第1章 守株 临砚有好多年没喝过这么粗劣的茶水了。 这间茶铺也简陋得很,桌椅吱呀作响,茅草棚四面穿风。想来也是,刚出场时的“主角”囊中羞涩,也就能走进这么一家茶铺叫碗茶喝了。 连临砚也不知道,他要等的主角,究竟是什么样的? 他穿进的这方仙侠游戏的世界,可由玩家自行设定主角,选择相貌、性格、天赋、善恶……甚至主角的名字,他都还不知道。 他只有在这里等。这间茶铺,就是主角第一幕现身时的场景。 门帘掀起,临砚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眼。面庞黧黑的担夫正放下担子,不像他要等的人。 天色将晚,主角还在旷野里跋涉么? 这儿离繁华鼎盛的宣城不算太远,还是个毛头小子的主角,正怀揣着为数不多的银钱,还有一腔少年人的壮志雄心,准备去宣城碰一碰运气,投进哪家大派门下,开启求道之路。 走到这茶铺时刚巧口渴难耐,就进来叫了一碗茶,由此引发了一段奇缘…… 临砚喝了口茶,笑了一笑。 没来由的,他想起了穿越前看过的武侠小说,戚少商在旗亭酒肆一遇顾惜朝,王小石在武昌街头拥挤的人群里一眼就瞧见了白愁飞……往后一切都缘起于此,他们人生的际遇也为之改变。可惜后两者都不是什么好人,当然,他自己也不是。 主角遇上他,绝非幸事,不过那也由不得主角了。 担夫吃了茶,重新挑起担子走了。茶铺里又只剩下临砚这唯一的客人。 小二一边抹桌子,一边频频拿眼瞟他。这么荒凉的地方,这么冷清的茶铺,时辰又不早了,多半不会再有什么来客。小二大约也想早点闭门打烊。 临砚随手在桌上搁了一块碎银,淡淡道:“再续一碗,余下的是赏你的。” 一块碎银够买好几十碗茶了,小二连忙过来,把银子揣进怀里,替他添了茶,乱瞟的眼睛顿时规矩多了。 新添的茶水味道更淡了,临砚仍是不紧不慢地啜着。 他好像很是贪恋这茶铺附近的郊野□□,又好像还在不死心地等着失了约的佳人——他相貌文弱,衣着素净,一举一动更是从容闲雅,比一个浸润了十几年书香的书生还更像一个书生。 身为魔教天绝教的左护法,他甚少在魔域幽州以外的地方露面,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屈指可数。这副与人无害的温文模样,就是他原本的样子,不过说出去,只怕也没几个人会相信。 天很快就要黑透了,临砚打算再等一刻就走。 “主角”是一定会来的,就在今年这个月的中旬。不是今天,明天也至,他多等等就是了。 “小二,来碗茶。” 傍晚的阳光渐渐发灰,即将连最后一缕都要消逝了。就在这时,有人撩起帘子,走了进来,一来就叫了碗茶,语声清澈、欢快,像一股流动的泉水,充满着少年人的活力。 临砚抬眼望去。 他忽然感觉这就是他在等的人。 刚来的少年也恰巧在看他,不知为何,那人的视线一与他交汇,神情就变了,似乎吃了一惊。 临砚也一愣。来人有一副不愧对他声音的好相貌,英挺飞扬,眸子里像落了颗星星。 这张脸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好像曾经见过…… “这位少侠,”临砚朝来人道,“可否在这里坐下,让我请你一杯茶?” 少年身背长剑,应该乐意听这一声“少侠”的。 “你要请我?”少年也从吃惊中回过神来,坦率一笑,“好,当然好。老实说,我身上只剩十几文钱,有人请客正是求之不得。” 他在临砚对面坐了下来,卸了背后的包裹,搁在条凳上。 不消吩咐,小二乖觉地把茶奉了上来。临砚又要了一碟花生,一碟豆干。他猜想这少年跋涉久了,不仅口渴,肚子也该饿了。 “在下林墨。”临砚道,“恕我冒昧相邀,因为你很像我一位好久不见的朋友。” “是吗?那还真巧,我也觉得你甚是眼熟!”少年道,“我叫许笑飞,我们此前没有见过面吗?” 他从刚才起,就眼也不眨地注视着临砚。他对临砚的兴趣,好似比临砚对他的还要浓一些。 这个走向,似乎比原剧情更有趣…… 临砚摇摇头,端起了茶碗。 “这么说来你我都是一见如故。既然如此有缘,来,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干!”许笑飞也爽快。两只破瓷碗“当”地相碰,他一仰脖,灌下大半。 “你是读书人吧?”许笑飞道,“从前遇上读书人,我都是绕着走的,他们讲话文绉绉的,我可一点都听不懂……不过你却是个例外,我一见你就觉得相投,你可不要嫌弃我胸无点墨就好。” “怎么会。”临砚道。 花生和豆干都端上来了,小二还送上了两双筷子,临砚执起其中一双:“别光顾着说话,我们边吃边聊。” 许笑飞没客气地吃了起来,临砚也陪他吃了一块。 这么干这么硬的豆干,他也很多年没吃过了。许笑飞看来是真饿了,一连吃了好几块。 临砚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他。 他穿越的时间点太早,穿了几十年才等来主角,不知天道给他准备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就好比抽奖一样,也不知抽到的是天赋异禀的奇才,还是悟性欠佳的庸才,是纯良温厚之辈,还是……心狠手辣的野心家? 心里转动着念头,他脸上的笑意,又温和了几分。 不管什么样的,都是敌非友。要么为了除魔卫道,要么为了霸临天下,最终都会与他和教主刀兵相见。眼下先探查一番,再做打算。 入夜了,小二也不点蜡烛,好在还能就着月色清辉。今晚月明星稀,是个好天气。 茶喝了一碗,桌上的两碟小菜快空了。 临砚已经问出了许笑飞的行程,他的确要去往宣城,准备在那里寻觅求道机缘。临砚也就顺势和许笑飞聊了聊宣城周边的几大门派,注重剑技的罗浮派、闲云野鹤的逍遥派、驭使兽群的万兽谷……反正这些事并非秘密,任何一个有心修仙的人都能打听到。 两人正说着话,许笑飞忽然奇怪地“咦”了一声,转头往四周望去:“小二不见了?” “我刚才看到他鬼鬼祟祟地溜出去了。”临砚道。 “溜出去了?……鬼鬼祟祟?” 许笑飞还想说什么,就听呼啦—— 门帘被一股怪风掀起。 黑影一掠而入。门帘下摆还没落回原处时,一只手就已扣住了许笑飞的脖子。 赫然是刚刚消失不见的小二。 “让我走,不然这小子的命就没了!”小二朝着虚空恶狠狠地放话。 话音未落,一个身披云纹道袍的青年道人,就从茶铺门口凭空浮现。十数枚以气凝成的雪亮小剑,在他周身环绕不休。 “放过无辜之人,我还可以只废了你的修为,留你一条性命。”道人道。 临砚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道人是逍遥派的剑修韩樾,也就是将许笑飞引入仙门的人。 这幕戏本来就没有临砚的戏份,眼下他也能安安静静地做一个观众。 他格外留意着许笑飞的反应。被扣住了脖子,许笑飞动都没敢动,他搁在条凳上的狭长包裹里,却悄然滑出了一把木剑,颤颤巍巍地浮了起来。 可惜那小二早有察觉,冷哼一声,木剑就倏然脱力,啪地砸在地上。他同时收紧了手指,许笑飞的脸色陡然苍白,好像连气都快喘不上了。 这家伙的胆子可真不小!临砚暗想。 不过,还没拜入门派,就能以心驭剑,这样的天赋可说极为少有。 “废了我的修为,留我一条性命?”小二冷笑,“老子的仇人遍地走,一旦没了修为,就算你不杀我,我也没几天好活了。说起来假仁假义,其实不过是借刀杀人,你们这帮正道人士,都是这副狗德性!” “既然如此,你想如何?”挨了一顿臭骂,韩樾倒没有动怒,平心静气地问道。 “滚出一百里外,三日内不得追踪我,我就把这小子放了。” 韩樾听了,半晌不语。 一时间场中寂静,都在等着他的答复。 临砚倒是很赞同这个以小二身份做掩饰的魔修的话。今天如果换个人,在自己实力占优之时,说不定二话不说就会动手,不会顾及许笑飞这个人质。杀了人,掸掸衣袖,顶多对着许笑飞的尸体,说上一句“抱歉,我虽救不了你,也替你报了仇”。若是更令人作呕的,只怕要说“能为除魔卫道而死,你九泉之下想必也高兴得很”了吧! 所谓的正道人士,虚伪之辈太多。 不过他知道许笑飞的运气不错,韩樾却是个罕见的真君子。 他虽不喜,也值得尊重。 想了片刻,韩樾道:“好,我答……”话没说完,他也一怔。 一缕白芒,从魔修的背后飘来……竟是从始终没有动静,像是吓呆了的那个文弱书生袖口飞出的,轻盈无声,犹如一片羽毛。 一片带来冷酷杀意的羽毛。 白羽瞬间没入了魔修的后心。 这是件一次性的高阶秘宝,发动之时将封印在内的灵力尽数爆发,威力巨大,却连普通人都能使用。发出这一击的临砚依然如凡人一般,周身没有半点灵力波动。 “啊……”魔修凄厉惨呼,失控的灵力浩荡涌出,如滔滔巨浪。瞬间冲垮了茶棚,临砚和许笑飞也身不由己,被抛上了高空。 一层淡蓝色的水波忽然从临砚身上浮起,护住了他。 饶是如此,重重摔落在地时,他也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第2章 鬼祟 临砚一睁开眼,就看到了一个人。 许笑飞正低头看他,欺得很近,几乎要凑到他脸上来了。见他醒来,猛地直起了身子,好像吓了一跳。 他在做什么,临砚完全不知道。 他只慌乱了刹那,旋即笑道:“你总算醒啦。他们说你没有大碍,可我看你一直昏睡不醒,怎么都放不下心来。” 名字里带一个“笑”的人,不一定就很会笑,但他笑得还真的比别人都诚挚热情些,让人一见就心生好感。 他刚才在做的事,似乎也显得光明正大些了。 “摔了一跤而已,无妨。听起来你醒得比我早多了。” 临砚挣扎着坐起,许笑飞也扶了他一把。浑身剧痛,每块骨头都像被大锤狠狠砸过。 他嘴上说得轻松,其实摔得都快散架了。 那水波般的灵力,是他戴的一枚护身玉佩所发出的,能够抵御法术伤害,却不能消减力道。只要修行一段时间,肉身就会坚逾金铁,所以修士们所用的护身法宝,一般都没有抗摔功能。 “我修过一点道术,筋骨比你结实些。”许笑飞道,“这回你和韩道长救了我,大恩不言谢,这份恩情我记在心上了,日后定会报答。” “谈何报答。那魔修明明已经打算放了你,你不怪我贸然出手么?”临砚叹了一声,“这秘宝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我本以为它足够对付那魔修,没想到他临死前还有余力反扑,让我们都受了伤。” “我怎会怪你,你也是一片好心!”见他神色低落,许笑飞连忙安慰,“韩道长也说,魔道中人诡计多端,就算他答应了条件,也未必会真的放过我。他见你不通道法,却能无惧无畏,慨然出手,还对你赞许得很呢。” 这倒是真话。临砚知道,没有他插手,原剧情中那魔修在放开许笑飞时,也会先将他打成重伤。韩樾急着将人带回门派救治,就顾不上再去追踪他了。 临砚听他说着,一边环顾四周。 这里自然不是那个垮塌了的茶棚,屋子里点着宁神静气的熏香,陈设也很雅致。而他正坐在一张很大,也很柔软的床上。 “这儿是逍遥派。”许笑飞道,“韩道长将我们带了回来,让我们在这里多休养几天,伤全好了再走。” 果然如此,临砚并不意外。这就是游戏的原剧情。 “他刚刚还来查看过我们的情形,你要是哪里不舒服,我可以用他留下的传讯法宝叫他。” “不必。”临砚摇头。 他又看了许笑飞一眼,忽然道:“有一句话我其实刚才就想问你。你为什么穿着亵衣来探我的病?” “这、这是因为我才从隔壁溜过来,想看看你……”许笑飞脸一红。 临砚顿时明白了,这家伙又是个最令大夫头痛的那种病人。韩樾应该叮嘱过他,让他卧床静养的。 “既然看过了,你是不是该回去休息了?” “一个人闷着无聊,你真要赶我走吗?” 临砚不答话,只看着他。 对视片刻,许笑飞败下阵来:“好吧,我过会儿再来看你。” “还是好好养伤吧,别再偷偷溜来了。真要再来,先穿好衣服。” “……是。”许笑飞道。 许笑飞就这么被赶走了,他临走之前,又问了临砚一句:“对了,你有没有……” “有什么?” “有没有……”这好像是个难以启齿的问题,许笑飞犹豫片刻,还是摇摇头,“没什么。” 他在打什么哑谜,临砚完全不知,也猜想不出。 他又躺了下来,一阵困倦涌上。 那魔修的灵力带毒,毒气侵入内腑,令他精力不济。 不一会儿,他已经鼻息均匀,像是去了黑甜乡。 然而他的灵觉中,却“看”到一个人偷偷摸摸地溜了回来。就算没有灵力,他的感知力也远不是一个不谙道法的普通人能比的,周遭的一切,就算闭着眼睛,他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溜回来的人当然是许笑飞。 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 热情开朗的笑意收起来了,眉头也锁着,一直紧紧注视着自己的脸,像是在极力回忆着什么,又像在为什么难解之事而困扰。 “……林兄,林兄?”他忽然轻轻唤了两声。 临砚当然不会回应。他已经“睡着了”,睡得还很沉,除非房中失火,他才不会“醒来”。他实在很想看看许笑飞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许笑飞住了口。片刻后,他好像下定了决心。 然后做了一件出人意表的事情——让临砚也吃了一惊。 他轻手轻脚地掀起临砚的被子,揭开他的亵衣,朝胸口看了过去。当视线触及胸膛上一个火焰形状的伤痕时,整个人怔住了,手指都颤抖起来。 除却震惊,还有迷茫、怅然、痛苦…… 种种表情,都在他脸上出现。 心肠软的人若是看见他这副样子,恐怕也忍不住会跟着落泪的。 许笑飞微微张开嘴,他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抑制住了自己,没有大叫出声。 这是怎么一回事?临砚不明白。 他的心肠不够软,许笑飞的神情打动不了他。他只是费解得很。这处伤痕几乎没有人知道,就算许笑飞和他一样,也是个知晓很多秘辛的穿越者,他也不该知道。如果许笑飞真的是,眼下他灵力全无,可说是除去他这个大敌的最好时机。 但许笑飞脸上什么神色都有,却偏偏没有杀气。 反而伤痛里带着一丝温柔。 这种态度就好像,他们曾是一对经历过许多风雨,最终却还是被无常命运拆散的恋人,乍然相逢,对面不识,直到许笑飞又重新想起了他来…… 然而回想穿越前和穿越后,两辈子临砚都没有找到这么一号人。 许笑飞深呼吸了几口气,替他拢好了亵衣,掖好了被子,动作轻柔。 惨痛的神色,也渐渐如散去的云霾。 “太好了,”他笑了,喃喃低语,“你原来没有死……” 温热微苦的药汁,流入了喉中。 临砚再次醒来时,一个挽着双髻的俏丽少女正给他喂药。 第一声听见的却又是许笑飞的声音:“林兄,你醒了么?可有觉得好些?想不想吃喝些东西?我正饿得发慌,韩道长和祁姑娘就给我们带了吃食来,你要是吃得下,待会儿我们一起吃吧。” 韩樾果然也在一旁,见临砚目光转来,朝他温和一笑。而许笑飞手里,正捧着一只方方正正的木盒,些许香气从中散发出来。 临砚不为人察觉地叹了口气,他觉得房里有些挤,许笑飞的话又有点太多。 “多亏两位的灵药,我已经觉得好多了。”他道。身上的确松快了许多。 “伤势还在其次,那魔修练的是毒功,毒气已经侵入了你们的五脏六腑,需要慢慢拔除。你们只能在这里多留一阵子了。”那少女道。 临砚认出她是祁燕,逍遥派的小师妹——也是主角的可攻略对象之一。当下,许笑飞对她似乎还没什么兴趣。 虽然不想承认,他可能对自己更感兴趣一些。 “既然如此,看来在下只有多叨扰贵派几日了。”临砚道。 “谈何叨扰,”这回是韩樾开了口,“是在下学艺不精,累及两位,还请两位不要见怪。”他抱拳,诚诚恳恳地行了一礼。 “韩道长客气了。”临砚和许笑飞都道。 寒暄了几句,逍遥派的两人便告了辞,许笑飞则留了下来。 他坐在床沿打开了食盒,里面有几样精致小菜,还有一罐清水。“可惜没有酒”,他把一双筷子递给临砚。 “养病之人喝什么酒。” “可是没有酒相配,菜的滋味再好,也像是少了点什么。” “我倒不介意有没有酒。你要是介意,就看着我吃吧。” “林兄,”许笑飞闻言,从一碟蜜炙火腿上移开眼,双眸亮晶晶地看着临砚,笑道,“是我的错觉么?你对我好像比之前冷淡了。说好的一见如故,你……该不是在骗我吧?” 哦,是在骗你。 临砚当然不会这么回答,他也回视着许笑飞,带着一种诡秘的表情,半晌才慢慢说:“是么?不小心冷落了你,抱歉。我只是在想一件奇怪的事。” “什么事?” “我不久前做了个梦,梦见一个鬼钻进了被窝,朝我胸口上吹了口气,一股阴风,冷飕飕的。听闻道门都建在阳气充裕的宝地,难道也会有鬼吗?” “真的吗?”许笑飞干笑两声,“那大概是个喜欢恶作剧的鬼。扰人清梦,真是可恶极了。” “的确可恶。不提这个了,吃饭吧,我也饿了。”临砚道。 他听到许笑飞偷偷松了口气。 几碟菜很快就一扫而空,许笑飞把食盒收拾起来,搁在一边。 “你真要听我念那本玄……什么经?”许笑飞道。他刚刚正说到,祁燕见他无聊,就丢给他几本书让他消闲的事。 “我念给你听也行,正巧我也无事可干。你要是不愿意听,就把书带给我,我自己看吧。” 许笑飞明显不乐意被晾在一旁,忙道:“还是我念给你听吧。要是有我不认识的字,劳烦你教我。你果然是个读书人,我一翻开书看到满纸密密麻麻,就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 他起身去隔壁取书前,犹有些不死心地道:“若要解闷,你要不要听我讲几段故事?有一阵子我身上连一个铜板都没有了,在茶楼说过几天书,有不少人捧场呢。” “哦,你还说过书?”临砚有些意外。 其实也没什么可意外的,最初的主角是个穷小子,为了糊口,有什么不能干的。只不过他此前很少去想主角开场之前的样子罢了。 “不止说书,赶车,摆摊,饭馆跑堂……还有杂耍班子的‘托’,就是他们表演完,第一个叫好,带头往碗里丢赏钱的那种。”许笑飞道,“我都做过,虽然都没做久。我一心想去宣城求道,攒了路费就继续上路了。” 他说的这些,都是收入微薄的活计,能吃上饭就不错了,要攒出路费并不容易。临砚想到初遇他时,他说过身上只剩十几个铜板,要发愁明天吃什么,不由道:“看来你以前过得颇为辛苦。” “不辛苦,我的体力比别人都好些,”许笑飞笑了笑,诚挚道,“而且,大家都对我很不错。” 这句话临砚倒也相信。许笑飞虽然话多了点,鬼祟了点,却并不惹他讨厌。 是主角光环吗?也不尽然。许笑飞有他自己的感染人的力量。 当然,就算临砚不讨厌许笑飞,到了立场相悖的那一天,他还是会毫不迟疑地动手的。 第3章 记忆 在临砚的要求下,许笑飞将《玄真经》取了来。 “我听说过这本书,这是逍遥派的一位祖师编纂的道修入门典籍。”临砚道。 “是吗?” “嗯,如果你想要拜入仙门,就该好好读一读这本书,看看能领悟多少,我也可以和你一起探讨。韩道长看你资质过得去,他说不定就会引你进门。”临砚道,“我想听你念这本书,是因为我也有拜师修道之心。仙缘不是那么易求的,我们眼前正有一个好机会。” “照这么讲,我们是该读一读。”许笑飞的神色也认真了许多。 他坐在床头,一个字一个字读给临砚听。虽然他说自己可能会有不识的字,要临砚来教,实际上一路都读得很顺畅。每读一段,就会和临砚讨论一番。临砚不动声色,却暗暗心惊。以他的程度,要听懂一|本|道修的入门典籍,自然毫无问题,许笑飞竟然也能在无人讲解的情形下,自行领悟十之七八……或许更多。 这样的天赋,若是任其发展,一定会成为心腹大敌。 好在他还有先知先觉这个优势,关于如何对付许笑飞,他也有了一个想法的雏形,只待再琢磨琢磨了。 这一念一听,不知不觉就过了许久。 “喝口水歇一歇吧,我看你念得嗓子都干了。”临砚道。 “好。”许笑飞放下书。他用食指勾起小水罐的耳朵,给自己倒了一碗,又递了一碗给临砚。 而后像饮酒的豪侠那样,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脑后束着的高马尾,也随之轻轻一跳。 “你书读得多,你说,以我的资质,逍遥派能不能看上我?”许笑飞问。 “想来没有问题的,”临砚道,“我听你刚才讲解,颇有灵性。如果他们看不上你,那就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太阳当然不会从西边出来,原有的剧情也不会轻易改变。许笑飞将来的师门,就是逍遥派。 “承你吉言。”许笑飞道,“你也一定能留下的,到时候我们又成了师兄弟啦。对了,你今年多少岁?我能不能当你的师兄?” “二十一。你呢?” “我……我今年……”这么简单的问题,许笑飞竟然愣住了,他想了又想,摇摇头,“我忘了。” 他说得不像作伪,是真的想不起来了。 “既然不记得,那就只能做师弟了。”临砚笑道。 “我能不服吗?” “不能。” “好吧,”许笑飞没有多纠结,爽快道,“要是逍遥派一并收了我们,以后你就是我的师兄。师兄的话,做师弟的……当然要好好听的。”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你比我年纪大,我也该好好听你的话,你说向东,我就不敢向西?” “倒也不是。”许笑飞道,“如果我是师兄,你是师弟,我一定会好好罩着你。有什么难事,都该由师兄先扛。”他似乎怕临砚又揪住他话头,连忙补充道:“当然,这都说的是我自己,你爱怎么当师兄那是你的事。要是我惹了事,你就别罩我了,让我吃点苦头涨涨记性,我这个人就是不长记性,这样对我更好!” “你倒是很有自觉。”临砚失笑。 又念了会儿书,临砚就把许笑飞赶回去休息了。 望着他反手带上门扉,临砚眼里带着深思之色,忽然开口道:“等等。” “怎么?”许笑飞回头问他。 “你认不认识云少晖这个人?” “云少晖是谁?” “是我的一位旧友,我已经很多年没听过他的消息了,”临砚道,“他和你长得很像,简直就像是同一个人。” 许笑飞一怔。 “云少晖,云少晖……”他喃喃念着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半晌,终于慢慢摇了摇头,“不行,我什么都想不起来。” 临砚观察着他的神情,心里已经有了谱。 “那还真可惜,”他脸上现出真切的惋惜之色,“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他。我还记得他的右侧肘弯上有一颗米粒大的胎记。” 许笑飞瞬间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你是说……”他捞起了袖管。皮肤光洁,肌肉紧绷,右侧的肘弯上果真有一粒黑豆般的胎记。 “难道你真是他?”临砚也吃了一惊,“我不敢贸然相认,因为你不像记得我。看来你已经把我彻底忘记了……” “我没有,我怎么会?”许笑飞忽然急切地反驳,“我把自己的名字和年纪都忘了,也没有彻底忘记你!”他低头又看了一眼那胎记,笑了笑,笑得有些落寞:“其实我也早就想起了你,只是不敢相认。我失过忆,以前的事情全都记不清了。” 果然如此……临砚心中暗道。 从这几天许笑飞的言行,他就隐隐察觉到了这一点。再糊涂的人,能把自己年纪都忘了的也不多,许笑飞毕竟还没有老到牙齿掉光。许笑飞还忘记了一个人,一个和自己有几分相似,胸口上也有一块伤疤的人。那个人对他似乎极为重要,他为什么会认错这么重要的人?若是童年玩伴,从小到大相貌确实会变化许多,但他流露出的感情,对一个童年好友而言又未免浓烈太多。 许笑飞在说起过去时,也只提到他曾一边流浪,一边打零工攒齐路费。再往前的事,一句都没有提及,他的出身、来历、父母……都是一片空白,就好像他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 没有人是真的从石头缝里蹦出来,无父无母,无亲无故的。 “云少晖,你说我以前的名字叫云少晖?”许笑飞又折了回来,坐在他床边,“可惜就算你告诉了我名字,我还是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你遇到我的时候,我是什么样的?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 他当然会什么都回想不起来。云少晖这个名字,本来就是临砚随口编造的。 至于那颗胎记,要留意到,对一个眼力很好的人来说也不难,况且上一回他还是穿着亵衣来的。 临砚知道,其实他在看到自己胸口的火焰伤痕时,已经起了这样的念头,所以才会对自己的说法深信不疑。 “既然你都忘了,我又何必再提起?我们当初感情很好,却一同经历过不幸,我不想再把那些事说出来。”临砚道,“与其被往事牵绊,我们不如重新相识相知,做一对新朋友,这样你我都会觉得好得多。” 许笑飞静静地看着他。 “好吧,”过了很久,他才开了口,“你不愿说,我也不会逼问。我虽什么都记不清了,对你说的不幸之事,确实有模糊的印象,是我……是我对不起你,我曾眼睁睁看着你死在我面前……还好你没有真的死。那到底是我在做噩梦,还是我记忆错乱?不管怎样,你活着就好。” “这一回,我就是拼尽性命,也不会让你再死了。” 他认认真真地说。 眸子里好像有泪光……他眨眨眼,又温柔地笑了。 许笑飞又被打发走了。 临砚就他表白的那番话回答了些什么,连自己都不想再回忆一遍了。 他预感自己已经落入了一个上天安排的恶意的陷阱,眼下他的待遇,很可能跟一个可攻略角色差不多。 许笑飞认错了人,以为他是的那位,真的只是一个旧友吗? 临砚回想他刚才的话,还有说话时的神情,绝对不止,绝对不止是普通朋友。 像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感情。 奇怪,游戏里的主角只是个从乡下来的普通少年,过往应该也很单纯,因为游戏里根本没有关于他身世的伏笔和后续。现在设定变了,某些剧情是不是也会跟着改变? 还需小心一些才是。 临砚轻轻叹了口气。 月光映亮了窗台,他的眼前似乎浮现出一个人影……神色倦怠,却又有着无人可以匹敌的威严。 他离开天绝教时,教主刚刚闭关。 不知教主现在状况如何? 他可能是教里对那人最忠诚的属下,也可能是最不忠诚的属下,因为他的心思是不该有的。 他经常觉得自己连动一动这个念头都是罪孽。 临砚找来了纸和笔,在书桌前坐下,又点亮了油灯。他不能再继续往下想了,刚好,还有一件可做的事转移注意力。 韩樾之前来查看病情的时候,答应了明天下山时替他把一封信送回去。 一个文弱书生外出踏青时猝然失踪,他的家人们一定会很着急的,总要写封信报一下平安。 临砚略一思考,便运笔如飞。 雪白的宣纸,墨黑的字迹,他的字居然也很不错,像是一个饱读诗书的书生所写。 他写的就是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信,也没有在信上做什么手脚。韩樾是个正人君子,就算如他这样修为高深的修士有一千种方法偷看别人的书信,他也绝对不会偷看的。但是若在信里附上什么药粉、诅咒这样阴毒的小把戏,也绝对瞒不过他的感知。 他请韩樾把这封家信送往他的“府邸”。 所谓的府邸,当然是一处天绝教的据点,他们隐藏得很好,几十年来街坊邻居都以为这不过是一户家境殷实的平凡人家。韩樾不会对他的身份产生怀疑。 …… 这天许笑飞和他探讨完《玄真经》,回去休息后不久,临砚就听到了一声惨叫。 从隔壁传来的。 他当然不能再躺着,但是也没有多着急,脸色还是一如既往的镇静。临砚支起上身,穿起了衣服,然后才走出去,敲了敲隔壁厢房的门。 第4章 试炼 门没有上锁。他不等回应,就推门而入。 屋子里也没有点灯,已经睡下的人是不会点灯的。漆黑一片中,却见很多双碧幽幽的眼睛,一齐转向了他。就好像一群漂浮在半空的鬼火。 “林兄,你是来探望我的吗?”一个声音从这黑暗中响起,还带着笑意,“是不是睡不着,想来找我秉烛夜谈?” 说话的自然是许笑飞。 他衣衫不整地站在床边,像是仓促间从床上爬起来的,神色却很闲适,一点都没有惊慌的样子。 要是换个不知内情的人,半夜听到惨叫赶来营救,却看到他这副模样,听到这么一番没心没肺的话,可能会被气死。 还好临砚并不是一般人,他也笑了笑,道:“的确睡不着,因为隔壁好像有个人鬼叫。” “原来你听见了?”许笑飞有点不好意思,声音低了些,也多了点歉意,“其实我刚醒的时候确实吓了一跳,清醒后发现是我大惊小怪了,不过是一屋子小狐狸而已。” 屋里确实有很多狐狸,只怕有上百只,地上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还有一只最小的,正沿着许笑飞的手臂往上爬,想爬上他肩头,眼看它一个不小心要滑下去了,许笑飞还伸手托了托它的屁股。 “不过是一屋子小狐狸而已?”许笑飞话音未落,最大的那只白狐忽然摆了摆尾巴,用小女孩般的清脆嗓音道,“你要是这么想,待会儿可不要哭爹喊娘。” 月光照在它没有一丝杂毛的躯体上,纯白皮毛流动着如雪如银的光华。蓬松的尾巴一摆之际,竟又忽然分化出了三个虚影,像轻纱一般在身后摇曳。 “四尾狐?”许笑飞吃了一惊,可算是认出来了,“我听人讲过一桩奇谭。一个书生在荒郊野岭错过了宿头,正想找个地方凑合一宿,结果遇上了一户灯火通明的人家,还有美女姑娘相迎……咳,后来发现那美女姑娘是只狐妖,还有三条尾巴呢。据说狐妖修为越高深,尾巴就越多,你有四条尾巴,岂不是……” “不错,三条尾巴就能变作人形,若是四尾,你我加起来都不是她一根手指的对手。”临砚道。 他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许笑飞这家伙失忆得真妙,该知道的事全不知道,无关紧要的东西倒记得不少。 “还是你有眼力。”四尾狐赞赏地看了临砚一眼,“本打算这里事了就去找你,既然你来了,那就一起吧。我们都是逍遥派灵狐真人座下,”她的狐狸脸上居然也能看出一丝严肃,“老祖宗听说你们每天都在探讨《玄真经》,让我来问问你们,可有拜入我派之心?” 见两人都说“有”,点点头,又道:“老祖宗最喜欢新鲜热乎的年轻人了。她说你们若是想来,她可以替你们引荐。不过,我派不收资质太差的,她让我先考核你们一番,你们要是资质不好,那只能对不住了。” “怎么考核?”许笑飞问。 四尾狐没有答话,将嘴一张,吐出一只玉瓶、两枚玉牌,几样东西浮在半空,倏尔飘到两人跟前。 “玉瓶里有两颗髓元丹,你们各服一颗。”四尾狐道,“髓元丹可以在你们的丹田中暂时存住一股灵力,供你们运使法术。当然,这股灵力不是刻苦修行得来的,一两天后就会散失。” “玉牌上记载的是最简单的天火咒,给你们一炷香时间修习,再用天火咒赢过我派出的狐狸,就算通过考核。” 这就是“新手教学”了。临砚听她说着,心里暗想。 作为玩家面对的第一关,难度不大,主要是让玩家熟悉战斗系统。要是连这关都过不去,《灵剑奇缘》这游戏就会进入没有之一的最短结局——主角在养完伤后,离开了逍遥派,没走多远,迎面撞上一只庞大无比的妖兽……屏幕一黑,就此饮恨。 以许笑飞的天赋,这一关他想来是能闯过的。 “容我多问一句,”临砚道,“考核时你会不会亲自上场?” “当然不会,你们的对手最多只是两尾狐。”四尾狐摇摇头,“否则别说一炷香,就算给你们一年时间也不够。” 她说的是实话。临砚放下心来,看来即便有他这个穿越者横插一脚,剧情难度也还在合理范围内。 临砚在刚才就已小心穿过满地的狐狸,走到了许笑飞身侧,把玉瓶里的另一颗髓元丹倒给他。这时他能感觉到,许笑飞虽然一时间什么话都没说,呼吸却变得急促了些,像是有些紧张。 毕竟他一直希望拜入仙门,这份求道之心也算挚诚。 临砚忽然又问:“还有一件事请教,如果我们输了,会如何呢?” “如果你们输了,”四尾狐一咧嘴,露出一口寒森森的利齿,“那我就会把你们吃掉。” 她一面龇牙咧嘴,说出的话却很欢快,听上去就像一个笑眯眯的小姑娘。 临砚知道她是在说笑,他又看向了许笑飞。 许笑飞闻言明显一愣:“啊,你们吃人?” 他好像是真的信了。 不等四尾狐和临砚解释,许笑飞又笑道:“我们绝不会输的,可惜你没这个机会!不过,你也算很有眼光。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这么一回事?我曾经给一个屠夫打过下手,全城的富户都请他杀猪,因为他会一点道术——就会一个小法术,能迷幻猪的神智,经他的手杀的猪,都是哼哼唧唧高高兴兴地死的。大家都说这样死的猪,肉要好吃一些。” “所以我觉得我自己的肉一定比大多数人都好吃些,因为我每天都过得很愉快。” 四尾狐看来没见过他这样的人,听得呆住,半晌才道:“我是在开玩笑,你是本门客人,我们怎么会吃了你。” 临砚已听出他是在鬼扯。鬼扯了这么一通,许笑飞的情绪也镇定了许多,呼吸又恢复了平缓。 和外表比起来,这个人可能意外的靠谱。 “是吗,果真不吃?”许笑飞道,“我就说你们看起来一点都没有猛兽的恶形恶状,怎么会吃人呢?” 他还没鬼扯够,又转向临砚:“你这么看着我,莫非以为我刚才都在说瞎话?其实那番话,还真有几分道理呢!”他笑嘻嘻道,“对了,你的肉应该也很好吃,因为长得好看的人的肉都会很好吃的。” 他双眸晶亮地望住临砚,很是诚恳的模样。 “这话你该对你的红颜知己说,同我说做什么?”临砚扫他一眼,淡淡道。 这家伙在撩妹……对象却是我自己。临砚很想掏出小本,记下一条“对主角的好感度-5”。 “我哪有什么红颜知己,”许笑飞忙道,“你若不爱听,下回我就不这么说了。” “咳,”四尾狐估计也觉得眼前搅基搅得不能直视,一甩尾巴,扭头看了眼窗外的天色,“时候不早了,闲话就少叙吧,要是没别的疑问,现在就开始计时。” 一炷香时间,绝不能算很宽裕,临砚闻言,立刻就地而坐,许笑飞也敛了笑意,乖乖闭嘴,在他身旁盘膝坐下。 服下髓元丹,无数细小的热流从四肢百骸涌出,汇聚到了丹田。 临砚依照玉牌所述,在心内观想出一幅火鸟朱雀的星图,引导灵力从丹田流出,在星图对应的经络上运行一周,再发诸于外—— 这股髓元丹注入体内的灵力初时还颇为生涩,越运行,便越是顺畅,到了朱雀星图的最后一笔,已是迅若闪电。 临砚睁眼,手掌翻转朝上,火光闪现,一朵幽微、又艳丽的蓝火,漂浮在了他掌心之上。 几乎同时,许笑飞也从冥想中醒来,张口一喷,“呼”地燃起了好大一蓬烈焰!两人入定之际,一群小狐狸簇拥过来,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泥雕木塑般的他们,许笑飞陡然一吐火,顿时吓得四散而逃。 “哈哈哈!”许笑飞道,“抱歉,看来我应该提前说上一声的!” “你以为你很厉害么?空有其形,驳杂不纯,我看你这火最多能烫死几只蚊子罢了。”临砚泼冷水道。 他和许笑飞的交情还不深,许笑飞就很让他有时不时损上几句的*了。 “就算我只能烫死蚊子,”许笑飞不服,凑过来看他托在掌心的蓝火,“凭你这么点小火,难道就能烤熟一个鸡蛋了?”边说边伸手去探,刚一触到火苗边缘,就惨叫一声,将手缩回。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糊味。 “你说得对,”许笑飞低头看着黑漆漆的指尖,朝它吹了两口气,又喃喃自语,“你的火的确凝练得多,威力也更强……凝练……要更凝练一些才行……” 他双眼放空,似乎又有所悟。 临砚也不去打扰他,闭目冥想,将天火咒又练习了几遍。这最基础不过的法术,他当然早已烂熟于心,所谓的练习也就是做给人看而已。 待到四尾狐宣布“一炷香到了”,临砚仍然镇定自若,许笑飞倒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你看起来好像很有信心。”四尾狐看向他时,微笑了一下。 “当然,”许笑飞道,“学会了一个新法术,我可等不及要试用试用了——你和你的老祖宗就好好瞧着吧!”说话间,他拎起床边斜倚的布包,将里面的东西抽了出来。 小狐狸们都好奇地看着他的手,直到看清那不过是一把木剑,吱吱喳喳的嘲笑声顿时淹没了屋子。 四尾狐忍不住提醒道:“我天狐一族皮毛坚韧,胜过金铁,别说木剑,就是铁剑钢剑也穿不透的。” 也就是说新手试炼只能使用新学的天火咒,不能手握菜刀,胡乱平砍。 “多谢提醒,就算如此,也能用剑格挡吧?”许笑飞提着木剑,朝临砚看了一眼,“待会儿你就站在我身后吧,我替你抵挡它们的攻击,我好歹会一点儿剑法,应付它们总要容易一些。” 临砚这回没有多说什么,只道:“那就拜托你了。” 许笑飞所住的房间不小,用作战场却显然局促了些。一干人等都来到院子里。这院落青石铺地,颇为宽敞,四尾狐一扫尾巴,将卧在两侧花坛里的石灯点亮:“开始吧!” 它又点了三只一尾、两只两尾狐上场,其他狐狸们都退到一旁。 一进战,临砚就发觉许笑飞的身手,比他自称的居然还好上一些。他一边喷火,一边挥剑格开狐狸们扑来的利爪,行动敏捷,忙而不乱。可惜那把剑终究只是一块普普通通的木头削成,挡了几下,就“喀拉”一声断裂成两截。 许笑飞稍稍一怔,眼见一只两尾狐就要挠上他的胸口,临砚扬手,掌心火像一枚小箭,嗖地没入了它胸前的皮毛。 两人的天火咒都掌握得很不错,没过多久,狐狸们就败下阵来。 双方的模样看起来都很狼狈,一边皮毛焦黑,另一边也是衣衫破烂满身伤痕。四尾狐吟唱了一句咒语,清香翠绿的雨水从天而降,将众人兜头兜脸地浇了一身。转眼间,各自的伤口就全部愈合了。 “恭喜通过考核,我这就回去禀报老祖宗。”四尾狐赞许地点点头,又额外加了一句,“你们今天的表现颇有天分,以后可以多来找我练习术法,我平时就待在育灵峰。” 它抖了抖毛茸茸的耳朵,笑道:“对了,还没告知你们我的名字,狐妖也是有人类的名字的,我叫馔玉。” “好,日后一定找你切磋!”许笑飞爽快道。 馔玉召来一朵云霞,率领狐群飞离了这里。 临砚知道,她最后出言相邀,其实还是个隐藏任务——若是多去几次,并且在切磋中表现出色,还能和她结下契约,将她收做灵宠。一只可成长的四尾狐,在游戏中前期算是相当得力的伙伴了,直到后期主角拥有了麒麟、混沌等神兽,才被替换下场。 馔玉这话是对他们两个人说的,这机缘想来也同时落在了两人身上。不过身为天绝教左护法,灵兽灵宠临砚见得多了,区区一只四尾狐他还没有放在心上。 “林兄,林兄!”四尾狐馔玉离去后,许笑飞也不顾自己没披外袍,里衣还被狐爪撕得处处窟窿,兴冲冲地一连在院子里转了好几圈,“我们都要拜入逍遥派,开始修道之路啦!你倒是淡定得很?” 临砚闻言只是笑笑:“嗯,以后我们就是同门了。好师弟,叫一声师兄听听。”他温温柔柔地道。 “啊?可是你、你也未必比我大啊!” “才约定的话,你这就不认了?” “怎么不认,”许笑飞立即道,“师……师兄好。” “乖。”临砚随口应了,又道,“想来明日掌门就会召见我们,今晚你不妨想想,准备修什么,走哪条路?修仙也有很多门道,可以学剑、学术法、学炼丹、学布阵……我虽没有修过道,也知道专精一门最好。像你刚才那样又要挥剑,又要施咒,一心二用,就会难以兼顾。”他望了一眼断在石板地上的半截木剑,许笑飞也循着他的目光望了过去。 虽然日后难免成仇,临砚倒也不介意现在点拨他两句,反正这些话,许笑飞未来的师尊也肯定要说的。 “既是这样,那我学剑。我喜欢剑术,一直渴求驭剑之法。”许笑飞没有多考虑就道,又问临砚,“你呢?” “我学炼丹。” “你也早已想好了吗?好,那我们就一道好好努力吧!” 要是此刻有酒,临砚毫不怀疑,他会拉着自己干上一杯。 “嗯,一道努力。”临砚的反应比起他要冷淡得多,“天还没亮,我再去睡一觉,你也回房休息吧。”转身就回了屋。 他虽这么说,也知道今晚,许笑飞大概是很难睡得着了。 第5章 丹术 第二天一早,韩樾和祁燕就来拜访,还带了一对代步仙鹤,发给两人一人一只。 “两位小兄弟随我去见掌门吧,”韩樾道,“其实我和祁师妹见你们研读《玄真经》,也起过引荐你们的念头,想不到被灵狐前辈抢了先。” “灵狐前辈向来喜新厌旧,本门弟子又少,她早就看我们这几张老面孔看腻啦,”祁燕也俏皮地一笑,“你们日后要去多陪陪她老人家,给她解闷。说不定她老人家一高兴,还能教你们点什么。” 临砚和许笑飞都满口应了。 这些天来,韩樾两人常常探视他们,同他们也很是相熟了,闲聊几句,就一齐启程,去往逍遥派的主峰大殿。 仙鹤悠然扇动羽翼,朝云雾缭绕的主峰飞去。 一路上,各色遁光往主峰汇聚,想来是赶去参加他们入门典礼的。 进了大殿,临砚扫视了一眼。不算宏伟的殿堂里,两侧或坐或站,有二十多人。这应该就是此刻留在门派里的总人数了。 逍遥派在外界名声很响,大半原因是有个来头极大的祖师爷,还传下了一本数一数二的《逍遥游》功法。派里的弟子却不多,既没人去办什么天梯试炼,广收门徒,长老们也并不怎么热衷于在外面捡徒弟,收徒一事全凭机缘,教导弟子也比较的随心所欲。 换句话说,这是个从上到下都在放羊的门派,人人闲散度日,恬淡修仙。虽没有争雄天下的野心,但在临砚看来,也绝对是一股不容忽视的正道力量。 韩樾将他们引到殿前,拜见了主座上的掌门。 掌门叶知秋长须长眉,尽皆皓白,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看来少说也有好几百岁了。 “我听清瑶说了你们的事。两个小娃娃,我再问你们一遍,可是真的想要学道?这条路不比其他,坎坷难行,可能一辈子都修不出结果,也有可能半途就遭劫陨落,你们真的已下定决心走这条路?” 他说得和缓,隐隐的威严,又蕴藏其中。 许笑飞和临砚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是,我已下定了决心。” “好!但愿你们往后修真之途,从无一刻为今日的选择后悔。”叶知秋也没有唠叨废话,受了他们三叩,就当行了入门之礼。 又紧接着问了他们第二个问题:“你们想要学什么道?” 这问题两人昨夜就考虑过了,许笑飞不假思索道:“我想学剑。” “学剑?”叶知秋抚了抚丰沛的白须,朝分立两旁的长老们瞧了一眼,乐呵呵道,“看来这徒弟没你们的份,要归我了。许笑飞,即刻起你就是我叶知秋座下的弟子。” “是,弟子见过师尊。” “好孩子,我时常闭关,就让你韩师兄代我教授吧。”叶知秋道,“小韩樾年纪虽轻,已经深得我真传。由他指点,不会误你。” 韩樾上前一步,朗声道:“弟子定不负师尊重托,尽心尽力地教导许师弟。” “你呢?”又问临砚。 “我想学炼丹。” “炼丹?”活了几百年,什么事没见过的叶知秋,闻言都一愣。 殿中也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人人扭头,望向一个背负双手、神情清冷的道人。这道人浑身带着一股不食烟火的仙气,众人朝他看来,仍是静水无波,理都不理。 “咳,”叶知秋干咳一声,“杨臻,醒醒。有个弟子要跟你学炼丹。” 杨臻这才朝殿上看了一眼:“哪个?” 看到临砚,点点头:“你要学炼丹就学吧,日后所得,我只能教你三分,还有七分看你自己。” “谢师尊教诲,弟子明白。”临砚道。 “好,两位小娃娃,以后你们上午跟小祁学道门基础,让她把《逍遥游》的入门功法也教给你们,下午就随各自的师父修习。”叶知秋道,“既然选好了路,就好好地走。” 临砚心想,这倒挺像大学,上午是公共课,下午是专业课,还各自都有一个导师。 叶知秋一句话做了安排,又向临砚和许笑飞一一介绍了殿上的众人。 一袭宫装,雍容艳丽的女子就是灵狐真人清瑶,她身旁玉粉粉的小姑娘,好像是四尾狐馔玉。 许笑飞悄悄向临砚道:“你说她背后的毛皮披风是不是她的尾巴?” 临砚笑了笑,还没答话,馔玉就隔空瞪了他一眼:“就数你话多,这是上一只对老祖宗油嘴滑舌的天狐皮做成的!可惜人皮不好看,扒下来一点用处也没有。” 许笑飞这回可不上当了,笑道:“既然没用,还是让我的皮好好留在我身上吧。” 清瑶也扑哧一笑:“你这小朋友倒是有趣,剥不剥皮,还得看你日后表现。” 殿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散场后,跟着祁燕出了大殿,许笑飞忍不住道:“林兄,你那师父看起来好像不太热心。” “只要能学到东西,不热心又何妨。”临砚道。 祁燕看他一眼,眼里似乎充满了同情:“岂止是不热心啊……你若是学不下去,千万别勉强,早早改学他道还来得及。” 她这话说得许笑飞更是担心,临砚倒是坦然:“想来他也不会为难我,就是少教一点,我自己多钻研钻研便是。” 祁燕将他们领到了毓秀峰上的书院,先去藏经塔走了一趟。 眼下藏经塔一楼的书架,他们都可自由借阅了。往上几层,还需功法进阶,才能上去。 领了“课本”,他们就在书院里学习道门基础。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吃了午饭,韩樾就尽职尽责地来把许笑飞接了走。 杨臻虽然模样冷淡,倒也没忘了他这个新收的弟子,临砚又听祁燕讲了一会儿书,就见一只潦草叠成的纸鹤晃晃悠悠地飞来,刚到眼前,就唯恐多花一丝力气地一头栽落。祁燕捡起,将纸鹤展开,看到里面圈圈点点,却是一幅从书院通往炼丹房所在抱朴峰的地图,不由嘴角一抽。 “我送你去丹房吧。”她道。 “多谢,就不劳烦师姐了。”临砚接过地图,“师尊的意思既然是要我自己去,那我就自己乘鹤去吧。” 他走出书院,拍拍一直等候在院子外边,卧着发呆的仙鹤:“走。” 地图画得简陋,倒也清楚明白,临砚没走什么弯路,就找到了抱朴峰,凌空下望,这丹房倒是占地极广。 他降下仙鹤,落在了丹房前。 “你来了?”耳畔响起杨臻的声音。 “是,弟子来了。” “进来。” 临砚走进去,杨臻已经等在里面了。他把临砚领进了一个满墙柜子,地上也摆满了许多瓶瓶罐罐的房间。 “这儿是药材室,除了几种罕有材料,其余都储存在这里。”杨臻道,又问临砚,“这些药柜里的材料你认识多少?” 每个抽屉都有刻字,标明柜中的成分。 临砚略略一扫,道:“只认识少许普通药材,比如人参、当归等。仙家材料我就不识得了。” 杨臻点点头:“能认识一些也不错了。” 他不知从哪变出一本笨重无比的书册,抛给了临砚:“要学炼丹,认识药材是根本。给你五天时间,把上面记录的药材名称、性状、功效全部记住,你要对照这里储藏的实物来背。” 这真是好大一本册子!抱在手里沉甸甸的,书皮已经掉了,露出夹图夹文的内页,想来就是一本药材名录之类的东西。 “是。”临砚眼都不眨地道。 要是换个人,要求在五天之内背上这本书,可能会愁得饭都吃不下,好在对临砚来说,这册子里不说全部,至少有八成他还是认识的。 杨臻也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你就在这里背书吧,晚上就从边门出去。”他伸手一指拢起的侧门,“切记,不能擅自出这间屋子,我已经在这里设下了防御结界,要是听到什么动静,你也不必惊慌。” “弟子明白。” 杨臻交待完就走了,临砚环视四周。 杨臻提及的那个防御结界,他确实能够感知到。看来杨臻对他这个弟子也并非表面上那么不看重,结界布置得严丝合缝,堪称完美,在门缝、墙脚这些地方也贴了好几张符咒来加固。 至于为什么要设这么一个强大的防御结界…… 临砚翻开书页,背起了药材。一边背,一边从柜子或瓶罐中取出一点实物,看一看,再闻一闻。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临砚已经一口气背了十几页。 “轰隆” 忽听一声巨响,脚下震动起来。这座山峦竟像是要塌了。 笼罩屋子的结界也倏然浮现,金色光华不断抖动,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重新隐没。 临砚抱着书,不由苦笑。 他强过大多数修士的灵觉中,已看到了不远处的丹炉室里,一只炉子炸成了烟花,炉膛内的材料也成了一锅烟灰。杨臻从炉子有所异动的时候就身形一闪,逃出了丹炉室,神色还是一贯的清冷,还掸了掸雪白道袍上沾的一点灰。 伸手一指,他就开始清理起一塌糊涂的废墟起来。 逍遥派诸峰都有弟子,却偏偏没有一个人修习丹术,这就是原因。 临砚知道,其实杨臻的丹术,放眼天下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只不过他不走寻常路,前辈们验证过千百次的丹方,他才不屑于炼,总要对丹方进行创新和改良。 是创新,就总有失败的时候。失败得也不算很频繁,大概两三天炸个一次炉吧。 临砚又回想起祁燕偷偷叮嘱他的话:“需要什么丹药,可以下山去买,最好别用你师尊给的药!” 据说杨臻炼的丹的确效果极佳,但总有那么点神奇的副作用——比如服下内伤药,会莫名其妙地长出满身鳞片;磕了一枚短时间内增加遁速的风灵丹,用来逃命确是神器,只是一直到失效之后的半个月内,都无法正常说话,只能发出乌鸦一样的“嘎嘎”声。 临砚定了定神,重又背起书来。 刚才那次炸炉的威力,不算很强。结界也只损毁了一点点。不过要是没有结界,此刻灵力全无的他,就会很不好受了。 虽然他也备有后招,不过—— 好歹他是这个游戏的第二号boss,不至于在这里就被炸死吧? ……应当不会吧。 第6章 御剑 如是过了好几天,临砚上午去书院,下午去药材室背书。 他几乎再没见过杨臻的身影。杨臻每天都很忙,偶尔还炸个炉——在他淡漠的外表下,潜藏的是如火的……对丹术科学的探索热情。 这天临砚走进药材室,才翻开册子,就见一只怪模怪样的青鸟,好似驾着一只劈波斩浪的小船,昂首站在好大一个紫金钵盂里面,飞了进来。 一直飞到他面前,悬停半空。青鸟用小黑豆般的眼睛瞅着他,张口说道:“冰片二两,紫云精二两,能令两者药性中和的调和剂一两,采集调和剂时的副产品一两。” 声音也是怪里怪气的。 临砚会过意来,这是杨臻在考核他背书的成效了。 这点小问题自然难不倒他,他很快在满墙的柜子里找到了杨臻要的四种药材,利落地用小秤称好,分别以油纸包成了方方正正的小豆腐块,放进了紫金钵盂里。 青鸟一蹦,跳到了纸包上面,驾着钵盂又从原路飞了出去。 不一会儿,临砚听到了从丹炉室里传来的杨臻的声音:“很好。” 许笑飞来药材室看他的时候,临砚也正忙着称量药材。 把杨臻的传讯青鸟打发走,才有空理他:“你怎么有闲暇看我?在躲懒吗?” “哪里,”许笑飞道,“韩师兄今天教了我御剑飞行之术,让我绕着逍遥派多飞几圈,我这不就顺便来看看你嘛。韩师兄还夸我一学就会,简直像上辈子就会御剑似的。” “又在自吹自擂。” “才没有自吹自擂!你若不信,晚上我御剑带你出去兜个风,我们也好一阵子没下过山了,怎么样?” 许笑飞殷殷切切地看着他。 “……好。”反正入夜后也没事可干,临砚就答应了,“但愿你我都不要摔断腿。” “那怎么会。”许笑飞立即高兴起来。 他还要说什么,忽听一声巨响,山摇地动,连站都要站不住了,满地的瓶瓶罐罐也在哐当作响。 “什么,这山要塌了吗?”许笑飞不明所以,脸色大变,一把揽住临砚肩头,“快,我带你飞出去!” 瞬间招出了一把清光耀目的仙剑。 临砚淡定地摇摇头,脚下动都没动:“没事,不必大惊小怪。” “可……”肩上传来的力道陡然加大,许笑飞似乎不由分说,就要将他拐带走。 临砚默默地拿开他的手。 两句话的功夫,突如其来的地震就渐渐平息下去。 许笑飞转头望望,发现连这间屋子都维持着原样,松了口气:“这是怎么回事?” “师尊炼丹的动静而已。” “炼丹?”许笑飞顿时想起了什么,看来韩樾也给他说过本门的丹房长老的事迹,“炉子又炸了?不行,不行,这太危险了!你真要留在这里吗?祁师姐说了,早早改换他道还来得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学剑?” “我只想学炼丹,”临砚道,“不用担心我,你看,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这次虽然没什么事,也难保……”许笑飞住了口,神色依然忧虑,他想了想,往怀里一掏,掏出一叠淡黄色的符箓,“这些你拿着,是韩师兄画的护身符,他送给我的。要用的时候捏在指间,念一个‘御’字即可。” 临砚没有接。 “你既学剑,日后就要多战斗历练,下山斩妖除魔,这些护身符于你更是有用,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不必,我顾得好我自己!就算以后打不过妖魔,难道我还不会驾剑逃跑吗?”许笑飞不依,将符箓一股脑塞到他手里。 “……好吧,那你收下这个。”临砚没多坚持,收起符箓,伸手往领口一探,从贴肉处扯出了一枚玲珑小巧的白玉坠子,解了下来。 “这是什么?”许笑飞看得有些发愣。 “一件防身法宝,也是我修仙的祖上传下来的。”临砚道,“里面原先存着一股灵力,不过已经渐渐散去了,需要重新注灵。注入得越多,防御力就越是强大,可谓遇强则强。我的灵力远不及你浑厚,在你手中,它的用处更大。对了,据说此物还有聚魂固魄之用,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之是个好东西,你要好好运用。”他温柔一笑。 每天上午,两人一齐修习《逍遥游》功法时,他的确能感觉到,许笑飞的灵力增长可谓突飞猛进。一万个人里,也未必有一个,能有这样的修行速度。 临砚边说着,边欺近一步,替许笑飞把这白玉挂坠重新系了起来。 这个距离,两个人已是呼吸相闻。 “我……”许笑飞似乎想推辞,却不知怎的,话还没说,脸先红了。 他捉起颈项间垂落的温润白玉,低头瞧了一眼,道:“你放心,我……我一定会好好使用的。” “嗯。”临砚应道。他忽而转头,望向一旁。 杨臻的那只青鸟正两腿一叉,坐在钵盂中,悬空等在那里,也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青鸟状似阴冷地睨了许笑飞一眼,被人撺掇自己的弟子改投他处,想来杨臻也是不太高兴的。没多说什么,青鸟又对着临砚径自开口道:“一两九转丹砂,半钱鼠尾草,三种能治火灵灼伤的药草各一钱。” “是。”临砚忙活起来。 “你也该走了,再多练练御剑飞行。我可不想晚上像只中箭的大雁一样从天上栽下来。”他头也不抬地对许笑飞道。 “放心好了,晚上见!” 从抱朴峰回来,吃了晚饭,许笑飞就拉着临砚出了院子,叫出了他的飞剑。 逍遥派地广人稀,家底也不薄,本来每个新晋弟子,都可以分到一栋独门独户的小楼,许笑飞很想和临砚一起继续住在他们养伤的院子里,临砚也就随他。 夜风细细,月色清明。 许笑飞跳上了剑身,朝临砚伸出手:“来,站我前面。” 这桥段有点眼熟,又有点不大对,临砚也不去多想,一步踏上。许笑飞一把抱紧他的腰,默念御剑法诀,剑身轻轻一震,就如离弦之箭,嗖地射了出去。 许笑飞没有自夸,他的飞行之术确是相当娴熟。 在他失忆之前,莫非真的学过?临砚不由想道。 飞剑去势极快,几个呼吸之间,就越过了逍遥派的各座山峰,还在往外飞去。 “怎么样,我是不是飞得不错?”呼啸风声中,许笑飞凑在他耳畔问道。 “还行。” “哈哈哈!我还会翻滚着飞,八字形飞,就怕你晕……咦,前面是不是个村子?我们去看看吧。” 数点灯火,从前方的夜色里浮现出来。 “好。” 许笑飞操纵着飞剑,逐渐从高空降下。 落入眼底的景象愈发鲜明,的确是个依山而建的小小村落。 “嘎——” 离地面大约还有十丈时,一头慌里慌张的夜枭迎面撞了上来。许笑飞连忙避让,剑身猛地一扭,突然倾覆。 “……” “你怎么样?”许笑飞好像摔得不轻,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冷气,犹在问临砚。 “我没事。” 许笑飞总算见机得快,关键时刻,一把握住了剑身,带着临砚一起挂在了剑下,缓住了坠落之势,两人这才没有摔死。 眼下他的手掌已是血流如注。落地之时,他先探到地面,临砚似乎还听到“咔”的一响,恐怕这下他的脚也扭伤了。 这发展似曾相识,好像是游戏里的一个支线剧情…… 只不过原剧情里,许笑飞是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的,如今他和临砚交好,就叫上了临砚。 “伸手。”临砚道。 他从自己的衣袍上撕下一角,替许笑飞包扎起来。 “不能留在山里,夜间多有野兽,说不定还有妖兽出没,我们先去那村子里吧。”临砚道。 他们坠机的地点,是在临近小村的山坡上,草倒是生得繁密,还星星点点开了许多野花。 许笑飞扶着地面,慢慢地站起,右脚甫一落地,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脚也伤到了?” “……是。” “你扶着我走吧。” “好。”许笑飞将手臂环过他的肩,一瘸一拐地跟着临砚往山下走去。 “这户主真是好心,肯收留我们一宿。”许笑飞在床沿坐下,满足地叹了口气,笑道。 他的状况实在不宜再御剑,两人进了村子,就找了一户人家借宿,准备等明天一早再走。这家的儿子出门行商了,家中刚好有一间空房,收拾得还算干净。 “我说什么来着?我可不想像只中了箭的大雁,从天上掉下来。”临砚没好气地道。 不过说来也不能怪许笑飞,这是剧情——也就是天道的安排。 临砚还向面相慈祥的老妇人借了一个铜盆和一块毛巾,打了点冰冷的井水盛在铜盆里,此刻正就着蜡烛的一点微光,将毛巾浸湿,又慢慢拧干。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下一回绝不会这样了。”许笑飞也有点不好意思。 “没错,马失前蹄,所以现在你的蹄子也肿起来了。”临砚道,“你自己脱鞋脱袜,我给你冷敷一下。” 许笑飞乖乖地除去鞋袜,右脚的脚踝,果然已经肿得老高。 临砚将手中的毛巾搭上去,裹了一裹。 这时,一阵铮铮琮琮的琴声,穿过半敞的窗子随风送了进来。 缥缈如梦,若有似无。 临砚面无表情,待许笑飞脚踝上的毛巾捂得有点热了,又取下来,重新在冷水里浸了浸。 琴声幽幽如诉,一直响了好一会儿。 一曲都快奏罢了,临砚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有没有听见琴声?” 许笑飞的耳力应该不错,怎么这时候像个聋子似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啊,琴声?”许笑飞猛地回过神来。 看他那副模样,心思早就已经飘到爪哇国了。 “你在呆想什么?” “我……我觉得你的睫毛真长,真好看。” 临砚手里的动作一僵。 许笑飞一不小心说了实话,赶忙转移话题,侧耳听了听,道:“好像是有人在弹琴,弹得还挺不错的。” 弹得自然很不错,“琴姬”穆婉纯的琴艺,天底下也没几个人能比得上。 “你不想去看看是谁弹奏的吗?”临砚问。 “咦,莫非你很感兴趣?好啊,你要是想,我就陪你一道去看看吧。”许笑飞顺口道,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踝,又改了口,“呃,你若是着急就自己去吧,她似乎快要奏完了。” “……算了,我也没什么兴致。” 临砚本来就没多少兴趣去看。 此刻在这小村附近的溪水边奏琴的穆婉纯,是主角许笑飞的“仙女姐姐”,他的可攻略对象之一——许笑飞不去,就错过了这条攻略线,然而这关他屁事。 不去见穆婉纯,许笑飞还错过了一本上好的琴道功法。 ……这又关他屁事。 第7章 立夏 屋后有一片修竹,清风过处,沙沙作响。 临砚刚在榻上躺了下来。还没什么睡意,睁着眼睛,卧听着如涛的竹声。 来逍遥派时还是春天,现在已到了立夏。也不知道教主,是不是已经出关? “笃”“笃” 他忽然听见有人轻轻扣了两下窗沿。 而后一个带笑的声音道:“林兄,林兄!睡了没?” 临砚坐起身,披上衣服。 “进来吧。”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身影,灵猫般矫捷地翻窗而入,笑嘻嘻地站在了榻边。 “只有梁上君子才喜欢从窗子进来。” “你这儿除了一个你,哪儿还有别的值得我偷的东西?”许笑飞道。 他油嘴滑舌的,临砚也不想搭理,只道:“你还不睡,找我做什么?” “我请赵师傅替我们烧了一份夜宵,都是你我爱吃的菜。来陪我喝上几杯吧?” 说话间,许笑飞变出了一方食盒,拎在手中。 见临砚默许,他也在榻上坐下。 一只小案,被他放在两人之间。他打开食盒,把菜碟一样一样地摆在案上。倒是有冷有热,荤素相宜,色泽也很讨喜。 最后还变出了一壶酒,一对小巧的酒杯。这些物事,原先都装在他腰间的乾坤袋里。 “赵师傅新酿的桃花酒,味道不冲,甜甜的,有股桃花香,你尝尝看。” 许笑飞给他斟上,也给自己斟满。 “你们俩真是逍遥啊,这就吃上了。” 两人正要吃,屋外又传来一个声音。 回头望去,一群人站在窗后,都是逍遥派的弟子,其中有祁燕,有韩樾,有化成小姑娘的馔玉,还有几只小狐狸。妖族与人族并不和睦,逍遥派育灵峰的长老清瑶却是一只九尾天狐,她原本是本门一位前辈的灵宠,那前辈仙去后,她没有离去,反而在逍遥派待了下来,还让族人也迁进了这里。小天狐们常常和本门弟子混在一起玩耍。 逍遥派不问出身,恬淡无为的处世态度,从这一点上就可见一斑。 “咦,你们来做什么?”许笑飞问。 “说的什么话,来看看你都不行?” “今天立夏节,我们还惦记着喊你去热闹热闹。你再看看你自己,啧。” “就是,有这么多好吃好喝的,却一点都想不起我们!” “这家伙什么好狗运,赵师傅居然给他开了小灶。真香啊……” 众人七嘴八舌道。 这些人好像都跟他很是相熟。临砚平日里多待在抱朴峰丹房,敢踏足那地方的逍遥弟子,说老实话都没有几个。许笑飞跟从韩樾习剑,想来到处转转,结识新朋友的机会要多上很多。 就算他没那个主动结识的心,天道也会安排很多小事件,让他认识认识其他人的。 这帮弟子们吵吵闹闹,韩樾则微笑着站在后面,一副纵容的样子。他身为掌门叶知秋的首徒,在小一辈中的辈分和声望都很高。他在战斗时,也是剑气环绕,战意凛然,平常时候,却是所有人的宽厚兄长。 “他都把菜布好了,不是刚好来吃,跟这小子客气什么。来来来,要不今晚就在他这儿吧——” 说着就有几个人作势要从窗子钻进来。 “啊?” 临砚看到,许笑飞的脸色,从最初的惊讶,渐渐变成了郁闷。 他回头看了菜碟一眼,道:“你们真想吃就拿走吧,给我们俩留下够吃的份。不过,这儿不是我家,是林兄的地盘,你们还是别打扰他清净了!” 临砚:“……” 难道你以为你自己就话很少,很安静,一点都没有打扰我的清净吗? “我说什么来着,”这是祁燕在笑着说道,“别来打扰他们俩,你们偏不信!走走走,他们这点吃食,哪够我们这么多人的份——” 祁燕每天上道门基础课,对他们的关系,可说是最清楚的一个。临砚还记得那天清晨,许笑飞驾剑,带他匆匆忙忙赶回逍遥派,撞见来寻他俩的祁燕时的情景。祁燕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后来居然还窃笑了。 众人闻声,看向他们的表情也诡秘起来。 临砚:“……” 现在他大概说什么都没用了。似乎每个人都以为许笑飞和他…… “为什么要走?他们的吃食不够,我们不是也带了吗?”一个相貌平凡,衣着普通,神情懵懵懂懂的少年问道。 “吴心,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啊,”另一个弟子道,“根本不在于有没有吃的。许笑飞这小王八蛋不欢迎咱们。” “为什么不欢迎?人多不是更热闹吗?”吴心又问。 “他就是嫌咱们吵,说了你也不明白,走,都去我的观月轩,我又自己扩建过了,保证宽敞舒服。” “喂,说谁是小王八蛋啊?”许笑飞道,“以后找个时间请你们喝酒,啊?今天我都和林兄约好了。” 临砚:“……” 谁和你约好了,不是你自己来敲窗户的吗? “好吧好吧,我们走,就不在这儿讨嫌了。” 一群人有的召鹤,有的驾云,又浩浩荡荡地飞走了。 许笑飞吁了一口气:“总算把他们打发走了。来,吃喝点东西,我们再聊一聊吧。” “聊一聊?”临砚笑了,“你想聊什么,诗词歌赋,还是人生理想?” “咦,诗词歌赋?”许笑飞慌忙摆手,“别呀,这些我都一窍不通。人生理想我倒是可以说说。” “你有什么人生理想?” “我想找回我的记忆。过去的事情都是一团迷雾,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要到哪里去,真的……很难受。”许笑飞说得低落,看他一眼,忽又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的理想,是修炼有成,变得很强大吧?我的确是想,而且本能地渴望力量,但为什么有这种本能,好像也与我的过去有关。我依稀记得,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必须要想起来。” 他神色认真,一只手轻轻覆上了临砚的手背。 “从见你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一定与我的过去有很深的关联。一定要保护好你,绝不能让你死,这也是过去的我留下的执念……而且,我有预感,我恢复记忆的关键,就在你身上。” “你虽然告诉过我,我的名字叫云少晖,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在藏经塔里翻过好些人物志,都没有找到自己,看来我以前是个籍籍无名的人,”他笑了笑,“你还是不愿告诉我过去发生了什么吗?我绝不会强迫你,你不说,我会靠自己弄清楚的。” 临砚随口编造的一个名字,他还一直记在心上。 “我说完了,现在该你了,”许笑飞道,“诗词歌赋就免啦。你就算说得头头是道,对我也像是对牛弹琴。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人生理想么……”临砚静了一静。 眼前,似乎晃过了那个人的身影。 轻轻咳嗽着,向败在他手下的蜃魔之主约法三章…… “有一个人生了重病,我想要他活下去。”他慢慢地说。 “是吗?”许笑飞也沉静了片刻,道,“你学炼丹,就是为了他?心诚则灵,你一定可以炼出灵丹,治好他的。” “嗯。” 临砚口中应着。 要是炼一炼丹就能解决,他早就成丹术宗师了,又……何须费这么多的心思…… 眼底的黯然,如轻漪消散,他一眨眼,又重新笑了起来:“来,干杯。” “干杯。” 第二天清晨。 鸟鸣啁啾,本该是修道之人晨课的时间,然而这个时候,逍遥派里的大多数人还在香甜的睡梦之中。 …… 这天许笑飞来抱朴峰,刚巧碰见匆匆离去的吴心。 “他这人对谁都不亲热,也没有跟谁特别交好,怎么都来你这里好几次了?”许笑飞望着他的背影道。 他那个表情,与其说不满,倒不如说在吃醋。 “给了他几瓶丹药而已,”临砚安抚道,“不过我每次给你的,都是炼得最好的一批。” “是么?”许笑飞立刻被顺了毛。 临砚背完了书,杨臻就开始教他炼制最基本的丹药。刚开始炼丹,需要大量的练习,临砚炼出不少成丹,就拿去送人。 自然,绝大部分都给了许笑飞。 临砚取出两只早已备好的瓷瓶,递给了他。 “这是我刚炼的回元丹,你最近不是在修习分光幻影之术吗?这个术要消耗大量灵力,练习几次,就要打坐恢复。这回元丹可以让你的灵力恢复得更快,提升你修炼的效率。你放心,我都试着服用过了,绝对没有副作用。” 关于回元丹的副作用,逍遥派里还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有个弟子急于修炼一种消耗甚多的秘法,他为了省钱,没有下山买药,而是向杨臻要了一瓶回元丹。这瓶回元丹当真好用,一粒抵得三粒,他修炼的进度也大大加快。然而第二天,他就变成了一只呱呱叫的鸭子。虽然不影响他运使法术——也就是说,如果这个模样撞见仇家,也有一战之力,但鸭子终究是鸭子。这个倒霉的弟子七天后才变回了原样。 他去质问杨臻时,杨臻还觉得没什么好质疑的:他在炼制回元丹时,额外加了一种恢复力惊人的钳嘴鸭的血髓。既是如此,服下丹药后变成鸭子又有什么不对。 后来就更没有人敢来抱朴峰求药了。 “我当然信你!就算你喂我毒|药,我肯定也甘之如饴。”许笑飞收下瓷瓶,笑道。 第8章 赤蛇 祁燕的道门基础课上完了,每天一早,他们吃完早饭就分了手,学剑的学剑,炼丹的炼丹。 这天许笑飞招出飞剑,对临砚道:“我今天要和韩师兄下山除妖,说不定很晚才能回来,晚饭就不用等我了。” “是吗?”却见临砚不紧不慢地背起了一只竹篓,道,“刚好我也打算出去走走,带上我吧,我和你们一道去。” “咦,你不去炼丹房?” “我最近炸了两次炉,师尊说我有些急于求成、心浮气躁,让我先别炼了,散散心再说。” “真的?你那师尊成天待在炼丹房足不出户,居然也会说出这种话!”许笑飞失笑,“好啊,上来。” 临砚踏上飞剑,许笑飞搂紧他的腰,催动咒诀,往龙吟峰飞去。 这回下山的众人都在龙吟峰集合,韩樾见临砚也来了,有些意外。 “我跟着你们出去走走,顺便采点药草。若有妖兽,我会退远些的,不会拖累你们。”临砚道。 “无妨,”韩樾温和道,“你虽修习丹术,多看看别人的临场战斗,对你也好。真有危险,我会护住小师弟你的。” “韩师兄你护别人就好,林兄就由我来护吧!” 一旁的许笑飞赶忙道。 韩樾没说什么,倒是另一个弟子笑道:“这儿就数你修为最低,你还想护别人?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喂,这说的什么话!”许笑飞边指责,边偷眼看临砚,“你、你就不能在林兄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临砚但笑不语。 他心知许笑飞天赋卓绝,只输在入门太晚,以后的成就,一定还在韩樾之上。 只不过…… 没有那一天了。 人一到齐,大家就往山下飞去。 他们的目标是一条前几日袭击了附近百姓的赤纹蛇。这种妖蛇等阶不高,韩樾一个人就能应付。逍遥派出动这么多人,就是让弟子们多历练而已。 人人心情轻松,临砚却知道,这事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容易。 这条赤纹蛇刚得了桩机缘,吞下一棵千年血芝,功力飞涨。过溢的灵力几乎将它身躯撑爆,也让它变得狂躁不安,极具危险。 没过多久,他们就飞入了一片幽静密林,落下地来,往深处走去。 林子里少有人至,灵气充裕。 年轻的树妖和花妖,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这些来人。它们阅历还少,不知道大多数人修对非我族类,都是不怎么讲道理的。年迈的树精们,就知道收敛气息,把自己伪装成一棵快要衰朽的老树。 沿途,临砚随便采了几株共生在大树根部的一种朱红小草,装进背后的药娄里。 许笑飞见状,也蹲下身子,替他摘了一棵:“给你。” 临砚瞥了一眼,没有接:“这是杂草。” “啊?我还以为差不多……” “你就别添乱了,”临砚道,“待会儿还要上阵除妖,你可别表现得太丢脸。好歹我们也是住一个院子的,你丢人,我也跟着丢人。” “放心吧!”许笑飞道,“我已经练成了分光幻影术,等会儿出战,肯定帅气得让你大吃一惊!” “说起来也不害臊。”临砚笑了。 “咳,”把他们俩对话都看在眼中的祁燕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天天这么好,真是没眼看。” 说话间,他们在这林中越走越深。 临砚已能渐渐地感知到那头赤纹蛇的狂暴气息。 韩樾应该也感知到了,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有些不对,你们退后——” 说太迟了。 炽烈的火炎,突然从遮蔽视线的树后汹涌而来。 矗立了上百年的老树和枝桠间垂挂的藤条,瞬间熔成飞灰,林间现出豁然一个大洞。 赤纹蛇那缭绕着漆黑火焰的庞大身躯,也显现在诸人眼前。 韩樾抬手,掌心放出光华,扩成一面银光流转的弧形大盾,将众人护在身后。 火炎冲刷在盾上,犹自滋啦作响。灵力凝成的大盾,很快融化,又在不停地弥补修复。 韩樾的额角,不一会儿就沁出了汗。 这火炎的威势,比他们预想的要强上太多! “韩师兄,看样子你一个人支撑不住,我们还是一齐上吧!”祁燕道。 临砚默然退后一些,离开了战场。 他看着逍遥派的弟子们或召剑,或布阵,或念诀,都进入了战斗状态。 在《灵剑奇缘》中,这是一场极难的战斗。很多玩家都以为这场是必败的,就算输了,主线剧情也会继续下去。 许笑飞也招出了他的飞剑。 清光熠熠的长剑悬停面前,忽如孔雀开屏,慢慢展开,而后,一分为五。 一实四虚,五支利刃,每一支都杀气凛然! 他的分光幻影术,果然练得很不错。 “师兄!”许笑飞和祁燕忽而同时惊叫。 韩樾挡在一名弟子身前,被蛇尾拦腰扫中,当即喷出一口血雾。 蛇妖也负了重伤,腹部血肉模糊,但韩樾这个主战力要是没了,余下的人只怕很快就要败亡。 赤纹蛇一击得手,更是狂性大发。它正要乘胜追击,将韩樾扑杀当场,一人一剑,已截住了他。 是许笑飞,他周身剑气暴涨,双眸赤红—— “许师弟,退下!”韩樾也不顾自己血染重衣,高声道,“不要死战…再支撑一刻……我能感知到,两位长老在赶来了!” 每说一小句,就吐出一口血。 到了后来,血色乌青,显是剧毒入体。 临砚都一一看在眼中。 韩樾果然如剧情那样,受了重伤……接下来,就是驻守在派中的两位长老,察觉到这异常的灵力波动,赶来救场了。 一刻钟后。 巨大无比的九尾狐幻影,从天而降,九条摇曳的狐尾,将赤纹蛇包裹其中。 一瞬间,小山般庞大的妖蛇,就迅速地委顿下去。 有两人从空中徐徐降落。 “清瑶前辈,杨臻前辈!”众人纷纷道。 他们还没答话,就听祁燕急切地唤了一声:“韩师兄!” 韩樾跌坐在地,浓郁的黑气涌上了脸,神色也恍惚起来。刚才他一直在苦苦支撑,待到清瑶长老灭杀了妖蛇,一口气顿时松懈下来,立刻连站都站不住了,要不是祁燕撑了他一把,他已直直地栽倒在地。 杨臻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瓶,倒出几粒在掌心,数也不数,就全部往他嘴里一塞。 “他伤势虽重,服了药,多休养几日就没事了。” 众人松了口气,又暗自想,不知道韩樾这回会变成鸭子,还是别的什么? 杨臻却还没有说完:“不过他体内的蛇毒,我这伤药是不管用的。” “你可有解药?”清瑶问。 “没有,我这就去炼制。”杨臻道,“把他带回去吧。小心些,别碰到他的血。” 这时,一直没有做声的临砚忽然开口:“师尊,我记得明珠草的条目中有这么一句:可解赤纹之毒,这么说来,炼制解药需要用到明珠草?” “不错,”杨臻颔首,“稍后我炼制解药,你可在旁辅助。” “师尊,我……”临砚在他点头时,已然脸色大变,“弟子近日炼回元丹,把明珠草全部用光了。我本想再过两天就是月底,江师兄便会采购一批回来。” “什么?”杨臻也是一怔。 临砚所提到的那负责采购的江晓,当即道:“我现在就去买。” “快去快回。”清瑶道。 “我也一道去吧!”许笑飞道。 他一身剑术,都是韩樾所教,一向对韩樾很是敬重。见韩樾身受重伤,他也神色焦急。 江晓却摇头道:“我的疾行鸢是特制的飞行法宝,比你的飞剑快得多,还是我去吧。” 他跳上飞鸢,瞬息不见。 “你怎么眉头紧锁?难道……”清瑶向杨臻问道。 “明珠草并非普通草药,是一味灵草,附近的村镇没有,只能去宣城买。”杨臻道,“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两个时辰。” 他望了一眼双目紧闭的韩樾又道:“就算有明珠草,要赶出解药,时间也很紧急,何况眼下还要再多等两个时辰……只怕解药炼成之时,他已经功力大退,无法复原了。” “韩师兄……” 韩樾这个大师兄在逍遥派内人缘极佳,此刻,除却失去意识的他,人人都不禁露出恻然之色。 “是弟子的错,”临砚已跪了下来,“我本该想到要留下一些的,却擅自将明珠草用完,请师尊责罚!” “林兄……”许笑飞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也在他身旁跪下,“林师兄是为了供我修行,才大量炼制回元丹的,要被责罚的人是我!” “行了!都不必自责,你们起来吧。”杨臻道,“你在用完明珠草时,哪能料到今日这种状况?往后多加注意,现在就算责罚你们,也不能变出明珠草了。其实,也并非没有别的办法……” “你说的是?”清瑶也陡然想起了什么。 “不错,我记得琅琊涧里存有一副冰魄棺,躺在其中,可以缓解毒性发作。” “的确可行。”清瑶点点头,“掌门正在闭关,其他长老也不在,不过这点主你我二人还是能做的,这就去把冰魄棺取出来吧。” 这也在临砚预料之中。叶知秋近日确已闭关,临砚送去的一封“家信”,命一名属下在附近露了个面,又引走了两名长老前去追踪魔头。派里就只剩下眼前的两个长老:对人间事务并不热心的九尾狐清瑶,还有终年待在抱朴峰炼丹房的杨臻。 清瑶张口一吐,吐出半边玉璧,交给杨臻。这看似不起眼的玉璧,就是本门长老的信物。 杨臻收下玉璧,驾云离开,临砚也跟了上去。 亲传弟子跟着师尊走了,没人会觉得异常的。 “许笑飞,”他听到背后的祁燕道,“你别跟着去了。你也伤得不轻,赶快服药疗伤吧。” “刚才我演得怎么样?”飞遁之时,“杨臻”忽然开口。 外表看来,他依然是杨臻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异样,声音却已变了,变得年轻许多、又有些怯懦:“我都照着你教的说了,他们没有认出来吧?” “嗯。”临砚道。 蜃魔最擅长的就是变化之术,杨臻又很容易假扮,因为派里熟识他的人,几乎一个都没有。 “我混迹人界多年,模仿你们的举止,却始终不能明白变幻莫测的人心……”“杨臻”道。 “你当然搞不懂。”临砚嗤笑一声,冷淡道,“蜃魔主少渊琢磨人心琢磨了多年,至今还是个毫无道理可讲的疯子,又何况资质远远不及他的你?” 在这人身边,他的神情立即冷冽了起来,不复平常时候的温文。 “是吗?”“杨臻”迷迷茫茫地道,“我从一出生,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云梦泽,从没有见过身在幽州的少主,原来他也有这样的困扰么?” 临砚没有再接话。 离计划只差最后一步了……这时候,决不能出岔子。 第9章 脱逃 “杨长老,您是来取东西的吗?” 见有人来,看守琅琊涧的弟子,连忙从打坐中回神,起身问道。 杨臻点点头,那弟子便引着他们,沿着流水,步入了后方的山洞中。 溪流由此渗入地底,只余下耳畔潺潺的水声。 山洞里不见阳光,颇为昏暗,却并非不可视物。淡蓝荧绿的微光,薄薄的一层,附在潮湿的山壁上,将洞里映亮。 那弟子将他们引到一扇满布符文的石扉前,道:“就是这里。” “杨臻”从怀中取出清瑶交给他的那半枚玉璧,加上“他自己”的半枚,一左一右,嵌在了石扉中央的机关上。 这扇门,需要同时使用两个长老的信物才能开启。 绘制在门上的蝌蚪般的符文,忽然放出光华,下一刻,“吱呀”一响,石扉缓缓向两旁打开。杨臻走了进去,临砚也跟在其后。 两人一踏入内室,地面就微微颤动,他们身后浮出一道屏障,将内室与外界隔绝。 临砚环视了一周。 逍遥派的大半个家底,就藏在这石室中了。满室宝光璀璨,灵气逼人,其中相当一些是极为贵重的东西。不过,再怎么贵重,也没有让他露出半分贪婪之色。 “那个就是冰魄棺吧?”“杨臻”道。 他指向摆在屋角的一方物事,幽幽寒气从中散发出来。 临砚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的目光在一排排架子上逡巡……忽然间,眸中闪现喜色,身形一闪,已将一只琉璃匣子取在了手中。 透过冰晶般的匣壁,能看到内里盛的是一粒深碧色的宝珠,宝珠散发的幽光缓缓扩张,又慢慢收缩,循环往复,就如吐纳呼吸一般均匀。 这就是他费尽了心思,也要得到的东西。 临砚的手,几乎忍不住要颤抖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将碧落丹收进了早已备好的玉盒,而后把琉璃匣往地上一抛,发出清脆一响。 他又如法炮制,取了另外两种灵材,只不过取出之后,就随手丢进乾坤袋里,不似对碧落丹那般爱惜。 “你……做什么?”“杨臻”犹自迷蒙地问,“不是……来取冰魄棺的吗?” 他的语声,不知何时起已变得断断续续。 他的样子也变了。现在不太像杨臻了,也不太像他曾经化身的那个平凡少年吴心,甚至渐渐变得不太像人。 蜃魔的真身是一团无形无状的混沌。他的身体,就在渐渐变回混沌……从脚开始,还在不断往上蔓延。 “怎么……回事?我怎么……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 吴心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异常。 他那张木然的脸上,少有地现出了吃惊的神色。 临砚忙完自己的事,方才看了他一眼,道:“这间石室建造于一千三百年前,那时人界之中,魔类横行,屠戮众生。建造这地方的逍遥派祖师,就布下了禁制,任何闯入此地掠夺法宝的妖魔都将神智错乱而死。因为魔族妖类心志薄弱,瓦解他们的神识,远比人族容易得多。 千年过去,这道禁制虽然威力日减,却还无人能解……就是九尾狐清瑶,踏入此地都会心神紊乱,否则你以为她为什么不肯跟来?” “你……你早知道?”吴心难以置信道,“你是故意害我……可你明明有少主的信物!” 若非蜃魔之主少渊的信物,他也不会来襄助临砚。 “不错,我给你看的确是少渊的信物,是我向他借来的。你从没有见过他一面,不知道你们这个少主是种什么性子。你以为一个小蜃魔的生死,他会放在心上么?” 临砚一面淡淡说着,一面抬手按住心口,三根手指一捏,竟从心脏处,慢慢拔出了一根透明的尖针。 针上犹沾着殷红的心头之血,挟在他苍白的指间,触目惊心。 一拔出他的心口,他周身的气息顿时一变。澎湃的灵力之潮,甚至令他的乌发也激飞而起。原先束发的丝带瞬间崩断,悠悠地坠落于地。 他现在,才恢复了真正的实力—— 力量之强,还在逍遥掌门叶知秋之上! “你……”吴心发出痛苦的嘶鸣,“你到底……为什么…啊……” 他已变回了原形,混沌不明、有若云翳的身躯中,绽出了无数狂猛的涡旋与激流。 灵智逐渐泯灭,他已陷入了癫狂。 到了最后,他仍然不懂临砚究竟有什么目的,他为什么要害自己?执着地探究人性多年,仍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败给了复杂的人心。 他心中只余下最后一个念头,杀,杀,杀。 将所有活着的东西,彻底毁灭! 吴心的躯体迅速膨胀,混沌张开巨口,向临砚吞噬而来。 临砚神色不变,只后退了一步。 一个虚幻的躯壳从他身上分离,凝聚成实体,变作了另一个临砚。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穿着同样的衣物,眼中甚至还有一丝神采。 他分出的这个化身,转瞬就落入了混沌之口,消失不见。 淅淅沥沥的鲜血从混沌里滴落,然后破碎的白衣,也飘了出来。 “砰” 剧烈的碰撞声,从山洞深处传出。 逍遥派众人赶来的时候,石室的第二道屏障已被陷入狂暴的吴心轰裂。 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架子上的宝物受到结界保护,还保持着原样。倒是有几只空匣子,被胡乱地丢弃在地。 耗尽了力量的吴心,又变回了一团很小的混沌,犹如一滩浑浊不清的雨水。 蜃魔是不会死的,一旦灵力耗尽,就会回归蒙昧。再度修炼上几百年,才能重新拥有些许神志。 “蜃魔?” “是蜃魔混进来窃取宝物!” 众人七嘴八舌道。 “这蜃魔所变的人……究竟是谁?”终于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九尾狐长老清瑶也面沉如水,她合上眼放出神识,不一会儿睁开眼道:“我看到真正的杨臻长老还在抱朴峰丹房里昏睡,我们之前所见的杨臻,就是这蜃魔所化。他窃了几株能令功力大涨的灵材,却没料到这里布下过弑魔的禁制。只可惜……” 临砚也隐匿着身形和气息,远远站在一旁听着她的结论。这件事的确还有疑点,杨臻是何时被替换的,他这个亲传弟子,是不是共谋? 但是“林墨”已经死了,既然有了蜃魔这个首恶,对死了的人,通常都不会太追究的。 众人忽而安静下来。 有个原本话很多的人,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许师弟!” 他在听见清瑶的话时身子一震,眼中的最后一丝希冀也熄灭了。 旁人不及阻拦,他已掠入了石室内,俯下身,轻轻地捡起了一件残破的白衣。 凄红的血,沾了他满手。 “啊——”他忽然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 每个人都望着他,不敢作声。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 血色迅速染透了他的衣襟。 “为什么……为什么?啊——”他脸上的痛楚之色,令许多弟子都不忍再看。 为什么……不过分别了短短一刻,就是天人永隔? 他还许诺过,这一回就是拼死也要保护他。一转眼,许下的诺,约定的话,还有系在那人身上的他遗失的记忆,全成了梦幻泡影。天道为什么如此残忍,如此冷酷? 又猛地呕出一口血来,许笑飞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他的内伤,似比韩樾还要重了。 临砚心中一颤。他一直觉得许笑飞很像一个人,现在看来,竟似更像。 这怎么可能。 如果要拿任何人与那个人相比,也只是麻雀比于鲲鹏,萤火比于皓月…… 就算他断然否决,许笑飞的脸,也渐渐与他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叠。假如有一天他死在了教主之前,教主……会不会如此伤心? 一缕白光,忽然从许笑飞手里的衣物飞出,投入了他怀中。 他吃惊地捉起了胸前的那枚玉坠,神情怔忡地凝视,半晌,似是猛地想起了什么,长吸了一口气。满是泪水和污血的脸上,竟惨然一笑。 眼中重有火光燃起,神色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坚定。 临砚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 到了这一幕,知道不必再看下去,转过身,瞬息就飞出了山洞。 他好像还听到耳畔有个笑嘻嘻的声音道:“我觉得我自己的肉一定比大多数人都好吃些,因为我每天都过得很愉快。” 许笑飞说话时的神态,也还在他眼前。 临砚轻轻叹息一声。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一直如自己所初心期望的那般生活? 晃眼之间,他已飞出了逍遥派。 一直飞到宣城上空,掠入了一户外表看来普普通通的人家。 迎接他的是一股袭来的浩大灵力。 甫一相对,临砚就知道这股力量不是他能抗衡的。他如纸鸢般在半空飘飘忽忽地一转,卸了这股力道,又接连避过了紧接而至的两招,降下地来。 “小砚,你退步了。”一个声音道。 他看到有人正坐在池塘边的树下,神色宁静,袖摆低垂,倚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好似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那威势惊人的招数,却真的是这人发出的。 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属下见过教主。” 临砚走到那人面前,正要跪下,手臂一紧,被那人稳稳地扶住,再也跪不下去。 他垂眸不看沈惊澜,沈惊澜却在仔细打量着他,忽然开口道:“你现在的样子,就跟你第一次杀人时那样。”。 “属下不明白教主在说什么。” 沈惊澜笑了笑,露出回忆之色:“你第一次杀人时,我们正被人追杀躲进了山林,我运功走岔,那时候连动都动不了。所以你就杀了无意间发现了我们的一个猎户,因为你不能让他活着出去,暴露我们的藏身处。那时你年纪还小,又是第一次,那猎户也的确与我们无冤无仇……杀了人后,你愧疚了好几天,夜里也睡不安稳。你现在的神色,就跟当初一样。” 临砚依然低着头,没有抬起来:“教主只怕看错了。不仁不义的事情,我已做过太多,如何还会像当年那样心怀愧疚?” “正因如此,我才奇怪……是谁让你生出了歉疚之心?” 临砚抿紧了唇,没有回答,半晌道:“教主怎么会来这里?莫延春似乎说过,你的身体需要多加静养,不宜出来走动。” “莫延春是个好大夫,但是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还没有到走动都走动不得的地步。”沈惊澜道,“趁着还能活动,有些事我来将它解决。” 他的嗓音,已经因经年累月的咳嗽而沙哑,却依然带着种奇异的韵律和魅力。 宽大的黑袍掩住了消瘦的躯体,他的脸也病得脱了形,只能依稀看出当年的英俊。 但是他一笑起来,却一点也不像一个病人了。他有着绝大多数身体健康的正常人,都不曾拥有的精力和自信。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意看着临砚。 “你有这么多属下,什么事由我们去办就好,又……何劳教主亲自前来?” “我知道你很有办法,”沈惊澜道,“你一直都很有办法。只不过有些事,是办法再多也无法解决的。还有些事,就算能够取巧解决,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看了看自己半掩在袍袖下的一只修长削瘦的手:“这样的事,你的力量还不够,只有依靠我的力量。如今能在我手底走过十招的人,天底下应该一个都没有。” 这本来是一句极为狂傲的话,在他口中却显得理所当然。 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 第10章 过往 临砚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地喝了下去。 夜风从这凉亭中习习穿过,却一点也没有吹散他心中的愁闷。 碧落丹已经交给了教主。然而这辛苦得来的灵丹,仍然不能根治他的病症,最多也只能续五年的命而已。 就算这么微渺的生机,他也不能放弃。 他需要更多的时间来寻觅能治好教主的仙药的线索。有时候他也会怀疑,这样的仙药,到底存不存在? 身为穿越者,他知晓的秘辛,除却全知全能的仙神,比所有人都要多一些,他也没有听说过这种药,原剧情中不曾出现。……要不是临近结局时教主身体崩坏,灵力失控,主角团又哪有上门挑战的资格! 临砚想起白日里,教主沈惊澜平平静静说的那句话:能在我手底走过十招的人,天底下应该一个也没有。 又灌下一杯酒,他忍不住想笑。 有什么用……有什么用? 他不就是因为体质特殊,功力增长得太快,以至于*不堪承受,才会变成今日这般的吗! 沈家几位拥有同样体质的先祖,就是肉身崩毁而死的,这种体质即便停止修炼,呼吸行止间,身体也会自行从周遭源源不绝地纳入灵气。 功力越高,死得越快。 要是当年教主能彻底散功,慢慢巩固肉身的基础,说不定还有救,现在已经是积重难返了。 临砚的眼前,好似又浮现出多年前的情景。 他穿越了,没有什么活下去的*。穿越前他刚刚经历了父母在车祸中双亡,敬重的导师也因违纪受到审查,自己在档案上留下污点,前途渺茫……确认了穿不回去这件事以后,他对活着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但他还想再做一件事:他要亲眼看看这世上真正的天下第一。 在没出这么多事以前他打过《灵剑奇缘》,终极boss沈惊澜是他最为憧憬的角色。 那个时间点,天下正道都在围追沈惊澜。因为他身为名门正派的弟子,不巧结交了一个邪道好友,那好友又不巧得到了一本沈家祖上遗失的仙家秘籍。如果散了功,按照这本秘籍来修炼,能够大为缓和他肉身崩解的速度。友人知道他更需要这本秘籍,没有藏私,打算将秘籍送去,路上却不慎走漏了风声,被人杀人夺宝。 杀人的也是正道人士——杀一个邪派妖人,得了他几样东西,那是为民除害,能叫杀人夺宝吗! 沈惊澜得知此事,上门理论。谁也不知道他们当初是如何争执的了,人们只看到他浑身浴血,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山门。山门之内,鲜血一直渗到地下三寸,这个中等门派上上下下的几十口人,都成了尸骸一具。 这样的行径与魔道何异?天下正道联合发出绝杀令,要剿灭这个罪不容诛的魔头! 沈惊澜身负重伤,且战且逃。 临砚根据推测,在一个偏远小镇里找到他时,他几乎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还好,就算到了此时,他依然保持着气度,不似有些人会变成的惊弓之鸟。对着没有向他显露杀意的人,他仍态度平和,甚至还向临砚笑了一笑。 这样的笑容,从他还是意气风发的正道新秀的时候起,直到被病痛折磨多年的此刻,都一直没有变过。明朗、自信,充满着感染人的力量。 “你真要跟我走?”他问。 “是,我想要追随你。”临砚回答。 “好,那我就带你走!” 他向临砚伸出手来,而后,牵住这个孩子稚嫩的小手,一把将他抱上了自己所乘的踏炎天马。 披风如血,绝尘而去。 他没有追问临砚你为什么要跟我走,也不曾对临砚说过,他如今自身难保,又怎能带上一个毫无修为的拖累。 临砚又何尝不是抛弃了本来可以平平淡淡过完的人生,选择了一条艰险得多的路。 沈惊澜带着他,一直逃入了魔域幽州。 在那之前,他们又遭逢了好几场截杀。沈惊澜没有许诺过,却真的拼死都护住了他,护住了这个执着地跟随他的孩子。 临砚也没有在他最艰难的时候离他而去。在他昏迷不醒时,临砚就在一旁看护他,喂给他水,替他清洗、包扎伤口。甚至亲手杀了一个发现他们踪迹的猎户。 逃入幽州境内,正道的追杀总算停歇下来。 因为这地方草木不生,妖魔横行,比人间最险恶的地方还要可怕。已经走投无路,不得不逃入此地的修士们,从来没有一个活着出来的。 他们度过了一段非常难忘的日子,每天东躲西藏、遍体鳞伤,直到沈惊澜的境界一次又一次地突破。降服夜狼王,击败蜃魔之主,剿灭游荡在幽州大地上的血魔一族……最终建立天绝教,统御了幽州,成为一教之主和凌驾魔界的魔君。 他曾多次劝过沈惊澜散功重修,但是不行啊…… 天绝教的根基还不稳固,他自己的功力还不够高,沈惊澜若是散去了功力,在群魔环伺之中,他们何以自保? 沈惊澜执意不肯散功,修为越来越高,病势也越来越沉重。 到了现在,就是散功也不管用了。即便他将周身灵力散去,只需十天,他那疯狂吸纳着灵气的身体,又会将所有灵力重新补齐! 灵力于他已是负担,这样不顾宿主、疯狂扩张的架势,让临砚想起了他穿越前那个世界里常见的一种不治之症。 沈惊澜得的的确是不治之症,……寻不到仙药可医。 临砚握着酒杯的手指,慢慢收紧,一根根青筋浮凸出来。 原来只是想看看他憧憬的角色是什么样子,却不料投入了真心…… 共过患难的情谊,总是比别的一些感情都要深刻些的。沈惊澜比他在打游戏时肤浅认识到的更好,更出色,几十年前还没有被病痛折磨得这么厉害的时候,甚至还是个相当英俊好看的男人。 临砚对“活着”,早已不是无可无不可了。 他要活下去,要让沈惊澜也活下去。实在做不到,就让沈惊澜活下去也好。 上天既然安排他穿了进来,能不能也听一听他的愿望? 第11章 寿宴 “小砚。” 在他出神之际,一人已走到了凉亭前,驻足望着他,随风飘拂的衣袍,好像是用最深最浓的夜色染成的。 “属下见过教主。”临砚连忙放下酒杯,起身行礼。 “你在喝酒?”沈惊澜道。 “是。” “都说借酒浇愁,你心里有什么愁事?说来让我听听。” 临砚低头,似乎喃喃说了一句。 那人没听清楚,道:“你在说什么?” “教主为何不走近些来听?”临砚低低道。 那人闻言,果然走近了几步,走到一抬手,就能将他揽入怀中的距离。 先有举动的却是临砚。 他陡然聚气于拳,一拳印上对方前胸,将他揍飞出去,直到“轰”的一声撞上假山才停下。 “你玩够了没有!”临砚冷冷道,哪里还听得出刚才文文弱弱的影子。 几乎将假山撞塌的“沈惊澜”吃力地爬起来,瞬间身形变化,化作了一个锦衣玉带的小少爷。 这小少爷唇红齿白,本来是很招人喜爱的外貌,可惜有小半边身子水淋淋的,混沌不清。 他的功力本来只比临砚略逊半筹,临砚这一下猝起不意,也让他吃了不小的亏,一时半会儿还不能完全恢复。 “咦,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蜃魔之主少渊问道。 “你从头到尾都不像。”临砚道。 “真的?观察教主这么久,我还以为我把他的神态都学会了。” 临砚在心中冷哼一声。就算相貌、神态再像,言谈举止也绝不会相像的。教主知道他是为什么而愁闷……又何必多嘴一问,触人心事? “谁教你假扮他的?” “当然是我乐意,”少渊道,眸子里现出愉快的光彩,“你是教里和他最亲近的,要是连你都能蒙骗过去,是不是就能说明我已经掌握了人心?” 蜃魔天生善于幻化,也很容易就能看出人心的*,却无法感同身受地理解。越是不解,越是对人心充满好奇,蜃魔之主少渊自然也不例外。 “……再过一百年,你也蒙骗不了我。”临砚道。 被少渊这么一搅和,酒他也没什么心情喝了,转身就走。 少渊注视着他的背影,自言自语道:“这家伙刚才变脸变得真快……人族有句话是怎么说的?对了,翻脸比翻书还快!” “哈哈哈……翻脸比翻书还快……”他似乎对自己能够想起这句话感到很满意,翻来覆去念了好几遍,每念到“翻脸”一次,脸上就换一副面孔,时而是英挺黧黑的武夫,时而是秀美白皙的少女,时而是皱痕满脸的老人…… …… 高天之上,狂风猎猎。 放眼望去,一片云絮都没有,大概云絮都被大风吹散了。 远远地却飘来了一朵云,一朵铺展得很大、飞得也很迅疾的云,云上坐着三个人。 “穆如松叛逃就罢了,想不到邬霜也叛出了我教……”临砚道。 沈惊澜看他一眼,道:“你似乎早就预料到穆如松会有叛逃的这天。” “是,他权欲太盛,迟早会不甘人下。幸好我已经慢慢剪除了他的羽翼,架空了他的权力,他这回叛逃,能带走的情报也不多……我倒是从没想过邬霜也会跟他一起走。” 临砚一边说着,一边立即想到,邬霜的叛逃,也有因果在内,只怕这因果大部分还要落在自己头上。 原剧情里的穆如松,确是个脑后有反骨的人!他见沈惊澜病势愈沉,以为时机已至,率领众人包围了沈惊澜闭关的大殿。可惜他太高估了自己的实力,一行人竟连沈惊澜设在殿外的结界都打不破。穆如松见势不妙,立刻抛下追随他的反叛教众,逃出了幽州——他知道沈惊澜出关后,绝不会放过他。 临砚对此事心中了然,当年穆如松投奔天绝教时,却依然启用了他。天绝教那时候刚刚起步,正是缺人之时,教主又不能太过操劳,好歹穆如松还有压榨的价值,叛逃前也勤勤恳恳地给天绝教干了几十年。 近十年来,临砚已在渐渐回收他的权力。这回离开幽州,潜伏进逍遥派,还特意嘱咐夜狼王宵冲,让他多留意穆如松。不过宵冲秉性忠诚,却单纯老实,果然没有看住他,让他跑了。 要说邬霜的反叛,原剧情里没有,邬霜在教中的地位也远逊于穆如松,临砚一直都忽视了他。 只怕穆如松的待遇,邬霜都看在眼里。他们两人履历相似,或许邬霜担心,有一天他这个元老同样遭遇鸟尽弓藏之事吧! 看来是我太过依赖于对剧情的了解,懈怠了自己的观察和分析…… 临砚暗暗自省。 有些剧情已经因他改变,有些人走的路也改变了,往后他还得更加留神。 “他们两人所知的秘辛不多,手里的情报倒还有一些。”沈惊澜道,“据探子回报,大部分都还没有泄露。他们正准备在这正道大会上待价而沽,并让天下正道共同许诺,对他们以往在我教中的所作所为,既往不咎。” 他伸手一指地面上画卷般铺开的园林和府邸。隔得这么远,依然可看出排场极大,建筑宏伟。 “咦,那不是在摆寿宴吗?哪里是什么正道大会?”少渊问。 沈惊澜这次出幽州没带几个随从,这回的行动,就只带了他一个。 “表面上看是寿宴,暗地里却是商议如何对付我教的大会,”沈惊澜道,“要办这样的大会,必定有许多举足轻重的人物共赴一地,这样的异动,自然会被我教的探子察觉,所以要借青云城主的寿宴里掩饰。” 他还笑了一笑:“只怕是从穆如松口中得知我快要死了,就算没死,也不会轻易踏出幽州一步,才长出了这种狗胆。可惜他们打错了算盘!” 他的笑容,令临砚心中一动。 原剧情里,教主的确没有踏出过幽州,这次却来了。 他飘然而至,一部分原因是不是……在于自己?临砚以往出去办事,都是快去快回,这一回在逍遥派耽搁了许久,也没有详细汇报他在做什么。 或许教主真的是心怀关切,特意前来看他的…… “哦?南明真人、云栖散人、驭鹤老祖、碧霞仙子,”沈惊澜放出神识,略一探查就道,“这些老家伙居然都在。” “什么,他们一齐来了?”临砚一怔。 这四人,可说是天下正道最为顶尖的人物。原剧情中显然没有来,如今教主来了,他们便来了,天道冥冥中的安排,竟是玄妙莫测、不可揣度。 “我看是冲着《神霄真术》来的,”沈惊澜道,“能惊动他们的,也只有仙级功法了。” 他眼中现出讥诮:“老人家就该谦冲平和不问世事,这么大年纪,还妄想插手尘俗之事,就让我这个晚辈来跟他们‘聊聊’这个道理吧!小砚,你和少渊去寿宴上带走穆如松二人。” 说话间,他捉起临砚的手腕,轻轻握住。 他的手有点凉,瘦得有些膈人,却依然稳定如磐石。 转瞬间,临砚的眼前就浮现出一个场景,清晰得就似亲临其中:华丽的大厅中,众人觥筹交错、谈笑风生。还有暗卫隐藏在各处。这些训练有素的暗卫,此刻在他的视野中却全身发亮,被人特意凸显出来。 这是沈惊澜将他神识所见,悉数传给了他。 以临砚自己的神识,要穿透青云城主府的结界,窥探到这么清楚的情景,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属下一定不辱使命。”临砚道。 原来如此,教主一提《神霄真术》,他就想通了这四个前辈为何原本不来,现在却来了。 原剧情里的教主,虽然逼入魔道就是因为这本功法,也没有散功修炼,而是将这本秘籍束之高阁。他虽有“临砚”这样的得力属下,但那个临砚是半途带艺投奔,和他的情谊远不及现在深厚,教主又如何会把功法给他? 眼前的教主同样没有修炼这本功法,却如恩师一般,将这本秘籍逐字逐句悉心教给了他。临砚能在短短几十年间从一个毫无灵力的孩童,进阶为天绝教中仅次于教主的第二号高手,全要归功于这本仙级功法。 既然看到了临砚这个例证,这些老前辈们对《神霄真术》这本功法,又有了新的认识,贪欲之心更被引发出来。他们已停滞在大乘境界多年,进阶无望,散去全部功力重新修习一本上等的仙级功法,算是一条出路。就算自己不修,他们背靠的庞大宗门,也需要这样一本功法来做镇派之宝。 人心贪婪,不知餍足…… “这些老前辈已有多年没出过手,实力高深莫测,教主也小心些。”临砚道。 “嗯。”沈惊澜应了一声,道,“这次和他们讲了道理,在我死之前,正道应该都会安静下来。” “不错,今日之后教主就回幽州休养吧。余下的事,由我做就好。”临砚不失时机地道。 “你也随我一起回去。”沈惊澜道。 “教主,我……” “你还有很多要紧的事要做?”沈惊澜微微一笑,“我早就和你说过,身为左护法,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多信任你的属下,将担子交给他们。否则等你接替了我的位子,岂不是要累垮?” 他的语声渐渐转得更温柔,温柔里还带有一丝埋怨:“我虽要常常闭关,不能多陪你,你也该多陪陪我的。因为我的时间已不多了。” 第12章 大闹 少渊:“……” 这俩人光顾着自己说话,看都没看他一眼,好像已忘记了有他在场。少渊很想插上一句什么,好挤进他们的交谈。 但一个若有似无的念头阻止了他。还是闭上嘴,安静看着吧! 身为蜃魔一族的少主,他的天赋在族里也是极高,人类的情绪和*,他多多少少也具有了一些。 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他已勉勉强强地心里有数。 比如前几天他假扮沈惊澜,去戏弄临砚,挨了临砚毫不手软的一拳,至今灵力还有些滞涩。如果反过来,假扮成临砚,去骗沈惊澜,应该也很有趣,他却莫名地没有这个胆子。 明明沈惊澜看起来,要比临砚好说话一些? 沈惊澜还捉住临砚的手腕,静静看着他,等他的答复。 直到临砚低头说了一句“是,属下明白了”才一笑,身形忽的消失,闪现在几十丈外的下方。 也不见他如何蓄力,千万电蛇的幽蓝光辉刺透虚空,被他一手握住,轻描淡写地往下一送。 粗大的闪电,贯穿而下。 青云城主府的上空,倏然浮现一个淡金色的轮廓,那是笼罩了整座府邸的结界。 金色结界与沈惊澜放出的电光乍一相逢,无数道裂纹,就悄无声息地扩散开来。好似一根尖针,戳破了一颗脆弱的鸡蛋。 四道遁光,也在他轰破结界之际从城主府中飞出,结成阵势,将他包围在正中。 想来那就是南明真人等四人。他们没去寿宴,待在后园里歇息。 教主这边扛住了四名正道大佬,临砚和少渊也乘此机会飞掠而下,穿过破裂的结界,往宴客厅而去。 “咦”少渊心中疑惑。他一眼瞥见,临砚在飞遁之际悄然变化了外貌。 他变出的这副新面孔,依然俊秀斯文,不过和他原本的相貌相比,完完全全是另外一个人了。 “轰” 地面摇颤,杯盏叮叮当当相撞起来。 “怎么回事?”到处有人在问。 感知力过人的修士,已经“看”到了此刻在城主府上空对峙的五人。 难道是魔教进犯? 吵吵嚷嚷中,一个带笑的声音忽然响起。这声音并不如何嘹亮,却清清楚楚地送到每个人耳边,压住了全场的喧嚣。 “徐老城主真是好大的面子,好大的排场,如此盛会,我天绝教怎么就连一张请柬都没有收到?” 随着这一句,一个白衣飘飘的少年,现身在了大厅中央。 文文弱弱,面上还带着客气有礼的微笑,看起来更像是来贺寿的,一点都不像是来找茬的。 厅中一片哗然,这少年是如何潜进来的,竟连一个人都没发觉。 “老朽的寿宴只招待各位正派同道,魔教妖人,恕不接待!”坐在主桌的青云城主徐瑾厉声道。 “哦?来者是客,城主本该请我喝上几杯才是。外面都说城主慷慨好客,现在看来,只是谣传。”临砚从容道,“在下还特意备了薄礼……难道要送不出去了么?” 他环视大厅。 刚才教主传给他看的景象中,他一眼就看见了许笑飞。剧情中的这个重要事件,其他人可以不在,主角确是一定要在的。 此刻他站在稍远处,向临砚望了过来,不像是认出他的样子。 脸色苍白憔悴,神色并无波澜。 临砚的目光扫过他,全无停留地又转向了他处。 “少说好听的,你这妖人究竟有何图谋?”有人高声道。 “不错,若是来惹事的,劝你还是掂掂自己的斤两!” “对这魔教妖人不必废话,我们一起上!” 发话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人物,在游戏里说不定连头像都没有,临砚笑一笑,并未回应。 徐瑾也道:“薄礼你还是自己留着吧,老朽不收,真的要收,老朽也只收一样贺礼——不管你为何而来,今日都休想回去,将你的性命留下来当贺礼!” 他虽老迈,话却极狠。 话音未落,就有一堆法宝和招数,五色斑斓,去势汹汹地向临砚袭去。 ——竟接连穿过了这俊秀少年的身体。 “那是幻影!”众人这才惊觉。 下一刻,那幻影忽又转成一蓬雨雾,漫漫洒开。 眨眼间,每一滴水珠都化作了一个面目模糊的黑影。充斥了殿中的每一个角落,与众人缠斗起来。 就连隐藏在人群中的暗卫,也纷纷被率先盯上。大厅中一时陷入混乱,来客们有些道法高强,挥手间打散了黑影,有些法力低微的则陷入了苦战。 大厅一角,一个脸色蜡黄的高瘦男人正要悄悄溜走。 他刚要一举击溃拦在面前的漆黑化身,那化身模糊不清的面容上,忽然间勾起了嘴角,朝他一笑,这笑容他竟似非常眼熟。 ——瞬间,漆黑化身变作了临砚的模样。 这回是真身。 临砚抬手一指,水龙咆哮着从掌心涌出,绞住了穆如松全身。 另一处,黑影们包围了神情木讷的邬霜,不待他冲出重围,就迅速融合在一处,化作了一张混沌巨口,将他一口吞了进去。 少渊的任务也完成了。 这挤满大厅的黑影都是他幻化出来的,蜃魔的“千方残影术”,以一敌众时相当好用。沈惊澜就是为此才带上了他。 “走吧。”临砚道。 两个叛徒已落入手中,就不必恋战了。 却在这时,一人拦在了面前——许笑飞! 他一见到少渊,就煞红了眼睛,提剑冲上前来。 临砚:“……” 这一战必定会有,否则他们这些反派,要怎么给主角送经验送装备? 临砚对自己是个反派boss这件事,一直都很有自觉。 不过看许笑飞的模样,好似要和少渊拼命。难道是因为自己伪装的那个“林墨”之死,让他对所有蜃魔都怀有了深仇大恨吗? 临砚眼中光芒微烁。 他看得清,他送给许笑飞的白玉坠子,还好好地系在他颈项上。 “咦?这人杀意好重。”少渊道。 他一只公子哥儿的白白嫩嫩的手,陡然变得又尖又长,转成了阴郁的血色,向许笑飞的胸膛一把抓去。 第13章 蜃魔 这一抓角度刁钻,速度又快,本来以许笑飞的实力,是绝对避不开的。 却见他猛地回剑一击,剑身上星火迸溅,竟在千钧一发之际,将这一招拦了下来。 不过,他也没得到喘息的机会,少渊一爪接着一爪,绵延不断地向他攻来。 临砚看得出,他随时都会殒命于少渊的爪下。 许笑飞虽然天赋卓绝,毕竟入门太晚,他和少渊的实力差距,如果以教主99级为上限来衡量,差了大概有四五十级吧。 不一会儿,少渊又觑准时机,一爪向他的脖子划去。 迷蒙的水波,忽从他颈间所佩的玉坠上扩散,形成一堵柔韧的水墙,拦在了少渊的手爪之前。 刹那间,少渊的指爪就已穿了过去,那堵水墙,也如泡沫消散。 这一回,许笑飞只怕躲不开这致命一击了! 临砚静静地看着。 一道雪白剑光,似惊鸿飞来,穿透了少渊抓向许笑飞的那只手。 “许师弟,退到我身后!” 逍遥派大师兄韩樾总算及时赶了过来。他一把将许笑飞拽到身后,执剑在手,眼神凛冽地望向少渊。 浓郁的剑气,也从他身上散出,化作无数小剑,飞旋在他和许笑飞身周。 临砚:“……” 他就知道会这样。 在剧情早期,除了没有通过考核,早早进入一个be结局以外,主角许笑飞只会受重伤,而不会死。 就算面临绝境,遇上了绝不可能战胜的对手,也一定会有人来救场。 “我……我要杀了他!” 许笑飞忽如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嘶声叫道。 时隔多日,临砚又听见了他的声音。那个原本让人听起来也跟着愉快的嗓音,已被悲愤和怨恨充斥。 他血红的双眸中,一切皆如不见,只死死盯着少渊—— 这个蜃魔,还有与蜃魔一道来的,气质肖似林墨的文弱少年…… 好像又将他带回了那一天,令他陷入无边绝望的那一天! 从那时起,他的噩梦就没有断过。 “咦,好大的仇恨。你我不是从没见过面么?你们人族对没见过面的人,也能怀有深仇大恨吗?”少渊不解,又饶有兴致地一笑,“好,我不杀你,这就把你带回去,琢磨琢磨你是怎么想的。” 天绝教中他所住的镜花院里,有一大片空旷的池水,他连荷花都没有种,而在水底沉了几十具玉棺。棺中都不是死人,仍有微弱的心跳和呼吸,在黑暗的湖底、一梦不醒的混沌里永世沉沦。 这些人都是少渊从外面捉来的“收藏品”。他不出门办事的时候,常常变回一团混沌不清的真身,泡在池子里,一边吐着幻象万千的蜃气,一边窥探每个沉睡者的梦境。 以此来……了解人心。 许笑飞好像正巧对了他的胃口。 在他说话之际,双方又对了好几招。韩樾处处护着他这个小师弟,可惜,就连他自己也并非少渊的对手。数招之后,两人一齐陷入了困境。 “许师弟,你冷静些!” 见许笑飞不顾自身,出手时将近癫狂,韩樾似也颇为无奈。 可许笑飞哪里还听得见别人的话? 他一招一式之间,都是要与少渊玉石俱焚的架势。 韩樾眉头紧蹙,焦急之色从面上浮现。他一剑逼开少渊的指爪,忽然道:“莫忘记你还不能死,林师弟他……” “林师弟”这三个字,仿佛带有某种魔力,许笑飞浑身一震,眸中的血红之色,竟渐渐退去。 “是,我……我还不能死……” 他轻声喃喃。 本来一直在注视着场中情形的临砚,看到这一幕,突地有些看不下去。他转眼一望,这里的骚动已为人察觉,正道高手正要赶来支援,其中有三五个是颇为棘手的角色。 始终束手旁观的他忽的一挥袖,将三件袭向少渊的法宝格开。 再过片刻,他们就会落入重围。 临砚的实力,比几个老牌门派的掌门稍高一些,少渊比他差不了多少,但两人都没有到达傲视群伦、以一敌众的境界。刚才靠了少渊的“千方幻影术”才奇袭得手,若是陷入包围,就得一番苦战,等候教主出手相救了—— 临砚不想劳动教主出手救他。他们来此的目的是掳走叛徒,也不是为了大开杀戒。 他一边替少渊抵挡,一边道:“再过三招,不管你有没有捉到他,我们都走。” 他张口就数:“一。” 只给三招,这规则当然对已经左支右绌的韩樾和许笑飞更为有利。 身为反派boss,临砚知道,有时候反派对主角手软放水,看似能杀主角的机会没有杀,未必就是脑残光环发作了,其实背后也有着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 “二” 临砚一掌逼退了从背后偷袭的一人。 许笑飞又险之又险地躲过了少渊的一抓。 “三。够了,我们走!” 临砚默念咒诀。 浩浩荡荡的大水涌入了厅中,仿佛这里亘古以来就是一条大河的河道,汹涌河水将围拢过来的众人冲得七零八落。 转眼间,他已踏着水面,掠出了宴客厅。 背后的少渊犹豫了片刻,也收了手,跟了上来。 他能看出,他要是再留在这大厅中,究竟有多么危险。 “再多两招,我就能把那小子捉走了。”飞遁之中,少渊道。 听他的语气,还有一点惋惜。 临砚:“只怕未必。” 少渊没能把人捉走在他的预料之中,临砚还不为人察觉地松了口气。要杀许笑飞是另一码事,他可一点都不想……在少渊的手办陈列馆里看到许笑飞。 身后,还有数人不依不挠地追了过来。 他们应该也看见了凌空站在城主府上方的沈惊澜,却不曾意识到他究竟是什么人。 “你们来了?刚好,我也将那几位老人家遣走了。”沈惊澜朝他们道。 他的声音,从高天之上传了下来。 沈惊澜似也看见了缀在他们身后的那几人。 他连看都没有多看一眼,就重又望向了朝他飞来的临砚,神色沉静。 那几人却不知何故,纷纷像折了翼的鸟儿,从半空中栽落。 “教主,属下已将两个叛徒都带来了。”来到那人面前,临砚道。 穆如松已被他抛进了可容活物的空间法器,至于邬霜,被少渊一口吞进了肚子里。 说话间临砚发觉,南明真人等四人都已不在了,空气中却余下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看来他们讲道理时,并不怎么和平的。 就算如此,沈惊澜宽大的衣袍依然洁净,连一丝破损都没有。 第14章 叛徒 “很好,我们走。”沈惊澜简短地道。 他一向对临砚的办事很放心。 一朵很大、很绵软的瑞云凝结在了他们脚下,沈惊澜直接坐了下去,临砚和少渊也跟着坐到一旁。 这朵瑞云就是沈惊澜召来的座驾。自从他生病,只要能坐着的时候他就宁愿坐着,绝不肯多站一会儿。而且他坐下时,也不喜欢别人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他面前。 “教主,那四位前辈被您遣走时,可说过什么?”临砚问。 “嗯,他们都立过誓,从今往后不再插手我教与天下正道的纠葛。” 临砚道:“看来他们都将教主的‘道理’,听进了心坎里去。” 今天多亏有教主在,若是换成他和少渊,决计应付不了这四个正道大佬。 “这些老狐狸在我面前立誓的时候,的确一个个都老实多了。用武力来说话,总是很容易让人听进去的。” 沈惊澜轻轻一笑,看他一眼,忽然道:“我倒觉得,反而是你有时候不太听我的话,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你表面上像听进了心坎,背地里做的又是另一套。” “我怎么会,”临砚垂眸,“教主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牢牢记在心上,从来没有忘记。” 换成任一个人听教主说这样的话,只怕都会脸色大变。对一个属下来说,这评价已是一种相当严厉的指责了。 但是他们之间的情谊不同。 沈惊澜既是他的师长,又是他的父兄,一手把他带大,他的一身修为,也是沈惊澜所教……他们之间的牵绊,本就是无人可以了解,更无人能够比得上的。 沈惊澜说这句话,也更像身为父兄,对不听话的晚辈温柔而无奈的责备而已。 临砚虽然矢口否认,心里也承认,教主说得确有道理。他已有很多时候,避开正在闭关的教主,擅自出去行动,为了调查能治教主病症的仙药的踪迹。 不是他不想听话。 教主对他命不久矣这件事,已经看得颇为通透,临砚却一点都不能窥破。 “是吗?”沈惊澜笑着摇头,“我看你这次跟我回去,还乱不乱跑。” “你要打断我的腿吗?”临砚也笑了。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早就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了,你有自己的想法。就算现在我能用话限制你,以后等我连话都说不出,动也动不了的时候,又能如何呢?脚长在你自己身上,选择什么路由你自己决定。”沈惊澜道,“若是有一天,我真的有了想打断你的腿的念头,我一定会先折断自己的手。” 从他流云般的袍袖中露出的手,五指修长,因为瘦而更显得长,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 临砚在看着他的手。 只看表象,没人会相信这么样一只手里,握着的是毁天灭地的力量。 临砚没有再接沈惊澜这句话,他已无话可说。 “教主,那碧落丹……你服用了吗?”他又问道。 “嗯。” “让我看看。”临砚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搭住了他的脉搏。 缓慢而微弱的心跳声,从他指间,一直落入他心底。 仿佛一只小锤,轻轻敲打在他心坎上。 临砚真希望这执锤的小鬼,永远都不要懈怠停下来。 “碧落丹没有改善你的身体,只是强行续命……”临砚轻声道,“照这么看,还能再维持五年。” “五年不算短了。”沈惊澜道,“秋月与春风,冬雪与夏荷,还能再看五次。我这辈子得到的东西,看过的风景,本就比别人都要多。” 少渊:“……” 这俩人一说起话来,很快就会把他忘记。他明明化身成人类的模样,却好像已变成了一团空气。 他百无聊赖地在腰间摸索,忽的惊“咦”了一声。 “怎么?”临砚问道。那两人都望向了他。 “我的折扇不见了,”少渊回想片刻,“大概丢在宴客厅里了。” 折扇? 临砚记得,少渊常年佩的是一把用璇龟甲制成扇骨,天蚕绢制成扇面的折扇。不算多贵重,对灵力运转倒还有些好处。他会带着这把折扇,是因为第一个被他吞噬的人,腰间也佩了一把。 六十多年前,那个在名门世家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少爷遭逢巨变,被迫逃进了幽州。他没有沈惊澜和临砚的运气和实力,很快就被水泽中的蜃魔吞噬。这蜃魔延续了他的外貌、名字和习惯,一直至今——这就是如今的少渊。 当然,少渊腰佩折扇,就一点也带不出原身的风流了,完完全全是附庸风雅。 “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让穷奇帮你再买一把。”沈惊澜道。穷奇在天绝教中负责物资的采购。 临砚心想,看来这把折扇已经落入了许笑飞手里。 作为boss,除了经验值,装备和灵材也是应该时常掉落的吧? 以后和主角战斗,还得留意一下自己身上的东西。 这朵瑞云飞得极为迅疾,少渊打个岔的功夫,他们就已飞回了最近的天绝教秘密分坛。 回到了自家地盘,临砚和少渊都将他们掳走的叛徒放了出来。 邬霜一见沈惊澜,两腿虽然还能抑制住不发抖,脸上却已面如土色。 穆如松倒是比他镇定一些。 他一从临砚的空间法器里脱身,就向沈惊澜道:“教主已有许久没见过我了吧?我也有很多时候没见过教主的面了,想不到竟是在这般境地下。可惜就算想恭维一句教主风姿如旧,也说不出口哇。教主的气色,确是不如从前了……”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教主可还记得四十年前的往事?那时你何等英姿飒爽,我也是年轻气盛。天绝教的疆土,都是你我在那时候打下的。时过境迁,时过境迁!你已重病缠身,不问教中事务,我也成了混吃等死的废人。我之所以叛逃,就是我不甘心哪!我为本教做过多少事,后来又是什么下场,教主都不曾看在眼里吧?我叛教被抓了回来,我无话可说,但我若是不叛逃,教里也快要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他连一次都没有提到临砚的名字,只不过话里话外,都在影射他。 “四十年前……”沈惊澜也叹息,“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我共战沙场的情谊,我也没有忘记。”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似也回忆起那段时光。 那时他的病还不似现在这么重,也不像现在这般常年深居简出,率领着追随他的部众们东征西讨,沙场饮血,那的确是一段痛快的日子! 不像现在,每时每刻,都受着零零碎碎的病痛折磨。心还未老,身已先衰…… “但是,”沈惊澜话锋一转,“你既已叛逃,还有什么好辩解的?你就没有想过,削去你的权力,是我的意思吗?我早已看出你绝不是个安分的人,你也向我证明了我的眼光没有错。” 他目光幽深地看着穆如松:“你是教中元老,你知道叛教该落得什么下场。即便有所不满,你可以叛我,却不可叛教……本教在天水城的分坛,就因你的泄密,被正道突袭捣毁。分坛三十一名教众,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这三十一条命,你要如何偿还?” 你可以叛我,不可叛教…… 因为你叛我,也不过是蚍蜉撼树,甚至都不必让我多看一眼。 教主就是这个意思吧? 临砚站在他身旁,听到这句默然想到。 就算教主病重,教中上下,仍没有一个人能够撼动他的地位。 我也不能…… 临砚心里浮现出这句话。他的眼底,也随之微微一暗。 不错,我也不能。 “我明白,”穆如松叹道,“我不求生路,但求教主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一个痛快。” “好,我也不说多余的话,”沈惊澜道,“我让他们抓你们回来,而不是就地处置,你们想来知道我要问什么。你们已经泄露了哪些情报?逃出幽州时,究竟是谁在接应你们?本教分坛里,必定有你们的内应。都说出来,我就让你们死得痛快些。” 穆如松与邬霜对视了一眼,略一犹豫就道:“好。” “我们所知的大部分情报,都还没有泄露出去,我们只说了……” 一蓬青碧色的烟雾,忽的从他身上散出。 烟雾里似带着剧毒。 第15章 骊姬 一堵透明的弧形结界,拦在了沈惊澜三人身前,将青碧色的毒烟隔绝在外。 趁着毒烟掩护,穆如松和邬霜飞遁而出。他们到底没有拼死一搏的勇气,只想逃得越快越好。 天绝教上下对教主沈惊澜的敬畏之心,都是刻进骨子里的。 “快,快去追——”少渊没料到他们有这一出,急道。 “咦,你们怎么都不动?” 沈惊澜还安之若素地坐着,临砚静静站在他身后,两个人都还很镇定。 临砚道:“我已经在穆如松身上种下了追踪术,他稍后潜伏在何处、与什么人联络,还有正道又谋划了什么,我们都会知道。” 沈惊澜也道:“我替小砚护持过了,这追踪术他们绝不会发现。” “什么?”他们俩这一唱一和,让少渊听得愣住,“你们什么时候商量好的?” 临砚嗤笑一声。 “这种事情又何须商量好?” 这本来就是他们多年的默契。连一个眼神都不必,就已心领神会。 “人心啊,真是复杂莫测……我真想知道你和教主都在想什么,说不定很有趣。”少渊又一次感叹道。 他和临砚正驾云飞遁,越过丘陵和河川。 见临砚没接话,少渊偷偷瞟他一眼,道:“哪天你要是不想活了,别忘记告诉我一声,我把你沉进我家池底,看看你都做什么梦,行不行?” “我还没有不想活……我看你是不想活了吧?”临砚冷冷道。 少渊顿时噤声。 临砚知道跟他没法计较。这家伙心智尚未健全,说什么都只能当童言无忌。 少渊只安静了片刻,又道:“你不是说要当我的家仆吗?我看不像,哪有家仆这么对主人说话的。” 临砚没好气道:“待会儿到了人前,自然就像了。” 他已换了一副新面貌,变作了平凡无奇的青年男人,穿的也是一身粗陋的青布短打。 趁着穆如松这条鱼游在外面还没收线,暂时没事可做,少渊来处理一下他的私事。 ——了结被他吞噬的那个“少渊”,未尽的因果和夙愿。 蜃魔将人吞噬,就是与这人的灵魂融合,获得他的记忆,承受他的感情。被吞噬者生前最强烈的愿望,蜃魔一般也会代他实现。 少渊就是来办这么一件事。 说话间,一座依山傍水的庄子,铺陈在了两人眼前。 映月湖畔的樊家,是名镇一方的世家豪族,延绵了数百年之久,这座山庄当然也气势非凡。 两人按下云头,落在了山庄入口。 “这位公子,所为何来?”守门的家仆迎上前,恭恭敬敬地问。 少渊沿袭了被他吞噬的那人的外貌,打扮也得贵气,确确实实像一个公子哥儿。 至于临砚,就很不起眼了,垂眉敛目地站在少渊身后,一眼就能看出是个下人。 “所为何来?”少渊道,“我来会会故人。樊步云那老家伙还没死吧?” 家仆脸色顿时变了。 直呼庄主的名讳,这一听不就是来踢馆的? 他也不多话,直接扬手放出一支响箭。 不一会儿,有人领着一支卫队匆匆赶来,从庄子里一涌而出。 领头的劲装男子道:“就是他们要踢馆?” 他连正眼都没看少渊一眼,问的就是那守门的家仆。 见家仆点头,劲装男子脸色一寒,这才瞧了眼少渊:“阁下想踢馆,该不是走错地方了吧?上一个来踢馆的人,已经被我们抛进了湖底喂鱼,那滋味想来很不好受!” “是吗?”少渊笑道,“你没喂过鱼,怎么就知道很难受呢?” “是,主人。”临砚适时地接上一句,“我这就将他们都抛进湖底喂鱼,让他们亲自体会一下是什么滋味,再来回报主人。” “好大的口气!”劲装男子怒道。 话不投机,当然是没法再说下去了。 他一抬手,所有人都拔剑出鞘,向两人袭来。 临砚的身形,也忽然从原地消失。 有若一个鬼影,在人群中穿行—— 每闪现一次,就有一人惨嚎着倒下。 “今天给湖里投下了这么多鱼食,一定能救不少快饿死的小鱼,算不算一桩大功德?” 少渊还在袖手旁观,一边笑嘻嘻道。 临砚的速度甚至快到他每说一个字,就有一人见血倒下。 他身为主人,总要高深莫测些的,当然不用他亲自出手。 ——而且他一出手,也很容易被人看出蜃魔的真身。因为人类的法术,他是一窍不通。 浓烈的血腥味,在风中飘散。 青石铺就的光洁地面,也被鲜血涂遍。 那家仆看得眼神发直。他已经吓呆了,连跑都不敢跑。 眼也不眨地伤了这么多人命,这才是真正的煞神啊! “喂,还没完事呢,都丢下去喂鱼!”少渊向着临砚道。 “是,主人。”临砚背对着那家仆瞪了他一眼,动作却很乖觉,每具尸体踹上一脚,统统飞进了湖里,水花四溅。 少渊转头又望向那家仆,刚要说什么,那人就脚下一软,一头栽倒。竟然晕了过去。 “一个活人都没有了,现在让谁带我们去见樊步云?”少渊皱了皱眉。 正在这时,又有一人从山庄内疾步赶来。 虽只一人,隐隐的气势,要比刚才来的一群人都强大多了。 他本来身上还散发凛冽杀气,见到少渊,忽的全都消失。 “渊少爷,是……是你?你回来了?” 老人颤颤巍巍地问。 这老人就是樊家的管家,似乎是看着樊少渊长大的。 将他们引了进来,安顿在一处院子里。 “渊少爷,您的惜花苑已经荒废,没法再住人了,您就在这里歇息吧。” 他似乎有满肚子话想说,话到嘴边,却又摇摇头,找个借口走了。 “庄主暂时不见外人,要我们再等等?这老家伙架子真大!他是什么东西,架子敢比教主还大?”待在厢房里,少渊喃喃道,“既然不知道他在哪儿,全都杀了不就行了?” “你要怎么做随便你。”临砚已找把椅子坐了下来,淡淡道,“是你历练,不是我历练。你能在这一趟感悟多少,都要看你自己。” 少渊想了想,常年不正经的脸上,难得露出了认真之色。 “随便杀个几百人,到哪里都能杀,这个机缘我仅有一次,还是得好好对待。” 蜃魔本无心,修行便是炼心的过程,越是心思通透的蜃魔,能力就越强大。而人心又是最复杂多变的,远比妖魔复杂得多,所以蜃魔才最喜欢琢磨人心。 彻底吞噬一个人,就能毫无隔膜地感受到这个人的情绪和感觉,对他们领悟人心,当然有着极大的好处。但是一只蜃魔往往只能吞噬一次,否则两个不同的灵魂就会互相干扰,紊乱他们本就脆弱的神识。 所以这种机缘,真的仅有一次。 “那么你想如何?”临砚问。 “除了找那老家伙报仇,我还有个执念:去见一个叫骊姬的女人,我那时没有带她一起走,很挂念她后来过得怎么样。”少渊说到这里,猛地一点头,“好,我们现在就去见她。” “去哪里见?”临砚慢慢站起身,口中问道。 “她以前就住在我的惜花苑,当然去那里见。” “你没听那老管家说,惜花苑早就荒废了,哪里像还有人住的样子?” “啊?”少渊闻言一愣。 临砚又道:“你记得的是她当年的模样,过了这么多年,她如果不曾修道,恐怕已经死了。就算没死,也已面目全非,你哪里还认得出她?你又要怎么找她?” “那我就找个人问一问。”少渊道。 他走到门槛边,朝外招了一招手,将候在门外的侍女招进来,问道:“这庄子里有没有一个叫骊姬的人?她住在哪里?” 侍女怯怯地道:“少、少爷说的人庄子里似乎没有,婢子实在不知道……” 挥挥手又让那侍女退下,少渊道:“难道她不在了?还是我自己去后园里找一圈吧。” 两人出了厢房,刚走出院子,背后就传来一串匆匆的脚步声。 那侍女追了上来,唤道:“公子留步!我想起来了,庄子里的确有一个骊姬,您可要现在去见她?婢子可以给你领路。” 少渊不疑有他,让她带路。 临砚则想,看来她已请示过了樊步云。 侍女在前带路,一袭水绿衫子的背影,轻盈地穿过一重又一重迷宫似的院落。 好一会儿,她才在一间院子前停了下来。 “到了,公子,这儿就是骊姬的住所了。她很少出院子,现在应该在里面。”她道。 从月门朝里望去,里面清幽寂静,庭院中央枝叶繁密,似是一棵巨大的槐树。 侍女候在门外,少渊走了进去,临砚也跟随而入。 “咦?” 皎洁的月辉,洒在了乱草丛生的院子里。借着月光,还能看见草丛中开着许多黑花,漆黑的花瓣上点缀着白斑,像是死去之人的眼睛。 少渊仰头望了一眼天空,奇怪道:“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临砚早就发觉了,随口一问。 “我刚才明明看到这院子里有一棵大树,怎么一进来就不见了?” 临砚懒得答他,刚好这时候,有个清柔婉转的女声道:“少渊?真的是你来了吗?” 语声微微颤抖,带着莫大的惊喜。 他们已看到了那名女子,她从破败的小楼里冲了出来。 不着脂粉,素衣白裳,在月色下却清丽得犹如仙子。 “骊姬?”少渊似也认了出来。 这女子外表年轻,应该与他记忆中的相貌差不了多少。 “少渊……这么多年了,我还以为你已经……”她低低柔柔地道,“想不到,还能再见你一面。” 她不禁投进了少渊的怀里。 少渊愣住,笨手笨脚地回抱住了她。他从没感受过这样的滋味,竟然有些慌张。他也不曾发觉骊姬眼底刹那闪过的惊讶。 “我也想不到你……还和过去一模一样,一点都没有改变。”少渊道。 在临砚看来,他演得还算是那么回事。少渊在蜃魔一族中的天分,果然了得。 “你又在说笑了,六十多年前啊,你就老是喜欢装傻逗我。”骊姬道,“难道你看不出,我已成了困在这院子里的地缚灵吗?我没能活着等到你,很久以前,我就死啦。” 她虽微微一笑,神色里却带着说不出的凄然。 “什么?你……你是地缚灵?”少渊吃了一惊。 骊姬“嗯”了一声,轻轻道:“你来得太迟,太迟了……你是不是在外面受了很多苦,好不容易才活下去的?好在,我们的仇人也活着,你这次回来,就是来报仇的,对不对?” 她笔直地望向少渊,这个外表柔弱的女子,神色却是异常坚决。 “仇人?” “不错,你可知道,你爹为何会把你逐出家门?更大的篓子你都闯过,你爹哪一次不是训斥几句就过了,那一回却铁了心要将你赶出去,谁求情都没有用。我猜,他是不是还派人追杀你?” “你猜对了,”少渊道,“我一直想不通……他在外面收了个义子,就越来越看不惯我了,我这个亲生儿子,在他心里突然变得一文不值,他真是鬼迷了心窍不成?” “不对,你还没有想通吗?”骊姬摇摇头,“你爹从没有鬼迷心窍,那个男人,根本不是你爹——你爹早已被人夺舍了!他收的义子樊敏,才是他的亲生儿子。” “这是我与他们虚与委蛇,慢慢探查知道的……你爹被他们害死了,就连我……我也是被他们逼死的,你当初离家,为何不带上我……” 她梨花般的面容上,泪水潸潸。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少渊道,“我这就去将他们杀了,为你和父亲报仇雪恨!” 他转身就要走。 他的衣袖忽被骊姬牵住。 “你还记得你家祖传的那把太康剑吗?你为了讨我欢喜,送给了我,我一直好好地收着。那蛇蝎父子为了得到此剑,逼问过我好几次。不过,妾身死都死了,他们还能拿什么要挟我?这些年他们想尽各种办法,几乎将山庄翻了个底儿,都没有找到。这秘密我藏在肚子里这么久,总算可以说出来了。我把藏剑的地点告诉你,你把剑取出来,就让这把仙剑祝你一臂之力吧!” 她附耳,对着少渊说了一句话。 第16章 寻剑 走出院子,少渊还回头一望。 月光映出了他眼中的专注。 临砚以为他对那柔弱美丽的女子,总算有了一点难得的眷恋——毕竟他体内融合着原身的魂魄,不料他开口说的却是:“哎?果然一出院子,又能看到那棵大树了。” “……走吧。”临砚道,“她把剑的埋藏地点告诉了你,由你带路。” “什么?” 少渊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骊、骊姬姑娘只告诉了我一个人,还告诫我千万不要让别人知晓,你居然要跟着我一起去?” 临砚:“……” 这家伙什么时候不把人气死才是怪事。他会稀罕一把破剑? “很好,好得很,”临砚淡淡道,“那你自己去挖吧。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他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少渊想了想,连忙伸手拉住他,“你还是陪我一道去吧。” 他们所在的这庭院里,有假山和池塘,池塘边傍着一株垂柳。 少渊走到垂柳下,又朝东走了三步,停下来道:“就是这儿,她要我把这里挖开。” “这么近?”临砚有点意外。 “对啊,她就是这么说的。”少渊道。 他瞥了眼脚下,又看了看临砚,临砚也默然无言地看着他。 对视片刻,临砚道:“……是,主人,我这就挖开这里。” 他从假山上卸下一块碎石,又折了树枝,制成一件简易的挖掘工具,而后一铲子一铲子地挖起土来。 虽然他一辈子都没有挖过地,动作却依然简洁有效,不一会儿,地上已现出了一个深坑。 临砚再次一铲子下去,顿时觉出了异常。 黑漆漆的坑里,好似有人划了根火柴,火光陡地一耀,映入了他们的眼睛。 一枚亮晶晶的圆润卵石,静静卧在坑底。 “不是把剑吗?怎么变成了石头?”少渊奇怪道。 他也跳进了坑里,一把将之捞了起来,拿在手里仔细查看。 原来是颗琥珀,琥珀里还封存着一只甲虫,连翅膀上细小的纹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咦?这、这是什么!”少渊道。 在他惊叫声中,琥珀的表层四分五裂,甲虫从中掉了出来——动了动触须,扇了扇翅膀,竟然还活着。 然后,这只淡金色的甲虫头也不回地飞出了深坑,往某个方向飞去。 “这是潜影蛊的子蛊,它会引着我们去母蛊的所在,快追!”临砚道。 他立刻跟了上去,少渊也慌忙追上。 就见那只子蛊一直飞过了大半个山庄,飞到了映月湖上空,本来一直埋头飞行的它忽的停在空中,踟蹰了一会儿,又一个猛子往水底钻去。 临砚默念了一句避水咒,也跟着遁入了水中。 不一会儿,他抱着一个狭长的剑匣浮了上来。 用潜影蛊藏起的东西,放在你眼皮底下也看不见,运用法术也探查不出。骊姬为了藏起太康剑所花的心思,着实不浅,也就难怪那父子两人怎么都找不到了。 匣中的剑,已被少渊取了出来。 剑身流转着碧莹莹的光华,灵气充溢,确是一把好剑。 “我们这就去……”少渊道。 就在这一刻,漫天飞箭朝他射来。说到“去”字,他已成了个筛子。 临砚早在那些飞箭近身之前,就张开一堵盾墙结界,尽数拦在了外面。 “你的主人死了,你已是自由之身。此间的事情与你无关,把剑交给我,我就放你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临砚心想,如果少渊真是他的主人,他说不定会考虑这个提议。 然而不是。 “父亲,把他一并杀了就是了,我们怎能放过他。”又一个年轻些的声音道,“他今天杀了我们不少人,还扬言要把我们都丢进湖里喂鱼,现在他的主人已经做了鱼饲料,就让他陪主人一起去吧!” 临砚回头望去。 果然是那夺舍了原庄主,霸占了樊家山庄的父子二人。 他们显然是一路跟踪到这里的。 让少渊见到骊姬,也在他们的计划之中。骊姬不肯向他们说出太康剑的下落,在她的情人面前,总该说出来了吧?这把太康剑,原本就是樊家的祖传之物,骊姬沦为地缚灵后,留在手中也没有用,她一定会还给樊少渊的。 正好借此机会找到太康剑,再杀人夺宝…… 可惜,他们算盘打得虽好,却算错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任对方如何叫嚣,临砚只笑了笑,置若罔闻。 少渊被扎成了一只破破烂烂的麻袋后,就化灰消散在了空中。太康剑却还悬停半空,散发幽幽碧光,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它。 “鱼饲料?原来你们也关心湖里的小鱼是不是饿肚子了吗?” 他笑嘻嘻的声音,忽然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 少渊的本体“蜃”,诞生于水泽,徜徉于江海,对水中的鱼鱼虾虾,带有一点天生的亲近。 那父子二人已变了脸色。 他们亲眼看着少渊被飞箭洞穿,连气息都已消散。这声音难道是从幽冥之下传来的么? 在他们惊诧的眼神中,少渊的身影,又渐渐在夜色中浮现出来。 不止一个,还有两个、三个……一大堆少渊。 每个少渊都捧着一把太康剑,笑道:“你猜哪一把才是真的?猜对了我就送给你。” 第17章 狂乱 “什么?是蜃魔!无耻魔类,胆敢到我庄子里来撒野!” 樊步云还算有些见识,看到这个术,立刻就认了出来。 人类修士虽然也能分出化身,但化身散发的灵气强度,都远远不如本体。也只有蜃魔才具有以一化多,而且每个都一模一样的本事。 因为蜃魔的本体就是一团无形无状的混沌,就好比一团淤泥,可以分裂出许许多多同样的小泥块。 “无耻魔类?”少渊面露不解,“你自己也没干什么好事,为何要……” 他才一开口,樊敏就张弓搭箭,箭似流星,再次把他的额心射穿。 “……说我无耻?” 少渊躲都没躲,任凭这支羽箭透入后脑,还坚|挺着说完了余下的几个字。 而后又化成了飞灰。 “哼,一说话就暴露了本体,分出这么多化身又有何用?”樊敏道。 临砚:“……” 年轻人还是太嫩。 “敏儿,小心!”樊步云忽道。 他回头就往樊敏身后一指,剑气飞出,迎上了少渊挥来的剑身。 剑气凝成的虚刃与太康剑相接,发出“铮”的一声脆响。剑气顿时崩散,太康剑却丝毫无损,依旧流转着松柏般青翠的幽光。 “好剑!”少渊喜道。 他旋即又道:“哎呀,我不该说话的!又暴露本体了。” 樊步云在发出剑气时,就已同时拉着樊敏退出了十丈以外。 听到少渊的这句话,两人的脸色都很不好看,樊敏更是直白地露出怨毒之色。 他的脸上还留着些许后怕,少渊这一现身,真是神出鬼没!若不是父亲救他,他已死在了剑下。 “够了,你们这么看着我,我有点不舒服,”少渊提着太康剑,皱了皱眉头,“难道目光也能淬毒的吗?” 他秀气俊美的脸上,罕见地浮出了煞气,连眼底也渐渐发红,变得有一些狰狞了。 他猛地一挥剑:“越来越不舒服了,还是赶紧把你们都杀光吧!” 瞬息之间,他已欺近两人。 剑术什么的,他是半点不懂,手里一把仙剑,被他使得跟把菜刀一样,猛劈猛砍,乱挥一气。 樊步云父子却被这不讲道理的打法,压制得狼狈无比。 不一会儿,就已满身挂彩。 ——因为等级的差距,实在是不小。 “敏儿!”樊步云忽而心胆俱裂地叫道。 少渊一剑将樊敏劈成了两半。 见樊步云喷出一口血,周身灵气暴涨,知道这人准备和自己拼命,少渊冷哼一声,伸手一抓,无形气劲横扫,直接破了樊步云的结界。他五指微合,再凭空抓了一把,樊步云的前胸顿时爆出一蓬血雾,胸腔里的心脏生生被他捏碎。 “……”临砚默默观察着他的状态,不声不响地往后退了一些。 少渊的样子很不对劲,他自己能否发觉? “好难受……”少渊低头,注视着自己变得又尖又利的手,忽而喃喃自语。 他的眼神已迷乱,脸上渐渐露出种可怕的神色。 他又抬起头来,伸手一指,正往湖中坠落的樊敏的尸身就折转方向,朝他飞来。他抓在手中,竟一口咬上了樊敏的脖颈。 “咕嘟,咕嘟” 他大口吮吸。 眨眼间,他就已吸尽了樊敏体内的血液,随手将枯干的尸体抛开。 从嘴角溢出的血,在下颚留下一道艳丽的痕迹。 他是来替原身报仇的。杀了樊步云父子,非但没有让他平静下来,反倒令他愈发癫狂。 “啊——” 他又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 吼声中充满了怨恨和惨痛。好像被人一剑杀了、又被吸干了血的的人是自己一样。 “啊——好难受,好难受……都杀了,都杀了!” 吼到最后,他声音中的怨恨和惨痛,全都化作了彻骨的杀意。 他要杀戮,要见血,要毁灭一切! 他的目光向临砚转来。 下一刻,就慢慢抬起了手。 化作赤红的双眸中,似乎挣扎了一下,转瞬又重归狂乱。他用力地凭空一抓。 气劲冲击在临砚面前的结界上,结界轻轻一震,如水的波纹徐徐扩散。 仍坚如磐石。 狂风骤雨般的攻击,又再度袭来。 结界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临砚只得抬手扶住结界,不停地注灵加固。 “杀……杀……杀!” 随着少渊又一声嘶吼,他的身躯陡然膨胀,一瞬间长成了一座小山那么大。 又变回了他的本体“蜃”。 如一片黑压压的乌云降临人间,这乌云中,竟还掺杂着不详的暗红色。就好像有人把一瓢鲜血,倒进了一缸墨里。 头顶的明月清辉,立刻看不到了。 临砚心念一动,十数条水龙,从他脚下的湖水中飞出,缠绕束缚住了少渊的身躯。 蜃魔狂乱扭动,水龙也一条条崩断,变回流水,又立即重新凝聚成形。 他的额头上,渐渐有虚汗沁出。 要控制住发狂的少渊,需要耗费大量的灵力。 临砚在心里叹了口气。 看来这次机缘,少渊没有抓住。如果他能靠自己的意志抵御住杀戮冲动,立即就能领悟一个新的境界。 太康剑显然已被骊姬做了手脚,以防有一天这把剑还是被那父子俩、或是别的什么人得到。如果是真正的樊少渊去取此剑,她一定会事先告知,该如何解除剑上的咒术的。 但少渊是蜃魔,并不是本人。 她好像看出了这一点。地缚灵是灵体,对“真身”的感知,总要强烈一点的。 骊姬看出来了,却不动声色,反而陪少渊一起演了一场情人久别重逢的戏。 她演得的确逼真,笑中带泪的模样,更是楚楚动人。这水平比起少渊可要高了几个档次。至少,少渊是一点都没有起疑心。 既然是将樊少渊吞噬的蜃魔,也在她复仇的范围内——还包括随这个蜃魔一起来的随从临砚。 蜃魔一发狂,就会杀光附近的一切生灵,而后自我毁灭。 山庄里的无辜之人,她只怕也没有放在心上。 “快回来,你去了也是送死!” 正在艰苦对峙之时,临砚忽然听到了一个很耳熟的声音。 这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但是以他的耳力,又在这寂静深夜,就显得分外清晰了。 他抽空回头望去。 有两个身影,正从山庄朝这里飞来。落在后面的那个似想留住前面那个,前面的不肯,两人一边飞遁,一边交手。 “阿捷,我们还是走吧。留得青山在,以后定有报仇的机会!” 后面那人又急切地道。 临砚已经看清了他的脸。 果然是许笑飞。 哪里有剧情,哪里就有他。 第18章 玉坠 眨眼功夫,那两人已到了近前。 樊捷一掌把绊住他的许笑飞逼退,而后扬手一掷,掷出了他的飞剑。 他似是把全部的灵力和精气都灌注在了这把剑上。灵剑呼啸而来,还在半途中,比炽日更为耀眼的光芒,就从剑身扩散,形成一个巨大的光球—— 朝少渊和临砚袭来,光华之盛,教人睁不开眼睛。 简直是一颗小型核弹! 这个樊捷是樊步云的次子。他眼见父兄惨死,上来也不多话,直接使出了玉石俱焚的招式。这一招下去,他自己就算没有力竭而亡,以后也是个经络俱断的废人。 临砚:“……” 他还在用大部分力量压制发狂的少渊,像这样腹背受敌,他也应付不来。索性将灵力全部撤回,给自己架起了一堵坚实的防御结界。 缠绕少渊的十数条水龙,没有了灵力支撑,顿时全部崩散,化作一阵倾盆暴雨浇在映月湖的湖面上。 “轰” 以飞剑为中心的炽白光球,就在这一刻爆裂开来。 少渊乌云般庞大的身躯,瞬间就蒸发了一小半。 连临砚都觉得胸口一闷,这把剑自爆的威力,着实不小。 少渊一脱束缚,就狂怒地朝樊捷扑去。 樊捷已经连站都站不住了,仰天往水里倒去。许笑飞一把扛起他,足底踏水,一跃而出,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少渊的一击。 他又吹了声口哨。 嘹亮的哨声穿透夜空,而后,一头羽翼苍黑的巨雕飞来,稳稳接住了他们。 这显然是许笑飞的结契灵宠。 他一站上雕背,就指挥着巨雕往樊家山庄相反的方向逃去。看来是不想把蜃魔引入山庄,害死更多的无辜之人。 少渊紧追其后。 他的神志虽没有恢复,让他吃了大亏的这个人,他可绝不会放过! 临砚也无奈地跟了上去。 巨雕飞得极快,每一次挥动翅膀,都有小型飓风从翅下生出。这种雕名为御风,最擅长的就是飞行。 身为主角,许笑飞各种各样的灵宠都不会缺少。 他们逃得虽快,少渊追得却也不慢。 这团小山般的混沌,不时伸出触须试图捉住御风雕。 许笑飞操纵巨雕,每次都躲得艰险无比。 临砚倒是很想看看,这一追一逃,最后到底是哪一方获胜?但是似乎没这个机会了。 在他的神识中,一股强大的灵力已经渐渐地显现。 就在前方的不远处。 如果他没记错,这是一位栖身在湖底龙宫,正在冥想修行的老前辈。要是惊扰了他,事情就不太好办了。 这老前辈就是给主角救场的预备役。御风雕甩不脱少渊,此雕的持久力也不足,总不能让等级还不够高的主角折损在这里吧? 为免和那老前辈交手,惹下更多麻烦,不能再往前去了! 临砚心念一引,十二条水龙破水而出,再度缠住了那团巨大无比的混沌。 还好少渊已被那把自爆的飞剑削去了不少力量,这次压制他,就要轻松多了。 少渊顿时困在了原地,虽然拼命挣扎,也无法再进一步。 御风雕去势迅疾,很快就要看不见了。 这时,临砚忽然看到,许笑飞先是查看了一眼樊捷的状态,把一瓶丹药倒进他嘴里,又拍了拍巨雕的脑袋,就跳下了雕背。 御风雕载着樊捷飞走了,他反倒向临砚的方向飞了回来。 他也没有飞得离临砚太近,远远停在了一旁。抬头看了黑压压的蜃魔一眼,他的眼神幽深,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他又望向了临砚。 “在青云城主的寿宴上和这个蜃魔一起来的,是不是也是你?” “是我。”临砚道。 “你又换了一张脸。我觉得还是上次的样子适合你。” 临砚现在幻化的外貌,实在很不起眼。 “是吗?你喜欢那副长相?”临砚道。 旋即,他摇身一变,化作了他在青云城主府上变成的那个文弱俊秀的少年。 “其实哪一副相貌都不重要,”许笑飞语声似乎带了点笑意,“因为恐怕没有一个真的。不知道有没有一天,我能看见你的真容?” 临砚不禁觉得好笑。 一段时日不见,许笑飞撩人的本事也见长了。 他难道见谁都撩的吗? “我是个男人,真身也绝非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你为何想看?” 许笑飞道:“因为我想和你交个朋友。” 他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手,眼神微微一黯,又自嘲地笑了笑:“我现在修为低微,你或许还看不上我。以后若有机缘,说不定我们可以做一对好朋友。我知道你虽身在魔教,却不是个恶人。寿宴上如果不是你叫住了蜃魔,我和大师兄都会死在他的手里。这一回,你也制住了他,没有让他冲进樊家庄胡乱杀人。” …… 临砚不意还能收到一张善人卡,很想嫌弃地丢回去。 “就因为这?”临砚道,“你倒是自信得很,当真不怕我杀了你。还是你以为我在控制蜃魔,就没有余力对你动手了?” 当然,真相是他猜想,只要他一动杀意,那老前辈就会立即现身救场。 这就跟薛定谔的猫一样,那位老前辈醒还是没醒,来还是不来,一切都还未知。但只要“许笑飞快死了”这件事一确定,他“来”的几率立马变成现实。 毕竟,如果临砚真想杀许笑飞,许笑飞是毫无还手之力的。他们的等级差得太多。 他一招下去,假如拍实,就别说许笑飞还能不能留个血皮了,大概还得欠他几千血。 “我从你身上感觉不出杀气。”许笑飞道。 剑修对于杀气的感知,比别的修士都要强上一些。 “有些人在杀人之前,也不会散发杀气的。”临砚淡淡道。 他眸光冷淡地瞥了许笑飞一眼,又道:“我是魔教中人,和你是两个世界的人。劝你与我邪道划清界限,否则,有一个人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你说的是谁?”许笑飞问。 临砚望着他,慢慢道:“天绝教教主,沈惊澜。” 他的眼前浮现出那人的模样。 而后,竟在月色下……与面前之人的脸容重合了。 许笑飞的脸,比他上次见到时又清瘦了一些。因为瘦,所以更像。 临砚微微恍惚起来。 怎么可能? 在许笑飞面前,他为何总有这样的错觉? “是你们教主么……”许笑飞也低低道,“我听过他的事情,换做是我,说不定也会和他走一样的路。” “你要是这么想,迟早也会被人逼得无路可走,只能逃进幽州。正道人士的法则,向来严苛如此。” “是吗?如果真有那一天,我就去投奔你。天绝教是不问出身,只要走投无路之人,不论什么人都收留的吧?”许笑飞道,“刚好,我也想见识一番沈教主的力量,听说他已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到底有多强呢?” “比我强得多。”临砚道,“十个我加起来,也远非他的对手。” “真的?” 许笑飞目中,现出了神往之色。 两人说话间,少渊已经逐渐地安静下来。他浩大的身躯也迅速缩水,最后又变回了人形,从环绕着他的水龙间坠落。 一条水龙托起了他,带到临砚面前。这家伙已陷入了沉睡,不知要多久才能醒来。临砚随手把他丢进了空间法器里,他可不想稍后背着一个人回去。 “你还不走?”临砚道,“我知道你留在这里东拉西扯,是想让我分心,拖延时间,因为你担心我制住少渊后,会继续追杀樊捷。” “你放心好了,我们虽杀了樊步云父子,对灭樊家满门,却一点兴趣都没有。” 许笑飞似乎松了口气。 他是应好友樊捷的邀请,来樊家庄小住几天的,想不到竟遇上了这种事。 身为主角,他暂时还没对自己的灾祸体质有所自觉。 “原来你发现了。”许笑飞道,“不过,我也是真心想要和你结交。” ……他是真的笃定了自己不会杀他? 临砚默默打量着他。从一开始他就已感知到,许笑飞的修为,从他离开逍遥派后就没有多少增长了。 这绝不是因为许笑飞偷懒放浪,疏于修炼! 他催动剑招之时,的确比过去娴熟许多,只有灵力停滞不前。这本来是一件难以想象的事情,因为许笑飞拥有着常人难及的天赋,引气入体的速度,只怕能与当年的教主相比。 临砚目光一转,凝注在了他颈项间。 他其实是知道原因的。 身形一闪,临砚就已逼近到了许笑飞面前。 他状似亲密地抬手,似乎想揽住许笑飞的肩。 然而他却取下了许笑飞颈上的那颗白玉坠,犹如从树上摘下一片叶子般轻易。 在许笑飞反应过来之前,他又飘然而退。 临砚提起那枚白玉坠,注视着它。 这枚他特意找来、送给许笑飞的坠子,他一入手,就感知到了附在里面的极为微弱的一缕灵识。 这缕灵识还隐隐与他有所感应——因为这就是他强行从自己的魂魄上剥离出来的一缕。为了剥出来,他还折损了不少功力。 这也就是,“林墨”留于这世间的残魂。 他在送给许笑飞此物的时候,状似无意地提了一句,这坠子除了防身以外,还有聚魂固魄之效…… 许笑飞果然记住了这句话。 就算当时没有留意,后来也猛地记起来了。 那时候,“林墨”才死在琅琊涧不久。新死之人的魂魄不会立即回归幽冥,会在人间徘徊一阵子。若有一件能够聚魂的灵器,就能将残魂吸收在内,保存下来。 修真界也流传着这样的传说,有一种秘法能令这样保存下来的残魂,重新附在一具肉身上,如此就可令死人复活…… 只不过,能留下的魂魄不全,这样“复活”的人,也是浑浑噩噩,意识残缺。 这算是真正的“复活”吗? 不到万不得已,临砚绝不会考虑用这种方法来挽救教主的性命。 但是“林墨”已经死了。逝者难追,许笑飞唯有这一条路可走。还是临砚已经铺好,指给他看的路。 临砚知道他会走上这条路的。尽管前途绝望,看不到光亮……却还要咬紧牙关,一步一步蹒跚地走下去。 因为他走的,也是这样一条路。他看得出许笑飞和他是同一种人,有着拼死都不回头的潜质。 从许笑飞说出“这一回,我就是拼尽性命,也不会让你再死了”的那一刻,这个计划,就已从临砚的心头浮现。 这个计划的要点还在于,残魂毕竟只是残魂,离开了*后要强行挽留,不令它消散,只有将白玉坠戴在身上,日日夜夜用自身的灵力加以滋养。 这过程损耗巨大,就连许笑飞这样天赋异禀之人也吃不消。长此以往,他已有的修为也会慢慢崩散。 若是依靠丹药,强行进阶,可以让他好过很多。然而丹药堆出的境界不稳,若是那样,他也彻底断绝了更进一步的可能。 这样就解除了许笑飞对他和教主的威胁。 “什么?” 许笑飞吃了一惊。他料不到临砚突然出手,竟是夺下了这枚并不起眼的玉坠。 他又旋即恢复平静,道:“那不过是一件最普通的防身法宝罢了。” “看上去倒是很精致。” “精致是精致,品阶却不高。”许笑飞道,“你有这么高的修为,想来更好的法器也就见过不少吧?这东西对你没什么用的。” 他顿了顿又道:“这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却是我的心爱之物,你看完后,……能不能还给我?” 他居然还笑了笑。 笑得很好看,也很沉静。 “如果我说不能,会如何?” “真的不还吗?” 许笑飞在注视着他。 似乎想从他的神情中,揣测他的打算。 见临砚半晌不答,似乎说什么也不管用了,“锵”的一声,背后的长剑,被他反手拔出。 “那我只有拼上性命,将它抢回来了。”他的声音温柔,却蕴含着说不出的坚定。 剑光一闪,他已攻了过来。 这一刻,他似已忘记了他们之间实力的鸿沟。 临砚:“……” 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战。 当反派boss遇上了主角,不管怎样,都得先打一架再说。 ——不仅要打,还得放水。 第19章 消散 刚好,临砚也想看看这段时日许笑飞练剑练得如何。 剑光已送到面前。 他的出剑果然极快,一式一式如行云流水,又如九天星河落入人间。 临砚避得只有更快。 教主当年就很擅长剑,对剑招的套路,他已烂熟于心。往往许笑飞一招未竟,他已预判到下一剑会落在何处。 哦? 又轻松避开许笑飞反手一刺,临砚忽然感知到,背后袭来了一道剑气凝成的虚刃—— 这才是真正攻击的一招! 临砚还记得,早在他还在逍遥派时,许笑飞就已练成了分光幻影术,能从剑中幻出虚影。 他果然已将这个术法,发挥得更为有效。 只可惜,这道虚刃还未及身,就撞在临砚的护体结界上,悄然粉碎。 许笑飞仍没有停剑。 他还没有放弃。 他们已是近身交战。离得这么近,临砚能清楚地看出他的眼神。 原来他刚才说话时表面上很平静,眼底却已是一片阴郁,黑漆漆的看不见光亮。 他越是出手,越来越深重的绝望,就渐渐浮现在眼中。 只怕他看得明白,就算是拼死,他也没有机会再将玉坠夺回来了…… 好似有一只手,在临砚心头揪了一把。 他从没有后悔过! 这是他处心积虑造成的结果。剧情如此,他绝不能置着许笑飞这么大的威胁不顾。 然而许笑飞与他的境遇太相似。许笑飞的痛苦,他也能够感同身受。 他对许笑飞,起了一丝同病相怜之心。 这些年来他亲眼看着教主病得越来越重,劝其散功不成,寻觅仙药也始终没有下落。这种煎熬,甚至不能向人说,只能默默咽在心里。许笑飞将亡魂强留世间,追寻令死人复活的逆天之术,又何尝能被他人理解? 一个晃神,许笑飞的剑已递到了他面前。 眼看就要穿透他的胸口,临砚以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一抬手,指尖一屈,在剑身上轻轻一弹。 这把上好的法器飞剑竟应声而断。 临砚紧接着一掌拍上他胸口。许笑飞已避不开了。 时间仿佛变得极缓慢。 他能看清许笑飞的眼睛微微睁大,似也知道这一掌下去,自己凶多吉少。 “小墨……” 他的唇动了动,虽没有发出声音,临砚竟然读出了那两个字。 他还在的时候,明明都是叫“林兄”,从没有叫过“小墨”的。 临砚一掌落实,将他拍出了三丈开外。 许笑飞落在水面上,踉跄一下才重新站稳。他摸了摸胸口,神色震惊。 临砚这一击轻飘飘的,他根本只受了轻伤。 他望向临砚:“你其实不想……” 临砚:“……” 就算他再想说些什么,似乎也来不及了。 在他神识之中,那个湖底龙宫里潜修的老前辈已从入定中醒来,正往这里飞遁。他和蜃魔少渊是一伙的,那老家伙未必会放过他。 天地良心,他可一点都没有对许笑飞动过杀心! 临砚扬手一抛,将白玉坠又抛了过去。 许笑飞慌忙接在手心。 临砚已转身走了。 …… 飞出去没多久,临砚就听腰间“碰”“碰”“碰”地响个不停。 他没做理会,充耳不闻。又过了好一会儿,才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紫金钟,钟口朝下甩了两甩,把一个人模人样的东西倒了出来。 那当然就是少渊。 他一出来,就抱怨道:“这里面黑不溜丢的,闷死我了。” 临砚没好气道:“你今天差点把我杀了,这笔账我要怎么跟你算?” “啊?”少渊目露迷茫,“我也不知道怎么了,突然很想杀人。是不是中了什么暗算?” 他苦思冥想起来,半晌道:“难道是那把剑的问题?我第一次抓住剑把的时候,好像是有点奇怪,我好像看到了一丝黑气窜进我手心。” 他又不解道:“那把剑是骊姬姑娘送给我的,怎么会有问题呢,莫非她也被人骗了?” 果不其然。 临砚这回听得更真切了。少渊去找骊姬之前,叫的还是那个女人,见过骊姬之后,就一口一个骊姬姑娘。他本来是没这种感情的,大概还是原身的魂魄作祟。 不过,这家伙刚刚冒出来的一点小情愫,很快就要被严酷的现实抹杀了。 “那咒术自然是她下的,”临砚道,“以防太康剑被外人得到。” “什么?太康剑可是她主动送我的。剑的埋藏地点,也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她还嘱咐我千万不要说出去呢!”少渊说到这里,又拍拍临砚的肩膀,“你看,我不顾她的嘱咐,把这么机密的事情和你分享,带你一起去挖剑,我对你是不是很好?不小心对你动了手,也没把你怎么样嘛,你就别放在心上了!” 他脑子不怎么好使,把话题带偏的功力倒是一流。 临砚“哼”了一声:“你带上我,不就是为了甩手站在一边,看着我挖坑吗?要不是我知道那父子俩躲在一旁监视,我才不会帮你挖。” “够了,先不说这个,”临砚道,“剑的确是她送你的,让你用剑杀那父子俩为她报仇。她也计算好了,等你报完仇,就会发狂而死。这样她的仇人们就死得干干净净了。” “她……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临砚有点无语,这家伙还真把自己当成正主了? “你以为她没看出你是个蜃魔吗?樊少渊不就是被你吞噬的。” “她看出来了吗?”少渊常年无忧无虑的俊脸上,难得现出了一丝黯然,临砚好似听到了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原来她都是在骗我,就为了让我替她报仇。——我去找她!” 他们又飞回了樊家庄。 一踏入骊姬的院子,她已经等候在那里了。见到两人到来,也没有露出丝毫的意外之色。 晨曦微露,她的灵体也变得透明了些,素衣飘飘,看去更添了一份清丽空灵。 “公子回来了?”骊姬道。 少渊直入主题,怒道:“你骗了我!差点把我害死。” “我是骗了你。”骊姬坦然承认,“少渊就是死在你手上的,是吗?我听过蜃魔的传说,当初还是他讲给我听的……我总要试着替他报仇,只可惜没有成功。” 她注视着少渊,眸光迷蒙,好似透过少渊,看见了她早已死去的恋人的影子。 “真像啊……你真像他。脸像,装扮像,连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像。”她凄然一笑,“但你不是他。” “他当年没有带我走,说他爹只是一时生气,避几天风头就回来。他还说,他正好出一趟远门,替我买一件礼物,他包准我见到那样礼物会很欣喜……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当年究竟打算送我什么?” “我……”少渊怔住。 一时之间,他真的想不起骊姬问的那样东西是什么了。 “罢了。”骊姬轻轻摇头,“我没有力量对付你,他的魂魄也在你体内,你就代替他,好好活着吧……” 她抬起手,似想再摸一摸恋人的脸。 还没触碰到少渊,就渐渐化为光点消逝。 她早已死了,强行留在人间,只是因为执念未竟。这时候把心头一切都放了下来,化成一群萤火虫飞入了草木。或许做一只流萤,也要比困守院中的孤魂自在得多。 忽然间,一声“呜哇”的哭声,在院子里响了起来。 却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躲在杂草没膝的角落里,哭得很伤心。 还余最后一点没有消散的骊姬看了他一眼,似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 她又向少渊说了句什么。 而后,彻底消失在了空气中。 “你,你凭什么……”少渊望着面前的虚空,一时说不出话来,他似乎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也不知这一回,他能领悟多少。 临砚在看着她化作的光点没入的草丛。一瞬间,庭院里开得繁盛的诡异黑花就同时凋谢。 这种瓣上点缀着白斑的黑花,是她怨气的凝结。如今她释怀消散,当然也会枯萎。 黑花谢了,草叶却依旧青翠,闪烁着露珠的微光。 微光里映着明媚的阳光。 原来太阳已经升起来了。 “呜呜…呜呜……” 孩子还在哭。 他虽然还不太懂事,也为骊姬的消逝而伤心了。 临砚知道,这个幼童名叫樊筠,也是樊家的孩子。他曾误闯过骊姬的院子。虽与他的父亲有血海深仇,骊姬对这孩子总算还不错。小樊筠后来常常往这个神秘又温柔的姐姐这里跑。 昨晚他也偷偷溜来玩,没想到会亲眼目睹这一幕。 “别哭了!”少渊总算回过神来,朝那孩子瞪了一眼,“吵得我心烦。” 他语气不善,那孩子一吓,哭声顿止,泪珠还挂在粉嫩小脸上。 少渊嫌弃道:“长得倒是好看,就是呆头呆脑的。” 骊姬消失了,他的心情似乎也很不好。 他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石榴红裙的小姑娘,脸上的嫌弃之色更重:“她居然还求我放过你,把你养大?” 临砚知道,那是骊姬以为樊家一个不剩,连樊捷都死在少渊手里了。没了主持家事的人,谁会把这个最小的儿子看在眼里?他能不能活着长大都是问题。 不错,樊昀其实是个男孩。看起来像女孩,因为他从小就是异装癖。 ……临砚觉得,自己大概是这世上知道最多八卦的人。然而大多数事情都只能自己心里知道,不宜说出去。 “算了,”少渊想了一想,道,“既然是她说的,那我就把你带走吧。” 他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 临砚在一旁默然看着。 这孩子会长大,会和少渊纠缠不休。少渊是他的授业恩师,却也是灭了他家满门的仇人。 而少渊,也在他的身上,第一次动了真心,体会了人间情爱。可惜,那是蜃魔最强大的时候,也是最濒临毁灭的时候。因为蜃魔有了情,就有了致命的弱点。 不过,这也是少渊进阶的机缘,就要看他到时候如何应对了。 心里转动着这些念头,临砚淡淡道:“走吧。” “走。”少渊道。 刚迈出步子,少渊“嘶”了一声,气道:“你做什么?” 他怀里的孩子挣扎起来,一口咬住了他的手。咬得似乎还很重。 “我现在不高兴,你是樊家的人吧?我看你也很不顺眼!”少渊道,“你再咬,我就杀了你。” 孩子咬得更狠。 “喂,你真以为我不会说到做到?骊姬虽然那么说了,我可没有答应她!” 见孩子仍旧不松口,他忽然真的左手化爪,一爪就捏碎了孩子的头颅。 临砚大吃一惊。 “你、你杀了这孩子?” ……他眼花了吗?原剧情不是这样的! 少渊是个魔,并非人类,他杀起人来就和孩童捏死一只耀武扬威的虫子差不多,心理上当然不会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 不过近些年来,他已经很少犯病了。竟会在这时又犯了次病,还把他命定的因缘杀了。 少渊本来眉宇间还藏着怒气,闻声转过来看他,忽然笑了,似乎觉得很有趣。 “你怎么大惊小怪的?又不是第一次见我杀人了吧?” 第20章 夜市 傍晚时分,本该家家户户都闭门用饭了,这条僻静的巷子里却热闹起来。 人们结着伴从巷中穿过。 “笃,笃” 邻家的妇人也敲开了院门,和这家的女主人说了些什么,两人就乐呵呵地手挽手一道出去了。 院门重又关紧。这个独门独户的小院,看起来再也寻常不过,然而一转入内院,却是别有乾坤。 就连感知力最强的修士,也无法穿透幻象的屏障,窥视到里面的情景。 庭院里,沈惊澜坐在一张宽大的藤椅上,他已晒了一整天太阳,晒得有些懒洋洋的。 一只雪白的猫儿蜷伏在他脚边。 临砚也坐在一旁,默默翻着手头的账册。 从樊家山庄回来已有月余,叛徒穆如松等人暂时没有动静,他们也就按兵不动。 教主难得从幽州出来一趟,他似也不急着回去。反正总坛里还有宵冲等人顶着,不劳他操心。 他们也没有趁着这空暇时间,再去干点什么“反派事业”。 临砚知道,教主本来就没有称雄天下的意思,他建立天绝教,只是为了能让和他当年一样无路可走的人,都有一条路可以走。这些年来,天绝教不问来历收了很多人,其中有身怀苦衷的,也有真正十恶不赦的,这种地方,天下正道当然容忍不下。他们一心将天绝教连根铲除,而教主考虑的,却是势力的平衡。既不让天绝教扩张太过,若是正道鼎盛,他也要压一压气焰。 若非如此,他们早就由教主带队,一个山头一个山头地挨个轰平了。正道哪里还有可以抗衡教主的力量? 临砚对教主的心思,比谁都要了解得深刻。 当然,他们之所以在这分坛里一偷懒就是一两个月,大概也是因为,作为一个反派团伙,总不能天天出去变着花样做坏事吧!总要留点时间给主角修修炼,触发点温馨的日常事件。 沈惊澜似乎在听着从外面飘进来的欢笑声。 他忽然道:“今天是不是祭月节?这些人都是抄近路去夜市的么?” “是。”临砚道,“教主想去走一走吗?” 难得教主有这样的闲心,他身体不好,出去透个气总无妨。 “嗯。”沈惊澜笑了笑,“上一次我去逛这样的夜市,已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 这些喧嚷笑闹的声音,似乎勾起了他心中的往事。 四十多年前……临砚知道,那时教主风华正茂,交游广阔,说不定还有很多的红粉知交。逛夜市的心境,肯定与现在大相径庭了。 他收起账册,起身道:“那我陪教主一起去吧?” “好。” “咦,我也一起去!”一旁的少渊连忙道。 临砚还没来得及回绝,沈惊澜就已看了他一眼,道:“你自己去,切记不要和人动手。” 他虽淡淡含笑,说的话少渊还真不敢不听。 “教主扶着我走吧。”临砚朝坐着的沈惊澜伸出了手。他又同时摇身一变,变作了一个长相平凡,衣着也很朴素的青年男人。 今天去逛夜市,也很有可能遇上许笑飞,不能用他原本的相貌去。 沈惊澜看到他幻化,微微一怔,随即道:“要掩藏身份么?我看从外面经过的,要么拖家带口,要么是年纪轻轻的小夫妻。我们一起出去,你若要变身,不如变成……” 他笑着说完了最后几个字。 “……”临砚别过脸道,“既然如此,那为何……不是教主来变?” “你说的也是。”沈惊澜回得倒是坦然。 他搭住临砚的手,站了起来。 临砚注视着他,忽然间眼睛发直。 他居然…… 居然…… “要假扮一家三口,怎么不带上我呢,带上我就更像了!”又是少渊积极地在一旁打岔。 临砚转头一看,脸色顿时铁青。 这家伙不用人说,已自觉地变成了一个稚龄孩童,两只冲天小辫,圆滚滚的小脸蛋,竟然还挺可爱的。他在幻化之术上,本来就是一把好手。 他正以孩童的模样,仰起头笑嘻嘻地看向临砚。 临砚只答了两个字:“休想。” 他们出了院门,也汇入了巷中的人群,顺着人流往夜市的方向走去。 临砚觉得今天简直是活见鬼。 他自己都觉得别扭,想不到教主居然肯…… 他们变化后的装扮太平常了,灰扑扑的衣服,衣上还打着补丁。在旁人看来,他们就是这城里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小夫妻,日子过得贫穷而充实,每年也只有过节那几天,丈夫会带着体弱多病的妻子出来逛逛,花掉他们紧巴巴攒下来的一点银钱,这是他们一年中难得的消遣。 临砚已经瞬间想出了一整个故事。 他本来不想这么想的,奈何脑子转得太快。 他扶着沈惊澜,能觉出教主的步子有点沉。昨晚教主又半睡半醒地咳了一整夜,临砚都听在了耳中。 教主每次闭关,都在用一种极为痛苦的法子淬炼肉身,这法子根治不了他的病,只能让他稍稍好上一段时间。这才出关没多久,教主的身体又有些撑不住了。 “待会儿你……你若是走不动了,我们就找个地方坐一坐。”临砚道。 “好。”沈惊澜应了,又笑道,“其实你不必这么拘谨的。” “……是。” 临砚答应之后,还是不怎么敢与他对视。 对他的窘迫,沈惊澜似也觉得很有趣。 他活得够长,也受病痛折磨够久,本来忍不住的事,现在都能忍下来,本来放不下的,现在也能轻轻放下。 他已经看得很开。 渐渐地暮色暗沉,华灯初上。 他们也走到了人声喧嚷的夜市。 到处都摆着金黄的秋菊,街边商铺家家以红绸装饰,琳琅满目的各色珍品,也都摆在了店堂里。 临砚扶着沈惊澜,慢慢走着,随便看看。 他们本也没打算买什么东西。 大概别人看他们,也不像能买得起这些珍宝的样子。 临砚一眼扫过,就知商铺里几乎没有他能看得上眼的宝物。就算有明珠蒙尘,那也是主角的奇遇,和他们可没一点关系。 夜市里当然少不了吃食。阵阵香气,从前面飘来。 临砚道:“那儿可以坐下来吃些东西,我们去歇一歇吧。” “好。”沈惊澜道。 街头的小吃铺连绵一片,每一家都生意爆满。 好在他们运气不错,刚到那里,就遇上一桌人离去,临砚眼疾手快地占了下来。 他让沈惊澜先坐下,自己去排队买一份糖粥藕。是的,买什么吃食都得排队。 “一个人出来玩?没人作伴吗?” 沈惊澜一个人占了一张桌子,似乎有些显眼。邻桌的三个青年很快就找上了他,流里流气道。 沈惊澜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一句话都没有说,就让他们看得呆住。 见他又转回头去,低头看着桌面,在他们眼中,怕是害羞的意味更浓一点。 三人的胆子顿时又壮了一些。 胆子最大的那个,已经准备毛手毛脚了。 反正就算有男伴,他们这儿有三个人,又有什么好怕的? 沈惊澜搁在桌上的右手,指尖微动,叩了一下桌面。 却在这时,“碰”的一声,一名小混混已重重摔了出去,紧接着“碰”“碰”连响,剩下两人也跌到街心,摔得鼻青脸肿。 见动手的那人身着道袍,他们竟连叫都不敢叫一声,爬起来就一溜烟跑了。 “多谢少侠相救。” 沈惊澜抬起头,微微一笑,朝那人道。 他的语声温柔,道谢也很真挚。落在旁人耳中,绝没有一点异样。 他忽的一怔。面前的少年英挺俊秀,身背一把长剑,竟然很像他年轻时候的样子。 “举手之劳而已。”那少年人也笑道,又问,“我和师姐可以坐在你这一桌吗?” 他手里还拿着一包栗子和一盒米糕,刚才就是单手把人扔出去的。 “当然。”沈惊澜道。 他注视着那人和一个俏丽少女坐到了对面,将吃食摆在桌上。 目光在那少年的颈间微微一凝。 一枚玉坠,其上附着着极为熟悉的气息…… 是小砚的气息。 这少年是谁,小砚究竟想做什么? “……” 待临砚端着粥回来,眼前的景象差点让他把粥都洒在手上! 多亏他在演技上的多年浸淫,他才强行绷住,没有破功。 他全然没有察觉到先前这里发生的事。 如果他是和少渊一起出来,他还会多留神一点,对教主他就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谁知一晃神,教主和许笑飞坐在了一起,似乎还聊起来了! “阿砚,”沈惊澜道,“这位许少侠刚刚替我赶走了无赖,我正在谢他。” “……多谢少侠。”临砚也向那人道。 身为主角,真是哪里都要出个场。 他将糖粥藕放在沈惊澜面前,道:“你吃些吧,这么多人排队,想来很好吃。” “好。”沈惊澜接过勺子。 “应该还有些烫,你吃慢些。” “嗯。” 许笑飞也在看着他们,忽然道:“你们感情真好。” 他有些羡慕,神情又有些落寞。随即眨了眨眼,将这丝落寞藏了起来。 祁燕一眼看出他又想起了林墨,连忙塞个栗子给他:“这栗子不错,你也尝尝。” 听了许笑飞的话,沈惊澜看临砚一眼,笑了笑。 他虽没有开口,却好似已经说了一千句话。 “……”临砚简直不知道该回应什么。 “咦,限量,一人一份?”不远处,少渊正驻足在一家鸭油酥饼的摊位前,望着招牌大字疑惑道,“不是卖得越多越好吗,为何要限量?限量了还有这么多人排队,让我来尝尝是不是真有这么好吃吧!” 他站到了队伍的尾端。 过了一会儿,他舔了舔粘在指尖的最后一粒芝麻,满足地抹了抹嘴,喜道:“果然好吃!” “那我就……” 他心念一动,三个面貌各异的化身就悄然出现在人群中,一个接一个,排在了队伍的末尾。 “这样就可以多买几份了!” 第21章 糖粥 沈惊澜一口一口吃着,他吃得很慢,也很文静。临砚在看着他吃。 “你为何不多买一份?”他忽然问。 临砚道:“我不想吃。” 沈惊澜放下勺子,瞧他一眼,低低柔柔道:“家中虽贫,多买一份总还买得起的,你又何必……这么节俭?” 临砚:“……” 教主这还越演越起劲了? 回头我就把这条街的产业和地契都买下来,行不行? 见临砚不说话,沈惊澜又道:“阿砚,那你也吃一点吧。我们出来之前,还没有填过肚子。”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眸子还是很清亮,由于变换了身份,现在的脸容比他原本的更加纤细秀丽,对着这张脸,大多数人都会忍不住把声音放轻一些的。 临砚真怕他会突然冒出一句“来,我喂你”,就冲这张脸,他好像真能说出来。 还好他只是把碗和勺子一起推给了临砚。 临砚松了口气,又暗暗有点儿失落。 他们之间如此温情脉脉,似也闪瞎了祁燕许笑飞二人。 他们俩只是谈得来的好友,并非情侣。 “这儿真热闹,”祁燕转头望着人头攒动的街心,叹口气,摇摇头,“比山上热闹多啦,可惜你韩师兄今天没来。” “大师兄还在抓紧练剑吧?”许笑飞接话道。 “是啊,马上就是论剑大会了,师兄要代表我派参加大比,他正临阵磨枪呢,每天都忙得要命。”祁燕笑道。 听他们说起了正事,临砚不由竖起了耳朵。 一旁注视着他喝粥的教主,好像也在不动声色地留意这两人的对话。 “哪里是临阵磨枪,”许笑飞也笑道,“大师兄在修行上向来勤勉得很,只不过最近尤其勤勉罢了。以他的剑术,拿个青年组第一想来没问题的。祁师姐,你在背后这么损他,当心我告到本人面前去!” “小兔崽子,你敢!”祁燕作势将手一抬。 她放下手,随即又道:“师兄这回如果真拿了青年组第一,以后他就没有参赛资格了。许师弟,我派人丁单薄,年轻弟子中我最看好你,你也要好好练剑啊。” 她倒没说错,这一届是韩樾参赛,下一届就轮到许笑飞上场了。 当然,到时候是一路高歌猛进,还是第一场就灰溜溜败下阵来,完全取决于玩家修炼的等级和操作水平。 “师姐的修为不是比我高得多吗?” “我?”祁燕摇头道,“稀奇古怪的法术我学了不少,真刀真枪地斗个胜负,我可不行。……吃栗子吧。”她随手将刚剥好的一颗热腾腾的栗子塞到许笑飞手上。 许笑飞看她欲言又止,直接问道:“师姐,你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你看出来了么?”祁燕顿了顿,犹豫片刻道,“这件事其实我……我本不该告诉你的,你大师兄若是知道我说出来了,只怕也会生我的气。所以我才趁我们俩单独出来的机会,想偷偷给你说。” 她本来是个性子爽朗的人,这时候竟然有些支吾。 “什么事?”许笑飞奇怪道,“莫非……” 他眼里浮起一层阴翳。 “的确有关林墨师弟。”祁燕坦然承认,见许笑飞的表情,又连忙道,“你别急,不是要劝你放弃。我就长话短说吧,你也知道,我派有些长老常年在外云游,其中有个孟星珍长老,近几十年来一直待在西南的偏远之地,一个叫锦屏城的地方。他最近传回消息,说是在那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人,还有活人成僵,死人复活之事……” “什么?”许笑飞立刻听出了其中关键,声音颤抖起来,“死人复活,死人复活……小墨他……他有希望了么?” 他的眼睛湿了。眼中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无法一一辨认清楚。 祁燕等他平静下来,方才继续说下去。 “对,你想求的法子,或许就能在那里找到。但是那地方太过危险,你的身手还很勉强,你得好好修炼一段时间再去。大师兄的意思是,既然你心意已决,谁也劝不动你,就由着你温养他的魂魄吧,最多就是修为停滞不前罢了,资质不好的修士们,都是这么过一辈子的。但是,让亡魂转生,却是逆天之术,一定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他坚决不肯将这消息告诉你。”她长长地一叹,“我看你这副样子,却更不忍心……你试过之后,或许就能想通了。” “我明白,我明白!”许笑飞道,“多谢师姐告知,我……我一定勤加修炼,再去那里寻觅机会。只要能复活他,什么代价我都付得起……” 他不知不觉地抬手,摸了一下胸口,那里面贴肉藏着他的玉坠。 甚至禁不住笑了一笑。 看到他这副样子,才让人惊觉他原来一直都死气沉沉的,就算和祁燕笑闹的时候,心也沉在很深很深不见光亮的地方。这时候忽又活过来了,神色里充满了希望。 有些人总是不会困在绝境太久的。 他们总能柳暗花明地找到一条出路。 沈惊澜在听着他们说话,神色宁静,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他忽然道:“两位都是修道之人吧?我虽不太了解修仙事,却也听得出来,这位少侠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祁燕和许笑飞没料到这病恹恹、又会害羞的美人会突然插话,都诧异地望着他。 就连他的丈夫都吃惊道:“你、你莫非……” 莫非看上了他?——照常理,他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沈惊澜不理他,仍继续道:“你们或许会奇怪我为何要插|你们的话,因为这位少侠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叔叔。他原本像你们一样出身名门正派,后来为了替枉死的好友讨个说法,杀了不少人,只得投奔了魔教,人人都说他是个从骨头里都烂透了的魔头。但我小时候就见过他,我知道他不是天生就是魔头的,就像你一样。” 他注视着许笑飞,轻轻咳嗽着道:“你不求报答地替我赶走无赖,很热心肠,和他从前的样子一模一样,而且,你似乎也要做一件世俗不容的事……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和他一样投奔魔教,说不定还能遇上他,和他结为好友。” 临砚:“……” 教主好像还真对许笑飞产生了些许好感,趁机推销起了天绝教。 他轻轻碰了碰沈惊澜的小臂:“好了,打住吧,今天怎么说了这么多话?平常说这么多,你早该累了。” 表面上的工作,他还是得做的。 不过,就算祁燕等人起了疑心,不论用什么手段探查,也绝对看不破他们的伪装。 “那还真巧,你叔叔投入了魔教么?魔教……天绝教……” 许笑飞喃喃道,他也领会到了沈惊澜的话中的意思。 “不错,逆天而为,世俗不容……或许到了那时候,我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许师弟,你说的什么话!”祁燕蹙眉,厉声道。 她应该也想到了这一点,但由许笑飞亲口说出来,她还是难以接受。 “师姐,”许笑飞要比她平静一些,“就算这一天早晚会来,我也始终把逍遥派当成一个家。到时候你们不必再认我,以免连累逍遥派,但我在心里,还会视你们为师兄师姐的。” “别说了……”祁燕听不下去了,起身道,“我们走吧。” 那两人的背影,很快没入了人群消失不见。 临砚道:“我们也走吧,风有点凉了,我们早点回去休息。” “好。”沈惊澜道。 他由临砚扶着,慢慢站了起来。 一直走到人流稀少的地方,临砚瞥了他一眼,又别别扭扭地开口道:“教主,你、你今天为何要变成这副模样?” “你还放不开么?”沈惊澜道,“我外表变了,内里没变,而你看到我外表变化,心也跟着变化……如此执着于表象,看来说明你的心性上,还需多加磨炼才是。” 他朝临砚微微一笑。 “……是。” 又被训导了一番,临砚无奈道:“教主总是很有道理的。” 再有道理,也避不过教主今天强行调戏了他一整晚的事实。 第22章 巷中 两人说话间,离夜市也越来越远了。 转入一条巷子后,附近更是连一个人都瞧不见了,夜色沉沉地寂静,喧嚣声都被隔在了很远的地方。 他们背后忽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有个声音道:“喂,给我站住!乖乖留下来陪几位大爷玩玩,这回可没人来救你了!” 当然是夜市上被许笑飞揍飞的那三个混混。 一个个满脸淤青,衣裤上也沾着泥,神情却得意得很,从后方朝两人逼近。 他们是看准了时机才出现的。没有旁人在场,就凭这平凡瘦弱的丈夫,还能奈何得了他们三个么? 在夜市上,他们或许只是临时起意撩了沈惊澜两句,被许笑飞揍了一顿,倒是恶从心头起,怒向胆边生,索性蹲守在夜市出口,一路跟着两人跟到这巷子里。那披道袍的小子总不能又一次英雄救美吧? 临砚:“……” 这三人为了壮胆色,还每人攥了一根大木棒在手。 喂,在一个修仙游戏里,你们的画风也不嫌太过时了吗! 沈惊澜轻叹一声,低语道:“那位许少侠到底心慈手软了些。有一就有二,要是留着他们,不知还会有多少良家女子被糟践。” “是,”临砚道,“我这就去……” 沈惊澜轻轻捉住他手臂。 他们嘀咕的声音低了些,巷尾的一个混混扬声道:“要求饶也大点声,大爷们还听不清!” 话音未落,就见沈惊澜转过身来,垂落的眼帘徐徐抬起,端端正正地看了他们一眼。 ——他变化的这个相貌,睫毛竟也很长。 这一眼本来没什么稀奇的。 三人脸上的狞笑却忽的凝固,巨大的恐惧从他们张开却发不出声的嘴里,喑哑无声地呐喊出来。仿佛在这瞬间,看到了世间最可怕的景象。 “咚” 有人软瘫在了地上,还有的抱头狂奔而去。 临砚知道,他们的灵魂已被恶鬼拘禁,这一辈子都无法从噩梦中醒来了。 秋风吹拂,将落在石板路上的枯叶扫做一堆。 皓白的月光,映亮了白茫茫的路面。一切总算又清净下来。 “教主又不给我出手的机会。”临砚道。 “以后多的是。”沈惊澜道。 以后你多的是时间一个人独对风雨,我还在的时候,就让我替你多做一些。 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临砚却能够听出来。 他眼中掠过一丝黯然,又笑道:“教主替我包揽得越多,我可会越来越不像话的。” “你又何须我教?”沈惊澜道,“多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你就已经很懂事了,远比许多虚长了岁数的人懂事。我看得出来,你身上藏着一些秘密。” “什么?”临砚这才大吃一惊! 望着他惊骇的样子,沈惊澜好像也觉得很有趣。 “你当然掩饰得很好,几乎没有露出破绽。我也是时日久了,才渐渐看出来的。我没有问过你是什么人,是不是夺舍来的,因为这些都无关紧要。我只知道你投奔我时,我除了自己这半条命,已经一无所有了,你绝不是贪图什么而来。就连你自己的性命,那时也岌岌可危。” 他又接着道:“就凭这一点,我始终绝对信任你。” “原来教主早就发现了……也是,我和教主朝夕相处,这种事又如何瞒得过你?”临砚不由唏嘘。其实他早该想到的,也早该坦白的,教主不提,他也就藏在心底。 “我当年投奔你,是因为我早知道,教主是个办大事的人,还是个值得效忠的人。这么多年来,教主也从没有让我失望过!” “是么?我本来也觉得我自己很不错。”沈惊澜道。 他又露出了那种又明朗、又温柔,让人看上一眼,也会心生愉快的笑意。 不管变成什么模样,他笑起来总是不会变的。 “教主……” “不过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惭愧了。” “教主又何须惭愧,天底下,本来也没有一个人比得上你……天底下的师长和父兄,也没有一个人能比你更尽职尽责,循循善诱。” 就算有人能比你更温柔,也没人比你强大;就算比你强大的人,也不会比你更温柔。 ——何况,还真的没有一个人比你更强大。 沈惊澜:“……” 他并不是个寡言的人,居然这回,是他无话可讲了。 他撇开眼,道:“小砚,我们走。” 虽然脸皮没红,似乎还真有些不好意思了。 “教主……”临砚追上去,和他并肩走了一会儿,忽又开口。 “嗯?” “你想来也猜得出,我要对那位许少侠做什么。你似乎对他颇有好感?但我知道,他以后会是我们的毕生大敌,绝不能对他掉以轻心。” “原来如此。”沈惊澜道,“好,需要我做什么,你说。” “还不用,”临砚摇摇头,“现在还不用,就由我先对付他吧。” 他眼前又浮现出许笑飞的脸。 那张含着泪光、又露出笑意,充满希望的脸。 可惜…… 教主有好感的人,他本来也会喜欢的。 奈何命运对立。 第23章 山洞 许笑飞跳下飞剑,走入了临街的一家药铺。 他这身逍遥派的天青色道袍尤其显眼,让掌柜连忙上前迎接。 许笑飞把一张药材单子递给他,又道:“杨长老的丹药我也带来了。” “好好好,”掌柜眉开眼笑,“杨长老的丹药向来不会出错的。”他把单子转交给伙计,让伙计按上面写的种类和分量一一置办,自己则领着许笑飞踏进了隔壁的医馆。 “什么,”一见到蜷缩在墙角的病人,许笑飞吃惊道,“是他们?” 这医馆生意红火,不少来问诊的病人都用惊疑的目光打量着这三人,还不时窃窃私语。 因为这几个人的神情,实在是太过奇怪。就好像这人头攒动的医馆里全都是要吃了他们的恶鬼,胆子都骇破了,喊都喊不出来。 “许少侠认识他们?”掌柜小心翼翼问。 “算不上认识,”许笑飞道,“前些日子这三人在夜市上耍无赖,被我教训了一番。”他瞧了眼掌柜的表情,又补充道,“我就是随手揍了一顿,顶多让他们破了点皮,这样子可不是我打的。” “那当然,那当然。”掌柜赔笑。 许笑飞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一只瓷瓶,掌柜接过,给那三人一人喂了一粒清香扑鼻的丹药。 喂了药,他们就盯着这些病人看。 过了好一会儿,这三人凝固在脸上的惊骇似乎有了松动,眼神也活泛了些许,掌柜的刚喜道“果真有用”,又一个个杀猪般嘶叫起来,两手抱头,往膝盖里藏去。 惨叫声渐渐歇了,他们仍是一脸惊恐。 “看来连杨长老的丹药都没用了。”许笑飞道。 这家药铺给逍遥派供应药材多年,两边关系甚好。这回他们遇到了治不好的病人,传信过来求助,杨臻就照着他们信上描述的症状,特意炼制了丹药,让许笑飞捎来。 以杨臻的丹术造诣,竟也解不了这病症。 “这……这不是癔症,恐怕真是仙家手段了。”掌柜的摇摇头,叹道,“治不好,也只能一辈子如此了,都是命啊!” 仙家手段? 许笑飞心想,难道这几人后来不长眼,又惹到了什么不该惹的厉害人物? 这就不得而知了。 祁师姐还说,他们在夜市遇到的那个女子有些可疑。但他们都探查过了,她只是个毫无灵力的凡人。 如果是因为她境界太高,他们才探查不出,那么至少她没有恶意,否则动动手指,她就能杀了自己和师姐两人了。 他又回到药铺,伙计已经把单子上罗列的材料都包好,摞在了一起。 许笑飞记了账,把药材装进乾坤袋里,便又驾着飞剑离去。 他一路飞出了宣城,往逍遥派的方向飞去。 下方是广阔的郊野。 低头望去,满眼深秋的枯黄,还有一条飘带似的小河在地上蜿蜒。 咦,那是谁? 他瞧见了一个坐在河畔柳树下钓鱼的渔夫,顶着斗笠,看不清脸。 背影却像有些眼熟。 许笑飞鬼使神差地多看一眼,随即降下飞剑,落在了那人背后:“是你?” 临砚闻声转过头来。他其实早就察觉到许笑飞了。 他没有露出真容,用的还是那张许笑飞见过两次的,文弱儒雅的少年的脸。 “哦,又是你?”临砚道,“我也想不通,怎么到哪都避不开你呢。” 其实倒也不怪许笑飞,这地方本来就有一个需要主角出场的支线剧情。 他是故意恶人先告状。 “看来你我还挺有缘分的嘛!”许笑飞道,“我刚才还在想,会不会遇到你。” “你就这么想见我?为什么?” 许笑飞坦然答道:“我在医馆见到了几个病人,像是被人用重手法吓疯的,就连我派杨长老的丹药对他们都不起作用。” 临砚嗤笑一声,将鱼竿一提,一条硕大的鲤鱼吊在竿下拼命扑腾。 “世上稀奇古怪的事多了,每天都不缺几个吓疯的人,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他摘下鱼,随手丢进一旁的竹篓里。 他又淡淡地道:“看来你是以为,但凡坏事,都是我做的喽。” “倒也不全是坏事,”许笑飞道,“听说那三人以前没干过什么好事,被吓疯就吓疯吧,我也不管了。” 他收起飞剑,走到临砚身旁,坐了下来。 “不管是不是你干的,见到你我还挺高兴的。反正你也清闲无事,不如陪我喝上一杯?” 说话间,他从乾坤袋里拿出一瓮酒,又掏出一对瓷杯。揭开泥封,给临砚倒满,又给自己倒满。 “你不回去找你的师兄弟喝酒,非得找我吗?”临砚道。 “回去就得练剑了,”许笑飞喝口酒,伸展开两条腿,换了个更松松垮垮的姿势,“我练得好累,又不能停下来。你就让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吧,啊?” 他眼底发暗,的确带有疲惫之色。 临砚回过头去,注视着鱼竿底下波平浪静的河面。 “你何必这么辛苦。” 要是偷偷懒,多荒废一点,大家都省心。 “我想变强,想获得力量,可惜……资质不够,只好勤勉一点来弥补了。”许笑飞笑道。 说到半途,他似想摸一摸藏在胸口的那枚玉坠,硬生生忍了下来。他实在不想让临砚再注意到这玉坠了。 他一个人喝了两口,又叫道:“喂,陪不陪我喝,难道这鱼就比我好看得多吗?我都坐在你旁边了,你还让我一个人喝闷酒,够不够意思啊!” 临砚默默放下鱼竿,拈起注满的酒杯。 他忍不住叹气:“你的话真多。你哪来的信心,我不会一拳把你轰走。” “你不会的。”许笑飞笃定道,“你看,你嘴上不乐意,手里还不是把酒杯端起来了么?” 酒液晃动的波光,映在他脸上。 一张清秀俊雅的脸。眸子里有血丝,却依然像是两汪潋滟的湖泊。 两只酒杯,“当”地相碰。 细微的黑气,悄无声息地从临砚的指间渡了过去,溶进了许笑飞的杯子里。 他全无所察地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临砚也喝干了杯中酒,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他的身体开始摇晃,眼皮渐渐合拢,挣扎了一下还是张不开来。临砚夺下他手里将坠欲坠的酒杯摆在一边,手臂环过他,托住他背脊,将他轻轻放平。 而后,扶了扶斗笠,继续钓鱼。 没过多久,有人跌跌撞撞朝河边跑了过来。 看上去像受了不轻的伤。 临砚抛下鱼竿,站起身来。 “什么人?”那人警惕地道,不由分说地亮出了腰间的短匕。 他身材瘦弱,一双眸子竟是萤火般的碧色,脸色也过分苍白,好像常年不见阳光。 临砚笑了,开口道:“时道友,近日可发财了?” 他说得非常温文客气。 虽然内容有些古怪,不是问好,而是问有否“发财”。 瘦弱的黑衣男子时阵听了这句客套话,脸色顿时很不好看。 “既然知道我是修道之人,不是什么做生意的大老板,我哪有财可以发?” “当然有,”临砚悠然道,“有死人财可以发。” 他的声音本来是很悦耳动听的,时阵却连听都没听完,就运起了遁术,夺路而逃。 但他的去路,却被临砚分出的化身一一封锁。 “我知道你最近得了一些好东西,”临砚淡淡道,“交出来,我就放过你。” 这个时阵,最擅长的就是在名山大川中搜寻前辈高人遗留下来的秘藏。换句话说,也就是个盗墓贼。 在游戏里,他是个可在后期被主角邀请入队的角色。进队时,就穿着一身盗墓得来的顶级装备。 这条河边发生的就是他第一次登场的剧情。 ——不过,临砚需要的那样东西,现在应该已在他手中了。 “我辛辛苦苦弄来的,你一句话就想全要?想得倒美!”时阵狠狠道。 他不是个大方的人,对到手的宝物,一向计较得很。 眼见逃不掉了,他与临砚交起手来。 时阵双手的短匕银光流转,上下翻飞,令人眼花缭乱。 更厉害的是,这匕首看似极短,却有一层灵气凝结的极长的虚刃,这虚刃竟是看不见的。 可惜这种花样,在临砚面前也算不了什么。 他随手几招,就把时阵逼得狼狈不堪。 “等等!” 这种时候,竟还有人打岔。 临砚皱了皱眉。 已陷入沉睡的许笑飞,居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原来你早有防备,只是在装睡。”临砚道。 “倒也不是,我晕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是你做的手脚吧?”许笑飞道,“不巧我最近服了不少杨长老给我的丹药,误打误撞之下,好像有了不吃咒术的体质。” 他唤出了飞剑,道:“我不知道你要什么,但抢人东西总归不对。既然让我撞见了,我就要拦你一把!” “抢?”临砚道,“这些东西本来也非他的,是他从地底挖出来的,我再拿来又如何?” “这不一样!”许笑飞摇头道,“埋在地下的,已是无主之物,谁得到了就是谁的。既然被他所得,你再要,那就是抢。” “好好好,你说得好,”临砚一笑,带有三分邪气,却又有七分的理直气壮,“我原本还想留他一命的,被你这么一说,我就只好杀了他了。他一死,身上的东西也成了无主之物,到时候我再拿去,岂非就不算抢了?” 他手底的攻势,又凌厉了几分。 “啊?”这个强盗逻辑听得许笑飞一愣,“这、这才不是一码事!” 眼见时阵快要不支,他连忙操纵飞剑,加入了战斗。 许笑飞实力如何,他一下场,时阵也看了出来。 这个新加入的队友,对局面好像没什么帮助。 他们两人合起来也非临砚的对手。 他一咬牙,一只巴掌大的小鼎,倏然悬浮在他面前。 古色古香的青铜鼎上,一点光华越来越亮,让人不能逼视。 临砚:“……” 他看出了时阵的意图。 这家伙竟打算放弃这只鼎,趁青铜鼎自爆之时,发动他的独门遁术逃跑。 ——别的都是添头,为了不让时阵察觉他的目的,他真正要的,偏偏就是这只镇灵鼎! 心念一动,流水化作飞瀑从天而降,紧紧裹住了这只即将炸裂的鼎。 小鼎在飞瀑中剧烈摇颤,白光时明时灭。 时阵似也预料不到,临砚会如此在意这只鼎,为了将鼎身的自爆抑制下去,好像已无法分神了。 他稍一权衡,还是决定逃遁。他还没有能对付临砚的信心。 许笑飞倒是没跑。 为了躲开一条失控的水龙,他迅疾地从悬停空中的小鼎一旁擦了过去。 没有直直地撞上,离那只小鼎,原本还有一拳的距离。 却在那时,这只小鼎如有灵性一般,缩小了几分,自动钻入了他的小腹。 许笑飞惨呼一声,像被利刃刺穿,御剑术顿时无法维持,一头从半空栽落。 临砚接住了他,慢慢落下地来,注视着怀中人,面沉如水。 怀里的许笑飞已经痛晕过去了。 …… 耳畔,滴答滴答的水声响个不停。 身下的地面坚硬咯人,还渗着森森寒气。这儿实在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 许笑飞醒来时,转眼一望,发觉自己似乎躺在一个山洞里。洞里那丝晦暗的阳光,勾勒出了一个人的轮廓。 他正跪坐在自己身边,似乎正查看他的伤势。 “是你把我带来了?”许笑飞道,“也亏你能找到这么个地方。” 那条河附近就有群山,想来他就在岭间某个秘密的山洞里。 临砚闻声,瞧了他一眼,道:“我劝你赶紧把那只鼎吐出来给我。” “吐出来?”许笑飞想笑,但他一笑,腹中就疼得更加厉害,“我就算想给你,我也吐不出来。你真心想要,就剖开我的肚子挖出来啊?” 他能感觉到,那只莫名其妙的小鼎,正盘踞在他的丹田中,吐纳着他的灵力。 他的灵力,好像也很排斥这只鼎,狂暴地一*冲刷着鼎身。 两相缠斗之下,他自己当然也很不好受。 他努力忽略掉身上的痛楚,望着临砚的眼睛。 这是双形状很好看,也很明亮的眼睛。 他有种感觉。无论何时,只要是眼睛的主人定好的目标,这双眼中就不会露出丝毫迟疑之色。 这是个一向果决的人。 奇怪,奇怪…… 不知道为什么,从他在青云城主府上第一次见到临砚,他就觉得这个人带有一种非常熟悉的味道,总是忍不住想要亲近。 即便他知道这个人是魔教中人,接近他,其实相当危险。 “你真以为我不敢?”临砚道,“剖开你的肚子再缝上,就跟接生孩子差不多,几乎死不了人的。” 他原本温和宁静的语声里,竟似带有一丝恼怒。或许是因为先前发生的事,全然出乎了他的预料。 “你在说什么胡话,还是我痛得听错了?”许笑飞惨笑道,“你敢,那你不动手?” 临砚没有再说什么。 许笑飞看着他从袍袖下露出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也修得很整洁,看起来更该去握一把折扇或是一支墨笔,而不该用来杀人。 但这只手却真的穿破他的肚皮,往深处探去。 血漫涌而出,一瞬间就濡湿了那只白皙得有些柔弱的手。 许笑飞痛得剧烈喘息。 丹田中的那只小鼎,搅浑了他全身的灵力,让他身体像着了火一样,变得滚滚沸腾起来。 好痛。 好痛。 好痛…… 那只穿入他腹中的手忽然僵住,临砚不知发觉了什么,竟愣在那里。 这一丝犹疑落在许笑飞眼中,反而让他藏在心头的怒气爆发。 他不是块无知无觉的木头,他也是有脾气,有感情的! 虚弱的身体陡然涌出一股力气,许笑飞猛地坐起身,低头一口咬上了他的脖颈,顺势重重把失神的那人按倒在地。 那人的手还嵌在他肚子里,这一下扎得更深,许笑飞并不在意。 他已经够痛了,不差这么一点。 这一口咬得不轻,他听到那人吃痛地轻喘一声,怒道:“你干什么!你是野猪投胎吗?” 许笑飞不回话,索性咬得更重,直到嘴里弥漫着血味才松口,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身下人。 他本来身体就够烫了,尝到的这丝血腥味,让他愈发兴奋,又愈发晕眩。 好熟悉,好熟悉的味道…… 血里混杂的水系灵力,像是他记忆里的那缕气息。 被他按在身下的这人的面容,也在恍惚之间,渐渐变作了林墨的模样。 “小墨,小墨……” 他轻声呢喃。 “真像他,我总觉得你像他,可小墨明明已经死了……” “不对,不对,”他又自言自语地摇摇头,“你这张脸也是假的,我要看看你真正的脸。” “你真以为你能……”临砚冷冷道。 话到一半,忽然顿住。一条金色长绳,如蟒蛇缠绕他周身,将他捆了个结结实实。 “我的功力是远不及你,”许笑飞道,“但我的运气总算还不错,这捆仙绳就是我奇遇得来的宝物。” 若是临砚已有防备,只怕还奈何不了他,他趁着临砚分神的时候用出捆仙绳,方才一举奏功。 这件宝物可以封锁灵力,就算以临砚的修为,一旦被困,也很难挣脱了。 他以指尖划过身下人的脸。 默念咒诀。 将自己的脸变换成另一副模样的幻化术,是一项基础的术法。 而专破此术的还真术,刚好他也学过。 咒诀念到一半,他眼前的这张面容,已如水波倒影,渐渐模糊不清。 这张脸果然不是真容。 许笑飞的手指颤抖起来。 他到底……到底会见到谁? 第24章 虚幻 “你还想看多久?出来!”临砚忽然道。 他不像是对着许笑飞说话。 什么?许笑飞刚一怔,身体就飞了起来,重重撞上背后的山壁。 一个轻袍缓带的少年公子的身影,从空气中浮现出来。 “咦,真要我动手啊?”他笑嘻嘻道,“我还以为你在故意逗他!” “……”临砚不想和这家伙多说什么,冷淡道,“赶快帮我把绳子解开。” 他全身被缚,还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可恨…… 差一点,就差一点……便能看到他的真容了! 望着少渊弯腰把缠着临砚周身的捆仙绳一圈圈解开,许笑飞仍竭力挣扎了一下。 强烈的痛楚,和令血液都滚沸的高热,让他虚弱得连坐都坐不起来了,更别说阻止少渊了。 他眼看着临砚脱了身,站了起来。 这一回,换成那人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沉静无澜的眼眸中,是傲慢,是怜悯,还是别的什么…… 意识渐渐混乱的他,已分辨不出。 “……走吧。”临砚道。 “不把那只鼎掏走吗?”少渊问。 “掏不出来了。” 镇灵鼎已经与许笑飞的丹田融合在了一处,如果强行取出,他的丹田也会随之破碎……他会死。 这就是临砚伸手破开他肚子时,愣了一愣的缘由。 这时候,似将晕厥过去的许笑飞,忽而一字一句,艰难万分地开口。 “你不让我看……真容,你的脸一定……藏有秘密……” 他没有再往下说,言下之意却很显然。往后我一定会找到机会再看一次,我一定要知道,你亟欲掩盖的秘密究竟是什么! 临砚也听出了这层意思。 “是我低估了你,”他低声道,眸色幽深地望着许笑飞,“以后面对你,我会更认真一些的。” 他抬起手。 一只秀气的手,指尖上却还染着一抹殷红。 许笑飞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他也无力避开了。 却只是一缕翠绿的雾气,从他掌心飘出,没入了许笑飞流血不止的小腹。 血窟窿似的伤处开始愈合。 许笑飞心神一清,痛楚缓解了许多,也略略清醒了些。 “你……”他脱口而出。 那人没有听完他这句话。甚至没再看他一眼,就转身走出了山洞。 站住! 许笑飞的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陡然袭来的,是一波又一波猛烈的锐痛,像有无数把尖刀在腹中搅动。 他用力捂住小腹,比用力还用力,几乎要将自己的血肉脏腑挤碎,也只让他稍稍好受半分。 外伤被治愈了,那只不请自来的小鼎,却在他体内引发了更为严重的伤势。 好痛,好烫…… “咚” 他忽然脸朝下直直栽倒,让透着寒意的地面,贴上了自己滚热的身体。粗糙的岩石擦破了他的脸,他并不在意。 灵力在体内奔涌咆哮,狂躁不安。 许笑飞哪还能留意得到,他贴身藏着的那枚玉坠,在他失控灵力的冲撞之下,竟明明灭灭地闪烁起来。 好痛…… 他急促喘息着,忽然睁大了眼睛。 微微的白光,映亮了他的眼。 他看到了一双穿着薄底靴的脚。 不敢相信地仰头朝上看去,一个虚幻的身影正垂眸看着他。 “小墨……小墨?”他吃惊地唤道。 灵体的形容模糊,看不清脸上的神色。 好像是寄宿在玉坠中的那缕残魂,在灵力激荡下被激出了影像。 他朝许笑飞慢慢躬下身体……只一个简单的动作,似已带着温柔。 又在瞬间,化为虚无。 “小墨……” 许笑飞徒劳地伸出手。 没有了,消失了。 那是小墨的魂魄,他真的死了,留在世间的,只余这最后一缕碎片。 以为他还活着,全然是我的痴心妄想…… 许笑飞怔怔望着他消逝的那处虚空。 一个沉埋在他庞杂意识海中许久的片段,竟在这时浮出了海面。或许是因为这时候的他,也面临着如记忆中那般绝望的心境。 记忆中—— 他置身于一间很空旷,也很幽暗的屋子里。 幽暗得就像一个坟墓。 他看到有人走了进来,是他的林墨——尽管半边脸和身体都已被毒素侵蚀,变成漆黑诡异的形状,变得不太像人,更像一个恶灵和尸鬼,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林墨用他完好的那只手,将一只小瓶隔空掷给了他。 他的唇瓣翕动,似乎在说……这是我费尽心思找到的药,你快服下吧。 你要去哪里? 给了药,林墨就走了。自己似乎很急切地想要留他,奈何那时候自己像生了重病,说话都很吃力,动也动弹不得,想要调度灵力,却连灵力也不听使唤。 他留不住。 临走之际,林墨又最后看了他一眼,好像在笑。 等你服了药,可以活动了,就来找我吧。 …… 许笑飞慢慢闭上眼睛。 泪水从眼角溢出,点滴落在地面。 再往后的记忆,他还能依稀记起一段,他真的找到了林墨,可是他已经死了。 是被毒素侵蚀而死的。 那是梦魇,是他记忆出错,对不对? 因为他又找到了林墨一次,这一回他很清醒,他绝对没有记错。 但这次的林墨,也已死了——都怪他疏忽,那一天,他本该陪林墨一起去琅琊涧的! 说什么都迟了。 现在他就算耗尽性命,也要找到让林墨复活的法子。 …… 临砚在空中飞遁,越过群山,越过荒野,往宣城的方向飞去。 想起许笑飞最后的那句话,他有些心烦意乱。 这个人,果然是个不容轻视的对手…… 他替许笑飞施了疗伤术,是因为他知道许笑飞的情形虽然很不妙,身为主角,他现在还是绝不会死的。 既然日后还要相见,就不必把人逼得太狠。 少渊一路留意着他的神情,忽道:“你好像不怎么高兴嘛。” 临砚不理他。 “喂,你们人类不高兴的时候,通常会做什么?”少渊又问。 “你再多嘴几句,马上就能知道了。”临砚道。 他说得平平淡淡,身上却散发出了杀气。 少渊顿时噤声。他在人事上虽然半懂不懂,对杀气还是很灵敏的。 不多时,他们已回到了城中的天绝教分坛。 “教主,属下回来了。” 一见到沈惊澜,临砚浑身的戾气,全都不见了踪影。 沈惊澜还坐在庭院中他的老位置,面前的石桌上,摆着一局棋。 他正支颐,研究着棋面。 闻声道:“快来,陪我把这局下完。” 临砚左右看看没有旁人,不由道:“教主莫非在自己陪自己下棋么?” “你看我像有这么无聊吗?”沈惊澜不赞同道,“我只是分出了个化身,命他用你的棋风陪我下罢了。” ……这不还是自己陪自己下么? 临砚在他对面坐下,瞧了残局一眼。 “你执黑,‘我’执白?”他问。 “嗯。” “原来在教主心里,我就是这么个水平啊。” 白子已被黑子吞吃得七零八落了。 “小砚,你就直说我下得一手烂棋好了。”沈惊澜一笑,半点都没不好意思地道,“你下棋的思路,我这不是一点都吃不透嘛。来,你教教我,快来翻盘给我看。” “……好,”临砚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教主其实甚少下棋,临砚也没功夫钻研这个。 只不过他上辈子还在现代社会时,从小学了一些,还勉强升过业余段位。 第25章 陷落 两道遁光由远处飞来,在刻着偌大的“玄心宗”三字的山门前降了下来。 其中一人放眼望去,只见十二座山峰高耸峭拔,巍峨深秀,就连云雾也只及到半山腰,云海朝上,仿佛仙人国度,不由赞道:“果然气势恢弘!” “哈哈哈,只怕比起你的宗门还是差上一些!”另一人亲热地揽住他的肩,“阿澜,来来来,齐师兄谢师弟一听你要来,早就迫不及待地说,要和你切磋切磋呢!他们一定在等着我们了。” “是吗?”沈惊澜笑道,“原来我已这么有名气了么?” “你当然很有名气!自从你在论剑大会上击败了圣火阁的姜子轩,夺得青年组第一,天底下不知道你的人已很少了。”狄珍道。 他们边说着话,边拾级而上。 “那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沈惊澜望向一动不动地跪在山门前的瘦小身影。 衣衫褴褛,灰尘扑扑,膝盖也被磨破,斑斑血迹渗到石缝中,像是千辛万苦从山脚爬上来的。 对不会飞遁之术的凡人而言,要爬到玄心宗的山门处,可谓很不容易——更何况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走吧走吧,”狄珍扯了扯他的袖子,压低声音道,“宗门不许任何弟子揽下这孩子的事,你也不便管的。” “到底什么事?” “这孩子的姐姐尹云湘,也是本门弟子,前些日子被魔头杜飞卿掳走了,大概是……”他支吾一下道,“是被他当做了炉鼎,杜魔头不是第一次行这种勾当了。几大门派的长老曾联合起来追杀他,奈何这人遁术高绝,精通各种逃命的手段,反倒让他跑了,之后他不但不收敛,反倒变本加厉。掳走尹云湘,也是他的报复举动之一,还有好几名他派弟子也被他捉去。小道消息说各大门派已经秘密地和那魔头约法三章,他不再对本门弟子下手,以前的事就既往不咎。这其中也包括了你的宗门碎星宗。” “所以……”狄珍轻叹一声,同情地看了看那跪着的孩子,“他所求肯的事,实在是没有任何人能管的了。” 他加快脚步,将沈惊澜强行拽走。 “……” 沈惊澜最后望了那伶仃的身影一眼。这个向来意气风发的天才少年剑修眼里,难得现出了一丝凝重之色。 …… 松林清幽,山溪潺潺。 凛然的剑气,扑簌簌地惊起了林间的飞鸟。 “好剑,好剑!” 魏玄风一边喝酒,一边对着催动剑招的许笑飞大呼小叫:“许老弟,你这几招又大有长进了!不过依我看,你……” 他这里、那里的,又点评了一番。 许笑飞想了想,比划一番。 又沉思片刻,再次挥剑。 剑身轻轻一颤,仿佛只是被微风吹动——无形剑气却在此刻飞旋而出,眨眼间,一棵一人环抱的大树拦腰而断。 许笑飞喜道:“魏兄的指点,每次都能让我大有收获!” “哈哈哈,愚兄不过比你多练了十年剑而已!你走过的弯路,我当年都走过,知道哪些地方该多加留意。”魏玄风道。 一旁陪他喝酒的荣瀚笑道:“许兄虽然经验差些,在剑道的天赋却殊为罕见。尤其是你刚演化的一招,简直是神来之笔!喂,魏兄,”他拿胳膊肘顶顶魏玄风,“说不定下一届论剑大会,我们就要与许兄一较短长了。” “下一届?”魏玄风啃了口烧鸡,灌了口酒,哼哼道,“你信不信我这届就能拿到青年组第一,还用得着参加什么劳什子下一届?” “魏兄的剑虽然厉害,只怕也不是许兄弟的大师兄韩樾的对手。”荣瀚道。 “韩樾么……”想不到一脸傲气的魏玄风居然点点头,赞同道,“他确是个厉害的对手。听说他自创的青莲剑诀,几乎达到了越级挑战的地步。” 他又神秘兮兮地对许笑飞道:“许老弟,好老弟,你的剑法大多是韩樾所教,跟他可相熟得很。他最近研习的什么新招式,让我瞅上一眼呗?要么,你带我去他练剑之处偷窥偷窥?” 许笑飞知道他在开玩笑,也笑道:“这只怕不太好吧?大师兄知道了,可要打断我的腿。” 他收了剑,坐到两人对面,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 他近日虽在刻苦修行,这两人叫他出来喝酒,他仍干脆利落地出来了。和朋友们切磋交流,比起一味闷在门派里练剑,提升更为显著。 喝了会儿酒,聊了聊剑法心得,荣瀚忽道:“陆之枫那小子,怎么到现在都没来?” “你还请了他?”魏玄风问。 “是啊,我已有许久没见到他了,上回还是一年前。他答应明年的重阳一定携酒来聚,顺便和大伙儿切磋切磋的。” “一年前?”魏玄风皱眉道,“只怕他早忘在脑后了吧!说句老实话,我早就觉得这小子神神秘秘的,出身来历不明,行踪也飘忽不定,成天不知道在搞什么勾当。” “好啦,”荣瀚端起酒杯,“你就少说两句吧,别提他了,喝酒。” 三个好朋友谈天说地,渐渐从剑法聊到了修真界近期的新鲜事。 不知不觉间日头西斜,酒坛也尽数喝空,散落一地。 “时辰不早了,走吧。”荣瀚道。 “……嗯?急什么,再喝,喝……”魏玄风大着舌头道。 荣瀚无奈地瞥他一眼。 “我们把这家伙先送去客栈吧。这些日子据说附近失踪了不少人,都没找到下落。把他一人留在这里,说不定会被野狼吃了。” 许笑飞点点头。他们俩一人一边,将眼神飘忽的魏玄风架了起来。 “今日可真是痛快,哈哈哈!许老弟,没想到你的酒量也很不错嘛,可惜,还是比我差上一点……嗝。”魏玄风犹豪爽道。 剩下的两人对视一笑。 这家伙每次喝得快,醉得也快,还老以为自己千杯海量呢。 走了一会儿,许笑飞忽道:“前面的树下有个孩子。” 果真有个伶仃小童,像一只小猫似的蜷缩在大树底下,眼神惊恐地窥视着他们。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父母呢?”荣瀚柔声道。 孩子先是吓得一抖,随即惊惶地摇头:“他、他们……” “别着急,慢慢说。” 他的温声软语,总算让那孩子稍稍安定了些许,说了下去。 “他们、他们……被妖怪吃了!”孩子“哇”地哭出来,“一头好大的…大狼,额头中间还顶着一个……一个角,一口就把阿妈吞进肚子里了!阿爹让我快跑,拿了一把大斧头去打狼……呜呜……” 没料到这孩子说出的竟是这般惨状,连魏玄风都清醒了几分,三人面面相觑。 “额上生角的大狼……应该是雪银冠狼?”许笑飞道。 “我想也是。附近的失踪案,莫非也与这妖狼有关么?”荣瀚道,“若是雪银冠狼,我们三人足可对付。” “那当然,事不宜迟,我们现在就去为民除害!”魏玄风连忙插上一句,又问那孩子,“小娃,你家在哪,快领我们去。我们把那妖狼杀了替你父母报仇。喂,别顾着哭呀,听见没?” 荣瀚瞪他一眼,弯下腰拍拍孩子的背,哄了好一会儿,才将孩子哄得平静下来。 孩子止住哭声,擦擦眼睛道:“我这就带你们去。几位大哥哥,一定要帮我爹娘报仇啊。” 说话间,竟然还带有几分坚毅神色。 孩子在前带路,他们随后而行。 天色彻底黑了。这孩子许是在山里住久了,倒也不怕,在山林峡谷间穿行,灵巧得有若一只猿猴。 一直行了好一会儿,走进一处空旷的谷地,他在一块形如卧虎的巨石前停了下来。 “走不动了么?还是你迷路了?”荣瀚问。 “我、我想想……”孩子道。 他手脚并用地爬上巨石,似要登高眺望,好辨明方向。 “好好想想。” 荣瀚话音未落,三人脚下的地面,猛地一震,忽然崩塌。 那孩子站在巨石上注视他们,黑漆漆的大眼珠里,现出了诡秘的笑意。 这个神色,可一点都不像一个孩子。 有诈? 他们刚要运使遁术飞起,那“孩子”一跺脚,不知踩中了什么机关,竟有一张网兜般的法宝从天而降,将他们又拦截回去。 脚下吸力涌来,三人都往无尽黑暗中坠落。 许笑飞醒来时,发觉自己正躺在一间昏暗无光的石室内,浑身上下都似被人狠狠揍过一般酸痛。 地面塌陷后,他好像一直坠落了很久,才重重摔到了实处,晕迷过去。 这儿应该是很深的地底了。 魏玄风和荣瀚居然还昏睡着,四仰八叉地躺在他旁边。许笑飞一个个地将他们摇醒。 “这是在哪儿?”荣瀚醒来就问。 许笑飞摇头,他哪里知道。 魏玄风则嗅了嗅鼻子,道:“你们有没有闻到一股香味?这味道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许笑飞问。 空气里确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他也闻得见,只是不知道怪在何处。 “你闻不出来这是什么?”魏玄风顿时一脸坏笑地戳了戳荣瀚,鬼祟道,“我就说这家伙是雏儿,果然半点都不懂。” “他的确是。”荣瀚也赞同,“以后在他面前我们可得注意点,别把他带坏了。” “喂,你们偷偷说我什么,我哪里不懂?”许笑飞很不服气。 他说话间,从远处隐约传来一声不知何人的呻|吟。 好似痛苦,又好似欢愉。 他微微一愣,白皙的俊脸霎时浮起红晕,看来总算是领会了他们的意思。 “唉,我们就别埋汰许兄弟了,”荣瀚道,“那人假扮孩童把我们骗来,总归有什么目的。我看啊,我们再大意下去,恐怕马上都要当人炉鼎了。” “炉鼎……”魏玄风露出作呕之色。 他们环顾四周。 这间石室空空荡荡,什么摆设都没有。 也没有门,一道铁栅栏围在本该是门的地方,就跟监牢差不多。 透过栅栏往外望去,昏暝的大厅中似还有不少这样的监牢,影影绰绰地有人关在其中。 “关在此处的那些,说不定就是最近失踪的人。”荣瀚道。 “我们能闯出去吗?”魏玄风试着一掌拍向铁栅栏,薄薄的金光浮起,拦下了他环绕剑气的手掌。 他再试几次,仍然破不开这金光。 “这结界好生坚韧!” “恐怕不是结界坚韧,是我们的灵力都被抑制了。”荣瀚道。 他抬手,唤出一朵小火苗。 幽蓝的火焰在他掌心跳动了刹那,就无声熄灭。 “我的灵力也滞涩了许多,想放出神识探查,也不能及远。”许笑飞也道。 恐怕此处,被一座压制灵力的大阵所笼罩。 他们又商讨了一会儿,这时,眼见一女两男,款款步入了这个监牢大厅。 女的娇俏,男的英武,分别着绛裙和黑衣。 他们将三个脚步虚浮的男人赶入了十数个牢房中的其中一间,重新在铁栅栏上落了结界。 被他们驱赶的男人们都披着与平凡面貌并不相配的轻软白衣,仔细看去,手足粗糙,像是做惯了农活的。 “看来就是附近失踪的农户。”荣瀚悄声道。 看他们面皮枯黄,脚下不稳的样子,再被采补个几次,就得一命呜呼。 “他们的腰带上都绣着什么,”许笑飞竭力辨认,“一种花,像是……海棠?” “海棠?什么,竟然是他!”荣瀚“啊”了一声,醒悟过来,“我听人提起过,这是当年的采花魔杜少卿的标志!他多年没露面了,你们只怕还不知道他。如果这里真是他的秘窟,事情就难办了。他在当年就能抵挡几大长老的围攻,我们还不是他的对手。” “那就寻机逃跑吧,逃出去后,再找帮手救下这些人。”许笑飞道。 “好,就按我们刚才商议的来吧。”荣瀚道。 他们俩都望向魏玄风。 “哐哐,哐哐” 铁栅栏被用力捶响。 那三人往这里走了过来,女子冷声道:“你们想做什么?乖乖待着,别妄想逃跑。” 荣瀚慌里慌张道:“这里有人生了怪病,我们要求换个屋子!” “对对,”许笑飞帮腔,“换个地方,别让他把那怪病染给我们!” 什么? 女子透过栅栏往里望去,果然看见一人背对着她蜷曲在地上,时不时抽搐一下,嘴边还有一滩呕吐的秽物。她略略皱眉,似有一股恶臭,从地上躺着的这人身上散发出来。 她迟疑了一下,又打量了紧紧靠着栅栏的两人一眼。 脸倒是很不错,肤色白净,身形匀称,都是上等货色。比那些粗手粗脚的农夫好得多。 若是在这里染了怪病,倒真有些可惜。 “好吧,让我看看。”她取下缀在腰间的信物,嵌入栅栏上的机关,将门打开。 许笑飞两人眼中都隐秘地闪过喜色。 “瘫软在地”的魏玄风一跃而起。 眨眼功夫,他们就将这三人制住。又摇身一变,变成了他们的模样。 虽然在这地下灵力运转不畅,但变幻术这种简单的法术,还是能够勉强使出的。 “为什么非得是我乔装成这姑娘?”许笑飞不满道。 “因为你脸皮最薄,”魏玄风理直气壮道,“应该让你多锻炼锻炼。” “就是这个道理。”连荣瀚也道。 他们将那昏迷的三人锁在监牢中,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 杜少卿的这个地下秘窟,似乎占地不小。走出大厅,眼见三条甬道往不同方向而去。 甬道里每隔一段,都镶嵌着一盏长明灯。 走在其中,他们的影子逐渐拉长,又渐渐缩短。 既然神识无法探查,也只能边走边摸索出口了。 好在一路上虽遇到些服色相同的人穿梭来去,倒没有一个格外地留意他们。 “喂,你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忽而,有人叫住了他们。 回头一看,竟是那把他们骗来的“孩子”。 “主人不是派你们去搬寒玉榻的吗?怎的磨蹭这么久?”那孩子又道。 “是,我们这就去搬。”许笑飞道。 “等等,往哪里走?你们记不清那寒玉榻摆在哪里了么?”孩子无奈道,“都是什么猪脑子,跟我走,别乱跑!” 在他背后,三人对视一眼,一致决定跟着他走。 在甬道中动手,可能会被来往的其他人看见,徒增麻烦。待会儿进了屋子再出手,就更稳妥一些。 那孩子走在这迷宫似的地下秘窟中,也如地上一般轻车熟路。 眼见他们越走越偏僻,荣瀚悄悄对许笑飞道:“要不就在这里将他……” 许笑飞也轻轻点了点头。 那“孩子”已高声道:“在后面磨磨蹭蹭做什么,还不跟上来!转角就到了,你们是要我亲自去搬寒玉榻吗?” 三人只得跟上。 既然目的地快到了,等进了屋子再动手不迟。 那孩子把他们带到了一堵紧闭的石门之前。 “你们三人,为何伪装成我的手下?” 一个声音,忽从那石门后飘出。 ——顿时令他们大吃一惊! 这个“孩子”,竟把他们带到了杜飞卿所在? “回禀主人,他们是我抓来的,先前打晕姚凰等人逃了出来,要不是被我撞见,已经跑了!”“孩子”连忙告状。 三人转身想跑,一股吸力袭来,不由分说地将他们拽了进去。 一跌进内室,方才一直若隐若现的甜香,陡然浓郁起来。 一只精致的紫铜香炉,正袅袅飘着烟气。这股甜香,就是从炉中散出来的。 熊熊燃烧的鲸脂烛,将室内映得明亮堂皇。一大块斑斓鲜艳的兽皮铺于地面,浓密的绒毛能没过脚踝。 然而再华贵的摆设,都不如坐在床沿的那人引人瞩目。 雪白的袍子没有拢起,只用一根带子松松挽在腰间,坦荡地敞胸露怀。 露出的胸膛,原本比衣袍还要白上几分——却不知为何,隐隐透出娇艳的绯色,绯色之上,还浮着一层薄汗的光泽。 那人一个挨一个,细细地瞧了一遍。 “居然都是修道之人,不错。想来你们能坚|挺得更久一些。” 他的声音酥软甜腻,带着一丝天然媚意。 被那人扫上一眼,心脏就莫名其妙地狂跳起来。许笑飞撇开眼,不敢再与他对视。 那人话音未落,三人不约而同地拔剑,一齐攻了上去。 他们的机会不多了! 那人低笑一声,避都不避。 他们之间的实力差距,原本似乎不算悬殊。但在这限制灵力的大阵内,三人的实力都受到了削弱,而这人却是大阵之主,全然不受影响,此消彼长之下,差距就很大了。 不出片刻,飞剑哐当坠地。 他们也重重地摔落在地,骨头喀嚓发出哀鸣。身下虽是柔软的兽皮,却也消减不了这股强悍的力道。 许笑飞挣扎着爬起,眼前一花,那人已现在他身前,朝他伸出一只洁白如玉的手。 下颚一紧,竟将他的下巴抬了起来。 “真像,”那人注视着他的脸,幽幽道,“你真像当年给了我一本剑谱的那人,可惜我不擅长习剑……好,就冲你这张脸,我就对你额外宽待些,稍后我会让你更享受一些的。” 他轻声一笑,笑得也动魂荡魄。 许笑飞的幻化之术,在刚才动手时已悄然失效。 “……” 许笑飞再次凝气为刃,一剑就往他心口扎去。 这一剑也是利落至极。 魏玄风两人见他出手,也连忙掩护。 那人看都不看,随意几下,又将三人揍趴在地。 他一手捏住许笑飞的下巴,将一颗绯红的丹药塞入了他口中。 “快,快吐出来!”魏玄风忙道。 许笑飞低头想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那丹药入口即化,早已化为汁液流入了他咽喉。 “我这极乐丹,馥郁甜蜜,更能让人尝到极乐滋味,旁人要求,还求之不得呢。”那人笑道,“你要他吐,他哪里舍得?” 他眸光流转地瞧着许笑飞:“你说是不是?” 许笑飞咬紧牙关,闭嘴不答。 …… 天绝教分坛中。 沈惊澜在看着一只停在他手背上的白玉鸽,鸽腿上绑着一只黄铜小筒。鸽子的双眸璀璨生光,就如两粒红宝石一般。 他嗅了嗅鸽子身上残存的一缕气味,道:“果然是小尹送来的信。” 那一缕可以催|情的甜香,就算再稀薄,他也闻得出来。 “是么?”临砚道,“一晃多年,他居然还记得这个约定。” “我们不是也没忘记么?”沈惊澜轻叹道,“他终究走到了这一步。这些年来,他没有求过我们别的事,好歹认识一场,小砚,你去送他一程吧。” “是,教主。”临砚道。 第26章 秘窟 意识混乱起来。 许笑飞凌乱地喘息着,他感觉得到有只手在解他的衣袍,感觉得到面前这具*在如何地诱惑着他。 他也发觉了自己抬头的欲念。 想要占有,想要发泄,想要肆意地掠夺…… 他毕竟不是什么都不懂的。 “小墨……” 从他紧闭的双唇中,忽的吐出了两个字,嗓音也低哑得饱含情|欲。 林墨的模样,随着这一声低唤,浮现在他眼前。 一双清明的眸子,寂然无声地看着他。 许笑飞忽然觉得羞耻。 原来有多强烈的*,一瞬间就化成多强烈的耻辱和愤怒! 他怎能被一颗丹药迷了心窍?小墨就算不在了,他也不能对不起小墨。 总有一天……他将小墨复活的那天,小墨什么都会知道的。若是今天屈服了,到时候又要如何面对他? “嗯,你在说什么?”那人凑近他耳边,吹了一口气,轻声软语地问道。 许笑飞垂着头,撑着地面的手指缓缓收紧,用力到指节泛白。 他的身子也战栗起来。 “何必忍得这么辛苦,我很快就会让你得享极乐。”那人又轻笑道。 他以为许笑飞在因难耐的*而颤抖。 却哪里想到,让他难以压抑的,其实是对他,以及他自己的怒火! 可恨…… 我不能……不能坐以待毙,灵力,我需要灵力! 也许是因为这股意志太过强大,他的丹田内竟应声起了一丝变化——悬浮在气海上的那只青铜小鼎,轻微一震,往逆向旋转起来。 丹田里混乱不堪的灵力,也以这只鼎为中心,徐徐回旋。 化作一个象征轮回转生的涡旋—— 许笑飞顿时心神一清。 扰乱他神志的欲念,全都如烟消散。阵法对他灵力的束缚,也荡然一空。 所有的力量,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许笑飞全不迟疑,立刻凝气为刃,抬手一刺。 那人显然没料到他服了极乐丹还能清醒过来,躲避之际已经晚了,被一剑贯穿了腰间。血流如注,将他雪白的袍子染透。 许笑飞根本不给他喘息的机会,纵身扑了上去。 如虹如电,剑势纵横。 一霎眼间,就已斗了十来招。 阵法失效后,实力差距就没有那么大了,何况那人还有伤在身。刚才连几招都接不住,眼下竟能战得有来有回。 “干得好!”魏玄风喝彩道。 他挣扎了一下没爬起来,只得招了一道剑气去帮忙。可惜这道剑气,在催动之际也软绵绵的有心无力,似乎也派不上用场。 在他旁边同样起不了身的荣瀚对他说了句什么,魏玄风顿时醒悟过来。 “许老弟,听我指点!”他放声道。 他观察两人的出招,口中连续道:“削其左肋……倒刺后方……上挑至颚……” 他在剑道的浸淫和战斗的经验,都比许笑飞深厚得多。 对手接下来要如何出招,他都能猜得大差不差,并且给出破解之法。 许笑飞得他指挥,剑势更是凌厉了十分! 他本来就是天纵奇才,这般一边听魏玄风口授,一边心中判断,手底使出,渐渐的剑意愈来愈顺畅自如,竟在此际,临阵突破! 他的身形也越来越快,快到满屋子都是他的残影。 他的对手似也发觉,这样下去势必不妙。 一枚飞梭,忽从他衣下飞出,向魏玄风袭来。 魏玄风一腔心神还凝聚在两人的对战中,这无声无息的飞梭,他一时竟没有发觉。 “小心!” 荣瀚扑过来,带动他连着翻滚了两圈,才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飞梭。 “你们的感情倒是不错。”那人道。 他已看出了这三人的弱点所在。接连几招,竟不再理会许笑飞,径直向难以动弹的两人攻去。 许笑飞回身,一一替他们格开。 他忽而身形一滞。 不知何处的机关在此刻发动,玄铁锁链如灵蛇窜出,将他足踝、手腕,尽数锁住。 “别挣扎了,没有用的。” 那人站在他面前,眼波凝注,柔声一笑:“为何非得打打杀杀?这儿是*之所,并非流血的地方。” 被许笑飞刺伤,他似乎没有动怒。 见许笑飞还在徒劳地挣动,他又漫步走回去,在床沿坐下,抽去腰带,卸下外衣,给自己在腰间的伤处抹上药膏。 他做得坦然,不怕人看。 本来盯着他的魏玄风看到这一幕,竟不由移开了眼。他随随便便的一个动作,落在魏玄风眼中竟也魅惑万分,再看下去哪里吃得消。 “罢了,我本来也打算休息了,今天又耗费了这么多灵力,”他道,“明日再唤你们侍奉吧。” 他们被人押解了回去。 负责押解的,正是他们先前打晕,关在牢房里的那三人。 “你就是那个身染怪病的?”绛裙女子冷若冰霜地看向魏玄风,“现在看去倒还不像。再过几天,大约便像了。” 她又扫了许笑飞和荣瀚一眼,冷笑道:“你们不是怕染上他的怪病么?用不着怕,过不了几天你们都会和他一样枯干瘦弱,而且连男人都不能算了!” “……” 形势比人强,三人都是无言以对。 “哐当,哐当” 许笑飞行走间,手脚上的锁链还碰撞着发出声响。 他果然被“特殊关照”了,这待遇只怕跟死囚差不多。 另两人虽然没有扣上锁链,但随身的乾坤袋和飞剑,也被尽数收缴。这些东西似乎本来就要收走的,之前是疏忽了。 他们又被赶进了原先那间牢房,牢门的结界,也被重新加固。 “许老弟,你是怎么摆脱那大阵束缚的?”那三人一走,魏玄风连忙问道。荣瀚也关注地望了过来。 若是知道了这个法子,他们还有一拼的机会! 许笑飞自然不会藏私,将当时的情形和盘托出,一一道来。 “要令丹田中的灵气逆转……”魏玄风若有所思地喃喃。 他们俩都盘腿而坐,按照许笑飞所述开始运功。 许久,魏玄风徐徐睁开双眼,从入定中醒来。 “如何?”荣瀚醒得似乎比他早上一些。 “不行,没法令灵力逆转,”魏玄风叹道,“恐怕没有许老弟的那只鼎不行。” 荣瀚点点头:“我也做不到。” “许老弟呢?”一看人不在面前,魏玄风转头四望。 “他好像有些不舒服,已经躺下了。”荣瀚道。 两人都望向背对着他们,躺在石室一角的许笑飞,他的身体似在微微颤抖。 静默片刻,荣瀚道:“今天消耗甚巨,我也早些睡了。”他就地躺了下来。 “你睡吧,我也困了。”魏玄风跟着躺下。 不多时,两人的鼾声,就一前一后默契地响了起来。看来他们今天都累坏了。 ……魏兄和荣兄都睡着了吗? 面朝着石壁的许笑飞听在耳中,心里迷迷糊糊地想道。 他实在已忍得很痛苦了。 当时他虽然压下了欲念,和那人交手,但极乐丹的效力,怎会如此容易就散失? 让他心醉神迷,又让他羞耻万分的欲念,仍留在他浑身的血液里。 一旦心神放松,顿时爆发出来。 好烫,身体好烫…… 许笑飞一把攥住贴在胸口的玉坠。 这个时候,他好想再见那虚幻的身影一面。 就算只是亡魂的投影,也好过他只凭心中的想象,慰藉自己的身体。 但是无论怎么用灵力冲击,都无法将那虚影再激出来了。 “小墨,小墨……” 他终于忍不住将手探入了自己的亵衣。忍不住唤出声来,像在呢喃,又像在低泣。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身体忽的松懈下来。 黏腻的液体沾了满手,他默念咒诀,将之清理干净。 …… 第二天一早,许笑飞望着眼底发黑的两人,不由道:“你们都没有睡好吗?” “嗯,这鬼地方哪是人待的地方,好像还有跳蚤。”荣瀚道。 “对对对,”魏玄风帮腔,“没有一张好床,一副软软的被褥,哪里能睡得好。” 许笑飞半信半疑地望着他。 魏兄看起来像这么娇气的人吗? 魏玄风和荣瀚则在心里叫苦不迭。 许笑飞断断续续地折腾了一晚上,他们全都听在耳朵里,哪里还睡得着! 他们虽然没有被人喂药,但在那间屋子里,催|情的熏香也吸了不少,身体本来就有些异样,听了许笑飞的动静,更觉难耐。 但他们竟不敢爬起来一起捣弄! 因为许笑飞这家伙脸皮薄,要是知道他们在听,说不定立马吓得萎掉。要是这事成了他心里的一个坎,就此不举了,他们岂非罪过很大。 看守送来了早饭。 三人正要吃,看守已对着监牢道:“绑着锁链的家伙,你起来,主人要见你。” 第27章 修炼 什么,一大早这就来了吗? 眼见看守打开牢门,魏玄风连忙起身道:“我们也一起去!” 看守瞪他一眼,一把将他推开:“没叫你凑什么热闹,回去回去。” 他又像牵狗一样,拎起了系在许笑飞手脚上的锁链一头。 许笑飞朝魏玄风两人摇摇头,轻松道:“没事的,你们就在这里等我回来吧。” 他还笑了一下,看不出勉强之色。 他跟着看守出了监牢。 一背过身去,他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 过长的锁链拖在他脚边,一路上丁零当啷作响。 他的心情,也跟押赴刑场的死囚差不多。 被采补个一次两次,倒也不会有大碍。但他宁愿死,也不愿做背叛小墨的事。 就算手脚被制,没有飞剑傍身,到那时候,他也要搏上一搏! 出了监牢大厅,穿过迷宫似的甬道,他被看守带到了昨天那道门前。 一股吸力从门后传来,再度将他摄了进去。 “过来。”暖香萦绕的室内,那人坐在床边,笑吟吟地招手道。 他似乎颇爱白色,今天也着了一件镶有软毛的素色锦衣。衣袍下什么都没穿,春光若隐若现。 许笑飞走了过去。 他不动声色地寻找着出手的时机。 那人却似对他的敌意全无察觉,眸光凝注在他脸上,忽道:“你昨晚没有睡好么?” 许笑飞没有做声。 闹了魏玄风和荣瀚两人一宿,他自己当然也不会安稳。 见他不答,那人自顾自地轻叹一声,惋惜道:“你莫非与左手缠绵了一夜么?其实你本来不必这么做的,我不比你的左手好得多?” 当然不好! 许笑飞在心中驳斥道。这话他却没法说出口。 “好了,闲话我也不多说,来聊聊正事吧。”那人道。 一听这话,许笑飞顿时就要凝气为剑。所谓的正事,不就是—— “不是你想的那件事。”那人适时道,“不过,我倒不介意大清早就同你来上一发。你到底是个很俊俏的男人,尺寸好像也不错,虽说还稚嫩了一些。” 说到尺寸时,还垂眸往下方瞟了一眼。 “……” 他哪里稚嫩了!当然,这种辩驳,许笑飞也是说不出口的。 许笑飞问道:“你要聊什么事?” “聊聊你昨天,究竟是如何压下极乐丹的效力的。”那人水光潋滟的双眸中,难得现出了一丝认真,“老老实实告诉我,我说不定还能放你一马。” “我若是不说呢?” 那人柔声道:“那我们现在就来快活快活。我知道你已等不及了。” 他伸手去解许笑飞的衣裳。 许笑飞“啪”地打飞他的手:“……好,我告诉你。” 那人听了他的讲述,沉思片刻,道:“你再依此做上一遍让我看看,我也来试着运转这法门。” 说着这话,他莹如美玉的手,又不安分地摸上许笑飞胸前。 许笑飞再次一巴掌打飞那只手,道:“你别碰我!” “好吧,”那人也不动怒,好声好气道,“既然你不愿意这么办,只能劳烦你再服一粒极乐丹了。” 他原本柔若无骨的手,忽而变得坚韧有力,掰住许笑飞的下巴,将一粒绯红丹药不由分说地塞了进去。 许笑飞心中一惊,想要吐掉,仍是什么都没吐出来。 药液滑下了他的喉咙,灼热的*,从小腹涌出…… 那人含笑瞥了在情|欲中挣扎的他一眼,竟丢下他,盘腿而坐,闭目冥想起来。 许笑飞也连忙坐下,心神内视,将意识凝聚在丹田中的那一只青铜小鼎上。 催动小鼎,缓缓逆转。 在灵力的轮回流转中,如滚沸海水一般的*,渐渐在体内消隐。 许笑飞继续运转内功,他对灵力的掌握,似也越发自如。 灵台神智,也越发澄明。 良久,他睁开眼睛,望着对面那人。 那人还在冥想之中。 他悄无声息地凝了一支短剑在手。临出手时,却迟疑了片刻。那人与他敌对,也知道他心有杀意,这时竟没有对他设防。向一个毫无防备的人下手,他还有些狠不下心。 不给他多考虑的时间,那人也从入定中醒了过来。 眸中的,竟是遗憾之色。 “你已压制下去了么?”他注视着许笑飞,“是了,你眼中已没有了情|欲。这法子虽有效,我却不行,我不行……也只有你能压制欲念。” 他幽幽地叹息。 许笑飞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这人不是个热衷鱼水之事的采花魔么,难道他也想压下情|欲之念? 那人沉默片刻,道:“罢了,我叫人领你回去。” 许笑飞走出屋子的时候,刚巧有三个面皮枯黄、手脚粗糙的男人被驱赶进来。 看来那家伙又要行采补之事了。今天居然还真的放了他一马。 许笑飞也不知为何,又回头一望,他看清了那妖人的眸子。 那人正望着被赶进来的三个农夫,神色里有厌倦,还有一丝嫌恶。这些情绪在他眼中一闪而逝,他将外袍解下,露出了桃花般娇嫩柔弱的*。 许笑飞赶紧移开了眼。 …… “许老弟!” “许兄!” 他一回到监牢,魏荣两人立刻围了上来,满脸都是关切之意。 他们好像担心了一个上午,见许笑飞安然无恙,都不由松了口气。 “还好还好,”荣瀚道,“看来许兄的身体底子不错。” 魏玄风道:“那妖人说要对许老弟优待一些,还真的说话算话……似乎对许老弟还挺,咳,怜惜的。” 许笑飞全然没有萎靡不振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的错觉,反倒比去的时候更神采奕奕了几分。 许笑飞听出了他们的意思。 那两人的目光,他实在有点吃不消。 “其实我……我只是去练功罢了。” “是是是,”两人对视一眼,忙不迭地应道,“是练功,当然是练功去了。” 许笑飞在他们当中年纪最小,江湖经验也最少,两个做兄长的总是多容着他一点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是不是? “……” 许笑飞心头憋闷,却不知如何辩驳。 你们嘴上答应得爽快,其实一点都不相信吧! “这是早饭,你快吃吧,我们给你多留了一些。”荣瀚把碗筷递给他。 刚被采补过,你赶快补补身体。 “……多谢荣兄。”许笑飞也饿了,埋头吃起来。 强行忽略那两人同情又慈爱的目光。 第28章 密谋 等许笑飞吃完,魏玄风忽然拾起绑在他手脚上的锁链,掂了掂,扯了扯,和荣瀚对视一眼,微微点头。 “这玄铁锁链我拼尽余力,当能斩开。”他道。 “好,”荣瀚道,“那就按我们拟定的计划来。” 他又向许笑飞道:“你走的时候我和魏兄商议了一番,关于接下来该怎么做,已有了想法。” “对,”魏玄风道,“被……个几次还不至于伤筋动骨,我们还有时间,还能再耗上一耗!若是逍遥派和荣家能及时察觉不对,找上门来,那是最好,不过也不能太指望他们,我们自己要做好打算。” 许笑飞是逍遥派的掌门高徒不提,荣瀚也是世家巨族荣家的公子。 魏玄风继续道:“我和小荣都无法突破阵法束缚,要逃出这里,关键还在许老弟你的身上。这段时间,我尽量把我毕生所得的剑法精要,全部教给你。” 见许笑飞一愣,他又笑道:“切莫推辞,你功力每提升一分,我们就多一分生机。反正我也是一介无门无派的散修,想教谁就教谁,不像小荣,他家的祖传剑法不可外传,私传即是大罪。” “我……”许笑飞看出推辞无用,朗声道,“那我一定多加勤勉,不负魏大哥将一身绝学教与我。” “好,许老弟,以后你也算是我魏玄风自创的‘诛魔剑法’的传人了!”魏玄风拍拍他的肩膀,哈哈笑道。 荣瀚等他笑完,道:“眼下旨在积蓄实力,等时机成熟,那人召见我们三个时,便可动手了。许兄,届时由魏兄替你斩开锁链,他发出这一击后,必然全身脱力,他的安危还有我自己的安危,都由我负责。我会竭尽全力护住我们两人的性命,你专心对敌就可,不必束手束脚,顾及我们!都是修道之人,受点伤也不妨碍,只要不是丹田破碎、肉身崩毁这样的重伤,都能缓过来的。” “好。” 这两人的殷殷托付和深重信赖,让许笑飞不由双眸湿润。 这迟早要来的一战,他一定拼死以搏,只许胜,不许败,绝不能有丝毫闪失! …… 第二天一早,那采花魔居然又点名要许笑飞一人前来。 临走时,魏玄风悄悄扯了下他的袖子,对他小声道:“宁神静气,留存体力。” 多保存体力,他们才能成功反扑。 “……放心吧。”许笑飞道。 一踏入那人的屋子,那人就指指他身前的空地道:“坐下,陪我练功。” 他抬起眼帘,看着许笑飞乖乖地应声走了过来,盘腿而坐。 什么? 许笑飞刚要入定,猝不及防地口中一甜,却是那人纤纤两指拈了一颗绯色丹药,塞进了他嘴里。 练功就练功吧,非得先喂一颗药再练是什么意思? 他冷眼怒视,那人只是笑着抚了抚他的脸,腕上的幽香拂过他鼻端:“快运功吧,你连耳根都红了,真是个雏儿。再这么看着我,我可要忍不住吃了你的。” “……” 许笑飞闭上眼睛,默运玄功。 他能觉察到,那人放出神识,在默默感知他灵力的走向。 看了一会儿,那人也有样学样地运起功来。 …… 练完功,那人道:“你走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暂且也不会碰你的朋友们。” 许笑飞不知道自己几时有了这么大的面子,不过这总算是个好消息。 他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把他们放了?” 那人答得果断:“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还要将你留下,”他柔柔媚媚地一笑,“若是将他们放了,一回头他们就会带上帮手打过来。” 许笑飞无言以对,确实是这么回事。 回到监牢后,魏荣两人居然留了比昨天分量更多的早饭给他。 ……照这个量,他们自己未必能吃饱。 许笑飞默默把多出的两个馒头一人一个塞回他们手上,将刚才那人的举动和言语,也向他们描述了一番。 三人探讨了一会儿,决定仍是按原计划来。只不这次时间又充裕了很多。 至少短期内他们没有被榨成人干的风险了。 一晃眼间,三人已在这地下秘窟的监牢中待了半个月。 许笑飞的剑法又有精进,魏荣两人也能略为挣开大阵的束缚了。 他们的感情原先就很不错,现在又愈发的情深意笃。 一起蹲过大牢,一起面临困境的交情,的确是很不一般的。 这天,那个当初把他们骗来的“孩子”,又眨着一双黑漆漆的大眼睛,站在了监牢前。 他下令:“主人要见他们,把他们带走。” 他好像是杜飞卿的亲信,地位要高于看守们。 他的命令立刻得到执行,牢门被打开。三人默契地互视一眼,彼此都在眼中看到了灼热的火光。 他们所等的机会,来了! 第29章 黄雀 “嗯?你为何把他们都带来了?” 许笑飞一踏入屋子,就见那人眸光凝注过来,微挑眉头问道。 他还未答话,领他们过来的那“孩子”,就高声道:“这三人非要一起过来,我拦都拦不住!” “是么?”那人闻言一笑。 笑里带着几分讥诮,还有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失望:“我本以为你……你不会这么心急的。” 他从头至尾都在注视着许笑飞。 最后一个字话音未落,森冷杀气,就从他遮掩在宽大外袍下的纤弱身体里散发出来。 什么? ——不是你指明,要我们三人一道来的么? 许笑飞迅疾地瞥了那“孩子”一眼,心中掠过一缕惊愕,但他没时间多想了。 魏玄风忽的一掌劈来,剑芒如炽热的火舌从掌缘吐出,将缚在他手脚上的锁链斩得四分五裂。 这一击耗去了魏玄风全部的气力,他双腿一软,便要跪倒。荣瀚一把抱住他,脚下步法变换,险险躲开了三枚飞梭。 许笑飞凝出一支虚刃,执剑在手,迎了上去。 挥出剑时,他不由想起这些日子的情景。他和对面的这个敌人,相处得其实还算融洽。 这能不能算是有些交情?他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每天清晨他过来练功,对方还会留些鲜果糕点给他。这份早饭比起监牢里的清水馒头,当然要好得多了。 如果这里只有他们两人,许笑飞会退上一退,期望能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但现在,两个好友的性命还系于他的身上,他是决不能退后半步,出手也决不能有半分迟疑的! 要谈,也只有将对方先击倒在地,再谈! 防御结界再次在身前凝结,光芒颤巍巍地明灭了两下,又归于溃散。 荣瀚吐出一口血,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他和魏玄风都已满身血痕,灵力也将不继。 还好,许笑飞的剑势越来越凛冽,对手要应付他,也越来越吃力,渐渐腾不出手来攻向他们。 那两人的交手,眼看到了最紧要的关头。 此时此刻,外界的一切都已消失。 许笑飞的眼中心中,只余下了剑。 他自己的剑,还有对手的剑! 他的对手也招出了武器,是一对精巧的桃花双剑。 他看得出,对方所使的剑法颇为精妙,掌握得却还未臻纯熟。 他的瞳子随着剑光乱舞,也在飞快移动。 破绽。 破绽。 破绽! 要不是那人的修为比他深厚许多,护体气劲也更为强大,下一剑他就能奠定胜局了! 这就是……最后一击了。 耀花人眼的剑光,忽然全都归于寂静。 两把剑迎面相向,各往对方的胸口而去。这一回,两人都避无可避。 雪白的虚刃和薄红的剑身,斜斜交错,从他们各自的肋骨间穿过。 “许老弟!” “许兄!” 魏荣两人惊道。 这一下实在是太快,他们就算有心帮忙,也来不及了。 “……”许笑飞注视着近在咫尺的对方。 这个人居然也会剑术,上一次动手,他保留了实力。 落得个两败俱伤的结局,他们三人还有逃离此地的希望! 剑气凝成的虚刃,在许笑飞的掌中消散。他跌跌撞撞地退后两步,桃花剑也在同时,从他的胸口滑脱出来。 对手也捂住胸口,脚下无力地坐倒在地。 他声音虚弱地问许笑飞:“你的剑明明对准我心脏,在最后为何……偏了一寸?” 许笑飞呛咳起来,一边咳嗽一边从口中吐出血沫。 他的肺叶被剑气所伤。 听了对方的问题,他答道:“因为你不像我原先以为的那么穷凶极恶。想让你放了我们,应该用不着不死不休的。你的剑,不是也避过了我的心脏吗?” 对方唇瓣翕动。他的语声很低,依稀在说“只是这个原因么……”,却又让人听不分明。 他随即又笑了笑,笑得颇为柔媚。 “我不杀你,是因为我对长得俊俏的男人,都会手软一些的。” 忽有一个声音,在这尘埃落定的屋子里突兀地插了进来。 “我当初长得也很不错,怎么没见你对我手软一些呢?” 这句话,竟是从那眼睛很大很黑的“孩子”口里说出的。 他的嗓音变了,现在绝对不像一个稚嫩的孩童,倒像是一个轻浮浪荡、游戏花丛的青年男人。 坐在许笑飞对面的那人一听到这个声音,脸色就变了。 变得惨白惨白,神情变得好可怕。 就像看到恶鬼从阴间爬上来,要扼住他的喉咙索命。 “你、你不是小鸢,你是……”他颤抖着声音道。 “不错,是我。”“孩子”笑嘻嘻地望着他。 他越害怕,这“孩子”好像就越得意。 “孩子”又道:“小鸢虽是你的心腹,他在我身边也待了不少时日。他的言行举止,我当然能仿得一模一样。当年我摆脱各大门派的追杀,多亏了这一身幻化乔装的本领,你该知道的,是不是?你从未想过这个‘小鸢’是假的,只因你绝不肯相信,我居然还活在这世上。” 他笑得愉快极了,还露出了两个小酒窝。 可惜在这张笑脸上,却一点都看不出孩子般的天真,反而让人心底发寒。 “你、你为何没死?我明明一剑洞穿了你丹田……” “孩子”道:“当然是借助某种你不知道的秘术。”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紧不慢地斜穿过屋子,从角落走了出来。 从他第一次发声起,黑气凝成的绳索,就悄无声息地落在屋内的四人身上,将他们尽数缚住。 四人中有两个受了重伤,还有两个灵力枯竭,都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这股黑气虽不是多么高深的咒术,却也令他们莫可奈何。 “你、你不是杜飞卿?”许笑飞忽然问道。 “他不是,”那“孩子”笑道,“我才是。他不过是我的一个娈宠而已,来这儿时自称霜怜,真名叫什么我倒不知道。他刺杀我时,我才知道原来他是为了报仇而来,好像是为了他姐姐?他姐姐叫什么名字,我也忘了。” 这“孩子”,或者叫杜飞卿,掰起了他身前人的下巴。 “你一定很后悔杀了我吧?”他轻声软语,宛若情话,“我知道,你肯定想念我想念得紧。我们功法互补,也只有我才能满足*过强的你。你抓来的人,都太不中用了,是不是?我还知道,没有了我,你心底其实很想陪我一起死的,只是不敢自己动手。我抓来的这三个年轻人都修为不俗,你明知道你惹不起,却还将他们留了下来,就是隐隐指望他们的后盾找上门来,将你杀了,对吗?我本来只是试试,他们确也不负我的期望。” 原来……许笑飞闻言,咬牙切齿。原来他们的所为,都在这个杜飞卿的算计之中! 霜怜默然不语。 周身的黑气倏然一淡,他竟挣破了禁锢,抬手就向杜飞卿袭去。 杜飞卿早有防备,抬脚一踹,将他踹倒在地,屈膝坐在他身上,仍含笑抚着他的脸。 禁锢的黑气,也再度浓郁起来。 霜怜知道自己无法挣脱了,神色惨然,极度的怨恨,从他眸中流露。 他嘶哑着声音道:“拿开你的手,别碰我!……你让我作呕!” “哦?”杜飞卿道,“你我当了多年夫妻,我不仅摸过你的脸,你身上什么地方我没摸过,你又何必在这时候惺惺作态?” 他又笑着去扒霜怜的衣袍。 霜怜合上双眸,睫毛微颤。晶莹的水液,无声无息地从眼角溢出。 这时候,又有一个声音响起。 “他说了,让你别碰他!”许笑飞怒道。 他也挣脱了黑气的束缚,一挥剑,扑了上来。 杜飞卿头也不回,袍袖一甩,无形劲气涌出,许笑飞的身形竟不由自主地往后飞跌,重重撞在墙上。 缠绕他周身的黑气,也重新变得浓郁。 杜飞卿仍是望着霜怜。 他遗憾地长叹一声:“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当年那真是一段神仙日子。清高倔强的正派弟子虽别有风味,最对我胃口的还是你的身子。床笫之事,没人比得上你。我还真有些舍不得你,可惜……再美的花要是扎手,也只能将它折断了。” 他扼住了霜怜的喉咙。 身后忽而剑风凛冽。 他本以为制住的许笑飞,竟又一剑刺来。落在他身上的黑气,已消融了大半。 杜飞卿微微一愕,身形一闪,避了开去。 “原来你不吃咒术?” 许笑飞闭嘴不答。 他又将全副心神,放在了剑招之上。但这一回有些力不从心。 他身上的伤太重,每挥一次剑,都有一股撕心裂肺的痛楚贯穿身体。 他的体力,也随着从伤处涌出的鲜血飞快流失。 如果现在有一瓶杨长老的强效伤药就好了——不管第二天他会变成一只松鼠还是一只麻鸭,他都乐意! 但是他什么伤药都没有。随身的乾坤袋,早已被霜怜收走了。 过了几十招,许笑飞也被杜飞卿掐住脖颈,按在了冰凉的墙面上。 重伤之下,他的身形已迟缓了许多。 “既然你如此急不可耐,我就从你开始吧。”杜飞卿道,“你的脸也生得很不错,霜怜没碰过你,倒便宜了我……” 他笑笑又道:“我夺舍后虽然功力大减,摄取了你们几人的修为,差不多就能恢复原样了。来,你们都好好看着,我如何在这小子身上大展雄风。” 许笑飞是滑坐在地上的。他这副孩童的身躯,即便站着也只跟许笑飞视线齐平。 这样子颇有些滑稽,但没人能笑得出来。 许笑飞也笑不出来。 面对何种艰难窘境,他本来都能笑上一笑的。 魏荣两人拼命挣扎,却怎么也挣脱不了黑气的禁锢。 这时候,好像没人能救得了许笑飞了。 却偏偏有个声音,冷冷道:“很可惜,死人是不能大展雄风的。你还是下地府做梦去吧!” 什么? 料不到还有第六个人在场,杜飞卿也大吃一惊。 他心底刚浮现出躲闪的念头,寒芒一现,已从侧面穿胸而过。 速度之快,天底下只怕没有几个人能躲过。 那支冰刃瞬间又在他体内爆裂,弥散的雾气中,一个半透明的魂魄浮凸出来,依稀是杜少卿的模样……那人一挥袖,被冰霜冻结的这缕魂魄,也碎成了齑粉。 来人漫步走来,白衣翩翩,犹如一只羽鹤。 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从哪里进来的,又是何时进来的。 他环视了四周一眼,又一挥袖,困住众人的黑气也瞬间消散。 倒在地上,起不了身的霜怜仰视着他,迟疑了一下,忽道:“是你如约来了么……临公子?” “是我,”临砚道,“多年不见……尹云深。” ……竟然是他救了自己? 许笑飞也认了出来。是天绝教的那个人! 但来人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径直走到真名叫做尹云深的霜怜面前,低头注视着他。 幽深的眸子中,看不出情绪。 而后,伸指一点,幽蓝的冰锥就悬停在了尹云深的咽喉之上。 这一下让众人都怔住了。 他不是来救人的吗? 尹云深也垂眸看着抵在咽喉的这枚冰锥。 他忽然苦涩一笑:“你已收到了传信么?其实我……我在放出信鸽的那一瞬间,就后悔了。有些时候,我以为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日复一日沉沦在*中,看不到尽头……但很多时候,我又想活着。” 他凄然道:“姐姐早已不在了,我一直是孤身一人……即便夜夜笙歌,也没有一个人会把我放在心上。我死后,在这世上就什么都不会剩下了。什么都没有,就好像我……我从来没有活过一样……每每想到这里,我就想,不论怎样肮脏地活着,我都要活下去。” “所以,”临砚静静看着他,低声道,“你现在又不想死了?” “是,我……我不想死。” 他眸中露出了光亮。那是强烈的求生意愿。 临砚的神色有些奇怪。像是怜悯,他又将这丝怜悯,藏在冷淡之中。 他淡淡道:“不管你现在想不想死,我都是来践行当年之约的。” 两个人都陷入了沉默。 似都回忆起了当年。 多年前,临砚第一次见到尹云深,是在位处幽州的天绝教总坛。 跪在下面的人身子瘦弱,满身是伤。他刚从中州前来投靠天绝教。 他并非少年了,却还长着一张柔弱带怯的脸,眼睛在苍白的脸上显得很大。世事风霜,没有在他眼中刻下什么痕迹。 他垂头跪着,轻轻说出了他的请求。 他愿意替天绝教卖命,只求天绝教替他杀死采花魔杜飞卿。 坐在上方主位的沈惊澜沉默了片刻。他忽而轻声一叹:“二十年了,你还是只会跪下求人吗?” 跪着的人,闻声吃惊地抬头。 他的眼睛瞬间睁大,嘴巴也微微张开。 又是迷茫,又是惊喜,又是震骇,还不敢过于露骨地流露出来……万般复杂的情绪,从他脸上涌现。 他原先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主位上的沈惊澜,这时好像才看清了这位教主的模样。 “居然是、是你……”他低声道,“那本剑谱我认真练了,但是我天资太差,学了多年也领悟不了剑法的精髓……这次进入幽州,为了走到贵教的接引坛,我就几乎死在沼泽里。就算我练上一辈子,我也,我也报不了姐姐的仇。所以我、我只能求人替我……” 沈惊澜摇摇头,没有说什么。 他似乎有些疲倦,转头看了站在他身旁的临砚一眼。 换在当年,如果他有接下这档子事的实力,他二话不说就会拔剑襄助。但现在,他也不是当年的他了。 临砚知道他懒得说话,替他说了下去。 临砚道:“这儿是天下正道口中的魔教,不是什么赈灾施粥的善堂。身怀苦衷来投奔本教的人,数不胜数,若是一个个都要我们出手帮忙,哪里管得过来?你如果留在教中,安危没有问题。至于你的私仇,就是你自己的事了。” 他似也觉得自己话说重了些,放缓了语气道:“就算没有习剑的天赋,别的天赋,你说不定会有的。你要报仇,手段也不止一种。或许你可以学学机关阵法、奇门遁术。” 尹云深怔了一怔,双眸烟雨般迷蒙。 他忽然轻声,然而坚定地道:“我明白了。” 他在天绝教中住了下来。 十年后,他已跟教中的魅魔学了一身合欢媚功。他试着学过很多东西,最后找到了他最适合修炼的功法。 在当初的那座大殿里,他向教主沈惊澜辞行。 刚来的时候,他还是个朴素清纯的人,走的时候已是个风华绝艳的美人。 一颦一笑,都带着让人心醉神迷的魅力。 他道:“我能否求你们一件事?关于报仇,我没有再求过你们,唯有这件事……我所修的功法,会渐渐控制不住自己的*,若是哪一天,我沦为兽|欲的奴隶,想死又无法对自己下手,你们可以替我了断吗?” “好。”沈惊澜答应下来。 尹云深走的时候,瑟瑟秋风,刚吹落第一片红叶。 又是多年过去,一只雪白的信鸽,从地底送来了绝命的讯息。 尹云深眼中恍惚了一瞬,道:“沈……教主可还安好?” “暂且还好。”临砚道。 “好。你……你杀了我吧。”尹云深道。 临砚慢慢抬起了手。 背后忽然传来许笑飞的声音:“住手!” 第30章 云深 临砚转身望向他。 许笑飞道:“他不想死,你为何非得逼他去死?看起来你们还是旧识,不是吗?” 临砚不耐烦和他多说,冷冷淡淡地道:“你不想他死,那你准备如何阻止我?” “……我知道我远不是你的对手,”许笑飞眼也不眨地道,“我无力阻你,我是在请求你。” “请求?” 临砚从上到下,把他扫视了一遍。 他面无表情,话里却似藏了针:“两腿一敞、大大咧咧地往地上一坐,随便动动嘴皮子,原来你就是这么求人的么?阁下的诚意,我可一点都看不到。” 其实许笑飞坐得这么毫无仪态,倒也不能怪他,他身受重伤,就连坐着都很吃力了。 许笑飞闻声,果然动了动,试图站起来。 可惜腿脚乏力,膝盖一软,又倒了下去。 他慌忙以手撑地,带着一股倔劲勉强半跪着,不让自己完全跪下。一时间寂静的屋子里,都听得到他急促的喘息声。 临砚默然看着他。 如果自己非要他跪下再求,他会照办么? 不过,除非刑讯逼供、或是面对他极为厌恶的人,临砚对折辱他人,倒是从来都没什么兴趣。 许笑飞的喘息渐渐平定下来。 “不知道要如何求你,才算是有诚意呢?”他问。 临砚略一思索,道:“把你身上最贵重的东西给我,我就放过他。” “好。”许笑飞爽快道。 他不是个吝啬之人,奇遇也甚多,从来没有缺过法宝灵丹。 许笑飞边答应着,边下意识地伸手摸去。 摸上空荡荡的腰间,明显一愣,道:“我的乾坤袋被收走了。” 他又转向尹云深道:“你先把乾坤袋还给我吧。” 尹云深正要开口,临砚已道:“拿来的不算,我就要你此时此刻,身上有的东西。” “啊?”许笑飞低头看了看,“我现在已是身无长物……” 临砚知道他说的是实情。 假如许笑飞是个女子,或许还会佩戴几件珍珠翡翠,但他不是。用神识能够察觉,眼下他全身上下,就只有那枚贴身玉坠还算得一样宝物。 这东西,许笑飞大概是不会交给自己的——交了他也不收。 许笑飞又想了想,忍不住道:“你该不会是……是要我把这件外袍扒下来给你吧?已经沾了血,还破了几处,料子倒还不错。” 他身着的天青色道袍是逍遥派派发的弟子服,比他拜入门墙前穿的粗布衣裳要好得多。 他也知道这想法未免自作多情了些,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临砚道:“我要你一件破衣服做什么,等你死了给你立衣冠冢吗?” 望着许笑飞迷惑的神色,他忽而微微一笑:“你身上最贵重的东西,不就是你的性命?” “什么?”许笑飞全没料到他要的竟是这个,大吃一惊。 他旋即又道:“你就是说说而已,是吗?我知道,你从来都很通情达理的。” “一命换一命,公平得很,哪里不够通情达理了?” “可是你,”许笑飞道,“你如果真想杀我,早就杀了。在樊家庄,在山洞里,还有现在,你动动手指就能杀了我。” 他仰头望着临砚,眸子里又浮出了怀疑之色:“为何你总要这样试探我?难道你是,你是……” 见到了那缕残魂的投影后,他已相信林墨真的死了。 但此刻,他又忍不住生起了期望。他还没有看过临砚的真容是什么样子。 面前这人散发的气息,也总会让他想起林墨。 “……” 临砚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如果我真能杀了你,我也早就动手了好么?他不由心想。 在游戏的前期,许笑飞还是气运所钟的天道之子,无论如何都是死不了的。 他来之前,已看到逍遥派的人在附近搜寻。临砚将他们引去了另一个方向,以免在秘窟里话说一半,有人搅局。 “够了,都别说了。” 在两人沉默对视的时候,躺在一旁的尹云深忽然开口,他笑一笑道:“因为我……现在又想死了。” 许笑飞双眸瞪大,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眼睁睁看着尹云深拾起了落在他手边的短剑,翻转手腕,一剑刺入了自己的丹田。 一旦丹田破碎,就算医仙再世,也救不回来了。 “为什么?”他惊异地问。 他说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的死活,所以不论如何都要替自己活着。 现在有人替他求情,为何他反而要自戕? 许笑飞不懂——他真的不懂啊! 尹云深口中溢血,秋水般的眸子也渐渐黯淡,他仍笑道:“无需吃惊,我……我本来就是个善变之人。” 他瞧着许笑飞,道:“谢谢你替我求情,原来世上还是有一个人,顾惜我的性命的……可我知道,你这么做是因为你现在还同情我,怜悯我。再过一阵子,你见我继续抓人采补,你也会愤慨于他们的遭遇,从他们的遭遇,你会想起你当初如何被我抓来,想起你在这里面临的危险和窘境。我还活着,就注定要祸害他人,这一切就注定会发生……你心地善良,不愿看着我死,但是要不了多久,你就算不希望我死,也绝不会希望我还活着了。” “我现在死了,你就不会再改变替我求情的这份心意。这样我就能说,到我死去为止,世上仍有一个顾惜我的人。” 他的神色温柔而宁静。 死对他而言不再可怕,好像只是一个老朋友对他招了招手,而他正要走过去,牵住老朋友的手,和他一道离开。 他轻轻道:“许公子,我看得出你心里有一个别人,可惜我没有早些遇到你……” 如果早些遇见,事情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许笑飞已经彻底呆住。 他看着尹云深忽而用尽气力,拔出了贯穿小腹的那把桃花剑。 “这把剑的剑柄就是钥匙,可以……打开床头的楠木箱子。你在剑道上天赋很高,箱子里有一本剑谱,你拿去吧。……可以吗?”尹云深道。 最后一句,他是在问临砚。 那本剑谱,是天绝教教主沈惊澜赠与他的。 临砚道:“无妨。” 那是教主多年前的旧物了。这些年来,教主有了极大的突破,剑谱所载,就显得浅薄了些,被许笑飞得到也没有妨碍。 不过,那毕竟是教主的手迹。临砚心里是很想要的,但他还不至于跟许笑飞抢。 “许公子,”尹云深道,“愿意接下就…点点头吧…让我安心瞑目……” 他看见许笑飞点点头,就慢慢合上了眼睛。 他似已很累,很累了。 这双曾勾人魂魄的眸子合上了,就再也没有睁开。 临砚默然片刻,他一挥袖,尹云深衣袍上沾染的血痕就全消失不见,变得光洁如新。 细细花雨,漫洒而落,将香气留在了他的周身。 临砚转身,向外走去。 “等等!”又是许笑飞道。 “你还有什么事?” “你……你既然是如约来取他的性命,那你为何又要杀了杜飞卿?杜飞卿也是来杀他的,你们本来……没有冲突。” “这是两码事。”临砚道,“好歹相识多年,在他死前,我就随手替他了结这场恩怨罢了。” “是,我明白了。”许笑飞道。 也不知道他究竟明白了什么。 临砚没理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许笑飞他们还得先把自己的储物袋找回来,取出丹药抓紧时间疗伤。要放出被关押在监牢里的众人,还要收殓尹云深。 临砚并不想参与其中。 第31章 白虎 云遮雾罩,重峦叠嶂。 临砚落下云头,飞入了山腰间一处隐秘的洞口。 山洞里铺着稻草,颇为干燥清洁,明显是有主人的——而山洞之主,正趴伏在草上,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见到临砚走进来,也只略抬了抬眼皮,碧色眼瞳里的光一闪而没。 却是一只就算卧着,也有一人多高的巨大白虎,雪白毛皮上满布着褐色条纹。 临砚朝它点点头,找了片空地,就地坐了下来。 这洞穴的深处还有一进,从那儿隐约传来阵法的灵力波动。 临砚知道,教主在里面闭关。 这次只是临时闭关,要不了多久就能出关了。分坛里不够清净,故而找了这么个地方,教主好像也很乐意到这里来。 因为这儿,是他们当年落难,被天下正道一路追杀时藏过身的地方。 临砚一进来,也涌起了许多回忆。 他从储物袋里招出一只青铜方鼎,摆在面前,心念一动,一股细流就自行从流经洞外的涧水里分出,注入了鼎中。临砚又在鼎下点了火,往里面投入了新鲜的鹿肉和牛肉,加了香叶、桂皮和别的香料。 他坐在鼎前,守着这锅肉汤。 袅袅烟气,逐渐从鼎里冒了出来。 当年逃亡,他们也就吃吃冷食而已,可不敢这么大费周章地烹煮。到如今,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 慵懒的白虎闻见了愈来愈浓的香味,把脑袋抬起来,用小灯笼般的虎目凝视着鼎中的物事。它倒也耐心在等,没有急着取食。 四十多年前,它就在这山洞里安了家。临砚和沈惊澜找到这山洞时,他们正急需一个隐秘的处所歇息和疗伤,白虎似乎不怎么欢迎这两个不速之客,拦在洞前,弓着背脊,戒备地瞪着他们。 教主用一支肉灵芝贿赂它。 临砚觉得,教主自从遭逢巨变,从备受追捧的天之骄子沦落为人人喊打的魔头,他对妖兽魔物,就要比对待人修温和上许多。他对妖兽魔物的信任,也比人族更甚。或许只有自己是个例外。 这头白虎想来能看出他的友善之意,居然点点头,收下肉灵芝,放他们进了洞。 两人一虎,就此相安无事地一起住了下来。 时隔多年再回来,这头白虎好像还记得他们。 临砚默然地给方鼎下添了把火。 洞中光线昏暗,跳动的火光,映在他的脸容上,也在山壁上投下变幻的影子。 他能听见背后白虎缓慢而悠长的呼吸声。 妖兽的性命,总是比人类长久许多,坚韧许多的。 就连他们这些修道者,手中掌握了比凡人强大得多的力量,还是一样脆弱不堪。 临砚的眼前,忽而浮现出尹云深的模样。 他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 只要世上千万的人心里还有*和仇恨,流血和流泪就不会停止,注定有人要为之献祭。 当年如果答应了替他报仇,他或许就不会死。但那时候,教中事务繁忙,的确腾不出手来。自己的仇怨自己解决,也是天绝教向来奉行的准则。 只能怪天意弄人。 肉汤煮够了火候。 临砚从储物袋里取出一只小碗和一个硕大的铜盆。 随手一指,浓郁的肉汁混着大肉块注满了铜盆,临砚将这铜盆放到了白虎的面前。 白虎不客气地将脑袋埋进去,呼哧呼哧的声音很快就传了出来。 临砚也给自己盛了一碗。 一人一虎各自吃着。 忽有个人影显现,在他身旁施施然坐了下来。 沈惊澜道:“也给我来一份。” 语声里带着笑意。 “教主这就出关了吗?”临砚道,边说边装了一碗递给他。 “嗯,我刚收功就闻见了香味,”沈惊澜道,“还好我出关得及时,否则就没有我那一份了。” 这一锅汤,临砚虽然吃不了多少,一旁的白虎却是有多少就能吃下多少。 “小尹的事,已办完了吗?”他又问。 “是。”临砚道。 沈惊澜沉默了片刻,用筷子随手搅了搅碗里,轻叹一声。 对尹云深,他没有再说什么。临砚也没有再提。 沈惊澜吃了起来。他忽然又凑过来,嗅了嗅临砚的发丝,道:“你该去洗个澡了,身上还留着一股催情香的味道。” “那又怎么样?”临砚道。 “让我一直闻着,夜里会睡不安稳。” “为什么?” 沈惊澜不急不躁地笑道:“我好歹也是个男人。” 他笑起来很好看,临砚一直都知道。 这时候的笑,也依然令临砚心中一动。 “是么,”临砚瞥开眼,不敢再看,嘴上仍强硬道,“我好像还没有看出来。” 沈惊澜摇摇头,拍了拍背后的白虎,笑叹道:“老伙计,你看,小砚是不是越大就越不听话了?” 白虎低低嘶吼一声,似乎表示赞同。 渐渐入了夜,夜色也渐渐地沉了。 两人已准备休息了。 这时,安静地卧在身后的白虎忽然不安地吼叫起来,虎爪挠动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吼声里仿佛带着莫大的痛楚。 他们回头望去。 白虎已站了起来,背上生出一对羽翼,双翼一展,化作一道白光没入了外界的茫茫夜空。 沈惊澜道:“我在闭关时能觉察到,它夜夜如此,有些异常。” “教主想跟去一看吗?”临砚心知肚明,他又起了好奇之心。 沈惊澜点点头。 两人便一齐飞了出去,那白虎还没有飞出太远,被他们紧紧缀在其后。 白虎在飞出洞穴时,似已有些癫狂。 它却还记得一个目的地,径直往某个方向飞去。 不多时,就飞入了山间的一处谷地,下方屋舍俨然,田地片片,原来是一座寨子。 这寨子用大块的岩石筑起围墙,寨门前还有一片怪石嶙峋的石柱林。 似已严阵以待,白虎甫一从半空现身,上百支箭矢就从石柱林中射出,密集如雨,一瞬间就有好几支扎破了虎皮。这些箭的尖端闪烁着蓝光,像是淬过毒。 那些弓箭手们都藏身在石柱背面。 白虎仰天咆哮,飓风从它张大的血盆巨口中吐出,分化成三股卷入了石柱林。它猛地一抖身体,将箭矢纷纷抖落,也迎了上去。 一轮毒箭射完,弓箭手也纷纷抛下弓,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石柱林地形复杂,遮蔽之处甚多,白虎在空中不能轻易袭击到他们,一旦飞入其中,又顿时陷入了巷战。 临砚和沈惊澜驻足在高空,静默下望。 情况不明,他们还没意思要插手任何一方。 “吼——”白虎忽的吃痛怒吼。 一个人影倏然现身于它背后的石柱上,将一把长刀刺入了它的后腰。这是利用石化之术隐匿了气息,一动不动地潜伏到此刻,方才暴起一击。 可惜,妖兽的筋骨太过坚韧,这一刀只递入了数寸,就生生卡住,不能再进半分。 虎尾横扫,将得手的那人一把扫了出去。眼看那人就要重重撞上石柱,颅脑迸裂,忽有一人斜刺里冲来,出手如电,将人截下。 救了人后,他也拔剑。 剑光如匹练,如白虹,如星子落于九天,往白虎攻去。 临砚和沈惊澜都看清了他的脸。 “那位许少侠也来了,”沈惊澜道,“时日不长,他又有了不小的精进。” 临砚应了一声。 在这里看到许笑飞,他一点都不意外。 哪一天触发剧情的地方看不到许笑飞了,那才是值得惊讶的大事。 “教主好像对他颇为留心。”临砚道。 “嗯,他有点像我。看着他,能让我想起我过去的模样。”沈惊澜不避讳地道,“我先前调过他的资料,逍遥派掌门叶知秋的弟子,在他拜入师门之前,他的出身来历却是一片模糊。” 临砚道:“是,他的卷宗上也是我调查的结果。我什么都没有查出来,他的身世要么相当普通,要么相当神秘。我打探过,就连他本人都忘记了,他似乎经历过什么重大变故,将从前的事全都遗忘了。” 临砚说话间,不由想起许笑飞对他说过的那番话。 “这一次,就算拼尽性命,我也绝不会让你再死了……” 他一直以为许笑飞是错认了人,将他误当做一位生死以交的旧友。 现在他依然这么想。 他的记性从未出过错,他当然没有“死”过,也当然没有在很多年前见过许笑飞。 沈惊澜笑一笑道:“不论他身世如何,你说他会是我们将来的心腹大敌,我倒有几分相信。我观他的剑法,竟有好几家的影子,他还能驳而不杂,融会贯通……” 言语间,颇为赞许。 他没有对许笑飞流露出一点杀意。 临砚知道,自己不杀许笑飞,是因为他心知肚明现在还杀不了;而教主不杀,就是因为教主不想。 即便知道这人会是将来的大敌,教主依然有气度,等着他的对手成长起来。 陷入苦战的许笑飞自然察觉不到,正有两个人在议论着他。 这两个人,还是与他关联极深的人。 悬停在高空的临砚和沈惊澜隐藏了身形和气息,以他的修为,当然感应不出。 许笑飞只觉自己胸口隐隐作痛,灵力也颇为滞涩。 他的伤势根本还没有好,又来了这一战。但他拔剑之时,从来不会多考虑这些的。 刀剑虎啸的混响,以及血腥味的弥散下,好像连寨子里报晓的雄鸡,都不敢放声高叫了。 就算没有鸡鸣,拂晓时分还是一样的来临。 鱼肚白从天际泛起。 青惨惨的天色,透着些惨然,但毕竟是天亮了。 白虎好似见不得太阳,忽又咆哮一声,背生双翼,倏然从包围中脱身,拔高了身形,飞入了空中。 眨眼间,头也不回地逃走了。 “哐当” 方才还攥紧长刀,拼杀得眼珠赤红的战士们,全都丢了刀,坐倒在地。伤势重的开始呻|吟,伤势轻的开始照料伤势重的。 这一晚总算熬过去了。 “许兄,你伤口又崩裂了。”许笑飞也想坐下来歇一歇,荣瀚已走过来,瞧了他一眼道,“快,赶快重新上药。我本不该让你一起来的。” “对,”随后走来的魏玄风也附和道,“当时就该把你留给逍遥派,让你好好养个伤。” 许笑飞低头一看,胸前衣襟上果然又渗出了殷红。 那是处剑伤,他在地下秘窟里伤得最重的一处。 他已上过药,用干净的布条包扎过。没有用杨长老的药,否则就不会这么轻易绽开了。 许笑飞实在没有狗胆在两个好友面前用那位杨长老的药,假如出了什么岔子,真不知道要给他俩添多少乐。 “我没事,重新上个药就好,”许笑飞道,“来都来了,难道你们在拼杀,我躲在屋子里,我就能安心疗养了吗?” “我替你敷药吧。”荣瀚道。 他帮许笑飞脱下外袍,轻轻揭开缚住伤处的布条,而后涂抹上翠绿的药膏。 寨子的大门敞开了。 战士们有的互相搀扶,有的则是被人背着抬着,涌入了门里。 交战之际,寨门是紧闭的,还布下了严密的防御结界。不论谁心生怯意,退都不能往回退一步。 此际暂时停火,立马有一群寨民上前迎接。 三个好朋友也走了进去。 他们与之并肩作战的这些战士,就是土生土长的寨民,好像都从小修习一种祖传的刀法。这刀法有些神异,算是以刀入道的一门粗浅功法,因此人人都有修为在身。当然,绝大多数人的修为,还是及不上他们三个的,他们修行的毕竟是道法正统。不过他们三人,在地下秘窟中要么受伤,要么灵力枯竭,一时还没有完全恢复。 有人拦在了他们面前。 一个古铜色皮肤,面庞英俊的年轻人,腰间挂着一把皮毛丰沛的狐尾。这种毛色棕黄,末端带一抹白的狐尾出自三眼狐,此狐最为狡诈,速度也极快。能用一串三眼狐尾做配饰,说明他的身手和捕猎技巧,已相当了得。 他拱拱手道:“多谢诸位相助,几位的心意,我陆某人心领了。我已安排好,你们就在寨子里休息到下午,然后我就送你们离去吧。我看你们都带着旧伤,想来还是静养为宜。” “陆兄!”荣瀚道,“以你我的交情,你以为我能在这时候一走了之?我问过了,今晚白虎依旧会来,我们当然也要留下。” 被唤作陆兄的陆之枫摇摇头,语气生硬道:“荣兄,先前是我没拦下你们。这件事本不该由你们插手。先祖有训,白虎侵扰是对我族勇士的考验,不可借取外人的力量。不必多说了,我稍后来送你们。” 两人说话之际,魏玄风的脸色渐渐沉了下去。 “哼,”他忽然冷哼一声,道,“不必我们插手?今天有不少人受伤,要不是有我们三人帮忙,只怕就不仅仅是受伤了!” 他语气不善,陆之枫却也回得不怎么客气。 他道:“你们的一番好意,我当然看在眼中。不过我白虎寨中人,向来以战死为光荣,何况是与白虎的这一战!假若战死,就能被飞升成神的老祖宗收到身边,反倒是莫大的幸事。更何况,”他觑了魏玄风一眼,“我寨之人擅长石化术,重伤时能够龟息续命,慢慢恢复。没有你们三人就会有所伤亡,倒也未必。” 他对身旁的一个少年说了句什么,就转身匆匆走了。 那少年便道:“几位贵客去我家歇息吧,枫哥把你们交给我了。”他又笑道,“我阿妈做的饼可好吃了,你们都来尝尝!” 他在前带路。 魏玄风驻足不动,怒道:“这姓陆的小子真是不识好歹!我们好心帮忙,他倒是一副嫌弃的鬼样,还要将我们赶走。小荣,我们还留下受什么气,现在就走!” 荣瀚沉默不语,忽又摇了摇头。 许笑飞左看一眼,右看一眼,看了看两人神色,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他抬手捂住胸前刚刚上药的地方,道:“哎呀,好痛……还是跟着这位小哥先去休息吧。” 他一叫痛,魏玄风顿时道:“算了,许老弟身子不适,那就多留一会儿。” 他们跟随着那少年,在寨子里穿行而过,不一会儿,面前就出现了一栋竹楼。 领路的少年扯起嗓子,朝竹楼里喊了一声,他的阿妈慌忙跑出来迎接,一把抱紧了儿子。脸上带着喜色,以及还没有全然消退的担忧。 她眼底乌青,似乎为自己出战的儿子担心了一整晚,不曾睡个好觉。 “这三位贵客是?” 待看到儿子安然无恙的激动劲儿过去,她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向少年询问起来。 “是枫哥的客人,昨晚和那头白虎交战时,他们还出了不少力。” 妇人闻言,顿时热情地招呼他们。 面对这慈爱的老妇人,就算一肚子气的魏玄风也说不出什么话了。 这家的男主人好像不在了,三人都默契地没有多嘴, 他们一道围坐在略显狭小的木桌边。妇人端来了热茶、油饼和煮鸡蛋。 许笑飞拿了个饼。炸得金黄的油饼在嘴里酥脆地一响,喷香的葱味涌上舌尖,他本来就不是个挑食的人,对这油饼很是满意。 吃两口饼,喝一口茶。茶水很清淡,也很解腻。 许笑飞吃得好欢。 他看看荣瀚,荣瀚也在吃着,却有点食不知味的模样。 他再看看魏玄风,魏玄风大口大口咬着油饼,咬牙切齿的模样,倒好像在撕咬仇人的血肉一般。 许笑飞偷偷地在心里叹口气。 他的江湖经验虽少,察言观色的功夫却不弱,眼下的状况,差不多心知肚明。 但他好像还没什么能做的。 他们也是凑巧才到这深山中的白虎寨来的。 那地下秘窟中关押了不少人,被他们尽数救下。其中有一人外衣上绣着虎头徽记,被荣瀚瞧见,追问了两句。 原来,荣瀚许久都没有消息的好友陆之枫,正是和那人从同一个地方来的,这虎头就是他们的族徽。 从地下秘窟脱身时,许笑飞还遇见了正率队寻他的大师兄韩樾和师姐祁燕。 韩樾正在准备论剑大会的比试,每天忙于练剑,就连吃饭休息的时间都没有了。见许笑飞失踪,竟也抛下练剑一事出来寻他,令许笑飞心头大为感动。 感动归感动,他和师兄弟们道了谢,报了平安,寒暄几句,就跟着荣瀚两人一道去找陆之枫了。 刚来的第一晚,就遭逢了与妖兽白虎的一场恶战。 许笑飞暗暗思忖,他们遇见的这头白虎,虽然不如传说中的上古神兽那般威能无穷,但白虎一族向来也是通晓人性的灵兽,与人族还算亲善。 到底为什么,那白虎非要侵扰这寨子不可? 为了吃人?倒也不像。 难道这寨子中有它渴求的东西,或者有它非要报复不可的人? 想到这儿,他开口向那少年问道:“那头白虎究竟为什么要来袭击你们?” 寨民少年道:“这里有个典故。” 三人中就属许笑飞吃得最享受。他并非没心没肺、心事全无的人,只不过吃饭的时候,会将烦忧暂且放下。 他吃东西的样子,这少年当然也看在眼中。 见到客人喜欢自家端出的食物,主人自然会很高兴的,对这样的客人,主人也会格外有好感。所以那少年很爽快地解答了他的疑问,将这个典故娓娓道来。 他道:“据说好几百年前,我们白虎寨的老祖宗率领着一族人,从被海水淹没的故土出发,想寻一片土地再次落地生根,建成新的家园。辗转许久,才找到这里,定居下来。一开始总有妖兽侵扰,折损了不少族人,后来老祖宗与一头白虎交了好友,白虎是山里的万兽之王,有它坐镇,渐渐就没有妖兽敢来冒犯了。” 这个故事,他好像是从小听到大的,没有多回想,又顺畅地说了下去:“寨子里本来营建得风风火火,眼看大家都要安居乐业了,那头白虎不知道为了什么缘故,忽然背叛了老祖宗,还想偷袭他。这畜生自然是被老祖宗一刀斩杀了!但白虎是不死之身,从那以后,每隔四五十年,白虎就会重新现身,向这寨子复仇。老祖宗也定下一条流传到现在的规矩:每一回斩杀白虎时贡献最大的,就是本族的‘第一勇士’。不瞒你们说,大家都觉得,这次的‘第一勇士’非枫哥莫属了!” 少年的眼中也露出向往之色:“枫哥的大哥陆之椴就是上一任的‘第一勇士’,那时候枫哥还小呢!所以枫哥从小就仰慕他的大哥,就好像我仰慕枫哥一样。为了追上他的大哥,当上‘第一勇士’,枫哥已经勤练刀法好多年啦,谁都比不上他刻苦。他还经常出外游历,寻人切磋呢,每次回来,都能厉害好大一截。”他瞧瞧脸色不好的魏玄风,又连忙道,“刚才你们和枫哥好像有点……有点……咳,你们别怪枫哥,枫哥说话不会拐弯抹角,他说的其实是真话。我们寨子往常都是欢迎贵客的,但白虎来袭的这段日子,一般都会闭寨,不招待客人们的。听说是坚叔告诉你们怎么来的吗?坚叔在外面住久了,他还不知道白虎又来了吧!不过你们既然来了,又是坚叔的救命恩人,在昨晚还帮了我们不少忙,我肯定得好好招待你们。来,多吃点。” 他又主动递给许笑飞一块油饼。 “每隔四五十年出现的白虎……这么说来,那个陆之枫岂不是……”许笑飞接过去,想了想道,“少说也有五十岁了?我倒一点都看不出来。” 修道之人当然会显得年轻些,但陆之枫修的并非正统功法,一身功力都在刀上,本身的内功并不强大。 少年笑了,颇有几分自豪:“老祖宗当初看中这块地方,就是因为这儿是块风水宝地,盛产一种千叶草,我族人用来泡茶喝,比外界的人寿命长久,老得也更慢,不比你们修道的人差。枫哥刚刚也嘱咐我,让我稍后采一些千叶草送与你们带走。” 他们所说的话,闲坐在高空一朵浮云上的临砚和沈惊澜都听在耳中。 沈惊澜道:“这孩子在讲述典故时,似乎隐瞒了什么。” 临砚道:“是么?” 教主有时候模样漫不经心,其实倒还挺细致的。 关于此事的始末,熟悉剧情的临砚当然是最清楚的,但现在他还不想说出来。 “嗯,我还没有想明白此中的关键。这座白虎寨的消息,我曾有所耳闻,可惜还是所知甚少。”沈惊澜摇摇头,道,“我们走吧,看来已听不到别的了。” 他们身下的浮云,便无声无息地往回飞去。 …… 吃过早饭,少年将三人引到楼上的房间里,让他们好好休息。 荣瀚找了张椅子坐下。坐了一会儿,始终一语不发的他忽然起身道:“我出去一趟。” 魏玄风一直盯着他,见他要出门,也连忙道:“我一起去。” 他回头看了眼许笑飞,道:“许老弟,你伤势最重,我们就不打扰你了,你在这好好睡一觉吧。” 许笑飞目送他俩出了门。 现在就只剩他一个了。 他脱去外袍,除去鞋袜,盖上薄被,在竹榻上躺了下来。 闭上眼睛不久,他的眼前忽又浮现出尹云深的脸。 一张柔弱苍白的脸,眼底含着泪光,面上却带着笑意。 “谢谢你替我说话,可我……我又忽然想死了。” “如果能早些遇见你,事情会不会变得有些不一样?” 唉……活着都如此艰难,要死……为什么那么容易? 他想挽留的性命,为何总是挽留不住? 许笑飞心绪缭乱。 他翻了个身,又伸手攥住了胸前那枚坠子。 小墨…… 他的手慢慢收紧。温凉的玉质贴紧在他掌心,在他心里,就好像攥住了一只他挚爱之人的手。 许笑飞的嘴角渐渐下撇,像是泫然欲泣。终究是没有哭,只化作了他神情中的一抹坚毅。 就算是利用邪术也无妨。 一定要让小墨活过来。 他一动不动地躺了好一会儿,仿佛睡着了。 忽又猛地坐起来。 心里乱,伤口又疼,他哪里能睡得着? 许笑飞索性穿起衣服,也走出屋子,竹楼有些老旧了,脚下的地板嘎吱嘎吱作响。 那少年已不在家中,正忙着打扫屋子的妇人和蔼地招呼他。 “醒了吗,不再多睡一会儿?” “不了,大娘,我去走走。”许笑飞道。 他在这陌生的寨子里漫步而行。 荣瀚和魏玄风应该没走太远,他也无心去找。那两人、或者是三人的事情就够麻烦了,他不宜再去掺上一脚。 毛竹扎成的小楼,错落点缀在寨子里。许多小楼前还蓄养了一头精瘦颀长的猎犬,看来更似狼,而非狗。 田地里则种着某种药草,紫花开得大朵大朵,连成一片花海倒也好看。是什么药草,许笑飞并不识得。 没多久,他就走到了寨子的出口。 那白虎据说半夜才会现身,白天并不露面,因此寨门还是敞开的。 许笑飞也就走了出去,又招出了一把飞剑。 他其实没什么想去的地方,就是想随便散散心。心神恍惚之际,已驾剑在云雾弥漫的山间飞出了很远。 咦,那是…… 回过神来时,他已落在了溪畔。 一头比他还高大得多的白虎,正低头咬下生长在水边的一种不起眼的小草,嚼碎之后吐在虎爪上,涂抹于伤处。 这草药好像很是有效,它庞大身躯上的伤痕泰半都已消退,看去没那么血肉狰狞了。 但许笑飞能感觉到,比起昨晚,它也衰弱了许多。 白虎的恢复力虽强,要疗治它的伤势,也需要耗费它大量的生命力。 许笑飞心念一动,飞剑顿时隐匿了形体,悬浮在他身旁。 一对一他还没有把握,假如见势不妙,他逃跑就是了。 感觉到他的举动,白虎抬头,看了他一眼。 猛兽没有表情,许笑飞却从那双深碧色的虎目里看到了冰冷和漠然。 白虎看了他这一眼,就继续自顾自地疗伤起来。 待到伤势痊愈,白虎双翼一扇,又径自飞走了。竟连理都没有多理他一下。 “……” 许笑飞将飞剑收起,想了想,又从储物袋中取出了一样小玩意。 却是一座可以托在掌心的小塔。八宝琉璃,飞檐斗角。 他默念一声咒诀,身形缩小,飞入了塔中,而后,这座塔也飞了起来。 跟着那白虎而去。 这座藏踪塔可以隔绝气息,不论用来跟踪还是逃跑,都是神不知鬼不觉。许笑飞确是好奇,这白虎白天会在何处落脚。 飞了片刻,白虎一头钻进了前方的山洞里。 许笑飞稍一犹豫,没有跟上,反而催动他置身的小塔,悄然往下方的水涧飞去。 他似乎影影绰绰地瞥见了人影…… 真的有人在水中沐浴。 他没听说过这附近有热泉,但涧水还冒着腾腾白气。 他能看到,有个人一头黑发披散在水中,涧水一直漫到他的锁骨。 许笑飞心头一跳。 这张脸他并不认识,虽然莫名的与他自己有些相像……只不过神情更沉静些,脸色也更苍白些,像是生了重病。被热气所熏,才泛出少许血色。 不知道为什么,光是看上一眼,许笑飞似乎就能感觉到,这个人每时每刻所承受、所忍受的肉身的痛楚。 就好像痛在他自己身上一样。 这个他莫名熟悉的人,正泡在水中,向另一个人说话。 让许笑飞心头一跳的,却是这第二个人。 他背对着自己,披着外袍,坐在岸边。 看背影,像是……天绝教的那个人? 许笑飞依然很想看看他的真面目。现在也许是一个好时机,那人不知有外人在场,总不会还掩藏着他的真容吧。 但许笑飞还不敢飞得太近。他已知道,他打过几次交道的这个人,功力究竟有多强,而泡在水涧里的那一个,虽然病弱,身上散发的威势竟还远远超过他。 ——那一定也是魔教中人! 说不定,在魔教中的地位还相当之高。 许笑飞悄悄放出了神识。他有时候还算谨慎,但更多时候,简直是胆大包天。 然而,几乎就在瞬间。 泡在水里的那人,忽然抬头朝他的方向望了一眼。 原本带着倦懒之色的眸子,变得雪亮如刀! 许笑飞大吃一惊,心脏狂跳起来。 他纵然想拼死再“看”一眼,也什么都“看”不到了。浓郁的白雾瞬间吞没了他的神识视野,显然,是那面有病容的神秘人隔绝了他的神识。 他对许笑飞,看来杀意并不重。 否则这一手隔绝神识的手段用在他处,许笑飞早就死了十次。 …… 感知到许笑飞狼狈而逃,沈惊澜轻声一笑。 “初生牛犊不怕虎,他胆子倒不小。” “那位许少侠刚刚来过?”临砚问。 他知道许笑飞有一件隐匿气息的法宝,不过,他若不是提前知道,有意查探,也是感觉不出来的。 “嗯。”沈惊澜道,“他似乎想看看你的脸,他似乎对你很有兴趣。” 他说得好像也饶有兴致。 “教主说笑了,”临砚道,“他以为我是他的一位故友而已。” 沈惊澜眸光闪动,微微一笑,忽而又道:“你真的不再下来泡一泡?把整条山涧水烧热,我好歹也要费些力气的。” 临砚道:“……我洗过了。教主多泡一会儿吧。” 第32章 仪式 “呼” 许笑飞一连飞出了老远,才歇下来喘了口气。 还好还好,没人追来,自己的小命还在。 许笑飞保住命,又开始惋惜起来。又没能窥看到那人的脸……只能再等以后的机会了。 封闭他神识的另一个人,也莫名地熟稔。那人的威势太强,许笑飞心里其实是隐隐畏惧的,但畏惧之外,又很想与他亲近。而且同情他,想要分担他的痛苦。 许笑飞也不清楚,为何会对他有这样复杂的情绪。 也许一切都与自己失去的记忆有关。 若有机缘,真希望和那人也交个朋友! 当然,许笑飞没有忘记,这两人都是魔教中人。 魔教里不全是大奸大恶之辈,这两个一眼看去都不像。但好像每次魔教的人一露面,立马就有坏事发生。 难道这次白虎侵袭,也是他们捣的鬼? 许笑飞想了想,又摇摇头。 白虎的传说是多年前流传下来的,这一回,寨子里的人们也没有发觉什么异常,这事应该与他们无关……但愿如此。 假如真有魔教掺和进来,还不知要有多大的麻烦。 天光大亮了。 漂浮在山峦上空的云雾不知何时已散去,极目望去,能望到很远以外。 许笑飞分辨了一下方向,往白虎寨飞去。 咦,那不是陆之枫吗? 飞了一会儿,眼尖的他又在下方的山林里看到了一个熟人。 他不去休息,偷偷跑来这野林子里做什么? 陆之枫没换衣服,还是昨晚那身装扮,手里提了一壶酒,还携了一大枝开得烂漫的桂花,像是要和人私会的样子。 许笑飞刚才想东想西,想得出神,还没来得及从藏踪塔里出来。既然撞见了陆之枫,索性龟缩不出,也悄无声息地缀了上去。 他一向率性而为,对跟踪他人这种事,并不觉得如何羞耻。 不多时,他已跟着孤身独行的陆之枫,进入了一片隐秘的谷地。 说隐秘,是因为这谷地颇为狭隘,上方巨岩遮挡,大树参天,从空中往下望很难发现。 山谷里好像是一座砖石砌造的祭坛。 通往祭坛的有一条步道,步道两侧,每隔一段就有塑像分立两侧。这些塑像面貌各异,神情也是栩栩如生。 步道末尾的祭坛上,也供着高大的石刻神像:一个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脚边卧着头巨虎。这应该就是白虎寨的老祖宗,和他那位白虎朋友了。 白虎虽然背叛了他,在立塑像时,却还一并刻了出来,天长地久地和他待在一处。 许笑飞看着陆之枫先去简单拜祭了老祖宗,就往回走到步道的另一端,在位处末位的一尊塑像前停了下来。 他的酒、花枝,还有装在乾坤袋中的鲜果,看来都是给这个人的。 他摆上贡品的动作小心翼翼,比方才面对他的老祖宗,还要小心上几分。 摆放完,他又起身,注视着面前的塑像。 忽然伸出手,抚上那张虽然刻画得颇有生气,却依然冰冷僵硬的脸。 “大哥,你等着,”他的眼眸温柔,言语却充满着坚定之意,“我一定会拿到这次的第一勇士,和你站在同一个位置……我一定会!你在老祖宗那里,已等了我四十年了,你可有很想念我?我很想你,我也等不及了。” “四十年……已经太长、太长了。” 陆之枫对着不言不动的塑像,独自一个人喃喃自语。 “就算这四十年来我一直沉浸于刀技,努力提升境界,无暇为别的事分心,我也时而觉得,日子太难熬了……一天天数着过,等候白虎出现,这日子真的太过煎熬……好在,一切都快结束了。我能感知到,那头白虎的力量已经消亡了大半,今晚就是它的死期。”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那是欢喜的叹息。 “大哥……这回再相见,你会不会惊异我又成长了许多?我一直在追赶你的脚步,说不定现在,我已经有和你抗衡的力量了!你若不服,我们不妨再来较量较量,再也不用你给我放水啦。” 他又在石像前絮絮低语了什么。许笑飞已然听不清楚了。 他只听出,陆之枫的语声越来越低,也越来越旖旎。 哪里还像一个弟弟对兄长该说的话。 ——是一个痴恋之人的情话。 他所说的话,许笑飞一字不漏地听进了耳朵。 他也不由在心底叹了口气。 照这么看来,荣兄大概是没希望了……不过,既然荣兄没希望,魏大哥就还有希望。 本来嘛,他就觉得魏大哥对荣兄有些不同。魏大哥对他当然也很好,可能由于自己年龄小,还格外容让些,但他对荣瀚的好,又是另外一种好了。 原来还不明显,陆之枫一现身,他简直装瞎都能看出来。 许笑飞在心里感叹了一通,又忽而醒悟过来。 ——等等,陆之枫刚才还说了什么? 他说,很快就是他和大哥的见面之时。他的大哥陆之椴,只余一座石像,看起来似是离世了,难道白虎寨的每一任“第一勇士”,都得去死吗? 这好像有些奇怪……想来是他猜错。 “大哥,很快便要相见了,我就先走一步,回去练刀了。”陆之枫又在石像前流连了一会儿,轻声道。 许笑飞躲在藏踪塔里,看着他转身离去。 练刀? 现在跟过去就能偷窥到陆之枫的独门刀法了,他在此道上好像浸淫颇深。 但许笑飞窥看别人言语举动,还做得出来,这种类似于偷师的行径,就有点不好意思了。 所以许笑飞没有动。 等了一会儿,直到他再也感知不到陆之枫的气息,便从塔里飞了出来。 总待在塔里,有点儿闷。 许笑飞也落在塑像面前,瞧了瞧那张脸。 看上去,与陆之枫确有几分相似……只不过,眉眼更清秀些,神情更温和些,与他想象的还不太一样。 一阵清风吹来。 整整齐齐地堆叠在石像脚前的果子,被吹落了一颗,骨碌碌地滚到一旁。 他没见过这种朱红欲滴的鲜果,也许是山里的特产。 “这是什么果子啊?”许笑飞喃喃,“看样子好像很好吃。” 他弯下腰去捡拾,准备把果子放回原处。 “吼——” 许笑飞动作一僵。 回过身来,正看见一只巨大的白虎,冷冷地凝视他。 深碧色的虎目,就算在白天,也依然在发着光,令人心悸的寒光。 这白虎不是回山洞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难道……自己当时被魔教的人惊走,不小心泄露了气息,让白虎随后追了上来? 怎么跟来的倒不要紧,要紧的是,自己全然不是这白虎的对手! 它先前还对自己不屑一顾,到了现在,不知为何,周身却散发出了杀气。 “喂,有话好说,”许笑飞稍稍抬起一只手,“不一定非得打打杀杀的,是不是?你看,我还有一支肉灵芝,听说妖兽都很喜欢吃的,比人肉好吃多了……” 他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支,抛了过去。 白虎没有接,却低头瞧着肉灵芝,愣了一愣。 趁它愣神的功夫,许笑飞已招出了飞剑,乘着剑夺路而逃。 背后的咆哮声忽又响起。 脚下疾行的飞剑,也突然停滞。 许笑飞回头一看,与那双虎眼四目相对,忽的眼神迷离起来。 他觉得头晕。 有一团阴影,从白虎幽深的瞳孔里飘出,落入了他的心湖。 搅起了无穷无尽的漩涡…… 天旋地转,视野颠倒。 心神渐渐丧失。 他如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隼,一头从半空栽落。 …… 一前一后,有两道身影飞落在了白虎寨前的石柱林中。 他们对视一眼,都摇摇头。 “这小子究竟跑到哪儿去了,到现在还不回来?”魏玄风道,“他还真以为自己是来游山玩水的吗,小王八蛋!” 他嘴上不客气,眉宇间却隐有担忧之色。 暮色|降临,寨子里的战士们都已披坚执锐,藏身在了石柱林中,等候着今晚一战。 许笑飞却还不见踪影,魏荣两人已找了他好一会儿。 荣瀚安慰道:“许兄身手不错,人也机灵,想来不会有事的。也许真的是在某个风景宜人的好地方多流连了一会儿。” 两人虽然没有说,心里头都有些担心,许笑飞是不是遇上了那头白虎? 不过,据说白虎昼伏夜出,白日里很少现身…… 两人说话间,陆之枫走了过来。 他一天一夜没有休息,却还神采奕奕。 长刀斜挂在腰间,他的人就像是一把出鞘的刀,利落、凛冽。 他道:“那位许兄弟还没有回来么?” 荣瀚点点头。 陆之枫道:“说不定他只是迷路了,这片山林里并无特别厉害的妖兽,以他的身手还应付得来。” 他看了两人一眼,又道:“天色已晚,我就不催促你们动身了。请回寨子里休息,今晚白虎就会被斩杀,你们想留多久都无妨。” “陆兄,你在说什么呢?”荣瀚道,“我当然要留下来,和你一道对敌。” 魏玄风道:“他要留下来,我也同他一起。” 陆之枫仍是冷冷淡淡,并不领情。 “我说过了,这一战不宜有外人插手。两位请回吧,待我凯旋,再来向你们敬酒赔罪!” “你……” 魏玄风压抑在心头的怒火,又差一点爆发出来。 但他忽然看到一个人。惊喜之下,顿时把这股怒火忘在了脑后。 “臭小子,总算知道回来了?我和小荣找了你半天!” 他冲着那从半空飞落的人影道。 “许兄,好在你安然无恙。”荣瀚也道。 来的自然是许笑飞。 许笑飞没有回应他们的招呼。 他原本是束了个发冠的。这时候发丝散乱了一缕,从额前垂落,挡住了他的眼睛。令人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 他无声地落在三人身边。除了呼吸声还在,几乎像一具傀儡木偶般沉默。 这可一点都不像他平日里的风格。魏荣两人正要问个究竟,他忽而发声。 “快让开!” 与之同时,他已抬手一剑,刺向了陆之枫胸前。 这一剑真是迅疾非常,也狠辣非常! 陆之枫猝不及防,另两人更是大吃一惊。 剑风激起了许笑飞额前的碎发,令他们看清了被乱发遮挡住的那双眸子——赫然是幽邃的深碧色! 还发着光。 是绿荧荧的鬼火之光。 也是那头妖异白虎眼中的神光。 好在陆之枫反应机警。他临阵经验,也极为丰富,许笑飞一剑刺来,近在咫尺,他仍勉强避开了半寸。 散发寒气的剑尖,从他肋下斜斜穿过。 他也拔刀在手。酷烈的刀气,瞬间就弥漫开来。 许笑飞一击未成,剑势铺展,连绵不绝地向他攻去。 “许兄,你做什么!”荣瀚愣了一霎,也加入了对阵。 看样子,许笑飞是中了什么降头术。 他自己的神志,好像已模糊不清,他控制不住自己的举动。 许笑飞入魔之后,用起剑法不管不顾,灵力似也猛然澎湃了许多。 他连看都不看荣瀚和魏玄风两人一眼,每一剑都冲着陆之枫而去。 似乎,一心想置他于死地! 许笑飞不顾自己的安危,和他对阵的三人,却不能不顾及到他,不敢下对他太重的手。 束手束脚之下,一时间竟被逼得狼狈不堪。 连过了几十招,陆之枫方才觑准时机,一刀劈出,以刀背击晕了他。 魏玄风一把将晕迷过去的他接住,把了把脉,探了探他体内的气息,叹口气道:“这小子果然被人秘法操纵了。” “是么?不知他睡一觉能否清醒过来。”荣瀚道。 他又看向陆之枫。 陆之枫脸色惨白,被他搀扶着,就地坐了下来。 他肋下的伤,虽不致命,实在已经很重了。胸前瞬间就红透了一片。 荣瀚道:“我替你敷药。” “多谢。” 他解开陆之枫的外衣,替他抹了伤药,又用布条细细包扎起来。下手很轻柔,也很娴熟。 敷好药,道:“我扶你回去歇息吧。” “回去歇息?”陆之枫闻言,却笑了一声,“都到了这个时候,我怎么可能回去歇息?” 他说得理所当然。 荣瀚先是一愣,而后,脾性温和的他,也涌起一阵怒意。 这阵怒意化作一丝薄红,浮上他白皙的面颊。 “难道你还想留下来对敌?你不要命了!” “没错,”陆之枫道,“我就算这条命不要了,今天也一定要留下来。” 他忽然从乾坤袋里取出了什么,送到嘴边,一口吞了下去。 动作太快,荣瀚来不及阻止。 “你……你吃了什么?” “强效的伤药而已。”陆之枫并不在意地答道。 这丹药的效用,果真强大得很。 甫一服下,他脸上又有了血色。有些虚弱的气息,也重新变得强健起来。 但荣瀚也是老江湖了。他知道,往往这种强效丹药,都会令服用者付出惨烈的代价——伤势一时好了,也会在身体里留下永难拔除的病症。 “你又何必如此?我听说了,你是为了那‘第一勇士’的称号……这称号,真的值得你……” 荣瀚顿住了。 他已说不下去。 受损的是陆之枫的身体,却好像痛在他的心坎里一样。 “值得,当然值得。”陆之枫道,“我也说过,这件事比我的性命还重要。你不懂,因为你根本不了解我。” 荣瀚的心意,陆之枫其实也约摸看了出来,但他无法回应,索性就装作不知道。 索性,把话说得更冷淡一点。 “是么?”荣瀚失落地道,“我不够了解你……我的确不明白,你寻求的到底是什么。” 他脸上的神色,让魏玄风再也看不下去了。 “小荣!” 荣瀚摇摇头,抿了抿唇,很快收起失神落魄的神色,忽又道:“既然如此,我不阻拦你……但你也阻拦不了我,我今晚一定要留下来。我不插手你们与白虎的战斗,我只替你掠阵,护卫你的安危。” 他也说得坚如磐石,不可动摇。 陆之枫看出说服不了他,叹息一声道:“随你。” …… 许笑飞慢慢睁开了眼睛,望着黝黯的屋梁。 这是在哪儿?他怎么会躺在这里? 浑身上下还隐隐酸痛,似乎和人动过手,但还没有大碍。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渐渐回想起来。 这儿是白虎寨里那位大娘的家。 他坐起身来。他还能清楚地回忆起,最后看到的那双奇异的、仿佛摄人魂魄的虎目……再往后的事,都如隔了一层纱,如镜中月水中花,辨不清晰了。 哎呀!他握拳一砸床板。 他心神丧失之下,好像偷袭了陆之枫,还将人刺伤了。但愿陆之枫不要伤得太重,他得去看一看,道个歉…… 那头白虎操纵他伤人,恐怕也是畏惧陆之枫的刀法,想要抢先解决掉这个大敌吧! 没有了陆之枫,今晚的战力,确实会削减很多。 许笑飞下了床,穿好衣服。 从半敞的窗子看去,外面已是深夜了,以他的耳力,还能听到远处的厮杀声。 他推开门,走到楼下,稍稍一愣。 木桌旁坐着一个人。是那位做葱油饼很好吃的大娘,她就着一盏油灯豆大的光亮,还在织补衣裳。 听到许笑飞的脚步声,她转头望来。 “小伙子,睡醒了吗?离天亮还早,再多躺躺吧。” “不了,我出去看看,再睡也睡不着啦。”许笑飞道,“大娘,你还不睡吗?” 话一出口,他旋即想到,大娘只怕在焦灼地等待她的儿子回来,哪里能睡个安稳觉。 和大娘说了几句话,又问清了陆之枫家的所在,许笑飞便走了出去。 奇怪,他没有留在屋里养伤? 许笑飞站在空无一人的寂静小楼前,发了会儿呆。 他依稀记得,陆之枫受的伤很是不轻。这样的伤势若是还要勉强与白虎对敌,很可能跟送死差不多。不过,听他在陆之椴的石像前说的那番话,也许他真的要带伤上阵…… 许笑飞猝然回神,运起遁术,往寨子外飞去。 他可不想让陆之枫因他而死! 飞到半途,迎面就见一群人乌压压地涌了过来。 众人大多浑身浴血,脸上却泛着喜色,气势也颇为高昂。 咦,那个不是—— 许笑飞一眼瞥见,皮毛闪着缎子光泽的巨大白虎,被两名壮汉一前一后地抬着,往白虎寨大门里运去。 一道狰狞的血痕,贯穿了它的腹背,几乎将它劈作两半。 看来白虎已经死了。 白虎寨又会有新一任的“第一勇士”诞生。 “许老弟!” “许兄。” 魏荣两人已发觉了他,从人群中飞出,停在他面前。 荣瀚道:“看样子,你已好了?” 许笑飞赧然道:“我已经好了,不会胡乱砍人啦。我还得去向陆兄道歉赔罪。” “我们知道你是无心之失,也替你赔过罪了,”魏玄风道,“不过,你也真的应该亲自去给他赔个罪……虽然我很不喜他!” 他并不掩饰他对陆之枫的恼火。 许笑飞在人群中找到了陆之枫。 他正被众人簇拥,和别人说着话,时不时爽朗而笑,显然心情很不错。 走路时脚步也很稳健,看不出身受重伤的模样。 许笑飞一怔。 他几乎要疑心自己那一剑并未刺下去……但魏荣两人的反应告诉他,他没有记错。 常人的恢复力绝不会这么好的。难道陆之枫为了疗伤,服用了什么秘药? 他走上前去,双手抱拳,诚诚挚挚地道了歉意。 以后若有驱使,他一定尽力而为。 陆之枫摆摆手,好像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也根本不在意。 得胜归来的寨民们欢乐而喧嚷,而陆之枫,好像又是他们当中最大的功臣,和公认的英雄。 对旁人的崇敬和赞美,他似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的心,已飞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的眼睛,也没有在看着身边这群人。 ——也许在看着人世以外的地方! 许笑飞只好退到一旁。看来,只能以后找机会替陆之枫做点事了。 也不知道他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他们在村子里摆了露天的庆功酒,要不要一起去凑个热闹?”身旁的魏玄风道。 “好。”荣瀚道。 “好啊,这就去吧。我已闻见了酒香和肉香!”许笑飞也并无不可。 说老实话,他也饿了。 一壶酒,一盘肉,一张饼,不管是什么都好,他都想来一点。 而且这庆功酒,应该还相当的丰盛。 酒宴已在寨子中央最大的那块旷地上摆了下来。篝火也被点燃。 有烈酒,有烤炙得表皮金黄的肉,还有乐师拉琴、俊俏的姑娘和小伙子轮番歌舞。 三个好朋友也在篝火边坐了下来。 不停地有人来向他们敬酒,白虎寨的村民们,还是颇为好客的。 被众人围拥得脱不开身的陆之枫,居然也来找他们。 他还额外多敬了荣瀚一杯。 “这一杯酒,谢你往日的照拂。你随意,我就先干为敬了。” 他将酒杯送到唇边,仰头,一饮而尽。 荣瀚也默然喝空了杯中的酒。 陆之枫走后,他也重新坐下,眼底却还凝着一股化不开的浓雾。 他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心头有些不安,许笑飞也看了出来。 陆之枫在石像前所说,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觉得应该告知荣瀚一声,但告诉了他,也许只会徒增他的烦恼。 许笑飞放眼一扫,扫到了领他们回家的那个白虎寨少年,心里又有了主意。 他起身,走到那少年身边。 一旁还坐着那少年的满脸欢喜的阿妈,许笑飞笑着朝她点点头,凑到少年耳边,和他低语了几句,两人就一道离开了摆设酒宴的旷地。 许笑飞一直把他带到偏僻无人的角落里。 “许大哥,你究竟有什么要紧事跟我说?”少年好奇地问。 许笑飞道:“我还想问你呢,你是不是对我们有所隐瞒?陆之枫可说是你们白虎寨的第一勇士了,他身上会发生什么?” 少年吃了一惊,慌忙摆手:“哪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对本族的勇士,一直都崇敬得很啊。” 然而许笑飞一看他的反应,就知道他没说实话。 “你就别诓我了,我知道,他会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再也没人见到他,是不是?” 那少年张着嘴,好似呆住了。 “你……你怎么知道?” “果真如此?” 见自己的谎话被拆穿,少年只好老老实实道:“许大哥,我不是不信你,不过这件事是不能跟寨子外面的人讲的。既然你不知道为什么,都晓得这么多了,我就告诉你吧,你可别转告外人。” “嗯,放心吧,你尽管说!” 许笑飞还立个誓。 那少年便道:“其实……每次选出第一勇士后,就会举行仪式,让勇士饮下白虎的血,啖食白虎的肉,以白虎剥下的毛皮做披风……因为不死之身的白虎体内流淌着仙神之血,具有上古神格,进行仪式后,勇士就能获得它的力量,迅速提升境界……然后,一夜飞升。早已成神的老祖宗感知到了,也会来接引他的。” 他苦着脸道:“这秘密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外人!让外面的人知晓了白虎的秘密,下一次白虎现世,可就轮不到我族人的份了。” “原来如此……这飞升成仙的方法,倒是简单便捷得很。要是外人知道了,不知有多少人要抢破了头。” 这么轻轻松松就飞升,恐怕成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神仙吧?不是凭借自己的力量,而是夺取灵兽之能,这种事不乏先例,但成的仙,多半是外道邪神之流…… 当然,这种话许笑飞只敢在心里自己想想,没敢当着少年的面说出来。 看来,陆之椴在四十多年前就飞升了,从此杳无踪迹,陆之枫要想追上他的脚步,也唯有竭力当上这“第一勇士”了。 他能得偿所愿,也算不错。 “好啦,你别担心,我都发过誓,绝不会说出去了!”许笑飞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笑道,“至于我自己,还从没想过要靠这种手段升仙。这是你们白虎寨的机缘,未必适合于我。师尊和大师兄要是知道我不好好练功,尽做些天上掉馅饼的美梦,还不要打折我的腿。” “许大哥的师尊和大师兄很严厉吗?”少年眨眨眼睛问。 “咳……其实不严厉,对我都不错。”许笑飞咳了一声道,“只不过我有时候,会不小心惹些岔子,让他们劳神罢了。” 很快就是论道大会了,也不知大师兄的剑法,练得如何了? 想来他不会有问题的! 大师兄向来靠谱,比自己可要靠谱多了。 打探到的这件事,似乎还是应该告知荣瀚。 陆之枫在今晚过后,就会消失不见。不该让荣兄的心还吊在那里。 他知晓了陆之枫的去向,想来……也会为他高兴的。纵使不高兴,也不会为他担忧。 许笑飞也诚恳地对那少年说了此事,征得同意,就放了一只传讯的铜雀,飞去酒宴上,把荣瀚叫了过来。 荣瀚也发下了心魔誓,听那少年将这件事讲了出来。 他沉默良久,才开口道:“是么?难怪我发觉,他今日有些不对……” 陆之枫不顾自己的重伤,服食禁药,勉强上阵,他不能苟同,也难以理解。 这么想来,一切都通了。 荣瀚身上还带着酒气,显然已喝了不少酒。 忽而一笑:“原来他今晚特意敬我的那杯酒,是辞别之酒……再没有下一次,也没有下一杯了。” 少年好像也看出了什么,不由道:“枫哥还在跟大家热闹,你再去和他说几句话吧?” “不了,”荣瀚摇摇头,怔了一下,又摇摇头,“他没有别的话要对我说,我……也没有话要对他说了。说什么也都没有用了。这件事本不应该让我们这些外人知晓的,所以我也没法去恭喜他一声,是不是?” 说什么都没有用,说什么……都已嫌太迟了。 当年,幼年的自己在山间迷了路,还是他将自己送回了荣家。 肚子饿极时,陆之枫从河里捕来,亲手烤的那条鱼,滋味他至今还记得。 终究都要变成不可追索的回忆了…… 回到酒宴上,荣瀚依旧一口一口喝着闷酒。 许笑飞却知道,他在悄然注视着陆之枫。 这是最后的时光了。 魏玄风还不明所以,许笑飞不欲他追问,拉着他,你一杯我一杯,胡吹乱侃起来。 再怎么热闹的酒宴,也会有散场的时候。 篝火熄灭了,只余一滩冷灰。扫荡一空的盘盏,也被人收拾起来。 众人将他们的英雄陆之枫,一齐送到村外的一间小屋前。 这儿应该就是举行仪式的地方了。 仪式的过程中,似乎不许有旁人打扰。目送陆之枫步入了屋子,众人便三三两两地离去。 告知许笑飞真相的那少年,也急切地对他们道:“快走吧!这也是老祖宗传下的规矩,若要偷窥,会遭天谴的!” 三人只得离开。 天谴?许笑飞并不怎么相信。但他也不好让那少年难办。 他又回头,朝那孤零零地矗立在深夜里的小屋看了一眼。 陆之枫真的是要飞升成仙了吗? …… 屋子里有一张很大的石案,表面光滑,可以映见人影。 两支鲜红的蜡烛,一左一右,摆在石案的两侧,仍在幽幽燃烧。 在中央摆着的,当然是白虎庞大的身躯。 陆之枫拔出腰间的长刀,刀尖上光华一烁。 放血,食肉,最后是将剥下来的半张白虎皮,披在身上…… 他做这一切时的双手,稳定而熟练。 他不仅是个优秀的刀客,还是个优秀的猎人,如何料理猎来的野兽,早已是驾轻就熟。 胸口的伤处虽还隐隐作痛,但他只当被蚊子咬了一口,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这头白虎果真狡诈得很,事先操纵了一个人来偷袭他。 可惜,他要做的事,是谁都阻止不了的。 鲜血很腥,生肉的膻味更重。将虎皮裹在身上时,浓郁的血腥味一直灌进他鼻子里,几乎难以呼吸。 陆之枫也不在意。 这些凡俗的困扰,根本不会在他心上留下痕迹。 大哥…… 就要与你相见了! 他觉得,体内的血液似在燃烧,气海中的灵力也在狂热地回旋。 身体里渐渐充溢着以前连想都不敢想的力量。 他要飞升了吗? 他正在与这白虎的威能融为一体。 他就是白虎,白虎就是…… 这个瞬间。 残存在白虎死去的血肉中的一抹意识,飘入了他的脑海。 他能感知到,白虎生前断断续续的念头。 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他猛地低头,看向自己沾了血的双手。 这双手,不知何时,已悄然生出了毛发、指甲变得尖长,竟赫然成了一对虎爪…… “啊——”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双“手”。 忽然间,撕心裂肺地惨叫起来。 原来是骗局……原来一切都是骗局! 没有什么飞升成仙,他心爱的大哥,也从未在仙界逍遥过一天。 ——就在今晚,被他亲手杀死了! 而且,他还吃了肉,饮了血。 有谁对挚爱之人做过……比这更丧尽天良之事?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陷入癫狂的他,也能隐约觉察到,有一股强大的神识,在侵蚀着他。 不是他获得了白虎之力,而是白虎得到了新鲜的*献祭。 披在背后的虎皮,已经和他的脊背长在了一起。 “把身体交给我吧。” 有个声音这样对他劝诱。 “我知道你心怀怨恨,但这是白虎寨人的宿命。白虎之力是负担,也是重任,必须有人传承下来。” “否则,就会发生极可怕的事。” “不……我绝对不接受!” 陆之枫忽而一掌拍向自己胸口。 他已活不下去了。 他也绝不想再让这样的悲剧,重新演绎在他的后辈身上。 但他这一掌没有能拍实。因为那个神识,强行制止了他。 ……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个流俗,还真是可怕得很。” 高天之上,沈惊澜注视着下方的情景,道。 “虽然可怕,受害的人当中却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口,因为他们都变成了白虎。”临砚道。 “他们的老祖宗,为何要定下这么一条规矩?”沈惊澜望向他。 他好像笃定,临砚一定会知道。 临砚没有直接回答,只道:“教主继续往下看就知道了。” “轰” 下方的小屋倏然倒塌,一道白影,从中飞了出来。 只怕在白虎寨的寨民们看来,那是陆之枫飞升的异象吧。 沈惊澜一眼看去,就将他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身体已大半部分变成了虎身,脸上也出现了斑纹,却还顽强地保留着人类的模样。 脸上的神色,任谁都不忍心多看一眼。 “他本来应该彻底变为白虎,却只变了一半,看来是出了岔子。”沈惊澜道。 他边说,边又望向临砚。 临砚道:“教主又以为是我干的吗?倒也不错,我在喂给白虎的那锅肉汤里,加了些佐料。那佐料对教主的身体没有害处的。” 沈惊澜笑了笑道:“就算是□□,你替我煮的,我也会吃下去。” “不过,我虽然动了点手脚,但关键还是陆之枫自己不想与白虎融合,所以才变为这半人半虎的模样。” 临砚说的是实话。 就算没他插一脚,原剧情里,陆之枫变成白虎也是失败了的。 由此引发了后面的事件。 就算没他插一脚,原剧情里,陆之枫变成白虎也是失败了的。 由此引发了后面的事件。 临砚又道:“教主见多识广,可曾见过远古夜魇?” “有所耳闻,却未见过。” “那很快教主就要见到了。”临砚道,“只要白虎还在,夜魇就不敢出来活动。现在,陆之枫拒绝传承白虎的力量,夜魇就要露面了。” 33.疑虑 </strong>话音未落,就见下方无边无际的山峦丛林中,有一股薄薄的黑雾,缓慢地弥散开来。 这股雾气是如此淡薄,以至于置身其中的鸟兽,还没有一个察觉到异常。 雾气还没有弥漫到远处的白虎山寨。在那寨子里,连片的竹楼无声伫立,灯火都已熄灭,寨民们都沉浸在梦乡之中。 其中一栋竹楼的上层,许笑飞也睡着了。 他睡得不太|安稳,眉心微微蹙起,呼吸也有些急促。 他梦见了一头白虎,弓起背脊,充满敌意地拦在洞穴前,虎瞳亮得骇人。他取出一支肉灵芝,向白虎求取栖身之处。 那好像是他自己,又好像……是另一个很像自己的人? “他”的身边还跟着一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站着。目光追随着“他”,似是依恋的样子。 过了一会儿,梦境消散,他的呼吸也渐渐平缓,陷入了安恬的深眠。 咦,难道时辰还早? 第二天许笑飞醒来时,先望了眼窗外。天空晦暗,还有层遮蔽视野的雾气。 “许兄,吵醒你了吗?”刚刚推门而入的荣瀚带点歉意地道。 竹楼的楼上有里外两间,许笑飞睡在里间,荣瀚则从外门进来。 他还搀扶着魏玄风,让魏玄风的一条胳膊搭在他肩上。两个人都是一身酒气。 “无妨无妨,”许笑飞道,“也是该起床的时候了。” 他下了床,穿起衣物,又道:“荣兄,你们俩该不会喝酒喝到现在吧?赶快躺下歇息。” 昨夜庆功宴散了之后,荣瀚还想再喝,带了酒和小菜,就和魏玄风两人一道出去了。 许笑飞没有去,他身上还有伤。 “不知不觉就喝到现在。”荣瀚道,“若不是魏兄倒了,还能再喝下去。” 说话间,他扶着魏玄风,轻轻把人放平在床上,除去外衣和鞋袜。 许笑飞看着这一幕,有些无言。 魏大哥的酒量在他们三个里的确是最差的,眼下也醉得不轻。 不过,昨晚他跟荣兄出去喝酒,正是个劝解宽慰心中抑郁的友人的好时机,怎么他还是第一个喝倒了?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荣瀚安顿好魏玄风,自己也在另一张床上躺了下来,又像是记起什么似地说:“我回来时,大娘正在烙饼,许兄你下楼去刚好赶得上吃早饭。” 许笑飞走下楼梯,果真闻见一股香味儿。 他顿时发觉自己饿了。 主人家的少年热情地招呼他坐下,大娘则赶忙给他倒了碗热茶,夹了三块烙饼给他。 许笑飞失过忆,童年往事都已忘却,对自家父母也没有了印象。 在这儿他却觉得像在家里一般。他和两人边吃边聊,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 “哐——” 一阵隐隐约约的锣声,忽然从外面飘来。 “哐,哐,哐。” 锣声转急。 少年打断话头,道:“是族长召集大伙儿,有大事要说!” 白虎的事刚刚了结,又有什么大事要说? 许笑飞心中好奇,也去凑热闹,跟少年一道来到了村头旷地。 旷地上,有人正执着一面铜锣敲个不停。寨民们三三两两地聚作一堆。 不一会儿,锣声止息。 两鬓斑斑的老族长,目光先是在人堆里扫了一圈,然后高声道:“今天有两件事要和乡亲们说。第一件事,千叶草田已经连续好几日遭了窃贼,昨夜又被偷了不少。大家多留意些,一旦抓住窃贼,重重有赏!” 下面一片哗然。白虎寨有结界防护,守卫严密,又处于深山,极少有小偷光顾。莫非是内鬼么? “第二件事,”老族长等寨民的议论声停下,才继续说道,“大伙儿都看到雾气了吧?不错,是迷踪雾。按照旧例,从今天起直到雾散,寨门关闭,任何人不得离开山寨。” 迷踪雾,那是什么? 许笑飞连忙问身旁的少年。原来这也是个传统了,祭祀之后,时而会有的一种天象。 据说到了这雾最为浓重之时,非但伸手不见五指,而且身处其中,还会心神恍惚,最终魂魄像蜡烛一样消融。 还好,这迷踪雾往常三五天便会散去。白虎寨又有守护结界,无需忧虑。 看来要在这白虎寨里困上几天了,许笑飞心想。他原本打算等魏荣两人酒醒之后,就一道离去。 到了傍晚,两个酒鬼才懒洋洋地起身。听了许笑飞的话,都有些吃惊。 他们出了竹楼,极目望去。早上还是淡淡一层雾气,才过半日,就已变得浓郁阴沉。 商量之后,三人一致决定在寨子里多宿几天,等雾散了再走。 既然三五天就会散去,又何必要冒险? 当晚,夜色深沉。 睡在床榻上的许笑飞,忽的睁开了眼睛。 一声苍凉的虎啸,不知来处地在他心底响起。 他的神色变得茫然。双眸中的灵动,也渐渐化作呆滞。 随后,漆黑的瞳仁里,绽射出碧绿的毫光。 他陡然坐起身来。下一瞬间,从窗口飞掠而出。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仿若一个幽灵。 好静的夜,好黑的天空,连一颗星星都没有。 “去,快去……” 有个声音在心底诱导着他。 他循着那声音的指示,一路疾飞,来到寨子深处,一间房门紧闭的木屋前。 而后一脚踹开了屋门。 他先是看到两个人:族长,还有另一个似乎在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者,都背对着他,跪在香案前,虔诚祈祷着什么。 闻见声响,两个人都吃惊地转过头来。 烟气袅袅,屋子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檀香味。香案上的数十根蜡烛结成了复杂的阵势,最中央摆着一束不知何人的头发。 烛火虽明亮,却透着一股阴邪之气。那两人逆光的苍老脸庞,也诡秘得如同鬼影。 许笑飞的神色无喜无怒,他根本没将这两人放在眼中。他一步踏出,越了过去,而后挥剑。 嚣狂的剑气,如巨浪回旋,一瞬间搅碎了香案上所有的物事。 烛光尽皆熄灭。那束发丝也成了齑粉。 “你做什么?!” 两人这才回过神来,又惊又怒地道。白虎寨人人修习刀法,两位老者自不例外。许笑飞能一击得手,只不过是由于他们年纪太老,反应已变得迟缓。 但他们的刀法依然犀利。 两柄磨砺多年的利刃都出了鞘,寒光森森,纷纷向许笑飞劈砍而去。 暴烈狂猛,毫不留情。 许笑飞已不再是他们的客人! 荣瀚和魏玄风赶到时,许笑飞已被村民重重包围。 他身上遍布刀伤,血透重衣。一脸漠然,且战且退。 夜色之中,他的双眸闪烁着兽类的碧光。 “你这小子,又做了什么?!”魏玄风气得怒吼一声。手底下却一剑劈出,替他挡开了七八道刀风。 “许兄,快醒醒,你又被迷了神志!”荣瀚也加入进来,一边大声道。 这还没隔一天,想不到许笑飞又惹出了事来……他被白虎种下的驭魂术,看来并未消散,但那白虎不是已经死了么?白虎一死,驭魂术也该失效才对呀! 魏荣两人,心底都闪现出这个念头。 不过现在最要紧的,是先护住许笑飞这家伙。他若是真的犯下涉及人命的大错,也等救下以后再说。 有他们两人援助,许笑飞缓过劲来,从包围圈中脱身而走。他径直飞向山寨的正门。 一头白虎,静静等候在那里。 漂浮在暗夜中的一双虎瞳,仿佛点着鬼火的灯笼。 白虎寨已经张起了结界,拦阻了雾气的漫入。但从内突破,本就比从外界闯入简单得多。 许笑飞的身形快若闪电,毫不停顿地冲出了结界。 寨子外的雾气已经很浓了。白虎身畔,雾气却自动避开。 走。 白虎发出无声的号令,双翼一扬。狂风拔地而起,将它巨大的身躯托上高空。 许笑飞乖顺得像一具木偶,随它飞遁离开。 魏荣两人也追了上来,紧随其后。 这些没有正经学过遁术的寨民们哪里追得上他们的速度。 飞了好一会儿,白虎和许笑飞钻入了一处山脚下的洞穴。 这地方并非沈惊澜两人借宿的洞穴。白虎是一方地主,栖身之所自然不止一处。 洞里潮湿而幽暗,空间极大,石钟乳如犬牙交错,遮挡视线,如迷宫一般。 白虎极为熟悉地形,领着许笑飞左转右转,将追踪的两人暂时甩脱。 它踏入一处空间,忽然机关发动,巨石悄无声息移动,将这处空间封闭起来。 密室里,唯见白虎一身缎子似的白毛,闪烁着微光。 许笑飞低着头,垂着手,站在一边。 他已经没有了自我意识,成为了白虎的奴仆。 他忽然身子一震,眼神也随之一变,碧色隐退,又清醒了过来。 什么地方?……这是,怎么回事? 心思转动之际,他手里已凝出了剑刃,指向白虎。他的战斗素养,一向不错。 面对他如临大敌的目光,白虎动都没有动。 它也望着许笑飞,口吐人言:“且慢动手,有话对你说。” 许笑飞双眸瞪大,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听出了这个嗓音! “陆……陆兄?” “是我。”白虎静静地道。有若水波荡漾,空气中幻化出了陆之枫的身影。 陆之枫道:“时间紧迫,长话短说。我找你来是有事相求。” “什么事?”许笑飞茫然,“你又怎会变成这副模样?” “我被骗了,成为了献祭给这头白虎的血食,”陆之枫平静道,“我已无法回复人身,却也不想让这白虎如愿。白虎得不到我的力量,无法镇压地底的凶兽夜魇,才会有这迷踪雾产生。好了,别的事与你们无关,引你出来,是要催你和荣兄他们快走。你们是被无辜牵连,迷踪雾已经越发浓郁,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白虎寨的结界,撑不了几天。” “那村民们,你不管了吗?”听出他话外的意思,许笑飞不由问道,“你不打算告知他们?” “他们?”陆之枫嘴角一扯,似是笑了笑,“他们知道,不用我告知。和他们的恩怨,你们走后我自会处理。” 他虽笑,眼底却是一点笑意都没有,反而全是死寂之色。 “方才我操纵你打破的那个阵势……”他低低缓缓,仿佛自言自语般地道,“那个阵势,是族长老人家亲手布下,想要扼杀我的魂魄……我能感知到。若你不摧毁,不出五天我的魂魄就会烟消云散,不入轮回。” 许笑飞已渐渐明白过来。 原来这就是猎杀白虎,和一夜飞升的真相。他又想起他先前偷窥到的景象,陆之枫带着鲜果和花枝,在陆之椴的塑像前温柔低语。既然真相如此,那岂不是、岂不是…… “你……” 许笑飞不是个笨嘴拙舌的人,但一时间,他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什么样安慰的话语,在陆之枫面前,都太苍白了些! “走吧。”陆之枫又道,“荣兄他们很快就会找到这里。我会以白虎之身护送你们离开这片山脉,白虎的力量虽然衰弱,但还有残余的威能,可以逼开迷踪雾。他们若是奇怪,稍后你就对他们说,你已将我收做灵宠。” 许笑飞没有回应,他心头犹豫。 他能感觉到——陆之枫已经没有了生念,他是一心求死! 他也想拉着白虎寨的所有寨民一道去死吗? 回想起被他懵懂间毁掉的那座阵势,透着阴邪之气,阵势中还有一束乌黑的发丝,原来是陆之枫的……许笑飞心底一寒,好狠,那族长好冷酷的心,好果决的手段!据说迷踪雾不止出现过一次,这种手段,只怕也是白虎寨的族长世代流传下来的。 但是,应该不是所有人都有过错……至少这真相,陆之枫以前并不知晓,招待他们过夜的那少年也不知晓,只怕所有一心一意地与白虎厮杀的战士们都不知晓。他们其实也是无辜之人啊。 他又不知道如何去劝。 陆之枫只怕已入了迷障,能想起他们来,领他们离去,就已不容易了。扪心自问,他自己遇上这种事,还不知道要如何疯癫! 如果我,无知无觉地亲手杀了小墨…… 如果我,发觉曾亲近的人们要令我魂飞魄散…… 我会变成什么样子? 陆之枫的身影消失了,他又变回了身躯庞大的白虎。 它迈了两步,越过许笑飞身侧,又回首望他:“你不肯?” 许笑飞道:“我……我只是想起了招待我们落脚的那孩子,他说起你来,眼睛发亮,一副憧憬的模样。还有那位大娘,她做的烙饼可真是好吃……” 陆之枫变作白虎后显露不出表情,也分辨不出虎目里的情绪,它听了这话,似是微微一怔,望着他,半晌无言。 许笑飞将他的反应看在眼中,又道:“我知道你的处境,我虽力量微薄,单我也想竭力帮你!” “帮我?”陆之枫嗤笑一声,“你又能帮我做什么?” “帮你,斩除夜魇,消灭根源!”许笑飞在刚才短短一刻,就已想出了答案,朗声道,“消灭了祸端,就会使这传统断绝,不会再有人落入这个陷阱。迷踪雾消散后,结界也会解除,那时候你想找谁报仇,也可寻到机会,我绝不会拦着你。” “你想得倒是容易,”陆之枫叹息一声,“你我之力,哪怕再加上小荣和那位魏兄的力量,也不会是夜魇的对手!” 他原本还很果决,不知不觉间,也顺着许笑飞的话说了下去。因为许笑飞似是无意,又似是有意地提到了,如果这么做,就能让这吃人的传统断绝。他最恨的就是先祖流传下来的这个传说,害了陆之椴,也害了他,将来还会继续害死一代代后辈…… 不是对手么?许笑飞听出,他说的是真话。心底又刺痛起来。宽大的袍袖里,他悄然攥紧了手。 为什么……为什么我还是这么弱小?如果我足够强大…… 他压制心绪,开口道:“我可以传书回去,求师门派人过来。” “逍遥派?”陆之枫摇头,“赶不上了。白虎寨的结界,支撑不了几日。也就是这个缘故,老族长才会急于对我的魂魄下手。” 他的语气已变得冷静。 片刻后他又道:“荣兄他们正往这里赶来,很快就会发现这里,我们走。” 许笑飞也感知到了两个好友愈来愈近的气息。 难道就这样放弃么? 他双眉蹙起。他不甘心……这么多人的性命,就真的漠视不管了吗? 他急切地思索着办法。 到底怎样才能破得了这个局,需要怎样的力量,才足够破局? 啊。 他轻呼一声,眼前忽然浮现出两个人的身影。他们很可能还滞留在这山间。 他对这两人的力量,尤其是那个在水中沐浴、和自己长得很相像的男人的力量,印象极为深刻! 那么强大的威势,是他生平仅见。就连他拜见逍遥派掌门,都没有察觉到这样摧枯拉朽、无可比拟的压制力。 那个人应该足以对付夜魇了。 许笑飞自然也没有忘记,他们是魔教中人,而自己却身处正道,正是立场相对。他真能请动他们出手吗? 没有把握,一点把握都没有。自己送上门去,也可能有生命危险。 但是……许笑飞想起昨天他们放过了自己,另一个人与他有数面之缘,一次放过了自己,还有一次甚至救了自己一命。他对这人,还有一种莫名的、不知从何而来的亲近感。 他决定一试。 “轰” 封闭的石门外,荣瀚两人好像已在运使术法,准备强闯进来。 石块摇摇欲坠。 趁这最后的机会,许笑飞忽然向陆之枫问道:“你可曾在山里见过两人,其中一个长得很像我,面带病容,另一个喜着白衣?你若见过,可知道他们住在何处?” “你想向他们求助?”陆之枫会过意来,怀疑地看了他一眼,“那两人是魔道身份,境界深不可测,你如何请得动?” “总要试一试才知道!”许笑飞笑了笑,“就给我一次机会,如何?” 他双目灼灼。 给我一次机会,也……给你自己一次机会,如何? 我看得出来,其实你心底,也并非怨恨白虎寨的所有人。你虽心灰意冷,也不想拉着所有人一起去死的。 “……好。” 石门轰然破碎之时,许笑飞听到了陆之枫对自己的传音。 石门一碎,荣瀚两人就闯了进来。 两人手中都执着武器,神情戒备。瞧见许笑飞安然无恙,没有被白虎吃了,不由松了口气,却又担心受到操纵的他,对己方下手。 许笑飞招招手,笑道:“我没事,已经清醒过来了。还趁这白虎不备,制服了它,将它收做灵宠。” 站在他身旁的白虎陆之枫也很配合地低吼一声。 真的么? 两人都怀疑地注视他,仍是警惕得很。 居然将这死而复生的白虎收服了,听上去很不可信啊。 许笑飞眼底确实没有了咒术的翠绿光泽,但也说不定只是幻象,在意图蒙蔽他们。 知道他们不敢信,许笑飞只好食中两指一并,指尖蕴光,在自己胸前几处接连一点,道:“我将自己的灵力封住了,你们可以探我脉搏,看看我有没有□□控。” 他的动作坦坦荡荡,看不出作伪的痕迹。 脚边的白虎,也默然往后退了几步。 魏玄风走上前来,捉住他的手腕,探入一股灵力。 果然,许笑飞的修为已被自己封禁,但他灵力稳定,并没有受人操控后该有的紊乱之象。点点头,又替他将禁制解了。 “你这小子啊,”魏玄风头疼地长叹一口气,“一刻没相见,你又闯了什么大祸!到底是怎么回事,没有伤及人命吧?” 许笑飞道:“我……我似乎毁了白虎寨的祠堂,把老族长气得不轻,回去后自会向他老人家道歉。倒是没有伤及人命。” 有关陆之枫的真相,显然是不宜说出来的,尤其是在荣瀚的面前。 荣瀚道:“也是我们疏忽了。本以为这白虎已死,想不到却还活着。这白虎位阶极高,它种在你心神上的咒术,的确不是睡一觉就能消除的。若是我们小心些,你一出屋子我们就能拦下你。” 许笑飞摇头笑道:“荣兄你切勿自责。还不是我在外游荡,才中了这白虎的驭魂术的。哎,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三人便行离去。 …… “我真的非喝了这碗药汤不可么?” 燃着篝火,明亮温暖的山洞中,沈惊澜端着一碗淡紫色的药汁,微微蹙着眉头,苦笑着道。 清新的药香,从碗中散出。这药汁的味道,却比迷惑人的药香要苦上百倍。 以至于连沈惊澜都有些抗拒。 “嗯,喝吧。”临砚道。 并没有给他什么商量的余地。 沈惊澜叹了口气:“我知道这药汤劳你每日辛辛苦苦地去偷摘千叶草,劳你每日花费许多功夫熬煮……”他边说着,边仰头,倾斜碗沿将药液尽数灌入口中,一饮而尽。 看到他的动作,临砚眼底透出些笑意。 “千叶草极难保存,刚采下时效力最好,采下三天后便与杂草无异。熬成的药汤对你身体应该会有些好处的……也就是刚巧落脚在这里,我才会熬给你喝。离了这里,那当然是没有的了。” 沈惊澜随手将药碗放到一边,轻快道:“假若天天都喝,还怎么得了。” “给。” 临砚从储物袋中变出一物,托在手掌上,递到他面前。 沈惊澜低头瞧去,不由失笑,又揶揄地望向他:“你把我当成多大?” 却是一块油纸包起,方方正正、散发甜香的桂花糕。 “教主不爱吃就算了,”临砚道,“听你说这药汁太苦,我就在偷摘千叶草时,额外顺了一块糕点回来。我推演过药性,两者并不相冲的。” 他嘴上说着“不爱吃就算了”,却也没有把桂花糕收回储物袋中。 沈惊澜果然接了过去。 剥开油纸,咬了一口。 他肩头落了一只小小的鹰隼,眼眸锐利,羽色鲜亮。忽然在他耳边啾啾叫了两声。 “哦?”沈惊澜道,“那位许少侠找上门来了。” 他足不出户,待在山洞里时,这双千里鹰眼可以替他留意许多东西。 “是他?”临砚坐着没动,脸容却倏然变化,幻成了另一张脸。 …… 飞掠一阵,许笑飞忽道:“对了,我昨天在山里遇见了一对好友,他们就隐居在这附近,我有事要去找他们一下。” “这么晚了,似有不妥,不过,提醒一下他们这股迷踪雾也好。”荣瀚道。 “无妨,他们想来还没睡。”许笑飞道。 白虎陆之枫已用神识传音给他,他能感知到山洞里的两人,还未歇息。 “是吗?这么巧有你的好友,也介绍介绍给我呗?”魏玄风道。他向来喜欢结识好友。 许笑飞连忙道:“我那朋友有些孤僻,下次吧。” 魏玄风闻言,只得作罢。 让白虎留下,许笑飞运使遁术,冲天而起,飞上了半山腰。那里有个一眼望去,并不起眼的洞口。 飞到近处,许笑飞才发觉,洞口笼罩着一层朦胧的云烟,望不见里面的情形,似是一个隔绝内外的结界。 伸手试了试,果真将他拦下。 他双手抱拳,朗声道:“在下逍遥派许笑飞,冒昧求见。” 而后便耐心等待。 里面沉默了片刻,封住洞口的云烟散去。许笑飞踏入其中。 洞穴里很干净,似乎也很舒适。 许笑飞先是望见了临砚,可谓是他的一个“故人”了。他看见的仍是他见过好几次的那张文弱俊秀的脸。 这张脸是假的……他心底失落地叹气。他一定要找到机会,看到这个人的真面目。 而后他又将目光转向了沈惊澜。 不仅是相貌相似,他总觉得与这个人,有着非常紧密的关系。 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像是延绵了许久,融入了血液骨骼,无论多快的剑多锋锐的利刃,都不能将之切断。 不过,沈惊澜正在做的事,却让他稍稍一愣。 沈惊澜在吃东西,吃的还是块看起来甜甜糯糯的桂花糕。 吃东西本身没什么好看的,好在沈惊澜的吃相还算斯文。 这个人原来喜欢吃甜食么……许笑飞心想。他倒是对沈惊澜,感觉更亲切了些许。 “无事不登三宝殿,”沈惊澜道,“你昨日见了我还落荒而逃,今天又是何事拜访?” 他望向许笑飞,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我确是有事相求。”许笑飞坦言。 他将陆之枫的事情,讲述了一遍。最后,请求两人出手,消灭夜魇。 沈惊澜耐心听着,并未打断他。 待许笑飞说完,笑一笑道:“请动我出手的价码,向来不低。你可付得起?” “敢问什么价码?”许笑飞咬咬牙,“我知道两位手段高妙,非我所能揣度。我全部身家,只怕也够不上。但两位所求,我一定竭尽全力。” 他看向临砚,又道:“我还记得,你放过我两次,还救过我一次,这条命是欠你的。我还有件不得不做的事要办,还不能死,待此事了,你要我的命就拿去。” 不得不办的事,就是将林墨复活。 放了两次,救过一次? 沈惊澜也看了临砚一眼。小砚与他,居然还渊源颇深。 他随即道:“你的确很有自知之明。不错,无论你拿出何等法宝、灵材、典籍,都难入我眼。不过,你的所求,倒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 许笑飞眼前一亮:“前辈请提条件。” 沈惊澜深深看他一眼。他心中存有某种怀疑。 这怀疑有些匪夷所思,却又如此切合许笑飞给他的感觉。自然,许笑飞所感受到的一切,他也能够同等地感受到。 他在夜市上第一次看见许笑飞时,这感受还不那么强烈。 每一次再见到这少年,这种感觉就愈发分明。 沈惊澜大袖一挥。 一道白光迅疾飞入了许笑飞的额心。 “若能练成这道功法,”沈惊澜道,“你就叛出逍遥派,来幽州投奔我天绝教。” 许笑飞以意念感知。 那道白光在他脑海中散开,化作一册玄奥秘典。 许笑飞抽回心神。他忍不住道:“如果我故意不修习这道功法,也就谈不上练不练成,前辈不就是亏了吗?” “你若不练,就当我看走了眼。”沈惊澜轻笑一声,“我天绝教倒还不缺你这一个教众。至于功法本身,确是一门上佳功法,我亦没有动过手脚,不过,我也设下了禁制,你是不能传授给他人的。”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许笑飞再次抱拳一礼:“多谢前辈授业之恩。这功法,我定会潜心修习。” 也不知直到练成,需要多久。 但许笑飞心里明白,此事答应下来,就说明自己已差不多背叛了逍遥派。 宗门的恩情,只能想办法报答了。事实上,从他下定决心,不论用何种手段都要复活林墨的时候,他就有了这样的心理觉悟。 他很可能变成正道不容的魔头! 许笑飞告辞离去。 临砚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教主给他的功法,莫非是……”他忽然开口。 “半本《神霄真术》。”沈惊澜道。 《神霄真术》,也就是天底下无数人觊觎,导致他从名门正派的精英弟子沦落到魔道的那本仙级功法。 也是他亲自教给临砚的功法。 “我将《神霄真术》中涉及真武体质的那部分传给了他。我怀疑,他与我有相同的体质,只不过由于现在功力尚浅,还未爆发出来。” 《神霄真术》功法虽好,对当年的沈惊澜意义尤为重大,却是因为这本功法可以弥补他真武体质的缺陷。真武体质修炼起来,速度比常人超出百倍千倍,功力暴涨的同时,肉身却也在不断地衰弱,直到身死。 沈惊澜虽然得到了这本功法,可为时已晚,没有时间散去原先的修为,重练此功。这么多年来已是沉疴难救。 “真武体质么……”临砚喃喃,“广大修真界中,我也只听说过沈家,几代人中会出一个。” 沈惊澜就是其中之一。 许笑飞如果也是,那他的身份…… 临砚眼神一暗。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许笑飞的相貌,不正与教主颇为相像吗? 瞧见许笑飞飞了回来,魏玄风扬声道:“喂,你这没良心的小子,和友人在山洞里聊得兴起,却让我们待在山下吹冷风!” 许笑飞道:“其实我们谈了些正事。我那友人见多识广,这迷踪雾的来源,他都告诉了我,原来是出自镇压在这处山脉地底的夜魇。” 他便将省略了陆之枫的版本,讲述一遍。 “什么?这头夜魇即将挣脱封印,白虎寨闭寨不出,这次错了吗?”魏玄风惊问。荣瀚也关注地望来。 许笑飞点点头:“好在我那朋友答应出手,有他出马,不止能重新封印,还能将夜魇毁灭。” 陆之枫化身的白虎,静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沈惊澜两人,也算是他多年旧识,实力他很清楚。能请动他们,就不成问题了。 但他的眼中,却藏着深沉的忧悒之色。 “据说夜魇乃是上古凶兽,战力卓绝,我们三人联手,恐怕都不是他的对手!”许笑飞说得确凿,魏玄风也不怀疑,而是感叹道,“你那位朋友,看来相当厉害,许兄弟,以后你可一定要找机会介绍与我!” 他素来喜欢与人切磋论道,这是还不死心。 许笑飞哪敢将这魔教巨头,介绍给魏玄风。魏玄风虽是一介散修,无门无派,行事风格却一直是正道之风的。 他只好敷衍道:“若有机会,自然介绍给你。” 荣瀚则道:“许兄,那位朋友动手之际,我们也当前去援手。 “嗯,这是自然。且尽我们的一份力。” 山洞里,沈惊澜站起身来,披上宽大的外袍。 镶着金丝暗纹的黑袍,鼓荡开来。他的身体已被病痛折磨得消瘦异常,肩背却还笔挺如剑。 他不是个拖延之人。既然答应了许笑飞,稍作调息,就打算出去动手。 “唉……”临砚道,“我知道教主与夜魇定有一战。原本打算,待那头白虎山神与夜魇缠斗许久,削弱实力后,再请教主出手的。如今那头夜魇乃是全盛之躯,教主虽能胜它,只怕也会受伤。” 沈惊澜闻言一笑,不以为意。 “难得有值得我全力出手的对手,受点伤又何妨,我倒是有些期待!” 他知道临砚担心,又温声道:“你放心,我自有分寸。” “教主要如何,我哪里拦得住,”临砚摇摇头,也笑叹道,“教主尽管施为,我在一旁掠阵。对了,梦魇丹,小心不要被你的紫极天雷轰碎了,我还留着有用。” 梦魇丹,就是凶兽夜魇的内丹。 “好。”沈惊澜爽快答应。 34.幻象 </strong>夜已经很深了。 浓郁的黑雾笼罩四野。今夜本来是月明星稀,可惜星月的清光一落入雾气里,便立刻像散落在浊水中的微尘,顿时消失不见。 若不是许笑飞他们都修了道,目力远超凡人,一定会在这山林里迷路。 他们正往白虎寨的方向飞掠。 倏然间,一道撕裂苍穹的电光,闪现在群山之巅。 又过了片刻,轰隆巨响声才遥遥传了过来。 回头望去,三个人都露出了震惊之色。 不知何时,天际已布满浓云,十数根粗如巨柱的雷霆从高天垂下,错落扎入山间。在雷鸣电闪的浓云当中隐现出修长的轮廓——竟似是游走的蛟龙,就算隔得如此遥远,蛟龙周身鳞片的细小闪光,依然如闪烁的星子,映入他们的眼睛。 一直藏在地底,喷吐黑雾的元凶夜魇,也终于被逼了出来,现出了横贯数座山头的庞大身躯,无数条触须在周身乱舞。 “那该不是……苍龙?”荣瀚愣了半晌,才苦笑道,“许兄,你这位朋友竟能招来龙魂,看来根本不用我们插手,也不需我们多事了。” “龙魂,那是什么?”许笑飞问。 “你没有听说过么?”荣瀚摇摇头,“许兄,看来你还不知晓,绝非随便什么人都能招来龙魂,营造这般浩大声势的。”他遥望天际,徐徐说道,“据说南方极远之地,有一无底深渊,苍龙之主九幽便盘踞于此。龙主九幽癖好收集天底下的奇招异术,你若有一两式前所未有的绝技演示给他,令祂拍案叫绝,祂便会答应,将你的一缕气息与祂勾连。但有用到祂时,心念一动,便能招来祂的龙魂□□。当然,能做到这一点的,全都是惊才绝艳、天纵英才,我一时间想起的,竟然都是退隐已久的老前辈。你这位好朋友,我却想不出是谁。” “许老弟,”魏玄风也叫道,“你那朋友可真是了不得,了不得!下次你见到他,务必得向他多讨教几招。” 许笑飞没有答话。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游弋高空的苍龙身上。 奇妙的熟悉感,浮现在他心头。 这一幕情景,他仿佛在哪里见过? 龙魂招来…… 这一招,我……好像会的! 无需苦苦思索,许笑飞唇瓣翕动,忽然低声念出了一段咒文。连他自己都不懂这咒文的含义,却脱口而出,顺畅无比。这咒文好似早就刻在了他的心尖上。 但下一刻,诵咒声顿止。 丹田中充溢的灵力,在瞬间就被神秘咒文抽取得一干二净,四肢百骸,周身经络,全都刺痛了起来,如被一千根针穿透了身体。 许笑飞猛地回过神,出了一身冷汗。 差点儿就走火入魔!以他现在的贫乏灵力,要强行运使这咒术,还差得太远太远。 他不敢再试。赶紧悄悄地吐纳气息,好让自己恢复过来。 好在荣瀚两人一时间被这难得见到的景象所迷,没有留意到他的异常。 调息之际,许笑飞忽觉一阵晕眩,一层幻象,在他眼前浮现了出来。 放眼望去,是无边无际,微波荡漾的水。 恐怕已是很深很深的水底了,往上望一片漆黑,不见光亮,却有荧荧光芒,从下方透上来。 一大串珍珠般的雪白水沫,浮了上去;不远处,一大群浑圆的半透明的水母,发出微光,缓缓从他身侧漂浮而过。有一朵小水母距他最近,他伸手捉来,就像在花丛里随手拈起一朵花,看了一眼,又放了回去。 他继续往水底潜游。 片刻之后,看到了在高耸的珊瑚林中突露的巨岩,还有盘踞在上的庞大轮廓。那是一条苍青色的巨龙。 这条龙如此之大,一眼望去只能望见它生着鹿角的头颅、两轮明月般的龙瞳和小半截躯体,远不足以看清它的全貌。还有更庞大的部分,藏在更深邃更黑暗的海水中。 苍龙开口了,龙吟声悠长清远。他居然能听懂这条龙在说什么。 “吾友,”苍龙道,“你倒是难得来看望我。这次来又有什么事情,莫非,你又有新招数与我共赏?” “你这老龙,就不能关心点别的事吗?我今天来是来跟你告辞的,顺便把这样东西带给你。我知道,你已经觊觎很久了!” 他抛出一物。是一枚古旧得几乎化为岩石的蚌壳,抛出去后又涨大了不少,足有一人多高,蚌口半敞,显露出夹在其中的一颗碧青色宝珠。 “哦,你居然舍得割爱了?”也不见苍龙有什么举动,平静无澜的深水里忽然凭空出现了一股涡旋,将蚌壳摄了进去,瞬息间这样宝物就不知所踪了。 急切地将东西收走,苍龙才问:“你方才说什么,向我辞行?难道……唉,我说你怎会突然舍得了,原来是在交代遗产。你怎么还是想不开,散仙的日子真有如此难熬?不如我带你再去兜率天听几十年禅吧!多听一听,你便不会执迷了。” “行了行了,听什么禅,弥勒佛主虽讲得天花乱坠,我一听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他笑了,“你这老龙,还是好好修你自己的佛去吧!散仙的日子没什么难熬的,这千年来,我逍遥得很,上极青霄,下彻黄泉,哪里没有去过。我并非寻死,也没有想不开,我要走,不过是早就这般打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而今,我总算把那个术推演完成了,总算可以成行,我正高兴得很呢!” 苍龙沉默半晌,最后,只回应了一声叹息。 浮现的幻象,就此戛然而止。 许笑飞怔怔出神。 这是被龙魂招来的咒术一并牵引回来的记忆。……又或是一个太过逼真的梦境? 他迷惑不解。关于他自己的身世来历,他一直都没有头绪,不论怎么竭力回想,都回忆不起一星半点。这段记忆若是真的,也许能从中推出许多极有价值的线索。 他走神的时候,远处的酣战已接近尾声。 挥舞着千百触须的夜魇,在蛟龙的凶猛攻势下,终于溃败。 它庞大的躯体,又再度膨胀,忽然炸成一片灰烟。 这爆炸在悄无声息中发生,全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就可那团烟尘,却以可怖至极的速度往四面倾泻,一忽儿就笼罩了极广大的地方。 极目望去,但凡烟尘到处,树木草叶,尽皆枯萎。飞禽走兽,也顿时僵死。 烟尘中一定有剧毒! 还好白虎周身微微发光,光华所至,邪祟退避。 ……陆兄? 许笑飞险些就令这个称呼脱口而出。 这一刻,安静地蹲在他身旁的白虎,扬起双翼,一头扎进了面前的灰烟里。 又在忽然间,一团清光爆开——像最皎洁的月光,又像最明净的星光,无可阻挡地扩散开来。剧毒的烟尘,一片片消逝在光华里。没过多久,山间又恢复了一片清明。 而那头白虎,也不见了踪影。 “那不是你收服的灵宠吗?”魏玄风惊讶地问。 许笑飞摇摇头,苦笑道:“一时不察,让它跑了。” 心底却是一沉。陆兄他,是不是已经凶多吉少? 回到白虎寨,一想到今晚自己犯了什么事,许笑飞就觉得头疼无比。好在,村长似也有所察觉,要私下和他相谈。许笑飞讲明了经过,老村长沉吟片刻,长叹一声,却是对他作了一揖,道了声谢。 夜魇既然已死,白虎寨人的使命,也就终结了。从今往后,不会再有蒙在鼓里的勇士被族人献祭,但白虎的庇佑,他们恐怕也失去了。 走出屋子,荣瀚和魏玄风正神情紧绷地守在外面,随时准备进去救人,见到许笑飞平安无事地出来了,都松了口气。 老村长犹想多留他们在寨子里歇息一日。许笑飞本想推辞,荣瀚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又看看许笑飞身上带的伤,都应承下来。 在他们的强烈要求下,许笑飞又躺回了借宿那家的床上。 可是……他如何能睡得着? 陆之枫的结局,还有与苍龙有关的记忆……在他脑海里轮番回想。 也不知想了多久,他眼角瞥见窗棂上划过一缕白光。 白虎轻盈无声地越过窗子,落在他床头,化作白眉白发,面容清秀的少年人。额边生着一对上勾的羊角。 “你是谁?”许笑飞坐起来问。 “我是这座山的山神。”生着羊角的少年道。 他周身散发微光,圣洁而不沾外物。那是属于神灵的光。 “陆之枫呢,他还在吗?”许笑飞第二句问的却是他关心的友人。 “他不愿再司山神之职,所以我放他转生去了。” “山神明明是你,为什么偏要找上他这个凡人?为什么非要如此折磨他?”就算面对仙神,许笑飞也没有半分畏惧。 “山神是我,可他身为白虎寨人,也早就与我定下了契约。”少年平静道,“我不过要他履行信诺而已。” 他望着许笑飞,眼中有着淡淡的怒色:“三百多年前,一头夜魇侵入了我的领地,我将它镇压在地下,却也底蕴大损,法身濒临溃散。那时,刚巧有一支流民跋涉到此,也就是今日的白虎族人。他们族里起了一场瘟疫,几近灭族的境地。少族长设下三牲祭祀,向天祈求神灵相助,是我降临,救下他们,赐予他们居所,又定下契约,我令延年益寿的千叶草生长,将恶兽驱逐出他们的家园。而白虎族要做到的,就是每过五十年献祭一次人牲,令我能够将法身维持下去。当年那位少族长,我唯一一位人族的朋友,就坦然无惧地献祭于我。他的后人们,却越来越贪婪,只知索取,不肯遵守诺言。” 许笑飞默然,片刻后才道:“背弃诺言虽然不对……但你并非人族,又怎么懂得这契约对人族来说,有多残忍?” 山神冷冷道:“人族的爱恨纠葛,我没有兴趣,也不想知道。夜魇既死,契约当然也就了结。不过,你们虽然杀了夜魇,却落下一大堆烂摊子,山中的一草一木、走兽飞禽,都是我的孩子。如今大地荒芜,生灵皆亡,我还须以余下神力,将之修补复原。你转告白虎族人,从今往后,这座山里再也没有山神,千叶草就此绝迹,猛兽将重新踏入他们的家园,此处也永不再是他们的乐土,让他们好自为之。” 从今往后,这座山里再也没有山神…… 许笑飞听到这里,又吃了一惊。 “一定还有办法可想,你……你真要牺牲自己?” 他的态度真诚,令山神看向他的目光也柔和了些许:“我早已是强弩之末,三百年来凭着人牲祭献,才能苟延残喘至今。我如此苟活,不过是为了镇压夜魇。夜魇既除,我已无挂碍。山神本是山川之灵,千百年后,山里自然会凝聚出润泽万物的新神。” 只不过新生的神灵,与他一定不是同一个人了。 许笑飞心里也知道,却终究无话可说。 山神的语气和神情,都坚定无比。作为神,本来就没有打算跟一个凡人商讨什么。 该说的话都说完了,额生双角的白发神灵,周身忽而化作一粒粒萤火虫般的光点,徐徐散去。 彻底消散之前,一块晶莹的石头从光点里飞了出来,落在许笑飞面前。 “这是陆之枫转世前求我带给你的。他让我转告你,大恩无以言谢,唯有以这颗紫金石聊表谢意。” 声音消失了,山神也不见了。 许笑飞捡起那块卧在地板上的石头。 比看起来的要沉太多。未曾经过打磨,表面还裹着一层蜜色的晶石,仔细往里看,能隐约看到深邃又沉静的光泽。紫金石……也许还是最上等的紫金石,应该能冶炼出一柄上好的飞剑来。 许笑飞心里想的却不是这块紫金石,他在想为了这座山中灵智未开、混沌懵懂的千万生灵,毅然赴死的山神,还有用情至深,反叛宿命的陆之枫。 他又朝隔壁望了一眼,魏荣两人还在睡梦中,也许睡得太沉了些。想来,山神在到访时对他们动了一点小手脚。陆之枫已经投胎转世,对他而言,或许是得到了解脱,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仍不能让荣瀚知道。 有他一个人背负,就已足够了。 他收起紫金石,轻手轻脚地躺回床上,拉好被子。 发了很久的愣,最后终于抵不过困意,沉入了深沉的睡梦之中。 35.蝴蝶 </strong>许笑飞轻轻吐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那神秘的魔教中人留给他的功法,竟然十分契合他。 他现在万分肯定,这功法他是一定能够练成了。 他是脱了鞋袜,坐在床榻上运功的。一动不动地练了三个时辰,心神有些疲惫,许笑飞一头歪倒,躺了下来。 这张床已不是白虎寨里他借宿的那户人家的床,而是逍遥派分配给他的小筑里的床。从山里出来,他和两个好友自然就各回各家,许笑飞也回到了逍遥派。他虽拜入门墙的时间不长,对这个地方,已感到许多亲切。 又伸手一探,许笑飞拿起枕边的一本剑谱,举在面前,翻看起来。 ——正是尹云深临死前,赠与他的那一本。 他在剑道上天分极高,看起来并不吃力。休息时看看剑谱,就和别人看闲书一样,当做消遣。 这本剑谱里不仅有详尽的注释,还有寥寥几笔勾画出的小人,小人掌中的剑势,在他眼前自行地连成一片,行云流水般铺展开来。 光是在脑海中演练一番,他就能感知到,每一招中灵力流动、剑气运转的轨迹。假若换成一个庸才,只怕实际操练十遍,也领悟不了的。 许笑飞越看越是入神。 很多地方,都堪称精妙!也不知编纂剑谱的人,是如何才能构思出这样的剑招? 又看了许久,他忽然一骨碌地起身,下了床,走到临窗的书桌前坐下。找来一付纸笔,对照着剑谱,认真抄录起来。 窗外清风徐徐,将没被镇纸压住的书角吹得簌簌作响。 他抄录的这一本打算送给大师兄。魏大哥教给他的诛魔剑法,肯定不能外传。而这本来历不明的剑谱,尹云深没有叮嘱他不要传给别人,想来不要紧的。 逍遥派,还有大师兄韩樾,都待他不错。但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还会在逍遥派里待上多久。走之前能还多少人情,就尽量多还一些。 抄了一个时辰终于抄完,许笑飞又核对一遍,用丝线装订好,便将剑谱揣进储物袋中,驾起飞剑出了门。 大师兄韩樾为了备战下个月的论道大会,如今每天都在逍遥派后山一处僻静林子里潜修。 许笑飞还没飞近,就见从那林子里,升起冲天的剑气。 炽白的剑气中,还能隐约看见盘旋的青鸟群。 青鸟群大约是祁师姐的招式,这段日子,她也一直在给大师兄当陪练。 许笑飞躲开剑气笼罩的范围,降下了云头,往那两人走去。 “许师弟!你怎么来啦?”祁燕先发现了他,热情招呼道。 “小师弟,”韩樾也关切地望着他,一边掐诀收起剑气,“你身上的伤如何了?” “没事,没事,我好多啦,一直在乖乖养伤。”许笑飞连忙道。 自从他惹了一堆麻烦,又带了一身伤回来,他这温柔和蔼的大师兄,就好像变成了他妈,不仅把他数落一顿,摁着吃了几天杨长老特制的伤药,还严令他伤势痊愈之前,不得再下山乱跑。 祁燕噗嗤一笑。韩樾眼里也透出点笑意,又问:“你是特意来找我的么?可是修行上遇到了什么疑难?” 许笑飞师从掌门叶知秋,而叶知秋又常年闭关,他的功法和剑术,都是韩樾在教。名义上虽是大师兄,实际无异于半个师父。 “疑难暂时还没有,大师兄,这是我最近奇遇所得的剑谱,我抄了一份给你。不是多么高深厉害的剑法,大师兄你就看个新鲜吧!”许笑飞从储物袋里取出一本册子,递了过去,笑嘻嘻地道,“你可千万别推辞……只要,咳,只要少唠叨我几句就够了。” 就算大师兄不练,多看一看,博采众长也是好的。 “你呀……你要是行事小心一些,我又能唠叨你什么?”韩樾无奈地摇摇头,接了过去。 他知道许笑飞的剑道天赋,能让他郑重其事地抄录一份送给自己的剑谱,必有过人之处。 “师弟如此有心,愚兄先谢过了。” “咦,又是一本新剑谱?”祁燕讶异道,“小师弟,你每次出门,好像都有收获!” 许笑飞笑道:“我也有点奇怪,为什么总有人想把功法塞给我?” “你这小子,”祁燕重重一拍他肩膀,“又得了便宜卖乖。” 他们说话之际,韩樾在翻看剑谱。他也是爱剑之人,翻了几页,不知不觉看得出神。待到发觉许笑飞和祁燕都住了嘴,一齐看着他,俊脸一红,咳嗽一声,将剑谱收起,道:“师弟,既然你又有奇遇,想来剑术有所增进。来,陪师兄我练上几招,也让我看看你这段时日的长进!” “好啊,”许笑飞爽快答应,“不过,大师兄你可要对我手下留情一些。” 他只是随口一说,韩樾倒是认真道:“师弟你伤势未愈,我动手时自然会心中有数。” 当下不再废话,两个人各自退开一些,就在这片被韩樾练剑的剑气毁得七七八八的林子里,招出飞剑,较量起来。 双剑缠斗了好一会儿,方才分出胜负。 韩樾顾忌到许笑飞的伤,没有使出全力,不过他浸淫剑道日久,就算放水也比许笑飞强上不少。 收了剑,他点点头,赞许道:“很好,果然大有精进!” “师兄这段时日勤修苦练,好像也厉害了不少!”许笑飞道,“剑谱已经送到,大师兄,祁师姐,我便不打扰你们了。” 他告了辞,转身要走,忽又回头,笑道:“对了,师兄你好好加油,师弟我好想喝酒……不光是庆贺你论道大会夺得头名的酒,还有扎着红绸子的喜酒。” 双眸弯弯,笑得一脸纯真。 谁都没料到他突然说出这么一句话,祁燕的双颊立刻浮起红晕,韩樾也愣住了。 不等他们反应过来,许笑飞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一朵云飞临了人烟繁密的城镇上空,旋即消失。 城中天绝教分坛所在的巷子里,凭空出现了两个人影——自然就是归来的临砚和沈惊澜。 他们俩往一座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宅院里走去。 临砚忽然喃喃道:“少渊这家伙,怎么越活越小了?” 沈惊澜道:“或许他想试探我们能不能认出他来。” 他们口中的“少渊”,扎着两只小髻,水灵灵的大眼睛,笑起来还有两个甜甜的小酒窝,正跟一群真正的孩子玩得火热。他们吵闹得简直快把整条街的屋顶都掀翻了。 一只粉蝶慌里慌张地飞了过来,孩子们在后面追逐。 两人让开一些。 这群孩子从他们身侧呼啦啦地冲过去。“啪嗒”,少渊化成的幼童却突然脚下不稳,像是绊到了什么无形的东西,一跤扑倒在地。 他爬起来,吃惊地瞪大眼睛,往后望去。 这两人看都没看他一眼,他本来以为骗了过去—— 视线所及,那两人已经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分坛。 “他在捉蝴蝶……”沈惊澜忽然笑道,“倒让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也捉过。” 他们已走进分坛里供憩息的别院,绕着水池边的假山,慢慢走着。 临砚道:“教主想起了自己的孩提时候?” 沈惊澜摇摇头。今天阳光很好,他的心情也不差,语声里还带着些欢快:“说来惭愧。我那时候非但不是孩童,而且已经二十七岁了。” 临砚瞧他一眼,也微笑道:“看来教主童心未泯。也许刚才就想留在外面,陪少渊一起玩吧?” “那就算了,我比他还是强上一些的!”沈惊澜朗声笑道。 他的双眸里露出回忆之色。他本来不是个常常喜欢回忆过往的人,但病势沉重后,他已经渐渐地变了。 “这事情说来话长,我忽然想说,你也随便一听。”他接着道,“那时候我有个朋友,常年落魄潦倒,穷得连半枚铜板都没有,我经常请他喝酒。有一天,这朋友时来运转,发了一笔横财。我刚听到传言,就接到他来信,他在落星城的碧玉酒楼——方圆百里内最豪奢的酒楼等我,他一定要好好回请我一顿。” 临砚道:“听到这里,跟教主童心未泯地去捉蝴蝶好像还是没什么干联。……怎么,你失约了,没有赴会吗?” “没有失约,只不过在去之前,我先雇了一班唱作俱佳,最擅长坑蒙拐骗的戏子,把他的银钱坑得一干二净。那朋友心肠一向很软,看不得别人可怜,否则他也不会总是落魄潦倒了。”沈惊澜笑了笑,“我打算等他掏空了家底助人为乐,再姗姗来迟,嘲笑他一顿,最后还是我掏钱埋单。但我到碧玉酒楼时,他正在楼外的栓马柱旁候着,诚恳地跟我道歉,说他手头困难,这一顿不能请我吃酒席了,只好带我下小馆子,要我别介意,下次他一定补上。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发了横财后的第一件事是买了身新衣裳,第二件事就是请我喝酒。银钱被我骗光后,他把新买的那身衣服又当了出去,穿上原来的那身破衣烂衫,这才有余钱请我。” 说到这里,他望向专心聆听的临砚:“那时候的我是不是很讨人嫌,很讨厌?” 临砚道:“教主捉弄他,想来……有自己的理由。” 沈惊澜道:“也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我那时性子骄纵而已。我的确有点生气,因为他先前召集同伴出海探秘,没有叫上我。虽然我不通奇门遁术,那地方对我也危险了些……当年我还是碎星宗门下首席弟子,师长看重我,师弟妹尊敬我,就算在宗门外面,也是顺从我的人多。但凡有谁不顺着我,我就要折腾谁。你不说,我也觉得我那时候很惹人厌。” 临砚道:“我倒很想看看教主那时候的样子。教主身上一定有更多讨人喜欢的地方,否则,哪会有那么多人愿意顺从你?” 沈惊澜望他一眼,温柔一笑:“我知道了真相,心里歉疚,但我那位朋友,请酒会来,却无论如何不会收下我的银钱,买衣裳给他也不会收。我只好另想它法。这朋友早年就和家里决裂,断绝了往来,但他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他仍对这妹妹很是疼爱,会偷偷回去探望她。我打听到那小姑娘爱蝴蝶,就在她生日的前一天,捉了一千只,悄悄放生她住的院子里。又留下纸笺,告诉她,是她兄长的手笔。” “这份礼物,想来她一定很喜欢。” 沈惊澜笑了笑,没有做声。 他望向阳光灿烂的院子——好像真的看见了一千只蝴蝶,在那里飞舞。 36.援救 </strong>“哦,这是你要的东西,给你。”沈惊澜想起了什么,将一物递给临砚。 临砚接过去,打量一番。 梦魇丹,这就是夜魇的内丹。只有巴掌大的一颗珠子,表面粗糙无光,还笼着一层淡淡的黑雾。散发的灵力波动,却相当惊人。 “那夜魇眼见不敌,自爆残躯,我倒阻止不了它,留下的烂摊子白虎山神似乎有心治理,我看他也凶多吉少。”沈惊澜看着自己瘦到骨节嶙峋的一只手,皱了皱眉头,“我好像从来只有杀伐之招掌握得最快,别的都马马虎虎。” 他的语气淡淡,似有惋惜,又有遗憾,但都不甚明显。 他已经做到了他允诺的事,有些事情他无能为力,那也没有办法。 “教主会的已经够多了。再谦虚,我们可要无地自容了。”临砚道。 “这颗梦魇丹,你打算用来炼制什么?”沈惊澜问。 临砚摇摇头:“还没想好……我再考虑考虑。” 他只知道,不能放任许笑飞得到此物!因为这梦魇丹,是本游戏里铸造至强神兵的主材料。视主角修行的路线不同,可冶炼成幻魔剑、幻魔刀、幻魔琴、幻魔扇……其中之一。神兵出世,鬼哭神嚎,不论得到哪一样,都能令主角战力飙升!而临砚自己,他根本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和时间,搜集辅材,开炉铸造,也没有迫切提升战力的需求。 如今有教主坐镇,天绝教还用不上此剑;哪一天教主不在了,教中或许就需要这样一把镇教的神兵…… 但教主若不在了,天绝教对他临砚而言,又算什么? “嗯?”沈惊澜有点意外,临砚从来都是个井井有条,很有计划的人,居然会说“不知道”。不过他旋即道:“拿去把玩也随你,无妨。” “多谢教主。”临砚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紫玉匣,将梦魇丹小心装好收起。 默默将沈惊澜送进屋,临砚道:“教主,你先小憩一会儿吧,我已命人准备饭食,还有你今日要服的汤药。等都料理妥当,我再来叫你。” “好。” “教主,”临砚又问出了他已经问过好几遍的那句话,“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沈惊澜立刻道:“才用完我,就要赶我走?” 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 临砚悄悄叹了口气,每次提这个话题,他都要头疼一阵子,但还非提不可。 可教主也是越来越难缠了。话里藏的这一丝委屈,就让他招架不住。 “我知道,幽州的风景差了些,山水也不好,”临砚苦笑道,“不过,教主的寝宫里好歹也有精心布置的绝灵阵,还有一批招揽来的名医。就连厨子,都是照着教主的口味从各地最著名的酒楼里挖过来的。教主回去之后,总会比现在到处奔波过得舒服一些。” 沈惊澜沉默片刻,叹息一声。 “三个月。” “教主说什么?”临砚不解。 “我还能支撑三个月,便要继续闭关。在中州再留三个月我就回去。”他瞧了临砚一眼,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届时你也跟我一道回去。” 临砚待要张嘴说什么,沈惊澜已截口道:“你可是亲口答应过的。” “是。”临砚也只有老老实实道。 教主很多时候并不像个师长和上司,但他真的摆出长辈和上位者的威严时,临砚也没有办法忤逆他。 先随教主回幽州,若是再有什么紧急的事,或是派出去打探医治教主病症的药方的探子又有了消息……就趁着教主闭关,再偷偷溜出来吧。 数日后,逍遥派中。 坐在床上练功的许笑飞徐徐收功,睁开眼睛。 一只送信的青鸟从窗户飞了进来,落在他掌心。他将灵力探入青鸟体内,查看片刻,猛地跳下床,连鞋袜都来不及穿,就匆匆忙忙冲出门,招出飞剑,往逍遥派群峰之间最高耸的一座飞去。 如青鸟传来的讯息所说,常年在西南偏远之地修行的孟长老,似乎身陷在某神秘势力之手。失踪前向门派里传出了求救的信号。好像其他正道门派,也有人一齐失踪。 逍遥派自然要组织人前去相救。 许笑飞一定得去。 他还清楚地记得,祁燕师姐特意告诉过他,这位失踪的孟长老,曾向门派里传信回来,他在西南看到了活人成僵,死人复活之事。 为了复活林墨,他一定得去调查一番。他本打算等自己实力强大一些再去。而今,逍遥派要和其他门派一起聚集人手,他就可以趁机随行了。 许笑飞冲进主峰大殿时,主位上的掌门叶知秋正对下面肃立的韩樾交代着什么。 “……韩樾,你还是按原先安排,做好准备,前去华山论道大会,此事无需你过问。正好顾长老前几天回来派里,就由他带几名弟子前去。” “师尊,可是……”韩樾有些犹豫。 众人都将视线转向闯进来的许笑飞。 许笑飞也不管不顾他们异样的眼神,高声道:“弟子请求前去,求师尊成全!” 韩樾先是一愣,随即眉头蹙起,喝道:“胡闹!师弟,你先退出去,这件事还用不到你,师尊自会安排好人手。” 他的话,许笑飞平时还是会听的。但今天不同。 他只重复了一句:“求师尊成全!” 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跪了下来。 低着头,神色却坚决无比。 “师弟……你想清楚,逆天行事,这是绝无可能的!”韩樾垂在身侧的手,已微微颤抖。 他知道许笑飞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思念林墨虽然没有错,但妄想着令死去之人复活……那是邪法啊! 只要许笑飞一个把守不住,立刻就会堕入魔道。他手把手教导许笑飞到现在,对这个灵慧聪明、性子活泼的小师弟也很是偏爱,实在不愿看着许笑飞走上邪路。 许笑飞仍是没有说话,只跪在那里。 大殿上沉寂了许久,终于传来叶知秋的声音:“唉,执迷太深……罢了,许笑飞,就许你一道前去。” “谢过师尊!”许笑飞立即现出喜色。 “师尊,您怎能答应他?”韩樾大吃一惊。 “樾儿,你还看不出来么?我若不答应他,他也一定会偷偷前去。假如我用术法禁锢他,只怕还会逼得他走火入魔。这一关,谁也帮不了他,只能看他自己是否心神坚定了。” 叶知秋说了什么,许笑飞已听不见了。 他在想…… 林墨,林墨! 虽然还只是极其渺茫的一个希望,但只要将这希望握在手里,他就能从最深沉最绝望的黑暗里看见一丝光亮。 他疯过一阵子,又慢慢恢复了正常。这些天来他在笑的时候,有没有真正地开心过呢? 只有天才知道。 许笑飞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走了出来。 刚要出门,恰巧遇上御剑飞来的祁燕。 “祁师姐,来送我吗?”#160; “小师弟,”祁燕停在他面前,点点头道,“你这次去西南边陲,可要小心一些,那儿不比中州,环境更加险恶。” “是。我会多加小心,师姐你就别担心了。”许笑飞乖巧地答道。 “你真能小心谨慎些就好了。”祁燕苦笑,她显然话没说完,顿了一下,又支支吾吾道,“还有你大师兄,他……你也懂的,他虽然挂念你,但心里还有点别扭,所以就不来送你了。不过,他让我把这物事带给你,当做你赠他剑谱的回礼。” 她从储物袋中取出,递了过来,却是一把三寸长的小剑,虽形制小巧,也流转着清光。 “回礼?”许笑飞摇摇头,“大师兄也太客气了吧,只是一本他未必能用上的剑谱而已!” “你收下吧。这是大师兄当年所用的法宝慧真剑,可以积蓄你平常练剑时散佚的剑气。到了情势紧急时,一举发出,有时候可有收到奇效。万一,只是万一你碰上什么状况,大师兄希望这法宝能派上用场。” 祁燕都这么说了,许笑飞只有收了下来。 他感觉得出,韩樾虽然没有露面,这件法宝里已蕴涵了大师兄对他相当多的关心。 小剑入手冰凉,犹如冰魄雕琢而成。他照着祁燕的说明,向剑身中注入灵力,默念咒诀,小剑忽而化作一道白光,没入了他的额心。 许笑飞用神识看到,自己的额心浮现出了一粒冰蓝色水滴般的标记,这印记渐渐消退,不一会儿就不见了。但似乎只是隐藏了起来,法宝本身还寄宿在那里。 37.灵蛇 </strong>“前方就是川中唐家了。”逍遥派的弟子们交头接耳。 由顾长老带队,众人御剑疾飞三日,终于抵达。 许笑飞低头望去,好一座巍峨的堡垒,在川中广袤的平原上拔地而起。堡垒中人来人往,俨然一座小型城池。据说,这是修仙界最固若金汤的几处地界之一,唐家作为延绵千年的世家巨族,积累下来的底蕴可谓相当深厚。 逍遥派众人的到来,唐家早已接到讯息,就见数道遁光从堡垒中飞出,迎了上来。 领头的是唐家的一名家老,相貌威严,许笑飞并不认识。两方通了名姓,长老们便说着客套话,并肩往唐家飞去,余下弟子则三三两两地跟在其后,寒暄起来。 “许兄弟,没想到你也会来!”唐家的年轻弟子唐怀英亲热地勾住许笑飞的肩,“我本来还想,论道大会我虽然上不了场,私底下找你切磋切磋也好,没料到突然出事,华山去不成了,更没料到你也来了!事情一了,我们再比划比划。” “哈哈哈!一言为定,谁输了谁请客。”许笑飞道,“我也遗憾不能去华山,不过祁师姐答应过我,给我捎一册优胜者名录回来。” 论道大会发布的名录玉牒里不仅载有每组前三名的姓名、门派、擅长功法,注入灵力后,甚至还能显现出一小段比试时的影像。 唐怀英羡慕道:“那名录可不便宜,你师姐对你不赖。对了,咳,”他忽然压低声音,“你那位楚师姐……她有没有…有没有提起过我?” 许笑飞在逍遥派里已是最小的一个,随便拎出一人都是他的师兄师姐。 “提过。”许笑飞点点头,肯定地道。 唐怀英一喜:“她、她说我什么?” “她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呆的呆瓜,只知道写些酸不溜丢的信,也不多来逍遥派几趟。你再不来看她,她就把你那只送信的肥雉鸡宰了,烤了吃掉。” “她、她竟然这么说?”唐怀英闻言面红耳赤,说话都结巴起来,“事情完了我就去看她,不过雉鸡……我、我那乌雉,是吃不得的。” “啊?你还真相信?” 唐怀英一愣,许笑飞已笑道:“你说好要来,可别忘了。反正你按惯例也要送茶过来,多在我派盘桓一阵子就是了。” 许笑飞和他相识,也是因为他半年前到逍遥派走了一趟,替他师父将新炒的甘露茶捎给交好的逍遥派长老,连带着其他人也分到一些。 唐怀英道:“我还是寻个借口来逍遥派吧。你不知道,年年命我送茶的我师父,已经不再炒茶了。” “为什么?” 唐怀英瞟了瞟四周,悄声道:“据说师父炒茶,只是为了他仰慕的一位前辈,那位前辈今年拒绝了,并说以后也不再收,让他失落得很,宣布就此停手。” 许笑飞不由好奇:“你师父在唐家的地位不低,是谁有这么大的面子?” “也是我唐家的人,按辈分来算应该是我的叔辈。他已经退隐多年,你可能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名字,不过在当年也是一代才俊,得过论道大会青年组第二,”唐怀英的声音更低,“你猜当年的第一名是谁?” “是谁?”许笑飞笑道,“这让我哪里猜去,我只知道既不是你,也不是我!” 唐怀英也就不再卖关子:“是如今的魔教教主——沈惊澜!” 许笑飞一愣,唐怀英却面露激动,继续滔滔不绝:“据说这个大魔头凶威赫赫,天底下已经没人是他的对手,前一阵子在青云城主府……你听说没有?哦,你也在场来着,我还和你打过招呼哩!他一个人,力抗南明、云栖、驭鹤、碧霞四位老前辈!”他越说,神色越是向往,“这魔头出自碎星宗,当年也是风头无两的剑道天才,哎呀,我真想亲眼看看他在论道大会上的那几场比试!虽然我那位唐家的前辈只是第二,只输于这样的人物,他本人想来也厉害得很。至少我师父对他仰慕多年,就绝不会是假。” 许笑飞不由失笑:“最后两句倒是真的。你莫吓我,我一听你这口气,还以为你要叛逃唐家,投奔魔教了呢。” “没有没有,哪里哪里。传闻都说那魔头病入膏肓,时日无多,等他一死,魔教还能蹦跶几天?早晚要被一举歼灭。我可不会这么想不开。”唐怀英连忙辩解,“咳,当然最关键的还是魔教倒行逆施,作恶多端,我辈怎能与之为伍,是不是?” 许笑飞笑而不语。 逍遥派众人先去拜见了唐家家主,随后又被引入别院,安顿下来。时候不早了,长老们已决定休息一晚,再去救人。 当晚许笑飞宿在唐家。 他一沾着枕头,很快就睡着了。忽又莫名其妙地惊醒过来。 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时候。 只知道,夜色已经很深很深了。 万籁俱寂,天地间只余一缕若有似无的箫声,从遥远的地方飘来。 许笑飞仰卧床上,听着这箫声发怔。是谁在吹箫?这箫声里为何竟有一丝熟悉之意? 正想披衣起身,去寻觅来处的时候,箫声已然止歇,退去得就像飘来时一样不留痕迹。 西南边陲,苗民境内。 一座吊脚竹楼里,一个中年男人卧在床上,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他的双眼里已经浑浊不清,皮肤上更浮现出无数大大小小的褐色斑块,周身也散发恶臭——竟不像奄奄一息,倒像是死了很久。 女眷们悲痛的哭声从外间传来。 垂死之人眼球颤动,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咯咯”声,似乎还想说什么,但这句话已经永远不会有人听到了。 袍袖一拂,水面上呈现的影像便隐去了。 这是水镜之术,可将别处发生的情景,映现在眼前。 盛水的器皿是一只古旧的青铜盆,盆边缠绕着一条蛇形的浮雕。青铜盆就摆在房间中央的桌案上,有两个人方才正低头,注视水面。 “他在求你救他,”有人开了口——正是天绝教的左护法临砚,“确实无救了么?” 另一个人比他矮了一个头,,面容和身材,都是十三四岁的少年模样,又比同龄之人更为纤瘦。肤色惨白,似是终年不见阳光,着一袭碧蓝的袍子,袍子上有金线纹绣,举手投足间幽幽闪光,似是星辰闪烁。他刚才伸手,抹去水镜上的影像时,从袍底露出的一只手,五指细长,指尖乌青泛紫,明显带有剧毒。 “无救了,”蓝袍少年道,嗓音轻忽缥缈,也像是有气无力的样子,“迄今为止,已有九年零二个月。每隔三个月,我都替他祛除体内死气,但尸气淤积,除之不尽,能撑到现在,已属不易。” “十年不到……实在太短了。”临砚道。 在水镜中观察的这个人,是灵蛇宫领地内的苗民,当年被毒蝎咬伤,送到灵蛇宫求大司祭白斐出手医治时,已然气绝身亡。临砚是看在眼里的。 “听闻灵蛇宫有起死回生的秘法,能否让我亲眼一见?”他如此请求,白斐也有救人的意思,就动用手段,将人“复活”。 但是,绝非真正的复活——如白斐所言,若是制成傀儡,神智混沌,无知无觉,还能延续百年;如果要像常人一般,活动自如,思考敏捷,十年就是极限。 届时,强行留存的肉身必会腐朽,而强留世间的魂魄,也只能重归地府。 这种法子,当然是邪法! 灵蛇宫,虽受苗民香火供奉,护佑一方,也从来不算什么名门正派。临砚并不在乎,但是……天下之大,哪里才能寻到真正能疗治教主的方法呢? “十年的确不长,这还是我改良手段,不惜仙材,才能拖延至今。”白斐道。 “还是谈谈你新近得到的丹方吧,”临砚道,“确认得如何,是真是伪?真有你所说的奇效么?” “丹方是真的,你随我来。”白斐道。 他当先在前带路,不一会儿,已转入地下。庞大的炼丹大殿中,萦绕着碧绿森森的瘴气。灵蛇宫最擅长的,便是毒物炼药之术。 “见过大司祭。”有人迎上来道。 白斐点点头,领着临砚往大殿深处走去,环绕着大殿一圈,还有各个小型的丹房,负责对各种炼丹材料进行初期处理。 “我问你索要的那批仙材,都已在炮制。”白斐道,“失败损毁了一些,目前还够用。” 临砚一眼扫去,点点头道:“对你的炼丹术和信用,我向来信得过。却不知,要多久才能看见成效?” 白斐经过一座咕嘟咕嘟冒泡的方鼎,看了看火焰颜色,闻了闻气息,命人调整火候,才道:“我仔细研究过,不会看错,我在本宫库藏中意外发现的这份丹方分为上下两阶,第一阶是能脱胎换骨、修复肉身的地极丹,第二阶则是能够白日升仙的天极丹。天极丹的丹方虽有残缺,地极丹却是完整的,应当可以炼成。若是所有仙材齐备,最多七七四十九天,便能炼出成丹。” “你送来的那份清单,”临砚道,“有几样珍稀异常,但我还是尽力为你找来了,唯有一样,我非但不知道是什么,甚至连听都没有听说过。” “七宝天莲心,是吗?”白斐道,“我也不知是什么。七宝或许指七宝灵芝,天莲或许是指天目莲皇,但此两物不但是传说之物,稀世无双,就算真的得到,也只能炼成法宝,绝不可用来炼丹。但凡服食者,无不焚身而死,更别说两样一齐服用。” “也许有种法子,可以将它们做些处理,好令其入药。” 白斐颔首:“也许,但我手头既没有天目莲皇和七宝灵芝——你一时半刻也寻不来,就是真寻来了,也难说尝试出炼制的法子要花多久。恐怕你们教主等不到那时候。所幸……” 临砚道:“你找到了替代的灵材?灵蛇宫捉来的那些修士,莫非就是为了派此用场?” “你猜得不错。”白斐道,“根据地极丹的丹方所述,七宝天莲心可用萃血晶勉强替代,而萃血晶需要至少十名修士的精血凝练而成,只不过,成丹的功效也会削减大半。” “也罢,如能炼制出来,至少能够救急。”临砚道,“不过,你扣留的这些修士虽然是自己送上门来,在灵蛇宫前探头探脑,你却不宜真的将他们拿来炼萃血晶。我会尽快安排,把人送来。由我天绝教动手,会做得干净一些。” “好。你把人送到,我就着手炼制,要至少十个筑基修为的修士。”白斐道,“我也是顾及到此,才迟迟没有对他们下手。不过,也不能将他们直接放了。唐家想必过两天就会前来要人,到时必要约法三章,他们的人,不得再踏入此地,也不得干涉我灵蛇宫行事。” “那是自然。”临砚道,“你把我叫来,不就是为了这个?” 为了炼制白斐许诺的地极丹,天绝教已将海量的珍贵仙材,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如今灵蛇宫即将被唐家寻上门来,临砚也只得前来帮忙镇场。 他一接到传书,就从分坛里赶了过来。 至于教主,倒是没来,他已动身前去华山论道大会了。 灵蛇宫的炼丹法独树一帜,过去也替天绝教炼制过不少丹药,但临砚心知,这年轻的大司祭白斐对天绝教仍然心存忌惮,这次也只把自己招了过来,拒绝了他将下属也带来的提议。不过自己有求于人,也只得低头。 许笑飞……临砚心里忽然浮起这个名字。 他有预感,又要再见到这家伙一面。 38.再逢 </strong>第二日一早,众人便动身上路。 逍遥派本身人丁稀少,只来了一名长老和三名弟子,唐家倒是出了不少人,还有几位身着粉白裙裳、环佩叮当的女修,似是从飞花谷来的。 每个人都分到了一根缎带,还有两粒解毒丹。 许笑飞学着别人的样子,将浅青色的缎带绕过额前,在脑后系紧。这缎带里布下了简单的术法,可以在短时间内抵御毒气,守住灵台清明。 他们驾起飞剑,一路疾行。 跨过数座城池和村镇,越飞越往渺无人迹的深山老林中去。 许笑飞也紧紧跟随着大部队。唐怀英飞到他身边,似乎有心找他谈天,见他心思不属,也就作罢。 再往前不远就是苗疆范围了,许笑飞心里想道。当祁燕师姐告知他,西南边境似有复活林墨的线索后,他已经从各种途径打听过此地的情形。确有一个神秘势力灵蛇宫位居于此,受当地苗人的祭祀供奉。中州人与苗人原本泾渭分明,有着河水不犯井水的传统。灵蛇宫却突然出手,捉去了不少人,将几个中州门派惹恼。 唐家派来这么多人,想来就是冲着这一借口,打算趁机入侵苗疆,扩张自己的势力。 他虽想到这一点,对这暗流汹涌和野心图谋却一点兴趣都没有。 只有复活林墨的方法,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想当初……他明净的琥珀色眸子里掠过一丝阴影,为何会放林墨独自一人,面临险境? 下方星星点点,出现了苗人的村寨,众人径自穿过,飞入了苗寨后的山谷。 恢弘的宫殿,浮现在众人的眼前。 石板铺成的前山广场上,空空荡荡,一个人都没有。 只有人首蛇身的神女石像屹立于此。 “他们来了。”临砚望了一眼桌上的水镜。他置身于灵蛇宫中,现在还轮不到他上场。 白斐神色阴沉。 他伸手摇铃。一只雪银的铃铛,就摆在他手边。 铃声响起,越过虚空中缥缈无形的勾连之线,将他的命令传往各处。 ——结阵! 这凄厉的摇铃声,正道诸人自然是听不见的。他们只看见数也数不清的蛇、蝎、蟾蜍、蜈蚣和蜘蛛,密密麻麻从地底涌了出来,瞬间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又有人朝天望去,天边飞来一群寒鸦,乌压压的一片盘旋于半空,投下不详的阴影。一时间倒没有攻下来,只结成严密的防守阵势,将空中占领。若要向上突破,看来也不容易。 真正的战场,还在地上。 毒物来势汹汹,声势虽然不小,但地上这些普通的虫豸,对有修行在身的诸人,还构不成什么威胁。 一声清脆的哨音响起,逍遥派顾长老却已从他随身的混沌珠里,放出了一群羽翼流金的烈火鸟。火鸟呼啦啦飞散开去,啄食起地上的毒虫来。毒虫涌得虽多,烈火鸟捕食的速度却更快。 许笑飞也催动剑气,将附近的毒物驱除。他目光所及,大家额上系的缎带,颜色似乎渐渐变了,由浅青转作湖蓝,愈来愈深浓,想来他自己的那一条也是如此。等缎带化作乌黑时,这件简陋的法器也就不能用了。 不过,眼下的战况并未持续多久—— 不仅烈火鸟在捕食,毒物也在互相吞噬。几个霎眼间,小的被大的吞食,大的被更凶残者吞食,吞了同类的毒物也迎风涨大,不一会儿就长成了一人多高的魔兽,各个奇形怪状,狰狞可怖,有生了十多对蟾蜍腿的青蛇,有背部浮现蝎形图腾的巨蛛……原先满地挨挨挤挤的毒虫,也随之稀稀拉拉起来。 然而,烈火鸟已吞吃了太多毒物,成形的魔兽数量不多,难成气候。 众人招出法宝,没费多少力气就一一斩杀。 临砚透过水镜,将这一情形看在眼中。 正道诸人破解得如此容易,显然有备而来,已摸清了灵蛇宫阵法的一些底细。 “哼!”白斐也看出不妙,冷笑一声。 流云般的袍袖颤动,他再度摇铃。 ——变阵! 阵中光景顿时一变。烈火鸟发出刺耳的哀鸣,羽翼上的火焰又猛然亮丽几分,将鸟身吞噬,化作一团团流火坠落于地。从地底,从烈火鸟的余烬,从满地的虫壳残躯中,钻出无数顶着两枚叶片的绿苗,一眨眼抽出花苞,再一眨眼怒放绽开,深紫色的六片花瓣布满了斑斑点点。 随着万千紫花盛放,周遭空气中的灵气也在剧烈流失。这花开得如此诡异,如此迅疾,似要抽取大量的灵气。 浓郁的花香,飘散开来。 细小到看不见的花粉播撒而出,凝成一片粉色的云雾。 许笑飞只觉一阵恍惚,眼前浮现一个又一个虚影。这如梦似幻的粉红香雾,似能令人陷入幻境。 但这时候,一把白玉伞骨、靛蓝伞面上绘着一条金红游鱼的的油纸伞,从飞花谷的一名女修手里飞出,升到众人头顶上方,徐徐旋转,从伞沿垂落万千透明丝绦,有若雨丝,又如珠帘,将粉雾涤荡在外。 许笑飞只觉心神一清。 他站在伞底,望向外界,居然还能依稀听到从伞中飘出的淅淅沥沥的落雨声。 灵蛇宫中,气氛就不似这么闲适了。 眼见大阵的前两式变化被逐一击破,白斐的神色越发阴冷。 铃声又起。 ——再变! 铃音一起,所有紫花都在瞬息萎谢,六片花瓣脱落,花心结出了一颗颗朱红果子,有婴儿的拳头那么大,鲜艳欲滴,惹人垂涎。 盘旋于天空的寒鸦群忽然集体扇动翅膀,往更高处飞去。 “嘭” 所有朱果,就在这一瞬间爆开。 搅起的烟尘,弥漫了整座大阵,水镜上也是一片迷蒙。 临砚和白斐的两双眸子,都注视着尘埃翻滚的水面。 过了片刻,渐渐能看清水镜中的情形了—— 一切活着的东西都不见了,连尸骸都不见了,包括魔物长满了紫花的庞大躯体,都已成了灰烬。只有一块裹满了黄泥、外表毫不起眼的巨岩,立在阵中。 在他们的注视中,那块巨岩裂开一线,渐渐裂缝增多,最后破碎。 露出了躲在岩石空窍中的诸人,看来都是安然无恙。 “他们前几次派人潜入,看来探出了贵派的不少手段。恐怕这次不止想来要人,还对贵派有所图谋。”临砚终于道。 白斐点点头。 “动手。”他简洁利落地下令。 大阵的这三次变化,只是双方一个试探性的交手。下面,就是真刀真枪的对阵了。 一声令下,灵蛇宫的祭司们纷纷从大阵之后现身,有的奏起虫笛,操纵毒物,另一些十指牵引,令尸人傀儡冲杀上前。 两边立刻交战。 白斐将一物抛给临砚,却是一面镶着金边的三角旗。 临砚一把接住,下一刻,身形已不见了。 大阵的三变虽无功而返,但阵法本身还在。凭着这面令旗,便可在阵中进退自如,任意游走。 剑光流转,映亮了许笑飞的眉眼。 先前三次交手,他感觉自己只不过是个前来闲晃的,如今才有了亲身上阵之感。不过,他修行时日太短,逍遥派大约也就是放他来历练历练,顾长老挡在前面,抗住了催使毒物的一男一女,还不时支援他和另两名逍遥派弟子。 而两名修为高深的唐家长老,并肩联手,如一把尖刀在阵中穿行,对面竟没有一个人能抵挡一招。不过,但凡受到致命杀招,他们的对手就猛地光影一闪,瞬间消失。似是这大阵发动,将人送到了别处。 一时间,这两名长老虽所向披靡,却连一个人头都没能收下。 他们也不气馁,仍持续猛攻。就算阵法再强大,也终有极限。地面微微摇颤,那无形大阵上也荡出了波纹,似乎开始崩毁。每救下一人,就要耗费结阵者大量灵力,倒要看看那人能支撑到几时! 然而下一刻,一道人影,已拦在了他们前方。 抬手间,浩瀚的水系灵力汹涌而出。 临砚微微一笑。 “天绝教妖人?”显然认出了他,一个唐家长老脱口而出。 临砚动着手,一边道:“灵蛇宫已是我天绝教的盟友,诸位以前不知,既往不咎。现在既知,还不速速退去?” 他并未刻意提高音量,但清清朗朗的语声,已然传遍阵中。 鏖战的双方微微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已开始手软。 连魔教都掺和了此事? 是他? 临砚出现的第一刻,许笑飞就如有所感,往他的方向望了过去。 果真是他! 许笑飞在到来之前,也隐约预感,还会再见到这个人……一时心中滋味复杂。 临砚一人拦住了这两名长老,大阵的颤抖立即停止。 又过了一炷香,忽见虚空中有几处,刺啦啦缭绕着电光,地面重又震动,大阵的光幕被迫浮现,轰的一声,碎裂开来。 白斐脸色苍白,现身在了阵前。 这些中州人带来了一个阵法大师,在方才的战斗中,已推算出了这座大阵的漏洞,将之破解。 灵蛇宫最擅长的是蛊毒和傀儡之术,对阵法不算精通。先前能奏效,只是提前布置,占了地利而已。 “哈哈哈,”唐家长老大笑,“此阵已破,诸位,全力出手!” 在听到临砚“天绝教”三个字时人心浮动的正道诸人,顿时振奋。 而灵蛇宫这方,却在退避。 没了阵法庇护,白斐一声令下,修为稍弱、或是伤势较重的灵蛇宫人都纷纷退走。 与逍遥派诸人周旋的那对男女,本来已受伤不轻,听到这声“退”字,对视一眼,不再恋战,往后疾退。 顾长老也不追杀,立刻往白斐的方向飞去,许笑飞跟在其后。 在半路,却又被临砚绊住。 就见他身法极快,有时分作三个幻影,各自缠斗,有时又化而为一,同时缠住了正道的多个战力。 许笑飞一剑格开迎面射来的冰锥——临砚对阵长老们,用的都是高深得多的招数,对上他却只放了几枚冰锥,也不知是放水,还是没将他看在眼里节省力气。 “又见面了。”他向面前之人道。 他只不过一字一字地动了动唇,没有发出声音。 但他知道临砚从他双唇中读出了这句话。 因为对方又朝他笑了一笑。 这一笑或许还称得上温煦如玉。 而后,面前的这具水像分|身,倏然破裂,演化作比冰锥凶险得多的水蛇之术,向他扑来。 许笑飞慌忙变招,一旁的顾长老也施以援手,险险招架住了这一招。 在另一边,白斐也与正道余下的两名长老级人物交上了手。 他召唤出的赫然是九头妖蛇,以一敌二,倒也不落下风。 一名灵蛇宫人似是不敌,带着满身伤势边战边退,一直退到白斐身边。白斐指挥九头蛇,前去支援。 下一刻,场中□□。 那灵蛇宫祭司操纵的一手执刀、一手提盾的傀儡,忽然反手一刀,向白斐心口扎去。 刀光一闪,碧绿森冷。 猝起不意,狠毒至极! 这一刀劈出,连远处的临砚也有所察觉,他回头望去的一瞬,刀光离白斐的胸膛已只有一寸之遥。临砚在闪念间估测了一下,没有做出举动。来不及相救了。 白斐自然也看见了这一刀。他的身法不算很好,这一刀,是绝然避不开的。但他连一点慌乱的样子的没有。 他的身后忽然又多出了一个人影。 就站在他的影子里,又比他高大许多。那人抬起了手,动作仿佛柔缓曼妙,实际却快到出奇,比那道刀光更快—— 圣洁纯白的光华,从那人掌心放出,就像托起了一轮明月。 充满杀意的刀,和执刀的傀儡,都在光华中消融。 这样纯净美丽的光辉,令交战的所有人都震惊地望了过来。 那人双眸紧闭,一头如雪白发漫漫飞舞,宽大的衣袍亦鼓荡而起。不像凡俗人物,而像月华凝结而成的仙神。 强大的威势,从他周身散发出来。 那叛徒全然没留意自己被光华毁去的傀儡,望着这个陡然出现的人,踉跄后退,满脸都是痛心、悲愤、怀念之色,忽然大声道:“大司祭!白斐他居心不轨,将您暗害,您为什么还要传位给他?你可看见……他这不肖狂徒,竟将您制成了傀儡!” 这仙神般的人物,原来竟与周遭那些灵智沦丧、为人操纵的傀儡,位属同类。 发白如雪的男人慢慢睁开了双眼,双眸是罕见的碧色,眼中一片清明。 他徐徐说道:“白斐并未谋害我,他之赤诚,始终如一。当年,我推算他有此一劫,而我妄为人师,却因一己之私,轻生性命,于他年少之时弃他而去,便主动要求,将我制成傀儡,好应对今日之祸。” 白斐眼帘低垂,他从刚才起就没有反驳叛徒的质问,现在也只静静听着。 “既然白斐没有谋害您,您又……”灵蛇宫叛徒现出难以置信之色,“又怎么会死?您当初正在鼎盛之时,并未受伤,也无病痛。” 白发男人不语。 他又慢慢合上了双眸。 白斐已低声道:“多谢师父相助。” 他伸手一指,尖锐的气箭飞出,没入了叛徒的咽喉。 他在方才的战斗中,对灵蛇宫人颇有爱护,对胆敢反叛他的人,也不再容情。 众人都停了手。正道长老们脸色冷峻。 杀出一个天绝教妖人,已然出乎他们的预料,灵蛇宫竟然还有后手。这个似是灵蛇宫上任大司祭的人一出现——尽管他已成傀儡,两方的实力对比,已然向灵蛇宫一方彻底倾斜。 场上局势,也随之明朗起来。 他们已没有胜算。 白斐终于把底牌亮了出来。临砚倒是毫不意外。 他早知道白斐有所凭依——否则,灵蛇宫战力吃紧,就算白斐再忌惮天绝教,也得低下头来,将他的手下放入宫中。 白斐环视了众人一眼,冷冷道:“现在终于到了平心静气说话的时候了么?各位究竟为何而来?” 长老们面面相觑,片刻,其中一人踏前一步道:“我们也不是平白来犯,贵派前些时候扣留了几个我们的人,不知……” 白斐一摆手,就有人押解着那失踪的十来个人,走上前来。 看起来倒都还平安无恙。 白斐道:“我扣留这些人,是因为他们在我灵蛇宫地盘上鬼鬼祟祟,打探消息!我本无意与你中州各派为敌,若要我放了他们,你们必须立下毒誓,从今往后,不得踏入我苗疆领土一步。你们所在的门派,也不得入侵此处,否则视如本人违誓。” 他将一罐琉璃皿取出,放置手心。淡金色的液体里,浮游着数百条白白胖胖的小虫,道:“这是应诺蛊。我先许诺,若你们所有人都立下毒誓,我就将俘虏尽数放还,也不再为难你们众人。如有违背,剧毒钻心。” 他从应诺蛊中拈出一只,送入口中。 临砚已退回他身侧,朝众人笑一笑道:“蛊里并无手段,各位若还不放心,尽管查验。自然,如果你们不答应他的条件,我天绝教的埋伏也等候多时了。” “事关重大,容我们商议一番。”负责交涉的那名长老道。 长老们聚在一处,私语起来,不多时就商讨出了结果。 实际上,不答应也不行。不说这天绝教妖人所言的埋伏,究竟是不是真的,单看两边的实力,他们今日已很难全身而退。 唐家虽然有所图谋,但这些长老们,又怎能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正道分派了两个人走上去,先后动用了三种手段,打出数道光华,查验了琉璃皿中的白虫。两人最后都点了点头,这蛊虫没有问题。 诸人便立下誓言,一一服下。 他们立的毒誓也颇为苛刻,不止本人不能踏入,若是所在门派将来一举侵犯,也将蛊毒发作。弟子们虽然人微言轻,众长老在各自门派里却是很有地位的,自然会竭力阻止门派的进一步行动。 许笑飞也分到一只应诺蛊。 他犹豫了一下,以他走这一趟的目的,实在不该吞下这蛊的。他作出一副要吞的架势,悄悄将应诺蛊藏在衣袖里,那宛如弱质少年的灵蛇宫大司祭,却往他冷眼看来。 “只要一人不吞,我就无法兑现许诺。” 见所有人都望向自己,许笑飞只得硬着头皮,将应诺蛊吞下。 心里叹了口气。 他在盘算……如果背弃了此誓,届时发作起来,他有几分活下去的希望? 丹田处的鼎,应该可以压制蛊毒。 他有心要冒这个险。 39.梦境 </strong>一道遁光破开暗夜,疾飞了回来。 许笑飞站在剑上,低头望去,他记得,再越过这座山,就属苗疆境内…… 他深深吸了口气,而后,心念操纵之下,踞于丹田的青铜小鼎缓慢旋转起来,脚下飞剑,在一瞬间掠过了那条延绵的山脊线。 一阵刺痛穿透了他的身体。还好,能经受得住。 他知道应诺蛊这种蛊虫,对修为越高深的人,发作得就越是猛烈。他灵力低微,才有机会这样一试。 众人都已折返了唐家,他是一个人悄悄溜出来的。 逍遥派的人或许能猜到他去了哪里,而其他人恐怕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人冒着应诺蛊毒发的危险,也要重返苗疆。 许笑飞又再度加快遁速。 虽暂时压制了蛊毒,但他也有所察觉,无法支撑太久。 山谷中的灵蛇宫,灯火寥落,沉寂静谧,似乎并未设防。 许笑飞降下飞剑,落在殿前,却在瞬间,就有祭司模样的人物浮现身影。虫笛之声摄魂夺魄,背甲泛着冰冷铁青色的巨蝎向他袭来。 许笑飞一边招架,一边大声道:“在下并无恶意,是来见那位天绝教的朋友的!” 许笑飞避而不战,短短一会儿功夫,已躲过对面的数十招。 他正开始感觉吃力时,笛音忽止,恶狠狠地挥来一对螯爪的巨蝎,也僵在了原地。 一个声音悠悠道:“听说你是来找我的?” 临砚就站在不远处,一袭清淡的白衣,面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是!”许笑飞望向来人,吐出一口气,“我们好歹也是老熟人了,帮我一个忙,好么?带我去见此地的大司祭,我有要事相求。” 他倒是一点都不见外。 临砚道:“我为何要帮你?” “我知道你会帮我。”许笑飞笑了笑,“你一向对我不错。” 说来奇怪,临砚也有对他刀剑相向、对他冷言以对的时候,但他记在心上的,却始终只有临砚救他、助他的情景。他这这个人总是有着莫名而来的信任和亲近。 对一个连朋友都算不上的人来说,许笑飞的回答实在有点无赖。 临砚看了他一眼,却真的转过身去,道:“随我来。” 灵蛇宫大司祭白斐还未歇下,看在临砚的面子上,将人放进卧房。 “在下逍遥派许笑飞,拜见大司祭。” “是你?” 他眉头微蹙,打量着面前的少年剑修,显然认出了他:“ 你居然压制住应诺蛊的蛊毒,也要前来见我,这份心意倒是难得。”许笑飞虽主动毁弃誓约,他对这人倒生起了一丝好感,“也罢,说说你想求我什么。” 许笑飞道:“我想求死者复活之法。” “死者复活?”白斐也不意外,“我的确知晓几种方法,不过,全都有极大的弊端。若是做成无知无觉的傀儡,可以不腐不朽,存世百年;若不做成傀儡,复活后如常人一般,最多只能延续十年。” 许笑飞摇摇头。 “十年太短……难道最多只能十年?” “欺瞒生死,逆转阴阳,十年就已不易,你还想如何?” 许笑飞想了想,低声道:“若是……像阁下的师尊那样呢?” 白斐眼神一冷:“那自然不同。只要我活着,他便不朽。” 许笑飞猝然抬眼,眼底已有了惊喜之色:“对,这样就好!我虽想要他彻底复活,可也知道,难如登天……如能这样复活他,我一定好好尽力,比谁活得都久。还请大司祭教我此术!一切代价,我都愿意付出。” “代价?”白斐没有应承下来,也没有直接拒绝,而是忽然问了一个似乎无关的问题,“你看我今年多少岁?” 许笑飞一愣,这年轻的大司祭身量不足,一双眸子里目光虽然成熟镇静,面容轮廓却还带有一丝未褪去的稚弱,猜道:“大约……十五六岁。” 他已经刻意往高里说了。 “错了。”白斐道,“我实际的年龄,比你父辈还要年长得多。” 许笑飞一愣,白斐已接着道:“这就是此术的代价,从我将师父制成傀儡的那一天,我的身体就再也没有长过,永远停在了十四岁时候。”他望着许笑飞的神情,语声冷静,“这其实算不了什么,看来你也不会放在心上。不过,只要此术存在一天,和你联结的傀儡,就要吸取你活人的精魄阳气滋养自身,至死方休。” 每日被抽取阳气,那种滋味绝不会好受。 许笑飞不由想到,白斐的脸色过分苍白,说话时嗓音缥缈,中气不足,是否也是这个缘故? 但只是这一点,又怎能阻止得了他? “没关系,”许笑飞道,“只要能复活他,我愿意承受!” 他的诚心正意,任谁都能看得出来。 退在一旁一直一语不发的临砚,也在注视着他。 从许笑飞身上……他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白斐似也被他打动,点点头,不再多话:“将你想要复活的那人的肉身和魂魄带来,我可以为你施行此术。” 许笑飞道:“我……我没有他的肉身,也没有完整的魂魄,我只带着他的一缕残魂。” 他捉起胸前的丝线,将一枚玉坠扯了出来。 白斐起身,下一刻已站在他面前,双指拈住了那枚玉坠,探查起来。 半晌,摇了摇头。 “不行。” “什么不行?”许笑飞急切地问。 “这缕魂魄,太过残缺。你没有他的肉身,制成傀儡的就是一具完全陌生的尸躯。你只余下他如此薄弱的一丝残魂,就算复活,也将混混沌沌,人事不知……”白斐放下手,又重新坐了下来,“你煞费苦心想要复活的,莫非是一个面貌全非、痴傻无知之人?” 许笑飞呆住。 忽又低下头去,看向胸前那枚莹白的玉坠。捉着玉坠的手颤抖起来。 几句话间,他从惊喜的高崖,又猛地跌落! 跌得粉身碎骨。他的心又破碎了一次,碎成了千千万万块残屑。 他一句话都没有再说。 但脸上的神情,就连临砚看到,都觉一阵不忍。 他的呼吸猛然急促起来,身子一歪,一头栽倒在地。 身形一闪,临砚已站在倒下之人的面前,弯腰查看。 白斐道:“心神失守,蛊毒发作?” 就见临砚点点头,一把将人捞起,抱在怀里,再一转眼,两个人都不见了。 梦境·一 他有所感觉,自己沉入了一方梦境…… 好像变得不是他自己了,但又好像确实是他自己。 他置身在何处呢?不知道。夜色初降,他站在一处杨柳堤岸,星星点点的荷花灯,沿着流水漂了过来。 他低头看着水面倒映的自己,是他的脸,仍然年轻,神色却温和沉静,好像经历了许多风霜。一头乌发随随便便地披散着,穿着的倒像是一件正经的道袍,绣着松鹤与流云,宽袍大袖,飘飘摇摇。 “你看,那道长孤寂一人,好像有点落寞呢。” “嘘……别乱说,那位一看就是得道高人,修道之人不沾尘俗,崇尚清净,哪里会觉得寂寞。” 他听到背后有人悄声议论。 他转过身来,望了过去。 发觉方才的议论被他听见,俏丽的少女羞红了脸,躲去了同行的少年背后。那少年倒是落落大方地抱拳一礼。他一袭素色衣衫,黑发以淡青色的发带挽起,看上去一副儒雅温文的模样。 看清这少年的一刹那,他忽然想起来了。 想起来了……他就是为见这少年而来。 双眸微微眯起,他的耳畔似又响起了他下赴幽冥时,结交的鬼差朋友所说的话:“你说的那个人我记得。不行,你不能从冥府带走他,他已经转生去了。” “原来他就是为了等你,才在冥府盘桓了一百多年。后来似乎是等不下去了,要去人间寻你。临走之前,以一魂一魄为代价,向孟婆求借了入骨锥,将前生记忆刻在了魂魄上。对,他肯定没有找到你。因为他前生杀业不少,恶孽缠身,转世后自然福缘稀薄,他这一世似乎只活了短短二十年就殒命了。后来?我查一查。这里载着,他在其后又历经两世。你还要去寻他?他绝不会再记得你了。就算魂魄曾经刻下记忆,每次转生,都会消减。” 他寻得太迟了。 但这两百多年,他卡在升仙的关隘,只能闭关修行,全力冲击。他亦有必须修成仙身的理由。至少黄泉幽冥之所,就不是凡俗之人能够随意来去的。 不进则退,当初的情形,其实相当凶险。稍松懈一步,也许便会此生登仙无望。 于是就错过了。 面前那儒雅俊秀的少年,正对他道:“小子冒昧,打扰了仙长的清净,但望恕罪。” “无妨,”他摇摇头,“你过来。” “仙长何事指教?”少年面露好奇,倒是乖乖走了过来。 “相逢即是有缘,让我为你测算一卦如何?”他道。 “有劳仙长了。”少年闻言一笑,不疑有他。 他伸手捉住少年摊开的那只手,一只温热、柔软的手,那触感一直深入他心底。掌心的纹路清晰,脉络分明。他从中看到了无病无灾、位高权重、儿孙满堂、富足平安的一生。 一个凡人在尘世间所能享有的一切,大多都拥有了。 这样的一生,当然与他这个已成仙身的修道者,没有什么干联。 少年先是望着自己被捉住的手,而后抬起头,注视着他的脸。 “恭喜小友,你这一生,必定富贵平安……”他慢慢说着,“嗯?” 他留意到了少年看得出神的目光。 少年略显难为情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仙长有些眼熟,是不是以前来过镇上?” “是么?”他外表平静,心底却是一颤。 望进少年的眼睛,那双澄明的眸子里只有一缕疑惑,并无别的波澜。 换成那个人,绝不会这样看着他。 刻进魂魄的记忆只剩下这最后一点,将他认作一个有些眼熟的陌生人。 他忽然道:“你跟我走吗?” “什么?”少年愕然。 “你根骨不俗,颇有天分,可愿意随我修道?”他双眸逼视着那少年。 “这……”少年有些退缩地抽回手,似乎吓了一跳,“承蒙仙长青眼。不过,听说修道需要心如明镜、专心一意,我只是个尘俗蔽眼、庸庸碌碌的凡人,怕是耐不了那种寂寞。” 隐约防备的态度,还有从他掌中抽回的那只手,都化作尖针,刺痛了他的心。 “我明白了。”他道,“身为凡人,这一世你有金樽玉爵,又有子孙满堂,的确足矣。” “那就多谢仙长吉言了。”少年微笑着对他作了一揖,又跑回等在原地的那娇俏少女身边。 “你和那位道长都说了什么呀……”少女道,“哎,那位道长……果真是神仙人物!”她的声音透出惊喜。 漫漫的云烟浮起,笼罩了他的周身,随后消隐。 他的身影,当然也消失不见。 许笑飞猝然从梦中惊醒。 梦境的最后一幕,那无边无际的落寞,还有延绵不断的痛楚……仍残余在他的心里。 他醒来的地方漆黑一片,好在他的双眼在黑暗里也能看得清晰。他瞧见这是一处林子,他就躺在杂草丛生的地上,又望见了坐在他身边的一个人。 一时间分不清他究竟醒来了,还是这里也是梦境的延续。 ——就像他梦中所见的那个少年! 温文的、秀气的,带着点书卷气息,正静静地注视着他。容貌虽然不同,气质却是相似。 “你醒了?” “嗯,我醒了。”这一句让许笑飞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不再处于梦中了。 “我已替你祛除了应诺蛊的毒,你现在想来不疼了。”临砚道。 “啊?”许笑飞试着活动一番,果真,身体松快了许多,就算不再运转青铜小鼎,蛊毒引发的剧痛也已消失不见,“多谢。没想到你连应诺蛊都有办法解除。” 应诺蛊若是容易破解,早就不会被修真界的人们用来缔结盟约、发下毒誓了。 临砚笑了笑,淡淡道:“别的东西我可以不会,背信弃义的法子,却是不能不会的。” 许笑飞坐起身来,一边问:“是吗?你都做过些什么?”带着几分好奇。 “说了只怕会吓死你。” 许笑飞道:“我想听。” 临砚摇摇头,他并不想将那些事情真的讲述给许笑飞,话锋一转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要救你?”不待许笑飞回答,又接着道,“我当然是为了教主。” 他瞧着许笑飞:“我略有卜算之能,本来算出你未来很可能与我天绝教为敌。我不想信你,教主却相信你。不仅如此,他还出力甚多,帮过你一回。我只希望,你能记着教主的这份情。我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他的意思。”他的语声里竟能听得出几分温柔,“如果有一天你我立场相悖,你不必对我留情,却千万不能对他动手。” 教主对许笑飞的态度摆在那里,既然无法除掉这个人,他还能怎么办? 他也只能相信,许笑飞的品性,真的如他眼中所见的那样,心肠柔软,重情重义。 “我明白了,”许笑飞道,“你放心就是。我本来就很喜欢他,我也……我承你这番心意,往后不管发生何事,也绝不会与你和他,不会与天绝教为敌。” “还有一事,”临砚道,“这里已出了灵蛇宫,白斐大司祭让我转告你,除去他说的几种死者复生的法子,并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你若想要寻觅,或许可去极北、西漠等地碰碰运气。” 许笑飞神色一振:“好。” 看来还没有放弃……临砚在悄悄留意他的神情。 他仍要压制许笑飞的实力成长,就不能让他放弃寻找复活“林墨”的办法。白斐并未说过上述的那番话,自然都是临砚的编造。 “正好我也想知道你所追寻的秘法,你若有什么发现,可以与我交换。”临砚道,“我若寻到了什么,也会告知你。”这一句就是真心话了。许笑飞气运过人,如果能真的有所发现,那再好不过。 “好,”许笑飞也浅浅一笑,“那我们就说好了,一言为定!” “你既然知道我是个常常背信弃义的人。方才说的那些,你真的信我?”临砚却问。 “我信你。” 没有来由的,只是因为是这个人,就从心底,从内心最深的深处相信。 许笑飞并不是个蠢人。当初林墨之死,细究起来其实还有一些小疑点,但他从没有怀着质疑之心地去想过。 尽管他内心深处,对这件事隐隐抗拒,不相信林墨会死得如此轻易…… 但他内心的更深处,却是对“林墨”,对这个人,根深蒂固的信任。 就算世上的所有人都欺骗他,也绝不会是这个人…… 他就是坚信。 40.论剑 </strong>华山上,论道大会这一修真界最大的盛会,已经拉开了序幕。 此刻第一天的比试已经结束,到了傍晚时分。 山脚下的某片林子里,有个少年正在练剑。 剑光似流星,也似游龙。一剑挥出,又有百十朵细小的青色莲花,环绕着剑身瞬间开谢。 看着他一套剑法使完,白眉老者点了点头:“不错,又有进步。看来你观战一日,有所领悟,为师带你过来一趟是来对了。” 少年持剑在手,又意犹未尽地凌空左右一划,看着飞射而出的剑气一连削断了三棵大树,才道:“师尊,我今天的确见识到了不少别门别派的招数,也有了一些心得体会。不过,就依我今日所见,那些参与大比的别派弟子也不过如此。只有那逍遥派的韩樾,倒有几分真本事!我真想和他比过一场,可惜……” 他摇摇头,面露不忿:“要不是宗主偏心,这上场的名额本该是我的!” “真儿,”老者叹了口气,“输就要输得起,你万万不可这么想。当初门内选拔,你的确输了厉远山一招。” “他若不是仗着宗主赐予的神兵之利,我又怎会输他一招?”叶云真仍不服气,“师尊你其实也心知肚明,只论剑招,他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白眉老者——碎星宗的长老莫尘,看出他这个徒弟最近骄傲自满过分了些,给他泼了一瓢冷水:“真儿,你的资质确实不错,但你若真以为自己空前绝后,你就错了。比你更出色的天赋,为师也曾见过一个。就连他在修炼之时,也是谦虚得很的。” “是谁?”叶云真不禁追问。 “是……”莫尘长长叹息一声,欲言又止。 叶云真却已反应了过来:“你说的,就是我那背弃师门的师兄吧?”他低头望着冰雪般清冽的剑锋,不甘地抿了抿唇,“他真有传说的那么厉害?” 两道身影,降落在这师徒俩的不远处。 一个脸色苍白,瘦可见骨,漆黑的袍子随风鼓荡,举手投足间却带有一种无形的威严。另一个却是个锦衣玉带、眼若桃花的翩翩公子。 沈惊澜忽然道:“少渊,你不是总想演戏么?现在就有一场戏要你来演。” “演什么?”少渊双眼一亮。 沈惊澜笑了笑,掌中已多出了一把剑,他随手在明如秋水的剑身上一弹,剑身一振,发出清吟:“你逃,我追,你要演的就是被我追杀之人——多卖些力气,好好逃命,我是会当真出手的。” 说话间,他的外表也变了,变成了一个面貌平凡的中年修士。 “啊?”少渊还没领会过来,就见沈惊澜化身的修士捏了个剑诀,剑花一闪,一剑削来。 无数朵青莲,在剑光中绽开。 才是个起手式,声势却已经很惊人。 少渊立马运起遁术,逃得飞快。 “什么人?”叶云真警觉地道。 他还在这林子里练剑,忽然有个人一阵风似地径自从不远处掠过。 后面还有人在追。 追的那个人,口中呼喊:“贼子,哪里走!” 师徒俩不由对视一眼,正思忖要不要上前帮忙,忽然一道雪亮剑光,将这片山林照彻。 追的人已出了手,原来是个剑修。 叶云真立即打起精神,凝望过去。对别的剑修的出手,他总是分外留心的。 他忽倒吸一口凉气。 这素不相识的剑修……使出的剑法他竟相当眼熟,也许是太过眼熟了! 那不就是师尊莫尘传授给他的青莲剑歌么?为什么这个人也会? “他偷看了我练剑?”叶云真道。他第一个念头便是这个。 把别人的剑招偷偷学去就罢了,但盗用剑招,还在苦主面前施展,就太嚣张了吧。 “真儿,”莫尘却沉声道,“噤声,认真看着!” 被剑法吸引,他们也运起遁术,跟了上去。 那逃的人身形虽快,追的人剑招却更快,如行云流水,一瞬间就从青莲剑歌的第一招,演变到了第十七招。 就连叶云真也看出他刚才的猜测有多狂妄无知了。 这剑修每一招的纯熟与精妙,都远远胜过了他。他的愤愤不平,就好像萤火虫不忿明月借走了自己的光辉一样。 青莲剑歌共有十九招,一招比一招更强。 到了最后三招,剑势一变,变得更恢弘、更浩大、更惊心动魄,如同画龙点睛,前十六招只不过是这三招的铺垫。 叶云真看得愣住,遁法的口诀一乱,险些儿栽下云端,被莫尘一把抓住。 他忽想……青莲剑歌的最后三招,他也向师尊莫尘学过了,练得也很纯熟。就算有人倒过来比划一遍,他也绝不会看不出来。 但他刚才看到的这三招,却和他学到的不同! 也不能说一点相似的地方都没有。但两者的差距,就好比天与地,云与泥,江海与池塘。而他自己学的那个版本是地,是泥,是一汪浅得可怜的水洼。 一丝不能见光的念头,一瞬间从心底闪过……叶云真心想,师尊对自己藏了私?他亲眼见到的,才是这套青莲剑歌的真正威力! 最后这神鬼辟易的三招下去,逃的那人当然招架不住,紫光一闪,身形消失,被那追来的剑修收入了一只灵器葫芦里。 剑修并未看紧跟上来的师徒俩一眼,似要扬长而去。 莫尘忽然呼喊道:“道友且慢!” 从这套青莲剑歌,他看出了很多东西……比叶云真看出的多得多。 他双眼发亮,藏在袍袖中的手不住颤抖,显然激动以极。 他修行多年,性子内敛,很难有什么事情能让他如此激动的。 那剑修居然真的停下来,回头望向他。 “你……是你……”莫尘强行按捺心情,镇定了片刻,方才能继续说下去,“你是特意来演示给我看的?好,好,好!当年我就知道,能令青莲剑歌遗失的最后三招重现于世的,唯有你而已,我果然没有看错!我钻研了一辈子,始终未有成就,如今能亲眼得见,死亦无憾。” 剑修不语。 莫尘又郑重地拱手一揖:“我莫尘起誓,不会将这三招上交宗门,也绝不用这三招与你为敌……若有违背,身死道消。我只将它传与入室弟子,但在教授之前,也会要求弟子发下同样的毒誓。” “师尊,这是怎么回事?”叶云真不明就里。 那神秘剑修却已笑了一笑,淡淡道:“用不着发这种誓。这三招非我所创,一直都藏在前十六招中,就好比泼墨山水里藏的一只青猿,我只是将它找了出来。山水画是你的,青猿自然也是你的。不论传授他人,还是临阵对敌,都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何干?” “你……”莫尘自然知道,这个人是用了化形之术的。他虽变作一个毫不起眼的中年人,莫尘却仍能看出他身上的一派从容的宗师气度。 “看来你不仅剑法,心境上都有了大进步,为师……我实在是欣慰得很。”莫尘终究是不小心说漏了嘴。 从这神秘剑修使出第一剑起,他就看出了这是谁。 ——是他最得意的一个弟子! 没有“曾经”二字。 作为正道门派的长老,表面上他当然要和沈惊澜这魔教教主划清界限。但多年的师徒情谊,又怎是能够轻易割裂的。 当年的沈惊澜,谁说不是一个特别讨人喜欢的徒弟和晚辈?就算偶有任性,在他面前也是乖巧的。 他一生都浸淫于剑,看到沈惊澜终于不负他所望,将残缺的青莲剑歌补全,对沈惊澜更是难以言喻的感激。 只可惜…… 许多年前,所有人就都知道,碎星宗的沈惊澜虽然天纵奇才,却身带顽疾,注定要早早陨落。 剑修仍是没有答话,神色平静,谁也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眼看他转身离去,莫尘急切道:“你把这个拿去!” 他想也不想,从乾坤袋中取出一方玉匣,心念一起,玉匣电射而去。 那人一定听见了他的话,却停都没停,瞬息间消失不见。 那方玉匣却如被虚空里的一只看不见的手,屈指一扣,去势骤停,又滴溜溜地飞了回来,刚巧落回莫尘手里。 “唉……”莫尘叹息。 不久后,少渊从紫阳葫芦里被倒了出来。 “教主啊,这场戏演得真不容易!”他一出来就大呼小叫,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女娲在上,我差点儿就要去见她老人家了!” 沈惊澜淡淡道:“我已手下留情了。” 最后一招剑光化实之前,他就将少渊收入了葫芦,护住了他。若非如此,现在少渊大概已说不出话来了。 少渊又好奇地问:“那老头最后要送你什么,你怎么不收?” “绛叶七星藤,炼丹良材。”沈惊澜道,“我何必收他的?他在碎星宗备受猜忌排挤,此物恐怕也要费一番心思才能得到。我教搜寻此物,却要容易许多。” 莫尘的窘迫境况,实际上也是因为他。当初他屠戮一派,为天下不容,人人都想置他死地,碎星宗为表立场,派来追杀的人手也最多。莫尘身为他的师尊,也是最应该表露态度,亲去讨伐的一个。而莫尘以闭关为由,在宗门里推辞不出。 别人是如何待他,沈惊澜并没有忘记。 “绛叶七星藤?”一旁的少渊道,“我在哪里听说过这东西。” “临砚带回来过。” 沈惊澜的心思,也随之转到临砚身上。 绛叶七星藤生于苦寒之地,人迹罕至之处,临砚的确曾远赴极北,给他搜集过几支,令教中招揽的丹术大师为他炼制丹药。不过这些年来药吃了不少,起色却是不大。 小砚……他心底呢喃。 临砚有事赴往苗疆,不能随他一起来这华山论道大会。 他总是有很多事情要忙的,这其中泰半,也是为了自己。他总不肯放弃疗治自己的希望。 沈惊澜并不想死。前些年他的身体和精力还能支撑时,他也寻求过许多办法、找遍了各种良药,近几年来,他已经渐渐看开。就如迟暮的老人知道自己一定会死、迟早会死,他的心态也同样。虽不盼望,也不惧怕,到了那一天真的降临之时,可以坦然相迎。 他只希望在那一天到来之前,临砚能多陪陪他。 可惜这句话无论婉转地暗示,还是直白地说出口,临砚都没能听进去。 “师尊,刚才那位难道是……” 莫尘点点头:“正是他。我刚才向你提起的绝无仅有的天才,也是他。” 他似已看透了叶云真的心思,又道:“他使出的最后三招,你可看清楚了?为师的青莲剑歌是奇遇得来,缺少了最后三招,我穷尽心血,才将之勉强补完,但我补的三招终究是流于平庸。青莲剑歌这套剑法,绝不止于你如今学到的威力!想不到……我竟还能亲眼看见,这失传三招重现于世的一天。”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感喟。 若在最初,他还激动满溢,待到想起了他这阔别已久的徒弟的身体状况,又低落了下去。 也许,还是来见最后一面的吧。 叶云真却还有疑问。 他皱了皱眉,道:“师尊,既然剑招已经失传,您又如何断定,他使出的就是真正的最后三招呢?” “如他所说,”莫尘道,“这三招本身就藏在前面的招式里。绝无可能不是。” 就算真的不是,这三招也抵达了青莲剑歌的巅峰,再也没有比这更强的三招。 叶云真思索着什么,半晌,向莫尘跪了下来:“求师尊传授弟子这三招!” 他虽然也亲眼目睹,要他有样学样地演练一遍,却是万万不能。他只看得出这三招精妙,还不能看透剑招中的玄机。而莫尘钻研青莲剑歌的时日,已经太久太久,早已推演过剑招的千百种变化,所欠缺的,唯有一点灵光而已。只要轻轻点破,便能洞彻全局。 莫尘道:“你先发下誓愿,不凭此对阵魔教,不私相传授。我再教你。” “是!”叶云真一口答应。 41.真凶 </strong>到了深夜,若有似无的箫声,又传入耳中。 许笑飞还借住在唐家。这次去灵蛇宫,逍遥派似也早已看穿唐家的图谋,为免争功,只派了一名长老和三个弟子前来,顾长老在战斗中还刻意地维护弟子们,所以许笑飞根本没受什么伤。至于他的好友唐怀英,就没这么幸运了,伤势颇重,需得好好静养一阵子。 他原本打算这就动身去华山,还赶得上凑论道大会最后的热闹。去不成的唐怀英却一定要他多留两天,由他带路在唐家周边转一转,许笑飞看他可怜,也就答应了。 此刻,他躺在床上,听着这低柔婉转的箫声。 好像曾经听过。并非在几天前的夜晚,而是更久远、更久远的过去。 没等一曲奏完,他就已穿好衣裳,套上鞋袜,冲出房间,飞了出去。 循着箫声,他像一只大鸟轻盈地落在唐家最偏僻的一处院子的墙头,箫声就从墙内传出。他虽不想像个小偷一样往墙里窥视,可是这听似熟悉的箫声,却非让他有一种搞清楚的冲动不可。 月色正明。 风里浮动着花香。 院子里低头吹箫的人影,身形清瘦,带着一股淡然出尘之意。 箫声忽止。 一个像箫声那么动听,却又带着几分冷淡的声音道:“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许笑飞一惊,下一刻,院墙上浮现金色的符箓,一股大力涌来,将他推进了院子里。 那吹箫的人已垂下了持箫的手,长身而立,却没有转眼望向他,而是面对着寂寥的夜色。 许笑飞拱手一揖:“在下许笑飞,逍遥派弟子,受唐怀英之邀在唐家暂住几天。冒昧打扰了前辈,还望恕罪。” 沉默了许久,那人方才开口:“你不是他?” “‘他’是谁?”许笑飞不解,“前辈莫非在等人?” 没等到回答,就见白影纵横,对方以一支玉箫为武器,向他攻来,招式凌厉,许笑飞连忙举剑招架。 好不容易拆了十招,漫天的箫影忽然不见,对方已收了手。 “你果然不是他。远在六十年前,他就已强过你,放在今天,他绝不会只有你这种功力。” 许笑飞更加好奇:“前辈说的,究竟是谁?” 对方不答,又自顾自地道:“你说你是逍遥弟子。可你方才使出的剑法,却绝非逍遥派所有,你这剑法,又是何人所教?” “这剑法是我从一本古旧的剑谱里学来的。我也不知剑谱由谁所写,莫非你知道?” “是么,”那人轻轻叹息,“你的声音也很像他。” 他的语声,渐渐变得更落寞:“我等候多年,只等来了你……难道终究不能等来他?” 他的话,许笑飞实在不知道怎么接为好。 他只能迷惑地问:“容我冒昧一问,前辈又是谁?” 对方这次倒没有避而不答:“你刚才说,你是怀英的朋友?我就是他的二叔。” 二叔?许笑飞一愕。 这好像就是唐怀英所说的那位前辈。 少年成名,在当年的论道大会上斩获第二,只输了沈惊澜一筹,却又忽然退隐,销声匿迹—— 许笑飞还记得他的名字:唐轩竹。 从刚才比划的那几招看来,似乎他在退隐之后,也一直没有搁下修行。 “唐怀英向我提起过前辈,”许笑飞道,“他说,前辈是一代俊杰,就连他的师父也很仰慕前辈。” “他的师父唐梓心?”唐轩竹摇了摇头,“不值一提的庸才而已,只有炒制的新茶中,才能觉出几分灵气。” 他忽然又道:“小友,你可看得见,那株木芙蓉开了几朵?”又解释,“我双目已眇,连神识中都是一片混沌白雾。之前和你对敌,是听音辨位而已。” 空气里的确飘着花香。一棵木芙蓉立在庭院的花坛中,大瓣的粉白芙蓉花,点缀在枝叶间。 他居然是个瞎子?许笑飞又吃了一惊。月光正照在唐轩竹脸上,映在那双晶莹的瞳仁里。 这本来是一张相当英俊好看的脸,也是一双相当动人的双眸。许笑飞不由觉得遗憾。#160; “开了六朵,还有三朵将开未开。”许笑飞道。 “好。”唐轩竹点点头,“小友,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明晚再来吧,我教你一些修行心得,就教到芙蓉初谢为止。” 许笑飞想了想,答应下来。 他也曾开玩笑地对祁燕师姐抱怨,为什么总有人按着头给他送秘籍,教他功法?但机缘来了,他也绝不会错过。 许笑飞又如前几天一样,飞落院中。他每夜来向唐轩竹请教,白天就有些精神不济,后来就连来找他闲晃的唐怀英都神神秘秘地问:“小许,你晚上都偷偷地干嘛去了?要去喝花酒找乐子,也可以叫上我呀,我虽然受了伤,也还是很行的!”许笑飞给他翻了个白眼。 唐轩竹已在院中等候了。他就驻足芙蓉树下,微微仰头,似要数清楚,到底花开了多少朵。 “你来了?”他道,“芙蓉花已开始谢了么?” “有一朵开始谢了。”许笑飞仔细瞧了瞧,答道。 唐轩竹沉默了许久。 “看来他是不会来了。” 他又转身,在院子一角的石桌前坐下,唤道:“你过来。今日我就不教你了,我备了薄酒,陪我喝上几杯。” 他虽然双眼已盲,对这院子里的地形,却已熟稔在心。 衣袖一拂,在桌面上摆开一壶酒,和两只瓷酒杯。 许笑飞也走过去,坐在他面前。这几天,这位脾气古怪的前辈确实教了他不少,酒他还是要喝的。 唐轩竹执起酒壶,将澄碧色的酒液倒入两只杯子。他的手很精准,也很稳,一滴都没有溅出来。 两个人对饮了几杯,许笑飞虽想主动说点什么,但他不论说什么,对方都只静静听着,并不接话,末了斟上酒,一句“再喝”。 三五杯后,唐轩竹终于开了口。 “你心里似乎有很多疑惑,看来不知内情。也罢,反正今日闲来无事,我就替你解疑一番。你还不知道我等的是谁吗?” “不知道。”许笑飞老实承认。 “我等的是天绝教教主,沈惊澜。” 沈惊澜?许笑飞听他说起,竟丝毫不觉得意外。 他其实从未见过这个人一面,但心里,却瞬间浮现起白虎寨的事件中,他在溪涧和山洞里两次所见的那个人……面带病容,却拥有着强大到无可揣度的力量。 那是不是他? “你和他早已约好,要在此地会面么?”许笑飞问。 “并未约好。”唐轩竹摇了摇头,“只不过许多年前,有人为我算了一卦,算的是我还能不能再见他一面。卜者说他看见了幻象,明月高悬,院子里木芙蓉尽数盛开,我就在这里,他站在我面前。” 他轻叹一声:“看来他终究算错了,来的不是他,却是你。不过,这卦象虽然有误,必定也有几分能对得上的地方。” 许笑飞道:“你不会是说我……”他听出了弦外之音。 “和他有相当深厚的牵连!”唐轩竹断言。 相当深厚的牵连? 许笑飞思索起来,就冲他从那人身上感受到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对方的病痛他能感同身受,站在那人身边,仿佛连心跳和呼吸的节奏都会渐渐趋于相同……他确实有几分相信这一点。 他又问:“你等他做什么?若是……还有什么话要说,我可以想办法替你转达。” “不必了,”唐轩竹淡漠道,“你恐怕想错了什么。当年,我和他虽是至交好友,可也早就反目成仇。他若再来,也无旧可叙,唯有拔刀相向而已。” 他忽而又问:“你可知,我的双眼是怎么盲的吗?”#160; “是……他伤的?” “不错。”唐轩竹颔首,“原本是治得好的,我没有治。修道之人就算没了双眼,神识也可视物,所以我将神识也一并毁了。我做这一切,只因我知道还要再见他一面,可我却无颜见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说来话长,”唐轩竹又给自己斟了杯酒,一口饮尽,徐徐道,“既然答应给你解疑,我就说给你听吧。不过,这件事要从几百年前说起。” 许笑飞不可思议地望向他。沈惊澜和唐轩竹,都是六十多年前才活跃的人物,为什么会扯到几百年前去? 且听听他怎么说。 唐轩竹已接着道:“你既然入了仙门,就一定知道,修行一事越往后越是艰难。升仙前的最后一阶名为大周天,无数大能就卡在这里,苦求机缘不得。当年,一位大周天前辈偶然得到一份仙丹残方,不由动起了心思——能否炼成一种丹药,服食后立地成仙呢?”他似也猜到许笑飞在想什么,点点头,“不错,这是偏门邪道。但那前辈臻于大周天境界已久,凡尘俗事皆已打动不了他,只有升仙二字是唯一的执念。他凭着这份仙丹残方,还说动了另外三名相熟的大能。这四人有的精于丹术,有的藏有多种珍稀灵物,他们一齐推演,竟然真的将这份仙丹方补完,取名,天极丹。” “要炼成天极丹,需要大量步骤,海量仙材,甚至包括稀世无双的七宝灵芝和天目莲皇。他们分头筹措,还从各自出身的宗门中借调人手,索取材料,准备妥当,就由四人当中最擅长炼丹的一位亲自开炉,耗时三月,最终炼出了一颗金丹。这金丹却并非成品,只是一颗伪丹。根据推演,金丹还需以人的**凡胎为炉,继续冶炼,方能渐渐去伪存真。四位前辈自然不能拿自己做丹炉,他们便从当时修仙界崭露头角的新秀中挑了一个资质最好的,将金丹悄然种在了他身上,那便是沈寒庭,”唐轩竹缓缓道,“也就是沈惊澜的先祖。” 许笑飞低呼一声。听到这里,他才依稀窥见了唐轩竹所讲的这个故事的面貌。 “沈寒庭的妻子在分娩时身死,遗下的两个孩子倒是毫无异状。这两个孩子其中一个资质平凡,另一个却在稚龄时就显露出惊人的天分,年纪轻轻就已挑遍了天下高手,可惜病痛缠身,英年早逝。往后的沈家一脉,每隔几十年,都会涌现这样一个惊才绝艳,却注定薄命的人物,不错,这就是天下皆知的‘真武’体质,沈惊澜……他亦是如此。” 许笑飞喃喃道:“原来这体质是人为造就的。” 唐轩竹道:“这世上确有超越常人的修行体质,比如,契合幽冥鬼道的阴煞体,契合火道、金道的阳炎体等等。但阴煞体的弊端,不过是不能久见日光;阳炎体的弊端,不过是受到冰霜一类术法的克制。这些天然体质,哪一个都没有真武体这么巨大的缺陷。真武之人一旦开始修行,就如从山顶奔行而下,不用快马加鞭,功力便会一日千里,而且暴涨的速度愈来愈快……直至灵力失控,肉身崩毁。这缺陷自然是因为人力造就,急功近利。金丹能立即让人成就伪仙之体,升仙便是去伪存真,比凡人凭空垒土容易很多。然而人生来就是**凡胎,如何能承受得住仙身,哪怕只是伪仙之身?” 许笑飞冷哼一声:“这几个大周天前辈,也是邪魔之流。” 唐轩竹淡淡道:“在他们眼里,凡人皆是蝼蚁。蝼蚁的性命有什么好顾惜的?他们在沈家种下金丹后,耐心等候了五代,觉得时机已成熟,就捉去一人,重又开炉炼丹。这一次用活人当做药引炼丹,据说……真的炼出了他们所求的仙药。” “炼成了?” “据说那日,电闪雷鸣,丹房坍塌,从瓦砾废墟中射出一道金光,六道金龙虚影盘旋于上,竟真有一派仙家气象。负责炼丹的那位,则踪影不见,从此再也没有人见过他。”唐轩竹道,“或许是被爆炸殃及,化作飞灰,又或许是被从附近赶来的某人抢先杀死,毁尸灭迹了吧。另两人来得稍慢了一些,他们赶到时,先到的那人已拾起成形的天极丹,吞服下去。” “两人来不及阻止,眼睁睁看着这一幕。仙气浩荡而出,紫云凝聚,金花飘坠,这人身上果真在发生从凡而仙的蜕变,只不过——” “到了最后关头,那人似是未过心劫大关,心神失守,惨呼失声,就在余下两人的面前,身形鼓胀,黑气四溢,化作一头秽恶魔物,在两人的追杀下慌忙逃窜。最后的下场,似乎是被某地山神镇压。” 被山神镇压?许笑飞一怔,该不会是…… 唐轩竹还在说下去:“剩下的两人,自然不会甘心。为了巧借名目,方便行事,他们甚至还将从各自宗门里挖来的擅长炼丹的弟子,聚合起来,建成一个名叫药王宗的小门派,为他们推演丹方,搜集仙材。他们重整旗鼓,又尝试了多次。可惜,虽然炼出了几粒丹药能令人脱胎换骨,修复肉身,对他们渴求的升仙却并无用处。又过了百十年,一人阳寿耗尽而死,最后一人终于决定放弃。他已发现,沈家早已对真武体质的离奇心生狐疑,在多代人的潜心研究下,甚至有了成果……几十年前江湖哄抢的那本《神霄真术》,便是沈家推算出来,针对真武体质的良方,可以改善这体质的缺陷。沈家同时也在调查真相,一旦查明,必会与他不死不休。” “你想必也猜得出,这剩下的最后一人,就是我的师父。他老人家晚年陷入心魔,常常在隐居的山洞中对着空无一人的山壁絮絮叨叨,这些事我就是如此听来的。那时候,他对天极丹的炼成已然心死,又担忧沈家报复,这当中竟然还掺和了几分对唐家、对修仙界的忧虑。修仙界资源有限,譬如昆仑寒玉,一千年才能结成一簇,又如金叶菩提,八百年才结五颗果子,若是沈家坐大,别人岂有立足之地?他便下定决心,将沈家连根铲除。沈家虽然出了不少天才,但大多短命,人丁单薄,却不是他这积年的大周天前辈的对手,一夜灭门。不过,沈家也不是没有防备,早在两代以前,就将一条支脉分了出去,而且在血脉中下了很重的封印,那便是沈惊澜的祖父。也是机缘巧合,沈惊澜幼年因父母亡故,被舅舅家送去碎星宗。他血脉里的封印已然淡薄,一学道,天赋便震惊宗门。那时候倒还没人联想到那早已灭亡的沈家,直到他少年时,功力飞跃,身体也隐约出现了真武体的病症,这才明确了他的身世。” “那时候,我和他相交甚笃。他性子洒脱,很够义气。若说缺点,也许是碎星宗里捧着他的人太多了些,有一点少爷脾气,只有一点。谁对他好,他就要闹谁,但又闹得很有分寸,并不惹人讨厌。”唐轩竹的语声里多了一丝怀念之意,似乎还微微笑了一下。 许笑飞难得看到他笑。 “我第一次见到他,他也像你一样被我的箫声吸引,不请而来。我至今还记得他踏月而至,站在墙头笑望着我的情形。那一届论道大会,我输给了他,只得了第二名,对他原本心存怨气,然而他真气很有办法,让我一点气都生不出来,反倒对他心生亲近。只可惜……” “我那师父在收下我时,曾对我提了一个要求:但凡遇上沈家之人,杀!他将沈家灭门后,似又卜算过,算出沈家未绝,却因沈家的布置,算不出漏网之鱼的所在。我跪在他面前,发下毒誓,若是发现了沈家之人的踪迹,一定将其诛杀。” “既然发现了沈惊澜的身世,我别无办法,只能着手对付他。师父那时已然亡故,他在临死之前,将执掌药王宗的令牌留给了我,让我能够调动这股力量。” “就是你,将他逼入了幽州?”许笑飞道。#160; “我也失败了。我以《神霄真术》为诱饵,设计将他引入了药王宗,祭起镇派法阵,竟也未能杀了他。我有掌门令牌,可以操纵药王宗上下,却没想到,还有人胆敢违逆我……就为了沈惊澜!他不仅将假的《神霄真术》,换做了真的,还暗中破坏了镇派法阵。而沈惊澜的功力,也实在可怕,比他在论道大会上展露出来的还要可怕得多。他还有一门禁术,可在短时间内大幅提高修为,他虽身陷重围,最终竟将我们一一斩杀。” “你还活着。” “是。他那时已杀得眼红,浑身浴血,神态癫狂……我差一点儿就死在他剑下,但最后一刻,他却放过了我。我永远难以忘记,他那时候的眼神……” 唐轩竹停顿了好一会儿,似在回想当时的情形。 许久,他的声音终于再度响起:“或许他那时还不明真相,不知我才是幕后黑手,以为我只是前来帮忙。不过,我也不算大败亏输,他虽还活着,这一战中用的禁术却已耗干了他的身体底蕴,就算他立即散功重修《神霄真术》,也救不回来了。他现在虽还没有死,状况恐怕也很是不妙。” 两人都没有发现,院子外的黑暗里,有人静默伫立,聆听着他们的一言一句。 风吹动他的衣角,他的身体竟像是受寒一般,微微颤抖。 为了说这秘密,唐轩竹是用结界隔绝了内外,但这等手段,也拦不下他的感知。 许笑飞听完这一切,默然无语,半晌,终于笑了一笑:“我若是他,一定很后悔交了你这个朋友。” 他又望着唐轩竹那双无神的眇目——他原本还觉得颇为可惜,又道:“也许他已经查出了真相,只不过看你自毁神识,隐居不出,似乎悔恨深重,又有些不好意思来杀你了。”他点点头,“这法子很不错,换做我,也会有点不好意思的。” “伶牙俐齿,”唐轩竹冷笑,到了此时,他似乎终于褪下了清净幽雅的外皮,“我说过,你很像沈惊澜,只不过你有一点远远不及他。” “哪一点?” “你的修为太差。当年他风头太劲,同辈里也有一些人看不惯他,却都拿他没有办法,而长老们自恃身份,又不能对小辈动手。”唐轩竹道,“我若是你,自己成了瓮中之鳖时,也会乖乖闭嘴的。” 许笑飞大惊失色,猝然起身,却脚下一软。 “这酒……你给我喝了什么?” 唐轩竹道:“并非毒|药,只是让你不得动弹罢了。” “你究竟想如何?”许笑飞道,“就算杀了我,也逼不来沈惊澜!” “谁说我还想杀他?”唐轩竹淡淡道,“我将他逼入幽州后,也不知为何,越想越是后悔。他是个很好的朋友,也着实待我不错……我毁去神识,也是为此。到了今天,我只想为他做出补偿。我第一天见到你时,原本意外得很,但我立刻明白,这是上天对我的赐予。” “你说什么?”许笑飞忽倒吸一口凉气,“你莫非……炼药……” “你倒是机灵。”唐轩竹笑了,似有几分赞许,“不错,大周天前辈们渴求的仙丹虽未炼成,强身益体、可治百病的地极丹,却真的能够用沈家之人的血脉炼出。有了你,我就能炼出地极丹,救沈惊澜一命,弥补我当年的过错。” 许笑飞没有应声。 他在暗运内功,想挣脱禁制,然而周身绵软,连一点灵力都调动不来。 “原来事情的隐情竟是如此,就是他将教主害成这样……” 站在院子外的人慢慢抬起了头,脸色苍白,眼眸冰冷,冰冷中又有泪光闪烁。“教主不屑与他计较,我却不能放过他。既然此人要为教主炼药,暂且先留下他的性命。” “待到丹成——这笔账我必会清算!” 他的心绪渐渐平复,又思索起来。 “教主一定派人查过,他心里有数,却一直隐瞒着我。” “他或许也知道地极丹的丹方,尤其是那味‘七宝天莲心’,原来就是流有沈家血脉之人的心脏。但他没有意思这么做,恐怕,也不想听我劝他……他不与许笑飞相认,也是这个缘由吗?” 在他思索的同时,也悄然撤去了对他身前两人的控制。 这两人眼中痴痴呆呆的神色褪去,对视一眼,其中一人轻声道:“就是前面?” 另一人回道:“对,大司祭所说的正是此处。” 原来是灵蛇宫的人。他们被临砚所控,还浑然不觉。 临砚早已隐没了身形。 这两个人境界太低,包括院子中的许笑飞,都不足以察觉他的气息。而唐轩竹,以他的修为若是大意之下,也有可能会被他发现,但偏偏唐轩竹的神识已然混沌,感知力就连许笑飞都不如。 灵蛇宫的使者轻敲院门,院门敞开,将他们摄了进去。 临砚注视着这一切。 白斐虽一直心有忌惮,仍是被他在灵蛇宫里布下了暗桩。这一回,也是暗桩传讯灵蛇宫里似有异动,他才悄然跟来这里。 灵蛇宫固守苗疆,很少外出,这次竟罕有地踏入唐家属地,不由让他心生怀疑,亲自查访。 没料到,知晓了如此巨大的秘密。 “你们总算来了,来得真慢。” 庭院中,唐轩竹已站起身。 “你们带路,走。” 蛛丝般纤细的透明丝线,缠住了他的手腕,他就靠着这根丝线的牵引,跟着灵蛇宫使者离去。 许笑飞没有跟着,他已被唐轩竹塞进了某件法器中。 42.印记 </strong>这片漆黑狭隘的空间,在上下颠簸。 许笑飞动弹不得,他在被唐轩竹喂下毒酒后,还以重手法制住,一时间就连意识都已混沌不清。 镜花水月般的幻境,忽然浮现在眼前…… 梦境·二 风吹拂,水摇曳。 寒冬腊月的冰水,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些许清凉。 他半睡半醒,卧于水上,耳畔尽是波浪拍击的声响。 还未散尽的酒气萦绕在他鼻端,他好像喝了很多酒,颅脑里丝丝作痛。何年何月,身在何处?他并不在意。 大约是漂近了河岸,随着凉风忽而飘来了人声。 “那人是淹死了吗?” “这么冷的天,早就冻死了吧?” “老天爷,一具浮尸!” …… 他仍闭着眼,躺在水波中一动不动,懒得起身。 衣衫湿透又如何?被认作浮尸又如何?这水面摇摇晃晃,浑不着力,比最柔软的床铺只怕还要软上几分。 湖岸边传来的细碎议论声忽然静了。 “咚” 他似乎听见有人落水的声音—— 片刻后,一只手揽过了他的腰,让他靠上自己的脊背,又竭力挥动手臂,往回游去。 身体落上了坚实的地面,他被人带到了岸上。 是谁……多管闲事? 一滴滴水珠,从那人的脸颊和发梢,坠在他脸上。 那人的喘息声好重。 全身都在冷风中颤抖,心脏也跳动得愈来愈急促,愈来愈凌乱。 明明是这么一副瘦弱的身体,覆体的冬衣似也过分单薄,这个人只怕连一顿饱饭都成问题,却还要跳下水,捞起一具素不相识的“浮尸”。 那人还喃喃说着什么,但声音太过微弱,他听不分明。 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不得不睁开,因为他能感觉到,救他的这个人原本身体底子就孱弱,此刻从冰水里出来,寒风一吹,残余的生命之火几乎立刻就要熄灭。他当然绝不能漠视这人为自己而死。 “……是你?” 他坐起身,接住了那人摇摇欲坠的身体,待到看清了脸,忽然倒吸一口凉气。 “活过来了!” “人没死?” …… 人群中传来的骚动声,似也很遥远了,他只听见那人轻轻道:“你果真没有死,你没有死。”似对自己的境遇完全没有知觉,毫无血色的苍白脸容上露出笑意。 “我就知道你,你没有那么容易死……” 他昏迷在自己的怀里。 许笑飞醒了,他还身在唐轩竹那件逼仄黑暗的法器里。 发了半晌的呆。 那虽然是个梦,可他知道,是真的发生过。 水波拂过身体的清凉,那人抱着他时颤抖的手,还有最后又欣慰,又惨然的一笑——唇瓣都已被冻成青紫,他现在一一回忆起来,依然是如此清晰。 “真是个傻瓜。”他梦呓般轻声道。 一瞬间,他几乎忘却了自己如今的险恶境地……飘回那不知年月的梦境里。 灵蛇宫中,白斐凝视着面前的陌生来客。 他持着师尊——也即是上任大司祭凤曦的信物,将传说中的“七宝天莲心”送来这里。 他皱着眉头,忽问:“我师父,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能察觉到,这人一踏入宫中,和他心神相系的傀儡师父,就从沉眠中惊醒。地底传来了一阵不可遏止的震颤,仿佛心绪难平。 与之相反,唐轩竹却神情平静,波澜不起:“凤曦?他是怎么死的,你为何不自己问他?” 他虽心里清楚,也不想多提。当初,天极丹的丹方不复存在,就连地极丹方也被毁去,他师父对此避如蛇蝎,一心要将沈家彻底灭绝,又怎会留下这两张丹方?不过,仍被他寻出蛛丝马迹,拼拼凑凑,凑出一份残方,请凤曦为他推演完善。 凤曦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就连一头青丝都化作皓白……终究将地极丹的丹方补全。他便是心血耗尽而死。临死前,用最后的灵力算了两卦,一卦替他算他还能不能再见沈惊澜一面,另一卦似乎是为凤曦自己的徒弟而算。 他纵使因自己而死,也是他心甘情愿。 白斐眸光深邃地注视着唐轩竹,过了许久,方道:“你说的‘七宝天莲心’,在哪里?” 唐轩竹走后不久,临砚也来求见,他本来已离开苗疆,去往中州了。 白斐看向这去而复返的人,倒没露出多少惊讶的神色。 “你有何事?” 临砚道:“那位名叫许笑飞的小朋友,教主曾嘱我关照,我的属下却发现,他被人掳来了苗疆,大司祭可曾见过他?” “他就在这里。”白斐坦然道,“他就是地极丹方中缺少的那一味‘七宝天莲心’,我正打算拿他开炉炼丹。你想将他带走?” “他真的是?” “如丹方所说,七宝天莲心的药性可令番红花瓣化作幽蓝。我已取他的血查验过,确是如此。” 临砚点点头:“那就另当别论了。既然如此,劳烦大司祭多招待我几日,我等地极丹炼成后再走。仙材上还有什么欠缺,尽管告知我,我立刻着人送来。” “也好,你就多留几日。”白斐应许下来。 临砚在灵蛇宫中算是熟客,不必祭司带路,就匆匆向某处走去。 刚才白斐言说要筹备炼丹事宜,用不着他,而唐轩竹在对七宝天莲心进行初步淬炼,他若有空,可去帮忙。 他刚走到许笑飞被关押的屋外,就已听到了声音。 “这是人吃的东西么?你们就拿这些鬼东西待客?” 转进屋内,他看见许笑飞面前摆着色彩斑斓的一大盘,仔细一瞧,尽是蛇、蝎、蛛、蜈之流,在木托盘里纠缠撕咬,望之令人生畏。 唐轩竹道:“这的确不是人吃的东西,这只不过是淬炼药材的辅料而已。” 他又吩咐一旁的祭司:“给他灌下去,半点都不许剩下。” 祭司们听命,一个人反锁许笑飞的双臂,另一人捏住他的下巴,一条一条,将那些活生生的毒物塞进了他的喉咙。 这滋味一定难受极了,许笑飞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无比。当吞完最后一条毒虫,祭司们将他放开时,他捂着嘴干呕起来。 唐轩竹淡淡道:“你若喜欢这样,以后就这么吃。” 许笑飞牙关紧咬,眼底现出怒色。 灵蛇宫祭司上前低声说了句什么,唐轩竹忽又开口。 “魔教的人?” 临砚知道这是在问自己,道:“天绝教左护法,临砚。白斐说你淬炼仙材需要人手,我便来帮忙。” 许笑飞也转眼望向了他,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 “左护法?”唐轩竹道,“你们教主,情形如何了?”他不等临砚答话,又自顾自道,“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且等我为他炼成此丹。” “是。有劳前辈了。”临砚说得温文客气,又无声地一笑。 对方连神识都已混沌,当然看不见他这一笑。 他笑得很淡,也没什么烟火之气,但通常他这么笑的时候,心中的杀意已沸腾盈天。待唐轩竹的利用价值榨干,他就决心让此人死得比任何人都要惨,惨一百倍。 唐轩竹虽看不见,许笑飞却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 他眸光闪烁,也不知在转动着什么念头。 “闲话少叙,这便动手吧。”唐轩竹道。 他指尖一弹,将一朵碧光打了过来。临砚接在手心,略一查看,是淬炼的简单法门。 道一声“可以了”,两人便同时抬起手,千万缕纤薄如丝的金光,涌向许笑飞周身,结成光茧,将他裹在其中。 透过半透明的光茧,可以清晰地看见所有金线的末梢,都扎入了许笑飞体内,令他在瞬间露出了极端痛苦的神色。嘴巴张开,似要痛呼出声,却又发不出声音。 肉身经受烧灼的剧痛,岂是容易忍受的! 这一副惨状,让灵蛇宫的祭司们都不忍地移开了眼睛。而唐轩竹和临砚两人,一个看不见,一个心肠很硬,仍持续地投入灵力,没有半点留情。 当金光最终消散时,许笑飞剧烈喘息,双腿一软,坐倒于地。他身上看不出半点伤痕,但冷汗已浸透了他的身体。 “走。”唐轩竹对替他引路的祭司道。今天的淬炼已完,他也不多留。 他们很快走得一干二净。 临砚仍留在原地,望向那瘫坐于地狼狈不堪的人。 许笑飞也仰脸注视他,忽然苦笑:“我本以为,我差不多交上你这个朋友了。” 临砚道:“我本来也是这么以为的。” “谁料到……炼丹救治沈惊澜,偏偏要用到我。你是天绝教的人,你也一定要救你们教主不可,是吗?” “是。” “非得我不可?” “也不是非得你不可。”临砚道,“只是,我也不知道教主还有没有其他子嗣,他的身体已撑不了多久,随时可能生变,否则我也会给你一次机会。” 他实在不想知道许笑飞是怎么来的。对教主的过去,他总觉得自己知晓得还太少。 “哈哈哈,”许笑飞忽大笑出声,他摇摇头,“纵使给我机会,你又把我当做什么?为了自己活命,慌忙找女人替自己下一窝崽?假若沈惊澜是我在山洞中见过的那人,我很喜欢他,被他吃了,好像也没那么难受……只不过,你们有没有想过,母鸡若知道自己吃的是鸡蛋,还能不能吃得下去呢?” 临砚注视着他。不知为何,他的心里也隐隐作痛……竟真的有些不忍。 半晌,才缓缓道:“不管母鸡吃不吃得下去,炼成丹药后都尝不出来了。” “说得也是。”许笑飞叹了口气。 说了几句话,他终于恢复了点力气,一手撑地,站了起来。忽然脚下一个趔趄往前栽倒,险些栽进临砚怀里,临砚一伸手,将他扶住。 许笑飞抬起头。他现在距临砚如此之近,近到呼吸相闻。 他注视着临砚,眸子里幽幽深深,又道:“临死之前我还有一个愿望,只有一个,你能不能答应我?但看形势,我想来想去,想破脑子,也不知道我还能怎样死里逃生,看来是真的死定了。” 他说得如此诚恳,临砚也不忍一口回绝,道:“你说,我再决定。” “让我看一眼你的真面目。”许笑飞立刻道,“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总觉得你本该是我极熟悉亲近的人,我总觉得你身上隐藏着巨大的秘密……” 这个愿望不算苛刻。 “好,我答应你。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临砚道,“在你下丹炉的前一刻,我就让你看见我的真面目。” “一言为定。”许笑飞笑了。 不管他心里是什么滋味,这一笑却是灿烂之极。 就如最明亮的阳光,和阳光下绽放的鲜花,能令人目眩神迷。 然而最明媚的阳光之下,却有黑暗伴随而生——临砚在看见他这一笑的同时,也看到许笑飞眉心浮现的一粒冰蓝水滴。身子一僵,森寒的剑气凭空出现,抵在了他的后心。 临砚通过神识看到,这剑气是由一件藏在许笑飞额心的剑形法宝催发而出,无形无质,却似无坚不摧。 只要许笑飞的手稍稍一动,这就是绝对致命的一剑。 他发现自己又小瞧了许笑飞——这个人身上带着种奇异的魅力,能令人不知不觉地卸下防备……但事实上,许笑飞临阵的机巧应变,绝对要胜过许多人。 “这是什么意思?”临砚冷冷道。 “如你所见。” “你想要挟我放你走?”临砚的声音波澜不惊,“你难道看不出来,就算你杀了我,也一点用都没有,想要你死的不止我一个。唐轩竹要拿你炼丹献给教主,白斐沉迷丹术,不会放过这个炼成稀世仙丹的机会,他们都绝不会放过你。同样的手段,可一不可二。” “我明白,所以我要求的不是你放我走,”许笑飞道,“我要你,让我见‘他’!” “他?”临砚问,“他是谁?” “沈惊澜。”许笑飞道,“当然是沈惊澜,你一定有联络他的办法。” “教主远在千里之遥,你指望他救你,只怕赶不及。” “无需他亲自赶来,我只要听他说一句话。”许笑飞笑了笑,“你不必故意装傻,拖延时间。我知道你感觉得出,这道剑气不能持久,一炷香内必定消散,所以我也不打算拖那么久。我只在心里默数到一百,就从此刻开始。” 这道剑气,自然就是从大师兄韩樾赠予他的那件法宝中激发出来的。积攒他平日练剑时溢出的剑气,一朝爆发出来,威力虽然惊人,但也是无源之水,越用越少,撑不了几时。 临砚冷笑:“你逼我也没用。他病势沉重,急需救命的丹药,你以为他会为你说话?” “我不知道他会怎么说。”许笑飞坦然道,“但他现在还被你蒙在鼓里,不是么?我一定要让他知晓此事。就算他同意拿我炼丹,我也要听到他亲口承认!” 他只不过才见了沈惊澜一面,就如此笃定。 他凭什么如此笃定! 难道这真的是源自骨肉至亲的羁绊……是外人难以想象、无法企及的羁绊么? 许笑飞,他究竟是什么人,他的母亲又是什么人? 临砚心里一瞬间涌起极端复杂的情绪,怨恨、嫉妒、不甘、愤怒……却终究化作万般无奈。 “你倒是了解他,教主若知道吃的是你的血肉,很可能不会愿意的。不过,就算你杀了我,我也绝不会联络他。” 他又接着道:“我已经找了数十年,试过许多种法子,搜集千万种灵材,却始终治不了他的病。如今这道丹方,是我迄今为止最有希望的一次,你说我会不会因为顾惜我自己的性命,而致功亏一篑?”他笑了一笑,“我说的是不是真话,你看得出来。” 许笑飞的意思坚决,他的意思,却更坚决。 许笑飞也叹息一声,喃喃道:“我的确看得出,你对他,忠贞得很。还好,我也有下一个法子。你既然是他的重要下属,他一定会在你身上种下印记,一旦你遇到生死之危,就会惊动他出手相救,对不对?” “他不曾种下这种印记。”临砚道。 “一定有。” “你凭什么断定,若是没有又如何?” 许笑飞深深地看着他:“我就是知道!” 他住嘴,停顿片刻,忽又张口,唇瓣开合,“九十八,九十九——”,他在心里的默数,竟一直未停。未至一百,才刚数到九十九,就立即出手。 剑气暴涨,杀气也暴涨,这是反戈一击,更是背水一战,他将所剩的全部力量,都催发了出来! 剑光冲天而起,达到了璀璨辉煌的顶峰,这一剑不仅是杀人之剑,更蕴涵了他剑法造诣的所有精粹,他原本就是不世出的剑术天才,直到这一剑,才真正发挥了他在剑道上不可一世的才华和天赋! 再让他重来一遍,他甚至都不一定能再使出这样的一剑来。 许笑飞心思沉静,他已经全神投入到这一剑中。 剑光涨得极快,一瞬间就破开了临砚的防御气劲,在许笑飞眼中,这一刻却变得极其缓慢,令他忽然想起很多事。 他想起不知是梦,是被遗忘的过去,还是在预言中的未来,他独自坐在一处很高的山巅,看太阳爬上来,又落回地底去。他甚至还能感受到那时的心境。白天过了是黑夜,黑夜过了是白天。今天和明天连绵而过,后天……后天过去,是一千年的寂寞。 下一幕中,他正经受痛楚,仿佛无边炼狱的所有刑罚,都同时加诸于身。他的灵魂、血肉、灵力和曾拥有的所有的一切,都爆裂开来,化作虚无和飞灰。 画面一转,他忽看见,青青原野,风轻云淡,他和那个在梦境中两度相逢的文弱少年并肩而行,他偏过头,带着笑,对少年说着什么。 这一幕的温馨,顿时驱散了他在上一幕时感受到的极端痛苦。 许笑飞微微睁大眼睛。 他看清了梦境中少年的脸……温润、俊秀,再一晃,与面前临砚的脸重合了。 也许并不完全相像,可是,却同样于他有一种特殊的感应。 那到底是谁…… 杀气忽然消散,剑气也随之溃散。 一炷香的时间还没有到,是他自己失去了破釜沉舟的勇气,无力再维持下去。 他不敢真的下死手。 纵使他心意再坚决,内心仍有一个声音,在阻止他,告诉他这一剑下去,也许后果是他无法承担的。这一丝不知从何而来的软弱,绊住了他的手。 与之同时—— 谁也说不清是早了一霎,还是晚了一霎,被许笑飞挟持的临砚,周身化作流水,“哗”地流淌于地。 水像分|身! 在和许笑飞说话的同时,临砚当然也没有束手待毙,暗中催动了此术,用水像分|身,替代了他的真身。 临砚闪现在不远处,右手微抬,一条天蓝色的长绫飞出,将许笑飞浑身上下裹了个扎扎实实。光华一闪,长绫消失。他知道普通的禁制手段奈何不了许笑飞,故而用上了水系的高深秘术。 许笑飞神色恍惚,完全没有闪躲。 凡事可一不可再,他恐怕也心里明白,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我……竟然将这丝机会放过了? 临砚却不知道,神情怔忡的许笑飞,此刻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 刚才已是生死之搏,对方也是一心想取他性命的敌人,他本以为,绝不会下不了手的! 我比我以为的要软弱……我是不是从来都高看了自己? 勇气和决断从他心里消逝的同时,将他的信心也带走了。 许笑飞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个心肠冷硬的人,但在他心意已决之后的这种杀气的突然崩溃,仍沉重地打击了他。 他一时退缩,犯下的,很可能是致命的错误! 千里之外的华山,正在山腰间一栋民居里小憩的沈惊澜倏然睁开双眼。 “发生何事?” 那边的临砚很快回应:“无妨。刚才有些危险,已经解决了。” 语气仍镇定得很。 “多加小心。” “是。” 沈惊澜不再做声。他卧在床上,转眼望去,透过小窗,正望见群山落寞,万木凋零,心境也不由有些低落。 他是不是又有事瞒着我? 临砚走在灵蛇宫曲曲绕绕的回廊中。 宽大的袖袍垂下,遮住了他的手。他仍感觉到,手背上有一小块地方微微发烫——因为刚才渡来了教主的灵力。 许笑飞那惊鸿一剑,还是惊动了教主。好在后继无力,没有促使教主出手。临砚也不愿让教主出手相救。 教主抱病在身,需要静养,不能让他劳神。假若自己不能将事事都处理妥当,教主就会时常为自己担忧,又如何能安心将养? 临砚又想到,奇怪的是,许笑飞竟知道他有一个沈惊澜留下的印记。虽然猜到不难,但他为何如此确凿,就像亲眼见过一样? 这个印记…… 临砚几乎忍不住要去摸一摸手背上犹自发烫的那一处。 那天,教主要他将手伸出来,随后以食指为笔,指尖逼出的精血为墨,在自己的手背上连画了几笔,画成一个朱红的符箓。 临砚还记得,那符箓的形状规规整整,犹如一个小型法阵,天圆地方,五行八卦。 教主看着这符箓,忽然又笑了笑,笑得又神秘,又带些莫名而来的开心,道:“等一等,还没完。”他略微大些的手掌覆住了自己的手。待他将手移开时,自己手背上的那个规整的符箓,已变成了一个“沈”字。 他的道法已臻高深,可以把握本质,改变术法的表象。符箓虽变了模样,功效却完全没有改变。 赤光大作后,精血画成的符箓就消褪在了临砚的手背上,直到他遇见致命危机,才会重新显现。不过在临砚的刻意避免之下,这符箓极少被动用。 可那血色凝成的“沈”字,却已永远镌刻在他心上,再也不会忘记。 43.围剿 </strong>“哪里来的这么多蝴蝶?”院子里,少渊大惊小怪地叫道。 沈惊澜披衣而起,走出屋子。 千百只蝴蝶,正翕动着翠玉般的双翅,栖于院中的各处。还有一只,飘飘悠悠,似想落在他肩上。 沈惊澜扫视一眼,道:“出来吧。” 随着他语声落下,周遭景象倏然变化,从一座民居小院,变为苍翠满眼的竹林。潺潺清溪穿林而过,蝶群绕着翠竹翩翩而飞。 从竹林间现身的女子,一袭雪青色裙裳,朝沈惊澜轻盈一拜:“在下顾蝶君。教主多年前的馈赠,在下犹铭记在心。” 沈惊澜还记得她。她就是讲给临砚听的那个故事中,在生日前一天收到了一千只蝴蝶的小女孩。 这小女孩已长大了,成为薄有声名的玉蝶仙子。小竹林便是她的法宝“幻华镜”所创造的一片小天地。这类小天地都自成一体,独具法则,法宝的主人置身其中,能够心随意动,掌控一切。 她说完这句,便退到一边。 又有几人,在竹林空地显现了身形。 沈惊澜一一看了过去。 都是些“老朋友”。 他少年时,尚是交游广阔的碎星宗大弟子,朋友之多,多如星辰。 今天来的这几个,在漫天星辰里也算是较亮的几颗了。 假若当初和这些人一道遭逢了危难,他热血上头、一个冲动下,或许会为他们拔剑赴死。眼下,情况当然又截然不同。 这些老朋友正神色各异,一齐注视着他。六十年,于修道者而言不算太久,岁月不曾在他们身上留下多少刻痕。但年少时候的飞扬意气,却已沉积下来,化作稳重与威严。他记得这些人里颇有几个天赋不错、修为不俗的,现在也都成了宗门的长老,正道的栋梁。 “各位所来何事?”沈惊澜淡淡地问。 他不耐烦站着,边问话,边随随便便地一坐。身后明明什么都没有,虚空中却忽然有光点凝结,编织成了一把宽大舒适的藤椅,让他恰巧坐在上面。 他一个人坐,别的人全都站着,倒像他才是这幻华境的主人一般。 众人不动声色地向顾蝶君投去一眼,她脸色苍白地摇头。 藤椅不是她“造”出来的,是沈惊澜自己调用了这片小天地的法则,演化而成。他对这片小天地的掌控,竟然无声无息地超过了她这位法宝主人,这是真的“反客为主”。 这样的境界和能力,已到了骇人的地步。 气氛只凝滞了片刻,一个面容温和,腰间系了一支紫毫大笔的修士开口道:“沈惊澜,你可还记得?六十年前,也在这华山上,你拔得头筹,我们聚在一起为你庆贺,大伙儿大醉了三天。” 语声里带着怀念之意。 另一个戴着半截面纱、嗓音清冷的女修道:“六十年了,难得再聚一次。我们仍想与你共谋一醉……却不知这杯酒,你还敢不敢喝下去?” 沈惊澜看向他们。说话的分别叫做王赟和上官瑶,这两个旧友的名字,他也没有忘记。 见他不语,似是默许,顾蝶君衣袖一拂,面前出现一方石桌,几把椅子。她又在石桌上摆下冷热小菜和一壶酒。酒菜就不是她利用小天地的规则所“创造”,而是从乾坤袋中取出来的了。创造之物,虽然能吃,但无滋无味,难以下咽。 每个人都坐了下来,顾蝶君为他们一一斟酒。 也有一杯酒,递到了沈惊澜手中,散发馥郁香气。 他只笑了笑。没有送到唇边的意思。 王赟道:“你若怕酒里有毒,我就先干为敬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其余人也都喝干。 然后所有人都看向沈惊澜掌中的那只酒杯。澄清透亮的酒液微晃,有若绿玉的颜色,更衬得他手指苍白。 王赟忽然笑道:“当年的规矩我还记得。每个人轮流喝过一轮,轮到谁时喝不下去了,谁就是乌龟。” 沈惊澜低头注视酒杯,忽也笑了:“说得好,谁不喝谁就是乌龟。不过你们也忘了一点,当年是庆贺我拔得头筹,是我请你们。如今你们煞费苦心寻来此处,我身为地主,还是该由我请酒才是。” 他手腕一转,清澈的酒液洒向地面,众人都脸色一变。只倒了一点,他却又回转杯口,仍留了半杯。 他也取出一只白釉酒壶来,倾斜壶嘴,斟满了他的那半杯。酒壶又自行飞了出去,给每个人喝空的酒杯都重新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发出幽香,看来也很甘醇。 “我就先干为敬了。”沈惊澜执着酒杯,带笑,环视了一圈众人。 一仰脖,将混合的酒液倒入喉中。 众人面面相觑,又一时陷入沉默。 仍由王赟先开口:“好,我干。”他又饮一杯。除他之外,也有数人喝了下去。 其他人却没有动。他们还没有勇气,去喝这杯魔教教主请的酒。 沈惊澜微笑道:“原来过了六十年,乌龟已经变得这么多了。” 他没有再去看那些人一眼。有的人脸却已发红。 王赟却道:“对也不对。就算做乌龟,也比做伤人的蛇蝎要好得多。” 见沈惊澜望向他,似在等他说下去,又道:“沈惊澜,酒已喝了,我也直话直说。你当年的事或有隐情,可你这些年来,却是越来越过分了。你可知道,你纵容了多少奸党恶徒?今天来的每个人,都与你结有一桩冤仇!” “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师弟,当年我们去天水城游玩时,他就跟在后面,叽叽喳喳,总要向你讨教?”他摇摇头,露出痛苦之色,“十二年前,他在回返宗门的路上被青面鬼乔靖杀害,乔靖夺他法宝,毁他尸身。我为了替他报仇,一路追杀,最后却被乔靖逃入幽州,投奔了天绝教。他藏于幽州不出,至今我奈何他不得!” “我的徒儿也被你魔教麾下的闵天翔打成重伤,险些丢了性命!” “就连为祸作乱的大妖,你竟也收留入教!” 每个人都有话要说。显然都有一腔怨愤。 沈惊澜静静听着,也不反驳,待他们说完,才道:“你们想要如何?” “你若还有一丝良心未泯,就该解散天绝教,令众恶伏诛。” 沈惊澜闻言,一声轻笑。 王赟道:“我知道,你身为一教之主,亦有许多自己的考量。但你至少该将几名罪大恶极之人交出来。这些年来我们看在眼中,你并未亲手犯下伤天害理之事,何苦与他们同流合污?” 沈惊澜答得毫不迟疑。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天绝教不问出身,无人不收。这句话就是我说的,从无更改。”沈惊澜淡淡道,“若是你们有朝一日走投无路,我也一样欢迎。” 天绝教接纳一切,包容一切。收容的有无路可走的无辜者,自然也少不了凶恶之徒,乔靖等人,或许真是十恶不赦。但他若交了出来,“无人不收”的承诺不复,以后还有谁敢再来? 假若每个投奔者都要进行一番查验,谁又有这个资格,评判别人是正是邪,有否蒙冤? 这样的天绝教,与正道又有何异? 我就是不问是非,纵容真凶,那又如何! 从创立天绝教的第一天起,就不曾打算走回头路。 王赟轻叹:“既然你这么说了,看来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们一瞬间退后,包围了沈惊澜,摆开了阵势。 金色的光华,从每个人脚底升起。他们各自所据的方位,似也暗含玄机。 沈惊澜已看了出来,他们结成了一重严密的阵法。 “看来诸位是有备而来。” 这些人并非同门,来自天南海北,要结成此阵,需得事先一齐演练多遍。 蒙着面纱的女子道:“你难得来中州一趟,我们实在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待你折回幽州,再去讨伐,不仅兴师动众,还会多牺牲不少人手。” 沈惊澜只漠然道:“我以为你们不至于如此不谨慎。” “口气也许大了些,”另一人道,“但我们此来,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沈惊澜望着他,似要说什么,却又顿住。 “咳”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这一阵咳嗽之惨烈,似要把肺都从胸腔里咳出来一般。他伸手掩住嘴,却有一丝鲜红,沿着他的袍袖逶迤而下。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丝掩饰不住的鲜红。 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雾气,不知何时弥漫在竹林中。 王赟注视着他,神色复杂:“那壶酒的确没有毒,毒布在这片小天地里。蟾灵真人已将幻华镜这件法宝,从里到外,每一寸都淬上了剧毒。只要置身其中,毒素就会渐渐累积,你是感知不到的。”他笑了笑道,“此为蟾灵调制的奇毒,我们也没有解药。你现在该看出来了,从一踏入此地,我们就已决心和你同归于尽,这句话半点不假。刚才有人不敢喝你的酒,那都是假装而已,为了打消你的疑虑。” 他们结成阵势,也是为了短暂拦下沈惊澜,将他困于此处。 直至毒发身亡。 沈惊澜终于渐渐止住了咳嗽。 他的眼前仍有残红一片。 他慢慢抬头,就以这样一双眼眸望向面前暌违已久的人们。 眼底那凄艳的血色,涂抹在那些人脸上。 昔日华山上欢声笑语的聚会,究竟化作血宴。 “我不过将死之身,你们却不惜以死相拼,倒是让我对你们有些刮目相看了。”沈惊澜道。 到了此刻,他仍镇静如常。 又有一人道:“你此来中州,云栖前辈与你交过手。他断言你最多活不过五年。这件事我们自然知晓,若真是如此,确也不会与你动手,但是……” “但是,”沈惊澜笑了笑,替他接下去,“你们实在害怕,我若想不人不鬼地强留世间,总还有许多法子,能多留几十年。你们以己度人,不肯相信我会老老实实去死。在你们看来,拥有的力量和权势越多,就越会恋栈人间,是么?就譬如说,贵青城派的前掌教无尘老儿,身死后夺舍了自己的入室弟子,还想瞒天过海。你身为长老,一定有所听闻。” 那人脸色微变,这实在是很少有人知道的秘辛。 随即也点点头:“你说得一点都不错。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天下正道不能冒这个险。沈惊澜,你麾下的魔教教众多年来暗中搜集了多少起死回生、苟活续命的邪术,你真以为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么?我们又怎能信你?” 沈惊澜冷冷一笑,没有辩驳。 如果能活下去,他当然不想死。临砚确也为他找来不少法子,只不过他看不上,就连临砚自己也不愿他半人半鬼地苟活。 他从藤椅上站起身。 深紫色的天雷如流星飞坠,落在这方小天地中。 阵法的金光也摇晃起来。 雷霆的轰鸣中,王赟向他大声道:“沈惊澜,你还不死心?你也最多只有五年的性命,还是病痛缠身的五年……” 就连所余寿命远远不止五年的我们,都已将这条命舍弃! “就算我只能再活一天,”沈惊澜道,“这一天都有其价值。我要按我自己的意愿过完这一天。” 没有人能替我决定。 44.宁静 </strong>紫雷坠地,烈焰腾空。 阵法的金光乱闪,最后所见,是正道诸人惊愕的脸…… 浑身上下,每一寸都在刺痛。 像有无数只蚂蚁钻进肉里啃噬,痛得令他不禁期望这些蚂蚁将他索性蛀空算了,留下一具空壳和骨架,至少不会再痛了。 从最深沉的黑暗里猝然惊醒,沈惊澜只觉一身大汗淋漓。他听见自己沉重的喘息声。 他睁着眼,眼前朦胧有光,却一时辨不清物事——仍有浓郁的血色,染污他的视野。 “终于醒了?”有人正用沾着热水的布巾替他擦拭,一面用爽朗的声音道,“你又出了一身汗咧!” 眼底的血色淡了些,他看清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结实雄壮,看打扮似是山间猎户。 他待的地方,也是间低矮的土屋,梁上还结着蛛网,身下是一动就嘎吱作响的旧板床。 此前的事,回想起来还是一片混沌。 他好像轰破了正道诸人的阵法包围,脱身而走,运起遁术,最终闪现在百里外的深山……剧毒发作,昏迷过去。 大约被这猎户撞见,背了回来。 他低低道了声谢,便又合上双目。他实在连稍稍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了。 略微查探了一下|体内毒素,紫黑色的毒气已积得很深了,据说这是无药可解的奇毒,他也不知解法。但无药可解,不代表就能致他死命。 他可运转内息,将毒逼出体外。 “你是不是旧病发了,倒在野外的啊?知道吗,你差点儿给狼吃了!”猎户还关切道,“给家里去个信吧,让他们来接你。” “嗯。我已事先约好,要他们来附近接我。”沈惊澜道。 他透过虚空勾连,联络了天绝教,告知了他的情形和方位。 随后又将气息全部收敛,与凡人混同一致。只要他不主动现身,正道不论用何种手段搜索,都极难找来。 沈惊澜在半梦半醒间,轻轻咳嗽着。他在这里已留了两天,打算等缓过来一些再走。 他忽察觉有人在床边探头探脑,慢慢睁开了眼睛。 猎户家的淘气儿子阿宝正眼带好奇地打量着他,见他睁眼,明显吓了一跳。 沈惊澜仍躺着,眼皮又垂下来,眸子半拢半合,淡淡道:“你脸上有一只王八。” “啊?”阿宝赶忙伸手用力擦脸,把墨笔画的小王八擦成了灰不溜丢的一团,小脸皱成包子,“一定又是王浩那混蛋趁我瞌睡偷偷画的!哎呀,娘也不说,我说她怎么看着我直笑!” 他擦完似才想起正事:“对了,娘说你一直咳嗽肯定是肺不好,她给你熬了梨子汤。让我端过来。” 冰糖梨子的香气,沈惊澜从方才起确闻见了。 他睡的是这家猎户主屋后面闲置的一间,以前可能是用来堆放杂物的,除了一张旧床,角落里叠着一大摊。 “替我向她道个谢。”一碗冰糖梨子汤,对他的病痛和所中剧毒当然不可能有什么帮助,沈惊澜仍谢了声,略支起上身,将这碗热腾腾的糖水喝下。 他能感知到,那有点儿害羞,人却善良的女主人正在门槛外怯怯地往屋里瞧,见他喝完也很高兴。她的丈夫有时进山打猎,一去就是两三天,阿宝也时常溜出去和村里的孩子们疯玩,家里只剩卧病不起的他和这女主人时,她便会每隔一两个时辰悄悄地走进来,也不叫醒他,就在床边放上一碗热水。 “阿宝,你把这个拿给你爹娘,”沈惊澜伸手探向怀里,摸索了一会,将摸到的东西往孩子的小手里一放,“就当是叨扰他们的谢礼吧,我留着也没用。” 有些蹊跷的是,他的乾坤袋不知何时不见了。绝不是这猎户家藏起来的,否则他能感知到。以他修为之高,对法宝灵器并不仰仗,乾坤袋里的东西不多。但一旦遗失,也会带来不便。 他甚至没有什么可拿来当谢礼的东西。 他也素来不喜随身带多少配饰宝玉。只有贴身衣物上钉成扣子的几粒珍珠,外加一枚古玉扣,还算名贵,他将这些都摘了下来,交给阿宝。 “给我爹娘的啊?”阿宝双手捧着,蹦蹦跳跳地走了。 又一日清晨。 沈惊澜静听着外间的喧闹声,他是被吵醒的。 猎户在院子里杀鸡,大约是一只老母鸡,正咕咕地叫。 他仍不能起身。毒素正慢慢被他逼出体外,这具身体本来的病痛,却愈演愈烈。看来他还得再多留一阵子……他已命令天绝教中原地待命,不必前来接引。教内异常的调动,或许反会将寻他不得的正道引来。 “不好了,张大哥!”邻家的小伙子匆匆踏进院子,“老王说有野猪闯进了村东头,让你快去——” 猎户丢下杀了一半的鸡赶紧随他出门,留下媳妇和儿子看着母鸡。 “阿宝,回来!帮娘弄鸡……”女主人叫住了跟着溜出去的儿子,似想把鸡顺手杀完。 “啊——” “啊——” 母子俩都发出惊叫,脖子砍断了大半,脑袋往一旁耷拉的母鸡,忽然挣扎而起,一路狂奔,沿途洒下一串艳红血点。 沈惊澜躺在床上,不由苦笑。 那只鸡慌不择路地从虚掩的房门闯进他卧床的屋子里。 沈惊澜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一缕金光却忽然闪现在鸡的两脚之间,似是无形的绳索绊住了它,那只鸡一头栽倒,磕在地上,终于死透。 跟随其后的母子俩进屋捉鸡,都有点不好意思,见沈惊澜双眸合拢、气息沉沉,似乎还没醒过来,都松了口气。 当天晚上,沈惊澜果然也分到一碗慢火炖了很久的老母鸡汤,碗里还盛了许多肉,也不知是不是特意给他这个病人做的。 还是由阿宝把鸡汤端进来。 在沈惊澜喝汤的时候,他就坐在床边,咕咕叨叨,忽然又站起来,迈着小短腿走到那堆杂物跟前,捡起一把坏掉的锄头,试着挥舞两下又丢掉,接着拾起一根从板凳卸下来的木腿。 “不行……”阿宝瞧着这根木腿,又摇摇头,放下来,“教训教训他就算了,万一把他头打破了,爹就要骂我了。” 沈惊澜看得分明,阿宝下午出去玩,回来时脑门就鼓起一个包,看来是吃了亏。他放下碗,道:“你打不过他?” 这几天阿宝时而来看一看他,找他说几句话,两个人也算熟悉了。 “我、我,”阿宝脸红了,“虎子比我大两岁,比我高好多!他又欺负玉玉,我不让他欺负,这次我要把他干趴下!” 光靠自己打不过,就想来找把“武器”。他父亲张猎户人高马大,他倒是从没想过找大人替他出头。 沈惊澜淡淡道:“不用武器,打倒他也不难。” “你会?”阿宝有点惊喜,又有点半信半疑。 沈惊澜笑了笑,又重新躺下来,嘴里慢慢道:“你只消记住这几点就好。抢先动手,绕到背后,如果他抓住了你,你就……” 这些都是最简单的近身搏击术,虽然简单,却很有效。 他久已用不上了,只要心念一动,他就能将浩瀚灵力牵引而来,但这些最基础的东西,他居然还没有忘记。 阿宝听得连连点头,不时地比划两下。 “原来你这么厉害啊!你肯定打过很多架,对不对?”他发现了稀奇似地道。 直到被爹娘赶去睡觉,阿宝仍一脸兴致勃勃。 一片毫无光亮的黑暗与混沌…… 黑暗深处总有莫可名状的杂音,像是人语,又夹杂着烈焰灼烧之声,却从来都听不分明。 他又从黑暗中醒来。每次醒来时也总有一瞬间恍惚,好似忘记了许多事情,也不再记得自己身在何处。 过了一会儿,他的意识才渐渐回归。 他还躺在一个无名山村猎户家的后屋里,正在这里卧床静养。 张猎户还没有出门,在给家门口的小菜地拔野草,阿宝在一旁捣乱,女主人在灶上烧早饭。犬吠声隐约从村子里传来。 沈惊澜忽皱了皱眉。 他察觉到了修士的气息——他已收敛灵气,对方不能感知他,但他却能感知到对方。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屋外传来声响:“小孩儿,别动,让我测测你的资质。” 随后,另一个略显轻佻的男声道:“哎呦,这个不错,小孩儿,跟我们走吧,带你去修仙。” 一把将阿宝像小鸡崽子似的提了起来。 张猎户赶忙上前赔笑:“两位道爷,我家只有这一个儿子,阿宝又不懂事,他……” 他虽不识得,屋内的沈惊澜却已看了出来,这两人不是什么名门正派,而是一方大魔苏寄弦的部下。此番当然也不是来招收弟子的,而是为苏寄弦遴选合适的炉鼎苗子。 被他们看中的,必然下场凄凉。 虽然同为魔道,苏寄弦与天绝教并无牵扯,两边一向井水不犯河水。沈惊澜也没法让他卖自己一个面子。 正道已然图穷匕见,一心要将他诛杀在中州,以现在的情形,他若让苏寄弦发现了自己的踪迹,此人一定转头就把这消息卖给正道。 他的性命,足可以交换到极其丰厚的利益。 沈惊澜没有再多考虑。 屋外,那两人理都没理张猎户,拎着阿宝似要离去。阿宝挣扎哭叫起来,他们的脸色也依然冷漠。阿宝的哭声,引得女主人也冲出了厨房。 这时,忽有一个人语声冰冷地道:“把他放下。” 沈惊澜慢慢地走了出来。这些天来,他还是第一次下地,就连阳光晒在脸上,都有些许刺眼。 他披着一件黑底上残余着没能洗净的血迹的袍子,发丝凌乱地散落肩头,走动时脚步也略有不稳。连他自己也承认,这样子的确落魄了些。 临砚看到他这样子可能会叹气。这些年来,临砚总是想办法让他尽量过得养尊处优的。 那两个道人对视了一眼,神色凝重,也怕遇上一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虽然这人看起来好像一阵风都能吹倒,周身也全无灵力波动。 “这位道友,师承何处?为何阻挠我派收徒?”其中一人向他挤出一丝笑意,问道。 “海南剑派……” 要从容地编出一套说辞,蒙骗过去不难,沈惊澜正说着,忽见那两人神色一变,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杀气暴涨。 沈惊澜的反应更快,他的身子陡然间化作一道快到无法看清的黑影,只闪了闪,就像在风里飘了飘,就已令这两个修为不俗的道人毙命。 下一刻,两具尸体被碧绿的火焰吞噬,风一吹烟消尘散,一点残渣都没有剩下。 沈惊澜将吓傻了的小阿宝放在地上。 “你们快走。”他转过头,看了张猎户一眼,“现在就走,赶马车去,到镇上躲十几天再回来,否则你们一家必死无疑。” 他的眸子深如寒潭,语声也如冥府的判官一般斩钉截铁。 张猎户一家还怔怔地没有回过神来。 他也不再多话,开始运转遁术。 剧烈的疼痛,再度侵袭全身……他实在不宜再动灵力的,但他已嗅到了危机。 这一次他也非走不可。 45.破妄 </strong>这一次,他闪现在更荒僻的山林里。 他呕出一口血,眼前一黑,晕眩传来。 这遁术对他的身体负担很重。 他慢慢在草丛间坐下来,盘膝而坐,聚气凝神,平复丹田中滚沸的气息。 树上鸟鸣啁啾,野兔从他身侧窜了过去。 他一动不动,气息沉凝,像是成了一具塑像。 沈惊澜忽然睁开了眼,他听见了人的脚步声。 张猎户一家往他走了过来。来的虽是毫无灵力的凡人,却更让他震惊! 张猎户家没有听他嘱咐,立即逃走吗?还是逃走后,又为人所擒?他走的是另一条路,他本以为自己走了,苏寄弦一心搜寻他,根本不会分心理会这些凡人。 张家的两大一小三个人,也在注视着他,眼睛里带着奇怪的神色。张猎户首先开口,讪讪笑道:“真巧……又遇到你咧!你几时到这里来的?” 沈惊澜没有应声。眼见他们就快走到自己面前,忽然冷冷道:“站住。” 他的语声里已带上了不容违逆的威严。 三个人果然站住了,不敢再往前一步。 下一刻,他们朝沈惊澜跪了下来,眼里流露恐惧和哀求:“求求你,救救我们……” “求求你,你是个厉害的人,求你救救我们……” 沈惊澜不语。 他看得见,这一家人周身都萦绕着黑气……他们已彻底为人操纵,成为活的傀儡。 他不是不能出手,替他们解除这咒术,但需要时间。而背后的操纵者只需心念一动,就能顿时令他们自爆成灰。 这三个人既然来了,操纵之人必然到了附近。 他的身体状况不佳,急需休整,应对即将到来的恶战,他也实在没有余力,去救下这一家人了。 “求求你,求求你……至少救救我们的儿子……”女人已经落下了泪,哭着乞求。 这样凄切的哀求声,实在很容易让人心软。 这家人也真的待他不错。 沈惊澜轻轻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话:“对不起。” 这三个字他一辈子也很少说出口的,他若觉得自己对谁有所亏欠,就会立即着手用行动补偿,但他现在,却只余这三个字可以说。 他又闭上了双眼。 那三个人的声音,渐渐变得嘶哑绝望…… 忽的声响断绝,“嘭”地炸开。纷扬血雨洒到沈惊澜面前,将要浇到他身上时,被无形的屏障隔下,徐徐落往地面。 随着这声炸响,十数条金光人影闪现在周遭,向沈惊澜扑来。 沈惊澜眼观鼻鼻观心,端坐于地,岿然不动。 金光人影的攻击,尽皆轰在他的御体气劲上。 这只不过是苏寄弦的试探手段,意在削减他的防御,以及将他困在此处。这些金光人影都是苏寄弦秘术炼化的厉鬼,为他奴役驭使。 沈惊澜心知,光凭苏寄弦及其手下,是绝对没有胆子与自己正面相抗的——哪怕自己病得如此沉重。 只有正道才敢、才肯,拿许多的人命来填。就算正道中亦有不少尔虞我诈,诡计阴谋,沈家一门就是阴谋下的祭品,但正道还有不少人,愿意为了心怀的正义慷慨赴死。 一边积蓄体力,沈惊澜一边等待获知消息的正道赶来。 还有他密令来援的天绝教众。 这一战已不可避免。 他还能再动用一次遁术,但他怀疑……再度动用,是否还能起效? 他所用的是种奇门遁术,名为一点灵机遁。 一点灵机,来时飘渺,去踪难寻。运使之时,心神内灵机闪现,浮现出近则百里,远则数百里的三处地貌,择其一,瞬息而至。 这三处闪现是天意所化,很可能是他从来没踏足过的地方,这一次他也从城镇、山林、毒沼三地中选择了山林。这样的遁术,怎么可能被人轻易追来? 除非一点灵机遁已经为人破解。沈惊澜却想不出,当今天下还有谁有此才情,能破这稀世的遁法? 金光人影发出的惊雷、炽炎、刀劈剑砍,落在御体气劲上,只如蚊虫叮咬,撼动不了半分。 沈惊澜双眸紧闭,不动不语。他似要一直这么忍受下去。 却在一瞬间,蓦然睁眼,抬手一指,隔空点在金光人影其中某一具的额心。 那周身散发金色毫光,面貌模糊不清的鬼魂,如被驱除了一层薄雾,陡然变得轮廓清晰,栩栩如生—— 而后,就像琉璃碎裂,裂成了千千万万块。有若金黄的细沙,流落到风中。 随即,剩余的金光人影也一个一个崩毁。 人影在彻底破碎前,竟似向他露出了感激之色。亡魂化鬼,不得解脱,他们岂是真心甘愿,为人奴役? 与之同时,不远处传来一声痛极的怒吼。 是苏寄弦。 他没有想到,看似已然认命,被动挨打的沈惊澜,忽然反手一击,出手之精准与狠辣,立时让他遭受反噬,身受重伤! 发出这一击后,沈惊澜的脸色又苍白了些。他忍了忍,将涌到喉咙的那口血又咽了下去,重新闭上了眼睛。 苏寄弦已不足为虑,一定会走,走得飞快,以他的伤势,绝不敢再与即将赶来的正道盘桓。 也不知过了多久。 夜幕降临在这片山林里……也降下了不祥的死亡气息。 有汗水从他额头滑落,落到他唇上,是咸涩的苦味。 他一点一点积攒下来的体力,也在同时被病痛点滴蚕食。 他的心本来已如止水,只充蓄着战意和杀气……他却忽然想,想起一个人。 在他刚想起的时候,这个人就来了,飘然而至落在他身边。 “教主,属下来迟了。” 那人弯下身,轻轻扶起了他。 你没有来迟。沈惊澜没有说话,他在看着那个人的眼睛,星光倒映其间,好似水色潋滟……你没有来迟,你不该来的。 凤凰能预知到自己的死,浴火重生。 他不能重生,可他也能预知到死。 “走吧。”他由着那人,将自己背了起来。双臂环过那人的腰,在他耳畔低语:“小砚……我的话,还管不管用?” “教主,”对方的声音颤抖,“要说什么?”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这时候,截杀他的正道诸人,已现身在了前方。没有过多言语,所有人都招出了法宝,运起了道术,杀意已决。 临砚带来的天绝教众,立刻迎了上去。不过这里远非幽州大本营,天绝教聚起的人手,相比起来还很是不足。 沈惊澜抬眼望着正道众人。 他又认出了几个昔年的好友,聊过天,喝过酒,赏花赏月,起舞练剑。而这些人,此刻也都一心要与他生死相拼。 他笑了笑。 到了此刻,他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沈惊澜带着笑意,语声低柔,却又清晰地响在所有人的耳畔:“我还有一击之力。你们既想留我,就休想留下他们——” 都随我一道去往冥府吧! 沈惊澜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的背后,一个虚幻的魔神巨影将要凝聚成形。漆黑的身躯,额头生出血眼,还有三对手臂,各执刀枪剑戟诸色法宝。 这是一门禁术,可以催发出他身体里最后的潜力。 当年,他就是利用这门禁术,以一敌多,杀出了药王宗布下的重围。这一招的代价,则令他的后半生都陷入了病痛折磨之中。 浩瀚到令人无法想象的灵气,将要被这魔神调用起来,以至于战场上都出现了多个肉眼可见的灵气涡旋。 正道来得太多,这一击发出,天下正道必将元气大伤。 届时自己虽不在了,小砚也能收拾残部,支撑下去。 “好好活下去,等我回来。”他对临砚低语,这句话只有他们两个人听见。 而后就要发出这一击。 下一刻,他的身子却僵住。 他的丹田已被悄无声息地封禁,魔神额头的血眼,也黯淡下去。 “你休想骗我,你若走了……还怎么回来?”临砚摇头,“教主,你今天的话……不管用了,属下抗命!” 他也招出了一件形如金翅大鹏鸟的法器,将沈惊澜轻轻放下,让他坐在大鹏背上。他的身体,却迅速变得冰霜般透明,寒冷的冻气,眨眼间扩散开来。 漫天坠雪,百里冰封。 就连时空,也在一刹那间冻结。 只余载着他的金翅大鹏鸟,划破长天,如电飞去。 临砚用尽了他的生命和灵力,使出了这一招,杀伤力不强,却能停滞所有人的时间。 只为了争得这一刹那,容他逃命的时间! 沈惊澜动弹不得。 金翅大鹏鸟背负着他,已在瞬息间飞出了很远,远远越过了正道诸人的包围,冰雪天地也早就看不见了,暮秋的枯黄衰草和干涸湖泊映入眼帘。 又飞了片刻,大鹏飞行的速度渐渐衰减,降下云头,落在地面。 这只是一件用金翅大鹏鸟的精血炼制而成的法器,只凭灌输而入的灵力运转,灵力耗尽,就不能再飞。 神色恍惚的沈惊澜,从鹏背走了下来。 他发觉封禁丹田的那股咒术突然失效了。 这只代表一件事。 那就是,施展这咒术的人,已然身陨! 他踉踉跄跄地走在这片郊野里。 深入骨髓的剧痛又在侵蚀着他。眼前血色浓重如墨。 忽然一跤跌倒。他以手撑地,用了点力,竟还一时站不起身。只看到面前那一场新雨后积起的水洼里,自己苍白如鬼,唇角还沾有血迹的脸。 双眼中已布满了血丝。 他闭了闭眼睛。 他本来已活不久了。 就像孩童珍惜剩余的最后一块糖果,他也想将自己剩余的最后几年,好好地活完。 可到了如此地步……他为什么还要活下去? 就算不理遍身的病痛,他也已失去了一切。 收留他的善良无辜的一家人,还有他此生唯一所爱的人。 都已因他而死。 他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他忽又抬起头。 他看见阿宝的鬼魂,在幽幽地注视着他,眼睛里充满本不属于这个年龄孩子的仇恨。 “你为什么还不死?”亡魂凄切地控诉,眼中流下血泪,“你把我们一家都害死了,你还在逃什么?难道你还不肯死?” 沈惊澜慢慢闭上了眼睛,睫毛颤抖,忽又睁开。 他已到了人生的最低谷,再也没有比这更凄惨、更落魄的时候。 就连他当初逃入幽州时,一直陪在他身边的临砚,都已不在。 你还在逃什么?——难道你还不肯死? 沈惊澜终于开口,却说了一句谁都想象不到的话。 他道:“我不肯。” 他的声音虽衰弱,却坚定如磐石。 随着这一语而落,周遭的景象,荒野、水洼、枉死魂灵,全都轰然破碎,烟消云散! 他又望见了为他烈焰焚烧的幻华境小竹林,还有正道诸人结成的,将要被他雷霆轰破的阵法。 原来一切都是幻境。 为了将他困死此处,这是阵法之外,暗藏的第二重埋伏! 所有人都震惊地望着他。 沈惊澜只简短道:“你们不懂。” 死不是一切的终结,如若临砚真的为他而死,他也绝不肯相随而去。 那太容易,太软弱。 他一定要活下去,找到方法,让临砚再活过来! 他已入魔。 魔的执念,正道中人总是难以了解的。 遥远的苗疆,灵蛇宫中。 刚刚被当做仙材淬炼完毕,倒在地上,神情木然,宛若一潭死水的许笑飞,也陡然惊醒过来。 他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慢慢坐了起来,一双眸子如清澈的流水,又灌满了力量。 他还不想死——也不能死! 从没有什么困难,能真正地摧垮他。 46.邀约 </strong>幻境破碎,阵法崩塌,紧接着,幻华境小竹林,也在烈焰中焚毁。 小天地沦陷,外界的秋日晴空、民居小院,又重新显露出来。 再无一人一物,可以阻拦他! 沈惊澜看向正道诸人,他们似已开始毒发,而他自己体内之毒,却不如幻境中那么严重。 一个人若是每天都服食十几种丹药,就算再多一味剧毒加身,也算不上什么了。 亦有十数人守在幻华境小天地外,见他现身,连忙向他攻来。沈惊澜信手拈来,尽数打杀。 参与围剿的,也不如幻境中多。正道中顾惜性命、独善其身的人,究竟还是多数。回想起来,这幻境也一直在渗透他的情绪,扰乱他的心境……意在让他彻底放下求生的念头,心如死灰,甘心受死。 可惜,就算幻境再如何潜移默化、迷惑引诱,终究动摇不了他的意志。 如果没有这股意志在,也许他早已死在了六十年前被天下正道追杀的路上,死在幽州的穷山恶水,死在昏暗无人的天绝教总坛密室中那独自忍受的无边痛苦里。早成了白骨一具、黄沙一捧。 沈惊澜双指掐诀,与另一只手掌心相抵,运起遁术,飘然而去。 少渊没有被幻华境纳入其中,而是受到了外界正道诸人的夹攻,他已然闯破重围,逃之夭夭。沈惊澜并不担心他,身为蜃魔一族的少主,少渊的脱遁和幻形之术都很不错,正道也不会下大力气对付他,不会有多少危险。 他联络少渊,让他自行折返最近的天绝教分坛。 随后,沈惊澜又沟通虚空中相连的无形之弦。向千里之遥的苗疆发去了讯息。 灵蛇宫中,临砚正在和白斐一道检视天绝教刚刚送来的一批仙材。 有的用木箱装着,有些分装在一只只玉匣和净瓶中,还有的枝叶舒展,一株株泡在琉璃罐里。 地极丹方工序繁多,耗用灵材更是海量。在炮制某材料时稍有不慎,或是火候、时机掌握得不对,就得重头来过,这过程中也会有大量的浪费。 这些前期的步骤,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未有丝毫松懈。 ……啊,是教主? 临砚忽然眸光一闪,表面上还神色平静毫无异样,心思却一瞬间飘到了远方。 他边拾起一方玉匣,揭开匣盖,查看里面所装的三转丹砂草的成色,边在心里想,教主怎么会忽然来找他? 而且什么要紧事都没说,只说,下个月的宵花节,他想去灯市转转,自己那时若是无事,一定得去陪他。 灯市……那不是孩子才盼着去的地方吗,教主怎么越活越小了? 临砚暗自摇摇头,他默算一下,到那时地极丹应该已经炼成,就答应下来。 他忽又带点苦恼地想道,灯会那天,教主该不会又要化身女子,故意调笑我吧? 颊边不由得浮起一丝薄红。 他还浑然不知沈惊澜刚刚经历的险况。他总是将事事都自己处理妥当,不愿让沈惊澜为他操心,沈惊澜又何尝不是如此? 一晃多日过去。 下丹炉的前一天夜里,许笑飞辗转难眠。 他翻来覆去许久,寻思着明天的事,最后终究抵不过困意,沉沉睡了过去。 这一回,那不知年月的幻象,又一次飘入他梦…… 梦境·三 他坐在床边,低头注视床上的人。 “你醒了?” “嗯。”那少年慢慢坐起身,目光却一直不曾离开他的脸。 带着种似悲似喜,难以言说的感情。 明明上一回相见,还将他视作素昧平生。 “你看起来一点事都没有,”少年忽然开口,“仙人怎会怕冷,怎会淹死在水里,果然是我多事了。”扭过头去,不想再看他的眼睛,道:“再有下次,我一定往水里多丢几块石头,绝不会傻乎乎地下水救你。” “就算我淹不死,”他温声道,“你肯不顾性命来救我,我也是……感激得很的。” 他这句话说得诚挚温柔极了。 少年没有答话,呼吸却已微微颤抖。 他取出一份食盒:“你先吃点东西,有什么话吃完再说。” 他替那少年将盒盖掀开,摆在面前。香气四溢,饭菜都还温热,冒着白汽。 他知道这少年一定饿坏了。 但少年仍是看都没有看一眼,垂着头,又道:“我还是不懂,在冷冰冰的湖水里漂真有这么舒服……比睡在床上还舒服?你好好的神仙日子不过,为何偏偏要自找苦吃?” 话里隐藏的幽怨,他也是后来才能彻底弄明白。眼下只能笑一笑道:“其实漂在冰水上没有那么舒服,我也不是闲来无事,故意自找苦吃……我本来找了一条小舟,舟里载了许多美酒,还有各色珍馔佳肴,却不知怎么的,这船在我喝醉酒后就翻了,我也落入水里,可惜了我的酒和菜。” 他露出惋惜的神色。心里却想,多半是哪位过路的精怪或者散仙朋友搞的鬼,戏弄于我,岂有此理。 “酒鬼。”少年道。脸色倒是缓和了许多。 “吃吧。”他把筷子递给那少年。 少年这回接过了筷子,瞧着几样精致小菜,忽然道:“该不会是你做的吧?” 终于也现出一丝笑意。 “酒楼里买的,”他也笑,“你想吃我亲手做的?” “不想。”少年摇头,“仙长看起来就只会炼丹,不会做菜吧!真的亲自下厨,说不得还不如酒楼大师傅做的,还是不劳仙长大驾了。” “哈哈哈!你别看不起我。你若一定要吃,我也不是不能做,却一定要逼你吃完不可。” 少年吃得不快,吃相也算文雅,却将四碟菜和一碗饭扫得精光。 他就坐在床沿默然看着。 待少年放下筷子,一挥袖,将食盒收起。 “你不待在家用功读书,一个人跑出来做什么?——莫非终于想开了,特意来寻我求仙问道的么?”他一挑眉,又笑问。 少年一怔,半晌沉默。 就算在梦里,许笑飞都能感觉到自己胸中的满怀期望……表面上还镇静如常。 少年动了动唇,欲言又止,最终摇头道:“不是。我…我只是来走亲访友的。” 他将涌起的失落,也同样掩藏下去。 “是么?那我就放心了,”他道,“我还担忧你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令尊令堂可还安好?” “好得很。为什么这么问?” 他瞧了少年一眼:“因为眼下是寒冬腊月,你的衣裳却穿得太薄,手脚都有很多冻疮。你的脸色也像有阵子没吃过饱饭了。” 少年低低道:“我只是时运不济,不慎在荒郊野外逢了贼人……” 他瞧着少年底气不足,也不点破,点点头道:“人没事就好。你既然是来访友的,你同那朋友可曾有约?急着去见他么?” 少年望着他,摇摇头:“不曾。什么时候去都可以。” “那你就在我这里多住些时日吧。我虽已替你运功疗治,不过寒气已侵入骨髓,彻底祛除了我再放你走。”他眯起眼睛,促狭地一笑,“你瘦得太厉害了,我还要把你天天喂饱,喂成一个胖子。” 说话间他从床边站起身来:“走吧,跟我来。” “去哪?”少年一边问,一边下床。他终究是虚弱了些,刚踏足地面,便脚下一软。 ——忽然惊呼一声,被他打横抱起。 他大步走出屋子。 少年挣扎了两下,安静待在他怀里不动了。 他穿过回廊,走到屋外。 原来这地方位处山间,屋后就有一泓热泉,冒着白汽。 他把人放了下来。 “多泡一会儿,把你寒气驱了。”他道。 少年默默走进水里,又问:“这是你家……你就住在山里?” 他道:“不是,一个虎妖朋友借我暂住的屋子而已。” 又狡猾地笑了笑:“所以你若要出门,也要叫上我,我那朋友似乎吃过人的。” 却没唬住那少年,少年轻哼一声,伏在岸边。 “我要走就走,才不叫上你。” 47.灯会 </strong>天际才露鱼肚白,许笑飞就醒了过来。 他记得在那梦境的最后,自己也坐在岸边,把双腿放入水里,和那少年聊了聊。脱下了衣服,泡在水里后,少年好像终于坦诚了一些。 “才不救我、不是找我、不想求道……”他还半开玩笑地向那少年道,“你的辞典里是不是从来都只有‘不’这一个字?” “……不是。”少年瞪了他一眼。随即,两个人都笑出声来。 许笑飞坐起了身。 他知道天一亮,就会有人将他带走。可惜,将要泡的不是暖融融的山泉水,而是熔金销铁的炙热炉火了。 他虽叹了口气,眼里却没有绝望之色。 端坐床上,他又闭起了眼睛。他还要再演练一遍。 灵蛇宫地底,最大的丹房中央,一尊一人多高的青铜古鼎,正徐徐散发似兰麝、又似血腥的奇异香气,底下炉火色作青碧,这把火已烧了一个月。 临砚、白斐和唐轩竹,都齐聚于此。他们注视着许笑飞被祭司押送,走了进来。 许笑飞一眼就往临砚看去,忽然笑道:“你答应过我,在我下丹炉的前一刻,让我瞧见你的真面目。” 性命都将要不保了,他居然还牢牢记着这句话。 “好,我给你看。”临砚没有反悔。 话音未落,他已现出了真身。 和他幻化的模样相比,五官虽不肖似,却同样地儒雅温文。若是微微含笑,也一样能让看见的人,感受到一股春风般的和悦与温柔。 虽然春风尽头是融不化的坚冰,微笑背后也掩藏刀光。 许笑飞在瞧见这张脸的第一眼,就脸色大变。 “是你!果然是你……” 倒没有多少震惊,这结果他好像早已料到。他眸中浮起水雾,似是欣慰,又有许多伤怀。 “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多……”他摇摇头,“不过也好,至少,你没有死……” 要复活已死之人,实在太过艰难,许多次让他也心生绝望。让他痛恨自己的无能,恨不得自己立刻死了,换取“林墨”的重生。 而后,又更多次地重新振作精神,鼓起希望。 如今,他终于从这黑暗的深渊中解脱。 临砚移开了眼睛。 他不忍再对上许笑飞的目光。 禁锢许笑飞灵力的多个法宝和咒术,被一一解除。咒术里都承载着施术者自身的灵力,如临砚的缚身绫,就携带一丝水性,落入丹炉中可能会干扰炼丹。 这是他唯一脱逃的机会。 但以许笑飞的实力,就算周身全无禁制,也绝对逃不出临砚等人的联手。 他仍镇定。 从刚才知晓临砚真相时的心绪大震,很快地收束了心神。 就趁着这一个瞬间,垂下双眸,默念咒文。 他曾在旁观沈惊澜出手后,忆起召唤龙魂的道术,但龙魂唤来时所需的巨量灵力,还不是他能负担得起的。不过,召唤术可以共通,他还能试着召唤其他人。 要唤来的是谁……沈惊澜,当然是沈惊澜! 这位和他牵绊深厚的魔教教主,在他神识里留下了一团载有《神霄真术》的灵光,以此为凭借,他就能更容易地沟通上沈惊澜。而且,唤来别人可能不会有什么用,只有召唤沈惊澜,才有足够改变局势的力量与重要性。 神秘玄奥的咒文,行云流水地吐出,化作言灵。 言语所蕴藏的力量,循着浮游在神识里的那点灵光,沿着虚空中的无形之弦溯源而上。 响起在弦的另一端的人心头。 沈惊澜睁开了眼睛。 他本来还卧床未醒。小轩窗上,阳光才将将爬上窗台。 他听见有人在遥远的地方呼唤他…… 并不显得哀求,却相当恳切。 要不要回应这声呼唤? 他在一瞬间就做出了选择。 灵蛇宫地下丹房里,所有人震惊地发现,许笑飞周身的气息,变化了! 就像忽然袭来了一阵风,穿透他的身体。 将什么本来不属于此的带来了。 他的气息变得更深沉、更浩瀚、更难以揣度。 就连他原本琥珀色的眸子,都似乎变得幽暗了几分。 这双澄澈如秋水、眼底却有一重暗影的的眸子,环视了这间丹房和临砚、唐轩竹等人一眼,几乎立刻,就露出恍然的神色。 他已看出了真相,也看出了召他前来的许笑飞,此刻的境况。 “放了他。”他道,语声沙哑。 这句话在不明就里的人听来也许不明不白,但在场的几个人,都能领会他的意思。 教主! 临砚从许笑飞气机改变的第一刻,就已意识到了什么。 狂涛巨浪般的失落,向他兜头浇下。 他怔怔望着发声的人,他已彻底失魂落魄。 他费了这么多心思,耗了如此多心血…… 许多仙材,都不是那么好找的! 他一直瞒着沈惊澜,教主只需要看到一颗成品丹药摆在他面前,不需要知道是怎么炼出来的。 可现在教主却已全部知悉。 他的一切心血和牺牲,也都付诸流水。 许笑飞那双叠着重影的眸子,在望向他时,似也多了许多温柔和叹息。 “沈惊澜?是你,你终于来了?”就算不能视物,唐轩竹也察觉出了异常,睁着一双眇目,自顾自道,“你就好好看着吧,为了弥补我当年的过错,我在为你炼制救命的丹药。” “不必。”声音并不领情,“唐轩竹,你不要插手我的事,好自为之。” 唐轩竹被他这话刺中,皱了皱眉,道:“你当真不肯接受我的歉意?当年是我不对,但我后悔多年,决心弥补……你若不是挂念旧情,为什么不来杀我?” 他这番话,引得神色落魄的临砚,都转头,用奇怪的眼色看了他一眼。 “我不杀你是我仁慈,与你何干?” 你莫要太看得起自己! 语声变得更冷酷,冷酷到许笑飞几乎说不出这样的话。 “好,好,好!”唐轩竹怒极反笑,“你既然不领情,我也没必要客气了,地极丹炼出来,就一定要送给你吃?” 他向许笑飞出手。 淬炼完成,死去的仙材也一样可以用! 大风骤起,将一切攻势荡开,许笑飞的身影已遁了出去,又卷起仍然神色怔忡的临砚,将他一道带走。 这股风嚣狂不可一世,没有人可以阻拦得住。 两个人的身影,立刻就不见了。 许笑飞坐在他的灵宠御风雕背上,感觉浑身上下都被人痛打一顿,快要散架,还有一丝从骨髓深处浮上来的虚弱。 他招请来的那个意志,已然退走,将身体还给了他。 这个术真不是能够轻易动用的,对身体的负担很大,短时间内他绝无可能再用一次。 不过,能逃出去,也就暂时脱离了危险。 他偏头,又望向身边人。 临砚仍是痴痴的,低着头,从方才起就一语不发。 他好像气得发狂,又像是伤心颓丧。 许笑飞静静望着他,眼底也露出痛苦的神色。 这个叫“林墨”,也叫临砚的人……不论叫什么,都是他藏在心底的那一个,这一诈死,骗得他吃了多少苦头,忍受了多少折磨,他也看出临砚用那样一个假身份去逍遥派,必然是有所图谋,是设计了他……林墨待他的温柔,也是假象而已。 若说他没有怨气,那他简直不是个人,而是佛陀了。 但他看见临砚的脸色,又心生不忍,指责的话也无法说出口。 他忽然伸手,五指张开,在临砚眼前摇了摇。 临砚终于看了他一眼。 许笑飞笑了笑道:“你接下来去哪里?回天绝教么?” 临砚似也回过神来,盯着他道:“你去哪?” “我回逍遥派去躲一躲,”许笑飞道,“那姓唐的虽神识混沌,难以追来,我总觉得他不会轻易放过我。” “他的确不会放过你,至于神识,”临砚冷笑,语声里也多了一丝嘲讽,“怎么毁的也能同样救回来。他毁去神识,不过是怕教主找他寻仇,做戏而已。如今教主有揭过此事的意思,戏当然也就不用再演了,我看他立刻就会着手恢复!” 许笑飞道:“是啊,所以我非走不可。你大约是不会跟我一道回去了吧?” 逍遥派弟子林墨,已经再也不会出现了。 临砚却道:“我不走,你跟我走。” 他的眼神又变得清明而冷峻。 又变回了许笑飞所熟悉的那个天绝教左护法。 “我跟你走?” 临砚点点头:“唐轩竹必会想办法,追踪你而来,也好,我正要对付他。这次炼丹,有一些珍稀仙材我虽找来一份,品质差强人意,他却能提供更好的,我看,灭门的药王宗的遗藏一定在他手中。药王宗沿袭多年,除了天、地丹方,想来在炼丹一门上还有更多收获,待我生擒他,就能尽数榨取出来。” 许笑飞失笑:“看来你都盘算好了。不过,我看他功力不弱,你可有把握?” “单打独斗,我比他稍胜一筹,他要逃走我却未必能留住,”临砚冷漠道,“所以我已传令教中,调度人手,在前方设下埋伏。” 击败和生擒,的确是两回事。 “走吧,”他低头望了一眼,判断了方位,“就在这附近转一转,不必逃得太急,等他追上来。” 许笑飞笑叹一声:“你有没有发现,你有时候也挺霸道的?譬如说,你诈死骗了我这么久,到现在连句‘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见临砚似要张嘴,又连忙打断:“算了,我这人宽宏大量,不跟你多计较……你这脾气,大概也只有我能受得了了。”最后一句是小声嘀咕出来的。 他不想听到的是句客气疏离的“对不起”,宁愿不听。 临砚似笑非笑:“承蒙许公子高看,在下惶恐。” 许笑飞将颈间挂着的一物,也摘下,递给临砚:“这东西你也收回吧,里面大约是你的一缕生魂。生魂剥离,运转灵力时也会有些滞碍的。” 这本来是他宁死也要守住的东西,现在终于离开了他。 临砚收下。 凭着天绝教的消息网,临砚很快打探到,唐轩竹果然不甘心,在探查许笑飞的下落。 他自己当然也有不甘,但教主既然知晓了此事,就无法再蒙混过去。地极丹就算炼成,教主若不肯吃,又有什么意义? 临砚已经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们已在锦屏城客栈里住下,盘桓了两天。 这天傍晚,许笑飞忽然主动来找他。 “今天是宵月节,不如出去看看灯会吧!”他笑嘻嘻地道。 “你是小孩子吗,为何不自己去?” 许笑飞倒是理直气壮得很:“一个人去多没意思,反正你该安排的也安排好了,闲来无事,就陪我出去走走吧。” 他拽着临砚就走。 临砚倒真有些不忍拒绝。他狠狠骗了许笑飞一把,还差点将人炼成丹药,心里也不是一点愧疚都没有。 夜市上,华灯初上。 许许多多的小灯笼,提在来往的行人手中,像一条流动跳跃的光河。 散发香味的小吃摊在街边一字排开。 “你还记得我爱吃?”许笑飞笑眼弯弯。 一包热乎乎的栗子,被临砚买来,塞到他手里。许笑飞的乾坤袋早就被灵蛇宫收走了,银钱法宝尽数丢失,只有灵宠在他被擒时逃脱,一直在附近徘徊,被他招了回来。许笑飞现在可谓身无分文。 临砚道:“不记得。刚巧我也想吃而已。” 他这句话,忽然令许笑飞又想起梦境中,那个辞典里似乎只有“不”字的文弱少年……不禁莞尔一笑。真是不坦诚。 “好,”许笑飞也不介意,“我剥给你。” 他果然现剥了一个,递给临砚。 临砚有些别扭地接过,只好道:“你吃吧,我自己会剥。” 他依稀觉得和许笑飞的关系在奇妙地转变……好像每一次见到这个人,都会有所变化。 变得更亲近,更像是失散已久,好不容易重聚的朋友,而不像前不久才生死相争的仇敌。 “走吧,前边好像还有不少好去处。”许笑飞吃着栗子提议。 走在流光溢彩、欢语喧哗的灯市,他悄悄望着身畔的人。 眉目沉静如画。 临砚刚才,在路边买了一盏祈福的花灯,放在水里。他看得见,莲花的纸条上写了个“沈”字。 他们都知道放灯没什么用,还是驻足岸边,注视着这盏灯顺水流走。也许临砚只想求一个安慰吧。 不知他现在……是不是还在想着沈惊澜? 许笑飞眼底流泻出一丝苦楚。 他现在还只零星记起一些旧事,还无法连缀起来,找回自己的过去。可他就是知道,临砚是他极其重要的人,在当年,他也不是单相思。但临砚也不记得他了。 如若照着他的感觉。 明明你是先遇上我的……为何只想着他? 他掩藏住这丝失落,笑着招呼临砚去看一盏扎得特别精巧的双龙吐珠大花灯。 沈惊澜独自一人坐在院子里。 他已离开华山,来到了凡人国度陈国的都城紫金。据说,紫金城的临水灯市,在方圆百里内都是最盛大、最热闹、最值得一逛的。 他本来已经和临砚约好了,但前两天,临砚又忽然回话,说他有事在身,不及赶来。 他身在院中,也能看到遥遥空中,烟花一朵朵绽开。下方灯火通明。 能听到一串串笑语,随着风送过来。 灯市上一定热闹极了。 他曾经想去,现在却已没了兴致。 沈惊澜不言,不语,从傍晚起,他已在院子里坐了很久。 他的双膝上横放着一枝花灯,纤细的木竿,竿头坠着一条青色鲤鱼,还有杏黄的流苏。 这布帛扎的鲤鱼是匠人巧手制成,做得很精致。 他也没有再看上一眼。 一阵寒风吹过,他轻轻咳嗽起来,觉得腿也有点麻了。 他问过临砚的行踪,知道他和许笑飞在一起。 你为什么不来? ……为什么不来看我? 他想问,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月色淡漠,如水地笼罩庭院,也落在他身上。不管人间如何热闹,高悬于天的明月也是不掺和的。 他忽抬头,看了一眼。 月儿弯弯照九州。 48.麻鸭 </strong>“许小友,别来无恙?” 临近深夜,许笑飞独自走在一条僻静的巷子里,忽有人凭空浮现,拦住了他的去路。 不是唐轩竹还是谁? 他身着玄青色的长衫,襟前以银线刺绣竹叶纹,嘴角噙笑,看起来俊逸出尘。 就连双眸里,都似有了灵动的神采。 许笑飞见到他,可一点没有重逢故人的欣喜。 “你不是该回唐家清修去了么,怎会在此?” 唐轩竹微笑道:“清修不急,我先要寻你呀。小友,真没想到,你不仅声音像他,就连相貌都几乎与年少的他一模一样,”说话间,他将许笑飞从头到脚,上上下下细瞧了一遍,“好一个惊喜。好像他又活了过来,重新站在了我面前。”声音里充满了怀念。 许笑飞闻言没好气道:“他人还活着呢!” 知晓了临砚的真相后,他的确心生醋意。但他对沈惊澜,竟也无法怀恨,每次一想到这个人,心里涌起的都只是同情和关切。 唐轩竹缓缓摇头:“他虽活着,在我心里却无异于死了。我当初是形势所逼,是迫不得已才对付他,我又为他自毁神识,避世多年……他本该理解我的苦衷,体谅我的!那时候的他,就算别人冒犯,他闹闹脾气,哄一哄也就好了。现在的沈惊澜,只不过是个心肠冷酷的魔头,哪里还是过去的他?”他双目灼灼地看着许笑飞,“他既然不肯收下地极丹,就不如我自己服下,还能对我修行停滞的六十年,勉强弥补一二。” 他说来如此理直气壮,让许笑飞听得心头发冷,笑一笑道:“我看你不是瞎子,他才是个瞎子,否则他怎能把你当成‘好’朋友?” 他边说边往后退去,招出飞剑,转身御剑而逃。 他的法宝尽数丢失,这把剑是临砚送他的,品质可算上乘。 背后,幽幽箫音再度响起。 听得耳畔扑棱声响,箫音到处,分化成数只白鹤,向他袭来。 许笑飞又招出一剑,剑气飞旋,如一轮勾月,将白鹤尽皆搅碎。碎成微末的白鹤,却在瞬间重新凝聚,源源不绝,越化越多,将他重重包围。 箫声一转,从低柔变为凄切,鹤群忽然齐齐发出哀鸣,身子一转,俯冲而下。就见虚空漾起波光粼粼,鹤群投入这层看不见的水波,没进去的部分立即消散不见。 而后,许笑飞就觉自己的遁术,在迅速地减缓。他的脚底,也开始有涟漪散开,仿佛踏在水面之上。 他的神识看到,一片由音波凝聚的荷塘在成形。清澈透亮的池水由于内蕴灵力,略显粘稠。同样透明的荷叶与含苞待放的花,从水下抽出,越拔越高,郁郁葱葱,长满了整片池塘。 水势也在上涨,他脚踝以下已没入水中,难怪他越飞越慢。 还有鲤鱼跃出水面,带起一串晶亮的水滴,纷纷投向他的身体。 悠远低柔的箫声,犹在继续。只要箫声不绝,荷塘就在生长扩张。拔出水面的荷花也在次第绽放,无色的瓣上隐约凝出一缕绯红。 这是箫声结成的音道界域“乐池”! 许笑飞剑气横扫,护住了周身,将扑往他的鲤鱼和附近的荷叶丛绞碎。 鱼群和荷叶破碎,又顿时化作音律凝成的水液,浇了他一身,令他的行动愈发迟缓。 他的下一剑稍慢,一条漏过的小鱼已钻入他胸口,立即爆开,化为一股狂暴的音浪!许笑飞身子一震,只觉双耳嗡鸣,眼前发黑,险些吐出一口血来。 如果他再逃不出这片乐池,这里很快就将是他的葬身之地。 唐轩竹悄然出现在了不远的前方,驻足在一枝绽放的水色荷花的花心,衣袂翩飞,悠然吹箫。他的眸子里带有嘲弄之色。 “界域”类似于一方残缺的小天地,他就是此地主人,掌控一切。 却在这时,从许笑飞身上涌出一股磅礴浩瀚的水性灵力,化作三条庞大的水龙,昂首咆哮,声震四野。水龙在荷塘中几钻几出,顿时搅得七零八落。其中一条迅疾蹿出,龙口怒张,将唐轩竹瞬间吞进了波涛荡漾的淡蓝色肚腹里。 挡在许笑飞身前,临砚也踏在一条水龙的背脊上,现出了身形。 淡淡一笑:“你中伏了。” 四周,阵法光华大作,剑拔弩张的天绝教众人也都浮现出来。 结束了。 临砚只觉胸中气血翻腾。一股血线从他肩头淅沥而落,将他素净的衣衫染得通红,他伸手捂住,神色依然镇静。这道伤口里夹杂着翻滚如刃的尖锐音波,寻常手段难以疗治,不过多将养几日就无碍了。 唐轩竹最后压箱底的这一击,真有些棘手!好在他仍能接下。此刻,这姓唐的已被他废去修为,禁锢起来,临砚打算“好好”地招待他。 不远处的许笑飞忽一步迈到他面前,取出白绫替他包扎起来。他也受了内伤,脸色苍白,他倒没把自己的伤势放在心上。 替他包扎好,许笑飞抬头,额边的碎发随之向后拂动,他瞧着临砚,忽然一笑。几粒玉色丹药现在他掌心,他自己吃下两粒,又把剩余的,不由分说尽数塞进临砚嘴里。 临砚不及躲开,他温热的掌心已捂上了自己的唇,随后缩回了手。 丹药一瞬间就入口化开,清香馥郁,还带着一丝丝清甜,倒是不难吃。 “你给我喂了什么?”他问。 许笑飞望着他,笑得更开心:“没什么,疗伤药而已。” 见临砚将信将疑,他又凑到临砚耳畔,悄声道:“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这就是疗伤药,半点不假,不过,是我派的杨臻长老为我特意炼制的,除了疗伤以外还有什么别的效用,我自己都不知道。” 临砚闻言一愣。 许笑飞笑得好得意。 一朵流转着金花的瑞云,飞临了锦屏城中的天绝教分坛,徐徐降落在后园里。 后园景色清幽,栽着一小片竹林,花木扶疏,还有潺潺的流水环绕。 沈惊澜和少渊都从瑞云中步下,站在铺着石板的空地上。 没有一个人察觉到他们的到来。他们是隐匿了身形、收敛了气息而来的,以沈惊澜的手段加持,就连分坛里修为最高的临砚也察觉不了。 “临砚用的幻化术好像很厉害啊!他几时学会的?”隐身的少渊发出惊呼。 自然,声音也被沈惊澜隔绝,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沈惊澜也在注视着院子里的那两人。 两只鸭子正在吵嘴,“嘎嘎嘎嘎”地闹个不停。 都还是小雏鸭,鸭喙嫩黄,周身覆的不是羽毛,而是灰不溜丢的细绒毛。其中一只小麻鸭真是又圆,又凶。只见它张着翅膀,把另一只撵得滴溜溜埋头飞奔。 沈惊澜笑着叹了口气:“这幻化术的确不错。” 他原本眼底深处,还藏着一丝悒郁,到了这时,瞧见了园中景象,忽如冰雪消融。 饶有兴致地瞧了一会儿,他缓缓道:“我本来觉得鸭肉腥膻,难以入口,只有烧制得表皮酥脆的烤鸭还算可以一尝。不过现在……” 少渊问:“现在怎么样?” 沈惊澜微笑道:“现在觉得鸭子也挺可爱的。” 话音未落,他已解除了隐匿,和少渊一道在虚空中浮现出来。 两只小鸭好像顿时就愣在当场。 沈惊澜没有弯下腰去捡,也不见他有什么施术的动作,随随便便伸手一抓,就将在愣在地上的两只小鸭,一边一只抓到了手心里。 这两个本来都绝对不是肯被人当成真的麻鸭,抓在掌心里的主儿,但遇上沈惊澜,竟然全都变得乖乖的,闭上嘴,安安分分地待在他手上。 要从外表分辨两只小麻鸭谁是谁,着实困难,好在,不难感知到它们体内的灵力波动,一个是流转不息的水系,一个是凌厉逼人的剑气。 沈惊澜瞧着一只道:“许笑飞,你真是个天才儿童。”又看向有点凶的另一只,“我还是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小砚。” 变作小麻鸭的许笑飞蹲在他掌心“嘎”了一声,似在应和。 杨臻的疗伤药所附带的幻形效果,在半日后终于减弱,可以再变回人形了。 在此之前,霸道得任何幻形术都会失效。 沈惊澜也没有出手相帮。他舒舒服服地坐下来,手边放一杯清茶,望着临砚的那只小毛球躲到了树后面去。不过再怎么躲,都在他神识笼罩之内。 临砚在变回原身后,仍有点讪讪的,几次避开他的眼睛。 沈惊澜这回突然造访,让他措手不及。 许笑飞倒是坦然很多,是人是鸭,对他而言都没有所谓。他朝沈惊澜抱拳一礼,毫不掩饰地流露出对这位魔教教主好奇和探询的神色。 “你跟我来。”沈惊澜也不寒暄,直接就道。 他起身,当先带路,将许笑飞引入了园子尽处的小屋里。 室内陈设清雅,他们面对面,在两只蒲团上坐下。 许笑飞抢先道:“先前在灵蛇宫,多谢教主出手,救我一命。” “不必谢,”沈惊澜淡淡道,“你本来也是因我才身陷险境。” 他又道:“我传给你的那本功法,我看出你已有所进展。还有何疑难未解,你现在说给我听。” 许笑飞点点头。沉思片刻,就条理分明地一一列了出来。沈惊澜也逐一解答。 他们虽才是第二次见面,彼此之间,就已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默契。 许多人一辈子也难以企及的默契。 一炷香后,沈惊澜问:“都清楚了?” “清楚了。”许笑飞道。 沈惊澜眼里露出赞许之色,他从这些提问,看出了许笑飞极其出色的天赋。他在当年,已被世人赞为万里无一的天才,许笑飞似乎并不逊色于他。 “这功法你应是可以练成了。你答应过我,一旦练成,就来投奔我天绝教。”沈惊澜道,“你来了就替我好好辅佐临砚。他虽精明强干,也有一些不足的地方,届时我不在了,他一个人也独木难支。” 许笑飞点点头,认真道:“我会的。我会尽我所能地协助他。” 他们互相对视……彼此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理解和信任。 这份信任从何而来,谁也说不清楚,但又确实存在。 “很好。”沈惊澜看着他,忽然笑了笑,“我真想知道你是谁。” 真像他,像他少年时的模样,连性情都肖似……然而他自己的青春,已经将他的健康也带走,一去不返了。 许笑飞也笑着道:“不瞒你说,我也很想知道我是谁。” 他望着沈惊澜,又道:“对了,我能不能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在当年,到底有没有过一段桃花往事什么的?” “没有。” 沈惊澜也料到他要问什么,干脆地答道。 他微微苦笑:“当年我并不是一点都不懂,只不过沉迷剑道,又好结交,除了朋友、剑和酒,没有闲暇去想别的。我根本未曾动过那种心思。” “原来如此。”许笑飞小声嘀咕,“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 不仅唐轩竹,连临砚都……好像人人认定他就是沈惊澜的后嗣,只有他自己不太相信。假若如此,他从梦境里找回的零星记忆就说不通了。 许笑飞眸子一转,又笑得活泼而明亮:“这么说来,你虽比我厉害,我至少还有一件事比你经验丰富,”他竖起一根食指摇了摇,“我有过!” “哦?”沈惊澜稍稍吃了一惊。他看起来实在不像有经验的样子。 “对,”许笑飞颊边一红,眸子里浮现温柔又甜蜜的笑意,“我……我梦见过那时候的情形。” 那样的情景……他虽不能描绘出口,回想起来,他仍能感受到那种**的美好和欢乐。 “在梦里?”沈惊澜似笑非笑地问。 许笑飞的脸更红了几分,慌忙辩解:“我虽然把过去都忘了,在梦里还会时时忆起一些往事。我梦见的那段,一定是真的,是我亲身经历过,否则才……才不会如此清晰。” 见他窘迫,沈惊澜也就含着笑,知趣地移开了目光。 夕光斜照,后园沐浴在朦胧的霞光中。 两个人走出来时,正看见临砚远远地在园子的另一角,与分坛的部属们会面。他的态度虽和气,所有人却都对他毕恭毕敬。 他们都见识过这位左护法的能力和手段,也知道他对犯错的人,向来不容情的。 许笑飞遥遥望着,忽然悄声对沈惊澜道:“其实他表面上温和,却是个又冷、又傲的人,有时候还倔得像一头牛,对不对?”语声里藏着笑意。 其实隔了这么远,临砚若没有刻意偷听,是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的,但他仍压低了声音,就如打小报告一样。 沈惊澜笑道:“是呀!” 他们都注视着那个身影,各怀着自己的心思。 许笑飞又开口道:“你别看他外表无异,他好像为你救我的事,生气得很,你最好劝劝他。” “我已经哄过了。”沈惊澜道。还用等你说? “啊?”许笑飞吃了一惊。 沈惊澜带笑,略带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你真有过一段桃花轶事?……不是在梦里?” “不……”许笑飞脸又一红,“那不是做梦。” 他真的有过一段好时光。只不过,被他遗失了…… 49.辞别 </strong>事务交代完毕,临砚将众人遣散。 他一回头,就看见教主和许笑飞并肩走了过来。 他们在那屋子里说了什么?是不是已然父子相认?看他们两人的神情,好似又熟稔了几分,明明才第二次相见而已。 他不禁想。 有教主在,一定会感知到他的窥探,所以他不敢偷听。可他又极想知道这次会面的经过。教主身边本来已没有旁人,只有一个自己……现在却又多了一个许笑飞。他在望着许笑飞的时候,心里会不会也想起他的母亲,那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他们会不会一道谈起? 他注视着沈惊澜,虽然脸色未变,心却乱了。 沈惊澜也在看着他,还看着身旁的许笑飞。 一股冷风吹过,他的胸口又在发痛,喉咙也开始痒,这阵咳意被他硬生生忍了下来。他的眸子里又多了一分暗沉。 许笑飞就像过去的他,他的未来,却比自己光明得多。 他曾说过,秋月春风,夏荷冬雪,他这辈子看过的风景,远比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要多,他已该满足……但天底下的风景,真的是一个人所能看尽的吗? 先前在屋子里所说的那番话,他已将天绝教,和临砚,都交托给了许笑飞。这个少年足可担此重任。自己活不久了,他们两人身上,却还有漫长的时间,短则数百年,长则千年。他知道许笑飞对临砚的心意,也看出,临砚对这少年并非全然无情。他们之间有一种牵绊,终究会将他们的心也联在一起。 那时候,自己也许已化作了一缕穿林过野的风,一捧积在高山上的雪…… 这些事,他真的能够完全释怀? ——不释怀又能如何? 许笑飞率先打破了这片静默,道:“叨扰贵教多日,我也该走了。” 他向天绝教的两人辞别。 这两个人,虽然都是他心里喜欢、也很想亲近的人,但他们之间纵未说上一句话,彼此对视的眼神也依然刺伤了他。 他的心在刺痛,他觉得自己是个外人。 只要沈惊澜还在,自己就无法插入到这两个人之间。也许他该比谁都盼望着沈惊澜死,可他偏偏又不希望沈惊澜死。 他也真该回去了,再不回逍遥派,大师兄恐怕又要担心他闯祸失踪。他与逍遥派的缘分未了,还不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叛入天绝教,以他现在的身手,留下来也帮不到什么。 来日方长,一定还会再见的。 他转身离去,身后的两人都目送他直到背影消失。 虽是冬日,园子里栽种的山茶犹在怒放,吐露芬芳。 临砚的目光,又移到了花丛里,他忽问:“教主,你是特意来见那位许少侠的么?” 沈惊澜眸色清明地瞟了他一眼:“我是来找你的。” 他道:“我知道你还有很多事要办。我在中州还能待上一个月,这一个月里你去哪里,我就随你去哪里。有什么棘手的人和事,我来替你解决。”他又笑了笑,“过了这一个月,你纵使请我出手,也请不动了。” “教主……”临砚注视着他,喉咙哽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有水汽迷住他的眼睛。 他不算很听话……教主为何要如此迁就他? 这不像是一个上级对下属所说的话,却绝对像一个温柔纵容的师长,对始终为他宽厚羽翼所庇护的晚辈所说的话。 他实在被教主庇护很久了。 教主又打算庇护他到什么时候? 他忽也笑了:“刚巧,我也正想问教主,这一个月想要去哪里?我已想通了,教里的事情怎么都办不完的,我亦不必样样都亲力亲为。我原先打算铲除在逃的那两个叛徒,再清洗数座分坛里的内奸,但现在已经分派人手去办。”他轻轻道,“这一个月里我什么事都不做,教主想去哪里,我就陪教主去哪里。” 沈惊澜瞧着他,微微一笑。 “这可是你说的。”他道。 在锦屏城的一家客栈里,许笑飞早早就睡下了,他明日还要赶路。 当黑暗袭来,他发觉自己又陷入了那不知年月的梦境里。 这次的梦,似乎很长,很长…… 梦境·四 一落入梦境,许笑飞立即发觉了异常——他不再是那个放浪不羁、曾经被人们认作浮尸的仙人,而变成了那个在以往的梦境中与他牵连甚深的少年。又好像他只是漂浮于世界之外,低头注视着发生的一切。 他化身的少年,此刻大约置身于他们初见的小镇。 小桥流水、绿柳依依的宁静镇子里,路边行人匆匆而过,商贩们高声吆喝,他双手捧着一张打开的卷轴,向每个人询问。卷轴里墨迹淋漓,看不清画的是什么。 “……你再看看,仔细看看。” “……没有见过他?” “……这个人从前真的没来过镇上?” 画面一转。 从喧闹的市集,转为室内。 应该是少年的家中。 除了书架的三面墙壁,都挂满了画轴。放眼一扫,竟然都是同一个人—— 乌发披垂,仙衣飘飘。 “你到底是谁,到底是谁?我此前从未见过你,不过是一面之缘!为什么会……只见了你一面,就始终想着你,一直梦见你?” 少年痴痴望着画中人像,急促地低语。 忽然一把将画卷从墙上扯了下来,一张张都扯下来,尽数丢进烧炭的铜盆里。 火光一下子窜得老高。 “邪术,一定是你下的邪术!” 他盯着被火吞噬的卷轴,神情隐隐有些癫狂。 忽又不顾一切地伸出手,从火里抢出了烧毁大半的画卷。即便在梦中,也能感受到从指尖传来的烈火炙烤的钻心疼痛…… 石面冰凉。 他就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低垂着头。双腿酸痛得几近麻木,似已跪了很久。 耳畔妇人啜泣,还有一个年迈老人的声音在愤怒地咆哮。 “不孝子……不孝子!你休想悔婚,就算把你五花大绑,你也得给我去拜堂成亲!至于什么求仙问道,你更是想都别想,给我好好地念书,我薛家诗书传家,从不搭理这些神神叨叨的出家人!” 他咬着牙关,一语不发。 妇人还在泣不成声地劝:“老爷……因儿、因儿一定是着了魔了,他从小乖巧得很……又和秦家的丫头要好,怎么会突然……心性大变……你别罚他!我们再找……道行高深的道长…替因儿驱邪,你别罚他!”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起身的时候还一个趔趄。 周遭景象又变得完全不同。 刚才还是殷实人家的厅堂,现在却是天寒地冻的大街,脚下的积雪已结成了一层滑不留足的冰,他刚才好像就不小心摔了一跤。 他原本青衫儒雅,穿得虽不华贵,却也干净整洁,衣上一块补丁都没有,现在却落魄了很多,外袍不仅敝旧,还过于单薄,全不能抵御冬日的酷寒。 他穿过街巷,越走越偏,渐渐地屋舍越来越窄小,路上人们的穿着也越来越寒酸。 拐过街角,他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蜷缩着身子,面前摆着破碗,碗里浮着薄冰,里面连一枚铜板也没有。 他停下来,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从怀里掏出一个馒头,掰下一半,弯腰递过去。 他好像认得这个老人。 “别在这儿要饭了,知道吗?换个地方吧!这里没人能吃饱,哪里还有余钱给你,拿了这块馒头,你就赶快走吧。” 老人没有接,也没有做声。甚至连双眼都没有睁开。 他忽然愣住。 这老人面皮青紫,两眼紧闭,早就没了呼吸。 他又重新站起了身。 “唉……”他轻轻道,“走了也好,至少不用再受这饥寒之苦。” 冬天为什么这么长? 为什么还不过去? 他神色黯然,再抬脚时,脚步也变得更加沉重。 夜幕笼罩,他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淤泥和冰覆盖的地面,就像一个奄奄一息的幽灵。 他似乎很快就会被穷困击垮。 但光景一换,从黑夜变作白天,他发觉时光又向前推移了一阵子,自己支撑了下来,还没有垮。 一阵清新的香气飘来,他瞧见一枝灿烂如阳光的娇嫩黄花。 是迎春花。 早春的第一枝迎春花! 他笑了。他正喃喃盘算着自己的开支,他已找到了打短工的地方,虽然月俸微薄,至少饿不死了。当初,还真是艰难!他出身富足人家,自幼潜心读书,从来没为生计操过一天的心,因此银钱被贼人劫走,就险些活不下去。还好,他总算用自己的双手,将这难关渡了过去。 “再过一阵子,等天热了些,攒些盘缠,我就再去找‘他’。” 他对自己说。 “不过,也不能在吃上面太苛刻,要尽量地吃饱饭……否则体力越来越差,万一生病就麻烦了,我请不起大夫。” 他的确感觉到在这个饥寒交迫的冬天,他的身体底子差了很多,时常精力不济,或许落下了病根。 他不准备再多想这件事。 冬天过去了,春天已经来了。他没有伸手折下那束花枝,迎春花却已将金色的阳光照进了他心里。 他眼里盈着笑意向前走去,前面有一条长堤,穿湖而过的长堤。 不知道为什么,湖畔此时聚了一群伸着头向湖里张望的路人。 走过人群的时候,他也不经意地往湖里一望。 是具浮尸……虽然已是早春,但湖上还漂着冰碴,森寒刺骨,就算刚落水时人没死,这个时候肯定也死透了。 他忽然站住脚。 脸上微微的笑意已变成了惊讶和恐惧。 不可能…… 不可能…… 一定是他眼花看错,绝不会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个人,绝不会! 身为不食烟火、乘风踏云的道长,怎么会淹死在湖里! 他猝然回头,拨开人群,往里钻去。 “浮尸”被水波推搡着,离湖岸越来越近了。 他也看得越发清晰。真的没有看错——就算仅仅只有一面之缘,他也认得出来!曾经挂在三面墙上的几十幅画像,都是他一笔一笔描绘而出,他对这个人的身形、相貌,早已烂熟于心。 周围的人们发出惋惜声,冻饿而死的尸骸,偶尔会从上流漂来,都是些生前卑贱潦倒的可怜人,许多人都有些见怪不怪了。而今天这个,身材修长匀称,衣裳的质料看起来也很不错,生前必是个俊逸风流的贵公子,这样的人不在温暖如春的画舫里寻欢作乐,又怎么会死在湖上? 别人在议论什么,他渐渐地听不见了。他从头到脚都已僵冷,心也沉到了谷底。 他绝不肯相信那人已经死了,可那人真的双目紧闭,动也不动,任由波浪载着他起伏。 就像真的死了。 如果他追寻的人都不在了,他还挣扎求存,为的又是什么? 人群发出了惊呼。 他跳进了湖里,湖水比想象中更冷,冷得彻骨,冷到可怕。 他努力朝那人游过去, 不管人是死了,还是并未……他都要把人捞回岸上! 手脚冻到麻木,忽如烈火一样灼烧起来。体力在下水的一瞬间就几乎燃烧殆尽。这件事已超出了他能力的极限。他觉得自己随时都会倒下来,彻底地倒下来,永远沉没在冰冷的水底。 但他竟然真的把那人拖上了岸。 有好心人在他爬上岸时拉了他一把,惊住的人们主动给他让开一块空地。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声音,变成了轰然巨响,盖过了一切旁人的议论纷纷。他跪在那人身边,大口喘息着,失去了所有力气。 他知道自己快要死了。 直到死,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中了什么“邪术”。他本来在家乡小镇过得好好的,家境殷实,有一个感情甚笃的青梅竹马,书院的夫子夸他很有天分,将来定可以考取功名。这一切,却全因与这人的相逢一面而改变,他们之间甚至还没有说上几句话! 可是…… 如果和这个人死在了一起,他好像……也可以满足了。 临死之前,至少能再见一眼。 他的眼泪掉在那人脸上。 忽然间,那人竟然睁开了眼,抱住了他。 还是那双他梦里常见、难以忘怀的眼睛,眼波清澈而温柔。初见到时他还不觉怎样,可时日推移,他却渐渐发觉,原来从他望见这双眸子的第一眼起,就已着了魔。 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用了什么邪术? 天旋地转,世界落入一片黑暗。 …… 浓郁的墨色渐渐淡却,最后化成徐徐消散的云烟。 许笑飞发觉自己从云烟里飞了出来,升上了半空,视野豁然开朗,他低头望去,那片正在消散的云烟,却被框在摊平在几案上的一幅长卷里。 这一幕幕,原来都是画卷里呈现的景象。 而他自己,又变回了那个放浪不羁的仙人。 “原来如此……”他发出一声轻叹。 关于此前的经历,少年始终不肯对他说实话,但他既为仙人,当然有很多法子能弄清楚发生了什么。 他一挥袖,卷轴化作一团金光飞回了袍袖里,他转过身去,忽然怔住。 “你……” 他若不是心乱了,本来早就该发觉的。 少年站在门口,已不知站了多久,双眸痴痴地望着他,脸上的神色既难堪、又凄楚,还带着几分释然。发觉他望向自己,转身就跑。 他追了上去,他一瞬间就已想清楚该怎么做了。 这一梦直到天光大亮。 许笑飞躺在床上,抬手遮了遮眼睛,挡住从小窗里投进来的有些刺目的阳光。 在那梦境的最后,他和那个少年,明明该有一个美满的结局才对……可他心里,为何却怅然若失? 假若他们真的获得了圆满,自己又怎么会在这里,冷清清地一个人睡在客栈里? 他不敢想下去,他们后来又经历了什么。 他也无法再想,每次尝试回想,颅脑都会剧烈作痛。 他已忆起一些片段,将这些片段连缀起来,他依稀感到真相已闪现在了他的眼前。可这丝灵光如此的捉摸不定,总是悄悄从他指缝间溜走。 许笑飞忽而又想起了沈惊澜和临砚。 也许在心底深处,他已经察觉了自己是谁,只不过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正是这个心底的声音,告诉他,要与这两个人再走近一些。 不知此刻,那两人身在何处,在想什么呢? 50.市井 </strong>就是这里? 临砚扶着教主,转过影壁,走进了这座并不起眼的小院落,屋舍已经很陈旧了,墙脚都生出青苔,院子中央有一棵枝叶繁茂的银杏树。 一个脑后挽着发髻、打扮素净的妇人正在扫地,动作很利索。余光瞥见他们走入,她放下扫帚,迎上前来,福了一福:“两位就是大爷、二爷吧?两位的朋友说你们今天要来,我已经把屋里都打扫清爽了。”又自我介绍道,“你们叫我余嫂就好,我每天来这儿清扫和做饭。”沈惊澜点点头:“你忙你的,我们自己去转转。” 环绕院落一圈的有间主屋,还有左右两侧厢房,他们先走进了左厢房。 “那些杂事由我做就够了,何必叫一个外人来?”临砚道。 沈惊澜摇摇头:“小砚,我只是要你在这儿陪我休养,可不是让你伺候我来的。” 临砚心头无奈,又问:“那她口中所说的大爷、二爷又是什么?” “我派人买下这座宅子、雇佣帮工时,对外散布的消息是将要来住的是兄弟两人,我就是你的大哥。”沈惊澜微微一笑,斜睨着他,“难道你想听她叫老爷、夫人?” 临砚被他瞧得扭过头去,哑口无言。 沈惊澜已转移话题道:“你看看房间里还缺什么,待会儿出去添置。” “嗯,我在看。”不用他说,临砚也早已在留心了。 他答应教主,这一个月里推开一切事务,教主去哪里,他就陪着去哪里,却没想到教主提出的愿望,却只是在市井里住下,平平淡淡地过上一个月。 教主幼年就上山修道,从此不沾俗尘,也许他想体验体验,凡人是怎么过日子的吧。 这座宅子也是教主定的,看起来原先还住着人家,被教主着人另行安置了。这些事教主都不曾让他插手,都是他自己亲自安排的。 屋里的家具都有了年代,光泽晦暗,看起来不太结实。被褥倒是全换成了崭新的,窗纸似也重新贴过,地面也打扫得很干净。 沈惊澜却望着一面墙壁道:“那面墙太空了,要挂一幅花鸟画。” 他们将余下的屋子也逐一看过去,沈惊澜仍有许多意见。 在某张架子床畔要加一只小铜炉,在那桃木柜顶放一罐糖瓜,走到屋外,又说院子里空旷了些,要在那银杏树下放一口大缸,缸里养几条金红的锦鲤。 居然还说,眼下是冬日,别人家屋檐下都挂着成串的腌鱼腊肉,我们没有,也要添上。 原先这里的住户大概还是腌渍了一些的,在搬迁时一并带走了。 “小砚,你笑什么?”沈惊澜忽瞧着他道。 临砚笑道:“教主兴致真好。” 他的确把屋里的陈设仔仔细细瞧了一遍,起居所需的器物都还算妥帖,倒没想到,教主关注的尽是这些东西。 好似真的要在这儿久住,而且是完全同凡人一样地久住。 余嫂已经进厨房忙活去了,临砚道:“腌肉的事我去跟她说。”他走进去,看了一眼灶台上盛油盐酱醋的瓶瓶罐罐,明显都刚换了新的,暗自点了点头。 他给了余嫂银钱,交代她买些腌肉咸鱼之类的回来。 余嫂收下银子,又小声问:“二爷,我看大爷他好像身体不好,可有什么忌口?” “不必了。”临砚心想她倒是有心,道,“你做得清淡一点就是。” “好嘞!”余嫂应一声,表示明白。 余嫂忙起了晚饭,他们就出门,去附近的市集采买。 临砚扶着教主,在喧喧嚷嚷的市场上左逛右逛,最后真的买了两幅裱好的字画、一只装糖的陶罐子还有一斤糖瓜。 他们收敛了气息,完全装作凡人,就连乾坤袋都用障眼法化作凡人用的褡裢袋,当着市集上众多人的面,不便把东西都塞进乾坤袋里,临砚就统统拎在手上,反正也不算沉。 至于鱼缸,他们也看中个一人抱不拢的青釉大缸,沉似乎还挺沉。临砚虽然可以一只手提着走,但未免有点引人注目,他们就和店家讲好,付了定金,让店家稍后派人送过去。 回到家时饭也好了,吃了饭,他们就把添置的物事都摆在该摆的地方。 把装满了糖瓜的陶罐放在柜顶后,沈惊澜在这间房的床沿坐了下来。 他已有些精力不济,简单梳洗后,便要上床歇息。 “以后我就在这儿睡。你想住哪一间?” 他望向临砚,双眸幽深。 “那我就睡在隔壁,教主有什么事,叫我一声就是。”临砚道。 沈惊澜动了动唇,似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到了夜里,临砚听着从隔壁传来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过了许久终于停止,想来是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临砚从市集回来。 他听说这儿有一家早点铺的米糕做得特别好,一出锅就被抢光,每天要早早去买才行。按他对教主的了解,教主应该会爱吃。 走进院子,他一眼就瞧见了教主。教主今日居然也起得很早,他一边同余嫂说着话,一边双手扶着草绳,替她把井里灌满水的木桶提上来。余嫂慌忙去接他手里的草绳,似也不好意思让他这“病人”帮忙。 “大……大哥,放着我来吧。”临砚吓了一跳,赶忙走上前去。 他险些儿将“教主”两字说出口。 沈惊澜闻声转眼,朝他一笑,他的双手一个轮换,水声一响,那沉甸甸的水桶已被提出了井沿。 到了吃早饭的时候,沈惊澜就着余嫂沏的热茶,吃着米糕,又尝了几口小菜,忽然道:“我和她聊了聊,原来我还和她的祖父打过架。”他愉快地笑了笑,又啃了一口米糕,“不过他打不过我,后来哭着鼻子跑回家找他爹妈了。” 只有他们两人吃饭,余嫂已经退下了。 什么?临砚不由道:“照教主这么说,这里就是……” 沈惊澜道:“对,这儿就是我家祖宅,是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他朝这厅堂四周环视一眼:“很多地方都变了,不过还能依稀看见当年的影子。”声音里带着点感慨。 临砚也不禁随着他的声音,又重新打量起这座宅子。想来就是沈家为了避祸,分出的一条支脉所居住的老宅,至于本家,被唐轩竹的师父一夜灭门,烜赫一时的沈家庄早已成了废墟。 这一点他原本就有所察觉,这么说来,许多事都解释得通了。 临砚想了想又问:“树下鱼缸里的锦鲤,该不会也是教主童年时养过的吧?” 沈惊澜笑着纠正他:“别叫教主,叫大哥。” “……大哥。”临砚只好改口。 “嗯,”沈惊澜点点头,发亮的眸子里带着兴致盎然之色,“我小时候,家里就有这么一口大缸,里面养着五条红鲤鱼。”他微笑道,“我那时皮得要命,和别人打赌,他说这锦鲤颜色鲜亮,怎么看都不像能吃的,而我说怎么不能吃,吃给你看,吃死了算我活该,于是,我就偷偷捞起一条,央对门的小姑娘替我剖腹去鳞,我自己生火烤熟。吃了之后果真没事,我赌赢了一包鱼皮花生。” 临砚忍不住笑着叹气:“教……大哥那时真是顽皮得要命。不知那条锦鲤滋味如何,教主还想不想再把今天缸里的几条捞起来,尝一尝旧时滋味?” “算了,不好吃,一点都不好吃。”沈惊澜道,“就让它们好好待在鱼缸里吧。” “那罐糖瓜,也是你惦记心上的童年吃食么?” 沈惊澜道:“有点粘牙,其实我没有那么爱吃,这里面有典故在。那时我皮得像只猴子,谁也闹不过我,这条街上的孩子都以我为老大,”他轻叹,“不过也没什么用,回到家后还是要挨打。我爹打我,打得狠了我娘舍不得我,就会从柜顶的罐子里抓出几颗糖瓜,悄悄塞到我手心里。” “不过,我爹每次打我虽然都师出有名,很多时候我却是不服气的,”沈惊澜道,“我那时就想,假若我以后有了儿女,我绝不会打他,只和他好好地讲道理。” “能做你的后代,那一定幸福得很。”临砚道。 他说着这句话,心里浮现许笑飞的脸。 这天,沈惊澜午睡去了,临砚一个人走到庭院里的银杏树下,低头注视着青釉缸里,游弋在清凌凌的水里的鲤鱼。 他们是打听后,在一家祖传多代的老字号店铺买的,也许就是缸里这五条锦鲤的祖祖辈辈里,有一条被教主吃了…… 想到这儿不由莞尔。他好像在清澈的水面,看见了年幼的沈惊澜的倒影。 炸毛的短头发白净的小脸,带着活泼开朗的笑意,身上一股蓬勃茁壮的生气。 既然是推开事务来休养的,他们在这儿住下后就什么也不过问,闲来无事,就下下棋,看看书。有时出门逛逛,就和余嫂说一声,让她下一顿别做了,他们去城里出名的馆子尝鲜。 临砚察觉沈惊澜的精力似乎越来越差,夜里咳嗽的时间也渐渐增长,看来过不了多久,教主又必须重新闭关了。 这天,沈惊澜又说想去沿湖走走。 临砚自然陪他。走到半路,游人逐渐稀少,只余下他们两人了。眼里所见,只有枝条枯瘦的垂柳,倒映在粼粼的湖光里。临砚发觉自己搀扶的身体,步伐越来越沉重,知道教主累了,要找个地方让他坐下来歇息,他刚要开口,已听见沈惊澜道:“我走不动了。” 他抽回临砚扶着的手臂,又从背后揽住了他的腰,低声道:“给我靠一会儿。”他将头也搁在临砚肩上。 “好。”临砚应了一声没有动。教主的呼吸,离他的颈项如此之近,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很浅也很急促,这具身体也虚软乏力,也许因病痛在微微发抖。环住他身体的那双手,却不曾放开他。 就像在那幻境里…… 背后的沈惊澜,心思却一瞬间飘远了。 这次不再是幻境,他早就想如今日这般,将临砚抱在怀里。 他本来是个很坦率,很直白,不会扭扭捏捏的人,可有一句话,却始终无法说出口。一是他不知道临砚对他是不是只有对待师长的尊重和敬爱,没有其他;二是,他最多活不过五年了。假若临砚也对他怀有同样的感情,这份感情也只会化作负累,化作已死之人,对活着的人的桎梏……沈惊澜心里五味杂陈,一瞬间居然又想起了许笑飞。假若他和临砚定了情,临砚是不是会再也放不下他? 终究不敢说,也不能说。 前半生他活得恣意张扬,从来不委屈自己,他那些朋友也许就是知道他注定短命,都分外地纵容他;他却用后半生,学会了一个“忍”字,忍受无休无止的病痛折磨,忍耐对面前这个人的感情。 沈惊澜忽然轻声道:“这地方风景不错,是么?” 对方身子一颤,半晌才应道:“是啊……这地方风景不错。” 初春的萧瑟湖水,在他们面前铺展开来,远处的山峦是深浅不一的黛色。他们就静静看着这湖光山色。 过了好一会儿,沈惊澜慢慢松开手,直起了身:“体力恢复了一些,我们走吧。” 临砚又扶住了他的手臂,他们一路走去,间或闲聊,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从湖边回来,沈惊澜就睡下了,咳嗽一直不歇,他觉得自己忽而冷,忽而热,渐渐地神智也恍惚起来。 朦胧中,那人似乎推门走了进来,小心地替他拭去唇角的血迹,给他喂了些温热的药汁,又为他擦洗淌了一身冷汗的身体,重新换了里衣。 第二天醒来时,临砚还守在他床边,关切地看着他,一夜未睡,脸上还看不出多少憔悴的样子。 沈惊澜起不了身,只好躺着道:“收拾一下,明日就回幽州吧。我有些想念姚大厨做的点心了。” 临砚笑道:“我念叨了这么久,教主可算想回去了。” 两人都默契地没有提,原先沈惊澜估算他还可支撑一个月才需要闭关,眼下却无法再支撑,是病势加重的征兆。 外间飘来了香气,临砚道:“余嫂的早饭做好了,教主也该饿了吧,我让她弄了些清粥小菜,我去端来。” 他起身欲走,沈惊澜将他的手捉住。 笑了笑道:“别急,我还有几句话对你说。” 他环视一眼,这间屋子仿佛还是旧时模样,道:“这间厢房就是我小时候睡的地方。爹总爱说教,他一说教我就会理由溜走,娘也有心救我,总趁这时候叫我去帮她干活。不过有一次我爬树摔断了腿,只能天天躺在床上,爹再要唠叨我,我跑也跑不了,娘也救不得我了。” 就好比他现在这样,忍受病痛,卧床不起。 “我爹指着房梁,说宅中有祖灵,我犯了什么错、淘了什么气,祖宗们的眼睛都一五一十看着呢,他说得逼真,几乎真把我唬住了。后来我去修道,才知晓死去之人都投胎转世去了,不会盯着我看。不过,姑且算祖灵还在,我这次回来,就是让他们再看一眼。” 他幼年时,父母在外染了时疫而死,而他刚巧在外婆家小住逃过一劫,后来被送去了碎星宗。少年时他刚刚学道有成,曾趁着下山的机会回来这里,想把这易主的宅子买回来。 但他驻足院外,看这家人住得和乐热闹,而他买下来一年也住不了几天,又悄悄离去。 时隔多年,他终究又回到这里。 “假如真有祖灵,恐怕他们也不太满意我。本家特意分出一条支脉,就是为了沈家这条血脉的存续,为了传宗接代,不过这种事,本来也要随缘,勉强又怎么勉强得来?”沈惊澜笑了笑,“沈家血脉虽在我这里断绝,不过……” 他凝注着临砚,捉住他的那只手也渐渐收紧:“我把你也带过来,就是为了让他们知道,我没有后代,你就是我一切的延续,我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留给你。当然,别的都没有什么,最有价值的还是那些修行心得和功法秘典。以前都是我手把手教你,这些年来你我聚少离多,你修行的时间也比从前要少,所以我回去后,就会着手撰写,我的毕生领悟都会留在里面。” “教主……”临砚低头看着沈惊澜牵住他的那只手。 他不是个寡言的人,现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沈惊澜也望着他,望了很久,终究一笑,松开了手:“你去吧,我有点饿了。” 家里其实没什么好收拾的,和余嫂交代几句,第二天,他们就启程回去幽州。 临砚不欲教主多劳累,命教中派来一辆鹿蜀车,两匹形似巨马、身披虎纹、四蹄踏着雷火的鹿蜀套在车辕上,车厢宽阔舒适,且以术法加持,置身其中,一点都不觉颠簸。 日夜兼程,疾驰千里,三日后,回到了阔别一年的幽州总坛。 51.业果 </strong>三年后。 漫眼望去,都是赤地黄沙, 数条风龙卷接天连地,卷起沙砾,妖兽嘶吼之声, 不时传来。更遥远处还有庞大的黑影。 韩樾道:“再往前就是业果荒漠了,此地妖兽甚多,小师弟,跟紧我。” 许笑飞一口应道:“是!” 这三年里他已渐渐可以独当一面,但在大师兄眼里, 他好像永远都是个需要照看的小师弟。 在黄沙上空飞遁了半个时辰,斩杀了数头主动侵袭的妖兽,他们飞入了一片巨大的阴影里, 连炎热的空气都似清凉起来。抬眼望去, 许笑飞瞧见了一棵巨树,从沙砾中拔地而起,只怕有百丈之高, 枝叶舒展, 亭亭如盖, 遮蔽了大半天空。枝干叶片都不是苍翠之色, 显露出如夜的漆黑。 这棵漆黑巨树已结出了零星的果子。果子的色泽倒是艳丽,有朱红、有明黄,还有些色呈青绿,点缀在繁密的枝叶当中。 “大师兄,这就是那‘业果仙树’?”许笑飞问。 “不错,”韩樾也在望着这棵巨树,“也是这片荒漠名字的由来。业果仙树三至五百年结一次果,但凡身死在荒漠中的生灵,魂魄都会没入黄沙,被此树所拘,化为树上之果。善者结朱红恶果,恶者结青绿善果,灵智未开的妖兽,结鲜黄混沌果。只有等到果实熟透,脱离枝头,这些被拘禁的魂魄才能重入轮回。” 许笑飞道:“真不知道这些果子吃起来是何滋味……” 韩樾瞥他一眼,笑道:“到时候自然少不了你的份。” 他们是来奔赴“品果大会”的。 每次业果仙树结果,正道都会按照旧例,组织这样一个由来已久的大会。尽数采集树上业果,解救这些被困于树中的魂魄。当然,这个理由也是为了说起来更好听一些,事实上,青绿善果可滋养肉身,朱红恶果虽是剧毒也可用来炼丹,而鲜黄混沌果则可提升修为底蕴,每一种果实都很有用处。 尤其是滋养肉身的青绿善果……许笑飞心想,临砚应该不会错过的吧? 这次虽是正道的盛会,他必定也会前来。 说话间,两人飞临了一处人来人往的地方,正是品果大会的场地。原本荒凉的沙面上,如今散落着低矮的帐篷和茅草搭建的小屋,也有些显赫的氏族和宗门,借助特殊法宝放出了犹如民居的屋宇。 品果大会还没到时候,诸果熟透可能还要一两天。 几道遁光迎了上来,查探了他们随身的令牌。这块地域已设下了结界,只有受到邀请之人才能踏入。韩樾在外面已闯出了不小的名号,这几人也都认识他,略为查看,就寒暄起来。韩樾自然也替自家的小师弟许笑飞,向诸人引见。 片刻后那些人又去迎接后来的客人,逍遥派的两人就落下地面,选了一块空旷之地,催动宗门赐予的法宝,一栋四面墙壁是密不透隙的根根青竹、顶上以缠绕的藤萝覆盖的小屋,凭空出现在他们面前。 许笑飞同大师兄说了一声,就到这周边闲逛去了。他和一路上遇见的各个好友都打了打招呼。他的人脉还及不上韩樾,但朋友已相当不少。其中几个马上就邀他晚上一道来喝酒,许笑飞也应承下来。 临砚他……似乎没有混在里面。 许笑飞一边笑吟吟地问好,一边悄然留意。这三年里他不再受临砚诈死留给他的那枚玉坠的压制,修为大进,剑法也有小成,就连寻人的本事,都不知不觉地长进了许多。 谁让临砚总是变换身份,要他认不出来? 逛了一圈,许笑飞又返回青竹小屋,找到大师兄,说自己还想出去走走。 韩樾有些不赞同地道:“此地危险,你可不要走太远!”许笑飞不是个孩子了,近些时日以来,还独立完成过宗门发布的许多困难任务,他也不好再以大师兄的身份给许笑飞下禁足令。 “大师兄,你就放心吧!”许笑飞乖巧地应了。 他运起遁术,去势如电。一炷香后,四周只见茫茫黄沙。他放出神识,不动声色地探查了一番四周,确定无人在侧,口中念诵,以指掐诀,引动了一个咒术。 从丹田浩瀚的气海里,分出一缕极细长的灵力流,沿着虚空之弦流淌而去,顷刻间,他就感知到了那人的气息。 很快就勾连上了,看来临砚果然离他不远,也在这业果荒漠当中。 此咒术在使用前,要在两个人的神识里分别种下道痕,自然也得临砚允可才行。许笑飞第一次提出这要求的时候,他其实一口回绝了,最终这联络之术的道痕,却还是种了下来。 “你来了吗?”许笑飞通过这丝勾连,用心语问道。 他知道他的声音会隔空响起在临砚的心间。 很快一个冷漠的声音答道:“没有。” 许笑飞笑道:“我不信。” “那你还问?”对方道。 许笑飞忍不住又笑出声来。随即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道:“你要小心些,正道来的人手不少。” “我知道。”临砚随口应了一声,忽而又道,“你已出了正道营地?再往西北方向走,在见到的第一丛沙棘附近转转,有你的机缘。” 啊? 许笑飞刚想问他,是不是又设了陷阱等他来钻,对方已经干脆利落地掐断了他们之间的灵力勾连。虚空之弦的另一端顿时陷入沉寂。 ……算了,就去看看吧。许笑飞总是有着旺盛的好奇心,尤其还是临砚的提议。若是不去,他一定寝食难安。 他辨了一眼方位,往西北飞去,不一会儿,一丛缀满橙红小果的沙棘,出现在了他的神识中。 他停下来转头四顾,想瞧瞧他的机缘落在何处。 咦—— 一缕极度危险的气息,猛地落入了他的感知!他一回头,就见身躯庞大的妖蜥追着一个粉衣的小女孩,径直向他奔来。那小女孩跌跌撞撞地跑着,在那妖蜥咬中她的前一刻,脚下翠光亮起,往前闪现了一小段,栽倒在许笑飞跟前。许笑飞踏前一步,将她护在背后。 妖蜥的血盆大口,也瞬息到了他面前,他立刻就闻见了血口中的腥臭。这头妖兽的威压兜头罩下,明显品阶不低! 他轻吸一口气,剑光在他掌心凝聚。 不止是以前那般的纯粹剑气,更有亮蓝的电闪环绕剑身将这剑气的威力,增幅了三倍以上。雷电之光也映亮了他沉着镇静的眉眼。 他的成长之快,已让许多人都觉得震惊。 他心思沉凝,催动剑招。运剑之际,牵动轰隆风雷作响,仿佛天地威势,也被他借入剑中。 和那妖蜥缠斗了数个回合,就将之斩杀。 许笑飞只受了点皮肉轻伤,他正要给自己施展简单的疗伤术法,附近空气里传来灵力波动,一个身影凝聚成形,却是天绝教的左护法临砚。他周身笼着一层朦胧水光,明显只是一个水像分|身,真身还在别处。 许笑飞立刻留意到了,转眼望向他,笑道:“你怎么来了?该不会是特意约我在这儿相会的吧?” 刚刚那场战斗,他已不再放在心上。 临砚神色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是来看你死了没有的。” “死?”许笑飞道,“哪有这么容易,你也太小看我了!”他知道临砚是关心他又不肯直说,也不点破,只心底浮起一丝温柔。 又笑道:“上次带给你的灵草和丹药,教主可吃了吗?效用怎么样?” 这三年来,他也一直在寻找丹药。各种机缘奇遇得来的仙材,都交给了临砚。一半是为了替临砚分担,另一半却也真的是为了这病重的魔教教主……他想救治沈惊澜,不愿这个人身死。 临砚道:“吃了。大概……比没吃好一些吧。” 提到沈惊澜,他的语声低落了下去,双眸里的光彩也熄灭了。 许笑飞的心也沉了下去,道:“教主他情形如何?” 临砚沉默片刻,只说了四个字:“每况愈下。” 许笑飞怔住,心头一颤。这情形他不是没有预料,他震动的是之前始终坚定不移、行动果决的临砚,从语声里竟流露出一丝丧气来。 临砚也许不是第一次心绪低落了,但在他面前始终保持着沉着自信。天绝教的左护法,并非一个心志软弱的人。情况究竟到了多严峻的地步,才会在他面前显露出动摇之色? 临砚的身形已消失了。 “他……”许笑飞见他走了,只得将想说的话咽回肚子。他明亮的眸子里,也充满了担忧。 他在想着沈惊澜。三年来他私底下还见过临砚几次,却有很久没见过这位令他感觉莫名亲近的魔教教主了。自从沈惊澜回去幽州,就在总坛里深居简出,再也没有踏入过中州一步。而幽州总坛,自然也不是他现在这正道身份能去得的。 他还记得当初他向临砚问起沈惊澜的近况,临砚眸色清亮地睨他一眼:“教主?你又非我教之人,你凭什么叫教主?” 他问:“那我该叫什么?” 临砚道:“你该和那些正道人士一样,叫‘魔头’。” 他忍不住笑了。 当然,事后依旧没有改口,临砚好像也听习惯了,没有再纠正他。 那时候还有心情和他说笑的临砚,似已渐渐变了。 他许久未见的沈惊澜……是不是也变了很多? 唉,许笑飞在心底轻叹一声。这三年来他已为逍遥派办了不少事情,奇遇里收获的用不上的法宝,也都上交了宗门。本想替逍遥派取得下一届华山论道大会的第一名再走,现在看来,等不了那么久了。 他怀着沉重的心思转身欲走,却觉袍角一沉,好似被人拽着。回头看去,这才想起他刚才还救下了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脸圆圆的,眼睛也圆圆的,见他望来,忽闪着一双晶亮的大眼睛。她周身散发淡淡的妖气,应当不是人类,修为也不高,但许笑飞竟看不出她的真身。她就拽着许笑飞的衣角不放,眼巴巴地仰望着他。 “你要跟着我?”许笑飞问。 小女孩点了点头。 “把你送回父母身边好不好?” 小女孩摇摇头。 “你还记得家在何处么?” 小女孩又摇摇头。 她在被许笑飞救下前也受了些伤,许笑飞边问,边给她略为疗治。还有些他治不好的暗伤,他就从乾坤袋里取出一只玉瓶,倒出一粒香气绵软的药丸,蹲下身来,送到小女孩嘴边。 小女孩眨巴着眼睛,像是第一次看到丹药,有点好奇,又不太敢吃。许笑飞放柔了声音,诱哄道:“吃吧,甜丝丝的。”被他一哄,小女孩果真接过药丸,放进嘴里。吃下去后眼睛又亮了一分,朝他甜甜地笑了。 这倒真的不是杨臻长老特意炼制的“变鸭型”疗伤药,而是实打实的九花玉露丸,味道的确很不错。 许笑飞料她应该无碍了,也放下心来。 随即有点头疼……他一路飞遁,这小女孩始终牢牢跟在身后,看这样子要一直跟着他了。 “师弟,你回来了?”逍遥派的小竹屋前,韩樾一眼望见了他。 许笑飞猜他心里在想,没过多久就回来了,兔崽子这还差不多。 “嗯,我真的只是在这附近散散心而已!”许笑飞笑道。 “这小姑娘,”韩樾略一探查又问,“是你刚收的灵宠?” 小女孩正仰脸盯着他看,韩樾神情严肃,也没把她吓退,两只小手在自己嘴角往上比划了一个半弧,笑了起来。 好像在教他怎么笑。 “是啊,把她从妖蜥口中救下,就非要跟着我。不收为灵宠,怕她被这儿的其他人……”许笑飞并不滥杀妖兽,与他相安无事的都会放过,除非是来势凶猛,一心把他当成下顿美餐的那些。但修真界中不论正邪,也有许多人认为妖族非我族类,见之可杀。 小姑娘甜甜的笑靥和她比划的动作,令韩樾脸上也浮起一丝笑意。 他又多瞧了几眼道:“不过,我却看不出她的真身。” “师兄你也看不出吗?我也看不出来。”许笑飞道。这妖族小女娃或许来历很神秘。不过,灵契已然结成,变为灵宠,受他管辖,也就不必过多担忧了。 他将这小女孩收为灵宠,也有部分原因是为此地正道着想,以防万一她是隐藏实力潜伏进来的狠角色。 当晚许笑飞去找他的朋友们,他们在会场一角生了堆篝火,围坐一圈,烧烤猎来的肉食。 “谁给你生的小崽?”“你怎么还拖家带口的来?”见许笑飞带了个拖油瓶,都不由笑他。 许笑飞也很无奈,这只不明来历的小妖虽已化形,却还懵懵懂懂,心智犹如幼童,一听要她待进灵宠所居住的琉璃珠里,立马眼泪汪汪。眼下无需战斗,还没有什么危险,就由着她了。 坐下来后大家聊着天,吃肉喝酒,其乐融融。 还有人想给小女孩喂酒,被许笑飞一一挡了下来。 又过了两日,遥遥望去,那业果仙树上的果子大多数都成熟了。 地底震动,从沙面下钻出龟群,拦在了众人前方。领头的一只足有小山丘那么大,这是守护业果的玄龟。一旦有人接近仙树,会喷吐火炎驱赶。 按照以往的惯例,要将龟群尽数斩杀,才能取果。 玄龟皮糙肉厚,妖力高深,恢复力也极强,只能凭着车轮战耗死。正道自然早有安排,众人轮流上阵,逍遥派是第一批。 韩樾叮嘱道:“师弟,小心些!” 许笑飞点点头,正要飞到前方,又觉袖子一沉,刚被他强行关进琉璃珠的小女孩,竟又出来了,扯住他的袖角不放。 下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凄厉的惨呼。 飞在最前的一名修士,周身燃起黑炎,从半空疾坠。他身后那人连忙向他吐出一股水系的霜冻之气,却丝毫无效,眼见他烧成了灰烟。刹那间就连他自己也被黑炎波及,大骇之下,反手一掌劈在开始燃烧的那只手臂,飞身而退。一截小臂和半幅衣袖,坠落下来,在半空就化作灰烬。 地动山摇,轰隆作响。 好似整片荒漠都成了一艘将要倾覆的巨船! 沙层下有无比庞大的东西浮凸出来,仔细一看,竟然是一头也不知活了多少年岁的巨龟,那百丈之高的业果仙树,就扎根在它苍青色的龟背上。这般剧烈颠簸,仙树上善、恶、混沌的无数业果,都疯狂地跌落枝头,化作一场急雨落进黄沙。这场面令正道诸人除了心悸,只怕还有极度心疼,照往常那样,业果一旦落入地面,就会消失不见! 巨龟的妖瞳扫视,向余下的人皆喷吐黑炎。 “大师兄!”许笑飞被这小女孩一阻,落在了后面,倒也暂时无恙。他慌忙向前方的韩樾唤道。 还好韩樾见机也快,身形一转,立即折返。 许笑飞也往后退却。一面后撤,一面还双手掐诀,浮于身前的剑气陡然分化出两个虚幻的剑影分|身,迅疾如电地往前飞掠,欺近那棵业果仙树,抢夺骤雨般落下的业果。 “你在做什么,别胡闹了!”退到他身边的韩樾见状厉斥。 真是胆子太大! 两个剑影分|身,一个在收取多枚业果后成功折返,另一个却遭黑炎吞噬。反噬之力传来,许笑飞只觉喉头一甜,被他按捺下来。 玄龟犹在向众人步步逼近,每一迈步,都是天地震颤。 它爬得不快,但众人的遁速,也已缓慢了许多,显然业果荒漠这片界域里布下了它的遁法禁制。 许笑飞忽然察觉不对,揪住他衣角的那只小手不知何时已然松开了,他低头一看,玉雪可爱的小女娃原来待的地方,多出了一朵亭亭玉立的小花苞。他刚一眼看来,那朵合拢的花苞忽然绽开大口,“啊呜”一下,把他吞了进去。 52.叛逃 </strong>眼前光景从漆黑转亮,许笑飞环顾四周,他置身的不再是漫眼黄沙、巨树连天的业果荒漠, 而是一个城镇中的小集市。 片刻以前,也许还是个普普通通的市集。街边包子铺摞得老高的蒸笼还腾腾地冒着白汽, 沿街排开的摊子上货物花色不多,吃穿用度倒还齐全。街心停着一辆马车,空气里仿佛还回荡着车轮驶过时辘辘的声响, 但本该套着一对骏马的车辕上, 已空空如也。拉车的马就和车中乘客一起不知去向。 放眼望去,连一个人都看不见。 满城人竟似在一个眨眼间消失了,留下一座空旷鬼城。寂静如死,只有他慢慢走在青石板路上的脚步声在响。 许笑飞心里发毛。 他忽然察觉袖角又被拽了一拽, 低头一看,那真身是一朵会吞吃人的小花苞,容貌圆润可爱的小女孩, 就站在他脚边, 仰脸看着他。 这地方还能呼吸的大概只剩他们两个了。 对上许笑飞的目光, 她甜甜地笑着向前跑去, 又回头对他招了招手。 一头雾水的许笑飞只好跟上。 走了一会儿, 转过街角,面前出现了一座尤为巍峨的府邸,黛青色的匾额上书“因果”二字。 在前领路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了进去。 殿前两侧花坛里花木正盛,经由白玉砌成的步道走入大殿,许笑飞终于看见了人影。 在这空荡荡的主殿中,一人正独自坐在榻上自斟自饮,翠绿色的衣衫铺展如流云,披落的长发以一根点缀绿叶的细藤条挽起,闻声向他们抬眼望来。许笑飞只觉心神一清,这人相貌之俊雅,气质之高华,实在是他平生罕见。 小女孩奔了过去,一头扑到那人怀里,脆生生地叫了一声“阿爸”! 啊? 许笑飞顿时一讶,他一直以为这小女孩不会说话,她根本从未开过口。 绿衣人点点头,拍拍她的脑袋,随即又看向许笑飞。 “多谢你从妖蜥口中救下小女。” 许笑飞心中迷惑,只觉有一百个问题要问,先问道:“你是谁?这里又是哪儿?” 对方倒也耐心答道:“我是业果仙树的树灵,也是这因果城的城主,这里自然就是城主府了。” 树灵?许笑飞瞧着依偎在他身侧的粉裙小女娃,想起她的真身是一朵小花苞,不由道:“那她就是……” 树灵道:“她是我枝头的一朵花苞,我点化了她,让她陪我解解闷。有时放她出去走走,不过走也走不了太远,越不过这业果荒漠。” 许笑飞有点明白过来,他又回头瞥了眼外面。 空无一人的城镇…… “这么说来,原先住在城里的居民,就是业果仙树困住的魂魄喽?” 相传成熟业果脱离枝头的那一刹,被困树中的魂魄也会脱离桎梏,重入轮回。就是这个缘故,令此座城池立时变作空城么? “对。”树灵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却没招呼许笑飞坐下的意思,冷淡道,“你把小绯送了回来,我可赠你一物作为答谢。不过,你虽把她收为灵宠,她却不能跟你走。她的本体是树上花苞,不能离树太久。” 小绯也在听着他们的对话,眨巴着眼睛,恋恋不舍地看着许笑飞。 “礼物么——”许笑飞没有多想,就开了口,却有一个声音,立即代他说了下去。 “所有青绿善果的一成如何?” 许笑飞大吃一惊。 这居然是临砚的声音! 话音未落,他就见临砚从殿外施施然走了进来。 他的风姿依然闲静,脸上神色淡漠,看不出心中所想。 许笑飞目不转睛地瞧着他。他们俩碰面的次数,少也不少了,许笑飞仍很期待每一次的相见。他记得上一回才是三个月之前,他心里想念得却像是过去了三十年之久。每次碰面,临砚好像都会给他带来一点意外。这个人总擅长以别人想不到的身份,出现在别人想象不到的地方。 树灵也有些意外,道:“你们认识?” 临砚道:“刚巧是旧友。”他笑了笑,“这一成善果,他不会不同意的。若我猜得没错,他本来也打算要这个。” 许笑飞笑道:“一点也没错,我就要这个。” 索要此物,当然是为了沈惊澜。 他向临砚走近几步,站到那人身边。熟悉的气息向他涌来,宁静如不起风时的湖水,清冷如远山上的雪……这当然就是如假包换的临砚,许笑飞却微微一怔,他好似察觉到了,这气息里掩藏的一丝淡淡的疲惫。 就像平滑如镜的湖水上的一丝皱痕,和落在雪面上的一抹尘灰。 只是转瞬,这丝疲惫就已消失不见。 许笑飞知道,是藏在了更深的地方。他也将心里浮起的怜惜与叹息按捺下去,只悄声向临砚问道:“我真想不通,你是怎么来的?难道你也救下了树灵的一个小女儿?” 临砚道:“我来得比你早多了。” 他们的对话树灵也听在耳中,插了一句道:“这位临公子是我的座上客,他替我解决了一个大难题。” “什么难题?”许笑飞心生好奇。 树灵道:“我不知他是如何得知我的窘境,不过,他成功把那头贪睡的老乌龟叫醒了!”说到最后,眉头微蹙,语调激扬,不复原先的云淡风轻。 虚空里立马有个声音咆哮道:“你·说·谁·是·贪·睡·的·老·乌·龟……!” 语声暴躁,好像怒火燎烧,偏又语速缓慢。 树灵一点不惧,没好气地反驳道:“当初你驮着我来到这片荒漠,只说爬累了想小憩片刻,一睡就睡了八千年!果子都熟了好几批。本来说好你让我扎根于背甲,我把果子都留给你,你一睡不醒,这下可好,果子都被猴子们偷摘了,你的龟子龟孙为了护果,也被猴子们斩杀了不少。老乌龟,老王八,你说说你有何用!难道你还指望我这棵动弹不得,全无攻伐之能的树将偷果的猴子们赶跑?” 许笑飞听得无言以对。原来正道由来已久的一大盛事“品果大会”,在这仙树眼里,就是一群蛮不讲理的猴子上门抢果子。 他这一长串说下来,老玄龟开始还有心辩驳,奈何语速实在跟不上,气势渐矮,最后哼哼两声道:“你·看·着·吧,我·这·就·把·猴·子·杀·尽……!” 许笑飞一惊。他们在这儿说话的时候,看来那老玄龟仍在外界追杀正道,不知战况如何?这老乌龟一觉就睡了八千年,只怕岁数至少有几万载了,修为相当深厚,正道的处境恐怕不妙。 他默念咒文,神识的范围一下子扩张开来,越过了他脚下的城池,原来他们正身处仙树的核心,这里自然还是风平浪静。而外界,已然天翻地覆。 一大片一大片的荒漠,都被烈焰灼成了琉璃状。散落数处的尸骸,犹冒着滚滚冲天的浓烟。 剩余的正道诸人已退守营地,架起御敌结界,苦苦支撑。 玄□□顶悬着一轮乌云大小的八卦图,以黑炎结成,徐徐旋转,从八卦的中心飞射出千万道流火,不住轰击在结界上。结界光华震颤,摇摇欲坠。 许笑飞看得心惊胆战:“前辈手下留情!我们若是知道这业果已归前辈所有,绝不会冒犯来摘。当年害过前辈后代性命的,也已换了一批人,并非我等造的孽!” 这一回他们刚要下手,就被这老玄龟制止了不是么? 他对正道诸人其实也没有心怀多少悲悯,但这些境况险恶的人们当中,还有他的大师兄韩樾,以及多位好友。他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去死? 见老玄龟不理,许笑飞又求恳地望向树灵。树灵“哼”了一声道:“你看我做什么,难道我会替你求情?”他像路边道旁一棵最平凡不过的野桃树一样连自己的果子都护不住,憋屈了数千年,如今总算有人撑腰,深觉扬眉吐气。 话未说完,他的袖子又被小花妖小绯扯了扯。 小绯道:“阿爸!”她好像还是不会说话,唯一会说的就是这两个字,仰着头用水汪汪的眼睛瞧着树灵。 树灵被她看得叹了口气,脸色渐渐缓和下来:“罢了罢了,猴子已经死了几只,此事也不能全怪你们。不过这老乌龟正在气头上,我也劝不动他。”瞥见许笑飞的神色,又道,“也不是毫无办法。我乃木神句芒手植的仙树,老乌龟是句芒大人飞升前的灵宠,句芒大人宅心仁厚,曾叮嘱我们,凡事留人一线生机。” 许笑飞连忙问:“这线生机落在何处?” 树灵道:“只要你们能接下这老乌龟的五招,他就放过外面那群猴子。” 许笑飞不假思索道:“好。” 既然如此说了,他哪里还有后退的道理? 他已应下声来,反应迟缓的老玄龟才傲慢道:“五·招?三招都嫌·太·多!” “你们?”一直在旁安静聆听的临砚道,“这是将我也包括在内?我可不会出手,”他皱了皱眉头,语声冷漠,“我巴不得外面那些人死得一干二净。” 许笑飞也不意外,朝他温柔地笑了笑,朝前走上一步,道:“没关系,我一个人接也行。” 树灵肃然道:“那你留神!老乌龟,你也别下手太狠,要是把他弄死了,小绯要闹我的。”小花妖小绯,又在揪他的袖子。 “吾·知·道!” 他的身前,陡然浮现出一个身披重铠,周身黑火缭绕的青年男子身影。面容英俊,眉宇间带有暴躁之色,从气息来看,正是那头万载玄龟的灵体。 周遭的景象也随之变化,变作一片看似无涯无际的空间,一朵朵莲花黑焰在白茫茫的空间里漂流,而他们正悬浮于半空。 玄龟化形的男子也不废话,道:“接·招·吧!” 张口一吐,黑炎喷出。 黑炎飞射的速度,比他的语速要快多了。 与之同时,许笑飞也执剑在手。一道道黑炎来得快,他的剑也快,剑势连绵不绝,每一道黑炎即将近身之际,都被他剑光拦截,剑剑斩火。 片刻后,他掌心那把长剑,秋水般清亮的剑身,已变作亮到惊人的赤红。当玄龟停下喷火,许笑飞的身形也随之停止,剑尖下指,五指松开,他已握不住这把剑。 金铁汁液沥沥滴落,随着熔毁的剑身一道坠往下界。 “二!” 披着重铠的男子伸手指天,头顶上空浮出黑火织成的八卦阵图,从阵心喷出火柱向许笑飞当头罩去。比方才的黑炎,更为霸道炽烈! 许笑飞也在瞬间做出应对,四把剑剑尖朝上,环绕身周四个方位,每道剑光以一化多向两边绽开,演化成无数道交织剑气,璀璨剑光冲天而起。 剑气与火柱相交,缠斗了刹那,同时崩碎,许笑飞身子一震,吐出一口血来。这一招也算撑过去了。 “三!” 男子厉声道,缭绕在他周身的黑火,全部涌向他的右手,凝聚成一柄光华内敛的纯黑□□,他提起枪尖,指向许笑飞。 许笑飞则以剑气结成一重披在身上的素白衣袍,轻薄如纱,衣袂飞扬,宛若仙衣飘飘。 下一刻,□□夹带风雷之势,穿透了凝结在许笑飞周身的剑衣,从他胸口贯穿而过。 这一击看似平平无奇,但能够硬接的人,天底下还没有几个。 眼见锋锐的枪尖从许笑飞背后钻出,树灵都有些不忍再看。却见玄龟撤回□□后,许笑飞捂住胸口,身子摇晃,却还没有倒下,又不禁奇怪。 如一件柔顺的长袍裹住他的剑衣,徐徐消散。 也露出了他胸膛上贯透前后的可怖伤口。 树灵定睛一看,在他捂紧伤处的指缝之间,有冰晶的光泽幽微一闪。仔细查探,在那里还残留着一股寒霜之气。 玄龟手中的枪身,眨眼间也爬了一层冰。 树灵终于辨认出来,这是令血肉之躯,短暂地化为冰晶的冰息之术?如果是为他人施展,更需耗费大量灵力。 这是水系术法,不是许笑飞能使得出的。树灵望向退在一旁的临砚:“你不是说你不想搀和的么?” 冰息被破,他遭受反噬,脸色也有些苍白。 临砚还没答话,许笑飞就抢着道:“我知道,他是为了救我!” 他不顾自己脚步踉跄,凑过去主动挽住了临砚的手臂,笑道:“你才舍不得看着我死,是不是?” 临砚不出手,他倒也不至于死,但所受伤势,一定会比现在还沉重得多。 “罢·了,我·便·放·过·他·们。”三招已过,老玄龟如约停了手。 树灵也将准备好的一只装满善果的翠玉圆球,抛给了临砚:“你替我叫醒了老乌龟,报酬是三成善果;他救下小女,报酬是一成善果。共有四成,都在其中。” “多谢。”临砚也不客气,将之收入乾坤袋。 树灵又随手一指,一条黑白相间的阶梯步道,从这虚无空间里浮凸而出:“你们走吧。” 小绯闻言跑到许笑飞跟前,泪眼汪汪,遭树灵斥责“别闹!”,委屈地垂下了头。许笑飞拍拍她的小脑袋,哄道“以后再来看你”,又破涕为笑。 两人并肩离开时,犹听到树灵在对那老玄龟唠叨:“我在这荒漠里待了八千年,此处风物早就看腻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快走快走,我想去海边看看。唉……你这乌龟爬,爬到东海也不知要猴年马月……” “吾·知·道了,啰·嗦!” “你竟嫌我啰嗦?唉,早知如此,我当初就找那通天鳄去……” “他·能·行?你·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沉?” …… 从此再没有多少人见过这棵上古时期木神句芒手栽的业果仙树。传言说,有人在茫茫无际的东海上曾邂逅一座仙岛,岛上生着百丈高的巨树,树上结的青果甘美可人。待那人记下方位,以后再寻,仙岛却又不知所踪。当然,这些都是后话。 许笑飞听他们吵得有趣,悄悄看向身边的人。 想起他们先前碰面,也都像这树灵和玄龟一样吵吵闹闹的,倒是越吵感情越好。就连注视着这个人,心里都会为一股温热的水流蓄满。 他又想起某一次他找到临砚,临砚正在荒僻山野里,无人涉足的深谷之下,守着一株将要开花的月见昙。这是一种极其罕有的仙材,在花开最盛时摘取,才能保留药效。他也坐下来,陪他一起等。在静谧的月光下,看含苞待放数百年的珍稀昙花,冰霰般的花瓣一片一片地绽开。 为了不惊扰这娇弱的昙花,他们从始至终都没有说上几句话,即便说话也是压低了声音。但这一幕场景,已胜过千言万语,永远镌刻在他心底,被他时时回想。 步道的尽头就是一扇发出微微白光的门扇,他们走得不紧不慢。许笑飞受的伤更重些,被临砚搀扶,更是理直气壮地挂在他身上,道:“疼疼疼……那老乌龟下手还真重,我走不动路,借我靠一靠。” 忽觉那人身形一滞,许笑飞问:“怎么了?” 临砚道:“……没什么。”他垂下的睫毛里,好似掩藏着什么,许笑飞知趣地没有再问。 穿过那扇门扉,许笑飞就被一股沛莫能御的大力狠狠抛了出去,这一刹那,扶着他的那个人,也抽离了手臂,从他身边离去。 眼前光景一变。 许笑飞一眼就发觉,他竟被遣回了正道营地,人群的中央。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他,无数道神识往他身上扫去,不由庆幸临砚没有和他一起传到这里。 胸腔里仍气血翻腾,他脚下一个趔趄,大师兄韩樾已闪现面前,将他扶住:“小师弟,你受伤了?” 周遭传来窃窃私语,很快,私议声就响亮起来,变作毫不遮掩的质疑。 那头背负着业果仙树的巨龟,已然缘故不明地退走,调动庞大的龟躯,朝着另一个方向头也不回地缓慢爬去。正道众人刚从岌岌可危的境况中喘过气来,便开始反问:品果大会举办了如此多届,为何这一回偏偏出了岔子?究竟有没有人从中作乱? 终于,第一个人将矛头指向了莫名消失,又莫名现身的许笑飞:“我们亲眼看着你由玄龟接应,被一名花妖带入了那业果仙树中,你是否能解释,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另一人道:“这还需要多问?只需看看他的脸,再看看他擅长的剑术……六十年不算太长,当年之事,真当我们都忘了,眼睛都瞎了吗!” “小师弟,”不管旁人怎么说,韩樾望定许笑飞的眼睛道,“你告诉我实话,你方才究竟在哪里?” 许笑飞道:“我先前机缘巧合,在这附近救下了那小花妖,她是业果仙树的树灵点化的一朵花苞。为答谢救命之恩,她带我去见了树灵而已。” 在因果城里遇见临砚的事情不能提,别的都没什么好隐瞒的。越是闪烁其词,越会让别人心生猜疑。 不过……许笑飞心里清楚,就冲着他这张脸,不论他说什么,只怕都难有人信。 他只解释给想听的人听。 许笑飞说完苦笑:“大师兄,你可信我?” “我信你。”韩樾点点头,回得斩钉截铁。 方才提出质疑的那人,立时不依不挠道:“韩樾,他虽是你同门师弟,你也不要被他蒙蔽了双眼。刚才人人自危,只有他不知去向,他这轻飘飘的辩白,实在不能说明什么!凭什么如此碰巧,让他恰好救下与业果树灵有干系的花妖?若是早有牵连,更能说得通!” “对,一面之词,如何听得?” “他失踪时去了何处,做了什么,只有搜魂,才能让大家心服口服!韩樾,这也是给他一个机会,你若想还他清白,只有这个法子。” 搜魂? 许笑飞眸色一暗,这自然是万万不能。 不待他开口,韩樾已道:“我将他带回去后,本派定会将此事查验清楚,给大家一个交代。若他真的做了不该做的事,本派不会姑息。不过,”他话音一转,“他是我逍遥门下弟子,也是我的师弟,如今没有确凿证据,我绝不让他受搜魂之辱!” 他双唇紧抿,神色坚决。一只手还揽着许笑飞,而凛冽的剑气,已从周身散发而出。 情势之严峻,他当然看得出来,必要时候,他已经不惜一拼。 他的态度,表达得相当明确。 大师兄…… 许笑飞喉头哽住。他自觉没有愧对天下正道,虽与临砚常常私下会面,却从未向天绝教出卖过正道的分毫消息,更不曾相帮天绝教,对正道中人下过毒手。他为了这些人接下玄龟的三招,也没有期求过回报和感激。 但这些事本来就是说不清楚的。 他与天绝教左护法的私交一旦暴露,不论他有没有做过什么,他都将为天下正道不容,也必将连累逍遥派。 韩樾的表态,令众人情绪更加沸腾。 “韩樾,你不要是非不分,太过护短!” “不过搜魂而已,又不是将他打杀!真如他自己所说,什么事都不会有。你若真的信他,又何必担心?” 他们有的斥责,有的劝诱。 韩樾作为逍遥派首徒、又是上届论道大会青年组第一,打下的名号很是不小,但今日在场的,还有不少是他师长一辈,无需卖他的面子。 众人在斥责劝诱的同时,已将他们两人包围。 许笑飞看得分明,他若不答应搜魂,今天就很难脱身了。 这时,又有一人越众而出,面容平凡,青衫落拓,许笑飞认得,这是来自正道第一大派昆仑的一名长老,也是在场众人中堪称德高望重的一位人物。他望着许笑飞道:“师弟刚刚告诉我,他感知到了你身上残余的一股微弱的水性灵力,是冰息术!此术高深,非是一般人能够施展得出。他刚巧与那魔教左护法临砚交过手,依他所言,临砚恰是其中一个。此子势单力孤,就怕那魔教妖人率着部众也埋伏左近,我们要当心了!” 许笑飞心中一惊,竟然被人说中,而且,他确实能感知到,临砚还在这附近。 不能迟疑了! 他身形一闪,掠上半空,乾坤袋里一共十三把飞剑,都被他尽数招了出来,环绕在他身侧。 强行压下伤势,许笑飞纵声长笑:“到底被你们察觉了,可惜,可惜!你们身为正道,却一个个奸猾似鬼,看来我也只能骗过我这真君子大师兄!” 转瞬间,他就好像换了一张脸。 变得完全不像是他自己。 他只用密语传音,对韩樾最后道了一句“大师兄,对不起。” 往后,再也没有“大师兄”这三个字。没有逍遥派弟子许笑飞,没有常常惹事、又渐渐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的小师弟许笑飞。 只有一个背叛宗门、弃绝师长的魔头许笑飞。 他没有再看韩樾脸上的神色。 还好,这三年来,他已刻意地为逍遥派多做了许多事、上交了许多法宝,也算为这一天做出了些许补偿。 以后再找机会,为韩樾做上一二。 韩樾并非他的同谋,也不知晓他隐瞒的事情,又是逍遥首徒,他这一走,不会再受到多少刁难。 在放话的同时,许笑飞心念电转。 临砚虽在附近,却不能将众人引到他身边,还是自己逃命去吧!他也受了伤,才损耗了大量灵力,而且,未必带来了天绝教的手下。 十三把灵剑一道发出冲霄的剑气,体内战意也节节升腾。 顶着众人的攻势,许笑飞且战且退。 他已发觉,越是紧急关头,他爆发的力量就越强大,越惊人。就如沉睡的巨龙惊醒,从他体内咆哮而出。 每添一道伤,他的视野就越发清晰几分。渐渐地,所有往他袭来的招数,来龙去脉,演化变迁,都一一在他眼中定格。 而他的剑意,是这定格中唯一的变数和主宰。 如烈日般壮美,如残虹般凄艳。 一剑消解过去,一剑逆转现在,一剑预见未来。 他在此际,再度临阵突破! 鲜血逐渐染透他的衣袍,对面人实在太多,他本来也受了不轻的伤。就算临阵突破,他也快要支持不住了。就在他觉得再也无法支撑的时候,滚雷般的蹄音传来,仿佛从天际驶来的马车停在了他身边。车中有人探出了手,道:“上来。” 语声冷淡,却不啻仙音。 许笑飞由惊转喜,一把捉住了那人的手,下一刻,他就被拽进了车厢里。 巨马般的两头鹿蜀,足踏雷火,四蹄如风,拉着车身无可阻挡地奔远了。 “这车厢里好宽敞。”许笑飞服了伤药,在软和舒服的毛皮上躺了下来。 “那你为什么挤着我?”临砚道。 “因为我……想?”许笑飞笑道,一点不觉羞愧地继续靠在他身边。 “对了,”又问道,“我有件事很奇怪,先前在那仙树里不能问。你究竟是怎么叫醒那头老玄龟的?” 业果树灵和龟子龟孙努力了八千年,其间又经历多番大战,都不能让这贪睡老龟转醒,许笑飞实在想不通,临砚是用什么办法唤醒它的? 临砚道:“它不是我唤醒的。我早知道那老乌龟即将转醒,只不过做了做样子而已,当然,是煞有介事地做了做样子。” 许笑飞失笑:“它什么时候睡醒,这你都能知道?你有没有发现,你挺神棍的?” 如灵蛇宫大司祭白斐的师尊,可推算出六十年后,唐轩竹和他的会面,这已是仙人以下,卜算之术所能达到的极致。但此番卜算,需要消耗巨量的心血。临砚好像随随便便就能知晓一些别人无从得知的秘辛,若靠推算,要消耗的人力物力,简直难以估量。 临砚淡淡道:“过奖。” 只不过利用穿越者的先知优势而已。游戏剧情里,这老玄龟确实是刚刚苏醒。 许笑飞双手抱着头,望着车厢顶,忽然道:“这回来得匆忙,我还没来得及给教主备一份见面礼……” 临砚道:“教主哪里看得上你的东西。” 许笑飞笑道:“说得也是。” 鹿蜀奔驰如电,两日后进入幽州地界,许笑飞掀开遮窗的帘子往外张望。他本来是第一次来幽州,对眼中所见,却不觉陌生。 这里虽穷山恶水,但景象入眼,不由得心生一丝亲切,就像他的故乡一样。 位处幽州的天绝教总坛也渐渐在望。 许笑飞开始想着那在教中深居简出、久未谋面的教主,临砚一定也在想,因为他忽然道:“我和教主联络过了,他已知晓我们要来,要我们一到,就去见他。” “好。”虽然伤口还在发疼,许笑飞已坐起了身,眼睛里发出了光。 他也很期待,再一次见到沈惊澜。 53.许诺 </strong>“你们回来了?”一踏入屋子,许笑飞就听见了沈惊澜的声音。 他循声望过去。 沈惊澜坐在案前,圈椅上垫的柔软丰厚的毛皮裹住了他的身体, 他面前摊开一沓墨迹淋漓的纸,还有一付笔砚, 原先似在案头写着什么。他抬头看着自己和临砚。 许笑飞与他视线相交。 传言说,教主年轻时是个极其英俊好看的男人, 就冲着所有人都说自己长得像他,许笑飞也多半可以想象;三年前见到沈惊澜时, 他虽面带病容, 不复昔年英俊,总还不算难看;到如今,他的样子却令许笑飞心头震骇。 就算心里早有预料, 许笑飞也几乎不忍再看着他,沈惊澜竟已……形销骨立。 不知道眼见他一天天变作这般模样的临砚,心里又是何种滋味? 只向他看了第一眼,许笑飞就觉他们之间那奇异的联系, 又重新连结起来,他再度感受到了沈惊澜时时刻刻所忍受的痛楚。他还有伤在身, 伤处隐隐作痛, 但沈惊澜的病痛,还要远远超过他。 这些闪念,他只能全部掩藏在心底。 “来,坐。”沈惊澜在愉快地微笑着,他一笑起来,还和过去一样,充满阳光和温暖,让看见的人也从心底生起一股和悦之意,让人几乎忘却了他的病。他一笑,又变回了一个极有魅力的男人。 他的神色里更看不出半点悲苦。对他逐渐毁坏的身体,他虽没有办法,但他仍能控制自己,不自悲自叹,也不怨天尤人。他不愿再让一丝阴霾,散播到别人的心底。 他的话,两人自然要听的,都围绕着他面前的几案坐了下来。 临砚道:“教主,我这次带回一批善果,已着人送去了丹房,以后教主要每日服用。” “好。看来你这回,收获不小。”沈惊澜笑着应道。 他气息浅而短促,连说话都已显得吃力。 “许笑飞,你的神霄真术…可是练成了?”他又望着许笑飞问道。 “惭愧,我还剩下最后一个关隘未曾突破。”许笑飞道。 他先前与沈惊澜约定,神霄真术一旦练成,他就来投奔天绝教。这一次提前来到,也是形势所逼。 “若有疑难……稍后问我。”沈惊澜道。许笑飞的进度,其实算是极快了,他也没有挑刺。他随后看向坐在身旁的临砚,临砚在无言地替他整理书案,收拾笔墨,把散乱的文稿小心翼翼地叠好。许笑飞也瞥了一眼,瞥见纸上“玄象”“真炁”等字,心想教主写的似乎是一份修行精要。 待临砚理完,沈惊澜的手,也不动声色地覆上了他的手背。临砚低着头,默然顺从了他的举动,没有将手抽离。 临砚的手白皙柔软,他的手指更修长,也枯瘦得多,像几根深冬里生机凋零的枯树枝。 这曾经是一只握住过许多风流的手,曾在论道大会上挥洒惊艳天下的剑法,也曾执着酒杯与众好友纵歌纵酒……到如今,拥有过的东西一件件飘零而去,但至少还有最后一样,能让他轻轻握在手中。 许笑飞也将这小小举动看在眼里,心底酸涩。 他一直觉得临砚不过是暂时忘却了他,迟早会回到他身边。可是,看到这两人的相处,他又再度发觉,他不止没有希望,他也真的狠不下心。不论谁都没有道理将临砚从沈惊澜身边带走,也不该有任何人与事,令这两个人分开。 “修行暂且不急,”沈惊澜微笑道,“现在……给我讲讲你们此行经过吧。”他轻轻咳嗽起来,时有断续地道,“我先前把宵冲叫来…要他汇报教中情况……再陪我聊聊。不过,他实在太老实,说得无趣……反倒让我快睡着了。” “这一次去得还算顺利,只不过略有波折……”许笑飞和临砚对视一眼,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讲述起来。他们都不是笨嘴拙舌的人,绝不会让气氛冷场,很快就已聊得热闹。 知道沈惊澜想听,他们也故意拣些有趣的事情来说,绝口不提所遇的危险。 沈惊澜开始还偶尔插上一句,后来便倚靠在座椅上,静静听着。 他们知道沈惊澜说话吃力,就自己主动多说一说,让他听着就好。 聊了一会儿,他们忽发觉,沈惊澜已有好一阵子未曾开过口了。 嘴里还继续说笑,目光都不由得转向了他。 沈惊澜双眸低垂,面上恰有一片阴影,盖住了他的神色。他忽道“我去闭关”,声音沙哑干涩,身形一闪,就已不见。 临砚猝然站起身来,脸色剧变。 “教主他……又到了闭关的时候吗?”许笑飞道。 他听临砚说起过,沈惊澜每隔一阵子就要闭关散功,淬炼肉身,否则便会支撑不住。现在是不是又到了那例常的时候? 临砚对着面前虚空,失神半晌,才低低道:“教主他,才刚出关不久。” 闪现在天绝教地底的密室里,沈惊澜倒了下来,再也忍受不住地呻|吟出声。 他本来也想再忍一忍的,把他们的故事听完。但一股突如其来的的剧痛,暴烈地侵袭而来,如狂风席卷了他周身。就算常年承受病痛的他,都无法再忍下去。能抛下最后一句话,用出移形遁影,已耗尽了他残余的所有力气。 冷汗瞬间就浸透了重衣,他痛得在这昏暗空旷的密室地板上翻滚。 就算那两人不说,他也看得出来许笑飞和小砚的默契,他知道他们在有心聊给自己听,但还是不禁会想,他们一定共同经历了许多或许惊险、却也有趣的事情。他看着许笑飞,看他笑着说话,他如此像自己,却又如此的健康年轻,哪里都可以去,还有漫长的来日可期。 他实在是……羡慕极了。 像有无数把尖刀在身体里乱搅,又像有一只看不见的磨盘,在将他的血肉骨骼,一寸寸碾为血泥。被汗水黏成一缕的发丝掉进唇间,他也没有力气拨开。他的嗓子也渐渐嘶哑,渐渐地连呻|吟都已发不出声来。 特意营建的地底密室,将一切的声响和气息,都封闭其中,隔绝了外界。 他这副样子绝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尤其是让小砚看见。 走入庭院,许笑飞环顾四周,在这天绝教左护法的住所前有一片不小的池子,池边有树,树上开花,环境清幽。屋子倒没有几间,够住而已。幽州虽然水土恶劣,若是有心经营,倒也能营造出几分景致。 从沈惊澜的居处离去时,他说想来临砚这儿看一看,临砚便带着他来了。 在屋子里坐了片刻,临砚给他递了杯清茶道:“我这儿没有备点心,招待不了你。” 许笑飞喝了一口放下,笑了笑,起身道:“算了……还是别麻烦了。” 他看得出,沈惊澜一走,临砚就再也掩饰不住疲惫的神色。 也许不是身体上的疲累,而是长年累月积攒下来,一点一滴的失落与消沉。为了沈惊澜的病,他实在已操心得太久,精神绷得太紧了。 见他要走,临砚便叫来一名侍从,交代几句,让他带着许笑飞去给他安排好的住处。 他自己似乎就连一步都懒得再走,在许笑飞离去的时候,把他送到门外,就目送着他不经意地在屋檐下的石阶上坐了下来。 许笑飞被领到了他的住处,有一方院落,几间屋舍。院子也很不小,看来天绝教一点都不缺地方。 他把那领路的侍从遣退,独自走进厢房。房里的物事都是簇新的,材质很好,床铺看起来也很舒服。 许笑飞脱衣,在床上躺了下来。他伤势未愈,也觉得有些累了。 然而……他又如何能睡得着? 他睁着眼睛,躺了不知多久,直到透着萧瑟霞光的窗子,投进来的已是一片最深沉的夜色。 他忽然又坐起了身。 心脏咚咚地跳,他很担心……他实在放不下心来。 他披上衣服,出门去找临砚。循着离去时的记忆,他走回那个有一池水、几棵树的大院子。一路上无人阻拦盘查,大概临砚已替他交代过了。 他一进庭院,就看见了临砚。 他几乎失声叫出来。 临砚竟还像他先前离去时那样,坐在檐下的石阶上,连坐的姿势都好像没有动过,神色痴痴地望着面前虚空。他的整个人都好像变成了一块木头,一具傀儡。 天绝教的左护法,本来沉着而机敏,绝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对他的去而复返,临砚一时间竟都没有察觉,片刻后,眸光才开始流转,最终凝聚在他脸上。 他就这样……在起了露水的夜里,在这儿坐了一个晚上? 此行获得了如此多的善果,本来是很不容易,应当庆贺一番的事——按照品果大会的旧例,就连正道第一大派昆仑,想分到半成的果子也很勉强。但这样出色的结果,在他心里也顶不了什么用。青绿善果就算有效,也只能拖延少许时间,治标而不治本。 许笑飞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痛楚,闪现在他身前,弯下腰去,伸出双臂拥住了他。 “别担忧,”许笑飞轻轻道,“我和你一起想办法。” 他抱着怀里的人,安慰着他,语声温柔,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温柔。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以后再加上我一个,我陪你一起去替他找解药。找到为止,绝不逃跑。” “你也知道我,我的运气一直都很好。我想找的东西,还真没有几样找不到的。” 临砚一直没有说话。 许笑飞忽然感觉到胸前温热,被什么濡湿了,他垂下眸子,没有露出任何异样,仍是无言地抱住了这个人。 在他平静的外表下,他心底掀起的惊涛骇浪,实在很难言语。 恍惚间……他从眼前浮现的幻象里捉住了什么,这也许是他最接近被他遗失的过去的一次。他虽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自己从何而来,但他始终记得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等着他做。 现在他已无比确定,这件事就是他刚刚对临砚的许诺,就是找到法子救治沈惊澜,也挽救他们两个人深陷的痛苦。 许笑飞的语声,变得更加坚定。 “我答应你,一定救回他。” 一定。 54.溯回 </strong>许笑飞坐在榻上。 他把临砚劝去休息,自己则返回居所, 反锁门扉, 要任何人都别来打扰。 他要抓住那一丝若隐若现的灵光。 颅脑开始隐隐作痛,首先浮现在他心神中的, 是那数度于梦里相见的少年——那个第一次见面时婉拒了他, 后来却历经辛苦前来寻他的少年。他瞧见了一幅画面,这个人卧在床上, 好似重病在身, 目光凝注自己,唇瓣翕动, 说着什么。想来所说的绝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事……在回想起这一幕的时候,许笑飞的心也不禁揪紧了。 画面一转, 他又看到自己, 在暗无天日的地底,端坐于一座庞大到难以想象的法阵当中。万千道繁复的篆字符咒, 从上方垂落而下;无数点幽幽烛火, 在法阵中暗含玄机地分布,映照着他冥合双目, 神色沉静的脸。 头疼得越来越厉害, 许笑飞仍艰辛地继续回想。就在他将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一段清晰的记忆,猛地灌入了他的心底。 梦境·五 他一落入梦里,立刻发现,这里就是他刚刚记起的那一幕。 那人卧病在床,而他守在床边。 昔日的青春少年,看起来已长了许多岁数,一头乌发都变作霜白,神情里也有几分沧桑。不过,好歹是修行在身,脸上并无皱痕,不显老相。 他还记得,这个人的名字叫薛因。 是他所爱之人的转世。 “别胡思乱想了,”他正劝薛因,“我请动了净水医仙来医治你,他很快就到。” “你不必……安慰我了。”薛因却在苦笑,声音已经孱弱,气息也在颤抖,就如一朵风雨飘摇的烛焰,“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谁来都没有用,没有人能救我……” 他打断了自己欲说的话,低低道:“我知道,这都是我自食其果。上一回我冲击升仙关隘,未能成功,反倒身受重伤,卧病六十多年,是你一直照顾我,想尽办法将我治好。可我……” 薛因顿了顿,略为平复气息,才能继续说下去:“可我伤好后,不顾你的阻拦,还是一心想要冲击关隘,才导致如今,濒死无救的结果。其实我也明白……你所劝我的,我心里一直都明白。自从上一回失败,我在登仙路上,就已几乎此生无望……” 他只能轻叹道:“一心求道,本来也没有错,只怪我教你还教得不够好。” “你教得不好?”薛因却摇头,拔高了音调,语气激烈地反驳,“谁敢这么说!你这个师父待我何等尽心尽力,天底下有谁及得上你?”他的声音,又渐渐低落下去:“是我……都是我资质不够,又天生缺了一魂一魄,得道升仙,本就是痴心妄想……”他闭了闭眼睛,泪水忽然从他战栗的睫毛下滚落。 薛因用这一双泪眼注视着他,忽问:“我死后,你……还会不会再找我的转世?”他含泪笑了笑,带着一分凄然之意,“你还会找的,是么?不论是我,还是下一世,都是‘他’的转世,你想找的,一直都是‘他’……所以我的死纵会令你难过一时,也绝比不上‘他’的死,在你心里留下的痛苦。你说我的性情很像他,说我也没有完全忘记你,是……我是隐约记得一些,可剩下的部分,我努力回忆了一辈子,却一点都记不起了。我原本还妄想,若能升仙,得享长生,便能和你永远相守,也许还有办法,能找回从前的记忆……”但登仙一事,就连半分侥幸都没有。 “你可知道,自从你找到我,开始教我学道,我就时常在想,这件事我该如何应对,而‘他’若是遇上同样情形,又会如何应对?要怎样做才能更像他,才能……更让你欢喜?我爱你,可我时时刻刻都在怕,怕我显露出与他不同的样子,怕你对我失望。” 薛因的气息已经愈见衰弱,胸口急剧起伏,刺目的殷红血迹从嘴角涌出,看着他起身替自己擦拭,忽然用一只颤抖的手,用力捉住了他的手。眼里流露出深重的悔色。 “对不起,这件事我……我不该说的。”这番心事和痛苦,他本来宁死都不肯说出口的。但到了这濒死之际,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已脆弱到了极点,无法再抑制自己。 你又何必怕,你本就是他…… 可是他知道,现在解释也已经迟了,这份心魔已成为执念,折磨了薛因一生。一个常常怀有忧惧的人,还能不能心思澄明地修行? “不,你该说出来。”他回握住薛因的手,“我一直看得出你心思很重,却始终开解不了你,现在我终于知道,你的郁结因我而生,是我错了。” “逝水难追,曾错失的东西,终究不能弥补。” 他也笑了笑:“你放心,我再也不会打搅你的转世了。” “你…你真的不再来找我了么……”薛因痴痴地看着他,似还有许多的不舍。他忍不住吐露出了深藏于心的痛苦,对这辈子的纠缠,却不曾后悔。 “不会了。”他语声坚定,他所下定的决心,从来都是很难更改的。 他对眷恋不舍的薛因道:“你还记得么?当年我找到你时,曾替你算了一卦,我说你将一生富贵平安。这卦象并非我信口胡说,你本来命途顺遂,胜过世上的大多数人,只是因为我,才将一切搅乱。没有我,你的一生只会活得更安宁、更快活。” 至少在你临终之际,能心境平和地回顾往事,而不像现在这般,心中仍有许多无法抚平的不甘。 “可是……再安宁快活的一生,若是没有你……”薛因仍想抓紧他的手,却已渐渐丧失力气,他的双眸里,最后的光彩也在消失,“若没有你,又有什么意思……” 许笑飞醒了过来。 原来这就是“他”和薛因的结局。 这回他晕迷过去的时间,好似很短,连天光都没有大亮。他卧在榻上,心里怅然。 那实在不算一个完满的结局。 一动不动躺了许久,他忽慢慢坐起了身,眸子在黑暗里湛然生光,他想起来了,终于想起来了—— 他是谁,是如何来到这里! 他为了完成那个“术”,请教友人,静心推演,搜集仙材,花费了千年的光阴。 最终,在亲手布好的阵法里,献祭了自己的血肉、灵魂、千年积累的修为,和曾拥有过的所有一切。 当阵法开启的光华亮起,万千种不同的痛苦,同时加诸于身,仅仅一瞬,就抵得过去所承受的所有痛楚的总和。 他的友人九幽龙君曾说他:“你怎么还是想不开?真有如此难熬,非要寻死不可?” 我没有想不开,也不是寻死。 我知晓逝水难追,我所做的一切——在极度痛苦中,他陡然睁开眼睛,发动了由内而外的自爆,就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双眸仍然清明如洗:我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追回逝水而已! 寂灭的力量,悄无声息却狂暴无俦地从他身上起始,向四周弥漫开来。他知道,在他死后,这片他刻意寻觅的荒僻死地,将会现出方圆千丈的深坑,其中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烟。 他升仙后的字号为“挽澜”,从此世间,也再无一个挽澜仙君。 如此强大的术法,终令永恒的时光之河浮现了片刻。他所余的最后一小缕灵力,裹挟着一丝残魂,沿着河道迅疾地逆流而上。 来到了千年前。 破碎的亡魂在时光之河上空俯瞰,他看到星夜般深邃的河流里,无数命轨浮起又断裂,彼此纠缠联结,每一段命轨都是某个生灵的一生。凭着感应,他很快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的,还有他思念了一千年的那个人的命轨。 两条命轨缠绵交织,几乎并行在一起,其中一条,将在不远的下游折断,只余下孤独的另一条,延伸向远处。 透过仙人之瞳,他又看到了河流中格外突出的第三条命轨,在不停流转之际,屡屡与先前那两条命轨呼应牵连。这是条生机盎然的命轨,拥有极多的变化与可能,蕴含着改变一切的力量。 他很快下定了决心,化作一道流光,投进了那第三条命轨。在他投身而入的一刹,这条命轨也分化为二,衍出了两条分支。 时光之河,激起了数朵浪花。 被冰冷无情的河水冲击,已经虚弱到极点的残魂,又再度剥离了一缕,带走了他剩余的记忆。 千年前的世界上,在某个小镇里,一个少年倏然现身。 “挽澜仙君”沈惊澜最后所剩的灵力,凝聚成了他的**。 面容完全依照沈惊澜的模样,体内深处,也同样埋下了“真武体”的特质。这是记号,也是相认的线索。 他睁开眼睛,茫然地张望四周。 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不记得自己从何而来,但心里还有一个隐约的念头:有一件极端重要的事,等着他去做。 “咦,你也是来偷余老头家的鲜肉饼的?”他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个面貌平凡的少年,笑嘻嘻地瞧着他,这是他记忆的开始。 他们正藏身在某户人家的后墙根,少年手里抓着油纸裹的一大包饼,悄声道:“你来迟啦,下次请早!” 咆哮声传来,显见事情败露,少年脸色一变,匆匆把几块饼塞给他,自己翻墙跑了。 他则被那余老头捉住了。本想辩解,却因一个莫名的闪念,没有多说什么。余老头罚他打扫屋子,他也照做,临走时,无意间瞧见这老人正在屋旁的小树林里练剑…… 许笑飞停止了回想。 原来他就是沈惊澜,沈惊澜就是他! 难怪他们之间,总有一种奇妙的感应,好似相识许久,彼此熟悉到了骨子里。 难怪沈惊澜所经受的痛苦,他也能感同身受。 许笑飞思忖着,这么看来,要治好沈惊澜的病,答案就在自己身上。他一定从千年之后,将这法子带了回来。 那到底是一种什么办法?他一时间还捉摸不住。 不过,似乎见沈惊澜的次数越多,就越能激起他的记忆。也许再去和沈惊澜聊一聊,就能想起来了。 他立刻起身出门,前去沈惊澜的住处。 天绝教教主的居处,也没有特别宏伟气派。几重院落,清清静静,甚至不见有人把守。 当然,绝非无人把守,一定有暗卫在悄然监视自己的举动。 沈惊澜已然闭关,该如何才能见他? 许笑飞能感应到,沈惊澜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你在这儿找什么?”没过多久,临砚就现身在他面前。 目露质疑之色。 不论是谁无缘无故在教主居所附近徘徊,他就算尚在休息,也要亲来探问。 再度看见他,许笑飞心底蓦地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感慨,与感激。 他还活着,一切还来得及! 这不是奢望,不是千百个辗转反侧间心中生起的妄念,而是眼前真切的现实。 上天待他还不坏。 他忍不住笑,眼前又已为水汽模糊。 许笑飞笑道:“你来得正好,我有急事要见教主一面。” 临砚先是疑惑,又深深看了他一眼:“教主闭关时从不见客,就连我都不见。” “没关系,他会见我,我真有一件万分紧急的事。”许笑飞道,“是件好消息,见完他我就告诉你。” 等他想起如何救治沈惊澜,再告知小砚。 临砚沉默片刻,指尖一弹,将一段讯息化光打给他,正是去地底密室的方法。 许笑飞催动咒诀,他发觉有一股庞大的力量,隔空抗拒着他。 沈惊澜拒不见他。 说了几句话,这股力量便悄然退却,再现身时,他已到了密室之中。 他看到了沈惊澜如今的模样。 也立即感受到了沈惊澜所承受的剧痛。 难怪他不肯见任何人。接连不断的雷电轰下,不住贯穿他的身体,周身肌肤没有一处不皮开肉绽,就连筋骨都已断裂,血流如瀑,在身下汇成一汪触目惊心的血湖。 一个人到了如此惨状,竟还活着。 一个人的身体里,竟能流出这么多的血…… 这简直不是淬炼,而是酷刑。他的神智也已混沌恍惚,恐怕谁来,都难以与他对话。 但许笑飞不同。 他们的神魂,已然勾连在了一起,不必诉诸于口,他心里念头一动,对方便能察觉。他将回忆起的一切,都告诉了沈惊澜。 原来如此…… 原来你就是我,你我之间,本无隔阂。 双目紧闭,深陷痛楚中的沈惊澜,虽身体还动弹不得,意识已经叹息着回应了他。 他们一道回想,他自己会把线索藏在什么地方? 答案其实很明白了,既然从千年后,什么都带不过来,那只有…… 许笑飞忽然伸出左臂,捞起袍袖,将小臂露了出来。 右手捏诀,在小臂上连点数处。 微微白光散发而出,映亮了这昏暗的地底,也映亮了他的眼睛。 他看到一副地形图,还有几行注释,发着白光,浮现在他的手臂上。 55.铸剑 </strong>“终于找到了这办法。”昏暗的地底, 沈惊澜的意识也因心情激越,而鼓荡了起来。他虽已看淡了生死, 但他并不想死, 一有活下去的希望,又如何不欣喜?他随即又道:“小砚也总算可以放下心来了。” “是啊,他总算可以安心了。”许笑飞笑道。 密室里陷入沉寂,透过相连的神识,两个人都发觉,他们在不约而同地想着那个人…… 临砚为了这件事, 已操心得太久, 想起他的时候, 他们心底涌起的温柔、怜惜与感激,也没有两样。 片刻后,沈惊澜的意识道:“那地方很危险, 待我出关, 我和你们一道去。” “不行,”许笑飞却摇摇头, “那地方灵气太过浓郁, 你踏入其中, 会很快发病,且发作得极其厉害。还是由我代你去吧。” 沈惊澜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再坚持:“也罢,就劳烦你走这一趟。以后每日都来见我,我要助你尽快提升修为。” “我也是这么想的。”许笑飞点点头。 当许笑飞催动咒诀,离开密室,重新现身于外界时,他不由一怔。 他一眼就瞧见了临砚,他居然没有走。 临砚独自站在庭院中的树下,身子倚靠着树干,双眸不知望向何方,像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他笑着走上前去:“你还没有走,莫非是在等我?” 临砚瞥他一眼,道:“我真想知道,你和教主说了什么。”看到他愉快的模样,临砚的情绪好似变得更低落了几分。 许笑飞道:“我现在就告诉你。” 他凑近临砚,在他耳畔,悄悄说了几句话。 临砚身子一震,猛地抬头看他。 他不敢相信。 良久,才问:“你说的是真的?” 许笑飞道:“半点不假。” “你真没有骗我?”他仍问。 他的双眸先是从消沉黯淡,转而为惊愕占据。到了这时,才慢慢被喜色浸染,越来越亮,亮得晶莹。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又太重大,他一定要几番确认,自己没有白欢喜一场! 许笑飞看在眼里,叹了口气:“虽然你骗我多次,还曾险些把我坑死,我又几时骗过你?” 他话音未落,就见临砚双眼眨了眨,欢喜得几近掉下泪来。 心里滋味复杂,许笑飞忽的双手抓住他肩头,用力摇了摇他,笑着抱怨:“我说你啊,你知不知道你坑的到底是谁!你也真是狠得下心。我保证你若知道,一定后悔得要命。” 他一知晓自己的身份,就连撒娇的底气都足了几分。沈惊澜就算心里想,也不好意思做出来,他好歹还是长辈;自己与临砚平辈论交,就完全不必顾忌了。 临砚还心神恍惚,陷于“教主有救了”的狂喜,被他摇了几摇,才略微回过神来。 他望定许笑飞,问道:“是么,你是谁?” “我是——”话到嘴边,许笑飞竟有一些羞于启齿,但也仅是一点点,很快接下去道,“——是你未来的夫君!” 临砚吃惊地望着他,低低抽了口凉气。 他根本想不到,许笑飞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话说出口,还挑衅似地含笑看他。 片刻后,临砚才微微蹙眉:“你今天胆子真大。” 许笑飞笑得更愉快,道:“我的胆子不仅大,而且还能更大,我现在就要亲你一口。” 说到最后一个字,他就揽住临砚的肩,欺近上来,电光石火间在他双唇上一碰。 在他迫近时,他察觉到临砚似想闪躲,双眼也微微睁大。 但他的动作太突然,也太快,到底没能避开。 这一吻落下,临砚整个人都像是惊住了。 他恐怕不是不明白许笑飞对他的心思,但在以前,许笑飞总是发乎情止乎礼,从不做出逾越的举动。今天这般,实在反常,反常得让他回不过神来。 许笑飞松开手,退回去,笑着看他。 难得看到临砚呆呆愣愣的样子,他觉得有趣极了。 临砚却移开了眼睛,皱眉道:“你今天一定是吃错药了。”他的脸颊好像也有点发红。 许笑飞道:“我没有吃错药,亲你一口是为了谢你,因为救治教主的这个法子,是你启发我的。” 这就是他在发动禁术、回溯过去前,临砚为了救他,最终所找到的方法。为了得到这份仙药,临砚身染剧毒,死在了他的怀里……这样的悲剧,他当然绝不会让其重演。 “什么,我是如何启发你的?”临砚又吃了一惊,神色愈见迷茫。 他的双眸也变得空濛,想来正在心底苦苦思索。 许笑飞正要说明,心念一转,又住了口,道:“等我们为教主取药回来,我再告诉你。” 临砚也没有穷追不舍,又道:“你既然想起了这法子,是不是恢复了记忆?那么,你到底是谁?”他瞪了许笑飞一眼,“别再岔开话题。” 许笑飞笑道:“我的确想起了自己是谁。”他先卖了个关子,“我并不是沈惊澜的子嗣。” “我知道。”临砚倒是出乎他意料地回应道,“教主说过他没有后代,他……他也没有骗过我。” 在沈家老宅里,沈惊澜的确无意间对他提起过。他当时虽不动声色,还是听进了心里。 许笑飞的身份,在他心中更显扑朔迷离。也许,沈家除了教主的曾祖父传下的这条支脉,还另有后人……“真武体”这种特异体质是人为造就,除了沈家之人,绝不会有其他人身具。 不过,许笑飞刚才那番话,让临砚心里,又浮现出了一个看似荒唐的念头。他本来想都没有想过—— 许笑飞该不会同他一样,也是一个穿越者吧? 许笑飞刚刚告诉他,教主的病仍有仙药可解,就在西北极地的一处,有一株玄天仙藤,藤上结有一颗历经万载的灵果……乍听这名字,他便隐约发觉,他的心神里留存着极其微弱的印象,好似在哪里听过。 说话间他也一直在回忆,最终想到,是不是穿越前,他曾在游戏的讨论贴里见过?这个游戏世界里,确有许多极难搜集的隐藏要素。可惜他当年就不算什么骨灰玩家,没有特意集过,更没有料到自己会穿越。他虽在发觉穿越的第一刻,就将还记得的事情,都竭力回想,记录下来,但这一隐藏要素,当初只怕是目光随意一扫,没能在心里留下痕迹。 许笑飞能知晓此事,着实可疑……他先前是真的失忆,现在恢复,将此事又记了起来。 他心里转着什么念头,许笑飞自然不知,笑道:“原来你没再这么误解我了,我倒真想知道,你现在以为我是谁?” 他笔直地望进临砚的双眸,又认真道:“我也很想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有没有一处胜过沈惊澜的地方?我知道我功力不及他,在你心里的地位,也远不及他,可一处优点,也还是找得到的……对吗?” 见临砚不语,许笑飞又凑近,在他耳畔轻轻道:“再给你一阵子慢慢想。我们总归要好好筹备一番才能成行,等到取了仙药折返教中,你要告诉我答案,我也告诉你我是谁。” 他说完就走了。留临砚带着一肚子的疑问,望着他的背影。 许笑飞坐在屋里,一个人自斟自饮。 没有小菜,酒是从他自己的乾坤袋里取出来的。他常常随身备着美酒和酒具。 “我也很想知道……在你心里,我到底有没有一处胜过沈惊澜的地方?” 他真想知道临砚的答案。 他或许不该这么想的,谁若是吃自己的醋,他一定是天底下第一号大傻瓜。 许笑飞不禁苦笑,又饮了一杯酒。 他对着镂花的屏风在想……虽恢复了记忆,可他能想起来的,不过是一些最重要的事情,大多数记忆经历了自爆和时光之河的冲刷,恐怕再也找不回来了。原本仙级的修为也已尽丧,跌落到如今境界。 没有修为,没有记忆。许笑飞忍不住想,这一千年……是不是活到了狗肚子里? 他喃喃自语:“也许真的是活到了狗肚子里。” 他又郁郁地饮了一杯。 即便在临砚心里,他也远不如沈惊澜。他相信临砚对他,并非一点情意都没有——他本来就是沈惊澜,对他全无情意才是怪事。可临砚的心思都已灌注给了沈惊澜,匀不到多少给他。 所以他才没有告诉临砚自己身份的真相,又问了那样一个问题。等他听到临砚的答案,他也到了该消失的时候。 这是他消失前,最后一件想知道的事。 一个有几分骄傲的人,若是知道自己不过是别人的附庸,会是什么心情? 一个修行还算勤勉的人,若是知道自己终究是白费一场,又是何等心情? 他的魂魄只是一缕残魂,不论如何修炼,都绝对无法窥见天道;他的身体是仙力凝聚,并非天地所生,或迟或早,都将消散。 许笑飞索性捉起酒壶,将壶嘴对准自己,一股脑倒进口中。 炙热的酒液,从咽喉一路滑落。 从他恢复记忆的那一刻,他便明白,等到取药归来他的任务就已完成,就到了他将魂魄血肉,都归于沈惊澜的时候…… 依照先前的约定,许笑飞每日都来沈惊澜闭关的密室修炼。 沈惊澜仍无法发声,只能透过相通的心念,为他一一解答修行中的疑难。 他指教得尽心竭力,许笑飞的功力,更是突飞猛进。才短短数日,就已冲破了神霄真术的最后一重关隘。 每一日,都比昨日变得更加强大。 只有再强大一分,在取药的路上,他和临砚才能少一分危险。 在极端痛苦的淬炼中,沈惊澜的状况也在逐渐好转,有一日,他对许笑飞道:“我为你传功。”他已可以精微地控制自己的灵力,不致失控。 就在这地底密室中,他与许笑飞悬空而坐,他的双掌抵于许笑飞的后背。掌缘放出光华,将浩大的力量,源源不绝地传了进去。 这股力量洗炼着许笑飞的经络,迅速拔升他的修为。 这法子本来最多用于临阵应急,是一种急于求成、后患很多的方法,受到他人的灵力灌体,会在经络中留下异种杂质,极大影响往后的修行。但他们两人不同,他们的灵力本出同源,无分彼此。 这法子,好似天生就为他们所创造。 最后一天传完功,沈惊澜道:“此去路上小心,替我好好看护他。” “他”指的是谁,两个人心里都很明白。 许笑飞道:“这是自然。” “那就有劳你了。”沈惊澜语声诚挚。 许笑飞站起了身,又最后望了他一眼,笑一笑道:“你我之间,何须客气?” 许笑飞的居处,有一个草木葱茏的院子,院子里摆着一对石桌石凳。 临砚就坐在那里,等他回来。 他先前为了办一件事,推开外务,隔绝消息,也离开了好一阵子。如今办完事回来,他便听属下回报,许笑飞每日都去密室修炼,而且,修为增进得极快。 教主在闭关时,本来谁都不见的。 连我也不见。 他低着头,握紧了手,用力到个个指节,都已苍白泛青。 他几乎快把自己的一只手都捏碎,却还对这剧痛浑然不觉。 在教主心里,许笑飞也许是更特殊的特例,才让教主为他,破了自己的例。 许笑飞也更值得教主看重,不是么? 是他发现了治好教主的法子。 他让教主不惜在闭关之时,也要亲自指点修行,教主付出的如此代价,也得到了回报。至少,临砚自忖自己就算苦练这么一阵子,虽然也会有所提升,这提升也绝不会很明显。 许笑飞身具真武体的优势,他的天赋和悟性,也是首屈一指的。 ——既然不如人,又有什么好说? 临砚痴痴地看着自己的手。 可是他又如何甘心?沈惊澜纵然是一万人的教主,却只是他一个人的师长。 在不久以前还是如此。 “我没有后代,你就是我一切的延续,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留给你。” 这是教主当初,卧在沈家祖宅的病床上,亲口对他说的话。 这句话我还没有忘记,可你现在,是不是还这样想? 他的心乱极了。 可他抬起头的时候,眼里复杂的情绪都已消失不见。他已察觉到了许笑飞的气息,他回来了。 “你在等我?”许笑飞看见他,笑道。 临砚也笑了笑,现在他的身上连一丝阴郁气息都没有了:“我来把一样东西带给你。” 他取出了一把剑。 剑身宽阔且长,装在玄铁打制的剑鞘里。 许笑飞接过来,惊喜道:“是你送我的剑?” 他手握剑柄,立刻从鞘中抽剑,只稍微抽出一些,就见烈焰扑面,光华冲天。 许笑飞脱口而出:“好剑!” “锵”的一声清吟,他已拔出剑身,注视着剑锋上慑人的流光,越看越是喜爱:“我收集灵剑数十把,没有一把比得上此剑的神异!” 临砚但笑不语。许笑飞自然不可能见过比这好的剑,因为这,就是这游戏世界里的最强兵器! 他对许笑飞,刚才还是满怀嫉恨。但一看到许笑飞、看到他如此开心,却又不能自抑、真真切切地为他高兴。 许笑飞又仔细瞧了瞧,恍然大悟:“原来你是用先前问我要的太康、紫晶、飞翩这三把剑,重新锻冶成了这一把。不过,那三把虽也是好剑,这把剑的境界却又大大拔升,你一定用了相当稀有的材料吧!” 临砚道:“融了一颗夜魇的内丹,那夜魇是教主所杀,你当感谢他。” 他向许笑飞索要这三把飞剑时,许笑飞二话不说就交给了他。他便拿出教主给他的那颗梦魇丹,再从天绝教的库藏中调取一批珍贵矿材,延请技艺最为精湛的大师,铸成了这把剑。 这些天,他就是为了此剑,劳心劳力,亲自督管。 在游戏中,要铸成这剑并不容易。夜魇极难诛除,原剧情里主角团队初战时只能落荒而逃,待等级高了,才有可接取的任务,回去斩杀取丹。除却梦魇丹的其他几味材料,龙血、离火、太乙精英等,也不是好收集的。 临砚本来绝不想让这把至强之剑,落入主角许笑飞手中,所以请教主出手夺来了梦魇丹。然而他们现在就在一条船上,他几番思量,还是尽快提升许笑飞的实力为先,终究将这把剑铸造了出来。 “我不管,”许笑飞笑着抱住他,“这就是你送我的剑,我好欢喜……我简直开心极了。” 从他的眉眼里,他的喜悦已经满溢了出来。 从他记忆以来,他从没有如此高兴过! 他又问:“对了,这把剑叫什么?” 临砚道:“还没有名字。既然是你的剑,就由你为它赐名吧。” 他也好奇,许笑飞会取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原作里,邪道路线的主角会为此剑取名“幻魔”,正道路线的主角则赐“霸天”之名。 许笑飞还剑入鞘,双眸凝注道:“这是你精心送我的礼物,这一天我一定牢牢地铭记在心,就叫它‘铭心’好了。” 他的手指慢慢拂过剑柄,漆黑的剑柄上立时浮现两个古雅篆字:“铭心”。 资质上乘的剑器,历经千百岁月,可能会出现剑灵。这把剑眼下还没有。 临砚不禁心想,此剑若有剑灵,只怕也是背负着业果仙树的老玄龟那般暴躁强悍的人物,听到这个名字,不知会不会气得喷火? 56.金瞳 </strong>这回前去, 仍是乘坐鹿蜀车。疾行两日,正在荒山野外, 临砚忽说想把车停下, 歇一歇脚。 许笑飞自然没有意见,他也想下车透透气。他们在林子里找了片空地坐下,各自取出了吃食。 一只精致的红泥小炉,也被许笑飞从乾坤袋里拿出来,在炉子底下点起小火,煮了一壶清淡的梅子酒。 临砚也在两头鹿蜀的面前, 各摆了一块人头大小的雷纹石。鹿蜀们欢声嘶鸣, 随即埋头啃食, 这看似坚硬的灵石,不一会儿就被它们吃进肚子,半点不剩。 雷纹石看起来就似普通石块, 但有冰蓝的电闪纹路贯穿石质, 是一种炼制雷系法器的佳材,不算特别珍贵, 却也不便宜。所以鹿蜀虽奔驰如电, 耐力也强, 却只有天绝教这般家大业大才能供养得起。 许笑飞找来两只杯子,给自己和临砚一人倒了一杯梅酒。 临砚又接过他塞给自己的一块玫瑰酥,忍不住道:“原来你和教主的口味很像。” “是么?”许笑飞笑了笑。以他和沈惊澜的关系,口味相似,那真是再正常不过。 他们正吃着,忽见麻雀从灌木中扑簌簌地飞起,一条人影跌出草丛,踉跄着向他们奔来。衣衫都已被荆棘划破,披挂下一缕缕沾着血迹的布条。 咦? 起先看不清脸,待那人到了近前,许笑飞忽然觉得眼熟。 “救救我,救救我……”对方一跤跌倒在地,挣扎了一下没能爬起,向他们发出哀求。 许笑飞道:“你莫非是唐家的……唐怀仁?” 这人他虽不相熟,倒还记得,是唐家子弟,与他从前的好友唐怀英应是平辈,三年前他们一道去攻打过灵蛇宫。 不过那时,这个人似乎还算年少英俊,绝没有今日这般落魄。 “是我,是我!”对方吃力地抬起头,一张惨白凹陷的脸上,双眼里也变得发黄浑浊。他的一双浊目里露出狂喜之色:“原来是逍遥派许兄弟!想不到能在这儿遇见你,快救救我,救救我……” 说话间他也放出神识,试探了许笑飞的修为,霎时就倒吸一口凉气。许笑飞的气息沉凝,全不显山露水,但仔细探查,便会发觉这气息的浩瀚与深邃,已到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地步。与他所认识的那个许笑飞差距甚远! 至于漠然坐在一旁的临砚,他虽在灵蛇宫前见过一面,但那时临砚以幻化后的面貌示人,并非如今的模样,他也未能认出。 许笑飞闻言一怔,他在数月前就已叛出逍遥谷,逃入天绝教,与天下正道割裂往来,这人竟像是全然不知。 “有人在追杀你?”许笑飞问。 唐怀仁道:“是……”他生怕许笑飞心生畏怯,又急切地开口,“许兄弟,她的修为不高,你的手段当能对付她!我、我是遭了她的暗算,才……变得如此。” 怨毒之色,从心中浮到了脸上,他恨恨道:“我真是瞎了眼,被她的美色迷了心,她简直不是人,是个恶鬼!” 他的胸口急剧起伏,一张脸也因憎恨和恐惧而扭曲,好一会儿才渐渐平复下来。许笑飞见他盯向自己的手,看了眼手中的一包玫瑰酥,和临砚刚刚给他的一块还没吃的枣糕,把玫瑰酥递给了他。 唐怀仁连道谢都顾不上就狼吞虎咽起来。 临砚看都没有看这人一眼,给自己和许笑飞又斟了杯酒,再低头小心地调了调红泥小炉的火候。 “夫君……你在哪里,夫君……”少顷,他们还没吃完,就听一个婉转甜美的女声响起,在林中幽幽地呼唤。 一听这个声音,唐怀仁立刻变了脸色,身体也不禁瑟瑟发抖。 没过多久,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一头庞大的白蟒绕过树丛,蜿蜒游近。蟒头上站着一名紫衣女子,体态妩媚,艳色照人。 “夫君,我终于找到了你,快跟我回去吧。”她朝唐怀仁道。 “快,快帮我杀了她!”唐怀仁惨叫一声往后倒退,慌忙瞥了许笑飞一眼要他动手,又对那迫近的女子道,“你、你别逼我……” “我逼你?”笑吟吟的女子脸色一冷,冷如冰霜,她蓦地抬手,蝴蝶般的衣袖振起,袖底窜出数条白蛇,顿时绊住唐怀仁的双腿,让他不能再后退半步。她从巨蟒头上悠悠步下,伸手抓住了唐怀仁的肩头。 “你说我逼你?”一眨眼她又笑靥如花,“难道不是夫君你先招惹的我,哄着我背叛族人,与你私奔……我已打算和你过一辈子,你却这么快就厌弃了我,屡屡想摆脱了我,一走了之。夫君,我真想把你的心挖出来,看看是怎么长的?” 她纤纤指尖,已经抵上了唐怀仁的胸口,抵在了心脏跳动的地方。 “那都是你迷惑我,你这妖女,是你用媚术迷住了我!”唐怀仁脸色惨白,大声嘶吼,“许兄弟,你还在等什么,快救我!” 紫衣女子终于向旁观不语的两人也看了一眼,嘴角上挑,笑得更为媚人:“两位都看见了,这是我们夫妻间的私事,还是别管的好。” 临砚不动声色地瞟了许笑飞一眼。 他刚刚气息一凛,手指微动,似想出手,听见了唐怀仁与这女子的一番对话,却又松弛下来。 这儿是游戏里的一个支线剧情,主角在此处好像有两个选项:一是“妖女,休得猖狂!”,二是“算了,莫管闲事”。 看样子,许笑飞已经选择了“莫管闲事”。 见许笑飞不动,唐怀仁深深陷于绝望,更将无穷怨恨,转到了他的身上:“许笑飞,原来你也是个没种小人,我真是看错了你!” 他还想破口再骂,许笑飞倒没说什么,他身旁那看起来温润如玉的少年,忽然微笑道:“你再说他一个字,你的舌头就没有了。” 唐怀仁顿时闭嘴。对方有意收敛气息,让他探不出功力深浅,但他隐约察觉,这个人是他惹不起的。 “夫君,来,”紫衣女子纤指拈了一只金翅小虫,送到唐怀仁唇边,“把这吃了吧。”唐怀仁嫌恶地紧咬牙关,下一刻,她已捏住他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塞了进去。不过片刻,方才对她面露恐惧、眼神闪躲的男子,就已变得气息乖顺。 女子道:“夫君,我们走吧,好不好?” 唐怀仁低眉顺眼:“好,我们走。” “这才乖。”女子笑道,“夫君,待会儿到了镇上,切记不可偷看别的女人。” “是,我不看。” “一定要偷看怎么办?” “我就挖了自己的眼睛。” 女子点点头,把唐怀仁也拉上了白蟒,见她似要离去,临砚忽道:“慢着。” “阁下看不过去了?”女子瞧向他。 临砚轻声一笑:“你的儿女私事我没有兴趣,你就是从灵蛇宫中逃出来的那名叛徒吧?” 提到“灵蛇宫”三字,女子的眼底果真闪过一丝阴沉,临砚只当没看见,淡淡道,“见者有份,拿来吧。” “拿来什么?”女子冷声问。 “你在逃离灵蛇宫时,还盗走宫中一件秘宝,我就要那个。” 女子大为震惊:“这件事你都知道,你……你不是灵蛇宫的人,你究竟是谁?” 临砚道:“你还没有认出我是谁?” “你……”见他随手一指,就有冰柱从地底钻出,轻而易举地穿透了坚逾金铁的蟒身,将白蟒钉死在原地,女子不禁脸色大变。 “竟然是你!”她咬咬牙道,“我惹不起你,我愿奉上我拥有的其他所有东西,唯独这件,不能给你。” “别的我都没有兴趣,”临砚道,“没有条件可讲,要么我将你和这男人一齐押送回灵蛇宫,要么,就老实交给我。” “没有此物,下个月我便无法再掌控夫君……”女子知道他不是在说假话,脸色变幻,犹豫不决。 临砚笑了笑,鄙夷地瞧了垂着头恭顺地站在女子身后的唐怀仁一眼:“像这样水性杨花、负心薄幸之人,你还是将他做成尸人傀儡算了,何必为他多费心思,不得安宁?” 女子在心底又苦苦挣扎了半晌,终究取出一物,抛给了他。 许笑飞听了半天,只知道这件灵蛇宫秘宝可用来操纵他人,仍不知是何物,急忙睁大眼睛去看。他只看到一颗拳头大小的黄泥球,极不起眼,全无法宝的灵光。临砚却将此物,郑重小心地用一只小叶紫檀匣装起,收进乾坤袋。 他倒也没有为难那女子,收下秘宝,就放他们走了。 许笑飞不禁问:“这到底是什么?” 临砚道:“此物的唯一作用就是控制他人。” 57.离去 </strong>沈惊澜在天绝教的地底密室中骤然睁眼。 他轻喘着, 一只手不知觉地抚上了自己胸口, 像有一把无形的利刃,刚刚穿透此处,痛彻肌骨。 是不是出事了? 当那两个人远在万里之遥时, 他还依然能够感知,但不久前, 这隔空感应就彻底断绝,两人应是进入了那片特殊界域。 他不是个很爱操心的人, 许笑飞就是他自己, 他也没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但他又无法不担心。 这两个人对他实在太重要,他们此行的结果, 也关乎着他的生死。 他捂住胸口的掌心已是一片粘腻。摸到的并非鲜血,而是一手冷汗。 从贯体的冰剑上侵入的寒气,几乎将他的血液冻住。 许笑飞的一身灵力,在这一招下也几近溃散。好在……察觉杀气的紧要关头, 他已做出了少许应对,脚步一错, 堪堪避开了半寸。 避过了他的致命要害。 他捂着胸口, 身子摇摇欲坠, 与那人遥相对视,看到临砚在一击奏功后,又抬起了手,五指微张,指尖凝聚着淡蓝的辉光,酝酿着下一击。 “小砚,快醒醒!”许笑飞吃力地唤道。 他在发声之前,已看到临砚脸上浮出动摇之色,笼罩周身的冰寒灵气,也开始急剧波动。 听到他的声音,那双似妖非人的金瞳中,金光猝然一闪,又闪烁数次,逐渐被浓郁的墨色淹没,又变回了原先那双漆黑的眸子。 他所熟悉的小砚,也重新站在了面前,望着他如今状况,眼里满是震惊!他垂下了酝酿杀招的手,也撤去了支撑冰剑的灵力。 穿透胸口的冰剑顿时化作一股柔软的水流,流泻殆尽。 见他似是清醒过来,许笑飞不由松了口气。 小砚若要追杀不放,以自己的伤势,真的撑不过去。 方才临砚内心挣扎的同时,他也强提一口气,催发了御体法宝,鼓荡的白光从周身散发而出,又收敛而回,化作衣衫上流转的缕缕灵光。 这个人是他绝不想防备的,可现在却不能不防备。 他又将随身带来的疗伤圣药“月华仙丹”,拿出两粒吞入腹中,将伤势压制下来。 抛出一个“走”字,他就转身,起先带路,飞掠而去。 此地不宜久留。 他感知到临砚也默然无声地跟了上来。望着他后背的双眼中神色复杂。 一炷香后,他们飞出了水域,飞临了一片缀满细小黄花的河岸草地。 如地形图所说,这地方较为安全,可以稍作憩息。 许笑飞心神一松,就往草地栽倒下去。 他强撑到此时,已然很不容易。 一直紧紧跟着他的临砚,见他倒下,下意识地想要扶他,伸出手时却又微微迟疑,略一停顿后终究还是将手探近了他的身体。 但一股无形之力荡出,将他的手弹开。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 许笑飞却看得分分明明。 他只看不出临砚低垂的眸子里,掩藏的神色。 他忽然探出手,身子坠下的同时,一把抓住了临砚的手腕。那股防御之力已被他收回体内。 下坠之势被阻住,他没有直直地摔在草地上,临砚揽住了他的腰,伏低身体,小心地让他躺了下来。 他听到临砚轻轻道:“对不起。” 临砚仍是垂着眸,眸底幽幽暗暗,看不出心中所想。 许笑飞道:“不怪你……你也是一时心智所迷…并非故意。” 那阵毒雾足可致幻,让他产生了片刻幻觉,以为小砚死在了自己面前,临砚一定也看到了蒙蔽心神的幻象…… 临砚沉默了更久,又道了一声“对不起”。 他语声很轻,这句话却似很沉重,蕴涵了万千不曾说出口的心绪。 他替躺着的许笑飞轻柔地解开外袍,褪下亵衣,道:“我为你上药。” 许笑飞虽已服了伤药,但配合外敷,才能复原得更快。 碧色清透的药膏,被他涂抹在胸口那洞穿前后的伤处。 上完药,又用柔软的布条一道道包扎起来。 许笑飞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却还能感觉到,他的手指仔细而温柔,指尖带着一点热力。 就在临砚照料他之际,他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时,临砚正给他喂热水。 他已被安置在一块绵软的毯子上,脑后也枕了一只灵草编织的小枕。 仍是在这宁静的河岸边。天绝教也有法宝可以放出一栋屋宇,但这类法宝一经催用,就会持续散发灵力波动,招引附近的妖兽,所以临砚并未用上。 原来剧痛难忍的身体好像松快了一些。许笑飞喝下水,让暖融融的热水充溢在胸腹里,问道:“我睡了多久?” 临砚道:“你睡了一天一夜。” 许笑飞瞧着他,笑了笑:“你别担心,我已觉得好多了,要不了多久就能恢复。” “嗯。”临砚应了一声。一张脸神色淡漠,没有喜色。 不再像从前那样,也朝他笑一笑。 许笑飞看得出他心思重,还想再劝劝他,临砚却似不想听,转移话题道:“又到了换药的时候,我再给你上药。” 他掀开薄被,许笑飞上身只披了一件外袍,被他剥了下来。他轻轻扶起许笑飞,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揭开绑好的布条,又重新上了一遍药。 许笑飞一直注视着他的侧脸。 他墨玉般的眸子在注视自己的胸膛。 手上动作完毕,临砚看着他裹着绷带的身体,忽然开口道:“很多年前我也这样替教主上过药。他的身体……和你很像。” 也是一副年轻而结实的**,纤薄的肌肉下隐藏着旺盛的力量与生机。这种力量与生机就像一把烈火,让人忍不住投身其中,被它焚为灰烬。 到了现在,他也替沈惊澜在病发时擦洗过,可这具**已被病魔彻底毁坏,摸上去不见肉,只有硬到硌人的骨头。 他说得很慢,语气也全无波动。 躺在他膝上的许笑飞却笑道:“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句话,我忽然觉得浑身发热。” 他直起身,一下子将临砚反抱在怀里,吻上了他的唇。 触手所及,他能感知临砚竟也已经身体发烫,他吻得更炽烈,更动情,又加了点力气,两个人一齐倒在草地上。 正是最为忘情之际,许笑飞不曾发觉,临砚眼底一瞬间浮起了冰冷的金色光泽,又在转瞬消隐。 两个人都喘息得厉害。他们铺在地上的浓密黑发也纠缠在了一起,许笑飞本来是束着马尾的,不过养伤时候,临砚已经替他把发带解了下来。 整个天地间只余下他们两个人,无边的风月,都在他们的一呼一吸间。 就在他们将要从这个吻再进一步的时候,许笑飞察觉到了临砚的退缩,他也轻轻呻|吟了一声,伤口被牵动了,他的伤势很重,实在难以支撑。 许笑飞没有强行继续。 他不知道……临砚此刻心里想的就是他,还是把他当做当年的沈惊澜? 他闭了闭眼睛,眼底除了情|欲,还有落寞和痛楚。 幽州的天绝教总坛中,沈惊澜卧在屋里的软塌上,身上覆着厚重的狐裘。 不消看他也知道自己气色很差,他本来不该这么早出关的,就连那两人临走,他也未能再见一面。 但他终究按捺不住。 在他察觉有异的那一刻,他久已衰朽的胸腔里,一颗心脏就无端地剧烈跳动起来,许久才渐渐平复。 在他面前,一个颔下白须长及腰际的老者,正取出龟甲,准备为他卜算。他算得上博闻广识,推算之术也略懂一些,但术业有专攻,这苍薮子在术数一道更为精擅,他一出关,就召了过来。 苍薮子笑道:“天意茫茫,没有定数。就算老朽卜得的卦象,也非确凿不变的结果,这一点教主一定明白。” 沈惊澜也笑了笑,语声衰弱至极,道:“我知道,我先等你算出结果。”他轻轻咳嗽着道,“好就信,不好就不信。” 苍薮子点点头,叹道:“这么想倒也不错。” 在他卜算之际,沈惊澜就安静等着。一片阴云在他也未察觉的时候,悄然笼罩在了他的眉眼间。 过了许久,苍薮子终于从龟甲的裂纹上抬起眼,回过神,向沈惊澜道:“看这卦象,那两人虽身在险境,劫云当头,但运势正由坏转好,应能平安归来,教主无需过多忧虑。” 见沈惊澜微微点头,又道:“不过,老朽还算到……这劫云消散之前,还将落于教主头上。” “我?”沈惊澜一怔,眉头微蹙,不由脱口而出,“为何是我?” 他想不出,并未身赴险境的他,怎会有灾劫当头? 旋即,他的眉心又舒展开来:“也好,落在我身上,总比落在他们两人身上要好。” 苍薮子道:“老朽也看不出这一劫的深浅,教主谨记,事无大小,但看人为。” “我明白。”沈惊澜闭上了眼睛,他已实在疲累,“有劳了。” 一晃眼,两人在这河畔休养了九天。 临砚在昨日就提出要走,许笑飞一定坚持,再等一等,等他伤势再恢复一些。 他的状况好一分,他们的危险也就减少一分。 临砚又在替他每日例行换药,许笑飞注视着他,忽然笑道:“这事本来就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并非存心,我的伤也快好了,我都不在意,你为何还要放在心上?这些天,你都很少陪我说话。” 他捉住临砚的手,委屈道:“你若是觉得愧对我,就更该和我多说说话,说什么都行,就算和以前一样,跟我抬杠都行啊?” 这些天临砚一直神色淡漠,偶尔开口,也是只言片语,语声沉静。 也只有许笑飞逗他,他才会说上几句。他本来纵使对别人冷淡些,在自己面前,也绝不是这“拨一拨,才动一动”的性子。他们两个就算在行事上互相容让,动嘴皮的时候却是谁都不服谁的。 临砚看了他一眼,眼底依旧没有波澜,淡淡道:“我跟你从来不抬杠,说的都是实话。我若说你走错了路,你就一定会掉进水沟里。” 许笑飞忍不住“噗嗤”一笑,道:“好好好,你说得都对。” 不料临砚又瞥着他,淡淡道:“你不是想要和我抬杠的么?为什么我说的话,你反而应了?” 许笑飞一呆。 他不是个嘴笨的人,论抬杠,他却还真的抬不过。 他又逗临砚说了几句话,笑得更是愉快,但他瞧着临砚时,眼中的笑意里,却渐渐浮起一丝忧虑。 他总觉得临砚有些不同寻常…… 要如何才能让他放下心中的愁绪? 又休养两日,他们重新上路。 许笑飞的伤已好得七七八八。他所用的伤药都是最珍稀的,自身的底子也不差。 从河畔出发,又是一片茂密的丛林。林间充斥各色妖兽,好在,他们的修为不俗,法宝也厉害,两人合力,将妖兽一一斩杀,未曾遇到多大的危机。 许笑飞曾经充盈的武器收藏里,现在只剩下了“铭心”这唯一一把剑。 他也不再收于乾坤袋中,而是命其剑尖指天,时时悬浮在身侧。一有异动,立刻动如雷霆,化作一道漆黑的闪电飞射而去。 这把剑他刚得到不久,却用得趁手极了。据说每把剑都有其命定之主,“铭心”,这把小砚为他精心铸造的剑,恐怕他就是命定的主人。 他们在丛林中一路前行,偶有受伤,也都伤势不重,服用伤药便已足够。又过三日,终究走到了此次的终点: 一片浓绿如翡翠的无名小湖泊。 没有一丝波纹的湖水里,清晰可见一株蜿蜒藤萝浸没其中,这就是传奇的玄天仙藤。 仙藤上只结了一枚果子,鲜红如血的朱果,就如嵌在翡翠深处的一颗玛瑙,只有杏子那么大。看不出多么神异的地方,却是仙藤历经万载凝聚的精华。 许笑飞牵着临砚的手,朝他温柔一笑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临砚道:“好。” 他在说“好”的同时,也从许笑飞的掌心抽出了手。 许笑飞身子一震,一股冰寒灵力在他体内骤然爆开! 这是他上次身受临砚一剑,体内落下的水灵残余。他虽已行动无碍,最后的一点暗伤,还要再调养一阵子才能完全复原。在别人体内埋下自己的灵力,在紧要关头引爆,也是临砚的招牌绝技之一。 他想不到,竟在这时用到了自己身上! 冰爆的威力不大,却已将他的身形阻了一阻。他眼睁睁看着临砚跳入了翠绿的小湖泊——毫不迟疑地纵身而入。 临砚只怕早就决定这么做了。 他纵想嘶喊,也已发不出声,他看到临砚一投进湖水,周身立刻被一种可怕的剧毒侵蚀,上一刻他还亲昵地牵着手的人,那个容貌俊雅的少年,眨眼间面目全非。 临砚的衣衫在一瞬间消融,光洁的肌肤堆积起无数惨绿水泡,又有许多地方开始溃烂变形。 这碧灵万绝水中,一切死物都会消融,任何法宝催之无效,而鲜活的生灵,除了这特异的仙藤,也会被剧毒侵蚀。 临砚的动作其实很快,许笑飞还来不及跟着他跳下去,他就已摘下了那朱红的仙果,旋身折返,飞出了水面。 第一件事就是用一只荒骨打制的骨匣,将朱果装起。 然后他才倒下去。 许笑飞接住了他的身体。上辈子的记忆,又如此清晰地浮现眼前,当年他在密室闭关,临砚闯了进来,留给他一枚救命的丹药,而他自己,却是一副剧毒入体、不人不鬼的惨象—— 就如今日这般! 他手指颤抖,将几粒事先炼好的甘露丹,尽数送入临砚口中。 上辈子临砚就是死于这种剧毒,这一回有所准备,他们当然早已将解药炼制出来,但此丹虽可解救性命之危,临砚周身的毒素侵蚀,和灵体的缺损,却不能够修复。 在他怀里,昏迷的临砚,气息渐渐平稳下来。 但那张脸已变得狰狞可怖。 原本纯净的水系灵力,也被浓郁的毒气染污。 许笑飞咬了咬牙,仍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如雨地从眼中垂落。 他该……如何向沈惊澜交代? 他抱起临砚,带着他往来路飞去。 一路折回外界,许笑飞将鹿蜀车招了出来。 临砚还没有醒来。坐在车里,他抱着这个人,在他耳畔轻轻呢喃:“你的伤还有救。我很快就要走了,就让他来救你吧……” 他的时间不多了。 只剩车上的最后几日。 鹿蜀奔驰得虽快,术法加持的车厢里却一点也不颠。临砚睡得很沉,许笑飞知道,他还要好几日才能醒来。 两天后,他终究撑不住睡意,让灵宠金狐替自己留意外界,躺下来小憩了半个时辰。金狐坐在鹿蜀背上趾高气昂地发令,让两头鹿蜀小小地躁动了片刻,也许正是这躁动,让驭使鹿蜀的主人临砚稍稍清醒了一会儿。 他转眼看向睡在身旁的许笑飞。 “是不是你告诉我……你很快就要走了?” 他似是模模糊糊听见了,却又听得不那么分明,也许只是梦境里的杂音。 这问题睡过去的许笑飞当然不可能回答。 他自己也很快失去了意识,重新陷入昏睡。 回到天绝教总坛,许笑飞将临砚安置好,便去见了沈惊澜。 沈惊澜早已在等他了。 两人见面,沈惊澜先问起了临砚的状况。 “我愧对你的托付,还是让他受了伤。”许笑飞道。 “能平安归来就已值得庆幸,”倒是沈惊澜安慰他道,“你不必自责,等我恢复一些,我带他去极地龙渊求医。” 极地龙渊中的九幽龙君,也算是他两辈子的老朋友了,恰有一件法宝可以救治临砚。 他们面对面坐着,沈惊澜还备了一份酒菜。 他们在一起喝了一顿酒,就像相识多年的朋友,又聊了许多话。聊了聊见过没见过的朋友,聊了聊剑道,聊了聊最近的所想所思。 一壶酒渐渐喝空。 许笑飞最后和他碰了杯,一口饮尽,放下酒杯。他笑了一笑,站起身来,将一只手轻轻搭在沈惊澜的肩上。 他的灵力和生命,都随着这只手,缓缓流入了沈惊澜的身体。 玄天仙藤的果实虽可以治愈沈惊澜的病,但药性过猛,他的身体也难以承受,上辈子他虽撑了过去,这辈子仍有性命之忧。 接受了他注入的生命力,沈惊澜的体质就会转好一些。 而他自己,肉身乃是仙力凝结,迟早会至消散,回归沈惊澜的身体也是必然的结果。 这是他们早已商量好的事。 他们两人本来已很紧密的勾连,一瞬间变得极端强烈,所有的记忆、思绪与感情,也都完全敞开,不分彼此。 沈惊澜看着他,眼中充满了理解与关切,忽然道:“你不等听到小砚的回答再走么?” 他先前问过临砚,在他心里,自己有没有一处胜过沈惊澜的地方? 这答案,他原本很想知道。 许笑飞笑了笑,他的身体已开始虚幻,他神情宁静地回应:“不必了……妄念而已。” 曾经的嫉妒、不甘,在这一刻都已消失,他就像一片从树枝上脱离的叶子,离树太久,才会对树的本身觉得陌生、生出隔阂。 到了此刻,所有的陌生与隔阂都不复存在。 他们的灵与肉逐渐融合。 也许世上最相爱的一对恋人,都不能做到事事都没有分歧。但他们之间,却已心灵相通,所有的意见都已达成一致,所有的事情都已互相理解。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许笑飞逐渐浅淡的一抹影子,终究是看不见了。 睡在自己卧房里的临砚,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心悸中醒了过来。 他最后梦见了许笑飞。 束着马尾的俊朗少年怀里抱着铭心剑,看着他微笑。 他对自己道:“小砚,我要走啦。就此别过,千万郑重。” 就此别过,千万郑重。 这一语落下,他的身形也变得虚幻,最终消失。 铭心剑从空无一物的虚空中落下,发出铮然的声响…… 临砚就在这一刻惊醒,猛地坐起身,急促地喘息。 他披起了衣服,步下床,闪现于守在门外的下属面前,道:“许笑飞去了哪里?” 他问得很急。 下属已看到他被许笑飞抱回来时的模样,此际再看他一眼,仍是不免被他凄惨的外表所惊,略一愣神后,低头禀报道:“回左护法大人,许公子去见教主了。” 是么…… 临砚松了口气,原来是自己多虑了。听到这句话,他的神色忽又变得说不出的低落。 他随即下令:“赤松和黄符可在教里?让他们即刻前去丹房,我要开炉炼丹。” 带回了玄天仙藤的果子,下一步自然是经过炼制,凝聚仙丹。好在,炼这丹药的难度不算很大。 他也立即抬脚往丹房的方向走去,对自己的状况管都没有管。 58.突变 沈惊澜坐在书案前,伸手轻轻将宣纸抹平。 听属下回报,小砚已去了丹房, 丹成之前, 大概都不会来见他。既已开炉,他也不便去打扰。 所以他就静心在这里等。 摊开在他面前的是他写了数年的修炼手记,这本来是他留给临砚的遗赠,如今仙药既得,他不必死了, 这本手记自然也就不用再写下去, 临砚的修行, 日后他尽可以亲自来教。 不过,凡事善始善终, 他决定把将要收尾的这一篇章写完。他提起笔, 边写边想, 时而运笔如飞, 时光飞逝,不知过了多久,他轻吐一口气, 落下了最后一笔。 窗外天色已暗,他瞧了一眼,正是明月初升之时,漫天的星辰也已浮现,星月交辉,向人间投下皎皎光华。 和许笑飞融合后,他的精力比从前好上许多,否则撑不到这个时候便不得不去歇息了。 他的情绪也不错。纵使心头还有几分因许笑飞而生的惆怅、和因临砚身受毒创而起的疼惜。 他手中仍握着笔管,望着窗外,在想……纸的最末空了两三行,还够再写些什么?思索半晌,忽的莞尔一笑,笔锋流转,写下两句前人诗作: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字迹俊逸风流,再添上一行何年何月与落款,刚巧将这最后一页写满。沈惊澜看了,也觉得很满意。 他将手稿拢在一起,用绢线亲手订好,收了起来。等临砚一来,就交给他。 也不知小砚看到最末那句话,又会是什么时候了。 临砚走进教主居处时,已是深夜时分。 他本来不该这个时辰来的,教主或许已睡下了,但他一刻也不想再等。 玄天仙藤的果实所炼成的丹药,刚刚出炉,他就迫不及待地收入囊中,带了过来。为了这一天,为了这一粒光泽莹润、洁白若雪的小小仙丹,他耗费了难以想象的心血和精力,就连修行都因此一时停滞。 一切辛劳,终究有了结果。 沈惊澜似也一直在等他,他一踏入院门,就已闪现在庭院当中,眸色温柔地凝视着他。 也许是心情愉快的缘故,他的气色比起临砚上次见他,要好上许多。 临砚先前已使出幻化之术,掩住了自己被剧毒侵蚀得不人不鬼的面容,化成他原先的那副模样。他也知道,教主一眼就可看破他的掩饰。 但他仍不想以一副丑陋面貌,来见沈惊澜。 他走到那人面前,双手奉上了一只玉匣,道:“教主,丹药已成,快服下吧。” “好。”沈惊澜从他手中接过玉匣,拈出匣中丹药,送入口中。 临砚紧紧地盯着他。 丹药入喉的一霎,有淡淡微光从沈惊澜周身浮现,旋即隐没,憔悴灰败的一张脸渐渐发出了光彩。他的气息原本有若暮秋枯叶,透着一股衰朽之气,此刻也开始强健起来。 果真有效。 这仙丹效力如何,沈惊澜自然感知得最为清楚,眼底浮出喜色,双眸愈加清亮,瞧着临砚,笑道:“小砚,辛苦你了。” 他好像还有很多话要说,临砚已回道:“不必客气。” 语声里却带有一种奇异的冷淡。 他也笑了笑,望着沈惊澜,道:“教主,你可有觉得,哪里有异?” 他话音未落,沈惊澜的脸色就变了。 变得震骇、愕然。 临砚知道,那是因为他体内澎湃灵力,一瞬间全都被死死压制,无法调动! 不仅如此,他除了心中念头还可转动,他的身体、言语、动作,都已不由自己做主。 “你……”沈惊澜只说了一个字,语声便已断绝,无法将余下的话说完。他望着临砚,眼中尽是不敢置信的神色。 临砚不想听,他便说不下去! “想知道你为何动弹不得?”临砚面露的笑意,就和他的语声一齐变冷,“我得过一件灵蛇宫秘宝,名曰情蛊,每月生一子蛊,可控人心神一月之久。不过,你服的却不是子蛊,我将母蛊本身都融入仙丹,喂给了你,你猜,效力会有多强?” 沈惊澜仍不能言语,他刚开始复原的身体,此际僵死得像一块木头。 临砚也不打算听他的回应,深深地凝视着他:“抑或,你想知道我为何要这么做?”他自问自答,“你是否还记得,在沈家老宅里,你说过我就是你一切的延续,你会将所有一切都留给我。你那时缠绵病榻,命不多时,所以能轻易许下身后之诺,我也一心一意相信了你。不过!” 他的目光尖锐如针:“仅仅一个相识不久的许笑飞,就令你重视他胜过我,让你为他破了自己的旧例。如今你已不再是垂死之身,来日漫漫,你还会见到多少天资禀赋胜过我的人,也会对你忠心,比我好用,你的允诺,还要我如何再相信!” 他眼前浮起不久前,在阴邪鬼木的沼泽中所见的幻象。 教主与许笑飞携手双双|飞升而去,越行越远,追之不及……在后追赶的他纵使跌倒在地,喊破嗓子,他们两人头都不回。仙凡有别,既已成仙,又何须为了一介蝼蚁般的凡人,稍停下片刻脚步? 他知道那是还未发生的幻象,却是他心底最深的恐惧与绝望。当他听见有人唤他,转身望向许笑飞时,一瞬间心头的恨意升至巅峰,盖过了对这个人的温柔情意,这恨意又化作滔天杀意,催他动手! 杀了他! 耳畔喧嚣鼎沸,眼前鬼影幢幢,那一刻他确实被迷了神智,无法自控,但许笑飞不知道,当他以冰化刃,亲手贯穿他胸口之时,还有三分清醒在。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伤的是谁。 ——正是知道,才要他死! 许笑飞死了,教主才能重新将眸光投在自己身上。可这股杀意也只维持了一个刹那,在他看到许笑飞胸前溅起的血色时,又颓然消散。杀意一泄,对这个人,他就再也下不了手。 杀了许笑飞,也不能解决根本的问题。教主要的只是听话有用的弟子与下属,自己在教主心里并非无可替代,只等比自己更优秀的人出现——这才是关键! 他注视着沈惊澜,道:“你错了,我也错了,我原来只看着你唯一一人,别的人都没有看在眼中。却没想到,我会对另一个人也动了心,想杀却杀不了他,忍不住想好好待他。” 他惨笑着催动咒术,恢复他如今容貌,让沈惊澜看了一眼他丑恶如鬼的模样,光华一闪,又重新幻化回来。他凝注沈惊澜,神情逐渐癫狂:“你看,所以我已惩罚了我自己,下一个就轮到你——” 瑰丽的金光涌上了他的瞳孔,嘶吼: “沈惊澜!” 原本泉水般温润动听的嗓子已嘶哑到破音。 这一声之凄厉惨烈,就连他背后的散发清辉的皓月,都似被染上无尽怨恨,黯然失色。 化作一轮血月。 沈惊澜望着他,看到那双眸子里,黄金光泽完全盖过了墨色,犹如乌云吞噬了明净天空,从中再也看不出一丝往日的仰慕与温柔,只余下了彻彻底底的冷酷。 好重的心魔。 他怀有许笑飞的记忆,忽然明白,从沼泽中起雾的那一刻起,这心魔就藏在临砚的心底,一直没有散去。 他仍是一句话都说不出,一根手指都动弹不了。 临砚已尽全力催发情蛊威能,将他彻底压制。他看得出临砚的心神紧绷得似拉到最满的弓弦,也许怕自己说上一句话,就能狠狠地刺伤他。 沈惊澜的内心在叹息。 听到小砚这般叫出他的名字,他的心也开始刺痛,自从天绝教建立以来,有许多年……临砚只恭敬地叫他“教主”,不曾直呼过他的姓名了。 临砚大口喘息着,气息剧烈震荡,眼瞳中的金光则凝滞不动。他的心魔像已根深蒂固,看不出一丝动摇。他伸出手,似想抚向沈惊澜的脸,却又慢慢滑下,落在肩头。 一触碰到沈惊澜的身子,他的手指就忍不住收紧,指尖嵌入肉里,强烈的痛楚传来,几乎要捏碎他的肩头,片刻后,又渐渐松开了五指。 过了好一会儿,他道:“我会在庭院四周设下结界,你以后就在结界内活动,你是踏不出这院子一步的。”他抬眼瞧着沈惊澜,嘴角微挑,似是轻笑,又似嘲讽,“教主就静心在此修行吧,除了我你谁都不用见,缺什么东西我会派人送来。你从前也是如此深居简出,这点寂寞想来还是能忍受的。” 沈惊澜无言以对,从前他纵想出门,身体也无力支撑,深居简出实属无奈之举。 临砚有心说着伤他之话,他轻喘着,瞳子发寒发亮,好似越说越有快意,也越说越是痛苦,却越是痛苦就越要说下去,他又笑道:“许笑飞去了哪里,嗯?难道他不打招呼就走了?也罢,就算他回来,也救不了你。你既那般看重他,他若回来,我也可以让他再见你一面,看看你……” “看看你在我手里是如何的身不由己。” 他搭在沈惊澜肩头的那只手,手心已开始发烫,他又走近一步,微微侧身,那只手转而勾住了他的脖子,却只是凑到他耳畔,吐着热气柔声道:“你的功力比我强盛太多,我无法一直压制你,你若一定想将这情蛊的桎梏冲破……很好,我一旦发觉,我们就一起死。” 他嘴角噙着微笑,在说到“一起死”时,语声旖旎极了。 也狠极了。 临砚已经走了。他说还得去筹备一个大典,将教主之位移交给他。 想着这个人,沈惊澜心底涌起的没有怨恨,只有温柔的酸楚。 他终究是忽略了小砚的感受。 若是早就把话说开,便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沈惊澜慢慢在庭院树下的石桌前坐了下来,临走时临砚已当着他的面,布下了禁足法阵,半点都没有避讳。他看得分明,他此刻确如瓮中之鳖,无可挣脱。 原来那一劫,真是应在了自己身上。 他想起了苍薮子的判词,事无大小,但看人为。 对着月色,他静静沉思起来。 59.心结 此为防盗章  “我怎么会,”临砚垂眸,“教主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我都牢牢记在心上, 从来没有忘记。” 换成任一个人听教主说这样的话,只怕都会脸色大变。对一个属下来说,这评价已是一种相当严厉的指责了。 但是他们之间的情谊不同。 沈惊澜既是他的师长,又是他的父兄,一手把他带大, 他的一身修为, 也是沈惊澜所教……他们之间的牵绊, 本就是无人可以了解,更无人能够比得上的。 沈惊澜说这句话, 也更像身为父兄, 对不听话的晚辈温柔而无奈的责备而已。 临砚虽然矢口否认, 心里也承认, 教主说得确有道理。他已有很多时候,避开正在闭关的教主,擅自出去行动, 为了调查能治教主病症的仙药的踪迹。 不是他不想听话。 教主对他命不久矣这件事,已经看得颇为通透,临砚却一点都不能窥破。 “是吗?”沈惊澜笑着摇头,“我看你这次跟我回去,还乱不乱跑。” “你要打断我的腿吗?”临砚也笑了。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早就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了,你有自己的想法。就算现在我能用话限制你,以后等我连话都说不出,动也动不了的时候,又能如何呢?脚长在你自己身上,选择什么路由你自己决定。”沈惊澜道,“若是有一天,我真的有了想打断你的腿的念头,我一定会先折断自己的手。” 从他流云般的袍袖中露出的手,五指修长,因为瘦而更显得长,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 临砚在看着他的手。 只看表象,没人会相信这么样一只手里,握着的是毁天灭地的力量。 临砚没有再接沈惊澜这句话,他已无话可说。 “教主,那碧落丹……你服用了吗?”他又问道。 “嗯。” “让我看看。”临砚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搭住了他的脉搏。 缓慢而微弱的心跳声,从他指间,一直落入他心底。 仿佛一只小锤,轻轻敲打在他心坎上。 临砚真希望这执锤的小鬼,永远都不要懈怠停下来。 “碧落丹没有改善你的身体,只是强行续命……”临砚轻声道,“照这么看,还能再维持五年。” “五年不算短了。”沈惊澜道,“秋月与春风,冬雪与夏荷,还能再看五次。我这辈子得到的东西,看过的风景,本就比别人都要多。” 少渊:“……” 这俩人一说起话来,很快就会把他忘记。他明明化身成人类的模样,却好像已变成了一团空气。 他百无聊赖地在腰间摸索,忽的惊“咦”了一声。 “怎么?”临砚问道。那两人都望向了他。 “我的折扇不见了,”少渊回想片刻,“大概丢在宴客厅里了。” 折扇? 临砚记得,少渊常年佩的是一把用璇龟甲制成扇骨,天蚕绢制成扇面的折扇。不算多贵重,对灵力运转倒还有些好处。他会带着这把折扇,是因为第一个被他吞噬的人,腰间也佩了一把。 六十多年前,那个在名门世家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少爷遭逢巨变,被迫逃进了幽州。他没有沈惊澜和临砚的运气和实力,很快就被水泽中的蜃魔吞噬。这蜃魔延续了他的外貌、名字和习惯,一直至今——这就是如今的少渊。 当然,少渊腰佩折扇,就一点也带不出原身的风流了,完完全全是附庸风雅。 “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让穷奇帮你再买一把。”沈惊澜道。穷奇在天绝教中负责物资的采购。 临砚心想,看来这把折扇已经落入了许笑飞手里。 作为boss,除了经验值,装备和灵材也是应该时常掉落的吧? 以后和主角战斗,还得留意一下自己身上的东西。 这朵瑞云飞得极为迅疾,少渊打个岔的功夫,他们就已飞回了最近的天绝教秘密分坛。 回到了自家地盘,临砚和少渊都将他们掳走的叛徒放了出来。 邬霜一见沈惊澜,两腿虽然还能抑制住不发抖,脸上却已面如土色。 穆如松倒是比他镇定一些。 他一从临砚的空间法器里脱身,就向沈惊澜道:“教主已有许久没见过我了吧?我也有很多时候没见过教主的面了,想不到竟是在这般境地下。可惜就算想恭维一句教主风姿如旧,也说不出口哇。教主的气色,确是不如从前了……”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教主可还记得四十年前的往事?那时你何等英姿飒爽,我也是年轻气盛。天绝教的疆土,都是你我在那时候打下的。时过境迁,时过境迁!你已重病缠身,不问教中事务,我也成了混吃等死的废人。我之所以叛逃,就是我不甘心哪!我为本教做过多少事,后来又是什么下场,教主都不曾看在眼里吧?我叛教被抓了回来,我无话可说,但我若是不叛逃,教里也快要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他连一次都没有提到临砚的名字,只不过话里话外,都在影射他。 “四十年前……”沈惊澜也叹息,“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我共战沙场的情谊,我也没有忘记。”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似也回忆起那段时光。 那时他的病还不似现在这么重,也不像现在这般常年深居简出,率领着追随他的部众们东征西讨,沙场饮血,那的确是一段痛快的日子! 不像现在,每时每刻,都受着零零碎碎的病痛折磨。心还未老,身已先衰…… “但是,”沈惊澜话锋一转,“你既已叛逃,还有什么好辩解的?你就没有想过,削去你的权力,是我的意思吗?我早已看出你绝不是个安分的人,你也向我证明了我的眼光没有错。” 他目光幽深地看着穆如松:“你是教中元老,你知道叛教该落得什么下场。即便有所不满,你可以叛我,却不可叛教……本教在天水城的分坛,就因你的泄密,被正道突袭捣毁。分坛三十一名教众,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这三十一条命,你要如何偿还?” 你可以叛我,不可叛教…… 因为你叛我,也不过是蚍蜉撼树,甚至都不必让我多看一眼。 教主就是这个意思吧? 临砚站在他身旁,听到这句默然想到。 就算教主病重,教中上下,仍没有一个人能够撼动他的地位。 我也不能…… 临砚心里浮现出这句话。他的眼底,也随之微微一暗。 不错,我也不能。 “我明白,”穆如松叹道,“我不求生路,但求教主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一个痛快。” “好,我也不说多余的话,”沈惊澜道,“我让他们抓你们回来,而不是就地处置,你们想来知道我要问什么。你们已经泄露了哪些情报?逃出幽州时,究竟是谁在接应你们?本教分坛里,必定有你们的内应。都说出来,我就让你们死得痛快些。” 穆如松与邬霜对视了一眼,略一犹豫就道:“好。” “我们所知的大部分情报,都还没有泄露出去,我们只说了……” 一蓬青碧色的烟雾,忽的从他身上散出。 烟雾里似带着剧毒。 “这些老狐狸在我面前立誓的时候,的确一个个都老实多了。用武力来说话,总是很容易让人听进去的。” 沈惊澜轻轻一笑,看他一眼,忽然道:“我倒觉得,反而是你有时候不太听我的话,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你表面上像听进了心坎,背地里做的又是另一套。” “我怎么会,”临砚垂眸,“教主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牢牢记在心上,从来没有忘记。” 换成任一个人听教主说这样的话,只怕都会脸色大变。对一个属下来说,这评价已是一种相当严厉的指责了。 但是他们之间的情谊不同。 沈惊澜既是他的师长,又是他的父兄,一手把他带大,他的一身修为,也是沈惊澜所教……他们之间的牵绊,本就是无人可以了解,更无人能够比得上的。 沈惊澜说这句话,也更像身为父兄,对不听话的晚辈温柔而无奈的责备而已。 临砚虽然矢口否认,心里也承认,教主说得确有道理。他已有很多时候,避开正在闭关的教主,擅自出去行动,为了调查能治教主病症的仙药的踪迹。 不是他不想听话。 教主对他命不久矣这件事,已经看得颇为通透,临砚却一点都不能窥破。 “是吗?”沈惊澜笑着摇头,“我看你这次跟我回去,还乱不乱跑。” “你要打断我的腿吗?”临砚也笑了。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早就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了,你有自己的想法。就算现在我能用话限制你,以后等我连话都说不出,动也动不了的时候,又能如何呢?脚长在你自己身上,选择什么路由你自己决定。”沈惊澜道,“若是有一天,我真的有了想打断你的腿的念头,我一定会先折断自己的手。” 从他流云般的袍袖中露出的手,五指修长,因为瘦而更显得长,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 临砚在看着他的手。 只看表象,没人会相信这么样一只手里,握着的是毁天灭地的力量。 临砚没有再接沈惊澜这句话,他已无话可说。 “教主,那碧落丹……你服用了吗?”他又问道。 “嗯。” “让我看看。”临砚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搭住了他的脉搏。 缓慢而微弱的心跳声,从他指间,一直落入他心底。 仿佛一只小锤,轻轻敲打在他心坎上。 临砚真希望这执锤的小鬼,永远都不要懈怠停下来。 “碧落丹没有改善你的身体,只是强行续命……”临砚轻声道,“照这么看,还能再维持五年。” “五年不算短了。”沈惊澜道,“秋月与春风,冬雪与夏荷,还能再看五次。我这辈子得到的东西,看过的风景,本就比别人都要多。” 少渊:“……” 这俩人一说起话来,很快就会把他忘记。他明明化身成人类的模样,却好像已变成了一团空气。 他百无聊赖地在腰间摸索,忽的惊“咦”了一声。 “怎么?”临砚问道。那两人都望向了他。 “我的折扇不见了,”少渊回想片刻,“大概丢在宴客厅里了。” 折扇? 临砚记得,少渊常年佩的是一把用璇龟甲制成扇骨,天蚕绢制成扇面的折扇。不算多贵重,对灵力运转倒还有些好处。他会带着这把折扇,是因为第一个被他吞噬的人,腰间也佩了一把。 六十多年前,那个在名门世家娇生惯养长大的小少爷遭逢巨变,被迫逃进了幽州。他没有沈惊澜和临砚的运气和实力,很快就被水泽中的蜃魔吞噬。这蜃魔延续了他的外貌、名字和习惯,一直至今——这就是如今的少渊。 当然,少渊腰佩折扇,就一点也带不出原身的风流了,完完全全是附庸风雅。 “那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让穷奇帮你再买一把。”沈惊澜道。穷奇在天绝教中负责物资的采购。 临砚心想,看来这把折扇已经落入了许笑飞手里。 作为boss,除了经验值,装备和灵材也是应该时常掉落的吧? 以后和主角战斗,还得留意一下自己身上的东西。 这朵瑞云飞得极为迅疾,少渊打个岔的功夫,他们就已飞回了最近的天绝教秘密分坛。 回到了自家地盘,临砚和少渊都将他们掳走的叛徒放了出来。 邬霜一见沈惊澜,两腿虽然还能抑制住不发抖,脸上却已面如土色。 穆如松倒是比他镇定一些。 他一从临砚的空间法器里脱身,就向沈惊澜道:“教主已有许久没见过我了吧?我也有很多时候没见过教主的面了,想不到竟是在这般境地下。可惜就算想恭维一句教主风姿如旧,也说不出口哇。教主的气色,确是不如从前了……” 他长长地叹息一声:“教主可还记得四十年前的往事?那时你何等英姿飒爽,我也是年轻气盛。天绝教的疆土,都是你我在那时候打下的。时过境迁,时过境迁!你已重病缠身,不问教中事务,我也成了混吃等死的废人。我之所以叛逃,就是我不甘心哪!我为本教做过多少事,后来又是什么下场,教主都不曾看在眼里吧?我叛教被抓了回来,我无话可说,但我若是不叛逃,教里也快要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他连一次都没有提到临砚的名字,只不过话里话外,都在影射他。 “四十年前……”沈惊澜也叹息,“那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我共战沙场的情谊,我也没有忘记。” 他的眼神恍惚了一下,似也回忆起那段时光。 那时他的病还不似现在这么重,也不像现在这般常年深居简出,率领着追随他的部众们东征西讨,沙场饮血,那的确是一段痛快的日子! 不像现在,每时每刻,都受着零零碎碎的病痛折磨。心还未老,身已先衰…… “但是,”沈惊澜话锋一转,“你既已叛逃,还有什么好辩解的?你就没有想过,削去你的权力,是我的意思吗?我早已看出你绝不是个安分的人,你也向我证明了我的眼光没有错。” 他目光幽深地看着穆如松:“你是教中元老,你知道叛教该落得什么下场。即便有所不满,你可以叛我,却不可叛教……本教在天水城的分坛,就因你的泄密,被正道突袭捣毁。分坛三十一名教众,没有一个人活了下来。这三十一条命,你要如何偿还?” 你可以叛我,不可叛教…… 因为你叛我,也不过是蚍蜉撼树,甚至都不必让我多看一眼。 教主就是这个意思吧? 临砚站在他身旁,听到这句默然想到。 就算教主病重,教中上下,仍没有一个人能够撼动他的地位。 我也不能…… 临砚心里浮现出这句话。他的眼底,也随之微微一暗。 不错,我也不能。 “我明白,”穆如松叹道,“我不求生路,但求教主念在往日的情分上,给我一个痛快。” “好,我也不说多余的话,”沈惊澜道,“我让他们抓你们回来,而不是就地处置,你们想来知道我要问什么。你们已经泄露了哪些情报?逃出幽州时,究竟是谁在接应你们?本教分坛里,必定有你们的内应。都说出来,我就让你们死得痛快些。” 穆如松与邬霜对视了一眼,略一犹豫就道:“好。” “我们所知的大部分情报,都还没有泄露出去,我们只说了……” 一蓬青碧色的烟雾,忽的从他身上散出。 烟雾里似带着剧毒。 许笑飞来药材室看他的时候,临砚也正忙着称量药材。 把杨臻的传讯青鸟打发走,才有空理他:“你怎么有闲暇看我?在躲懒吗?” “哪里,”许笑飞道,“韩师兄今天教了我御剑飞行之术,让我绕着逍遥派多飞几圈,我这不就顺便来看看你嘛。韩师兄还夸我一学就会,简直像上辈子就会御剑似的。” “又在自吹自擂。” “才没有自吹自擂!你若不信,晚上我御剑带你出去兜个风,我们也好一阵子没下过山了,怎么样?” 许笑飞殷殷切切地看着他。 “……好。”反正入夜后也没事可干,临砚就答应了,“但愿你我都不要摔断腿。” “那怎么会。”许笑飞立即高兴起来。 他还要说什么,忽听一声巨响,山摇地动,连站都要站不住了,满地的瓶瓶罐罐也在哐当作响。 “什么,这山要塌了吗?”许笑飞不明所以,脸色大变,一把揽住临砚肩头,“快,我带你飞出去!” 瞬间招出了一把清光耀目的仙剑。 临砚淡定地摇摇头,脚下动都没动:“没事,不必大惊小怪。” “可……”肩上传来的力道陡然加大,许笑飞似乎不由分说,就要将他拐带走。 临砚默默地拿开他的手。 两句话的功夫,突如其来的地震就渐渐平息下去。 许笑飞转头望望,发现连这间屋子都维持着原样,松了口气:“这是怎么回事?” “师尊炼丹的动静而已。” “炼丹?”许笑飞顿时想起了什么,看来韩樾也给他说过本门的丹房长老的事迹,“炉子又炸了?不行,不行,这太危险了!你真要留在这里吗?祁师姐说了,早早改换他道还来得及,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学剑?” “我只想学炼丹,”临砚道,“不用担心我,你看,这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 “这次虽然没什么事,也难保……”许笑飞住了口,神色依然忧虑,他想了想,往怀里一掏,掏出一叠淡黄色的符箓,“这些你拿着,是韩师兄画的护身符,他送给我的。要用的时候捏在指间,念一个‘御’字即可。” 临砚没有接。 “你既学剑,日后就要多战斗历练,下山斩妖除魔,这些护身符于你更是有用,你还是自己留着吧。” “不必,我顾得好我自己!就算以后打不过妖魔,难道我还不会驾剑逃跑吗?”许笑飞不依,将符箓一股脑塞到他手里。 “……好吧,那你收下这个。”临砚没多坚持,收起符箓,伸手往领口一探,从贴肉处扯出了一枚玲珑小巧的白玉坠子,解了下来。 “这是什么?”许笑飞看得有些发愣。 “一件防身法宝,也是我修仙的祖上传下来的。”临砚道,“里面原先存着一股灵力,不过已经渐渐散去了,需要重新注灵。注入得越多,防御力就越是强大,可谓遇强则强。我的灵力远不及你浑厚,在你手中,它的用处更大。对了,据说此物还有聚魂固魄之用,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总之是个好东西,你要好好运用。”他温柔一笑。 每天上午,两人一齐修习《逍遥游》功法时,他的确能感觉到,许笑飞的灵力增长可谓突飞猛进。一万个人里,也未必有一个,能有这样的修行速度。 临砚边说着,边欺近一步,替许笑飞把这白玉挂坠重新系了起来。 这个距离,两个人已是呼吸相闻。 “我……”许笑飞似乎想推辞,却不知怎的,话还没说,脸先红了。 他捉起颈项间垂落的温润白玉,低头瞧了一眼,道:“你放心,我……我一定会好好使用的。” “嗯。”临砚应道。他忽而转头,望向一旁。 杨臻的那只青鸟正两腿一叉,坐在钵盂中,悬空等在那里,也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 青鸟状似阴冷地睨了许笑飞一眼,被人撺掇自己的弟子改投他处,想来杨臻也是不太高兴的。没多说什么,青鸟又对着临砚径自开口道:“一两九转丹砂,半钱鼠尾草,三种能治火灵灼伤的药草各一钱。” “是。”临砚忙活起来。 “你也该走了,再多练练御剑飞行。我可不想晚上像只中箭的大雁一样从天上栽下来。”他头也不抬地对许笑飞道。 “放心好了,晚上见!” 从抱朴峰回来,吃了晚饭,许笑飞就拉着临砚出了院子,叫出了他的飞剑。 逍遥派地广人稀,家底也不薄,本来每个新晋弟子,都可以分到一栋独门独户的小楼,许笑飞很想和临砚一起继续住在他们养伤的院子里,临砚也就随他。 夜风细细,月色清明。 许笑飞跳上了剑身,朝临砚伸出手:“来,站我前面。” 这桥段有点眼熟,又有点不大对,临砚也不去多想,一步踏上。许笑飞一把抱紧他的腰,默念御剑法诀,剑身轻轻一震,就如离弦之箭,嗖地射了出去。 许笑飞没有自夸,他的飞行之术确是相当娴熟。 在他失忆之前,莫非真的学过?临砚不由想道。 飞剑去势极快,几个呼吸之间,就越过了逍遥派的各座山峰,还在往外飞去。 “怎么样,我是不是飞得不错?”呼啸风声中,许笑飞凑在他耳畔问道。 “还行。” “哈哈哈!我还会翻滚着飞,九曲回旋着飞,就怕你晕……咦,前面是不是个村子?我们去看看吧。” 数点灯火,从前方的夜色里浮现出来。 “好。” 许笑飞操纵着飞剑,逐渐从高空降下。 落入眼底的景象愈发鲜明,的确是个依山而建的小小村落。 “嘎——” 离地面大约还有十丈时,一头慌里慌张的夜枭迎面撞了上来。许笑飞连忙避让,剑身猛地一扭,突然倾覆。 “……” “你怎么样?”许笑飞好像摔得不轻,龇牙咧嘴地倒吸一口冷气,犹在问临砚。 “我没事。” 许笑飞总算见机得快,关键时刻,一把握住了剑身,带着临砚一起挂在了剑下,缓住了坠落之势,两人这才没有摔死。 眼下他的手掌已是血流如注。落地之时,他先探到地面,临砚似乎还听到“咔”的一响,恐怕这下他的脚也扭伤了。 这发展似曾相识,好像是游戏里的一个支线剧情…… 只不过原剧情里,许笑飞是一个人偷偷溜出来的,如今他和临砚交好,就叫上了临砚。 “伸手。”临砚道。 他从自己的衣袍上撕下一角,替许笑飞包扎起来。 “不能留在山里,夜间多有野兽,说不定还有妖兽出没,我们先去那村子里吧。”临砚道。 他们坠机的地点,是在临近小村的山坡上,草倒是生得繁密,还星星点点开了许多野花。 许笑飞扶着地面,慢慢地站起,右脚甫一落地,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脚也伤到了?” “……是。” “你扶着我走吧。” “好。”许笑飞将手臂环过他的肩,一瘸一拐地跟着临砚往山下走去。 “这户主真是好心,肯收留我们一宿。”许笑飞在床沿坐下,满足地叹了口气,笑道。 他的状况实在不宜再御剑,两人进了村子,就找了一户人家借宿,准备等明天一早再走。这家的儿子出门行商了,家中刚好有一间空房,收拾得还算干净。 “我说什么来着?我可不想像只中了箭的大雁,从天上掉下来。”临砚没好气地道。 不过说来也不能怪许笑飞,这是剧情——也就是天道的安排。 临砚还向面相慈祥的老妇人借了一个铜盆和一块毛巾,打了点冰冷的井水盛在铜盆里,此刻正就着蜡烛的一点微光,将毛巾浸湿,又慢慢拧干。 “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下一回绝不会这样了。”许笑飞也有点不好意思。 “没错,马失前蹄,所以现在你的蹄子也肿起来了。”临砚道,“你自己脱鞋脱袜,我给你冷敷一下。” 许笑飞乖乖地除去鞋袜,右脚的脚踝,果然已经肿得老高。 临砚将手中的毛巾搭上去,裹了一裹。 这时,一阵铮铮琮琮的琴声,穿过半敞的窗子随风送了进来。 缥缈如梦,若有似无。 临砚面无表情,待许笑飞脚踝上的毛巾捂得有点热了,又取下来,重新在冷水里浸了浸。 60.终章 不多时,临砚就到了三松轩。 在教主所住的内院门外,他停下了脚步。这地方他来过许多次了, 曾几何时,他为了教主的病和教中事务常常在外奔忙, 但只要一回来,就天天往这里跑,只恨不能再多看那人一眼。 正是知道相聚的日子已越来越少了, 所以每次见面, 两个人都尽可能地哄着对方, 说些有趣的事情, 让彼此都过得更愉快些。 教主笑起来时的神情, 他们聊过的每个话题,坐在院子里对酌时的醇酒, 还有那时光风霁月、朗日晴天的光景, 他都记在心里,永远都不会忘记。 可是……到了此时, 他竟鼓不起再见这个人的勇气。明知道教主就在里面, 就在他一抬脚就能见到的地方,他的脚却像重逾千钧。 临砚闭了闭眼睛,目中蓄满伤痛之色。 犹豫半晌,深深吸了口气,面上重新显露决绝。 他终于走了进去,缓缓环顾四周。 庭院里仍是老样子。已到了秋深时节,几株枫树上红叶徐徐飘坠,由于每日有人清扫,倒还不曾有落叶堆积。 沈惊澜立刻感知到了来人,临砚一走进,就闪现在了庭院中央,一边注视着他,一边顺便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以前是因病痛缠身,能坐下他就不想站着,如今身体转好,这多年养成的习惯倒还一时难改。 他先是静默地看着临砚在院中左右张望,等了片刻,忍不住开口埋怨:“这么一个大活人就坐在这里,你还在找什么?” 这一次他的行动和言语没有受制。沈惊澜知道临砚对他何等看重,正是看重,他随口一语便可化作扎入这个人心脏、扎得满手鲜血的尖刺,但即便拥有这样的力量,他也并不想用。他宁愿让他的话语,化作抚慰人心的柔风。 听到他的语声,临砚的身子显见地一颤,终究转脸望向了他。 他第一句话却是:“我想知道,许笑飞在哪里?” 沈惊澜笑了,笑得有几分意味深长。他微笑着道:“你怀疑我把他藏了起来?” 临砚望着他的眸子里本来恍惚慌乱,此时光芒渐渐凝聚,变得锋锐而清醒,道:“不只是怀疑。” 他朝沈惊澜走近,最后站定在他面前,低头看他。 临砚轻轻道:“我以前只顾着妒忌,却没有细究过,他身上其实有很多疑点……我着实没有想到……” 不止是这几天,“神出鬼没”的许笑飞留给他的疑虑。 其实早在最初相见,他们一齐拜入逍遥派的时候,许笑飞就好像认得他了,还牢记着他身上的一处旧伤。 许笑飞不像是逃脱了沈家灭门之灾的另一个幸存者,也不会同自己一样是个穿越者。因为他胸口那道火焰形的旧伤,是他和沈惊澜创立天绝教前,在环境险恶的幽州东躲西藏、颠簸流浪时留下的,本来没有别人知道。 许笑飞为什么会知道? 他渐渐冷静下来,才重新开始思考。 沈惊澜带笑轻叹一声:“你总算想通了。” 下一刻,他腰间一紧,已被倾下身的临砚用力揽住,临砚的一对眸光凝滞在他脸上,不再是瑰丽的金光,却同样的浓烈与深沉。不是入魔,又似入魔。 临砚轻声地、梦呓一般道:“教主,你最近可喝过桂花酒?” 什么?沈惊澜一怔,没料到他突然这么问。 临砚的唇已压了上来,重重地吻着他,舌尖主动探入他口腔,肆意地索求掠夺,沈惊澜自也不甘示弱,回应得更热烈,一直到临砚几乎快喘不过气才肯稍稍放开他。 临砚气息紊乱,双唇微张,嫣红唇瓣上还沾着晶亮的水迹,眼里恍然:“果然……教主爱喝果酒,这儿的地窖里连一坛桂花酒都没有。” 从沈惊澜口中,他却尝到了一丝桂子的清香。灵力充裕的百年金师桂酿成的酒,才能将一缕香气留到现在。 到了此刻,他再无怀疑。 许笑飞,和教主是同一个人。 沈惊澜笑了笑。 ——你还有闲心想这个? 他没有说出来,但他的举动无疑已透露出了这句话。他方才只是稍稍将临砚松开一些,这时再度托着他的脑后狠狠将他按向自己。 他少有这么粗暴。 临砚被他吻得说不出话来,只好让声音响起在他的神识里:对不起,我…… 他也在神识里打断了临砚:无妨,你我之间,何须计较那么多。 他的答话语声温润,手里却一点都不软。不知不觉间,贴在一起的身体越来越热烫,覆体衣物成了碍事的东西,裂帛声响,他们彼此都帮对方撕扯下来。 就连脱衣的一时半刻都不肯再等。 沈惊澜抱紧怀中人,身形一闪,再现身时,已到了卧房的床榻上。 光|裸的后背触碰上了柔软的床褥,临砚注视着伏在身上的那个人,喘息着,微微睁大眼睛。 教主……沈惊澜…… 教主身上已长了些肉,恢复了几分旧时的风姿,看在眼里他竟不由思绪飘转,飞回很久以前……他们刚刚逃入幽州,沈惊澜本来就有伤在身,又为护他再受重伤,陷入了昏睡。在那山洞里,他揭开沈惊澜的外袍,小心地替他在周身伤口上敷药。 那时的沈惊澜还未有后来这么强大,身体却比后来病魔耗损的样子要强健许多。温暖篝火映照下,他的每一寸肌肤都泛着动人的光泽。 他敷了药,又替沈惊澜包扎,抑制不住地越来越心猿意马。他的身体还是孩子,但灵魂已是成年,他忽然发觉他对正照料的这个人起了欲念,这欲念像一把越烧越旺的火,强得让他感到……害怕。 他已拜沈惊澜为师,他们师徒相称。他对沈惊澜一直都很仰慕、崇敬。沈惊澜对他也是一个最尽职尽责的师长。 他怎么能……沈惊澜又会如何看他? 他咬紧牙关,决定忍下去。走出山洞,找到一个水潭,冰冷的潭水浇在身上,让自己清醒过来。 他一直忍耐着,直到后来发觉沈惊澜似也有意,他也已经缩成了习惯。甚至于沈惊澜往前走一步,他就后退一步。 唇瓣上被人重重一咬,临砚的思绪顿时回到现实,欲|火又在他的身子里灼烧,比多年前来得更猛烈得多,像是把这些年所忍耐的尽数爆发了出来;而他能感知到,沈惊澜的欲|望竟不逊色于他,也像是忍了好久,望着他的那双原本澄清的眸子里,涌动着骇浪惊涛,光是朝里面望上一眼,就足以让人手脚发软。 若是当初早点说出口……不过,现在也还不晚。 临砚感觉到有根灼热的东西顶在了下腹,沈惊澜的一只手也沿着他的小腹滑下,往腿间摸去。 如坠云端的他也不由,迷迷蒙蒙地想:啊……还是我在下面? 他是师徒中的徒弟,是教主之下的护法,功力也远有不及,在沈惊澜面前始终居于下位。 他先前起的心魔,也是缘于这一丝不甘。 无力地垂落在身畔的手慢慢抬起,情蛊的效力还在,只要他一催动,沈惊澜就立刻会连动都动不了……但他抬起的手,却只是揽上了沈惊澜的腰身,指尖搭在那浮着薄汗的肌肤上。 罢了。 临砚的双眸里只余下了恋慕。 既是这个人…… 他心甘情愿地臣服于下。 在他这一闪念的瞬间,沈惊澜似也洞察到了什么,忽然在他耳畔道:“你若想,我也可以……” 他的声音沙哑惑人。 临砚笑了,他揽着那人后背的双手,更深地将他按向自己的身体,又或是他自己的身子主动迎合了上去,口中轻轻吐出一句:“不必了,这样就好。” 非是客套,这是他真心诚意的回答。 沈惊澜没有再多说什么,低头亲了亲他,下一刻,临砚轻喘一声,从未有外物侵入的那地方,已有根炙热的手指探入。 当沈惊澜后来进入他的身体时,临砚只觉万事万物都一时沉寂,天地间只余他们两人,水乳|交融,合为一体。 第二天,太阳已爬得老高,临砚才醒了过来。 他是修道之人,倒不觉得多么腰酸背痛,但下|身那地方,好似已用得有些发肿。 他们足足折腾了一晚,两个人都泄了好几次元阳。做到最后他又有点吃味: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花样? 没问出口的则是,你是不是背着我,早有情人,阅历丰富? 沈惊澜连忙含笑哄他:我只有过你一个,至于我为何懂得,是因为许笑飞知道…… 许笑飞?他虽想再问,但他在床|事上实在还是个新手,已被沈惊澜艹得要死要活,对话之际他被沈惊澜撩拨了几下,渐渐变得敏|感的身子顿时又颤抖不止,溃不成军。 想起昨夜,临砚不禁脸颊发热。 他慢吞吞地坐起来,穿好了衣服,走出卧房。 他感知到沈惊澜正在花厅里,也往花厅走去。 他很快就看见了那人,微微吃了一惊。 沈惊澜在吃早饭……不太早的早饭,面前一张红梨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除了配粥的各色小菜,还有许多碟实打实的点心,如酥酪、虾饺、煎包、枣糕、玫瑰酥等等。 这一桌子早饭大概给五六个人吃都还有剩。 现在却已被扫荡了大半,倒是每一样都给他留了些。 沈惊澜也早已瞧见了他,一边磕开一枚鸭蛋的圆头,一边笑着招呼道:“快来,你也吃些东西。” 临砚走过去坐了下来,让侍女也给他盛了碗粥。 他喝着粥,看着沈惊澜吃,看得眼神发愣。 教主几时变得这么能吃了…… 沈惊澜好似看出了他的心思,啃着一块甜糕,笑道:“如今病好了我才发觉,我的舌头原来被常年喝的苦涩药汁毁得有多厉害……” 现在味觉恢复,猛然觉得没有一样东西不可口。 何况三松轩内的大厨,都是临砚特意聘来,人人都有一手绝活。 临砚忍不住叹了口气:“看来教中很快要养不起教主了。”眸子里却浮起笑意。 教主重病初愈,正是恢复身体的时候,昨晚又耗费了许多气力……多吃一点,实属正常。 他巴不得沈惊澜再多长些肉,现在,还是太瘦了。 “教主?”沈惊澜却道,“你怎么还是这么叫?时候不早了,你吃完饭,我们就动身去那继位大典。” “什么?”临砚一惊,险些儿把粥碗打翻,“这大典自当取消,我这就去发布通令……” 沈惊澜摇摇头:“此事既已通告教中,怎好朝令夕改?”他笑了笑,瞧着临砚,“何况我已清闲了这么多年,实在不习惯再有教务缠身,我若不卸任,以后可就躲不了懒了。” 临砚无言以对。 沈惊澜话是这么说,自己遇上难办之事,难道他便会袖手旁观吗? 临砚想想又道:“可是,我已习惯了称呼‘教主’……实在不想改换。” 沈惊澜斜睨他一眼:“还叫什么教主?难道你不该改口叫夫君了么?”一语落下,他顿时满意地看到临砚双颊上浮起了红晕。 吃了早饭,他们一道前去举办继任大典的天绝教议事主殿。 群魔已在殿中等候。 待到看见两人肩并肩,一齐走了进来,各自脸上的神情,可谓是精彩无比。 他们本以为沈惊澜不是病重将死,就是两个人已决裂成仇。 临砚的目光在大殿中淡淡一扫,诸人顿时鸦雀无声。沈惊澜倒是目不斜视,只含笑凝注在他的身上。看临砚走上高位,他自己则退了下来。沈惊澜所站之处,身旁群魔慌忙退避三步,他们可不敢与这个人平起平坐! 临砚望向下面,百感交集,最终接下了象征教主之位的那枚玉指环。 到了如今,这位子已不重要了。 但天绝教既然是他和沈惊澜亲手创立的,他也会将这地方好好地守下去——和沈惊澜一起。 大典完毕,临砚屏退了上来恭贺的教众,匆匆走出殿外。 沈惊澜已在僻静处等他。 临砚追上去,走了一会儿,到了无人地方,临砚忽然道:“那情蛊,我也不知解法,不过……” 沈惊澜笑着瞥向他:“你说不下去,我就代你说。昨夜之后,那情蛊的效力似乎减轻了些许。此蛊名为‘情’,因‘求不得’而生,恐怕也唯有通过两方真心以待的情爱欢好才能破解。看来,”他咬着临砚的耳朵,悄悄道,“我今晚仍不能放过你。” 被他热气吐过,临砚的耳朵竟也红了。 又走了片刻,沈惊澜道:“把教中事务理一理,分给下面的人,过两日我就带你去极地龙渊,请九幽出手,把你体内的毒伤治好。” 临砚点点头,他知道教主和那九幽龙君有些交情。教主曾在爱好收集天下奇招的九幽面前使出一剑,令那头老龙赞叹不已。 他没有多想他的伤势,忽又想起了许笑飞。许笑飞曾向他提过,知晓治他毒伤的办法…… 临砚道:“对了,你还没有告诉我,许笑飞究竟是怎么来的?他为何知道许多你都不知的事情?他此刻是不是……已融回了你的身体?” 他望着沈惊澜。 沈惊澜道:“这事说来话长,容我以后慢慢对你说。我也是后来才与他相认,并非有意瞒着你。” “至于他的下落……” 沈惊澜笑了笑,掐了个咒诀,光华闪过,在他身旁顿时又多了一道身影。 一个束着高高马尾,笑起来若春风拂面的少年。 比他更年少一些,也更活泼一些,但眉眼间,又活脱脱是同一个人。 许笑飞一出现,就坐在道旁老树斜出的一根粗枝上。 悠悠荡荡,衣袂飘摇。 沈惊澜望着他,不由问:“你为何坐在树上?” 许笑飞瞧他一眼,笑道:“为了比你高?” 他又向恰在那根树枝下的临砚倾低了身子,一只手抚着他的侧脸,凑到他耳畔,道:“你不是说想跟我走么,我这就带你走,天涯海角都由着你,好不好?” 他虽压低了声音,但明显还足够让沈惊澜听到,简直没有比这更光明堂皇的挖墙脚了。 沈惊澜摇摇头,也望向临砚,向他探出了一只手:“小砚不会跟着你走,他从没有离开过我。” 他们好似都在等临砚做出决定,牵起其中一人的手。 临砚已经呆住了,半晌没有言语。 在他下决定前,又见光华一闪,两道身影变回了一道,沈惊澜笑着站在他面前,仍伸着手:“一个小玩笑而已,两个人都是我。你肯不肯牵着我的手?不过,一抓着我的手,你就要叫一声‘夫君’。” 在他含着温柔笑意的注视下,临砚将手放进了他的掌心。 只迟疑了刹那,就脱口叫了声“夫君”。 语声亦很清晰。 到了现在,已没有扭捏的必要。 来路漫漫,总有他们携着手,一道走过。 61.番外·平行时空结局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大概是晋江又抽啦=w=  临砚:“……” 教主这还越演越起劲了? 回头我就把这条街的产业和地契都买下来, 行不行? 见临砚不说话, 沈惊澜又道:“阿砚, 那你也吃一点吧。我们出来之前,还没有填过肚子。” 他的脸色依然苍白,眸子还是很清亮,由于变换了身份,现在的脸容比他原本的更加纤细秀丽, 对着这张脸,大多数人都会忍不住把声音放轻一些的。 临砚真怕他会突然冒出一句“来,我喂你”, 就冲这张脸,他好像真能说出来。 还好他只是把碗和勺子一起推给了临砚。 临砚松了口气,又暗暗有点儿失落。 他们之间如此温情脉脉, 似也闪瞎了祁燕许笑飞二人。 他们俩只是谈得来的好友, 并非情侣。 “这儿真热闹,”祁燕转头望着人头攒动的街心, 叹口气, 摇摇头, “比山上热闹多啦,可惜你韩师兄今天没来。” “大师兄还在抓紧练剑吧?”许笑飞接话道。 “是啊, 马上就是论剑大会了, 师兄要代表我派参加大比, 他正临阵磨枪呢, 每天都忙得要命。”祁燕笑道。 听他们说起了正事,临砚不由竖起了耳朵。 一旁注视着他喝粥的教主,好像也在不动声色地留意这两人的对话。 “哪里是临阵磨枪,”许笑飞也笑道,“大师兄在修行上向来勤勉得很,只不过最近尤其勤勉罢了。以他的剑术,拿个青年组第一想来没问题的。祁师姐,你在背后这么损他,当心我告到本人面前去!” “小兔崽子,你敢!”祁燕作势将手一抬。 她放下手,随即又道:“师兄这回如果真拿了青年组第一,以后他就没有参赛资格了。许师弟,我派人丁单薄,年轻弟子中我最看好你,你也要好好练剑啊。” 她倒没说错,这一届是韩樾参赛,下一届就轮到许笑飞上场了。 当然,到时候是一路高歌猛进,还是第一场就灰溜溜败下阵来,完全取决于玩家修炼的等级和操作水平。 “师姐的修为不是比我高得多吗?” “我?”祁燕摇头道,“稀奇古怪的法术我学了不少,真刀真枪地斗个胜负,我可不行。……吃栗子吧。”她随手将刚剥好的一颗热腾腾的栗子塞到许笑飞手上。 许笑飞看她欲言又止,直接问道:“师姐,你是不是还有话想说?” “你看出来了么?”祁燕顿了顿,犹豫片刻道,“这件事其实我……我本不该告诉你的,你大师兄若是知道我说出来了,只怕也会生我的气。所以我才趁我们俩单独出来的机会,想偷偷给你说。” 她本来是个性子爽朗的人,这时候竟然有些支吾。 “什么事?”许笑飞奇怪道,“莫非……” 他眼里浮起一层阴翳。 “的确有关林墨师弟。”祁燕坦然承认,见许笑飞的表情,又连忙道,“你别急,不是要劝你放弃。我就长话短说吧,你也知道,我派有些长老常年在外云游,其中有个孟星珍长老,近几十年来一直待在西南的偏远之地,一个叫锦屏城的地方。他最近传回消息,说是在那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人,还有活人成僵,死人复活之事……” “什么?”许笑飞立刻听出了其中关键,声音颤抖起来,“死人复活,死人复活……小墨他……他有希望了么?” 他的眼睛湿了。眼中有太多复杂的情绪,无法一一辨认清楚。 祁燕等他平静下来,方才继续说下去。 “对,你想求的法子,或许就能在那里找到。但是那地方太过危险,你的身手还很勉强,你得好好修炼一段时间再去。大师兄的意思是,既然你心意已决,谁也劝不动你,就由着你温养他的魂魄吧,最多就是修为停滞不前罢了,资质不好的修士们,都是这么过一辈子的。但是,让亡魂转生,却是逆天之术,一定会付出很大的代价,他坚决不肯将这消息告诉你。”她长长地一叹,“我看你这副样子,却更不忍心……你试过之后,或许就能想通了。” “我明白,我明白!”许笑飞道,“多谢师姐告知,我……我一定勤加修炼,再去那里寻觅机会。只要能复活他,什么代价我都付得起……” 他不知不觉地抬手,摸了一下胸口,那里面贴肉藏着他的玉坠。 甚至禁不住笑了一笑。 看到他这副样子,才让人惊觉他原来一直都死气沉沉的,就算和祁燕笑闹的时候,心也沉在很深很深不见光亮的地方。这时候忽又活过来了,神色里充满了希望。 有些人总是不会困在绝境太久的。 他们总能柳暗花明地找到一条出路。 沈惊澜在听着他们说话,神色宁静,看不出心里在想什么。 他忽然道:“两位都是修道之人吧?我虽不太了解修仙事,却也听得出来,这位少侠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祁燕和许笑飞没料到这病恹恹、又会害羞的美人会突然插话,都诧异地望着他。 就连他的丈夫都吃惊道:“你、你莫非……” 莫非看上了他?——照常理,他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沈惊澜不理他,仍继续道:“你们或许会奇怪我为何要插|你们的话,因为这位少侠让我想起了我的一位叔叔。他原本像你们一样出身名门正派,后来为了替枉死的好友讨个说法,杀了不少人,只得投奔了魔教,人人都说他是个从骨头里都烂透了的魔头。但我小时候就见过他,我知道他不是天生就是魔头的,就像你一样。” 他注视着许笑飞,轻轻咳嗽着道:“你不求报答地替我赶走无赖,很热心肠,和他从前的样子一模一样,而且,你似乎也要做一件世俗不容的事……也许有一天,你也会和他一样投奔魔教,说不定还能遇上他,和他结为好友。” 临砚:“……” 教主好像还真对许笑飞产生了些许好感,趁机推销起了天绝教。 他轻轻碰了碰沈惊澜的小臂:“好了,打住吧,今天怎么说了这么多话?平常说这么多,你早该累了。” 表面上的工作,他还是得做的。 不过,就算祁燕等人起了疑心,不论用什么手段探查,也绝对看不破他们的伪装。 “那还真巧,你叔叔投入了魔教么?魔教……天绝教……” 许笑飞喃喃道,他也领会到了沈惊澜的话中的意思。 “不错,逆天而为,世俗不容……或许到了那时候,我也只有这条路可走了。” “许师弟,你说的什么话!”祁燕蹙眉,厉声道。 她应该也想到了这一点,但由许笑飞亲口说出来,她还是难以接受。 “师姐,”许笑飞要比她平静一些,“就算这一天早晚会来,我也始终把逍遥派当成一个家。到时候你们不必再认我,以免连累逍遥派,但我在心里,还会视你们为师兄师姐的。” “别说了……”祁燕听不下去了,起身道,“我们走吧。” 那两人的背影,很快没入了人群消失不见。 临砚道:“我们也走吧,风有点凉了,我们早点回去休息。” “好。”沈惊澜道。 他由临砚扶着,慢慢站了起来。 一直走到人流稀少的地方,临砚瞥了他一眼,又别别扭扭地开口道:“教主,你、你今天为何要变成这副模样?” “你还放不开么?”沈惊澜道,“我外表变了,内里没变,而你看到我外表变化,心也跟着变化……如此执着于表象,看来说明你的心性上,还需多加磨炼才是。” 他朝临砚微微一笑。 “……是。” 又被训导了一番,临砚无奈道:“教主总是很有道理的。” 再有道理,也避不过教主今天强行调戏了他一整晚的事实。 屋后有一片修竹,清风过处,沙沙作响。 临砚刚在榻上躺了下来。还没什么睡意,睁着眼睛,卧听着如涛的竹声。 来逍遥派时还是春天,现在已到了立夏。也不知道教主,是不是已经出关? “笃”“笃” 他忽然听见有人轻轻扣了两下窗沿。 而后一个带笑的声音道:“林兄,林兄!睡了没?” 临砚坐起身,披上衣服。 “进来吧。”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身影,灵猫般矫捷地翻窗而入,笑嘻嘻地站在了榻边。 “只有梁上君子才喜欢从窗子进来。” “你这儿除了一个你,哪儿还有别的值得我偷的东西?”许笑飞道。 他油嘴滑舌的,临砚也不想搭理,只道:“你还不睡,找我做什么?” “我请赵师傅替我们烧了一份夜宵,都是你我爱吃的菜。来陪我喝上几杯吧?” 说话间,许笑飞变出了一方食盒,拎在手中。 见临砚默许,他也在榻上坐下。 一只小案,被他放在两人之间。他打开食盒,把菜碟一样一样地摆在案上。倒是有冷有热,荤素相宜,色泽也很讨喜。 最后还变出了一壶酒,一对小巧的酒杯。这些物事,原先都装在他腰间的乾坤袋里。 “赵师傅新酿的桃花酒,味道不冲,甜甜的,有股桃花香,你尝尝看。” 许笑飞给他斟上,也给自己斟满。 “你们俩真是逍遥啊,这就吃上了。” 两人正要吃,屋外又传来一个声音。 回头望去,一群人站在窗后,都是逍遥派的弟子,其中有祁燕,有韩樾,有化成小姑娘的馔玉,还有几只小狐狸。妖族与人族并不和睦,逍遥派育灵峰的长老清瑶却是一只九尾天狐,她原本是本门一位前辈的灵宠,那前辈仙去后,她没有离去,反而在逍遥派待了下来,还让族人也迁进了这里。小天狐们常常和本门弟子混在一起玩耍。 逍遥派不问出身,恬淡无为的处世态度,从这一点上就可见一斑。 “咦,你们来做什么?”许笑飞问。 “说的什么话,来看看你都不行?” “今天立夏节,我们还惦记着喊你去热闹热闹。你再看看你自己,啧。” “就是,有这么多好吃好喝的,却一点都想不起我们!” “这家伙什么好狗运,赵师傅居然给他开了小灶。真香啊……” 众人七嘴八舌道。 这些人好像都跟他很是相熟。临砚平日里多待在抱朴峰丹房,敢踏足那地方的逍遥弟子,说老实话都没有几个。许笑飞跟从韩樾习剑,想来到处转转,结识新朋友的机会要多上很多。 就算他没那个主动结识的心,天道也会安排很多小事件,让他认识认识其他人的。 这帮弟子们吵吵闹闹,韩樾则微笑着站在后面,一副纵容的样子。他身为掌门叶知秋的首徒,在小一辈中的辈分和声望都很高。他在战斗时,也是剑气环绕,战意凛然,平常时候,却是所有人的宽厚兄长。 62.番外·穿进搅基avg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大概是晋江又抽啦=w=  进了大殿, 临砚扫视了一眼。不算宏伟的殿堂里, 两侧或坐或站, 有二十多人。这应该就是此刻留在门派里的总人数了。 逍遥派在外界名声很响,大半原因是有个来头极大的祖师爷,还传下了一本数一数二的《逍遥游》功法。派里的弟子却不多,既没人去办什么天梯试炼,广收门徒,长老们也并不怎么热衷于在外面捡徒弟, 收徒一事全凭机缘, 教导弟子也比较的随心所欲。 换句话说,这是个从上到下都在放羊的门派, 人人闲散度日, 恬淡修仙。虽没有争雄天下的野心,但在临砚看来, 也绝对是一股不容忽视的正道力量。 韩樾将他们引到殿前, 拜见了主座上的掌门。 掌门叶知秋长须长眉, 尽皆皓白, 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看来少说也有好几百岁了。 “我听清瑶说了你们的事。两个小娃娃,我再问你们一遍, 可是真的想要学道?这条路不比其他, 坎坷难行, 可能一辈子都修不出结果, 也有可能半途就遭劫陨落,你们真的已下定决心走这条路?” 他说得和缓,隐隐的威严,又蕴藏其中。 许笑飞和临砚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是,我已下定了决心。” “好!但愿你们往后修真之途,从无一刻为今日的选择后悔。”叶知秋也没有唠叨废话,受了他们三叩,就当行了入门之礼。 又紧接着问了他们第二个问题:“你们想要学什么道?” 这问题两人昨夜就考虑过了,许笑飞不假思索道:“我想学剑。” “学剑?”叶知秋抚了抚丰沛的白须,朝分立两旁的长老们瞧了一眼,乐呵呵道,“看来这徒弟没你们的份,要归我了。许笑飞,即刻起你就是我叶知秋座下的弟子。” “是,弟子见过师尊。” “好孩子,我时常闭关,就让你韩师兄代我教授吧。”叶知秋道,“小韩樾年纪虽轻,已经深得我真传。由他指点,不会误你。” 韩樾上前一步,朗声道:“弟子定不负师尊重托,尽心尽力地教导许师弟。” “你呢?”又问临砚。 “我想学炼丹。” “炼丹?”活了几百年,什么事没见过的叶知秋,闻言都一愣。 殿中也陷入了诡异的寂静,人人扭头,望向一个背负双手、神情清冷的道人。这道人浑身带着一股不食烟火的仙气,众人朝他看来,仍是静水无波,理都不理。 “咳,”叶知秋干咳一声,“杨臻,醒醒。有个弟子要跟你学炼丹。” 杨臻这才朝殿上看了一眼:“哪个?” 看到临砚,点点头:“你要学炼丹就学吧,日后所得,我只能教你三分,还有七分看你自己。” “谢师尊教诲,弟子明白。”临砚道。 “好,两位小娃娃,以后你们上午跟小祁学道门基础,让她把《逍遥游》的入门功法也教给你们,下午就随各自的师父修习。”叶知秋道,“既然选好了路,就好好地走。” 临砚心想,这倒挺像大学,上午是公共课,下午是专业课,还各自都有一个导师。 叶知秋一句话做了安排,又向临砚和许笑飞一一介绍了殿上的众人。 一袭宫装,雍容艳丽的女子就是灵狐真人清瑶,她身旁玉粉粉的小姑娘,好像是四尾狐馔玉。 许笑飞悄悄向临砚道:“你说她背后的毛皮披风是不是她的尾巴?” 临砚笑了笑,还没答话,馔玉就隔空瞪了他一眼:“就数你话多,这是上一只对老祖宗油嘴滑舌的天狐皮做成的!可惜人皮不好看,扒下来一点用处也没有。” 许笑飞这回可不上当了,笑道:“既然没用,还是让我的皮好好留在我身上吧。” 清瑶也扑哧一笑:“你这小朋友倒是有趣,剥不剥皮,还得看你日后表现。” 殿里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许多。 散场后,跟着祁燕出了大殿,许笑飞忍不住道:“林兄,你那师父看起来好像不太热心。” “只要能学到东西,不热心又何妨。”临砚道。 祁燕看他一眼,眼里似乎充满了同情:“岂止是不热心啊……你若是学不下去,千万别勉强,早早改学他道还来得及。” 她这话说得许笑飞更是担心,临砚倒是坦然:“想来他也不会为难我,就是少教一点,我自己多钻研钻研便是。” 祁燕将他们领到了毓秀峰上的书院,先去藏经塔走了一趟。 眼下藏经塔一楼的书架,他们都可自由借阅了。往上几层,还需功法进阶,才能上去。 领了“课本”,他们就在书院里学习道门基础。一上午很快就过去了,吃了午饭,韩樾就尽职尽责地来把许笑飞接了走。 杨臻虽然模样冷淡,倒也没忘了他这个新收的弟子,临砚又听祁燕讲了一会儿书,就见一只潦草叠成的纸鹤晃晃悠悠地飞来,刚到眼前,就唯恐多花一丝力气地一头栽落。祁燕捡起,将纸鹤展开,看到里面圈圈点点,却是一幅从书院通往炼丹房所在抱朴峰的地图,不由嘴角一抽。 “我送你去丹房吧。”她道。 “多谢,就不劳烦师姐了。”临砚接过地图,“师尊的意思既然是要我自己去,那我就自己乘鹤去吧。” 他走出书院,拍拍一直等候在院子外边,卧着发呆的仙鹤:“走。” 地图画得简陋,倒也清楚明白,临砚没走什么弯路,就找到了抱朴峰,凌空下望,这丹房倒是占地极广。 他降下仙鹤,落在了丹房前。 “你来了?”耳畔响起杨臻的声音。 “是,弟子来了。” “进来。” 临砚走进去,杨臻已经等在里面了。他把临砚领进了一个满墙柜子,地上也摆满了许多瓶瓶罐罐的房间。 “这儿是药材室,除了几种罕有材料,其余都储存在这里。”杨臻道,又问临砚,“这些药柜里的材料你认识多少?” 每个抽屉都有刻字,标明柜中的成分。 临砚略略一扫,道:“只认识少许普通药材,比如人参、当归等。仙家材料我就不识得了。” 杨臻点点头:“能认识一些也不错了。” 他不知从哪变出一本笨重无比的书册,抛给了临砚:“要学炼丹,认识药材是根本。给你五天时间,把上面记录的药材名称、性状、功效全部记住,你要对照这里储藏的实物来背。” 这真是好大一本册子!抱在手里沉甸甸的,书皮已经掉了,露出夹图夹文的内页,想来就是一本药材名录之类的东西。 “是。”临砚眼都不眨地道。 要是换个人,要求在五天之内背上这本书,可能会愁得饭都吃不下,好在对临砚来说,这册子里不说全部,至少有八成他还是认识的。 杨臻也对他的表现很满意:“你就在这里背书吧,晚上就从边门出去。”他伸手一指拢起的侧门,“切记,不能擅自出这间屋子,我已经在这里设下了防御结界,要是听到什么动静,你也不必惊慌。” “弟子明白。” 杨臻交待完就走了,临砚环视四周。 杨臻提及的那个防御结界,他确实能够感知到。看来杨臻对他这个弟子也并非表面上那么不看重,结界布置得严丝合缝,堪称完美,在门缝、墙脚这些地方也贴了好几张符咒来加固。 至于为什么要设这么一个强大的防御结界…… 临砚翻开书页,背起了药材。一边背,一边从柜子或瓶罐中取出一点实物,看一看,再闻一闻。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临砚已经一口气背了十几页。 “轰隆” 忽听一声巨响,脚下震动起来。这座山峦竟像是要塌了。 笼罩屋子的结界也倏然浮现,金色光华不断抖动,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重新隐没。 临砚抱着书,不由苦笑。 他强过大多数修士的灵觉中,已看到了不远处的丹炉室里,一只炉子炸成了烟花,炉膛内的材料也成了一锅烟灰。杨臻从炉子有所异动的时候就身形一闪,逃出了丹炉室,神色还是一贯的清冷,还掸了掸雪白道袍上沾的一点灰。 伸手一指,他就开始清理起一塌糊涂的废墟起来。 逍遥派诸峰都有弟子,却偏偏没有一个人修习丹术,这就是原因。 临砚知道,其实杨臻的丹术,放眼天下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只不过他不走寻常路,前辈们验证过千百次的丹方,他才不屑于炼,总要对丹方进行创新和改良。 是创新,就总有失败的时候。失败得也不算很频繁,大概两三天炸个一次炉吧。 临砚又回想起祁燕偷偷叮嘱他的话:“需要什么丹药,可以下山去买,最好别用你师尊给的药!” 据说杨臻炼的丹的确效果极佳,但总有那么点神奇的副作用——比如服下内伤药,会莫名其妙地长出满身鳞片;磕了一枚短时间内增加遁速的风灵丹,用来逃命确是神器,只是一直到失效之后的半个月内,都无法正常说话,只能发出乌鸦一样的“嘎嘎”声。 临砚定了定神,重又背起书来。 刚才那次炸炉的威力,不算很强。结界也只损毁了一点点。不过要是没有结界,此刻灵力全无的他,就会很不好受了。 虽然他也备有后招,不过—— 好歹他是这个游戏的第二号boss,不至于在这里就被炸死吧? ……应当不会吧。 “……走吧。”临砚道,“她把剑的埋藏地点告诉了你,由你带路。” “什么?” 少渊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骊、骊姬姑娘只告诉了我一个人,还告诫我千万不要让别人知晓,你居然要跟着我一起去?” 临砚:“……” 这家伙什么时候不把人气死才是怪事。他会稀罕一把破剑? “很好,好得很,”临砚淡淡道,“那你自己去挖吧。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他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少渊想了想,连忙伸手拉住他,“你还是陪我一道去吧。” 他们所在的这庭院里,有假山和池塘,池塘边傍着一株垂柳。 少渊走到垂柳下,又朝东走了三步,停下来道:“就是这儿,她要我把这里挖开。” “这么近?”临砚有点意外。 “对啊,她就是这么说的。”少渊道。 他瞥了眼脚下,又看了看临砚,临砚也默然无言地看着他。 对视片刻,临砚道:“……是,主人,我这就挖开这里。” 他从假山上卸下一块碎石,又折了树枝,制成一件简易的挖掘工具,而后一铲子一铲子地挖起土来。 虽然他一辈子都没有挖过地,动作却依然简洁有效,不一会儿,地上已现出了一个深坑。 临砚再次一铲子下去,顿时觉出了异常。 黑漆漆的坑里,好似有人划了根火柴,火光陡地一耀,映入了他们的眼睛。 一枚亮晶晶的圆润卵石,静静卧在坑底。 “不是把剑吗?怎么变成了石头?”少渊奇怪道。 他也跳进了坑里,一把将之捞了起来,拿在手里仔细查看。 原来是颗琥珀,琥珀里还封存着一只甲虫,连翅膀上细小的纹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咦?这、这是什么!”少渊道。 在他惊叫声中,琥珀的表层四分五裂,甲虫从中掉了出来——动了动触须,扇了扇翅膀,竟然还活着。 然后,这只淡金色的甲虫头也不回地飞出了深坑,往某个方向飞去。 “这是潜影蛊的子蛊,它会引着我们去母蛊的所在,快追!”临砚道。 他立刻跟了上去,少渊也慌忙追上。 就见那只子蛊一直飞过了大半个山庄,飞到了映月湖上空,本来一直埋头飞行的它忽的停在空中,踟蹰了一会儿,又一个猛子往水底钻去。 临砚默念了一句避水咒,也跟着遁入了水中。 不一会儿,他抱着一个狭长的剑匣浮了上来。 用潜影蛊藏起的东西,放在你眼皮底下也看不见,运用法术也探查不出。骊姬为了藏起太康剑所花的心思,着实不浅,也就难怪那父子两人怎么都找不到了。 匣中的剑,已被少渊取了出来。 剑身流转着碧莹莹的光华,灵气充溢,确是一把好剑。 “我们这就去……”少渊道。 就在这一刻,漫天飞箭朝他射来。说到“去”字,他已成了个筛子。 临砚早在那些飞箭近身之前,就张开一堵盾墙结界,尽数拦在了外面。 “你的主人死了,你已是自由之身。此间的事情与你无关,把剑交给我,我就放你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临砚心想,如果少渊真是他的主人,他说不定会考虑这个提议。 然而不是。 “父亲,把他一并杀了就是了,我们怎能放过他。”又一个年轻些的声音道,“他今天杀了我们不少人,还扬言要把我们都丢进湖里喂鱼,现在他的主人已经做了鱼饲料,就让他陪主人一起去吧!” 临砚回头望去。 果然是那夺舍了原庄主,霸占了樊家山庄的父子二人。 他们显然是一路跟踪到这里的。 让少渊见到骊姬,也在他们的计划之中。骊姬不肯向他们说出太康剑的下落,在她的情人面前,总该说出来了吧?这把太康剑,原本就是樊家的祖传之物,骊姬沦为地缚灵后,留在手中也没有用,她一定会还给樊少渊的。 正好借此机会找到太康剑,再杀人夺宝…… 可惜,他们算盘打得虽好,却算错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任对方如何叫嚣,临砚只笑了笑,置若罔闻。 少渊被扎成了一只破破烂烂的麻袋后,就化灰消散在了空中。太康剑却还悬停半空,散发幽幽碧光,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它。 “鱼饲料?原来你们也关心湖里的小鱼是不是饿肚子了吗?” 他笑嘻嘻的声音,忽然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 少渊的本体“蜃”,诞生于水泽,徜徉于江海,对水中的鱼鱼虾虾,带有一点天生的亲近。 那父子二人已变了脸色。 他们亲眼看着少渊被飞箭洞穿,连气息都已消散。这声音难道是从幽冥之下传来的么? 63.番外·穿越姿势总是不对 如果你看到这行字, 大概是晋江又抽啦=w=  杨臻点点头, 那弟子便引着他们,沿着流水, 步入了后方的山洞中。 溪流由此渗入地底,只余下耳畔潺潺的水声。 山洞里不见阳光, 颇为昏暗,却并非不可视物。淡蓝荧绿的微光, 薄薄的一层, 附在潮湿的山壁上,将洞里映亮。 那弟子将他们引到一扇满布符文的石扉前, 道:“就是这里。” “杨臻”从怀中取出清瑶交给他的那半枚玉璧,加上“他自己”的半枚, 一左一右, 嵌在了石扉中央的机关上。 这扇门,需要同时使用两个长老的信物才能开启。 绘制在门上的蝌蚪般的符文, 忽然放出光华, 下一刻, “吱呀”一响, 石扉缓缓向两旁打开。杨臻走了进去,临砚也跟在其后。 两人一踏入内室,地面就微微颤动,他们身后浮出一道屏障, 将内室与外界隔绝。 临砚环视了一周。 逍遥派的大半个家底, 就藏在这石室中了。满室宝光璀璨, 灵气逼人,其中相当一些是极为贵重的东西。不过,再怎么贵重,也没有让他露出半分贪婪之色。 “那个就是冰魄棺吧?”“杨臻”道。 他指向摆在屋角的一方物事,幽幽寒气从中散发出来。 临砚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的目光在一排排架子上逡巡……忽然间,眸中闪现喜色,身形一闪,已将一只琉璃匣子取在了手中。 透过冰晶般的匣壁,能看到内里盛的是一粒深碧色的宝珠,宝珠散发的幽光缓缓扩张,又慢慢收缩,循环往复,就如吐纳呼吸一般均匀。 这就是他费尽了心思,也要得到的东西。 临砚的手,几乎忍不住要颤抖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将碧落丹收进了早已备好的玉盒,而后把琉璃匣往地上一抛,发出清脆一响。 他又如法炮制,取了另外两种灵材,只不过取出之后,就随手丢进乾坤袋里,不似对碧落丹那般爱惜。 “你……做什么?”“杨臻”犹自迷蒙地问,“不是……来取冰魄棺的吗?” 他的语声,不知何时起已变得断断续续。 他的样子也变了。现在不太像杨臻了,也不太像他曾经化身的那个平凡少年吴心,甚至渐渐变得不太像人。 蜃魔的真身是一团无形无状的混沌。他的身体,就在渐渐变回混沌……从脚开始,还在不断往上蔓延。 “怎么……回事?我怎么……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 吴心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异常。 他那张木然的脸上,少有地现出了吃惊的神色。 临砚忙完自己的事,方才看了他一眼,道:“这间石室建造于一千三百年前,那时人界之中,魔类横行,屠戮众生。建造这地方的逍遥派祖师,就布下了禁制,任何闯入此地掠夺法宝的妖魔都将神智错乱而死。因为魔族妖类心志薄弱,瓦解他们的神识,远比人族容易得多。 千年过去,这道禁制虽然威力日减,却还无人能解……就是九尾狐清瑶,踏入此地都会心神紊乱,否则你以为她为什么不肯跟来?” “你……你早知道?”吴心难以置信道,“你是故意害我……可你明明有少主的信物!” 若非蜃魔之主少渊的信物,他也不会来襄助临砚。 “不错,我给你看的确是少渊的信物,是我向他借来的。你从没有见过他一面,不知道你们这个少主是种什么性子。你以为一个小蜃魔的生死,他会放在心上么?” 临砚一面淡淡说着,一面抬手按住心口,三根手指一捏,竟从心脏处,慢慢拔出了一根透明的尖针。 针上犹沾着殷红的心头之血,挟在他苍白的指间,触目惊心。 一拔出他的心口,他周身的气息顿时一变。澎湃的灵力之潮,甚至令他的乌发也激飞而起。原先束发的丝带瞬间崩断,悠悠地坠落于地。 他现在,才恢复了真正的实力—— 力量之强,还在逍遥掌门叶知秋之上! “你……”吴心发出痛苦的嘶鸣,“你到底……为什么…啊……” 他已变回了原形,混沌不明、有若云翳的身躯中,绽出了无数狂猛的涡旋与激流。 灵智逐渐泯灭,他已陷入了癫狂。 到了最后,他仍然不懂临砚究竟有什么目的,他为什么要害自己?执着地探究人性多年,仍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败给了复杂的人心。 他心中只余下最后一个念头,杀,杀,杀。 将所有活着的东西,彻底毁灭! 吴心的躯体迅速膨胀,混沌张开巨口,向临砚吞噬而来。 临砚神色不变,只后退了一步。 一个虚幻的躯壳从他身上分离,凝聚成实体,变作了另一个临砚。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穿着同样的衣物,眼中甚至还有一丝神采。 他分出的这个化身,转瞬就落入了混沌之口,消失不见。 淅淅沥沥的鲜血从混沌里滴落,然后破碎的白衣,也飘了出来。 “砰” 剧烈的碰撞声,从山洞深处传出。 逍遥派众人赶来的时候,石室的第二道屏障已被陷入狂暴的吴心轰裂。 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架子上的宝物受到结界保护,还保持着原样。倒是有几只空匣子,被胡乱地丢弃在地。 耗尽了力量的吴心,又变回了一团很小的混沌,犹如一滩浑浊不清的雨水。 蜃魔是不会死的,一旦灵力耗尽,就会回归蒙昧。再度修炼上几百年,才能重新拥有些许神志。 “蜃魔?” “是蜃魔混进来窃取宝物!” 众人七嘴八舌道。 “这蜃魔所变的人……究竟是谁?”终于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九尾狐长老清瑶也面沉如水,她合上眼放出神识,不一会儿睁开眼道:“我看到真正的杨臻长老还在抱朴峰丹房里昏睡,我们之前所见的杨臻,就是这蜃魔所化。他窃了几株能令功力大涨的灵材,却没料到这里布下过弑魔的禁制。只可惜……” 临砚也隐匿着身形和气息,远远站在一旁听着她的结论。这件事的确还有疑点,杨臻是何时被替换的,他这个亲传弟子,是不是共谋? 但是“林墨”已经死了,既然有了蜃魔这个首恶,对死了的人,通常都不会太追究的。 众人忽而安静下来。 有个原本话很多的人,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许师弟!” 他在听见清瑶的话时身子一震,眼中的最后一丝希冀也熄灭了。 旁人不及阻拦,他已掠入了石室内,俯下身,轻轻地捡起了一件残破的白衣。 凄红的血,沾了他满手。 “啊——”他忽然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 每个人都望着他,不敢作声。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 血色迅速染透了他的衣襟。 “为什么……为什么?啊——”他脸上的痛楚之色,令许多弟子都不忍再看。 为什么……不过分别了短短一刻,就是天人永隔? 他还许诺过,这一回就是拼死也要保护他。一转眼,许下的诺,约定的话,还有系在那人身上的他遗失的记忆,全成了梦幻泡影。天道为什么如此残忍,如此冷酷? 又猛地呕出一口血来,许笑飞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他的内伤,似比韩樾还要重了。 临砚心中一颤。他一直觉得许笑飞很像一个人,现在看来,竟似更像。 这怎么可能。 如果要拿任何人与那个人相比,也只是麻雀比于鲲鹏,萤火比于皓月…… 就算他断然否决,许笑飞的脸,也渐渐与他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叠。假如有一天他死在了教主之前,教主……会不会如此伤心? 一缕白光,忽然从许笑飞手里的衣物飞出,投入了他怀中。 他吃惊地捉起了胸前的那枚玉坠,神情怔忡地凝视,半晌,似是猛地想起了什么,长吸了一口气。满是泪水和污血的脸上,竟惨然一笑。 眼中重有火光燃起,神色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坚定。 临砚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 到了这一幕,知道不必再看下去,转过身,瞬息就飞出了山洞。 他好像还听到耳畔有个笑嘻嘻的声音道:“我觉得我自己的肉一定比大多数人都好吃些,因为我每天都过得很愉快。” 许笑飞说话时的神态,也还在他眼前。 临砚轻轻叹息一声。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一直如自己所初心期望的那般生活? 晃眼之间,他已飞出了逍遥派。 一直飞到宣城上空,掠入了一户外表看来普普通通的人家。 迎接他的是一股袭来的浩大灵力。 甫一相对,临砚就知道这股力量不是他能抗衡的。他如纸鸢般在半空飘飘忽忽地一转,卸了这股力道,又接连避过了紧接而至的两招,降下地来。 “小砚,你退步了。”一个声音道。 他看到有人正坐在池塘边的树下,神色宁静,袖摆低垂,倚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好似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那威势惊人的招数,却真的是这人发出的。 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属下见过教主。” 临砚走到那人面前,正要跪下,手臂一紧,被那人稳稳地扶住,再也跪不下去。 他垂眸不看沈惊澜,沈惊澜却在仔细打量着他,忽然开口道:“你现在的样子,就跟你第一次杀人时那样。”。 “属下不明白教主在说什么。” 沈惊澜笑了笑,露出回忆之色:“你第一次杀人时,我们正被人追杀躲进了山林,我运功走岔,那时候连动都动不了。所以你就杀了无意间发现了我们的一个猎户,因为你不能让他活着出去,暴露我们的藏身处。那时你年纪还小,又是第一次,那猎户也的确与我们无冤无仇……杀了人后,你愧疚了好几天,夜里也睡不安稳。你现在的神色,就跟当初一样。” 临砚依然低着头,没有抬起来:“教主只怕看错了。不仁不义的事情,我已做过太多,如何还会像当年那样心怀愧疚?” “正因如此,我才奇怪……是谁让你生出了歉疚之心?” 临砚抿紧了唇,没有回答,半晌道:“教主怎么会来这里?莫延春似乎说过,你的身体需要多加静养,不宜出来走动。” “莫延春是个好大夫,但是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还没有到走动都走动不得的地步。”沈惊澜道,“趁着还能活动,有些事我来将它解决。” 他的嗓音,已经因经年累月的咳嗽而沙哑,却依然带着种奇异的韵律和魅力。 宽大的黑袍掩住了消瘦的躯体,他的脸也病得脱了形,只能依稀看出当年的英俊。 但是他一笑起来,却一点也不像一个病人了。他有着绝大多数身体健康的正常人,都不曾拥有的精力和自信。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意看着临砚。 “你有这么多属下,什么事由我们去办就好,又……何劳教主亲自前来?” “我知道你很有办法,”沈惊澜道,“你一直都很有办法。只不过有些事,是办法再多也无法解决的。还有些事,就算能够取巧解决,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看了看自己半掩在袍袖下的一只修长削瘦的手:“这样的事,你的力量还不够,只有依靠我的力量。如今能在我手底走过十招的人,天底下应该一个都没有。” 这本来是一句极为狂傲的话,在他口中却显得理所当然。 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 这回下山的众人都在龙吟峰集合,韩樾见临砚也来了,有些意外。 “我跟着你们出去走走,顺便采点药草。若有妖兽,我会退远些的,不会拖累你们。”临砚道。 “无妨,”韩樾温和道,“你虽修习丹术,多看看别人的临场战斗,对你也好。真有危险,我会护住小师弟你的。” “韩师兄你护别人就好,林兄就由我来护吧!” 一旁的许笑飞赶忙道。 韩樾没说什么,倒是另一个弟子笑道:“这儿就数你修为最低,你还想护别人?能顾好自己就不错了!” “喂,这说的什么话!”许笑飞边指责,边偷眼看临砚,“你、你就不能在林兄面前给我留点面子?” 临砚但笑不语。 他心知许笑飞天赋卓绝,只输在入门太晚,以后的成就,一定还在韩樾之上。 只不过…… 没有那一天了。 人一到齐,大家就往山下飞去。 他们的目标是一条前几日袭击了附近百姓的赤纹蛇。这种妖蛇等阶不高,韩樾一个人就能应付。逍遥派出动这么多人,就是让弟子们多历练而已。 人人心情轻松,临砚却知道,这事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么容易。 这条赤纹蛇刚得了桩机缘,吞下一棵千年血芝,功力飞涨。过溢的灵力几乎将它身躯撑爆,也让它变得狂躁不安,极具危险。 没过多久,他们就飞入了一片幽静密林,落下地来,往深处走去。 林子里少有人至,灵气充裕。 年轻的树妖和花妖,睁大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这些来人。它们阅历还少,不知道大多数人修对非我族类,都是不怎么讲道理的。年迈的树精们,就知道收敛气息,把自己伪装成一棵快要衰朽的老树。 沿途,临砚随便采了几株共生在大树根部的一种朱红小草,装进背后的药娄里。 许笑飞见状,也蹲下身子,替他摘了一棵:“给你。” 临砚瞥了一眼,没有接:“这是杂草。” “啊?我还以为差不多……” “你就别添乱了,”临砚道,“待会儿还要上阵除妖,你可别表现得太丢脸。好歹我们也是住一个院子的,你丢人,我也跟着丢人。” “放心吧!”许笑飞道,“我已经练成了分光幻影术,等会儿出战,肯定帅气得让你大吃一惊!” “说起来也不害臊。”临砚笑了。 “咳,”把他们俩对话都看在眼中的祁燕忍不住道,“你们两个天天这么好,真是没眼看。” 说话间,他们在这林中越走越深。 临砚已能渐渐地感知到那头赤纹蛇的狂暴气息。 韩樾应该也感知到了,脸色变得凝重起来。 “有些不对,你们退后——” 说太迟了。 炽烈的火炎,突然从遮蔽视线的树后汹涌而来。 矗立了上百年的老树和枝桠间垂挂的藤条,瞬间熔成飞灰,林间现出豁然一个大洞。 赤纹蛇那缭绕着漆黑火焰的庞大身躯,也显现在诸人眼前。 韩樾抬手,掌心放出光华,扩成一面银光流转的弧形大盾,将众人护在身后。 火炎冲刷在盾上,犹自滋啦作响。灵力凝成的大盾,很快融化,又在不停地弥补修复。 韩樾的额角,不一会儿就沁出了汗。 这火炎的威势,比他们预想的要强上太多! “韩师兄,看样子你一个人支撑不住,我们还是一齐上吧!”祁燕道。 临砚默然退后一些,离开了战场。 他看着逍遥派的弟子们或召剑,或布阵,或念诀,都进入了战斗状态。 在《灵剑奇缘》中,这是一场极难的战斗。很多玩家都以为这场是必败的,就算输了,主线剧情也会继续下去。 许笑飞也招出了他的飞剑。 清光熠熠的长剑悬停面前,忽如孔雀开屏,慢慢展开,而后,一分为五。 一实四虚,五支利刃,每一支都杀气凛然! 他的分光幻影术,果然练得很不错。 “师兄!”许笑飞和祁燕忽而同时惊叫。 韩樾挡在一名弟子身前,被蛇尾拦腰扫中,当即喷出一口血雾。 蛇妖也负了重伤,腹部血肉模糊,但韩樾这个主战力要是没了,余下的人只怕很快就要败亡。 赤纹蛇一击得手,更是狂性大发。它正要乘胜追击,将韩樾扑杀当场,一人一剑,已截住了他。 是许笑飞,他周身剑气暴涨,双眸赤红—— “许师弟,退下!”韩樾也不顾自己血染重衣,高声道,“不要死战…再支撑一刻……我能感知到,两位长老在赶来了!” 每说一小句,就吐出一口血。 到了后来,血色乌青,显是剧毒入体。 临砚都一一看在眼中。 韩樾果然如剧情那样,受了重伤……接下来,就是驻守在派中的两位长老,察觉到这异常的灵力波动,赶来救场了。 一刻钟后。 巨大无比的九尾狐幻影,从天而降,九条摇曳的狐尾,将赤纹蛇包裹其中。 一瞬间,小山般庞大的妖蛇,就迅速地委顿下去。 有两人从空中徐徐降落。 “清瑶前辈,杨臻前辈!”众人纷纷道。 他们还没答话,就听祁燕急切地唤了一声:“韩师兄!” 韩樾跌坐在地,浓郁的黑气涌上了脸,神色也恍惚起来。刚才他一直在苦苦支撑,待到清瑶长老灭杀了妖蛇,一口气顿时松懈下来,立刻连站都站不住了,要不是祁燕撑了他一把,他已直直地栽倒在地。 杨臻走过去,从怀里掏出一只玉瓶,倒出几粒在掌心,数也不数,就全部往他嘴里一塞。 “他伤势虽重,服了药,多休养几日就没事了。” 众人松了口气,又暗自想,不知道韩樾这回会变成鸭子,还是别的什么? 杨臻却还没有说完:“不过他体内的蛇毒,我这伤药是不管用的。” “你可有解药?”清瑶问。 “没有,我这就去炼制。”杨臻道,“把他带回去吧。小心些,别碰到他的血。” 这时,一直没有做声的临砚忽然开口:“师尊,我记得明珠草的条目中有这么一句:可解赤纹之毒,这么说来,炼制解药需要用到明珠草?” “不错,”杨臻颔首,“稍后我炼制解药,你可在旁辅助。” “师尊,我……”临砚在他点头时,已然脸色大变,“弟子近日炼回元丹,把明珠草全部用光了。我本想再过两天就是月底,江师兄便会采购一批回来。” “什么?”杨臻也是一怔。 临砚所提到的那负责采购的江晓,当即道:“我现在就去买。” “快去快回。”清瑶道。 “我也一道去吧!”许笑飞道。 他一身剑术,都是韩樾所教,一向对韩樾很是敬重。见韩樾身受重伤,他也神色焦急。 江晓却摇头道:“我的疾行鸢是特制的飞行法宝,比你的飞剑快得多,还是我去吧。” 他跳上飞鸢,瞬息不见。 “你怎么眉头紧锁?难道……”清瑶向杨臻问道。 “明珠草并非普通草药,是一味灵草,附近的村镇没有,只能去宣城买。”杨臻道,“一来一回,最快也要两个时辰。” 他望了一眼双目紧闭的韩樾又道:“就算有明珠草,要赶出解药,时间也很紧急,何况眼下还要再多等两个时辰……只怕解药炼成之时,他已经功力大退,无法复原了。” “韩师兄……” 韩樾这个大师兄在逍遥派内人缘极佳,此刻,除却失去意识的他,人人都不禁露出恻然之色。 “是弟子的错,”临砚已跪了下来,“我本该想到要留下一些的,却擅自将明珠草用完,请师尊责罚!” “林兄……”许笑飞怔怔地看了他一眼,也在他身旁跪下,“林师兄是为了供我修行,才大量炼制回元丹的,要被责罚的人是我!” “行了!都不必自责,你们起来吧。”杨臻道,“你在用完明珠草时,哪能料到今日这种状况?往后多加注意,现在就算责罚你们,也不能变出明珠草了。其实,也并非没有别的办法……” “你说的是?”清瑶也陡然想起了什么。 “不错,我记得琅琊涧里存有一副冰魄棺,躺在其中,可以缓解毒性发作。” “的确可行。”清瑶点点头,“掌门正在闭关,其他长老也不在,不过这点主你我二人还是能做的,这就去把冰魄棺取出来吧。” 这也在临砚预料之中。叶知秋近日确已闭关,临砚送去的一封“家信”,命一名属下在附近露了个面,又引走了两名长老前去追踪魔头。派里就只剩下眼前的两个长老:对人间事务并不热心的九尾狐清瑶,还有终年待在抱朴峰炼丹房的杨臻。 清瑶张口一吐 ,吐出半边玉璧,交给杨臻。这看似不起眼的玉璧,就是本门长老的信物。 杨臻收下玉璧,驾云离开,临砚也跟了上去。 亲传弟子跟着师尊走了,没人会觉得异常的。 “许笑飞,”他听到背后的祁燕道,“你别跟着去了。你也伤得不轻,赶快服药疗伤吧。” “刚才我演得怎么样?”飞遁之时,“杨臻”忽然开口。 外表看来,他依然是杨臻的模样,任谁也看不出异样,声音却已变了,变得年轻许多、又有些怯懦:“我都照着你教的说了,他们没有认出来吧?” “嗯。”临砚道。 蜃魔最擅长的就是变化之术,杨臻又很容易假扮,因为派里熟识他的人,几乎一个都没有。 “我混迹人界多年,模仿你们的举止,却始终不能明白变幻莫测的人心……”“杨臻”道。 “你当然搞不懂。”临砚嗤笑一声,冷淡道,“蜃魔主少渊琢磨人心琢磨了多年,至今还是个毫无道理可讲的疯子,又何况资质远远不及他的你?” 在这人身边,他的神情立即冷冽了起来,不复平常时候的温文。 “是吗?”“杨臻”迷迷茫茫地道,“我从一出生,就在离这儿不远的云梦泽,从没有见过身在幽州的少主,原来他也有这样的困扰么?” 临砚没有再接话。 离计划只差最后一步了……这时候,决不能出岔子。 山洞里不见阳光,颇为昏暗,却并非不可视物。淡蓝荧绿的微光,薄薄的一层,附在潮湿的山壁上,将洞里映亮。 那弟子将他们引到一扇满布符文的石扉前,道:“就是这里。” “杨臻”从怀中取出清瑶交给他的那半枚玉璧,加上“他自己”的半枚,一左一右,嵌在了石扉中央的机关上。 这扇门,需要同时使用两个长老的信物才能开启。 绘制在门上的蝌蚪般的符文,忽然放出光华,下一刻,“吱呀”一响,石扉缓缓向两旁打开。杨臻走了进去,临砚也跟在其后。 两人一踏入内室,地面就微微颤动,他们身后浮出一道屏障,将内室与外界隔绝。 临砚环视了一周。 逍遥派的大半个家底,就藏在这石室中了。满室宝光璀璨,灵气逼人,其中相当一些是极为贵重的东西。不过,再怎么贵重,也没有让他露出半分贪婪之色。 “那个就是冰魄棺吧?”“杨臻”道。 他指向摆在屋角的一方物事,幽幽寒气从中散发出来。 临砚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他的目光在一排排架子上逡巡……忽然间,眸中闪现喜色,身形一闪,已将一只琉璃匣子取在了手中。 透过冰晶般的匣壁,能看到内里盛的是一粒深碧色的宝珠,宝珠散发的幽光缓缓扩张,又慢慢收缩,循环往复,就如吐纳呼吸一般均匀。 这就是他费尽了心思,也要得到的东西。 临砚的手,几乎忍不住要颤抖起来。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匣子,将碧落丹收进了早已备好的玉盒,而后把琉璃匣往地上一抛,发出清脆一响。 他又如法炮制,取了另外两种灵材,只不过取出之后,就随手丢进乾坤袋里,不似对碧落丹那般爱惜。 “你……做什么?”“杨臻”犹自迷蒙地问,“不是……来取冰魄棺的吗?” 他的语声,不知何时起已变得断断续续。 他的样子也变了。现在不太像杨臻了,也不太像他曾经化身的那个平凡少年吴心,甚至渐渐变得不太像人。 蜃魔的真身是一团无形无状的混沌。他的身体,就在渐渐变回混沌……从脚开始,还在不断往上蔓延。 “怎么……回事?我怎么……控制不住……自己的灵力……” 吴心终于发觉了自己的异常。 他那张木然的脸上,少有地现出了吃惊的神色。 临砚忙完自己的事,方才看了他一眼,道:“这间石室建造于一千三百年前,那时人界之中,魔类横行,屠戮众生。建造这地方的逍遥派祖师,就布下了禁制,任何闯入此地掠夺法宝的妖魔都将神智错乱而死。因为魔族妖类心志薄弱,瓦解他们的神识,远比人族容易得多。 千年过去,这道禁制虽然威力日减,却还无人能解……就是九尾狐清瑶,踏入此地都会心神紊乱,否则你以为她为什么不肯跟来?” “你……你早知道?”吴心难以置信道,“你是故意害我……可你明明有少主的信物!” 若非蜃魔之主少渊的信物,他也不会来襄助临砚。 “不错,我给你看的确是少渊的信物,是我向他借来的。你从没有见过他一面,不知道你们这个少主是种什么性子。你以为一个小蜃魔的生死,他会放在心上么?” 临砚一面淡淡说着,一面抬手按住心口,三根手指一捏,竟从心脏处,慢慢拔出了一根透明的尖针。 针上犹沾着殷红的心头之血,挟在他苍白的指间,触目惊心。 一拔出他的心口,他周身的气息顿时一变。澎湃的灵力之潮,甚至令他的乌发也激飞而起。原先束发的丝带瞬间崩断,悠悠地坠落于地。 他现在,才恢复了真正的实力—— 力量之强,还在逍遥掌门叶知秋之上! “你……”吴心发出痛苦的嘶鸣,“你到底……为什么…啊……” 他已变回了原形,混沌不明、有若云翳的身躯中,绽出了无数狂猛的涡旋与激流。 灵智逐渐泯灭,他已陷入了癫狂。 到了最后,他仍然不懂临砚究竟有什么目的,他为什么要害自己?执着地探究人性多年,仍是毫无反抗之力地败给了复杂的人心。 他心中只余下最后一个念头,杀,杀,杀。 将所有活着的东西,彻底毁灭! 吴心的躯体迅速膨胀,混沌张开巨口,向临砚吞噬而来。 临砚神色不变,只后退了一步。 一个虚幻的躯壳从他身上分离,凝聚成实体,变作了另一个临砚。有着一模一样的面容,穿着同样的衣物,眼中甚至还有一丝神采。 他分出的这个化身,转瞬就落入了混沌之口,消失不见。 淅淅沥沥的鲜血从混沌里滴落,然后破碎的白衣,也飘了出来。 “砰” 剧烈的碰撞声,从山洞深处传出。 逍遥派众人赶来的时候,石室的第二道屏障已被陷入狂暴的吴心轰裂。 里面的情形一览无余。 架子上的宝物受到结界保护,还保持着原样。倒是有几只空匣子,被胡乱地丢弃在地。 耗尽了力量的吴心,又变回了一团很小的混沌,犹如一滩浑浊不清的雨水。 蜃魔是不会死的,一旦灵力耗尽,就会回归蒙昧。再度修炼上几百年,才能重新拥有些许神志。 “蜃魔?” “是蜃魔混进来窃取宝物!” 众人七嘴八舌道。 “这蜃魔所变的人……究竟是谁?”终于有人提出了这个问题。 九尾狐长老清瑶也面沉如水,她合上眼放出神识,不一会儿睁开眼道:“我看到真正的杨臻长老还在抱朴峰丹房里昏睡,我们之前所见的杨臻,就是这蜃魔所化。他窃了几株能令功力大涨的灵材,却没料到这里布下过弑魔的禁制。只可惜……” 临砚也隐匿着身形和气息,远远站在一旁听着她的结论。这件事的确还有疑点,杨臻是何时被替换的,他这个亲传弟子,是不是共谋? 但是“林墨”已经死了,既然有了蜃魔这个首恶,对死了的人,通常都不会太追究的。 众人忽而安静下来。 有个原本话很多的人,从始至终一声不吭。 “许师弟!” 他在听见清瑶的话时身子一震,眼中的最后一丝希冀也熄灭了。 旁人不及阻拦,他已掠入了石室内,俯下身,轻轻地捡起了一件残破的白衣。 凄红的血,沾了他满手。 “啊——”他忽然撕心裂肺地吼叫起来。 每个人都望着他,不敢作声。 他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 血色迅速染透了他的衣襟。 “为什么……为什么?啊——”他脸上的痛楚之色,令许多弟子都不忍再看。 为什么……不过分别了短短一刻,就是天人永隔? 他还许诺过,这一回就是拼死也要保护他。一转眼,许下的诺,约定的话,还有系在那人身上的他遗失的记忆,全成了梦幻泡影。天道为什么如此残忍,如此冷酷? 又猛地呕出一口血来,许笑飞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他的内伤,似比韩樾还要重了。 临砚心中一颤。他一直觉得许笑飞很像一个人,现在看来,竟似更像。 这怎么可能。 如果要拿任何人与那个人相比,也只是麻雀比于鲲鹏,萤火比于皓月…… 就算他断然否决,许笑飞的脸,也渐渐与他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叠。假如有一天他死在了教主之前,教主……会不会如此伤心? 一缕白光,忽然从许笑飞手里的衣物飞出,投入了他怀中。 他吃惊地捉起了胸前的那枚玉坠,神情怔忡地凝视,半晌,似是猛地想起了什么,长吸了一口气。满是泪水和污血的脸上,竟惨然一笑。 眼中重有火光燃起,神色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坚定。 临砚将他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中。 到了这一幕,知道不必再看下去,转过身,瞬息就飞出了山洞。 他好像还听到耳畔有个笑嘻嘻的声音道:“我觉得我自己的肉一定比大多数人都好吃些,因为我每天都过得很愉快。” 许笑飞说话时的神态,也还在他眼前。 临砚轻轻叹息一声。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一直如自己所初心期望的那般生活? 晃眼之间,他已飞出了逍遥派。 一直飞到宣城上空,掠入了一户外表看来普普通通的人家。 迎接他的是一股袭来的浩大灵力。 甫一相对,临砚就知道这股力量不是他能抗衡的。他如纸鸢般在半空飘飘忽忽地一转,卸了这股力道,又接连避过了紧接而至的两招,降下地来。 “小砚,你退步了。”一个声音道。 他看到有人正坐在池塘边的树下,神色宁静,袖摆低垂,倚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好似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那威势惊人的招数,却真的是这人发出的。 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 “属下见过教主。” 临砚走到那人面前,正要跪下,手臂一紧,被那人稳稳地扶住,再也跪不下去。 他垂眸不看沈惊澜,沈惊澜却在仔细打量着他,忽然开口道:“你现在的样子,就跟你第一次杀人时那样。”。 “属下不明白教主在说什么。” 沈惊澜笑了笑,露出回忆之色:“你第一次杀人时,我们正被人追杀躲进了山林,我运功走岔,那时候连动都动不了。所以你就杀了无意间发现了我们的一个猎户,因为你不能让他活着出去,暴露我们的藏身处。那时你年纪还小,又是第一次,那猎户也的确与我们无冤无仇……杀了人后,你愧疚了好几天,夜里也睡不安稳。你现在的神色,就跟当初一样。” 临砚依然低着头,没有抬起来:“教主只怕看错了。不仁不义的事情,我已做过太多,如何还会像当年那样心怀愧疚?” “正因如此,我才奇怪……是谁让你生出了歉疚之心?” 临砚抿紧了唇,没有回答,半晌道:“教主怎么会来这里?莫延春似乎说过,你的身体需要多加静养,不宜出来走动。” “莫延春是个好大夫,但是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我还没有到走动都走动不得的地步。”沈惊澜道,“趁着还能活动,有些事我来将它解决。” 他的嗓音,已经因经年累月的咳嗽而沙哑,却依然带着种奇异的韵律和魅力。 宽大的黑袍掩住了消瘦的躯体,他的脸也病得脱了形,只能依稀看出当年的英俊。 但是他一笑起来,却一点也不像一个病人了。他有着绝大多数身体健康的正常人,都不曾拥有的精力和自信。 他就带着这样的笑意看着临砚。 “你有这么多属下,什么事由我们去办就好,又……何劳教主亲自前来?” “我知道你很有办法,”沈惊澜道,“你一直都很有办法。只不过有些事,是办法再多也无法解决的。还有些事,就算能够取巧解决,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看了看自己半掩在袍袖下的一只修长削瘦的手:“这样的事,你的力量还不够,只有依靠我的力量。如今能在我手底走过十招的人,天底下应该一个都没有。” 这本来是一句极为狂傲的话,在他口中却显得理所当然。 因为这本来就是事实。 “……走吧。”临砚道,“她把剑的埋藏地点告诉了你,由你带路。” “什么?” 少渊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骊、骊姬姑娘只告诉了我一个人,还告诫我千万不要让别人知晓,你居然要跟着我一起去?” 临砚:“……” 这家伙什么时候不把人气死才是怪事。他会稀罕一把破剑? “很好,好得很,”临砚淡淡道,“那你自己去挖吧。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休息了。” 他转身就走。 “等等等等,”少渊想了想,连忙伸手拉住他,“你还是陪我一道去吧。” 他们所在的这庭院里,有假山和池塘,池塘边傍着一株垂柳。 少渊走到垂柳下,又朝东走了三步,停下来道:“就是这儿,她要我把这里挖开。” “这么近?”临砚有点意外。 “对啊,她就是这么说的。”少渊道。 他瞥了眼脚下,又看了看临砚,临砚也默然无言地看着他。 对视片刻,临砚道:“……是,主人,我这就挖开这里。” 他从假山上卸下一块碎石,又折了树枝,制成一件简易的挖掘工具,而后一铲子一铲子地挖起土来。 虽然他一辈子都没有挖过地,动作却依然简洁有效,不一会儿,地上已现出了一个深坑。 临砚再次一铲子下去,顿时觉出了异常。 黑漆漆的坑里,好似有人划了根火柴,火光陡地一耀,映入了他们的眼睛。 一枚亮晶晶的圆润卵石,静静卧在坑底。 “不是把剑吗?怎么变成了石头?”少渊奇怪道。 他也跳进了坑里,一把将之捞了起来,拿在手里仔细查看。 原来是颗琥珀,琥珀里还封存着一只甲虫,连翅膀上细小的纹路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咦?这、这是什么!”少渊道。 在他惊叫声中,琥珀的表层四分五裂,甲虫从中掉了出来——动了动触须,扇了扇翅膀,竟然还活着。 然后,这只淡金色的甲虫头也不回地飞出了深坑,往某个方向飞去。 “这是潜影蛊的子蛊,它会引着我们去母蛊的所在,快追!”临砚道。 他立刻跟了上去,少渊也慌忙追上。 就见那只子蛊一直飞过了大半个山庄,飞到了映月湖上空,本来一直埋头飞行的它忽的停在空中,踟蹰了一会儿,又一个猛子往水底钻去。 临砚默念了一句避水咒,也跟着遁入了水中。 不一会儿,他抱着一个狭长的剑匣浮了上来。 用潜影蛊藏起的东西,放在你眼皮底下也看不见,运用法术也探查不出。骊姬为了藏起太康剑所花的心思,着实不浅,也就难怪那父子两人怎么都找不到了。 匣中的剑,已被少渊取了出来。 剑身流转着碧莹莹的光华,灵气充溢,确是一把好剑。 “我们这就去……”少渊道。 就在这一刻,漫天飞箭朝他射来。说到“去”字,他已成了个筛子。 临砚早在那些飞箭近身之前,就张开一堵盾墙结界,尽数拦在了外面。 “你的主人死了,你已是自由之身。此间的事情与你无关,把剑交给我,我就放你走!”一个苍老的声音道。 临砚心想,如果少渊真是他的主人,他说不定会考虑这个提议。 然而不是。 “父亲,把他一并杀了就是了,我们怎能放过他。”又一个年轻些的声音道,“他今天杀了我们不少人,还扬言要把我们都丢进湖里喂鱼,现在他的主人已经做了鱼饲料,就让他陪主人一起去吧!” 临砚回头望去。 果然是那夺舍了原庄主,霸占了樊家山庄的父子二人。 他们显然是一路跟踪到这里的。 让少渊见到骊姬,也在他们的计划之中。骊姬不肯向他们说出太康剑的下落,在她的情人面前,总该说出来了吧?这把太康剑,原本就是樊家的祖传之物,骊姬沦为地缚灵后,留在手中也没有用,她一定会还给樊少渊的。 正好借此机会找到太康剑,再杀人夺宝…… 可惜,他们算盘打得虽好,却算错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任对方如何叫嚣,临砚只笑了笑,置若罔闻。 少渊被扎成了一只破破烂烂的麻袋后,就化灰消散在了空中。太康剑却还悬停半空,散发幽幽碧光,好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握住了它。 “鱼饲料?原来你们也关心湖里的小鱼是不是饿肚子了吗?” 他笑嘻嘻的声音,忽然不知从何处飘了过来。 少渊的本体“蜃”,诞生于水泽,徜徉于江海,对水中的鱼鱼虾虾,带有一点天生的亲近。 那父子二人已变了脸色。 他们亲眼看着少渊被飞箭洞穿,连气息都已消散。这声音难道是从幽冥之下传来的么? 在他们惊诧的眼神中,少渊的身影,又渐渐在夜色中浮现出来。 不止一个,还有两个、三个……一大堆少渊。 每个少渊都捧着一把太康剑,笑道:“你猜哪一把才是真的?猜对了我就送给你。” “笃”“笃” 他忽然听见有人轻轻扣了两下窗沿。 而后一个带笑的声音道:“林兄,林兄!睡了没?” 临砚坐起身,披上衣服。 “进来吧。” 话音未落,就见一个身影,灵猫般矫捷地翻窗而入,笑嘻嘻地站在了榻边。 “只有梁上君子才喜欢从窗子进来。” “你这儿除了一个你,哪儿还有别的值得我偷的东西?”许笑飞道。 他油嘴滑舌的,临砚也不想搭理,只道:“你还不睡,找我做什么?” “我请赵师傅替我们烧了一份夜宵,都是你我爱吃的菜。来陪我喝上几杯吧?” 说话间,许笑飞变出了一方食盒,拎在手中。 见临砚默许,他也在榻上坐下。 一只小案,被他放在两人之间。他打开食盒,把菜碟一样一样地摆在案上。倒是有冷有热,荤素相宜,色泽也很讨喜。 最后还变出了一壶酒,一对小巧的酒杯。这些物事,原先都装在他腰间的乾坤袋里。 “赵师傅新酿的桃花酒,味道不冲,甜甜的,有股桃花香,你尝尝看。” 许笑飞给他斟上,也给自己斟满。 “你们俩真是逍遥啊,这就吃上了。” 两人正要吃,屋外又传来一个声音。 回头望去,一群人站在窗后,都是逍遥派的弟子,其中有祁燕,有韩樾,有化成小姑娘的馔玉,还有几只小狐狸。妖族与人族并不和睦,逍遥派育灵峰的长老清瑶却是一只九尾天狐,她原本是本门一位前辈的灵宠,那前辈仙去后,她没有离去,反而在逍遥派待了下来,还让族人也迁进了这里。小天狐们常常和本门弟子混在一起玩耍。 逍遥派不问出身,恬淡无为的处世态度,从这一点上就可见一斑。 “咦,你们来做什么?”许笑飞问。 “说的什么话,来看看你都不行?” “今天立夏节,我们还惦记着喊你去热闹热闹。你再看看你自己,啧。” “就是,有这么多好吃好喝的,却一点都想不起我们!” “这家伙什么好狗运,赵师傅居然给他开了小灶。真香啊……” 众人七嘴八舌道。 这些人好像都跟他很是相熟。临砚平日里多待在抱朴峰丹房,敢踏足那地方的逍遥弟子,说老实话都没有几个。许笑飞跟从韩樾习剑,想来到处转转,结识新朋友的机会要多上很多。 就算他没那个主动结识的心,天道也会安排很多小事件,让他认识认识其他人的。 这帮弟子们吵吵闹闹,韩樾则微笑着站在后面,一副纵容的样子。他身为掌门叶知秋的首徒,在小一辈中的辈分和声望都很高。他在战斗时,也是剑气环绕,战意凛然,平常时候,却是所有人的宽厚兄长。 “他都把菜布好了,不是刚好来吃,跟这小子客气什么。来来来,要不今晚就在他这儿吧——” 说着就有几个人作势要从窗子钻进来。 “啊?” 临砚看到,许笑飞的脸色,从最初的惊讶,渐渐变成了郁闷。 他回头看了菜碟一眼,道:“你们真想吃就拿走吧,给我们俩留下够吃的份。不过,这儿不是我家,是林兄的地盘,你们还是别打扰他清净了!” 临砚:“……” 难道你以为你自己就话很少,很安静,一点都没有打扰我的清净吗? “我说什么来着,”这是祁燕在笑着说道,“别来打扰他们俩,你们偏不信!走走走,他们这点吃食,哪够我们这么多人的份——” 祁燕每天上道门基础课,对他们的关系,可说是最清楚的一个。临砚还记得那天清晨,许笑飞驾剑,带他匆匆忙忙赶回逍遥派,撞见来寻他俩的祁燕时的情景。祁燕一下子瞪圆了眼睛,后来居然还窃笑了。 众人闻声,看向他们的表情也诡秘起来。 临砚:“……” 现在他大概说什么都没用了。似乎每个人都以为许笑飞和他…… “为什么要走?他们的吃食不够,我们不是也带了吗?”一个相貌平凡,衣着普通,神情懵懵懂懂的少年问道。 “吴心,你真是什么都不懂啊,”另一个弟子道,“根本不在于有没有吃的。许笑飞这小王八蛋不欢迎咱们。” “为什么不欢迎?人多不是更热闹吗?”吴心又问。 “他就是嫌咱们吵,说了你也不明白,走,都去我的观月轩,我又自己扩建过了,保证宽敞舒服。” “喂,说谁是小王八蛋啊?”许笑飞道,“以后找个时间请你们喝酒,啊?今天我都和林兄约好了。” 临砚:“……” 谁和你约好了,不是你自己来敲窗户的吗? “好吧好吧,我们走,就不在这儿讨嫌了。” 一群人有的召鹤,有的驾云,又浩浩荡荡地飞走了。 许笑飞吁了一口气:“总算把他们打发走了。来,吃喝点东西,我们再聊一聊吧。” “聊一聊?”临砚笑了,“你想聊什么,诗词歌赋,还是人生理想?” “咦,诗词歌赋?”许笑飞慌忙摆手,“别呀,这些我都一窍不通。人生理想我倒是可以说说。” “你有什么人生理想?” “我想找回我的记忆。过去的事情都是一团迷雾,不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要到哪里去,真的……很难受。”许笑飞说得低落,看他一眼,忽又笑道,“你该不会以为我的理想,是修炼有成,变得很强大吧?我的确是想,而且本能地渴望力量,但为什么有这种本能,好像也与我的过去有关。我依稀记得,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我必须要想起来。” 他神色认真,一只手轻轻覆上了临砚的手背。 “从见你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你一定与我的过去有很深的关联。一定要保护好你,绝不能让你死,这也是过去的我留下的执念……而且,我有预感,我恢复记忆的关键,就在你身上。” “你虽然告诉过我,我的名字叫云少晖,我还是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在藏经塔里翻过好些人物志,都没有找到自己,看来我以前是个籍籍无名的人,”他笑了笑,“你还是不愿告诉我过去发生了什么吗?我绝不会强迫你,你不说,我会靠自己弄清楚的。” 临砚随口编造的一个名字,他还一直记在心上。 “我说完了,现在该你了,”许笑飞道,“诗词歌赋就免啦。你就算说得头头是道,对我也像是对牛弹琴。你的人生理想是什么?” “人生理想么……”临砚静了一静。 眼前,似乎晃过了那个人的身影。 轻轻咳嗽着,向败在他手下的蜃魔之主约法三章…… “有一个人生了重病,我想要他活下去。”他慢慢地说。 “是吗?”许笑飞也沉静了片刻,道,“你学炼丹,就是为了他?心诚则灵,你一定可以炼出灵丹,治好他的。” “嗯。” 临砚口中应着。 要是炼一炼丹就能解决,他早就成丹术宗师了,又……何须费这么多的心思…… 眼底的黯然,如轻漪消散,他一眨眼,又重新笑了起来:“来,干杯。” “干杯。” 第二天清晨。 鸟鸣啁啾,本该是修道之人晨课的时间,然而这个时候,逍遥派里的大多数人还在香甜的睡梦之中。 …… 这天许笑飞来抱朴峰,刚巧碰见匆匆离去的吴心。 “他这人对谁都不亲热,也没有跟谁特别交好,怎么都来你这里好几次了?”许笑飞望着他的背影道。 他那个表情,与其说不满,倒不如说在吃醋。 “给了他几瓶丹药而已,”临砚安抚道,“不过我每次给你的,都是炼得最好的一批。” “是么?”许笑飞立刻被顺了毛。 临砚背完了书,杨臻就开始教他炼制最基本的丹药。刚开始炼丹,需要大量的练习,临砚炼出不少成丹,就拿去送人。 自然,绝大部分都给了许笑飞。 临砚取出两只早已备好的瓷瓶,递给了他。 “这是我刚炼的回元丹,你最近不是在修习分光幻影之术吗?这个术要消耗大量灵力,练习几次,就要打坐恢复。这回元丹可以让你的灵力恢复得更快,提升你修炼的效率。你放心,我都试着服用过了,绝对没有副作用。” 关于回元丹的副作用,逍遥派里还有个流传已久的笑话——有个弟子急于修炼一种消耗甚多的秘法,他为了省钱,没有下山买药,而是向杨臻要了一瓶回元丹。这瓶回元丹当真好用,一粒抵得三粒,他修炼的进度也大大加快。然而第二天,他就变成了一只呱呱叫的鸭子。虽然不影响他运使法术——也就是说,如果这个模样撞见仇家,也有一战之力,但鸭子终究是鸭子。这个倒霉的弟子七天后才变回了原样。 他去质问杨臻时,杨臻还觉得没什么好质疑的:他在炼制回元丹时,额外加了一种恢复力惊人的钳嘴鸭的血髓。既是如此,服下丹药后变成鸭子又有什么不对。 后来就更没有人敢来抱朴峰求药了。 “我当然信你!就算你喂我毒|药,我肯定也甘之如饴。”许笑飞收下瓷瓶,笑道。 沈惊澜轻轻一笑,看他一眼,忽然道:“我倒觉得,反而是你有时候不太听我的话,是不是?我说了什么,你表面上像听进了心坎,背地里做的又是另一套。” “我怎么会,”临砚垂眸,“教主说过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我都牢牢记在心上,从来没有忘记。” 换成任一个人听教主说这样的话,只怕都会脸色大变。对一个属下来说,这评价已是一种相当严厉的指责了。 但是他们之间的情谊不同。 沈惊澜既是他的师长,又是他的父兄,一手把他带大,他的一身修为,也是沈惊澜所教……他们之间的牵绊,本就是无人可以了解,更无人能够比得上的。 沈惊澜说这句话,也更像身为父兄,对不听话的晚辈温柔而无奈的责备而已。 临砚虽然矢口否认,心里也承认,教主说得确有道理。他已有很多时候,避开正在闭关的教主,擅自出去行动,为了调查能治教主病症的仙药的踪迹。 不是他不想听话。 教主对他命不久矣这件事,已经看得颇为通透,临砚却一点都不能窥破。 “是吗?”沈惊澜笑着摇头,“我看你这次跟我回去,还乱不乱跑。” “你要打断我的腿吗?”临砚也笑了。 “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早就成长到可以独当一面了,你有自己的想法。就算现在我能用话限制你,以后等我连话都说不出,动也动不了的时候,又能如何呢?脚长在你自己身上,选择什么路由你自己决定。”沈惊澜道,“若是有一天,我真的有了想打断你的腿的念头,我一定会先折断自己的手。” 从他流云般的袍袖中露出的手,五指修长,因为瘦而更显得长,呈现一种病态的苍白。 临砚在看着他的手。 只看表象,没人会相信这么样一只手里,握着的是毁天灭地的力量。 临砚没有再接沈惊澜这句话,他已无话可说。 “教主,那碧落丹……你服用了吗?”他又问道。 “嗯。” “让我看看。”临砚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搭住了他的脉搏。 缓慢而微弱的心跳声,从他指间,一直落入他心底。 仿佛一只小锤,轻轻敲打在他心坎上。 临砚真希望这执锤的小鬼,永远都不要懈怠停下来。 “碧落丹没有改善你的身体,只是强行续命……”临砚轻声道,“照这么看,还能再维持五年。” “五年不算短了。”沈惊澜道,“秋月与春风,冬雪与夏荷,还能再看五次。我这辈子得到的东西,看过的风景,本就比别人都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