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新文《男神他专治各种不服 第一章 漆黑的空中蓦然被一道紫色的光电劈开,那光张牙舞爪地,如同一只巨兽藏在夜色之中俯瞰地面,准备随时择人而噬。通天崖上,穿着黑色衣袍的男人站在悬崖旁正兴致勃勃地仰面瞧着天上难得一见的光景,似乎全然察觉不到身后拿着各类法器,正杀气凌冽地围堵着他的名门修士的存在。 “贺九重,当年宗主见你心术不正,只废了你的内丹将你逐出师门已是仁慈,可没想到现如今你竟然依旧不知悔改,甚至弑父弑母堕身魔族,实在是令我万剑宗蒙羞!” 一穿着白色长衫的男人持剑而立,声音铿锵有力,望着黑衣男人的视线里带着毫不遮掩的厌恶与鄙夷:“自古正邪不两立,今日我等便要将你挫骨扬灰,已告枉死在你手中的无辜修士之灵!” “正?邪?”面对着声势浩大的围剿队伍,站在崖边的男人突然狂笑了起来,他转过头,带着些许玩味的视线一一在那些自诩“名门正派”的修士脸上掠过,猩红的眸子里闪着不可一世的狂傲,“就凭你们这些只会趁本尊渡劫时功力只剩一二才敢成群结队一拥而上的鼠辈,也敢在本尊面前叫嚣什么正邪?” “你——!” “本尊记得你。”贺九重的视线忽然在先前声讨他的剑修身上停了一停,眉头一扬,笑道,“三年前,你与本尊在孤芳城偶遇,你曾匍匐在本尊脚下磕了一百个响头求本尊不要杀你。” 此话一出,众人一片哗然。先前义正言辞的剑修被身旁同行者的窃窃私语弄得脸色乍青乍白,愤恨地握紧了剑,怒声道:“贺九重,休得胡说,辱我声誉!” “胡说?”贺九重玩味地望着他,“便是本尊胡说,你却也不敢弃了你的防护罩过来本尊此处同本尊来个较量——名门正派?哈哈哈哈,好个缩头缩脑的名门正派!” 紫色的闪电盘旋在他的上空,亮度甚至有些灼目了。耳边隐约有雷声响起,像是在预示着接下来将要降临的风暴。贺九重站在崖顶瞧着与他在此处僵持着的正道大能,蓦然一抬手,将周遭所有的防护罩都撤了去。 刺目的光电下,他额心中暗色的火焰图腾像是蓦然活了似的,在那猩红的眸子映衬下显得越发鲜艳夺目起来。 轰鸣的雷声中,望着因为失去保护而蓦然陷入恐慌的众剑修,贺九重张狂大笑:“今日渡劫,本尊能以一人之身得了这么多正派大能一起同归虚无,本尊实在高兴。” 紫色的闪电将漆黑的天空瞬间割裂,它像是终于找到猎物的巨兽,凶猛地张开獠牙向通天峰劈来。处于雷劫中心的男人张开了双手,狂风将他宽大的黑色衣袍吹得猎猎作响。那一双猩红色双眼微微眯着,闪着叫人不寒而栗的冷光:“若本尊不死,归来之日,便是九州染血之时。” * 八月,蝉鸣阵阵,正是热的时候。 叶长生擦一把额头上的汗,仔仔细细地将自己画的符阵与书上又对照了一遍。直到确定了分毫不差,这才将书放到了一边,从檀木盒子里取出早就准备好了的香点燃放在了神龛里,然后用刀划破手掌,将喷涌出的鲜血灌进了地上的符阵之中。 像是被他的血所影响了一般,原本死寂的屋子里突然开始传出了轻微的躁动。明明先前还如蒸笼一样的屋子似乎在瞬间就阴冷了下来,夹杂着忽近忽远的窃笑声,听的让人汗毛倒竖。 一双手缓缓地从叶长生的背脊攀爬到他的脖子上,比冰还要更尖锐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皮肤钻入血肉里,像是要将里头的血液都凝固起来。 那双手很小,仿若不过学龄的幼童,但是掌心却干枯粗糙得像是早已枯死的古木树皮,带着大得几乎让人无法反抗的怪力死死地掐住了他。 窗外,炽热的阳光将树木烤出了油亮的绿色,热气翻涌着,将空气都炙烤得有些扭曲。但这一切都跟屋内没什么关系。 阴冷的尸寒扩散开来,因为脖颈处长时间的压迫力让叶长生的脸色已经开始发紫,但是他却没有试图伸手将掐在自己脖子上的那只手拉下来,反而是一咬牙在手上继续拉了一道口子。口子拉得很深,殷红的血如同被开了闸,争先恐后地被符阵阵眼处吸了进去。 缺氧和过多的失血让叶长生的眼前不停地发黑,他等了又等,见除了吸血之外依旧毫无其他反应的符阵,心里绝望地哀叹一声“吾命休矣”,随即眸色一沉,忙将手上的刀扔了。 单手伸进衣服里,扯下了脖子上挂着的红绳,将绳上系着的玉石握在手里,口中快速低声喝道:“我是天目,与天相逐。睛如雷电,光耀八极。彻见表里,无物不伏。急急如律令!” 身后传来一种奇怪的焦糊味,伴随着一阵短促的尖叫声,那双手紧紧扼住他的手像是被灼伤了一般蓦然收了回去。但那东西像是被激怒了一般,空气中阴冷的气息变得更加沉闷逼人,原本细碎的窃笑细语渐渐转为愤怒的尖啸,一声声的,刺得人耳膜发疼。 叶长生伏在地上虚弱地咳了几声,终于暂时得到了喘息的机会。 他并没有抬头直视房间里那些被触怒了的死灵,只是将手上还未止住的血抹到玉石上,又反复念了几遍咒语,直到耳边的尖啸与□□声全部平静下来,他才抹了一把唇角溢出的鲜血,劫后余生般地瘫坐到了自己的沙发上。 从沙发底下捞出破旧的医药箱,找了个纱布将受伤的左手包扎了一下,又眯着眼看了看那被自己用十块钱淘回来的,封面上歪歪扭扭印着《召唤术入门》五个大字的破书,暗自叹一声“假书害人”,一抬手,将书准确地投进了门边的垃圾桶里。 瞥一眼时间,十一点五十,正是阳气最重的时候。 用完好的右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叶长生眼里闪过一丝烦闷:明明是一天里阳气最盛的时候,他这屋子里还是能聚集这些不干不净的东西,看样子他真的是该攒钱换一间风水好点的房子了。 可问题是,要从哪儿来钱?叶长生想想自己银行卡上那几乎要支持不起饭钱的可怜余额,烦恼得想将自己变成一台印钞机:神棍这行业最近几年不景气,天知道他有多少天没能开张了! 看看外头骄阳似火,再看看屋内满室狼藉,叶长生思考了一会儿,立即识时务地放弃了自己刚才立下的赚钱换房目标,打了个呵欠,溜溜达达回了自己的小房间:今天这么热,出去也没生意。再加上之前浪费了那么多血,当务之急还是先睡一觉休养好身体。至于赚钱这种事——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而与此同时,在谁都没有发现的时候,X市晴朗的天空上突然诡异地出现了一道紫色的闪电,再紧接着,叶长生还未来得及消去的符阵中心隐隐传来了细小的嗡鸣声,先前被阵眼所吸收的血像是拥有了生命似的缓缓向四周扩散开来,直到均匀地将所有的纹路都用血液浸染了一遍,再紧接着,一道刺眼的猩红色光圈炸开,只听“砰”的一声巨响,一个巨大的黑影凭空从低矮的天花板上砸落了下来! 那声震动实在是过于巨大了,仿佛像是整个屋子都被轻轻地晃动了似的,原本在屋子里正进入浅眠状态的叶长生直接就被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他赤着脚站在地上,反射性地握紧了手里的玉石,暗自感应了一下,确定了整个屋子里没有再出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后,这才将紧绷着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下来。 他警惕地走到自己的门前,趴在门上听着客厅的动静:如果不是鬼,那刚才的巨响到底是什么? 听了一会儿没听出什么动静,正准备开了门一探究竟,手刚放到门把手上,叶长生却突然记起了那个自己还没来得及收拾的召唤符阵。他微微后退了半步,清秀的脸上浮现了一丝微妙的狐疑。 难道——真的成功了?! 贺九重知道自己命硬,但是尽管如此,他也从没想过自己在以那种方式渡劫后竟然还能形魂不散。身上仿若被凌迟一般的痛在这一瞬间仿佛也算不了什么了,他低声笑起来,几乎是带着几分愉悦感受着自己依旧活着的凭证。 伏在地上缓了半分钟,终于存了些力气,贺九重慢慢扶着墙壁站了起来,缓缓打量起自己目前所在的地方。 这是件很小的屋子,比他当初在万剑宗的所住的地方还要小。光是小也就罢了,偏偏里头堆积的东西却还多。巴掌大点的地方,除了脚下这里空间宽敞点,剩下的几乎让他觉得稍稍挪动几步都有点费劲儿。 而且,这些东西是什么?新式的法器?贺九重觉得这屋子有些古怪:但是他却感受不到任何灵力的波动。 游遍九州魔界,自诩见多识广的魔尊大人将视线落在不远处的冰箱和一大堆乱七八糟的电器上,脸上浮现出一丝戒备。 一抬手,将正前方的门劈开,瞧着站在门后呆若木鸡、仿佛正做出开门动作的少年,贺九重眯了眯眼,神色里带着一点难得的诧异:“凡人?” 叶长生呆呆地低头,看着自己省吃俭用,特意买了最好的桃木、放在香火最旺的庙里、供奉了七七四十九天后做成的辟邪桃木门的残骸:“……” 贺九重再次确认了一遍,发现少年身上确实没有一丝半点修士的气息,心中先前便隐约泛起的古怪此时更加鲜明了起来。 无论是在九州还是魔界,的确是还存在着无法修仙、修魔的凡人,但是这样的人应该都生存在九州那些修士庇佑下的俗世才对。魔界与俗世素来有着极深的结界隔阂,就算他从通天崖上跌落下来,也不可能会被移动到九州之下的俗世吧? 他半垂着眸望着叶长生,低沉的声音里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杀意:“此是何处?” 叶长生还没有从破财的噩耗中缓解过来,他看都没看一眼贺九重,只哆哆嗦嗦伸手指了指地上桃木门残骸,悲痛欲绝地发起控诉:“你弄坏了我的门。” 贺九重自从堕入魔道后,大约是从没见过能这么近距离与他对峙还能不怕他的人,猩红的眸子紧紧盯着眼前的少年人,声音冷的吓人:“下一次,就不只是门了。” 叶长生被这声音冻得不轻。搓了搓爬满鸡皮疙瘩的手臂,暗自感叹这世道真是变了:明明是个行凶者,说话竟然都比受害者要大声了。 “本尊再问一次,”再次出声,贺九重的声音里的不耐和杀意明显浓厚了许多,“此是何处?” “地球,中国,X市。”叶长生长叹一口气,掀了掀眼皮,终于皮笑肉不笑地回答了男人的问题,“我家。” 这个满身血迹、神色不善男人很高,将近一米九的个头在天花板本就偏矮的经济房里显得更加高大。他穿着一身与时代不符的黑色长袍,虽然那长袍此时已经有些破烂了,但只一眼也依旧能够瞧出衣服的质地绝对不俗。 男人身上的血腥味很重,不止是外在的,更从骨子里散出来的,压迫感强到几乎令人想要跪伏。 但毫无疑问的,男人的俊美的容貌也是具有能与自身气势相媲美的绝对震撼力。斜眉入鬓,一双罕见的赤色双瞳印着额心的火纹,对视的瞬间,像是能够将你的灵魂都吸走似的。 无论从哪个方面看,这都的确是个能让所有的同性都羡慕到仰望的男人。 叶长生毫不吝啬地给予贺九重最高的赞扬——只不过,这就是他召唤出来的,书上记载着的猫科萌宠? 他苦苦地皱着眉头,再次将眼前似乎比那些鬼怪还要恐怖三分的魔尊打量一遍,脑袋上打出一排问号:萌宠??? 2.我怕死 第二章 贺九重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少年,猩红的眸子微微眯着,似乎在判断这他是不是在对自己说谎:“地球?中国?” 叶长生又忍不住想要叹气了,他从屋子里找了双拖鞋穿了,绕过已经四分五裂的桃木门残骸,溜溜达达走到沙发旁坐了。伸手拍了拍身旁的位子,冲着贺九重瞥了一眼:“坐吧,我想这对你来说,是个很长的故事。” 贺九重望着叶长生,扬了扬眉头:“你看起来不怕死。” “不,我怕。这世界上没谁比我更怕死了。”叶长生说着话,又从沙发下面将医疗箱翻了出来,抬着头冲他比划了一下,“要给你处理一下伤口吗?还是它们会自己愈合?” 贺九重望着叶长生苍白的脸上那双不闪不避直直地望向他的眼睛,终于确定面前这个少年人是真的不怕他:“你认为本尊不会杀你?” 叶长生摇了摇头,他将医疗箱打开了,翻了翻里面还有哪些可用的医疗用品:“我认为你杀不了我。”掀了眼皮瞧他,漫不经心地,“你要试试吗?” 贺九重的眸子里闪现出了罕见的兴味盎然:他从没见过这样嘴里说着怕死,却还是偏偏要来他这里找死的人。 “怎么试?”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猩红色的双眼,慎重地想了想,将左手递了过去:“折断它。” 贺九重将叶长生的手臂握了在了手里,似笑非笑:“你不是让本尊试着杀了你吗?” 他用右手挠了挠脸,似乎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万一真死了呢?我说了我很怕死的。” 贺九重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年人真的有点有趣了。活了这么多年,他很少能遇见能让他感觉有趣的人,就凭这一点,他决定暂时不杀他。 心里这么想着,贺九重握着那头手臂的手却毫不迟疑地做出了一个掰折的动作。 然而,就在他意图使力的一瞬间,如同是从灵魂上传来的痛处却像将他在刹那间撕碎了一般,令人无法忍耐的痛苦卸去了他全身的力气,他整个人“砰”地一声跪倒在地,明明是最热的时候,贺九重却因为从未体会过的剧痛而渗出了一身的冷汗。 果然是这样。 不管因为什么纰漏导致明明应该召唤出猫科萌宠的召唤阵,最后召唤出的是一个看起来就很危险的古怪男人,但是不管怎么样,主宠契约至少是成功了。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半跪在地上,痛苦得几乎发不出声音的模样,略有些后怕地摸了摸自己完好的左手臂,整个人算是彻底安心了下来。 ——换言之,不管这个男人看起来有多可怕,杀伤力有多高,在契约的约束下,作为他召唤出的“宠物”,贺九重是永远不能伤害他的。 叶长生摸了摸鼻尖,努力遮挡住嘴角上扬的弧度:这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宠物”意图伤害主人时所受到的反噬几乎是致命的。 叶长生抱着医疗箱双腿盘坐在沙发上等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那头的贺九重才终于从那阵剧痛中和缓了过来。 缓缓起了身,男人僵硬地往前挪动了几步,浓重的黑影将沙发上纤瘦的少年几乎完全覆盖住了,他薄薄的唇僵直得抿成了一条直线,猩红色的眼里戾气翻涌得叫人甚至有点惊骇了:“你早就知道了?” 叶长生仰面,抿唇一笑谦虚异常:“刚刚知道、刚刚知道。”又拍了拍身边的位置,毫不避讳地直视着贺九重的双眼,“时间还很长,现在我想我们能够好好聊聊了,你觉得呢?” 贺九重仿若要吃人一般的视线紧紧地锁住了沙发上赤脚盘坐着的少年,许久,却还是像妥协了一般,目光紧锁着他,缓缓走到了少年身边坐了下来。 沙发本就不大,贺九重这一坐,身体便几乎要与叶长生挨在了一块,那令人难以呼吸的压迫感瞬间倒是感觉更加强烈了。 但是一旁的叶长生却像是一无所觉,他摆弄着医疗箱里的东西,自来熟地用剪子将贺九重血腥味最重的几处衣料剪破撕开,一边用镊子钳住药棉沾着酒精给他清洗伤口,一边思考着要怎么通俗易懂地将他所能知道的事情告诉给贺九重。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过于大胆的举动眉头微微动了动,但到底未再说什么,只是眯着眼仍由那头动作了。 “所谓地球嘛……地球,就是……世界,嗯,对,一个世界。”叶长生绞尽脑汁地寻找合适的词汇语句,“看你的样子,你应该是属于另一个世界……异世,平行世界,不同的星球,你能理解么?” 贺九重冷漠地看着他纠结在一起的眉眼:“你是说,这里不是我所居住的世界?我因为某些意外,落入了你们的世界……地球?” 叶长生眉开眼笑,简直想要为他强大的理解能力鼓掌:“对对对。”清理好伤口涂上药膏,再用纱布包扎了一圈,“只不过你不是意外落入,你是被我……嗯,召唤出来的。” “召唤?”贺九重突然想起自己因受雷劫而重归混沌时,身体却仿若被某种奇怪的拉力强行吸入的奇异感,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 叶长生抽空指了指客厅里已经被破坏了一小半的符阵:“通过特殊的阵法、咒语和其他媒介,将异世的生物传送过来与自己签订契约的一个仪式。” “契约?”贺九重一皱眉,敏锐地抓住了叶长生刻意模糊的重点,“什么契约?” 叶长生望了望贺九重密密麻麻、遍布全身的伤口,干脆利落地将他整件外袍都撕了:“没什么特别的,”他眨了眨眼咳了一声,避重就轻,“只是一个需要陪在我身边,保护我别死于非命就行的小契约罢了。” 贺九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知道叶长生没有对他说实话:“怎么解除契约?” 叶长生举着钳住药棉的镊子斩钉截铁:“除非我寿终正寝!” “寿终正寝?” 叶长生将镊子放下了,踞坐在沙发上狗腿地望着贺九重,一双乌黑的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我们凡人寿命很短的,我给自己算过命,最多也不过一百岁。你看我今年已经二十一了,你只要陪着我再熬七十九年就行了。七十九年,对你来说简直就是弹指一挥间!” “七十九年,是不长。”贺九重冷冷地笑了一声:“但你凭什么要本尊留在这异世陪你干耗七十九年?” 叶长生瞧了贺九重一眼,从沙发上跳下来,汲着拖鞋“啪嗒啪嗒”走到洗脸池前,“哗啦啦”地接了一盆水,又吭哧吭哧地搬过来,熟练地用单手拧了干净地毛巾替他将身上的血迹擦了擦。他笑眯眯开口,声音清清淡淡的:“凭我救了你。” 贺九重垂着眸看着叶长生头顶的发旋。少年的头发很软,细细的,看上去有些乖巧的错觉:“本尊并无叫你出手。” “但我还是救了你。”叶长生仰面和他对视,一咧嘴,露出一口糯米似的白牙,“你要知恩图报。” 知恩图报?贺九重玩味地低笑一声,终于难得地开始正视这个弱的几乎让他感觉不出分毫力量的“凡人”。 大约因为过度的失血,他的面色很苍白。脸是清瘦的瓜子脸,眼睛却圆润乌黑,笑起来便会弯成一个讨喜的月牙状,透着孩童似的清亮的光。 ——虽然这个人的本质可能比表现出的单纯无害要恶劣狡诈得多。 同修仙界和魔界那些名动天下的美人比起来,这个少年的脸只能算得上清秀,但是不知为什么,看得久了,却自有一种叫人舒服顺眼的味道来。 “本尊留在这里等你七十九年,保你寿终正寝,”贺九重问道,“本尊能有什么好处?” 叶长生马上举了举爪子,自告奋勇道:“我能给你上药!” 贺九重眯了眯眼睛。 “还能给你做饭洗衣捏肩捶腿!”叶长生不假思索地说完一串,又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只要你不嫌弃我手艺太差。” “地球很有趣的,跟你的世界肯定不一样!你难道就不想留下来看看?就算不打算入籍,当做观光旅游小住个几十年也不错啊!” 贺九重玩味地看着叶长生狗腿的模样,缓缓地起了身,朝着叶长生的卧室走去。 叶长生苦恼地皱皱眉,有些不明白贺九重到底是同意还是没同意。 扒拉着沙发探头望着那头男人被绷带缠得乱七八糟还依旧的完美得一塌糊涂的腰背线条,叶长生垂死挣扎地挥了挥爪子捏着声音娇声嗲气:“奴家还能给大爷生娃暖床!” 贺九重的步子略微顿了顿,他偏过头,猩红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嗤笑:“最后一条如果免了,本尊或许能够考虑考虑。” 叶长生的眼睛“蹭”的一下就亮了起来,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倚着门框往里头望:“真的?同意了?不反悔了?” 贺九重却没说话,只是径自进了屋,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屋子里的唯一一张床。 “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你是默认了。”叶长生笑眯眯地,“那么最后一个问题——我叫叶长生,长生不老的那个长生,你叫什么名字?” 贺九重依旧没理睬他,躺在床上合起眼,像是进入了沉眠。 叶长生也不在意。对他来说,只要这个看起来就战斗力爆表的男人能够答应留下他保他不死,他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晃晃悠悠在客厅里转一圈,从堆积如山的各式各样“平安符”、“幸运物”里找出自己干瘪的钱包,往里头翻了翻自己唯一的一张粉红色纸币,叹了口气,又将银行卡揣在了兜里:好歹是他召唤出来的宠物,又撕了他的衣服……总得再赔他两件换洗着穿吧? 叶长生忍不住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命苦:就为了活得长点,他这么多年翻来倒去不够折腾的。他容易吗! 3.命犯太岁 第三章 不知沉睡了多久,躺在床上的贺九重终于又缓缓地睁开了眼。 他靠着床头半坐起身,随手将身上被叶长生缠得密密麻麻的绷带全部扯了下来。原先伤口遍布的身体早已恢复如初,只是额心的那枚赤色火纹此刻看上去却有些许黯淡。 轻轻地握了握手,令人不快的无力感让贺九重眸色蓦地一沉:虽然叶长生的干预的确是避免了他灰飞烟灭的结局,但是那场雷劫对他的伤害却也是不可逆转的。现在这具身体里,他能够动用的力量甚至连十分之一都没有。 若是凭他现在的模样,就算重回魔界也得闭关修养上几十甚至几百年。 贺九重将眸子眯起,衡量了一下利弊:这个叫做“地球”的异世界对他来说无疑是陌生而新奇的,或许花费一点时间在这里看看有没有什么利于他恢复功力的东西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至于保护叶长生……贺九重不屑地勾了勾唇:一个凡人罢了。 纵然因为契约的关系他不能亲手杀他,但是凡人的生命有多脆弱他是再清楚不过。只要让他确切知道了如何解除契约的方法——世界上每天都会发生那么多无法预测的意外不是么? 他起身,赤脚走到窗边拉开了窗帘。窗外天色已经有些擦黑,一排排高的几乎望不到顶的大楼鳞次栉比,压抑得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 贺九重抬头瞧着被大厦环绕得只能瞧见一小块缺口的天空,微微皱了皱眉,又将窗帘拉上了。视线掠过桌上时针已经快走到“七”的闹钟,心里突然传来了一阵莫名且古怪的悸动感。 眉心一跳,他几乎是本能地在瞬间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叶长生出事了。 叶长生觉得自己最近可能有点命犯太岁。 他拎着手中的两个购物袋靠着公交站台的杆子站着,竭力不让自己的余光落到身旁那个奇怪的女人身上去。 那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人,长长的黑发垂直到腰,一袭不合时节的艳红色风衣包裹住她纤细的腰身,给她青白得有些古怪的脸上更添了几分诡异。 “请问,”女人走到叶长生身边朝他浅浅地笑了一下,声音轻缓温柔,“现在几点了?” 叶长生眼观鼻鼻观心,并不理睬她,只是望着地上自己孤零零的影子,暗自祈祷下一班公交车来得再快些。 只是无奈天不遂人愿。 平常十分钟一班的公交这会儿却像是平白消失了一样,任凭叶长生在心底怎么催促也半天不见踪影。 “他约我下午三点在这里等他,我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来。”女人并不在乎叶长生不对她作出回应,只自言自语着,眼底缓缓流出血泪。 她望着叶长生,纤细的手指像抚摸着爱人一般轻轻地摩擦着他的脸颊,声音轻柔甜蜜地宛若一个少女,“我等了你很久。” 叶长生依旧不答话,只是微微垂下眼将手插进口袋,不动声色地将兜中的玉石捏在了手心里。 她的指甲很长,在灯光的笼罩下却泛出了诡异的紫黑色光泽:“老师……车子从身上轧过去,好疼啊……好疼啊……你为什么不来?为什么不来!!!” 尖利的指甲蓦然在眼角下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突兀的疼痛让叶长生下意识“啊”地一声抬了头,但这一抬头,他的视线好巧不巧地便正与面前的女人对了个正着。 ——完了。 女人死白的脸因为殷红的泪痕显得更加诡异,她没有瞳仁的眼紧紧盯着叶长生,而后缓缓地,涂抹着艳红色口红的唇角咧开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你看得见我。” 叶长生有些痛苦地笑笑:“我说看不见你信吗?” “你看得见我……哈哈哈,你看得见我!!” 像是年久失修的老旧房屋一般,随着女人尖利的大笑声,一块块完好的皮肉便颤动着迅速地从她的脸上脱落下来。几乎一眨眼的工夫,女人的姣好的脸像是被泼了硫酸似的立刻因为皮肉脱落而变得血肉模糊了起来。 叶长生绝望地看着眼前这个突然间莫名陷入疯狂状态的女鬼,暗自盘算着在这里距离下,自己召唤贺九重过来救驾然后独自的逃生机会有多大。但是,还不等深想,突然意识到问题所在的叶长生面色有点僵。 ——等等,召唤? ——他还不知道那个男人的名字! 女人已经只剩两个窟窿的眼闪烁着幽幽的鬼火,她看着叶长生,带着笑意的声音阴冷刺骨:“你是天师?” 叶长生被四周骤降的温度冻得有点哆嗦,他看着眼前模样惊悚的女鬼,思索了一下,觉得她好像没有要将他就地正法的意思,握着玉石的手紧了紧,小心翼翼地试图进行谈判:“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 呼啸的阴风如同一支利箭向叶长生的胸口猛地射来,叶长生吓了一跳,连忙丢了手上的购物袋迅速侧身将那道阴风躲了过去,阴风撞击到他原先靠着杆子上,那杆子立刻被拦腰截断,倒在地上发出“砰”地一道巨大的声响。 ——然而对这一切,往来的路人似乎都一无所觉。 叶长生被惊得一头冷汗,还没等缓过神,就听那女鬼幽幽道:“我最恨别人骗我。尤其是男人。” 叶长生哭丧着脸,只差指天发誓:“虽然我有阴阳眼,但这是天生的没办法,平时也就摆个摊算个命混口饭吃。姐姐你看我连你都对付不了,哪里配得上什么‘天师’的名头呢?” 女鬼听了叶长生的话,不喜反怒,周围的阴气倒是越发浓重起来。 她双手的指甲爆长,长至腰际的黑发张牙舞爪地飞散开来,声音尖利地仿佛要刺破耳膜:“一个神棍骗子,那我留你还有什么用处?” 叶长生见形式不好,眸色一沉,忙后退数十步,将玉石举在胸口处,又将左手已经止了血的伤口重新撕扯开来,将血接连涂抹在三张人型白纸上,嘴里快速地低声念道:“五星镇彩,光照玄冥。千神万圣,护我真灵。巨天猛兽,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灭形。所在之处,万神奉迎。急急如律令!” 只见那白纸在空中微微一动,随即像是突然有了意识一般冲向对面的女鬼,而后在接触到女鬼长发的一瞬间,接连爆开了三道夺目的火光。 那女鬼尖叫一声,像是被伤的不轻,叶长生见状,头也不敢回,立刻拔腿便往人群中跑。 只是还未跑几步,身后那阴冷狂躁的气息便重新黏了上来,就在叶长生还在思考着能不能挣扎一会,与那女鬼再谈判一次时,女鬼长长的头发已经从他的脚踝缠绕了几圈,并迅速将他绊倒拖在地上往回拉去。 叶长生被拖行数十米,后背跟地面摩擦着像是要着了火一样。他飞快地摸了摸裤兜,发现自己仅剩的白符刚刚已经一次性用完了,心里顿时无比苍凉:天要亡他! 然而就在叶长生以为这次凶多吉少的时候,却见眼前一片黑影掠过,紧接着随着一声女鬼凄惨无比嚎叫声响起,缠在叶长生脚上的长发也像触电似的立即松开缩了回去。 ——得救了?! 龇牙咧嘴地扶着腰从地上爬起来,叶长生以一种奇异的姿势痛苦地微微弯着腰单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再抬头望望那个从天而降,连背影都那么英勇帅气的黑衣男人,他思索了无数个如何完美表达自己敬仰之情的开场白之后,十分感动地开了口。 “我说……你身上的衣服是从哪儿变出来的?” 4.谢月(一) 第四章 贺九重看都不想看一眼站在自己背后灰头土脸的叶长生,一双猩红的眸子紧紧地盯着眼前蜷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的红衣女鬼,若有所思:“鬼修?” 叶长生几步走到贺九重身边站了,仰头看看男人一米九的身高、冷酷无情的侧脸,登时找到了久违的安全感:“什么鬼修,她不过是个枉死的地缚灵罢了。” 贺九重玩味地扬了扬眉:“这种怨气,可不像是普通的地缚灵。” 叶长生点点头,深以为然。 “要杀了她吗?”贺九重问道。 那头耸耸肩,示意随便。 女鬼听见了二人的对话,惊叫一声,仓皇地抬起头来,拼命地摇着脑袋:“别杀我……别杀我!我、我等的人还没来,我不想死!!” 贺九重一勾唇,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身旁少年人清秀无害的脸:“她明显是枉死,我以为你心很软。” 叶长生回望他,觉得他的脑子可能有点问题:“她差点杀了我!就刚刚!” 贺九重嗤笑一声,没再看他,只是一抬手,从掌心里漂浮起了一个幽绿色的火球。 女鬼看着贺九重的动作,全身颤抖的更加厉害了,她将自己缩成一团,凄厉的哭喊道:“我不想灰飞烟灭,求你,别杀我!只要等到赵孟,只要找到赵孟,我会自己消失的,我不敢再作恶了,求你别现在杀我!” 贺九重显然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他淡淡地看着掌心里的幽火,正准备动手,却见身旁的叶长生突然像是被按到什么开关似的,“噌”地一声,无比敏捷地跳到他身上努力地伸手扯住了他的胳膊:“住手住手!哥们儿等等,刀下留人!” 贺九重眉头一皱,下意识地收了手反拽着叶长生的衣领将他丢了下去。 叶长生猫儿似的在地上打了个滚,也不看身后的男人,屁颠儿屁颠儿地凑到了女鬼的身边,眼睛几乎发着光:“赵孟?拿了XXX各项大奖并且担当了OOO协会名誉主席、Z大学校长的那个赵孟?” 女鬼一抬头,血肉模糊的脸立即给了近在咫尺的叶长生最强烈的视觉冲击:“你认识他?” 这头的叶长生突然便笑了起来。 圆圆的眼睛弯成了讨喜的月牙形,唇角一咧,露出一口糯米似得小白牙。他望着女鬼,看起来十足的乖巧纯良。 “——要不要跟我做个交易?” 为了顾及到从异世穿越而来的魔尊可能适应不了我华夏泱泱大国的挤公交文化,思量再三,看着自己空瘪的钱包,叶长生还是咬牙奢侈了一把带着他打了车回家。 进屋已经过了九点半,精力透支的叶长生将购物袋随手扔在桌上,汲着拖鞋踢踢踏踏地走到沙发上便瘫了下来。 贺九重倚着门冷眼看着叶长生:“为什么要放过那个女鬼?别告诉本尊你心软了。” “因为我缺钱!”叶长生摆了摆手。回答得铿锵有力。 贺九重问道:“那个女鬼能给你钱?” “不。”叶长生摇了摇头,不知从哪摸出一个糖果,剥了糖纸将糖丢进了嘴里。他舔了舔嘴里的糖,“嘎嘣嘎嘣”咬碎吞了,再抬头看着贺九重,红润的唇角含着一点狡猾的笑意,“但那个女鬼要找的男人能给我钱。” 贺九重挑了挑眉,似乎明白了什么:“你是想利用那个女鬼——” 叶长生笑得阳光灿烂,乌黑清亮的眼睛里瞧不出一丝半点的愧疚不安:“作为一个很久没张开了的职业神棍,好不容易遇到的肥羊,我们怎么能够轻易放过呢?” 贺九重稍稍起了一点兴趣:“那你打算怎么办?” 叶长生想了想,道:“今天你将那个女鬼伤的狠了,就怕她撑不住。这两天我去做一个壳子将那女鬼接回来,具体的事情之后再做打算。” 贺九重觉得叶长生真的是胆大包天:“那种厉鬼你也敢往家里带?” “以前是不敢的,所以我到现在都这么穷。”叶长生掀了眼皮望了他一眼,甜蜜蜜的,“现在不是有你了么。” 贺九重不上当:“本尊为什么要帮你?” 叶长生笑眯眯地腻声道:“如果有了钱,我就可以带你去最好的饭店逛最贵的商场。” 贺九重不为所动。 叶长生从沙发上盘腿坐起来,舌灿莲花:“如果有了钱,我还可以带你坐豪华游轮环游世界!” 贺九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叶长生眯了眯眼,祭出杀招:“如果有了钱,我们就能换一套坐地三百五十平起的大别墅,你能有自己的房间,不必跟我一天二十四小时低头不见抬头见!” 贺九重深深地望着身旁的少年,终于笑了:“叶长生。” 叶长生摈住呼吸,期待地望着他。 贺九重的声音难得没有带上那种骇人的压迫力,他的声音有些低沉,略带着些许沙哑的笑意:“你是第一个让本尊觉得活着比死了更有趣的人。” 叶长生想了好一会儿,觉得这对于杀人如麻的魔尊大人而言可能算是至高的夸奖了。他眨了眨眼,决定谦虚地接受:“谢谢,谢谢。我会不骄不躁、再接再厉,在接下来的日子中努力成为你心中‘最想让他活下来’名单排行榜里的第一人!”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给了他一个眼神,随手将门关上了:“先前我们乘的铁车就是地球上的代步工具?”他思索了一会儿刚刚在出租车上看到的沿途风景,扬了扬眉,“虽然速度比起修仙界那些飞行的法宝稍慢了些,但若是连凡人都可操作,那倒是有些意思。” 叶长生靠在沙发上歪着头望他:“除了地上跑的,也有能带着几百、几千人在天上飞的,你想见识见识么?” 贺九重意识到叶长生这是话里有话:“你在盘算什么?” “盘算怎么赚钱带你一起过好日子!”叶长生笑眯眯地,伸手一指浴室的方向,“热死了,你要洗个澡吗?” 贺九重眯着眼望他。 “你不洗我就先洗了。”叶长生撑着沙发坐了起来,穿了拖鞋回屋扒拉出换洗的衣服,“吧嗒吧嗒”地就往浴室走,“别偷看啊。” 贺九重倚着墙不屑地扬了扬唇以作回应。 迅速洗了个战斗澡,叶长生带着一身水汽从浴室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走出来,然后从不知哪个犄角旮旯处翻出了一个空调遥控器,溜溜达达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当空调开启后的冷气缓缓吹到身上时,累了一天的叶长生这才终于觉得自己算是活了过来。 坐在床边冲着贺九重招招手:“屋里凉快,过来吹吹。” 贺九重眸子微微沉了沉,却也还是缓步往屋子里走了进去。 古怪的物件里吹出冰冷的风,顿时蒸笼似的温度便降了下来。贺九重抬眸瞧了一会儿正在运作的空调:“你们地球的凡人夏日便是这样纳凉的?” 叶长生乐不滋滋地点点头:“这就是凡人的智慧。” 贺九重又望了一眼空调,难得对此表示了赞同:“惊人的智慧。” 悠闲地晃了晃腿,叶长生看一眼贺九重衣袍,突然将这件事想了起来:“对了,你这件衣服怎么回事?你会用……嗯,法术给自己变出衣服么?” 贺九重居高临下地垂眸瞥他一眼,似乎是不屑于对此做出解释。叶长生抓了抓脑袋,叹着气道:“早知道你会自己变衣服,我还给你买什么啊。有这些钱买点肉,够我们吃好几顿了。”又伸手扯了扯贺九重的衣角,嘀咕道,“只不过地球上的现代人也不会穿成你这样,我的衣服应该也不算白买吧?” 贺九重一抬手,将客厅的购物袋隔空拿到了手上:“给我的?” 叶长生点点头:“要试试吗?” 贺九重冷笑一声,将购物袋随手扔到了一旁。 叶长生虽然觉得贺九重这种浪费金钱的行为实在是非常可耻,但是介于他今晚在敌人面前英勇地将自己救下的事迹,他决定宽恕自己“萌宠”的小小任性。 “既然你不喜欢这种的,下次我带你亲自去商场挑。”叶长生端坐着,冲着贺九重微微一笑,“谁让我们是搭档呢。” 贺九重看到叶长生的这个表情便知道他这是又在心底谋划着什么了,斜斜地倚着墙,并不接他的话。 眼着自己的宠物在他挖的坑旁冷眼旁观就是不跳,叶长生无奈地只能选择单刀直入:“那么,作为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都要同住在一起的搭档,我能有幸地问一下您的名字吗?” 贺九重不作声。 叶长生真诚地看着他:“难道你要我叫你小白小黑小红?或者……咪咪咩咩旺财?” 贺九重危险地眯了眯眸子。 就在叶长生还在思考着自己要不要再下一剂猛药骗出贺九重的真名时,巨大的阴影笼罩过来,还不等他反应便感觉身子一轻,整个人已经被人从屋内丢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怔怔地看着屋内无耻地鸠占鹊巢并且还在门口划了一道紫红色结界作门的男人,叶长生张了张嘴,欲哭无泪:“哎……哎,床我不要了,你别设结界啊!空调的冷气被你的结界挡着出不来了诶我说!” 5.谢月(二) 第五章 叶长生在半梦半醒听见窗外隐约传来了唢呐声,像是谁家的亡人正出殡,吹吹打打的热闹中带出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有阴冷的风悠悠地在他面上吹拂,随着那忽近忽远的唢呐声,吹得他全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 他睁开眼,从沙发上起身看了一眼时间。凌晨三点,正是一天里阴气最重的时刻。叹了一口气,赤着脚走到了贺九重给他设的结界前,探头朝里望了望:“你睡了吗?” 贺九重停止了打坐,缓缓睁开眼朝着叶长生的方向望了过去。 “这房子风水不大好。”叶长生倚着门框,虚虚地指了一下客厅的方向,“客厅那附近尤其不好。” 贺九重扬了扬眉:“所以?” “所以,反正你也只是打坐,”叶长生见贺九重应了声,立即试图谈判,“床也不算太小,匀给我半张对付一晚上就行,我保证不碰到你,怎么样?” 贺九重冷冷一笑,闭上眼,重新让自己进入冥想。 “诶!等等,我们再商量一会儿!床给你,我睡地,我睡地上成不成?”眼看着谈判破裂,站在结界外的的叶长生愁眉苦脸赶紧割地赔款,“这个点儿客厅里阴气太重,没桃木门镇着我一个人有点受不住。” 贺九重依旧没搭理他,叶长生望着自家宠物特别冷酷特别无情的侧脸,长长地又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这个主人能当成这样大约也是有史以来第一遭了。 伸手抓了抓脑袋,背对着结界坐下来,随手摸了个红绳将早先取下来的那块玉石串了又系到了脖子上。 静谧的黑暗中,少年乌黑的双瞳中像是有色泽奇异的两尾阴阳鱼正缓缓游走:没办法了,先这样熬着吧,没弄清楚这个“主宠契约”是怎么回事之前,贺九重总不会让他死的。 伸手挠了挠脸,小小地打了一个呵欠,闭上眼靠着结界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过几天捞了一票大的,他立刻就去换房子! 平稳的呼吸声规律地在咫尺的距离外传了过来,贺九重睁开眼,越过门口的叶长生,突然朝眯着眸子朝窗外看了一眼,只听一阵轻微的火焰爆破声后,客厅里污浊的空气又渐渐恢复了洁净。 他缓缓地走到门前,微一抬手,将结界撤了去。 支撑点的突然消失让原本靠在结界上的叶长生立即仰倒在了身后贺九重的腿上,贺九重忍着自己下意识便想踢过去的动作,微微皱着眉看着靠在自己腿上此时睡得正熟的叶长生。 虽然已经过了二十岁,但是叶长生却长着一张明显更加少年化的脸,他的五官明明精致却不富有攻击性,组合在一张巴掌大点的脸上,瞧起来虽不如何惊艳,却讨喜得难以叫人难以对他生出什么防备之心。 贺九重的视线微微偏了偏,移到了他的眼角上。 虽然经过一晚上,但那道被女鬼指甲划伤的伤口依旧还没能结痂,在叶长生白的似乎要发光的脸上,这样一道足有三厘米长的划痕突兀得实在有些碍眼了。 鬼使神差地,几乎是在贺九重自己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之前,他便下意识地伸手摸上了叶长生眼角的那道伤——等到他反应过来时,那道伤已经在他手下完全愈合了起来。 贺九重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猩红的眸子闪过一丝困惑:这也是契约所带来的影响? 思考了一会儿,到底没能得出什么结论,又看一眼睡得香甜的叶长生,心情微妙的魔尊终于人生中难得发了一次善心,微微欠了身,将他提溜着扔回了床上。 这一晚叶长生睡得极好,几乎一夜无梦直接睡到了第二天上午十点半。 揉了揉睡得有些发肿的双眼,从床头摸到空调遥控器“滴”地一声将冷气关了,坐起身四处望了一圈,见视线之内没能瞧见贺九重,跳下床套了双拖鞋踢踢踏踏地往客厅走。 客厅里穿着黑衣的男人正坐在窗子上微微眯着眼朝外望着,过于刺眼的阳光直直地照在他身上,将他的整张脸晕得一塌糊涂。 叶长生穿过客厅晃悠到洗脸台刷牙,一抬眼,正瞧见自己完好眼角,刷牙的动作微微停了停,眼底划过一点了然的笑意。 洗漱完毕了走出来望贺九重一眼,瞧着他被八月正午的阳光暴晒后还依旧清爽干净的一滴汗都没有的模样,羡慕地道:“你都不怕热的吗?” 贺九重望他一眼,似笑非笑:“修魔之后你也可以。” 叶长生走到沙发上坐了拿起外卖单子翻了翻,脸上笑眯眯地:“我觉得我适合修仙。” 贺九重嗤笑一声,从窗户上跳下来,近一米九的身高在这低矮的房子显出了十足的压迫力。 “你有什么忌口吗?”叶长生正看着外卖,突然像是又想到什么,“还是说你已经辟谷,不用吃饭了?” 贺九重走到沙发的另一边坐了,反问道:“你之前不是说要自己洗衣做饭?” 叶长生摆摆手:“我怕出人命……我现在要是死了,搞不好就是一尸两命的惨案!” 贺九重侧过头冷冷瞧他一眼,那头却一无所觉,只是用手划拉着外卖单,然后艰难地从沙发缝隙里摸出一只电话,对着外卖单上的号码自顾自地定起了午餐。 “那是什么?传信工具?” 叶长生用余光瞥了一眼贴在耳侧的手机,而后眨了一下眼,着贺九重突然狡黠地一笑:“我突然觉得,或许有一天,你会爱上这里的。” 点了几个爱吃的菜和贺九重一起填饱了肚子,瞧着时钟已经快走到“十二”上了,火速地将碗筷收了收,从客厅堆满的箱子里扒拉出一个箱子,然后从中掏出一个暗红色的盒子来。 “槐木?”贺九重视线在叶长生的盒子里打了一个转,“你阳火虚、八字轻,双眼又有阴阳鱼寄生,本来就是个招厉鬼的命了,还敢藏这种槐木?” 叶长生无所谓地耸耸肩:“本来命里就多凶煞,当时想着,说不定能以毒攻毒呢?”说罢,瞄一眼身旁的男人,摸了摸鼻尖,深以为然:嗯,虽然这槐木没什么用,但现在他有贺九重在身边,可不就是以毒攻毒么。 欠身从沙发下抽出一把小刻刀,将槐木拿在手中,坐在了沙发上。贺九重听见叶长生口中似乎是低声念了一句什么,紧接着便见他左眼的阴鱼蓦然动了一动,手上倒是迅速地在那块槐木上雕刻了起来。 一旦沉入自己的世界后,叶长生与平时的模样便截然不同起来。他的面色很冷,一双漆黑的眼里虽隐约能瞧见一点阴阳鱼游动的痕迹,但是整个眼底却瞧不见属于他的半丝情感波动。 整整刻了一整个下午,直到天色都暗了下来,叶长生那头才终于算是歇了手。精疲力竭地靠在沙发上缓了一会儿,又撕了左手上的纱布,将掌心上多灾多难的伤口再次撕裂后,让血缓缓地滴在了已经颇有几分精细的人形木偶的双眼上。 “这是什么意思?”贺九重站在叶长生身后看着行云流水的自残动作,轻挑了一下眉问道。 “赵孟在业界里信佛是出了名的,这几年到处花钱请菩萨放在宅子里供着,我不用血遮一遮那女鬼的戾气,只怕她都进不去他的屋。”叶长生说着话,又检查了一下手中的木偶,直到确定没什么疏漏了,这才用一块布包了揣到了兜里。 贺九重走到叶长生的面前,垂眸瞧着他忙前忙后地找纱布给自己包扎,好一会儿,突然出声问道:“为什么不求我?” 叶长生正低头用牙咬着纱布的一端,配合着右手的动作打结,听见贺九重说话,头都没有抬:“不会死的伤浪费你的力气干什么?” 贺九重似乎没有想到叶长生会这么回他。明明嘴里一口一句地承认自己怕死,但是到这会儿应该是真的发现他的便利之处了,叶长生的态度又叫人看不明白。 欣赏了一下被自己缠得严严实实的左手,暗叹一声这两天确实折腾,叶长生摇摇头暗自发誓过几天一定要去庙里去去晦气,站起身来抬头望望杵在一旁正打量着他的男人,眉头一扬,笑眯眯的:“不过我脸上的伤,还是谢了。” ——真是个怪人。 贺九重这么想着,眼底却浮上了一丝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浅淡笑意。 6.谢月(三) 第六章 叶长生是特意选了后半夜阴气最浓的时候带着贺九重去的车站。夜深得厉害了,街上一眼望去已看不见什么行人,只有三三两两的游魂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着。 叶长生的视线往周围扫了一圈,有些感慨地叹着气道:“自从我七岁那年,夜里出门差点被鬼吓掉了魂,我就再没敢一个人这么晚出门了。” 贺九重垂眸看一眼一路紧挨着自己甚至恨不得跳到他身上来的叶长生,嗤笑道:“你现在也不敢。” 叶长生四处乱瞟的眼正对上一只游魂,他心里下意识地一咯噔,赶紧把视线收回来,又往贺九重身边挤了挤,点点头,深以为然:“还好有你。” 贺九重微微扬了扬眉,看着叶长生狗腿的样子,竟然莫名觉得有点受用。 两人走到车站的时候,那女鬼正在之前和叶长生遇见的站牌前孤零零的站着。冷白的灯光下,她依旧穿着那一袭艳红色的风衣,黑色的长发柔顺地垂下来,有一点温婉的味道。 似乎是察觉到了叶长生的气息,那原本低垂着脑袋的女鬼蓦然抬起头,直直地朝着两人的方向看了过去。 “好久不见,今天一天过得好吗?”叶长生冲女鬼招招手,笑眯眯地走了过去,“本着公平公正公开的原则,你还有最后一次选择的机会。谢月女士,你确定要跟我走吗?” 被唤作谢月的女鬼视线扫到叶长生身旁的男人身上。当和那双冰冷的猩红色眼睛对视的一瞬间,仿佛是昨夜的记忆瞬间复苏,谢月全身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再看一眼眼前那张笑得人畜无害的脸,低声道:“我不觉得我还有什么选择的余地。” 叶长生耸耸肩,从口袋里掏出做了一下午的槐木人偶,顺便表示那这样真的是太遗憾了。 谢月伸出手将人偶握住了,几乎是当指尖捧到了那人偶的一瞬间,她的整个身体就全部被莫名的吸力吸进了人偶里。 原本还稍显粗糙的人偶几乎在一瞬间便有了夺目的艳丽色彩,尤其是那双眼,乌黑而妩媚,简直不像是一个普通的木偶娃娃该有的工艺。 叶长生把掉在地上的人偶捡起来,拍了拍上面沾上的灰,再看着人偶的那双眼迷人的眼,突然问道:“你真的只是见他一面就满足了?” 人偶不会说话,只是那双眼却越发摄魂夺魄。 叶长生便笑了起来:“我知道了,明天我就带你去见赵孟。” * 赵孟觉得自己最近很是春风得意。 事业上一路高歌猛进已不必细说,家里结婚近十年没有动静的老婆前几天也终于查出怀了孕,最重要的是,那个一直纠缠着她离婚的谢月,如今也终于不会再来烦他了。 所有的一切都再像最好的方向发展。 他下班回到家,妻子已经做好了饭正在等他。 赵孟进门刚脱了鞋,瞧见王芸朝他走来,便走过去给了她一个拥抱。温柔地摸了摸她还未突起的肚子,笑着道:“孩子今天乖不乖?” 王芸笑着轻捶他一下:“还不到三个月,胎动都没有,有什么乖不乖的。” 赵孟低头亲她一口,道:“毕竟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老婆,我这是高兴糊涂了!” 搂着王芸往屋子里走,没几步,视线却被柜子上一个模样异常精致的木偶吸引了过去,“这是什么?” 王芸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下,笑道:“今天我下班的时候,看到一个小孩正在摆摊儿卖东西。我瞧着这人偶长得好看,就花了点钱买下来了。”说着,看了他一眼温柔地道,“要是你不喜欢,我就不摆在客厅了。” 赵孟将那人偶拿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 明明只是一个人偶,雕刻和彩绘却都美得无法言语。尤其是那双妩媚灵动的眼,看久了好像连自己的魂儿都能被这个娃娃吸走一样。 “不,就放这吧,我也觉得着人偶做的挺别致的。”赵孟的手细细地摩挲着手上人偶的面容,几乎都舍不得将它放下,他想了想,道,“要不然还是放在屋子里吧,这样随时还能看到。” 王芸似乎从没想到赵孟会这么喜欢这个人偶,她笑着道:“你以前不是不喜欢这个么?老张家的儿子收集了一套娃娃,你还说他小家子气呢!” “那些娃娃怎么能和这个比呢?”赵孟的视线紧紧地锁在人偶上,神情有些诡秘的兴奋,“他们那些不过是些粗制滥造的破木头,这个是艺术品!艺术品!” 王芸觉得赵孟有点儿不对劲。虽然她也觉得这个人偶娃娃精致得要命,但是赵孟这会儿看起来却像是有点着魔了。 但是她到底也没多想,只是伸手轻轻打他,佯装生气地道:“那你是喜欢你的艺术品还是喜欢我和孩子?” 赵孟一怔,随即马上笑着道:“当然是你和孩子!” 王芸哼了一声:“这还差不多。”看他手上还握着那个人偶娃娃,伸手便抢过来了,随手放在了一旁,“还站着干什么?洗手吃饭了!” 赵孟的视线离开了那个人偶,整个人好像又清醒了似的。怔了一怔,随即回过神,亲昵地抱着王芸又说了几句甜蜜话儿,搂着她的腰和她一起去洗了手。 而在赵孟和王芸都没有看到的地方,那一只面朝墙壁的人偶娃娃突然自己缓缓地转过了神来。人偶脸上那双美丽妩媚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两人离去的方向,幽幽散发出了一股惊人的怨毒。 这天夜里,赵孟很难得地做了一个关于谢月的梦。 梦里的谢月还很年轻,大约只十七八的样子,穿着一件高腰的红色连衣裙,唇红齿白,嫩得像是一朵还没来得及绽放的花儿。 她微微掂着脚,伸手环着他的腰,一双乌黑妩媚的眼里全是崇拜:“老师,我喜欢你。” 十八岁的谢月实在是太美了,美得几乎让任何男人都生不起抵抗的心思。 赵孟望着那双眼,瞬间便失去了所有的思考能力,他钳住她的下巴迫不及待地将自己的嘴印上去,自己的衣服都来不及脱,一手撕开谢月的衣服,急吼吼地就将她推到在了被红玫瑰花瓣堆满的圆床上。 谢月的皮肤很白,白的像是能泛出光。她仰面躺在床上,伸出手臂缠绕着赵孟,柔软得像是滑腻的蛇:“老师,我爱你。” 赵孟望着她美丽的脸、雪白的肌肤,眼底升腾起所有男人都明白的火光:“我也爱你。” 谢月咯咯地笑起来,娇声道:“你们男人呀,就会骗人。你不爱我,你就是爱我的脸。”说着,突然伸手将压在自己身上的赵孟推到了一边自己赤身坐了起来。 赵孟看着背对着自己坐在床边的谢月,痴迷地用手抚摸着她光滑的背:“我当然爱你。月月,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 谢月又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很柔,笑起来像是有些害羞。 她缓缓侧过头,露出一张腐烂了大半的脸。原本应该是眼睛的地方,此时只留下了两个闪着绿色幽火的黑洞,赵孟惊恐地往后一倒,瘫在床上,他瞪大着眼甚至还能看到有蛆虫正在那两个黑洞里爬行着。 “老师,”谢月将腐烂的嘴咧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她的声音柔媚的,带着诡异的甜腻,“这样……你还爱我吗?” 赵孟大叫了一声蓦然从床上惊坐了起来。 他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才刚刚过了凌晨两点,天还没有亮,屋子里安静的只能听见他和妻子两人浅浅的呼吸声。 “怎么了?”王芸被赵孟的动作吵得也有些清醒过来,迷迷糊糊看他一眼,“做噩梦了?” 赵孟勉强笑笑,将手机放到一旁又缓缓躺了下来:“没什么,被梦魇住了罢了。早点睡吧,明早还要上班。” 王芸点点头,也没再多问,闭了眼翻个身又睡了过去。赵孟背对着王芸,想了想梦中的场景,还是一直心慌得不行,一夜睁着眼,直到天快亮了才迷迷糊糊地生了些睡意。 而与此同时,另一头的廉价出租房里。 因为有贺九重在身旁,叶长生舒舒服服地得了一夜好眠。快天亮的时候,突然听见“砰砰砰”的声音传过来,叶长生倏然睁开眼,只见在自己窗外正有一只人偶在用身子轻轻撞击着窗户。 他从床上跳下来,赤着脚走过去开了窗,笑眯眯地跟人偶打了个招呼,问道:“见到面,满足了?” 那人偶站在窗台上,明明是彩绘出的一双眼,里头却翻涌着惊人的怨气:“他骗了我!他说他会和那个女人离婚的!他说不喜欢孩子,他骗了我,他骗我打掉了我们的孩子!” 叶长生挠了挠头:“那你想怎么办?” 人偶呜咽一声,声音里带着夹杂着恨意和委屈:“他想忘了我跟那个女人生儿育女、快快乐乐的过日子?他妄想!” 叶长生朝着身旁的贺九重望了一眼,突然觉得事情有点麻烦了起来。 7.谢月(四) 第七章 从那天开始,赵孟就时不时地做起了噩梦。 梦里的谢月再没有半点美丽可爱的样子,反而是一晚比一晚面目更加狰狞恐怖。在梦里,她总是带着一身浓厚的腐尸味,像藤蔓一样死死地缠着他,凄厉地在他耳边嘶吼,问他那一天他为什么不来。 为什么不来?他当然不能来!多日的失眠让赵孟的情绪也变得越来越暴躁:当初就是为了彻底摆脱谢月,他才会特意将她约在车站,然后雇人开车撞死了她! 赵孟神色晦暗下来:谢月曾经是他一门公开课的学生,她生得美性子又乖巧,他一直都很喜欢她。但是千不该万不该,她竟然说自己怀孕了想要和他结婚? ——这一切都是她逼他的! 可是为什么?一切不应该都已经结束了吗?为什么那个女人还是这么阴魂不散! 从便利店里买了一包烟,赵孟心里计划着抽的空再去庙里供几炷香,正准备开车回家,但车还没启动,隔着一条街道,不远处一个算命摊子却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是一个很简陋的摊子,一个铺了亮黄色绸缎的桌子上简单地摆了纸和笔,上面的招牌用毛笔写着四个甚是嚣张的大字:“逆天改命”。 若是放在平常,赵孟是绝对不会去这样的摊子算什么命的,但是这一天,不知是他实在被连日的噩梦折磨的不厌其烦了还是别的什么,仿佛是有一种魔力似的,他下意识就从车上走了下来,抬步朝那算命摊子走了过去。 摆摊的算命先生少见得竟是个少年人,白嫩的脸,一双乌黑浑圆的眼睛,看上去便是个涉世未深的模样。 赵孟一挑眉,心下顿时起了几分轻蔑,开口便嘲笑道:“小朋友帮爸爸看摊子吗?” 那少年人也不生气,只是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板凳,笑眯眯地道:“相逢就是有缘,先生是要算什么?” 赵孟来着算命摊子本来就是寻个心安,他每年去庙里供奉的香火就不少,这会儿也不介意施舍一点给这些神棍当做善事。双脚叉开一手撑在大腿上坐下了,另一只手摆了摆道:“就随便算算吧。” 少年人便道:“那先生写个名字吧。” 赵孟伸手拿起桌上毛笔,在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个“赵孟”。少年人见他写罢了,便将纸拿过去看了看,只一眼,望着他笑道:“恭喜先生,尊夫人是怀孕了吧?” 赵孟眉心微微一跳。他老婆怀孕的事查出来也就这段时间,除了一些关系亲近的朋友别人他都未曾提过。这会儿他坐在这关于自己的情况半个字都还没说,这算命的竟然就算出来了? “天师算得的确准!”赵孟笑了一声道,“已经两个多月了……也不知道是个姑娘还是个小子。” “从先生的字来,‘赵’字取以右,‘孟’字取以上,应该是个女孩。” 少年人面色波澜不惊,他将那写着“孟”的宣纸放下了,又道,“只不过,尊夫人的身体不好,此胎为第一胎,又是求了多年,来之不易,接下来的时间,先生还是要好好照顾她们母女才是。” 听到这里,赵孟才终于相信了面前的少年似乎的确在算命方面有两把刷子。他把脸上的轻蔑之情收了起来,微微坐直了道:“天师说的是、说的是!这的确是我们结婚快十年才有的第一个孩子。不知道天师还看出什么来了?” 少年人微微一笑:“先生最近事业顺利、家庭美满,看来是因为解决了什么烦恼已久的大事,整个人的运势都呈现着吉兆。只不过……” 赵孟忙探过身子问道:“不过什么?” 少年指了指他写的“孟”,因为一笔拖得长了些,那孟字下面的“皿”瞧起来竟有点像个“血”字:“只不过,先生印堂红中泛着黑气,身上隐隐约约的,像是还有未还干净的血债,若是不谨慎,后期怕是有牢狱之灾。” 赵孟心里一惊,回想这几日的种种,整张脸顿时变了颜色。他双手蓦然抓住了算命摊字的两侧,急道:“天、天师!那我该怎么办?” 少年人沉吟一声,脸上似乎有些迟疑的神色。 赵孟见状,立刻从外套里拿出一小匝空白支票,掏了笔在上面“刷刷刷”地写了一串数字,然后将支票撕下来递了过去:“天师,钱不是问题,只求你帮我度过这一难关!” 少年人看都不看那支票一眼,他皱了皱眉头,道:“也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赵孟道:“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人叹了一口气道:“你的债主已经故去,想要还债,便须得去她坟前好好祭拜。点一盏长明灯在她坟头连跪三日,只要灯火不灭,这债便算还了。” 赵孟脸色惨白道:“可、可她几月前死于非命,我并不知道她葬在哪里,这可怎么办?” 少年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赵孟被这一眼看的心惊肉跳,只觉得自己的秘密似乎都要藏不住时,只听那头思索了一会儿道:“那你身边能找到她的曾用过的东西么?” 赵孟忙道:“这个或许还能找到一点!” 少年便点了点头:“那就在屋子里用这些东西立一个衣冠冢,在家供上七日。每到子夜阴气最重时,你要为她点三炷香。这段时间,无论你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也千万别回头。七日之后,那些衣物找块风水好的地方埋了,这债也就算还了。” 赵孟面有难色:“这……”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只要连续供上七日,当真就能消灾解厄了?” 少年道:“七日便足够了,只是这七日,你必须不眠不休地守在她的灵位前,说出自己的罪过,诚心诚意寻求她的原谅。若有一丝懈怠——”说着,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又拿出一叠咒符递了过来,“将这些符贴在家中,可保你不受亡人侵袭。” 赵孟大喜,赶紧双手将符接过了,小心翼翼地将符放进皮夹中,又立刻开了张支票放在了算命摊上,口中直道:“谢谢天师,若是天师此法又用,七日后我再来,必有重谢!” 少年冲他笑了笑,没再说话,只是目送着赵孟的车飞驰着开远了。 贺九重从阴影处走出来,他倚着墙壁垂着眼看了一眼赵孟走后,立刻收回所有不食人间烟火模样、正美滋滋地收摊的叶长生,开口问道:“你给他的那些符是哪儿来的?” 叶长生正乐颠颠地捧着两张五位数的支票观赏,听着赵孟的话,头也不回地道:“网上邮购的,十块钱一百张,还能包邮哦亲!” 贺九重听得似懂非懂,但是也能明白那些符的效果大概也就如同废纸:“你让女鬼进了赵孟的家,还让他为她立牌位供奉七日巩固她的阴气,你就不怕谢月会杀了他?” 叶长生听到这儿,微微掀了眼皮看了他一眼,眉心里带出一丝凉薄:“要是谢月真的杀了他,那他赵孟也是该要受着的。” 贺九重道:“你早就知道是赵孟杀的谢月?” “不只是他。”叶长生笑笑,阳光下,他的瞳孔深处隐约像是有两尾阴阳鱼在游动:“人的身上有着因缘线的,种因得果,谁都逃不过。” 贺九重来了些兴趣:“谢月知道吗?” 叶长生叹一口气,点到为止:“她马上就会知道了。” 贺九重挑挑眉,又回到了刚才的话题:“我身上也有因缘线?” 叶长生点点头,随口道:“有,但是我看不见。”想了想道,“大概因为我是凡人吧。” 他将东西打包齐了,豪迈地抗到了自己的背上,冲着贺九重一扬眉,晃了晃手上的支票乐颠颠的道:“走!今天好不容易开张了,我带你下馆子去!” 8.谢月(五) 第八章 赵孟心事重重地回到家时,看见王芸正翻箱倒柜地到处找着什么。那头一见到他回来了,便几步走过来,对着他问道:“诶,老赵,你记得我们俩那结婚相册了放哪去了吗?” 赵孟随口道:“不就放在房间的床头柜底下了?” 王芸帮他接过公文包,奇怪道:“我也记着是放在那了,但是找了一圈也没瞧见……不行我得再去看看。” 赵孟伸手将她按住了,问:“好好的你找我们结婚相册干什么?” 王芸笑了笑:“还不是我家那个表妹!她最近快结婚了,听着我们的婚纱照拍的好,想着叫我带过去给他看看摄影风格,我这不正给她找呢么。” 赵孟将她带到沙发上坐了,宠溺地摸了摸她的腹部,道:“你现在有了孩子,怎么还老是做些攀高走低的事?你啊,就乖乖在客厅坐着看会儿电视,我进去给你找找。” 王芸甜蜜蜜地一笑,抬头给了赵孟一个吻:“还是我老公知道心疼人。” 赵孟又摸了摸王芸的脑袋,正准备说什么,一抬头,视线却正好冰箱上那个人偶娃娃的眼睛对上了:“你怎么把娃娃放这儿了?” 王芸疑惑地抬头,显然也是瞧到了那个人偶:“咦?我明明是放在柜子上的,怎么跑到这儿了?” “大概是你随手放忘了吧。”赵孟说着,将那人偶从冰箱上拿下来,重新放到柜子上,然后才进了屋。 屋子里的床头柜还没有合上,他蹲下去翻了翻,的确没看到结婚相册。正当他准备起身时,他的视线微微一偏,却看到床底下一本薄薄的册子正安静地躺在那儿。 赵孟松了口气地笑了一下,伸手从床底将那本相册拿了出来。然而就在那一瞬间,一股阴冷的气流蓦然从床底吹拂到他的手心,让他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他几乎是触电似的将手收了回来,低头翻了翻手中的相册,只见里面十几张照片都已经被像指甲似的锐物抓挠过,他的眼睛处甚至被硬生生挖出了两个黑洞。 赵孟吓了一跳,脸上几乎在一瞬间褪去了所有的血色,“啪”地一声将已经面目全非的相册扔了回去,站起身,逃也似的走出了卧室。 外头王芸听到里头的动静,有些好奇地站起身朝卧室的方向望了望:“里面怎么了?” “没什么,不小心碰到柜子里的书,书掉下来罢了。”赵孟竭力掩饰着眼底的不安,好一会儿,突然看着王芸道,“对了,妈前几天不是说想要让你回家小住两天吗?” “是啊,她说我怀了孕,还是让她和嫂子一起照顾的好,等头三个月胎儿稳定了再回来。”王芸觉得赵孟脸色太难看了点,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有些担心地问道,“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大概是天气太热了吧,没什么。”赵孟将王芸的手拉下来,眼珠子快速而不安地转动着,他道,“我觉得妈说得对,我这接下来工作忙,也照顾不到你,你怀着孩子,在妈家里住几天我也放心。这样,我待会给妈打个电话,明天早上我找人送你过去。” 没等她说话,只见那头像是怕她拒绝似的迅速起了身,火急火燎地掏出了手机立刻给王家打了个电话。 王芸这会儿是真的觉得赵孟不大对劲儿了,她眼底有一丝沉色闪过,微微眯了下眼,却到底没有再说什么。 第二天一大早,接王芸的车子便过来了,赵孟亲自将王芸送上车后,回到屋子从柜子深处翻出了一把钥匙,沉下一口气便开车去往了谢月生前居住的房子。 那是一个普通地段的小二居室,小区有些老旧了,治安看上去也很一般。他将车停到一边,熟门熟路地走到三楼里间的屋子,用钥匙打开了门。 这个房子是谢月跟着他的时候,他私下买来给她住的。谢月是孤儿,生前身边也没什么亲近的朋友,她死了这么久,这个屋子也没有其他人进来过的样子。 赵孟忍着房间里难闻的霉味和烟尘,迅速走到卧室,从里面拿了几件谢月最常穿的衣服,四处看了看,视线落在了她桌上的相框上。 相框里是一张明显偷拍来的男人的照片,只有一个侧脸,画面还有些许的糊。他穿着一身得体的西装,微微带着笑,看上去有点温文尔雅的味道——正是赵孟。 谢月跟着赵孟的五年,赵孟从来不会让她私下留下属于他的照片。他在X市的年轻一辈里,也算是数得上名头的青年才俊了,他才三十六岁,还不想让谢月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女人成为他性/丑闻的对象。 赵孟皱着眉头将相框里那张被她偷拍的照片取下来撕了,又拿了一个她单人的照片装进相框装进了袋子,直到确定差不多了,这才又带着一袋子的东西,匆匆地在附近买了大量的纸钱后开车回了屋子。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王芸走后,他总觉得家里似乎更加阴冷了起来。明明是八月的天,他坐在屋子里竟然会冷得有些打颤。 赵孟将装着谢月衣服的带子放到一边,先是给客厅里的观音烧了一只香,拜了一拜,然后将餐桌收拾干净了,把谢月的照片摆了上去,又从房间里拖出一直红木箱子,将那些衣服放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一抬头,赵孟的视线正好能瞧见那餐桌的相框里,那个十七八岁,笑意羞涩的谢月。他闭了闭眼,努力将心中的怯意压下去,从身上掏出从叶长生那里得来的咒符,在房间边边角角都贴了一遍。 将最后一张符贴贴完,又在谢月的照片前点了一盏长明灯,感觉有些虚脱的赵孟坐在沙发上瘫了一会儿,他看了看时间,已经快下午四点了。 从早上到现在,他一粒米都没有吃,但是这会儿竟然也察觉不出什么饿。 用手遮了遮眼睛,一阵猛烈的睡意此时却突然涌了上来,赵孟仰面靠在沙发上,不一会儿便沉入了梦乡。 就如同往常一般,这一次短暂的睡眠中赵孟又梦见了谢月。她穿着一袭红色风衣,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一张红唇看起来热情又甜蜜。 “老师,”谢月叫着他,一双没有瞳仁的眼睛望着他,泛着幽幽的光,“你为什么要撕我的照片?” 赵孟突然就醒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屋子里没有开灯,只有长明灯那一点昏黄的火光。在那火光的映照下,白日里看还尚算甜美可人的照片此时却显出了几分阴森。 赵孟慌乱地摸着电源开关将客厅的灯按了开来,看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从冰箱里拿出几片面包就着凉水吃了下去,又从浴室里找了一个铁盆放到了那装着谢月衣物的木箱前,拿出白天里买的纸钱烧了起来。 “月月,你别怪我,我是真的爱你的,但是我没有办法啊。”赵孟对着谢月的照片低声念叨着,“王芸的娘家势力很大,我不可能和她离婚的。你实在是逼我逼得太紧了啊,月月。” “我给你多烧一点纸钱,你也别再缠着我了。人鬼殊途,你都已经死了,还是早点投胎去吧。说不定下辈子命好,能投个好胎。” 赵孟跪在谢月的衣冠冢前絮絮叨叨念了很久,又记着叶长生的话给她上了三炷香,前半夜都相安无事,然而后半夜,正当他起了些睡意时,他却突然感觉一直冰凉的手自他的脊柱缓缓爬上了他的脖子。 “老师,我好想你。” 阴冷的气流吹拂在耳侧,这是比梦境更加鲜明真实的感觉,赵孟只感觉一瞬间汗毛倒竖,整个人陡然僵硬了起来,“月……”他拼命地随手将一张符纸抓在手里,大声喊叫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谢月趴在赵孟的背上,她探着身子看着那个抓着一堆废纸面如土色的男人,她将嘴里咧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脸上缓缓浮起一个扭曲的微笑,“老师,我们好久没有这样独处过了……嘻嘻……你不是爱我吗,你怎么不回头看看我呢?” 赵孟却根本不敢回头。 他的身体抖似筛糠,竭力将自己蜷缩成一团哑声喊叫着:“你别过来,你别过来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都是你,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我原本不想这么做的!” 明亮的灯光突然开始断断续续地闪烁起来,空气里慢慢浮起一种叫人几欲作呕的恶臭,赵孟似乎都能感觉到那贴在自己脸颊上的腐肉,他双眼因为惊恐而瞪到了极限,声音嘶哑到几乎说不出话来:“走开……走开……别过来啊……” 谢月的皮肉随着她喉咙里发出的古怪笑声从身体上震落,只剩着一点腐肉的手指缓缓在赵孟身上游走着,她附在他的耳边,声音里带着幽幽的阴冷:“老师,我在约好的地方等了你很久,那一天……你究竟去了哪儿呢?” 9.谢月【二更】 第九章 赵孟再次惊醒已经是早上七点了。 夏天的白日总归是来的要早些,他从地上惊慌地爬起来,铁盆里的冥镪已经全数烧成了灰烬,桌上的长明灯也烧掉了一小节。 他看着外头已经有些刺眼的阳光,撑着瘫软的身子发了好一会儿呆,等稍微缓和过来一点,踉踉跄跄走到沙发上躺上去,只觉得自己似乎是死了一次。 赵孟到现在都不敢确定,昨晚的那一切到底是真实发生了还是又只是他睡着时做的一个梦。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里感受到的触觉到现在想起来都让他感到恐惧——如果这是梦,这些梦也太过于真实了。 他望了望桌上的那张照片,只一眼又恐惧地将视线移了过去:“还有六天。”赵孟喃喃着,有些神经质地拿手不停地揉搓着自己的衣角,“再过六天……再过六天我就解脱了。” 再说这头,王芸被赵孟送回了家,心情却是不大愉快。 王母见女儿瞧起来脸色阴沉,只当她大约是因为现在肚子里怀着孩子,身体精神上都不那么舒坦,除了生活上照顾得更仔细些之外,倒也没有太在意。 但王芸烦闷的却不是因为这个。她吃过饭回到了房间,拿出手机看了看,上面连续的几个不算陌生的号码让她脸色更加难看。 她坐在床边,拿着手机思索了一会儿,终于点击了那个未接电话反拨了回去,只听“嘟”的一声,电话瞬间就被那头接了起来,紧接着,一个年轻男人略带几分局促的声音顺着手机传了过来:“王小姐,那个……我、我……我出狱了。” 王芸厌恶地皱了皱眉头,压低着嗓音对着电话道:“你还打电话来干什么?撞死谢月的钱,我老公一开始不就给你了吗?怎么,你还想跟我要更多?” “不是,不是!我不是要钱!当初我是自愿帮你的!”男人说到这,声音稍稍激动了些,“我现在马上就要离开X市了,我只是想临走前再见你一面!” “你不是帮我,你是帮你自己。”王芸淡淡地道,“坐半年牢换了三十万,这买卖你做的不亏。” “王芸!你不能——” “事情已经结束了,我不会再见你。”王芸面色冷的惊人,但声音却还是温柔的,“一凡,如果我想要一个人在这世界上消失,我可以有很多办法。这一点你应该是最清楚不过的,不是吗?” 说完,也不再等那头说什么,单方面结束了通话,将手机扔到了一旁,略有些疲惫地半靠在了床头。就因为这一通电话,让她现在好端端的又想起了那个妄想将赵孟从她身边夺走的贱女人。 王芸想到谢月,忍不住发出一声不屑的冷笑。 赵孟是她的大学学长,她从入学时第一眼看见赵孟时,就已经疯狂地爱上了他。她知道,赵孟娶她是因为她娘家的势力,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喜欢赵孟的人那么多,最后这个男人不还是属于她吗? 王芸从来不曾对自己的样貌、身材有过怀疑,但是无论她怎么自信,赵孟身边总归还是会出现比她更加年轻、更加貌美的姑娘。 关于赵孟在婚后曾找的那些情人们,她也不是不知情的。虽然心里也会因为嫉妒而抓狂,但是她心里明白,赵孟需要的是什么。 只要她还是王芸,赵孟就不可能为了一朵登不上大雅之堂的野花所抛弃她。只要她活着,赵孟的妻子就只能是她王芸! 但是她没有想到,谢月怀孕了。 她没有想到她努力了快十年都没有怀上的孩子,赵孟居然让她之外的女人怀上了。那一刻被妒火烧红了眼的王芸终于明白,她是不可能再容忍这个女人的存在。 ——她要由赵孟自己亲手为她拔掉谢月这个眼中钉、肉中刺。 她在大学里主修的是心理学,她明白心理暗示对一个人潜意识的影响有多么可怕。 从那一天开始,她花了很多工夫,在赵孟每次入睡前,会借由游戏的名头,对他下关于谢月的负面暗示。连续整整一个月,当她发现赵孟开始有意无意主动去搜寻做人流的医院信息时,她就知道,她的试验成功了一半。 谢月的孩子很快就没了。王芸尝到了甜头,于是继续谋划如何让赵孟杀了谢月。 而很显然,她也成功了。谢月死了,死得悄无声息,没惊起半丝波澜。 撞死谢月的人也是在她的授意下与赵孟搭上的。 男人叫丁一凡,偏远地方出来的年轻人,一个月前刚刚拿的驾照,新车上路第一天,大雪路滑,不小心便叫可怜的女人做了无辜的车下魂。 他与谢月素不相识,肇事后也没逃逸,过错方也不是他,再加上谢月那头是个孤儿没人替她出头,法院一审后只判了他八个月邢期便草草将此案了结了。 王芸伸手将滑落到脸颊的一缕头发别到了耳后,眼底闪过一抹愉悦的光:经历过谢月的事之后,赵孟安分了很久。在家里的时间多了,也和外面那些莺莺燕燕全部断了个干净。 更令人高兴的是,仿佛真的连上天都在帮她似的,谢月死后几个月,她也终于怀上了属于她和赵孟的孩子! 结婚到现在,她隐忍了这么多年,如今终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将这个男人紧紧地抓在自己的手里了! 王芸想到这,脑子里忽然闪过这两天赵孟魂不守舍的样子,眼里愉悦的光在一瞬间又冷了下来,她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神色温柔而又阴沉:反正已经杀了一个谢月,这次如果再有别的不长眼的女人,她也不介意再杀第二个! 贺九重打坐结束睁开眼的时候,看见叶长生坐在他身边,拿着个水盆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 他的视线从水面上掠过,但除了盆底的金鱼印花,却什么也没看见。他伸手扯了扯叶长生的头发,那边一回头,果然便见在那双乌黑的眼瞳深处隐约有两尾阴阳鱼游得正欢。 “你在看谁?”贺九重淡淡道。 “撞死谢月的那个人。”叶长生将水盆放到地上,眼里闪过一丝旁人看不懂的光,“他出狱了。” 贺九重望着他:“所以?” “所以我刚看你在修炼,已经把你的晚饭放在冰箱里了。”叶长生赤着脚站起来望着他,“要我给你热热吗?” 贺九重扬了扬眉。 叶长生不看他,套了个拖鞋,踢踢踏踏便往客厅走了过去。然后只听那头乒铃乓啷一阵乱响,约莫三分钟,他又哼着不成调的歌端着饭菜进了屋:“我给你搁床头了啊,你吃完记得要刷牙!”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叶长生:“本尊不吃剩饭。” 叶长生闻言大喜,瞬间将餐盘又端起来拢到了自己怀里:“那倒是正好,我晚饭吃的早,这会儿正饿得慌……” 话音未落,却看手中的餐盘突然以一种违反重力的不科学模样从他怀里脱离飘到了空中,再紧接着,晃晃悠悠地飘到屋外,“嗖”第一声进行了一次完美的自由落体运动。 叶长生瞪大着双眼控诉:浪费可耻! 贺九重眯了眯眸子,猩红色的眼瞳在夜色中泛出危险的色泽:“你还想说什么?” 叶长生立刻摇头,捶胸顿足痛骂想要给魔尊大人吃剩饭的自己实在是猪狗不如、罪该万死,顺便再指天发誓自己以后绝对不会再干出这种事,绝对要给他最新鲜的食材、最优质的服务,最后再诚恳地表示这次错误他将会牢记一生,在以后与大人共处的岁月里也会时时警醒,要从身体到思想上全方面深刻地检讨自己。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终于满意地勾勾唇,从床上起身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往外看了一眼:“今天是第六天了,赵孟还没有死?” 叶长生歪歪头,漫不经心地道:“大概是谢月还舍不得杀他吧?”走到贺九重身边,探着头看了看窗外街道上正在烧着蜡烛冥镪的住户,身上微微打了个寒颤,赶紧将窗户关了起来。 贺九重觉得叶长生的表情有些奇怪:“怎么了?” 叶长生神色有些微妙,又半垂着眼透过窗子看一眼窗外,小声嘀咕一句:“怎么给忘了,今儿个可是七月半啊。” 10.谢月(七) 第十章 赵孟已经不知多少天没有吃过东西了。 他站在洗脸台前,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泛青,瘦的几乎有些脱形的男人,压根无法将他跟半个月前那个春风得意、恨不得将整个X市都踩在脚下的自己联系起来。 他打开水龙头掬了一捧水洗脸,但是洗着洗着,等他因为手上液体滑腻的触感感到不对劲而睁开眼时,赵孟发现他刚才洗脸的水已经早变成了暗红的散发着腥臭的血。 他惊叫着瘫倒在地,哆哆嗦嗦地拿着一旁挂着的毛巾胡乱将自己满是鲜血的脸胡乱擦了一遍,然后连滚带爬地从洗脸台前逃了出来。 “老师,这是第一次,你能陪着我呆这么久,我好幸福。”谢月咯咯地笑着,她全身的皮肉都腐烂了,身体四周不停有脓水混合着血水缓缓地往下滴着,“我爱你啊,好爱你啊。你不是也爱我吗,这么多天了,你怎么不回头看看我呢?” 赵孟的脸上已经没有什么血色了,他的眼神略有些呆滞地看着桌上已经快要烧完的长明灯,好一会儿,嘴唇哆哆嗦嗦地,似哭似笑地道:“你放过我吧,是我对不起你,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吧!” “放过你?”谢月娇声笑了起来,细细地往赵孟的耳边吹着气,“我当初让你放过我们的孩子的时候,你怎么就那么无情呢?” 她的声音猛地拔高,带着浓浓的怨毒:“老师,你说过你不喜欢孩子,可是为什么你杀了我的孩子之后,却让王芸怀孕了?你骗我!你骗我!” 赵孟被吓得嚎啕大哭,他跪在地上拼命扇自己耳光,哑着嗓子求道:“我是人渣、我是畜生!月月,我不想死啊,我不想死!月月你不是爱我吗,求求你放过我吧,我以后一定每年都给你去扫墓!” “扫墓?”谢月冷冷地笑了一声,正准备说什么,却听突然门口传来“咔嚓”一声细小的钥匙开门的动静,紧接着,紧闭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竟是王芸一个人提前回来了! 王芸本是想着提前回来看看赵孟到底有没有什么事瞒着他,但是进屋,整个房子贴着的古怪咒符和客厅里赵孟跪在地上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让她不由得觉得古怪起来。 门都来不及关,她几步跑上前,赶紧伸手将赵孟搀扶起来,又心疼又生气地问道:“你不是说你这几天出差吗,看你把家里弄得乌烟瘴气的!你到底怎么了?” 说着,一偏头,正看着餐桌上放着的那一张谢月的照片,她瞳孔猛地一缩,愤怒地尖叫道,“赵孟!这是我们的家,你把这种女人的照片摆在我们的家里是什么意思?!” 赵孟却神色惊恐,他全身在不自觉地打着摆子,眼神看着她身后有些发直。略有些发紫的唇哆哆嗦嗦地,嘶哑地发出不成句的几个字:“……月……月……你后面……” 王芸不明所以地往身后望了一眼,四处望了望也没看见什么,再回过头,这才真的觉得赵孟的情况不大对了:“你在说什么?”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皱了皱眉,“老赵,我觉得你的样子不大好,要不你换个衣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赵孟眼珠子瞪得已经爆出了血丝,他视线落在王芸身后,然后又僵硬地移到她的脸上,声音因为过度的恐惧而支离破碎:“你……看不到吗?” 王芸看着赵孟的样子,心里已经有些发毛了,她皱皱眉头:“看见什么?屋里就我们两个人啊?老赵,你别吓我。” “谢月……”赵孟哆哆嗦嗦地举着手,“谢月在你背后……她在看着……我们……” 王芸这一瞬间是真的感觉到了毛骨悚然,她脑子一乱,惊叫着道:“你在胡说什么?谢月已经被你杀了,她死了!” 赵孟整个身子猛地一怔,他眼珠子动了动望着王芸,一脸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的?” 王芸慌了一下,但随即立刻稳住了,垂着眼道:“我……我之前听到你跟别人打电话,说要找个刚学会开车的人去撞死谢月。” 赵孟整个人猛地一晃,他的牙齿突然因为冷而“咯咯咯”地打起架来。 伸手猛地将王芸推到一边,他突然重重地跪倒在地上,朝着一片空无的地方“砰砰砰”地磕起了头:“别听她的,她胡说的,我没杀你,我没想杀你的……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杀我!” 王芸被他推的一个趔趄,她看着地上那个像是中了邪一样的男人,心里的恐惧也是喷薄而出。 “老赵,我带你去医院……走,我们去医院……”王芸低喃几句,上前强行将赵孟拉了起来,“你病了,我带你去了医院就好了。” 赵孟傻呆呆地仍由王芸拉着,明明是个一米八的大男人,这会儿他的体重却轻的叫人觉得有些古怪了。他踉踉跄跄像是被控制着一样跟着王芸出了屋子,只是喉咙里却溢出了古怪的笑:“她知道了……她知道是我杀的她了……我们跑不了了……” 王芸不吭声,只是半抱半扶着将赵孟带到了电梯口。 电梯很快就来了,但是当王芸看到空荡荡的电梯时,她的心却有点发憷,想了想又带着赵孟走了楼梯。他们的房子在七楼,并不是很高,但是王芸却觉得这一次,这条楼梯长的仿佛永远走不完一样。 “你看,我说的,我们走不掉了……哈哈哈,谢月不会放过我的……她知道我杀了她了……”赵孟嘶哑地笑着,面容看起来有些扭曲。 王芸此时也已经害怕到了极点,楼梯口的白炽灯忽闪忽闪的,她看着仿佛看不见尽头的楼梯,一咬牙,带着赵孟坐上了电梯。 这一次电梯好像没什么问题。 王芸死死地盯着电梯上的数字缓缓从7降到了1,正松了一口气,那电梯却突然之间又以诡异的速度飞快地重新停回在了7楼。 她恐惧地尖叫着,拼命又按下了1楼的按键。 电梯门缓缓地再次合上,然而就在那门即将完全合上的一瞬间,一只粗糙的手却突然往门里伸进来,将电梯里的两个人拖出来带回了他们的屋子里。 “我不回去!我不要回去!带我们出去,我们要去医院!”王芸惊恐地看着面前高大的年轻人,哭喊着开口,“屋里有鬼,谢月在里面!!” 年轻人笑了笑,他望着王芸和赵孟:“谢月?就是你们夫妻两个要我撞死的那个女人?” 赵孟和王芸脸色瞬间都变了。 赵孟望着眼前这个眼熟的年轻男人,喑哑地问道:“你说什么?” 男人望着他,突然阴狠地笑了一笑,拿出一把刀子猛地捅向了赵孟的腹部。王芸被男人的动作吓得尖叫起来,她看着他,脸色惨白:“一凡,你疯了吗!” “我早就疯了。”男人笑了笑,眼底有着一丝狂乱,“当初我为了你,帮你老公撞死了人……你知道我在牢里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吗?” 他将刀从赵孟的身体里□□,紧接着又捅了一刀,温热的血喷出来溅了他一身:“王芸,我很爱你,我为了你敢去杀人!你爱你老公是吗?好,我就杀了他,这样,你就只能爱我了!” 王芸没有说话,她甚至没有再看赵孟。她微微张着嘴,惊惧到几乎呆滞的眼神透过丁一凡看向了后方。 “怎么,你还想说这里有鬼?”丁一凡笑了笑,他的脸微微扭曲着,语气有些不正常的兴奋,“王芸,没用的,我不会信的。” 王芸却再也听不见男人的话了。 她看着那个像是一块巨型腐肉肉块的女人浑身留着脓血慢慢朝他们走过来,每走一步,就有一小块腐肉从她身上落下来,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恶臭,令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将眼睛睁到了极致,在谢月那腐烂的手爬上丁一凡脖颈的一瞬间,她终于承受不住,“砰”地一声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11.谢月(八) 第十一章 赵孟是眼睁睁地看着谢月当着他的面杀了丁一凡的。 森白的手指骨上有尖锐的黑紫色指甲泛着诡异的光,她从后面掐住那个比她体型高大的多的男人,溃烂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能瞧见那没有瞳仁的眼睛里泛着幽幽的莹绿色。 丁一凡一开始还是在惊恐地挣扎的,但是很快,他整个人被缓缓地从地面上拽了起来,赵孟看着他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变得紫胀,最后全身抽搐着七窍流血窒息而死。 “别杀我……别杀我……我错了……”赵孟捂着自己还在不停流血的腹部,用脚蹬着地,直到背后抵着墙退无可退了,才崩溃地哭了起来,“你也听到的,是王芸要杀你的,不是我啊!你杀她吧,别杀我,别杀我!” 谢月淡淡地看着地上那个蓬头垢面,几乎看不出人样的男人,缓缓地走到他面前:“我以为你就算不爱我,至少也是喜欢过我的。” “我喜欢你!我爱你啊!”赵孟连忙道,“月月,我以前是真的很喜欢你的!是真的啊!” 谢月又笑了起来。 她溃烂的皮肤上一点点穿回来正常的人皮,一眨眼功夫变回了最初那个美艳的样子。 她蹲下来看着赵孟,一双乌黑的眼睛妩媚多情:“老师,我真的很爱你。那一天你约我见面,我真的很高兴,虽然外面下着很大的雪,为了想让你夸奖我,我还特意穿了你最喜欢的这件红色风衣。外面真的好冷啊,我从中午等到晚上,等得我的身子都僵硬了。” 赵孟声泪俱下,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看起来都有些凄惨了:“月月……我,我对不起你……” “老师,谢谢你能陪我这六天,”谢月伸手想要摸一摸赵孟,只是指尖还没碰到他,那头明显的躲避动作却让她眼神微微黯了黯,“你别怕,我只是想要你陪陪我。我爱你,怎么舍得害你。” 她微笑着,眼睛里却缓缓地流出血泪:“我已经没有遗憾了,你以后也不用在担心我再出现。老师,祝你和王芸幸福。” 赵孟浑身微微一震,看着谢月离开的身影,张了张嘴喊了一声:“月月!” 谢月回头看了他一眼。 “我……我……”赵孟望着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干巴巴地道,“我每年会给你烧纸钱的。” 谢月笑了笑:“不用了,我就快消失了,老师你还是忘了我吧。”说着,整个人像是突然化作了一缕青烟,被夜风一吹,便消散了。 赵孟瘫倒在地,好一会儿,大约因为最大的心病终于去除了,此时腹部的疼痛感和失血多过后头部的晕眩感开始越发明显起来。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了120求救电话,在再紧接着,他只觉得一阵阴风吹过,眼前猛地一黑,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再次恢复意识,一睁眼,只看见满眼陌生的惨白色。他看了一眼正在打着点滴的右手,知道自己这是得救了。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腹部的伤口用另一只手支撑着自己缓缓坐起来,再次整理一下他昨天最后的那些记忆,赵孟又是心惊胆战又是松了一口气:谢月真的走了?不会再缠着他了?等等,还有那个男人呢? 赵孟想到这儿,心又提起来:谢月可是在他家把那个叫丁一凡的男人给亲手掐死了!现在她放过了他,但那个男人的死他要怎么解释?难道要他现在去跟警察去说,丁一凡是被个女鬼杀掉的吗? ——他还不想被人送进精神病院! 正想得心惊肉跳时,突然只听“咔嚓”一声,病房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了,紧接着一阵脚步声传过来,一个身材窈窕的女人抬头见他醒了,眼睛微微一亮,赶紧快步走了过来:“老公,你醒了?” 赵孟一怔,下意识喊了一声:“老婆?” 王芸听到赵孟叫她,美丽的眼睛里划过一丝笑意,她走到赵孟身边坐了,伸手摸了摸他的脸,关切地道:“你昏睡了两天了,我很担心你。” 赵孟望着看上去精神还不错的王芸,犹豫了许久,压着声音道:“谢月……” 王芸脸上划过一丝恐惧,她微微颤抖了一下,摇着头道:“老公,事情都过去了,我们不要再提她了好吗?”她将赵孟的手拉着轻轻放到自己的腹部,柔声道,“你看,宝宝也好好的。等你出院后,我们重新换一套房子,以后我们一家三个在一起,快快乐乐的,不要再说其他的人了好吗?” 虽然赵孟早已经知道了谢月的死显然王芸也插了一手,但是这会儿看着王芸温婉美丽的脸,他也再说不出什么责问的话。 本来他出轨在先就没什么立场,而且谢月那件事如果当初不是他妻子从中帮忙,现在想想可能也不会进行的这么顺利。最后最重要的一点是,反正现在谢月死都已经死透了,鬼魂也都散了,再提起这件事对他也没什么好处。 摸着王芸稍微有一点突起的腹部,赵孟脸上的神情也柔和下来:“好,不提她了。事情都过去了,已经都过去了,我们一家人都好好的就行了。”说到这,他又想起了丁一凡,赶紧出声问道,“丁一凡呢?那个被谢月掐死的男人怎么处理了?” 王芸笑了笑,将脸侧的发别到耳后,温柔地道:“哪有什么死去的男人?”她望着赵孟缓缓地道,“家里遭了贼,正巧遇上我们两个回家,那贼一时慌乱拿刀捅了你就跑了,我当场被吓晕了过去……难道不是吗?” 赵孟一怔,他看着王芸,突然反应过来,顿时眉开眼笑点头道:“对对对,就是这样,就是这样!” 说完,整个人是彻底放松下来,他深深地望一眼自己的温柔美丽的妻子,叹息道,“哎,我的好老婆,要是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啊?” 王芸笑笑,俯身在他唇上亲了亲,那双黑色的眼睛带着一点撩人的妩媚:“放心吧老公,这一辈子,我和我的孩子都会陪着你的。” 赵孟看着这样有些奇怪的熟悉感的王芸,身体突然莫名地打了一个冷颤。 “怎么了?冷吗?是不是空调温度太低了一点?”王芸看着赵孟的反应,伸手将被子替他往上拉了拉,然后起身找了空调遥控器,将温度稍微往上调了一点,口中道,“你现在可别贪凉,感冒了就不好了。” “还是我的老婆知道心疼人。”赵孟笑了笑,将之前心里闪过的那点违和感赶紧压了下去,视线微微一偏,突然瞥到了王芸包里的微微露出一点的东西,他微微探过身子,好奇道,“那是什么?” 王芸回过头看他一眼,走过来将包的拉链拉开,将里面的人偶拿了出来递给他道:“我看你最近住院,没什么乐子可找,就想着将这人偶带过来给你玩玩。” 赵孟将那人偶从王芸手上接过来,低头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突然笑着摇摇头:“大老爷们儿的,玩个人偶要是让别人看到像什么话?我不要这个,你给我拿走吧。” 王芸轻轻拍他一下:“你这人怎么一天一个变?之前对这个人偶不还是着迷的很么,吃饭都要看着,跟入了魔一样。” 赵孟把人偶塞回给王芸:“大概当时真着了魔吧?现在看着也就是个破玩偶罢了,我反正不要,你带回去!” 王芸将人偶在手里把玩了一下:“正巧我看这人偶也觉得不喜欢了,你要是不要,我可就丢了啊?” 赵孟摆摆手:“丢掉吧,丢掉吧。” “那成,我回去就把它扔了。”王芸起了身,又亲了亲赵孟,柔声道,“我待会儿还要处理一些搬家的事,现在就不再在这里陪你了。你好好休息,等明天早上的时候,我再来看你。” 赵孟点了点头,看着那头都走到门口了,还不忘嘱咐:“你怀着孩子呢,路上小心点。” 王芸扭头一笑:“我知道了,你就爱瞎操心。” “怎么办,他说他不喜欢你,让我把你丢了。”在关上病房门的一瞬间,王芸脸上原本温柔的笑突然变得诡异起来,她的眸子黑而妩媚,在医院冷白的灯光下,隐约能看见一点幽绿的光,“怎么办,王芸,你已经没用了。” 人偶不会说话,只是那双彩绘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看起来显得异常愤怒和惊恐。 “我很喜欢你的身体,还有你的孩子。”“王芸”摸着自己的肚子,声音轻柔而甜美,“虽然她因为接受不了我的死气而死去了,但是没关系,我觉得这样的她更可爱。” “王芸”的纤细的手指重重地在人偶的眼睛上扣下了一块彩漆,甜美的笑容让她看上去却阴翳异常:“这是你们欠我的!这是你们两个欠我的!!” 12.谢月(九) 第十二章 叶长生看到谢月穿着王芸的皮来到他面前时,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你看起来过得不错。” 谢月笑笑,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了叶长生:“我现在很好。” 叶长生接过卡,又看一眼她手上那个被她用指甲刮得伤痕累累的人偶娃娃,扬了扬眉,笑眯眯的:“既然这个人偶你不需要了,那就把它还给我吧。” 谢月站起身来:“这个娃娃已经坏了,我正准备拿去丢的。” 叶长生微微动了动,挡住了她的去路。 他依旧笑着,圆圆的眼睛弯成月牙状,看起来有一种少年般的天真感:“我的人偶都是危险品,要是被人随便丢弃,我会很头疼的。还给我吧。” 谢月眯了眯眼,似乎想要发怒,只是看着正坐在一旁,似乎漫不经心地看着窗外的贺九重,她终于还是妥协了。将手上的人偶递还给了叶长生,神色里闪着一丝不甘愿:“那我们的交易——?” “结束了结束了!”叶长生乐颠颠地晃了晃手里的银,行卡,“那么,期待你的下次再光临——” 眨了眨眼,看着谢月头也不回朝着门外走去的背影,又垂着眸看着手里破破烂烂的人偶,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如果还有下次的话。” 贺九重微微侧过头,视线掠过叶长生明明含着笑却莫名显出一丝凉意的眉心,似笑非笑道:“你早知道会变成这个结果?” 叶长生拿着人偶走到贺九重身边挨着他在窗台上坐了,摇头晃脑:“我又不是神仙,未来的事情我怎么能知道?” 贺九重与他相处些时日,渐渐地也算知道叶长生这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了,冷冷地扬唇笑道:“本尊倒觉得你对人、鬼的精通,怕是连真正的神仙也比不过的。” “我不是对人鬼精通,只是见得多了罢了。”叶长生掀起一小块衣角,微微低着头细细地擦拭着人偶的眼睛,嘴里嘀咕一句:“啧,这谢月的怨气够深的啊,我这人偶怕是用不了第二次了。” 贺九重倚着窗框,低垂着眼看叶长生被灯光分割得半明半暗的脸,忽然道:“谢月已经要了王芸的皮,为什么还要刻意地用鬼气留下那个死胎?” 叶长生掀了眼皮看他一眼,乌黑的眸子微微弯着,像是带着笑:“所以说,女人的母性有时候真的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他将手上的人偶摆在窗台上,用手指抵在上方轻轻摇晃着,“谢月失去过一个孩子,以后也将永远生不了孩子,王芸肚子里的死胎,是她这一生唯一的一个希望。” 贺九重似乎并不能理解这种母性,他挑了挑眉:“哪怕那个鬼胎正驻扎在她的魂体里,疯狂吸食着她的鬼气?” 叶长生笑眯眯的:“谁知道呢。” 从窗台上晃悠着两条腿,把手里的人偶倏然往地上一砸,只听一阵细微的爆破声后,一缕雾气一般的白烟从人偶里缓缓升腾起来,隐约聚成了一个女人的样子。 “杀了她吧。”叶长生淡淡的道。 贺九重的视线扫过王芸甚至还没有凝聚完全的魂体,微微一抬手,一道火焰自掌心升起,瞬间穿过她的腰腹,随着那头的惨叫声,火焰猛地窜到了一人大小的高度,眨眼工夫便将整个魂体包裹住蚕食殆尽。 “本尊现在终于确定,你的确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了。”贺九重缓缓地将手收回来,猩红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玩味的光。 叶长生将自己便回了破烂槐木的人偶宝贝地收回到之前的盒子里,对贺九重的控诉矢口否认:“王芸身上背着血债,死后的怨气不必谢月的少。这会儿不赶紧处理了,我怕以后又要横生枝节,所以这才怀着悲天悯人的心情让你将危险扼杀在摇篮里——你不懂就不要乱说话,小心我告你诽谤啊。” 贺九重闻言不屑地笑了笑,觉得叶长生的诡辩这会儿听起来很是无耻。 但是叶长生却不在乎贺九重在心里怎么diss他,将手上的东西收拾好了,高高兴兴地道:“不管怎么样,我们两个合作接手的第一个案子终于结束了,不如我们去买个特大双人床来庆祝一下?” 贺九重倏然危险地眯起了眼睛:“双人床?” “虽然你晚上练功不用躺下来睡觉,但是这张床对我们两个人来说也太小了点吧?” 叶长生扭了扭腰,指着屋子里尺寸标准的单人床,苦大仇深地道:“为了怕挤着你,晚上我只敢侧着身睡一个小边角。你知道每天早上醒的时候,我的腰背有多难受吗?” 贺九重冷冷地道:“你可以去睡客厅。” 叶长生甜蜜蜜地腻过去:“我怕你一个人晚上寂寞。” 贺九重一伸手,将叶长生的后领拽着扔到沙发上,眸子沉冷无比:“本尊记得你说过,这一次的工作结束,你就会去换房子?” 叶长生趴在沙发上仰着头看着面色不善的魔尊,眨了下眼看起来有些无辜:“是的,我说过。但是你知道X市稍微好一点的房子要多少钱吗亲爱的?难道你要我去卖肾吗?” 贺九重缓缓地扯开唇笑了,猩红的眸子紧紧地盯着叶长生,一字一顿地道:“所以从一开始,你就打算骗本尊?” 叶长生从沙发上打了个滚赶紧坐起来对天发誓:“我没骗你,真的!你以为我想住这个破屋子吗,要是有钱我肯定第一个去换房子,拎包入住的那种一天都不带耽搁的!”说完,挠挠脸,讨好的笑笑,“所以,在赚到足够的钱之前,我们委屈一点,先去换一张大床你觉得怎么样?” 贺九重问:“你还差多少?” “没多少没多少,”叶长生想了想,风淡云轻地道:“也就一千来万吧?” 贺九重追问:“那你现在有多少?” 叶长生心虚地瞥一眼拿到手里还没捂热的银,行卡:“大概……五……五十万?” 贺九重额头的青筋微不可查地跳了一下,转身便想走。 “诶——你去哪?”叶长生抬抬头,冲着他的背影喊了一声。 贺九重微微侧过头,半垂着眸望他:“你不是说要买床?” 叶长生听到这话,瞬间就将一双圆圆的眼笑成了月牙状,欢欢喜喜地跑过去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笑眯眯的:“走吧走吧,再磨蹭人家店都要关门啦!” 13.谢月(十) 第十三章 十月初的时候,X市随着几场秋雨的降临,连续在三十五度以上徘徊了好几个月的气温终于降了下来。 贺九重打完坐刚睁开眼,便听见屋子外头传来一阵吵杂的声音。他从大的几乎占满了整个屋子的床上起了身,一出屋子就瞧见叶长生正抱着个抱枕盘腿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 “你起来了?”叶长生掀起眼皮望了他一眼,随即又立刻将视线挪回了电视上,嘴里快速地道,“牙刷牙膏都给你弄好了,干净的毛巾在架子上,你用完放池子里待会儿我再去洗。” 贺九重微微扬了扬眉。 虽然这样有生活气息的对话一开始是让他很新奇的,但是同叶长生住了两个月后,他竟然也开始习惯了这些日常。叶长生曾经对他说过,养成一个习惯只需要二十一天,现在看起来,似乎也不是完全的无稽之谈。 走到洗脸台前,漱口杯里的水还是温热的。显然,就像他似乎有些习惯了叶长生一样,叶长生同样也掌握了他的作息规律——比如什么时候他会打坐结束,什么时候他会起身,这一切叶长生都已经了如指掌。 这对于贺九重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但是很意外的,这会儿看来,对于自己的生活被他人掌握甚至于掌控这件事,他竟也不算很反感。 “我刚刚看了新闻。”看着贺九重洗漱完毕,叶长生侧了侧身单手架在沙发扶手上撑着下巴望他,“谢月在家里难产死了,孩子却不知去向。” 贺九重似笑非笑:“按照王芸怀孕的时间,这个孩子应该才五个月?” 叶长生从沙发上站起来,耸耸肩:“大概是那个鬼胎吸得鬼气太多了,王芸那副皮撑不住了吧?”指了指还在循环播放的新闻,“电视上说谢月……嗯,应该是王芸,王芸的肚子上还破了一个洞。我估摸着是那鬼子把谢月鬼气吸干了,然后自己从里面将她的肚皮撕开爬出来的。” 贺九重扫了一眼电视:“赵孟呢?” “被吓破了胆。而且现在因为他被怀疑故意谋杀王芸和丁一凡,已经被警方派人带走了。” 叶长生望了一眼电视上不停喊着“有鬼啊,有鬼啊”的赵孟,风淡云轻地道:“他在谢月身边呆了这么久,本就阳火虚得厉害,这下三魂七魄已经被鬼子吓散了,看上去也就这几天活头了。” 说着扫一眼外头还在下个不住的秋雨,找了个外套穿在了身上:“走吧,陪我出一趟门。” 贺九重看他一眼,似乎觉得有些意外:“你要去找那个鬼子?” 叶长生叹一口气:“好歹是收了人家钱的。” 贺九重倚着墙壁望他:“你不是对谢月说,交易已经结束了?” 叶长生摸摸下巴,想了好一会儿,认真地道:“所以我跟你说过,我其实是个好人。但是你不信。” 贺九重嗤笑了一声,抬步绕过叶长生伸手开了门:“别啰嗦了,走吧。” 初秋的夜褪去了白日里残余的温度,在夜风的吹拂下,竟也有了几分冷意。叶长生撑着伞走在几乎荒无人烟的暗巷里,周围死寂得仿佛只能听见偌大的雨点细细密密地滴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 空气里有被雨稀释过的血腥味隐约地传来开来,叶长生微微垂着眼,眸子里两尾诡异的阴阳鱼正缓缓游动着,使得他一双纯黑的眼瞳显出几分妖异。 “找到你了。” 沉闷的空气里穿来一阵细小的嗡鸣声,像是有谁在呜咽,被雨揉碎了,隐藏在了嘈杂的雨声中。 “这里不是你该呆得地方。”叶长生看着缩在角落里因为身旁贺九重的威压而一动都不敢动的鬼子,指尖夹着的一张人形符纸倏然脱手化作一道白光温柔地将那团阴影包裹了起来,“厉鬼作孽,稚子何辜。往来处来,到去处去。你也不必再留恋于此,投胎去吧!” 那阴影颤动着,突然,在白光中发出了微弱的哭泣声。随即,只看那婴孩般的身体突然被白光吞噬,再下一刻,那光化作一抹刺眼的亮色,随即全然消散去了,只有一张空白的人型符纸在空中落下又被叶长生收回了手里。 “结束了?”贺九重丝毫没有遮挡地站着雨水中,但是他的身上却仿若有一层薄薄的结界一般,纵然雨势再怎么猛烈,对于这个男人似乎也不能干扰分毫。 叶长生望他一眼,点了点头:“孩子身上没什么怨气了,背着血债出生好在也不算真正的杀了人,超度起来要比枉死的怨灵要简单的多。”将手上的纸符收到怀里,皱了皱鼻子道,“这里太僻静了,人少阳气弱,我们还是快回去吧……找了这鬼子一天,我都饿了。” 贺九重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我没想到你找了一天,居然真的只是超度她。” 叶长生有些莫名其妙眨了眨眼:“不然还能干什么?” 贺九重笑笑:“比如,我以为你会把她带回去,做成傀儡什么的?” 叶长生被贺九重的话冷的打了个颤,摆摆手赶紧道:“你怎么会这么想?虽然我对鬼怪这些东西没什么偏见,但就凭我八字轻的随便来个厉鬼就能要了我命的样子,我怎么敢去养小鬼?不怕反噬遭报应么!”说罢,抬头又看一眼贺九重,正儿八经地道,“而且我都说过了,我其实是个好人。” 贺九重扬扬眉,视线在他清秀的脸上缓缓划过一圈,但对于他的话却不予置评。 叶长生也不介意,将伞靠在肩膀上与他并排走在一起:“诶,我说,”叶长生低头看着两个人被拉得长长的影子,“都这么久了,你也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吧?” 贺九重唇角微微陷落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叶长生,你不像是那么执着与一个称呼的人。”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偏头看他一眼:“我知道你察觉到了。好吧,我坦白,我招供!事实就是如果没有你的名字,分开的时候我是无法召唤你的。”挠了挠头,“你看,因为不知道你的名字,这两个月我无论去哪为了保命我都必须把你带着,害你也跟着我一路奔波劳碌。但是如果你告诉我名字,我们就不必……” 贺九重哼笑一声,一掷袖,将手背到身后打断了叶长生的喋喋不休:“本尊不觉得劳碌。” 叶长生被贺九重不按套路出牌的发言噎的有点难受,又叹了一口气,终于老老实实地道:“可是我马上要出一趟远门,如果你不想跟着我东跑西跑,不如就告诉我你的名字?这样你只需要在我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出来一小下就能够解决问题了。” 贺九重微微眯了一下眼:“你出远门是要准备去哪儿?” 叶长生愣了一下,似乎是没想到贺九重会关心他,摸了摸鼻尖道:“A市的一个十八线小县城的二十八线小镇子。八月初你还没来那会儿,我接了个电话,说是那边采矿需要个风水师过去看看风水。现在时间差不多了,我就琢磨着该过去看看了。” 贺九重道:“之前怎么没听你提过?” 叶长生讪笑道:“这不是最近翻日历才想起来么?” “说起来我主攻的本来就不是风水这一行,后来又出了谢月那件事,一忙就忙忘了不是?”转了一下手中的雨伞伞柄,道,“再说这两个月我强拉着你二十四小时跟我黏在一起,想必你也烦得很,这会儿正巧让你透透气,清闲半个月,不必时时刻刻再对着我这张脸,岂不是很好吗。” “不必,”贺九重勾着唇笑了笑,“你的脸本尊虽然不满意,但是倒也没至于倒胃口。时常看一看,提神醒脑,倒也不错。” 叶长生:“……”好生气哦。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愁眉苦脸的样子,突然便觉得心情大好起来。 他自然还未曾告诉叶长生,这两个月里他突然发现,不知是不是契约的附带作用,只要是有叶长生在身边,他夜里打坐时功力恢复的就要比正常快上许多。 虽然一开始他还以为这是错觉,但是经过两个月的修炼,在他发现身体里因雷劫所造成的那些本不可逆的伤也已经在渐渐恢复时,他便肯定了,不管究竟是因为什么,现在的叶长生对他而言,无疑是他加速恢复功力的最佳炉鼎。 而现在叶长生想离开他?猩红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玩味:他怎么可能会允许? “你什么时候要去A市?”贺九重问道。 叶长生闷闷不乐地瞥他一眼道:“如果你肯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回去收拾收拾东西,明后天就可以出发了。” 贺九重眯着眼望了望天空:“明天会是个晴天,你回去就收拾东西去吧。” 叶长生怔了一下,眼睛亮了亮:“你的意思是——” 贺九重点了点头,唇角上扬到了一个分外好看的弧度:“明天,本尊陪你一起去A市。” 叶长生透过细密的雨帘望着贺九重俊美无俦的脸,抿了下唇陷入深深的思考:难道他的这只宠物的真名很难听?难听到他宁愿跟着他这么个凡人四处颠簸,也不愿意把名字告诉他,舒舒服服地在家躺着休息? 但是他还是觉得知道名字会方便很多啊。 那么问题来了,作为一个优秀的主人,为了照顾自己宠物那可怜可爱的自尊心,是不是最好还是不要再问这些比较敏感的问题了? ——哦,不要问他为什么不想想贺九重是因为喜欢他才愿意跟着他东奔西跑什么的……这种纤细又可爱的感情在他现在饲养的高危宠物身上是不存在的。 叶长生思考了一会儿,终于算是下定了决心不再询问有关贺九重名字的问题,带着些怜悯地看了一眼那头帅的能够杀死人的脸,点点头道:“那我今晚到家就去准备准备。” 贺九重眯着眼看着叶长生眼底的那抹怜悯,眉心微微皱了一下,心里本能性地产生了一点暴躁:他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 14.消失的孩子(一) 第十四章 X市通往A市的大巴一天只有两班,叶长生看着两张加在一起高达四位数的车票,觉得自己的胃突然有一点疼。 侧头看一眼换上衬衫长裤,顺便将眼瞳变成了黑色,瞧起来除了俊美的有些过分之外似乎与普通人没什么两样的贺九重,苦大仇深地幽幽开口道:“如果你同意让我召唤你,我们本来可以节省一个人的车票钱。”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你说什么,本尊没听清。” 叶长生深深叹了一口气,乖乖地自己放好旅行箱,带着贺九重上了大巴。 本来如果是图省钱省时间,他们应该是去火车站坐最早一班直达A市的高铁。但是都等出了门,叶长生这头才恍然想起身边这个被自己从异世召唤来的偷渡民根本没有我朝身份证的事实,急急忙忙赶到汽车站又辗转折腾了好一会儿,这才终于买上了最后一班去A市的长途大巴车票。 “汽车会比较慢一些,你如果不打算在这里修炼的话,可以靠着我睡一会儿。”叶长生自觉主动地将靠窗的位子让给贺九重,自己坐到靠外的一侧,从着背包翻出一袋小零食,冲着他晃了晃,“要吃吗?” 贺九重没接茬,只是视线从车内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掠过,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叶长生将手里零食的包装袋拆开,叼住一根巧克力棒,起身又将背包收拾好放到架子搁住了,嘴里说出的话因为含着食物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毕竟是人口大国么。” “咔嚓咔嚓”将巧克力棒咬碎了咽了下去,舔了舔嘴角残余的甜味儿,笑眯眯地望着贺九重道:“还不是我心疼你不舍得带你挤公交,每次出门都是出租去出租回?要不然挤一次地铁公交,你才能真正体会什么叫做人山人海!” 贺九重淡淡地斜了一眼叶长生,明显对这个话题兴致缺缺。将右手手肘架在车窗窗台上,撑着下巴朝外头看着明媚得过了头的阳光,微微眯着眼道:“要走多长时间?” 叶长生用手机查了一下:“这趟车全程走高速也要小半天,等到了地方大约得晚上九点以后了。” 贺九重又不说话了。叶长生瞄瞄他,见他不笑的时候,侧面轮廓冷硬的犹如一块大理石,当下也猜不出他满意还是不满意,挠了挠脸也不再管他,自顾自地插上耳机烧着流量看起视频来。 长途大巴一路朝着A市飞驰,叶长生看完两部电影,正觉得胃里空了想要将包拿下来找点吃的,还没等他动弹,突然只觉得右边肩膀一沉,稍稍偏了偏头,一垂眼就恰好近距离地对上了贺九重那张好看得简直让人想要犯罪的脸。 叶长生微微挑了挑眉,似乎有些诧异贺九重在这个环境里居然真的能够睡着。 他向上望了望近在咫尺这会儿却显得遥不可及的背包,叹息一声,放弃了翻包觅食的打算。向后靠在车背上,稍稍放松下肩膀尽量让身旁的人能睡得更舒服些,视线带着些打量缓缓地从贺九重的睡颜上扫了过去。 往日里总是夹杂着几分冷色的猩红色眸子现在正安静地闭合着,黑色的睫随着呼吸微微闪动。暗色的赤焰纹印在额间衬得那张本就俊美无比的脸越发狂傲不羁。 他看起来睡得很沉,只是眉心微微隆起的皱褶可以显示出他似乎睡得并不如何安稳。 叶长生淡淡地观察着这头暂且在自己的身侧沉睡过去的猛兽:纵然闭上了眼睛,这个男人浑身散发的气场依旧是警惕而危险的。 甚至不需要他咆哮着发出警告,只要他站在此处,别人目光所及,就会本能地知道这个人与他们是不同等级的生物体,他们在他的强大面前,脆弱的不堪一击。 叶长生暗暗地叹一口气,养一头这样桀骜不驯且无法掌控的野兽在身边,也不知道哪一天一不小心就会被他咬断喉咙、生吞活剥。 微微合上眼,也准备稍微眯一会儿:只希望他们身上契约的效应能再长一点吧,说不定时间久了,他就能做个合格的驯兽师了呢?叶长生怀着乐观的想法,渐渐地也沉入了梦乡。 再次清醒过来的时候,肩膀上的重量已经消失了。 叶长生睁开眼,正对上一双瞧起来深沉的有些可怕的黑色眼睛,他用左手稍微锤了锤自己隐隐有些酸胀的右半边肩膀,笑眯眯地道:“难得见你睡觉,我都没敢叫你。睡得好吗?” 贺九重微微垂下眼,视线在叶长生消瘦的身形、突出的锁骨上缓缓划过,语气里带着些许嫌弃:“骨头太硬。” 叶长生摸摸鼻尖,委屈道:“大约是小时候营养没跟上,现在年纪大了,反而吃什么都胖不起来了。”说着,眼珠子微微一转,清了清嗓子随即便坚定地举手表忠心道,“等我们有钱了,我一定天天一日六餐决不懈怠,争取早日长出一身让你满意的肥肉!” 贺九重扬了扬眉,似笑非笑:“你这个人倒是乖觉。” 叶长生笑眯眯的:“谢谢、谢谢,我还要继续努力,继续努力。” 说着扫了一眼车上的挂着的数字钟,伸手将背包够了下来:“车到站还要几个小时,我估摸着补给站的便当你也不爱吃。就还给你带了点水果,你要么?” 这回贺九重总算是没拒绝,等着叶长生替他将果皮剥好了,才将递来的橘子接了过来。 “我见你先前睡着的时候样子不大安稳,怎么,做噩梦了?”叶长生丢了块饼干进嘴里,又舔了舔自己的手指,眼尾瞥一眼贺九重,压低着声音随口问道。 贺九重掀了眼皮望着他,唇角一扬,皮笑肉不笑的:“你应该明白,有时候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叶长生想了一会儿,随即认真地点点头:“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说着,当真也不再多问了,从包里拿出充电宝和数据线,给自己电量即将告罄的手机充上电,戴上耳机又乐颠颠地看起电影来。 贺九重微微眯了眯眼看着叶长生,黑色的瞳孔下隐约有猩红色的光在跃动。 他见过很多识时务的人。 比如那些整天嘴里讲着要如何铲除他,正面对上却会跪地求饶的所谓名门正派;比如那些明明厌恶惧怕他到发抖,却为了种种目的还是在他面前谄媚讨好的各界美人;再比如他那些明明巴不得他死,却因为实力能力不如他而只能夹紧尾巴替他做事的手下。 ——但是他从没见过像叶长生这样的人。 毫无疑问,他是识时务的。他不惧怕他,甚至因为契约的存在,从某方面来说,叶长生应该是掌控着他的,但是这个人在他面前,却从来不会因为拥有这样的主导权,而试图去强行探寻那些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只要他表达出拒绝的讯号,叶长生就绝不会再多问半个字。他对于他们两人相处时该有多少距离感的问题把握上总是精准得让人吃惊。 贺九重一直以为按照自己的性子,其实是不适合与其他人共处在一起的。他厌恶吵闹,厌恶谎言,厌恶眼角眉梢藏都藏不住的欲望和贪婪。但是叶长生似乎不大一样。 贺九重想,虽然他不仅吵闹,还是个以撒谎为职业素养的神棍,甚至还对金钱和长生有着热切的欲望和渴求,但是在和他相处的这两个月,他竟然难得的没有觉得厌烦。 即使叶长生在面对着他时,总是温和乖顺得似乎看不出半点攻击性,但是贺九重知道,叶长生真正的本性其实要比他表现出来的冷酷凉薄的多。 叶长生明明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凡人,但是贺九重却不得不承认,他似乎看不透他。 用余光瞥到贺九重望过来的眼神,叶长生微微偏过头望他一眼,下意识地取下左耳的耳机递过去:“一起看吗?” 贺九重将耳机接过来,视线从耳机缓缓移到叶长生乌黑的眼睛上,眉梢微微扬了扬,没说什么,只是将耳机试着放进了自己的耳朵里。 他没看见视频画面,却听见有声音顺着长长的耳机线清晰地传到了他的耳里。 是个女人的声音,嗓音里带着沧桑的沙哑:“有的人,你从第一次遇见时心里就会有所感应,那是你一生只有一次的……命中注定。” 15.消失的孩子(二) 第十五章 叶长生和贺九重从车站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了,正准备坐车就近找一家餐饮店吃点东西,等车的时候视线一瞥,却看到了旁边地上散落的几张寻人启事的单子。 单子上是个约莫十岁大小的女孩儿,扎着个羊角辫,缀着精致蕾丝的泡泡裙将女孩装扮得如同一个可爱的小公主。 “最近A市也不太平啊?”贺九重见叶长生矮身坐进出租车,将那单子随手放到了一旁的座位上,对着司机笑眯眯地突然开口问了一句。 司机透过后视镜瞥了那单子一眼,叹着气道:“可不是,这都已经是这个月第五个丢的孩子啦,听新闻上说是在少年宫上舞蹈课回来的时候被人贩子抱走了。这找快了一个月了,看样子也是没什么希望了。” 叶长生没作声,只是看着那单子上公主似的小女孩若有所思。 下了出租车随便找了家大排档对付了一餐,付完钱正准备再找个饭店歇歇脚,还没走几步,却听到后面突然有孩子脆生生的声音传了过来:“大哥哥,等一下,你的钱掉啦!” 叶长生微微停了停步子,回过头,便见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攥着两张粉色的钞票小跑着追过来,她身上粉色的泡泡裙随着跑动的幅度微微起伏着,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里闪着明媚的笑意:“喏,还给你。” 叶长生蹲下身子将视线与那个小姑娘齐平,他看着小姑娘灵动的笑脸,好一会儿,伸手将那钱接了回来,然后轻轻揉了揉她的脑袋,笑眯眯地道:“都怪哥哥丢三落四的,幸好有你,要不然哥哥晚上都没钱住店了。” 小姑娘被表扬了似乎是有些害羞,她眨巴着眼有点腼腆地道:“我爸爸教我的,说好孩子就要乐于助人、拾金不昧。” 叶长生笑了笑:“你爸爸把你教的很好。” 小姑娘听到这个话更开心了,她仰着脸笑着向叶长生挥了挥手,脆生生地道了一句“大哥哥再见”,转过身,便朝着远处跑远了。 贺九重垂眸瞧着蹲在地上,侧脸看上去有几分沉冷的叶长生,淡淡地道:“那个小姑娘是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叶长生缓缓地站起来,看着手上的两张冥币,又慢慢地将那两张冥币攥紧揉皱了握在手心,一双黑色的眸子颜色有些沉:“小姑娘身上没有怨气,做不成厉鬼。今天是她头七,家里人牵挂得厉害了,所以才能暂且让她聚了形。” 贺九重望着那个女童消失的方向,慢悠悠地开口道:“她脖颈上有勒痕,身上有被虐待过后留下的烫伤和青紫,明显不是正常的死法。” 叶长生偏头望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贺九重对上他的视线,扬扬眉:“你脸上刻着‘想要多管闲事’六个大字。” 叶长生皱皱眉头:“她可没跟我做交易!” 贺九重继续望着他:“所以?” 叶长生抓抓脸,愁眉苦脸:“没人给钱的!你知道在A市多留几天要再倒贴多少住宿费吗?这可是个亏本买卖!” 贺九重好整以暇:“那么?” 叶长生长叹一口气,终于举了白旗,讨好地凑到贺九重身边,亲昵地蹭蹭他:“那么,遇到危险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贺九重向前迈了一步,拉开与叶长生之间的距离,似笑非笑。 叶长生赶紧快走两步跟上去,絮絮叨叨:“我是说真的,你不告诉我你的名字也无所谓了,但你千万要跟紧我啊,我的命就交付给你了,你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了吗亲爱的?” 贺九重终于不胜其烦:“如果你现在闭嘴的话。” 叶长生站直了,立刻做了一个给自己的嘴缝上拉链的动作。亦步亦趋地跟在贺九重身后走了一会儿,那头举举手,忍不住还是开了口:“最后一个问题。” 贺九重侧眸瞧着他。 叶长生眨了下眼,认真地道:“你知道晚上我们预定的宾馆究竟在哪吗?” 贺九重:“……” 最后的最后,折腾了一阵还是找不到路的叶长生终于放弃抵抗,拉着贺九重又奢侈地叫了一辆出租车,好不容易用自己的身份证取了房卡,再通知没有身份证的黑户偷渡者贺九重悄悄潜入定好的房间,直到将近十二点了,两人才终于能够坐在床上好好地休息一会儿。 身强体壮的魔尊跟体力废的叶长生自然是不同的,他冷眼瞧着瘫在床上跟没了骨头似的叶长生,带着点嘲笑地开口道:“在魔界,便是女人也不会像你这么弱不禁风。” 叶长生倒是丝毫不介意贺九重对自己的嘲讽,他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里,摇晃着手懒洋洋地辩解:“毕竟我只是个凡人,输给你们这些修魔修仙的,算不得什么丢人。” 翻了一个身抱着枕头靠在床头,一双腿在床边晃呀晃的:“说起来你今天一整天都没时间修炼,现在还在这里悠闲自在的,没关系吗?” 贺九重的眼瞳已经重新恢复了原本的猩红色,瞧着叶长生时眸底划过一丝意味深长:“没关系,只要你在本尊身边呆着,便是不刻意修炼,似乎也足够了。” 叶长生眼睛眨啊眨啊,看着眼前宽肩窄腰,身高腿长,目测有八块腹肌,脸还碾压当红男星的贺九重,唇角泛起一个神秘的微笑:“你这是在跟我告白吗?” 贺九重也笑了,不答反问:“你知道魔界那些魔修们曾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是喜欢将九州里灵根好、与自己相性合适的修士抓来留在身边,吸食他们的灵气,待灵气用罢再将他们做成人肉炉鼎提升功力的吗?” 叶长生怔了一下,刚刚泛起的神秘微笑又瞬间消失。他紧皱着眉头,神色似乎有些苦恼:“……告诉我,你说的不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 贺九重的视线像舔舐一般从上而下缓缓扫过叶长生,然后唇角一扬,扯出一个让人背后发凉的笑来:“本尊发现,这两个月有你身边,我功力恢复的速度都要快不少。虽然你没有灵根,但或许因为那个契约,你会成为最适合我修炼的炉鼎。” 叶长生把下巴陷进枕头里,只露出两只眼睛透过枕头望着他控诉道:“我们有契约的,你再考虑一下,你真的要杀了我吗!” 贺九重坐到叶长生身旁,伸手抽走他手里的枕头,望着那人一直翻不起波澜的眼眸深处,突然就起了一点戏谑的心思:“以炉鼎本体炼药是杀鸡取卵的方法,用一次便不能再用,对于你难得契合本尊的这具身体也太浪费了。我们之间有更合适的,比如,”贺九重把唇角一勾,一字一顿道,“双、修。” 叶长生与贺九重对视着,好一会儿,突然弯起眼笑了:“如果是双修,那很好啊,我不介意……”乌黑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一点期待的光,“什么时候开始,今晚吗?” 或许是叶长生的态度太过于出乎意料,贺九重把眸子眯了眯,忍不住问道:“与男子交合,你居然一点也不介意?” “我没告诉过你吗?”叶长生捞过另一个枕头抱在怀里,乐不可支,“我本来就喜欢男人啊。” 上上下下将贺九重打量一遍,微微歪着头,乌黑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扬起的唇里隐约能看见一点糯米似的小尖牙:“你长得这么好看,跟你双修我稳赚不赔啊。” 贺九重:“……” 叶长生凑过去,甜腻腻地压低着嗓音:“只不过你不喜欢男人还硬是要跟我双修,看见男人的身体,你心里不觉得膈应的慌吗?你真的能有反应吗?” 贺九重:“……” 叶长生看着身旁人不怎么舒爽的脸色,顿时忍不住大笑起来。抱着枕头在床上翻了个滚,全身都因为笑意而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贺九重终于意识到自己是调戏不成反倒是被叶长生给戏耍了,危险地眯了眯眸子,声音压得有些低:“你在骗本尊?” 叶长生把眼睛笑得弯弯的眼睛露出来,声音隔着枕头显得有些闷:“看我们两个今天过得这么沉闷,说个笑话开心开心罢了。”眨眨眼睛,又亲昵地凑了过来用肩膀撞撞他,“再说我们有之间什么骗不骗的?这么说多伤感情啊!” 贺九重将叶长生拎着后领丢开,叶长生就熟门熟路地在床上打了个滚,将枕头放回到床头起身坐起来,笑眯眯地侧过头望着他道:“明天一天还要奔波,我去洗个澡,回来就准备睡了。” 套了个拖鞋走了几步,忽而像是想起什么,扒拉着浴室门框探出半个脑袋往床上那人又看了过去,“对了……既然我在你身边你能恢复的快些,那就也不用客气了。等我睡了你就继续修炼吧,要是什么地方真的需要我配合,把我叫起来,我绝对不说二话。” 说罢,又汲着拖鞋,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踢踢踏踏”地往浴室里头走了去。 贺九重坐在床边,久久地看着叶长生离去的方向,好一会儿倚着床头,垂了眸子,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 16.消失的孩子(三) 第十六章 叶长生醒的时候才刚刚过凌晨三点,他坐起来在黑暗中摸索着穿上衣服,还没站起身就听那头突然传来贺九重的声音:“时间到了?” 叶长生随手按亮了床边的大灯,一边穿着鞋一边头也不抬地道:“这会儿阴气是最重的时候,再晚点只怕头七一过,那小姑娘的魂就要散了。”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麻溜地穿好衣服,飞奔着去洗脸台脸刷牙洗脸,缓缓踱步过去,忍不住勾了勾唇道:“难得见你这么积极。” 叶长生刷完牙,拿冷水冲了一把脸,又重新拆了个牙刷,将牙膏挤好了,随手递给了贺九重:“我去做些准备,你洗完脸就赶紧过来。” 说完也没再看贺九重的反应,转身又走回了床边,从自己的背包里翻了翻,找到了昨天夜里小姑娘给他的那两张冥币。 思索了一会儿,又从包里拿出一个装满了朱砂的铁盒和一只狼毫笔,将笔尖先沾了点水化开后,紧接着挑了些朱砂,在那冥币正中写了个小小的“琳”字。 贺九重走出来的时候正看着叶长生已经将一张冥币折成了一个三角,扫一眼另一张还未来得及折叠的冥币中间的那个小字,半垂着眸问道:“这是什么?” 叶长生将手上的狼毫笔放到一旁,将第二张冥币折叠了一层而后折成了千纸鹤的模样,口中道:“那个女孩的名字。” 贺九重闻言,立即想到了昨天夜里叶长生捡起的那张散落在车站地上的寻人启事单页,扬扬眉道:“你看得倒是仔细。”伸手拿起被他随手放在桌上的铁盒,放在鼻尖轻轻嗅了嗅,猩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玩味,“我是问你这是什么?” “你不是看出来了么。”叶长生掀起眼皮瞧了那朱砂一眼,伸手拿回来用盖子盖好了和那只狼毫笔一同仔细地收起来,唇角一扬,笑眯眯地道,“总不能每次画符都让我自残取血吧?提前备一些混着朱砂存着,虽然效力要稍差些,但是可以随取随用,你不觉得很方便吗?”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道:“你准备好了?” 叶长生点点头,把包又检查了一遍,随即带着那两张冥币和贺九重一道出了门。 凌晨三点多的街道上万籁俱寂,除了叶长生和贺九重几乎一个行人也没有。路边有路灯正散发着惨白的光,幽幽地将他们两个人的影子投射在了地上。 叶长生走到一个巷口,将手上的千纸鹤放在了掌心,口中低低念了几句什么,只见那纸鹤两侧的眼睛处突然闪过一道红光。 紧接着,他薄薄的翅膀轻轻地扇动了几下,随着最初的晃荡过后,那纸鹤开始越飞越稳,在一人高的地方四处转悠了一圈,随即便开始缓缓地在灯下朝着一个方向飞了过去。 叶长生和贺九重便跟在那纸鹤身后,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只见那纸鹤猛地一震,然后那闪着红光的眸子在一瞬间失去了神采,整个纸鹤便从空中直直地掉落了下来,而后在触地的那一瞬间,被蓦然爆出的火花烧成了灰烬。 贺九重瞧了瞧周围,淡淡地道:“这是晚上你遇见那个小鬼的地方。” 叶长生点点头道:“她在这里现形,想必她家也就在这附近。找找看吧。” 贺九重正准备说什么,刚一张嘴眼尾却忽地瞥见了什么,唇角一勾,挑挑眉道:“看来不用找了。” 叶长生听见这话,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就见几十米外,空无一人的过道上有一个小小的孩子正蜷缩在绿化带旁,一身粉色的泡泡裙像朵花儿似的绽放着,不是他们正准备找的那个小女孩又是谁? 离得近了,能听见有低低的呜咽声传出来,那哭泣的声音像是被死死地压抑在了嗓子眼里,只偶尔实在压抑不住了才溢出一两声抽泣,小小的,听起来有些让人心疼。 叶长生半跪在小女孩的身边,声音轻轻的:“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女孩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全身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她微微地抬起头,已经哭肿的双眼在看到叶长生时,突然便蓄满了泪水:“哥、哥哥……怎么办,我的爸爸妈妈,看不见我了……呜……呜呜……” 叶长生伸手替她擦了擦被哭花的脸,叹着气笑道:“别哭、别哭了。我们琳琳这么好看的脸,哭了就不好看了。” 小女孩听到叶长生叫了自己名字,略有些吃惊地瞪大了眼,她抽了抽鼻子,哽咽着道:“哥哥,你、你怎么知道我叫琳琳?” “哥哥怎么知道的?”叶长生歪歪头,突然对她眨眨眼,笑道,“因为哥哥是魔法师,会一种读人心的魔法啊。” 小女孩不哭了,她把脸又扬起一点,带了些天真地期盼道:“那你能用魔法让我爸爸妈妈看见我吗?我看见妈妈在哭,我想亲亲她让她不要哭,但是她看不见我……他们都看不见我。” 叶长生望着她:“你真的想见他们吗?” 小女孩拼命地点头,眼泪又“簌簌”地留下来。 “那你要答应哥哥一个条件。”叶长生伸出手,用小拇指轻轻勾住她的小拇指晃了晃,“你这一路上都不能哭好不好?你一哭,魔法就会失效了。” 小女孩连忙用另一只手将眼泪狠狠地擦去了,她拼命地又点点头:“我不哭,哥哥,我不哭!” 叶长生缓缓起身,笑眯眯地将小女孩也拉了起来:“好了,契约达成。你带哥哥回家,哥哥给你施魔法!” 小女孩吸了吸鼻子,努力扬起一个微笑,道:“我家就在这边,哥哥跟我过来。” 贺九重站在不近不远地地方看着叶长生拉着那个身上已有些许怨气笼罩着的小女孩,眸子里快速地划过一丝什么,唇角边隐约陷落了一个细微的弧度,垂了垂眸,终于还是抬步跟了上去。 小女孩家从属的小区的确很近,大约只走了五分钟,拐了一个弯便到了。站在楼下,她指了指三楼依旧灯火通明的房间,声音带着点急切:“哥哥,那个灯还亮着的屋子就是我家!” 叶长生微微眯着眼抬头扫了一眼那屋子,伸手揉了揉小女孩的头顶,笑眯眯地道:“你记得我们的约定的,对吗?” 小女孩点点头,认真道:“绝对不能哭!” “真棒。”叶长生轻轻地捏捏她的脸,“那我们上去吧。” 小女孩脸上扬起一个明媚的笑,赶紧又点了点头:“嗯!” 三楼很快便到了,透过防盗门上的猫眼,隐约还能瞧见一点里头亮着的灯光。叶长生过去按了一下门铃,刺耳的门铃声在寂静的凌晨显得无比突兀。 门很快就被人从里面打开了,是一个中年男人,虽然因为连续的奔波和失眠让他看上去异常疲惫,但是从他的脸上依稀还是能看出几分原本的儒雅。 男人疑惑地看着门外的叶长生,当视线落到一旁高大的贺九重身上时,眼里不由得生起了一丝防备:“你们是……?” 叶长生微微笑了一下,他缓缓地道:“周定安先生吗?我姓叶,和你的女儿周琳琳有一面之缘。方便进屋子里说话吗?” 17.消失的孩子(四) 第十七章 也许是对女儿长久的寻找已经让这个男人筋疲力尽,在听到女儿名字的一刹那,甚至都顾不上对陌生人的防备,他几乎是本能里立刻冲了几步上前:“你们见过琳琳?她在哪?她现在好吗?你在哪见的她?求求你,求求你们告诉我,带我去见她好吗?”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垂眸看着正紧紧握着他的手,不停地对男人喊着“爸爸”的小女孩,正准备说什么时,却听到屋子里一阵巨大的动静,紧接着,里屋里一个脸色苍白、蓬头垢面的中年女人穿着件睡衣,跌跌撞撞地就跑了出来:“老周,是不是女儿有消息了?是不是女儿有消息了!”她冲过来拉着男人的胳膊,“我听见琳琳的名字了!你说话啊,琳琳在哪?” 男人看着自己妻子的模样,眼底也是一红,他伸手将她搂进怀里,低声安抚了一下,望着叶长生深吸了一口气道:“这是我妻子林红,让你们见笑了,进来坐吧。” 叶长生抿了一下唇,把门随手关了,同贺九重一起进了客厅。 这是个不大的房子,布置上却颇有情趣。客厅正中央的墙上挂着一个小女孩跳着芭蕾舞的照片,她微微昂着头,光打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只漂亮的小天鹅。 “你们……想见琳琳吗?哪怕她已经不在了?”叶长生把视线从客厅的那张照片移到照片下,已经憔悴的不成样子两夫妻身上,缓缓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原本伏在男人怀里的女人突然抬起头,她瞪大着眼看着叶长生,眼泪顺着眼眶“刷”地一下滚下来她也顾不得擦,张了张嘴,嘶哑着问道:“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什么不在了……你说什么不在了?” 比起女人的激动,男人倒是显得冷静得多,只是他的双眼一瞬间也因为充血而通红,双手紧握着,像是在克制着身体的颤抖:“……你知道我女儿在哪里?” 叶长生伸手轻柔地抚摸了一下小女孩的羊角辫,摇了摇头轻轻地道:“你女儿的尸体我不知道在哪,但是如果是她死后的魂体,那她现在就在你们面前。” 周氏夫妻俩一时俱愣住了。男人最先缓过来,他眉头紧皱,全身颤抖着,看着叶长生和贺九重怒声道:“滚,你们给我滚出去!是不是你们看到了我的寻人启事,觉得拿别人的女儿开玩笑很有趣?滚,你们快点给我滚!” 叶长生看着男人极度激动的模样,深深地又叹了一口气,对着一旁冷眼旁观显然是不打算插手的贺九重小声嘀咕了一句“真是个亏本买卖”,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一张被折叠成三角的冥币,用手肘撞撞他:“来,借个火。” 贺九重眯了眯眼,视线在一脸惊疑不定的周氏夫妻两身上掠过,指尖倏然从空中划了一道线,便听“嘭”地一声,那冥币忽而被一簇幽火烧成了一团灰烬。 “够了够了!”叶长生见手上的冥币被燃尽了,忙喊了一声,而后将那灰烬尽数收到了手里,看着两人又惊又怒的表情,不等他们反应,忽地将灰烬对着他们的眼睛一吹。 周氏夫妻二人被叶长生的动作弄得猝不及防,“啊”地惊叫一声,慌忙地伸手揉着自己的眼睛,好不容易等能看清东西了,正准备报警赶人,但这头刚一睁眼,一低头却就看见了叶长生身边站着的那个小女孩。 她扎着羊角辫,身上穿着她最爱的那一件粉红色的泡泡裙,看起来像是一个小公主。女人怔怔地看着她,嘴唇微微地开合了几下,然后瞬间因为失去力气而“砰”地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她并不起身,反而是连跪带爬地挪到了小女孩身边,望着她的眉眼,似哭似笑地颤抖着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女儿的脸:“琳琳……琳琳……你这些天都去哪儿了啊?你都不知道,妈妈有多想你……” 然而,她眉眼里含着的微笑,在看见自己的手硬生生穿过了女儿的脸颊时又刹那间全数崩塌了,她浑身僵硬了一瞬,紧接着又尝试着摸了摸周琳琳的身体。 当她发现自己怎么都无法碰触到自己的女儿时,她终于崩溃了,跪在地上疯狂地试图拥抱面前的孩子,“琳琳,琳琳?你怎么了,妈妈碰不到你……妈妈抱不到你!怎么会……为什么?为什么!” 叶长生站在一旁看着瞬间陷入疯狂的女人,眉心里闪过一点不忍:“琳琳已经死了。” “死了?胡说!胡说!我的琳琳就在这!她就在这!”女人摇摇头,她重新看着自己的女儿,神色温柔却又歇斯底里,“她明明就这儿!” 周琳琳望着林红,唇角小小的弯着,伸手虚虚地在她的眼下做了个擦拭的动作,软软地道:“妈妈,不哭。” 林红一直强撑着的情绪在周琳琳的这一句话中瞬间土崩瓦解,她双手撑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琳琳……我的……我的……” 周琳琳也跪下来,她伸手,发现自己接触不到林红,急的眼眶也红起来,但是她却不敢哭,只是哽咽着喊:“妈妈,妈妈不要哭。妈妈,你不要哭……我亲不到你。” 一直僵硬地站在一旁的周定安在听到这一句话时,终于也忍不住颤抖着身子蹲下来呜咽出声,他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用力地敲击着自己的头,喉咙里溢出的哽咽像是野兽的哀嚎。 “爸爸,别哭,你们别哭……”周琳琳弯弯唇,努力地想要微笑,“哥哥说不能哭的,哭了的话,让你们能看见我的魔法就会消失了……你们不要哭……” 她说着,豆大的眼泪却顺着眼眶不听话地滑落了下来。慌张地用手背抹着脸上的泪,语气里带了些慌张:“我不能哭的,不能哭的……我和哥哥约好了,我不能哭的……呜……不能哭的……” “不、不哭……不哭,我们……都不哭!”林红从地上爬起来,她也拼命地擦了眼泪,“老周,你也别哭……晦气的!孩子好不容易回了家!” 周定安抬起头,像是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他看着女儿脖子上青紫的掐痕,双眸血红,紧紧将手握成拳,声音带着渗出血味的嘶哑:“嗯,琳琳回家了啊,该高兴的,高兴的。都不哭……谁都不许哭。” 叶长生带着贺九重静静地呆在一旁,并不出声打扰这个平凡的三口之家最后的相聚。 他们看着周琳琳笑得像个小天使一样在客厅给周氏夫妇表演着一个月前在少年宫里学会的新的芭蕾舞曲,看着她坐在周定安和林红的中间,甜蜜蜜地给他们唱着歌。 直到第一缕阳光终于划破夜色时,一直努力笑着的小女孩终于忍不住问叶长生:“哥哥,我现在可以哭了吗?” 叶长生点了点头,他看着周琳琳,笑眯眯地道:“琳琳是好孩子,很努力的遵守了约定呢。” “爸爸,哥哥夸琳琳是好孩子呢。”周琳琳笑着,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她抽噎着,“爸爸,妈妈,琳琳是好孩子对不对?” “对,琳琳永远是爸爸妈妈心中最好的,谁都比不上的好孩子。”周定安强忍着泪意,微笑着望着自己的女儿,“你是爸爸妈妈的骄傲。” “爸爸,我有一个秘密,一直都没有告诉给你们,”周琳琳哭着笑了,她站起来,将手做成喇叭的样子,大声地冲着周定安和林红喊道:“你们也是琳琳的骄傲,你们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和妈妈!” 她稚嫩的身影在初升的阳光之下渐渐变得透明,脸上的泪水在阳光下像珍珠一样,她挥挥手:“……我爱你们。” 林红眼睁睁地看着周琳琳消失在阳光里,她惊慌地站起来,徒然伸手,却只是抓到了一把微凉的空气。 “琳琳,琳琳?你在哪,你别吓妈妈……你在哪?”林红捂着脸,张着嘴只能发出类似于“啊啊”的哑声叫喊,“别走,别走琳琳……你带妈妈一起走,一起走啊……那边太黑了,你那么怕黑,妈妈怎么放心你一个人走啊……” 周定安此时也是心痛如绞,但是看着自己已经完全崩溃的妻子,他咬住了牙没敢让自己也倒下。握紧着拳头站起来,缓步走到叶长生面前,然后突然“咚”地一声重重地跪倒了他的面前,他浑身不可抑制地颤抖着:“天师……叶天师……求求你、求求你替我们帮琳琳报仇!” 林红听到周定安的话,也瞬间抬起头,跪着走到了叶长生面前,用力地擦着眼泪,嘶哑地道:“求求你了,你要多少钱都可以,求你帮我们把凶手找出来,求求你,我们不能让我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我要让凶手血债血偿!” 叶长生微微一怔,侧头看了一眼脸上大写着“事不关己”四个大字的贺九重,有些忧愁地挠了挠脸:“我的收费可不便宜……” “不管要多少钱!”周定安轻轻拍了拍林红的肩,抬起头看着叶长生时,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眼里燃烧着的是刻骨铭心的痛苦和恨意,“哪怕我去卖房子、卖肾也无所谓,只求天师能让杀了琳琳的凶手被千刀万剐而死!” 叶长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这个工作我接了,两天后,等我的消息。” “叶天师,钱——” “你的电话我在寻人启事上已经看见过了。”叶长生挥了挥手,“事成之后,我电话联系你们。到时候别忘了去XX路ZZ大酒店替我将8851号房间多余的房费付了,要一次性付清,我不接受赊账的啊。” 说着,带着贺九重,迎着最早的晨光晃晃悠悠地离开了周琳琳的家。 侧头看一眼正眯着眼抬头望着太阳的叶长生,贺九重似笑非笑:“你这次的收费还真是不一般的昂贵。” 叶长生拿手遮了遮阳光,笑眯眯的:“至少房费有着落了,不算亏,不算亏。” 贺九重深深看他一眼道:“有时候,本尊会觉得你真是让人看不明白。” “看得明白又没什么好处,要看明白做什么呢?你会在意一只蚂蚁整天在想什么吗?”叶长生笑了笑,懒洋洋地望他一眼,没了骨头似的腻过去:“不过现在我很容易明白……亲爱的,你发现我可能马上就要成为一个废人了吗?” 贺九重下意识地垂眸看了他一眼。阳光下,叶长生的脸色苍白到有些不正常,明明气温还不算低,他的身体摸上去却陡然变得冰凉。 叶长生微微闭着眼,气若游丝:“我可能暂时要挂机一会儿,接下来就全交给你了。” 贺九重甚至来不及开口,眼睁睁看着留下最后一句话,便彻底昏死在自己肩上的叶长生,好一会儿,对着人群渐渐开始密集起来的街道,眉头渐渐地拧成了一个结。 交给他?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异世人?他甚至还不清楚如何乘坐交通工具。 贺九重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伸手将叶长生横抱起来。垂着眸试着回忆着叶长生平时的做法,又望了望街道上攒动的人群,在魔界一向出门靠飞的魔尊终于艰难地开始了自己在异世的第一次叫车之旅。 18.消失的孩子(五) 第十八章 叶长生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只有四五岁的模样,茫茫然地站在一片没有人烟的废墟里,在目之所及的远处,有一团黑雾正不断向他这里逼近着。 那样遮天蔽日的暗色像是一头巨型的野兽,张着血盆大口,面目狰狞地追着他,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噬下去。 他望着那团黑屋,本能性地感觉到了危险,几乎是下意识地,他便转过身拼命奔跑了起来。只是那团暗雾扩散的实在太快了,一眨眼的工夫,那雾的边缘就已经延伸到了他的面前。 他拼命地挣扎,但在在这团暗雾面前,他所有的反抗都显得格外脆弱和无力。 叶长生瞪大着眼,眼睁睁地看着那团夹杂着浓厚血腥气的暗雾将他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包裹起来。在透不进半点光的雾气里,他的所有感官似乎都被封锁了起来。 然而正当他茫然无措时,突然间,却有一个男人的声音穿透了那黑雾直直地传到了他的耳中。 明明像是带着笑意,但是那温和的声线却叫人不自觉有些发寒:“我找了这么久都无所获,没想到阴阳鱼最后竟是寄生在一个娃娃眼里了?有意思。” 叶长生一下子就被惊醒了。 睁开眼,眼前依旧没有边际的黑暗让他有一种还未从梦中挣脱的错觉,半坐起身摸索着墙壁按开了墙上突起的开关,只听“啪”地一声,屋子里的灯光瞬间全部亮了起来。 过于明亮的光线溢满整个屋子,让刚从黑暗中清醒过来的他略有些不适应地眯了眯眼,待得最初的几分钟过去后,慢慢能够睁眼视物的叶长生才终于在这个看上去还算眼熟的房间里找回了自己渐渐平缓下的心跳声。 在宽大的双人床的另一边,穿着一袭黑衣的贺九重正盘腿坐在床上打坐,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长生望着他,竟隐约看见了一丝月华之气萦绕在他周围。 但还未待他瞧仔细,便见一呼一吸之间,它又瞬间溶于了贺九重自身的气息中,再无迹可寻。 贺九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而后收了势,睁开眼,微微侧了头朝着叶长生望了过去:“你睡了整整一日。” 叶长生靠在床头,脸色还是苍白的,只是眼里倒已经恢复了几分以往的神采,他看了一眼时间,强词夺理的:“明明还有五分钟才过十二点,这怎么能算一天!” 贺九重眯了眯眸子,又问道:“刚才你气息乱了,梦见了什么?” 叶长生微微垂了垂眼,似乎是想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开口道:“我梦见我小时候。那时候怕鬼怕的厉害,每次出门回来就要发高烧。我师父为了治我这个毛病,特意找了几个厉鬼封印了锁在屋子里让我瞧,说是什么刺激疗法。我当然不愿意啊,就哭着求着拍门,正拍着呢,那头门突然开了——” 他忽然掀了眼皮看他一眼,挺直了背脊用一本正经地道,“于危难之中,我就这么看到了你英勇的身影。再然后一激动,就醒了。” 贺九重似笑非笑:“叶长生,你说谎的时候是不是眼睛都不会眨的?” 叶长生想了想,摇摇头反对道:“还是会眨的……这是人体的本能!” 贺九重蓦然探过身去,他一手握成拳抵着墙,另一只手猛地地卡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微微往上抬了一分,猩红的眸子紧紧盯着他,几乎是要在他的脸上瞧个窟窿出来:“老实说吧,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长生被迫仰起脸看着贺九重,好一会儿缓缓地眨了一下眼,扬扬唇笑了起来:“你在担心我吗?” 贺九重的神色里流露出几分危险,对于叶长生插科打诨的态度似乎十分不耐:“你的阳火有一瞬间几乎全灭了。” 叶长生望了他一会儿,抬手将贺九重卡着他下巴的手拿下来。矮身绕过他手臂的包围圈,赤着脚下床从包里翻出一颗糖含在了嘴里,再掀了掀眼皮望过去,带着些漫不经心笑眯眯地解释道:“啊,大概是那小女孩哭的太厉害了,不小心沾染上她眼泪里的怨气了吧。” 贺九重坐在床边与他对视,沉声问道:“你早知道会这样?” 叶长生将嘴里的糖嚼碎了咽下去,舔舔嘴唇,感觉恢复一点元气了,这才叹着气道:“所以我说了,这次帮忙我真的是亏大了。” 贺九重道:“你可以选择毁约。”迎着叶长生眼里透露出“你怎么能这么不要脸”的震惊,神色冷淡,“反正你本来就是一个以坑蒙拐骗为生的职业神棍。” 叶长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贺九重扬扬眉头:“那么?” “那么这会儿刚好差不多了,我们不如现在就出发?”叶长生赶紧从旅行箱里拿了一套干净的外套换上,一脸严肃认真,“毕竟时间不等人啊。” 贺九重望着他:“你都已经这样了还是要去?——你不是怕死么?” “不是有你在吗?你这么厉害,就算我死了你也能从阎王那儿把我抢回来的对吧亲爱的。”叶长生拍拍身上衣服的皱褶,又道:“而且我觉得你对我可能有什么误解——虽然我是个神棍,但是我绝对是个爱岗敬业、诚实守信,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遵纪守法好神棍!已经答应下来的事,不管前方有多少艰难险阻,我们一定会不惧艰辛、不折不扣的全部完成!” 他抬了头,乌黑的眼睛笑成弯弯的月牙形,“所以亲爱的,我们走吧?” 贺九重似乎想不出叶长生这么执着的原因,他深深地看着他那双笑意盈盈的眼,好一会儿才缓缓道:“你从周琳琳身上看到了谁?” 叶长生摆摆手,特别正直地道:“什么看到谁?这位同志注意你的遣词用句,那可还是个孩子!”说罢,却又忍不住笑了,冲着贺九重耸耸肩,“谁知道呢,也许我只是突然有点羡慕她,所以才想帮她一把。” 贺九重起了身,问道:“羡慕什么?” “羡慕她就算故去了,至少世上还会有人一直记挂她、爱着她。”叶长生叹了一口气,随即又扬着唇角瞥了贺九重一眼道,腻过去揶揄道,“要是以后我死了,你就算装装也好,就为我哭一场呗?不然我生时孤苦伶仃,死后做了鬼都没有人祭奠我,多没有面子。” 贺九重冷笑一声,听着叶长生的梦话,瞧都不屑于瞧他一眼。 叶长生见忽悠贺九重陪在自己身边,给他办身后事无望,有些可惜地叹了一口气,将钱包收进怀里。 正准备带着他出门,低头瞄一眼陡然瘪了一小层的皮夹,他嘴唇抖了抖,再开口,几乎语不成调:“等……等等……白天我不省人事后,我们两个,是怎么回来的?” 贺九重听到了他的话,似乎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不太美好的回忆,眉头倏然一皱,不耐道:“就如你平时那样。” 叶长生瞪大了眼,颤抖着手摇晃着钱包:“平时那样?你告诉我,我平时哪次打车花了一千三?你是雇了车绕着A市来了环城一日游吗?” 贺九重居高临下瞥他一眼,猩红的视线带着浓浓的警告:“那又如何?” “不如何,”叶长生看了他许久,终于僵硬着手把钱包缓缓地收起来。垂着头片刻后,又仰着面从牙缝地挤出一个笑对他夸赞道:“我觉得你做得非常好!” 19.消失的孩子(六) 第十九章 夜已经很深了,外头起了些许的风,将屋子里没关好的老旧窗户吹得“咯吱咯吱”作响。 屋子里头,一个面色蜡黄的男人粗暴里将屋里那个嘴上贴着胶布,被绳子绑的结结实实的男孩一脚踹到了门边。他看着那个男孩弯下腰短促地呜咽着,视线又扫过那因为痛苦和恐惧而扭曲起来的面孔,嘴唇向上一咧,愉悦地咧出了一口黄牙。 “跑啊,不是很能跑吗?”男人阴森森地笑着,又在他肚子上猛踹了几脚,浑浊的眼里浮现着病态的狂热,嘴里粗暴而又兴奋地喊着,“老子让你再跑,让你再跑!” 男孩的惨叫声都被那嘴上的胶布封住了,只有沉闷的悲鸣一阵阵地透过来。他被踹得匍匐在地上,整个身体随着男人的暴行而不自觉地颤动着,这个过程持续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直到那个男人终于发泄够了,低头一看,地上的男孩早就又昏死了过去。 男人用脚在男孩的脸碾了碾,看见他下意识瑟缩了一下的动作,脸上又闪现了一丝扭曲的光。点了根烟坐到男孩身边,抽了几口,然后一抬手,又猛地将烟蒂按在了男孩身上。 烟头与皮肤接触的那一刹那,空气里便传出一股肉被烧焦了的焦糊味,但是不知道是不是先前踹得太狠了,纵然这会儿被烟头烫伤了一块皮,男孩除了生理性的抽搐之外,却也没能再清醒过来。 男人皱皱眉头,似乎对于男孩的反应不是很满意,又猛地将他踹到了一旁,吐了一口唾沫,转过身背对着门开始掏出一把菜刀在磨刀石上磨了起来。 夜深的更厉害了,风也渐渐大了起来。老旧的木板门被风吹的晃悠了好几下,随即只听“砰”地一声,那门竟是硬生生地被风给刮了开来。 男人停下了磨刀的动作,他回头看了看被风刮开的门,浑浊的眼珠子微微动了动,起身去将那木门关了,又不放心地推了推,见确实是关严了,然后才又重新坐回去磨刀。 但是这一次,也没有多久,那被关好的门再次猛地被风吹了开来。男人一回头,就看见木门正往两边敞开着,破旧的木板随着风的吹动而微微晃悠着,不时发出“吱呀——”的声响,在这样寂静的夜里听得让人有些毛骨悚然。 男人慌忙地将桌上的菜刀拿了起来,他警惕而又带着些许惊慌地走到门前往四周望了望,见周围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便第三次小心翼翼地将门关了起来。 站在门前确认再三,又拿了个椅子将门抵住了,好不容易稍稍宽了心,一回头,猛地瞧见屋内的情况却让他因为惊骇而蓦然瞪大了眼—— 叶长生带着贺九重首先去的是周琳琳走失的那个少年宫。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绕着少年宫的围墙,一边嘴里嘀咕着什么一边拿着那只沾了朱砂的狼毫笔在墙上画了几个点,他跟在他身后不近不远处,忍不住道:“你来这里有什么用?” 叶长生却不理他,只是微微皱着眉头继续用笔在墙上描着点,然后将一张人型的白符写上一个“琳”,低喝一句什么,迅速地拍到了墙面上。 只见那白符微微颤动了一下,又颤动了一下,挣扎着从墙上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紧接着,他便像是活了似的,从地上颤颤巍巍地站立起来,朝着西南方挪动了几步。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的动作,一瞬间终于明白了他之前那种反常的虚弱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眉头一皱,伸手拉住跟着那白符欲走的叶长生,声音分外冷沉:“难怪我说之前明明从她身上瞧见了聚集起来的怨气,昨天那小鬼怎么还能那么简单的消失!你阳火本就不旺,还敢将她的怨气以自己的眼睛为媒介存在身体里——你不要命了?” “我要啊。”叶长生仰了仰头,却是满不在乎地一笑:“放心吧,我啊,比谁都要惜命。我自己有分寸的。”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的眉眼,心里没由来的升起了一团无名火,抿了抿唇将手放开,对着他冷冷一笑道:“本尊只怕你在这里玩大发了,到时候神魂俱碎,累及与我。” 叶长生的视线在贺九重冷硬的侧面轮廓上缓缓划过,像是不经意间发现了一点叫人意外的东西似的,他的眸子不动声色里敛了半分,随即勾了勾唇,笑眯眯的点了点头:“好,那我下次就不做这样的事了。”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笑起来分外人畜无害的模样,心里头的无名火不但没熄灭,不知怎么的竟还有点愈演愈烈的趋势。他眯了眯眼,也不再看他,抬步便朝那白符追了过去。 叶长生站在原地淡淡地瞧了一眼前面那人的背影,微微抿了抿唇,随即也跟了上去。 那白符走得很慢,遇到岔路多的时候还会停下来犹豫很久,走走停停好一会儿,耗费了好几个小时,将两人带到了一个略有些偏颇的荒地上,这才彻底不动了。 叶长生气喘吁吁地绕过各色各样的垃圾走到了白符停下的地方,弯下腰用双手按着膝盖休息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捡起那张白符,朝着四周看了看:“是这里了。” 贺九重道:“埋尸点?” 叶长生点点头,低头看着白符上被染黑的点数,对他道:“失踪的几个孩子都在这,等天亮了,可以让警察直接来这里挖了。” 贺九重道:“那凶手你打算怎么办?” 叶长生看着站在远处因为害怕贺九重而不敢靠近的几个孩子模样的恶灵,从包里掏出一块木香:“再借个火。” 贺九重垂眸瞧了一眼叶长生手里的东西:“这是什么?”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用幽火将那木香点燃了,微微将那香的烟气朝着那头吹了吹,见着那群恶灵因为这木香而开始发生骚动的模样,弯唇笑道:“引魂香。” 贺九重眸子里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叶长生用余光瞥见贺九重的眼神,偏头望他:“怎么了?” 贺九重扬扬唇:“我只是觉得,如果说你只是个神棍,未免也太委屈你了。能够驭鬼引魂,所谓天师怕也不过如此了吧?” “什么天师不天师的,一点都不低调。”叶长生挠挠脸,笑嘻嘻的:“你不是说我专职坑蒙拐骗吗?我觉得神棍这个称呼挺好的,甚合我意。” 贺九重望他一眼,没再说话,只是同他一道顺着那些恶灵的指引朝着一处偏僻的农户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与还算繁华的A市极不相称的破败砖瓦屋,独门独户的,除却这一户周围都没有人烟。 凌晨四点的夜里,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叶长生和贺九重走到离那农户不远处,正准备进院子,却听到那屋子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叶长生和贺九重对视一眼,心里知道这是发生了什么。快步走了过去,发现这屋子的门竟没有锁,伸手推开那木门,只见不大的屋子里有一股浓稠的血腥味扑鼻而来。 门边上一个看起来六七岁的男孩正被绳子捆绑着昏迷不醒地躺在地上,而另一边,一个身材矮小的中年男人已经倒在了血泊中,他的头被一把磨得极为锋利的菜刀一刀砍断,只有些许的皮还粘连在脖子上,让那整个头要掉不掉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带着极度惊惧的表情朝着门口看了过来。 贺九重是见惯了血的,对于男人凄惨的死状也并无什么感觉。 微微侧头看一眼叶长生,却见那头虽然稍稍皱了眉,但是眼神倒是清明冷静得很,随即不由得一挑眉:到底也是看过各种厉鬼的人了,想来也是不会再对这些东西有所恐惧。 然而屋子里头叶长生和贺九重面色镇定,屋子外头一路跟来的小鬼恶灵却是忍不住了。 他们在这一瞬间甚至顾不得对贺九重本能性的害怕,感觉到了那头并没有阻止他们的意思,数十只恶灵突然暴起,几乎瞬间穿过墙壁来到男人的尸体面前,面目狰狞地将他的魂魄强行从刚刚死去的肉体上拉出来,撕扯着咬蚀起来。 “看来有什么东西赶在了你前面?”贺九重冷眼看着正被一群恶灵分食着灵魂而显得无比惊惧痛苦的男人,声音里带了一丝兴味。 叶长生的眼瞳深处阴阳鱼缓缓地动了一下,他微微垂了一下眼,耸耸肩道:“也许是他平时作恶太多,有别的厉鬼抢先我们一步过来索命了。” 贺九重看了叶长生一眼,对他的话不置可否。 叶长生也不在乎贺九重怎么想的,他蹲下身子探了探那个昏睡中的小男孩鼻息,见还在喘着气,性命基本无碍,神色似乎瞬间有些奇怪。拿出手机给周定安打了个电话将事情交代了清楚,随即起身便要带着贺九重离开。 “那个孩子你不管了?”贺九重挑挑眉道。 叶长生眨了下眼,莫名其妙地望着他:“我又没答应救他!” 贺九重瞥他一眼:“你不怕他也被那群没有意识了的恶灵吃掉?” 叶长生挺起了胸膛,铿锵有力:“那跟我有什么关系!”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一脸理直气壮的模样,忍不住扬了扬眉。 “走吧走吧,我已经打电话给了琳琳的爸爸,他是个聪明人,至少会去报警顺便打个救护电话的。”叶长生挥挥手催促着,“再耽搁下去,万一等警察来了,我们在这有一万张嘴也说不清了!你知道他们那些唯物主义者对于我这种神棍都不怎么亲切——哦,对了,他们还很有可能会发现你其实是个黑户!” 贺九重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躺在恶灵旁边,微弱得仅剩一丝生机的男孩,又看看身边这个一脸没心没肺,丝毫不将那条人命放在眼里的叶长生,眯了眯眼,终于觉得自己是真的看不透这个人了。 20.消失的孩子(七) 第二十章 天还未亮,整个A市却已经猛然骚动了起来。 困扰了警方三个月之久的幼童连续走失案终于在热心群众的匿名举报下得到了重要线索,总局连夜下达了出警命令,结合附近所有能够出动的警力,几十名干警倾巢而出,奔赴电话中所提示的地点连续搜查挖掘了整整两个小时,终于在清晨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将所有失踪儿童的尸体挖了出来。 而更令人不寒而栗的是,除却新闻报道中所说的五名走失儿童外,警方一共还挖出了八具已经腐化成白骨的残骸——经过法医检验,这些尸骸年龄大约都在五到十二岁之间,死前皆接受到了极为残忍的虐待。 事件一出,全市哗然。 而与此同时,失踪儿童的家人在警方的通知下也开始陆续抵达了埋尸现场,由于时间的原因,孩子的尸体早已腐烂得辨别不出长相,父母们只有靠着失踪时的衣物和鞋子,才勉强辨别出他们的身份。 周定安和林红是第一对到达埋尸地点的被害者家人。因为连续多日的失眠与担忧,他们的面容看起来惨败而憔悴,浓重的黑眼圈里,一双眸子因为充血而通红。 在被警方排列在一旁的被害人尸体中,林红几乎是一眼就看见了那件周琳琳最喜欢的粉色泡泡裙。 她的身子猛地一软,眼眶里的泪水瞬间喷涌而出,在原地几乎要站立不住,周定安连忙将她搀扶起来,夫妻二人相互支撑着对方走到了那个已经腐烂了大半的女童尸体面前。 眼前的女孩五官已经完全扭曲,再看不出来半分那个一笑起来就像小天使的模样。林红挣脱了周定安的搀扶,颤抖着跪在女儿的尸体面前,她望着她,唇角抽搐地弯出一个笑,眼泪却“啪嗒啪嗒”地掉落下来:“琳琳……琳琳……妈妈带你回家了。走,我们走,妈妈接你回家了。” 周定安想要伸手安抚一下自己的妻子,只是颤抖的手伸到林红的肩上,却是连自己都抑制不住地哽咽了起来:“孩子他妈,”他喉头滚动着,忍着鼻头的酸涩抬着头硬生生不让眼泪滚落下来,“走,我们带琳琳回家。” 林红点点头,颤抖着双手用布将女孩的尸体盖了起来,她站起身一个趔趄,旁边办案的年轻小警察连忙伸手将她扶住了。 “谢谢。”林红木然地跟警察点了点头道了谢,然后同周定安一起,将放着周琳琳尸体的担架抬了起来。 年轻的小警察看着这对夫妻的模样似乎是于心不忍,张了张嘴开口道:“有什么我可以帮忙——” “你能帮我将杀了我女儿的凶手千刀万剐吗?”林红打断他的话,一双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活希望的眼直勾勾地望着那个警察,声音带着因为长期的哭喊导致的沙哑。 小警察一愣,面上浮现了一丝窘迫:“我们没有这个权利,但是请您放心,有法律在,凶手他一定逃不过法律的制裁!” “不用了。”林红又木然地低下头去,她和周定安将周琳琳放到了他们的车上,一回头,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古怪的笑,“那种猪狗不如的畜生,用法律解决他,实在是太便宜他了。我要的是他永世不得超生!” 说着,也不等小警察明白过来她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林红和周定安便已经迅速地坐车远去了。小警察愣愣地看着远去的车尾,又看了一眼排在旁边的一溜儿幼童的尸体,许久,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走开了。 叶长生在宾馆里一觉睡醒准备去前台退房的时候,发现自己房间的房费已经被结清了。前台将他付的押金退还给他之后,又拿了一个信封递过去:“这是给您付清房费的先生委托我们交给您的东西,请您查收。” 叶长生撕开信封看了一下,只见薄薄的信封里头,一张银行卡正躺在里头,背面用圆珠笔端正地写上了卡的密码。 贺九重用眼尾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看样子买房子的目标似乎又进了一步?”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随手将那张卡又塞回了信封里,脸上似乎有些苦恼,他叹了一口气随口应道:“嗯,加上这笔钱大概可以再多半个厕所吧。” 贺九重挑了挑眉,看着叶长生皱着眉将那张卡仔细地收到了背包里,倒没再多说什么。 正是中午人流密集的时候,出了宾馆,不远处大厦外悬挂着的大屏电视正在滚动播报着警方最新破获的儿童走失案的结果——包括之前报案的五名儿童外,此次共发现十三名儿童受害者的尸体。而在距离埋尸地点不足三公里处,警方锁定了儿童虐杀案嫌疑人的窝藏地点。但当警察赶往嫌疑人藏生处时却发现嫌疑人已经在屋里离奇死亡。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嫌疑人的家中,警方还找到了一名年仅六岁的男性幸存者,该幸存者现已被警方送往第一人民医院进行紧急救治。 叶长生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左眼眼底有什么缓缓动了一下,然再后指了指屏幕,对着贺九重道:“你看,我说的吧,就算我们不出手,那个孩子不也得救了吗?”拉了拉背包的带子,理直气壮的,“我们普通的群众要学会相信人民政府和公安警察的力量!要不然作为纳税人每年要上缴那么多的税给国家岂不是很亏?” 贺九重的视线扫过屏幕上那个被医护人员用担架抬着送上救护车的男孩,又缓缓落在了站在自己身旁侃侃而谈的叶长生身上,似乎是在认真地审视他:“你交过税?” 叶长生回想起自己每次都是从委托人那里压榨现金的行为,摸了摸鼻尖心虚道:“……合理避税也是一门学问。” 贺九重不屑地冷笑出声。 “行了行了,我逃税还不是为了给你早点买房子吗?我也不容易啊!”叶长生觉得自己十分委屈,伸手拦了一辆出租,嘴里嘟囔着,“都已经耽搁两天了,趁着去镇上的大巴还有班次,我们还是快点走吧!”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神采飞扬、分外积极的样子,微微眯了眯眼,紧随着他之后也矮身进了出租车里:“是个大单子?” 叶长生对司机道了一声“直接去车站”后,侧过头望着贺九重,唇角一扬,露出一口糯米似得小白牙。他眼尾弯弯,兴奋地将双手握拳抬至胸前:“这一单要是成了,我们两个二环内的卧室就差不多够了!” 贺九重瞧着他的财迷样,似笑非笑地扬扬唇:“既然你这么说,那本尊就等着我们两个的新卧室了。” 叶长生把头点的很欢,他趴在车窗上乐滋滋地盘算着即将到手的巨款能够在X市的几环内买一个卧室,盘算来盘算去,好一会儿终于察觉出了一点不对。 等等,既然贺九重已经认为他是他的炉鼎,就连睡觉都要黏在一起,那么他们现在还要买什么房呢? ——难不成,要用来做他们两个爱的同居新房吗? 叶长生侧头瞥一眼贺九重俊美无俦的侧脸,托着下巴开始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这么想想还真有点小激动呢。 21.借运之阵(一) 第二十一章 叶长生这次要去的青山镇异常偏僻,坐着大巴从A市来到底下的县,又赶着末班车搭了长途公交颠簸了一个小时,折腾到了晚上六点多,这才勉强算是到了站。 说是站,却也不过是马路边孤零零树立着的一个站牌。叶长生带着贺九重下了车,站在站牌前茫然地看了看道路两旁高耸着的山壁,一时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甚至怀疑他们两个是被丢在了异世界。 不过好在他的疑惑并没有持续很久,正当他四处环望时,只听一阵汽车的轰鸣,一接辆黑色的小轿车“唰”地一下从他身旁开过,紧接着又从前头慢慢地倒车停到了他身侧。 副驾驶位上的车窗被缓缓摇下来,从里面探出一个肥硕的脑袋往外看了看,视线锁在了身材高大面容冷峻,一看就很有压迫力的贺九重身上,立即谄笑道:“你、你就是……王老板介绍的那位天师,叶长生、叶天师吧?” 贺九重没有答话,只是用眼尾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在他的衬托下显得格外纤弱的叶长生。 叶长生自然是感受到了来自车内和身旁的双重嘲讽,伸手摸了摸鼻尖,清着嗓子解释:“你好,我是叶长生,这位是我随行的助手。不知您怎么称呼?” 副驾驶上的矮胖男人显然是愣了一会儿,把视线从贺九重身上艰难地移到叶长生脸上,瞧着他那张因为舟车劳顿而略有些苍白,因此少年感更加充足的面孔,嘴角一咧,将本就不大的眼睛眯得更是只剩一条缝:“哎呀哎呀,怪我!有眼不识泰山!谁成想英雄出少年,王老板介绍来的天师竟然这么年轻!” 伸手作势拍了拍自己的嘴,又赶紧开了车门挪下车,替他们开了车,“一路折腾这么久了,快上车、快上车!镇子里我老早就给天师定下了最好的饭店,就等着天师过来给你接风呐!” 贺九重自然是不会理睬男人的热情,他微微垂着眸,冰冷的视线落在男人意图拍在他背上的手上,只见那头僵住了手上动作不自禁打了个寒颤,这才冷冷地勾了下唇,绕过他自己坐到了车后座上去。 “不要介意,我的助手一贯来都有点小脾气。”叶长生倒是在这种热情里如鱼得水,伸手拍了拍男人的肩,笑眯眯地又重复了一遍,“不知怎么称呼?” “没关系没关系,有本事的人哪个没有点脾气呢。”男人被冻僵的四肢因为叶长生的话而渐渐回了暖,下意识地摸一把额头上被贺九重硬生生吓出来的虚汗,搓了搓手赶紧从衣兜里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我姓孙,是在镇上承包做铜矿开采工程的。” 叶长生扫一眼名片上的名字,点点头:“孙老板。” “不敢当,不敢当,天师叫我老孙就好。”孙超把车门又拉开了些,微微欠着身道笑着道,“时间不早了,天车还是快上车,我们到了地方边吃边说!” 叶长生把名片随手收了起来,颔首应了一声,矮身进车坐到了贺九重的身边。 车子沿着这条路开了十多分钟,再一拐弯,眼前终于开始出现了些聚集的人家,虽然比不上城市里头的繁华,但是看上去至少没有之前那么荒凉了。 坐在前头的孙超似乎是注意到了后面的视线,忙笑着解释道:“青山镇是个小镇子,镇如其名,三面环山,除了山什么都没有。前些年没修路,这里头封闭着还要贫困些,这两年多亏政府花钱把通往外面路修好了,慢慢地招商引资也开始要发展起来了。” 叶长生抬头透过车子里头的中央后视镜看了一眼孙超,随意地问道:“孙老板也是最近两年被青山镇里的政府招商引资招进来的?” 孙超叹了一口气道:“我就是青山镇本地人,只不过□□十年代趁着改革开放势头正猛的时候出去闯了闯,后来赚了一点小钱,想着在外头漂了这么多年,自己的根啊还是在这里,所以就又回来了。哪成想——” 说到这儿,他似乎是想到什么,面色有些难看下来,只是刚准备开口,一看车子外头已经到了地方,这便又将话咽了下去,推开门下了车热情地道:“走走,菜我都点好了,都是这饭店里头的特色,别的地方我保管你吃不到这么正宗的野味!” 叶长生回头给了贺九重一个眼神,在他手上轻轻拍了一下,随即便同他一起下车跟在孙超的身后进了饭店。 孙超没让司机跟上来,只单独带着叶长生和贺九重进了屋子。 那是一个装修的很是雅致的小包间,里头的装修都是故意做旧的中式风格,墙壁使用竹子镶嵌起来的,顶上挂着几只精致的仕女图纹的木制灯笼,微风一吹晃晃悠悠,瞧起来还颇有几分韵味。 上的菜也是精巧。虽然味道并不算如何惊艳,但是胜在食材新鲜,都是白天里才从猎户家收来的新鲜山珍,一餐吃起来确实也算得上大饱口福。 “孙老板刚才在车上好像还有话没说完?”叶长生摸摸被自己吃的微微有点突起的小肚子,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提了茶壶给自己倒杯茶,微微抬了眼对着那头开口问道。 孙超听到叶长生的话便也就放下了筷子,他望着满桌子的菜也没什么胃口,愁眉苦脸地道:“不瞒你说,我这是发愁啊。” 叶长生捧着茶杯望着孙超:“这里也没外人,孙老板不如跟我说说看?” 孙超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原来我在外头赚了点钱,正好听到镇子里头政府想要引资回去搞建设,我想着这会儿出资将镇子里的采矿权拿下来,既能自己依靠政策福利赚上一点,同时也算是回报家乡了。 哪成想也不知是这地风水不好还是怎么的,眼见着半年前项目动工,不是山体滑坡就是发生泥石流的,折腾几回死了好几个工人了。 这不,矿没开采,还没进账倒先是陪了一大笔工伤费和死亡抚恤金。再后来,镇子上各种流言满天飞,说是冲撞了山里的山神,弄得我们也实在不敢再随便开工,只能商量着要么先去请个风水先生过来看看。”说着,又讪笑着给叶长生倒了一杯酒,“您看我这不就托人找到叶天师您这里来了么。” 叶长生并不看他倒过来的酒,只是捧着自己的茶浅浅抿了一口:“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了,只是没去现场瞧过,我暂时也不能确定是什么情况。” 孙超马上殷勤地道:“天师下榻的宾馆我已经替你定好了,今夜你和你的助手好好休息一夜,明天一早,我亲自来接你们去矿场看看,天师觉得怎么样?” 叶长生偏头看看贺九重,见他脸上也没显露出什么意见,便点了点头微微扬了扬唇,神色从容地将事情应承下来:“那就先这样定了,明天早上八点,你再过来吧。” 22.借气之阵(二) 第二十二章 孙超让底下的人给叶长生和贺九重定的是一间商务标准双人房。 两个人上去晃悠一圈,叶长生倒没觉得什么,只是贺九重觉得标间的床实在是太小了,叶长生没有办法,只能带着贺九重下楼,顶着前台微妙的眼神硬是将标间又调换成了浪漫大床房。 捂着脸哀叹着带着贺九重去了新的房间,见那头视线落在中央那张圆床上时,眼底所浮现出来的满意表情,叶长生叹一口气,到底也没有说什么。 从旅行包里翻出换洗的衣服,又将行李塞进柜子里,快速地进了浴室冲了个战斗澡后,顶着一头还在往下滴水的头发扑倒柔软的圆床上打了个滚,叶长生这才感觉颠簸了一路的疲惫终于消除了几分。 贺九重坐在一旁冷眼瞧着叶长生带着一身湿气在床上撒欢,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察觉到了什么?” 叶长生手脚并用地抱住一个枕头,从床的一边“咕噜噜”地滚到另一头,然后又“咕噜噜”地滚到贺九重身边,将湿漉漉的头不客气地压在他的大腿上,抱着枕头笑眯眯地仰面望他:“那你察觉到了什么?” 贺九重垂着眸看他,额心那一点暗色的赤焰纹在灯光下像是隐约浮现出一丝跃动的亮色:“本尊什么也没看见。” 叶长生用手轻轻扯了扯枕头的四角:“这就对了。我也什么都没看见。”一抬眸,黑色的瞳孔里那一双阴阳鱼却游得欢快,“只不过,这个镇的气,不太对劲。” 有水珠从叶长生的黑而细软的发梢顺着脸颊滑落下来,缀在他尖尖的下巴上,配着屋内暖色的灯光瞧起来竟莫名有一点煽情。贺九重伸手用拇指将那水珠拭去了,猩红色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兴味:“怎么不对劲?” 叶长生想了想,道:“青山镇地势高,本就易得气,三面环山,也能藏气。按照风水来说,是块宝地,便是真的有什么灾祸,也轻易累及不到此地。但是,从政府修那条路的格局上来看,是改变了整个镇子的风水的。好坏且先不说,只要有这条路在,这镇子里的‘气’必然会因为这条路而流动。只是就夜里我们在街上走得这一遭,这整个镇子的‘气’也未免太稳了一些。” 贺九重勾了勾唇笑道:“你认为孙超的工程不顺利也是因为这镇子的气不对?” 叶长生眸子微微动垂了垂,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但是不一会儿他又摇摇头:“风水运势这东西牵扯得太多,我本来就不是主攻这个,要我详细说我也是说不清的。” 又一扬唇,把一双乌黑的圆眼笑成月牙状,“我本来就是个以坑蒙拐骗为己任的职业神棍啊,你忘了么亲爱的?” 贺九重起身将枕着自己大腿的叶长生抖落下来,叶长生便眼疾手快地起先一步又抱着枕头“咕噜噜”地滚到了床头坐了起来,歪歪头,漫不经心地:“再者说来,说不定镇上的流言也不是全无道理。青山镇一直封闭得很,几千年靠山吃山,也许真的是孙超要动这山头所以触怒了山神降下神罚呢?这又有谁说得准。” 贺九重侧身望着他:“那要是真的山神发怒,你准备如何?” 叶长生眸子转了转,唇边溢出一个带着几分狡黠无赖的笑:“等明天去了现场瞧过,到时候我们再随机应变就是了。” 第二天一早,几乎是天刚亮没多久,心急如焚的孙超便带着司机提前来到了宾馆楼下等候叶长生和贺九重起床。 左等右等,直到大厅的时钟准准地走到了“八”字上头,他们才听电梯“叮”地一声,一抬头,正见那两个异常显眼的人从电梯里走了出来。 叶长生瞧见已经在大厅里候着的孙超微微扬了一下眉,缓步走过去,视线掠过桌上烟灰缸里的好几个烟蒂,笑着道:“孙老板等了很久了?” 孙超本想摇头,但眼尾瞥到自己留下的烟蒂,也不由得窘迫地笑笑,用手拍了拍自己肥硕的脑袋,把眉毛挤出一个愁苦的“八”字型:“叶天师你是不知道啊,这工程一天不开工,我这就是一天再赔钱。眼见着我前几十年赚的老本都要赔进去,我这心里头实在是苦啊。” 叶长生笑笑,倒是并没有调笑他,他冲着那边点了点头开口道:“事不宜迟,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孙超自然是求之不得的,连声道了几遍“请”,忙把二人迎上了车子。 去往矿山的路有些颠簸,前头孙超被颠得有些难受,忍不住就想同后面的叶长生说会儿话缓解一下气氛:“叶天师,我听说昨天晚上你们还特意去前台换了房?怎么,是那间房间风水不好吗?” 叶长生笑了笑,正准备回答,却见自己身旁的贺九重突然凉凉地抢先应了声:“是本尊让他去换的。” 孙超被贺九重仿若能够刺入骨头里的视线冻得一哆嗦,他嘴唇动了动,连忙赔笑道:“哎呀,怪我怪我,没有提前打听天师和您的喜好。要不您现在把您的要求给我说说,我回去给您和天师安排个更合心意的?” 贺九重忽而掀了眼皮望了他一眼,明明是纯黑色的眼眸,但是看起来却仿佛闪过一丝猩红色的异光。他薄薄的唇角一勾,勾出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没什么特别的喜好,本尊和叶长生只要房间里的床够大、经得住折腾就好。” 叶长生震惊地侧过头与刚刚发出劲爆发言的贺九重对视着:“……” “怎么了,这不是你的原话吗?”贺九重半垂着眸似笑非笑地与叶长生对视着,声音温凉中又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调笑,“你忘了么亲爱的?” 叶长生像吞了苍蝇一般地把眉头皱了一遍又一遍,然后却是又缓缓地笑开了,转过头对着正面带震惊的孙超,煞有其事地点点头:“没错,就是这样。” 孙超嘴唇开开合合好一会儿,终于知情识趣地闭上了嘴,乖乖地坐在自己的副驾驶席上,一路上再不敢多说半个字。 他就说这么个一眼瞧过去,光凭气势就能将人吓破胆的小哥,怎么可能好端端地去给个看起来还没成年的小娃娃做什么助手!嗯……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来是这么一回事啊。 只不过,他自称“本尊”,这“本尊”到底又是怎么个称谓?孙超一头雾水,心里暗暗感叹:果然两个都不是普通凡人,就连性癖也如此特别! 他这么想着,突然又回忆起与他有着多年交情的王老板,当初将叶长生通过电话牵线介绍给他时,拍着胸脯将叶长生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模样,暗自叹了一口气:不管怎么样,只希望一切顺利吧……不然再拖下去,他可是真的要去宣告破产了。 23.借运之阵(三) 第二十三章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一行人才终于抵达了矿场。 因为已经停工了数月,矿场里外面几个采矿车间都已经闲置了下来。 叶长生从包里拿出罗盘,站在矿口处看了看,随即又顺着罗盘指针的方向往里走了一段,孙超戴着安全帽慌忙跟在叶长生后头,见他眉头微皱口里念念有词,心里虽然惴惴不安却也不敢出声打扰。 好一会儿,终于见那头将罗盘放了下来,孙超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凑了上去:“天师,我这矿……是不是风水太凶?” 叶长生抬头瞧他一眼,把罗盘双手捧着,神色有些凝重:“确实不太好。”又缓缓看着罗盘道,“这山头比周围地势低,朝向不好不聚气;山体里矿产虽丰富,却又将树木山林本身蕴藏的灵气耗费殆尽。且孙老板属羊,命相正与这矿场卦命相冲,是以这半年来只要开工矿场就祸事不断。现在初时不显,待到日子长了,孙老板在这矿中怕是也要染上血光之灾。” 孙超听了这话,顿时面色垮了下来:“这可怎么办啊?我的全副身家可都交代在这里了,要是这个矿动不得,那我可真是要将命赔进去了啊!” 叶长生望着孙超心如死灰的模样,他把罗盘放下,突然又弯唇一笑:“只是,却也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孙超听到这句话,脸上瞬间又生起一丝希望:“天师有什么办法?” 叶长生缓缓道:“这两日我会留在此处为你做法,五日后你再过来此处上三炷香,之后再开工,便可逢凶化吉、万事顺利,之后自然是财源滚滚不在话下。” 孙超闻言激动地眼里都放出了光来,他对着叶长生深深拜了一拜,口中直到:“若是天师能够助我度过这一劫,日后我资金链运转稍有起色,一定再带着厚礼登门拜谢!” 叶长生将罗盘收起来,微微一笑,尽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这些且都是后话了。只不过这矿山眼下的确是凶险得很,在我做完法事前,这几日孙老板便不要再靠近了,免得坏了法事,恐有灾祸发生。” 孙超在一旁忙不迭地点头,唯恐答应得慢了:“我知道,我知道,这几日我就在家里等着天师的好消息,绝不敢乱走半步!”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道,“天师的祭坛……?” 叶长生眸子不动声色地转了一转,一抬眼,脸上依旧风淡云轻:“这些就不用孙老板担忧了,我待会儿自有法子回去去取,你在家中等我消息就是。” 孙老板见叶长生不愿多说,心里估摸着这大约是属于什么特殊的秘术,当下也不敢再问,连连又说了些漂亮话后,忙带着司机开着车又原路开了回去。 午间的阳光洒落下来,照得人身上竟还有几分热。贺九重站在一旁看着正颠颠儿地收着罗盘的人,淡淡地道:“你方才说的那些话——” 叶长生一扬唇,满不在乎地道:“啊,对,我骗他的。” 贺九重挑了挑眉,心里暗道果然如此。 叶长生将背包收好了又重新背起来,嘴里道:“这座山真是因为气运、风水好,才能孕育出这样的矿产。再加上孙超本人面相和善,前半生接了不少善缘,命里福泽深厚,这座矿对于他来说,便是称作聚宝盆也不为过。” 贺九重视线在面前的矿山上停留了一会儿,淡淡道:“但若是依照孙超的说法,这座山对他可算不上什么宝山。” 叶长生眯起眼笑了一下,慢吞吞地道:“那是因为有人用别的法子,现下强行将这整座山的运给全数借走了。” 贺九重扬了扬眉:“你又发现了什么?” 叶长生思考了一会儿,偏头望着贺九重突然道:“你会飞吗?” 贺九重大约是第一次被人问到这个问题,他垂眸望着叶长生心底本能地就知道他似乎又在打着什么主意:“你问这个做什么?” 叶长生道:“能将整个矿山的运道全部借走,这并不是一般的术士能够做到的。你如果能飞,替我在这矿山中找找,有没有那处明显气流不寻常之处——或许那里就是借运阵法的阵眼。” 贺九重望着他道:“既然你想找,不若自己去找?” 叶长生忙摆摆手,苦着脸推脱:“不行不行,我恐高。” 贺九重的视线自上而下将他打量一遍,似乎是不怎么相信他的借口:“哦?” “真的。”叶长生指天发誓,“我曾经坐飞机的时候,就因为恐高而全程身体僵硬的动都不敢动。打那次之后,哪怕去再远的地方,我宁愿辗转买票坐火车、坐高铁也不会再去坐飞机了!我真的恐高!” 贺九重突然勾起唇笑了起来。 叶长生被他这一笑笑得背后一凉,脑子里闪过尖锐的警报声,正当他打算转身逃跑,还没来得及挪动一步,便见身旁那个高大的男人便一手揽过他的腰,“嗖”地一声腾空而起,几个眨眼的工夫便飞到了那片矿山山顶。 叶长生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他根本不敢往下面看,只能死死地抱着贺九重的腰,努力的把视线放在面前那张俊美到挑不出半点瑕疵的脸上,一呼一吸间声音都变得虚弱起来,他的身体微微打着颤,嘴唇也变得惨白:“求、求你了,放我下去,我真的恐高。” 贺九重似乎是从来没见过这么脆弱而无助叶长生。 纵然在A市那次他曾经在他的面前虚弱到失去意识,但是他认识的叶长生,一直像是藏在棉里的针:看起来从来都是温和无害,但是骨子里头却是有自己尖锐的地方。 叶长生是个聪明到极致的人,再与贺九重相处时,他永远知道怎么去适当地向他示弱。但是贺九重心里同时也无比清楚,这个人,在骨子里是有多么骄傲。 尽管叶长生知道自己在他的眼里,脆弱得如同一只蚂蚁,但是他其实却从未真的将自己摆在弱者的位置过。 然而这样的骄傲到甚至于有些傲慢的人,如今竟终于肯真心实意地向他求饶了。毫无疑问,这是他想看到的结果,但是当他真正看到了,自己却好像也并没有得到如期的快感。 不但没有丝毫愉快——贺九重垂着眸瞧着叶长生苍白的眉眼,他甚至隐约还觉得从心里的某一处却传来了一种称不上舒服的律动。 这是什么?也是契约对他伤害叶长生所进行的处罚吗? 贺九重这么想着,双手却将怀里的叶长生抱得更紧了些,微微俯身将唇贴在他的耳侧,他声音很低,吐息之间带着一些湿热的暖意:“本尊不会让你掉下去的。你若是真的怕,就别向下望,抬起眼,只看着我便是。” 叶长生依旧全身止不住地微微颤抖着,他抬眼虚弱地望了一眼贺九重,而后却突然将双手死死地搂住了他的脖子。 深深地将自己的头埋在他的脖颈之间,声音里带着一点无可奈何:“亲爱的,下次玩情趣咱们挑些难度低点的,你知道我一直身娇体弱,像这次这种的挑战性太强我可能有些受不住……哎,你手紧点……再抱紧点 ——哎,你勒死我算了!” 贺九重听着从自己胸膛前传来的叶长生闷闷的声音,眸子动了动,脸上似乎流露出几分不耐,但是当他的视线划过埋在自己怀里那人细软的黑发时,猩红色的眸底深处却还是微不可查地溢出了一点温和来。 24.借运之阵(四) 第二十四章 贺九重抱着叶长生几乎飞跃了一整个矿山,转悠了一圈,当他们飞到矿山的西北角时,怀里一直很安静地的叶长生突然微微动了动。 “是这里?”贺九重垂着眸子朝着下面望了望,出声向怀中人询问道。 叶长生并不往下望,只是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闷声问道:“你看看那里树木是不是比附近要稀疏得多?” 贺九重望了一眼,淡淡道:“不是稀疏,而是这一片的树木都已经全数枯死了。” 叶长生闻言,微微抬了头用眼尾往下面扫了一眼,但是还不等他看清什么,剧烈的晕眩感又让他赶紧把头埋了回去:“应该就是这附近了,你带我下去看看。” 贺九重扬扬眉,抱着叶长生找了一块空地又缓缓地落了下去。 终于从空中着陆,晕头转向的叶长生忙不迭地从贺九重怀里跳下来,只是脚沾上地的时候,小腿却不自禁地一软,他打了一个趔趄又赶紧扶着身边的枯树,正想要稳住身子,哪知道他这一扶,原本只是枯死的树干却立即细细密密地碎开了无数的裂纹,紧接着风一吹,便瞬间化成了粉末随着风的方向散去了。 “这就是被借运的下场?”贺九重伸手摸了摸身旁的枯树,见它也同样在自己手下瞬间被风化成了粉末,忍不住挑了一下眉头。 叶长生望着大面积不正常地枯死的树林,点了点头道:“找找看吧,应该就在这附近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白色的人型符纸,又用笔染了朱砂在符纸上刻画了一个小小的“叶”字,随手一扬,便见那些符纸便在这林子里四处飞散了去。 贺九重淡淡地看着叶长生动作,突然道:“若是地球上真的只存在没有修行灵根的凡人,那你这一身画符驭鬼的修行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叶长生望他一眼,倒是也没想要隐瞒:“幼年的时候,我曾跟在一个厉害的天师身后呆过几年。”他垂头望着地面走着,不时地踢一踢地上的碎石,脸上的表情倒是轻松愉悦的,“只不过师父在我十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所以这些阴阳界的东西我也不过是略知些皮毛罢了。”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的话,脸上里闪过一点若有所思的神色,用眼尾压着瞥一眼身旁人没心没肺侧脸,眸子微微一动,却是没再更深地问下去。 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叶长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一抬手,只见先前四散开去的符纸又全数飞回了他的手中。他将所有的符纸收了起来,抬头望了望,视线落在不远处的一块突起的巨石上,眸色深了半分:“就是这里了。” 那是一个庞大的巨石阵,数块足有一人高的石块依次排列在八个方位上,里头罗列着或大或小、数量繁多的石块,布置精密得几乎都让人有些震撼了。 贺九重往阵里瞧了瞧,似是觉得这借了整个矿山运道的阵法与自己想象的似乎有所不同:“本尊怎么看着,觉得这里似乎是个聚气之阵?” 叶长生点点头,回道:“若是算算最开始这阵摆出来的时候,那的确是个聚气之阵。”他谨慎地靠近巨石阵探寻了一番,暗自盘算着这阵法的出处,这越是瞧得仔细心中的想法越发确定,他道,“这个阵起码已经做了有二十年的时间了……青山镇底下有一条细小的灵脉,整个镇子一直依着这灵脉而存。这个巨石阵想必也是很多年前有人专门请了高人来做成的,为的就是聚天地之气温养已经快要枯竭的灵脉,好庇佑青山镇气运不衰。” 贺九重道:“那现在是怎么回事?” 叶长生想了想,从背包里翻出了一个苹果投进了巨石阵里。果然,你苹果“砰”地落在空地上,还没来得及滚一滚,只见一阵细小的“噼啪”声响起后,那前一秒还鲜红透亮的苹果瞬间焦化成了黑炭,风一吹便同先前那些枯木一样化成了碎末。 贺九重挑了挑眉,似乎是对这个阵的威力颇感兴趣。 “你觉得,”叶长生侧头望着贺九重,咽了一口口水,伸手比了比那个看起来平静无害的巨石阵,哂笑着道,“如果你进了那个阵,那还能活着回来吗?” 贺九重深深地望着他,唇角陷落一个弧度,似笑非笑:“你的意思,是让本尊以身试法,替你进去瞧瞧那阵里到底有什么?” 叶长生想要点头的欲望在对上面前那人闪烁着危险光芒的猩红色眼眸时,又怂巴巴地缩了回去。他摸摸鼻尖,有些挫败地嘀咕:“我原本以为这一单是送钱题,也不用斗鬼也不用斗人,只要过来嘴皮子碰碰,说几句话忽悠一下,然后坐等收钱就行了。” 贺九重视线扫过巨石阵里那个已经看不出原来模样的苹果的炭末,出声道:“那你打算怎么办?放弃这一单,我们就这么回X市?” 叶长生瞪着眼,恨铁不成钢地望着贺九重:“那可是一百万!”划着重点强调,“不是一百,是一百万!” 贺九重把路让开来,给了叶长生一个眼神,示意他可以不用客气直接进阵。叶长生望着那个连气流都逃脱不出去的石阵,望望天,叹了一口气:“我觉得我们还需要从长计议。” 贺九重唇角扬了一个弧度:“所以?” “所以我决定今日暂且鸣金收兵,等明天我想好对策了,我们重振旗鼓,再来一战!”叶长生将手握拳放在胸口,慷慨激昂地作了总结,随后脚下刚挪了一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偏过头看着贺九重道,“从这里再走到矿场入口,大概需要多久?” 贺九重玩味地笑着看他:“你可以尝试一下。” 叶长生探头眺望了一下这一眼都看不到边际的矿山,许久,认命似的叹了一口气,凑到贺九重身边甜腻腻地蹭蹭他:“回去的时候记得一路上千万要抱紧我啊亲爱的。”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此时此刻分外谄媚的模样,带了些凉意勾了勾唇,一伸手将叶长生拦腰抱起,不等他的惊叫声脱口,“嗖”地一声又瞬间飞上了半空。 A市。第一人民医院。 “诶,我说,里头那个孩子还没醒呐?”年轻的小护士凑到从病房里出来的护士身边,带了些同情与好奇,轻声问道,“这都已经昏睡一天了。” 负责照顾男孩的护士叹了一口气:“听朱医生讲,因为受到那个变态虐童犯持续的虐打导致内脏也受了伤……天可怜见的,全身都是淤青。” 小护士也有些不忍心地叹了一口气,随即道:“孩子的家里人呢?还没联系上?” 护士摇摇头:“还没消息,听说警局那边正在查呢。” “真是作孽啊,”小护士有些义愤填膺:“呸,还好那个变态已经死了!” “可不是么!只不过……”先前的护士压低了声音道,“我听着局里头做法医的朋友说,那个嫌疑犯好像死的有些不同寻常,看起来啊,你还别说,可真像是厉鬼索命呢!” “索命?不会吧,你可别吓唬我……” 两人说着话,渐渐地也远去了,而与此同时,病房里本应该意识不清的男孩却在一瞬间突然睁开了眼睛。 黑色的眼瞳中闪过无机质的光,他缓缓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木然地看看手背上插着的点滴针头,毫不迟疑地将它拔下扔到了一旁。 赤脚走到窗边,低着头在附近扫视了一圈,随即突然微微一顿,将视线落在了楼下倚着树、正懒洋洋地抬眼往他这处瞧的男人身上。 他深深地望着那个男人,然后轻轻地弯起唇,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25.借运之阵(五) 第二十五章 叶长生被贺九重折腾了一路,待飞到稍有人烟的地方打了个车回宾馆,他整个人已经是奄奄一息,躺在床上一脸不久于人世的模样。 贺九重随手拿了一瓶运动饮料拧开了瓶盖递过去,声音凉凉的:“你若是生在魔界,单单是恐高这一点,怕你就已经无法在众魔修中立足了。” 叶长生接过饮料猛灌了几口,然后将空瓶子盲投投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里,虚弱地摆了摆手:“感谢地球,感谢中国,感谢我伟大的母亲将我生在了如此平凡的一个世界!” 贺九重坐到床边,斜眼望着他:“或许你多飞几次就不恐高了?”唇角一扬,扯出一丝笑意,“你不是一直都心疼于坐车往来所花的钱么?若是你治好了现在这个毛病,我带着你也能省下不少支出。” 叶长生听到这句话,眼神里明显闪现出了一丝动摇,但是好在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后,最终对生命的热情打败了对金钱的渴望,叶长生撑着身子坐起来,艰难地拒绝了贺九重诱人的提议:“我宁愿再去找别的法子来多赚些钱。” 贺九重扬扬眉,表示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同样感觉到遗憾的叶长生决定不再去看故意撩拨他的贺九重的丑恶嘴脸,存了点力气起身下床,去柜子里拖出旅行箱,将里头的笔记本电脑翻了出来,抱着电脑坐回到床头,连上网络后迅速查找到了一个名叫“阴阳界”的私密论坛,然后仔细地从里面开始搜索起了帖子。 贺九重虽然在地球同叶长生居住了两个多月,但是对于凡人创造的所谓“现代科技文明”还是觉得很是奇妙。他看着叶长生十指翻飞在键盘上快速地敲击下什么,然后微微皱着眉扫视着电脑里大篇幅的数据。 他略有几分苍白的脸上被电脑深蓝色的页面染上了一点暗色,乍一看上去,脱离了平日里没心没肺的模样,竟显出了一丝深沉来。 “你在看什么?” 叶长生掀了眼皮看他一眼,然后将电脑的屏幕对着他转了过来。 虽然叶长生和贺九重不知是因为契约缘故还是奇迹般的巧合,两人的语言并没有多大的差异,但是毕竟是两个世界,使用的文字还是有所不同的。 贺九重的视线快速地跳过了那些他几乎都看不明白的文字,按着鼠标径直拖到了文章的末尾,瞧着末尾处那个简略了很多的聚气阵草图,眉梢一扬,脸上浮现出一丝玩味。 “这像不像我们白天看到的那个简易版巨石阵?”叶长生问道。 贺九重将笔记本还回去,似乎来了一点兴趣:“你白天就察觉到了?” 叶长生似乎是沉思了一会儿,神色有些微妙:“我只是觉得,我似乎在哪看见过这个阵法。” 贺九重道:“你认识摆阵的人?” 叶长生的神情更古怪了,他吞吞吐吐好一会儿:“若是不出意外,那个摆阵的人应该姓陆。”他叹了一口气道,“就是我白天跟你说过的,那个在我十岁的时候就意外病故的短命师父。” 贺九重望他一眼,点点头:“这就是传说中的‘无巧不成书’?” 叶长生深以为然,他将笔记本关机放到了一旁,盘腿坐直了清了清嗓子,看着贺九重道:“那么现在我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一个?” 贺九重眯了眯眼,一旁极善于察言观色的叶长生立刻放弃了卖关子的想法,他眨眨眼,乖觉地回答道:“好消息是,如果巨石阵的原型是师父留下那个的聚气阵,我或许有办法演算出如何破阵!” “坏消息是?”贺九重一看叶长生此时一本正经的无辜样,就下意识地明白他这又是打算给他挖坑了。 “坏消息嘛……”叶长生摸摸鼻尖,圆圆的眼睛被他弯成一道月牙,“我需要有一个英勇帅气,高大威猛的勇士,代替身娇体弱,八字还轻的我去破阵。”说着,佯装着虚弱侧身躺倒在一旁的枕头上,用眼尾偷瞄着那头的男人,见他面色不善不为所动,甚至还忍不住做作地咳出了声来控诉:“你看我身体都这样了!” 贺九重扯着唇,阴森森地笑了笑:“你知道吗,这么多年,心怀叵测想要利用本尊的人,坟前的草差不多都有一人高了。” 叶长生抓了抓脸又正坐了起来:“没有商量的余地?” 贺九重不说话,只是用那双猩红色的眸子冷冷地瞧着他。 “哎,那就算了吧。”叶长生又挠了挠脑袋,似乎有些苦恼,“你本来被我召唤来的时候就受了伤,现在让你冒险也的确是不合适……你明天和我再去一趟矿山,我准备准备,试着看看有没有什么其他方法能够破解。若是真的不成,那也没办法。到时候便同孙老板说一声,将这一单推了就是。” 贺九重似乎是没想到叶长生这么简单便妥协了,颇有些意外地扬了扬眉,道:“就如此算了?” “不然呢?”叶长生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跪着求你帮我破阵吗?” 贺九重没作声,但是眼底却明明白白地浮现出了“本尊就是这么认为的”九个大字。叶长生觉得自己十分冤枉:“我虽然是想要多攒些钱,但是那还不是为了给你换新房子吗?”他理直气壮地,“要是没了你,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贺九重的眸子猛地抬了起来。 他自然知道叶长生话里真实的意思是什么,但是不可否认,这句听起来像是表白一般的话从叶长生的嘴里说出来竟让他觉得颇有些受用。 “叶长生……”贺九重喊了一声他的声音,迎着那头略带了些疑惑的眼神,沉默了许久,突然低低地笑了一下,他吐字的声音缓而沉,“本尊觉得你真的很有趣。” 这是叶长生第二次听见贺九重夸他有趣。他不动声色地抬了眼在对面那人猩红色的眼眸里搜寻了一圈,心下觉得这次的夸奖似乎与他们刚见面那会儿的含义略微有些不同,但是具体哪里不同他又说不上来。稍稍歪了歪头,带着些试探地回答道:“谢、谢谢?” 贺九重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抬手将灯熄了,遮住了叶长生试图探寻着什么的眼神:“休息吧,明日早去早回,这A市待得也够久了,该回去了。” 26.借运之阵(六) 第二十六章 第二日是个阴天。 乌云将天空遮得严严实实,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仿佛随时都有一场大雨要倾盆而下。 叶长生再一次迫不得已地被贺九重抱着飞到巨石阵旁,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飞着飞着就习惯了,他这一次虽然依旧头晕目眩,但是好歹着陆时不至于再腿软了。 风刮得有些凶,耳边能听到暴风席卷山林而传出的呼啸声,但是这一切的一切仿佛都与此处没有半点干系。叶长生站在巨石阵前,看着眼前这个连风的能量都能完全吸收的阵法,突然觉得头有点疼。 “你真的要试?”贺九重侧眸瞥一眼身旁的叶长生,“本尊不通阵法,你若是在其中出了意外,便是本尊也无把握能将你再带出来。” 叶长生点头道:“我有分寸,这会儿也只是进去瞧瞧,若是有什么不对,我会立即退出来。”抬眸望他一眼,见他面色有些微妙,突然弯唇一笑凑了过来,“怎么,你突然想通了,想要代我进阵么。” 贺九重的视线缓缓从一片死寂的巨石阵上掠过,随即又移回到他身上,淡淡道:“本尊说过,我不通阵法。” 叶长生瞧着他并无表情的脸,一下也摸不准他这是个什么意思,微微扬了一边的眉头,疑惑道:“那……?” “但本尊可以同你一起进去。”贺九重微微垂着眸瞧他,迎着叶长生眼底些微的惊奇之色,扯了扯唇,淡淡道,“毕竟你若是现在死了,我想我大约也会很头疼。” 叶长生眨了下眼,瞧着那头面色依旧冷淡的黑衣男人,突然笑了起来,凑过去腻着声儿道:“我就知道,亲爱的你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还是疼我的。” 贺九重倒是没挪开步子,只是冷眸瞧着斜斜地倚着自己的叶长生:“如果你再耽搁下去,本尊也许会更加疼你。” 此疼非彼疼,思及可能会再次降临的空中漫步一日游,叶长生摸摸鼻尖,也只能悻悻然地收起了耍宝的架势。站直了举了举手,对着贺九重做了一个投降认输的动作,随即又检查了一下背包。确定没有什么疏漏了,带着那头又一同绕着那巨石阵走了一圈。 一直走到了西北方代表“开门”的巨石处,叶长生步子蓦然停了一停。一脚踢开了面前的一块碎石,见面前并无什么异样,便侧过头对贺九重低声道一句“跟紧我”,然后不等那头回话,抬步走了进去。 巨石阵内众多巨石耸立,地形复杂,两人几乎是刚一进阵,层层叠叠的巨石便将他们的视线遮挡了起来,一时间竟是再不能感应外头的动静。贺九重跟在叶长生身后慢慢走了一会儿,仰头瞧瞧阴沉得越发厉害的天空,他突然皱了皱眉,低低地开口道:“有人进来了。” 叶长生微微一怔:“谁?” 贺九重没有答话,他稍稍偏过身,只见目之所及处,竟有一道黑影以不可思议地速度从阵法间穿梭着朝他的方向移动过来。初看时明明还有数百米距离,但是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那黑影便倏然停在了离他十米开外的巨石石块之上,再仔细一瞧,那黑影不是别人,竟是他与叶长生前些天在A市看到的那个幸存下来的男孩! 贺九重微微挑了眉,视线自上而下地将那个正以诡异的姿态徒手攀爬在石壁上的男孩打量了一遍。毫无疑问,如果单从外形和气息上来判断,这的确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与地球其他幼年体的凡人一样,没有灵根,没有魔气,平凡到根本不值得他去花费额外的精力多看半眼。 但是,普通人类的幼年体又怎么会有这么诡异的行动力? 男孩从石壁上一跃而下,他遥遥地越过贺九重望向他身后的叶长生,黑色的眼瞳里突然闪发出了幽幽的绿光:“离开这里。” “原来是傀儡人?”叶长生望着眼前的男孩,好一会儿,做恍然大悟状,低声嘀咕,“我说那时候我怎么看不见你身上的因缘线,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贺九重眯着眼望他:“你当时怎么不说?” “啊,我以为我学艺不精,看错了。”叶长生眨了下眼,没心没肺地笑起来,又带了点意外地道,“只不过我见过养小鬼做傀儡的不少,但是做出的傀儡能有自己意识的却是头一遭,”扬扬唇,笑眯眯的,“不知道你家主人是谁?” 那男孩幽幽地着眼前的叶长生,气息越发阴冷:“滚开!” 叶长生似乎是被他身上惊人的戾气怔了一下,眸色一沉,扯着唇笑道:“以阴养阴,借运化形。你家主人看样子是真心疼你的,为你做了这么损阴德的事,也不怕受了反噬遭报应么?” 听到叶长生的话,男孩无机质的瞳孔里猛地暗沉下去,他白皙幼嫩的脸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密密麻麻的青色滕文,喉咙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嘶吼,他紧盯着叶长生,突然身形暴涨,以一种快得几乎能瞧见残影的速度,露出细长的獠牙猛地朝着他冲了过来! 贺九重看着被叶长生激怒而猛然发起攻击的傀儡人,猩红的眸子微微一眯,一抬手一簇赤红色的火焰自掌心跃出,朝着那男孩的方向便直直地冲撞过去。 男孩急忙原地打了一个滚,闪身避开,但是纵然他闪避动作再快,那簇火焰却像是有了生命一般黏在了他身后,直到将他半边手臂都灼烧成焦炭,那火才渐渐熄了。 男孩痛苦按着自己的左臂跪在地上低吼出声,他抬眸怨毒地望着贺九重,只见那张稚嫩的脸上滕文越来越多,直到连他的眼瞳里也爬满了,忽听那头尖啸一声,朝着贺九重又冲了过来。 强大的怨气与戾气和整个巨石阵仿佛产生了共鸣,贺九重退后几步,略略侧身避开他的攻势,正当他抬手准备反击,却见那已经半鬼化的男孩突然望着他对他挤出一个诡异的笑来,紧接着便见他身形一晃,竟是直直地朝着叶长生冲撞了过去! 27.借运之阵(七) 第二十七章 贺九重一皱眉,瞳孔微缩,身子定了定正待再移到叶长生面前,但脚下还未动,却见周围的巨石陡然开始发出某种嗡鸣声。 与此同时,地面上也开始传来细小的震动,紧接着就看着那些足有一人高的巨石竟自己缓缓地移动起来,他面前原本毫无流动的空气也突然出现一阵诡异的波动,等再定眼细瞧,他整个人竟然已经被莫名其妙地送出了石阵外。 叶长生在看见贺九重因对面那个傀儡而误走了那几步时,心里隐约就知道不妙,只是还来不及提醒他注意那头布下的陷阱,一抬眼便见周围的阵法已经开始产生了巨大的变动。 一阵地动山摇,他没有可以倚扶的东西,只能半蹲下身子用手撑住地面,放低了重心再去艰难地试图在原地稳住身形,但不过眨眼功夫,等他再抬头,竟然发现先前还只是离自己不足几十米的贺九重就这么生生地消失在了眼前。 心下“咯噔”一声,再微微偏了偏头,瞧着此时已经全看不出人形的那个恶灵傀儡,叶长生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碍事的人已经走了,叶长生,”明明是个六岁男孩的身躯,但是从他口中发出的声音却带着一种诡异的粗嘎,像是砂石摩擦在瓷器表面,带着一种锐利刺耳的尾音“——要么滚,要么死!” “有第三个选项吗?”叶长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挠了挠头讪笑着试图谈判:“或许我们可以谈谈?比如你的主人究竟是谁,比如为什么要动我师父的法阵,或者说,他们是不是有什么世仇之类——” 但不等叶长生把话说完,只见在他面前已经等得不耐烦的男孩仰天嘶吼一声,指甲暴长,往前几个腾跳,朝着他的心脏猛地抓了过来。 叶长生眸色一沉,掏出五张事先便准备好的符朝着男孩扔去,口中低沉而快速地念叨:“太上老君,教我杀鬼,与我神方。上呼玉女,收摄不祥。登山石裂,佩带印章。头戴华盖,足蹑魁罡,左扶六甲,右卫六丁。前有黄神,后有越章。神师杀伐,不避豪强,先杀恶鬼,后斩夜光。何神不伏,何鬼敢当?急急如律令!” 五张白符迅速将男孩包围了起来,白中泛红的光微微一闪,但还不等那光爆开,却见符纸一软,竟是全数掉在了地上。 叶长生心里又是一个“咯噔”。 这个凶阵本就是吸收天地灵气的,贺九重和这个傀儡能够施法,是因为他们一个修魔一个是鬼,所用之力皆无需灵气,但到了他这,唯一能用上的招数便全数使不上力了。 叶长生心里忍不住地哀叹:换句话说,这个巨石阵,谁都不克,就光克他! 男孩看着四处飞落下来如同废纸的白符,爬满了滕文的脸上咧开一个森冷的笑意。叶长生望着男孩的表情,微微举手晃了晃,对着他虚弱地笑笑:“现在我选择滚还来得及吗?”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携裹着一身仿若能凝为实质的森然鬼气朝着叶长生冲了过来。叶长生慌忙一闪身,躲到身后的巨石的背面,感受着近在咫尺的恶鬼气息,心里不由得再次哀叹出声:他好好的,为什么要见钱眼开,平白招惹这么一桩祸事! ——一百万很多吗? 好吧,是很多。叶长生没出息地想着:再添一点,甚至都能在二环买个卧室了呢! “砰”地一声巨响,他躲身的巨石被拦腰劈成了两半,叶长生被碎裂的石块猛地撞到腰腹,整个人匍匐在地面吐了一小口血。狼狈地伸手擦了擦嘴边的血渍,他的眉心里闪过一丝忧伤:但是二环的卧室又怎么样?现在就算送他一整套房子他都没命去住了! 叶长生看着已经完全鬼化的男孩,精神上试图着再挣扎一下,但是已经受了内伤的身体确实动弹不得。手下意识地隔着薄薄地单衣摸到了脖子上挂着的那块被自己的体温捂得发热的玉石,正想着要不要拼死一搏,却听得自己的脑海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冰冷的声音。 “……重。” 叶长生猛地眯起眼,竭力抑制下了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从脑海深处再次搜寻那道自己无比熟悉的男人的声音。 “吾之名曰,贺九重。” 叶长生终于笑了起来。他伏在地上轻轻咳了两声,掀着眼皮看着那个正在缓缓向他靠近的恶鬼傀儡,突然低声开了口:“以名为引,以命相牵——贺九重,你还不来救我!” 几乎是话音刚落,只见密闭的巨石阵仿佛陡然被一张看不见的手撕裂开了一道口子,紧接着,已经鬼化的男孩惊恐地发现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贺九重竟瞬间移到了他的面前。 那双猩红的眸子里闪着冷冽得几乎要使人窒息的杀意,紧接着他微微一抬手,像是夹杂着千钧之力,不给他任何反抗地径直拧掉了他的脑袋,然后一甩手,将他的脑袋连着身子整个儿猛地丢到了一旁。 叶长生匍匐在地上,抬头便看见那个高大的身影真背对着自己安静地矗立着,有风吹过他宽大的衣袖,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不得不承认,从贺九重消失后便一直紧绷着的神经,在现在再一次看到他的瞬间,他才终于不自禁地真正宽下心来。 看着杀了那鬼娃娃的贺九重垂眸看了他一眼然后缓步向他走过来,艰难地仰头朝着他笑了一下,一边捂着疼的厉害的腰腹一边咳嗽几声道:“我没想到你会愿意用这种方法来救我。” 贺九重伸手将叶长生拉起来,眸子淡淡的:“一个名字罢了。本尊说过,若是你在这里死了,我也会很头疼。” 叶长生借着贺九重的力量勉强站起来,他笑笑:“那我原先问你的时候,你怎么不跟我说?” 贺九重的视线掠过他唇边的血迹,微微顿了顿:“你会告诉一只蚂蚁你的名字么?” 叶长生道:“那现在呢?” 贺九重沉默了一会儿,望着他淡淡道:“……现在你是叶长生。” 28.借运之阵(八) 第二十八章 叶长生听着那头的话, 唇角一弯,倏然笑了起来。 贺九重皱了下眉望他:“你笑什么?” 叶长生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 眉心舒展开来:“原先你一直不肯告诉我名字, 我还以为你的名字很难听。”望他一眼, 眼尾弯弯,“贺九重……嗯,我发现我竟然很喜欢这个名字。” 贺九重瞧他一眼,眸子微微动了一下, 却没有接茬, 只是环顾四周一圈道:“你还准备继续?” 叶长生按着自己被碎石撞击得发疼的胃部,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咬牙切齿:“继续!都已经折腾成这样了,要是这么走了才是真的亏了!” 贺九重望着身旁人灰头土脸却又神采飞扬的模样, 挑了一下眉, 没说什么, 只是继续跟在他身侧陪他一道在这个巨石阵里探索起来。 他们二人原先是从西北方的“开门”进来的,经过一番折腾,这会儿正停在了原本应该在东南方的“生门”上。从生门再次出发,走到巨石阵正中央,叶长生带着贺九重缓慢地在整个阵内移动着。 他的每一步走得都异常谨慎, 每每到了一些不确定的地方, 他便就停下来, 将手里提着的那一袋子彩色弹珠随手丢下一粒去探路。 走走复停停, 小心翼翼地绕过死门、惊门, 又提心吊胆地在伤门外探了一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依旧还是一无所获的叶长生终于生了一点放弃的心思。 只是正准备鸣金收兵按照着原路返回时,他的视线却掠过正北方一直最是平静无波的“休门”上。 若是按照最初建造的聚气之阵,“开、生、休”三门应最是吉利,也是生机最旺盛之处,但是如果这阵已经变成了一个极凶之阵呢? 叶长生沉吟一声,稳住了气,将手中最后一个弹珠扔进了“休”门的方位,随即只听“啪”地一声,那颗玻璃弹珠瞬间粉碎,碎开的粉末撒了一地。 ——果然是在休门! “找到了?”贺九重看着他问道。 “就是‘休门’了。”叶长生点点头,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是却也并不敢完全松懈下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仔细回忆了一下记忆中聚气阵应有的样子,而后抽丝剥茧地反推演算着这个阵究竟是哪里出了错。 这样庞大而精细的一个阵,布置起来需要耗费数月的心血。若是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动他,自然不可能是如何劳师动众。 叶长生仔细地观察着巨石围城的休门,一寸一寸地寻找着不该出现在此地的变动:阵法这东西向来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想要改变整处的风水,说难也并不难:只需找到极凶之物压在关键阵眼之处—— 叶长生巡查的视线倏然在某一处停了下来。 那是一块已经有一半被埋进土里的血玉,露出的部分约有一节尾指指节大小,通体暗红,在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瑰丽而又阴冷的光。 他陡然打了个冷颤。 贺九重察觉到了叶长生不自在的动作,皱皱眉头:“怎么了?” 叶长生指了指那玉,意味深长地道:“血玉形成本就不易,便是最普通的血玉都需要随着亡人在地底下陪葬几百年,你猜这种色泽纯正,尸寒迫人的又须得多少年?” 实际上,就这么一小块玉,估计得要让数位女子死后带去陪葬,再含在嘴里藏上数千年,吸取无数怨气才能结出来。这改阵的人真的只是为了养一个傀儡就这么破费?啧啧,如果真的是,那还真是壕气冲天,好大的手笔! ——将这么个至邪之物压在“休门”上,再吉利的阵可不也得变凶么! 叶长生突然便能明白为什么这个镇子所有的气运都并不流通了,感情这个法阵不仅仅只是想借灵脉的运道——埋玉的人这是想要赶尽杀绝,将整个镇子的气运全数转借过去啊。 啧啧,这真是,心狠手辣啊心狠手辣! 叶长生蹲下来看着那块血玉,叹一口气:幸好这凶阵成型至多不过半年,若是再长久一些,怕是这整个镇子上的十万百姓全都要死于非命。 从口袋里将所有的符纸都掏出来,扬手撒到空中,用匕首在手上拉开一道血口,只见血液喷溅在那些符纸上,只见那些符纸吸了血,竟只散发出一阵微弱的光,在休门里撑了不足眨眼工夫便又滑落了下来。 叶长生眸色微沉,侧头看一眼贺九重,凑过去靠在他腿上蹭了蹭,“亲爱的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贺九重冷冷地望他一眼,没多话,却是将指尖一划,给他在血玉周围划出了一个小小的结界。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口是心非的模样不知道怎么的竟然觉得有些有趣,冲着那头带着些兴味地瞧了一眼,随即又挪了回来,将还尤滴着血的手伸进休门阵眼处去取血玉。 当他指尖方碰触到那血玉的一刻,却见那暗色的玉倏然颜色变得鲜亮起来,它如同一只嗜血的兽,开始疯狂地从他手上的伤口处开始吸食鲜血。 阴冷的尸寒随着伤口拼命地往四肢百骸里蔓延,叶长生眸色很沉,扯了脖子上挂着的玉石也握在手中。嘴里低声反复地念了些什么,随后只见那翠绿色的玉石蓦然散发出一点温润的光,而一旁因为吸了血而颜色鲜亮起来的血玉在那温润光泽的压制性又渐渐黯淡了下了来。 这头正待松一口气,但是紧接着,只听“咔嚓”一声,那块他已随身佩戴了十几年的玉石却突然应声而碎。叶长生皱着眉头看着手里已经碎裂成两节的玉石和一旁终于彻底安静下来的血玉,许久,叹息了一声,将他们收进了之前装着弹珠的袋子里。 贺九重偏过头,视线落在他再次光荣负伤的左手手心上,眉心微不可查地一皱,出声问道:“结束了?” “结束了结束了。”叶长生单手从背包里翻出纱布和药膏,笑嘻嘻的摇了摇手里装着玉的袋子,“虽然害我碎了一块玉,但是多了这么个极品,这次算是我赚了。” 从叶长生手里将纱布和药接过来,贺九重尝试着给他包扎了一下。试了好一会儿,看着被自己越裹越显得糟糕的伤口,一扬眉,不耐地将纱布扯了,饭将自己的手覆在叶长生的手心上。暖暖的热流顺着他的掌心传了过去,不一会儿再松手,却见那头手心里的伤口竟已恢复如初。 他将自己的手收回来,冷笑道:“那血玉是极阴邪之物,若非阳气重、福泽深厚的人收了不日便会遭受灾祸。你拿着它,不丢了性命就算万幸,还提什么赚?” 叶长生没心没肺地将袋子扔进包里,眨眨眼,掀起眼皮瞧了他甜蜜蜜地道:“不是还有你么。” 贺九重视线掠过那块叶长生因为失血过多而比平常更加苍白的脸,许久,像是终于妥协了:“事情结束了,回去吧。” 叶长生点点头,与贺九重又寻着地上彩色弹珠的找到了出阵的生门。只是就在二人准备出阵的时候,贺九重的视线一瞥,却落在了那个本该躺着一具尸体此的角落。 “怎么了?”叶长生顺着贺九重的视线望过去,在瞧见那个只留着一些血迹却在没有其他的角落是眼眸也深了深。 ——天阴的更厉害了。要落雨了。 而与此同时,在某个不知名的地方。 “我早同你说过,现在还不是时候。”男人看着颤颤巍巍挪到自己面前,脑袋怪异地耷拉在肩膀上,身体已经破损得几乎不能行走的男孩,琥珀色的眼里神色淡淡:“好不容易花费半年时间,用十三具幼童尸体的阴气和整个青山镇的运道给你温养了一具身体,你就这么又给弄坏了?” 男孩低低地呜咽一声,跪在他脚下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 男人垂眸望着他,好一会儿,又轻轻地笑起来。伸出手温柔地抚摸了一下他的头顶:“罢了,这次就算了,如果再有下一次——” 虽然男人的动作很温柔,男孩却因为他声音里的冷意而微微颤抖了起来。 * 叶长生和贺九重回到镇上去了另一家宾馆又开了一个房间,这几天累惨了的叶长生躺在床上,头刚刚挨到枕头,甚至来不及在跟贺九重交代什么,一合眼便陷入了深眠。 他这一睡,就整整睡了一天两夜,等到他再因为胃里的饥饿悠悠转醒时,时间已经是第三天的早上了。捂着饿到隐隐作痛的胃从床上爬起来,偏着头欣赏了一会儿床边人美好的侧脸,直到那头因为察觉了他的偷窥而侧过头来,他才眨眨眼,无辜地道:“我饿了。”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如果不是你尚且还会喘气,本尊都要以为你是不是要就这么驾鹤西去了。” “那不会的。”叶长生笑眯眯地瞄他,甜腻腻地拖着尾音:“我怕有人舍不得。” 贺九重猩红色的眸子危险地眯了眯,叶长生见状,连忙知情识趣地见好就收,打了个滚从床上跳下来去浴室刷了牙又冲了一把澡,再出来,终于神清气爽感觉自己原地满血复活。 拿着浴巾随意地擦了擦头发,叶长生偏头看着贺九重,视线掠过他的眉眼,突然开口道:“是我的错觉吗,我怎么觉得同样是两日未进食,你的气色比我明显要好得多?” “你这两天睡得昏天黑底,的确是滴水未进。”贺九重勾了勾唇,懒洋洋地掀了眼皮瞧他:“但是谁跟你说本尊这两日是陪着你辟谷的?” 叶长生震惊地僵住了正在擦拭头发的动作,有些不可置信地道:“你居然抛下饿的前胸贴后背的我一个人跑去吃独食?”突然像是想起什么,快步走过去翻了翻自己明显少了几张钞票的钱夹,转过头,哆哆嗦嗦地控诉,“居然用的还是我的钱!” 贺九重斜眼望他:“如何?” 叶长生愁眉苦脸地挤出笑:“您做的真是太对了。” 贺九重点点头,对他言不由衷的马屁表示很满意。 哀叹着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地缩成一团,怂巴巴地拨打前台电话叫了两份盖浇饭送上来,这会儿他也不再挑什么味道好坏了,风卷残云地将两盘子盖浇饭一扫而光,又接连喝了几大杯水,饿的发慌的胃才终于被填满了起来。 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叶长生突然想起之前自己拿到的那块血玉,四处看了一下,没能感应到它那股阴寒邪乎的气息,疑惑地想了想,将视线落到了贺九重身上:“你把那玉扔了?” 贺九重一挑眉,从袖口里摸出一块什么扔了过来,叶长生忙伸手接了,一摊手,那样莹润光滑约莫尾指两根指节大小的绯红玉石不是他带回来的那块血玉又是什么。 “你——怎么做到的?”叶长生将那块玉在手上翻来覆去的把玩,眼底不由得漫上来一点惊奇。虽然玉还是那块玉,但是一直浸裹在玉石里,沉淀了千余年的阴寒怨气却全数消散了,握在手里触而生温,竟是隐约有了一点大吉之貌。 “在九州大陆上,若是想要修仙,便要先有灵根,再修成内丹,期间需吸取灵气无数。再若是想要成为一方大能,除却本身资质,更是要配上天时、地利、加之无数资源环绕,千百中方可成一。但是修魔却没有这么麻烦。”贺九重语气轻松,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无需灵气,无需灵根,便是内丹碎了了也无碍,只要你懂得掠夺便可——”一抬眸,猩红的眸子里带着些狂傲和玩味,“那血玉里的千年阴气,已经被我吃了。” 严格来说,这是贺九重第一次对他说起他那个世界的情况,虽然只是这样寥寥数语,叶长生却敏锐地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 他望了望贺九重,又看了看手里的血玉,决定将自己一开始打算把它卖掉的心思彻底掐灭,找了根绳子将玉捆住了戴在了脖子上,随口调笑道:“既然你特地费了这么多心思,那我就当这玉是你给我的定情信物了。”摆弄了一下,笑眯眯的,“谢谢你啊亲爱的。” 贺九重抬眸将视线在乐不滋滋的叶长生身上定了定,他的眸子里划过一丝什么,但是紧接着却又在旁人发现前又悄无声息敛了下去。 叶长生倒是没有注意到贺九重情绪的变化,他将屋子里的行李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套了件外套,便带着贺九重下楼退了房。给孙超打了个电话,将人约到了离宾馆不远处的一个小公园里。 两人在公园的凉亭里大约等了不到二十分钟,便见一辆黑色轿车“嗖”的从面前飞驰着停下,紧接着车门一开,一个矮胖的男人看到他们两个,便灵活地横跨过公园的栅栏,一翻身,三步并作两步地就飞奔到了叶长生的面前。 “天、叶天师!”孙超浑身地肥肉随着他的喘气而微微晃动着,他拿了一块手帕擦了擦一脑袋的汗,又上气不接下气地用手撑着膝盖缓了一会儿,“我正在家里等着呢,一、一接到你电话,我马上就赶过来了!” 叶长生笑眯眯地望着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下:“孙老板看样子是等急了?” 孙超坐下来,愁眉苦脸的:“怎么能不急呢?银行那边贷款办不下来,底下那些人催债已经催了好几次了。再这么干耗下去,我这是真要破产了!”又抬起眼,带着些小心翼翼地期盼望着叶长生,“叶天师,我那矿——” 叶长生含着笑点了点头,迎着孙超眼里蓦然迸发的狂喜缓缓道:“我替你在矿山上做了三日法事,又布了个招财阵改去了山上与孙老板你命格相冲的部分,明日里只要孙老板再去入口上三炷香,日后便可放心无忧了。” 孙超又是喜又是疑,他舔了舔唇,望着叶长生道:“叶天师,我……我也不是不信你。只不过,如果这法事做了,万一日后再——哎,我真不是不信你,只是我最近的资金链也……” 叶长生却是摆了摆手,对于孙超的话并不动怒,他微微一笑,道:“孙老板的难处我也不是不理解,只不过老板眉心霉运已尽去,于钱财方面的忧虑尽可宽心,好消息最多半日便到。” 孙超一愣,正在琢磨叶长生的话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只听突然一阵手机铃声响起,他下意识地将手机拿出来一看,不好意思地对着叶长生和贺九重笑了笑,起身走到一旁接起电话:“小刘?怎么了,我不是说我现在在外头跟一个重要的客户见面,没事不要来打扰我吗?” 那头被称作“小刘”的男人声音却是很激动,他道:“孙总孙总!我这边是有急事儿!刚才XX银行给回复,说我们之前提交的那个一千万贷款请求上头已经批下来了!!” “什么?”孙超似乎是恍惚了一下,紧接着瞪大了眼睛,双手捧着电话,又惊又喜地放大了些声音,“批下来了?” 小刘忙道:“是的,十分钟前刚刚来的消息,我这接到消息不马上就来通知您了吗!” 那头再说了什么,孙超都一概没有听进去了。他侧头看着凉亭里那个微微含着笑朝他这里望来的少年人,小腿肚子一软,终于开始相信这个世上真的是有天师高人。 挂了电话走回凉亭,对着叶长生弯下腰深深地就是一鞠了一躬,颤着嗓子道:“叶天师今日救我一命,此等大恩,孙某将铭记在心,永生都不敢忘!” 叶长生失笑,起身走过来将孙超扶了起来,轻声道:“孙老板是个福泽深厚的善心人,只是命里注定该有此劫。今年这一劫熬过去了,日后便是平坦顺遂,财源广进的福相了。” 孙超点点头,忙道着谢,将叶长生和贺九重又送回来最初他们来时所租住的那个宾馆里。 第二日一早,两人又陪着孙超去了一趟矿场,当众请了香,又正正经经做了开工仪式,忙了一天,直到下午才彻底将这一桩事了结了。 孙超是亲自将两人送去的县里车站,临别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地给叶长生,脸上带了些窘迫:“叶天师,这里是十五万……不是我想到手杀价,只是我现在资金紧张,一时间拿不出约定的数目——天师再等我几个月,只要等到工程动工盈利,我必定带着厚礼亲自登门拜访!” 叶长生将银行卡收了,点了点头,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孙老板品性如何,我自然是看的出来的。” 孙超闻言,更是感动。千恩万谢地将两人送上大巴,又目送大巴开动了,这才又开车回了镇上。 而坐上了直达X市的长途大巴,终于能够松一口气的叶长生瞬间褪去了人前那副仙风道骨、视金钱如粪土的模样,他宝贝地将手里的银行卡塞在包里的夹层放好了,双手抱着自己的背包,美得简直浑身都在冒泡。 贺九重望着他,扯了扯唇玩味道:“若是让那些人看看你现在这幅样子,怕是以后也没人再敢叫你替他们驱鬼算命了。” 叶长生用眼尾瞄瞄他:“我这个样子是别人想要看就能看到的吗?”一弯唇,笑出一排糯米似的小白牙,“也就特别贡献给你了!” 贺九重深深望他一眼,随即扬了扬唇,意味不明地低喃一声:“也好。” 叶长生歪歪头,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我说,”贺九重侧过身压在他的肩上,缓缓合上眼,“我累了,想要睡一会。” 叶长生一怔,指指自己消瘦的肩膀,翻旧账道:“你不是嫌我骨头硌得慌么?” 贺九重却只是低低地笑了一声,他没睁眼,只是唇角略微陷落下一个不明显的弧度:“现在不嫌了。” 叶长生挠挠头,暗自感叹一声他的喜好还真是多变。没再多想,只是单手艰难地给手机插上了耳机,然后打开音乐,靠在椅背上闭着眼,不一会儿也睡了过去。 * 房间里的厚厚的窗帘第遮盖住了窗户,黑沉沉地透不出一丝光。 程诗苗从床上坐起来,愣愣地靠在床头大约发呆发了足足十分钟后,一手掀开身上的被子,艰难地下床,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卫生间,然后对着镜子的自己开始怔怔出神。 明明是很精致的一张脸,只是气色却很难看。苍白的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眼底下浮现着大片的乌青,蓬头垢面得看起来仿佛苍老了十岁。 多久了?程诗苗伸手接了点水拍在自己的脸上,黑色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疲惫麻木与绝望:十天?半个月?一个月?——天知道她能够看见“那个东西”之后,她有多久都没能睡上一个安稳觉了! 事情到底是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程诗苗有些想哭,但是却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滚下来。 做了一个深呼吸,匆匆地洗了脸刷了牙,正将毛巾放进盆里,准备从卫生间走出来,只是刚刚转过身,不远处蓦然出现的人影却让她倒抽一口凉气,小腿一软直接瘫坐到了地上。 那是一个几乎全透明的人影,看不清楚她的五官,从卫生间的方向望过去,只能朦朦胧胧地看清一团淡白色的人型,模糊却又无比清晰。她站在她的床头,离她甚至不足三米远。 程诗苗望着那个鬼影,全身痉挛似的颤动着,她唇瓣哆哆嗦嗦,好一会儿,终于崩溃地哭出声来:“我求求你,你别缠着我!我求求你,世界上有这么多人,你为什么非得找上我呢?我真的没做过什么坏事,你别害我!” 那团鬼影听着她的哭喊,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往她的方向飘动。程诗苗将她的意图看在眼里,立即忍受不住地尖叫了起来。她用手撑着地拼命地坐在地上往后挪动,直到背脊抵住了冰凉的瓷砖,退无可退的窘迫下,她终于一脸恐惧地一边大叫着一边匆忙拿起洗脸台上的瓶瓶罐罐拼命朝着那团鬼影砸了过去:“滚开!滚开!别过来!啊啊啊!你别过来!!” 激烈的尖叫声持续了很久,直到一阵女人的声音突然随着拍门声响起,程诗苗像是突然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猛地从地面上弹跳起来,连滚带爬地走到门前颤抖着手地把门打了开来。 “锦姨……锦姨,救救我!” 纵然是平日里十分讨厌的女人,在经历了那样绝顶的恐怖之后现在再看着似乎也变得可爱了起来,程诗苗“砰”地将身后的门关起来,挣扎着往前挪,嘴唇颤抖着,声音里带着恐惧的哭腔:“有、有鬼……我的屋子里有鬼!!” 汪锦似乎是愣了一愣,随即弯下身子,温柔地替她将脸上哭的乱七八糟的泪痕擦去了,又伸手将她扶起来抱在怀里给她顺了顺气,轻声细语道:“苗苗,你这是又做噩梦了吧,说什么胡话呢?大白天的,哪来的什么鬼呢?你是不是又在写那些什么神啊鬼啊的小说了?” 程诗苗拼命地摇着头,她不敢再往自己的房间里望,只能颤抖着伸手往自己房间的方向指了过去:“她就在里面,她一直缠着我!呜……呜呜……她一直都在缠着我!” 汪锦松开程诗苗,推开门走进去将屋子里厚实的窗帘拉了起来。外头的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原先那些恐怖的气氛仿佛一瞬间便消散了大半是的。她在屋子里头转了一圈,视线不着痕迹地掠过地上被砸碎了的瓶瓶罐罐,眸子动了动,随即又转过身笑着对站在外头的程诗苗道:“你看,这屋子不是好好的吗,哪有什么鬼?” 程诗苗却还是摇头,惨白憔悴的面容让她看上去有些神经质:“有鬼,她一直缠着我……真的有鬼,真的有鬼!你相信我,我真的没有骗你,这屋子里真的有鬼!” 汪锦看着她的样子,微微叹了一口气:“你这丫头呀,就是心思太重,最近压力大了。”拉着她下了楼去客厅坐了,“我知道你最近忙着你那本灵异小说的出版忙得厉害,但是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啊。你爸平时工作忙,没几天着家的。我这个后妈也当得不称职,与你平时里说不上几句话。但是终归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你要是有什么烦恼了,想要与我说说,我还是很乐意听的。” 坐在光线明亮的客厅里,身边有人陪着,程诗苗一直紧绷的精神终于渐渐放松了下来。她抿抿嘴,疲惫地抬眼看了看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且与自己眉眼间有着些许相似的女人,压了压心里好多年的芥蒂,好半天才低声道了一句:“谢谢锦姨。” “都已经是一家人了,还谈什么谢不谢的,这听起来多生分?”汪锦笑着伸手拍了拍程诗苗的手背:“你最近精神都不大好,今天也就别忙着工作了,就现在这坐着休息一下吧。我去厨房给你倒杯橙汁。”说着,又轻轻地按了按她的肩膀,随即便起了身往厨房的方向走了过去。 从柜子里拿出一只玻璃杯,将橙汁缓缓倒进去后,随即她又放下橙汁,从自己的口袋里拿出一粒药片,用刀背碾碎成粉末倒进了橙汁里头。用勺子将橙汁与药粉搅拌均匀,看着那橙黄的液体,她娇美的脸上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丝阴毒与得意,随即一敛眸,又将那神色收了,端着杯子回到了客厅。 “喝了饮料就在沙发上上躺一会儿吧。”汪锦微笑着将橙汁递了过去,“你现在什么都不需要想,你只需要好好休息就行了,不管出了什么事,还有我和你爸在呢。” 程诗苗点点头,她知道汪锦对她的话是根本不信的,这会儿话说得好听也不过是在哄她。从汪锦手上接过了那杯橙汁,怔怔地看着杯面好一会儿,直到那头低声催促了,她才仰头将那杯橙汁一饮而尽。 * 自从有了贺九重作为自己坚强的后盾之后,叶长生觉得自己的神棍生涯像是陡然开了挂一样,不但一直困扰他的来自恶灵的侵袭烦恼通通都消失不见了,就连平日里占卜抓鬼的生意也日渐兴隆起来。 笑眯眯地将一对占卜未来婚姻的小情侣送走,将桌上的钱收起来,看看天色不早,正准备赶在逢魔之时前收摊回家,只是还未动手,眼尾却瞥见街头突然出来一个女人。约莫二十五六的年岁,她脸色惨白,黑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点神经质的紧张,跌跌撞撞地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地朝着街的这头走了过来。 叶长生眼神在那个女人身上定了定,眸子里闪过一丝微妙的光,瞧着她失魂落魄地走到了自己摊子前头,突然开口将他喊了下来:“这位小姐,请稍稍留步!我见你印堂发黑,阳火微弱,怕是近来有血光之灾——要算个卦吗?” 程诗苗微微一怔,僵硬地转动着眼珠子,侧头朝叶长生的方向看了过去,好半天,有些迟钝地重复了一遍道:“算命?” 叶长生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牌子,笑眯眯地道:“逆天改命,治病消灾。无论是姻缘、财富、健康、前途,甚至寿命皆可一算。不灵不要钱!” 程诗苗听着叶长生的话,原本木然的眼里突然迸发出一阵诡异的亮色,她侧身将双手按在桌子上,身子往前探过去,声音因为干渴而微微有些粗嘎:“我不要你算命——”她憔悴的脸上带着一点狂乱的神色,压低着声音带着一丝恐惧与激动,“你会抓鬼吗?” 叶长生微微愣了一下,随即眯着眼笑起来:“可以是可以。”他慢吞吞地道,“只不过,若是要抓鬼,我收的费用可不低的。” “我有钱!我有钱!”程诗苗听到叶长生的话,脸上突然扬起一点神经质的笑来,伸手在身上摸出一个皮夹子,然后将里面的钞票全部倒出来捧到了他的面前,“这些够吗?要是不够……要是不够等我的出版稿费下来了,我全给你!我一分钱都不要,全给你!” 叶长生没有接下钱,只是微微皱着眉头看着程诗苗明显呈现出不正常的癫狂的眼神,似乎在想着什么,半晌都没作声。 “……还是不够吗?我全部都给你了,还是不够吗?”程诗苗因为叶长生的沉默而有些慌张,她嘴唇轻轻地颤抖着,似是有些无助,但是顷刻,她瞪着那头却又勃然大怒起来,“你还想怎么样,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故意不肯帮我?”她语无伦次地,眸子隐隐有些发红,整个人散发出一种狂躁来,“你们都是一伙的,你们都想害我……你们都想害我!”说着,将算命的摊子往旁边猛地一推,伸出手就朝着叶长生的脖子掐了过去! 然而还没等程诗苗的手碰到叶长生,却见身后蓦然一道极具压迫力的身影靠了过来,紧接着她只觉手腕一紧,竟是整个人被捏着手腕腾空提起扔到了一边。 “诶诶——别那么粗暴,那可是我的客户!” 听着那头痛苦的哀叫声,叶长生忙伸手将面色冰冷的贺九重拦住了,迎着那头略闪着一丝红芒的黑眸,咽了一口口水又对着他眨眨眼,腻着声儿插科打诨道,“亲爱的,你每次出场都那么的及时和帅气,我简直要再一次爱上你了!” 贺九重用眼尾睨他,冷笑一声将无尾熊似的黏在自己身上的叶长生扔下来,将手中刚刚买来的运动饮料扔给他,垂眸瞧着正蜷缩在地上,单手握着自己右手手腕瑟瑟发抖的程诗苗微微扬了眉道:“这是怎么回事?” 忽悠了别人一下午而正口干舌燥的叶长生接了饮料,赶紧将瓶盖拧开仰头灌了几口,等到将那一瓶饮料牛饮了大半,这才舒了一口气,擦了擦嘴角道:“你刚才不是看见了吗。” 贺九重瞥他一眼:“我只看见她好端端地突然便暴起了,你对她说了什么?” 叶长生摇摇头:“我可什么都没说。”将饮料瓶丢进路边的垃圾桶里,几步走到程诗苗身边,半蹲下来望了望她那只明显被贺九重甩得脱了臼的手腕,看了好一会儿,低声问道,“你是磕了药吗?” 一直在不正常地打着颤的程诗苗抬起头,她的眼神已经有些散了,望着叶长生似乎有些不能立即反应她究竟在说什么:“什么……药?” 叶长生仔细地看了她一会儿,突然将她脱臼的那只胳膊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给“咔”地一声接了回去,在那头痛苦的□□里却是微微笑了起来:“行吧,你的单子我接了。”站起身,朝她又伸了一只手,道,“时候不早了,那我们要不要先去找个地方来谈谈抓鬼的具体事宜?” 程诗仰面呆呆地望着叶长生,因为之前手腕脱臼的疼痛而造成的面部扭曲似乎还没有缓和过来,她似乎是过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明白过来他在说什么,眼珠子呆滞地动了动,而后微微点了一下头,用完好的那只手拉着叶长生的手站了起来。 29.守护灵(一) 第二十九章 本着能省则省的原则, 在脑中迅速排除掉所有能够确保谈话空间私密的高消费场所,叶长生考虑了三秒钟, 果断地选择直接将程诗苗带去了自己的小破屋。 用钥匙开了门, 随意地换了双拖鞋, 让程诗苗去沙发坐了,然后踢踢踏踏地走到厨房里翻出一袋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砂糖,舀了几大勺放进一个巨型的保温杯里,用烧了一壶热水倒进去冲匀了, 端着水走到客厅递给程诗苗:“先把水喝了。” 程诗苗眼珠子微微动了动, 在叶长生递来的保温杯上看了几眼,随即脸上浮起了一丝下意识的防备:“这是什么?” “糖水。”叶长生回着话,便从那个巨型保温杯地给自己也用小杯子倒了一杯喝了,又看看身边的贺九重, 将剩下的半杯递过去, 笑眯眯的, “你要吗?” 贺九重淡淡瞥他一眼,好一会儿,伸手将杯子接过来抿了一口。 只是那糖水刚刚沾到唇,还没润到喉咙,就见着那头皱着眉头略有些嫌恶地道一声“太甜了”, 旋即又立刻把杯子还了过去。 他瞧着叶长生接回杯子, 又乐滋滋地将仅剩的半杯水喝光了, 微微眯了下眸子。偏过头, 警告似得看了看正坐在沙发上的程诗苗, 随后倒没再出声,转了身便自顾自地回了房间里,将客厅让给了叶长生和程诗苗两人。 程诗苗被贺九重那一眼冻得忍不住打了一个哆嗦。 说实话,她这一辈子都没曾见过像贺九重那样好看的男人。别说是现实生活中,就是电视、电影里的那些当红男星也绝没有他那样几乎看不见任何瑕疵的俊美。 ——但是有那样危险到让人觉得有些恐怖气质包裹着,便是好看得脸上开出花来,她却也是不敢再多看半眼了。 她这么想着,再看看叶长生一张清清秀秀、少年感十足的脸,不知怎么的,竟隐约觉得有些亲切起来。 捧着那巨型的保温杯喝了几口糖水,正准备放下,那头却突然道:“别停,继续喝。”他单手托着脸颊侧头望着她,笑眯眯的,“等你喝完了,我再跟你谈接下来的事。” 程诗苗觉得叶长生有些奇怪,但是心里的直觉却告诉她这个少年模样的男人对她并没有什么恶意。 忍耐着将一大瓶糖水喝光了,又上了好几次厕所,虽然肚子被水撑得有些难受,但是奇怪的是这么折腾了一下,她先前异常亢奋却又莫名疲惫的精神却好像有些舒缓了下来。 “舒服点了吗?”看着程诗苗的眼神渐渐恢复了些清明,叶长生比划了一下脑袋,对着她扬了扬眉问道,“我们可以继续往下谈了?” 程诗苗一怔,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再看着叶长生的时候表情里带了些警惕:“你……” “看来药性已经代谢的差不多了?”叶长生嘀咕一声,把身子侧过来盘腿坐了望她,眼尾弯起来,露出一口小白牙,模样瞧上去格外的纯良无害:“你还记得多少?还记得是怎么跟我做的交易吗?需要我将下午的事再给你重复一遍吗?” 程诗苗抿着唇,好一会儿摇头道:“我记得。”但是正是因为记得,那段自己像是被鬼附身了一般的狂躁模样才显得更加不可思议,她微微皱着眉头,缓缓地道,“我让你帮我抓鬼。” 叶长生满意地点点头:“而且我也已经收了你的定金,确定接受这个单子了。”望着她道,“现在能跟我详细说说是什么情况吗?” 程诗苗听着叶长生的询问,回想起来之前发生的种种,眼神里蓦然又浮上了一丝恐惧,她双手下意识地抓着自己风衣的衣角,吐出来的声音带着略微的颤抖:“事情发生在两个月之前。” 她缓缓地道:“我姓程,笔名禾苗,是JJ网站的一个写手。两个月前,我的一篇灵异题材的小说确定要被出版,那一天我很开心,便约了几个朋友一起出去吃饭庆祝了一下,但是从那以后,所有的事情就全都不对了。” “起先是我的东西回经常莫名其妙的挪动位置。一开始我也没有在意,只当是随手将东西放错了地方。但是这样的事情多了,我便特意留了心眼将所有的东西放在了特定的地方——果然,我的东西还是会自己出现在不同的地方,就像是谁在我之后又去使用过一样……再然后我会在半夜里听见走廊上有女人高跟鞋走动的声音。” 她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我家的房子是独门独户的别墅,佣人住在一楼,我的后母和我爸住在二楼,我独自住在三楼的房间。我曾在发现了这件事的第二天询问过他们有没有上来过三楼,他们都说没有过。就算我后来偷偷地在走廊安装了监控,也并没有查出什么来。” “再后来,除了女人穿着高跟鞋在门外徘徊的声音外,我又开始听到婴儿啼哭的声音。每天的凌晨一点四十,断断续续的哭声就会传过来……但是除了我,整个别墅里却没有一个人说听到过那样诡异的哭声——最近两天,我甚至看到有鬼影出现在了我的房间里。” 程诗苗抓着自己的头发,眼底闪现出浓厚的绝望和痛苦,“我将事情说出来,却没有一个人信我。他们都怀疑我的精神因为创作灵异小说而出了问题。” 叶长生听着她的话,望着她道:“那你自己觉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程诗苗抬着头直直地望着他:“有鬼!真的有鬼缠着我!”她的情绪有些激动起来,“我不是精神出了问题,那本小说我很久之前就写完了,我一直好好的,怎么可能突然精神失常?” 叶长生沉默了一会儿,又突然道:“如果有人想要让你觉得自己精神失常呢?” 程诗苗突然一愣,似乎有些没能听懂叶长生在说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随便说说罢了。”叶长生笑笑,指了指已经走到了“十”的时针:“今天已经很晚了,夜里阴气重,让你一个人回去只怕又要出什么乱子,你要是不嫌弃就在我的客厅里睡一晚,明天早上我带着我的助手和你一起回你的屋子看看,你觉得怎么样?” 程诗苗闻言似乎是也想到这两天的遭遇,脸色微微一变,听见叶长生愿意让她留宿一夜,随即忙点头道:“我愿意!我愿意住下来!请一定要让我住下来!” 叶长生点点头,又从屋子里抱了一床被子给她:“如果你害怕,客厅的灯就不用关了。新的洗漱用具我给你放在了洗脸台上,你明天自己用。”弯着眼笑了笑,“放心吧,所有的事情都会变好的。” 程诗苗感激地看一眼叶长生,低低地道了一声“谢谢”,看着那头进了屋子,又将这两个月想了一遍,躺在沙发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然后这才缓缓地躺下睡去了。 屋子里头正半躺着百无聊赖地想着什么的贺九重看见叶长生进了屋,便微微抬了眼皮去看他。 叶长生把门掩了,瞧着他难得的无所事事,有些稀奇地扬了下眉,随即摇头晃脑地感慨道:“你这个点儿了竟然在房间里摸鱼,真是世风日下啊世风日下!”凑过去坐了,眨眨眼问道,“怎么不修炼了?” 贺九重仰面半眯着眼瞧着他,好半晌,勾着唇,似真似假地笑了一下,道:“没有你在旁边呆着,便是修炼也没甚进度,又何必做无用功。” 叶长生闻言,脸上浮现了些小得意,骄傲地昂起下巴笑嘻嘻地:“这么说来,我这个炉鼎对你还是很重要的嘛。” 贺九重不接他的话茬了,他直起身坐起来望着他道:“在外面问出什么了?” 叶长生用手指虚虚地指了一下门外,神色微妙:“她说她遇见鬼了。” 贺九重挑了下眉,道:“你觉得她是在骗你?” 叶长生脱了鞋上床,将枕头抱在怀里尽力拍的松软一些:“她这些日子三魂七魄都快被吓散了,怎么敢拿这种事来骗我。”将枕头竖起来垫在背后靠了,望着贺九重道,“她是真的觉得自己撞了鬼。” 贺九重似乎隐隐约约明白了些什么:“你是说——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叶长生单手托着下巴,像是在思考着什么:“所有真正撞了鬼的人,无论如何他的面相上都会有浸染上阴寒邪气,时间越久、与鬼牵扯越深,他的阳火也就越弱,等到那些阴气渗透到了骨子里,除非有高人出手,不然这人便就算是废了。 你还记得赵孟吗,他和谢月在一起呆了几个月,谢月死后没几日他便也就魂魄离散而死了。” 顿了顿,又想了一会儿才道,“但是外面那个,虽然看上去面色青白,三魂七魄也并不稳固,但是身上却是没有恶灵的阴邪之气的。” 话说到这儿,眨了下眼,却又像是想到什么:“不过——” 贺九重重复:“不过?” 叶长生抓了抓脸,思索了一会儿又摇头道:“其余的我也不敢确定,还是等明天早上那头醒了,跟她一起去她家里看看便就知道了。” 贺九重知道叶长生这大约是看出了什么,只是这会儿他不说,他便也就不问。看着那头抱着枕头眼睛笑得弯弯地跟他说了句“晚安”,微一垂眸,抬手将屋里的灯熄了去。 第二天,叶长生和贺九重出屋的时候,客厅里程诗苗竟然已经起身许久了。叶长生快速地洗漱了一遍,走到程诗苗面前同她打了个招呼,然后又问道:“昨天晚上休息得好吗?” 程诗苗笑了笑,她的脸色虽然依旧憔悴,但是眼底清明,整个人身上的气质干净了不少,她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些疲惫:“这大概是这段时间以来,我睡得最沉的一次了。” 叶长生笑笑,对于她道:“等这事了解了,你便是躺在床上睡个三天三夜也没有关系了。” 程诗苗苦笑一声,点头道:“只希望能早些了结吧。” 在客厅里等着贺九重也洗漱完了,叶长生点了三份早餐在一起分吃了,随后这才三个人一道出了屋。 外头是个艳阳天,虽然十一月的天气已经有些凉了,但是暖暖阳光照在身上还是叫人觉得有些热了起来。 这个点程诗苗家除了一个打扫的佣人并没有其他人在家,随便将佣人打发了,将两个人带到了三楼。站在自己的房间前,程诗苗似乎是又想起了之前那段恐怖的回忆,她深呼吸了好一会儿,才用钥匙开了门将两人带了进去。 “就是这里了。”程诗苗指了指屋子道。 叶长生应了一声,抬步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典型的女孩子的房间。墙壁是浅浅的蓝色,顶上铺满了星光灯。一张巨大而柔软的双人床上装了一层带着漂亮蕾丝的床幔,看上去有一种公主似的梦幻。 程诗苗看着叶长生的视线落在那层蕾丝床幔上,脸上微微浮起一点不好意思,她过去轻轻扯了扯那床幔,道:“这是我妈弄的。她从小就说我是她的小公主。” “小时候条件苦的很,一家人挤在一个三十平的小房子里,什么都没有。后来爸爸生意做大了,日子好了,买了大房子,说是要补偿我,我妈都没听我的意见,就自顾自地将东西都装上了。”伸手轻轻在淡蓝色的墙壁上摩挲着,“这个房间所有的装修,包括墙壁的涂漆,都是我妈当年在去世前,自己亲手一点一点弄好的。” 叶长生道:“你喜欢这个房间吗?” 程诗苗摇摇头,神情温柔下来:“我爱它。这个房间的一切都是我的宝物。” 叶长生眼神里划过一丝微妙,随即却又将视线收了回来:“你就是在这里遇见鬼的?” 程诗苗点点头,又指了指床头的一个位置,神色复杂:“这几天,我一直都看到有一团模糊的白影在这里站着,每天、每天,每天都这样盯着我,可是等我叫别人过来看的时候,它却又不见了。” 叶长生蹲下来,将手贴在地面上,好一会儿,唇角微微一弯,嘀咕道:“果然是这样。” 程诗苗紧张地道:“果然是有鬼吗?” 叶长生仰面对着她,颇有些意味深长地道:“你如果说她是鬼,倒也不是不行。” 程诗苗似乎听出了叶长生话中有话,忍不住追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要不是鬼,那到底是什么?” 叶长生笑道:“要是让我说出来未免太没意思,还是让她现形,亲自跟你说吧。” 说着,也不能那头拒绝,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咒符,指尖夹着一端猛地往空中一扬,手指再那些符纸上画了一个什么图案,紧接着便见那符纸闪过一阵淡金色的光在地上围出一个阵来。 低呵一声“聚”,再紧接着,便见原本紧闭着窗户的房间突然起了一阵古怪的冷风,定睛一看,在那被符纸围出的阵里已经隐隐约约显现出了一个几近透明的人形来! 程诗苗认出这就是这几日她一直看到的那个“鬼影”,忍不住倒退了半步,看着叶长生勉强忍住了涌到嗓子眼里的惊叫声,带着三分害怕和七分解脱地道:“你看,不是我疯了,不是我疯了!是真的有鬼!” 叶长生却是望着她伸出食指在自己嘴上压了压,示意她噤声。他的声音低低得,夹杂着一些别的什么东西,指了指那团在阵法中渐渐变成半透明,隐约能瞧清五官的诡异道:“看。” 程诗苗忍着心底的恐惧,将视线缓缓地挪到那个离她只有不足三米远的鬼影上。 那是一个身量纤细娇小的女鬼,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棉布裙子,齐肩的长发衬托出她小巧的鹅蛋脸。 与想象中厉鬼所该有的充满阴鸷和怨毒的眸子不同,在半透明的鬼影下,程诗苗看到的却是一双温柔得近乎温暖的眼,她望着她,带着她熟悉的爱意。 “妈……?”程诗苗脚下微微打着颤向前走了两步,她颤颤巍巍地绕过贺九重和叶长生,走到那个鬼影正对面,一双眼紧紧地锁在那张与她有着五分相似的脸上,突然有眼泪从眼眶里滚落下来,她慌忙地将泪水擦去了,低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她侧头望着叶长生,脸上带着些茫然:“……为什么?鬼……是我妈吗?是她要害我吗?” 叶长生望着那个虽然没有半丝阴邪鬼气的淡白色“鬼影”,挠了挠头解释道:“我想,大概事实真相恰好相反。” 程诗苗的脸上更茫然了,她似乎想要伸手触碰一下那个鬼影,只是手刚刚伸过去,指尖便就径直地穿过了她的身体里。 她愣了一下,又尝试了几次后,终于发现自己的徒劳无功,她用双手把眼捂住,似是想要掩盖住自己的无助,嘴巴张张合合好几下,带着些鼻音低声喃喃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叶长生看着那鬼影慈爱地看着程诗苗,伸出手虚虚地摸着她的发,脸上也闪现出来了一点怅然。她似乎是不会说话,只能将求助的眼神投向一旁的叶长生。 叶长生摸了摸鼻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来捉鬼的神棍真的不适合应付这种煽情的场面。叹了一口气,对着程诗苗道:“她不是鬼。” 程诗苗抬起头来,看着那与记忆中的模样一模一样的鬼影,喑哑道:“什么意思?” 叶长生道:“在这个世界上,不仅仅是物件,其实思念和爱也是有形态的。” 他的手贴在墙壁上,缓缓道:“当年你母亲为你装修这件屋子的时候,这个屋子就作为载体承载了她的对你的期盼与爱。而这之后,你居住在这个屋子里,又不断地回报以对母亲的爱与思念,时间久了,这个屋子便自己产生了‘灵’。只不过在日常生活里,‘灵’通常是以守护者的形式存在,而普通人也没有办法感知到他们的存在就是了。” 程诗苗有些讶异地瞪大了眼,她看着那个鬼影望着她的温柔眼神,原本想要拔高的声音也不禁放轻了下来:“那为什么我现在能看见她了?” 叶长生望着她笑眯眯地道:“大约是她感应到了你遇到危险了,想要显现来提醒你吧。”又看了那个鬼影一眼,“只不过她的灵力实在有限,连显现也只能隐约显出一点影子来,倒是弄得你反而更加害怕了。” 程诗苗听到了这里,终于隐约意识到了一点什么。如果说她之前还是一头雾水的话,现在联系叶长生对她说的这一切,再回想一下这段时间她不同寻常的精神狂躁,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咬着牙道:“我被下药了?” 叶长生摊摊手:“虽然没有去医院检验,但是根据推断应该是这样。你心里有合理怀疑的对象了吗?” 程诗苗双手紧紧地抓着手下的床单,脑子里蓦然想起最近汪锦对她特殊的友善和关心,还有那一次次亲手端来的果汁饮料,她的心底突然油然而生一种说不出的恶心感。 “可是为什么?”程诗苗声音压得极低,“她汪锦靠着一张跟我妈相似的脸才能嫁进我们家。六年了,我虽然不喜欢她,但是也从没故意刁难得罪过她!她为什么非得想我死?!” 叶长生道:“人心比鬼心要复杂的多,你如果想知道就要自己去问她了。” 又看一眼那个一脸担忧地望着程诗苗的鬼影,叹了口气道,“而且比起别的,现在还有更紧急的一件事。看你出现各种幻觉和精神狂躁的状态,我劝你最好赶紧去个靠谱的医院检查一下血样。如果你的后妈给你喂的药不是致幻剂而是毒品的话,经过这么长时间,你的身体很有可能已经对毒品成瘾了。” 程诗苗的表情有着一瞬间的扭曲,她死死地咬着唇,用力之大几乎让她嘴里都尝到了血腥味儿。 “那么,言归正传。”叶长生整理了一下衣服上的皱着,视线掠过程诗苗和那个鬼影,笑眯眯地,“我们的交易是抓鬼,现在‘鬼’已经找到了,你是要抓还是不要抓?” “天师,这只‘鬼’就不劳烦您出手了——”程诗苗咽下喉咙里的血腥味,她缓缓站起来,走到了叶长生面前,“钱我明天会汇到你的卡上。除此之外,我还会再多付你三十万。这一次,我不求别的,我只求一点。” 她的眸底赤红,一字一顿:“我要让所有害我的人,长命百岁、生不如死!” * 汪锦从美容院回来已经是下午四点了,将外套脱给佣人到一边挂好了,视线在屋子里扫过一圈,微微笑了笑对着佣人放轻了声音问道:“苗苗回来了?” 佣人点点头,对着汪锦道:“上午的时候回来的。”想了想又补充道,“还带了两个年轻男人。” 汪锦的眼里微微闪过一丝诧异,只是随即又赶紧遮掩了过去,侧过脸问佣人道:“苗苗这孩子性子一直孤僻得很,平日里也不怎么爱出门交朋友。这次怎么就突然夜不归宿还带男人回来了?”微微皱着眉头有些担忧地,“她最近精神一直不大对,该不会……是在外面交了什么坏朋友吧?” 佣人一愣,随即摇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那两个年轻人一进屋就跟着小姐去楼上屋子呆着,没多会工夫就又走了,连午饭都没留下来吃呢。”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替程诗苗辩解了一句,“那两个年轻人我看着规规矩矩的,模样也好,应该是个正经人家的小少爷……小姐是我看着长大的,向来乖得很,不会交坏朋友的。” 汪锦微微地动了一下眉头,看着那佣人,脸上笑着,话里却软中带着点儿刺:“我也知道苗苗一直乖,但是这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王婶你也知道我这后妈不好当,万一要是苗苗学坏了,等我先生回来不了解情况,可不得要怪我不把苗苗当亲生女儿,平时照顾她不尽心么!” “再者说,知人知面不知心,王婶你才见那两个年轻人几面?怎么就能知道他们是个正经人家的体面人了?苗苗以前可从没不告诉家里就夜不归宿,我看啊,这事就是被他们教唆的!” 手指在沙发背上摩挲了一下,“这可不行,苗苗今天能被他们撺掇得晚上不回家,明天就能——” “就能什么?” 程诗苗站在二楼的楼梯上微微垂着眼往一楼的客厅里望,惨白的脸上浮着两团眼底的乌青,衬着她本就纤瘦的身材让她这会儿看上去憔悴得像是一阵风就能将她刮跑似的。 汪锦的眼底微不可查地滑过了一抹快意,她挥了挥手让佣人退下去了,自己快步走上了楼梯,微微蹙着眉头道:“苗苗,你昨天晚上去哪了?怎么不回家也不给家里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你爸也不在家,我一宿没睡都要急死了!” 程诗苗微微偏过头,乌黑的眼睛在那张惨白的脸上显得似乎格外尖锐,她的视线缓缓在汪锦的脸上望了一圈,然后定格在她精致复杂的发型上,咧开嘴笑了一下:“锦姨,早上做头发了?真好看,很适合你。”凑过去似乎在她身上嗅了嗅,“‘魅影之都’家的精油味儿还是那么好闻——这是做了全身按摩?” 汪锦带着担忧表情的脸迅速地僵了僵,她稍稍地退了半步,视线跟程诗苗撞在了一起,被那双乌黑的眼睛盯着这么一瞧,她突然有种自己被从内到外看穿了一般的狼狈感。 她张了张嘴,强笑道:“是张太太今天早上非拉着我一起……你也知道,我们家生意一直受张家不少照顾,她开口,我怎么好拒绝。” 程诗苗点点头,她把视线收了回来:“张家?那确实拒绝不了的。”说着,扶着楼梯,像个幽灵似的晃晃悠悠飘下了楼,只是走到了底层,又回过头昂着头朝着还站在原地不动的汪锦笑了一下,声音带着些沙哑的:“锦姨,我知道你是心疼我的,我又没怪你。我不会和爸爸告状的,你怕什么?” 说着,又晃晃悠悠地走到沙发上坐了下去。 汪锦听到程诗苗提到程磐,眼底又生了怨愤,用力地将手握了一握,随即又赶紧换上了一个笑模样下了楼。走到程诗苗身旁坐了,笑着道:“我哪是怕你跟老程告我的状呢,就算你不想认,但是名义上我好歹还算是你妈,我是真的担心你啊!” 汪锦的话音未落,却见本微微垂着头的程诗苗突然抬头朝她望了过来,她的眼瞳很大,这会儿看着人的时候,竟然让她感觉有一点阴森的鬼气。 “锦姨,我的妈只有一个。”程诗苗声音幽幽的,让汪锦觉得背后竟有些发凉,“你去问问我爸,我爸那头他认不认你是我妈。” 汪锦整张脸都有一瞬间的扭曲。 问程磐?她何必自取其辱! 就算是她未曾正面去问,但是她也不蠢,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凭程家这么大的家业,他程磐凭什么能找上她这么个要学历没学历,要背景没背景的小护士——还不是全因为这一张跟去世好多年的苗橙几乎有七分相似的脸! 刚和程磐搭上线的时候,她是很得意自己的命好,凭借着一张脸轻轻松松就能从底层翻身,一跃成为富人圈子里的阔太太。但是没多久她就知道了,她要想成为真正的程太太,光有这张脸是远远不够的。 程磐挚爱死去的苗橙,作为他和苗橙唯一的女儿,他几乎是要将程诗苗宠到天上去。 她与程磐在结婚前就做了财产公证,为了打消他心底她是图谋程家家产的顾虑,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先将所有的要求答应下来——反正她还年轻得很,只要她以后再为程家生个一儿半女,难道还怕家产没她的一份吗? 但是事实证明,程磐真的是对她狠的下心——至始至终,他就没想过要和她再生下别的孩子。就在不久前,她甚至已经发现他偷偷立了遗嘱,所有的不动产和公司股份全数尽归程诗苗,而她呢?她这个嫁给他六年的程太太,除了每个月几万块钱的零花钱,他死后她什么都得不到! 汪锦终于明白了以前的自己是有多天真!只要还有程诗苗在,只要程诗苗还活着,她就永远不可能成为程家真正掌权的程太太! 那么既然这样,那她为什么不赶紧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尽快除掉呢?一旦程诗苗死了,那么她就会拥有自己的儿子,而这偌大一个程家,迟早也会是她和她儿子的所有! 这是多么美妙。 而现在,一切都在按照她的计划所进行,她已经成功了百分之九十,只剩最后百分之十——毕竟有了毒瘾的富家女一不小心嗑药嗑大发了不小心心脏骤停,也实在怪不了别人不是吗? 汪锦这么想着,僵硬的身子又缓缓舒展下来,她看着程诗苗微微笑道:“哎,你这孩子,是锦姨说错话了好不好?哎,其实我也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关心你呀。” 程诗苗倒了一杯水,推到了汪锦面前,又把眼微微垂下来:“嗯,我知道,这几天我情绪不大稳定,多亏了锦姨在一边照顾我,我心里也是明白谁对我好的。” 汪锦有些惊讶地接过水,这还是程诗苗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在尚算清醒的时候对自己示好,她心里顿时定了定,先前那些积攒起来的些微不安都暂且放下来了,捧着水喝了几口,笑道:“我听王婶说,你上午的时候带朋友回家了?” 程诗苗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不算是朋友,才刚刚认识的。” 汪锦皱皱眉头,犹豫地道:“那……你昨晚……” 程诗苗又点点头:“我昨晚就是在他们家里睡的。他们说,夜里阴气重,我阳火虚得很,出门容易撞鬼,让我在他们的屋子里留宿一晚。我想想看,觉得他们说的很有道理就同意了。” 汪锦一拍茶几,柳眉倒竖怒道:“哪里来的小流氓?竟然说这种话鬼话糊弄你!”把手里的水杯放到一旁,急急忙忙站起来地走到程诗苗面前,“苗苗,你怎么这么傻,这种话都会信!昨晚……有没有事,你有没有被他们占便宜?” 程诗苗掀了眼皮抬抬眼瞧她,幽幽地笑了笑:“没有,他们都是好人。” 汪锦的眼里几不可见的闪过一丝失望,只是那神情只一瞬间便消失了,快得几乎让人要以为是自己眼花所看到的错觉:“你没吃亏就好。” 又坐下来,紧皱着眉头道,“什么好人,哪有两个大男人骗小姑娘外头有鬼,所以让小姑娘在自己家里留宿的?这分明是心怀叵测!苗苗,我一直以为你很乖的,你到底是在哪里认识那些不三不四的人的?你是不是去酒吧了?” 程诗苗扬了扬唇:“锦姨,他们说的是真的,这世界上真的有鬼。” 汪锦觉得程诗苗的表情有些奇怪:“苗苗,你说什么呢?这青天白日朗朗乾坤,怎么可能有鬼。我们这都已经是新世纪了,可不信那什么鬼啊神啊的。” 程诗苗深深地望着她,声音轻轻的:“锦姨,你这话不对。”她异常甜蜜地笑起来,“你天天在我门前走动,找婴儿啼哭的录音带卡着点在我屋外放,可不就是想让我觉得世界上有鬼么?”她蓦然凑了过去,惨白的脸与她贴的很近,声音阴冷仿佛吐着毒信子的蛇,“现在我终于信了,也看见了,你怎么反倒是不信了呢?锦姨。” 汪锦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觉得不大对劲:“苗苗……你,你在说什么?” 她略有些惊慌地伸手推开近在咫尺的程诗苗,猛地站起身,只是突然席卷而来的晕眩却让她踉跄了一下又一个趔趄倒了下去。 她伸手死死地按着太阳穴,几次想要再站起来,但是却都是还未完全起身就又瘫倒了下去。视线扫过茶几上那个被自己喝了几口的被子,神情虚弱里带着些些凶狠:“程诗苗,你给我……喝了什么?” 程诗苗安安静静地靠在沙发上,她没有动,只是用眼尾轻瞥着身旁已经没力气再动弹的汪锦,声音淡淡的:“不过是几片安眠药罢了。比起你给我喝得那些,这些安眠药应该根本不算什么吧?是不是,锦姨?” 她知道了!她知道了! 汪锦听到程诗苗说起这句话,她才真的彻底惊慌了起来——她知道了多少?知道是她装神弄鬼?知道她为了弄死她故意给她喂了毒品? 如果真的知道了,她想对她干什么? ——她难道也要杀了她吗? 但是所有的疑惑还来不及全部问出口,她只觉得强烈的晕眩感一波混着一波朝她席卷而来,很快的,她就在这阵晕眩中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30.守护灵(二) 第三十章 程诗苗听到身边人失去了动静, 便微微偏头看了她一眼。视线从汪锦的脸缓缓下滑到她心脏的位置,稍稍顿了顿, 又起身将桌上的杯子和茶壶拿去厨房洗了洗。 将茶具洗完搁在柜子里, 再去王婶一楼的屋子敲了敲门, 见里头探了探身子,便笑了笑道:“婶子我记得你家里姑娘最近要搬家吧?” “小姐还记得这事儿啊。”王婶搓搓手,点头道:“可不是吗,最近正折腾着呢。” 程诗苗望着她道:“婶子这几年都在我们家劳心劳力的, 平时也没什么休息, 今天我就给你半个月的假,你回你姑娘家看看吧。” 王婶猛地一惊,有些紧张地道:“小姐,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没事的, 这是带薪假, 我跟锦姨也已经商量好了, 你就这么先回去吧。”程诗苗摆了摆手,神色虽然平静,但是语气却不容拒绝,“半个月后再回来就行了。” 王婶心里惴惴,但是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在屋子里随便收拾了点东西便离开了。 屋子里唯一的佣人一走, 客厅便只剩下了她和陷入昏睡的汪锦两个人。程诗苗站在她面前, 居高临下地看着汪锦精心保养的脸, 唇角往上扬了扬, 眼底终于毫不掩饰地向上翻涌起一种令人生惧的戾气与恨意。 汪锦醒的时候到处都是黑蒙蒙的一片,她起先是以为天色晚了,但是很快,全身不正常的束缚感让她知道自己是被用黑布绑上双眼,并被胶带捆着禁锢在了床榻上。 巨大的恐惧在汪锦心里蔓延开来,她瞪大着眼看着眼前的黑暗,拼命地试图挣扎着,手上的手铐与床头不停地发出碰撞的声响,只是除此之外,整个屋子都是死寂的,几乎听不到半点其他的动静。 挣扎了二十分钟,终于最后一点力气也用完了的汪锦终于气喘吁吁地停止了动作,僵直地躺在床上,只能听着自己的心跳声,不断地猜测着程诗苗到底想要怎么对待她。 现在家里除了他们就一个常住的老佣人,但那个佣人的心明显偏在那个死丫头身上,就算她求救,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帮忙。 至于程磐——汪锦心里有点绝望。 程磐最近正在洽谈一个项目,忙得脚不沾地。这两个月都不怎么着家,接下来的半个多月也应该不在X市。 ——之前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会大着胆子在这个时间里对程诗苗下手。可是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程诗苗万一想对她做什么,她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在完全黑暗的空间里一动都不能动的呆了不知道多长时间,直到汪锦觉得自己就要在这股黑暗里崩溃时,突然“吱呀——”地一声开门声响起,紧接着,便是鞋跟与地面摩擦发出的“嘚嘚”声,再紧接着,有人走到她的床头,扯住她眼上的布条猛地一拉,一道强光直接朝着她的眼睛扫来,让她痛苦地微微偏过头闭上了眼睛。 “锦姨,这一觉睡得好吗?”程诗苗拉了一把椅子坐在她身边,微微啜着笑垂眸望着她,声音柔柔的,“五人份的安眠药……你真是奢侈。因为你,我可是太久太久没有敢在晚上安心合眼了呢。” 好不容易适应了光线,终于睁开眼的汪锦程看着诗苗越看越阴森恐怖的脸,好一会儿,颤颤巍巍地动了动嘴唇:“杀……杀人是……犯法……的……” “犯法?”程诗苗重复了一遍,在嘴里咀嚼了一会儿这两个字,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 她垂下眸子,就着手铐拉过汪锦一只手放在自己掌心里细细地瞧着。只见那纤长细腻的手指上,玫红色带着亮片的指甲正在光线下闪出莹润的光泽,将整只手衬托得更加白皙诱人。 “锦姨,你的手可真好看,跟七年前我刚认识你那会儿那双做惯农活的手完全不一样了呢……就是这指甲艳俗了点。”唇角扬起的弧度更大,“不过毕竟是靠着脸爬上来的女人,眼皮子浅,我也不能怪你。” 汪锦看着程诗苗嘴上轻轻巧巧地说着话,手上却拿出来一个指甲剪,顿时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你……你想要干什么!” “这指甲不好看,锦姨你要是这样出去,别家富太太会笑你的。”程诗苗微笑着,“你毕竟对我那么好,我也不能薄待了你。来,我这来帮你修修。” 说着,一手捏住她的手指,另一只手拿着指甲剪毫不犹豫地猛地剪了下去。 “啊——!” 指尖上传来的尖锐的疼痛让汪锦尖叫起来,程诗苗笑着睐她,轻声细语地:“锦姨,你好好的动什么,你这一动我就不好给你剪了。怎么,剪到肉了不是?”低头看看那冒出血的指尖,笑着道,“疼不疼?” 汪锦眼里飚出泪花,手指上的疼痛倒是其次,但现在的程诗苗实在是太让她害怕了,她几乎不敢想象接下来她要对她做什么。 “苗苗,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汪锦哭着道,“我不该鬼迷心窍,我不该做那种事!但是苗苗,你这样是犯法的,你想想你爸,你爸知道你这么做会多担心,求求你放过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我爸?”程诗苗笑笑,垂着眼给汪锦细细地剪着指甲,虽然她没有再剪到她的肉,但是那一声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却像是一下一下剪在汪锦的心里,吓得她几乎晕厥,“你说我爸要是知道你给我灌毒品,你猜猜,除了你,你们整个汪家会怎么样?” 将那剪平的指甲对着光瞧了瞧,满意地勾勾唇,一双黑色的眼在惨白的脸色下显得更加深沉,“我记得你爸不久前已经过了六十大寿了?你说他这个年纪要是出个车祸,这以后还能不能再站起来走路?” 汪锦脸色惨白:“你……你不能……我爸什么错都没有……你不能……” “我能。”程诗苗将指甲刀缓缓地从汪锦的额心上往下滑,然后停在她的眼皮上,笑得甜美,“你爸最大的错,就是有一个女儿叫汪锦。就这一条,就足够他死上一万次。” 说着朝着她颤抖的眼皮“咔嚓”一声剪下去。 汪锦吓得闭上眼疯狂地尖叫起来,她叫得实在是太凄惨,声音几乎要刺破别人的耳膜。 但是程诗苗在旁边听着却是愉悦地笑了起来,她将指甲剪收回来,看着指甲剪上被剪断的几根睫毛,再看看进闭着眼的她抖似筛糠,大笑不止:“你在怕什么?怕我虐待你?放心吧,你不值得我脏了手。” 声音蓦然低沉下来,脸上的笑意明媚而诡异:“我会是世界上最希望你长命百岁的人。” 汪锦哆哆嗦嗦地睁开眼,她看着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程诗苗,发现自己这么多年真的是一直没有看清这个看似有些孤僻的大小姐本性到底是什么样,她哭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你、你……到底想要……对我……做什么?” “做什么?” 程诗苗拽着汪锦的头发站起来,脸上的笑意甜美中带着狠戾:“昨天我喝了你给的橙汁后神情恍惚地出门,甚至还夜不归宿,你是不是很开心?想着我可能一时没注意被车撞死了或者是不小心失足掉进河里,最不济也是被人在外头‘捡尸’带回去糟蹋了,是不是美得你一晚上都睡不着,一大早就忍不住出门做了个头发?” “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头皮拉扯的疼痛让汪锦崩溃得大哭,她拼命道着歉,“我真的是被鬼迷了心窍,你给我一个机会……求求你,我以后不敢了……求求你,你放过我,我等你爸回来就会跟他离婚了,我会滚,滚得远远的,以后再不污你的眼……求求你,你不要害我!” “离婚?”程诗苗低低地笑着,她从床头摸出一把锋利的美术刀,用刀背在汪锦脸上轻轻地划着线,“你不是一心想要取代我妈成为整个程家真正的程太太,想着挤进上流圈子里风光无限吗?你会舍得离婚?” “我会离的,我会离的!”汪锦一双眼紧张地盯着程诗苗手里的美工刀,她屏住呼吸甚至连哭泣带来的喘息死死地压抑住了,“明天……不,不,今天,我马上就去签离婚协议。所有的东西我都不要,我净身出户马上就走!苗苗,苗苗你不要冲动!” 程诗苗冷笑一声,举起手里的美工刀,猛地朝着她的头发割了去。 “啊!!杀人了!救命啊!救命啊!!” 汪锦看着那把锋利的刀就要朝着自己刺过来,一时间害怕地拼命垂下头大哭着尖叫起来,因为极度的恐惧,她甚至下身失禁了,随着被褥的上淋湿的污迹渐渐扩大,一股刺鼻的尿膻味也在小小的房间里扩散了开来。 程诗苗看着汪锦的丑态,嫌恶地将手里割下的一缕长卷发丢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居高临下地垂眼望着她,声音冷冷的:“锦姨,有时候我倒也是真的可怜你。”她把美工刀收起来,又漫不经心地笑笑,“我说过,我不会杀你的,我会比谁都更向上苍祈求你能够长命百岁。” 汪锦泪眼朦胧地望着她,虽然并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但是几次的惊吓让她整个人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她声音嘶哑地:“……你到底想怎么样?” 程诗苗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突然地,像是想到什么,薄薄的唇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笑,她将重新将视线挪到了她的脸上,声音轻柔中带着些许诡秘:“汪锦,你觉得世界上有没有鬼?” 汪锦以为程诗苗说这句话是为了讽刺她,但是当她抬了眼向她望去,他们两人视线相撞的那一刹那,她从程诗苗的眼里读到了一种诡异的认真,那种认真的神情让鸡皮疙瘩一瞬间爬满了她的身上,让她甚至有些毛骨悚然:“你是什么意思……你现在问我,是想责难我吗?” 程诗苗摇了摇头,她望着汪锦,神情冷漠而又怜悯:“我以前是觉得没有的,但是我现在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是真的有鬼的。”她倏然一笑,缓缓地抬了抬手,“不信,你看啊。” 汪锦茫然地看着程诗苗手指的方向,只见头顶上悬挂的吊灯突然闪了几闪,然后熄灭了,整个屋子重归了一片黑暗。 但是却又不是完全的黑暗。 屋外有路灯灯光透过窗帘斜斜地投射进来,让整个屋子隐约能看清楚一点东西的轮廓。 紧接着,汪锦就在一片黑暗中,突然听到了一阵细碎的声响,再接着,一阵阴森窃笑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汪锦躺在床上,模模糊糊地看见黑暗里,原本应该只有她和程诗苗的屋子里突然多出来些什么。 ——那是什么? 汪锦不安地转动着眼珠:“苗、苗苗,那是什么?那是什么!你别吓我……” “是什么?”黑暗中,程诗苗的笑声显得格外阴森,她声音很慢,一字一句地,“你自己看看,不就知道了吗?”说着,缓缓地走到门边,又是“吱呀”一声,推开门走了出去。 虽然开门只有一瞬间,但是走廊的光投射进来,却让汪锦清楚地瞥见了屋子里的情况:那些模模糊糊的黑影,竟然是三四个孩子。只不过与其他的孩子不同的是,这些孩子一些没有头,一些没有腿,全部漂浮在半空中,正在咫尺处望着她,用腐烂的脸对着她狞笑。 “啊——!!!” 激烈的惨叫声透过木门闷闷地传了过来,程诗苗背贴在门上一点点地滑落下来,虽然毒瘾发作的痛苦让她整张脸都扭曲了,但是她的心情却异常愉悦。 低垂的视线里缓缓出现了一双脚,她艰难地抬起头,正对上叶长生那笑成月亮形状的黑色双眸,勉强地弯弯唇角,冲着他点点头道:“谢谢……叶天师,我已经……撑、撑不住了……”她用力咬了下舌头,利用疼痛让自己尽力保持一点清醒,“接下来,就……麻烦你们了。” 叶长生伸出手将程诗苗拉起来:“真的不去医院?” 程诗苗摇摇头,她浑身抽搐着,眼神涣散得厉害,嘴里语无伦次地断断续续:“我、我会……熬过去……” 叶长生回过头,看在站在另一旁的贺九重,讨好地朝他笑笑:“亲爱的过来搭把手。” 贺九重眯了下眼,看起来似乎全身散发着拒绝的气息,但是看见叶长生叫他却还是抬步走了过来:“本尊为什么要帮你做这种事?” 叶长生眨眨眼,想了一会儿,铿锵有力地道:“因为她还没付我们尾款!” 贺九重挑挑眉,觉得这个理由非常充分以及正当,自己似乎找不到什么拒绝的借口。又低头扫一眼程诗苗,伸手抓住她的后衣衣领,丝毫不曾怜香惜玉,提溜着她便朝三楼的房间走了过去。 叶长生在后面跟着,看着贺九重分外粗鲁的姿势摇头晃脑感叹一句“注孤生啊注孤生”,随即回过头看一眼正不停传出哀嚎的房间,一抬手,拍了张符纸贴在门上,瞬间将屋子里所有的声音隔绝了起来。 三楼的房间里苗橙的灵还未散,看着贺九重提溜着程诗苗破门而入,一双眼直直地便看了过来。 贺九重也不看苗橙,离得很远就伸手将手里的程诗苗粗暴地丢回床上,那头的身体撞击在床垫上,发出“砰”地一声,紧接着便痛苦地□□了出来。 苗橙将程诗苗痛苦的模样看在眼里,心疼的厉害,但是对于贺九重却也是敢怒不敢言,正焦急地在床头飘了飘去,就见门又突然被人一把推开,再一看,是叶长生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四处环顾一眼,皱皱眉:“都傻愣着干什么?亲爱的,你没看见我们的雇主在床上都要抽过去了吗?” 说着,去卫生间里拿了块毛巾,沾湿拧干了走到程诗苗的床头,俯身伸手掰开了她紧紧咬住牙齿,将手里的毛巾往她嘴里塞了进去。 贺九重和苗橙就在一旁看着他,面上表情各异。 “你们都望着我干什么?我脸上长出花来了?”叶长生掀了眼皮瞧他们一眼,“看我可是收门票的,十块钱一眼。”又从背包里拿出两幅带绒毛的手铐,将程诗苗的手往床上拷住了,又从床上找出一开始就准备好的绳子将人捆了起来。 虽然活不算是重活,只是床上正犯毒瘾的程诗苗力气大的厉害,旁边苗橙指望不上,贺九重又是个摆明不肯帮忙的甩手掌柜,只能一人埋头苦干的叶长生前前后后折腾了一个小时,才气喘吁吁地勉强将程诗苗捆住了束缚在了床上。 “绳子绑的不错。”坐在一旁冷眼望着叶长生忙活了许久的贺九重见那头终于歇了手,扬着眉头表扬了一句道。 叶长生累的直接面对面地跨坐在贺九重身上,把下巴瘫在他肩头蹭了蹭,语气竟有些骄傲地:“那是!你也不看看我当初专研龟甲缚专研了多长时间!” 贺九重用眼尾瞥他,声音玩味:“龟甲缚是什么?” 叶长生眼睛一眨,直起身子望望他,笑眯眯地:“一种绳艺,以后有空我教你啊。” 贺九重勾勾唇,意味深长地:“好啊。”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猩红的眸子,不知怎么的,竟然下意识地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伸手在他肩头按了按,借一把力赶紧从他腿上跳下来,又晃晃悠悠走到苗橙身边,陪着她一起看着被结结实实地困在床上,已经出汗出得像是从水里捞起来一般的程诗苗:“你很担心吗?” 苗橙点点头,视线却未从她身上挪开。 “你虽然不是鬼,但是在她身边久留,对她也不一定是幸事,你能明白吧?”叶长生继续道。 苗橙明显愣了一下,她微微偏头,看着身边这个明明长了一张少年感十足的长相,但是这会瞧起来却莫名有几分冷漠的叶长生,许久,艰难地点了点头。 她对着叶长生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床上面目狰狞扭曲的程诗苗,眼里流露出了几分哀求。 “你想用你的灵气帮她?”叶长生挠了挠头,“也不是不行,但是,你也该知道,你成型不久,其实身上并没有多少富余的灵气的,要是帮了她,这次你就真的会消散了。” 苗橙深深看了程诗苗一眼,然后对着叶长生点了点头。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从口袋摸了一张符,将右手食指指尖咬破,挤了一滴血印上去,又一巴掌拍到床上的程诗苗额头上,他手上掐了一个诀,低声念了几句什么,大喝一声“收”,指尖苗橙身上白光一闪,随即整个人影化作一团白烟全部附在了那张符纸上。 而与此同时,原本神情痛苦的程诗苗却在苗橙被符纸吸收的一瞬间面目逐渐缓和下来,她双眼微微张开,涣散的视线似乎是在房间里找寻着什么,但是没多会儿,她却又像是极疲惫了似的,缓缓地沉入了梦乡。 贺九重朝她那处望了望,挑眉道:“这就好了?” 叶长生摇摇头:“毒瘾比你想的要厉害多啦,这才是万里长征第一步,以后还有的熬呢。” 贺九重似乎有些不能理解道:“如果是这样,那刚才的那只‘灵’消失的有什么意义呢?” “也许只是想让她稍微好受一点吧,至少她以后发作的时候都不会那么痛苦。”叶长生耸耸肩,回头望他,“我也不是很清楚。我说过,母性对我来说一直是个伟大而又奇妙的东西。” 贺九重垂眸冷冷地勾了勾唇:“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是这样的。” 叶长生想了想,觉得这句话也没错,点点头道:“当然,凡事都有特例。” 贺九重抬眸深深望他:“你不想问什么吗?” 叶长生笑嘻嘻的回望着贺九重:“你想我问下去吗?” 贺九重站起来走到叶长生的身旁,他高大的身材完全能将叶长生覆盖住,微微低下头,猩红的眸子带来一种要命的压迫感:“如果本尊说,我想要你继续问下去呢?” 叶长生歪着头思索了一下,然后仰面地迎上了贺九重的视线,缓缓地道:“那我也还是不问了。”又掂着脚替他将被衣襟压住的发放了下来,笑眯眯地,“我等着你有一天亲自告诉我。” 贺九重眯眯眼睛,声音压得有些低:“你很有信心?” 叶长生眨眨眼:“毕竟我们的时间还长。” 他扬着唇,露出一口糯米似得小白牙,理直气壮地道:“毕竟你还要和我一起过完我的一辈子呢。” 贺九重望着叶长生弯弯的笑眼,不知怎么的,对他口中所说的一辈子,突然觉得也不是那么令他反感起来。 ——或许更甚一步来说,不仅仅是不反感,或许还有产生了一丁点儿模糊的期待。 他这么想着,却没有作声。 而另一旁的叶长生也不并在意他冷淡的回应,他只是自顾自地从程诗苗房间里的柜子里又翻出两床被褥往地上垫了,坐在上面拍了拍身边朝着贺九重望过去:“要过来打坐吗?” 其实如果说距离的话,无论是在这里还是在叶长生旁边,恢复功力的效果都是一样的。但是看着那头叶长生微微歪着头望他的模样,贺九重心里稍稍动了一下,沉默了片刻,还是顺从着自己的心意起了身,坐到了他身边去。 “时候不早了,那我就先睡了。”叶长生在贺九重身边躺下去,拿个毯子将身上盖住了,嘟嘟囔囔继续道,“夜里要是有什么情况就叫醒我,到时候我来想办法。” 贺九重依旧没回话,只是垂下眸来望他一眼,随即一抬手,将屋子里的灯熄灭了。 事实证明,叶长生的话果然不是虚的。程诗苗到了凌晨四点,头一波压下去的毒瘾又再一次发作起来。叶长生从睡梦中惊醒,四处张望一圈,正看到自家魔尊大人深深地拧着眉头站在她床头,视线在她身上扫动这,似乎是在计算动哪里可以最快地结束她的生命。 他吓得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几步冲了过去:“手下留人,好汉饶命!”他伸手将从侧面将贺九重环腰连两只手臂一把抱住了,惊慌地道:“她钱还没给,你可千万别冲动!你这一爪子下去可都是钱啊钱!” 贺九重凉凉地瞥他一眼,淡淡道:“本尊没想杀她。” “……真的?”叶长生半信半疑地望他一眼,见那头眼神笃定,这才松了环住他腰的手,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嫌她吵,所以……” “本尊是觉得她有些吵。”贺九重并不否认,他似笑非笑,“所以本尊正在想办法能让她永远地闭上嘴。” ——那不还是想杀她吗? 叶长生脸上的笑意有些许的僵硬。暗地里叹一口气,揉了揉自己僵硬的脸,随即又忍不住庆幸:还好他醒的及时,要不然这回算是白干,一出一进他可亏大发了! 想到这儿,去卫生间挤了个毛巾替程诗苗擦擦汗,随口问道:“先前我不是说,如果有什么情况就把我叫醒的么,你怎么不叫我?” 贺九重眸子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他的手收到了宽大的袖袍里,脸上却是神色如常:“本尊叫了。”侧头看他一眼,“但是你没醒。” 叶长生怔了怔,不可置信地侧头望着贺九重:“不可能,我睡眠可浅了,别人翻个身我都能醒过来!” 贺九重扬起唇来笑了笑,瞧他一眼,说出的话颇有一番意味:“你晚上睡着的时候听过谁翻身了?” 叶长生想了一圈,确实没能想出来,挠挠头:“我就是打个比方。”说完还是觉得有些困惑,低声嘀咕起来,“难道是因为有你在身边后,我因为安心了所以睡眠变沉了?虽然我的确世是觉得这几个月越睡越熟,可这也不应该啊……”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嘀嘀咕咕,敛眸冷声道:“别啰嗦了,快点做事吧。” 叶长生闻言点点头,倒也赶紧把这事放到了一边,又用口诀催动了一次贴在程诗苗额上的符纸,赶紧将她强烈的反应缓解下来。 虽然通过符纸的效应程诗苗很快又安静下来,但是比起第一次时那样迅速的效果,这一次符纸的效力明显要下降了许多。叶长生收回手看着那符纸,好一会儿小声嘀咕一句:“消耗比想象中还要快啊。” 贺九重看着他一副要准备出门的模样,抬抬眸子,道:“你要去哪儿?” 叶长生伸手指了指柜子上的荧光灯道:“都已经五点多了,我去厨房弄点吃的。”又往下面比了个手势,“别忘了楼下还有一位已经一整天没进食了,到时候别一不小心将人饿死了,那就完了。” 贺九重回忆起了当初在他的强压下,曾让叶长生下厨的那一次惨痛经历,眉心忍不住动了动:“你做?” 叶长生笑眯眯的:“这么大清早的,总不能让人送外卖过来吧。”又皱了皱鼻子道,“还是说你对我的厨艺有什么怀疑吗?” 贺九重一脸冷淡地摆了摆手:“你去准备他们两个人的份便行了,左右还死不了人。” 叶长生站在门边上,无辜地眨眨眼:“你不要吗?” 贺九重抬眼望他,皮笑肉不笑地:“你自己吃吗?” “我又不是味觉失常了,活着不好吗。”叶长生认真严肃地与贺九重对视三秒,然后突然笑了,“来的时候我侦查过地形,附近有个包子店,味道还不错,我待会儿去买点包子过来,豆腐粉丝馅儿的你吃吗?” 贺九重手指轻轻在墙上点了两点:“只要不是你做的,本尊都可以勉强下咽。” 叶长生将右手举至太阳穴往前小小一扬,弯着唇道了一声“收到”,随即开了门便迅速地下了楼去。 程诗苗暂时遣散了屋子里的佣人和钟点工,屋里的杂事就暂时全落在了叶长生一人身上——贺九重天生富贵命,不说他有没有心思帮忙,反正叶长生是从来没有指望他能出手的。 ——他不给他添乱已经是万幸了! 两个人在程诗苗的别墅里整整住了两个星期,那头的毒瘾才算初步地戒断了。只不过戒毒是个长期任务,这会儿强行戒断了,以后也还是需要处处仔细就是。 她让叶长生将她全身的捆绑束缚除去了,一个人好好地在浴室洗了个澡,又出来换了身干净衣裳。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苗橙的灵气起了作用,虽然这两个星期戒毒程诗苗过得苦不堪言,但是她整个人的气色倒是好看了不少,虽然脸上还是缺少了一点血色,可比起半个月前那副惨白似鬼的模样,这会儿瞧起来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 叶长生望着她,笑眼弯弯:“这个时候我应该对你说恭喜?” “礼尚往来,这个时候我应该跟你说谢谢。”程诗苗回以一笑,她倚着墙,乌黑的眼里带着一丝疲惫和解脱,“这段时间……多谢。” “毕竟是我亲口答应下来的交易,”叶长生笑笑,煞有其事地道:“作为一个职业的神棍,我靠得就是一个‘诚信’嘛,要不然怎么会有回头客光顾呢?“ 程诗苗点点头:“钱我这几天就会汇到你账户上,”她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很沉,“叶天师,你挽救了我的整个人生。” 叶长生笑眯眯地:“救你的不止我们,你要感谢的还有另外一个。” 程诗苗这会儿才像是想起什么,她道:“我妈……我是说,那个‘灵’呢?” “哦,”叶长生道,“她本来就是被我用咒符强行化形的,前些日子看你差不多要康复了,心里宽慰便又重新回去了。” 程诗苗眼里有一抹怅然若失:“我还没有向她道谢。” “你就在这房子里道谢,她会感应到的。”叶长生眼睛眨都不眨,“本来那个‘灵’就是这个屋子幻化而来的嘛。” 程诗苗听了叶长生的话,像是觉得有些道理,她转过身做了一个深呼吸,伸手贴在墙壁上,闭着眼沉默了好一会儿,像是在心里默念了什么,然后转过身,望着他道:“我以后还能见到她吗?” 叶长生思索了一会儿,点点头道:“她是你的守护灵,你要是有危险,说不定她还是会现形的。” 程诗苗听着叶长生的话,似乎是有些无奈地勉强扬了扬唇:“天师你这么说,我都不知道该是希望她现形,还是不希望她现形了。” 叶长生笑着摆摆手:“这也不是能随你自己的意愿而改变的,顺其自然、顺其自然!”说着,开了门便往外走。见他出门,贺九重紧随其后,走到他身侧压低了声音极轻地笑道:“叶长生,这就是你所说的‘诚信’?” 叶长生瞥他一眼,也压低着声音为自己辩解:“这是善意的谎言,你不懂!” 贺九重不屑地冷哼一声,用眼尾的余光睨他:“本尊发现你说谎的时候还真的是草稿都不需要打的。” 叶长生不服:“你怎么知道我没打草稿,说不定我从第一天答应那个‘灵’的要求时我就打好了腹稿呢?没有做过严谨调查的话不能乱说,也就是我包容你,要换做是别人,早就告你诽谤了!” 两人说着,一路正走到关着汪锦的屋子,伸手掀开贴在门上的“禁言符”,伸手推开门,屋子里安静地近乎死寂,只有一种恶臭扑鼻而来,叫人忍不住想要夺门而逃。 但是叶长生和贺九重却对这种难以容忍的恶臭似乎没有丝毫的反应。两人一同走进屋,先是四处瞧了瞧,随即一人走到窗边将窗帘拉开推开窗户让屋内的恶臭稍微消散了些,另一人便弯下腰将地上几张残缺不全的人型白符一张张收回来。 叶长生走到汪锦身边,连续半个月的惊吓已经吓得她三魂七魄都有离体的症状,要不是他每日还来用符咒替她巩固魂体,也许这会儿她早就被他的那些符纸做成的恶灵幻觉给活生生吓死了。 或许是两人的动静将已成惊弓之鸟的汪锦吓醒了,她猛地睁开眼,眼神涣散,脸上表情似哭似笑:“有鬼啊,有鬼啊!我错了,呜呜呜,我错了!有鬼啊……” 屋子外头,刚刚从楼上走下来的程诗苗缓缓走进了屋子,她站到汪锦的面前,突然轻轻地笑了:“锦姨,你还认得我吗?” 汪锦看见程诗苗似乎是瑟缩了一下,但是随即她便嚎啕大哭:“有鬼啊!放我出去!有鬼啊!!” 程诗苗望着面色惨白眼底乌青,肮脏憔悴得像一个真正的疯子的汪锦,恍惚间像是看到了半个月前的自己,她的表情既快意又冷然,她伸手将她伸手的胶带全部撕扯开来,又拿了钥匙将她手上的手铐解了开来。终于身子能动弹了,汪锦小幅度地活动了一下,然后迅速将自己抱成团,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看样子你是不认得我了。”程诗苗笑笑,“无论你是装疯还是真疯,对我来说都无所谓。锦姨,我不像你那么狠心,我是不会杀你的。” 汪锦并不敢看程诗苗,只是抱着自己的腿浑身发抖,嘴里一直嘀嘀咕咕:“有鬼,我错了,放过我……” 程诗苗弯了弯唇:“锦姨,如果不出意外,这将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你以后一个人,会在精神病院过得很好。你放心,不用跟爸爸离婚,到死你汪锦都会是程太太,怎么样,高不高兴?”又微微欠下身,凑到她耳边,幽幽地道,“还有,我希望你长命百岁是真的。以后的每一天,我都会衷心地祝你在精神病院里,长命百岁——生不如死!” 说着,啜着一丝笑,优雅地起身,转身便又出了屋子。 31.魇魔(一) 第三十一章 叶长生看看程诗苗的背影, 又看看疯疯癫癫的汪锦,摸摸鼻尖对着贺九重感叹道:“以后不管得罪谁, 千万不要得罪女人。”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还想得罪哪个女人?” 叶长生想了想, 深以为然:“说的也是。我向来与人为善, 怎么会有人狠心对我不轨?”又冲着贺九重眨眨眼,“而且我现在不是有你嘛!” 贺九重睐他一眼,唇边有点笑模样,只是脸上却还是绷着的, 嘴上只是淡淡地道:“你也只会这一句了。” 叶长生瞧着那头的模样, 立即心领神会对方松动的语气,凑得近了些,马上顺杆子上地拍马屁道:“我这说的不是事实么!” 这话虽然谄媚的味道十足,但是由叶长生说出来, 贺九重听在耳里便觉得有些受用, 又看他一眼, 便同他也一起出了屋子去。 屋外程诗苗正在客厅坐着,低垂着眉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叶长生走过去,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程诗苗抬头望他,笑笑:“就像我说的那样。”又缓缓道,“程家最近邪气冲撞, 小姐、太太接连中招, 只是小姐有贵人相助, 大难不死, 只可怜太太福薄, 落得个痴傻疯癫——既然都已经疯了,送去精神病院,让她在那边享受专业人士的照顾,这不是最好的结果吗?” 叶长生望着她,只见她的眼里虽然有着疲倦,却是坚定果决,看起来很是清醒冷静,不由得就点了头笑眯眯地:“你心里已经有了主意那我也就不再多嘴了。”看了看时间,道,“这会儿事情也算差不多了结了,那我们也就不再在你这里多叨扰——以后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欢迎再来找我,老顾客我给你打八折!” 程诗苗微微弯唇:“等到我爸回来,所有的事情彻底结束,我一定会登门拜访,请你上门在给我们做场法事去去邪气,到时候还请叶天师一定要为我们留出一天时间来。” 叶长生听到后续还能接单子,立即乐滋滋地笑着道:“一定来,一定来!为了你们家宅平安,我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说着又和程诗苗说了几句客套话,带着贺九重便离开了。 已经是十一月下旬,X市已经冷的有些厉害了。从程诗苗的屋子里出来,一阵冷风吹来冻得叶长生打了一个冷颤,贺九重在一旁微微皱了皱眉道:“很冷?” 叶长生痛苦地点点头,竭力用并不怎么厚实地衣服将自己裹起来:“没事、没事,打个车赶紧回去就好了。” 贺九重望了他一眼,见他自己浑不在意,也就没再多说。 只是也不知道这会儿是不是天公故意刁难,明明平时一拦就能打到的出租,这会儿站在寒风里等了二十多分钟也没能等来,眼瞧着自己快要被冷风吹成一根冰棍儿,叶长生突然听到身边传来另一个冰棍儿似的冷冰冰的声音。 “手。” 叶长生侧头望了他一眼,看着那人冷硬的侧脸轮廓曲线,觉得自己刚才可能是出现了幻听:“我刚才好像听到你说话了?” “手。”贺九重有些不耐烦地重复一遍,“给我。” 叶长生眨眨眼,扭扭捏捏羞答答地腻着声儿凑过去:“怎么?你想牵我手吗?讨厌,你怎么突然这么浪漫!” 贺九重看着突然间如同被戏精附身了的叶长生,更加不耐烦了:“手。” 敏锐地读出他话语里不耐气息的叶长生马上老实了,乖乖滴站直了将手伸过去,有些好奇道:“你要干什么?” 话还未完,他便看到贺九重的手向他牵了过来,紧接着,一股奇妙的暖流便自他们相贴的掌心传来过来,而后随着血液的流动向他四肢百骸源源不断地流淌了过去。几乎只是几秒钟的工夫,原本还被冷风吹得几乎要全身僵硬的叶长生便马上活了过来,他扭过头,看着依旧一脸冷淡的贺九重,有些受宠若惊:“你是为了给我取暖?” 贺九重似乎也是第一次为别人做这种事,眸底隐约有一丝浅浅的不自在,但是却被他面上的淡漠给覆盖了下去,微微一扬眉:“你不是冷吗?” 但叶长生却没有错过他眼底那丝想要强行掩饰下去的别扭,他弯着眼笑起来,捏了捏贺九重的指尖,感叹着道:“怎么办,我发现我真的会越来越离不开你的。” 贺九重将手收回来,淡淡道:“就凭你现在的炉鼎之身,就算你想跑,本尊也不会让你如愿的。” 叶长生笑眯眯地点头:“不跑,不跑。我现在恨不得长到你身上去呢,没事瞎跑什么!”又把手伸过去,眨眨眼,可怜巴巴的,“再给我暖会儿呗?” 贺九重冷冷望着他,好半天,“啧”了一声,视线落到正前方川流不息的街道上,手却还是伸了过来,牵住了另一只微凉的手。 * 程诗苗再次登门是在半个多月后。 她穿了一件米白色的A字型棉袄,底下一双黑色长靴,脸上画了一点淡妆,一双乌黑的眼明亮而坚定,看上去就觉得冷艳逼人。 叶长生上下打量她一圈,倒了杯茶递给去:“看样子你最近的日子过得很舒心。” 程诗苗把杯子接到手里,笑了一下:“是之前的样子太难看了吗?” “是现在太好看了。”叶长生笑眯眯地夸赞,“刚才一开门,哎呀,我乍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是哪家的仙女下凡了呢。” 类似于这样的奉承话,自从程磐事业做大、程诗苗一跃成为豪门大小姐后她就没少听过,但是不知怎么的,这会儿听着眼前这个笑眼弯弯的少年人讲起来,心里听着却觉得熨帖得很。 她将自己脸侧的发撩到耳后别住了,喝了一口茶,淡淡道:“我爸已经将那女人送到精神病院了,后来我又特意找了人专门好好看顾她。不管她是真的被吓疯了,还是只想装疯骗我,都无所谓了。反正这辈子她再也不可能踏出那道围墙一步。” 叶长生点点头,捧着自己装了热水的玻璃杯暖手:“那你今天来,是想约个时间让我再去一次你家吗?” “这是目的之一。”程诗苗望着他道,“除了想让叶天师你年前能找个时间再来我家做场法事外,其实我这次来还有一件事想要请天师帮忙。” 叶长生略有些诧异地微微扬了扬眉:“什么?” 程诗苗从包里翻出一张照片放在了叶长生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姑娘,戴着一顶毛线帽,甜美的脸上绽放着大大的笑容,看起来元气又阳光。虽然不比程诗苗五官精致,但是一眼瞧上去就像个小太阳一样,面相也算是十分讨人喜欢。 “她叫纪筱,是我大学的舍友,也是跟我关系最亲近的唯一的同性朋友。”程诗苗道,“两个多月前,她跟我说她要回老家参加自己一个表嫂的葬礼,只是那时候我这边刚好也因为闹鬼弄得筋疲力尽,也就没心思再去管她。不过前几天我整理邮箱的时候,突然看见她给我寄了一封邮件。” 叶长生来了点兴趣,他微微探了探身子朝着程诗苗望过去:“她对你说什么了?” 程诗苗抿了下唇,缓缓地道:“她说……她表嫂死而复生了。” 叶长生眉头一动,正准备说什么,却听突然“吱呀”一阵声响,卧室的门被推开,里头不紧不慢地走出了一个异常高大的男人来。程诗苗下意识地回过头,正对上贺九重那双没什么感情波动的猩红色眼眸,那样冷且桀骜的视线让她本能性地察觉到了浓厚的压迫与危险,几乎立即让她在心里产生了一丝深深的怯意。 “早饭呢?”贺九重只是随意地扫了程诗苗一眼就将视线又落到了一旁的叶长生身上。 叶长生起身走到他身边,将自己一直捧着暖手的水杯递过去:“润润嗓子。”见他接了杯子,又弯弯唇歪着头道,“早饭待会儿再去给你买,你不是不爱吃剩的么,一早买了你别又给我扔了。” 贺九重挑挑眉,喝了几口水又将杯子递回到了他手上,转过身便去洗脸台洗漱去了。 纵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瞧见两人之间的相处模式,但是对贺九重没由来的恐惧已经根植在骨子里的程诗苗对这样的情景还是由衷地觉得神奇。 “怎么了?”叶长生重新坐回到沙发上,看着程诗苗正用一种难以言喻的眼神看着他,忍不住挠挠头,咧嘴笑道,“我的脸上开出花儿了?” 程诗苗神情微妙:“我有时候觉得叶天师你不像是捉鬼的……” 叶长生莫名:“那像什么?” 程诗苗犹豫地把视线掠过那头隔着磨砂玻璃,隐隐约约能看清一个轮廓的男人,压低了声音,细若蚊呐地:“驯兽师。” 叶长生的表情有些古怪,他咳了一声,也压低了声音回答道:“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 两人对望,相视一笑,整个屋子的气氛顿时轻松了起来。 洗脸台那头的水声却在这时候蓦地停止了,贺九重用手撑开推拉门朝着客厅走过来停在了叶长生身边,微微压了一点眼皮望着他,唇边扬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你也觉得什么?驯兽师?” 叶长生刚才还漾着笑意的脸迅速垮下来,狗腿地起身将位置让给贺九重,乖觉地走到他身边给他捏肩捶腿:“说什么呢?什么驯兽师,这是敌人恶意挑拨我们关系的炮弹,用心险恶简直难以言表!我们可是最契合的灵魂伴侣、最亲密的完美搭档,绝不会因为这种等级的离间就轻易分裂的对不对啊亲爱的。” 恶意挑拨二人关系,用心极其险恶的程诗苗:“……” 贺九重的视线又缓缓地在程诗苗身上打了个转,然后勾唇一笑,将叶长生拉到自己身边坐了:“如果你真是这么想的就很好。” 叶长生小心翼翼地用眼尾瞥一眼身旁阴晴不定的男人,见他的表情似乎并不是打算要秋后算账的样子,一颗心放回到肚子,往他那边挤了挤,屁股都快要坐到贺九重的大腿上了,这才勉强将两个人塞进了一张单人沙发里去。 偏过头看着程诗苗,继续上一个话题道:“你朋友的表嫂死而复生,然后呢?” 听那头重提这事,程诗苗神情又严肃了起来,她道:“那份邮件已经是一个月前寄来的了。如果是我这事发生以前,我大概也不会觉得有什么,但是经过我那事儿之后,在家里我是越想越不对劲,就给她打了几个电话——可是到昨天为止却也都没有人接。” “那她家里人呢?”叶长生问道,“你去问过没有?” 程诗苗道:“筱筱是他们哪儿唯一一个考出来的大学生,她成绩好,又肯吃苦下功夫去学东西,后来念完大学就直接被W公司录取留在了X市,她的家人现在全部都还留在老家那边。”又道,“昨天下午的时候我也去她的出租房找了一次,没人在家。公司那头也说她从两个月前请了一个月的年休假后,到现在都还没回去上班。” 叶长生沉吟一声,问道:“你没试着去联系你朋友老家那边吗?” 程诗苗眉头微微皱着:“其实我们在一起认识这么多年,她很少会跟我们谈论关于她老家那边的事,只说是一个很偏僻的村落,有时候讯号不好连电话都打不出去。” 贺九重突然道:“你是想让我们替你过去那边看一看?” “按理说这种事情应该是要去报警的,但是我听筱筱讲,他们那边太偏远了,是个连警察都没有的地方。往上再去找县里,那头也不乐意派什么警力过去,都是能糊弄就糊弄,我想着我就算在这边报警可能用处也不大。”程诗苗不敢直视贺九重,只能微微垂眼看着自己杯子里起起伏伏的茶叶,低声道,“而且筱筱最后给我传得那封邮件,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别的人我信不过,也只能过来再拜托你们了。” 叶长生道:“那你希望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程诗苗轻轻咬了一下唇,抬眸望他道:“可以的话,我希望越早越好。如果筱筱真的是在老家到现在都没回来,我怀疑她可能已经出了事了。她一向是一个很有计划的女孩,也很珍惜在W公司的工作,不是什么大事牵绊住了,她不可能年假休完了却还不回来的。” 说着,又拿出一张支票:“这是十万,先给天师做个路费。等你们回来后,我会将剩下的十万直接汇入天师的银行账号里去。” 叶长生视线掠过她放在茶几上的支票,指尖在沙发上的坐垫上轻轻捻了捻:“救生不救死,程小姐,万一你的朋友——” “不管怎么样,我至少得知道她现在究竟怎么样了。”程诗苗皱着眉头,“若是筱筱还有一线生机那当然最好,若是有了什么万一……”她眸色沉了沉,声音低缓了些,“也希望叶天师能够替我为她上一炷香,帮她找出害她的凶手!” 叶长生掀了眼皮望她,语气里带着点叹息:“倒没想到你对这个朋友竟然这么挂念。” 程诗苗沉默了一会儿,轻轻地道:“大学的时候几个朋友一起去野营,我不通水性,一不小心掉进河里差点死了,那会儿她是唯一一个奋不顾身地跳进河里救我的人。我欠她一条命。” 叶长生闻言微微扬了扬唇角,他把支票拿在手里把玩了好一会儿,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的指缝里夹着晃了晃,笑眯眯地:“行吧,这个单子我接了。今天让我收拾准备一下,你回头把地址传给我,我明天一早就出发。” 贺九重看着他的动作,又偏了偏头淡淡地扫了他一眼。 程诗苗却是眼睛亮了亮,她站起来朝着叶长生深深鞠了一躬:“谢谢……谢谢你。叶天师,我马上回去找一下地址,那这件事就拜托你们了。” 叶长生摆了摆手:“拿人钱财与人消灾。小事情,小事情。” 程诗苗又深深地望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了个别,拿着自己的包便快步离开了屋子。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偏着头朝着程诗苗离开的方向久久地望着,心里没由来地起了一点烦躁,他眯了眯眸子,淡淡道:“有那么好看?” 叶长生听到他的声音回过头来,略有些疑惑:“什么?” 贺九重微微朝大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又淡淡地重复了一遍:“你觉得她好看?” 叶长生眨眨眼,似乎是回想了一下程诗苗精致的脸和那双又细又直的大长腿,点点头,真心实意的:“啊,挺好看的。” 贺九重感觉心里的烦躁随着叶长生诚恳的小模样变得更浓重了,他不屑地勾勾唇,声音带了些冷意:“这样便算好看了?魔界里的美人便是最末等的,也远胜她千百倍。” 叶长生这回算是听出来了贺九重的不满了,但是饶是他怎么聪明他一时半会也摸不透贺九重这会儿是为的什么不高兴,挠挠头,也只能顺着他的话道:“毕竟种族优势嘛,我们凡人怎么能跟你们那里的人相比?” 又突然侧了身,双手捧着他的脸仔仔细细地打量一圈,弯着眼睛一笑,“不说别的魔界人,光是看着你我就能知道,这世界上怕是没有谁能比你生的更好看了。” 他的手有些微的凉,贴在脸上的时候能嗅到一点若有似无的冷香。他和叶长生同食同宿,明明从没见过那头用过什么香薰,也不知道这种莫名撩人的冷香香气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贺九重半抬着眼望着他,似乎是被那双手上的凉意一冷,他心里的那份烦躁渐渐消退了去,连声音都带上了一点懒洋洋的味道:“你喜欢本尊的样貌?” 叶长生点点头收回了手,撑着扶手从挤得不行的单人沙发上站起身来,微微偏着头笑眯眯地道:“你长得这么好看,有谁不喜欢呢?”又捏了捏自己瘦得没有半点肌肉的胳膊,颇有几分艳羡地,“我要是能有你身材的一小半,我怎么至于到这个年纪了还没交过女朋友。” 本来心情已经舒畅了的魔尊大人听到这儿又觉得心情似乎不是那么舒畅了,挑挑眉,声音听起来隐约有几分嘲讽:“你还想交女朋友?” “我还想要个孩子呢!”叶长生用眼角睨他:“怎么,你还不许别人有理想吗?” 贺九重似笑非笑:“别人是别人,你是叶长生。别人可以,你不行。”站起身来,用绝对的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你的理想,只需要有好好赚钱、努力保命这两条就可以了,不是吗亲爱的?” 虽然唯我独尊的魔尊大人一直都有些不讲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会儿的他看上去似乎格外的不讲理。 叶长生震惊地看着不可理喻地贺九重好一会儿,摸摸鼻尖,暗自叹口气,态度又平和了下来。算了,不讲理就不讲理吧,谁让他是他召唤出来的呢?一个好的饲主就要能够包容自己爱宠的所有小脾气。 “我觉得你说的对。”叶长生真诚地扬起笑脸,“我都有你了,还要什么女朋友呢。我现在的目标就只有一个,那就是努力赚钱让好你过上好日子啊!” 魔尊大人满意地点点头,丝毫不在意这句话听起来仿佛自己像是被比喻成了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 “那么,你也该饿了,我去给你买早饭吧……就楼下的小馄饨可以吗?”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微微松了一口气,伸了个懒腰揉着自己的头发就往门边走,“你要是没事,就帮我把屋子里的衣服收拾一下。哎……我听着那头的形容,只怕这回儿出门,我们两个又是要有一番折腾了。” * 对于遥远僻静的小村庄来说,冬天的夜晚似乎来得格外的早,天一黑,似乎整个村子便都沉寂了下来。到处都是安静的,安静的几乎有些异常了。 纪筱将自己缩成小小地一团,手里死死地攥着一个几乎快没电了的手机,一双大大的眼睛惶恐不安地望着门的方向,身子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而不停地微微打着颤。 “咚咚咚” 有敲门声响起,轻柔的,不疾不徐的,在这沉寂的夜色里像是一下一下敲击在纪筱的心脏上,压得她险些喘不过气来。 这个家里都是粗人,拍门的时候都是用手握成拳,砸的震天响,恨不得是要将门给砸烂似的粗暴。能这么温柔和缓的,整个家里也只有一个人——她表哥花了三万块钱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那个城里表嫂。 或者说,这会儿本应该已经入土埋葬了的那个死于疫病的表嫂。 “筱筱,开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你这孩子,在家里又把门关起来干什么?” 女人的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点江南的口音,吴侬软语的很是动人。纪筱曾经很喜欢这个和她认识的村妇完全不一样的嫂子:她喜欢她教她读书、识字,喜欢躺在她怀里,听她给她讲远方的故事,还喜欢她用带着江南口音的声音给她哼着小曲。 只是,那都是曾经了。 纪筱这会儿听着门外那熟悉的吴侬软语只觉得更加害怕了,她把双手环着膝盖抱住得紧紧的,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整个身子随着那敲门声更加剧烈地颤动着,惶恐不安地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突然,门外的敲门声停了,但与此同时,门栓被拨动的悉索声却紧接着传到了耳里。纪筱略有些惊慌地稍稍露出两只眼睛望过去,一眼就看见自己明明已经插好的门栓这会儿竟已经摇摇晃晃地只挂了一个边角。 她瞪大着眼睛还不等反应,便听“哐当”一声,门栓径自掉了下来,原本紧闭的大门被一阵风吹开,屋子外面一个气质温婉的女人看见门开了,便把视线直直地朝屋里对了过来,这一看,正与她含着惊恐的眼神撞了个正着。 “你这丫头,怎么吃个饭还要三催四请呢?你哥哥他们都在外面等着你,快和我一起过去吧。” 女人温柔的声音里带着点嗔怪,缓缓抬步走了进来走到了窗边坐了,视线在瑟瑟发抖的纪筱身上转了一圈,似乎是察觉到了那头的不对劲,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秀气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担忧:“筱筱你怎么在发抖,是冷么?还是生病了?” 纪筱强忍着自己想要躲开女人伸过来那只手的心情,勉强仰起头望着她笑着道:“大概是吹了点冷风,这会儿我身体不是很舒服……表嫂,今天我不大想吃饭了。” 女人闻言皱皱眉:“这怎么行?人是铁饭是钢,你身体不舒服才更要吃,要是饿坏了更难受怎么办呢?”说着,拽着纪筱的手腕就要将她拖下床。 “表嫂!”纪筱被女人这一拉,脱口而出的声音近乎于尖叫了,她对着女人疑惑的眼神,不自然地移开眼,微微哆嗦着唇瓣道,“表嫂,我是真的吃不下。求求你了,我就今天晚上不吃,明天……明天我一定好好吃饭。” 女人深深地望着纪筱。也不知是不是她的眼瞳太过于黑亮了,在屋里煤油灯的昏黄灯光下,虽然那双眼的眼神似乎是温柔的,但是仔细瞧来却总是带着一点冰冷刺骨的阴森感。 纪筱不敢和她对视,却也不敢在她面前表现出自己内心喷薄而出的恐惧,只能微微偏过视线,努力抑制住身上的颤意。 “哎,你这孩子。”女人望了她好一会儿,像是终于妥协了,又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细语地道,“既然不舒服,那就早点睡吧,明天早上我让你哥给你煮粥吃。” 纪筱拼命地点着头,偷眼看着女人又站起来缓缓地走出了门去,这才赶紧起身又将门关上了,然后背靠着那老旧的木门,精疲力尽地缓缓滑落坐到了地上。 温柔的嫂子还是记忆中那么温和良善,就算是被人拐骗到深山,满心委屈地嫁给她那个又丑又老的表哥,她对她这个小姑子依旧是那么关怀备至。 一切好像没有什么不对。 纪筱把头深深地又埋进了双臂之间,竭力地想让自己停止身上的颤抖。 ——只是她却分明看见,灯光下的她,早已经没有了影子。 * 程诗苗给的地址似乎是用相机从什么信件上照下来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只能勉强看清楚上面那字迹潦草的“纪家村”。 叶长生拿着那张照片上的地址又去网上再查了查,那个所谓的纪家村大概位于中部的H市底下一个乡镇下面。 H市离X市比起当初A市还要来的更远,但顾及到贺九重的黑户身份,叶长生只能又迫于无奈地带着贺九重一同坐上了需要转乘两次的长途大巴。 看着越来越贵的车票,叶长生唉声叹气忧郁了好一会儿,正准备对着那头再抱怨几句,可转念想想贺九重当初一言不合抱着自己就飞的经历,抱怨的话哽在喉头,到底没敢再吐槽什么,乖乖地放好了行李跟自己的魔尊大人一同承受起了路途的颠簸。 车子开的不慢,只是这次路上运气不大好,接连遇上车祸堵车和台风来袭,两个人在中转站又不得不歇了一天,等到了第三天下午,他们才勉强抵达了H市。 从车站出来,叶长生照例先打了个的去宾馆,这回上车,他特意打开副驾驶那头的车门坐到了司机的身边,顶着一张少年感十足的脸,一上车便笑眯眯地同那司机师傅攀谈了起来。 不得不说,大概是从小就吃神棍这一行的饭,叶长生语言天赋全部点满,特别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更是已臻化境,三言两语的工夫,便哄的那司机喜笑颜开,恨不得把自家祖宗十八代的户口都给他说个清清楚楚。 叶长生也不嫌他聒噪,就微微含着笑认认真真地一路听他叨叨。那头好不容易将自己家的情况扒拉干净了,像是反应过来自己说的有些太多了,憨憨一笑转而问向这头道:“诶,我说小哥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本地的啊。” 这头便弯着唇笑笑,点了点头回道:“确实不是本地的。”又透过中央后视镜扫了一眼正坐在后车座上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男人,缓缓道,“我和我室友前几天受到一个朋友的邀请过来这边玩,这不,从X市出发折腾了好几天刚刚才到这儿么。” “X市啊,我的乖乖,那是远得很。”司机咋舌,手上握着方向盘熟门熟路地打了一个转,又热情满满地道,“不晓得小哥你们要去哪?要不要我给你们指指路?不是胡吹,我在H市也开车开了二十几年了,整个市上到市区下到底下的乡镇村落,还就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叶长生双眼闪烁了一下,嘴角扬起的弧度更大,他笑嘻嘻地:“那正好,我正愁着不知道明天怎么找路过去呢!”扫了一眼手机上的地址,“师傅,话说你知道‘纪家村’怎么走吗?” 这话一说出来,只见那开车的司机眉头一皱,竟是“吱呀”一声把车子在路边停了下来。侧过头有些古怪地望了叶长生一眼,再开口,声音配合着表情看起来有几分微妙:“你们要去纪家村?” 叶长生与贺九重对视一眼,随即又状若无事地点点头,一脸无辜地问道:“地址上是那里没错……师傅,纪家村怎么了?” 那司机深深地望了一眼叶长生清秀瘦弱的模样,叹了一口气,又缓缓将车开动了:“虽然这话我说不太好,但是吧,你知道H市不比X市,这里的发展的晚,风气有些地方多多少少也彪悍些。市区里还好一点,底下的乡村……特别是那个纪家村!” 司机似乎是想到什么,脸上也忍不住地露出一丝嫌恶来,好一会儿才啐了一口道,“穷山恶水出刁民这话也不是没道理的,他们啊,不但刁,还排外得很,我们这边的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一个人都不敢从那边儿过……而且我看你这么个斯斯文文的模样,真要是就这么过去了,怕是扛不住哩。” 叶长生笑开了花,他往后努努嘴,狡黠地道:“没关系,我这兄弟是个练家子,世界冠军级别的,他们民风再刁,就算全村上我也不怕。” 司机一听愣了愣,下意识地便掀了眼皮子透过镜子往后瞧,但他还没来得及仔细瞧清楚后座那位客人的模样,只见一双黑得泛出一丝猩红光泽的眼瞳突然也抬了起来,两处视线撞到一处,竟生生将他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四十多岁老爷们吓出了一身冷汗。 “诶——哎!”司机缓了好半天,这才终于从贺九重那一眼的压迫中回过神来,只是心脏还是跳的厉害,他吁了一口气,望着叶长生算是服了气,“是了是了,有了这兄弟在你旁边护着,大约你们也出不了什么岔子。”想了想,又道,“只是‘纪家村’在全市的风评都差得很,地方又偏又闭塞,政府一直不愿意拨款修路,除非你开天价包一辆车,不然大概也是没有人愿意去哪儿的。” “这样吗。”叶长生闻言,把眉头微微皱起来,似乎是觉得有些头疼。 司机看着那么清清秀秀一个少年人一脸犯难的样子不自禁地想到自家在外面读书的儿子,忍不住就动了点恻隐之心,他犹豫了一下提议道:“要不然这样吧,明天我是要去木槿镇办事的,从镇子到村里你们再走,大概也就两三个钟头的路。你们要是愿意自己走这一节,明天我走得时候就给你们捎上。” 叶长生当然是求之不得,他点点头忙应声道:“那就谢谢师傅了,不知道明天师傅几点出发?” 那司机将车停到了叶长生定的那家宾馆前,看了下时间估摸了下道:“早上九点吧。冬天里天黑的早,太晚了只怕你们到时候路都看不见了。”抽了一张名片过去,“这上头是我手机号。” 叶长生将名片接过来,付了车费与贺九重下了车,取了行李箱后冲着开着的车窗笑着道谢:“那真是谢谢师傅了,明天九点我就在这儿等你。” 说着,冲那头挥挥手,又带着贺九重去宾馆前台办手续去了。 拿着房卡开了门,贺九重望着叶长生淡淡道:“看来这个纪家村本来就不是什么好地方。” 那头将行李箱往旁边一搁,一个冲刺就往床上扑,巨大的冲击力让叶长生整个身子在床垫上小小的起伏了几下,好不容易趴住了,伸手在床头扒拉过一个枕头垫在脸下,声音透过枕头传过来显得有几分沉闷:“所以我才说这次的单子看起来还有的折腾啊,啧。” 32.魇魔(二) 第三十二章 贺九重走到他身边坐了, 灯光下,少年人的发乌黑细软, 看起来让人很有伸手去摸一把的冲动。他眸子微闪了一下, 偏过头, 将视线滑落在他的脸上:“既然你不想折腾,当时为什么要答应?” “二十万呢好歹。”叶长生把脸偏过来,微微摇晃着手比划,乌黑的眼里闪着亮亮的光, “苍蝇再小好歹是肉!” 贺九重这会儿却没心思再听他在说什么了, 他的注意力微微下滑,完全落到了叶长生下滑的棉衣拉链下,里头锁骨处那半明半暗的一小块白的发光的皮肤上。 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家宾馆的大床房灯光要格外暧昧些,偏暖色调的光线打下来, 在床上那人的身上勾勒出一片暧昧的光影。 纵然因为天气的缘故让他穿得有些臃肿, 但是或许正是如此, 当那头侧躺下来透过宽大的棉衣偶尔窥见里头的一点玉色,反而半遮半掩显得愈发撩人起来。 贺九重的眸色微不可查地深了半分。 强装着若无其事将视线移到屋子里头的灯具上,压了压嗓子开口:“明天到了木槿镇你想好了要怎么去纪家村吗?” 叶长生蹬掉鞋,抱着枕头坐起来抓了抓头发:“什么怎么去,不是早先那司机说了再走两三个小时就到了么。” 贺九重用眼角斜睨他:“山路不好走, 你的体力真的能撑上三个小时?” 叶长生顿时觉得有些苦恼。 实际上像他这中战斗力只有五的体力废, 就算是在水泥砌好的平地上, 走上两三个小时他也得累的半死……山路什么的, 他真走, 到时候可能要给贺九重一根绳子让他绑在他身上,将他吊着拖上去了。 “那我不走还能怎么办?” 贺九重望着他,对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叶长生一眼就看穿了贺九重的丑恶心思,他扯着手里的枕头,将头摇成拨浪鼓:“不,不飞!”将手握成拳摆在胸口,异常坚定地,“哪怕这双腿走废了我也不会再让你带我飞一回!” 贺九重把身子侧过去,扬了扬眉:“上次飞到最后,本尊见你不是也没那么害怕了吗?” 叶长生愤怒地反驳:“什么叫‘没那么害怕’,我那明明是害怕过了头反而大脑已经死机了你懂吗?” 贺九重点点头:“那你明天要是真的走不动了,记得千万别来求本尊。” 叶长生仰面,一双乌黑的眼里展现出了新时代年轻一辈的铁骨铮铮:“我不会的!” 然而,打脸的时刻来的总是那么快。 第二天当那个好心司机将他们送到木槿镇与纪家村的交界口时,下车的那一瞬间,看着满地坑坑洼洼的泥巴路,真·体力废·战五渣·叶长生几乎一瞬间就后悔了昨天夜里他满脸骄傲地在贺九重面前夸下了海口的行为。 “我说,这泥巴路这么脏,”叶长生舔舔嘴唇,看着站在自己身边面色冷淡的男人,眨眨眼讨好地道,“你要是这么走,到时候别把你的衣服和鞋都给弄脏了。” 贺九重偏过头,猩红的眸子里带着点玩味,勾勾唇笑道:“没关系,反正你都已经知晓了本尊的真名,本尊可以等你走到了纪家村再来召唤我过去。” “这怎么行!你不是说我作为你的炉鼎,一时一刻都不能离开你身边吗?”叶长生连忙摇头,痛心疾首“我怎么能够残忍地将你一个人抛弃在这种荒郊野外?” “偶尔一次没什么关系。”贺九重却气定神闲,“再说,你不是怕这泥地弄脏了本尊的衣服鞋子么。” 叶长生被自家召唤兽的无耻震惊到一时无话可说,沉默好一会儿,紧了紧自己的衣服,昂着头继续铁骨铮铮:“红军万里长征都走过来,这几里山路算什么!你在这里等着,不用多久我就走到了,到时候我再召唤你!” 说着,抬步便往前大步迈去。 一步,两步,三步。没跟上来。 九十八步,九十九步,一百步。还没跟上来。 九百九十八,九百九十九,一千。 叶长生回头,终于忍无可忍:“贺九重,你给我滚出来!!!”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一瞬间,黑衣红眸的高大男人便立即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男人微微眯着眸子,半垂着眼皮瞧他,唇角陷下去的弧度看起来似笑非笑:“你刚才说什么?本尊没听清。” 叶长生见他真的出现了便怔怔地眨了眨眼,作困惑无辜状:“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啊。”又眨眨眼,视线在他身上转一圈,更加困惑无辜,“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你在原地等我吗?”想了一会,恍然大悟,凑过去靠在他身上甜腻腻地,“哦,我知道了,你还是心疼我,舍不得让我一个人奔波的对吧亲爱的?” 贺九重看着仿佛被戏精附体的叶长生,唇角微微翘了翘,伸手在他头顶按了按:“别废话了,快走吧。” 果然,那头发比想象中的手感还要细软舒服,在掌心划过的时候,便引起了一点淡淡的酥麻。 而那一点酥麻随即又像是活了似的,顺着那掌心渗入皮肤流进血液,然后又一点点地瘙到了心脏的某处泛起一丝浅浅的涟漪。 叶长生在身后瞧着前头那人高大却又异常坚定的背影,摸了摸鼻尖,眼底微微浮了一抹笑。拉了拉肩上背包的带子,随即也抬步跟了上去。 后半段路叶长生到底是没能自己走下来。 熬过前半截凹凸不平的泥巴路后叶长生已经觉得自己体力濒临极限,带这一段走完,再看看那到处都是碎石陡坡,几乎下不去脚走的山路,已经红蓝条双双耗尽的他终于向贺九重举了白旗。 那头嘴角勾了丝笑意望他,猩红的眸子里带着点懒洋洋的挑衅:“你昨天在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叶长生苦哈哈地立即道:“床上的浑话怎么能当真呢?” 贺九重挑挑眉,漫不经心地道:“那你现在是想跟本尊认错了?” 叶长生赶紧点头,态度无比诚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应该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好歹!我真的走不动了,再往上爬这双腿就该废了——”伸手比划一下自己的腿,声泪俱下地,“亲爱的,我是不是你最疼爱的人,你为什么不说话?” 贺九重冷冰冰地:“是不是你心里没点数吗?” 叶长生听到这句话却立马喜笑颜开,一个小冲刺跳到贺九重背上像只无尾熊似的将他攀住了,脸贴着他的长发蹭一蹭,声音甜腻腻的:“谢谢亲爱的!”也不看那头带着凉意的视线,只是自顾自地给他鼓劲儿,“不要用飞的,反正就这么一点路了。加油么么哒。” 贺九重感受着耳边温热的气息,眸子微不可查地眯了一下。 如果是按照他以往的脾气,叶长生敢对他这么放肆,他早该将人拽着衣领丢出去了。但是要命的是,他现在心底明明还盘旋着这个念头,只是身体再无法果断地做出这样的动作来。 他最近一段时间似乎已经越来越纵容叶长生了。 贺九重这么想着,手上却不自觉地环住了背上那人垂下的腿,好让他趴得更舒服一些。 啧。太瘦了。 虽然乍一眼瞧过去,他就知道叶长生的身材是纤瘦单薄的,但是直到背在身上亲手触摸到后,他才知道他比他看到的还要更加瘦弱。 明明平日里吃的也不少,那么多东西吞下肚子后又被藏到哪里去了呢? 贺九重下意识地捏了捏叶长生难得还长了一点肉的大腿。那头自然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脑袋懒洋洋地压在身下人宽厚的肩膀上,声音漫不经心中带了点提醒:“亲爱的,你再捏下去,我就要告你性/骚扰了。” 贺九重闻言,唇角似乎是扬了半分,用眼尾往身后轻瞥了一下,一副有恃无恐地嘴脸淡淡道:“那你是要自己下来走?” 叶长生歪着头看了看一眼似乎望不到尽头前路,思考一秒钟,重新趴回去挥了挥爪子笑眯眯地:“啊,性/骚扰是什么?我们两个都老夫老妻了,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前头的贺九重微微侧头望他,眼底含了点似笑非笑的玩味,只是到底没再说什么,紧了紧环着叶长生的手,然后加快了脚下的步子。 因为后半程贺九重的功劳,才刚过十二点不久两个人就已经抵达了所谓的“纪家村”。只是说是村落,往里头一眼瞧过去也不过寥寥三四十户人家,大约是能算是个生产队的数量。周围是已经开垦好的农田,将里头的农户不规则地环绕着,形成了一个深山里头的小小聚集地。 先前还算明媚的阳光一瞬间便消失了,风一吹,刮在身上更显得阴寒。 大概是因为村子里封闭的厉害,基本上没来过什么外人,叶长生和贺九重刚一出现便立刻受到了好几个村民远远地围观和议论。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看上去已经年岁很大的老太太朝他们走了过来,她的脸上已经满是皱纹,身材也是异常瘦小干瘪,浑浊的眼睛望着人的时候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敌意:“外乡人?” 她说的是纪家村的本地话,带着浓重口音话听起来有些艰涩难懂。 贺九重偏头看了一眼叶长生,却见那头一点也不怯,微微欠下身,将视线与那老太太齐平,笑眯眯地用着还算地道的本地话与老太太道:“是从外地来的。朋友说纪家村人杰地灵、山清水秀,是个好地方,特地请我们过来做客的呢。” 老太太似乎愣了愣,狐疑的视线在叶长生清秀讨喜的脸上转了下,眼底的防备稍稍去了一些,开口又问道:“哪个叫你来的?” 叶长生便将程诗苗给他的那张照片从包里掏了出来递过去,嘴里问道:“奶奶您认识纪筱吗?” 老太太伸出的手还没接稳照片,听到叶长生的话身子猛地抖了抖,再抬头望过去,眼神里重新装上了浓厚的防备:“什么纪筱?我们这没这个人!”话音未落,又伸出手就将叶长生往外推,嘴里一边不干不净地骂着什么,一边嚷嚷道,“我们村不欢迎外乡人,滚,滚出去!” 老太太这一闹,原本只是远远地在外头观望的村里人一时间全操着家伙聚集了上来,有小孩子在旁边怪叫着,性子虎一点儿的,甚至摸着地上的石头就往叶长生这头砸了过来。 眼见着一块鸡蛋大小的石头就要砸到他的额头上,还没来得及躲避,却见一只宽大的手蓦然横切过来将那石头握住了,而后反手随意地一掷,正中一旁那个闹腾得最欢的孩子的腹部。 明明只是块并不很大的石头,但是莫名巨大的冲击力却将那孩子撞得直往后滚了好几圈才停住。那孩子像是被砸懵了,在地上狼狈地坐着愣愣地捂着肚子,呆呆着望着周围的人,好一会儿才觉出疼张大了嘴巴嚎啕大哭起来。 伸手卡着那个凶神恶煞嘴里还在骂骂咧咧的老太太的脖子将人缓缓地提溜起来,黑中泛着猩红色异芒的眼瞳冰冷地含着一丝狂肆:“从现在开始,你如果再多说一个字,本尊不介意抉了你的舌头,缝了你的嘴。让你这辈子再也不能开口。” 老太太在这村子里嚣张蛮横了一辈子,想来也是从来没遇见过贺九重这样的狠角色,她双脚扑腾地试图想要重新踩回到地面上,一张脸因为缺氧而变得紫胀,她对上了那双冰冷的眼,一时间只感觉自己像是和死神相望了一样,忍不住打从心底起了一丝战栗。 “妈!”一个壮汉从远处赶来,看着贺九重正掐着老太太,怒吼一声操着铁锹就朝着他就冲过来,只是这边却是连个眼神都欠奉,直接一脚踹在他心窝上,这一脚就将个近二百斤的汉子踹飞了十多米。 “听懂了?”贺九重将手中的老太太随手丢到了一旁,冰冷的视线一一从周围蠢蠢欲动的村民脸上划过,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一丝嗜血的戾气,叫人听在耳里,便忍不住地想要跪在他面前求饶似的。 所有的人在对上他双眼的那一刹那便立即丧失了所有的战意,他们战战兢兢地,只怕多动一下就要惹得那头大开杀戒。 “哎呀,干什么,干什么。”一直站在旁边的叶长生看着成功被震慑住的一众村民,心里满意地点个赞,面上倒是立刻摆出了笑眯眯的样子上前来打圆场,“我们来纪家村是玩的,又不是寻仇的,把气氛搞这么僵干什么?” 弯下腰,将掉在地上的那张照片捡起了放在手里轻轻拍了拍灰,瞅一眼上面笑的阳光灿烂的女孩,然后将照片举在手里扬了扬,弯着唇角也朝四周看了一圈:“那么现在有人能告诉我,纪筱她到底在哪儿了吗?” 村民们面面相觑却并没有一个人开口,面色似有古怪。正在一片微妙的沉默中,突然,一个女人细弱的声音传了出来,带着一点外地的口音:“我、我知道。” 叶长生一抬眼,顺着那道声音望了过去。 那是一个和周围的农妇画风明显不同的女人。大约只有十六七的年纪,一头秀丽的长发,一张小巧的瓜子脸。虽然因为风吹日晒皮肤已经开始粗糙了,但是依旧遮不住她原本白皙秀气的模样。 女人的话一出,站在她旁边的男人就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但是还没等那个男人再做其他动作,眼见着叶长生和贺九重走了过来,他又只能赶紧龟缩下去,眼观鼻鼻观心,想尽量让自己不去引起那头那个黑衣煞神的注意。 叶长生走到那个女人的面前,笑着放轻了声音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人瑟缩了一下,她把头深深地低下去,双手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严小秀。” “小秀,真是个好名字。”叶长生点点头夸赞了一声。 贺九重淡淡地瞥了一眼身边少年人的侧脸。那张脸上一双乌黑的眼微微弯着,笑意盈盈地竟看不出半点虚伪来。 他一直觉得叶长生这一点确实非常的让人佩服。他的长相明明也说不上多么漂亮,但是当他一笑起来,却像是整个人突然地有了一种魔力。这个时候无论他对你说什么,仿佛都是真心实意,让你忍不住地便想要去相信这个人。 天生的欺诈师。 贺九重这么想着,却又忍不住微微勾了一下唇角。 很久没有听到这样夸赞的严小秀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一眼叶长生,做了个“谢谢”地口型,然后道:“纪筱家就在里头,你们跟我来吧。” 说着,转身就想走。 只是她刚走一步,一直站在她身边的男人终于还是受不了了,一手抓住她的衣角,焦急地低声道:“你这婆娘,不要命了?奎子的那个婆娘说不定还在屋子里呢!” 严小秀侧头望了男人一眼,她微微抿了抿唇,虽然模样依旧怯生生地,但是声音却很坚定:“你们怕兰姐,我不怕。”又把眼睛垂下去,低低地补充道,“我没害过她,我不怕。” 说着轻轻地将衣角从男人的手里抽了出来,闷着头就往前走。 叶长生跟在她身后,视线划过周围村人们乍青乍白的脸,眸底深处像是有两尾阴阳鱼缓缓地游动了一下,但紧接着,他便又敛了眸,带着贺九重一道快步跟了上去。 村落里的屋子虽然大体是聚在一起的,但是也有离得稍远些的。而在这其中,纪筱的家大约就是离得最远的那个。 严小秀领着两个人走了好一会儿,直到停在了一个看上去就很破败的屋子,才停了步子,伸手往前指了指,细声细气地道:“纪筱家就在这里了。” 叶长生点了点头,又把视线落在了严小秀身上,眼尾轻轻掠过那跟在远处的一群人,微微弯了弯唇,放轻了声音似乎有几分突兀地开口问道:“没想过要逃吗?” 严小秀愣了一下,直直地朝着叶长生望了过去。 她似乎是没想到自己什么都还没说,仅凭着刚刚在人前的三言两语,眼前这个乍眼瞧起来便觉得涉世未深的少年人竟已经将她的事情猜了出来,眼眶微微一红,又把头低垂下来,轻轻地道:“怎么没想过呢?” 叶长生的眸子很黑,但是一眼却看不出什么情绪来。他似乎是看着她,但是又似乎是透过她在看着别的什么,沉默了片刻他又突然道:“如果现在能逃出去,你还愿意走吗?” 严小秀半低着头笑了一笑。明明是一张依稀还残余着几分稚嫩感的脸,只是神色却带着些悲凉和沧桑。她迟疑了一下,缓缓的摇了摇头:“现在我在这里孩子都生了两个,人生已经全毁了。逃不逃出去,又有什么区别呢?” 叶长生又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只是瞧着她又转身走远了,这才微微眯了下眼,转过来抬手拍了拍门。 开门的是个腿有点儿瘸的中年男人,他的皮肤蜡黄,一双眼睛木然无神,朝外望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种病恹恹的迟钝:“你们……找谁?” 叶长生不动声色地将男人打量了一圈,带着点笑模样问道:“纪奎?” 男人似乎是没想到会被人叫出名字,轻轻地点点头,又僵硬地开口:“你是?” “我姓叶,是纪筱的朋友。”叶长生笑眯眯地,“纪筱在家吗?” 纪奎似乎看起来更困惑了:“筱筱的朋友?她怎么没跟我说过……” 话音未落,却听后面一道温柔的女声传了过来:“当家的,是谁过来了?” 女人声音响起的一刹那,只见门前的纪奎身子便猛烈地颤抖了起来,他木然的眼里浮上了深深的恐惧,牙齿几乎都在打架。他侧过身,给身后的女人让出路来,畏畏缩缩地道:“有、有人……来找筱筱……” 女人便走了过来。 她有一张年轻得看不出具体年岁的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水汪汪的黑色眼睛含着一点笑意,瞧上去温柔又和善。她的视线掠过在门口站在的两个人,微微点了点头便将他们请进了屋子:“我是李兰,纪筱的表嫂,这是她表哥……哎,这小村子太偏僻了,平时几乎从见不着外人,真难为你们还能大老远过来。” 说着,泡了两杯茶端了上来:“你们坐,一路走过来累了吧,筱筱在屋子里,我这就给你们把她叫过来。” “表嫂不用麻烦了。”叶长生伸手虚虚地拦在了李兰面前,一双眼依旧是笑得弯弯,声音低缓而温和,“我们两个是想给筱筱一个惊喜才特意事先都没联系就这么突然过来的,表嫂现在叫她不是就让我们两个的苦心功亏一篑了么。” 李兰微微一怔,视线随即在叶长生和贺九重身上转了转,像是想明白了什么,捂着嘴忍不住一笑:“啊呀,那确实,我这一插手可真是不识趣了。”又伸手指了指,“那最里头那个就是筱丫头的屋子,你们直接过去就行了。” 叶长生眨眨眼,笑眯眯地:“那我就先谢谢表嫂了!”低头扫一眼桌上热气腾腾的茶,又掀了眼皮将视线落在李兰秀丽的脸上,“这茶表嫂替我留着,等晚些时候我们再来喝。” 李兰被叶长生一口一个表嫂喊得笑个不住,点点头柔声道:“快去吧。” 叶长生伸手一拽贺九重袖子,止了那头略有些深沉的视线,扯着人便赶紧朝着纪筱的房间走了过去。 33.魇魔(三) 第三十三章 纪筱已经很久没能睡上一个踏实觉了。 自从李兰死而复生以后, 她最怕的,就是每天李兰在她门前驻足时拍打她房门的声音。 迷迷糊糊地从半梦半醒地状态下醒来, 纪筱隔着房门突然听见外头传来了一阵不同寻常的响动, 她仿佛起了一丝什么预感一般, 心跳蓦然快了一些。四处张望一下,像做小偷是的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然后踩着拖鞋趴到窗前往外看了看。 但可惜的是,窗子前面恰好有一颗大树, 树的枝丫斜斜地横插过来, 正巧将她的视线遮挡得严严实实。 皱着眉头又瞧了几眼,见着确实瞧不见什么东西了,只能又悻悻地回到床边坐了。屋子里头隐约传来了李兰和陌生男人交谈的声音,没多会儿, 那说话的声音停止了, 紧接着便是人的脚步声渐渐由远及近, 然后突然停在了自己的门前。 “咚咚咚” 有规律的敲门声缓缓响了起来,纪筱听见那动静,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反射性地屏住了呼吸,全身抑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谁?” 她伸手用被子将自己全身包裹起来,警惕而又惊慌地看着门的方向, 好半天, 才哆哆嗦嗦地开口问道。 她的声音很轻, 轻的连她自己都不是很能听得清, 但是外头的人却在她的话音落地后便停止了敲门的动作, 紧接着,一道年轻的男人声音响了起来,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筱筱,是我。” 纪筱微微怔了怔。 饶是她怎么回忆,那道声音对她来说都是陌生的。但是能够这么亲密地叫她筱筱,那就说明并不是认错了人? ——再者说,能找到纪家村这么偏远的地方来的,怎么想也不可能是找错了人吧? 是谁? 纪筱心底有些紧张,明明是大冷的天,她的掌心却沁出了细细密密的一层湿汗来。她将身上的被子放到了一边,谨慎而又带着些犹豫地走到门前,试图透过那门缝往外望:“你是谁?” 外面那个声音便突然笑起来:“筱筱,你也太没良心了。几个月前明明你和我们在苗苗那里玩的那么开心,怎么,才回家呆了几天就翻脸不认人了?哎呦喂,我的这颗纯洁的少男之心啊,可要碎成一片片啦。” 纪筱蓦然瞪大了眼。 苗苗?程诗苗? ——苗苗叫人来找她了?! 巨大的喜悦夹杂着一种说不出的委屈恐惧,她一把拉开门栓打开了门,红着眼眶朝着外头看了过去:那是两个年轻的男人,矮一点的大约只比她高个十公分的样子,穿着一件厚厚的浅蓝色棉衣,清秀的脸上一双弯弯的笑眼,看着人的时候有一种让人觉得格外暖心的魔力。 至于另一个高些的—— 纪筱只扫了一眼就赶紧把视线收回来了不敢再细看。 模样她没能瞧仔细,但大概是绝顶的好看的。和旁边少年人那种令人舒心的清秀精致不同,他的好看是那种极张扬霸道,俊美得仿佛是上天所有的宠爱全部汇集到了他一人身上去似的。但是在那样无出其右的容貌下,更让人觉得震撼得是他那身带着血腥味儿的煞气。 只这么一瞥,她就足以明白这个男人的危险不是能让她轻易靠近的。有一瞬间,她甚至快要抑制不住自己骨子里的战栗,几乎要让自己整个人跪下来去匍匐在他的跟前。 虽然感觉不同,但是隐约的,纪筱觉得这个穿着不合时宜的黑色衣袍的男人似乎要比李兰来得更让她觉得恐惧。 “怎么,我们从X市颠簸了好几天专门来看你,你也不请我们两个进去坐坐么。” 轻快中带着点笑意的声音将纪筱的思绪拉了回来,她看着眼前清秀的少年一张挂着笑意的脸,先前紧绷着的心不由得就松快了一些。抿着嘴点了点头,将路让出来请两人进了屋,随即又像是防备什么似的赶紧将大门的门栓插了回去。 “你们……”纪筱张了张嘴,嗓子的干涩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紧绷,“是苗苗让你们过来的?她让你们来找我了?” 叶长生瞥一眼贺九重,那头双指并成一线,倏然自上而下划过,只见一道淡紫色的半透明薄膜一闪贴附在屋子四面的墙上,随即又消失不见了。 “叶长生。”叶长生笑眯眯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了正目瞪口呆的纪筱,“职业算命、占卜抓鬼人——哦,如果比起天师你更愿意称呼我为神棍之类的,那我也没什么意见。” 纪筱望望手里的名片,再望望笑得纯良无害的叶长生,再望望已经融入墙壁中的那层淡紫色薄膜,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刚才那个……是什么?” 叶长生走到床边坐了,仰面望着她笑道:“你不是担心隔墙有耳么,做个结界挡一挡,说话不也方便很多?这么长时间了,想来你也有很多事情需要告诉我们吧?” 纪筱远远地看着叶长生和贺九重,心里又警惕起来:“你、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神棍啊。”叶长生乐了,微微眯着眼笑起来,伸了手比划了一下,“就电视里那种,专门坑蒙拐骗顺便跳个大神的那种。” 纪筱看出来叶长生这是在逗弄她,暗自咬了咬牙,却还是犹豫地走了过去低低地开口道:“苗苗……她怎么认识你们的?” 程诗苗是个怎么样的人纪筱是再清楚也不过的了,如果不是她真心信任的人,她不可能让这两个人过来找她。 可是……捉鬼?天师? 纪筱的眼神带着点怀疑地在正坐在她床上的少年人身上停了停,眼底不自觉地便流露出来一丝不信任:他这弱不禁风的模样,只怕还没有她结实,这捉鬼什么的……别真的只是一个来她这里招摇撞骗的神棍吧? 叶长生倒是不介意纪筱明显表露出来的怀疑,他弯弯唇开口道:“关于客户与我之间的交易隐私我有权保密,所以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具体的事情,就等你从这里出去见到程小姐后亲自问她吧。” 抬着眸子直直地望着她:“不管怎么样,我们两个现在已经是你逃出纪家村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确定现在还要在这里犹犹豫豫地跟我们浪费时间吗,纪小姐?” 纪筱心头猛地动了动,眉头也微微皱了起来:他说的没错,虽然她并不信任他们,但是现在这个情况,难道她还有别的什么选择吗? 她将手垂在身侧攥住,缓缓地走到叶长生身边坐了,沉默了一会儿,道:“你们见过她了?” 叶长生点头:“你嫂子是个很温柔的女人。” “温柔?”纪筱喃喃着,脸上表情似哭似笑,“是啊……温柔。” 她微微弯下身子,将手肘撑着腿上,双手将脸捂了起来,声音带着一丝轻颤:“我嫂子是十二年前去外地探亲的路上被人贩子迷晕了卖来的我们村子,那一年她才十七岁,刚刚结束了高考。听嫂子说,她考了六百三十多分,家里高兴地不得了,一直在讨论几个名校她到底要填哪一个。” “那个人贩子和我哥,把她的人生全毁了。整个纪家村……包括我,我们都是帮凶。”纪筱声音里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哽咽,她沉默了一会儿,又缓缓道,“她对我很好,辅导我功课,教村里的孩子学习,她还会给我做新衣裳。但是我对不起她……” “她想跑,我很害怕……纪家村太穷了,我哥是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才能勉强娶上一个老婆,她要是跑了,我哥就完了,他会被全村人戳脊梁骨的。我爸妈没得早,是我姑一家收养我的,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哥这么完了。” “我在给爷爷上坟的时候,把事情说了出来,我姑听到了……她召集了全村的人把嫂子抓了回去,他们很凶,那一天,他们差点打断了她的一条腿!”纪筱的眼泪从指缝里滴落下来,泪珠滴在她的棉衣上,氤氲出了一小片暗色,“我很害怕,我怕她会恨我,后来我高考考了出去,六年了,我再也没回这个村子。我没脸见她。” 叶长生偏着头望她,声音漫不经心却又仿佛无比尖锐地:“你当年说出那些导致你嫂子被抓的话,真的是无意的吗?” 纪筱浑身微微僵了僵,她把脸缓缓地从手心里抬起了,眼底通红,她似乎是怔愣了一下,然后带着点苦涩地笑了:“是啊,无意的吗?到现在想想,我自己也不能肯定了。我明明应该知道,那个时候我姑应该是在家的。” “虽然我是很同情表嫂,但是从她选择信任我、告诉我她想要逃跑的计划那一刻起,我心底里就从没想过为她的解脱而高兴。我没日没夜地担忧:她要是跑了,全村买来的媳妇以后要是都跑了,我们怎么办?警察会不会来抓我哥?村里的人会不会排挤我们家?没了媳妇没了钱,以后我哥的日子要怎么过?” 她闭上眼,唇角的笑意有点嘲讽:“我到底还是留着纪家村里的血的,我以为我读书识字,我跟那些人不一样。但是到头来还是一样的,自私且无耻。我哥已经毁了嫂子的前半辈子,而我却直接毁了她的一生。” 叶长生单手撑住了自己的下巴,问道:“你嫂子死而复生多久了?” 纪筱身子轻轻地颤动了一下,她皱着眉头,像是回忆着什么:“我是九月底接到家里的电话,说是我表嫂去世了想让我回去参加葬礼的。” 她思索了一会儿,开口道,“嫂子月初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连续高烧、头疼,等烧退了又持续呕吐,说是呼吸不过来。村里只有一个赤脚医生,根本治不了。我表哥倒是想带她去县城看看,只是他没钱,腿又不利索,家里也不想在嫂子身上砸钱,所以最后也没去成。” “这病恶化的很快,不过十来天工夫,有一天醒来,我哥发现嫂子她浑身僵硬,一探呼吸才知道人已经没了。我接到消息当天就坐飞机赶回来了,回来的那天是她去世的第三天,之后的几天都是我和我哥给她守的灵。等过了头七,我们便把棺材在后山埋了,谁知道——” 纪筱说到这儿,声音顿了顿,面色露出一丝恐惧,“第二天一早,那埋好的棺材竟又好端端地在客厅里放着了。” 叶长生扬扬眉:“你们就又把棺材埋回去了?” 纪筱用力地握着手,抿着唇点点头:“而且因为事情太蹊跷,我们甚至都不敢同村里人说,只能一家人又在晚上偷偷摸摸地找了个地方把棺材埋了。 这一晚上,为了防止再出现这种诡异的事,我们一家人都轮流在大堂守着,就这么折腾了一夜,倒是没有再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后来又过了几天,就当我放心下来,打算收拾东西回X市时——那棺材又出现了!” 贺九重走到叶长生身边坐了,他微微偏着头,一双猩红色的眸子里神色淡淡:“既然你本来就对她心里有愧,怕她化成厉鬼作祟,为何不早点离开这里?” 纪筱深深吸了一口,用手心抹了一把脸:“因为我走不了了。” 叶长生问:“——你嫂子?” “有时候,人比鬼要可怕多了。”纪筱摇摇头,惨笑道,“纪家村只有这么大,谁家有点风吹草动只要一张嘴,全村都能立刻知道,何况是死人复活这种事?他们都知道自己做了亏心事,怕我嫂子报复他们,所以想让我们家人做贡品,谁都不许走,谁都不许出家门,要在屋子里压制住我嫂子的怨气。” 贺九重闻言倏然勾了勾唇:“当初你不让李兰走,如今纪家村人又绑住了你。好一个天道轮回。” 叶长生回头瞪他一眼,暗示他不要这么光明正大的幸灾乐祸,那头一挑眉,神色却是狂傲。 但纪筱却对这样的讽刺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她甚至点了点头,应和了一声:“天道轮回,是啊,谁说不是呢。” “但是你在这里这么久了,我也没见你嫂子祸害你。”叶长生歪歪头,将纪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你看你都两个月了,不还是活蹦乱跳的吗?” 纪筱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苦笑:“你们如果今天留下来,晚上你就会明白了。” 叶长生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贺九重瞧着叶长生的模样就知道他大约是想到了什么,眼皮一压,开口便道:“你要是想到了什么就别卖关子了,快说吧。” “倒也不是什么复杂的东西。”叶长生回望一眼贺九重,又对着纪筱道,“你的表嫂不是鬼……与其说是鬼,不如说是一种叫做‘魇魔’的魔物。” 纪筱有些迷茫,她道:“这有什么区别吗?” 叶长生笑眯眯地:“这区别可大了去了!举个最简单的例子吧。”他道,“鬼是没有实体的,就算是纯洁的小孩子或是有阴阳眼的人偶尔能瞧见,但是也并不能真实地触摸到鬼本身,但是魇魔就不一样,你看,你的表嫂不还能跟你们一起正常生活吗?” 纪筱似乎还是不能理解:“魇魔究竟是什么?” 叶长生想了想,道:“给你讲个故事吧,故事的真实性已不可考,你就当个杂谈听听。” 他端坐着,慢吞吞地道:“话说这是清初时候的事了,话说那时候正流行文字狱,街头巷尾行人过客说错一句话有时候那就是掉脑袋的罪过。说有一个书生,文采不错,只不过平日写诗作画的时候一不小心犯了点忌讳被平日里得罪过得人往上举报了去,后来上头定了罪,认定书生是居心叵测,意图复辟前朝,当下就要拉去问斩。” 指尖在床沿上轻敲了几下:“只不过后来书生家里买通了当时行刑的刽子手,只说等行刑时那头拍他一下当做暗号,到时候他就不管不顾使劲跑。后来等行刑的时候,书生果然等到了身后的暗示,那边手一拍,他就疯了似的往前跑,一路跑出了城外,算是逃过了一劫。” “再后来,书生在另一个城市娶妻生子,和和美美地过了很多年后,因为想念家中父母和结发妻子,便又偷偷地回到了原来的住处,只是她妻子见他不喜反惊,直说他已经死了——” 纪筱听得入了迷,问道:“后来呢?” “后来么。”叶长生找了个舒服的坐姿又挪动了一下,继续道,“妻子告诉他,当初行刑时他没能跑脱,刽子手拍他一下,他下意识伸长了脖子直接被一刀砍了头,当初是她亲自为他收的尸,连血衣都还留着。那书生见了血衣,突然便想起了当初自己真的死了的事实,‘啊’地一声,顿时化作一摊血水消失不见了。” 纪筱反应过来:“你是说,我嫂子也是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所以化作了‘魇魔’?” 叶长生点点头:“或许是这样,要是想要除掉‘魇魔’,只要找出她已死的证据就行了。”他撑着床板站了起来,弯弯唇,“那么问题来了,你现在是真的想让你的嫂子消失,再亲手杀她一次吗?” 34.魇魔(四) 第三十四章 叶长生这句话问得刻毒, 纪筱听在耳里整个人一下子就怔住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眼看他道:“可是你这次过来, 不就是为了捉鬼么?” 那头双手往后撑着床, 晃了晃腿, 脸上挂着一点惬意的笑,声音慢悠悠的:“谁跟你说我是来捉鬼的?” 纪筱的视线在叶长生脸上转了好几下,眉心微微蹙着,带着点迟疑道:“你不是说你是苗苗找来的——”话说到嘴边, 还是犹豫地将“神棍”两个字给替换掉了, “……天师?” “对啊,我的业务里是有捉鬼这一项,但是你表嫂又不是鬼。” 叶长生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诡辩着,看着那头略带着几分焦急的模样, 又半合了眼皮, 含了几分懒散拉长了声音道:“再者说, 我跟程小姐的交易只限制于把你带回X市,其余的项目她可没有付钱。” 纪筱看着叶长生似乎真的不打算插手这件事,眉头深深地皱着,眼底浮现了些纠结:“如果,”她咬了咬牙, 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 “如果我——” 只是话刚起了个头, 却见原本漫不经心地坐在叶长生身旁的贺九重倏然掀了一下眼皮, 一双眼直直地朝着门口的方向看了过去。 他没作声, 只是原先摊开的手心轻轻一握,只见那层原本已经融入墙壁里的淡紫色薄膜突然又浮了出来,紧接着一声几不可查的轻微爆破声后,那薄膜便像是被戳破的泡沫一般碎裂开消失在了空气中。 纪筱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门口一阵拍门声便响了起来,一声一声地,夹着女人温柔的声音:“筱筱,我来给你送点水果,快给我开个门。” 被李兰喊到名字的纪筱本能性地浑身僵了一僵,求助一般地朝身旁的叶长生看过去。直到对上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她似乎是从里面获取了一些勇气,暗自吞了一口口水,缓缓起身走到门前将门栓拿了下来。 李兰手里拿着个大的盘子,上头放着一点水果和瓜子糕点,看了看纪筱的脸,挪了一只手轻轻在她额头上点了一下:“你这丫头,什么习性?这是在外头住惯了么,怎么天天在家还锁门的?” 她的指尖冰凉,戳在纪筱身上让她忍不住想要打个寒颤。 她将人迎进来,强笑着道:“表嫂误会了。只是村子里冬天太冷了,要是不锁门,风呼呼的往里刮,好不容易存了一点暖气一下子就被风吹散了……我有点受不住。” 李兰皱皱眉头,脸上带着几分关切:“是不是被子薄了?”又自言自语地嘀咕道,“这段时间天也是怪了,一直都不出太阳,要不然我还能帮你把被子晒晒。” 抬步跨着门槛走进来,突然道:“要不然,这几天我过来这头跟你睡一个屋?” “不用了!” 纪筱听着那头的话,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抬头看着李兰那双黑亮得莫名就带上了几分阴森感的眼睛,忙把头垂下了,呐呐道:“我……我多盖一床被子就行了,不用麻烦嫂子了。” 李兰久久地望着她,叹着气笑了:“是啊,我们筱筱也是大姑娘了,不爱粘人了。小时候我教你读书那会儿,你可天天吵着要跟我一起睡呢。” 说着,也没再看纪筱什么表情,径直走进屋将果盘什么的摆到了里头的矮柜上,回头招呼着坐在一旁的两人道:“偏僻地方,也没什么好吃的,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吃着也就图个一乐,”那头将手握着围裙的一角笑着道,“你们和筱筱好久没见了,再说说话吧,我去给你们收拾一间屋子出来,晚上就在我们家吃了。” 叶长生站起来走到李兰身边,笑嘻嘻地道:“哎呀,我们两个不请自来,真是麻烦嫂子还要忙活了。” 李兰望着叶长生也忍不住笑起来,声音轻轻地:“只怕你们是大城市里来的,这村子里没什么东西好招待的,委屈你们呢。”用围裙擦了擦手,又看了他一眼,犹豫地道,“你……多大了?” 叶长生似乎是没想到李兰会突然问这个,眨了下眼,却还是老老实实回了话:“翻过年就要二十二了。” “那现在二十一啊……比我们筱筱小四岁呢。诶,我家里头有个弟弟,现在算算看也差不多这个年纪了。”李兰似乎想笑,但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声音极低地道,“只是十多年不见,估计他也早该忘了有我这么个姐姐了。” 纪筱站在李兰的身后,听见这个话神色有点复杂。那头却也没再多说什么,只将下面的空盘子拿下来,转身便又出去了。 叶长生看着纪筱转过身去有些怅然地看着李兰离开的方向,溜溜达达走到她身边去,顺着她的视线也往那头望了望,眉眼弯弯:“对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纪筱把眸子垂下来,浓密的睫将眼底的挣扎全部覆盖住了,她声音压的有些轻,半晌,摇了摇头:“没什么。” 叶长生一挑眉,唇边含了一丝笑:“我们会在这里留一晚上,如果纪小姐你改了主意想要跟我在程小姐那份单子的基础上重新做一笔交易,我们这边也是非常欢迎的。” 纪筱没有作声,只是慢慢走近屋里的那个矮柜,视线在矮柜果盘上那明显已经腐烂了并沾着冥镪灰烬的苹果停了须臾,用力地握紧了拳头,闭了闭眼睛。 夜里的时候,李兰准备了一桌子菜来招待叶长生和贺九重,桌子上除了纪奎和纪筱,还有另两位头发花白眼底透露出木然与浓厚死气的老夫妻,看着大约就是纪奎的父母了。 叶长生坐到桌边,用眼角瞥了一眼桌上的菜:果然,那些菜都已经看起来很不新鲜了,甚至有一多半都是已经腐坏了的。瞧着样子,像是村里人平时用来供奉摆上的吃食。 他偏头,充满同情地看了一眼纪筱,心下终于明白早些时候她对他说“吃饭的时候就明白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虽然李兰现在看起来似乎的确没有对他们做出什么威胁生命的举动,但是光是每天的三餐伙食,这些东西一上桌,光是看着大概就已经是对自己精神的一种折磨了吧? 私底下用人型白符做了个假象替他和贺九重将吃饭这件事挨了过去,等到了散了席,偷偷地往纪筱手里塞了个符纸,擦肩而过的时候压低了声音道:“今天晚上,要是害怕你就烧了它,可保你一时平安。” 纪筱一愣,随即看着与贺九重一同回了自己屋子的叶长生,抿了抿嘴,缓缓地将手中的符纸握住收了起来。 冬天的夜来得总是比较快的,而在纪家村,这夜晚还要更加漫长些。还不到六点,外头已经全部黑了下来,没有星星,只有一轮残了一半的月亮挂在空中散发着一点清冷的光。 窗户上突然传来了小石子砸窗的声音,叶长生朝着贺九重看了一眼,随即自己走过去将窗子推开,探出头去朝外望了望。 外头是一群年岁不过七八的小孩子,一个个虎头虎脑的,往上面望过来的时候大约是因为看到了叶长生身后站着的贺九重,面上都有些怯生生的。 “你们来找我吗?”叶长生将手肘压在窗台上,单手托着脸颊笑眯眯地朝着那几个孩子问道。 那几个孩子互相推搡了一阵,里头一个稍大些的被众人一起推了出来。他往前打了个趔趄,回头狠狠地瞪了一眼其他人,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走了过来。 叶长生半垂着眼将那个孩子打量了一遍,又带了些揶揄地用眼尾往身边那人瞥了瞥:这不是你白天里以大欺小教训过的孩子吗? 以大欺小的魔尊大人眉头动都不动,淡淡地又扫了一眼那个孩子,转了身离开窗子便去床上坐着去了。 见那个煞神离得远了些,一直紧绷着的脸的男孩似乎是重重地松了口气,仰面望着叶长生,小声地道:“你们见到那个鬼了吗?” 叶长生左眼眼底的阴鱼极细微地动了一下,他眯起眼睛笑起来:“什么鬼?” 男孩皱着眉头,望着另一头努嘴:“就是这家的婆娘!” “你是说纪家那嫂子?”里头的少年人像是顿悟,又笑嘻嘻地道,“见过了。” 男孩见那头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眼里滑过一点不甘心,他看起来像是要嚷嚷,但是却又仿佛顾忌着什么,只敢把嗓子压得只剩了点说话的气声儿:“你不相信吗?纪家那瘸子的老婆早就死啦,她不是活人,你看她都没有影子的!” 又怕说服力不够似的补充了一句:“我们全村人都知道!” 叶长生歪了歪头,脸上也看不出信还是不信:“那你是担心我们,特意来给我们报信的么?” 男孩眼神闪烁了一下,闷声道:“我爷爷是村长,他觉得你们初来乍到不了解情况,不能平白害了你们,所以才特地让我过来把你们带回去住一晚,明天送你们下山去。” “是吗?”叶长生视线缓缓地在不远处面色紧张的几个孩子脸上掠过,最后又停在了眼前的男孩身上,“那我去跟其他人打个招呼……” “诶!别!” 男孩听到叶长生的话马上下意识地提高了一点声音,但是对上那头的视线,又像是反应过来说你紧接着又将声音压了下去,嘟囔道:“你打什么招呼呀,万一把那女鬼招来怎么办?” 叶长生望着他,唇角若有似无地勾了一下,道:“那我就这么出去?” 男孩点点头,又拍着墙道:“就从窗户出来,别走正门,别人会发现的!” 叶长生应了一声,然后转过了身。 贺九重看着那头悄悄地掏出两张人型白符,拿着毛笔沾了朱砂在上面写了分别写了个小小的“叶”和“贺”,又往口袋里一塞,捞起搁在一旁的背包背到肩上然后望向他,便是一副已经准备妥当了正等他一道出门的样子。 “你要去?” “不是‘我’,是‘我们’。”叶长生笑得有点漫不经心的,“人家毕竟都上门来请人了。” 贺九重没作声,只是瞧了他一眼,便随他一同从窗户翻了出去。 天黑的更深沉了,冷风呼啸,吹在身上像是一直在往骨头里钻。 几个小孩路上并不说话,只是将两个人往村长家的屋子那头领。走了没一会儿,突然一户人家开了门,里头一个女人走了出来,见到他们几个微微一愣,脱口道:“你们这么晚出来要去哪?” 为首的男孩看着严小秀没什么好脾气,眉头一皱便过去推搡了她一把,骂道:“没你这女人什么事,滚回去!” 严小秀被推了一个趔趄,咬了咬唇,却没回屋,她望着那男孩轻声道:“他们是筱筱请来的朋友,你们别乱来。” 男孩眼底似乎划过一丝不屑,压低了声音带着点流里流气的味道:“我们又没想怎么样,你别碍事,还嫌挨打没挨够吗?滚。” 严小秀脸色煞白,她朝着一旁的叶长生深深望了一眼,最终还是没说什么,一步三回头地回了屋子去。 眼瞧着碍事的人走开了,男孩又略有几分心虚地望身后望了望,见叶长生和贺九重似乎都没起什么疑心,便掩饰性地解释道:“她是个外乡女人,在村里呆着还没几年,做人一点都不本分,我们村子里的男人都看不上她。” 叶长生点了点头,问道:“既然你们都不喜欢她,怎么不把她赶出去?” “那不存在!” 男孩夹杂着浓重方言口音的普通话听起来有一丝令人寒心的满不在乎:“她是他男人花了钱买来的,就算死,她也要死在村里的。再说,她不是还能生娃么。” 说着话的工夫,他已经将两个人带到了一个老房子前头,其他的小孩见到了目的地,便四处散了,只有那男孩留了下来上前拍了拍门:“爷爷,我把人带回来了!” 门板很薄,站在外面都能将里头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 叶长生听到屋子里面先是想起了椅子在地面上拖动的声音,再接着便是一阵走动声,不一会儿大门被人从里面打了开来,一个头发花白微微有些驼背的老人探出了头来朝外望了望。 “爷爷。”男孩走过去喊了一声,指着外头的两人略有些兴奋地道,“就是他们了!” 老人的视线在两人身上停了一下,点点头,把门拉开了些,转身缓缓地进了屋:“纪家那些人……还好吗?” 叶长生微微笑了笑:“村长家离里头也不过十几分钟的路,与其跟我们两个,怎么不自己去看看?” 老人坐到椅子上,摸了摸男孩的脑袋,叹着气道:“你不用讽刺我,的确是我的意思,所以大家才不让筱丫头离开村子,但是我也是没办法——全村上下还有那么多人,万一那女鬼出来祸害村子可怎么办。” 叶长生和贺九重也坐到了一边,有个中年的女人给他们倒了茶水,随后又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 叶长生一天没喝水,这会儿也觉得有些渴了,拿起茶喝了几口润了润嗓子,开口问道:“看来,村长也是觉得对不住那纪家嫂子?” 老人眉头皱了皱,道:“你们是外乡人,不了解我们村子的情况。我们这里这么穷,不买媳妇儿,哪有姑娘肯嫁过来呢?” 又道:“而且我们也是给了钱的,当初纪奎买李兰差了两千块钱,那可是全村一块一块地凑起来的!她要是安安心心地呆在村里给奎子生儿育女,我们又怎么会做那样的事呢?” 叶长生笑起来,他声音轻轻的:“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你知道吗?” 村长也笑了:“只要你们不说,哪有人会知道呢?” 叶长生微微扬了扬眉:“你是想要贿赂我?” 村长摇了摇头,声音缓缓地:“你们这些城里人,没有信用,心坏的很。” 他看过来,眼神有些阴翳:“只有你死了,整个纪家村才能真正的安全。” 叶长生眉头一皱,刚准备开口说话,却听“砰”地一道重击声从身边传来,一侧头正瞧见身旁的贺九重突然从椅子上倒了下来。 他惊怒地回头,只见在他们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已经站了好几个壮汉,而那拿了铁锤将贺九重从脑后猛地砸晕的,正是白天那个被他一脚踹飞的男人。 “你们——”叶长生站起身,但是紧接着,他就感觉胃里火烧火燎地烧了起来,原地走了几步,却还是因为脚下不稳忽地跌坐在了地上。 鼻下有黏腻的液体往下缓缓滑过,他伸手抹了一把,满手的殷红色让他眼前止不住的发黑。他望着周围凶相毕露的村民,带着几分颤抖惊恐地道:“……你们想要杀人?” 村长慢慢地踱步过来,一双眼泛着冷漠而平静的光,看着叶长生仿佛是在看着一个死人:“你活着,整个纪家村就完了。放心吧,这次我们会好好地将你们两个火化,纪家村里不会再有第二个李兰了。” 说着,转身走了,而一直在旁边围着,对他们虎视眈眈的壮汉们却一拥而上,操着手里的铁锹、木棍,嘴里叫骂着朝大堂正中央两个不省人事的人身上疯狂地抡了过去! “啧啧啧,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屋内血流成河,惨状让人不忍直视,而屋外不远的柴火堆旁,依旧还活蹦乱跳的叶长生拿着个望远镜正朝屋子里看,偶尔看到血腥处,便忍不住咋舌,痛心疾首道:“他们居然连个全尸都没想给我们留,真是……丧心病狂啊丧心病狂!” 贺九重面无表情地站在他身后,看着屋内那些村民兴奋狂热的模样连眉头都未动一下:“你早知道他们找我们来是想干什么?” “怎么可能?”叶长生把望远镜收到自己的背包里,仰着面望他一眼,笑眯眯地道:“我只是觉得现在风气这么差,前头又说穷山恶水出刁民……有备无患嘛。” 说着,又往屋子里看了一眼,若有所思。 “怎么了?” “先前还以为能从这里打听到点什么信息,现在看来是没戏了。”叶长生说着,又皱皱眉头:“只不过,我总觉得好像有哪不太对劲……是什么呢?” 想了一会儿,终是无果,摆了摆手:“算了,不想了。” “你还要去后山看看?”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的动作,扬了扬眉问道。 叶长生凑过去,甜蜜蜜地用手肘抵抵他:“亲爱的你真懂我。” 贺九重垂眸望着他,唇边泛起了一点笑:“本尊记得你跟程诗苗的交易是只到将纪筱带回X市为止的,你现在这样又是算什么?多管闲事?” “什么多管闲事?我这是明明是未雨绸缪。万一纪筱也跟我下单子了呢?”叶长生站直了身子,理直气壮地慷慨陈词,“俗话说的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贺九重不说话,只是倚着柜子望着他。 “咳。”叶长生眨了下眼,努力地继续理直气壮,“你看我干什么?你不觉得我说的很有道理吗?” 贺九重勾勾唇:“我只是想看看,你说谎的时候到底会不会眨眼。”玩味地将他上下打量一遍,点点头,“嗯,确实还是会的。” 叶长生便笑开了,一双圆圆的眼睛弯成月牙状:“对吧,我早说了,这是生理反应,控制不住的。” 看着那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贺九重面上不屑,眼里却隐约浮了一点笑意,用舌尖轻轻地抵了抵唇,低头理了一下衣袖上的皱褶:“走吧。” 叶长生闻言便赶忙黏了过来,和那头一道又从柴火堆那头绕过正门,悄无声息地朝着纪筱白天给他们讲的那个后山山头走了过去。 35.魇魔(五) 第三十五章 上山的路虽然不长, 但是却并不好走。路是没有修过的,只有一条窄窄的被人踩出来的小路, 间或被杂草枯枝掩盖着, 在月光下看不分明。 整个山头上长满了杉树, 因为没有人来修剪,一棵棵地密密麻麻紧挨在一起,枝丫交错着,让本就不怎么明晰是视线在夜色下变得更加模糊起来。 两个人摸索着走了一会儿, 月色下, 透过杉树的枝丫遥遥地看见一块突兀的墓碑,叶长生眯了眯眼,赶紧朝着那头走了过去。 土是新翻的,还没有盖严实, 不知是被风吹雨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原本形成一个圆包状的土层诡异地凹下去了一块, 站得高些甚至隐约能看见薄薄的黄土土层下面埋着的漆黑的棺材的一个边角。 叶长生朝贺九重望了一眼,那头便明白了他意思,一抬手,突然一阵极强劲的风垂直地朝着那坟包的凹陷处吹去,狂风席卷着黄土, 没多会儿就让底下一具完整的棺材露了出来。 “要打开吗?”贺九重用眼尾瞥了一眼叶长生淡淡问道。 叶长生点点头, 只见那头又抬了抬手, “吱呀”一声, 那厚重的棺材盖便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掀了开来, 然后“砰”地一声整个翻过来倒在了一旁。 棺材里,本该躺着尸体的地方却是空荡荡的一片,只有一些衣物遗留下来,不像是埋了人,反而像是个衣冠冢。 叶长生凑近了看了看那空空的棺材,突然间他像是发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眉头也紧皱了起来。 贺九重问道:“怎么了?” 叶长生没作声,只是又去那掀开的棺材上看了一眼,果然,在棺材盖里一个奇怪的图腾正刻在棺材偏上方的位置,仔细一看,竟是个变异的起尸符。 “糟了。” 叶长生脸色有些难看。 “你到底发现了什么?”贺九重走到了叶长生身边也低头朝那刻着咒符的棺材盖看了过去。 “我全部都弄错了。”叶长生黑色的眸子异常冷沉,他缓缓地站起来,一张脸没有半点表情,在不甚明亮的月色下贺九重竟然能从那素来没心没肺的人身上瞧见一丝肃杀。 “什么意思?”贺九重偏头望着他。 叶长生把唇用力地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片刻后,掀了眼皮望他,缓缓道:“你还记得我白天讲得那个‘魇魔’的故事吗?” 贺九重回道:“自以为不死,从而化魇?” 叶长生点头道:“魇魔虽然有实体,但是也不过是灵体凝结而成,她的尸体却应该还在原地的。”转过身看着那个空棺,“……但是李兰却是真的被人用咒术复活了。” 贺九重眸子里闪过一抹异色,好奇道:“那她如今算人算鬼?” “这都不重要了。”叶长生紧紧地皱着眉头,从包里拿出一把白符,又伸手抓了一把朱砂,用掌心在白符上按出凌乱却又自带章法的印记,嘴里低喃着什么,然后蓦地往空中一扬。 那些白符在脱离叶长生手心的一瞬间便四处飞散开去,但未多高,却像是撞到了什么然后依次猛地炸开,紧接着,那些炸开的白符又带着火苗缓缓地飘落到那敞开的棺材盖上然后迅速地烧了起来。 “看。” 贺九重眯着眼朝着周围看了去,却见原本被杉树遮挡着的后山一下子露出了自己本来的面目,以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为中心,周围密密麻麻的,竟然都是新立起来的坟包! 叶长生缓缓走了过去,在一个最新的坟包前微微顿了顿,伸了伸手,将指尖在墓碑上那漆黑的名字上摩挲了一下。 贺九重走过来用余光瞥了一眼,只见墓碑上面贴了一个十六七的姑娘照片,模样说不上多好看,一双眼望着前方透着一股怯生生的劲儿。 ——严小秀。 贺九重终于明白过来事情的诡异性——不单单是叶长生,连他竟然也被这一场完美的移花接木给骗了! 叶长生将手收了回来,一双乌黑的眼睛里有寒意闪烁:“走,我们现在就回去!” * 不知道是不是叶长生和贺九重的出现给了她勇气,当夜里李兰再来敲门的时候,纪筱竟然突然觉得自己也没那么害怕了。 她握了握饭后叶长生给她的那张符纸,然后将符纸揣进了口袋,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将门给开了开来。 外头李兰正静静地站着,看见她竟然主动过来开门了,脸上似乎划过了一丝淡淡的惊讶。 “表嫂。”纪筱抑制着身体本能地颤抖,望着屋外那人温和的眉眼,努力地心平气和,“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李兰望着她微微笑了一下:“没什么事就不能过来了么?”伸手将自己滑落到脸颊的发别到而后,声音柔柔的,“表嫂想和你说说话。能进去坐坐吗?” 纪筱听见这个话下意识地便想拒绝,但是话涌到喉咙上了,看着那头与平常似乎不同,略带着几分忧愁的模样,将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地握了握,最后还是点了点头,道:“那就进来坐吧。” 李兰笑了笑,进了屋子顺手准备将房门栓起来,但是这头刚将门栓抬上去,那头纪筱在一旁看着头皮都炸了:“诶,别关门!” “怎么了?”李兰偏头望了她一眼,“你不是说你怕冷么?” 纪筱勉强地笑了笑:“现在好像也没有那么冷了……门关了一天,房间里不透风该有味道了。” 李兰却还是将门关起来,用门栓插上了,回过头来拉着她到床边坐了,低声道:“不该贪凉的时候还是暖点好,要是生病了可就糟了。” 纪筱按捺住身体里想要夺门而出的冲动坐在了李兰身边,靠的近了,隐约就能从身旁的人身上嗅到一丝古怪的臭味,她也说不好这个味道是什么,但是大概类似于腐坏的肉那样。 “筱筱,你是不是很怕我?” 李兰沉默了一会儿突然侧头望着纪筱轻轻地道。 纪筱似乎没有预料到那头竟然会这样单刀直入地发问,她微微一怔,呐呐回道:“表嫂,我怎么会怕你?” 李兰叹着气笑着摇摇头:“筱筱,你还是那么不会说谎。从小到大,你每次一说起谎就会绞手指,让人想要装作看不到都费劲儿。” 纪筱身子一僵,赶紧将下意识绞在一起的手分了开来:“我……我……” “你为什么怕我呢?”李兰双眼望着她,认真地问道,“是因为我没有影子吗?” 纪筱被那双鬼气森森的黑色眼瞳吓得不清,她“啊”地一声惊叫着站起来,甚至一不小心撞翻了床头柜上的果盘。 她惊慌地往后退着,双眼望着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的李兰,声音因为惊惧而颤抖着:“表……表嫂?” 那头又叹了一口气:“失去影子是我复活的代价,但是我没想到你会因为这个这么害怕。”无奈地望她一眼,声音依旧是温和的,“筱筱,这么久了表嫂害过你吗?” 纪筱看着李兰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她的脸皱成了一团,带着哭腔害怕地道:“你、你知道你已经死了?” 李兰点了点头:“知道的。” 这和叶长生跟她说的不一样! 纪筱不知是惊还是慌,感觉脑子里一团乱麻:他白天跟她说的,是只要找到魇魔已经死去的证据并让她相信,那么魇魔就会消失了。 但现在李兰都已经知道自己死了,为什么她还能好好地在这里呢? “筱筱,对不起,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害怕,我的本意不是这样的。”李兰低声道歉,带着些苦笑,“我只是想着,你这娃儿上了大学便再也没能回来,这会儿想好好看你一眼……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是我是真的把你当做妹妹一样看的。” 纪筱听了这话,心里蓦然涌出一点酸楚,她脱口而出道:“我也是一直把你当亲嫂子,亲姐姐一样看的!” 李兰抬起眼望着她。 纪筱还是害怕,但是这会儿和李兰对视着,却好像有另一种力量将她固定在了这儿。 她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缓缓地跪在她面前,匍匐着将头深深地贴在地面上,开口时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我……是畜生,表嫂,当年是我害了你。” 李兰也蹲下来,伸出手,缓缓地摸着她的头发。 “当初你是故意告诉他们的吗?” “我不知道。”纪筱哽咽着,撑在地面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我不知道。我想说不是,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毁了你的一辈子。” “筱筱,我还记得我刚被卖到这里的时候。” 李兰微微地笑着,手指细细地梳理着纪筱的长发,“那时候啊,我真的是太痛苦了,我不甘心啊,我不甘心一辈子就这么嫁给你哥,我当时想着,如果要和你哥结婚那我就去死。” “我自杀过一次,但是被救活了……那时候你还小,可能不记得了。”她道,“后来他们怕我再折腾,就把我绑在屋子里,房门是一步都不许出的。” “再后来,你就来了。” 李兰微微笑着,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美好的事情:“你那时候才十二三岁吧,瘦瘦小小的,但是笑起来就跟小太阳一样,天天围着我‘嫂子,嫂子’地喊,我看着你啊,突然也就觉得在这里的生活也不是那么难熬了。” 纪筱颤抖着抬起头,嘴唇无声地动了动,她没有说话,却有豆大的泪水从眼眶里滑落了下来。 “后来我就没想着寻死了,我看着你就觉得,生活还是有希望的。”李兰说到这,又叹了一口气,“只是没想到你这个丫头是个没良心的,一走便再没个影儿,连我最后一眼也没看成。” “嫂子,我是畜生,我没脸见你……我没脸……”纪筱跪在地上大哭了起来,“你该恨我的……你该恨我的……” “谁说我不恨你呢?”李兰伸手轻轻地抹掉了纪筱的眼泪,“但是这么多年了,再多的恨也消散了。恨比爱更难,恨一个人其实挺累的,六年啦,我已经没有什么多余的力气再去恨你了。” “嫂子……” “跟我血脉相连的亲人我已经没法再瞧见了,我只能希望你能活下去……我知道你还放不下。”李兰笑笑,“既然这样,那你就背负着对我的这种罪恶感好好活下去吧。” 纪筱从李兰的话中听到了一种决绝的味道,她略带着几分仓皇地望着她:“嫂子,你是什么意思?” “筱筱,你一个人在外头也记得要好好的。”李兰温柔地望着她,声音里有一种纪筱不太明白的意味深长,“不管遇到什么事,再痛苦也要活下去。” “什——” “你们来了?” 那头的话还未说完,李兰的视线却突然越过她朝着她身后看了过去。纪筱回过头,却见不知什么时候屋子里竟无声无息地多出了两个人来。 叶长生眯着眼看着李兰,声音低低地:“是谁复活了你?” 李兰缓缓地站起来,笑着摇摇头:“我没瞧清,只在迷迷糊糊间听见那人的声音,似乎是个年轻的男人。” “是你镇压住了整个纪家村的鬼气?”叶长生又道。 “可能是吧,谁知道呢?”李兰将一脸茫然地纪筱从地上拉起来,然后将她带到了叶长生的身边,“她是整个村子里唯一活下来的人了,我很努力的想要保护她,但是太难了……幸好你们来了。” 纪筱惊慌地看看叶长生又转头看看李兰:“唯一的活人,什么意思?嫂子?叶天师?” 其他人却并没有顾得上回答她的疑问,叶长生紧盯着李兰,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却字字清晰:“你知道你这样做意味着什么吗?” 李兰笑笑:“我本来也就该死了不是吗?”低头看看脚下,明明屋子里点了灯,她的周围却没有影子,“而且现在我又能算活着吗?就算再怎么遮掩,身体腐烂的味道也已经遮不住了,用这样一个怪物一样的身体活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什么?什么怪物?什么‘意味着什么’?”纪筱彻底懵了,她扯着叶长生的衣袖,“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叶长生缓缓地将视线移到了纪筱的身上,好一会儿缓缓开口:“我讲得那个故事里,书生本已经死了,尸体都由妻子收回去下葬了,只是灵体自以为逃生,所以化作魇魔如常人一般又活了许久,直到再次看到他妻子,被告知死亡才消失,对不对?” 纪筱的心跳因为恐惧而跳动得很厉害:“你先前说我嫂子是魇魔?” “不,她不是。”叶长生一字一顿地道,“但是,这个村子里的其他所有人,包括你表哥,已经都成为了故事里的魇魔。” “什么?!”纪筱怔了怔,随即摇摇头,“不可能,不可能!他们明明都好好的,怎么可能?”强笑着望着李兰,“嫂子,你说说话,怎么可能呢?村里面的人明明都好好——” 话未完,看着那头脸上略带着些怜悯的表情,她突然愣住了:“你、你们骗我。” 叶长生叹口气:“你要去后山看看吗?上面全是村里人的墓碑——山上埋着的还只是早先死的,后死的那些人估计尸体还留在家里,只要你去找找或许还能找见个腐烂程度没那么严重的。” 纪筱木然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摇摇头:“你们骗我……我要去找我哥……你们骗我。” 李兰伸手想要去拦,但是却被叶长生阻止了,那头回头给她一个笑:“够了,你在这个家里为了纪筱替他们遮掩了这么久,你做的够多了。” 李兰呆呆地望着叶长生,唇角微弯,眼里却落下了泪:“人啊,都是贱骨头。我明明应该恨筱筱的,但是我看着她跪在我棺材前给我守灵,看着她在没人的时候哭着跟我道歉,我这心啊,突然就软了……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我跟弟弟争东西,我可是小心眼得厉害,一点小事我能记很久——我现在都记得十五岁那年我弟弟抢了我碗里最后一块红烧肉。” 她喃喃着,又哭又笑:“我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我这一辈子怎么就这样了呢?” 叶长生沉默许久,望着她笑了一下:“等这事结束后,我会把你的骨灰带回你的故土,你是个好姐姐,你弟弟肯定也是这么想的。” 李兰闻言,唇角的弧度扬得更大了些,她擦去了自己的眼泪,点点头应了一声。 而另一头的屋子里,纪筱冲进去,纪奎正在床上坐着,见纪筱进来了,略有几分呆滞地望了过去:“筱筱?” 纪筱看着纪奎,似乎是放心下来,声音有些哽咽:“哥。” “你怎么……过来了?”纪奎走过来,觉得纪筱的表情有些奇怪,迟疑地问道“你嫂子找你了?”见那头只是瞧着他并不答话,大约是觉得猜对了,叹着气安慰道,“你吓坏了吧?” 纪筱摇摇头,顺着纪奎走到床边坐了:“没有,跟嫂子没关系,我只是太久没好好跟哥你说说话了,所以过来坐坐。” 纪奎坐到正对着她的桌子旁坐了,摸摸脑袋憨笑道:“哎,妹妹毕竟是大姑娘了,高材生,哥哥比不上了,也没什么话能跟你聊。”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的纪奎让纪筱逐渐放下了心,她坐在床边,脚轻轻地晃悠着,和那头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只是隐隐约约地,她总觉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像是李兰身上的那股尸臭。 “哥,屋子里空气有点闷,你把窗户打开吧。”纪筱说道。 “诶,等着。”纪奎点点头,起了身一瘸一拐地走到窗户边开了窗。 纪筱看着他的背影,晃悠的腿幅度大了点,像是往床下踢到了个什么东西。她皱皱眉,疑惑地往床下看了看,然后,一具已经高度腐败的尸体便就这么大喇喇地闯进了她的视线中,而尸体上穿着的,正是她曾经在纪奎身上看到过的那件套头长衫—— “筱筱,你在看什么?” 幽幽的声音像是带着古怪的森冷,纪筱僵硬地抬起看,看着纪奎突然阴沉下来的脸,终于颤抖着尖叫出声。 李兰推开了屋子,视线在纪筱和纪奎身上停了停。那头被她这一瞧,身子立刻瑟缩了起来,再也不敢有什么其他动作。 她收回了放在纪奎身上的视线,然后微微笑了笑对着身后的叶长生道:“带筱筱走吧,其他的有我。” 叶长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她姣好的面容上有着一种淡淡的森冷之色,乌黑的眼珠子上闪烁着一点幽幽的绿光,周围的空气似乎在一瞬间便阴冷了起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要钻进骨髓一般。 她到底还是怨的。这一个村里的人害了她的一生,她活着的时候没有办法报复,或许也只有死了,才能借着其他的力量彻底地摧毁这个开满了恶之花的腐败村落。 他没办法帮她什么,这会儿只能选择成全她。 进屋扯着纪筱出来了,路过李兰身边的时候低低地道了一声“有缘再见”,听到那头淡淡的“谢谢”,微微笑了笑,而后同贺九重一齐便朝着村子外面走了去。 像是一块鲜美的肉落入了饿狼狼群中,纪筱刚从屋子里出来,其他所有的村民都纷纷在自家院子里探出头来张望。 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事实,纪筱只觉得他们的眼里都幽幽地泛出了一丝森冷鬼气,看的叫人毛骨悚然。 叶长生看见纪筱的模样笑着拍了拍她,然后朝着贺九重的方向努了努嘴道:“有他在,没事的。”抿唇一笑,“那些充其量不过是些魇魔,但我身边这位是个阎王——专治各种不服的那种。” 纪筱努力压抑住自己的恐惧,问着叶长生:“我哥他们真的……全死了?” 叶长生点点头:“严格意义来说是这样没错。甚至在你嫂子之前,他们就已经死了。” “那、那我嫂子……” “哦,她啊,被人复活了。”叶长生道,“只不过术法还不成熟,外面看着是活了,里头倒是全烂了。就算没我这一遭,大概也撑不了多久了。” 纪筱低着头,许久,低低地道:“我嫂子她这两个月——” “啊。”叶长生点点头,“虽然你可能觉得害怕,但是她的确是为了保护你。整个纪家村鬼气弥漫,要不是她护着你,你大概已经死了。” 纪筱不说话了,只是走着走着,伸手抹了一把眼泪。她死死地咬紧了牙关,竭力不让喉头间的哽咽泄露出半分。 叶长生用眼尾瞥了一眼她,但是却没再说半句安慰的话。 走到村长家外,远远地正看见一个瘦弱的女人在外面忧心忡忡地徘徊着,一偏头瞧见他们三人,眼底闪过浓浓的惊愕,几步走上前望着叶长生连话都要说不全了:“你、你……里面……你们没死?” “没事了。”叶长生停下步子看着她,好一会儿,轻轻地开口:“没事了,小秀。没有谁再拦着你了,你现在可以彻底离开这里了。” 看着那头迷茫的样子,微微笑了笑,伸手替她将粘在头发上的落叶拿了下来:“你自由了。” 严小秀明明没有听懂叶长生的话,但是这一瞬间,她却忍不住地哭了出来。声音细弱地,带着一点怯懦:“我真的……可以离开这个鬼地方了?” 叶长生在她眉心虚划了一线,微微笑着:“你被这村子困了太久了,该投胎去了。” 严小秀怔怔地,像是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她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复杂而又释然地光,在原地又站了一会儿,环顾了整个村子一圈,脸上的惊和怨交织在一块,最终却化作了一片怅然。 许久,又朝着叶长生深深鞠了一躬,随即整个人便化作一道青烟倏然消失了。 纪筱眼睁睁地看着严小秀真的从自己的眼前消失了,她才终于彻底掐断了心底那一丝微弱的幻想。 像是整个人都被抽空了一般,她整个人都茫然了起来。 死而复生?魇魔?鬼?天师? 这些明明只应该存在于都市传说中的东西,怎么就突然穿插进了她的生命里了呢? 怎么会这样呢? 带着她走夜路下了山,站在山脚下,纪筱一个踉跄,又突然停下来转过了身。仰着面看着山上的方向,好一会儿,倏然跪下地上重重地朝着纪家村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 叶长生也仰头望着那山,似乎在想着什么,许久,几步走到纪筱身边道:“现在才八点,你不会是准备在这里一直跪倒天亮吧?” 纪筱默不作声。 叶长生笑了笑,伸手比划了一下:“这次你嫂子在上面,这会儿可看不到你这一跪了。” 纪筱身子颤了颤,她听出了他话语里淡淡的嘲意,心脏似乎是紧缩在了一起,许久,偏过头,声音沙哑地道:“他们会怎么样?” “怎么样?”他似乎是微微地笑了笑,随后漫不经心地淡淡道,“尘归尘,土归土。该投胎的投胎,该下地狱的下地狱——”又一弯唇,乌黑的眼睛微微闪烁着光,迷迷糊糊地好像能瞧见那眸底似乎有什么在轻轻游动着,“放心,你嫂子是个好人,应该会上天堂的。” 纪筱笑笑,她轻轻地:“如果我也死在这里了,那我应该会下地狱吧?” 叶长生耸肩,异常坦诚地:“那我就不清楚了。” 溜溜达达走到贺九重身边,拿出手机拨了一个号码:“喂,是陈师傅吗?是我,小叶……嗯嗯,对的对的,我们临时下山了,想问问你能不能来纪家村下面接一下……一共三个人,价钱随你开,只要把我们接到镇上就可以了……对对,好的好的,四十分钟是吧?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说完,心情大好地把电话挂了。 贺九重挑挑眉:“价钱随便开?你什么时候这么大方了?” 叶长生眨眨眼,反问道:“总不能让我们就在这里睡吧?”又望望纪筱,理直气壮,“再说,谁说我付钱了?” 又过去将纪筱拉起来,面对着面她缓缓地道:“李兰已经死了,无论你觉得错在不在你,反正她已经彻底死了,死透了——但是她希望你活着,你明白吗?” 明明是个清秀温暖的模样,这会儿纪筱却突然从那双纯黑色的眼瞳里看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凉薄与冷意。 她怔怔,低哑地道:“我知道。” “很好。”叶长生将手松了开来,再一弯唇,依旧是那个没心没肺的轻松样子,“今天晚上不太平,我带你先去木槿镇上找个地方歇息一晚,明天中午再来一次,将所有的事情都给我全部处理干净。” “这一次,就是真正的永别了。” 纪筱重重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直到那里都渗出了血,她才沉缓地点了一下头,声音涩而低:“我知道。” 第二天是个阳光异常明媚的大晴天。 三个人再次回到纪家村,没了咒术的影响,整个村子终于也暴露在了阳光下。只是这一次,不会再有围观的村民,也不会再有上前赶人的老太太——一眼望去,整个村子半个人影也没有,到处都是一片死寂,仿佛已经是一个徒有空壳的荒村。 叶长生眯了眯眸子,黑色的双眼深处有什么缓缓游动着,让那双眼显出几分妖异:他还是骗了严小秀。死后化魇的人再次死亡后,这就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不光肉体,就连灵魂也将消散,灰飞烟灭之后他们将永远失去投胎了机会。 ——所有的罪恶深埋于尘土,纪家村从这一刻起已经成了真正的死村。 纪筱首先回了自己的家。 外头的大门半敞着,里头有一股混合着霉味的尸臭,她从屋子里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又去其他屋分别找到了她姑姑、姑父还有纪奎的尸体,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跪在地上给他们磕了两个头,而后带着行李出了屋子。 “他们……”纪筱声音有几分涩,“你们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吗?” 叶长生歪歪头,指了指天,没心没肺地笑道:“也许是天谴吧,谁知道呢?” 纪筱沉默了很久,点了点头,喃喃道:“对,这是天谴。” 垂下眼,将行李箱放在门口,带着叶长生又去了后山。 整个后山新立的坟包随处可见,三个人找了一会儿才摸索着去了李兰坟前。原先空荡荡的棺材里这会儿已经躺了一具严重腐坏的女尸,女尸的五官已经看不清了,只是她身上穿的棉袄倒是眼熟得很。 叶长生望了贺九重一眼,那头明白了他的意思,微微抬了抬手,只见一团幽火自掌心跃起,而后倏然落到那棺材上,一眨眼的工夫,整个棺材便猛地燃烧了起来。 凶猛的火势持续了大约十几分钟,随后又渐渐地熄灭了。奇异的是,在那么凶猛的火势下,除了里头的女尸,外面的棺材竟然是未伤分毫。 纪筱走过去,在棺材前磕了几个头,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瓶子来,小心翼翼地将棺材里李兰的骨灰一点一点地装了进去。 “走吧。” 叶长生眯着眼瞧她将李兰的棺材用土掩埋了起来,又仰头看了一眼天色,淡淡道:“时候也不早了,我也已经给警局那边打过匿名电话报备了,剩下的就交给警察去处理吧。” 纪筱点点头。 她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曾经充满了罪恶,如今却已经只剩了一片荒地的村子,将手上的瓶子握紧了,拿回行李箱跟着叶长生和贺九重离开了这里。 但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三人离开后不久,却还有一个人也踏入了这个死村。 穿着黑色风衣的男人缓步走到李兰的坟前,望着那坟包若有所思地站了一会儿,一双明明应该显得温暖的琥珀色眸子向下压了压,眸底深处却有着冷色闪烁。 “又失败了?” 他低喃一声,指尖在墓碑上摩挲着。一阵风吹过,他忽而半抬起眸子,朝着不知名的某处微微笑着叹息了一声,随即便又收回了手,转身离开了。 36.魇魔(六) 第三十六章 来的时候多灾多难, 但回去的时候倒是顺利得很。 紧赶慢赶地从木槿镇回到H市市区,又坐上了下午去X市的长途大巴, 中途折腾着倒了两次车, 终于在第二天傍晚赶回到了X市市区。 已经接到消息的程诗苗早早地就在车站前头等着了, 一眼瞧见叶长生他们出了站便赶紧迎了上去。 “叶天师!”程诗苗朝着叶长生点点头,又走到纪筱身边顺手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看着她有些虚弱的样子略有些担心地低声问道,“筱筱, 你还好吗?” 纪筱冲着她摇了摇头, 好一会儿,挤出一个笑:“没事了,事情都已经处理完了。” 程诗苗看着她的模样就知道在他们两个分别的这两个多月她也经历了很多事情,抿了一下唇, 将她的手轻轻握了握:“这里人多, 不好说话。今天也很晚了, 你就住我那儿,我也有很多事情要和你说。” 纪筱弯着唇点点头,她看着程诗苗眼底真心实意的担心,轻轻地道:“苗苗,真的……真的谢谢你。” 程诗苗觉得她似乎还是有些不对劲, 微微皱着眉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下意识想说些什么, 但是顾忌着周围人来人往, 咬了一下唇还是没有当场把话当场问出口, 握着她的手鼓励似的紧了紧,随即又对着叶长生礼貌地颔首道:“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太麻烦你了,关于之后的事,我会再找个时间登门拜访。” 叶长生笑眯眯应了一声,朝她摆了摆手。 目送着那两人直到她们走远了,他这才缓缓地敛住了面上的笑,乌黑的眼瞳里带了一点沉色。 “你不准备告诉她?”贺九重透过叶长生的肩也顺着他视线的方向看过去,淡淡地突然问了一句。 叶长生睨他,唇角陷落了一个细小的弧度,像是在笑:“告诉她什么?是李兰骗了她,还是我们在后山上也发现了她纪筱的坟墓?” 又淡淡地道:“李兰希望她能活下来——以人的身份。” 贺九重扬眉,意味深长地道:“你是真的就打算这么放过她?” 叶长生歪歪头,一脸理所当然地望着他:“我是神棍又不是电视里那种嫉恶如仇的捉鬼师,又没有人出钱来让我除掉她,干嘛要自找麻烦呢,你说是吧亲爱的?” 贺九重又往着程诗苗和纪筱离去的方向看了看,而后用眼尾瞥他:“现在还要去哪?” “还能去哪,当然是回去歇着!这几天一顿瞎跑,你是金刚不坏之身无知无觉,但我这肉体凡胎的,再折腾下去大概是快要报废了。” 那头说着,赶紧伸手拦了辆车,伸手替贺九重将车门拉开了,站在一旁笑眯眯地望他:“走吧,我们回家。” 贺九重偏头看了一眼那个拉着车门正对他笑眼弯弯的少年人,好一会儿,唇角微微向上扬了扬,挑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 回家? 两个字对于他来说曾经是很陌生的,但是现在不知怎么的,由叶长生口中说出来让他听在耳里,竟能感到一丝淡淡的暖意。 “叶长生。” 他突然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但是迎着那头望过来的视线,贺九重却又什么都没说。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压了下衣角,矮身坐进了出租车里。 叶长生在外头被他这一喊、一笑弄得莫名其妙,跟在他身后也挤进了后车座,朝着司机报了个地址后用手肘轻轻在他身上抵了抵:“你怎么了?诶,我说,你刚才笑什么?” 贺九重却并不答话,只是微微侧着身子,用一只手支着侧脸颇有兴味地透过车窗看着外头的景色。 叶长生见状兴趣更甚,他挨得更近了些,凑过去又追问了几句。但问了几次见着那头连个眼色都欠奉,估摸着铁了心是不准备搭理他了,轻轻“啧”了一声,挠挠头,终于知难而退不打算再做无用功。 几日奔波的疲倦席卷上来,他小小地打了个呵欠,看了一眼时间在心里盘算了一下路程,随即往旁边一倒,在贺九重身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了上去。 合上眼也不再看那头是什么神色,嘟嘟囔囔自顾自地道:“到了地方再叫我,我好困啊先睡一会儿。亲爱的爱你哦么么哒。” 话音刚落没一会儿,肩上便蓦地一沉,贺九重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只见靠在自己肩上的少年人呼吸平稳绵长,竟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街边上路灯的灯光透过车窗照了进来,将他小半边脸打上了柔和的颜色。贺九重垂着眸看着他,第一次发现叶长生的睫毛很密很长,合起来的时候像把小扇子似的,在眼下映出了一小块阴影。 虽然不是那种艳色倾城的长相,但是他的五官其实非常精致秀气,不张扬却恰到好处,眼角眉梢自带着一种纯良无害的味道,一笑起来眉眼弯弯,叫人莫名地生不起什么防备的心思。 贺九重用拇指在少年人贯来扬着笑的唇角旁轻轻摩挲了一下,随即又收了手,重新偏过头去望着街上的夜景,只是暗色的车窗玻璃上,却照映出了他唇边那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叶长生醒的时候已经不知是多久以后了,一睁眼,看见房间里熟悉的家具摆饰,愣了一下,随即却又立刻反应过来,眼里含了一丝笑,换了棉拖踢踢踏踏地走出了屋子。 屋外也没能瞧见贺九重的人影,往浴室那头走了走,听见里头“哗哗”的水声,他伸手敲了敲门,声音甜蜜蜜的:“你抱我回来的?” 里头的水声突然停了。 洗好了? 叶长生这么想着,正打算回客厅,但他还没来得及转身,却见浴室的门被人倏然拉了开来,他一怔,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去。 在凝成半透明的白色热雾里,只见里头的贺九重全身只用一条浴巾松松地在腰际围了,半低着头,那一双猩红的眸子正淡淡地望着他。 有未擦干的水珠顺着他的脸侧滑落下来,明明是极寻常的画面,但是配着他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和那骨子里仿佛与生俱来的危险感,看起来竟有一种要命的性感。 叶长生忍住自己想要对着眼前的男人吹口哨的冲动,咳了一声笑着道:“我去拿衣服给你?” 贺九重没说话,只是依旧半垂着眼望他。 ——没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叶长生这么想着,正准备回屋,刚一动却听那头突然开口:“你不是最讲究‘知恩图报’么,本尊将你抱回来了,你准备怎么报答我?” 叶长生侧过头,正看见那头倚着墙似笑非笑地望着他,眨了下眼,慢吞吞地道:“那都是老话了,我们现在更提倡做好事不留名的雷锋精神!” 贺九重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但是我们肯定不能这样!”话音刚落,懂了那头的脸色的叶长生见形势不对立刻见风使舵,义正言辞地道,“如果全世界的人做好事都没有回报,那谁还愿意去做好事呢?长此以往社会风气怎么又怎么会好,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所以?” “所以,你想要我怎么报答?”叶长生心底叹了一口气,将贺九重带到客厅,又回屋拿了一套居家服递给了他。 在一起同住了三个多月,对于这里的服饰贺九重终于也没有了最开始的那种抵触,随手将那套居家服换上了,随意地坐在沙发上瞥了他一眼道:“先记着吧,日后等本尊想到了什么点子,到时候再告诉你。” 叶长生歪了歪头,突然笑了起来:“诶,别介。要是真的一路欠你欠的多了,以后还不起了怎么办?” 贺九重用手理了一下袖口,声音似乎漫不经心地:“那时候,你整个人就是本尊的了。” 叶长生从收纳盒地翻出吹风机,将插头插上了,走到贺九重身后替他吹着头发:“你这么说,我倒感觉是我占便宜了。” 纤细的指尖合着暖暖的风穿插过发间,像是有一种熨帖而又酥麻的细小电流一阵阵地传递到了心脏上。贺九重的眸子微微眯着,声音在吹风机的轰鸣下轻的几不可闻:“既然如此,那本尊就不客气了。” 将手中的长发吹至八分干后又将吹风机收起来,背对着贺九重,叶长生突然扭头问他道:“你刚才是不是说了什么?” 那头却不作声,只是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捧在了手里。 叶长生见贺九重不接茬,暗忖自己大约是听错了,倒也不再多想,溜溜达达又走到沙发旁,也给自己倒了杯水润喉。 “说起来,”贺九重抿了一口热水,将杯子在手里转了转,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纪家村的那些人到底是怎么死的?” 叶长生把杯子放下来,在沙发上盘腿坐了,歪歪头回忆了一下道:“看起来像是登革热——一种由蚊虫叮咬引起的疫病……但是具体的我也不清楚。我又不是法医。” 贺九重又道:“那么,那个死而复生的女人呢,那种咒术对你们来说也算是寻常?” “寻常?”叶长生眯了眯眼睛,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笑道,“要真的是寻常,到时候僵尸遍地走,这个世界还不乱套了?” 贺九重挑眉道:“看样子,你的世界也没有本尊想象中的那么和平。” 叶长生向后仰着靠在沙发靠背上微微偏着头瞧他,没心没肺地:“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凡人的欲望也不必你们这些魔族的人少……哎,世道艰难,想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直到寿终正寝也很艰难啊。” “所以为了生存下去,说谎也是必要的技能之一?”贺九重顺着他的话发问道。 “说谎?”叶长生眨了眨眼,无辜地挠了挠头,“如果你是指我,那说的是哪一次?我最近说的谎可太多了。” 贺九重望他:“比如呢?” 叶长生道:“比如我觉得做人真的还是不能挟恩图报的。” 挟恩图报的魔尊似笑非笑:“还有‘亲爱的爱你么么哒’?” “哦。这句话是真心的。”叶长生伸出右手将拇指和食指交错成一个小小的心型,甜蜜蜜地对着他,“比心。” 贺九重凉凉地看他,对他谄媚的举动不作回应。 叶长生对上那头冷淡的视线,叹了一口气把腿放下来坐直了:“你是李兰那件事?”神色间有些许苦恼,“没办法,我当时要是不那么说,不彻底断绝她跟阳世的牵扯,只怕就算她自己愿意回阴界也是回不去的。” 又轻轻踢了踢面前茶几的桌腿儿,在灯光的照射下,他漆黑的眸子里仿佛有什么缓缓游动了一下:“再者说来,我也不是故意骗她的。只是她身上的因缘线已经断干净了……那天晚上我去查了一下,她的家人早在十年前那场地震里就全部丧生了。就算我想把她的骨灰带回去,也确实没有地方可以带啊。” 贺九重又看了他一眼,没作声。 好一会儿站起身来,经过他身旁时伸手轻轻按了按他的发顶,淡淡道:“睡了这么久,不饿吗?” 他这话不说的时候还没什么,但等他说出来后几乎同一瞬间,叶长生就感觉到自己的肚子突然抗议似的叫了起来。 “饿了。”他摸摸鼻尖,惨兮兮地开口。 “回来的时候在楼下买了饭放在了冰箱。”他没看他了,只是说着话抬步往卧室里走了去,“明天出门的时候记得下去付钱。” 说完,随手关了门身影消失在了门的背后。 叶长生坐在沙发上怔怔地侧着头看着贺九重的背影,好一会儿,唇角细微地弯了一个弧度。 散漫地撑了个懒腰,揉着空空的胃穿着棉拖缓缓踱步走到了冰箱前。从里头拿出装了饭盒的塑料袋,垂眸往里头瞅了一眼:辣子鸡丁盖浇饭。 ——哦?那人一直不声不响的,原来还是记得他喜欢吃什么的啊? 他扬扬眉想到这儿,嘴角一咧,脸上的笑意瞬间变得阳光灿烂。 瞥一眼玻璃推拉门上倒映出来的自己的笑脸,叶长生顿了一下,又微微眯了眯眸子,不由得带了点思索:嗯……不过,他现在这种微妙的心情是是什么呢? ——家里不亲人的小猫终于愿意靠近他的满足喜悦感? 叶长生想象了贺九重那双闪着危险色泽的猩红色眸子,噗嗤一下笑出来,摇了摇头咳了一声,在心里严肃更正:不不不,比起小猫什么的,不如说是一头凶猛的猎豹。 不过,饲养一头猎豹? 他将手里的饭倒进碗里塞进了微波炉,倚着墙在脑子里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他的面上并没什么大的表情,只是眼里的笑意倒是一直没能停歇下来。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纪家村因为疫病而成为死村的事件轰动了全国,而与此同时,村子背后牵扯出来的拐卖妇女事件在各方媒体的关注下也持续发酵,甚至超过了这场古怪的疫病的热度,成为了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社会最为关注的焦点话题。 而在此之后,在亿万网民的推动下,在党中央的号召下,以纪家村为豁口,全国各省市立即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对被拐卖的妇女进行的解放运动。 各地政府都紧急加大了人力投入,赶在年前对于管辖内的偏远乡村都进行了重点走访调查。虽然因为种种原因阻碍,整体工作进程并不十分顺利,但是在这样反反复复的调查整治下,陆陆续续从各地也开始有被卖去深山的女孩重回故乡的声音发出来了。 虽然关于拐卖妇女所产生的一系列社会问题还没有找到彻底解决的有效方法,但是至少从当下着眼,一切看起来是在向好的方向发展着的。 叶长生翻了翻从街边随手买来的报纸,唇边微微扬了一点笑,随即却又随意地将报纸丢到了一旁的垃圾箱里,转身离去了。 十二月的时候,X市下了场暴雪,一下连着好几天,路面上积雪最厚的地方几乎有一尺深,一脚踩下去了半天鞋子都拔不出来。 叶长生顶着风雪按照约定去到程诗苗家里,为他们做了一场法事。 屋子里本就没什么邪祟,他也就配合着程诗苗随便折腾了一场。等到一套装神弄鬼的程序像模像样地走完,从程磐那里接到了结账的支票,叶长生乐滋滋地收拾完东西,是程诗苗亲自将他送出来的。 “筱筱从W公司辞职了……她去参加了西部志愿者的支教活动。”程诗苗抿了抿唇,望着叶长生似乎是想从他那里看出一点什么讯息来,“她说她要赎罪。” 叶长生扬了一下眉,似乎是有些惊讶,但除此之外脸上却还是风淡云轻的:“她有这么高的思想觉悟,不是一件好事吗。” 程诗苗仔细地打量了他几秒,见那头的神色里没能给出自己想要的答案,稍稍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问道:“筱筱跟我说了魇魔的事。叶天师,这世界上真的有魇魔的存在吗?” 叶长生拉了拉手中装着法器的行李箱,微微抬了眼望她,乌黑的眼里闪烁着淡淡的笑意:“信则有,不信则无。程小姐,那你信不信呢?” “我——”程诗苗将手握了握,神色有些挣扎,“两个多月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她在那里呆了两个多月,怎么可能还这么……” 她的声音有几分短促:“叶天师,筱筱她真的……” 话没有说完,叶长生却突然竖起食指往自己唇上比了比,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冲着那头眨了下眼,声音带着干净的笑意,听起来显得有几分轻快:“世间上最难的事就是难得糊涂。程小姐,你不觉得现在的结果对你、对纪小姐来说才是最好的吗?” 程诗苗看着叶长生的双眼,许久,面色复杂地笑了一下:“谢谢天师,我明白了。” 叶长生点点头,也不在乎程诗苗说的“明白”究竟是指的什么,他拍了拍从树枝枝头落到肩上的雪,对她道:“程小姐就送到这吧,我的人已经过来接我了。” 拖着行李箱出了小院子,叶长生扬了扬下巴示意了一下外面那个正站在路旁穿着黑色羽绒服的高大男人,又扬着笑朝她挥了挥手,眉眼弯弯:“对了,你的小说我看过了,里面的故事非常有趣。我很期待以后它除了出版以外,以后能再被搬上荧幕。” 程诗苗愣了愣,忍不住笑了。 她也冲着叶长生挥了挥手:“要是这本书真的能影视化,我会记得向导演推荐你过去试镜的。” “那可一言为定了。” 叶长生笑眯眯地应了一句,冲着她点了个头,然后转身朝着屋外等候已久的高大男人走了过去。 程诗苗站在院子里,遥遥地看着叶长生的背影,见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走向那个过分俊美的男人。 也许是雪太滑了,他走到一半不小心踉跄了一下,原本懒散地靠着栅栏的男人皱了皱眉头,立刻几步走过去将人搂在怀里帮他稳住了重心。 侧着头瞧他笑得没心没肺的样子,男人似乎是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头,但是好一会儿,却还是伸手将他手里笨重的行李箱接了过来。听着那头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嘴里漫不经心地应着声,然后用另一只手牵着他,两人一起缓缓地在雪地上走远了。 程诗苗怔了怔,随即感觉自己好像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什么不得了的事一般,眼底浮上了一点若有所思的色彩。 原先她在叶长生那里,还开玩笑说他是他的驯兽师……原来,他们是这种关系啊。 她蹲下身,随手在地上抓了一团的雪放在手里,捏了一个小小的雪人。看着那丑丑的,连眼睛鼻子都看不分明的雪人,程诗苗却不知道是联想到了什么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来:以前她还不明白,网站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写手热衷于去描写两个男人的故事。 但是现在看起来——好像确实也很不错的样子? 她这么想着,将雪人轻轻放在院子的台子上,在冻得通红的手上呵了一口气,起身又回了屋子。 37.冥婚(一) 第三十七章 因为接连几天暴雪的缘故, 街上的店铺有一多半都已经提早打烊了。 叶长生艰难地在雪地里挪动着,突然地, 一偏头瞄到了街边上还在营业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 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扭头对着贺九重说了一句“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后, 挣扎地又踩着雪去了便利店。 贺九重就站在店前等他。 不过几分钟,那头拎了个塑料袋便又走了出来。他垂眸望他一眼,随口问道:“买了什么?” 叶长生却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笑眯眯地仰面回望着他, 美滋滋地道:“回去再说。” 贺九重的视线在那塑料袋上转了一圈又移到了身旁少年人的眉眼上, 略微定了定,把视线移开了,倒也不很在意那头的故弄玄虚。 因为雪天出租难打,两个人在雪地里硬生生站了近半个小时之后才等到一辆空车, 折腾着到回到自家楼下已经是傍晚了。 就近在附近的餐馆里吃了个晚饭, 直到天色黑透, 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家。 回到屋子里首先换了双棉拖,冻人的寒意让叶长生甚至都来不及将手里的东西放下来,急急忙忙地冲进屋子里摸出空调遥控器转身就将暖气开到了最大。 站在风口吹了十分钟,直到感觉整个房间都暖和了,这才将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放到床头, 然后一脸幸福地仰面躺倒在了巨大的双人床上。 侧头看见贺九重正倚着门望着他, 笑眯眯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过来, 过来。” 贺九重把门掩了, 缓缓踱步走过来坐了, 眼尾的余光却还是落在那个塑料袋上:“已经回来了,那里头是什么?” 叶长生翻过身趴在床上,双手交叉用手背撑着下巴,笑嘻嘻地望他:“你自己拆开来看看。” 贺九重扬了扬眉,伸手将塑料袋拿着放到了床上。 袋子里是一个包装得格外可爱的小盒子,他将盒子拆开,只见里面是一个圆形的大约有碗口大小的散发着甜香的东西——虽然他不认得,但看起来应该是些吃的糕点。 “这是什么?”贺九重问道。 叶长生歪歪头:“蛋糕啊。”又努了努嘴,“再帮我把蜡烛插/上……嗯,一根就行了。就那个大红色的!” 贺九重看了他一眼。瞧着他眉眼之间舒展开的笑意,眸子垂了垂,到底没说什么。 随手替他拿了根红色的蜡烛插/进了蛋糕里,顺便还贴心地给他点上了火。 叶长生见蜡烛被点亮了,便撑着床坐起来,伸手够了够将屋里的灯按掉了。“啪”地一声,屋子瞬间便暗了下来。 他们两人隔着一个小小的蛋糕面对着面坐着,其他都是模糊的,狭窄的空间里只能瞧清彼此脸上闪动着那一点蜡烛带来的昏黄的光芒。 “今天是我生日。”叶长生声音带着点笑意,他望着那插/着蜡烛的蛋糕,偏偏头,像是回忆了一下,“想想看,我好像很多年没有和别人一起过过生日了。” 贺九重问道:“你家人呢?” 叶长生托着脸:“刚出生没两年,我妈就因为身子弱去世了,后来不等我完全记事,我爸也出了点事故没了。再后来跟在师父身后又呆了几年——嗯,结果你也知道的。” 叹着气笑了笑:“我虽然八字轻,但没想到偏还能是个天煞孤星的命格。要不是有你,我真的以为我要孤独终老了。” 抬了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那个人,乌黑的眸子里被烛光映照着,像是有星光在里头闪烁:“谢谢你。” 贺九重深深地看着叶长生,觉得他的每一次呼吸都让他胸口有些发紧:“为什么谢我?” “没什么。”他淡淡地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你不会像他们一样随随便便地死去,实在是太好了。” 他望着贺九重,声音里带着一丝喟叹:“陪在我身边的是你,实在是太好了。” 贺九重被他这么看着,突然发现自己在一瞬间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心脏的位置传来一种陌生的悸动,像是有细小的电流穿过,剩下一点奇异地酸胀,难受却又叫人有些莫名的雀跃。 “本来生日的时候应该要许三个愿望的,但是现在有你在我身边,那些愿望就不需要了。”叶长生恢复了精神,笑嘻嘻地将蜡烛吹灭了。 黑暗之中,贺九重只能听见那头带着叹息的、似乎是在自言自语的声音,“太贪心的话,老天把你收回去怎么办?” 在那一刹那的黑暗里,贺九重突然萌生了一种冲动,他想要抓住叶长生的手,告诉他,他同意了他当初的提议,同意在接下来的日子继续留下来陪着他。 那种莫名的冲动来的又急又凶,几乎让他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这太奇怪了。 贺九重微微皱了皱眉头,感受着心底深处那股陌生的过于强烈的情感波动——这也是契约带来的影响吗? 如果是,那这契约也未免太过于霸道。 但,如果不是呢? 他还没有想明白,只听轻微的“咔嚓”声后,屋子里的灯又被人按亮了。突如起来的光亮将屋内先前那样暧昧惑人的气息仿佛冲淡了许多,贺九重眯了眯眼,心底却又萌生了一点极淡的不满足来。 叶长生从塑料袋里找了找又翻出两把塑料叉子,留了一把,将剩下的一把递了过去,笑眼弯弯:“蛋糕我特意买了个小的,正好够我们两个吃不用浪费。尝尝看么?” 贺九重低头看一眼那正散发着甜香的蛋糕,“我不嗜甜”四个字在喉咙里滚了一圈,直到掀了眼皮对上那头少年人乌黑的眼,最终却也是没能说出口。 接过那头递来的叉子在蛋糕上撇了一小块,张口吞下去,浓重的奶油味儿在嘴里化开,甜腻得让他忍不住皱了皱眉。 “很腻吗?”叶长生好笑地看看贺九重不怎么好看的脸色,随口问了一句,用叉子就着蛋糕上的那块凹陷插了一小块也顺势吃了一口。 低劣奶油的味道充斥着口腔感觉让他微微一怔,再看着那头皱着的眉心,忍不住大笑了起来,“难为你这么不爱吃甜的人还能把蛋糕咽下去,我还以为你会直接吐出来的。” 贺九重望着他,眉心还有着浅浅的皱褶,开口时声音略有些冷淡:“不是你让我吃的么?” 叶长生笑眯眯地又挖了一大块奶油塞进嘴里,感受着那样甜腻的味道,仿佛连呼吸都染上了蛋糕的味道:“亲爱的,你这句话听起来会让我误会的。” 那头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向后仰了仰靠着床头,把眸子半压下来瞧他:“误会什么?” 叶长生没说话,只是望着他的眸子在灯光下显得又黑又沉,明明含着笑,却让人觉得有种捉摸不透的冷静与凉薄。 那是剥离了那副纯良无害外表下的真正的他。 贺九重低低地笑了起来。 “我要是说你没误会呢?”他挑了下眉,声音些许低沉。 叶长生将蛋糕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吃着上面用彩色奶油绘制的花纹,因为糖分摄取所带来的满足感而让他的眼睛愉悦地弯成了月牙的形状:“如果我没误会,那我想,大概就是你误会了。” 他将叉子含在嘴里,偏偏头,闪着细碎笑意的眼瞳映照着贺九重的身影,黑黑亮亮的,看起来有种能够洞察人心的力量。 猫儿似的舔舔嘴边蹭上的奶油,眼睛一眨不眨地:“贺九重,你真的明白你现在对我所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对面没有立即回话。 他看着这样的叶长生,头脑中发热的部分似乎是渐渐冷静了下来,但是与此同时,心底深处的某个角落却好像有什么在更加隐秘地破土而出。 他似乎是思索了好一会儿,直到瞧着那头独自将一个小蛋糕完全吃完后一脸惬意地摸着肚子的样子,他才又将视线落在他脸上,淡淡开口道:“如果等什么时候,我发现了我也没有误会呢?” “真等到了那时候,你再问我一遍,”叶长生眨了一下眼,迎着他的视线倏然笑开了,透过沾了些许奶油的唇角,隐约能瞧见一点里头糯米似的小尖牙,“我到时候再告诉你我的答案吧。” * 月底,就在“双旦”的气氛日渐浓烈时,叶长生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Z市的结婚请帖。 请帖上的内容很简单,只简单地写了这对新人结婚的时间和地点。他大致地扫了一遍,看完了,又缓缓地把视线落到最开头新人名字的部分。 刘倩。张思远。 新娘的名字他没见过,但新郎的名字倒是让人觉得有几分眼熟——到底是在哪见过呢? 他一手托着脸,再用另一只的手指在请帖上的那两个名字轻轻搓了搓,微微皱着眉头,看起来像是陷入了沉思。 贺九重从他身边经过,视线放低了一点扫了扫他手上的那张暗红得近乎不详的请帖,倒了杯水坐到他身边问道:“谁寄来的?” 叶长生将请帖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又捏住了一个边角,笑眯眯地道:“一个朋友。” 贺九重挑了一下眉,面色微妙:“……哦?” “哦什么?难道我长了一张帅到没朋友的脸就真的不能有朋友了吗?”叶长生脸不红气不喘,理直气壮地望着贺九重,“怎么,难道你没有朋友?” 真·帅到没朋友的魔尊大人淡淡地回望着他,好半天,喝了一口水缓缓开口回道:“没有。” 叶长生努力让自己的幸灾乐祸不要太外放,咳了一声,佯装悲痛地感慨:“那你过去那么长的人生真是太悲惨了。” 那样流于表面的浮夸演技让这头的贺九重微微眯了眯眼,他指尖在手中的杯子上划过,声音似乎有些危险:“我的世界里只有两种人。” 叶长生眨眨眼,下意识地接话:“活人跟死人?”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望着他:“你倒是知道的很清楚。” 叶长生笑得阳光灿烂:“那是的,你也不看看我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那头瞧着他的笑脸,突然冷不丁追问了一句。 “——契、契约关系?” 正又低下了头研究请帖的少年人听到这个问话怔了一下,随即抬了眼像是思考了一下,微微歪着头反问。 贺九重被叶长生的插科打诨气笑了,伸手将那张请帖从他手上抽了过来,视线在上面那些让他并不是很能看懂的字上顿了顿:“你要去?” “去啊去啊。”叶长生笑眯眯的,“难得别人特意送了请帖过来,不去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再者说——” 从茶几下摸了个打火机点了火,伸手又将那张请帖拿回来,将背面放在火上烤了一会儿。不过片刻时间,只见原先暗红色的卡片被火苗烤的发了黑,但是在那之上,却有两个凌乱的字渐渐浮现了出来。 “救命”! 贺九重的视线在身旁人的脸上流连了一会儿,微微扬了扬眉看上去似乎来了点兴趣:“逼婚?” 叶长生用指尖擦了擦那两个潦草到几乎有些忍不出的字,唇角弯了弯,揶揄道:“看样子大概是这样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新娘子到底长什么样,竟然能让新郎千里迢迢地传个这么隐秘的消息来跟我求救。” 贺九重又道:“准备什么时候动身?” 叶长生把请帖放到茶几的玻璃下压住了,盘算了一下道:“Z市离这里倒不算很远,今天已经不早了,明天收拾一下后天再出发吧。” 贺九重点了个头,起身拿着杯子正准备往卧室走,还没走几步,身后突然一道声音又把他叫住了。 “诶!” 他步子一顿,微微偏了头往身后看了过去。 只见那头的穿着一身厚实棉衣的少年人笑得开心,整个人趴在沙发靠背上正探着身子望他:“你先前说你的眼里只有两种人,那我算哪种?” 贺九重微微勾了唇,猩红的眸子半压着,似乎是带着一点笑。他的声音有些低,尾音却略微上扬着:“你觉得你是哪种?” 叶长生把脸贴在自己的胳膊上歪头瞧他,声音异常轻快:“那我可不知道。” “哪种都不是。”贺九重的视线幽幽地在他身上打了一转,随后倒不看他了,伸手拧开门把手,空气里只留下他淡淡的声音。 “你是叶长生。” 叶长生看着那关起的房门,忽而仰面到在沙发上,举起手遮了遮顶上有些刺眼的灯光,好一会儿,忍不住轻轻地笑了起来。 在沙发上又躺了一会儿,稍偏了下头,视线还是落在了茶几玻璃下的那张请帖上。 先前那两个叫人忍不住生起猜疑的“救命”已经褪去了,暗红色的请帖上这会儿只剩下了一小块被火苗燎黑了的印记,看起来颇有些变扭。 张思远。 叶长生暗自回想了一下这个人的模样。 他的记忆里向来算不得好,饶是他这么认真地将能记得的线索梳理了一遍,也只能勉强想起那是一个半路转学过来、总带着深色鸭舌帽坐在教室的角落里,几乎不怎么和别人说话的孤僻身影。 严格说来,别说是朋友,就是同学身份,因为叶长生和张思远分别转学的缘故,他们两个也不过堪堪只相处了两个月。 他摸了摸鼻尖:要不是因为那件事儿,估计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指不定都还记不得他曾经认识过这么一个人。 毕竟都过去六年多了。 叶长生想了想,事情的起源似乎是因为全班为他的转学所特意组织了一场欢送会。 他记得那是七月份,刚刚考完期末考,正是最热的时候,十五六的半大孩子凑在一起去了临县的避暑圣地,一同胡吃海塞、唱歌打牌胡闹了两三天,到了最后一天晚上,不知道是在谁的提议下,已经玩疯了的几十个人又来到了当地最有名的一个小荒林,说是要来一场试胆大赛。 几乎是听到这个提议的一瞬间,他就觉得头皮隐隐有些发麻。看着那群兴致勃勃的组织者们举了举爪子,叶长生决定为了自己的生命安全赶紧选择带头反抗:“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天又这么晚了,要是出了事那多不好。” 他的话一出,周围几个胆子小些的女孩连忙点了点头,但是还不等他们这群人继续发表意见,另一群素来天不怕地不怕的男生们便嬉笑开了。 人群里长得最高壮的男孩走过来,随手拍了拍叶长生的肩膀,笑着道:“怕什么,这一带我年年都来,事前班长他们也过来探过路了,里头没什么危险的地方,闭着眼睛都不会出问题的!” 叶长生眉心微微动了动,觉得事情有些麻烦,正准备再劝一劝,却见班上一向文静内向的学习委员也开口小声对他解释道:“没关系的,我们会留几个熟悉地形的同学在里头接应,要是真的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也能控制的。” “不是这个意思……”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瞧着周围一群人兴味盎然的样子,他心里明白再说下去就是扫兴了,暗地里叹了一口气,终于也只能是妥协下来:“好吧,那我们先过去看看。” 这边松了口,整个班上的男生都吹起口哨欢呼了起来——除了呆在最角落那个用鸭舌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莫名显得几分孤僻阴郁的那个男孩。 这是两个月前半路来的插班生?叫什么来着……好像是姓张? 叶长生想了一会儿,还没想起来就前面突然一片巨大的阴影涌过来,一抬头,直接被几个人来疯的男生们拉扯着带到队伍前头,一起笑笑闹闹地往他们计划好的“试胆”的地方走了过去。 那是一个才开发了一半的森林公园,大概因为资金投入的关系,后续没有跟上,工程已经停止了,整个公园现在变成了一片荒林。 站在荒林前还没进去,几乎是他看到眼前林子的一瞬间叶长生就本能性地觉得背后有些发凉。这种感觉他太熟悉了,说不上具体的,但反正每次有了这样从预感后,他就不会遇到什么好事。 他停住了步子,仔细地观察了一下那片荒林,这一看,顿时整个人更是觉得心惊肉跳。 林子主槐木,阴气与鬼气都重,像他这样八字轻的人就算是白天过来也是要避讳着的,更别说是这样的深更半夜。 或许别的人进去只不过是试个胆,他这会儿要是进去了,怕就是要试命了! 叶长生收回视线,心底暗自有些发愁。但是还没等他将这场试胆游戏叫停,一打眼,他就看到其他人已经兴致勃勃地讨论起来怎么分组,胆子大的男孩子门更是一个个的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走进林子去闹腾闹腾。 “林子里面有一口井,传说在这个森林公园还在修建的时候,有游客不小心闯进去掉进了井里,三天后尸体才被施工的工人偶然发现了。” 一个男生站在林子前刻意压低了声音,绘声绘色地讲着故事渲染气氛:“后来,听说再有人经过那口井,经常能看见一个女人在周围徘徊,等到有人过来,就——”他把手电筒突然从下巴往上照着,眼瞳上翻,声音幽幽的,“下面好冷……你来陪陪我吧。” 也许是因为他的表演太过于生动,不光是胆子小的女孩子惊叫起来,就连一些男孩子也不由得有些发憷,吓了一跳后怒气冲冲地追着他便满场打。 先前那个高壮的男孩和学习委员偷偷摸摸地笑了一下,见气氛差不多抄热了,便清了清嗓子:“好了好了,现在就按照学号的顺序,五个人一组,以十分钟为准依次进去,在那口井的旁边我们已经放好了相应的铃铛道具,你们去把写了自己名字的铃铛带回来就行了。” 那年的一个班大多数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男孩子,又正处在好勇斗狠的年纪想着在班里喜欢的姑娘面前表现表现,叶长生看着他们干劲十足的样子,心底直叫不好,但是却是有心要劝也是劝不住。 叶长生的学号排在最后,眼看着所有参加试胆的同学都依次进了荒林,他背后的凉意也越来越浓厚起来。在原地留守负责记录的学习委员看出他面色有些沉,忍不住过来道:“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他眼睛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仰起脸笑眯眯地望着那头道:“啊,不是,我就是觉得我有点害怕。” 学习委员大概是平时打肿脸充胖子的男孩子见多了,叶长生这会儿这么干脆的认怂倒是让她忍不住愣了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看着那头清清秀秀的一张小脸,忍不住也笑了起来,小声道:“刚才他们说的都是骗你的,其实里面那口井从来没死过人的。” 叶长生挠了挠头,声音里透露出了几分腼腆:“我知道……但是我还是不敢去。”他望着她,白皙的脸上一双乌黑的眼让他瞧起来异常乖巧无害,“再说了,你们几个女孩子大晚上的在这里呆着多不好,我留下来也能给你们壮壮胆。” 话音未落,周围剩下的一拨人围着他都忍不住大笑了起来。 叶长生歪歪头,把眼睛笑成一个小月牙:“好吧好吧,我承认我是真的不敢去,我就在这里留守阵地,你们快去快回……啊,要是有谁能帮我做个弊,替我把铃铛拿回来那我也是愿意接受的!” 这话要是由别的男生说出来,就算不被他们嘲讽也得遭一顿奚落,但是作为全班的团宠一样存在的叶长生,众人虽然有些无奈,但是看着那头眉眼弯弯的样子,莫名就心软地包容了下来。 “哎,算是怕了你。”男生们拍了拍他的肩,笑骂道,“等着,到时候要是看到你的铃铛了,我们再给你带回来。” 叶长生点了点头,同剩下几个女生找了个歇脚的地方坐了,一抬头,正见着最后一个小组也准备出发了,再一细看,那跟在最后的,竟然就是之前的那个转学生。 “那是谁?” 叶长生朝身旁的女孩随手指了一下问道。 女孩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过去,想了想道:“好像叫‘张思远’吧,我也不是很熟……他在班上一直不怎么和别人说话,我也就是看点名册的时候才记下的他名字。怎么了?” 叶长生却没有回答,只是又看了一眼那个背影,眉心微微浮起一丝沉色。 那么虚的阳火,这样进去真的没事吗? 荒林虽然荒,但是按照原定的路线走范围并不算大。班里参加试胆的同学在里面走了一个小时陆陆续续地也就回来了。 叶长生在外面等着,眼看着所有人都到齐了,刚刚松了一口气,但一错眼,竟见站在队伍最末尾的那个和他从来没说过话的男孩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漆黑的影子! 那影子和男孩一般身高,半透明的黑色阴影中,隐隐约约能看到与他相似的眉眼和轮廓。 他下意识地放慢了步子走到了张思远的身边,只见那个平时面色就带着几分阴郁病色的人这会儿脸色更是苍白的可怕,他的一双眼眼神木木的,带着不正常的迟钝。 叶长生看了看张思远又看了看他身后的黑影,一时间竟然觉得有几分奇妙。 他一直知道自己八字轻,但是他倒是不知道,这世界上竟然还有人比自己八字还轻。跟着一群人进去试胆,这个张思远竟然能把自己的一魂两魄都吓得离了体! ——他这可还是第一次看见生人的魂魄半离体时候的样子。 叶长生在他身后跟着观察了几日,或许是因为觉得很稀奇,又或许是一时兴起,最终在他临走之前他还是选择出手帮了他一把。 虽然替他将离体的魂魄重新导入进身体这件事对于当时的他来说还是颇为麻烦的一次尝试,但是折腾了好几天,试了无数种咒术好歹也算是成功了——也正是因为这样,叶长生知道了张思远的一个秘密。 原来不只是他,那个看上去孤僻得有些过分的男孩竟然也有一双阴阳眼。 听那头的意思,应该是小时候曾经出了一场车祸,他的父母在车祸里丧生,而他也因为严重的伤势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等到他再清醒过来,莫名其妙的就开始能看见鬼了。 那一晚在荒林里面,他曾看到了很多死状不同的死灵。虽然因为当时结伴的男孩很多,阳气重,那些死灵并没有对他出手,但是在那样强烈的视觉冲击下,他甚至不用对方攻击,自己就先吓得三魂不见七魄了。 嗯,字面意义上的那种三魂不见七魄。 叶长生从沙发上坐了起来:只不过紧接着那件事后不久,他就从Z市搬到了X市,重新转到了这里上学。而在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叫做“张思远”男孩。 或许是因为他们同病相怜,所以对于这个同样能看见鬼不说还八字轻得特别容易招惹邪祟的男孩,他的心里总是有一种淡淡的亲切感。 在身边熟识的人里,大概这也是唯一一个知道他能力的人了。 叶长生把自己飘散的思绪又拉了回来,用手指轻轻地在茶几的玻璃桌面是点了几下:能够这么费劲地找到他身上求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遇到了什么事。 嗯,不管怎么样,好歹结婚算是喜事——先准备个份子钱过去看看再说吧。 而与此同时,Z市的某个小镇上。 张思远静静地靠着床头半躺着,眼神虚虚地望着某个位置,神色有些麻木。 整个屋子很安静,静得只能让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和不远处那个落地式挂钟秒针移动时所发出的“咔嚓”声。 外头极偶尔地回传来一点往来的脚步声,声音很轻,但是这样细微的声音每每响起时,他就像是被突然惊扰了似的,连忙抬起眼,不安中连带着些许惊恐地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过去。 天色越来越暗,他看了一眼钟表,只见那时针慢慢悠悠地已经快要爬到了“十”的位置上。 像是被突然按动了什么按钮似的,他整个人猛地从床上弹跳起来冲到了门口用力地拍打起了门来:“放我出去!救命!她要来了……她要来了!放我出去!!” 外头隐约有窃窃的交谈声隔着薄薄的木门传过来,间或夹杂着一点笑声,张思远把耳朵贴在门上听着屋外的动静,眼珠子因为惊慌而快速转动着,原本拍门的手紧握成拳“咚咚”地继续砸了上去,另一只手不停地拧动着门把手:“开门啊,我知道你们在外面,开门啊!!救救我,救救我!” 但是那扇门依旧没有开,在他绝望的嘶喊下,屋子里的钟突然响了起来。 沉闷的“当当”声在狭窄的屋子里几乎有点震耳欲聋的味道了,张思远腿下一软跪坐了下来,心脏因为这巨大而突兀的声响而倏然紧缩在了一起。 他颤抖着将头轻轻地抵在门上,听着耳边那规律的钟声,巨大的恐惧几乎让他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不知过了多久,那沉闷的钟声终于停了下来,但是张思远跪在门前,心底的恐惧和绝望却越来越浓烈了起来。 明明已经将门窗关严实的屋子里突然刮起了一丝冷风,幽幽地,从他的后颈钻进去,冻得他似乎全身都打起了冷颤。 有冰冷的手缓缓地从他背脊上缓缓滑动着,明明隔着厚厚的棉衣,但是那样清晰的令人头皮发麻的触感却让他在一瞬间就明白了房间里此时此刻已经多了一个不属于这里的“人”。 他死死地将手指扣进眼前紧闭着的木门里,挣扎地在上面留下了一排触目惊心的指印。 “走开……不要找我……我不知道会变成这样的,我不是故意的……”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他不敢睁眼,只能将自己蜷缩起来感受着身边一直盘旋不去阴森鬼气,声音里带着哀嚎:“救救我……快点……谁来救救我……” 38.冥婚(二) 第三十八章 Z市离X市不过隔了一百多公里, 叶长生和贺九重早上九点半出发,赶在中午饭点之前便就已经到了目的地。 叶长生从之前的老同学那里辗转要到了张思远的手机号, 但是不管拨打了几次那头都是无人接听, 无奈之下两个人只能守株待兔, 直接去了请贴上提到的办婚宴的酒店里开了一间房,暂且先住了下来。 贺九重拿着房卡先回了房间,等了大约二十分钟,那头叶长生才又溜溜达达地上来了。走过去替他开了门, 瞥他一眼:“在前台问出什么了?” 叶长生把门关起来, 摆了摆手随口道:“什么都没问出来。” 贺九重微微挑了眉,似乎是觉得有些稀奇:“原来也有你问不出来的事?” 叶长生偏头看他一眼,理直气壮地道:“我是神棍,又不是刑侦队的人, 逼问这事儿可不是我老本行。”说着, 又微微弯着唇笑了一下, “不过,什么都问不出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就是另一种消息吗?” 贺九重勾了勾唇道:“看样子你的朋友这次遇上了不小的麻烦。” “谁知道呢。”叶长生耸了耸肩,走到床边仰躺了下去:“我学艺不精,‘水镜窥人’也就只能看到些支离破碎的场景, 不过好在那头看起来还算是活蹦乱跳的。” 说着又侧躺过来, 单手支着脸望着正朝自己这边走过来的贺九重, 没心没肺地笑道:“反正婚礼也就在明天了, 到时候过去看看就明白到底什么情况了。” 贺九重走到他身边坐了, 垂眸望他:“那现在呢,你准备做什么?” 叶长生在床上打了个滚,伸手捞过手边的枕头往脑袋下一垫,脸不红气不喘地:“这么好的天气,除了睡午觉我们还有什么别的选择吗亲爱的?” 贺九重似笑非笑:“上次天气不好的时候,我记得你似乎也是这么说的。” “对啊。”叶长生理直气壮的望着他,“我觉得所有的天气都特别适合睡觉。” 贺九重望了他许久,勾了勾唇意味深长地道:“你当年如果拿出这股休息的劲头去跟在那个天师身后好好学习法术,现在也不至于连个‘水镜窥人术’都用不纯熟。” “别乱说,当年我跟在师父后面学术法的时候,用功得就差没头悬梁锥刺股了!”叶长生听到贺九重说到这儿,举起爪子提出抗议,愤愤不平道,“我学艺不精那是因为他老人家死的早,没来得及把所有本事交给我,所以我才混得这么惨的。” 那头听到这话,猩红色的眸子里笑意玩味,虽然没作声,但是看起来便是不信他的狡辩的。 “真的!”叶长生像是回忆起什么,眉头微皱着,神色似乎有些痛苦,“你不明白我的苦……我一直怀疑他是个施虐狂,就是看着别人倒霉就能获得快感的那种!” 叶长生控诉着:“每次他布置了功课,只要我稍微怠慢一丁点,他就会抓厉鬼回来给我展示怎么凌迟一只鬼!那时候我甚至还不到十岁!” 贺九重闻言,神色略有一丝微妙,他低笑一声玩味道:“你的师父这么听你说起来,似乎也是个有趣的人。” “不不不,作为被害者,我真的跟你保证那些绝对不是什么值得追忆的美好体验。”叶长生拼命地摇了摇手,说完,又还嫌自己的态度不够强硬似的皱着眉头追着补充一句,“真的,你相信我!” 贺九重扬扬眉,也坐上了床去:“你说你父母双亡后就开始跟着那个天师,那他死后呢?你就一个人住生活了?” “怎么可能,那时候我才十岁,就算我自己愿意国家也不同意啊。” 叶长生用手肘支着自己趴在枕头上,一双腿晃啊晃地往后轻轻勾着,脸上带着点笑,但是神色倒是风淡云轻的:“后来我被送去了当地的福利院——哦,‘福利院’就是我们这儿专门接受孤儿的一种组织机构,我跟张思远,就是这次的那个倒霉的新郎,也是我还在福利院的时候认识的。” 贺九重问道:“那你后来怎么来了X市?” 叶长生眨了眨眼,斜睨着他:“怎么,你想要调查户口吗?” “不能调查么?”那头被问了倒是丝毫不显窘迫,他往后倾了倾,靠在床头,气定神闲地回望过去,淡淡开口道,“我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情,不行吗?” 叶长生抱着枕头笑了起来,好一会儿才道:“可以是可以,不过这是要收信息费的!”又把视线在贺九重身上转悠一圈,“看在你现在手头上不宽裕的份上,就先给你记着账,以后再还好了。” 又像是回忆着什么缓缓地道:“后来那个福利院因为入不敷出几乎要倒闭了,我们几个大一点的孩子就被强行赶出去了。那时候我手上还有一点从我爸那里留下来的赔偿金,又听说X市一所中学只要成绩优秀就能免费入学,所以我就搬过来了。” 说完,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说起来那几年还真是折腾的很,晚自习下课算算都要十点多,正赶上阴气重的时候。我是肯定不能上的,迫不得已只能租了这么个破房子办走读——又要担心着钱又要担忧着鬼,一到晚上有点动静我就不敢睡觉……还有谁能比我惨啊。”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忍不住伸了手在他额上撩了一缕短发在手指上绕了一下。 少年的头发半长不短的,只够在指尖缠绕一圈,松开的那一瞬间,细软的发散开来,发梢微微擦过手指,带了一种浅浅的酥麻感。 “紫阳大陆分为九州和魔界,”贺九重开口,像是随口闲谈一般带着一点漫不经心,“绝大数的修仙者和在他们庇佑下存活的凡人生活在九州,而其余的魔修、鬼修甚至妖修则是被禁锢在魔界。” 叶长生掀了眼皮望着他。 “我是从九州被驱逐到魔界的。”贺九重勾着唇笑了一下,“因为我心术不正、戕害同门。” 他一只手轻轻地在身旁人的短发上随意地拨弄着,口中继续道:“万剑宗至高的一本修仙秘籍失窃,宗主下令封山彻查,最后是在我屋子的收纳袋里找出来的。司刑法的峰主带人缉拿我,但中途却被我所伤,以致于最后宗主盛怒,亲自出手废了我的内丹将我从万剑宗除了名。” 叶长生的神色略有些复杂。 “怎么,不想听了?”贺九重对上了叶长生的视线,低声笑笑:“我可是第一次对别人说起这些事。” 叶长生问他:“你认罪了?” 贺九重半垂着眸子,猩红色的瞳孔中有异芒闪烁道:“证据确凿,不认又能如何?” 叶长生想了想,又问:“那你成了厉害的魔修后,没再回去找栽赃陷害你的修士报仇?” “报仇?”贺九重扬唇一笑,神色里带着一抹狂肆:“如果把他施以车裂之刑后,再将他的魂魄抽出来,扔到炼丹炉里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算是报仇的话。” 叶长生微微扬了扬头看着身旁人冷硬的侧脸轮廓,突然笑了起来,摇摇头叹着气道:“那听你这么一说,我总算是明白你怎么会觉得我那个师父是个有趣的人了。某方面来说,你们的确很有共同语言。” 贺九重又半侧了头用眼尾轻瞥着正躺在自己身边的少年人,用舌头抵了抵唇玩味道:“你就这么确信当初我是被人冤枉?我以为自己在你眼里一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 叶长生闻言立即点点头,诚恳地望着他:“你以为的没错,‘杀人不眨眼’‘恶人’什么的,定义的很准确!你的确是啊。” 贺九重眉头轻轻地动了一下。 那头抱着枕头咕噜噜地翻了个身,滚到他身边紧挨着他,仰着面笑眯眯地和他视线相对:“所以如果你的故事里先后顺序颠倒一下,比如说先重伤那个峰主,再从他手里夺取秘籍——那我大概就没什么疑问了。” “我认识的贺九重,要是做了什么坏事,要么让全天下都知道是他做了,要么就彻底毁尸灭迹让所有人都抓不到他的证据。”叶长生摆摆手,眉眼弯弯中声音透露出几分嫌弃,“这种人赃并获的事,实在是太蠢了。如果是真的,多坏一代魔尊的形象啊。” 贺九重笑了起来。 先只是低低地,随后笑意越来越深,最后竟是仰头靠在床头大笑了起来。 叶长生也不问他为什么笑,就靠着他揪着怀里枕头的边角,不知过了多久,只听上面忽而传来了一把夹杂的几分笑意和嘲意的声音。 “叶长生,可惜世上只有一个你。” 说完,他将放在叶长生头发上的手顺着他的发丝向下滑动着,从眉角一路滑下来停在了尖尖的下巴上,冰冷的眸底染上了一点说不出的暖,他近乎叹息地:“幸好世上还有一个你。” 叶长生也笑了起来。 他半垂着眼将被子拉过来盖在身上,像是要准备入睡,好一会儿,就当贺九重都以为他已经睡着了的时候,那头却突然开了口:“现在想想看,幸好我一直学艺不精。” 说到这里,他却又闭口不言了,只是望着他的黑色眸子淡淡的,夹杂着些许真实的笑意。 贺九重深深地望着他,只觉得心底里某一处地方有什么正在拼命地想要破土而出,那种酸胀而又令人忍不住颤抖的悸动像是从心脏连接着四肢百骸,连呼吸都仿佛带着一丝奇怪的甜味儿。 他把视线从叶长生的身上强行挪到了另一个地方,瞧着宾馆墙壁上的彩绘,强行压下心里头那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悸动感,淡淡地开口补齐叶长生的后半句话:“所以,一切的事情还是起源于你学艺不精,为了想要保命而去准备了那个奇怪的召唤阵。” 叶长生想起那本已经被自己丢进垃圾桶里的《入门召唤术》,忍不住啧了一声,略有些心疼地道:“可惜扔的太快了。”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用眼角睨他:“怎么,你还想再召唤个什么出来?” “怎么会,我不过就是随便说说!”叶长生敏锐地从这句话中捕捉到了那头不怎么愉悦的气息,打了个哈哈,连忙开口解释意图将人糊弄过去,“时间真的不早了,我们睡一会,睡一会吧!” 说着,一把将盖在身上的被子又往上提了提,直到将小半张脸都遮住了,露在外头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那头身上扫了一圈,像是发现了什么秘密一样,突然向下一垂,弯成了一个可爱的月牙形。 “我说,亲爱的。”他的声音隔着被子,显得有些闷闷的,“你发现没有,最近在我面前你好像已经不再用‘本尊’这种高贵冷艳的自称了诶。” 贺九重微微一怔,下意识地往身边看了过去。 那人的全身都埋在被子里,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闪烁着些狡黠的笑意露在外面,看起来有几分莫名的可爱。 “睡觉!午安!” 那头撩了一池春水后却不在管他这边心里头到底起了什么波澜,伸了小爪子对着头一挥,又缩进去翻个身背对着他,不一会儿,竟是真的睡着了。 而睡着了之后就彻底不省人事的叶长生自然也不知道,这头被撩过就扔的魔尊大人眉心打起的结和眼底浮上的沉思。 贺九重知道叶长生对他来说似乎是与旁人不一样的,但是究竟有多不一样,他自己却也并不清楚。他侧过头,听着那头绵长的呼吸声,一时竟生出了几分岁月静好的错觉来。 短促地笑了一声,一时间也不想再冥想打坐了,又看着那头的背影坐了好一会儿,随即伸手掀开被子,也躺下身子合上眼睡了过去。 一觉睡醒已经是下午四点多了,神清气爽地起身去浴室洗了个澡,出来同贺九重一起又叫了个外卖,吃饱喝足的叶长生从背包里翻出自己的笔记本,用脚勾了个椅子到桌子边坐了,连上无线噼里啪啦地敲打着键盘似乎在查询着什么。 贺九重走过去,只见电脑的屏幕上铺满了一张巨大的图纸,图纸上密密麻麻地画着复杂交错的线条,看的让人有些眼花缭乱。 “这是什么?” “Z市的地图。”叶长生一边放大着图纸的某一部分一边不时点击着鼠标,嘴里回答道:“之前我又用水镜试了一次,也许是因为离得比较近了,这次看的要比上次细致一点,我模模糊糊地好像看到了——啊,找到了。” 他嘀咕一声,然后对照着地图将某一处地方用红圈圈了出来,又将地址传送到手机上,再转过身,冲着贺九重笑眯眯地晃了晃手机道:“地方这这里不远,趁着天色还没太晚,我们速去速回?” 贺九重扬了扬眉,正准备开口,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角扬起一个不明显的弧度道:“当初你不是说,知道了我的名字就没必要时时刻刻黏在一块了么?” 叶长生推开椅子站起来,凑到他身边用手肘撞撞他,甜腻腻地开口:“我怕要是分开了你舍不得我。” “哦?”那头尾音上扬地吐出一个单音节应了一声,向下半垂着眼皮望他,眸子里压着些许戏谑的神色。 这头的少年就眨眨眼,好一会儿,像是突然戏精上身,对着那头伸手捂住胸口一脸悲痛欲绝地:“难道你真的舍得?”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转过身抽了墙壁上卡槽里的房卡:“别演了,走吧。” 因为缺少房卡取电,屋子里的灯光很快就灭了。 处在黑暗中的叶长生微微抬了抬眼皮看着那个站在门口,正被灯光打上一层淡淡光晕的男人,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唇角极淡地勾了一丝弧度,而后紧接着却是垂了垂眸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跟着手机导航最终到达的目的地是一条看起来很有些年代感的胡同,他们顺着狭窄的胡同口往里看了看,正考虑着要不要进去找一找时,正遇上一个中年男人从外头准备进胡同。 男人举着手电筒看到他们两个先是一怔,随即开口问道:“小哥儿找人?” 叶长生立刻笑着凑上去:“可不是,这地方偏得很,让我绕了好几圈也没找见地方。” 男人便笑了,热心地道:“这条胡同我住了这么些年了,街头巷尾都熟成一家了。你要找谁,跟我说说,我给你指指路。” 叶长生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继续笑眯眯地问他道:“你知道你附近有哪家要办喜事吗?我是接了新郎邀请来的,明天过来接亲。他这人糊涂,也没跟我说新娘具体哪一户,就联系不上了。哎,所以您看我这不是只能提前过来探探路了么。” “哎呀,这么大的事情,你那当新郎的兄弟也真是糊涂!”男人点头应了一声,又似乎是想了想,随即微微皱眉道,“只不过你是不是记错地方了,我们这胡同就这么些户人家,孩子到年纪还没嫁娶的就更少,但也没听说过谁家孩子明天要结婚的。” 说完又叹了一口气:“再说明天我们这里有个姑娘要出头七,就算谁要结婚,街里街坊的也不会选这天来红白冲撞啊。” 叶长生和贺九重听到这话,稍稍对视了一眼,随即这头从兜里拿出了包烟拆了递了过去,压着点声音问道:“哟,怎么回事?大哥不知道能不能给我说说?” 那男人把烟接过来放耳朵上面别了,面色似乎有点可惜:“就刘家那个姑娘,叫刘倩的……可真是个好姑娘啊,从小在院子里长到大,哎,才二十四岁,说没就没了。”又道,“听说是高空坠物,她救了旁边的小年轻,自己被活活砸死了,整个脑袋都……哎。” 叶长生听到这里,心里顿时犹如一片明镜,他又和男人聊了几句,不动声色地将刘倩家的地址拿到了手,再寻摸个借口脱了身,绕着道从胡同另一头找到了刘倩的家。 那是一个小型四合院,外面是高高的围墙,大门紧闭着,上面挂着两个素白色的灯笼,灯笼里点着蜡烛,透过素白的外皮透着幽幽的光。 两人站在门前站了一会儿,贺九重瞥一眼叶长生:“感觉到了?” 叶长生摇摇头,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一张白符,又从包里翻出一瓶矿泉水用牙拧开矿润了润狼毫笔的笔尖,待笔尖化来了,沾一点朱砂在白符里写了一个小小的名字,随即又吹干字迹将白符折成了一个小巧的千纸鹤。 “去吧。” 他用掌心托着那个千纸鹤往上一抛,只见原本只是死物的纸鹤双眸红光一闪,像是突然有了生命一般,晃晃悠悠地在空中摇摆一圈,随即却是扑闪着翅膀越过高高的围墙朝院子里飞了过去。 眼见着那纸鹤飞了一段又倏然降落下去,整个儿被围墙遮挡的看不见了,叶长生这才收回了视线,站在屋子外头又等了等,而后像是感应到了什么,唇角微微一弯对着贺九重道:“行了,人在里头,还会喘气,没事了没事了,我们打车回去吧。” “不亲自去看看?”贺九重意味深长看了看他:“你就是这么关心你所谓的……‘朋友’?” “这要是进去了可就是私闯民宅,这可是违法犯罪的行为你知道吗?”叶长生丝毫不愧疚地点点头,大言不惭:“而且你没有朋友所以你不知道,我们真正的朋友都是这么相处的!” 又伸手推了推他,声音轻快地催促着:“老巷子又窄又长,到夜里最容易出现脏东西,快走快走!” 贺九重侧头看一眼他没心没肺的表情,又稍稍抬头瞧了一眼那挂着白灯笼莫名便染上几分阴森味道的小四合院,随即收回视线,顺着叶长生的意思便一起出了胡同。 39.冥婚(三) 第三十九章 而与此同时, 在四合院的里头,正抱着膝盖缩在一个拐角处的张思远突然听见一阵细小的敲击声, 他身子幅度极小地动了动, 微微抬头朝屋子四周望了望。 屋子里空荡荡的, 只有他一个人。 他忍耐着心里的恐惧缓缓地站起来,循着声音的来源地慢慢走了过去。然后隔着窗户的玻璃,他瞧见了一只奇怪的纸鹤正透过防护网飞进了窗台的边沿,正用翅膀在玻璃上拍打着。 张思远先是被这不寻常的景象惊了一下慌乱地退后了半步, 但是正准备回去, 随即却又觉得这样白纸叠成的纸鹤莫名有几分眼熟。 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他还是放弃了之前想要装作没有看见的想法,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些,伸手将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 那纸鹤像是通了人性,见到张思远开始推窗它便停止了动作乖乖地停在了窗台上, 等到窗户的缝隙出来了, 便扑腾着翅膀顺着那窄窄的缝隙钻了进来, 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然后稳稳地落在了他的头顶上。 张思远怔了怔,试探地伸手将头上的那只纸鹤拿下来放在手心里看了看。 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刚才还仿若一只活物的纸鹤自从进了屋子突然间就又变成了一个普通的手工物件。 张思远将它反复翻弄了一下,却也没能找到什么方法恢复刚才的模样。原本想着拆开来看看里头有没有什么玄机,正准备动手却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他心里盘算着时间, 知道这会儿应该刘家的人过来给他送饭了, 随手将纸鹤放到了一旁的柜子上然后坐回到了床边。 他的门是从外面被人用钥匙锁起来的, 所有的窗户也被用防护栏焊死了, 被反锁在屋子里面的他根本没有半丝能够逃跑的机会。 看着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给他将饭菜端进来后又一言不发地收拾了中午吃剩下的碗筷走了出去, 张思远心里充满了浓浓的疲惫:在最开始的时候,他还尝试过绝食抗议,但是当他体会到这家人根本不在乎他的死活之后,整个人就彻底放弃了这种愚蠢的抗争。 他不想死,他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命运对他那么不公平,他好不容易才能够挣扎着活下来的,他绝对不能在这里倒下! 张思远把饭碗端起来,尽管他这会儿因为恐惧和焦虑交织着而没什么胃口,但是却还是努力将饭塞进了嘴里。 勉强地将饭菜都吞进肚子,七点整的钟声又猛地响了起来。“当当当当”地仿佛是在耳边炸开的,刺得人整个脑骨都在隐隐作痛。 好不容易等那阵钟声过去,张思远正准备靠着床休息一会儿,只是还没等他合眼,却听到除他之外本该空无一人的房间突然响起了一个年轻的男人的声音。 “喂喂喂,能够听见我的声音吗?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over。” 张思远惊慌地四处看了看,然后惊异地发现被自己放在柜子上的那只纸鹤双眼突然闪烁起了红光,他仔细盯着那纸鹤瞧了一会儿,直到听到那头又响起了一点动静,他才确定了之前的那声音也明显就是从这纸鹤的身体里所发出来的! “你……”他鼓足了勇气走近了两步,但是却也不敢太过于靠近,一双眼睛警惕地盯着那闪烁着诡异红光的纸鹤,声音带着些干渴导致的喑哑,“你是谁?” 只见那纸鹤眼里的红光又闪烁了一下,紧接着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传了过来:“老同学,这次可是你亲自写了请帖要我过来的,怎么这会儿还问我我是谁?” 张思远全身僵了一僵,随即眼里迸发出了一阵狂喜,他几步跨到那柜子前面,伸手将纸鹤拿起来放到掌心里托着,脸上的表情激动地仿佛快要哭了出来:“叶长生?” 那头笑嘻嘻地应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很是没心没肺:“六年不见,没想到再见你都成新郎官儿啦。洞房花烛夜排起来得算人生四大喜事的第三名了,老同学你这可真是——啧啧啧,人生赢家啊人生赢家!” 张思远欲哭无泪,整张脸都纠结在一起,张了张嘴却只能磕磕巴巴地说:“你、你不要胡说!我这结婚……不,不是结婚!新娘,我是说刘倩她……她……” “已经死了?”那头突然打断了他的语无伦次,兴味盎然地道,“我一直不知道,原来你们这儿还流行冥婚呢?怎么,刘倩之前是你女朋友?所以他们家让你冥婚了?” 张思远看着手里的纸鹤一时间突然沉默了下来。 原本只是随口乱侃的叶长生听着那头突然间没了声音,脸上的笑意收了几分,他从床上坐起来,略有些迟疑地问道:“等等,她真是你女朋友?” 张思远下意识地摇了摇头,紧接着他意识到了那头并不能看见他的动作,随即叹了一口气才低低地解释道:“不是,她是我的同事……是今年刚刚来我们公司实习的新人。” 叶长生听着他的语气觉得有些不大对,他和坐在自己身旁的贺九重对视一眼,而后轻轻地拨弄了一下自己这头的千纸鹤,对着张思远追问道:“不止是这点关系吧,还有呢?” 那头听着他的问话又是一阵沉默,好一会儿,低沉沮丧的声音透过了纸鹤传递了过来:“刘倩她……是为了救我才死的。” 叶长生听到这话微微眯了眯眼,顿时觉得事情有些棘手了起来。 张思远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带着浓浓的消沉:“刘倩……是办公室秘书科的实习生,跟我不在一个科室,其实平时也就打过几次招呼,算是勉强混了个面熟。” “出事那天我跟她正好都加班,留的挺晚的,我琢磨着她小姑娘一个人回家不是很安全,就送了她一段路……但是,走到半路上,正巧经过一个建筑工地,我们两都没注意……她、她推了我一把,自己就——” 叶长生若有所思:“所以刘倩的家里人才想要你跟他们家女儿结婚?” 张思远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叶长生将手上的千纸鹤摆到桌子上,突然略有些尖锐地开口问道:“但是这冥婚好歹也算是婚礼,走得还是以前旧社会正统婚礼的那一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算是刘倩的家里愿意了,你要是不愿意,他们还能把你生绑过来么?” 张思远又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声音里带了些颤音:“我、我很早的时候父母就因为车祸事故去世了,而且那场车祸我们家是责任方,家底子都赔了个干净,后来是我大伯把我接回去扶养的。” “我大伯家经济条件也不是很好,现在大儿子要钱买房子娶媳妇,小女儿等着钱读大学……刘倩家给了我八十万现金……说只要我能和她办个婚礼就行,他们不想让刘倩年纪轻轻地就这么孤零零在下面一个人……” 叶长生听到这里终于恍然大悟,他朝着一旁也正吃瓜吃得起劲的贺九重扬了扬眉,唇角弯着,声音带着些许玩味:“所以说,这桩冥婚其实是你自己答应下来的?” 那头长长地吸了一口气,短促地笑了一声:“是。” “如果是这样,那我可就得批评你了。”叶长生没心没肺地坐在椅子上晃悠着两条腿,声音里有些漫不经心,“你这双方父母也见了,钱也收了,什么便宜都占了这会儿临了要悔婚——这做人做的不大地道吧?” 隔着千纸鹤,张思远还没来得及回话,那边却蓦然传来“当”地一声巨大的钟响。叶长生瞥眼看了一眼时间,时间刚到七点半,他忍不住打趣道:“都什么年代了,你的品味还是这么奇特呢?放这种钟摆在屋子里,你也不嫌吵得慌?” 那头也将视线落到那个巨大的落地摆钟上去,然后终于忍受不下去似的蹲下了身子,声音里带着痛苦的哽咽:“这是他们家送给我的。” “送钟……‘送终’!”他崩溃地低哑着嗓子,用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一字一句像是用尽了他现在身上仅剩的力气:“我能看见刘倩……我现在每晚都还能看见她。他们家恨我,他们不是希望我跟刘倩冥婚,他们是在咒我死,希望我死了好去下面陪他们的女儿!” “他们……是想我死啊!” 纸鹤眼里的红光短促地闪了好几下,然后像是能量不足似的渐渐消失了。而就在那红光消失的一刹那,纸鹤的内部突然窜出了一团火苗,那火苗诡异地窜高,迅速将符纸本身燃烧成了灰烬后又立即熄灭了。 除了那一层黑色的灰,其他的一切都没有留下痕迹。 张思远在地上蹲了好一会儿,缓缓地从地面站起来。他看着那已经化为灰烬的纸鹤,怔了一会儿,随后用手握成拳捶在墙上,缓缓闭着眼将额头抵上去,微微张了张嘴,声音里带着痛苦的低喃:“叶长生,求你了,救救我……救救我,我不想死在这里啊。” 而在叶长生那边,唯一能够与张思远通讯的纸鹤也被烧毁后,他们不得不又暂时地与那头失去了联系。 将桌子上的灰烬处理了,叶长生偏过头望着贺九重问道:“这次的事你怎么看?” 贺九重撩了下衣角坐到床边,微微扬了扬眉,面上的表情展现着着他兴致缺缺的模样:“什么怎么看?就像你刚才说的,他张思远一条命本来就是刘倩给的,何况后来又是他亲口应下的婚事、收下的钱——什么好处都拿到手了,他凭什么想要悔婚?” 叶长生眨了下眼,慢吞吞地道:“话说是这么说没错,但是……毕竟亲爱的你也知道我这个人,出了名的护短,素来是个帮亲不帮理的——再说了,我们都已经从风尘仆仆坐了那么久的车过来了,要是什么都不做,还得送个份子钱出去,那岂不是很亏。”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望他说着这么不要脸的话还依旧理直气壮的样子,心里头莫名觉得有点痒痒的,他勾勾唇问道:“所以你还是想帮他?” 那头乌黑的眼睛微微一弯,明明是纯良无害的笑容里却能瞧出几分灵动的狡黠来:“所以我决定静观其变,等参加完明天的婚礼再做打算!” 贺九重将眼前的少年人从头到脚打量一圈,声音淡淡的:“说吧,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诶嘿……”叶长生笑意越发明媚起来,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一双弯成月牙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点耀眼的光彩:“亲爱的,八十万呢!” 贺九重舌头抵了抵上颚:“你不是说那是你朋友?” “是朋友啊,但是老话里说的好,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叶长生一摆手,神色极认真诚恳地道:“我觉得适当的金钱往来是加深友谊的必要道具!” 贺九重终于被叶长生掉进钱眼儿里的样子逗得笑出了声,他走到床边坐了,抬了眼皮望他:“先前你在刘倩家门口待着的时候没发现什么?” 叶长生用手抵着桌子轻轻一推,底下的转椅便缓缓动了起来,他优哉游哉地转着转椅,嘴里回答道:“没有,至少那会儿还没有。刘倩死的太惨,化为厉鬼后要是有什么动作应该会有残留的怨气存下来,但是这些我都暂且还没察觉到——甚至不如说,那里实在干净的有些太过分了。” 伸手撑住桌子将转椅的惯性停住了,他若有所思地回望着贺九重:“如果不是刘倩家里请了什么东西将她的怨气压制住了,那么——” “那么什么?” 叶长生站起来往前缓缓地踱了两步,但随即脸上的严肃褪去了,又是一副从容不迫的笑脸:“没什么,现在在这里胡思乱想也没什么意思,等明天就知道了!” 之前一直是艳阳天,等到了第二天一大早,两人起来却发现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一团团浓浓的雾。 冬天起雾大多也是预兆晴天的,但是这会儿却好像有点不一样。浓雾一直扩散着,直到了中午虽然稍稍比早上的时候能见度高了一点,但却还是依旧薄薄地笼罩着整个城市。 雾气沾附在窗户上,里面外面密密麻麻的都是细小的水珠。叶长生伸了指尖在窗户上抹了一把,冰冷的寒气顺着指尖便扩散了开来,冻得他赶紧收回手将手指轻轻地搓了搓。 “大雾不过晌,过晌听雨响。”叶长生摇头晃脑嘀嘀咕咕,“大喜的日子,这兆头不好、不好。” 贺九重将叶长生挂在柜子里的外套顺手拿了给他递过去,唇角勾了勾,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有你这种正打算破坏婚礼的人去婚礼现场,这兆头不是正合适吗?” 叶长生接过衣服套在身上,想了一会儿,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点点头立即眉开眼笑:“亲爱的听你这么说,我突然就有底气了呢。” 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四十,离请贴上写着的开席时间还差二十分钟。 他把自己的背包随手拿了单边背着,正准备出门,却见贺九重不紧不慢地跟到了门前微斜了身子靠在墙上垂眼望他。 “你一个人真的可以?” 叶长生拉了拉背包的带子微微偏着头,笑眯眯地望他:“你是在担心我吗?” 贺九重猩红的眸子静静地锁住了眼前笑得没心没肺的少年人,他听着那头的问话似乎是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唇角陷落了一个细小的弧度,淡淡地反问道:“不行吗?” 说完,眼神里带着些懒散却又直白的东西,对着他补充重复了一遍:“担心你,不行吗?” 这回倒是叶长生有些怔住了。 大概是没想到那头难得坦率一次,他看着贺九重的双眼下意识地垂了垂眸,但只一瞬,这头便又恢复了平常的神色,挠了挠头叹着气:“我也想带着你,但是就你这身气势去哪都像是砸场子的,到时候我怕他们进都不让我们进场。” 又划了划重点敲小黑板道:“而且凡人很脆弱的,万一他们惹你不高兴了,你随便挥挥手就能死伤一大片!” 像是几乎在脑子里预见了那副惨状似的,叶长生愁眉苦脸望了一眼贺九重:“我们会一起变成全国通缉犯的。” 贺九重听着他的话微微眯了一下眼,随即却又似乎是从那话里想到了一些画面,唇角上的弧度反而深了几分:“那似乎也很有意思。” 叶长生看着那头略染上了几分兴致的眼瞳,觉得这个话题深聊下去似乎有些危险,手上紧急比了一个暂停的姿势赶紧打住:“行了,时间要来不及了。我先下去,要是遇到什么事我肯定会马上叫上你的。” 说着伸手拉开了房门快步走了出去。 而被单独留在屋子里的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离开的背影和那扇瞬间合上的门,不知怎么的,心里居然闪现了一丝淡淡的不悦感。 他微微皱了皱眉,将那来的毫无道理的不悦强行压了下去,随即转了身又去床上坐了沉下心修炼起来。 酒店门前的电子屏上已经在滚动着“祝福新娘刘倩、新郎张思远白头偕老、百年好合”的字幕。红彤彤的字被雾在周围氤氲折射开了一团艳红,看起来莫名觉得几分古怪。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日子不太吉利,酒店今天一天只有他们这一家办婚宴。宴席没要大厅,反而要了一个能装下二三十人的偏厅。 陆陆续续来的人也不是很多,男男女女都穿着深色的正装,看起来不像是参加婚宴倒像是参加葬礼。 已经临近年末,周围的商店都开始放起了与圣诞主题有关的乐曲,但那轻快活泼的节奏透过薄雾传递过来,却也没能缓解酒店内那参加婚宴的所有人脸上诡异的肃穆。 叶长生一路找到请帖上写明的四号厅,站在门口环望一圈,只见那包厢的门紧紧地关着,门口不说新郎新娘,就连迎宾的伴郎伴娘也没有见着。 垂眸瞥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五十五。还差五分钟。 他收拾了一下表情,过去敲了敲门,大约过了一小会儿一个看起来就人高马大的壮汉过来给他开了门。壮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眉头微微皱着:“找谁?” 叶长生稍抬了头望他,笑眯眯地掏出了个请帖递过去道:“我是新郎张思远朋友。” 那壮汉准备接请帖的手在他听完叶长生的自我介绍后微微顿了顿,视线在面前笑眼弯弯的少年人身上顿了顿,神色有些微妙:“张思远的朋友?” 那头穿着一身刺眼的亮黄色羽绒服的少年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眉心纠结起来有些迟疑地问道:“这里不是张思远和刘倩两个的婚礼宴席吗?” 壮汉用余光扫了一眼请帖上面的字,然后将请帖递还给他,声音有些沉:“不是,这是我们的家宴,你可能弄错了。” 少年眉心里的纠结更明显,他收回了请帖扫一遍上面的地址,又抬了眼视线越过壮汉似乎是想往里看一看,面上表情显然是不信的:“不可能吧,这上面的地址写的就是这里啊。XXX大酒店四号厅,你看,没错啊。” 壮汉却没心思跟他再纠缠,他面色一黑,往后退了一点握着门把手就想关门:“我不知道,反正你找错地方了。” 但是这边的叶长生却是眼疾手快,见那头想要关门,连忙上前几步将门抵住了:“诶,你这人怎么这样?我大老远从X市赶过来参加婚礼你不能就这么让我回去吧?” 明明看起来是个似乎都能刮走的纤薄少年,但是不知怎么的力气竟然大得惊人,饶是那壮汉拼命想要关门但是僵持好一会儿竟是也没能成功。 “我警告你快放手!我们这——” 壮汉话说到一半,大概是被外头动静惊动了,里头缓缓走过来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妻,视线在叶长生身上打了个转,女人轻轻地道:“别吵了,今天是倩倩大喜的日子,多来个人祝福是好事。” 那壮汉看看叶长生,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 男人微微抬手打断了他想说的话,他走过去对着叶长生和善地笑了笑:“你是思远的朋友?大老远过来辛苦了,进来坐吧。” 叶长生也望着他,礼节性地点点头跟他便走进了包厢。 包厢里只有两张大的圆桌,在所有人都穿着黑色正装的情况下,主桌上穿着一身暗红色中式马褂的张思远显得格外扎眼。 本来正满脸麻木的新郎在看见从门外走进的那抹亮黄色的一瞬间,神色突然激动了起来,他几乎是想要立刻冲到那人身边求求他把他从这个地方救出去,但是脑子里仅剩的那一丁点儿理智却让他竭力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 他死死地盯着坐在自己邻桌的那个不和谐音符,似乎是希望能通过这样将自己此时的绝望与痛苦传递过去似的。 那头自然也是感受到了来自主桌上的那份不同寻常的甚至过于扎人的视线,他微微抬眼望过去,看了他一下,随即又安安静静地在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又看了一眼时间。 十一点五十九分。 开席还差一分钟。 40.冥婚(四) 第四十章 本来略有些狂躁的情绪在接收到叶长生递来的眼神那一刹那, 张思远仿佛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脑中突然一片清明, 整个人的神情稍稍开始缓和了下来。 虽然自从他高中转学后他们两个已经六年多没见, 但是那个人看起来却像是一丝一毫都没有变。依旧是那么一副纤长消瘦的模样, 白皙的脸上一双天生的笑眼,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纯良乖巧感,乍一眼望过去,仿佛还是记忆里那个十六七的少年。 只是那双过分干净无害的黑色眼睛在现在的张思远看来, 却是夹杂着某种说不出的凉薄与理性, 被这么瞧上一眼,他就像是被里里外外地彻底看穿了似的,叫人不自禁地便生出一股无所遁形的狼狈感。 不过在最初的狼狈感过后,他再继续看着那双眼反而缓缓地生出了一点安心。 他来了, 他来了!叶长生真的来救他了! 他这么想着, 压抑多日的恐惧与委屈喷涌上来让他眼眶忍不住地有些发热。 十二点整, 婚宴准时开场了。 菜是一早就由服务员上过了的,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闻起来菜香扑鼻——但是却没有人动筷。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在张思远身上,密密麻麻的,像是沉重的锁链, 缠得让人几乎站不起身来。 没有正规的婚庆司仪, 拿着话筒上去的大概是谁家的亲戚, 开口说话的时候, 不标准的普通话里带着一点本地的方言, 听起来有些说不出的滑稽。 但是现场却没有一个人笑,整体严肃刻板得几乎叫人有些窒息。 “现在有请新郎新娘上台。” 简单的开场白之后,司仪盯着台下的新郎缓缓开口道。 张思远被他看得浑身忍不住地打了一个颤,他略有几分惊慌地偏头去找叶长生,直到目光捕捉到了那头一个细微的颔首动作,他这才又收回了视线,不安地深呼吸了一下,然后拖着分外僵硬沉重的步子上了台。 而就在他上台的同时,另一头,一开始去门前迎叶长生的那个女人也捧着一个蒙着红盖头的相框走到了台上并将那相框摆到了中央的柜子上。 司仪将一个中间系了一个花球的绸缎一端连着那个相框,又将另一端塞进张思远手里,随即便高声吆喝道:“现在新郎新娘都已经到场,请新人在到场宾客的见证下完成拜堂仪式!” 张思远听着这话,下意识便想要逃。他仓皇的视线无助地划过在场所有来宾的脸,而后面色灰败地垂下头,暗暗地握紧了攥着那艳红色绸缎的手,咬着牙走到那盖着盖头的相框对面,离了大约半米宽停住了,随后就听到那司仪高声喊着“一拜天地”。 他闭了闭眼,好一会儿像是认命了似的,身子微微动了动,极缓地屈下膝盖向下矮了身去。左腿缓缓跪倒地面右腿再挨了上来,整个身子匍匐下来,额头深深地贴到了地面,遮掩住了他脸上痛苦的神情。 “二拜高堂亲朋!” 他顺着口令站起来又转过身,面色麻木了一些,也并不抬眼,直接面对着屋子里的所有人跪下去,又深深磕了一个头。 “夫妻对拜!” 张思远半转过身,看着即将要和自己拜完天地的那个相框,眼底闪过些晦涩的暗光,但是没犹豫多久,还是屈膝跪下去安安分分地完成了仪式。 “礼成,恭喜新郎新娘从现在起正式成为夫妇,从此不求生同衾,但求死同穴,一生相爱百年好合!” 这祝福的话平常听着可能觉不出什么问题,但是在眼下这样的场景里显得就有些诡异了,但底下的人听着却好像不觉得有什么不合适,不但不去挑错儿反而纷纷鼓起掌来叫好了。 张思远听着那句“死同穴”,一张脸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他捏紧了拳头却到底没多说什么。 掌声雷动间,又有个年纪轻些的姑娘端着个托盘走到了他身边,司仪见状马上道:“新郎可以掀开新娘的盖头了。” 张思远低头看着那个托盘上的喜秤,沉默了一会儿。 但是大概是先前已经拜了天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念头,这时候也再顾不上忌讳其他。伸出微微发颤的手将它拿了起来,然后上前几步用称将那块盖着相框的盖头掀了开来。 鲜艳的红盖头下面是一张女孩的黑白照。 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一头俏皮的短发,鼻梁上带着秀气的半包边眼镜,看起来有一种青春而又知性的美。 ——只不过无论照片上的女孩长得有多好看,张思远也实在无法再去欣赏。 强烈的荒唐感和恐惧一直死死地压在他,让他整个人都一直都处于在崩溃的边缘。他在司仪的示意下双手将刘倩的遗照抱在胸前,然后下了台一一给刘倩的父母敬了茶,随即又抱着照片落了座,随着外头一阵鞭炮炸响,这婚宴才算是正式开始了。 像是在一瞬间被按动了什么按钮似的,刚才还死寂的屋子里气氛突然就活跃了起来,所有人都笑笑闹闹地吃着菜,乍眼看过去还真像是真正的婚宴了。 早就饿了的叶长生自然是不会客气的,对着桌上的菜一顿胡吃海塞,顺便暗自里盘算一下哪几个菜做的大概是符合贺九重的口味的,之后可以再单点几个给他回去尝尝。 一顿饭吃到将近一点半,看着周围的宾客也渐渐散了,叶长生正琢磨着怎么才能跟着张思远一起回昨天他们去的那个四合院,还没等他思考完怎么开口,就见一道巨大的影子覆过来,一抬头正对上之前那个堵门的壮汉略有几分怜悯的眼神:“你待会儿,跟我们一起走。” 叶长生眨了下眼,觉得自己不能把内心的喜悦过分地流露在自己的脸上,双手拉扯住背包垂下来的带子,努力地板着脸憋住笑去表演出一点惊慌与困惑的表情。 壮汉看着那个似乎已经被状况外的婚宴吓到脸色发白、全身颤抖的少年,眼底的怜悯更深了一分,只不过为了防止任何意外破坏这场婚礼,他们只能尽力将所有的不确定因素在今天结束前都控制起来。 “一起走是指……”叶长生慢吞吞地试图谈判,“我可能没什么时间,已经一点半了,我还要赶下午回X市的大巴。” 刘倩的妈妈带着张思远走过来,微微笑着:“急着走干什么,晚上家里那边还有家宴要办的。既然大老远地来都来了,就留在我家住一晚吧,褥子被子都是现有的。” 语气虽然温温和和的,但是随着她说话的工夫,周围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们都渐渐走了过来,被困在中间显得更加纤瘦的叶长生面色有些愁苦,他纠结了好一会儿,终于是叹了一口气苦笑着点头:“婚宴嘛,沾沾喜气、沾沾喜气。” 看着叶长生似乎妥协了的样子,周围的人似乎神色间的戒备也稍稍放下了一点。一群人带着张思远和叶长生出了酒店又分别叫了车,几乎不给叶长生再反应的时间,转眼间便将他带上了回刘倩家的路。 去的自然就是那个四合院,但是奇怪的是早一步他们先走的张思远和刘倩的父母却不见人影。 他四处看了看,跟他一起坐车的那个壮汉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冷声道:“别找了,舅舅他们带着你朋友去给祖先上坟祭祀去了。” 叶长生眼睛动了动,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大概是他这么个纯良乖巧的样子让人看着也说不出什么重话,那壮汉将他带到客房,叹了一口气道:“就算是冥婚,这也是我们家跟姓张那小子的事,他是朋友就不该把你拖下水,这事他做得忒不地道!” 又道:“我们家也不是什么不讲理的人,就是怕你出去捣乱坏了亲事。你在这里住一晚上,等到明天白天,我们亲自送你去车站坐车。” 叶长生又轻轻地点了点头,并不出声反驳什么。直到目送着那头出了屋子,微微眯了眯眼,随即才走到床边,把背上背着的包放到一旁柜子上,然后仰面在床上躺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道阴冷的气息在屋子里缓缓流动起来,叶长生眼皮动都没动,只是抬着手微微遮住透过窗户而照进来的光线,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着懒洋洋的笑意:“我说昨天在外面怎么没能感应到你的气息呢,原来是用锁魂阵把鬼气全锁在屋子里头了。” 屋子里并没有其他的动静,但先前只是缓缓流动的阴寒之气却倏然变的狂乱起来,本就温度不很高的室内这会儿更是阴风刺骨。 叶长生却像是对这样异常的阴冷一无所觉似的,他全身舒展地躺在床上,眼角眉梢带着一丝惬意:“今儿个红喜白丧难得都让你一个占了齐乎,你瞧着我现在是不是应该跟再跟你说句新婚快乐?” 刚才还狂乱的阴气倏然停滞了一瞬,紧接着,屋子里的寒意流动又迅速地平缓下来,渐渐的,只留下了淡淡的一缕。 那头穿着一身大红嫁衣的女鬼始终没有开口,清丽的脸上带着一点浅浅的哀愁。她背对着叶长生看着屋子外面某个不知名地方,许久,又一声不发地从屋子里消失了。 在她消失的一瞬间叶长生稍稍抬头朝着门口望了一眼,见那里已经空荡荡的没有人影了,啧了一声,眸底闪过一丝冷色,好半晌摇摇头又躺下去,再随即捞过被子盖在身上,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又睡了过去。 他这一睡睡得舒服惬意,另一头被留在酒店的贺九重心情就不怎么美妙了。 将魔气自丹田引向周身,自体内走完了完整的两个循环,等收了式再睁眼,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黑了。 他下床走到窗户旁,推开玻璃窗往外看了看。 雾气还是未散,被傍晚的暗色携裹着,越发叫人看不清楚周围的情况。 叶长生还没有回来。 他这么想着,微微垂下眸看着正在弥漫着浓雾的街道上不停闪烁着灯光和喇叭的汽车,脸上的表情冷淡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不悦。 那头出去那么久,想必除了参加喜宴,依照他的脾气大概还会想办法混进他们那群人之中,甚至跟着再回一趟刘倩的家好一探究竟。 而很显然,虽然叶长生可能因为一些小小的麻烦没办法过来通知他自己的去向,但是既然在这段时间里他没有选择召唤他就代表他的人生安全是有保障的。 他应该没什么可担心的。 但是这种奇异的焦灼感又是什么呢? 贺九重将唇抿成一条直线,半垂下的眸子看着某个方向好一会儿,转过身出了房门。 叶长生这一觉睡得很沉,一直到了暮色四合,外头尖锐的唢呐声吹吹打打地透过薄薄的墙壁传进他的耳朵时,他整个人才猛地被惊醒了过来。 他掀开被子坐起身,用手握成拳头砸了砸自己睡的有些昏沉的脑袋,随即穿了鞋走到窗户前往外看了一下。 院子里并没有瞧见什么人,但是大堂那边的灯倒是亮着,即便是隔着这么远也能隐约听到那边传来了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有人正从另一个房间出来往他这边走,不一会儿,一阵脚步声响起,紧着着有人推开了房门,一个约莫十岁左右的男孩走进来望着这头脆生生地开口道:“宴席开始了,姑妈让我叫你过来吃饭!” 叶长生眼睛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却是点点头,跟着那男孩身后去了大堂。 大堂里到处都贴着红艳艳的“囍”字,鲜红的绸带装饰挂在天花板上,被灯光一照,整个屋子都被映照出了一点淡淡的红色。 堂内只摆了一个大的圆桌,上面坐着的人还是大半还是中午那一拨人,只是这会儿气氛却不如先前那么严肃,大家说说笑笑,气氛竟然和乐融融。 ——如果没有看见大堂正中的墙壁上那大大的“奠”字的话,大约真的会有人相信这是一场普通的婚宴。 “坐吧。” 男孩将叶长生带到位置上,然后转身又小跑着出了大堂。 他顺从地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面上不动声色,只是一双乌黑的眸子在看明白了堂内的模样后却划过一点暗沉。 周围的人看见他坐了进了,纷纷带着些许好奇将他打量了一遍,但是除此之外也并没有人同他搭话,仍由那头一人冷清。 叶长生自然是不在意这种刻意的排斥的,他又掀了眼皮在大堂里找了一圈,刘倩的父母大概在厨房里帮忙,而吹唢呐的丧葬队则在外面另摆了个桌子,并不进屋与他们坐在一起。 张思远依旧不在这里,也不知道是被刘家人关到哪个屋子里去了。 他又把视线挪到了那个白底黑字、巨大无比的“奠”字上。 红白冲撞会形成“煞”,本来若是只是冥婚,红白二事情集于刘倩一人身上,形成的“煞”最多不过让人意识消沉、食不知味,浑噩数日后自己多晒晒太阳,补足了阳火,自己便能好的。 但是坏就坏在这屋子里藏着的“锁魂阵”。 他回忆着院子里那些花草盆栽摆放的位置,再结合整个四合院的走向布置,心底像是有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了上去。 刘倩不是厉鬼,身上的怨气并不足以让她强留在人世,但是现在却偏偏有人强行将她留了下来。 既然要让她化形,就必定要巩固甚至强行增添她自身的怨气。 “锁魂阵”原先只是为了将厉鬼束缚在某个固定场所的小阵法,但是这里的这个却有细微的不同。它不但将几乎没有怨气的刘倩留下来了,甚至能吸取来自周围死灵残余的怨气强行移花接木嫁接到了她的身上。 叶长生低垂下眼皮,手指轻轻握了握:难怪他说昨天来探路的时候,怎么觉得这条胡同干净的有些过分了。 而现在最大的麻烦就在于,无论刘倩本身想法如何,但实际上她已经成为了怨气浓到足以形成“极煞”的恶灵。与这样的恶灵结成冥亲,张思远必然会成为“极煞”最直接的承受人。 叶长生抬头看看屋子里一群觥筹交错的宾客,再看看充斥着整个屋子的一层淡淡的黑雾,顿时觉得从刚才睡醒开始就一直隐隐作痛的脑袋现在变得更疼了——怨气都已经凝结成实体了,现在别说张思远,就这一屋子不相干的人要想保住只怕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但凡有几个寿数本就所剩不多的,只怕他想要弄个法子给他们续上阳火都不能够。 想到这里,他又忍不住觉得几分哀怨:好好的在X市呆着,赚赚双旦前过来问姻缘的小情侣们的算卦费不好吗?他为什么非要千里迢迢地来Z市上赶着趟这次的浑水? 什么?朋友?朋友是什么,值钱吗,能吃吗? 他深深地叹着气,悄悄地将藏在袖口装着朱砂的盒子打开,用指尖迅速沾了一点,然后涂抹在桌子底部,他低垂着眼嘴巴轻微地动了动,像是默念了一句什么,与此同时手上迅速比了一个略有些奇异的手势来。 一层看不见的红光闪过,而后那一直在屋子里聚拢黑雾微散开了一点。但是尽管如此,不过片刻,那些黑雾却也还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地又重聚了回来。 依照这样的架势,想要突破那层简单的防护罩大概也就是时间的问题了。 叶长生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着满桌子还算的上色香双全的饭菜竟然也突然觉得有些没了胃口。 虽然因为陆呈——他那短命的师父死的早,他其实已经不是很记得他的音容笑貌,但是记忆里的那个人应该是个厉害到让人甚至奉为神灵的一个大天师。 或许他应该再回去仔细找找,看看他的好师父有没有给他留下什么秘籍——哪怕让他再多学个一招半式、阵法咒术的,也总比现在眼睁睁地发现自己的弱小无力要好吧。 嗯……虽然现在他是有贺九重在身边了,但是万一,万分之一那头不高兴了,撂担子不干了,他岂不是很危险么。 叶长生越想越忧愁,他再一次叹了一口气,凄凄惨惨戚戚地拿起筷子,望着一桌子菜怔怔三秒,然后以风卷残云之势迅速地开始了扫荡。 直到宴席结束,所有的宾客都散去了,张思远还是没有露面。 起身离席的时候,叶长生手上抹一把掺了朱砂的符纸灰烬,尽可能动作隐蔽地分别抹在了其他人的身上,随即才又一言不发地被人送回到了原先的那个屋子里。 回到屋子,关上门的那一瞬间,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微微皱着眉一回头,视线正对上了一双隐约夹带了些冷意的猩红色眼瞳,一时间不由得怔了一怔,随即忍不住笑了:“我正准备去叫你,你倒是自己过来了。” 贺九重眉头动了动,他走过来,伸手在叶长生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一缕一直萦绕在他身旁的黑气立刻消散了开去。 眼皮微微向下压着望着他,声音似乎漫不经心的:“宴席吃的还开心么?” 叶长生回味了一下,然后异常诚恳地点头道:“味道不错,虽然周围的气氛古怪了点,但是吃的还是开心的。” 贺九重眯着眼睛,声音有点儿凉:“看出来了。” 叶长生倏然就笑了,他微微向前倾着身子歪着头自下往上仰着头望他,声音里带着点揶揄的调笑:“怎么,我不在身边,你感觉寂寞了?” 那头没反驳,这是拧着眉心望他。 “好了好了,玩笑就开到这,现在情况已经不大好了,我们先把正事做了再回去甜甜蜜蜜吧。”叶长生把放在床上的背包捞起来背在的肩上,看着贺九重比了比窗外,“外面那些煞气你瞧见了吗?” 贺九重视线也顺着他示意从方向看过去,原先只是极淡的黑雾与周围的浓雾交缠在一起隐藏于夜色中,它凝聚的速度快得甚至让人有些惊骇了,加上宴席的时间几乎只是前后短短的一个多小时这会儿已经形成了浓稠得仿佛能将人溺毙的半固体胶状物。 “红白极煞?” 叶长生点点头:“你的结界最多能扩展多大?” 贺九重思索了一会儿道:“只能勉强遮住这一条胡同。” “够了够了!只要能把这个屋子罩起来就够了!”他应了一声,对着他道,“你先在这里划一道结界替我撑一会儿,我去看看院子里的那个锁魂阵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说着,刚准备抬步走人,但还没走两步,突然感觉到背后一阵飕飕的冷意。 叶长生微不可查地抖了抖,脸上浮现出一个淡淡的无奈的表情,随即一回头,讨好地笑笑又凑了过去:“还是说你要和我一起过去看看?” 贺九重瞥一眼他,几步走上前,手指在门上虚划了一道,只听“咔嚓”一声,房门应声而开。他偏头用眼尾扫一眼站在自己身后的少年人,声音淡淡的:“走吧。” 叶长生颇为赞赏地感叹了一下来自魔尊简洁高效的暴力开锁法,随后顺手掩了门跟在他身后溜溜达达地走进了院子里。 41.冥婚(五) 第四十一章 院子里静悄悄的, 安静得似乎有些古怪了。屋子周围的灯都还亮着,却没有其他人活动的踪迹。 黑雾还在进一步的凝固着, 它像是某种腐蚀性物品一样, 能够透过人的皮肤一点点地渗透到里面的血液中, 然后一点点地腐蚀掉所有的一切。 叶长生给了贺九重一个眼神,那边便掐了一个指诀,随即倏然凌空一划,一道无色的薄膜便自二人为中心迅速地四处扩散了开来。 结界虽然看起来很薄, 但是却成功地将那层黑雾分离了出来。 叶长生看看贺九重, 再想想早些时候自己拼了老命做的那一层有跟没有差别不大的隔膜,摇摇头叹一口气终于承认同人不同命,有些人大概生来就是为了打击别人生而为人的自信心的。 在好不容易洁净了的空间里深深做了一个呼吸,然后他细细地环视周围一整圈, 开始从种了腊梅树的一个角落开始, 一点一点地盘查了起来。 而与此同时, 在四合院的另一个房间里,笼罩着整个屋子的暖黄色的灯光却没办法给张思远心里带来一丝半点的温暖。 他穿着滑稽古怪的暗红色新郎长褂,但是那薄薄的布料并不能抵御十二月底的严寒,长时间在没有暖气的屋子里呆着,让他整个人现在都处于了一种半僵硬的状态。 天色暗得有些不正常, 明明早先能看着点月色, 这会儿却是半点都瞧不见了。 淡淡的腐尸味道一直在狭小的房间里萦绕不去。 张思远想要控制住自己过于惊惧的情绪, 但是无论他想要怎么转移注意力, 最终的视线却都还是无法抑制地落在了那个与他相距不到三米的那口暗黑色的棺材上。 棺材的黑极其浓烈, 但那上面却还偏端端正正地用红色的绸布绑了一个绣球。黑与红的视觉冲击来得既诡异而又荒唐,让张思远看着几乎喘不上气来。 “没事的……冷静,冷静……叶长生就在外面,他会来救我的,没事的,没事的……” 张思远坐在门边,微微垂着头低喃着,手指不自觉地就在门上抓挠,随着刺耳的“兹拉”声拖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抓痕。 九点的钟声已经响了有一会儿了,没有了那震耳欲聋的整点钟声,“滴答滴答”的秒针走动声在寂静的空间里依旧显得无比突兀。 张思远看了一下时间,九点十三分。离下一次的钟响还有十七分钟。 他已经在这个屋子里和一具尸体在一起整整呆了五个小时。 自从因为幼年的车祸而莫名其妙地多了这一双阴阳眼,他整个人生就已经完全脱了轨。他已经很努力、很努力地想要适应自己的生活,想要靠着自己的奋斗去完成他想要做的事情,可是为什么这么简单的愿望却对他来说却这么难呢? 他感觉他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下去了。 嘈杂的秒针走字声戛然而止,原本还有些许动静的屋子突兀地沉入了一片死寂。张思远浑身瞬间僵住了,他微微挺着了背往门上靠着,眼珠子不安地到处乱转,身子竭力地往右侧门和墙壁形成的夹角里缩。 钟表约莫停止了十秒,但紧接着,那秒针又像是被按了加快一般,以诡异的速度迅速向前移动着。 随着秒针的快速运转,时针也渐渐从“九”一格格地挪到了靠近“十二”的位置,然后紧接着,时针分针秒针稳稳地在“十二”上重合起来。 震耳欲聋的钟声响起,仿佛是在耳边炸开脸耳膜都在隐隐作痛。床头的暖黄色灯光也突然间闪了起来,灯泡里的钨丝忽明忽暗发出“滋啦滋啦”的响动,像是随时都要被烧断一般。 张思远惊慌地看着那不正常闪烁着的灯,还来不及做其他的反应,随着那钟声的消弭,耳边突然又传来一直更叫人胆寒的“吱呀——”声。 他僵硬地扭着脖子朝着发出声音的棺材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上一刻还明明是严丝合缝地盖着的棺材被人微微地推开了一个小边角。 原本系在棺盖正中上的绣球已经掉到了地上,棺材整个还在持续小幅度地颤动着,随着棺盖越移越开而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张思远的呼吸急促起来,他颤抖着嘴唇看着那个渐渐被从里头推开的棺材,因为喘不上气的缺氧感太过于强烈而让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 眼看着那厚重的棺材盖已经被推开了三分之一,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是从哪儿获得的勇气,张思远微微打着颤扶着墙壁站起来,然后倏然冲上前,猛地将棺盖又推了回去用身子死死地压住了。 似乎像是被他的动作所激怒了,原本只是轻微震动的棺材倏然剧烈颤动起来,张思远身体整个儿趴在棺盖上,隔着木质的棺材盖他能明显里感觉到那个被关在里头的“人”挣扎得有多么激烈。 隔着棺盖的一下下的敲击力气大得让他几乎要从棺材上翻下去,他心里害怕得厉害,但是与此同时压着棺盖的动作更是不敢松懈半分。 不知过了多久,棺材里的挣扎渐渐小了下来,紧接着就完全停止了。张思远等了一会儿,见真的底下没有动静了,这才精疲力竭地稍稍将紧绷的神经松了一点,然而还没等他缓过一口气,自他背后突然传来的一股熟悉的阴寒让他又瞬间汗毛倒竖。 冰冷而又僵硬的手指从他没有衣服遮挡的脖颈处攀了过来,他“啊”地一声惨叫,整个人直接狼狈地从棺材上滚了下去。 他滚落下去的姿势不大对,正巧是左膝盖先着的地,剧烈的疼痛一瞬间从膝盖涌上大脑,生生让他疼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的头低垂着,只看着眼前一片红色一晃而过,紧接着“砰”地一道巨大的声响,厚沉的棺盖掉落到地面上震了一震,瞬间激起了一地的灰尘。 张思远惊恐地抬起头,就看见近在咫尺的那个棺材已经被打开了,里头一个穿着如同寿衣的古怪暗红色嫁衣的女人缓缓地坐了起来。 她的脸色是一种充满了死气的青灰色,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大块的尸斑正顺着她的下颚、脖颈一直蔓延到了被衣服遮住的地方。 似乎是还不太习惯自己这幅已经开始腐坏的身体,女人的所有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无比诡异。她整个人从棺材里坐直了,好一会儿才缓缓侧过头,一双眼睛幽幽地望着那个正跪在地上惊恐地瞪着双眼的男人。 之前的事故里,刘倩的整个头部因为都遭到了重击导致她死的时候尸体早已经面目全非。 尽管刘倩的家人后来找了当地最好的尸体美容师来为她的遗体做了修复和化妆,但是在这样幽幽的灯光下,那皲裂的皮肤、碎裂的面容依旧令人毛骨悚然。 张思远的恐惧在和刘倩视线相对的一瞬间终于到达了顶点,他想要往后退,但是膝盖上过分剧烈的疼痛让他连勉强起身都很困难。 “……前辈。” 刘倩望着张思远突然扯着嘴笑了一下,原本就已经被砸裂开来了的嘴角因为这一笑而越发显得恐怖怪异。她的声音粗嘎,像是声带也受到了损害:“前辈,你活着呢。” 张思远浑身颤抖起来,他看着那个用着极其别扭的姿势慢慢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刘倩,声音里带着惊恐的哭腔:“对不起……对不起,刘倩对不起……我没想让你救我的,你不应该来救我的……只有我一个人得救了真的对不起……” “但是求求你,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你不要杀我……” 刘倩看着跪在地上神色痛苦绝望的张思远,一双黑色的眼睛里闪烁过哀伤、温柔但是紧接着随着她周身黑雾一点点地溢出,那双眼睛瞬间又变得扭曲、阴毒,带着一种违和的神经质。 “前辈,为什么只有你活着呢?” 像是被沙粒摩擦过的嗓音带着尖锐而又阴冷的质问,像是毒蛇吐出的毒信,刘倩僵硬地蹲下身,将自己的血肉模糊的脸凑到了张思远的面前,阴森森地笑了起来:“我们已经结婚了……生不同衾死同穴,这是你答应过的不是吗?” 屋子外头,一路小心地移动着阵法寻找着破解方法的叶长生摸索了一个多钟头,最后才终于勉强通过黑雾流窜时产生的不寻常的漩涡找到了整个阵的阵眼。 费力地将压在井口的巨石挪开了,探头在往井口瞧了瞧,当他瞧清了井里的模样,一直绷着的神经终于稍稍放松了几分。 “找到了?”贺九重站在他身后问道。 叶长生蹲在井口朝他招了招手:“过来看看。” 贺九重垂眸望他一眼,缓缓走过去往井里望了望——只见明明不见半点月色的夜里,那口井中竟然倒映了一轮皎洁的满月! “幻术?”贺九重扬了扬眉,似乎是来了些兴趣。 “也可以这么说。”叶长生低头看着那轮满月,“月本就属阴,月影又没有实体形态可捕捉,配合这屋子的风水用来压阵确实再合适不过了。只不过今天已经是农历二十一,月亮已经残了,按照井里的幻影推算,这个阵大约就是在刘倩死后的一两天里成型的。” 贺九重问道:“怎么破阵?” 叶长生将手按在井口上,指尖在井的边沿点了几点思索着道:“只要拿掉这个月亮就行了……比如,将这井里的水抽干,或者是找些土来把井填平……” 他话说到这里,在一旁听着的贺九重忍不住冷冷地出声打断了他:“你准备让谁去做这些事?” “当然是——” 叶长生眨了眨眼,随即缓缓仰着头望他,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期盼的光芒。 但是他的话还未说完,只听一声凄厉的惨叫突然划破空气传了过来,叶长生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再望向贺九重的时候脸上倒依旧是笑眯眯的:“当然是我。只不过这两个方法工程量都太大了,只怕等我做完,张思远快一点的话都能投胎转世了。” 贺九重知道他终于是说到重点了:“所以?” “所以我们就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吧。”叶长生眼睛笑得弯弯的,手对着那口井比划了一下,一字一顿地,“一不做二不休,炸了它!”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带着些玩味地扬了一下唇:“你是认真的?” 叶长生没立即回话,只是从兜里掏出几张符纸用朱砂在上面画了写看不懂的线条然后拍在了那口井的四周,然后一偏头,神色诚恳:“你觉得我在开玩笑吗?” 这头低低地笑了一声,倒没再多问了,将他拉到自己身后站了,又往井的四周罩了一个淡紫色的结界,而后右手微抬了几分,只见黑沉得不见星月的天空蓦然聚起了一片亮白色的闪电,那闪电在乌云中翻滚涌动着,看起来像是一条盘着的巨龙。 贺九重并不望天,一双眼的视线只淡淡地落在井里的那轮满月上,闪电与满月相互映衬着,突然,只见水面微微起了一点波澜,周围本来已经趋于安静的黑雾蓦然活跃了起来。 他眼底闪烁过一抹红光,紧接着抬起的手倏然攥紧往下一落,那天上盘旋着的闪电像是感受到他的召唤一般,紧随着他的动作以破竹之势透过双层结界猛地坠入那口井里,而后大约延缓了几秒钟的时间,只听一阵闷响伴随着脚下恍若地震似的巨大震动,整个石头砌成的井壁全部碎裂了开来,里头的井水向外喷出了数米的高度! 贺九重微微掀了掀眼皮,二人的面前立即凝结出了一道看不见的壁垒,壁垒结结实实地将所有迸溅出来的碎石和井水都遮挡了下来,没让那头受到一星半点影响。 来自地底的剧烈震动让叶长生有些站不住地赶紧拉住身旁人的胳膊定了定身形,好不容易待最猛烈的那股震动过去了,赶紧咬破了指尖将血挤到符纸上,一扬手,那符纸飘飘悠悠自己便落到了井里去了。 见着身边人略带了点疑问的眼神睇了过来,叶长生便解释了一句道:“井是炸了,只怕水流的不干净,拿个符纸压一压,也免得从地底流出去再酿成什么别的祸端。” 拉着贺九重便向往张思远的屋子里走:“这井水一时半会还没法子全散完,先过去看看吧,再耽误下去我怕我们两个今晚就该给他收尸了!” 明明处在结界中,但是西边的屋子里却还是一直从屋内往外不停渗透着黑色的雾气。 门是锁着的,两人也没想着拿钥匙,直接一掌就将门拦腰劈成了两节。 叶长生不知从哪摸出一个大约只有半个拳头大的小香炉,用打火机燃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香丢进香炉里盖住了,回头交代贺九重在门外先守着,然后捧着香炉走进了屋子。 从香炉里散出的幽幽青烟融进那层黑雾,黑雾像是立刻就被青烟给溶解了一般变成了淡白色的普通雾气,在房间里盘旋了一会儿,随即便彻底消散了。 他将那个香炉搁在了地上的棺材盖上,又佯装才看到屋里的两人似的,眨眨眼,异常做作地笑着摸了摸鼻尖道:“哟,好巧,我们这是正赶上闹洞房?” 屋子的另一头,张思远正坐在地上仰着头,拼命地抵抗着刘倩拿着酒杯想要将杯子里的莫名液体往他嘴里灌的动作,这会儿余光看见叶长生,他的原本充满了惊恐和绝望的眼睛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强烈的光。 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他突然一把推开了半弯着腰死死地卡着他下巴的刘倩,拖着自己剧痛无比的左腿一瘸一拐地朝着叶长生挪了过来。 “救我……救救我!” 叶长生没有看他,一双眼只牢牢地盯着那个摇摇晃晃地用怪异无比的姿势从地上又爬起来的刘倩,声音明明算得上轻快但是却夹杂了某一种说不出的冷锐:“刘倩,我问你,你是真的想让张思远陪你死吗?” 刘倩的身体像是被一根巨型的支架强行撑起来似的,除了僵直的背脊外,其他的肩膀、手臂甚至于脖颈都以一种扭曲的姿势耷拉着。 她的身体被黑雾包围着,加上她低垂着的脑袋,让叶长生从自己的角度并不能看清那头的表情。 “死的应该是他……为什么……前辈他还活着?我要他下来陪我……” 粗嘎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怨毒,黑雾自她的心脏的位置大量往外翻涌,原先被香炉里奇怪的青烟驱散了的黑雾又再次聚集了起来。她开口,声音嘶哑却尖锐:“他要下来陪我——他应该下来陪我!他应该下来陪我!” 叶长生看着刘倩的状态,心理暗道一声不好,赶紧拽着张思远的衣领将人猛地往后拖了拖,另一只手迅速拍了一张符贴在香炉上,又掐了一个指诀,嘴里快速地低喃了些什么,随即大呵一声“起!”只见香炉里本来只是丝丝缕缕的青烟突然喷涌而出,屋子里顿时被一种奇异的草木香溢满。 原本一直感觉自己身体疲乏得厉害的张思远嗅着这股香气,突然间就觉得灵台清明了不少。 那头的刘倩周身黑雾被青烟强行溶解,她尖啸一声,紧接着一道暗红色的影子从她的身子里被弹了出来,而那具早就破败不堪的肉体随即也就像是瞬间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力而僵直地倒在了地上,发出了“咚”地一声闷响。 脱离了肉身只剩下魂体的刘倩看起来越发阴冷而刻毒,她的眼睛在黑雾里闪烁着幽绿的光,视线牢牢地盯着叶长生,嘴巴一张一合间声音喑哑得有些刺耳:“天人不管俗世情。这是我和我丈夫之间的恩怨,天师你为什么要来多管闲事?” 叶长生手底下悄悄地握住了几张白符,脸上倒是依旧笑眯眯的:“大概是人老了,不管管闲事就浑身不舒服吧。”眼皮子微微一抬,视线不躲不避地与那头撞了上去,“再者说,要是单纯你跟你的新郎两个人郎情妾意,想要生随死殉我的确是没什么理由要来棒打鸳鸯,但是——你这情况好像不大对吧?” 刘倩森冷的视线从叶长生身上往下挪到了张思远的脸上,她的声音幽幽的:“前辈,我们不是已经结为夫妻了吗?过来吧,喝完交杯酒我们就能一起离开这里了。” 张思远把嘴抿的很紧,这么多天他第一次敢正面抬头与刘倩对视。他的手还在微微哆嗦着,只是声音却竭力地镇定下来:“刘倩……你救了我,我非常……非常感谢你,但是我还有很多未完成的梦想,我也还有家人需要赡养,我现在还不能死。” 他喉咙里有些许哽咽,做了一个深呼吸后继续低声道:“我可以答应你以后会替你赡养你的父母,会陪着他们去全力帮你争取工地的赔偿金,每年清明冬至还有你的忌日也会来给扫墓、祭拜你——你如果有其他未了的心愿想要完成我也可以尽力去帮你做……” 但是他的话还未说完,那头尖利的声音就蓦然将他打断了:“我什么都不要,我就想让你下来陪我,我只要你死!!” 话音未落,狭窄的屋子里突然阴风大作,刘倩由黑雾构成的身体暴涨,她神色怨毒,带着一身利如刀片的极煞之气朝着两人就扑了过来。 叶长生眉心一沉,拽着身边的张思远,刚准备甩出早已捏在指尖的白符,但还不等他动作,却见一道幽绿色的火焰倏地从门外如一支利箭从叶长生的脸侧穿过,而后在那团黑色的煞气前“砰”地一声炸了开来。 火焰分散成无数细小的火星迅速沾附在那团黑气上,那团黑气像是被浇了汽油的木材一样,被那火星一燎便迅速整个儿地燃烧了起来。 耳边蓦然炸开刘倩凄厉的惨叫,叶长生将手上的符纸又缓缓收起来,眉心里浮起一丝无奈。但是当他微微偏头看着身后那个有着一双冷淡的猩红色眸子的男人时,唇边又不自觉地扬了一丝笑。 他摇摇头叹气道:“我让你在屋外守着就是怕你出手,你这一出手没个轻重,随便一下可就是要命了。” 贺九重背靠着门框,往里头看了一眼正在哀嚎着想要将火扑灭的刘倩,随即半压着眼皮瞧他:“要是我不出手,你刚才怕是要替你的朋友下去陪她了。” 叶长生眨眨眼,争辩道:“怎么会,我好歹也是一代大天师……座下唯一的一个关门弟子,区区一个女鬼又怎么……” 牛皮没有吹完,看着那头似笑非笑的模样,轻咳一声,终于还是心虚地摸了摸鼻尖,没再继续说下去。 虽然他们已经破了屋外的锁魂阵,断了周围对刘倩本身怨气的供给,但是这几日通过那口井,刘倩长时间连续不断地吸收的那些过多的不属于她的怨气已经在今晚全数爆发了出来,混合着红白极煞形成了一种更加诡异而霸道的煞气,这种煞气的冲击对于他来说的确是有些超乎承受范围了。 “好了好了,说教的话等我们两个回去再谈!”叶长生看着那头的惨叫声已经越来越弱,连忙对着贺九重举手投降,“现在还是快把那些火熄掉吧,再烧一会儿她真的要灰飞烟灭了。” 贺九重用眼尾瞥他一眼,也没问他为什么好好的要放她一条生路,微抬了手轻轻一挥,只见那刚刚还异常凶猛的火势瞬间便熄灭了。而原本被幽火整个包围着的刘倩这会儿虚弱地蜷缩在地上颤抖着,她周身的黑气被屋子里的青烟不停地吞噬溶解,不多会看起来竟然淡了许多。 叶长生拿了笔在左手手心里画了一个符,然后走到刘倩身边半蹲下来,蓦然抬起左手朝着她的额心拍了过去。 一道淡淡的红光闪过化作一个小小的红点刻在了她额头正中央,紧接着香炉里的青烟像是受到什么指引似的源源不断地自她的额心往里灌了进去,原本因为贺九重的重创已经虚弱得几乎发不出声来的刘倩这时却又蓦然地哀嚎了起来。 她的声音太过于凄惨,让原本呆在一旁的张思远听着眉心里不禁透露出了一丝不忍。他拖着疼的厉害的左腿往前挪了一步,忍不住地开口对叶长生道:“等……” 叶长生回过头仰头望他:“怎么?” 张思远又抿住了唇,视线落在了刘倩身上。 他对她的感情很复杂。 他们两个尽管是同事,但是他对她并不熟悉。在那种生死关头,她因为把他推开而惨死,张思远心里是一万个感激和歉疚的。 答应刘倩父母与她冥婚,是因为八十万的礼金,也是因为他打心底里对刘倩的那份亏欠感。但是他没想到,刘倩之后会化作厉鬼来找他索命! 张思远有些想不通,如果她真的这么怨恨他在那场事故中独活了下来,那她当时又为什么要选择救他呢? “能不能别杀她……”张思远低低地道,“她还没害过人,能超度了,让她去投胎吗?” 叶长生扬扬眉头突然笑了:“你以为我在干什么?” 张思远支吾了一下,视线在刘倩惨叫着的脸上停了一下,没敢说话。 叶长生歪着头望着他,觉得自己无辜极了。摊了摊手辩解道:“如果我想杀她白天的时候就杀了,还用得着折腾到现在吗?” 又站了起来,视线低了低,在张思远的腿上游走一圈顿了顿:“你膝盖怎么了?” 张思远苦笑一声:“没什么,不小心在地上磕了一下。” 叶长生眼神里有些打趣,但是到底没说什么,走过去将他扶到旁边坐了:“你还是休息会吧,等天亮了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张思远点点头,低声道了一句“谢谢”,但眼神却还是不自禁地往发着嚎叫的刘倩那边瞧:“她……她这样真的没事吗?” “没事。”叶长生坐到床边,又朝着贺九重招了招手,风淡云轻地解释,“她身体里不属于她的那部分怨气太重了,强行融合已经损坏了她自己本身的一部分魂体。现在用安魂香给她从里头清一清,虽然看着疼,但是熬过去也就好了。” 见那头坐了过来,眼睛一眨,又摇摇头苦着脸哀怨地望着张思远:“你知道这安魂香多贵吗!我可就剩这么指甲盖点大小,宝贝似的藏在家里,这次全交代在你这了!” 张思远一怔,脸上闪现出一点不安和内疚,他微微动了动,然后沉声道:“我……我卡里还有一点存款,等这事情过去了,我会付给你钱的。” 叶长生又眨了下眼,立刻眉开眼笑,只是嘴上还一本正经虚伪道:“哎呀,咱们两个谁跟谁,朋友之间帮个互相帮个忙,不至于的不至于的。” 说话间,手里却立刻掏出了一只中性笔在符纸上“刷刷刷”的写下一大串数字,笑眯眯地塞到张思远手里,“这是我的银行卡账号,直接转账就好了——哦,卡里余额不足我这也是接受支付宝、微信转账的嘛。” 张思远被叶长生的动作弄得哭笑不得,却还是将那符纸好好地收了起来,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两人说话间,那头的刘倩却是惨叫声渐弱,随后彻底没了声音。 叶长生偏头往那边瞥了一眼:只见原先仿佛是被黑雾凝聚起来的刘倩浑身的黑雾已经被驱散了七七八八,虽然还是有一些微弱的黑气从耳喉散出来,但是很快就又被安魂香的青烟给溶解了,再也翻不起什么大的风浪。 他走过去,又伸手在她前额抹了一把,将之前的那抹红光移转到一张空白的符纸上,再掏出个打火机将符纸燃了,把燃后的灰烬尽数吹向了她。 一切做完了,又蹲在地上等了一会儿,瞧着她的魂体渐渐地凝实了些然后叶长生才又回到床边上坐了,对张思远朝着刘倩的方向努了努嘴道:“你要是有什么想说的话,就现在说。我把刘倩体内所有的怨气用安魂香强行驱散了,头七一过这次她可就真要走了。” 张思远的视线顺着叶长生示意的方向望了过去,但是当他瞧着地上静静匍匐着的那个身影时,眼神还是忍不住颤了一颤。 他犹豫地又看了一眼叶长生,见那头神色轻松,一双乌黑的眼里尽是没心没肺的笑意,微微咬了咬牙,拖着自己已经疼得有些麻木左腿挪到了离刘倩约有半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眼前的女人正安静地趴在地上,她穿着一身暗红色的嫁衣,俏皮的短发,底下的皮肤苍白,脖颈无力地垂着,整个人看上去柔弱无害。 张思远突然就想起来他第一次见到刘倩时的样子。 刚来的实习生,穿着一套黑白的职业裙装,脸上是阳光明媚的笑,和看起来就孤僻阴郁的他仿佛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他当时就在想,他们两个这辈子应该都不会有什么交集吧。 但是没想到——造化弄人。 他想要再靠近一点,但是这几天刘倩带给他的恐惧和阴影又让他犹豫不前,他低垂着眼站在这个不尴不尬的位置望着安安静静躺在地上的她,用极低极沉的声音缓缓道:“对不起,我这么自私。我知道你现在一定是后悔当初救了我……” “不是。” 一阵虚弱得仿佛呓语的声音突然轻飘飘地打断了张思远的自白,他略有些讶异地抬了抬眼,但那匍匐在地上的那个身影依旧一动不动,仿佛刚才的那句话只是他的幻听。 但是很快的,他又听到了刘倩的声音。 不像最开始的那种可怕的粗嘎,而是一种虽然细弱却近乎于她本音的嗓音。 “我从没有后悔过。” 她的声音轻得仿佛被风一吹就会散开,像是谁在梦中的呓语。 刘倩趴在地上,过了许久,她微微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像是终于积攒起来了一点力气,试图用手缓缓地撑起自己的身子:“而且我也没有资格后悔。” 张思远看着她起身原本心底下意识地生起了一点恐惧,但是抿了抿唇,却还是强行将心底的恐惧压了下去。 “那天要不是我一时贪心,我们根本不会经过那个建筑工地。”她的声音很细很弱,带着若有似无的叹息,“诶,前辈,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那一天你说送我回家,明明十分钟的路,我却带你绕了那么一大圈,你现在想想都不觉得奇怪吗?” 因为紧张,张思远垂在两侧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他思考着她的话,再开口,声音有些紧绷形成的干涩:“你是什么意思?” 刘倩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抬起脸,虽然依旧是不正常的青白,但那双眼睛却没有了之前的森冷,她唇角微弯,黑色的瞳里含着浅浅的笑,看上去明明是个明媚的样子但是眉眼之间却有一丝化不开的哀伤。 “前辈,你到底是要有多迟钝?”她似哭似笑地抱怨,“你以为我那天为了配合你的时间,特意呆在办公室等你下班等了几个小时啊?” 张思远微微一怔,他愣愣地看着眼前穿着红嫁衣对着她笑意盈盈的姑娘,眼底浮起一抹不可置信:“你是……等……我?” “你果然没有发现。” 刘倩眼眶里有泪氤氲出来,但是唇边的笑还是努力在撑着:“这可真是不公平。我明明从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上你了,但是等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争取一次机会,还没等告白我就死了。” “我以为这已经够倒霉了,没想到后面还莫名其妙变成这个样子招你恶心……但之前我只是不能说话,一直也没想害你。我只是想跟你好好告个别——我以为我能控制那些外来的怨气的,没想到到头来还是太高估自己了。” 她唇角咧开,却止不住泪水顺着眼眶滑了下来,她似乎有很多话想说,但是最后却只是哑着嗓子轻轻地:“前辈你说,我怎么这么惨啊。” 大概是因为一瞬间受到的冲击太大了,张思远整个人有好几秒的空白,他看着眼前的刘倩一时间竟然失去了言语,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不、不是……我,我没有恶心……” 话说到这,眼角余光瞥到不远处刘倩褪下的那具破败不堪的尸体,剩下那些勉强挤出来的安慰的话又哽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前辈你总是这样。”刘倩伸手将自己的眼泪擦了擦,似乎是笑了一下,“连安慰人的好听话都说不全乎。” “但是我喜欢你。” “一直一直喜欢你。” 张思远张了张嘴,皱着眉头道:“可是我们在公司只见过几面。” 刘倩望着他,突然就笑了:“谁跟你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公司了?” 看着那头茫然的眼神,刘倩缓缓垂下了眼睛,脸上的甜蜜与痛苦糅杂在了一起,她轻轻地呢喃着:“我从四年前就开始喜欢你了。” 42.冥婚(六) 第四十二章 张思远听着这个话更觉得困惑, 他直愣愣地望着刘倩,似乎是想唤起自己的什么记忆, 但是那头只是开了个头, 随后却是继续沉默了下去, 像是不准备再告诉他更多了。 暖黄色的灯光下,刘倩的身影从实体慢慢地变成了半透明,她又深深望了他一眼,随即半走半飘地走到叶长生面前对着他深深鞠了一躬, 轻轻地道:“今日天师手下留情, 他日如果我能投胎转世,必定做牛做马报答这份恩情。” “好说好说。”叶长生坐在床沿旁,一双腿晃悠着,脸上笑眯眯的:“好歹你也是思远明媒正娶的妻子, 都是自家兄弟, 何必一家人说两句话呢。” 听到“妻子”两个字, 刘倩眼底划过一点黯然,脸上强撑着的笑意让她看上去有几分凄惨。叶长生把她的表情尽收眼底,眸子微微一转,没再在这个话题上多探讨,又将视线落在她的尸体上, 声音里隐约带了一点沉锐之意:“关于这屋子里的锁魂阵, 你知道多少?” 刘倩闻言, 摇摇头道:“我的记忆只到我死的那一刻, 等我再醒来, 已经是这个样子了。我曾经试图去摆脱那些古怪的怨气保持自我意识清醒,但是无论怎么做都还是徒劳无功。”她想了想又继续道,“或许你可以问问我爸妈,能够想到结这一场冥婚,他们应该会知道什么。” 叶长生点了点头:“那就等天亮后我再去问问。” 两个人一问一答间,那头本就开始透明化的身体瞬间又虚化了几分,先前一直充斥在刘倩体内的黑雾已经完全被驱逐了个干净,叶长生仔细将她打量一圈,随即起身去把香炉里的香熄了,远远地抬了眼望她,声音淡淡地提醒道:“时间到了,该上路了。” 刘倩点点头,微一犹豫,又转身重新把视线落到了张思远身上去,她望着那头浅浅地笑着,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点模糊和空灵:“前辈,能最后抱我一下吗?” 张思远紧抿着唇,他没有说话,只是拖着左腿微微有些跛地挪到了刘倩的面前,然后张开双手,虚虚地环住她的腰抱了她一下。 人鬼殊途,纵然两个人离得这么近,但是伸出的手依旧触摸不到彼此,他微微收紧了一下手臂却也只能环住一捧阴冷的空气。 刘倩笑着笑着又有泪水滑了下来:“哎,我真是不甘心。要是我还活着多好,我要是活着,这辈子你肯定就是我的了。” 她望着他,眼底浮现出不舍和释怀,声音却是努力轻快着的:“张思远,你别那么快结婚。你如果没有遇见一个像我爱你一样那么爱她的姑娘,就再等等……说不定我投胎后还能再来找你呢。” 张思远松开了虚抱着她的手臂,还没有来得及应声,却见眼前那一抹暗红色的身影已经在暖黄色的灯光里彻底消散了,他下意识地伸手握了一把,但是什么都没有抓到,只有一滴冰冷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带着一点凉意。 “她……消失了?” 张思远怔怔地看着眼前,开口的声音有些干涩。 叶长生带着贺九重走到他身后,随意地往那头望了一眼:“嗯,她本来就是被强留下来的,这会儿头七过了,再不走就真的走不掉了。” 弯腰拽着刘倩尸体上穿着的新娘服的后领,艰难地将人拖回了棺材里放好,拿了小刀割了她一小撮头发后又让贺九重将地上的棺材盖重新捡起来盖严实了。 做完了这一切见那头还在望着前面发呆,忍不住扬扬眉头笑了笑:“怎么,新娘子走了舍不得了?” “我一直以为鬼是不会哭的。”张思远把视线收了回来,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背,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搓了搓,冰凉的液体被他的体温中和成了一点湿热:“原来我错了。” “大多数鬼的确是没有眼泪的。”叶长生的视线在他手背上掠过,乌黑的一双眼因为里头有什么正游动着而显现出来几分妖异,“不管怎么样,今天好歹是你结婚的日子。老同学,你我总归相识一场,我这次就送你一件新婚礼物吧。” 张思远下意识地抬着眼朝叶长生望过去,疑惑在喉咙里含着还没来得及问出来,看着那双奇异的眼他突然感觉身体的力气像是被全部抽走了似的,眼前也止不住地一阵阵发黑。 “你……” 张了张嘴,刚刚吐出一个字,却是再也撑不住了,身子一软闭了眼就往旁边倒了下去。 虽然他看着消瘦,但是好歹身高也快有一米八了,叶长生下意识地去扶那头竟然差点没能扶住,脚底下一绊,整个人一个趔趄几乎面朝地要摔个满脸桃花开。 贺九重在他身后站着,看着那头要摔便立即伸手将他的腰往怀里搂住了,视线在一瞥被叶长生扶住的张思远,眉心微不可查地皱了皱:“你准备做什么?” “没什么,送他一个小礼物而已。”叶长生靠在贺九重怀里仰面望着他,笑眯眯的,“放心,对我没什么影响的。” 说着半拖半拽地将张思远放到了床上,掏出一张白符拍在了他的手背上,只见眨眼功夫,白符上蓦然出现了一小块灰黑色的类似于污渍一样的斑点。 叶长生瞥了那污渍一眼,随即又将先前从刘倩尸体上割下的那一小撮头发拿出来,用那白符包住了折成了一个三角形。 “再给我借个火。” 贺九重没动弹,只是眼角往那折成三角状的白符上睐了一眼,那白符瞬间便爆开了一朵小小的火花。 叶长生将烧着的符纸放进了先前的那个香炉里,将白符的灰烬和里头安魂香的香灰混合起来,然后用毛笔沾取了一点涂在了张思远的眼皮上。 贺九重看到这里才明白了叶长生究竟想要干什么,眉头微扬问道:“这样可以让他失去自己的那双阴阳眼?” 叶长生把笔收起来,又将香炉里剩下的灰烬用白纸包好收了起来,随口应道:“张思远是因为小时候的车祸半只脚跨进阴界,命魂阴阳交错所以才能看见鬼的。 阴阳术秘法里头曾经提到过,对他这种因为曾经在鬼门关绕了一圈而模糊了阴阳的人,只要用亡灵者头七时的真心泪混合安魂香,就可以再次划清阴阳界限,消除阴阳之眼。” 贺九重的视线落在忙活个不停的少年人身上,若有所思:“那你呢?” 那头听到他的问话,偏过头眨了眨眼叹着气道:“如果这个法子对我有用,那我也不至于在找到你之前活得那么艰辛了。”耸了耸肩,像是认了命了,“我跟他不一样,我的阴阳眼是天生的,目前还消除不了。” 伸了个懒腰,侧头看了一眼已经重新开始缓缓走动的时钟,时针越过了正中向右上角缓缓挪动着。凌晨一点多了,正是夜最深的时候。 “一时没注意,都这么晚了?”叶长生嘀咕一声,将手握成拳头锤了锤自己略有些酸痛的肩膀,随即朝着贺九重那头望过去和他商量道,“这个点也没办法回宾馆了,我看着他们给我的那间屋子床还挺宽敞的,不如今晚就在这边挤挤,等白天把事情都结束了,过两天我们再回X市去?” 贺九重倒是没什么意见,淡淡地点了个头,跟着叶长生便一起出了张思远的屋子。 院子里,那口井里的井水已经顺着土壤重新渗入了地下,黑色的煞气已经淡了许多,仰头朝着天空瞧瞧,透过那层黑色隐约还能瞧见一点淡淡的白雾。 “看样子明天真的是要落雨了。” 叶长生嘀咕一句,带着贺九重溜溜达达地又回了一开始的那间屋子去。 一夜无梦。 第二天,刘倩的家人从沉睡中清醒过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了。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寒风呼啸着,一阵阵的冷意便汹涌地钻进了屋子来。 明明房间里开了暖气,但是身体上却似乎无法感知到这些暖意,他们强撑着莫名疲倦的身体起了床,一推开门就看见自家院子里有两个人正背对着他们,撑着伞仰着头,似乎是在观察着什么。 “你们——” 刘倩的父亲刘兴明微微皱着眉头开口喊了一声,那边站着的两个年轻人便顺着他的声音侧过了身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那个穿着一身黑色风衣的高大男人他看着眼生,但是旁边那个纤瘦清秀的男孩子他倒是有印象,瞥一眼那亮的几乎有些刺眼的亮黄色羽绒服:这可不就是昨天被他强留下来的那个少年么。 还没等他继续说话,只见那头穿着羽绒服的少年对身旁的男人说了句什么,那男人微微点了个头,随即两个人竟是打着伞一同往他们的方向走了过来。 “昨天婚宴太匆忙,没来得及向主人家正式自我介绍。我姓叶,叶长生,是张思远的朋友。” 叶长生脸上含着笑,落落大方地将自己的名片递了过去,眉目舒展,看上去与昨天那个畏缩怯懦的模样竟是大相径庭。 他声音不轻不重,带着恰好的温和与从容:“——也是您的女婿特意请来的职业捉鬼师。” 刘兴明身子猛地一颤,准备接过名片的手微微一抖,那名片竟直接从他的手上掉了下去。 在另一旁瞧着他们两人说话的李梅这会儿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走过来带着些戒备地将刘兴明往自己这边拉了拉,压抑着心里的不安皱眉道:“……小伙子你在说什么?什么神啊鬼啊的,我们听不懂。” 叶长生弯下腰将地上被雨水些微溅湿了的名片捡起来,又将它递到了李梅手里:“刘倩小姐的母亲是吧?您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毕竟我也算不是第一个来贵府叨扰的术士了吧。” 李梅的面色明显僵了僵,她不安地握紧了手上的名片,眼里复杂晦涩的神情来回变换了几次,许久,低哑着声音:“是张思远让你来对付我女儿的,他不想娶她是不是?” 她说到这儿,微微顿了一下,见那头没有否认,情绪立刻激动了起来:“他忘恩负义,害了我女儿一次不够,还想害他第二次是不是?” 李梅的声音很低,像是因为想要压抑住内心激烈的情感似的,她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一呼一吸之间带动着全身都颤抖了起来:“倩倩那么喜欢他,把命都给他了……他就是这么报答她的?找捉鬼师?他还有没有良心?他的良心是都被狗给吃了吗!” 刘兴明看着李梅激动的脸色通红,急忙将她拉过来伸手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别着急、别着急,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你急什么!慢点呼吸,呼——吸——呼——吸,好点儿没?” 看着妻子往后退几步抵着门,闭着眼睛放轻了呼吸微微点了下头,他已经显出苍老的脸上浮现了一丝痛苦灰败的神情:“哎……你啊,前几天才住了一次院,难道还想再去一次吗?” 李梅的眼里靠着墙,呼吸渐渐平缓下来,眼底的神色却是木然的很。 刘兴明看着她的模样摇了摇头,又叹一口气,重新把视线落到叶长生身上去,神色冷淡地道:“无论如何,倩倩死了,冥婚在昨晚也已经结了。我们家现在你也看到了,小一辈陆陆续续搬出去,这里只剩下我们两个半只脚都快埋到土里地老东西在了……这位天师你还想怎么样?” 叶长生却对他语气里的责问置若罔闻,他的视线在他身上掠过,而后轻轻地笑了一下,淡淡开口问道:“你女儿死了,你心里不好过,所以就要要让张思远和你所有的亲朋好友给你女儿赔命吗?” 刘兴明一皱眉,略有些戒备地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叶长生忽地抬眸对上了那头的视线,他乌黑的瞳在雾蒙蒙的雨天里看起来有一种摄人心魂的威慑力:“你和尊夫人这两天在屋子里呆着一直头晕眼花,胸口沉闷……难道你真的以为这些只是上了年纪所出的毛病么?” 刘兴明怔了怔,下意识地回过头和自己身后的李梅交换了一个眼神。 虽然自从过了五十岁之后,他们两人身体就一直时不时地出现一点小毛病,但是像最近这几天这样,频繁地感觉体力不支、胸闷头晕的却还是奇怪的很。 他又把视线落到了自称为“捉鬼师”的叶长生身上,心下不由得惴惴,再开口声音带了几分迟疑:“你——看出什么来了?” 叶长生笑眯眯地望他:“外头冷得很,能进屋子里说话吗?” 刘兴明眉心的皱痕深了深,刚准备说什么,却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拉了一下,一侧头正看见李梅面色有些憔悴地上了前,她的视线在眼前看起来分外纯良无害的少年人身上定了定,随即叹了一口气微微转过身道:“都进屋子吧。” 叶长生看了贺九重一眼,让那头将伞收了搁在了门外,两人随即便同刘兴明一道随着李梅进了大堂去。 昨夜的红色绸缎和随处可见的“囍”字都还没有收拾,配合着正中央那个巨大而又扎眼的“奠”字显得无比荒诞而又怪异。 “你刚才在外面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叶长生站在大堂中央,似乎是欣赏一般微微仰着面对着那个“奠”字瞧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那头刘兴明再开口问话,他才稍稍动了动,朝着坐在主位上的两人看了过去。 他不答反问:“你们知道什么叫做‘煞’么?” 刘兴明和李梅都没说话,只是直直地望着他。叶长生也不在乎那头的反应,溜溜达达地带着贺九重往一旁的椅子上坐了,手搭在椅背上轻轻摩挲一下缓缓地道:“‘煞’指凶神恶鬼,也指亡者的魂魄。民间有传说,人死七日后亡灵会重返故宅,灵体身旁有煞神紧随,所以这又被称为‘煞回’。” “如果只是普通的‘煞回’,除非是本就阳火过虚、寿数不多,不然与亡灵自身煞气所造成的寻常冲撞也没什么大的后果。”叶长生倏然抬了眼朝那两人望了过去,一双漆黑的眼瞳带着一点沉色,“只不过冥婚形成的‘红白极煞’可就不同了。” 坐在主位上的夫妻二人听了这番话脸色乍青乍白,忍不住将身子往前探了一点皱着眉头急道:“那这个……‘红白极煞’形成了又会怎么样?”他们迟疑着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会害人吗?” 叶长生把搭在椅子扶手上手收回来,偏了偏头重复道:“害人?”将这两个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如果害人的最高定义是杀人的话——那大概是算的。” 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害的还不少。” 刘兴明一下子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几步冲到叶长生面前站定了,对着他又惊又疑地怒道:“你到底在胡说些什么?!” 叶长生用眼尾压着瞥了一眼身旁的贺九重,微微摇了下头示意他不要轻易出手,这头看着已经明显紧张起来的刘兴明依旧从容得很:“昨天夜里我在这屋子里吃婚宴,屋子里的煞气已经浓的凝结成了实体。虽然当时我已经想办法做了结界,但是我的道行不够,没办法能保住所有人。” “席间的宾客有些本来就是大限将至的,如果再过些时候你们接到了他们逝世的消息——”他缓缓地抬眼对着那头的视线,面色明明带着一丝浅淡的笑意,但是整个人瞧起来却有一种不近人情的沉冷,“也不必太过于自责。” 刘兴明被叶长生这一眼看的心脏猛地一揪,他慌乱地退后了半步,一只手不自禁地小幅度颤抖起来:“你、你说我们……我们会害死……”随即又摇摇头,退回了自己的位子坐下了,有些心神不宁地否认道,“这不可能。” 李梅看着刘兴明的样子有些担心。 如果是三个月前,他们碰到叶长生这样神神叨叨地对他们说什么鬼神的人,他们大概也只会一笑置之。但是自从刘倩惨死后,他们两个人的精神负担都太大了,这个时候的他们已经再经不起其他的压力了,更何况现在他们面对的是叶长生说的这种近乎于弑亲的罪名? ——他们不过只是想给自己唯一的女儿结一个冥婚而已,好好的怎么就会害死人了呢? 叶长生的视线牢牢锁定着二人,声音淡淡地:“你们为什么要让张思远和刘倩结这门冥亲?是谁指点你们这样做的?” 李梅伸手在刘兴明的手背上安慰似的拍了拍,缓缓开口道:“没什么谁指点的。只是我们知道我家倩倩一直喜欢那个小子,这次也是为了救他那傻丫头才这么不明不白地没了。倩倩还这么小,在下面一个人冷冷清清的得多孤单啊。”她说着,眼眶红了红,声音低哑地,“所以我们家才想了这么一出。” 刘兴明用另一只手握住妻子按在自己手背上的手,深吸了一口气,喉咙里也带着些哽咽:“虽然让个活人给我女儿做丈夫是有些强人所难,但是这毕竟也是他张思远自己亲口答应下来的婚事!怎么?他从我女儿手里讨了一条命,又从我们家里拿了八十万,现在就想翻脸不认人了?” 叶长生看着那头的刘氏夫妇,觉得好像事情跟自己想象的有些许不同,他右手的手指轻轻在自己的衣角上捻了捻,开口问道:“但是你们想用八十万买一条你们女儿亲自保下的命去下面陪她,这似乎也说不过去吧?” 那头的两人望着这头,神情里似乎是有些困惑:“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叶长生眯了眯眼,开门见山地道:“你们不是打算杀了张思远,好让他下去陪刘倩吗?” 李梅一怔,随即立刻皱着眉头怒道:“你在胡说什么!我们不过是想让他跟倩倩结婚好实现倩倩生前的愿望罢了,什么时候想过要杀他了?” 叶长生这会儿是真的觉得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了,他坐直了身子望着那头道:“你们没想杀他?” “我们杀他干什么?”李梅听到叶长生的问话,又是怒又是冤,“这么多年,我和孩子他爸一直知道倩倩有个喜欢的男孩子,后来倩倩去世了我们整理房间,发现了她的日记才知道那个男孩就是这个张思远。我们折腾这么多,为的不也就是能让倩倩安安心心地上路吗?他可是倩倩拿命救下来的人,我们要是真的杀了他,倩倩她怎么可能会开心呢?” 叶长生继续问道:“那你们为什么这么多天都要把张思远关在屋子里?” 刘兴明叹了一口气道:“那是因为他想逃婚。” 叶长生侧头与贺九重交换了一个眼神。 “本来一开始提出冥婚的时候,我们是做好了被拒绝的打算的,只不过姓张的那个小子也不知道是为了钱还是真的处于愧疚,他竟然最后还是答应下来了。为了怕他反悔,当天我们协商好,给了礼金就把他带了回来。” 刘兴明继续道:“第一天什么都是正常的,但是没想到的是,只过了一晚上,那小子说翻脸就翻脸,嚷嚷着就说不愿意结这个婚了。” 李梅接着话儿道:“我们问他为什么反悔,他也不愿意说,只是执意要走——我们当然是不答应的,闹得厉害了所以后来索性就将他关了起来,想着无论有什么事,也要等这冥婚结完了再说。” 一旁一直沉默着的贺九重听着他们的话突然带了些兴味地开口问道:“张思远屋子里的那个钟又是怎么回事?” 李梅一愣,随即回答道:“那是家里辈分大的老人说的主意,张思远是个年轻男人,阳气重些,怕冥婚当天不好叫倩倩近身,所以在屋子里放一个钟压一压他的阳气,好让这冥婚结的顺利。” 叶长生摇摇头叹口气,随即却又觉得这个误会太大了,一时间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们这么想,张思远可不知道你们是这么想的。”叶长生抬起眼来望着他们,淡淡道,“你们不是想知道他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就反悔了想要逃婚吗?” 那头的夫妻两人顿了顿,随即道:“还有什么‘为什么’?不就是不愿意和倩倩结婚吗?” “如果是这样,那他一开始就不会答应这个冥婚了。”叶长生靠在椅子的椅背上,神色轻松地对着两人解释,“实际上,在这里呆着的几天里,张思远看见刘倩了。” 刘兴明和李梅俱是一惊,似乎是不信却又似乎是有些感觉到了情理之中:“你说什么?” “我说,张思远他看见刘倩了。”叶长生笑笑,比划了一下自己的眼睛,“他的眼睛跟一般人不一样,他能看见鬼。” 他又继续道:“我不知道我的话你们能信几分,但是实际上就是,张思远看见刘倩了,而且那会儿刘倩怨气太重还一直想杀他,他害怕了,所以才想要逃婚。” 李梅激动地站起来:“他看见倩倩了?那他怎么不告诉我们?而且如果真的是倩倩回来了,她怎么可能会想要杀他?” 看着叶长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你如果是为了替张思远来编瞎话糊弄我们,那完全没这个必要。我说过了,我们家本来就没想着要对他怎么样,婚已经结了,今天我们就会放他离开。” 叶长生看着那头不寻常的激动弯着唇笑了笑:“我也希望这是一个瞎话,这样的话,我们彼此都会比较轻松。” 刘兴明也起身走了过来,他看着叶长生哑着声音道:“我们都已经说了,刘家没想对你朋友怎么样,难道你到现在还想骗我们,说自己是什么天师?你到底想从我们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叶长生依旧笑眯眯的:“我想得到一个消息。” 李梅皱皱眉头,警惕地道:“什么消息?” “刘倩之所以想要杀张思远,是因为这几天她被强留在这里吸收了太多不属于她本身的怨气,所以已经有些失去自我意识了。”叶长生盯着李梅道,“我现在只想知道,这屋子里用来给刘倩固魂的‘锁魂阵’,究竟是哪个天师高人摆弄出来的?” 李梅被叶长生那双漆黑的眸子盯着的时候,下意识地便想要把视线挪开。 “你问这个干什么?” 叶长生道:“让你女儿因为吸食太多怨气而差点无法投胎,甚至沦为祸及周围的‘恶煞’的罪魁祸首,你不想了解一下吗?” 他站起来缓步踱到她面前:“还是说,你到现在还想包庇他?” 李梅被叶长生难得的咄咄逼人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明明乍一眼看上去是个温和乖巧得的孩子,但是这会儿接触稍久了她便知道了,之前看到的那些不过都是些假象罢了。 她微微握了握垂在身侧的手,咬牙道:“我凭什么相信你?这世界上哪会真的有什么鬼啊、煞啊的?” 叶长生倏然就笑了,他望着她反问道:“既然你真的不信这些,又为什么要给刘倩结什么冥婚,你当初又是凭什么相信的那个人呢?” 李梅被叶长生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他们一家在这件事之前,的确都是真真切切的不信鬼神,但是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他们如果不信,那倩倩没了就是真的没了,什么都不剩下了——他们怎么能接受怎么残酷的现实? 刘兴明看着妻子复杂的神色,自己同样这会儿心里也是五味杂陈,他把那头拉到椅子上坐了,自己低低地开口道:“谈不上什么包庇不包庇,我们家和之前那个年轻人也只是一面之缘罢了。” 转头看着叶长生:“那是倩倩走的第二天,我们都还不能接受这个事实。那天傍晚的时候,我出门正看见那个人带着一个小孩在我们家门口站着,他穿着一件奇怪的绣着金色图案的墨绿色唐装,模样……模样……奇怪,他的长相我倒是记不大清了,就记得眼睛的颜色似乎挺浅的。 这条胡同里很少会有外人进来,我觉得奇怪,就准备过去问他要干什么,但是还没等我开口,那头却先问我想不想要倩倩留下来。” 叶长生半眯起眸子,纯黑色的眸底有什么东西正缓缓游动着:“你同意了?” 刘兴明惨笑道:“那时候我除了同意还能有别的什么想法吗?”他看着李梅,哑声道,“倩倩是我和她唯一的孩子,我们都已经是半只脚踩进坟墓里的人了,现在没了,你让我们还怎么活下去?” 叹了一口气:“他说他能让倩倩留下来,我当时头脑一热就同意了。他进了屋子,也没做什么别的,只是四处转了一圈,又在院子里的那口井里望了望,后来就走了。” 李梅道:“起先答应让他进来就是一时头脑发热,但是我们瞧他也没干什么,也没想着忽悠我们拿钱,之后也就没再想这事了。”她说着,又有些不安地道,“倩倩真的——” 叶长生点点头:“真的。他把刘倩的亡魂留下来了——只不过用的法子实在阴毒了些。”又看着那头欲言又止的两人道,“只不过我昨天晚上已经又将你们女儿送走了。她本来就不应该留在阳世的,再留下去成了地缚灵,你们这一片倒时候一个都活不了。” 刘兴明和李梅并不十分相信叶长生的话,但是这会儿光是听着那头描述,却也还是觉得心惊肉跳,他们迟疑地问道:“那现在就算是没事了?” 叶长生似笑非笑:“‘红白极煞’带来的伤害是几乎不可逆的,我说过我道行不够,只能替你们遮挡一下,其余的,你们就得看自己的造化了。” 又道:“给你们摆阵的术士比我厉害,他轻轻巧巧摆了一个阵,我却得大动干戈地破阵。昨天夜里情况实在太过于危急,我没法子,只能先用些粗暴的方法先破了阵——哦,简单地说,我的意思是,我把你院子里的那口井给炸了。” “什么?”刘兴明和李梅又是一愣。 叶长生摸了摸鼻尖:“就……炸了啊。之前那个术士将月影封在井里,如果不让那井水流干净,刘倩可就真投不了胎,要永生永世地被困在这个房子里了。”眨一下眼,分外无辜,“我好歹也算是救了她,你们不会想让我赔钱吧?” 那头的夫妻两人这会儿是真的觉得眼前这个看上去没什么杀伤力的少年可能真的跟自己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他们把井炸了?用什么炸的? 普通的□□根本不可能有这个威力,有这个威力的□□他们又是怎么拿到的? 再退一万步,就算他们真的是拿到了这些□□,夜里那么大的动静他们两个睡眠这么浅的人怎么可能一无所觉? 虽然他们两个还没办法在短时间理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会儿再看着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心底都不自禁地生起了一丝忌惮起来。 叶长生见那两人面色古怪,心里也知道那头大约在想着什么,笑一笑也并不作解释,走到贺九重身边又偏头望那两天继续道:“今天我的话,你们是信了也好,当做我胡言乱语诓骗你们也无所谓,反正你们一开始的目的也只是给刘倩办一场冥婚罢了。现在婚已经结了,刘倩也投胎去了,所有的事情就到此为止吧。” 同贺九重一起准备出屋:“张思远昨天夜里受了点伤,早些时候我们把人送去医院了,你们也不用再管这头的事……只不过我说的‘红白极煞’你们也别听听就算了,那些宾客还好点,你们夫妻两个之前在这屋子里呆的久了只怕伤害还要再大些。这两天若是没什么事,就多去拜拜佛,晒晒太阳,好歹能恢复一点。” 到屋外拿了伞撑开又随手递给身边的贺九重,冲着大堂里的刘兴明和李梅微微点了个头道:“那我们今天就不打扰了,以后有缘再见。” 说着,与贺九重一道缓缓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而另一头的大堂里,刘兴明和李梅呆怔了很久,相互看了看,也拿了把伞撑着一起走到了院子里。只见在院子中央的那口井,果然已经如叶长生所说的被炸了。 而且不仅仅是被炸毁了这么简单:两人仔仔细细地观察着那几乎粉碎性地被破坏了的石井的残骸,心下不自禁地泛起了一丝凉意——明明这井已经承受了如此严重的破坏,但是除了那井之外,周围的地面却是分毫未损,连个轻微的裂痕都不曾有。 这种诡异的力量真的是一个人类可以徒手做到的吗? 刘兴明和李梅对视一眼,双双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震惊,好一会儿,两人一言不发地又带着沉沉的心思重回了屋子里去。 43.冥婚(七) 第四十三章 张思远从睡梦中迷迷糊糊地清醒过来的时候, 一睁眼首先看到的就是头顶上雪白的天花板。鼻息一呼一吸间全是消毒水的气味,几乎不需要细想, 他就立刻明白自己这会儿应该是被叶长生他们送到了医院来了。 他伸出手遮盖住了眼睛苦笑了一下:自从他有了这么一双能够看见鬼的眼睛之后, 他就再也不敢一个人来医院了。 这里每天都有新生与死亡交替, 死法稀奇古怪的游魂比起其他地方数量上要多上太多,要他呆在这里时时刻刻地体验这种游走在阴阳边界的恐怖感,他实在是有点承受不住。 叹了一口气,双手撑着床的边沿准备坐起身, 但是刚刚一动, 左边的膝盖立即传来了一阵尖锐的疼痛感,他被疼的倒抽了一口冷气,微微向前仰着身子半坐起身,赶紧地看了看自己已经打了石膏正被用绷带向上悬挂在病床上的左腿。 他的左腿被固定后, 整个人躺在病床上起身都是颇为费劲的, 正折腾着, 突然只听外头一阵脚步声,紧接着又是“咔嚓”一声门把手转动的声音后,两个与医院的气场格格不入的年轻人便径直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哟,醒了?” 叶长生拍了拍肩膀上不小心溅到的雨珠,视线在病床上的张思远身上转了一圈, 随即唇角一扬, 弯出了一抹笑:“现在感觉怎么样?” 贺九重的视线也淡淡地掠过床上正打着石膏半死不活的男人, 随即又觉得没什么兴趣地移开了视线, 自己走到窗台旁坐了侧着脸看起医院外头来来往往的人群起来。 张思远看见叶长生来了, 似乎是下意识地便松了一口气,他松掉了手上支撑着的力道又平躺了回去,神色之间还是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 他伸手揉了揉自己的胀痛不已的太阳穴,声音因为长时期的缺水而显出几分干涩:“实际上不是很好,一觉睡醒之后身体感觉累的厉害……我的膝盖怎么了?” 叶长生拖了把椅子放到张思远的病床旁边反着身面朝着椅背那头跨坐了,双手环着搭在椅背上,将下巴搁上去,微微偏着头望他,风淡云轻地解释道:“半月板急性撕裂,不是什么大问题,打三四个星期石膏就行了。” 张思远听了这话,心底放心了一点,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随即又像是想到什么,迟疑地开口道:“刘倩家里那边——” 叶长生半压着眼皮望他一眼,伸手从旁边的柜子上捞过一只一次性杯子,又微微弯腰提了只水瓶往杯子里倒了点热水,声音漫不经心地:“放心吧,刘倩家里我已经替你问过了,人家就是想让你跟他们女儿结个婚,好了却姑娘未完成的心愿,根本没想着要杀你。什么送终、什么别的,都是误会。就算没我们这遭,刘家也是打算今天就放你走的。” 张思远怔了怔,似乎有些不可置信:“怎么可能?他们不是想我死了下去陪刘倩吗?” 叶长生将之前收起来的那一小包香炉灰倒进纸杯里,摇了摇香炉灰和热水摇匀了,然后起身朝病床那边走了过去:“人家说了那话了吗?思远,你这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可得批评你了。” 将病床上半部分摇了起来,好让他半坐起身,再把杯子递了过去:“把这杯水喝了。” 张思远的视线在那杯子上浮着的香灰上扫了扫,脸上的表情有些困惑。他伸手把纸杯接了过来,突然像是又想起昨天夜里他昏过去前叶长生对他说的话,犹豫地抬起眼望着他道:“你昨天说要送我的新婚礼物是……” 叶长生视线往他手中的杯子一掠,笑眯眯地:“等你喝完这杯水就知道了。” 张思远虽然觉得喝香炉灰这种事实在是有些不正常,但是出于对叶长生无条件的信任,听到那头这么说,他也没再多问,咬咬牙将整杯水吹凉了后一口气都喝了下去。 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喝,只是香灰的草木香味却像是通过自己喉咙一点一点地爬向了四肢百骸,起先还没什么感觉,但是没多一会,一种剧烈的恶心感便从胃里翻涌了上来。 他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脖颈,身子急忙侧过去朝着病床的另一头干呕了好一会儿,直到他整个人干呕得都快要虚脱了,才突然感觉自己的后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紧接着,便听叶长生对着他低声却又快速地念叨了些什么,他的背后蓦然一热一凉,随后那股盘旋在胸口的恶心感倒是渐渐消退了下去。 张思远本来就觉得身体乏力,这会儿经过一番折腾,更是虚脱得厉害。他无力地又仰躺回来床上,伸手抹了一把因为干呕而涌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声音带着有气无力的嘶哑:“叶长生,你到底给我喝的是什么?” 叶长生站在一旁欣赏着张思远的惨状,稍稍歪了下头,没心没肺的笑道:“刘倩的骨灰。” 张思远:“……” 坐在窗台旁边的贺九重:“……” “啊。骗你的。” 看着病床那头因为自己一句话而“刷地”失去所有血色的一张脸,叶长生笑得越发纯良乖巧,他把椅子拖正了重新坐回去,望着那头弯弯唇:“你该不会信了吧?” 张思远被叶长生这不按常理出牌的话吓得不清。 如果是别人说这句话,他当然不可能相信,但是他是叶长生!不管他看起来多么无害,但是他永远不会忘记在他的笑脸下面那道冷锐得仿佛能将他整个人刺穿的视线。 他从六年前第一次被叶长生所救的时候他就知道了,毕竟是常年游走在阴阳两界边缘还能独善其身的人,他处理阴阳之事的手段远远不是他能够揣度想象的。 “我真的就是跟你开个玩笑。”叶长生见那头似乎真的是被自己随口的一句话给唬住了,颇觉得无辜地挠了挠头道,“刘倩的尸体还在屋子里躺着,还没送去殡仪馆呢,我能从哪里偷她的骨灰?而且你没觉得你喝的那味道跟昨天晚上我在你房间里点的‘安魂香’很像吗?” 张思远听到这话,下意识地又感受了一下舌根上那带着点苦涩的草木香气,再看一眼那头信誓旦旦的样子,对他的这个解释才算是信了七分。他抿了下唇,哑着嗓子又开口问道:“给我喝这个,是有什么特殊的作用吗?” 叶长生用一只手撑着半张脸,扬了扬眉头看着他,懒洋洋地笑了起来:“你不是一直觉得自己的阴阳眼很碍事,想要找法子回归普通人的生活里去吗?” 张思远望着叶长生先是一愣,随即等他从那头的眼神里确定了他这次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后,他的呼吸瞬间便急促起来,整个人神情像是因为压抑着什么而显出几分狂乱来。 他的声音很哑,粗糙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颤抖:“……你说什么?” 叶长生将他拼命压抑着的激动与不可置信看在眼底,略有几分感慨地笑了一声,随即低声解释道:“你的阴阳眼本来就是事故导致的,相对应着自然也是有接触的方法的。这次你因祸得福,算来算去还是得去感谢刘倩。” 张思远的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也许是刘倩消失前给他留下的记忆太过于震撼,导致这会儿再听叶长生提起她,他心底竟然微不可查地紧缩了一下。 他问道:“什么意思?” 叶长生便慢吞吞地道:“你不是说,你以为鬼是不会哭的吗?实际上,鬼的确是很少会哭的,特别是向刘倩这样没有怨气的,泪水会加快他们自身的消失,所以这一类亡灵的真心的泪水就更为稀少。” “在所有能够解除你的阴阳眼的方法里,用亡灵头七时候的真心泪做引子是对拥有阴阳眼的人本身最安全也是最有效的方法——所以你说,你这次大难不死、因祸得福,是不是还得感谢人家姑娘?” 半眯着的眸子里带着一丝叹息:“人姑娘对你也算情深义重,活着的时候救了你一命,死了也还帮了你这么大一个忙。”说着,又望他一眼,啧了一声摇摇头,笑着玩味道,“只不过你这人是个没良心的,姑娘念了你四年,你倒是把人家忘得一干二净。” 张思远一言不发地听着叶长生将话说完,他沉默地将自己藏在被子里的手紧紧地握成拳,手背上那块被她的泪水浸湿的地方这会儿却好像在微微发烫。 叶长生见张思远已经将自己的话听进去了,也就不打算再继续多嘴什么了。他伸了个懒腰站起身:“你这头牵扯到神鬼的部分我已经替你处理完了,至于剩下你和刘家的人情债,我就插不上手了。明天刘家会送刘倩去火化,你想怎么做就都看你自己了。” 走到贺九重身边将他从窗台上拉了下来,又偏头望一眼张思远:“这次你跟刘倩冥婚形成的‘红白极煞’太过于霸道,我虽然有心救人,但是毕竟能力有限,尤其是你跟她呆了那么久。我也用了些法子帮你除‘煞气’,但是效果怎么样我不敢保证,你得做好以后可能会经常身体不适的准备。” 张思远苦笑一声,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哑着嗓子道:“这次能捡回一条命已经是非常幸运了……我心里有准备的。” “那就好。”叶长生拿了伞,和贺九重一起又往门口走去,“等你这膝盖好了,要是没事就去X市到我家坐坐,反正地址你也是知道的,那今天你继续在医院里好好休养,我们就先走了。” 宁开了门,又向后仰了仰把头探进来望他,一张少年感颇浓的脸上带着轻快的笑意:“算算看,我已经救了你两次,我觉得这实在不是什么美妙的体验。希望经过这次,你以后能重回正常人的日子,下次见面时,比起你躺在病床上这么个奄奄一息的样子,我还是希望能瞧见你一切安好的。” 张思远也被叶长生感染着笑了一笑,低声道了一句谢,目送着那两人离开之后,他将自己的手缓缓地从被子里拿出来,低垂下眼皮,怔怔地看着自己莫名有些灼烫的右手手背,许久,将另一只手覆在右手手背上,用力地闭了闭眼。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个上午,等到下午的时候,雨渐渐地便也停了。叶长生和贺九重坐上回X市的大巴,走到半路竟然发现外头竟然已经出了太阳。 贺九重侧头望了望正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玩开心消消乐玩的正欢的叶长生,突然出声问道:“对于那个人,你有什么想法?” 叶长生把自己的视线从手机屏幕上挪了过去,微微侧着头瞧他:“谁?什么‘什么想法’?” 贺九重伸出手指将他右侧的耳机线扯下来放在指尖上绕了绕,黑色的眸子闪过一道危险的猩红色的光,声音带着点警告地压低了半分:“——叶长生。” 叶长生叹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正正经经地回答道:“我是真的没有什么想法。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还能有什么想法?” “穿墨绿底色,金色绣纹唐装,眸色浅淡,法术高强,手段狠辣,年岁不大。”贺九重的手心微微曲起,指节在座位的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你心里头就没有什么相符的人选?” “这形容的也太宽泛了,光是听着这些,怎么可能联想到谁啊?”叶长生苦恼地把眉头皱起来,扳着手指头一个一个地数,“唐装对于我们平常的衣服来说是很特别、很有辨识度,但是这些年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穿着唐装好糊弄人一些,天师这个圈子里保守估计,十个里有五个都喜欢上了穿唐装,所以这穿着就根本不能作为依据了。” 掰了第二根手指继续道:“至于眸色浅淡,这个我是真的没印象。我记性本来就很一般,也就比脸盲症患者稍微强那么一点,我看见一个人能记住大致的样子就已经很难得了,谁会好好的观察你眼睛颜色浅不浅?” 叹一口气,望着贺九重:“至于后面几条,我不说你也应该明白,符合的人更是多了去了。随便哪个天师大家里头,都有许多能力出众的新一辈天师,我跟他们也不是很熟,你这突然让我想我怎么能想到呢?” 贺九重眯着眼瞧着叶长生,虽然从他脸上并不能看出什么端倪,但下意识就觉得他这番话半真半假,大约是还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 但是相处了这么久,他自问也还算是了解叶长生。 别看着他这人平时嬉皮笑脸的似乎没个正形儿,但是真的遇到什么事了,藏事的能力却是一等一的厉害。 如果他自己不想开口,便是他再怎么追问那头也是半个字都不会说的。 他这么想着,视线在身旁少年人的眉眼上定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了追问的想法。将手上的耳机扔回到他的手里,半压了眼皮扫一眼他手机屏幕上花花绿绿的图案,淡淡开口:“我记得三天前这个画面似乎就是这样?” 叶长生把右边的耳机重新塞回到耳朵里,眨了眨眼狡辩道:“你记错了,像我这种消消乐霸主怎么可能卡关卡三天!” “哦?”贺九重似笑非笑瞥他一眼,也不拆穿他,只是点点头附和道,“回X市还有一半的路程,刚好,那我看着你玩。” 叶长生嘴边的微笑渐渐消失:“……这种无聊的游戏有什么好看的!”面无表情地,“告诉我你不是认真的。” 贺九重神色玩味地地扬了扬眉。 叶长生握紧了手机,指尖在手机右侧的那个按键上隐蔽地长按了三秒,下一刻,看着突然黑了的屏幕,对着那头无辜地道:“啊,没电了。” 贺九重视线划过叶长生握着手机的右手,轻轻地勾勾唇,随即从叶长生的背包里翻出了充电宝递了过去,脸上气定神闲,整套动作简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叶长生望了望那头递来的充电宝,再看看他明显兴趣盎然、坐等打脸的一副丑恶面孔,好半晌,叹了口气,带着点伤感地开口:“狗子,你变了。” “你不像以前那么爱我了。” 变了的狗子·贺九重眼底似乎划过一丝笑意,说话的声音倒是冷冷清清的:“我以前爱过你吗?” “……” 叶长生想了想,觉得大约是没有的,顿时觉得更加忧伤了,他将手机接通了电源,又将手放到了开机键上,随口凄凄惨惨戚戚地继续问道:“那你要从现在开始爱我吗?” 贺九重却没有立即答话,他的眸子深深地锁定着眼前的叶长生,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他的神情异常认真,认真地不像是在对待那人随口的一句玩笑。 许久,他终于开了口,声音淡淡的:“你怎么知道我还没有开始呢?” 正在给手机开机的叶长生放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他抬起眼深深地看着贺九重,唇角明明向上弯着,但是瞧起来却有一种与平时不同的严肃感。 他声音缓缓地:“那你开始了吗?” 贺九重与他对视着,也扬着唇笑了起来,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点连他自己也无法察觉的亲昵:“谁知道呢?” 叶长生仰着头望着那头好一会儿,突然向后一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将整个后背贴到了椅背上。 他微微偏着头用眼角瞥着贺九重,许久,笑着道:“怎么办,我也觉得我也出问题了。”他轻快地道,“听到你的话,我居然会觉得有些开心。” 贺九重心里蓦地一跳,他紧紧地锁定着叶长生的眸子,似乎是在确认他这句话究竟只是平常的玩笑还是真心,只是他的心跳却是不可抑制地急促了起来。 他在紧张。 贺九重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因为一个人的一句话而紧张到如此。 心跳如鼓。 “叶长生,你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对吗?” 叶长生笑意更深,他把头偏回去,向上看着大巴顶上的通气扇,低低用刚才贺九重给他的那句话回击道:“谁知道呢?” 用余光瞥一眼那头复杂的表情,终于还是心软了一次。 他轻轻地开口,声音带着着些许妥协和叹息:“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我得好好想想,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两人回到X城已经是下午五点多了,虽然时间并不算晚,但是天色倒是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街道上到处都在放着有关于圣诞的歌声,咖啡厅的玻璃窗上也被店主用白色的喷漆喷上了精致的圣诞老人图案。 正好赶上周末,大街上一对对笑笑闹闹的情侣随处可见,到处都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叶长生往四处看了看,随即像是找到了什么,带着贺九重穿过马路朝着一个水果店便走了过去。 水果店外,老板娘自己特意又支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的,都是一个一个已经用精美的盒子装好了的苹果。叶长生付了钱拿了两个,转身就将其中的一个塞到了贺九重手里。 贺九重扫一眼盒子里的东西,似乎没能明白叶长生好好的怎么突然买了这个:“你想吃苹果?” 那头笑眯眯地走在他旁边偏头望他一眼:“这可不是苹果。”带着贺九重一边爬楼梯一边道,“今天是平安夜,你该叫它‘平安果’,我们两个一人一个,放在屋子里面保佑我们来年平安的。” 贺九重觉得这个说法有些意思,垂了垂眸子将手里的盒子又看了一眼,用舌头抵了一下唇,没再问什么,跟着叶长生回了家。 瞧着那头已经换了鞋准备往沙发上走,他倚着门突然淡淡地开口道:“你先前说要让我再给你一点时间,我答应了,但是有些话我必须提前和你说明白。” 叶长生转过身,正对上那边一双猩红色的眼眸。 他被那双眼睛深深地瞧了许久,像是想要将他的模样刻印眼底似的,好一会儿,那人缓缓地朝他走了过来,将近一米九的身高在这略显矮小的房间里压迫感显得越发的强了起来。 他听到那头传来的声音,淡淡的,低沉的,却又带着一种浅浅的暖:“我可以等你,但是我决不允许你给我除了肯定以外的答复。” “只能肯定?”叶长生坐在沙发上,仰头望着他懒洋洋地笑了:“你这也未免太过于专制独裁、不讲道理了。” 贺九重低头对上他的视线,轻轻地勾起了嘴角:“我一向如此,难道你是今天才知道的吗?” 叶长生叹口气,举起自己的手:“那我现在选择反悔,收回车上的那些话行吗?” 贺九重危险地眯了一下眼睛,声音不轻不重,带着一点意味深长。他点了点头:“可以——你确定要收回吗?” 叶长生瞧着他的模样,立即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语气里透着危险气息的另一层意思,忙把举起的手又收回来,讨好地眨下眼:“我开玩笑的。”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乖觉的模样略有些遗憾地扬了扬眉,他坐到了他的身侧,伸手撩了他一缕半长不短的头发在指尖绕了一下:“叶长生。” 他喊了他一声:“那天的问题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不是误会。” 他望着他,一字一句,而又无比清晰的:“对我而言,你是唯一的最特别的人。” * 张思远再来X市找到叶长生时,已经是冥婚事件之后的一个月了。他腿上的石膏已经去掉了,只是大概还在恢复期,走路还是有些微的不利索。 叶长生给他倒了杯茶,笑眯眯地问道:“消除了阴阳眼,回归正常人生活的第一个月,感觉怎么样?” 张思远捧着茶杯点了点头,神色里有着感慨和感激:“好多了。”顿了顿,带着几分庆幸地道,“……至少现在我再也不会担心半夜醒来会在屋子里看见没了半个身子的鬼魂趴在我窗户上对我笑了。” 叶长生点点头,对他所说的遭遇表示自己深有体会,聊了几句,转头又问道:“那刘倩他们家呢?你们之间怎么样了?” “那八十万我还给他们了,虽然说一开始这个钱我就不该要的,但是当时也是鬼迷了心窍。”张思远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刘倩的葬礼后,我和刘倩的父母谈了几次。刘倩的死毕竟是因为我,而且我和她毕竟也结婚了,我想担起责任,以后替她照顾她的家人。” “刘倩家里怎么说?”叶长生对着杯子吹了吹气,抿了一口茶水,而后才望着他问道。 “因为之前那些事,她爸妈对我的印象其实并不怎么好,他们不相信我,几次交谈都不是很顺利。”张思远沉默了一会儿,平静地道,“也许日子久了,我多努力一些,他们会一点一点地对我改观吧。可能有点难,但是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 他这话说着虽然风平浪静,但是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叶长生也能知道张思远想要刘倩家里接纳他估计也不是什么容易的事。 他转了转自己手里的杯子,应和了一声:“好歹人活着就算是还有希望,你们的日子还长,慢慢来就行了。” “我知道的。”张思远微微颔首,说着,又将自己早就准备好了的银行卡拿出来递了过去:“这是我工作这两年存下的钱,虽然只有五万,并不是很多,也许还不能补贴你的‘安魂香’,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 “我听说你被之前的公司辞退了?” 张思远的话没有说完,那头叶长生却开口打断了他的话突然问道。 张思远一怔,似乎没想到那头突然提起这茬,叹了一口气,随即苦笑着点点头:“什么都瞒不过你。”又抿了抿唇低声道,“本来就是私企,我又不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人,平白无故离岗这么久,被辞了也是应该的。” 叶长生道:“那你现在没了工作,以后准备干什么?” 张思远想了想,低声道:“在公司这两年,我自己也积攒了一点人脉,我想着要不然就自己创业,开一个小的工作室做印刷方面的工作好了。” 叶长生闻言唇角扬了扬,视线掠过茶几上的那张银行卡,又问道:“既然想要创业,那创业的启动资金呢?你把你这两年存的老底都给了我,你哪来的钱去开什么工作室?” 张思远被叶长生这话噎得有些说不出话,他窘迫地抓住自己的衣角搓了搓,呐呐道:“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有办法的。” “比如呢?”叶长生单手支着下巴,好整以暇地望着他,“你有什么办法?” 张思远没有作声,他咬了咬牙,好一会儿才道:“我可以先去外面借……” “借?去哪里借?谁能借给你这么多钱,高利贷?” 张思远没说话,看起来像是默认了。 叶长生鼓了鼓掌,望着他笑着点头:“有勇气,有魄力。好,那借完之后呢?工作室运转得要钱吧?不可能一开始就能盈利吧?你借了钱之后能拿什么还?你的一条胳膊,还是一个肾?” 张思远自然也不是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但是他现在手头紧迫,如果不去借高利贷,他也是真的没办法了。 叶长生看着张思远的样子伸手抓了一下头发,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支票,连带着张思远给他的那张银行卡又递回了他手里:“支票加上你卡里的钱一共是十万——” 张思远一怔,连忙站起来:“不行不行,我怎么能拿你的钱!不行的!” “谁说我这钱是平白无故给你了?”叶长生掀了眼皮瞧他,唇角一弯,笑容无害里透着一点小小的狡黠,“这十万块钱,就当是我入的股,你用这个钱去开工作室,以后盈利了,按照比例记得给我算分红就行了。” 又歪了歪头:“当然,如果等你事业做大了,嫌我占得股份多,再花钱从我这里把股份买走,我觉得也是挺好的嘛。” 张思远看着叶长生,眼眶微微有些发热,他手上攥着叶长生塞过来的十万资金,好一会儿,朝着他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再开口,声音语无伦次地,带着一丝颤抖:“我……谢谢……谢谢……真的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真的……真的谢谢你……” 叶长生摆了摆手,笑眯眯地:“别谢谢了,我这钱又不是白给你的。给你投资是因为我觉得你有这个价值,今天我给你十万,来日你是要千倍百倍地还给我的。” 张思远用力地点了点头,又忍不住用衣袖擦了一下已经抑制不住泪意的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重地对着叶长生道:“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叶长生点点头,慢悠悠地道:“你要记得,你的命是刘倩给你的,你这辈子是要背负着她的一条命过得。你要是不活出个人样来,你说你可怎么对得起她。” “我知道。”张思远低低地应了一声,眼底的神色带着坚定。 叶长生深深瞧他一眼,起身将张思远送出了门:“行了,有这时间也别再在我这里耽误了。你工作室要开起来,前期筹备也麻烦的很,我就不留你了,回去准备去吧。” 张思远走到门口回头望着叶长生,又转过身冲他深深地鞠了一躬,随后才捏紧了手上的银行卡和支票,蹒跚地扶着楼梯扶手下了楼。 叶长生倚着门目送着张思远离开了,没多会儿,他身后却突然又多出来另一个人的气息。 贺九重从卧室里走出来,缓步走到了叶长生的身后停住了,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朝楼梯口看了一眼,再开口声音里带了点玩味:“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做‘赔本的买卖’做得如此彻底的,还是说这就是所谓的朋友之间的情谊?” 叶长生把视线从外面收回来,稍稍偏过头望着自己身后的男孩,眼角一弯,将一双眼睛弯成月牙似的形状:“怎么,你这是在嫉妒吗?” 贺九重把眼皮压下来望着他,却没有否认:“如果我说‘是’呢?” 叶长生伸手把大门关上了,穿着棉拖踢踢踏踏地走到客厅的沙发坐下来,捧着已经从滚烫变得温热的茶慢慢喝了几口,乌黑的眼瞳闪烁着一点好看的光:“谁跟你说我这次是赔本的买卖?” “张思远前二十年的运道是因为他的那双眼睛给搅乱了,现在我替他把那倒霉催的阴阳眼消除了,他自身的气运也会慢慢回到自己本身的轨道上去。”他说着话,眉眼弯弯的,淡红色的嘴巴里一口糯米似的小白牙若隐若现,“我这是给潜力股投资,往后看几年,这可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贺九重微微低着头似笑非笑地看他,虽然没有再出口反驳,但是神色里却也能看出来他对叶长生的这番解释是根本不信的。 作为以坑蒙拐骗为己任的神棍,叶长生每次对任务委托人基本上都是本着雁过拔毛的态度捞钱的,他们接触了那么多人,难道就没有财运比张思远更厉害、更有潜力的人了? 之前对那些人怎么就不见他如此慷慨大方? 他这么想着,心里隐隐约约就有些不悦起来。 嫉妒? 嗯,或许真的是吧。 倒是真的没想到,他一向眼高于顶,竟然也会有嫉妒别人的一天。 视线扫过叶长生没心没肺的一张脸,微微眯了眯眸子——还是为了一个男人,去嫉妒一个弱小的几乎没有任何能力的凡人。 这种体验真的是新奇得很。 叶长生见他不再多问,自己也就默认他大约是认可了他的说法,选择性眼盲地忽略那头略有几分深沉的表情,理直气壮地准备把这一页就此翻过。 “行了行了,张思远的事情到这会儿也就算是彻底了解了,以后那头要是再出什么事,我也不打算出手了,”叶长生摆了摆自己的手,随后捧着茶杯往后仰倒在沙发上舒了一口气,“自从你来了之后,我单子接的太多,这半年都没好好休息了。再过半个多月就要过年了,这下我终于能舒舒服服休个年假了。” 看着那头缓缓朝自己这边走了过来,扬起一张笑脸,笑眯眯地道:“今年收获不错,我们可以挑个喜欢的地方出去旅游度假。亲爱的,你是想去瑞士滑雪还是想去泰国看人妖?” 贺九重走到他身边坐了:“这两个地方有什么区别?” “没什么区别。”叶长生眨了下眼,“反正我都会陪着你一起去的。” 贺九重深深地地望着身边的少年人,好一会儿压低着声音,低笑了一声道:“我从来不知道自己耐心这么差。” “叶长生……快点给我答复吧。” “我已经快要忍耐不下去了。” 44.紫龙佩(一) 第四十四章 答复自然是还没有的, 但是关于年底的休假旅行,叶长生倒是正式把这事提上了议程。 ——只不过俗话说得好, 人算不如天算。 当叶长生难得一个人上次街, 准备给家里补充点日用品, 却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下被人劫持进了一辆黑色的商务车上时,他整个人都感觉有些不好了。 商务车里除了他,带着司机一共还坐了四个男人。他被塞进后座位里,一左一右两个西装革履、体型壮硕的大汉将他挤在中间, 乍一眼瞧上去越发显得他身材纤薄, 凄惨可怜。 不过万幸的是,他们虽然将叶长生强掳上了车,但是除此之外,这些人倒也并没有对他做出别的什么行为。 狭窄的空间里弥漫着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都一言不发, 气氛压抑得让人觉得有些难受。 叶长生微微动了动身子:他说他今天出门之前怎么右眼皮跳得厉害, 原来还真的是大凶之兆。 亏他还自诩是个拿算命当饭碗的神棍,他怎么就一时大意了,没给自己算个命再出门呢? 这事要是说出去了,那可真是……晚节不保啊晚节不保。 叶长生在心里哀叹一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细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手臂, 再偷摸着用余光瞄瞄身边两人隔着西装都能感受到的衣服下的发达的肌肉, 他心底打了个突, 很有自知之明地主动放弃了与他们发生正面冲突的想法。 手指在自己的衣角上捻了捻, 清清嗓子转而试图开口与他们谈判。 “你们要带我去哪?” 他身旁的两人依旧目光平视着前方, 对他的问话一言不发,但是前头坐在副驾驶上的中年男人听到他的声音,却是微微偏了头过来看了他一眼。 男人面相虽然严格意义上算不上凶狠,但是金丝边框的眼镜下一双三白眼泛着冷沉的光,莫名就带了一点阴毒狠辣,叫人发怵是味道。 “去见三爷。” 那头言简意赅地对着叶长生解释了一句。 三爷?哪个三爷? 叶长生眸子闪烁了一下,随即立刻开始飞快地调动起自己的脑细胞来。 但是无奈他记人的能力实在是不怎么出众,饶是他这会如何绞尽脑汁,好半天了也没能在自己的记忆库里搜寻到有关于这个“三爷”的讯息。 他微微举了举手手,面色上有些苦恼:“我说……你们是不是认错人了?”眼睛眨都不眨地道,“我一直本本分分做事、安安稳稳做人,我应该没得罪过谁吧?” 副驾驶上的男人视线在叶长生的脸上缓缓地掠过一圈,而后定在他的眉眼上,玩味地询问似的喊了一声他的名字:“叶长生?” 这一声名字喊出来,一双眼紧接着便敏锐地捕捉到那头几不可查的面色变化,一拍手,似笑非笑道:“看样子我们没找错。” 叶长生望着那男人略带几分不善的面相,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真的是专门找上他来的了。 再看看这一车就差在脸上刻上“我不是好人”几个大字的黑衣男人,再再联想一下连拦路挟持都做的出来的不那么正派的邀请方式,他忍住捂脸的冲动,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沉默了一会儿,他抓了抓头发,叹了一口气对着那头认真道了一句:“我现在改名还来得及吗?” 那头似乎没想到叶长生会说出这么无赖的一句话,拍了拍巴掌,颇觉得有趣地笑了一声。 他望着叶长生声音低哑的,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令人不怎么舒服的光亮,让人看着像是能联想到一条吐着信子的蛇:“这个……那你就得去问问三爷了。” 这句话说完,之后也不再看叶长生了,径自将头回了过去,整个车子里重归了一片寂静。 叶长生在心里默默地又叹了一口气,侧头透过车窗看着外头飞速倒退的行道树,再一次悔恨自己出门的时候怎么不看看黄历。 不过,罢了。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事情不到最后谁知道到底怎么样?能这么兴师动众地把他带过去,暂时也看不出什么恶意,说不定又是一笔大生意呢? 他想通了这点,心情倒是瞬间又明媚了起来。 闭着眼仰面向后,找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在车子的靠背上,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放松了下来。 ——再者说,现在的他有贺九重给他做靠山。他连那些恶鬼都不怕,就算有点什么事,他们也可以……嗯,对吧? 所以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叶长生想到这儿,突然又睁开了眼:哦,不过上次张思远冥婚那会儿,他撇下他自己一个人先去了刘倩家里的事他似乎一直都很在心里记着,这会儿他又没带他,到时候那头又不知道要怎么动肝火。 又抬头扫一眼车子里的黑衣保镖们,用舌尖轻轻抵了抵后槽牙:只不过这次他是被胁迫的!事出有因,错不在他! ……这应该怪罪不到他身上来吧? 哦,对了,还有在那之前他被劫持上车前掉在街道旁边的那一袋子生活用品——损失有人给报销的吗? 车子开得很快,因为不是上下班高峰期,一路上也没遇上什么堵车,就在叶长生胡思乱想的当口儿,这车一阵飞驰便带着一车人进入了一个高档的私人别墅区里。 叶长生下了车又走了一截路,这才来到了别墅院子的门口。 刚进了院子,里头等候已久的菲佣便赶紧替他们拉开了门,男人看见那菲佣,低声便问了她一句道:“三爷现在还醒着吗?” 菲佣的视线在叶长生身上定了一下,随即又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对着男人点点头,用一口语调古怪的普通话道:“大概已经醒了,大小姐才叫人上去送了一次药。” 男人“嗯”了一声,朝叶长生递了一个眼神,低低说了一声“跟上”,随即便带着他往别墅的二楼走了过去。 屋子的门是关着的,男人在门前站定了,用手轻轻地敲了敲,神色异常恭敬地道:“三爷,人我已经给您带来了,您看是不是要现在见一见?” 里面没有人出声回话,但是不多会儿,却有一阵脚步声隔着木门隐约穿了过来,再紧接着,只听“咔嚓”一声,有人从里头将门打了开来。 叶长生抬起眼瞥了一眼站在门后的来人。 是个女人,明艳逼人的脸上画着精致的妆,看不出具体的年岁。一双丹凤眼微微上扬,定定地瞧着人的时候自带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锐利感。 一头深棕色的卷发懒洋洋地垂到了腰际,衬着那雪白的脸,艳红的唇,一笑一睐间,气场强的有些迫人了。 女人淡淡地瞥了一眼叶长生,面上也没有什么过多的表情,又看一眼他身边的男人,开口问道:“就是他?” 男人对着这个女人,眼底浮上了些微的不满,但是态度倒还算的上恭敬,微微颔首:“已经确定过了,就是他。” 女人“嗯”了一声,侧了侧身,让出一点距离,做了个让叶长生进屋的动作。 叶长生摸摸鼻尖,虽然觉得这一对男女间气氛略有些古怪,但也没多说话,顺着那个女人让出来的空间进了屋子去。 在叶长生的身后,那个男人也想跟着进屋,但是还没等他进来,却见屋里的女人往前一站,彻底挡住了男人路。 “秦潞,你这是什么意思?” 男人的声音低低的,像是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不满:“自从三爷从医院回来之后,你就自己守在屋子里,不允许其他人探望三爷……你不觉得你的行为有些过分了吗?” 被叫做秦潞的女人懒懒地倚着门框,一手轻轻地搭在门把手上,听着他的话,眼皮微微一掀朝着他望了一眼:“周慈,记得你的身份,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叫我的名字,嗯?”慵懒地笑了一下,字字诛心地道,“一条狗罢了,秦家对你好一点儿你还真把自己当做是人了?” 周慈看着秦潞脸上毫不遮掩的轻蔑,忍不住紧紧地咬了咬牙,好一会儿他才压抑住了眼底的阴郁沉声开口:“你现在日夜伺候在三爷身边,为的是什么大家也不是不知道。只不过秦家的家业从来就是传男不传女的,大小姐你又何必辛辛苦苦为别人做嫁衣呢?三爷在外面的那几个孩子可都——” “就算是这样,这些事也是我们姓秦的家事,你又哪来的脸面替人鸣不平?” 秦潞听着那头的话,她的表情依旧不急不怒,手指轻轻地在门把手上摩挲了一下,随即再一抬眼,眼底厉色分明:“滚!” 周慈被秦潞的气势压得呼吸一窒,他看着那人脸上天生就好像高高在上的表情,眼底闪过一丝怨怒,随即用力地握了握拳,却也还是没敢说什么,满脸阴沉地又转身离开了。 秦潞冷眼看着周慈带着一身怒气下了楼梯,微微眯了一下眸子,随即才又缓缓地关上了房门。 转过身,屋子里头叶长生正拖了个椅子坐在一旁兴致盎然地望着她,秦潞扬了一下眉,缓步朝他走了过来,仔仔细细地将他打量一遍,问道:“叶长生?” 虽然她从她的父亲秦三爷那里打听到的消息已经确定了叶长生应该是一个年纪不大的男人,但是如果十五年前,这孩子是六七岁大小,这会儿也该是个二十出头的大小伙子了吧? 她看着那头白皙的脸上一双弯弯的笑眼,怎么看都不过十六七的一张少年感十足的面孔,忍不住地就对周慈的办事能力起了一点疑心。 叶长生透过秦潞的表情大概也能猜到她在想什么,这种疑惑自从他成年以后便见得多了,这会儿他也懒得再去解释,微微歪了一下头,笑眯眯地望着她道:“如果我说我不是,你会放我走吗?” 秦潞听着他的话,微微压下了眼皮望他,脸上带着些笑意,点了一下头缓缓地道:“那看来我的确没找错人。” 叶长生的手指在椅背上无节奏地点了几下,弯着唇看起来颇为随意地道:“我记得那个叫周慈在路上跟我说的,找我来的可是三爷。” 四十多平的卧室里,家具摆的并不多,一眼环顾过去就能将整个房间的空间尽收眼里。 ——这里除了他们两人外,再没有其他人了。 叶长生的视线越过秦潞,淡淡地投到那张大床上微微隆起的部分,神色有些微妙:“还是你喜欢将一个假人取名叫做‘三爷’?” 秦潞对于叶长生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把戏略微有些惊讶,但是随即她却又将那一丝淡淡的惊讶收了起来。她将罩着那张床的半透明的床幔撩起来用旁边的绳子束了起来,而后随意地走到那张床边坐下了,再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烟,用嘴叼了一根,用打火机点燃了。 淡淡的烟草香气在房间里一点一点地扩散开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让尼古丁的味道在全身翻腾了一圈,然后吐了个烟圈,透过那一层烟雾遥遥地望着叶长生:“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过来吗?” 叶长生微微扬了扬眉:“你真的确定从大街上让两个保镖将人抓进车里是所谓的‘请’?”他慢悠悠地对着那头控诉道,“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还是你对‘请’这个字有什么误解?” 秦潞听着叶长生话里的控诉倒也没想去反驳,微微笑了笑,又吸了一口烟,对着他淡淡道:“那你应该去找周慈,我记得我下得命令是恭恭敬敬地将人请到家里来的。” 叶长生耸了耸肩,对她明显像是推卸责任的话表示不置可否。 靠在椅背上想了想自己刚才开开心心地吃到的瓜,他望着秦潞对她先前提出的问题合理地进行推测:“你找我来是为了秦三爷的家产?” 秦潞随手在床头的烟灰缸里弹了弹烟灰,淡淡地应了一声:“你可以这么理解。” 叶长生听到自己的猜想得到了验证,没觉得有什么欣慰,面上倒是更显得困惑了:“可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摊了摊手,颇为无辜地,“我不觉得一个神棍能参合到你们这种豪门财产的争斗当众,比起我,你可能更需要一个律师。 ——我甚至从来都没见过秦三爷。” 秦潞将点燃的香烟放在指尖夹着,眼眸半垂着,唇角微微一勾:“不,你见过。” 叶长生一怔,下意识地便想否认,但是一想到自己并不怎么靠谱的记性,稍稍顿了一下问道:“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了?” 秦潞望着他,像是在回忆着什么:“秦家是黑道起家,但是我父亲却很早就觉得这样继续做着刀尖舔血的买卖没什么前途,于是等他当家后,他就开始一直想要跟以前那些兄弟划清界限。” “不得不说,他也的确是眼光独到,他做事果断,手段又厉害,没几年工夫,秦家在X市成功洗白,也算是站稳了脚跟了。但是好景不长,没几年,我父亲就突然生起了一场古怪的病,人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看起来像是中了邪。我们也看了很多家医院,但是都不见好——后来听人说,我父亲是让人给下了降头了。” 叶长生听到这里,隐隐约约感觉自己似乎是想起来了点什么,只不过那记忆太过于模糊,一闪而过,细想却又抓不住了。 那头秦潞把手中的烟放在烟灰缸里按灭了,继续道:“他就这么疯了一个月,就在我们都已经有些绝望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个大天师。” 叶长生眨了眨眼,似乎是明白了什么:“这个天师该不会……是姓陆吧?” 秦潞看着他,问道:“你想起来了?” 叶长生抓抓脸,有些苦恼地道:“一点点吧。” 那时候他刚跟着陆呈没多久,那头走南闯北的都爱把他一并带着。虽然说他现在学会的这些本事大多数也都是在那时候耳濡目染地学到的,但是对于一个拥有阴阳眼的孩子来说,那些驱鬼降魔的过程实在不是什么美好的值得让他铭记的记忆。 只不过一说起“降头”,叶长生感觉自己被封印的记忆好像又被打开了一点。 他只记得他当初见到秦三爷的时候,他的情况已经很差了。不止是秦潞所说的疯疯癫癫那么简单,他全身都浮肿的厉害,整个人看起来已经充满了死气,如果不是遇见了他师父,大概不出两天人就该完了。 嗯,他有限的脑容量能把这么久远的一件事记起来,除了因为中了“降头”的人他这么多年见得实在是太少了之外,更是因为当年陆呈为了锻炼他,硬是让他亲手将秦三爷眼睛里的蛊虫拔除的记忆太过于刻骨铭心。 这么多年了,他已经忘了那个倒霉的被下降头的秦三爷长成什么样,但是那只蛊虫在自己手心里扭动的滑腻恶心感却还是让他现在想起来还不由得泛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秦潞打量了他好一会儿,才继续道:“我父亲得救之后,一直十分感激陆天师。后来陆天师离开的时候,我父亲送了天师一块紫龙佩——你见过吗?” 叶长生眨眨眼,迟疑地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 秦潞起身走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望着他道,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里锐色逼人:“那块紫龙佩现在在哪?” 叶长生却没被她的气势吓到,坐在椅子上耸了耸肩,他的表情依旧无辜得很:“你就算是问我,我也不知道啊。那是秦三爷给我师父的谢礼又不是给我的,我哪知道他后来把那东西收到哪里去了。” 又道:“而且那不都已经是秦三爷送出来的礼物了吗?怎么,这年头都送出手的东西,还带过了十几年又给强要回去的?你们这也太不讲道理了。” 秦潞显然是不相信叶长生的话的,她微微眯了眯眼睛道:“陆天师到离世之前,也就只有你一个徒弟随侍左右,他死了,他的东西放在哪儿你不知道?” “可是我是真的不知道。”叶长生回望着她,倏然就笑了:“既然你都已经查得这么清楚了,想必我师父的坟头也早就被你们叫人挖了个干净。怎么,找到了什么没有?” 秦潞深深地望着他:“那枚紫龙佩放在你的手里,至多也就是个好看点的玩物。如果你把它给我,再不过分的前提下,我可以答应你三个要求,怎么样?” 叶长生听着这话,稍微来了点精神:“随便什么要求?” 秦潞微微颔首:“只要我做得到。” 叶长生像是想到了什么,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身子稍稍向前倾了一点,歪着头仰面瞧着秦潞问道:“你和公安局那边的关系怎么样?” 秦潞看着叶长生,似乎是在揣测他想要做什么,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多多少少也能卖秦家一个面子。” 那头听着这句话,紧接着好奇地追问道:“能卖多大的面子?杀人呢,防火呢,都能摆平吗?” 秦潞笑了笑,她垂眼看了看自己的指甲:“你要是杀人放火,这个面子怕是卖不起。”微微一顿,眼角上浮现了一分深意,“但是我可以让人替你去顶罪。” 叶长生看着眼前那人眼底的认真,忍不住地啧了一声感叹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随即却是笑着摆手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我这么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哪能做那些违法乱纪的事。” 又道:“只不过,既然你连这些都能做到,看来我求的事对你来说也应该简单的很。” 秦潞听出了叶长生这算是松了口,她的神情也轻松了下来,点点头道:“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一件小事。”叶长生笑眯眯的:“我有个朋友是个黑户,平时倒没什么,就是出行没个身份证实在不太方便,你看这事儿……” 秦潞似乎是没想到叶长生提的要求真的就这么简单,她点了个头立即就应承了下来:“可以。” 叶长生像是终于解决了一件大事一般松了一口气:“至于其他两件事,我暂时还没什么想法,等以后想到了我再告诉你吧。” 秦潞马上问道:“那紫龙佩的事——?” 叶长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师父的东西都是自己收起来的,我是真的不知道那个什么紫龙佩在哪。”他歪歪头,顿了一下又道,“只不过……也不算是完全没有线索。给我半个月时间,我去帮你找找看就是了。” “七天。” 叶长生的话音未落,那头秦潞却立即果断地吐出两个字来。 “我只能给你七天时间。” 叶长生眯了一下眼睛,随即笑了一下道:“看样子,秦三爷是真的不行了?” 秦潞抿了一下唇,没有否认他的话,只是转而淡淡地道:“我父亲意识还清醒的时候,就已经私下里立了一份遗嘱,不久前我无意中看到了这份遗嘱的复印件。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谁能够得到得到你的认可,从你手上重新拿回紫龙佩,他公司所有的股份就全部给谁。除了我以外,其他所有的私生子甚至包括他的那些养子,只要拿到紫龙佩,这份遗嘱都可以生效。” 叶长生道:“如果真的找不到那块紫龙佩了怎么办?” 秦潞面色很冷,她看着叶长生道:“秦家以前还在道上的时候,留下来的规矩是家业传男不传女。你不觉得现如今,这条过时的老规矩应该好好地改一改了吗?” “或许这条规矩可以从你这一辈开始改起。”叶长生颔首道,“能者居之。” “所以我只能给你七天时间。”秦潞淡淡地,“七天之后,你必须拿着紫龙佩回到这里来见我。” 叶长生觉得有点头疼,正准备再同那头商量一下能不能给他宽容些视线,还没来得及开口,却听外头突然一阵兵荒马乱。 那嘈杂的声音实在太过于刺耳了,秦潞微微皱了皱眉头,起身开了门,刚准备看看外头发生了什么,就见一个异常高大的身影顺着楼梯缓缓地往上走了上来。 那是个俊美得有些魔性的男人,如同刀刻一般深刻立体的五官与轮廓,额心暗红色的火焰图案下面有一双猩红色的眼眸。 那双眸子明明没带着什么情绪,但是这样淡淡地朝着她看来的时候,秦潞竟然会深深地感受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虽然秦家现在已经洗白了,但是她自小也是混迹在那个刀尖舔血的地域的,各种各样气势霸道的一方霸主她见得也不少,但是她却从没遇见一个能像眼前这个男人一样,能让她因为对方的一个眼神而就恐惧得浑身都似乎快要无法动弹的。 像是等级的差别被刻在了骨子里,她连呼吸都下意识地小心翼翼起来。 贺九重脚步极缓地一步一步踏着台阶往上走来,他的视线淡淡地掠过站在前头的秦潞,然后落在了跟在她身后,从房间里微微探出头来的叶长生身上。 贺九重毕竟也是从无数的杀戮里走出来,顶着魔尊名头的人物,平时的气势都已经足够骇人了,这会儿没如何掩饰浑身的煞气,威压大开的模样简直是压得人大气都不敢喘。 叶长生看着那头丝毫不愿意收敛自己身上气势,再看看那头冷冰冰的一双眼,知道他这是真的不悦到了极点,眨了一下眼,思考一秒后立即选择明哲保身,指着身边的秦潞道:“这次不能怪我,是他们半路上硬是把我强掳过来的!” 贺九重走到他身边,上下打量他一圈,伸了手轻轻地在他半长不短的头发上扯了扯,似笑非笑的:“我看着你倒没有哪点像是被强拉过来的。” “……难道我的信誉值已经这么低了吗?”叶长生震惊地看着贺九重,觉得自己的内心受到了伤害。 贺九重继续望着他:“难道你以为你还有信誉值这种东西吗?” 叶长生伸出手,用拇指的指甲在尾指的指腹上按着比划了一下:“我以为至少还是有这么一点的。” 贺九重冷笑了一声,看着这头瞬间低眉顺眼,乖巧无害的模样,心头的不悦虽然依旧没有消去,但是心底下的某处又觉得有些柔软下来。 他收回了放在叶长生头发上的那只手,声音带着点意味深长:“不急。这笔账我们日后再算。” 叶长生抬头悄咪咪地看一眼贺九重,觉得自己似乎想的有点歪:“哪个日后?” 贺九重被他这一问弄得有些意外,挑了一下眉:“你觉得是哪个日后?” 咳。 叶长生看看贺九重的眸子,确定了这果然还是一辆开往幼儿园的车,抓了抓脸,对自己污秽的思想表示唾弃。 两人旁若无人的一问一答好一会儿之后,这头似乎才又突然想起了被晾在一旁许久的秦潞。 将两人都推进房间里,又随手将门关上了,叶长生视线在秦潞那张神情晦涩的脸上扫了扫,随后笑嘻嘻地指了指贺九重,对着她解释道:“哦,秦小姐,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个黑户朋友。” 秦潞依旧没有说话,她的背倚着门,视线并不敢再定在贺九重身上,只能微微偏移一分落在叶长生的脸上,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僵硬感。 叶长生看到她这个样子立即反应过来什么,带着点讨好地用手肘抵了抵贺九重的胳膊,那头淡淡地低眸瞥他一眼,随即却是收起了自己身上那过于霸道的煞气,转身朝着一旁的窗台走过去坐了。 看着贺九重离得远了些,秦潞才终于感觉自己一直仿佛被一只手掐着脖子的窒息感渐渐消了下去。在她之前得到的消息里,似乎是提到过叶长生的身边一直跟着一个总是穿着黑衣的高大男人,但是她当时对这个信息也只是一眼扫过,根本没有当回事。 ——但是谁知道,这个男人竟然会恐怖到光是凭借着自身的气息就已经能够杀人于无形了? 而且,更可怕的是,明明这个男人如此令人忌惮,但是叶长生却好像对这样的威压一无所觉。 “黑户”? 秦潞突然觉得贺九重的身份有些细思极恐。 想想十五年前那个姓陆的天师那一身驭鬼驱魔的本事,再看看叶长生,顿时将之前对他的那一丝淡淡的轻蔑完全收了起来。 她到底还是狂妄了。 毕竟是陆呈从小带在身边的人,就算长了一张弱不禁风的模样,他的手段本事如何又有谁能说得清? 已经在各路牛鬼蛇神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秦潞自然也是知道什么人可以得罪,什么人是不能的。她抿了一下唇,对着叶长生再开口时神色恭敬了些:“刚才多有冒犯,还请叶天师不要见怪。” 叶长生倒是不奇怪秦潞态度突然的改变,他晃了晃手,脸上的表情依旧是轻快愉悦的:“不见怪不见怪。只不过下次来请,还是正正经经派车来接就好了,再弄一次当街挟持——我倒是无所谓。”视线朝着窗台那头的贺九重瞥了一下,“就是怕我家亲爱的不高兴。” 贺九重听到叶长生的话,微微抬了眼朝他这头看了过去。 他自然是知道叶长生这会儿说的话都是特意为了讨好他,妄图给他消气的。但是不管怎么样,这会儿听着他在外人面前叫他“亲爱的”……嗯,这感觉的确令人愉悦的很。 秦潞微微一怔,也没能第一时间明白过来叶长生的这句“亲爱的”是哪种意思,反应了好一会儿,看着他那张笑眼弯弯的脸,略有点不可置信地将眼睛睁大了些。 亲爱的?男的?跟那种煞神? 秦潞觉得叶长生可能是疯了。 不过这一切跟她都没什么关系。她现在想要的,就是在秦三爷死之前,赶紧从叶长生手里拿回紫龙佩罢了。 “对叶天师那样无礼的行为,我秦潞保证不会再允许出现下一次。”秦潞望着他道了一句,但是随后又犹豫了一下,道:“那寻找紫龙佩的事……” “就如你所说的,七天。” 叶长生思考了一下,道:“只不过在这之前,你得先帮我把他的户口和身份证全部都搞定。” 秦潞皱了皱眉:“但是这样时间——” “放心吧,只要你做好了我需要的,”叶长生望着秦潞微微笑了笑,“七天之后,我会帮你把紫龙佩带回来的。” 秦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抿了唇点头道:“可以。这些事我会尽快让下面去处理。” 叶长生笑笑:“那一切就拜托给秦小姐,今天我们就不再打扰了。正好回家也该准备准备远行的东西。” 秦潞“嗯”了一声,对着叶长生道:“我送你们下楼。” 叶长生点了点头,走到贺九重身边,带着人一齐随着秦潞下了楼。 楼下却是一片狼藉。 别墅的防盗门被连着墙壁整个儿掀了开来,屋子里头几个菲佣四仰八叉地倒在不同的地方,也不知是死是活。 秦潞瞳孔微微一缩,心里不禁一阵后怕:还好她只是想让叶长生帮她拿到那块紫龙佩,除了邀客的方式不正派了一点,其余的还没做什么。 但凡她动了叶长生一根手指头,这接下来的后果会是什么,她连想想都觉得心惊肉跳。 叶长生跟在秦潞后头,对着楼下的惨状也是咋舌不已。带着点无奈地瞥了一眼身旁只差在脸上刻上“事不关己”四个大字的男人,清了清嗓子解释道:“那些佣人只是被我家这位吓晕了,其他的应该没什么大碍,秦小姐不用担心。” 秦潞点了点头,只是神色依旧复杂得很,明显是没有被叶长生的安慰打动。 将两人送出别墅,又特意找来了自己专用的司机开车来送,直到真的将叶长生和那个黑衣煞神送走了,秦潞这才略有些疲惫地靠着墙又给自己点了一根烟。 侧头看一看门前连墙壁也随着那道防盗门破碎开的缺口,秦潞眸子暗了暗,随即按灭了烟,又是带着一肚子心思重新回了别墅去。 而另一头,坐在车里,叶长生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啊”了一声。 贺九重侧头望他一眼:“怎么了?” 叶长生愁眉苦脸地道:“我上午去超市买的那些东西,却给他们丢在大马路上了。哎,好几百块钱啊。” 贺九重扬起唇似笑非笑:“你没让那个姓秦的女人赔偿你的损失?” “本来是打算的,这不是你一来,我一激动,一时间就忘了吗。”叶长生叹一口气,随即用手拍了拍前头开车的司机的椅背,“对了,你是秦潞的人吧,等下你回去了,能帮我给你家大小姐传达一下吗?看她什么时候方便,帮我把这钱给报销了?” 前头正开车的司机脸色微微僵了僵,没敢回话,只是脚下油门加的飞快,按着叶长生的指示将他们送到了离他们住处不远的超市,又赶紧开车走了。 超市门前,贺九重看着心情似乎颇好的叶长生,扬了扬眉头:“看样子这次的任务你信心满满?” 叶长生摇摇头,异常诚实地道:“不,我一点头绪都没有。” 贺九重问:“你之前在那屋子里,不是对着那女人斩钉截铁的说只要七天就能把事情解决?” 叶长生眨眨眼,理直气壮:“亲爱的你还不了解我吗?睁着眼睛说瞎话,这不是一个神棍的基本素养吗?” 贺九重:“……” 沉默一会儿,看着那头理直气壮的模样,随即玩味地笑了笑点头承认:“也是。” “对吧。”叶长生一脸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又拉着贺九重进了超市。 一边在零食区重新挑选起自己喜欢的小点心,一边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他声音轻快地:“不管怎么样,能先把你的黑户问题解决掉就行了。至于其他的……嗯,有句话怎么说来着?船到桥头自然直嘛!” 45.紫龙佩(二) 第四十五章 想来秦潞那边也是真的着急, 户口的事那头刚刚答应下来才两天,第三天一早叶长生在家里就收到了她专门派人送来的一系列证件。 来人大约是受过了什么交代了, 对着叶长生时态度恭敬得甚至都称得上有几分小心翼翼:“叶天师, 秦小姐托我向您问一句, 今儿已经是第三天了,时间不等人,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 叶长生将手上的证件放回文件袋里,朝着那头唇角一弯, 笑眯眯地应道:“回去给你们秦小姐带个答复吧, 让她尽管放心。我准备准备,就赶今天的车走,七天之内我肯定会带着东西回来见她的。” 站在屋外头的年轻人听到叶长生的承诺,面上像是微微松了一口气, 赶紧又朝着他礼貌性地点点头, 随即便转身离开了。 叶长生将门随手关上, 心情颇好地轻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带着装满了证件的文件夹回了卧室。将身份证从里面抽出来后,又将其他的东西妥帖地压在了柜子里。 贺九重跟着他走进了卧室,侧着身子半倚着门框,看着那头眉开眼笑的模样,扬了一下眉, 像是被那气氛感染了似的自己的唇边也不由得带了一点笑模样:“就一张卡而已, 值得那么高兴?” 叶长生掀了眼皮瞧他一眼, 乐不可支:“你不懂。”将那张身份证看了又看, 乐颠颠地道, “这可是你在地球存在过的证据!” 看一眼身份证上就连证件照也俊美得不像真人的男人,叶长生摇摇头又忍不住叹息:果然是种族优势,基因这东西还真是羡慕不来。 将身份证夹在指缝地朝着那头晃了晃:“这东西你是自己收着还是放我这儿?” 贺九重明显兴致缺缺,压着眼皮扫他一眼,反问道:“有什么区别吗?” 叶长生想了想,觉得也是,反正他们也就跟连体婴似的,走到哪都要黏在一起,索性就直接将身份证塞进自己的皮夹。 随行要带的行李这两天就已经收拾好了,叶长生又检查了一下背包,确定没落下东西了,拖着行李箱终于是和贺九重一齐出了门。 X市去往Q省的高铁车次很多,虽然两个人出门不算早,但还是轻轻松松地就买到了票。 不急不忙地检票进站,又带着贺九重按着车票找到了自己的座位,看着那头一直用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打量着车厢时,忍不住就笑了。 坐到座位上手肘轻轻地在他身上抵了抵,眉飞色舞地道:“是不是再次为我们凡人的智慧所折服?” 贺九重挑挑眉,不置可否。 直达高铁的速度自然是长途大巴比不上的,几百公里的距离,不过一部电影的功夫便也就到了。带着贺九重找了家速食店解决完午饭,又叫了个出租开往下面的县城,一路上紧赶慢赶,大约下午三点的时候两人便已经到达了此行的目的地。 那是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乍一眼瞧过去,到处都是小桥流水人家。道路两旁行道树种的也都是常青树,虽然是冬天,看上去也葱葱郁郁的,颇有一种如诗如画的味道。 叶长生带着贺九重就近找了一家名叫“客栈”的古风旅馆,准备先开个房间,将随身的行李放下来再出去转转。 “客栈”应该是一家私人经营的宾馆,在前台坐着给住客登记的也是老板娘本人。 纵然是化了淡妆,但是依旧可以看出她的脸色略有些憔悴,瞧着叶长生和贺九重拉着行李进来的时候,眼底微微浮起了一点惊讶。 但是她很快地又将那点惊讶压下去了,笑着朝着那头搭话道:“小哥你们要住店么?” 叶长生点点头,将身份证递过去给她登记:“一间大床房。” 大概是因为极少看见两个年轻男人过来一开口就要大床房,老板娘微微一愣,随即再看着两人的表情也不由得微妙了些。 虽然在最开始的时候,叶长生对于这样微妙的视线还是有着些许不适应的,但是经过这半年的磨练,这会儿他已经可以做到彻底视若无睹。 仰起脸顶着那头的视线,弯着嘴,笑得格外无害:“还是说没房了?” “有的,有的!”老板娘听到他这么问,连忙回过神来,手下急忙给两人做起了登记,眼睛扫了扫两人的身份证,眼底的表情略有些复杂,“小哥你们也是X市人?” 叶长生微微侧头与身旁的贺九重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还是盯着一张无害的脸继续笑着问道:“老板娘怎么这么问?” 那老板娘张了张嘴,但最后却是移开了视线敷衍道:“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觉得X市是个好地方,随口问问罢了。”将身份证递还给他们,“大床房一百六一晚,加上押金一共收您二百六十。” 叶长生从钱夹子里抽出三张纸币递了过去,他站在台子前微微向前倾了倾身子,半压着眼皮突然幽幽地轻声开口问道道:“老板娘,你这店……还干净吧?” 正从抽屉里翻找着零钱的老板娘听着那头慢悠悠的声音,一双手陡然一颤,随即略有几分惊慌地抬眼朝叶长生望过去,尽管已经竭力抑制了,但是开口的时候带着惊惧的颤动还是异常明显:“你、你什么意思?” 叶长生重新站直了身子,颇为无辜地指了指身旁的贺九重,道:“我这兄弟有些洁癖,平时住那些五星级大酒店,只要房间里脏一点他都不高兴,所以我就随口问一问卫生情况……” 他的视线在她脸上转了转,随即微微歪了一下头,声音缓缓地:“老板娘你很热吗,怎么突然出了这么多汗?” 老板娘脸色刷白,面上还是强笑着:“小哥你们放心,在这一片,你肯定再找不出一家旅馆比我们家卫生条件还要好的了。” 她暗自调整着呼吸,将脸上的慌乱赶紧收拾起来,然后将四十块钱零钱和房门钥匙递给叶长生:“三零六号房,你顺着楼梯去三楼,楼梯口往里数第二间就是了。” 叶长生将东西接过来,视线在老板娘脸上又停了一下,随即笑眯眯地道了个谢,提着行李箱又同贺九重一齐上了楼。 三楼的房间并不很多,但是走进去看了看,装修的倒是很精致。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橘色味儿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嗅起来让人觉得神清气爽。 将行李搁到一边,叶长生推开窗户往外看了看。 不得不说这个旅店的位置选得也是好,站在这里透过窗,直接就能看到外面的一片湖。他微微偏过头看着贺九重弯唇一笑,声音有些轻快:“我们来的时间还是不对,要是天气再热点,在这里吹吹风,避避暑倒是挺好的。” 贺九重点点头,似笑非笑:“正好外面还有个移动的冷气源。” 叶长生转过身坐到了窗台上,一双脚晃啊晃的,脸上的笑意没心没肺:“看样子先前那个老板娘一直不对劲也就是因为外头那个枉死鬼了……啧,能被随口的一句话吓成那个样子,看来这几天她也是被折腾得够呛。” 贺九重一看叶长生的模样就知道他又动了什么心思:“你想替那女人把外头那只枉死鬼超度了?” 叶长生笑嘻嘻地望着贺九重道:“好歹是一笔外快呢,正好够我们这几天的开销!”说着,从窗台上又轻跃下来走到他身边,“只不过这件事还是先放一放,等晚上回来我们再说。走吧,趁着天还没黑,我们先去做一点正事。” 贺九重瞥他一眼,没作声,却是跟着他又出了屋子。 下楼的时候经过前台,正看见那老板娘坐在椅子上一脸忧心忡忡,一抬头看见他们下楼了,连忙站起来笑道:“怎么样,房间还满意吗?” 叶长生笑着点点头:“房间很漂亮,推开窗子就能看见外面的湖,挺好的。”说着,微微顿了一下,又道,“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离着湖近了,正刮着风,在上面呆了会儿感觉有时候冷气大了点。” 老板娘听到这话,脸上表情更复杂了,她嘴唇动了动,欲言又止好一会儿,半晌也只是讷讷道:“没事,屋子里都装了空调的,到时候你可以把暖气调高点。” 叶长生没说话,只是笑着睐她一眼,颔首应了个声儿,随后与贺九重两人一起便准备出门。 但是经过前台还没来得及出门,那头看着两人的身影突然地便有些焦急地喊了一声:“哎——” 叶长生步子一顿,转过身略带了些疑惑地望了过去:“老板娘有什么事吗?” 那头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了口:“小哥你们要是这会儿出门,记得也别在外面逗留了。这地方最近……不是很安全,你们还是在天黑前就回来比较好。” 叶长生眸子动了动,敏锐地从那边略有几分遮掩的话里听出了些什么,他往后退了几步,趴在台子上往老板娘那头望,放轻了点声音问道:“怎么说?” 老板娘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支支吾吾地道:“反正、反正就是不安全。”又像是解释一般地继续道,“大概是变态杀人狂吧,挑的都是像你们这样年轻的男孩子。这半个月都连续发生好几起了。” 叶长生视线锁在她的眉眼上,追问道:“警察呢?还没抓到凶手吗?” 老板娘叹了一口气,摆了摆手,抱怨似的道:“要是抓到了,哪还有那么多事!这段时间里整个县里头都人心惶惶的,一到了晚上,路上连个摆摊的都没了。哎,作孽啊。” 叶长生侧过头,若有所思地朝贺九重那头瞥了一眼。 “好的,谢谢老板娘你的提醒,”他站直了身子,朝着老板娘弯着唇露出一个笑来,“我们会注意点时间,早些赶回来的。” 说着,拉了拉自己身侧背包垂下来的带子,与贺九重一起出了旅馆。 “对那个‘变态杀人狂’你有什么想法?”贺九重自然是注意到了刚才叶长生若有所思的表情,他微微扬了扬眉头,对着他开口问道。 “不好说。”叶长生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脸上表情有点纠结,“就我个人而言,我是希望这件事跟我们此行没什么关系的。”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拉开了车门,走过去坐进了后车座,声音淡淡的:“但是根据以往的经验看,你的希望可能是要落空了。” 叶长生坐到了贺九重身边,唉声叹气:“好巧,我也这么觉得。” 向司机报了一个地址,随后像是没了骨头一样靠在贺九重肩膀上,声音有些有气无力:“我觉得我最近可能正在水逆期。” 贺九重垂眸看一眼叶长生,玩味道:“那要么就这么回去?反正就算你不替她找什么紫龙佩,她也对你没什么办法。” 叶长生掀了眼皮瞧他,感觉有点心动:“但是这样是不是有点无耻了?” 贺九重挑了一下眉,给了他一个眼神让他自行体会。 叶长生在他的那个眼神中体会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抵抗住了这个诱人的提议:“好歹是收了他们好处的!” 贺九重用舌尖轻抵了一下唇,笑道:“如果你坚持的话。” 叶长生叹一口气:“别跟我说话,我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两个人断断续续地说话间,出租车已经将他们带到了目的地。和贺九重又沿着小路走了一节,叶长生领着他熟门熟路地爬上了一个低矮的小山包。 山包的半山腰处有一个看起来有些时间了的坟包,墓碑上掩盖在密密麻麻的杂草下,原本应该鲜亮的红色刻字已经因为风吹日晒而显得黯淡无光。 叶长生走过去半跪下来,伸手将墓碑前面已经有半人高的杂草拔了扔到了一边,伸手在墓碑上拍了拍上面堆积的灰尘,笑了一下略有些轻快地喊了一声:“师父,好久不见,我又回来看你啦。” 贺九重站在叶长生的背后打量了一下这个坟包。 虽然说墓碑前面杂草横生,但是坟包上面却干净得有些不正常了。瞥一眼周围土壤明显被翻动过的痕迹,贺九重玩味道:“你的师父好歹算是对秦家有恩。能在在恩人死后就带人过来过来挖恩人的坟,他们倒也是不怕报应的。” “现成的利益和真金白银在眼前吊着,让他们杀人他们都不怕,挖一两个坟算什么?” 叶长生倒是看得来,他将自己的背包放到一旁,从包里掏出一只狼毫笔、一盒朱砂还有一小瓶矿泉水。用矿泉水将狼毫的笔尖润开,沾了朱砂将墓碑上已经褪色了的刻字又重新描了一遍。 “自从读了大学,五年我都没回来给师傅他老人家扫过墓了。” 好不容易将所有的字描完,看着墓碑上重新变得鲜亮的刻字,叶长生颇为满意地欣赏了一会儿,然后将东西又给收拾了起来:“这次虽然是为了帮秦潞拿紫龙佩,但是好歹也算是个让我回来的契机,就凭这一点,我决定不记她的仇了。” 收好了东西,叶长生回过头又朝着贺九重招了招手:“过来过来。” 贺九重看他一眼,不明白那头想要做什么,但是步子顿了顿,到底还是顺着他的意思走到了他的旁边:“怎么?” “没什么,就是带你过来给我师父炫耀一下。” 叶长生仰头望望他,然后笑着地牵住了他的手将他拉到了陆呈墓碑的前头。 “八岁那年的生日,师父给我算了一次命,说我这辈子都没有父母子女缘,是个孤星的命格。”他声音不低不高,脸上的表情平静得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轻松,“我听了很难过,哭了一天一夜。” 贺九重侧头看着他风淡云轻的模样,好一会儿才淡淡开口道:“你师父算错了。” 叶长生唇角弯了起来:“对啊,他算错了。我虽然这辈子可能真的没有什么父母子女缘,但是我有你啊。” 他回望一眼贺九重,郑重其事地:“他曾经告诉过我,他生平从未算错过任何一卦,现在我把你带过来,终于可以好好地嘲笑他了。” 贺九重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握着叶长生的手却微微地紧了紧。 “好了,炫耀也炫耀过了,该干正事了!” 叶长生拉着贺九重在墓碑前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表情是彻底轻松了下来,一只手捞起自己搁在地上的背包轻快地说道。 手上的温度骤然失去了,被风吹过生起的些许凉意和空虚感让贺九重略有些不快地皱了皱眉。将手虚握了一下收回袖中,瞧着叶长生道:“紫龙佩在这里?” 叶长生耸耸肩:“毕竟师父死前的一段时间我们都一直生活在这里,如果连这里都没有的话,那我也确实不知道再去哪里找了。” 贺九重视线掠过那个坟包:“这里不是已经让人给彻底搜过一遍了?” 叶长生弯弯唇,眼里透过一抹狡黠:“这好歹是一代天师自己一手建起来的埋骨之地,要是这么简简单单地就能被其他人盗了墓,那说出去多没有面子啊。” 那头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人型白符,嘴里低喃了些什么,蓦然将白符往空中一洒,手上拿着已经沾了朱砂的狼毫笔快速地在空中的白符上画了一圈形状诡异的线条。 那些白符落到地上,然后瞬间像是活了一般,他们四处扩散开来,将整个坟包围在中间,像是显出了一个无色的结界。 叶长生又取了一张已经画好了的白符,“啪”地一声拍到了那墓碑的旁的那一小块地上,直到先前的那道五色的结界渐渐透出些淡淡的血色后,蓦地从一旁的枯树折了三根枯枝插入地里,手掌在那墓碑不同的地方连拍三下,低喝一声“开”,紧接着,就见那结界竟蓦然开出了一个类似于门的空缺来。 贺九重瞧着叶长生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微微挑了一下眉:“这个阵法也是你师父做的?” 叶长生点了点头道:“我当初第一次见的时候其实还是觉得很震撼的。明明人都快死了,竟然还想着要怎么保护自己的财产,啧啧。” 说着又瞥了贺九重一眼,朝着那结界的缺口处示意了一下:“走吧。” 两人进入那结界的一瞬间,面前的景象突然就变了。原本还算明亮的视线突然暗了下来,周围都是一层坚硬的石壁,看上去他们像是进入了一个狭窄的山洞一般。 “亲爱的,来打个火。” 叶长生朝着那头吩咐了一句,话音未落,便见一道赤色的火光倏然划破了黑暗,一抬眼,便见一小团窜动的火苗正从贺九重手中里升腾而起,随后慢悠悠地落到了两人的上方。 因为这团火,狭窄的空间顿时明亮了不少。 这的确是一个山洞。洞口狭窄,蜿蜒着不知道伸向何处。 两人走了约莫十分钟,山洞里面的空间稍微宽敞了一点,但是紧接着,原本只有一条路的洞口突然分成了三条岔路。叶长生眯起眼仔细地看了看那些岔路,然后带着贺九重果断地选择了最右边的那一条。 然而这一切也还只是一个开始。 在接下来漫长的时间里,两个人开始不断地遇到越来越多的岔路,明明看上去不很大的一个山洞,但直到你走下去才感觉仿佛置身于一个奇幻的地下迷宫。 好在叶长生似乎一直都没有出过错。 他们一直顺着那些路往下走,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再遇上了一个五岔口,叶长生在观察了一番后,突然在中间的那条路前蹲了下去,伸手在地面上摩挲了一会儿,随即像是摸到了一个突起,然后毫不迟疑地按了下去。 只听一阵巨大的轰鸣声,眼前的五条岔路突然又合并成了一条路,悠悠长长地通向前方。 贺九重往后看了看,若有所思地道:“这么多条路,如果你选错了会怎么样?” 叶长生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想了想道:“所有的岔路都是阵法编出来的幻境,如果选错了,嗯,也没什么陷阱什么的,最多也不过是永远被困在这个山洞里罢了。” 贺九重望他:“你倒是想得开。” 叶长生眨了眨眼,理直气壮地道:“反正我又不会选错。”他乐滋滋地,“谁让我有攻略呢!” ……这倒确实。 两个人又走了一阵,只见那山洞的尽头竟然是个断崖。断崖下面激流湍急,乍一眼看不出水深几许。 “这也是幻境?” “不,这个是真的。”叶长生指了指断崖对面的石壁,“不过那个是假的。你抱着我跳过去,过去之后就该到了。” 贺九重勾了勾唇:“怎么,不恐高了?” 叶长生站得远远地瞄一眼断崖下面湍急的暗流,愁眉苦脸地道:“如果只是一会儿的话……” 贺九重低笑一声,伸手将叶长生拦腰抱住了,另一只手捂住他的眼睛,不给他准备的机会,往前一个轻跃,带着他径直穿过了那面石壁。 石壁后是一个小小的墓室,一副石制的棺材摆在正中央,而四周的架子上则错落有致地摆着一个个的锦盒。 贺九重将正在自己怀里微微发着抖的叶长生放下来,又贴心地在他腿软的瞬间扶了一把,视线在扫视墓室内的东西时,略有几分兴趣地问道:“外面坟包里的那个棺材也是假的?” 叶长生扶着他的胳膊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开口道:“棺材是真的,只不过里面的尸体是个木制的傀儡罢了。” 贺九重眯了下眼:“你师父为了死后不受人打扰,倒真的是煞费苦心。” “谁说不是呢。”叶长生松开贺九重的胳膊站起来,像是在回想着什么似的,“我甚至怀疑他早就知道自己要死了……当初他可是用了好几个傀儡日以继夜地工作了两三个月,然后才弄出这么块墓地来。” 活动了一下腿脚,望一望堆满了几个书架的锦盒,对着贺九重就道:“这些都是我师父收藏着的东西,有些东西邪性得很,放在哪,要用什么镇压什么牵制,位置都讲究得很,你找紫龙佩的时候别给弄乱了,要不然之后又是一个麻烦。” 贺九重无可无不可地望了他一眼,也没应声,只是自己挑了一个书柜翻找了起来。 这些大小不一的锦盒里装着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上至价值连城的字画古玩,下至某些不知名的野花枯木,不一而足。 贺九重扫一眼手头上的这一件品质上佳的唐三彩,微微扬了眉头朝着叶长生望过去,道:“你那么缺钱,与其辛辛苦苦地摆摊算命,怎么不想想将这里头的东西挑几样卖出去换钱?” 叶长生掀了眼皮瞧他一下,略有些痛苦地道:“你以为我没想过吗!” 将手上的锦盒放回去又拿了另一个打开来看:“只不过这些东西都是我师父活着的时候就已经一件件地放好了的,我想接触都接触不到。而且那时候我又还小,还不明白金钱的魅力究竟有多大。” 合上锦盒再换一个打开来看了看,“再者说,我不是跟你说了吗,凡是我师父收藏起来的东西,或多或少总有一股子邪劲儿,我八字那么轻,万一犯了冲,我怕到时候就算我有命拿,没命用啊。” 贺九重兴味盎然地瞥他一眼:“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谢谢、谢谢,这一直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里最被人所广泛认可的。”叶长生头都不抬,一边插科打诨,一边继续翻找着锦盒。 贺九重见那头忙得起劲,扬了一下眉头,倒也不再去打扰他。 随手翻了几个锦盒,突然视线在看到一块雕刻着狴犴的羊脂玉时,眸子微微定了定。 “等等,你过来看看这个。” 叶长生抬头望他一眼:“怎么,发现什么了?” 贺九重将锦盒里已经碎成了两半的羊脂玉给那头看了看:“收藏碎玉也是你师父的爱好?” 叶长生一怔,将手下的东西放下了,赶紧几步走过来凑近看了看那块碎裂的羊脂玉。 仔细将那碎裂的玉放在手里观察了一会儿,他眉头渐渐皱起,低声喊了一句:“糟了。” 贺九重望着他:“怎么说?” 叶长生道:“玉主‘善’,狴犴主‘牢狱’,这块羊脂玉一看就是用来镇压邪物的。” 贺九重“哦”了一声,唇角勾出一个看戏的弧度:“但是现在它碎了。” 叶长生觉得有些头疼,他望着那头,委婉地表示抗议:“你的幸灾乐祸可以表现得稍微含蓄一点。” 那头低笑一声,但是看样子也是不打算改正的。 叶长生将锦盒拿过来走回到了它原本呆着的位置,然后心底默念记了一下屋内所有锦盒摆放的规律后,又计算了一下,迅速找到对应方位的另一个锦盒。 他走过去将那个盒子打开来往里看了一眼——果然,里头已经是空无一物。 贺九重缓缓地踱步过来,视线掠过那个空了的锦盒,唇边的笑意又深一分:“可喜可贺。看样子,你我在车上说的那番话已经应验了一小半了。” 叶长生望着贺九重,这会儿是真的觉得自己的后脑勺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行了,我已经知道自己这辈子的运气大概都用在召唤你这一件事上了。”他将那个已经空了的锦盒合上了放进自己的背包里,神情忧愁,“我觉得事情突然变得有点麻烦,我想我们还是先回去休息一下,明天再考虑其他的事吧。” 贺九重笑了一下,没再出声打击他,同他一起又沿着原路出了这个山洞。 进去的时候外面还算是阳光灿烂,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月亮都已经升到了半空。叶长生看了一眼时间,竟然都已经九点多了。 这个时间严格意义上还不算太晚,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老板娘嘴里的那个“变态杀人狂”的影响,他们两人站在路边等了好一会儿,别说出租车,就是连个路过的车辆都少见。 索性本来县城就没有多大,严肃地拒绝了贺九重要带他飞回去的提议,两个人就沿着手机导航一路往回走。 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在叶长生的红蓝双条耗尽的临界值上,两人这才终于回到了“客栈”。 里面的灯还是亮着的,老板娘还没睡,听到外面有动静抬头望了一下,见是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个人回来了,连忙从里头走了出来:“哎呀,小哥你们怎么这么晚,我可真是担心死了!” “在外面遇到了一些事,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奔波了一个下午,叶长生的脸色明显地有些难看,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老板娘看着他这个模样,不知道是联想到了什么,脸上担忧更甚:“诶,你……你在外面……没遇到什么吧?” 叶长生微微抬了一下眼朝她那头望了望。 她突然间这个反应想必是还有什么事情是瞒着他们。若是按照平常,他这会儿应该就要趁热打铁地去跟这老板娘套话去了。只不过他今天实在太累了,除了想要好好休息,洗个澡睡一觉外,实在提不起干劲儿来再做其他的事。 “没什么。”他礼貌地笑了笑,显然是不打算多说的了,拿着钥匙绕过她便想要上楼。 贺九重便跟在他身后。 然而他还未走两步,一旁的老板娘突然伸手在他面前挡了一下。 他没作声,只是微微垂下眸子撇了她一眼,老板娘被这一个眼神冷的一哆嗦,心里不自禁地就生出了一丝恐惧,原本想要说的话一齐堵在了嗓子眼,竟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贺九重等了一会儿,见那头还不说话,眉心微挑,淡淡问道:“有事?” 老板娘对贺九重看起来是颇为忌惮的,但是欲言又止好一会儿却还是忍不住小声地提醒了一句:“我看刚才那个小哥……他可能遇上什么了,看起来不大好。” 贺九重眼皮往下压了一分,略带着一分玩味又问了一句:“什么意思?” 老板娘的表情有些急又有些怕,她不敢说明了,只能支支吾吾地侧面提醒:“反正……反正你今晚千万记得看好他,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就赶紧报警,或者把他送去医院……你千万要记得啊,可不能大意了。” 说完,又像是有些后悔自己的多嘴,也不愿再多解释了,绕过贺九重去到门前把门锁死了后,检查了一下门窗,随即赶紧自己也回了屋子。 贺九重淡淡地看着老板娘那恍若逃命似的背影,眸子微眯了半分,随即又转身往楼上的房间走去了。 屋子里头,叶长生已经冲了一个短暂的战斗澡,正带着一身湿气四仰八叉地趴在床上,看上去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贺九重缓步踱到床边,稍稍欠下身,伸手在他尤还带着水汽的头发上捻了一下:“或许下午我们在出租车上另一小半的猜想也快要被证实了。” 叶长生半阖着眼,费力地晃了一下手,气若游丝:“那可真是太惨了。” 贺九重这会儿看看叶长生虚弱的样子,发现自己竟也无法抑制地觉得他很可爱。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是疯了。 ——但是,疯了便疯了吧。 贺九重感受着自己心跳的频率,和那微微揪紧的陌生悸动感:这种感觉实际上也并不是很坏。 “睡吧。有什么事我们明天再去解决。”贺九重收回了放在叶长生头发上的手,低声道了一句。 已经困得实在睁不开眼的叶长生赶紧乖巧地微微仰头在他手心里蹭了一下,随即把身上的被子拉到遮住了大半张脸,然后将自己埋在松软的枕头里,瞬间进入了沉眠。 在叶长生睡着之后,贺九重又坐在他身边安静地对着他的睡颜看了许久,伸出的手指顺着他的额心、眉眼缓缓地往下滑落,最后没入被子里停在了他微微颤动的喉结上。 怎么会有对他来说这么特别的一个人呢? 刚刚好的眉眼,刚刚好的声音,刚刚好的笑容,刚刚好的个性。 刚刚好的能填补他内心缺憾的叶长生。 叶长生一直说,或许召唤他已经用掉了他一辈子的运气,但是贺九重没有说出口的是,他现在已经开始觉得,这句话用在他的身上或许才更为恰当。 叶长生像是命运为了补偿他所有不幸而特别馈赠给他的礼物。 这是命运对他一生只有一次的慷慨。 就如同他曾说的,无论叶长生是怎么想的,最后他给他的答复,只能是肯定——他已经无法再忍受叶长生不属于他。 贺九重深深地望着在自己的身旁安然熟睡的少年人,猩红的眸子里明明灭灭,许久,他俯下头去,极浅地在他唇上落下了一个轻吻。 46.紫龙佩(三) 第四十六章 经过一整天的奔波, 叶长生的确是累的厉害了。这一晚他趴在床上睡得极沉,几乎一夜无梦地直接睡到了第二天日上三竿。 从沉睡中勉强地恢复了一点意识,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窗外略有些刺眼的阳光斜斜地洒落进来, 晃眼得令他带着些许不满地皱了皱眉头。 将被子拉过头顶,整个人蜷缩在被窝里又独自缓了几分钟,直到整个人意识彻底清醒过来后,他揉了一下眼睛, 这才又掀开被子撑着身子缓缓坐了起来。 离他不远的地方, 穿着一件黑色大衣的男人正半倚着窗,神色淡淡地朝外望着什么。 窗户被推开了半个,有冷风带着湖水的湿气涌进来,吹得旁边的窗帘都在轻轻飘动着, 将男人的面容遮掩了大半, 从叶长生的方向看过去, 那人的模样隔着半透的窗帘印花隐约竟看不分明。 他欣赏了一下贺九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美貌,好一会儿,心满意足了,微微歪了歪头,朝着那头开口问道:“你在看什么?” 那头听到这边的动静, 便稍稍侧过身子, 半垂了眼皮将视线落到他身上, 一双猩红色的眼眸在阳光的润色下竟然显出了几分暖色。他的唇一扬, 言简意赅地给出了两个字:“看人。” 叶长生闻言略微地愣了一下, 似乎是不大能理解他的想法。伸手掀开被子,从床头的柜子上捞过自己的外套披在了身上,随口就问道:“那你看了这么久,觉得好看吗?” 说完,从床上跳下来套上裤子,汲着拖鞋一边踢踢踏踏地往浴室里走,一边带着几分疑惑地笑道:“只不过你什么时候竟然会对地球上这些凡人感兴趣了,我怎么不知道?” 贺九重的视线在叶长生白的泛光的后颈定了一会儿,眸底颜色暗了一分,好一会儿,才淡淡地回他道:“我不是对他们感兴趣。” 叶长生回过头,一抬眼皮正对上那边那双直直地瞧过来的猩红色眼眸,他稍稍顿了一下,几乎是一瞬间他便明白过来贺九重的言下之意究竟是什么。 唇角抑制不住地往上弯了弯,黑色的眼瞳往那头瞧过去的时候里面闪烁着一点亮亮的光:“我可以把你的这句话理解为我认为的那个意思吗?” 贺九重没说话,只是微微向后倚着窗台,将视线投向了他。 逆着光,那头的表情其实从他这里的角度并不能看的十分清楚,但是偏偏那人的视线却仿佛有重量似的,沉甸甸的,让叶长生想要刻意去忽视都做不到。 他被他这样深深地看着,蓦然就感觉胸口细微地悸动了一下。 夹杂着一点酸胀,又带着近乎于甜蜜感的愉悦。 叶长生不是很能分得清这种让他不大熟悉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但是他知道,这么多年,在遇到的那么多形形色色的人当中,至少只有眼前的这个男人会带给他这种微妙得甚至称得上美妙的体验。 “咳。” 叶长生这么想着,伸手抓了一下头发,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视线又收了回来,又随手地指了指卫生间的方向,道了一句“我先去洗个脸。”,随即赶紧走进卫生间关了门,将身后那道沉着而又灼热的视线隔离在了外头。 贺九重微微偏了头将头抵着窗,瞧着叶长生似乎带着些逃跑味道的背影,玩味了一会儿,又忍不住低声笑了一下。 没关系,尽管逃吧。但是,请珍惜这最后的时间。 他所剩余的忍耐力和耐心,真的已经不多了。 刷完牙又洗完脸,在卫生间里面磨蹭了好一会儿,等叶长生再出来时整个人又完全恢复如常。 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到十一点了,接连错过晚餐和早餐的后遗症终于在这会儿开始爆发了出来。 摸了摸自己已经开始饿的隐隐作痛的胃,正准备问问贺九重想要吃点什么好一起出去觅食,但话还没问出口,却见本来在倚在床边的贺九重突然侧过了头,朝着房门的方向看了过去。 “怎么了?”叶长生走到贺九重身边,顺着他的视线往门的反向看了一眼。 贺九重压下眼皮望他一会儿,神色里似乎是来了一点兴致:“那女人来了。” 叶长生听了这话,刚反应过来他说的女人大约就是指的这个旅馆的老板娘,没等细问,紧接着,门外就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那敲门声很轻,像是带着一点犹豫和不确定似的,只两三下,便停了手。 在敲门声之后的,便是老板娘的声音透过门传了进来:“小哥儿?小哥儿,你们醒了吗?” 叶长生眸色闪烁了一下,关于昨天晚上那会儿的记忆慢慢复苏,他仰头瞥了一眼身旁一脸好整以暇的男人,放轻了声音问道:“她来几次了?” 贺九重唇角扬了扬:“自清晨天还未大亮开始,算上这一次,应该是第六次了。” 他的话音刚落,屋子外头一直得不到回应的老板娘似乎是有些急了,再拍门声音也不由得急促了些:“小哥儿?小哥儿你们还在吗?在的话给应个声,不说话的话我可要进去了!” 叶长生忍不住带着点笑意和身边的贺九重交换了一个眼神:“看样子她是真的急了。” 贺九重站直了身子,淡淡回道:“毕竟是做租客生意的,谁也不想平白让自己的客栈沾上人命。” 叶长生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听着那外头已经传来一点翻找钥匙时传出的清脆声响了,这才停止了跟贺九重的聊天,动身朝着房门那边走了过去。 伸手拧开门往外看了一眼,目光正与房间外头的老板娘撞了个正着。视线顺着她的脸往下落到她拿着钥匙正准备开门的手上,脸上表情有些许微妙:“有什么事吗?” 老板娘看见门后叶长生那张恢复了元气的脸,先是一怔,随即脸上紧绷着的表情立刻舒缓了下来。她像是整个人都从高危警戒中摆脱出来似的,看起来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没什么,没什么。”老板娘下意识地把手垂下来,悄悄地将钥匙藏到了身后,神色略有点闪躲地强笑道,“我就是想着,待会儿就到退房时间了,过来问问看小哥你们两个需不需要续房。” 叶长生瞧着老板娘,听着这话便笑了起来:“我还当是有什么事呢,敲门敲得那么急。” 老板娘听到叶长生这么说,脸上略微浮现出点尴尬,但是紧接着还是立即否认道:“没有没有,好端端呢,哪能有什么急事。” 叶长生点了点头,对着她道:“我们要办的事儿还没办完,一时半会也走不了,就先再续租一天吧,待会儿我再下去交钱。” 老板娘闻言赶紧应了一声,视线又在叶长生身上转了一圈,似乎确定了他没什么大碍后转身便想走。 只是还没走几步,这头叶长生扶着们突然又出声将她给叫住了:“诶,老板娘你等等。” 那头步子一停,转过身便来望他:“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叶长生望着她道,“这一楼的租客不知道除了我们还有几个?” 那老板娘不明白他问这个想要干什么,但是略微顿了一下还是就笑着回道:“三楼的大床房有一半都是熟人定着长期租住,但这会儿赶巧了人都不在,所以也只有小哥你们两个住的。” 叶长生“哦”了一声,又缓缓地眨了眨眼道:“那我昨天怎么瞧着这层楼里好像还有一个人?” 老板娘愣了愣,随即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道:“不可能吧,最近几天来的生客都少,三楼的确只有你们两个在住的……”又像是想到什么,有些不放心地追问道,“小哥你看到的人长什么样?” 叶长生便想了想,根据记忆描述道:“看起来大概是个二十七八的年轻男人,大背头,黑框眼镜,穿着西装——哦,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不舒服,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大好。我看见了他两三次,原先想跟他搭话来着,但每次一转眼那边就不见了。” 老板娘听见叶长生的描述,本来还有些红润的脸上瞬间就被吓得刷白,她嘴唇哆嗦了一下,声音下意识地强硬了起来:“你胡说什么?我们店里没有这样的人!” “是吗?” 叶长生看了她一会儿,声音的音尾些微地往上扬了扬,他没有急着辩驳,只是淡淡地瞧着那头乍青乍白,不自然地透着一丝心虚的脸,须臾,视线又从她身上微微移了一点,越过了她的肩膀往她身后望了过去:“可是,老板娘,你回头瞧瞧,他现在就就在你身后看着你啊。” 老板娘被叶长生阴森诡谲的语气吓得“啊”地尖叫一声,与此同时小腿陡然一软,一个趔趄,竟是整个人都重重地跌坐到了地板上。 叶长生虽然知道她可能害怕,但似乎是也没想到她的反应这么剧烈,瞧着那头狼狈的样子,眉心微扬了一下,而后几步走过来又伸手准备将人扶起来。 侧头看着老板娘由于惊吓而失去血色的脸,他唇角往上弯了弯,异常纯良无害地笑着道:“放心吧,你这店里的那个虽然是个枉死鬼,但是仔细算倒也不是什么恶灵。你看他变成鬼这么些天,虽然可能无意地做了些恶,不过也没害死你,你用不着怕成这样。” 老板娘听着叶长生在一旁神啊鬼啊说得神神道道,一张脸上又惊又疑,赶紧伸手将他推开了点,手脚并用地挪到墙边警惕的望着他,哆哆嗦嗦地开口问道:“你、你瞎说什么?你是什么人?” 叶长生看着那头惊慌不定的样子耸了耸肩表示无奈,随即将手伸进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张崭新的名片,然后笑眯眯地便又朝着那边靠了过去:“职业捉鬼师,专职降妖伏魔、御神斗鬼,兼职算命占卜,偶尔也可客串风水师,你可以了解一下。” 老板娘将名片接过来,看看上面吹得天花乱坠的一串名头,又看看叶长生明显感觉涉世未深的脸,将信将疑地道:“你会捉鬼?” 叶长生点点头,胸有成竹:“快捷高效,价格公道!我的口号是——逆天改命!”眨了下眼凑过去将人从地上扶起来,“所以你要雇用我吗?” 老板娘经过这几分钟的缓冲,这会儿情绪似乎稍微平静了一点,她顺着叶长生的力道站起来,只是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她对他还是不怎么相信的:“你真能看见鬼?我凭什么相信你?” 叶长生对着她笑了笑,没作声,只是绕到她背后,双手扶着她的肩膀,不容反抗地将她推进了屋子。 “你、你想干什么!” 老板娘本来就对贺九重有些恐惧,这会儿看着疑似骗子的叶长生突然把她带进屋子里,再一抬头看看另一头坐在一边煞神似的黑衣男人,神情瞬间不由得又紧张了起来。 “没想干什么,只是想给你看些东西罢了。你不是想知道我凭什么让你相信么?”叶长生笑着睐她一眼,脸上表情异常从容轻松,将她又带到了窗边,指了指窗外的马路,“你看见那棵树了吗?” 老板娘按捺下心里的不快,勉强地配合他,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一下,然后抿抿唇,略有些不安地道:“看见了。” 叶长生点了一下头,又接着问道:“看到那棵树树荫下面休息的老人了吗?” 老板娘背后悚然一凉,赶紧又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但随即皱了皱眉头:“你是什么意思……哪有什么老人?” “嗯,等着。” 叶长生随手拿了一张已经用朱砂画上了奇怪图案的白符,灵巧地将白符折成三角状后,又低声默念了一句长长的咒语,随即拿打火机将那白符点燃了,又将那白符燃尽后的灰烬均匀地摊开在了手心。 “你想干什……啊!” 老板娘惴惴不安地看着叶长生在自己眼前做完让人不明所以的一套动作,刚准备出声询问,却见那头捧着一手的灰蓦然对着她往她的眼睛里吹了去。 又惊又怒地尖叫了出声,几乎是下意识地赶紧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好不容易恢复了视线,还没来得及对叶长生无礼的举动进行斥责,就听那头突然朝着窗外的方向扬了扬下巴问道:“现在呢?能看见了吗?” 老板娘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愤怒地压低了声音,浑身气的微微发抖:“你到底想干什么?如果你只是想拿我寻开心,那你成功了。你们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不然我就要报警了!” “嘘。” 面对那头的怒火,叶长生倒是并不在意,他脸上依旧扬着轻松的笑意,朝着窗外那棵树的方向歪了歪头:“看。” 老板娘深呼吸了一下,忍着怒火朝着外面又看了一眼。 然而就这一眼,却让她整个人都僵硬了起来。她瞪大着眼睛,看着外面那个突然凭空冒出来的人,几乎是脱口而出:“张大爷?”她擦了擦眼睛又往那头看了好一会儿,确定自己没有看走眼,这才惊慌地重新望向叶长生道:“这,这是怎么回事?张大爷他明明几个月前就死了,这……” 叶长生便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道:“现在或许我已经能够取得你的信任了?” 老板娘望着叶长生,大概是受到的冲击太大了,在接下来的好几分钟她都没法做出反应。 不知道是这么多天积攒下来的压力和委屈全部找到了宣泄口还是怎么的,等她回过神来,再看着叶长生,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她抹一把眼泪哽咽着道:“天师、天师你一定要帮帮我啊!” 叶长生便笑眯眯地望着她,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如果你愿意信任我的话。” “信的,信的!”老板娘连忙点头,抽噎了好一会儿,才缓过了一口气,愁容满面地道,“要是天师不帮我,我这旅馆是真的就要开不下去了。” 叶长生把她领到一边坐了,听着她开始絮絮叨叨地开始倒苦水。 “你也知道我们这里,小县城,街里街坊的从小就认识,民风淳朴得很。平时就是出现个什么打架斗殴的,都已经算是个大案子了,再往上的案件这么多年基本都没发生过……但是就在半个月之前,我们这里突然发生了一起奇怪的命案。” 老板娘道:“死的是个年轻的男人。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小伙子,干的力气活,一直身强力壮的。但我听人说,他是被人撕成了两半而死的——不是用斧子砍,也不是杀人后分尸,就是活生生地被人上下撕开了死的!尸体发现的时候,下半截已经没了,就是到现在都还没找到。” “这个案子实在是太古怪了,那个年轻人平时做人也是规规矩矩,和和气气的,就算和人曾有过什么矛盾,也不至于让别人把他给杀了啊!何况,这样的杀人方法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普通人能做到的。警察调查了几天都没有什么收获,就在这时候,第二具尸体又出现了!” 老板娘朝叶长生那边望了一眼,缓缓地道:“再后来,那个杀人犯作案的频率也开始越来越高,到现在每隔一两天,城里头就会有一具年轻男性的尸体被发现。这些年轻人的死状都很不同寻常,而且周围却又找不到任何凶手留下的痕迹,所以整个县城都开始人心惶惶。 而就在一个星期前,一个年轻男客人在我们这里留宿,夜里他曾出去过一次,回来的时候我就发现他面色惨白,神情恍惚,似乎有些不对劲。只是当时我根本没有多想——然而就在第二天!” 她说到这里,声音又戛然而止,整个人像是因为回忆起了什么恐怖的东西而忍不住微微地打着颤。 她缓了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开口道:“第二天,过了中午退房的时间我见他还没有下来,就上楼准备去问问情况。他房间的门并没有关,只是虚掩着,我将那房门推开后……就发现,”她的声音抖了一下,“就发现他的尸体正倒在地上,只是他的头却不知所踪。” 叶长生微微眯了下眼睛,问道:“他死的时候你们没有听到任何动静?” 老板娘摇了摇头,又道:“奇怪的就是这点。他的房间就在二楼,我们这里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如果真的发生了打斗,我住在一楼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的。” 叶长生点了点头,又问道:“调了录像监控吗?” 老板娘应了一声道:“这是个大案子,当天警察过来给我做了笔录后就派人来看了监控了。出入旅馆的人都一一排查过了,在二楼走廊的监控里也没有看到有可疑的人进出他的房间……所以说,他真的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屋子里的!” 她说着,面色愁苦:“经过了这事儿,本来预定了我这里的客人都开始纷纷要退房,已经住进来的客人就算不要押金也要重新再换个旅店再住,我这店的名声算是彻底毁了。而且更可怕的是……自从那名客人死后,我这旅馆好像就有些不干净了。 仅剩的几个没有走的客人后来总说房间里会突然变得很阴冷,或者是摆好的东西出现在了不同的地方什么的。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知道我这里发生了命案所以产生了点心理错觉,但是很快的,我自己也开始发现了不对劲。就这么折腾着,没两天,这些客人也都被折腾走了……哎,我一直本本分分做生意,也没做过什么缺德的买卖,怎么好好的就摊上这么个事儿了啊。” 叶长生听着那头的话稍稍思索了一下,又确认似的问了一遍道:“所有的事情在监控里是都没有找到凶手的痕迹吗?” 老板娘点点头:“那些警察都把监控录像带回去翻来覆去看了无数遍啦,也没见着找出什么证据出来。” “我明白了。”叶长生微微眯了一下眸子,他站起身捞过搁在一旁的背包背在了身上,望着那老板娘道,“走吧,带我去那个年轻人死之前住的房间看看。” 老板娘连忙“哎”地应了一声,起身就领着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往楼下走去。 二楼的房间大多都是单人间,死了的那个年轻人住的是个没有窗户的房子,虽然是大白天,但是里面不开灯的时候还是黑黢黢的一片,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老板娘开门的一瞬间就觉得又森冷的阴风朝他们这边刮来,冷的她忍不住就打了个寒颤。 叶长生绕着房间环顾一圈,随即又回头看着一直面色紧张的老板娘一眼,问道:“他死的时候尸体在哪?” 老板娘一怔,也不敢进屋,就站在门口发着颤伸手往沙发的方向指了指。叶长生一颔首,走到那沙发旁,突然踞坐下来,指尖在地上摩挲一下,而后从怀里取了一张符,“啪”地拍到了那地面上贴住了。 那符纸一开始只是纯白色的,但是随着叶长生默念的口诀越来越接近尾声,那白色的符纸突然开始染上了一点暗红,那暗红色渐深,隐约间又像是夹杂着一丝淡淡的紫。 叶长生望着那符纸上的淡紫色,左眼里的阴鱼急促地摆动了一下,紧接着只见那暗红与淡紫缓缓融合起来,交织着在符纸上闪现出一个类似于龙的图腾后,“嘭”地一声,竟是自己燃烧起来,化为了灰烬。 贺九重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微微扬了扬眉头,淡淡地道:“紫龙佩?” 叶长生面色也有些许凝重:“嗯,应该就是它没错了。”眉头深深拧着,“不过他竟然能从那种地方跑出来还化了形,这不应该啊。” 老板娘一头雾水地听着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个说着她听不明白的话,再看看那头严肃的模样,顿时心里头凉了半截,忍不住就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天师,这……这鬼是很难送走吗?” 叶长生摆了摆手,叹了一口气道:“不,一个枉死鬼还不至于……我现在想的是怎么处理杀他的那个东西。” 说着,食指夹了三张符,倏地扔到空中,与此同时双手快速结了一个印,口中道了一声“显”,三张符纸迅速地分别飞散到了房间的墙壁上,紧接着,没有窗户的单人间里突然刮起了一阵阴风,无数暗色的雾气渐渐地往叶长生先前贴了符纸的地方聚拢而来,不多会儿,那雾气竟是凝成了一个穿着西装,带着黑框眼镜,脸色青白、神色茫然的年轻男人出来。 站在门口的老板娘显然是立即认出了这个不久前惨死在她店里的可怜人,她“啊”地惊叫了一声,但是随即又是赶紧用手把自己的嘴捂住了,不敢再发出声音来打扰叶长生,只是一双眼忐忑地注意着屋子里的情况进展。 叶长生看着那个年轻男人,他瞳色漆黑,眸底却像是有什么在游动着,这会儿那双眼看起来竟然有些不同寻常的妖异。他突然开口问道:“还记得自己怎么死的吗?” 男人茫然的眼微微眨了一下,他望着叶长生,紧接着眸子瞬间便充满了恐惧与焦灼:“不要吃我……不要吃我,我错了,我不该觊觎紫龙佩!啊!!!啊!!!” 叶长生眸子微微一动,蓦地又拍了一张白符贴到了那鬼的额心。 被贴了一道符,他不再大喊大叫,只是神色依旧是恐惧的,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大对劲。 叶长生仔细看了看,然后瞬间明悟了:老板娘一开始说他当天夜里回来的时候,就脸色苍白,看起来有些奇怪。如果他没想错,应该是那个时候他就已经被紫龙佩吃掉了一魂一魄,当天夜里,紫龙佩根据他魂魄的气息追寻了过来,然后才吃掉了他的脑袋。 少了一魂一魄,就算是还能说话,但是大概也是问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来了。 只不过——觊觎紫龙佩?纯黑的眸子微微动了动:看来这个人与秦家也是脱不了关系。 他这算不算是给秦潞又解决了一个隐藏着的竞争对手?像那头汇报一下给不给加薪酬? 叶长生苦中作乐地胡思乱想着,又叹了一口气,也不打算在这里再耽误时间,一抬手连在他额心、胸口和背后拍了三下,随后“刷”地将之前贴上去的那张白符撕去,眸色极冷锐,声音里带着某种奇异地味道开口问他一句道:“我可斩断你的阳世牵扯,可送你一段死后安逸。机会只有一次,你愿意投胎去吗?” 那鬼呆愣地望着叶长生,似乎没有理解过来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边便又问了一句:“你愿意投胎去吗?” 他怔怔好一会儿,发出一点似是啼哭一般的声音,然后艰难地点了一下头。 叶长生脸上的表情轻松了一点,他嘴里低喃了一句咒语,指尖倏然从他眉心划过,眸底的阴阳双鱼依次摆动了一下,随后只听得一声“去吧”,那鬼冲他鞠了一个躬,随即便化作一阵青烟消失了踪影。 超度了那个倒霉的枉死鬼,原本阴冷的房间似乎突然就暖和了一些。 呆在门口被刚才发生在眼前的事惊得目瞪口呆的老板娘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有些怯怯地问道:“天师,这就成了?” 叶长生点点头:“成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她却还是有点不放心:“他……不会再回来了吧?” 叶长生似笑非笑地望她一眼,声音轻快地道:“都已经投胎去了,如果还能再回来,那你这店恐怕是真的不用开下去了。” 老板娘听到他这么说,这些天以来,一直盘旋在自己心里的那块巨石终于落了下来。她抬起 右手在自己胸前拍了拍,嘴里念叨着:“结束了就好,结束了就好。哎……只是这个年轻人也是可怜。你说我们这小县城好好的,这是犯了什么冲,招来这么个到处祸害别人的煞星!” 叶长生有些忧愁:“这可不是煞星。”他摸了摸自己饿的更厉害的胃,嘟嘟囔囔,“这是能够化形的物妖啊。” 看着那头老板娘茫然的眼神,他也不打算多解释,拉着贺九重出了屋子就打算在自己饿晕过去之前赶紧出去觅食。 老板娘在后面跟着,眼看那两人都走得远了,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有些紧张地喊了一声:“诶,小哥!你等等!我这眼睛……我这眼睛可怎么办?” 一心觅食的叶长生拉着贺九重走得飞快,连头都来不及回地随意道:“放心吧,那只是暂时的,你要是受不了就自己多哭一会儿,眼泪把之前那些符灰都洗干净了,你就恢复正常了!” 老板娘愣愣地瞧着两人走远了,好半会,叹了一口气:还能怎么办?哭吧。她可不想整天一睁眼就看见满街上那些游魂——她要是真见了,非得被吓死不可! 拉着贺九重去了最近的一家小饭馆,也顾不上吃饭的环境到底好不好了,点了几个菜又接连盛了好几碗饭,直到吃得空瘪的肚子被撑得浑圆,这头才终于心满意足地放下了筷子。 贺九重倒是一直没有动筷子,坐在旁边见叶长生吃得累了,就给他倒了一杯水递了过去。 “亲爱的我发现你现在已经开始越来越体贴了。” 叶长生从贺九重手里接过水,略有几分感慨地望他一眼道。 贺九重微微勾了勾唇,低声反问道:“体贴不好吗?” “不,我的意思是请继续保持,再接再厉!”叶长生笑眯眯地望着他道。 贺九重瞧他一眼,没有作声,只是唇边的那一点笑意倒是分明。 “你先前说的物妖,指的就是紫龙佩?”贺九重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问道。 叶长生点了点头,道:“万物皆有灵,尤其是哪些历史悠久的古物,这么多年下来,很多物件都自己成了‘灵’,哦,就像程诗苗的那个守护灵一样。”又道,“‘灵’多为善,但是有善就会催生‘恶’,与物化灵相对应的,就是物化的妖——其实物妖一直是很少见的,毕竟比起活着的东西,一件死物想要妖化并且化形实在太难了,没有个几千年的累积基本上都不可能成功。” 他说到这,又觉得有点头疼:“但是话又说回来,正是因为物化妖太难了,所以一旦物妖化形成功,那他们必然要用大量的精气和血肉巩固自身,而在所有的生物里,年轻的人类男性无疑是最好的下手对象——对我们这些普通人来说,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贺九重微微挑了一下眉,问道:“物妖很强吗?” 叶长生思索了一下,道:“肯定要比普通的恶鬼强那么一点的。但是如果是紫龙佩,看样子它化形最多也才半个月,算是个新生的妖,就算强也应该不会太过于离谱。” 贺九重扫一眼他微皱的眉心:“我怎么觉得你的表情所表达的意思似乎不是这样?” 叶长生拿起一根筷子拨弄着碟子里的剩菜,好半天叹口气,道:“我不是怕我们打不过他,只是你忘了我们这次过来的目的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贺九重唇角陷落了一个弧度,猩红色的眸子半眯着,脸上显出一点兴味:“将紫龙佩带回去给秦家那个女人?这样不是正好,你将紫龙佩带回去,承诺已经完成,他们守不住、用不起,那又与你我何干?” 叶长生掀了眼皮瞧他一眼,批评道:“你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将筷子扔进碟子里,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而且我到现在都还没弄明白,这紫龙佩虽然邪性,但是明明十几年前还没有妖化的趋势,怎么这会儿突然说妖化就妖化了?这不科学啊。” 贺九重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叶长生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随即苦大仇深地:“打算什么的,等找到紫龙佩后再说吧。按照旅馆老板娘的说法,现在它为了巩固自身的妖气,行动已经越来越猖獗了,只怕等他再吃几个人,我们要抓就麻烦了。” 贺九重道:“你已经知道紫龙佩现在藏身在哪里了?” 叶长生想了一会儿,点了个头道:“有个模糊的猜想吧。” 说着,拿起手机快速地查阅了什么,然后一目十行地从中提取自己的需要的信息,片刻后,抬起头来对着贺九重道:“如果我没想错的话,紫龙佩可能就在这一块附近。” 贺九重挑挑眉:“你找到什么了?” 叶长生将手机屏幕对着他点了点上面的新闻:“虽然信息比较少,但还是能看出来,刊登出来的前几个受害者都是在距离水域不足一公里的范围内遇害的。” 又眯着眼道,“龙潜于渊,整个县城足够深的水域也就这么几块,我们白天休息一会儿,等天色晚了之后,我们再去这些水域一一排查吧。” 47.紫龙佩(四) 第四十七章 夜色很沉, 深黑色的天空上一轮残月点缀似的地挂在上面,散发出来一点微弱的光亮。 小县城里的夜晚来的总是要比城市更早些的。 以往或许还有些做夜宵营生的摊贩出来摆摊, 但是自从这半个月, 县城里离奇的命案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后, 摊贩们也不敢再在夜里继续做生意,十点刚过,整个街道就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叶长生从行李箱里翻出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快速地从搜素页面上找到县城的资料, 然后对着网页, 仔仔细细地将上面的信息都浏览了一遍。 贺九重就坐在他身旁瞧着叶长生滑动着鼠标,好一会儿,出声问道:“找到什么了?” 叶长生把笔记本合上,站起身侧头看他一眼道:“整个县城里头主要的水域一共就只分布在三个地方, 一个水库在郊区, 其他两个都在这附近。那紫龙佩刚化形, 估计藏身的地方还是选得人口密集的水域,郊区的那个水库暂且搁置一下……走吧,我们先去往最近的那个人工湖旁边看看。” 贺九重觉得有些道理,扬扬眉应了一句,起了身随即便同他一齐出了屋子。 一楼前台那里, 老板娘看着时间不早了正准备把账目核对完了去锁门, 刚将手上的事情处理好, 拿着门锁还没出来, 就见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个人从楼上走了下来。 自从白天那会儿, 她亲眼见着叶长生当着她的面将那只鬼超度后,她算是深切体会到了什么叫做人不可貌相。这会儿再瞧着人,态度不自觉地就带了点敬畏来:“叶天师,这么晚了,你们是要出门吗?” 叶长生冲她笑了笑道:“我们去去就回来,时间可能稍晚些,到时候麻烦老板娘你记得给我们留个门。” 那头忙点点头,应着声道:“好的,好的。我就睡在一楼,到时候天师你敲个门叫我一声就行了。” 说罢,又有些担忧地看他们一眼道:“只不过,都这么晚了,外面危险的很,要是没什么急事,不如明天早上再出门去办?” 叶长生唇角向上弯起一个弧度,声音里带着一点无奈:“我倒是也想再等等,只是白天人多嘴杂,大庭广众的,我怕吓到别人。” 老板娘一怔,对着叶长生那张白白净净,乖巧弱气的一张脸,想想他的捉鬼师的身份,再想想自己白天那会儿短暂的见鬼体验,不由脸上得也表现出了一点赞同来。 “行了,时间不早,我们就先走了。”叶长生朝着那头礼貌性地点一下头,轻快地笑了笑道,“只希望今晚一切顺利吧。” 说着,朝贺九重那边望了一眼,与他一起出了旅馆。 冬天的夜里本就冷的厉害,湖边的风一吹,那股湿冷直接就往骨子里钻,饶是叶长生穿着一身厚厚的棉衣也没办法抵抗。 努力地将衣服扣得严严实实,尽可能地缩着脖子将半张脸都往下埋在毛茸茸的围脖里,叶长生的神情因为这冷风顿时就有些痛苦起来。 他用眼尾瞥一眼似乎对严冬的寒意一无所觉的贺九重,抱怨似的道:“你说那个紫龙佩好好的,怎么就突然化妖了呢?哎,就算真的要化妖,再等一等晚个二十天也行啊。你说要是它乖乖地躺在那个墓室里,我们现在就可以躺在家里的双人床上舒舒服服地吹暖气了。” 贺九重侧头望了望他,没说话,只是蓦然伸手拉住了他插在口袋里的那只手。 几乎就在被贺九重握住的那一瞬间,有一股叫人异常舒适的暖流就顺着掌心快速地向他四肢百骸流淌了过去。 紧接着之前那些已经入骨的寒意像是被连根拔去了似的,暖洋洋的温度让叶长生忍不住轻轻地喟叹了一声。 虽然说之前贺九重也曾这样为他取过暖,但是不知怎么的,这一次与之前那些似乎感觉上就有些不同。 嗯,是哪里不同呢? 叶长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偏着头望了一眼贺九重。 “怎么了?”注意到了那边若有所思的视线,贺九重也微微垂下眸子回望他,手上却是自然而然地将叶长生的手从他的口袋里拿出来转而握着揣进了自己的口袋中。 叶长生感受中身体循环着的那股暖流,像是连心脏的位置也被那股霸道却又温柔的暖给强行侵入了一般。 他像是想通了又像是没有,唇边漾出的笑意倒是不自禁地深了一点:“没什么,我看你长得好看。” 贺九重微微地扬了一下眉头,望着他淡淡地问道:“你喜欢?” “喜欢啊。”叶长生笑眯眯地,“你长得这么好看,估计也不可能有人会不喜欢吧?” “他们如何与我没有干系,我只要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就可以了。” 贺九重落在叶长生身上的视线带着叫人脸颊发烫的温度,“我只想合你一个人的心意。” 叶长生回望着贺九重,呼吸间的白雾在空气中凝结着,这会儿是连带着头发丝儿也开始发起热来。 平时说惯了甜言蜜语的花花公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像贺九重这样的人突然开始认真地说起情话——特别是当他的态度还如此自然,让他连调侃着插科打诨过去都有点难以做到的时候。 沉默了好一会儿,那头才轻轻地叹一口气,略有点感慨地道:“你平时没事的时候,别老是对我说这种话。” 贺九重打量似的望着他:“为什么?” 叶长生把头回过来,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声音里若有似无地带着一丝笑意:“心脏跳的有点受不了。” 贺九重眸子微微在他身上定了定,随即唇边也漾出了一点笑的模样:“但是我只是将我的想法告诉你罢了。” 叶长生掀了眼皮瞧他一眼,嘀嘀咕咕道:“就是这样,所以才会显得更可怕啊。” 两人说着话,转眼间已经走到了人工湖的前面。 越是靠近湖面,刮来的寒风就越是凌冽,叶长生依依不舍地将手从贺九重那头抽了出来,从怀里掏出一把早已经准备好了的白符,道了一声“去”,一挥手将所有的符纸都往湖面上扔了出去。 明明风向是往这头吹得凶猛,那群浮在空中的白符却像是完全不受阻碍一般,顶着风逆着就往湖的四周扩散着飞了起来。 一部分的符纸在空中飘了一会儿之后立刻便掉落下来从湖面沉落下去,但是剩下的一部分却是顺着某个方向缓缓地飘动着,好一会儿之后才落了下来,轻飘飘地浮在了水面之上。 湖水被风吹动着,那些飘在水面上的白符渐渐地又飘到了岸边,叶长生蹲下身去将一张符纸捡起来仔细地瞧了一会儿,然后对着贺九重摇了一下头,道:“紫龙佩或许一个星期前杀客栈里那个姓秦的小少爷的时候是在这湖里潜伏了一段时间,但是现在已经走了。” 贺九重看着他问道:“去下个地方?” 叶长生站起来,点了下头:“先去河边吧,沿着这条路走也就不到二十分钟。” 贺九重颔首应了一声,同叶长生一起又往县城里头那条贯穿了整个南北的青萝河走了过去。 夜更深了,街上几乎没有人再留下来游荡,偶尔一辆汽车呼啸着从桥上奔驰而过,就激起街道上一点浅浅的灰尘四处飞扬。 天上的乌云渐渐浓了起来,原先就不甚明亮的残月渐渐地被乌云遮挡了起来,暗黑色的天空便彻底没了光亮。 青萝河两旁的LED灯倒是依旧亮着,夜色之中,散发着幽幽的冷白色光,将白天里看起来清澈美丽的河照出了一片诡异的黑。 到处都是安静着的,只有风声阵阵。 被风吹起一层层涟漪的河面下一道暗色的长影倏然闪过,它顺着长长的河道,以极快的速度行进着,只一会儿又不见了踪影。 长长的石桥上,一辆白色的小轿车正平稳地从上面行驶着,车子正开到一半,突然只听一阵巨大的水花炸响,紧接着一条约莫十米长的不明物体蓦地从那河面一跃而上,紧接着那物体的尾部猛地朝着车子一抽,甚至不给车里开车的年轻人反应的时间,整个车子“轰”地一声整个儿从桥面上就被掀落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辆轿车落水的一刹那,突然从远处飞来数十张白色的符纸,那符纸散发着淡淡的白色的光,瞬间将落入水中的汽车给围了起来推到了河边。 突然经历了一系列的变故,轿车的车主也像是整个人都懵了,他捂住被撞得开始流血的额头愣了好一会儿,看着已经半个埋在河道里的车身,脸色刷白地赶紧解开安全带,拉开车门逃命似的淌着冬夜里冷的都快要结冰的河水,连滚带爬地赶紧从车里挪上了岸。 腿脚发软地跌坐在岸边,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恐惧,年轻人浑身不可抑制地打起了摆子。他惊慌失措地抬头透过桥上还算明亮的路灯灯光朝着那黑影望了一眼,只见那突然间对他发动袭击生物盘着身子正浮在石桥的上方往他的方向瞧来。 那是一双深紫中透着些许猩红色的眼,大如铜铃,里头翻涌着的嗜血与戾气浓烈得叫人恐惧——瞧那模样,竟然是一条十米长的只有在电视里才能瞧见的那种颜色深得近乎黑色的暗紫色巨龙! 龙?这怎么可能! 就在他已经被吓得快要失禁的当口儿,身后突然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他崩溃地“啊”地一声尖叫,竟然是就这么生生地被吓得尿了出来。 叶长生颇为怜悯地看了一眼身边这个突遇横祸的年轻男人,一抬手,将先前的那些白符又收了回来,视线往上移到那正微微摆动着尾巴的暗紫色巨龙身上,嘴里倒是对他关怀了一句:“你没事吧?” 额头上正刺痛着的伤口在这诡异的情况下也算不上什么了,年轻人混乱得近乎绝望地往后看着叶长生,手指哆哆嗦嗦地往那巨龙的方向指了指:“龙……龙……怪物……” 叶长生看着已经被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吓得魂魄有离散之兆的年轻人,眸子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叹了口气:“算了,今晚也多亏有你做引,把它勾了出来也好省我们许多工夫,我就特别给你一点小礼物吧。” 说着,不等那头有所反应,拿了一张符“啪”地就往他的额心拍了过去。 那年轻人在被贴上符纸的一瞬间,之前那些混乱的思绪似乎一下子就飘得远了。一阵诡异的困倦凶猛地翻涌上来,他只来得及看清眼前顶着一张无害面孔的少年人对着他微微笑着说了一声“睡吧”,紧接着身子一软,“啪”地倒在地上,便是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一直盘旋在桥上的巨龙似乎是不满于有人突然插手来打扰自己进食,它略微焦躁地摆了摆尾巴,一双血腥气翻涌的眼牢牢地盯着下头的叶长生,但是却又终究是顾虑着紧挨着叶长生在一旁靠着树,神色冷漠的贺九重,反反复复在半空旋转着游动几下,最终像是还是不情不愿地选择了放弃。 但是正当它想要重新落回河底时,却见一道五色的薄膜竟是在他入水的一瞬间整个儿显现出来,将它就这么弹了上来! 本来脾气就狂躁的巨龙在发现自己竟落入对方结界中时表现得也越发暴虐,它暴怒地长啸一声,而后一甩尾巴,以雷腾之力朝着湖面的结界“啪”地一声抽去,但是这一尾巴下去后,那湖面上的看起来异常脆弱单薄的结界竟然是纹丝不动,完完全全地将它这一扫尾的力道吸收了进去。 巨龙的眸子里闪现出叫人不寒而栗的狠厉之色,它没有再试图去攻击那个结界,反而是将视线缓缓地移到叶长生和贺九重这头来。 “紫龙佩?”叶长生眯了眯眸子,漆黑的双眼在夜色下微微闪烁着一点妖异的光,他脸上带着些笑,声音却是平静得近乎冷漠的,“虽然要对努力了几千年才好不容易能成功化形的你说声抱歉……” 从怀里抽出几张纸符,用匕首在指尖化开一个小口子,用血在上面滴落出奇异的图案,抬了抬眸子,眼瞳深处隐约有鱼尾摆动的痕迹:“但是阳世容不得你,你还是老老实实地同我回去吧。” 原本还只是一直盘旋在上空对这边的两人进行观望的巨龙听见叶长生的话,像是突然就被激怒了一般,他狂啸一声,随即身子“刷”地一个摆动,竟是以近乎与恐怖的速度与力道朝着这头俯冲而来。 叶长生不躲不闪,口中快速地低喃着什么,指尖站着他血迹的白符腾空而起,朝着巨龙的双眼和逆鳞出便飞了过去。 那巨龙看着叶长生的几张符纸飞来,紫红色的眸子划过一丝讥笑,长尾一抽,直接将几张符纸抽落了下去,那头叶长生看着符纸坠落,神色也如常,只是双手快速地掐了个指诀,随即将还未止血的手贴在五色的结界上低喝一声“束”,只见那三张符纸蓦然分化成了九张,朝着那巨龙又飞扑了过去。 巨龙被这抽打后便会分裂得更多的白符扰得不胜其烦,又是暴怒地长啸一声,索性也不再阻挡,仍由那些符纸贴在他身上炸开,随即却是携裹着一身愈发狂躁暴虐的气势朝着叶长生冲过来,长长的牙显露在外,像是想要就这么将他整个人生吞下去。 然而就在它的整个儿快要靠近那该死的捣乱者时,原本静静地站在岸边的叶长生忽地抬头对它弯起了一个笑,巨龙龙尾摆动一下,瞬间便发现过来事情不对,正准备转身退回去时,却见一直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做壁上观的那个黑衣男人,竟是微微抬眸望了他一眼。 那是一双猩红色的,它从未从人类身上看到过的眼睛。 冷淡的,却又夹杂着一种叫人胆寒的嗜杀之意。 那是一双真正的,被无数鲜血浸染之后才会拥有的眼睛。 它在空中盘旋着,几乎是在与贺九重对视的一瞬间,从灵魂深处里所体会的等级的差异便让他升起了退缩之意。 它掉转过头疯狂地朝着周围的那层结界俯冲撞击过去,几乎能瞬间撞毁一栋大厦的力道在那道薄如蝉翼的结界前却似乎是半点用处也无。 但是尽管如此,它却也还是像困兽一般持续地撞击着结界,意图能有万分之一的几率逃生,那样的姿态抬过去惨烈,加上先前叶长生手里那些符咒在它最薄弱处炸开带来的伤,很快它的全身都变得皮开肉绽。 暗红色的血从巨龙的身上滑落下来,很快地便被那结界吸收吞噬了个干净。贺九重还是一动不动,就倚着树看着那头的巨龙自杀似的举动,猩红的眸子里神色淡淡。 叶长生对这个场面倒是觉得有些惊异。 虽然说,他是知道贺九重的实力可能已经强到了一个境界,但是他倒是没想到这一次就凭借这一个眼神,竟然就能将这种千年化形的物妖吓到如此地步。 他纳闷地侧头望他一眼,有些奇怪地道:“你对那紫龙佩做了什么?” 贺九重偏过头回望过去,唇角微微扬了扬:“你一直呆在我身旁,我做了什么你没有瞧见吗?” 叶长生眨了一下眼,又侧头看一眼那边撞得头破血流的巨龙,还是觉得颇为震惊的:“就是因为我没瞧见,所以才觉得好奇——你看它那个样子,明显是觉得与其面对你,还不如自杀来的快一些。我以前看那些恶鬼见了你都没有惊惧成这个样子的。” 贺九重淡淡地往那头瞥了一眼,然后道:“大概真是因为他本就是邪物化形的物化妖,所以对‘魔’这样类似种属的高等级压制的敏锐度要比人类更强一些吧。” 叶长生想了想,觉得这个解释倒是能说得通,再看看那边已经因为恐惧而陷入疯狂自残状态的巨龙,忍不住地就叹了一口气,有些忧伤地道:“任务完成的这么轻松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感觉到有些失落。”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的话,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道:“昨天夜里你忧心忡忡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叶长生唇角往上一弯,又笑眯眯地望他一眼道:“那时候我不是不知道你这么强么。”又感慨万千地道,“我把你召唤出来的时候,一直以为你是上天赐予我人生开挂的金手指……但是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他热情地瞧着他:“你哪是手指可以形容的,你这明明是亮闪闪的金大腿啊!”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兴致勃勃的模样,自己的唇角也略微地扬了扬。 无论是最开始修仙还是后来离开九州去修魔,他的身边骂声虽然不少,但是各种夸赞奉承的声音却也从未缺乏。无论是骂是夸,他的情绪都很少随着这些评价而波动,但是这会对着叶长生,却又全部不一样了。 他喜欢甚至于说享受于叶长生将目光投放在他身上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的叶长生眼里似乎是跃动着光亮,满满的就只有他一个人。 叶长生真心实意地怀揣着敬仰的心情将贺九重从头到尾花式夸赞了一边,想想他看不出深浅的实力,再看看那头俊美无俦一张脸和几乎没有缺憾的高个长腿,他叹息着道:“如果你生活的那个世界变成一本小说的话,你这天生就是主角的配置啊。” 贺九重闻言挑眉笑了笑:“在渡劫的时候被正道人士追杀,迫不得已选择同归于尽的主角?” 叶长生听见他这么形容,眨了一下眼道:“那你就做我的主角吧。”笑眯眯地道,“通过一个抓瞎的召唤阵被召唤出来背负血海深仇的异世强者,带着弱鸡召唤师一起走向人生巅峰的故事?” 贺九重低低地笑了一声:“听起来似乎挺有趣的?” 叶长生点点头,煞有介事:“我也这么觉得。” 再看一眼那头已经奄奄一息的巨龙,叶长生对着贺九重道:“行了,也别给他真的弄死了,去把帮我把它收回来吧。” 贺九重倒没说什么,只是微微站直了,然后倏然整个身子腾空而起,竟是直直地朝着那巨龙就飞了过去。 似乎是感觉到贺九重的靠近,那头本还在不停往结界上撞击着的巨龙一下子就不动了,它紧紧地贴着那结界,紫红色的眸子里望着贺九重的时候显现出一丝哀求。明明是个十米长的庞然大物,但是这会儿在眼前的黑衣男人面前瑟瑟发抖的模样也未免太过于凄惨了。 贺九重对这样的祈求神色自然是视而不见的,他微微摊开手,一团青蓝色放火焰自掌心轻轻跃动着,映衬着他那张俊美的脸,看上去像是来自地狱的修罗一般。 “或是自废妖丹散去修为,或是命丧于此以还血债。”贺九重淡淡地道,“本尊让你自己来选。” 那巨龙看着贺九重手里燃起的青蓝色火焰,全身颤抖得更加厉害。它的身体僵直着,连尾巴也不敢动一下,好半晌,终于对着那头低低地鸣啸了一声。 贺九重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拿着一双猩红色的眼瞧着它。 巨龙看着贺九重的表情,知道真的是没有什么能逃出来的方法了,绝望地又发出一声龙吟,头尾相接,在空中盘旋一阵,只见一粒淡紫色的约摸黄豆大小妖丹缓缓地从他嘴里飘了出来,而那妖丹又在接触到空气的一瞬间,“啪叽”一声碎裂开来,紧接着便彻底地碎成了粉末飘散在了空气里。 失去了妖丹的巨龙在一瞬间便诡异地缩小到了只有一米左右的长度,他又在原地四处盘旋一阵,身子越缩越小,须臾功夫,竟是突然化身成了一个伤痕累累的紫色龙形玉佩掉落了下来。 将紫龙佩单手接住了,再指尖一划,撤掉了附近河面之上一块空间的结界,随即一个跃步便从那河面上空回到了岸上。 正准备将手里的紫龙佩交给叶长生,然而那头的手刚刚伸出来,只浅浅地碰到了那紫龙佩的一个边角,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清这突然化妖的物件到底长着什么模样,突然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块紫龙佩竟然是硬生生地从中间碎裂开来,“啪”地掉在地上滚落到了草丛之中。 叶长生和贺九重对着这个变故都愣了愣,叶长生望望手上那剩下的半截紫龙佩,再望望对面的贺九重:“你下死手了?” 贺九重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叶长生蹲下身子将滚落到草丛的另一半紫龙佩拿起来,将两截残玉放在手里看了看,摇了摇头轻声道:“果然是这样。” 贺九重瞧他一眼:“什么意思?” 叶长生从背包里将先前从陆呈墓室里带来的那个空盒拿出来,又把紫龙佩放进了盒子里去:“还记得我一直就很奇怪十几年前这紫龙佩还没异动,怎么好好的就化妖了么,”说着又提示一般地道,“还有之前那里的那一只碎裂的羊脂玉狴犴?” 贺九重看了一眼盒子里那跟墓室里的羊脂玉相似碎裂程度的紫龙佩,似乎隐隐约约明白了叶长生的意思:“你是说有人强行让他们去化妖?” 叶长生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倒也不是说谁强行做什么,只是可能来人身上有些什么气息,催化着这两个物件起了变化。只是那块羊脂玉本来应该是化灵的料子,一催化直接就裂了;紫龙佩倒是成功了,但是看起来却也化妖得也不算完全,所以经过刚才那番折腾,妖丹一拿,自己就承受不住了。” 贺九重微微顿了顿,从他的话里似乎是捕捉到了什么,突然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人进去过你师父的那个墓室?” 叶长生的眼里有着类似的微妙,他把手里的锦盒塞进背包里,往天上看了看那轮又隐隐约约从乌云里露出一点边角的月亮,叹息着道:“我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贺九重对此表示不置可否。 看着叶长生把背包背了起来,他缓缓道:“现在紫龙佩是碎了,你打算怎么去跟秦家那个女人交代?” 叶长生眉心皱出一个“川”字,愁眉苦脸的:“你别说了,我头疼。” 贺九重大约是个天生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唇角一挑,竟然是心情颇好点样子:“你先前不是说,任务太简单就完成了,会很失落,没有成就感吗?” “我不是!我没有!我不承认!”叶长生痛苦地抓了抓头发,迅速否认三连。 但是这会儿紫龙佩毁了,就算是他否认十连也没用了。 他深深地叹一口气,望着贺九重道:“我很后悔,根据墨菲定律,如果事情有变坏的可能那他一定会变坏。我为什么要乌鸦嘴呢?我现在觉得脸好疼。” 贺九重没听明白:“什么脸疼?” 叶长生觉得自己的心好累,有气无力地解释:“被现实抽了一耳光。” 贺九重瞧一眼身旁少年人像是霜打的茄子一样的蔫儿相,低笑了一下,问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叶长生凄凄惨惨戚戚地望他,“都这么晚了,当然是先回旅馆睡觉啊。” 贺九重一挑眉,看着叶长生的眸子,道:“你看上去好像也不是那么着急。” 叶长生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一边拨打着“120”一边道:“我急啊,要是着急有用,我现在就给你先急个三天份的。” 接通了电话,朝着医院那边简单地说明了一下地上那个昏睡过去的可怜人情况,又说了一下他们的地址,等这边情况安排妥当了,这才又对贺九重道,“更何况,紫龙佩现在没了最急的又不应该是我……而且我现在有你这么粗的金大腿在手,就算毁约,秦家也拿我没办法,对吧。” 贺九重淡淡地提醒道:“你不是之前才说,拿了人家的好处,这样做太无耻了吗?” “我后悔了。我现在觉得做人还是要无耻一点的。”叶长生理直气壮地望着他道,“走吧走吧,船到桥头自然直,已经很晚了,我们也该回去休息了!” 两个人回到旅馆已经是将近凌晨两点了,刚伸手拍了拍门,没等多一会就见老板娘拿着钥匙过来开了门。 那头身上穿得还是之前那一套衣服,看样子大概是一直没睡等到了现在。 老板娘将两个人迎进来,脸上才微微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叶长生小声地问到:“天师的事情办好了?” 叶长生点点头,叹着气道:“一半一半吧。”看着那头似有不解,也没打算再细解释,只是又说了一句,“只不过县里的那个杀人犯倒是已经解决了,以后老板娘你接待租客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了。” 老板娘闻言先是一惊,随后便是一喜,看着叶长生道:“那杀人犯是……” 叶长生就没说话了,只是笑着望她。 老板娘一看到他这个表情,心里便立刻意识到这大概真的不是人犯下的案子,心里虽然怵得慌,想着这案子大约在这县城历史上也要成悬案了,但是好歹事情解决了,结果总不算坏。 只不过,就算事情解决了又怎么样呢?老板娘心底叹着气,自己这屋子里毕竟死了人,还是横死,名声已经坏了,以后只怕就算没什么鬼怪了生意也难做了。 叶长生似乎是看出了她的烦恼,眨了一下眼,突然道:“老板娘知道所谓的猎奇心理吗?” 那头一愣,望了望他下意识地反问:“什么意思?” 叶长生笑了笑:“这世界上总有那么一部分人日子过得太舒心了,就总是想去别的地方探探险,找点刺激。如果你们能将这次的悬案发生点作为噱头,吸引那些喜欢去凶宅探险的人过来入住体验,说不定另辟蹊径也可以起死回生呢?” 说完看一眼时间,也就不再多说了,同贺九重一道就回了屋子去。 上楼的工夫,贺九重睐一眼叶长生,压低了声音道:“说吧,突然这么好心,又是起了什么心思?” 叶长生弯起唇角,笑的眉眼弯弯:“诶嘿,我师父的坟毕竟在这儿,以后说不定还要经常过来两趟。我给她个建议帮她一把,说不定以后再住宿,费用可以全免呢。” 贺九重看着他眼里闪过的一丝小小的狡黠,心里痒得厉害,忍不住就伸手在他的耳垂上轻轻地捏了捏。 “行了,睡吧。七天的时间,现在过了零点已经算是第五天了,你还是好好想想睡醒了之后怎么解决这个紫龙佩的事情吧。” 第二天依旧是个阳光明媚的天,叶长生这次倒是一早就醒了过来,心情颇好地哼着小曲去浴室洗漱了一下,然后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围着房间收拾起了自己四处乱放的东西。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跟昨晚垂头丧气一点都不一样的小模样,眉心微动,开口道:“看样子心情不错?” 叶长生回头望望他道:“还不错。”将所有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将背包背到了背上,神采飞扬地道,“笑也是一天,哭也是一天,开心是一天,不开心也是一天。那我为什么要不开心呢,对吧亲爱的。” 又对他道:“我收拾好了,现在就走吧。” 贺九重望他一眼,没反驳他,跟着他便下了楼。 楼下老板娘已经在前台等着了。 虽然今天她没有化妆,但是整个人的精气神明显比之前好了太多。她望着叶长生他们带着行李箱走下来,笑着迎上去道:“小哥是要回去了?” 叶长生点点头:“事情该做的也做了,做不好的也没办法了。”将行李箱搁到地上,“老板娘退房吧。” 那头“诶”地应了一声,将这两天的房租和一张定期两万的存折一齐递了过去。 “我这钱也不多,就当是给叶天师和这位小哥出个路费,天师千万不要嫌弃啊。” 叶长生倒也没有推辞,笑眯眯地把钱接了过来,摆了摆手道:“只是希望下一次我再过来这里,老板娘你已经生意红火,恢复元气了。” 老板娘感激地点点头:“那就借天师吉言。” 将房间钥匙交还给那头,叶长生带着贺九重将已经碎裂的紫龙佩重新放回到了陆呈的墓室中,又给那头烧了些纸钱做了祭拜后,这才和贺九重又坐着高铁又回了X市。 回来时时间已经不早了,两人直接打车回到了自家楼下,两人在附近找了个饭店吃了顿饭后,叶长生又就近找了家玉器行花了两百块买了个巴掌大的玉佩。 贺九重挑挑眉,看着那头美滋滋地付了钱,脸上有些疑惑:“你买这个干什么?” 叶长生奇怪地看他一眼:“给秦潞的紫龙佩啊!” 贺九重:“……” 叶长生将那块比石头价值高不了多少的玉佩对着光看了看:“你看。晶莹剔透的,多好看!” 贺九重脸上表情微妙:“‘佩’是有了,‘紫’和‘龙’在哪?” 叶长生高深莫测地道:“在你我的心里。” 贺九重:“……” 叶长生:“……我是认真的。” 贺九重点点头:“看出来了。” 叶长生满意的也点点头,笑眯眯地将那块既不是紫色又没有龙纹的玉佩用个盒子装了随手放到背包里收了起来,然后对着贺九重缓缓地开口道:“秦三爷遗嘱上说的,是‘谁能够得到叶长生的认可,从他手里拿到紫龙佩,谁就能继承家产’,既然如此,只要我说这是紫龙佩,又有谁敢说这不是呢?”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的模样,唇边溢出一点笑来:“这就是你们说的‘指鹿为马’?” 叶长生摇摇头,意味深长地道:“不,我这是正宗的狐假虎威。” 48.紫龙佩(五) 第四十八章 秦潞在知道叶长生和贺九重从Q省回来的第一时间, 就打了电话过去联络的。手机的铃声响了很久,直到电话都快因为那头长时间未接听而自动挂断时, 那边才传出了一个略带几分惺忪睡意的年轻嗓音来:“秦小姐?” 秦潞“嗯”了一声, 略有几分迟疑地道:“叶天师是……休息了?” 隔着电话, 能听见那边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动静,随即便是拖鞋在地砖上踢踢踏踏的声音,那头像是从床上起来走到了另一个地方,声音清醒了一点:“嗯, 下午才坐了车从Q省回来, 这几天都没休息好,所以回来就睡了。” 叶长生这么一说,秦潞的话倒是不好将自己的意图问出口了。 “那我这通电话打的倒是挺不识趣的了。”她坐在椅子上,手指顺着椅子扶手的曲线缓缓摩挲了着, 稍稍地顿了顿才对着那头道:“天师此行……一切都还顺利吧?” 那头听着她的话, 立刻便笑起来:“秦小姐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拐弯抹角了?你是想问我紫龙佩有没有到手吧?” 秦潞听叶长生主动问出来, 一直浅浅皱着的眉心也舒缓了几分。她拿着手机从椅子上站起来,缓缓踱步到窗边,透过巨大的窗户看了看外头的景色,口中问道:“听天师的语气,想来应该是顺利的了?” 叶长生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说话的声音让人听着有些微妙:“大体上看……应该算是的。” 秦潞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话中的这一丝微妙, 眼角稍稍地往手机那侧瞥过去道:“那紫龙佩?” “哦, 那个啊。”叶长生听见这个, 瞬间声音便轻快了起来, “那个我已经拿到了。” 他笑着开口道:“只不过今天回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就没再知会你。你看这样吧,明天上午还是秦三爷的那套别墅,我找个时间把东西给你送过去?” 若是按以往秦潞的性子,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她绝对是宁愿连夜让人将叶长生请过来,也是不愿意再多等半分钟的。毕竟现在关于她父亲财产的归属权争夺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刻,多耽搁一秒,她就要再寝食难安一秒——这种无法掌控全局的感觉对于她几乎是不能忍受的。 但是问题在于,偏偏叶长生不是以往的那些普通人。 光是他本身也就罢了,更麻烦的,是在他身边还有一个光凭借着气势就能压垮一个人的神秘人。 秦潞一想起那个过往履历一片空白,像是突然凭空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总是与叶长生同进同出的拥有一双可怕的猩红色眼眸的男人,心里头不自禁地还是生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 对于秦潞来说,如果这世界上的人分为对她有用和无用两种的话,那么叶长生和那个叫做“贺九重”的神秘人不但是属于有用,而且还是她绝对不会想去得罪的那一类。 “那就明天中午之前吧。”秦潞思考了一下回答道,“明天上午九点左右,我会派人过去接你们。” “那就九点吧。”那头的少年人像是对此也没什么异议,轻松地应了一声道:“这么定了。那就明天见了,秦小姐。” 说着,在得到秦潞礼貌性的回应后“嘟”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这头与叶长生确定过了时间,秦潞终于暂时感觉安心了一点。将手机随手放进口袋,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又从一旁的矮几上摸了根细长的薄荷烟点燃了放在嘴里吸一口,然后缓缓吐出一个淡白色的烟圈。 自从她看见她父亲的那份遗嘱之后,秦潞就开始刻意地将其他所有人都和她父亲秦三爷彻底地隔绝了开来。 虽然以周慈为首的秦家养子还有一些她爸在外留下的野种对她这样专横的行为很是看不惯,但是无论如何,她好歹是秦三爷名下唯一正经入了户口的秦家大小姐,而且这么多年又一直是在替三爷处理着公司里的大小事务,积攒下来的威严也不是随便一个阿猫阿狗就能公然挑衅的,所以这一个多月下来倒也算是勉强维持了面子上的平静。 想到这里,秦潞微微眯了一下眼睛:只不过半个多月之前,她父亲的病情突然恶化起来,为了安全起见,她只能委托心腹先将他送去了她自己名下的一所私人医院,而且,为了避免有其他人暗中下什么手脚,她只好继续待在这个别墅里掩人耳目。 虽然她已经尽快地找到了叶长生,意图从他的手里拿到紫龙佩,但是时间终究还是差了一点——实际上,早在四天前的夜里,她就已经接到了一通来自她那所私人医院,报告三爷死亡讯息的电话。 秦潞微微眯了眯眼睛,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不管怎么样,她父亲已经死亡的消息在她拿到紫龙佩之前还不能被别人知道。 她还差一点。 就只差那么一点了。 她决不允许那些空有一肚子野心坏水,却没有半点办事能力的酒囊饭袋染指属于她的东西! 秦潞静静地坐在窗边将手里的那只烟吸完了,正又掏出手机准备给自己的司机打个电话,告诉他明天早上记得去叶长生那里将人接过来,只是电话还没播出去,却听门口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谁?”秦潞将手机放下来,微微掀了眼皮朝着门的方向望了一眼,声音里带着些警惕。 “大小姐,是我。”外面传来菲佣那蹩脚的普通话,“周慈少爷他们突然上门,说是有些事情想要找大小姐商量商量。” 秦潞冷笑一声,隔着门漫不经心地回道:“他有什么资格来找我商量事情?”又不耐烦地吩咐道,“去跟他说,今天太晚了,我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让他们明天下午再过来。” 那菲佣听着秦潞的话却还是没有离开,站在门外吞吞吐吐地:“大小姐,你还是先开开门吧。周慈少爷看着很急,万一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呢?” 秦潞几乎是一瞬间就感觉哪里不大对劲。 她平日里说话一直都是说一不二,底下的佣人哪个敢在她已经明确表达出自己的意思后还敢凑上来替那些她厌恶之极的挂着秦家养子名头作威作福的外姓人说话? 不动声色地从身旁的抽屉里摸出一把小巧的银色手q塞进袖口,缓缓踱步到门前伸手拧开了门栓,一抬眼,正见以周慈为首的一群人站在门前。 周慈看着秦潞,微微笑着收回了压在费用太阳穴旁的深黑色手q,对着秦潞道一句:“晚上好啊——不愧是秦家正经的大小姐,做事派头比其他人不知大到哪里去了,就是我想要见上一面也是困难的很。” 秦潞眸子在看见周慈手上的手q时微微深了深,声音略有些沉冷:“周慈,你这是什么意思?” 周慈笑了笑,藏在镜片后的眼睛闪着一丝如毒蛇般森然的光:“没什么意思,我就是这么久没见三爷,心里头挺挂念他的,想要过来探探病再跟他说说话——毕竟我也算是三爷亲生栽培起来的。他这会儿病了我却不在跟前伺候,于情于理也实在说不过去啊,你说是吧大小姐?” 说着,朝身后左右使了一个眼色,两个看起来人高马大的保镖连忙上前,将秦潞牵制住拖到了一边。 “周慈!——你敢!” 秦潞看着自己被从门口拖出来后,周慈抬步便想往屋子里走,心底一沉,顿时怒斥了一声。 那头却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的气声儿,几步走到床边,毫不迟疑地一手将上面盖着的棉被掀开,然后看着底下那个家人,眼底划过一点讥笑,转过头来问着秦潞:“这就是你这么多天一直亲力亲为地照顾着的三爷?” 他转过身:“你骗我们骗的可真是用心啊——难怪你不让其他人来屋子里见三爷。秦潞,你在计划着什么?” 秦潞瞧着那头眸色有些冷,好一会儿才道:“我倒是没见过谁探病还会带着q过来的。周慈,你想造反吗?” “造反?”周慈阴森森地扯着唇笑了一下,“造谁的反?秦家是三爷的,可不是你秦潞的。三爷还没放话说要把家业交到你手中去吧?” 秦潞被周慈戳到了痛处脸色蓦地沉了下来,正在心里揣测着那头到底是从哪听到了什么风声时,却听到那头蓦然开口问道:“听说,三爷的遗嘱里写着,只要谁能拿到紫龙佩,谁就能够一个人继承秦家所有的家业?” 秦潞心底略微一动,下意识地抬眼朝他望了过去。 只见那头眼底闪烁着一丝遮掩不住的得意,声音慢悠悠的:“你之前让我找的那个姓叶的男人,听说他已经从Q省那边回来了?” 秦潞眯了下眼,终于忍不住开口,沉声道:“周慈,你究竟想干什么?” 周慈幽幽一笑,阴毒的视线缓缓地在秦潞身上移动着,声音里带着一种兴奋与狂乱:“我给你们秦家当狗的日子已经够久了,秦潞,也该是时候让你尝尝这种一无所有的滋味了。” 而与此同时,在X市的另一头,被秦潞一通电话从睡梦里吵醒的叶长生坐在客厅里喝了杯水,挂完电话后才又溜溜达达地回了屋子。 贺九重掀开眸子望他一眼,道:“秦家的女人催的这么急?” 叶长生脱掉外套又赶紧钻进了被窝里,用被子将自己盖严实了,抬着眼望着那头道:“毕竟秦家家大业大,各路牛鬼蛇神都多,耽搁一分钟中间就不知道要再生多少变故。嗯,毕竟是豪门争斗嘛,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贺九重又瞥一眼被叶长生搁在床头的那个装了玉佩的小盒子,似笑非笑地道:“你对着那头撒谎的时候,还真是脸不红心不跳。” 叶长生眨了下眼,理不直气也壮地道:“我撒什么谎了?”又道,“秦潞问的是说紫龙佩我拿到没有——我当然是拿到了。只不过那东西实在太不争气,刚刚到了手自己就碎了,我有什么办法?” 贺九重扬扬眉头,指尖捻了捻他额前散落下来的一缕碎发,问道:“那你明天就真的准备带这东西过去糊弄秦潞?” “什么糊弄?说的这么难听。我这是有理有据、合情合理地对不可逆转的结果进行适当的补救和再加工。” 叶长生说着,笑眯眯地往那头睐一眼:“所以,亲爱的你明天一定要紧跟着我。万一那头因为过度的惊讶与喜悦而导致一些不必要的矛盾发生时,你一定要记得保护好我。”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的模样,愉悦地勾了一下唇。 指尖自他发梢往下滑落,顺着他的眉心划过他的鼻梁、嘴角,最后在他尖尖的小下巴上轻轻地捏了一下:“嗯。睡吧。” 得到了来自金大腿的承诺,叶长生心满意足地露出一个安心的笑来。闭上眼睛又在他手上蹭了蹭,快速地说了一句“晚安”,随即乖巧的闭了眼,任由先前被打断的睡意再次翻涌了上来。 第二天叶长生起得很早。 心情不错地洗漱完毕后从楼下买了早点,和贺九重正吃到一半,突然就听门外传来了一阵略有些急促的敲门声。 叶长生和贺九重对视一眼,随即放下手头吃到了一半的包子,拿起餐巾纸擦了擦手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是一个西装革履但面相却有些凶的男人,他打量一般地将叶长生上下看了一遍,随后才道:“叶长生吗,大小姐让我接你去三爷那里。快点走吧。” 叶长生瞧着外头男人和之前秦潞派来的那人完全不同的说话态度,漆黑的眸子微微闪烁起一点微妙的光。他没有动,只是半靠在防盗门上,带着点笑模样望着那男人道:“我记得秦小姐跟我约的是九点派人来接我,现在好像还不到七点?” 男人看着叶长生眉头皱了皱道:“我不知道,我只是听大小姐的意思是让我现在立刻就将你带过去。”说着,伸手过来就想抓着叶长生的胳膊将人拖出来。 叶长生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避开了男人伸过来的手,笑眯眯地道:“这可不行。我是这人吧,最守时了。约好了九点,多一分少一秒都不算是九点。” 看着那头明显不耐的脸色,他唇角上扬着,慢吞吞地道:“而且我早饭还没吃完呢。” 屋外的男人听到这儿,彻底便失去了耐心,往里头走了几步便想要强行将叶长生带走,然而还不等他的手触碰到那头的叶长生,却见一道黑色的身影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倏然闪到了他的面前。 接近着他只觉得喉咙一紧,自己竟是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掐着喉咙然后缓缓地提到了半空中。 他的手慌乱地在自己的空荡荡的脖颈处摩挲着,双脚紧绷着挣扎着,试图想要重新在地上找到支撑。因为缺氧而充血的眼睛艰难地向下望叶长生和他身边的贺九重望去,一张脸上浮现出混合着痛苦和惊恐的绝望。 贺九重手里带着一杯豆浆递了过去,将视线在叶长生身上扫了一下:“他没碰到你吧?” 叶长生笑眯眯地:“你在质疑你自己的反应力吗?” 说着,接过贺九重递来的豆浆,“啪”地一声将管子戳破了上面的包装纸插/进去吸了一口,然后靠着沙发欣赏了一会儿那头在半空中的挣扎,又小口地吸了一口豆浆,掀着眼皮瞧他道:“知道为什么我为什么不信你是秦潞派过来的人么?” 糯米似得小尖牙在吸管上咬了咬,含糊不清地笑着道:“因为秦潞手下的人到我这来,大概是不敢像你这么态度蛮横的。” 那头已经缺氧缺得眼前一阵阵发黑了,他徒劳地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地嘶哑着开口:“求……你……饶、饶我……命……” 叶长生歪歪头:“知道错了?” 那边赶紧艰难地点了点头。 叶长生看着,觉得满意了,侧了头朝着身旁的贺九重看了一眼。那头手上微微一动,紧接着那个浮在半空的男人瞬间便像是失去了支撑一般跌落了下来。 双手捂着自己的喉咙撕心裂肺地咳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等自己稍微能喘上点气儿的时候,就见身边突然一道阴影覆过来,一侧头,竟然是叶长生捧着手里的豆浆走到他身边蹲了下来。 纵然身边那人此时顶着这张白净弱气的脸,看上去就像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学生模样,但是经过刚才的事他却也不敢再小看他,见他凑近了,身子下意识地就发着颤往后退的远了点。 “你是谁的人?” 男人嘴唇紧紧抿了一下,看样子似乎是不想开口。 叶长生也不急,只是晃了晃手里只剩下一半的豆浆,笑得一脸纯良地对那头诚恳地道:“你应该知道,其实我们也不是什么好人,对吧?” 男人下意识地抬眼,视线透过叶长生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有着一双异常的猩红色眼眸的贺九重,浑身抖了一抖,终于还是艰涩地开了口:“周、周慈。” “哦,是他啊。” 叶长生点点头,随即单手撑着下巴,有些纳闷地望着面前的男人道:“我知道柿子要挑软的捏,我看起来也的确好欺负,但是光天化日地在大街上绑架一次也就够了,这会还叫人跑到我家里来绑架第二次,你说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那头的男人身子又微微颤了颤,并不敢随便接话。 “说吧,他这次是要你带我去哪?” 男人迟疑了一下,但是也不敢再隐瞒,低声道:“就是三爷的别墅……他吩咐我尽快将你和‘紫龙佩’一齐带过去。” 叶长生眨了下眼,脸上漾开点明悟的笑意,一口气将剩下的豆浆全部喝完了,随手将空了的杯子扔进垃圾桶,拍了一下身上衣服的皱褶,点了下头道:“好在我这边也准备的差不多了。行,那我们就走吧。” 男人惊讶地抬头望了叶长生一眼,似乎是有些不可置信:“什么?” “我说我明白了。”叶长生溜溜达达地回了卧室,将自己的背包背上了,然后冲着依旧还坐在地上的男人弯出一个笑,他的唇角上扬着,隐约能看到里头一点小尖牙,“我们走吧。” 一路车子开得飞快,八点刚过,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就已经抵达了别墅。 坐在车里缓缓摇下车窗,抬起眸子往别墅那头看了一眼,带了点兴趣地道:“周慈现在就在里面?” 坐在驾驶位的男人通过前头的车内后视镜往后排的那两人快速地瞥了一眼,然后带着点复杂的心绪波动点点头应了一声。 “那我就先进去了。总不好意思让人在里头久等吧。” 叶长生推开车门,对贺九重看了一眼,道:“你的破坏力太强了,就怕控制不住里面一屋子人都不够折腾。等我二十分钟,我先进去看看,要是有什么事儿我再叫你。” 贺九重眸子在他身上定了定,道了一声:“十分钟。” 见那头无奈地点了点头应下了,便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目送着他下了车。 叶长生下了车,微微仰头看着头顶上已经开始刺眼起来的阳光,然后愉悦地露出一个笑来:“今天的天气看样子不错。” 屋子里头开门的不再是之前的菲佣,而是另一个保镖模样的男人,他看了叶长生一眼,便一言不发地将两人都带进了屋子。 屋子里头早已经坐满了人,这会儿看着有人进来了,便一齐将目光投在了新进来的那个少年人身上。 周慈原本坐在沙发上,见到了叶长生眼里微微亮了一下,扬着笑就朝着人走了过来:“几天不见,叶天师过得好吗?” “还好,还好。只不过大概是没有周先生过得那么好的。” 叶长生脸上也扬着点笑,视线掠过周慈落在了另一旁坐在三四个保镖中间,双手被反剪到身后绑住了,一脸怒色,看起来就像是被挟持了的秦潞,随后又移回到了周慈的身上:“翻身做主人的感觉如何?” 周慈脸上的笑意深了一点,他对着叶长生道:“那就要看叶天师肯不肯帮忙了。” 叶长生半压了一下眼皮瞧他,笑着道:“豪门大家的争斗,我一个神棍能忙得上什么忙?” “那叶天师可就是太谦虚了。” 周慈知道叶长生是在跟自己打哈哈,眯了一下眼睛,索性就把话挑明了:“早些时候,我们已经确认了秦三爷的死讯,今天下午律师就会过来宣读三爷的遗嘱。” 他望着叶长生道:“遗嘱的事情想必之前我们的大小姐也跟你说过了,那么这紫龙佩——” 叶长生点了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哦,原来你也想要紫龙佩啊。”又微微歪了歪头,似乎是有些苦恼,“但是毕竟紫龙佩只要一块,我是先答应的秦小姐,只怕这次要对不住周先生你了。 周慈扯着唇笑了笑道:“你肯答应秦潞,无非也就是她答应了给你什么好处。这样吧,无论她答应了你什么,我都给你三倍——只要你肯把这紫龙佩交给我。” 叶长生视线在周慈脸上定了定:“真的?” 周慈藏在镜片后的眼睛微微一闪:“当然是真的。” 被迫坐在一旁的秦潞听到这儿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忍不住地怒声喊了一句:“周慈,你不要欺人太甚!” 周慈微微挑眉,像是炫耀似的回头瞧她一眼,但却是没对她做什么回应,转而又回过头望着叶长生道:“你意下如何?” 叶长生倏然就笑开了,他一双眼笑成弯弯的月牙状,声音听起来异常地轻快:“不是我不相信周先生,只是秦小姐当初让我找紫龙佩的时候,可是答应了等继承了家业后,将秦家一半的公司股份都送给我。” 他望着周慈:“周先生这会儿答应我给我三倍,岂不是除了我那份儿还要再白送一个秦氏给我?哎,这可怎么好意思。” 周慈脸上的笑一瞬间便僵硬住了,他微微眯着眼,眼底浮起一丝阴冷之色:“所以你还是选择秦潞?” 叶长生眨眨眼:“什么选择不选择的,我们做生意的还是得讲究个诚信吧。毕竟是先答应那头的事,秦小姐可是连定金都先付给我了,我要是毁约,多坏我的名声——以后生意做不下去了可怎么办。” “真是令人感动的精神。” 周慈冷笑了一声,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黑色的手q,拇指轻轻一掰,拉开了保险栓。黑洞洞的q口对着叶长生的眼睛,他的声音压得极低:“看来你是想敬酒不吃吃罚酒?” 叶长生望着那把顶在自己眼前,随时都可能走火的黑色手q,神情竟然还是异常轻松的,他视线往上抬了抬,朝着周慈笑得眉眼弯弯:“不好意思,周先生,我不喝酒。” 说着,几乎是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那个看上去纤瘦得仿佛没有丝毫攻击力的少年蓦然对他出了手。 偏头避开那q口上前两步,手上一张定身符“啪”地拍到了他的手背上,与此同时,趁着那头动弹不得的瞬间,靠近了屈膝猛地向他下面的要害部位重重地一撞,然后另一只手扣住他的手腕往外一折,那黑色的手q在他掌心轻轻一转,竟是瞬间便易了主。 屋子里的保镖看着这幅情况都立即拔了q朝着叶长生的方向举了起来,只是这会儿周慈已经落入了叶长生的手里,一群人手握真枪实弹,但是却也不敢轻举妄动。 叶长生踩着周慈的大腿让他半跪下来,冰冷的q口牢牢地贴着他的太阳穴。他依旧笑眼弯弯的,白皙清秀的脸上一片纯良乖巧:“我这个人最惜命了,所以我不怎么喜欢有人拿q指着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周先生?” 手q已经被他自己拉开了保险栓,这会儿贴在他的头上,周慈似乎隐约都能嗅到空气中漂浮着的硝烟味。 他略有些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随即却是冷冷地朝着身边的那一群保镖呵斥道:“把q收回去!” 那群保镖面面相觑,似乎有些犹豫。 叶长生继续笑着,但是扣着手q扳机的手指却明显地紧了紧。 周慈额头开始冒出冷汗,他这次是真的有些急了,连忙大声地道:“把q收回去!快点!收回去!” 周围的保镖动了动,还是又收回了q,站回了之前的位置。 叶长生满意地笑了笑,他摸索着手中的q支光滑的外壳:“不愧是能在秦家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周先生还是识时务的。” 周慈神色极难看,因为他手上那张诡异的符纸,他现在就连轻微的动弹都做不到。 再开口,他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你想怎么样?” 叶长生歪着头思考了一下,然后往沙发那头被用绳子绑着的秦潞看了一眼:“把她先放了吧。” 周慈脸色更阴沉了。 叶长生拿着q在他太阳穴上戳了戳,笑嘻嘻的:“怎么,你不愿意?” 周慈将自己的牙都快咬碎了,半晌,冷笑道:“有本事你就开q,我倒是看看你敢不敢好好地在手上沾上一条人命。” 然而他话音未落,就见叶长生突然朝着他的大腿开了一q。 q法稍稍失了点准头,子弹擦着他的膝盖深深地被镶嵌进了地板里,空气中的硝烟味更重了,要不是有定身符固定着身子,周慈几乎是一瞬间就软了下去。 “偏了。”叶长生歪了歪头,随即将还略微飘着白烟的q口抵上周慈的额头,笑着瞥了他一眼,“不过这次这么近的距离,应该不会偏了,你说呢?” 周慈整张脸上的血色尽褪,他嘴唇哆嗦了好几下,然后疯了似的地大吼道:“快把秦潞放了!快放了!” 保镖们这次也不敢再迟疑了,赶紧解开了秦潞手上的绳子,然后将人送到了叶长生身边。 秦潞微微活动着自己被绑的有些血流不畅的双手,再看着叶长生,一时间也觉得有些心情复杂。 她到底还是看走了眼。 她之前对叶长生之所以有所忌惮,大部分还是因为他通鬼神的本事和身边那个令人胆寒的贺九重。但是她没想到的是,原来就算没有贺九重,这个叶长生本身也不是什么可以小觑的人物。 她又看了一眼已经明显脸上浮现出惊慌的周慈,再看看叶长生拿着枪时那笑意自若的模样,心底不由得再次暗暗庆幸,当初她选择的是与叶长生合作,而不是像周慈这样地犯了蠢。 “多谢。”秦潞抿了抿唇,终于还是在叶长生身边低低地道了一句。 叶长生微微掀起眼皮瞧她一眼,脸上依旧笑意不减:“为顾客做最贴心的服务一直是我做生意的宗旨。秦小姐满意的话记得给我五星好评哟。” 说着,又垂下眸子淡淡道:“只不过,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三爷的死讯已经瞒不住了,就快点一次性将事情都处理完吧。三爷的律师你能联系上吗?” 秦潞一怔,立刻道:“我现在就让他过来。” 叶长生点点头,又掀了周慈手上的那道定身符,笑眯眯地将人扶起来,又将手q塞回了他手里:“俗话说的好,和气生财嘛。都是给秦家做事的,何必弄得这么剑拔弩张呢?” 周慈眸底神色明明灭灭,他握着手里的手q,一时因为看不清眼前这个少年人实力的深浅,竟然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来。 那头倒像是丝毫不在意这屋子里一群人都是拿着足以将他打成筛子的热武器,反而是舒舒服服地找到沙发上坐了,轻松惬意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就在屋子里微妙的气氛达到高/潮时,门外突然“轰隆”一声,只见门口的防盗门像是被爆破了似的,连带着门框和周围的墙皮飞出几米远,然后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缓缓地踏着阳光从那空洞洞的本该是门的地方走了进来。 纯黑中泛着奇异的猩红色的眼眸掠过屋内众人,然后落到了正坐在沙发上怡然自得的喝茶的叶长生身上,声音淡淡的:“还没结束?” 叶长生捧着茶杯,怜悯地看一眼第二次被贺九重破坏了的大门,老老实实地道:“等着秦小姐找律师来呢。” 贺九重闻言,又缓缓地将视线挪到了一旁的秦潞身上。 纵然这会儿的贺九重已经将自身的气势收敛了很多,但是秦潞瞧着他,还是打从心底地觉得有些恐惧。垂在身侧的手悄悄地握起来,竭力不让自己的怯意那么明显,她冲他点点头道:“律师半个小时之后就到。” 贺九重听到了回答,脸上的表情也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只是饶过她径直就往叶长生的方向走了过去。 如果说刚才周慈还一直盘算着要再动用武力将叶长生手中的紫龙佩抢过来的话,这会儿看到贺九重徒手连着墙皮一起掀开一扇门的非人的力量后,他心里的那一丝念头不但消失得干干净净,甚至还想要立刻拔腿从这个屋子逃出去。 虽然他一直都觊觎着秦家的家业,但是这一切的前提必须得是他还有命去享受!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又有些嫉恨起秦潞:凭什么,凭什么她天生就那么好命。不但是名正言顺的秦家大小姐,这次还能得到叶长生的援助! 凭什么她就天生得高他一等呢! 但是周慈在想什么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自然都是不在乎的。 屋子里本来微妙的气氛自从贺九重的出场之后开始转变成另一种模式的微妙。除了叶长生和贺九重之外,包括秦潞在屋子里都有些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熬过了半个小时,将带着秦三爷遗嘱的律师等到了屋子,秦潞这才微微地松了一口气。 遗嘱的宣读过程按部就班,读到“经过陆呈之徒叶长生的认可,从其手中拿回紫龙佩者,可继承我名下所有公司股份”时,叶长生便从包里掏出了一个小盒子,然后挥了挥手表示存在感地道,“行了,紫龙佩我已经拿到并准备送还给秦潞秦小姐了,剩下的事情应该就不归我管了吧?” 律师一愣,随即道:“这还需要叶先生您再在这份相关的声明上签个字。” 叶长生点了个头,粗略地扫了一眼,然后拿过笔“唰唰唰”地在上面写下龙飞凤舞的三个大字。 “还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了。”律师检查了一遍,然后点了点头道,“叶先生您可以先离开了。” 叶长生应了一声,然后朝秦潞招了招手道:“秦小姐,方便的话,你过来送送我吧。” 秦潞点点头,将叶长生和贺九重一直送到了别墅外,那头才将手里捧着的盒子叫给了她。 秦潞接过盒子,正准备打开来往里面看一眼,但是手刚摸到上面的盒盖,叶长生却突然伸手将那盖子的边角压了一压。 “……叶天师这是?” 叶长生笑了笑,意味深长地道:“只要我承认了这是紫龙佩,律师承认了这是紫龙佩,这盒子里头装着的紫龙佩到底什么模样,秦小姐看不看又有什么必要呢?” 秦潞一怔,瞬间便明白了叶长生的意思。 她心情略有些复杂地看了一眼手上的盒子,但只一瞬她的表情便又恢复如常。将盒子单手握住了,她对着叶长生点了点头道:“叶天师说的是了。” 叶长生见她明白了,满意地弯了弯唇道:“那么,秦小姐交给我的任务我也算是圆满完成了?” 秦潞便笑道:“这次的酬劳我会尽快给叶天师汇过去,我答应过的三个要求也不变,只要叶天师需要我帮忙,我一定哪怕上刀山下油锅,我也一定会尽量满足天师的要求。” 叶长生眉眼弯弯地瞧她一眼,摇头道:“要是真的上刀山下油锅,我倒是不敢来找你了。” 说着又挥了挥手,同贺九重一齐往路边那辆秦潞给他们叫来的私家车走去。 用眼尾压着瞥一眼叶长生,贺九重似笑非笑的:“说的冠冕堂皇,其实你也就是不想让那个女人瞧见你拿块石头似的玉装作紫龙佩糊弄她罢了。” 叶长生眨了眨眼,笑的一点都不心虚:“啊,是啊。很明显吗?” 贺九重侧头睐他一眼,忍不住唇角也些微地扬了扬:“接下来呢?现在时间还早准备去哪?” 叶长生拉来车门和贺九重一前一后坐进了车里,想了想,笑嘻嘻地道:“先去吃个中午饭,回去休息一会儿下午我们两个就去逛逛街,买点年货回来屯着吧。” 他望着贺九重,一双眼睛因为期待而闪烁着好看的光:“这可是我们两个在一起之后过得第一个新年呢!” 49.小甜饼(一) 第四十九章 已经快到小年, 一年将近尾声,处理完秦潞那头的事情后, 叶长生终于开始休起了自己迟来的假期。 一点钟叶长生带着贺九重出了门, 打了个车便直奔市中心的商场而去。 贺九重觉得叶长生一脸雀跃的样子十分有趣, 忍不住问他道:“过个年罢了,你怎么这么高兴?” 叶长生回头瞧瞧他,倒是一脸理所当然:“高兴啊,为什么不高兴!这可是我们凡人一年当中最期待的日子了。” 贺九重挑挑眉, 似乎是带了点好奇地问道:“有什么说法?” 叶长生笑眯眯地:“能放假啊。” 贺九重:“……” 叶长生往他身边挤了挤, 然后探过身子对他透过车窗朝外指了指那些承载了大包小包,飞快地在马路上飞驰的摩托车群:“看见了吗?” 两人贴的实在是太近了,少年衣服上干净的洗衣粉的香气混合着他自己本身一点偏甜的淡香,透过温热的呼吸在这异常狭小的空间里传过来, 让贺九重的眸色瞬间沉了一沉。 勉强压抑着心里那簇烧的正旺的邪火, 顺着叶长生手指的方向往外瞥了一眼:“怎么了?” 叶长生又把身子缩了回去, 侧着头看他道:“那些都是从全国各地来X市打工的人,一年到头可能正经能休个长假回家看看的,也就只有春节这一个节日了。” 他用手肘抵着车窗,单手撑着自己的脸侧,唇角扬着弧度:“这是一年中, 难得的国家和老板都给你时间, 要你和家人一起团聚的节日呢。” 贺九重也侧头回望着叶长生。 先前贴近时那样叫人有些迷乱的气息稍稍淡了一些, 但这并没有浇灭他心里的那团火, 反而因为某种不满足, 他的喉咙竟然变得更干渴了起来。 他深深地坐在自己不远处的那个笑意闲适的少年人,唇角些微的勾起,开口时声音带着一丝低哑:“叶长生,是不是这段时间我未提起,你便忘了还欠我一个答复这件事?” 他低笑一声,漆黑的眸子在光线的折射下,不知怎么竟泛出一丝猩红色的光泽:“我要的,可不是当你的什么家人。” 叶长生略微一顿,看着贺九重的模样,一时间竟然觉得被他那仿佛像是带着热度的视线撩得心里头有些痒。 他眨了一下眼,唇边的弧度却是没有变,只是一双乌黑的眼睛笑意灿然。他开口,声音干净澄澈,字字清晰:“嗯,我知道的。” 车子开了一个小时开到了目的地,刚一下车,叶长生兴冲冲地拉着贺九重就坐着电梯往顶楼去。 玻璃的电梯数字一格一格地往上升着,侧头瞧一眼身边被人群挤得面色略有些难看的贺九重,叶长生突然开口喊了他一声,道:“亲爱的。” 贺九重半压着眼皮瞧他一眼。 叶长生仰着头,笑得眉眼弯弯,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将他的表情的浅浅地氤氲了开来:“我们来约会吧。” 贺九重明显是不懂什么叫做“约会”的,微微扬了扬眉头,重复了一遍问道:“约会?” 叶长生弯弯的黑色眼眸里闪烁出一丝狡黠,他并不解释,只是趁着电梯停下开门的那一瞬间,自然地伸手拉住了贺九重的手,顺着密集的人群往电梯外走了出去。 他唇角上扬着,脸上写满了显而易见的愉悦:“不明白也没关系,今天的行程安排就交给我吧。” 贺九重站得比叶长生略后了半步被他拉着往前走,稍稍压下眼皮瞧着那头拉着自己的那双白皙的、比自己小了两号的手,眸子地泛起一点隐约的笑,好半晌,淡淡地应了一句“好”。 叶长生首先拉着贺九重直奔了一家人潮涌动的火锅店。 空气里弥漫着的火锅鲜辣味一阵阵地飘过来,明明还未见到食物,肚子却像是先一步起了反应,忍不住就觉出了几分馋。 虽然这会儿并不是饭点,但是火锅店里排队的人也不见减少。前头的人一个个拿着号,等到了叶长生这里,拍号都已经突破了一百大关。 瞥一眼手上出号票上标注的等待桌数,将票随手揣进口袋里,拉着贺九重又出了火锅店坐了电梯往隔壁的商场赶。那头瞥他一眼:“不吃了?” 叶长生望着他就乐了:“吃啊。我想吃这家很久了,平时一直没机会来。只不过你没瞧见里头现在正人山人海吗,要等七十五桌呢,几个小时做什么不好,坐在那里干等着干什么。” 说着,拉着贺九重往三层的男装服饰店便走去:“走吧,说到要过年,怎么能不买新衣服呢?” 虽然说在异世界已经呆了整整半年工夫,对于这里的衣饰他也算是不再排斥了,但是对于亲自去购买这方面因为他一直兴致缺缺,所以之前他实际上都是将决定权交给叶长生,由他一手包办的。 仔细想想,真正要让他过来门店里自己挑选却还算是头一次。 即使对于这种事情他并没有什么兴趣,但不知怎么的,瞧着那头一脸兴致勃勃,他自己的心情倒也变得愉悦了起来。 叶长生领着贺九重一起将整个商场三层的男装店毫无遗漏地全部逛了一遍,瞧着那头一套一套地试着衣服,啧了一声摇了摇头,忍不住就有些羡慕起来。 果然脸长得好看,就算穿个麻袋都显得气质不凡。 贺九重穿着一件黑色风衣朝着叶长生走过来,看着他道:“在想什么?” 叶长生眨了下眼,笑眯眯地道:“在想,你长得可真好看啊,怎么就不能分我一点呢。”往旁边努了努嘴,“看到那些售货员的热切的眼神了没有?要不是你看起来不大好招惹,他们早就扑过来了。我以前一个人过来买衣服的时候可没这待遇。” 贺九重一双眼定定地瞧着他,许久,淡淡道:“我喜欢你的模样。” “我觉得你很好看。” 叶长生“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歪了歪头,突然地翻起旧账:“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明明说的是,‘你这张脸虽然不算吓人,但是看着提神醒脑’。” 贺九重扬起唇角,声音低低的:“所以我当时是在夸你,你没有发现吗?” “那你夸人的方式看来是很特别了。”叶长生眉心挑了一下,将手上一件浅咖色的双排牛角扣棉质大衣递了过去:“再去试试这件吧。” 贺九重的视线在叶长生手上那件明显与他平日里风格不符的衣服上顿了顿,而后询问似的瞥了他一眼。 那头的少年人便抓了抓头发,叹着气道:“没办法,你是天生的衣架子,穿什么都好看,但是我不是啊。”他看着穿在贺九重身上那看起来便格外冷沉帅气的风衣,眉头带着点苦恼地皱了皱,“这件衣服穿在你身上,是模特秀款,简约霸道,但是你能想象穿在我身上是什么样子吗?” 贺九重突然像是明白了过来,他从叶长生的手里将那件大衣接过来,视线在他脸上打量一般地上下扫过,想到了最近新学会的一个词,唇角往上一勾:“情侣装?” 叶长生睐他一眼,嘻嘻笑道:“你怎么不说是统一室服呢?” 说着,自己又拿了一件小上几个号的同款,伸手抵着他的背将他推到换衣间:“别浪费时间了,试试看吧。” 贺九重微微侧头向后望着身后那人漾着笑意的脸,低低地笑了一声,到底没再说什么,拿着衣服便去试衣间换了。 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换好了衣服出来的,明明同一款大衣,但穿在两人身上,呈现出来的气质倒是格外不同。 叶长生虽然身材纤瘦些,但是腰细腿长,身材比例好看。一张白皙清秀少年感十足的脸,与本就是休闲风格的棉大衣相得益彰,一笑起来,眉眼弯弯,虽不是艳色惊人,但是温润乖巧,像是所有人心中的那个少年的模样。 再反观贺九重。 叶长生将他上上下下扫视一遍,终于是彻底服气了:“我还从来没有想过,就算是这种休闲风的衣服穿在你身上还是能让人觉得沉锐而又霸道。你果然应该是穿麻袋都好看的那种人吧。” 贺九重没有作声,只是自顾自地望着叶长生。 他仰着脸问他道,“那你呢?这件衣服你喜欢吗?喜欢那我就去让店员给我们包起来了。” 贺九重深深地瞧着他,好一会儿才点了下头,轻笑一声道:“就这一件吧。”又缓缓地道,“现在我倒是能明白,为什么那些人会热衷于情侣装。” 叶长生回头望他:“什么?” 贺九重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儿若有似无的哑,吐出来的字句在唇齿间辗转,莫名就氤氲出来一点似有若无的暧昧来:“那会让人产生一种,‘他是属于我的了’的仪式感。”他伸出手,将手背轻轻地贴在叶长生耳侧的位置缓缓地摩挲了一下,“那种感觉甜美得叫人会有点上瘾。” 叶长生和贺九重对视着,许久,脸颊有意无意地侧着在那人的手背上轻蹭了一下,笑得无害而又纯良:“嗯,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心满意足地逛完商场、买完衣服重新回到顶楼的火锅店,等了没多会儿叫号便叫到了他们。虽然排队的人多了点,但是好在味道的确没有辜负期待。 但是与一直兴致高昂地胡吃海塞的叶长生形成对比的,却是对面一直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贺九重。 一顿饭下来,他几乎没怎么动筷子,只是一双眼若有所思地望着叶长生,眸底明明灭灭的不知道在思考着什么。 但是稀奇的是,向来对于贺九重情绪拿捏观察得最精准的叶长生这会儿却像是选择性地忽略了对面的那个人似的,他也不招呼那头吃饭,只自己一个人吃的怡然自得。 叶长生点的是全辣的锅底,等到将所有点的菜全部吃完,已经辣的嘴都通红。 半瘫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揉了揉自己的肚子,轻轻地喟叹一声,满脸幸福地道:“果然到了冬天,还是吃火锅最让人感觉到幸福了。” 说着,又像是才注意到那头似的,冲着贺九重眨一下眼道:“我记得你也爱吃辣的,怎么一点都不吃?不合胃口吗?” 贺九重没作声,只是定定地瞧着他,似乎是想从他的眼里看出点什么来。 但是那头却是个不怕被看的,他披上外套拿着购物袋走过来拉着他起身,笑嘻嘻地道:“也没关系,反正我们待会儿还要去超市的。要是你饿了,晚上我们再去楼下买点夜宵好了。” 电梯已经满员,外面还又密密麻麻地挤了一堆。叶长生想了想,带着那头便走了楼梯。 楼梯倒是空荡荡的,除了他们两个目之所及处好像都没有其他人。贺九重看着身侧那人,终于忍不住地低声喊了一句他的名字:“叶长生——” 叶长生就点点头,懒洋洋地应一声:“诶,在这呢。” 贺九重微微眯着眼,他瞧着他,眸子里跃动的某种热切得像是能将人吞噬下去的火焰看德都让人觉得有些惊人了:“你在做什么?” 叶长生瞥他一眼,开心地笑起来:“我不是说过了,我在跟你约会吗?” 贺九重问道:“什么意思?” 叶长生就乐不可支地道:“你连情侣装都知道,怎么就还不知道约会呢?”他道,“约会嘛,一般就是指小情侣两个人在一起约在外面会面活动的意思啊。” 贺九重与叶长生相牵的那只手猛地紧了紧,他紧紧地望着眼前那个笑意轻松的少年人,好一会儿,声音极低哑地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 叶长生微微抬着眼望着那个比自己要高出一个头来的男人,微一扬唇,蓦然伸手拽着那头的衣领将他的身子往下拉低了些,而后仰面贴上去,蜻蜓点水地在那人的唇上留下了一个吻。 “我发现我可能是喜欢上你了。” 叶长生缓缓地松开拽着对方衣领的手,他唇角的弧度浅浅,一双漆黑的眸子璀璨生光。 “贺九重,你愿意做我的男朋友么?” 那头的人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感受着唇上似乎还留有余温的轻吻,望着面前那个笑意隐约的少年,那一瞬间,他的心脏似乎是停顿了一拍。 许久,仿佛勉强找回自己声音的贺九重对着那头又像是确认一般地问了一遍:“你说什么?” 那头的少年人却像是被他的反应所取悦了一般,本就上扬着的唇角弧度微微深了一分,声音却是轻快而又无比清晰的。 “我说,贺九重,我喜欢你,你愿意做我男朋友么?” 话音未落,一直没有动作的男人却像是被眼前的少年突然按动了什么机关似的,他蓦然地将那个笑意从容的少年一把推到墙边,一手卡着他的手腕撑住了墙壁,但另一只手却下意识地轻轻护住他的后脑。他垂眸看了他一眼,然后俯下身去深深地吻住了他。 两人的呼吸彻底地交织在了一起,夹杂着不知道是谁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急促而又激烈的,吵得人耳朵发疼。 贺九重激烈而又克制地亲吻着怀里的那个少年,他像是想要就这么把他撕碎了吞咽下去,又像是想要将他好好爱惜着放在心尖上,极度的矛盾让他有些不可抑制地混乱。他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越发借由这个吻来宣泄着心头那些狰狞的情绪。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可恶的人呢?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狡猾的人呢?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一个叶长生呢? ——他的叶长生。 叶长生虽然知道自己的话一旦说出来,对面那个忍耐了许久的男人可能会要发疯。但是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却还是依旧因为这样疯了的贺九重而感到了惊讶。 感受着这个疾风骤雨般的吻里面蕴藏着的汹涌的情绪,他心里微微叹息了一下,还是闭上眼,用另一只没有被握住的手轻轻地环住了那人的脖颈,然后温柔地回应他。 像是被叶长生的回应所安抚了一般,贺九重那样激烈的情绪竟也渐渐地也平和了下来。 叶长生轻轻地吮吸着贺九重的舌尖,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才分离了开来。 被过长的亲吻吻得有些缺氧叶长生略有些脚步不稳的趔趄一下,随即整个人便被贺九重揽到了怀里抱住了。 他也不反抗,懒洋洋地靠在他的怀里,像是带着些抱怨似的嘀咕道:“完了,第一次接吻居然是火锅味的,这下真的是记忆深刻了。哎,我们今天为什么要吃火锅呢?” 贺九重将下巴抵在叶长生的肩头,听着他的抱怨,低低地便笑了起来:“没关系。这不是我们两个的第一次。” 叶长生一愣,微微偏过头试图看他:“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贺九重半眯着眼,像是在回忆:“前两天,刚从你师父的墓穴出来,你累的在旅馆里昏睡不醒的时候。” 叶长生忍不住地笑了一声,随即又绷住了谴责道:“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吧?” 贺九重侧头将叶长生的耳垂叼住,放在嘴里轻轻咬了一下,眉头微微扬了扬:“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君子?” 叶长生想了想,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缓了一会儿感觉自己恢复了力气,叶长生便将贺九重推开了,抬眼望着他笑了笑问道:“对了,我刚才的问话你还没有回答,问你话呢,你愿意做我男朋友吗?” 贺九重低头看看他白皙的脸上一张被自己亲吻得又红又肿的嘴,心里头又觉得有些痒,俯身又在他嘴上落下一记轻吻,再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 “嗯,我愿意。” 离开了商场,趁着天色还不算太晚,叶长生又按照着原定计划带着贺九重去超市置办年货。大约是因为学生和一些企业都已经开始放假了,超市里头的人流比以往还要更多。 推着购物车一路走走停停,从零食区走到干果区,一样一点地挑着花样。等吃的差不多选完了,再一抬头,却发现贺九重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略微挑了挑眉,叶长生倒也不太在意,推着购物车转头又去了日用品的区域:嗯,反正他们的那些毛巾牙刷什么都也差不多是时候要换新的了,趁着这个机会要不然统一换成情侣款式的感觉也不错啊。 超市逛了大半圈,该买的几乎都买齐了,叶长生一抬头,正看着贺九重若有所思地站在某个货架前看着什么。 他推着购物车走过去在他背后叫了他一声道:“你在干什么?” 贺九重回头瞥他一眼,然后微微将身子移开了一点,让出身后的那一排东西:“这是什么?” 叶长生顺着他的示意往那头看了看,然后看在那一小排堆积得密密麻麻,品牌款式各不相同的TT:“……” “这是气球。” 叶长生淡定自若:“就是上次你看到的,几个捆在一起用来装饰展厅那个。” 贺九重挑挑眉:“真的?” 叶长生诧异道:“我有必要骗你吗?” 贺九重继续问道:“所以,那些一对对的小情侣害羞带怯,像偷东西似的过来拿的,其实是个气球?” 叶长生点点头:“对啊,你不知道吧,在我们这里,成年的男女私下玩球是一件很羞耻的事情,所以他们偷偷摸摸的。” 说着,转身推着购物车就要走:“好了,我东西买的差不多了,我们赶紧结完账回去吧。” “等等。” 贺九重淡淡地喊了他一声,然后从容自若地从那一盒五花八门的TT中选择了一盒最大的扔进了叶长生的购物车里,然后对着他点头道:“走吧。” 叶长生眨了一下眼,望着贺九重异常认真地道:“你真的要买吗?真的会很羞耻。” 贺九重侧过头,对着他意味深长地勾了勾唇,道:“没关系,反正我只在你的面前用。” 叶长生:“……” 看着走在稍前方的贺九重的背影,再用难以言喻的眼神望一眼正无比扎眼地躺在自己购物车里的那盒TT,觉得自己的脑袋有些许的疼痛——作为每个男生在青春期都讨论并憧憬使用的东西,他从没想过第一次真正近距离接触时,他居然担心的会是他自己成为被使用的那个。 又看一眼贺九重近乎一米九的高大身侧,再试着根据比例幻想一下他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顿时更觉得头大如斗。 不行不行不行。 他大概会死。 绝对不行。 绝对不! 走在前头的贺九重见叶长生没有跟上来,略侧了侧身,朝着身后便望了过去:“怎么,不是说要结账回去了?” 叶长生在心底绷着一根弦,面上倒还是不动声色,笑眯眯地弯了弯眼角推着购物车便赶了上来:“嗯,走吧。” 贺九重瞧着叶长生一脸难以言喻的表情走到了自己的身边,唇角略微向下陷落了一个细小的弧度,但是随后却是又将视线移了过去,随着他一齐便去结账的地方排起队了。 两人打车回到家的时候还不到九点,正提着大包小包的战果往楼道的方向走,刚进小区远远地两人就看见一个矮胖而又熟悉的身影正在他们的楼下徘徊。 叶长生和贺九重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脸上带着点笑意地走了过去,对着那头的人便喊了一声道:“孙老板?” 孙超听见叶长生的声音,身子微微一动,赶紧将手上的烟在旁边的地上摁灭了扔进了垃圾桶,然后快步迎了上来:“诶!叶天师,真是好久不见了!” 叶长生看了看比十月那会明显又胖了一圈的孙超,笑眯眯地道:“看样子孙老板生意做得不错,身上的幸福感见长啊。” 孙超嘿嘿一笑,又对着一旁的贺九重讨好地点了点头,这才道:“这不还是多亏了叶天师吗。”又赶紧替叶长生将他手里提着的东西接过来,“哎哟,怎么能让天师拿东西,我来拿,我来拿。” 叶长生推辞了两下,见实在推辞不过,便也就随他去了,转身同贺九重一道,领着他便上了楼。 将买的东西放到卧室去,又烧了壶水给那头泡了杯茶,叶长生坐下来对着那头问道:“自那次法事之后,一切都还好?” 孙超马上点了点头道:“好!怎么不好!矿里再也没出过事不说,一路政府政策也都给开了绿灯,这不,我手头宽裕了一点,想着欠债不能拖到明年,就赶紧在年前赶来天师这里了么。”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支票递给了叶长生,道:“这是剩下的八十五万,天师收下吧。” 叶长生将支票接了,点点头:“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孙超摆摆手,道:“这是天师该得的,这一百万对我来说花得可实在是太值了。”说着,又起了身道,“将钱亲手还给叶天师,我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现在时间也不早了,我也就不多在您这里打扰了,我在外面定了个宾馆,明天一早就回青山镇。” 叶长生听了这个话,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出声对着孙超道:“孙老板等等。” 孙超“诶”地应了一声,又看着叶长生问道:“叶天师有什么吩咐?” 叶长生道:“吩咐倒是算不上,只不过我想问问孙老板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孙超立刻点头道:“叶天师尽管说!天师的事就是我的事,只要天师吩咐,我一定尽心尽力把事情办好!” 叶长生笑着道了声谢,然后从屋子里拿了一个密封好的的信封递给了孙超。 “天师这是……”孙超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手里的信封,朝着叶长生问了一句。 叶长生从茶几下的盒子里摸出一支圆珠笔,又随手拿了张符纸“唰唰唰”地写下了一串地址,然后对着孙超道:“孙老板明天回青山镇经过A市的时候,麻烦你按照这个地址将信封交个一个周姓的人家。” 孙超道:“这信封里是……?” 叶长生没有明说,只是垂着眸子淡淡地笑了一下:“就算是……我送给他们的一点小礼物吧。” 那头既然不打算把话挑明,孙超也就识相的不打算再多问,将写着地址的纸条塞进口袋里,又将那信封放进外面大衣的衣兜,对着叶长生点头道:“叶天师放心,我一定把你交代的任务圆满完成。” 叶长生笑了起来,道:“那就多谢孙老板了。” 孙超摸着自己肥硕的脑袋憨憨一笑,道了句“这有什么的,”说着便想要出门了:“那叶天师,我今天就先走了,欢迎您以后再去我们青山镇去做客啊。诶,您也别送了,留步留步。” 走到门口了,又笑着同里面挥了挥手,随即便顺着楼梯下楼走远了。 贺九重坐到叶长生的身边,将头倚在他的颈侧,轻轻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声音淡淡的:“我还是第一次瞧见你把收到的钱再还回去。” 叶长生被贺九重的呼吸弄得有些痒,他笑着偏头躲了躲,道:“一身的火锅味你都还没洗澡呢,在闻什么?” 贺九重低笑一声:“你身上的甜味儿。” “我们用的都是一个牌子的沐浴液和洗发水儿,哪有什么甜味儿。” 叶长生弯着眼角看他一眼道:“至于那钱……我当初就没打算收的钱,只是那时他们给了我也不好不要。这会儿时机成熟了,当做红包送还回去也正好。” 贺九望着叶长生,问道:“什么意思?” 叶长生从沙发上站起来,到卧室里拿了换洗的衣裳一边往浴室走一边伸了个懒腰缓缓地道:“那个小姑娘虽然投胎去了,但是直到她消失,她身上跟周定安夫妻之间的那根因缘线可都还没断呢!” 贺九重扬了扬眉头,似乎是觉得事情有些有趣:“你的意思是——” 叶长生啧了一声还是忍不住笑了:“这世间因果循环啊,奇妙的很。有些缘分,就算是死别都隔断不了。” “这样也不错不是吗?”贺九重给自己倒了杯水道。 “嗯,谁说不是呢。” 第二天天还未亮孙超就赶紧让司机开车赶往了A市,因着一路走的高速,紧赶慢赶总算是在下午的时候赶到了市区。 按照着叶长生给的地址一路找了过去,对了一下门牌号确定无误了,然后才轻轻地敲了敲门。 但是里面却并没有什么回应,他又敲了一会,正思考着要是没人在家他应该怎么办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请问你找谁?” 孙超一愣,赶紧转过头去一抬眼就看着一对中年夫妇正站在楼梯口警惕地望着他。 “哎呀,误会误会!我不是什么坏人。”孙超看着那头连忙拍了拍脑袋道,“我这是受人之托,过来找一个姓周的人家……你们知道吗?” 听见孙超这么说,两人的神色更警惕了,女人盯着他就道:“谁让你来的?找他们干什么?” 孙超看着夫妻两人一副就差写着“你不老实交代我就去报警”的脸,赶紧老老实实地道:“是叶天师给了我个地址让我过来给他们送个东西……哎,别看我长这样,我真不是啥坏人,你们就行个方便,我待会儿还要回镇子呐。” 听到“叶天师”三个字,夫妻两个相互对视了一眼,脸上浮现出了一丝诧异,神色里的警惕倒是褪去了不少。 “你说的叶天师,是指‘叶长生’叶天师吗?”一开始出声的男人又对着孙超继续问道。 “对的对的。”孙超听见那边肯接话,赶紧点点头,脸上浮现出点笑意,再看看那两夫妻心里有了点数,“你们是……” 周定安轻轻地搂着林红走了过去,对着孙超礼貌性地点了一下头,然后拿出钥匙把门打开了,出着声道,“我就是周定安。请问叶天师要你把什么交给我?” 进了屋,又回头望他一眼,问道:“先生进来坐会儿么?” 孙超摇摇头,笑着道:“不用了不用了,车在下面等着我,我把东西给你们马上就走。” 说着,仔细地从大衣的衣兜里将那个信封拿出来,递到了周定安手里,像是松了一口气:“行了,叶天师交给我的事儿我也算办成了,那我这就走了。” 林红在一边点点头,道了声“实在是麻烦你了”,然后和周定安一齐目送着孙超走远了。 将门关了起来,林红有些好奇地往周定安手里的信封看了一眼,问道:“叶天师给了我们什么?” 周定安摇了摇头,伸手扶着她将她小心翼翼地扶到沙发上,嘴里轻声道:“别说这个,还是先说说你自己吧。怀孕了都不知道,这段时间除了工作还外在面做两份兼职,差点你和孩子两个就都出事了!” 说到这件事,林红也有点心有余悸。她叹了一口气道:“最近虽然是感觉身体有些累,胃口也不好,但是你也知道,自从……”说到这里,她抿了抿嘴,眼底又是一红,“我食欲一直就不怎么好,所以最多是以为自己最近可能累了些,根本没有往怀孕上想。” 周定安听着林红说话,自己也是叹了一口气。他坐在妻子身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好半会儿才道:“你最近就不要再去工作了,听医生的话,先好好在家里养一个月。你实在是太累了。” 林红苦笑着看他一眼道:“不工作怎么办啊,家里已经没什么钱了,现在又有了孩子,总不能指望着你一个人赚钱……日子总得过啊。” 周定安心底又是一阵揪痛,他下意识地想要抽根烟,但是一想到林红正怀着孩子又还是忍住了,好一会儿低声道:“要不然,我就再去找份兼职……我去卖卖力气,总比你怀着孩子奔波好。你就听我的话,在家里歇会儿。” 林红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道:“那我这两天请个假,等过两天孩子稳定了一点,到时候再说吧。” 说着又伸手推了推那头道:“把信封拆开来看看吧,叶天师到底叫人送了什么过来。” 周定安点了点头,将信封沿着边缘撕开,然后侧放过来往下倒了倒。 “啪”地一声轻响,一张银行卡从信封里掉了下来,轻轻地在地上弹跳了一下,然后滚落在了他的脚边。周定安觉得那张银行卡看起来有些眼熟,随手将手中的信封里的一张折叠起来的纸递给林红,自己蹲下身去将那张银行卡捡了起来。 林红接过那张信纸,顺便就将叠起来的纸张摊了开来,没什么仔细地垂眼往信纸上看了一下,然而只这一眼,却让她脸色猛地变了一变,紧接着不可置信地缓缓抬起手捂着嘴,倏然放声大哭了起来。 周定安看出了信封里的那个就是他当初送给叶长生当做酬劳的银行卡,一时不由得觉得百感交集,再看着沙发上的妻子哭的凄惨,心下一惊,赶紧坐过去道:“怎么了?叶天师写了什么?” 林红不说话,伏在他肩头哭的全身都在颤抖。周定安赶紧从她手里将那张纸拿过来看了一遍。 纸上只有寥寥数字,没有落款,满打满算也才两小行。 “母女情未断,贺喜获麟儿。祝好。” 周定安的手也颤抖起来,他睁大着双眼,似乎是不可置信,但眼底分明又有狂喜在翻涌,他颤抖着抱住怀里的妻子,为了支撑着林红,为了不让这个家彻底垮下去,辛辛苦苦地忍了这么久,在这一刻,这个大男人也终于忍耐不住地哭出了声出来。 “孩子他妈,琳琳……琳琳回来了!琳琳她真的回来了啊!” 50.小甜饼(二) 第五十章 日子转眼便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一到, 四周的年味儿就开始渐渐地浓了起来。 叶长生这天起了个大早,洗漱完又吃完同贺九重吃完了早饭, 随后兴冲冲地便对着那头提议道:“都已经到小年了, 我们不如来做大扫除吧!” 贺九重眉心挑了一下望他:“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积极?” 叶长生乐滋滋地点了点头道:“所以说, 今天是小年,难得一次么。” 站起身来不知从哪翻出一套专门用来打扫的工具,对着贺九重道:“再者说来,都已经快过年了, 平时脏点眼不见为净, 但是这会儿总不能脏到新年去。” 说着,将手里的递给贺九重,一点都不见外地对着他笑眯眯地道:“那么,所有的窗户玻璃就麻烦你了, 我去整理屋子里的其他东西。” 贺九重伸手接过那块抹布, 轻轻地笑了一声, 望着叶长生眼神玩味:“这么多年了,恐怕敢像这样让我帮忙打扫屋子的,也就你一人了。” 叶长生眨了一下眼,理所当然地道:“那当然,我跟他们又不一样, 他们都是外人, 而我是你的男朋友嘛。”扬着唇笑得眉眼弯弯, 半抬起手, 将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交错着比划了一下, “比心。” 贺九重听着那句“男朋友”再看看叶长生白皙清秀的脸,心头微微一动,上前了半步伸手卡住他的下巴向上抬了一分,又低下头,结结实实地便与那头交换了一个缠绵的深吻。 贺九重的吻总是霸道而又缠人的,细细密密地将叶长生包裹住,强硬地不允许他有丝毫退却,让他退无可退地只能顺着他的节奏,然后一起在彼此交缠的呼吸之间沉沦。 一吻罢了,叶长生略有点虚脱地往后倚着墙站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缓过了神,带着点无奈地抬头望着那边一脸餍足的男人,有些忧愁地道:“亲爱的,你不觉得我们刚刚才在一起,平时这些甜甜蜜蜜还是需要克制一下的么?” “是么。” 贺九重半压着眼皮垂眸望着叶长生,声音因为夹杂着一丝低低地笑意竟显露出了某种要命的危险和性感。 他的手轻轻地扣住叶长生的下巴,拇指缓缓地在他的唇角上摩挲了一下,猩红色的眸子里隐约地又溢出了某种不满足来:“我以为我自己已经足够克制了,不是么?” 叶长生感受着唇边那人指腹上略带着一点薄茧触感,再望望那双闪烁着某种暗色的眼眸,脑子里顿时便警铃大作,面上立即是乖巧地地点点头,随即诚恳地附和着道:“对,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 贺九重瞧着那头一脸明显心口不一的模样,面子上并没有挑破,只是唇边的隐约的笑意又深了一点。 松开了扣着叶长生下巴的手,稍稍站直了身子问他道:“打扫要怎么做?” 看着那头具有压迫力的身影与自己离得稍远了些,叶长生悄悄地舒了一口气,神情里明显比之前轻松了一点。 他咳了一声走到一旁的柜子前,往里头拿了一小摞旧报纸摆在了客厅的茶几上,然后随手撕了半张,团成一团拿在手里,示范性地走到客厅的窗户前将手中的报纸往玻璃上擦了擦。 “就这样,里外全部用报纸擦一遍,在用干抹布擦一遍,窗户上看不见什么明显的污渍就行了。”想了想,又不是很放心地补充着道:“不过边框四周的地方,你记得之后还要用湿抹布再擦一遍——你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贺九重的视线落在叶长生的身上,不答反问:“若是我做好了,那又有什么奖励?” 叶长生歪歪头,望着那边随口道:“奖励你一个爱的么么哒?” 贺九重点点头,从叶长生手里接过那团报纸团,随即唇角一勾,意味深长地道:“好,那我就期待着由你主动的么么哒。”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的模样,觉得自己可能无意间又给自己挖了一个坑。 “咳。” 伸手摸了摸鼻尖,已经隐约有几分后悔的叶长生清了清嗓子,也不再跟他挤在客厅,随手拿起一旁的扫帚跟簸箕,直接就往卧室里走了去。 虽然整个屋子不怎么大,但是正正经经地打扫下来也还是颇费工夫。 贺九重虽然一直被叶长生戏称为“行走的破坏王”,但是这会儿真的做起了家务,虽不说是多么完美,但是好歹也没有发生什么类似于“将窗户整个拆卸下来”的惨案。 两个人分工着一点一点打扫着,又配合着用长扫帚往天花板的四周清理了一下角落的灰尘,赶在中午吃饭之前,好歹是初步将屋子都重新清理归置了一遍。再将一大早就已经塞进洗衣机的衣服、床单都全部放到阳台上晾晒起来,这次的大扫除才终于算是告一段落。 折腾了一上午的叶长生这会儿得了闲,先是去浴室洗了个澡,再舒舒服服地躺倒已经换过新床单的巨大双人床上,忍不住就生出了一点睡意来。 贺九重从客厅走进来,坐到床边望着他玩味地道:“累了?” 叶长生仰面看他一眼,点了点头又转身趴了过来,随手捞了个枕头垫在下巴下面用手环住了笑道:“难道我表现的还不够明显吗?” 贺九重伸了手在他的脖颈处不轻不重地捏着:“不仅累不过是清理一间屋子,你看起来怎么比在外面奔波了一天还要疲惫?” 叶长生被贺九重捏的有些痒,忍不住就缩着脖子笑出声来:“那大概是因为我天生就不适合干这个吧。”说着,抱着怀里的枕头滚了一下,异常感慨地道,“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还好我们的家就这么一点点大。这么小的房子我们都得打扫一个上午,那些活在大房子里的人可怎么办啊?” 贺九重望着他,淡淡地开口打破他的幻想道:“……他们有佣人。” 叶长生:“……” 贺九重:“甚至不止一个。” 叶长生:“……” 贺九重捏捏他的耳垂:“所以还是努力赚钱吧,嗯?” 叶长生深深地叹一口气:“好吧,我觉得你说的对。” 吃过了午饭,抵挡不住睡意汹涌的叶长生抱着被子往阳台的小躺椅上一躺,舒舒服服地便睡了过去,等到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偏的有些厉害了,他看了一眼时间,钟表上的时针刚刚爬过了“四”。 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又溜溜达达地回到卧室,一抬头,正瞧着那头贺九重正盘坐在床上,一脸兴味盎然地翻看着什么。 他走过去往他那里瞥了一眼,随即笑着道:“我刚把这本相册收起来,你怎么好好的又给我翻出来了。” 贺九重勾勾唇,掀起眼皮瞧他一眼道:“你有相册,之前没见你拿出来过?” 叶长生坐到贺九重身边,一双腿在床边晃呀晃的:“屋子里的杂物太多,一层一层堆积着,我自己都不知道把它压在那个角落去了。也就是上午整理房间的时候,刚好找到了,这才又特意收起来了。” 探了头凑过去问道:“你看到哪了?” 贺九重将相册递过去分他一半:“一点。” 叶长生也不在乎他的回答,兴致勃勃地将照片翻到了最开头:“你看,这是我刚满月的时候拍的满月照,那张稍微大点了,应该是一百天的时候了。” 贺九重看着上面冲着镜头笑得甜到人心里头去的小叶长生,眸子动了一下,指尖在照片上摩挲了一会儿,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地道:“满月时的孩子怎么没有头发?” 叶长生乐不可支,侧着头看着贺九重道:“你没发现我不但没有头发,也还没有眉毛么!”又伸手翻了一页相册,道,“毕竟我们这边以前有满月宴时剔胎发的习俗么。” 贺九重微微挑了下眉,倒是对此没有再说什么。 随着叶长生叽叽喳喳的解说一张一张地往后翻,本来就不厚的相册很快便就看完了。 将相册合上,正准备放回抽屉里,一起身,却有一张随意夹在相册末尾的照片倏然地从里头滑落了下来。 叶长生弯下腰将那张单独的照片捡起来,视线往上面扫了一眼,随即脸上却是浮起了一点浅淡的笑意,自言自语地道:“我还以为这张照片丢了,没想到是夹在后面了啊。” 贺九重朝那头望了一眼,问道:“什么?” 叶长生便伸手将手上那张照片递了过去。 那是一张看起来就颇具历史感的照片了,站在一栋老房子前头,年轻的男人偏过头,似笑非笑地,正看着身边一个约莫六七岁正在大哭的孩子。 叶长生道:“这是我和我师父唯一的一张合照,照片上那时候我刚跟着他没多久,好像才刚刚六岁的样子吧。”他回忆着道,“那时候他正接了一个单子,说是镇子里有鬼作祟,为了引诱那个鬼出来,他就让我去当诱饵——虽然过程有惊无险,但是我当时也是吓得不清。你看我哭的多惨。” 贺九重抬了眸子扫他一眼道:“那你后来又是怎么原谅他的?” 叶长生眨了眨眼,像是思索了一下,道:“他后来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山楂特别大,糖裹得特别厚的那种。” 贺九重低笑了一声,他坐到了床边,伸手将叶长生猛地往自己这头一拉,然后抱着他调整了一下姿势,让他面对面地跨坐在了自己身上。 他看着跨坐在自己腿上的少年,手指漫不经心地在他半长的头发上轻轻地缠绕着:“可惜你师父已经不在了,不然我可以帮你再教训他一顿。” 叶长生似乎是想象到了那个画面一般笑起来,随即点点头,认真地道:“是的,这实在是太可惜了。” 贺九重又松开了缠绕着他头发的那只手,微微向前倾了倾,鼻尖轻轻地抵着那头的鼻尖,让彼此的气息混合交融在了一起。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暧昧和蛊惑:“长生,说起来,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叶长生眨了下眼,试图插科打诨:“什么?” 贺九重深深地望着他,唇角扬起的弧度不知怎么的,竟然带上了一丝要命的邪气:“你不会想知道,我会有什么样的方式来提醒你的对吗?” 叶长生怔了一下,看着那头明显闪动着跃跃欲试的光芒的猩红色眸子,心里叹息一声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索性也就不再装傻:“就这一次?” 贺九重扬唇一笑:“我这会答应了,你就相信吗?” 叶长生想想,竟然非常无奈地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所以,之后的事情我们之后再做讨论,”他的手充满催促意味地按在叶长生的后脑上往下按了按,“现在是时候先兑现你的承诺了。” 叶长生自然是感受到了那头的催促,他定定地瞧着那人近在咫尺的眉眼,不知怎么的,心底却是突然有些温暖的东西涌了上来。 他的唇角极浅地往下陷落了一个细小的弧度,随即倒是也不再犹豫,双手扶着那人的肩膀,仰着面将唇印上了那人的唇瓣。 先只是浅浅的相互紧贴着,随后却不知道是谁先伸了舌头,彼此的防线便在这一瞬间完全坍塌,彼此攻城略池,热切而又激烈地索取着彼此。 吻到了情浓处,单纯的一个吻似乎也就不再足够了。贺九重蓦然侧了身,将跨坐在自己腿上的少年掀翻压倒在了床上,双手压着他的手腕,变换着角度更热烈的亲吻着他。 叶长生觉得周围的空气热的有些厉害了,意乱情迷之中身体却又不自觉地因为对未知的紧张和抗拒僵硬了起来。 贺九重似乎是感觉到了身下少年人对于更进一步的行为的排斥,略微顿了顿,他的亲吻又安抚似的温和了下来。 亲昵地将自己的唇缓缓地压在他的唇上摩擦了一下,他微微抬起身子低头望着床上那个因为自己的亲吻而眼眸微润的少年人:“放心吧。” 他的声音带着未完全宣泄的热情,带着一丝喘息,显得哑得厉害:“在你完全准备好之前,我会等着你的。你不必这么紧张。” 叶长生躺在床上仰面望着他,僵硬的身子又一点一点地放松了下来。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像是想从贺九重那双猩红色的眼眸里找寻出什么一般:“你之前不是说,你的耐心其实很有限么?” 贺九重也低低地笑,他起身将压着叶长生手腕的手移开,转而拉着他从床上又坐了起来:“只有面对你的时候,我才会发现我的忍耐力总是低的可怜。” 他伸手替叶长生整理着他有些凌乱的头发,而后深深地望着他:“所以,也不要让我忍耐得太久。” 叶长生觉得有点头疼。 他现在已经清楚地知道让一头野兽长时间地处于一种饥饿状态,是一种怎样恐怖的事情。但是问题是,有些事情的确不是他想接受就能轻而易举地接受的啊。 比如……咳,对吧。 哎,算了算了,不管怎么样,不是现在就好,在他完全准备好之前。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吧,至于之后的事——到时候再考虑好了。 过了小年之后,日子陡然就变得快了起来。 大年三十那天早上,叶长生赶着早带贺九重一起去了一趟超市,买了一斤肉两斤白菜和擀好的面皮,又拐去附近的烟花爆竹店买了几挂鞭炮和烟花带了回去。 自从之前有一次见识到了叶长生堪称破坏级别的黑暗料理,贺九重就再也没见过叶长生买菜下厨。这会儿时隔数月再次见到了,心情不免带着些好奇与微妙。 “你要下厨?” 叶长生淡定自若地点点头:“怎么,我们家里的那个厨房你难道以为是摆设吗?”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道:“我来这里半年,也只看你开过一次火。”——就开了一次火,最后还差点将厨房给炸了。 后半句他没说出口,只是眼里显露出来的意思却异常明显。 叶长生依旧不感觉到半分羞愧,他眨了一下眼,理不直气更壮地道:“总会一次比一次好的。如果不尝试,你怎么知道你的底限在哪呢?” 贺九重唇角一扬,意味深长地道:“只怕你每次都能体会到自己的底限其实都是可以继续刷新的。” 叶长生:“……” 虽然很生气,但是因为很有道理却还是无法反驳不是吗。 回到家里先将买来的肉和面皮一起放到厨房的台子上,侧头瞧了瞧跟在自己后面进到厨房的贺九重:“你跟进来干什么?” 贺九重就倚着门往他这头看,微微扬了扬眉头:“我怕你再炸了厨房,在这里守着免得你受伤。” 叶长生觉得有点忍无可忍:“我只是剁个饺子馅儿,又不开火!怎么会炸厨房!” 贺九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真的不用我帮忙?” 叶长生洗了洗手,又将袖口卷子来瞥他一眼,弯着唇角笑眯眯地道:“你只要帮我试吃就行了。” 贺九重回想了一下当初出自于叶长生手下的那道看不出原材料是什么的“炭烤黑炭”,突然觉得试吃这种事安放在从叶长生手下出来的菜品上时,可能也并不是一件轻松的活。 不过贺九重的怀疑倒是丝毫没有打击到叶长生的自信,他先是将所有的肉剁碎了放进一个大的铁盆里,然后再将白菜切碎了,混合着一点葱花和其他调料,一起均匀地搅拌了起来。 大约折腾了半个小时将饺子馅做好,这头才又抱着铁盆到了客厅。 将装满了饺子馅儿的搁到桌子上,叶长生拿着买来的面皮,迅速地就开始包了起来。 他包饺子的速度很快,手法娴熟,包出来的饺子也一个个都饱满漂亮的很。贺九重在一旁看着,眼里闪过一丝稀奇:“你不是不会做饭吗?” 叶长生抽了空抬起眸子瞧他一眼,笑眯眯地道:“不会炒菜也不是代表不会包饺子啊。” 又垂下眸子去:“当年我跟着我师父的时候,吃的最多的就是饺子。一开始的时候他包,后来他把我教会了,之后包饺子就都是我包揽了。再后来进了福利院,到了冬天,院长就让全福利院的孩子一起包饺子吃——那大概是我们一年里吃的相对来说最好的时候了。” 说着,对着贺九重道:“怎么,要试试看吗?” 贺九重思索了一会儿,看着那头叶长生笑得弯弯的眉眼,突然开口道:“我怎么觉得你是想通过这个来报复我刚才奚落你厨艺的那件事?” 叶长生耸耸肩,脸上露出一个“啊,被发现了”的表情,倒是也不再怂恿那头,只是赶紧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所有的馅儿都用完大约包了六七十个,叶长生煮了一多半用盘子分别装了,又调了一小碟子辣椒醋,一起放到一个大托盘里端到了客厅。 “尝尝看吧。” 叶长生递了双筷子给贺九重,笑眯眯地开口道。 贺九重接过筷子,随意地夹了一个饺子放进了嘴里。 然而饺子刚在嘴里咬了一下,但紧接着却见他微微皱了皱眉,他望着叶长生,随即竟然从嘴里拿出了一个一块钱的硬币来。 “这是什么?” 叶长生望着那枚硬币,脸上闪现出一抹惊奇:“这是元宝啊。”迎着那头带着疑问的眼神,他乐不可支地解释,“这是福利院的时候大家吃饺子留下的习俗。在特定的饺子里放进硬币、花生或者是辣椒,盐巴这些东西,吃到什么就代表着今年一年什么样的运气。” 又羡慕地道:“几十个饺子里,我也就放了这么一个代表好运的,没想到你第一个就吃到了。啧啧,果然被上天眷顾的人就连这种小事的运气都特别好啊……像我就从来没吃到过。” 贺九重又看了一眼手中的硬币,随即笑了一下,再望着叶长生开口道:“没关系,我吃到了,和你吃到了,本来也没什么差别。” 叶长生乐滋滋地点头:“是的是的,你的不就是我的么。来来来,继续吃饺子。” 不得不说,叶长生虽然做菜是灾难,但是饺子包的倒是真的挺好的。里面的馅儿咸淡适中,肉也不会太多太紧实,饺子封口封得严实,煮了之后也不会存在露馅儿的情况。 对于本来就没抱什么期望的贺九重来说,这次叶长生包的饺子到算是意外之喜了。 吃过中午饭,外头的鞭炮声就已经陆陆续续地开始炸起来了,叶长生先是联系了最常订餐的饭店给他们晚上送一顿年夜饭过来,然后从卧室里翻箱倒柜里翻出一卷红纸,仔细裁剪成两块合适的大小搁到了桌子上。 贺九重看着他又拿出块砚台来加水磨着墨,问道:“你在干什么?” 叶长生回头看他一眼,道:“写春联啊!”又把头回过去磨了一会儿,见墨差不多足够了,便去拿了一支毛笔往砚台里头沾了沾,随口道:“之前和你出门买灯笼的时候,你在路上不是瞧见挺多卖春联的么。这个东西是一年一换的。” 贺九重道:“那你买灯笼的时候怎么不顺便把春联也买了?” 叶长生笑着道:“那多没意思。春联这东西,还是自己来写比较有趣。” 说着,大笔一挥,在那红纸上一气呵成地写下了上下两联。 “一帆风顺吉星到,万事如意福临门?”贺九重挑了一下眉,带着丝笑意转头望着叶长生:“吉星说的是谁?” 叶长生笑得无辜:“你觉得是谁就是谁啊。” 说着,又在剩余的一小块边角料上龙飞凤舞地写上了“财源广进”四个大字作为了横批。 满意地将新鲜出炉的春联又看了两眼,叶长生对着贺九重就道:“就这幅了,走,我们去贴春联去。” 推开门,外头热闹的爆竹声便更大了起来,和周围同是出来贴春联,一年到头好不容易能见上一次的邻居们道了个“新年好”,回了屋子叶长生又赶紧将之前买的小灯笼在客厅天花板上大灯的四角栓住了挂了起来。 大红的灯笼一挂,屋子门上的“福”字一贴,整个屋子里瞬间便有了过年的味道。 忙乎了半天终于能休息一下,叶长生便赶紧往沙发上倒了下来。贺九重坐在他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叶长生一抬头,正好仰面对着那头的视线。 他笑着又将视线移到大灯上那四个小巧精致的用红绳掺着金线编制灯笼上去,随口问道:“说起来我还有些好奇,你们那边的人有过年的这个习惯么?” 贺九重看他一眼,道:“倒是会有五十年一次的祭典,但是倒没有听到有过年的习俗。” 叶长生点点头,对此表示理解:“毕竟凡人的寿命也就几十年,至多也不过一百,每过一年就要少一年,可不得找个方式集体纪念一下么。”又望着贺九重,“不过你们修仙修魔,寿命本来就长,一修炼起来大概几十年都是弹指一挥间,一年时间对你们来说的确算不上什么。” 贺九重极浅地扬扬唇,沉默了一会儿道:“或许之前是这样。” 叶长生听到他这么说来了点兴趣地侧眼望了他一下,道:“那现在呢?” 他回望着他,声音沉而缓:“但是现在我却已经开始期望时光与你等长。” 叶长生脸上的笑微微收了一点,他望着贺九重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吗?”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陡然严肃下来的表情,自己反倒是轻松了下来:“世界这么奇妙,什么样的事情都会发生。连你将我从异世召唤过来这种事情都能做到,其他的事情在没尝试过之前,你又怎么知道不行呢?” 他的神色很平静,看起来竟然像是认真的:“你不是说我的运气一向不错吗。”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随后也还是笑了出来:“是是是,你运气好所以可以为所欲为。” 贺九重瞧着叶长生的表情就知道他并没有将他讲的话当做一回事。微微压了压眼皮,猩红的眸子里却有什么正在涌动着:没关系,既然是他最先逼迫着叶长生给出他答复,他便从没想过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中要放他先行离开。 就像他说的一样,有些事情不尝试一下,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在与天搏命这件事情上,他的运气一向不差。 叶长生定的年夜饭在下午四点半的时候已经准时送了过来。吃饭之前,他他拿着一挂长鞭炮和早就准备好的纸钱元宝走下楼,先是将鞭炮炸完后,又捡了一根枯枝在地上画了三个带着缺口的圆圈代替他父母和师父的墓碑。 “爸,妈,还有师父。”叶长生将那些纸钱点燃了,放在那三个圆圈前,低声念叨,“又要过年了,今年一年我过得不错,也已经找到了想要走下去的人了。除了这个人是个男的,以后你们应该看不见孙子和小徒孙了之外,其他的都挺好的。我过得挺开心的。” “我很久已经没有这么轻松这么开心过了。”叶长生用枯枝拨弄着纸钱,好让它燃烧得更快一点,“你们也会替我觉得开心的吧?” 说着,一抬眼,看见那个正往他这边走的男人,微微一笑,低声道:“不开心也没办法,我已经决定了,大概就是他了。” 贺九重走过来的时候,看着叶长生似乎正在低低地说着什么,但是等他过来那头却又停下了。他走过去,看他一眼道:“还没弄完吗?” 叶长生仰头笑了笑:“师父前两天才拜祭过了倒是无所谓,但我爸妈这边,我总要和他们说说话吧。” 说着,将枯枝扔到一旁的垃圾桶里,又将随身带着的酒随手往地上倒了一半,又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对着那头道:“行了,我这边结束了,回去吧。” 贺九重点点头,和他一起上了楼。 饭菜已经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五荤三素一个汤一个凉菜,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全都占了个齐乎。 “你这会儿倒是不嫌浪费了。”贺九重勾唇笑道。 叶长生坐下来,给那头倒了酒,自己这边美滋滋地抱着个椰子汁:“这不是过年么?过年就是要过得富足,剩菜越多才越好呢。” 两个人一起吃过年饭,外面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叶长生将桌子上的剩菜都收拾好了放进了冰箱,正思考着要不要带贺九重一起去外面散散步消消食,就听自己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按下了接听键,里面随着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传来的,是一把熟悉的女人声音。 “叶天师,新年好啊。” 叶长生便笑了起来,应声道:“新年好,新年好。难得程小姐这会儿还能抽空想起我。” 程诗苗在那头也笑,她道:“那叶天师是低估了自己的重要性了。这段时间我天天都得想你几次呢。” 叶长生眨了下眼,唇角泛起神秘的微笑,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机那头笑着道:“如果我没听错,那你刚才的话应该算是爱的告白?” 原本静静地坐在一旁的贺九重忽然捕捉到了“告白”两个字,缓缓地抬头望了叶长生一眼,只是些微眯起的眸子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危险。 明明隔着手机,但是那头本来心情正好的程诗苗却像是突然感应到了来自贺九重的凝视一样,她的身子微微颤动了一下,背后竟是一凉。 咳嗽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下意识地就问道:“叶天师那位……是在旁边吗?” 叶长生笑眯眯地往贺九重那头看了一眼,道:“啊,就坐在我身边呢。” 程诗苗心里更凉,忍不住道:“刚才我们的对话他也听到了?” 叶长生又应了一声:“差不多吧,我手机开着免提在呢。” 程诗苗这会儿是彻底知道自己刚才从心底漫上来的冷意是从哪儿来的了,为了自己以后还能活下去,她只能赶紧在那头解释:“虽然我的确很敬重叶天师,不过我想我说的和你理解的告白不是一个意思。” 她道:“我在网站本来的频道写得久了,这两年其实一直是瓶颈期。那次看到叶天师和您的……咳,之后,我突然来了一点想法,就转战去了另一个频道。现在看起来,以天师你们为原型的小说似乎反响不错。故事还没完结,我这边已经考虑想要商志了,所以过来给你们拜个年,也算是和你们道个歉顺便报备一下……嗯,毕竟之前一时兴起就开了坑,也没想到要提前问问你们的意见。” 叶长生眼里浮现出一点兴趣来:“哦?以我为原型的故事?听起来似乎很有趣。程小姐的商志如果出了,记得送一本给我。” 程诗苗笑了笑,应着声道:“天师放心,到时候一定不会少了你那儿的一份的。”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压低了一分道,“对了,前两天我收到筱筱在西藏那边给我寄来的明信片了。她在那里的学校里当着老师,虽然看起来灰头土脸的,但是她自己应该是觉得要比留在X市要好。” 叶长生笑着道:“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我们也干预不了。人的生命就那么长,她过得开心不就好了吗。” “嗯,天师说的是。” 程诗苗叹了一口气,又像是有点释怀:“那么我就识相一点,不打扰天师和您家那位的休息时间了,这边先挂了。” 叶长生应了一声,紧接着便就结束了通话。 电话刚刚挂断,还没来得及将手机放进口袋里收起来,就听那头贺九重突然淡淡地开口问道:“不是爱的告白你很失望吗?” 叶长生眨眨眼,看着那头似笑非笑的表情,脑子里立即拉响特级警报:“怎么会呢,我已经有你了啊亲爱的!” 贺九重扬扬眉头,翻起旧账:“我记得你还夸过她长得好看?” “但是世界上不会再有任何一个人在我心中会比我家亲爱的更好看!”叶长生直起身子,坚定地发誓道,“我家亲爱的世界宇宙第一无敌的好看!” 贺九重并不满意,他眯了眯眸子,声音里透露些危险:“所以你其实只是看上了我的脸?” 叶长生:“……” 贺九重:“嗯?” 叶长生略头疼看着莫名无理取闹的贺九重一秒,然后果然地选择起身,搂着他的脖子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深吻。 “我只喜欢过你。” “也只会喜欢你。” “不要瞎闹了,嗯?” 贺九重眼眸深深地看着压在自己身上的叶长生,许久,捏着他的下巴反压回去,给了他一个更激烈的回吻。 半晌,气息略微不稳地分开,看着那头急促地喘息着获取氧气的少年人,勾勾唇,声音低哑地道:“如果你愿意每天都像刚才那么热情的话。” ——那我大概在找死。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一时间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浓浓的担忧。 “对了,就刚才,我好像突然想起一件事来。” 叶长生被贺九重从沙发上拉起来,突然一脸若有所思地开口出了声。 “什么?”贺九重侧头瞥他一眼问道。 “我记得……程诗苗签约的那个网站,是不是一向以拥有最大的纯爱分站所出名的?”叶长生抬头望着他,“我记得她之前常驻的频道是言情,那么问题来了,她现在换了一个频道,她是换到哪里去了呢?” 贺九重:“……” 叶长生皱皱眉头:“她遇见我们的时候,我们两个明明还是纯洁的男男关系啊。” 贺九重:“……” 叶长生抬头望望头顶上悬挂着的小灯笼,许久,感叹一声:“果然,女人这种生物真的是很可怕啊。” 51.小甜饼(三) 第五十一章 晚上到底还是没能出门。 见着天渐渐黑了, 叶长生便起身将屋子里所有的灯都开了开来。暖色调与冷色调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将整个屋子都照得亮亮堂堂。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 挑眉问道:“你开这么多灯干什么?” 叶长生便凑到他身边坐下了, 随手抱了个抱枕在怀里, 笑着望他解释道:“驱赶鬼怪邪祟啊。传说里那些脏东西不都是怕见光的么,这都是封建社会就流传下来的老习俗啦。” 贺九重勾起唇,带着几分戏谑地对他问道:“你自己就是做的鬼神的买卖,怎么临了了也还相信这个。” 叶长生乐不可支:“当然是因为我惜命啊!宁可信其有, 不可信其无。万一其实有点用呢?” 贺九重对此不置可否。 听着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两人坐在一起又腻歪了一会儿,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开了电视将频道调到中央一台,然后一边刷着手机一边等着节目开播。 春晚的嘉宾换了一茬又一茬, 配方倒还是老味道。 歌舞中规中矩, 说不出哪里好但倒也说不上哪里不好。几个语言类的节目前半截倒是还能让人捧腹, 但是后半段强行正能量的鸡汤迎头灌下来,让人瞬间又觉得有些泛起了腻。 贺九重从未见过这样的晚会模式,看着倒还算是觉得有些意思,但是旁边已经经过这么多年春晚洗礼的叶长生倒是一脸的索然无味,时间还不到十点, 瞧着电视里头的歌舞升平, 一时间只觉得昏昏欲睡。 小鸡啄米似的闭着眼睛点着头, 一下一下的, 等到头低到一个程度了, 整个身子往下一沉,又是立即惊醒了过来。 抓了抓脑袋挣扎着睁开眼再看一会儿电视,不多会儿,凶猛的睡意翻涌上来,眼睛又渐渐闭合了起来。头一点一点的,然后再被惊醒。 周而复始。 一旁原本在专心地看着电视的贺九重终于也是被叶长生死撑着困倦的模样吸引住了,侧着头颇有几分玩味地瞧了他好一会儿,等着不知道几个轮回之后了,他对着刚刚被惊醒的叶长生说道:“今天怎么突然这么困?” 叶长生侧头望他,眼睛因为睡眠不足而略微有些泛红,他伸了个懒腰叹着气道:“大概是电视节目太无聊,我听着里头的动静马上就觉得困了。” 贺九重挑了下眉头:“我瞧你之前兴致勃勃,一脸期待地掐着点等的时候,你可没这么觉得。” “我想着,也许今年的春晚可能会比较有趣了一点呢?”叶长生托着自己的下巴,然后恨铁不成钢地摇头道,“他辜负了我的期待!” 贺九重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忍不住就凑过去低头与他交换了一个亲吻。 一吻罢了,嘴唇轻轻地在他的唇上蹭了蹭,低声道:“既然困了就去睡吧。” 叶长生眨了下眼,将那头推开了一点,一脸诧异地望着他道:“你怎么能意图用睡觉这种事情来诱惑我离开我的春晚?” “虽然它无聊、鸡汤、古板又无聊,但是这是一种信仰!”叶长生道,“以前的那么多年,因为没有人一起努力,我一直都没能把春晚完整的看完。今年难得有你在,我有什么理由再提前去睡觉呢?” 贺九重挑挑眉:“你竟然还有信仰。” 叶长生格外坚定的点点头:“有的。” 那头勾唇笑了笑,伸手将身旁的少年人整个儿抱到了自己的怀里。 下巴轻轻地搁在他的头顶上,鼻尖还能嗅到浓郁的洗发水的香气,他垂下眸子,从自己的角度只能看见叶长生长长的睫毛和下面一点挺直的鼻梁:“那就继续看吧。” 虽然贺九重五官冷硬,脸上也因为常常没什么表情而显得有几分冷漠,但是他的怀里却暖的很。 叶长生往后仰了仰,摸索着在他怀里找到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再重新把视线移到正放着歌舞节目的电视上,一瞬间,因为过分的舒适反而觉得更困了。 他闭着眼在身后那人的怀里蹭蹭,声音有些困倦地控诉:“你是故意的吗?” 贺九重轻轻地笑了一声,声音的震动透过两人相触的地方立即便传递到了叶长生的身上:“嗯,故意的。” 叶长生觉得自己应该立即起身对于贺九重这无耻的使用了糖衣炮弹来迷惑他的行为表示谴责,但是无奈的是,他怀里的温度实在是太舒服了,让他一瞬间又有点舍不得离开。 算了,就原谅他这一次。 叶长生这么想着,然后顺从着心意愉快地屈服于贺九重的糖衣炮弹,在她的怀里挪了挪,准备再找个合适的姿势入睡。 侧着身子坐在他的腿上,脸偏过来枕在他的胸前,一双手环过他的腰虚虚地抱住了,提醒道:“电视不看了,还是要守岁的。十二点之前记得要叫我起来守岁!” 贺九重腾出一只手插/进叶长生的头发里,细细密密地梳理着他柔软的发,声音淡淡地:“嗯。” 得到了承诺的叶长生像是放心了一点,在他的胸前轻轻地蹭了一下,好一会儿,嘟囔道:“能听见你的心跳声……” 贺九重垂下眸子望他:“吵么?” 那边闭着眼,唇角倒是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细小的弧度来:“嗯。” 他声音极轻极弱的,像已经是睡梦中的呓语:“我喜欢你心跳的声音。” 贺九重穿梭在叶长生发间的手微微地顿了一顿,紧接着,瞧着那个依偎在自己怀里,已经呼吸绵长的少年人,眼底的暖意掺着笑,一点一点地,漫得几乎是要溢出来一般。 叶长生这个人,一次两次的,也不知道他是存心的还是什么了。 ——他总知道自己说什么会令他心情愉悦,并且显然总不吝啬于这一点。 手指顺着他的发又滑落在他白皙的侧脸上,轻轻地用指腹摩挲着,感受着那份让人流连的细腻:不,或者是说,只是因为这些话是由叶长生说出口,他才会这么高兴的呢? 贺九重这么想着,唇边却也止不住地陷落了一个浅浅的弧度来。 临近十二点,外面的礼花和爆竹声又逐渐大了起来。贺九重瞧着离十二点也只差不到十分钟了,伸手在叶长生下巴上挠了挠,将他从睡梦中叫醒了。 叶长生伸手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地望着贺九重,眼神呆呆的,看起来大约就是还没有完全睡醒。 贺九重倒是很少看见叶长生的这个样子,低下头去就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开口提醒道:“已经快到时间了,你不是说要守岁吗?” 叶长生像是反应着贺九重在说什么,大约过了十秒之后,那头眨了眨眼,然后瞬间清醒了过来:“哦,对。要守岁的!” 说着,感觉从那人里怀里坐起来,重新将视线放到了电视上去。 前面的节目都已经告一段落,几个主持人正站成一排满面笑意地说着对新春的美好祝愿。倒数从“十”字开始,整齐的倒数声透过电视传过来,一声声的,不知怎么的,竟然听着叫人有些紧张。 “五、四、三、二、一!” 外面的鞭炮声炸得震天响,以几乎要将整座城市吵醒的架势来的浩浩荡荡。漫天的礼花此起彼伏,一朵一朵地在漆黑的夜空上盛开,几乎将黑夜渲染成了白日。 叶长生转过身,双手捧着贺九重的脸,笑眯眯地就开口:“新年好啊亲爱的,新的一年我们也要继续开开心心甜甜蜜蜜啊。” 贺九重低低笑着,随即迎着那头的视线微微地点了个头。 从贺九重身上跳下来,电视里继续放着的节目这会儿对他算是彻底失去了吸引力。伸手将电视关掉,对着那头招招手道:“回屋睡觉吧,明天是大年初一,新年第一天,鞭炮声大概会从凌晨一直响到中午。趁着我现在睡意还没散,能睡的时候还是先多睡会儿的好。” 说着带着贺九重就一同又回了卧室去。 只不过也不知道是因为外面的鞭炮声太过吵闹还是屋里的灯光太过于刺眼,本来浓重的睡意等叶长生真的躺下来了,却又立即烟消云散。 在床上翻了几个身还是没有找到睡意,叶长生无奈地侧过身,看着正躺在自己身边的贺九重,伸手戳了了他一下,对着那头望过来的猩红眸子,眨了下眼委屈地道:“我睡不着。” 贺九重眉心微挑,瞧了他一眼道:“你刚才不是才说,待会儿初一吵闹得很,所以要争分夺秒地先补眠么?” “对,我说过。”叶长生望着他,理直气壮地道,“但是我就是睡不着。” 贺九重侧过身,面对面地望着他,唇角略微地扬了一个弧度道:“那你想做什么?让我给你讲睡前故事吗?” 叶长生立即顺杆子上:“好啊好啊。” 贺九重半垂着眸子盯着他,但是见那头不躲不闪,一双乌溜溜的眼角带着点期待地直勾勾地对着他望,好一会儿,妥协似的伸手捏了捏他的下巴,淡淡道:“你想听什么?” 叶长生歪歪头:“讲讲那你个世界的事情吧。” 贺九重顿了一下,望着他道:“你真的要听?” 叶长生笑着反问:“不能听吗?” 贺九重神色似乎有些微妙:“其实并没有什么好说的……” “那就拣好说的说。”叶长生打断了贺九重的话,笑眯眯地道,“我想听。” 贺九重定定地看了那头的笑脸好一会儿,仰面躺着,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缓缓道:“你还记得我同你说过我初来这里的时候那一身伤是怎么来的么?” 叶长生想了想道:“你渡劫的时候正道上的名门修士们偷袭?” 贺九重应了一声,回忆着道:“他们当日给我定下的罪名,是弑父杀母,堕身魔族,令万剑宗蒙羞。” 叶长生问道:“那事实上呢?” 贺九重低低地笑一声:“事实上,他们说的也没错——我生身父母二人,的确是被我亲手所杀。而同样的,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能成功堕魔。” 叶长生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然后用手支棱起上半身朝他那边看看:“怎么回事?” 贺九重用眼尾压着瞥他一眼朝自己望过来时依旧清澈透亮的眸子,好一会儿才又淡淡地开口:“我非生来就是九州人,而是九州贺家底下一个旁系分支的修士来俗世历练时,同俗世里当时最具艳名的头牌名妓月娘所生。” “只是那九州的修士只是想来俗世寻欢作乐,时间到了自然也就走了,但俗世里的那个名妓却不小心有了身孕。老鸨发现她的孕事便勒令她堕胎,但是她却不愿意。” 叶长生看看贺九重略带着些讽意的表情,思索了一会儿猜测道:“她是想生下你后,让贺家来人带着你们去九州?” 贺九重抬眸瞧了一叶长生,没作声,算是默认了他的这个猜想。 “我倒是不想揣测她究竟是因为爱上了那个修士,还是看上了他‘九州仙人’的这个身份,反正左右她凭借着自己那时正当红的底气,竟然真的是将肚子里的孩子留了下来——但是从此,噩梦也就开始了。” “因为怀孕生子,当时名动一方月娘的身材样貌都已经大不如前,在她不接客的那大半年,周围年纪轻模样好的雏儿也开始渐渐崭露头角,她很快地就被所有的恩客所抛弃,只能被安排着去接那些她以前看都不屑于看一眼的客人。” “所以从那个孩子出生起,她就开始心存怨恨,变着法子想着手段的虐待他。或是偷偷地拿银针扎他的手指,或是喂他掺了辣椒的米糊,或是在最寒冷的时候将他脱得只剩单薄的短衣放在风口吹风——当她发现无论她怎么折腾那个孩子都不会被轻易弄死之后,她开始越发变本加厉。” 叶长生眉头微微一皱,眸底里瞬间地划过一丝锐利的沉色。 “只是她没想到,一个只不过是刚出生的孩子,却是几乎在出生后的第一天就已经开始对外界有了记忆。” 贺九重眯着眼冷冷地笑了一下,“一年,两年,五年。当年的那个修士再也没有过来找过她……就在她等得快绝望的时候,九州那边突然来了一封来自那个男人的书信。” 叶长生眯了一下眸子道:“他知道你的存在?” 贺九重偏头望着他:“你可以将他想象得再不堪一点。” 叶长生怔了一怔,反应过来:“你是说——” 贺九重勾勾唇:“当年他之所以才会临时抽身离开,也是因为他早就已经发现月娘怀了身孕。可怜可笑那头却还看不明白,在俗世的日子里天天想着能够让男人带着她去往九州,如果再能够得到一点仙丹妙药洗髓筑基,到时候她就算是彻底熬出头来了。”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的模样,自然是知道那头的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便问道:“那之后呢?” 贺九重道:“之后?之后那男人便真的将我们接到府里去了,只不过,他接我们回府,不是因为多年之后想起自己愧对了这一双母子,而是因为贺家本家的嫡长孙因为一场意外灵根受损,现在需要从旁支里抽掉几个灵根适配度高的孩子过去,让他们作为炉鼎给本家的那个小少爷治病。” “男人才刚刚成亲,膝下没有子嗣。但是这次只要献上一个孩子就能获得本家青眼,机会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错过的,所以他这才想到了当年他遗落在俗世里的那个种。” 叶长生眉头皱的更紧:“那月娘——” 贺九重睐他一眼,似笑非笑:“男人给了她一颗丹药,不是什么能够长生不老的稀奇珍品,不过是一颗下品的容颜常驻丸,她便兴致勃勃地将孩子交了出去。从始至终,她没有半丝犹豫,只是想着男人能不能给的丹药再多一些罢了。” 他缓缓地坐了起来,靠着床头,伸手绕着叶长生细软的发:“连带我一起,从分家里一共被选出来了三个男孩来。我的灵根是火与雷,与那小少爷的主的‘水’正相冲,所以也算是捡回来一条命。而另外两个孩子我记得不出一个月,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叶长生沉声道:“以同族的后嗣魂血温养灵根经脉,不说成功与否,他们这么做也不怕煞气太重,那小少爷的命太轻压不住,反倒是折了寿数吗?” “大概是不怕的吧。”贺九重感受着手里半长的短发在自己手中滑落的感觉,淡淡地道,“后来本家看我实在是哪里都派不上用场,过了两个月,就又让人将我送回到了男人的府邸。” “我没能为救本家那个小少爷而死,从而让他在里头盘上本家的关系好拿到更好的资源和丹药,在修仙路上更进一步让男人很恼火,当天,将本家的人送走后,他将我领到了祖宗祠堂,当着所有人的面用滕鞭抽了整整十下。月娘也在,她看都不敢看我一眼,只怕男人的火气连累到了她自己,把她再送回俗世里头去。” 贺九重像是在一点一点回忆着当时的场景,他的唇角微微扬着,猩红的眸子闪着一种极深沉的东西:“仙家的法器到底是比俗世那点半点灵力都没有的普通滕鞭要厉害的多,只十鞭子,几乎要了我的命。” “好在我一直命都硬的很。” 贺九重说到这,又轻描淡写地道:“再后来,我被万剑宗选去做了弟子,等再次跟他们见面,就已经是五十年后我被万剑宗废了内丹赶出来的时候了。” 叶长生和贺九重平淡的叙述里几乎是能立即猜想到后面发生了什么。 “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贺九重勾了勾唇:“‘万剑宗’是九州里数一数二的修仙大宗,就算是贺家本家见到宗里长老底下的弟子都是要礼让三分的。他们不敢得罪万剑宗,只怕那头随便打一个喷嚏都能叫他们魂飞魄散。” “被万剑宗废了内丹赶了出来,万剑宗等于是向天下宣告不容我再苟且于世。他们接受到了这个讯息,为了主动向万剑宗示好,表明自己的诚意,自然是要从我这个‘弃子’作为切入口。” 贺九重垂下了眸子,好一会儿,低声嗤笑了一下,道:“那大概是我平生仅见过的一次,月娘和那男人在面对我时露出的热情——虽然到底也不过是为了劝我喝下毒酒,好趁机杀了我的伪装罢了。” 叶长生道:“所以你就杀了他们?” 贺九重似乎是想到什么,神情里带着些惬意与愉悦:“我撕开了那个男人的胸膛,亲手从里面将他的心脏拽了出来,扔到了月娘的面前——她不是曾经说想要那男人的心吗,毕竟是死前的最后一个愿望,作为她将我带到这个世界的谢礼,于情于理我都该满足她。” “——只不过她看着好像并不怎么开心。” 贺九重道:“她很害怕,尖叫声像是能将房顶都掀掉。我嫌她抬聒噪,便拧断了她的喉咙。”他道,“再然后,我就成功地堕魔了。或许比起修真,修魔真的要更适合我。所有从修士堕魔后会遭遇的瓶颈与心魔,我通通都未曾遇见过。” 贺九重摊开手,看着在自己掌心开出来的小小火焰,扬着唇对着叶长生道:“若不是我的内丹的确已经完全碎裂了,我甚至都会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曾经去过什么万剑宗修过什么仙。” 外面的鞭炮声已经渐渐地止了,屋里一时间没有人开口,寂静在狭小的空间里蔓延了开来。 好一会儿,贺九重收起手,侧过身捏着叶长生的下巴垂着眸望着他淡淡地笑道:“我早跟你说过,我的故事不会是什么好故事的。怎么,后悔要听了吗?” 叶长生沉默了许久,抬眸与他对视着,笑了笑道:“总归你是要告诉我的。你所有的一切我都想知道。只不过……” 贺九重望他:“只不过什么?” “你疼么?” 叶长生问得突兀,让贺九重微微怔了一下。 随后,眉目舒展开来,神色异常平静地扬了扬唇道:“已经过去太久了,连他们都已经死了几百年了,疼不疼的,我已经不记得了。” 他抿了一下唇,双手将贺九重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拿下来,然后坐起来,朝着身边那人微微倾过身去,将自己的额头轻轻地贴在他的额头上。 看着近在咫尺的那一双看起来似乎已经平静下来的猩红色眼眸,他将他的手握着抵在自己的胸口,叹息般地道:“贺九重,我这里有点难受。” 气息带着彼此体温的热度,交融着一点别样的暖。 被握住了抵在那人心脏前的手有些发烫,透过薄薄的睡衣,能感觉到肌肤下那颗正在跳动着的心脏。一下,一下,结实有力。 贺九重听到那人的声音极低极轻,若不是贴的近了,几乎叫人有些听不大清。 “——可是我疼。” 贺九重眸子猛地地一沉。 明明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明明是他连心魔都称不上的过去了。 明明他都可以云淡风轻地将这段过去作为故事摆在台面上了。 ——明明他真的已经不疼了。 贺九重缓缓地伸出手将面前的这个人抱进了怀里,他的声音干哑得厉害:“世人都觉得是我弑父杀母,泯灭人性、罔顾人伦。修士厌我,惧我,视我为厉鬼修罗;魔族畏我,敬我,视我为魔届至尊。但是,却从未有过一人曾来问我,‘你杀他们,是不是还另有缘由?’。” 叶长生也回抱着他,好一会儿,才在他的怀里闷声道:“如果上天能再给你一次机会,你会选择去跟他们解释吗?” 贺九重低低地笑了一下:“何必呢?” “相信的人自然就会相信,不相信的人,你解释的再多也不过是狼子野心的狡辩罢了。”他望着叶长生,许久,淡淡道,“能让我愿意去解释的人,有你一个,也就足够了。” 叶长生也看着他,许久,弯起唇来笑了笑道:“听完故事,我现在觉得困了。我们睡觉吧。” 说着拉着贺九重躺了下去,往那头凑了凑,将头轻轻地压在那人的胸口上。听着那一声又一声的,充满着力度的心跳声,心里突然地变得很平静。 “我真的喜欢你心跳的声音。”叶长生闭着眼,声音里带着点闲适与满足,“以后,它就属于我了。” “贺九重。” 叶长生叫着他的名字,声音拖着一点微微的尾音。 贺九重垂眸朝着他望了过去。 那头的少年闭着眼,雪白的皮肤上眉眼精致,鼻梁挺直,一张红润的唇正向上弯着一抹好看的弧度。 “你也是属于我的了。” 贺九重挑着眉笑了一下:“这句话不是应该是我对你说的吗?” 叶长生闻言便趴在他身上笑了起来,好一会儿,点点头:“好啊,这样算起来我也不算亏啊。” 笑了一会儿,然后,声音轻轻的:“晚安。” 贺九重唇角扬了扬,手指轻轻地在他颈侧捏了捏,声音低而温柔的:“睡吧。” 第二天一早,叶长生果然是被屋外持续而震耳的鞭炮声给吵醒了的。睁开眼迷迷糊糊看一眼时间,竟然还不到六点。 外面的天色隐约还有些许的暗,他掀开自己这头的棉被坐起来缓了一下,然后套着拖鞋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洗脸台走了过去。 贺九重掀了眼皮望他一眼问道:“你要做什么去?” 叶长生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睡眼惺忪地道:“洗脸刷牙……趁着时间还早,我们两个待会儿去旁边的寺庙里拜拜。顺便请一炷香。” 贺九重扬扬眉头,似乎是觉得有些好笑:“寺庙属于佛,你这路子属于道。就算不是对立的,两家的界限应该也是有的吧?你倒是半点都不讲究。” 叶长生穿着薄睡衣站在外面被冻得有些清醒过来,他回过头望着床上的贺九重,理直气壮地道:“谁说我属于‘道’的,我明明就是个神棍!” 又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往外走,声音模模糊糊地从客厅的方向传过来:“而且谁规定的道家人就不能信佛啦?现在都讲究佛道不分家了! 我去求神拜佛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记得你第一天来我家的时候徒手劈坏的那个桃木门吗?” 叶长生的话瞬间就唤醒了贺九重的记忆。 他坐起身来,眯着眼回忆着与他的第一次见面。少年穿着在他眼中十分古怪且不得体的短袖与短裤,头发微乱,没有穿鞋,一双白嫩的脚赤着站在地面上,看看地上的桃木门残骸再抬头看看对面的他的时候,脸上的悲伤与控诉浓厚得几乎要化成实体满溢出来。 贺九重也掀开被子起了身,从卧室走到洗脸台与客厅中间的那个推拉门前,倚着门框望着正在刷牙的叶长生,然后似笑非笑地应了一声道:“嗯,你还让我赔你的门。” 叶长生抬起头,通过面前的镜子笑眯眯往身后的那人递了个眼神,因为正刷着牙嘴巴里含着一口牙膏泡沫,声音显得有些含糊不清:“你说得轻巧,你知道我多麻烦才弄了那么一扇门么?得先找了上好的桃木,再送去香火最好的寺庙里放上四十九天,还得请德高望重的老主持亲自给我开光,前后花了时间不说,也花了我不少钱去打点呢。” 贺九重走过去从背后用一只手虚虚地环住他的腰,脸侧过来望着他:“你当初去寺庙拜佛,多半求的也就是性命无忧,那现在呢,还去干什么?” 叶长生将嘴里的泡沫吐掉,又漱了漱口,然后才侧过头,异常认真地对着贺九重道:“当然是因为信仰啊!” 贺九重忍不住笑了,玩味地打量着他道:“这会儿你的信仰倒是不值钱了起来。” 叶长生嘿嘿一笑,又拿了毛巾洗了个脸,然后随手往贺九重的牙刷上挤了牙膏给他递过去:“我们动作快一点,早上天还没完全亮,路上堵车也会好一点,我们快去快回!” 贺九重挑挑眉,不置可否。 洗漱完了又换了身衣服,因着要去的寺庙离这里来回也就一个半小时车程,两个人没吃早饭便直接过去了。 虽然他们到的不算太晚,但是那个半山腰的小庙倒是早已经被从四面赶来的香客挤得满满当当。 叶长生在旁边的店里请了点香,分了个上面写着“心想事成”香递了过去:“都已经到这里,凑凑热闹也行。你也进去拜拜。” 贺九重看了看他手上的香,神情微妙:“你们这里的神佛连异世也能管得到?” 叶长生眨了眨眼,狡辩道:“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看,你不就是被我从异世……咳,拉过来的么。” 贺九重思索了一会儿,惊奇地发现自己竟然是真的被叶长生说服了。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不说话,自动便理解成他已经默认。两个人在庙外将请来的香点燃,拜了拜,扔进了外面的大香炉里,随后顺着人群便又去了寺庙里头。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跪在蒲团前闭着眼双手合十默念了些什么,然后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又虔诚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枚硬币投进功德箱里,不由得扬唇笑了一下。 “我看别的香客往功德箱里都是几十一百的放,怎么到你这里,就只有一个硬币了?” 叶长生斜他一眼,眼神里颇有些“你这染了铜臭味的凡夫俗子”的惊诧感:“没关系,反正神佛又不需要花钱,一块和一百块又有什么区别?重要的是心意!” 贺九重似笑非笑:“那你的心意看起来大约是很诚恳了。” 叶长生点点头:“如果光凭借这一点,那我肯定不会输的。” 说着,与贺九重又准备顺着人潮再走出庙去。 出口的地方有善男信女正在一个老和尚面前求签解签,贺九重看见了,带着几分揶揄地往旁边看了看道:“不算一卦?” 叶长生摇了摇头,笑眯眯地道:“我不信这个。” 贺九重似乎有些诧异:“哦?” 叶长生倒是一本正经的:“人的这一辈子,虽然很多的恐惧来源于未知,但是更多的乐趣与惊喜,不也正是来源于未知么?” 仙风道骨地将刚才那些话说完,又忍不住偷偷地压低了声音道:“而且我自己就是算卦的,还不知道他们抽签解签里面的那些弯弯道道吗?都是骗人的东西,干什么要给这些佛家的人送钱!” 随即又控诉一般愤怒地道:“他们收的钱比我收的都贵!” 贺九重看着义愤填膺的叶长生,十分了然地点点头,但是随即又忍不住提醒道:“但是你大约一个多小时前才亲口说过佛道不分家。” 叶长生恨铁不成钢地看他一眼,敲黑板划重点:“胡说,我的关键是这个吗?我的关键是在这里求签贵!一支上上签得给起码一两百呢!” 说着,两个人已经出了寺庙往山脚下走去,试图能不能从路上再拦一辆车。 “而且,如果但比起算命这一条,我想大约也没人比的上我师父了。” 正在拦车,叶长生突然又开口道:“只不过,就算是他,给我算命不也还有看走眼的时候吗?” 贺九重侧头望着叶长生的方向,正对上那边一双笑意淡淡的纯黑色眼眸:“所以说,好好的,算什么命呢。” 贺九重半垂下眸子琢磨着他的话,好一会儿也勾起唇笑了起来:“这倒是了。” 两个人重新回到屋子也才八点半。 从楼下带了点早饭回去填了填肚子,叶长生无所事事地坐在沙发上正考虑着要不要趁着这会儿安静再躺回去睡个回笼觉,外头却蓦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走过去开了门,外面是秦潞的一张妆容精致的脸。 秦潞看着叶长生,微微勾了勾唇笑着道了一声:“叶天师新年好。” 叶长生也就笑眯眯地赶紧点了点头应道:“新年好新年好!”带着点好奇地道,“秦小姐最近应该正忙得厉害吧,怎么有空来我这里拜年?——要进来坐坐么?” 秦潞听到叶长生的调侃,想到这几天遗嘱公布后她的那些便宜兄弟和周围不知道从哪冒出的牛鬼蛇神,眼里的烦心和锐色闪烁了一下,但是紧接着又被自己强压了下去,对着叶长生摆了摆手道:“我只是出来办事,刚好经过叶天师这里,顺路过来打个招呼罢了,这次就不进去坐了。” 将脸侧的发别到而后,笑了笑道:“约定好了的金额我已经吩咐财务给你账户打了过去,最多下午便就该到账了。” 叶长生眨了下眼,顿时眉开眼笑:“哎呀,那多不好意思。大年初一的,这算是秦小姐……哦,不对,应该改叫秦总了,是秦总给的红包吗?” 秦潞被叶长生的模样逗得有些啼笑皆非:“那些是你的酬劳,怎么能叫红包呢?”稍微顿了一下,又道,“不过说起红包,我倒真的是给叶天师准备了一下。” 叶长生眸子动了动,朝着秦潞望了过去。 “我后来听说,叶天师本来是打算年前休假,去外面玩一圈散散心的,只不过偏叫我这事儿给临时打断了。后来我思前想后,觉得这件事上实在是对不住天师,所以——” 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小的文件袋来递给了叶长生,秦潞淡淡地笑着道:“我这里刚好有两张飞往T省的双人往返机票,时间是五天后,一共七天六夜。当地我也已经联系好了靠谱的本地导游,全程食宿全免,不知道叶天师有没有兴趣?” 叶长生眨了一下眼,伸手接过秦潞递来的那个文件袋,透过透明的塑料封皮往里面看了看,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像是瞬间发出了光。 ——什么愿不愿意?难得天上掉馅饼,他就算是摔断了腿,拄着拐杖也得上啊! 52.恶语(一) 第五十二章 叶长生是在秦潞离开后, 乐滋滋地捧着机票颠来倒去地看时,才突然反应过来, 事情似乎哪里有那么一点不对的。 他对着贺九重眨了一下眼然后问道:“等等, 这是一张机票?飞机的那个‘机’?”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陡然微妙起来的表情, 微微挑了一下眉问道:“有什么问题?” 叶长生恍惚了一下,然后,像是陡然被针扎破了的气球,他坐在沙发上向后半躺着, 整个人脸上呈现出了一种了无生趣的蔫儿劲:“你说, 我现在再追到秦潞那边,让她给我把机票换成别的什么车票——火车都没关系。这是不是有点过分?” 贺九重走过去到他身边坐下了,伸手从叶长生手里将那两张机票抽过来看了看,随口问道:“机票有什么问题?” 叶长生懒洋洋地睐他一眼, 有气无力地道:“你忘记我恐高了吗亲爱的。” 贺九重听到这话, 眼里闪过一丝明悟。将机票随手放到茶几上, 朝着那头略带着几分兴味盎然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再同那个姓秦的女人说一声,将这个事拒绝了?” 叶长生听到这个,马上又坐直了身子望着他。他睁大着眼睛,眼角眉梢都透露出拒绝的气息:“这可是去T省的豪华双人七日游!食宿全免的那种!” 贺九重瞧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你的恐高——?” 叶长生又萎靡了下去。躺在沙发上皱着眉头挣扎了好一会儿, 犹豫地挣扎道:“反正飞机快得很, 从这里飞过去也就一个半小时的航程……到时候我带个平板电脑过去看看电影, 这么一点路很快就到了——你觉得呢?” “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贺九重觉得叶长生这个一脸又贪财却又纠结的小模样实在是可爱得有些犯规了, 伸手在他脸颊上轻轻捏了捏, 道:“那么,你最后的决定是?” 叶长生鼓了鼓腮帮子,像是自己的理性还在跟面前的豪华双人七日游的诱惑做着斗争。 好一会儿,那头像是异常艰难地做出了决定。 “去!” 理性输得真是毫无悬念。 贺九重这么想着,指腹又在他光滑的脸颊上轻轻地摩挲了几下:“既然都已经决定要去了,你也就别再愁眉苦脸。”他的语气异常轻松地,“说不定像这样的高空出行再多几次,你恐高的毛病就不治而愈了呢?” 叶长生叹一口气,好半天才勉强地回了一句“要是真的是这样,那可就真是太好了。” 贺九重的手又从他的脸侧滑到他的耳垂上轻轻地捏了捏:“接下来呢,这几天你还要做些什么?” “睡觉啊。”叶长生往他的腿上倒下来,然后平躺着压着大腿的部分仰面往上瞧着道:“本来如果是普通的人家,从大年初一开始,一直到初七,所有的假期时间基本上就是用来拜年的了……不过好在我没什么血缘相关的亲戚牵扯,整个正月也就彻底清闲了下来。” 贺九重垂了眸望他,瞧着叶长生脸上略微浮上的疲惫之色,顿了一下问道:“你困了?” 叶长生点一下头:“毕竟睡得太晚了,夜里一直有鞭炮声,睡得也不算安稳。”侧过身从沙发上捞过一个靠枕垫在了自己头底下:“我觉得我现在就需要再睡个迟来的回笼觉……其他的事情等过两天我们再讨论吧。晚安。” 贺九重低笑一声,透过窗户看看外头明媚的阳光:“到处都亮堂堂的,哪里来的‘晚安’?” 叶长生眨了眨眼:“那就早安吧……这都不重要了。”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满足地闭了眼道,“我先睡两个小时,到了中午再叫我起来吧。” 贺九重“嗯”了一声回应了一句,见着那头身子动了动,又往他怀里的方向挪动了一下,随即才是彻底睡着了。 每次看着叶长生安稳乖巧的睡脸,贺九重心底便缓缓地便生出了一点岁月静好的安定感来,他看了他好一会儿,伸手将他脸上凌乱的碎发拨开了,然后俯下身去对着那光洁的额心落下了一吻。 机票是大年初六早上十点的班次,因为顾及已经到了春节假期的后半,之前回到各地的过年的人们渐渐地都已经开始往回赶,路上交通也重新恢复了平常的拥堵,所以两人特地一大早便动身出发了。 虽然就算如此,两个人在高架路上还是堵了几乎一个多小时。好不容易卡着时间抵达机场,坐在候机区时,叶长生才不由得微微松了一口气。 距离登机还有一个小时,正考虑着要做点什么打发一下时间,一抬眼,坐在他与贺九重对面,正肆无忌惮地当着众人面接吻的小情侣立即抓住了他的视线。 大约二十出头的年纪,女孩正坐在男孩的腿上,一双只穿了丝袜打底的腿绷得直直的,线条看上去倒是很优美。 贺九重侧头看一眼叶长生,脸上似乎带着点戏谑:“你们这里的小情侣在亲密行为上都是这么放得开的吗?” 叶长生“咳”了一声,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毕竟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他们这也就只是个案罢了。” 贺九重笑了一下,视线带着几分热切地在他的唇上停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着如何将他们自己也变成一次“个案”。 叶长生被他这一眼看的心惊肉跳,为了避免他再有什么多余的想法,赶紧拉着他就往背对着那一对还在干菜烈火的小情侣的座位上坐了去。 临登机的时候,叶长生去上了个厕所。出来洗手的时候,正瞧着外面的洗手台前一个小姑娘在拿着化妆品给自己认真地补妆。 那是个模样挺秀气的姑娘。白皙的瓜子脸,黑白分明的眼睛,上身穿着一个宽松的白色破洞毛线衫,长长的下摆将里面的短裙半遮掩住,只有当她抬手的时候才能看到一点短裙的边角。 女孩似乎是感觉到了这头的视线,等到补了粉又重新涂了口红,便斜斜地往这头望了一眼:“看什么?” 叶长生便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带着点无辜地道:“看小姐姐长得好看。” 这句话若是由别人说出来,那大约就算得上调戏了。但是偏生叶长生长得讨巧,白白嫩嫩的拉链,乌黑的眼睛弯成月牙的时候,看起来就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惹人怜爱的乖巧少年感,那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倒是让那头的女孩一愣,忍不住地便笑了起来。 “你倒是会说话。” 女孩对于夸赞自己的人总是要宽容许多的——尤其他还长得好看的时候。 叶长生微微偏了偏头,笑得无害。 她将化妆品收到自己随身的小包里去,随口问道:“你也是去T省玩么?” 叶长生一边洗手一边点了头笑道:“别人送了两张票,想着正好放松一会儿。” 那女孩挑了一下化的精致的眉毛:“——和那个一身黑色大衣的男人?” 叶长生点了点头,又走到烘干机旁边伸手让热风将自己手上的水吹干:他倒不是很诧异她会注意到他们。 且不说贺九重这个人本来就显眼的厉害,更何况为了避免某些危险状况的发生,他欣赏他们热辣的接吻秀欣赏到一半的时候还特地拉着贺九重换了位置。 收拾完所有的东西,女孩倒也没再多说什么,背起自己的包对着镜子最后整理了一下仪态,随后就又踩着高跟鞋姿态婀娜地朝外走去了。 听着那阵高跟鞋与地面发出的摩擦声渐渐远了,叶长生这才又缓缓地侧过头往女孩消失的方向瞥了一眼,眸子里浮现了一点若有所思。 ——是他看错了吗? 眸子微微转了一下,紧接着从烘干机下拿出自己已经被吹得干燥的双手,又将这件事立即抛到脑后:算了,他这次是出来玩的,又不是拓展客户群体的。别管闲事、别管闲事。 这么想着,伸手抓了一下头发,转身也朝着外面的候机区走去了。 出去等了没多久便开始了登机检票,那一对小情侣刚好排在他们面前,女孩回头看见叶长生便礼貌性地向他点了个头,随即便跟自己的男朋友先检票过去了。 叶长生拖着行李箱和贺九重依次跟在后面,过了检票口,往飞机停靠的地方正走着,贺九重突然开口道:“看样子在我不知道的几分钟里,你似乎又发生了一些什么有趣的事?” 叶长生抬了头望他一会儿,打量了许久,唇角泛起一丝神秘的微笑:“不要告诉我这就是传说中的吃醋。” 贺九重一脸坦然地望着叶长生,勾了勾唇角道:“如果你非要这么理解才能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的话。” 叶长生觉得自己十分委屈:“我们只不过在洗手的时候闲聊了几句,人家姑娘都已经有男朋友了的。你刚刚不是看到了吗……啧啧,激情四射的那种。” 贺九重深深地望他一眼,忽而低笑了一声:“如果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我希望你给我的理由是你也有男朋友——生气的时候可能会让你下不了床的那种。” 叶长生:“……” 贺九重笑了笑,冷硬眉眼之中竟有一丝令身旁人背脊发凉的跃跃欲试:“我是认真的。” 叶长生:“……” 秦潞给贺九重和叶长生两人定的自然是最宽敞、最舒适的头等舱。但是尽管如此,从登机后坐在自己的座位的第一瞬间就感觉自己全身已经下意识地开始有些僵硬叶长生还是无法从这难得的奢侈行为里体会到半点享受。 有空姐正在给所有的旅客介绍着如何使用飞机上的逃生工具,叶长生却没怎么听,只是双手紧握着拳垂在身侧,闭着眼靠在了贺九重的身上。 贺九重伸出一只手将叶长生的拳头握住了,微微侧过脸隔着他细软的头发在他前额上吻了吻,声音略有几分好笑:“飞机都还没有开始飞,你现在就开始紧张是不是有点太早了?” 叶长生眼睛都不睁开来,略有几分痛苦地压低着声音轻声道:“你不懂!这是心理阴影!” 贺九重的唇往下滑动,又在他不安地颤动着的眼皮上压了一压:“你现在后悔没有去拒绝秦潞有关于这次的T省七日游了?” “实际上,”叶长生虚弱地将眼睛掀开一条缝望了望贺九重,然后又痛苦地合上了眼,“从进入候机区的第一瞬间我就后悔了。” 贺九重挑挑眉头,问道:“那我们现在下去?” 叶长生一瞬间就把眼睛睁开了,看起来精神竟然是比刚才要死不活元气了许多:“那怎么行,我都坚持到现在了,我都登机了!要是就这么下去岂不是很亏?” 贺九重用眼角瞥他:“这会儿不恐高了?” 叶长生缓缓地眨了一下眼,又虚弱地倒了下去:“我原本想着是在路上看看电影打发一下时间的,但现在这对我来说挑战都可能有点太大了。我觉得比起看电影,大概还是睡一觉来的比较靠谱一点。” 贺九重用另一只手捻了捻他一缕细软的发,瞧着他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好一会儿才道:“睡吧,等到了地方我再叫你。” 叶长生点点头,刚准备说什么,突然整个飞机一阵轻微的晃动,紧接着所有人便随着重力向后仰了去——飞机起飞了。 这会儿倒是好了,真的是想下飞机都来不及了。 叶长生惨白着一张脸哆哆嗦嗦地闭着眼睛,然后赶紧将耳机插/进平板电脑里打开了白噪音意图尽快入睡。 真的,再给他一次机会。 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立即倒回到五天前,一拳锤爆那个贪小便宜的自己的狗头! 真的,活着不好吗? 不过好在也不知道是睡眠不足还是强大的身体防御机制被打开了,叶长生在度过最艰难的最开始的十分钟后,竟倒也是顺利地入了睡。 虽然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面全部都是各式各样的妖怪、神鬼、哥斯拉,但是不管怎么样,和坐飞机这件事本身比起来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等着身边那人的呼吸渐渐绵长,贺九重这才有空分了点心思放到了这个他第一次见的交通工具上。 像是用铁皮做出的一直巨大的飞鸟,一跃便从地面飞到了云端。 整个飞机快速地在云层之上行进着,密集的云层这会儿透过窗户看过去,倒更像是绵延不绝的雪山,看起来有一种颇为震撼的美感。 贺九重不得不承认自己再次被所谓的“凡人的智慧”所震惊。 这里是个灵力和魔气都很匮乏的世界,能用几千年孕育出像紫龙佩那样的一个物妖都已经算是奇迹降临了。 这里的人几乎绝大多数都是毫无能力的凡人,他们不会飞,没有强大的力量,也没有被无限延长的寿命,但是,在这种情况下催化出来的智慧,却能让人瞠目结舌。 不会飞,他们便去打造会飞的交通工具。没有力量,他们就去发明力量强大的火药与更可怕的所谓能摧毁一个国家的核武器。没有无限的寿命,他们却拥有优秀的延续子孙后代的生育能力。 ——实际上,在九州和魔界,虽然仙修和魔修的生命都很漫长,但他们想要获取自己的子嗣反而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很多道侣终其一生也难获得一个子嗣——所以也无怪乎贺家本家的嫡孙出了事,竟然会想要用分家的孩子血肉灵根来替他调养。 毕竟贺家整个本家里头,也就这么一个嫡孙罢了。 ——却也不知道那个一生来就是吃着同族血肉得以苟活的贺家小少爷现在如何了。 贺九重这么想着,黑色的眼底便缓缓地浮动起了一丝淡淡的猩红色来。 一个半小时旅程很快便过去了,就在飞机完全降落的一瞬间,原本正在睡梦中挣扎着的叶长生便像是得到什么感应似的陡然醒了过来。 茫然地看了看已经纷纷开始起身,准备着下机的人群,好一会儿才呆愣愣地望着贺九重道:“已经到了?” 贺九重将他拉起来,然后伸手将搁在头顶架子上的行李箱拿了出来,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拉着叶长生顺着人群往外走。 下飞机的时候,好巧不巧地两人竟然又和那对小情侣撞上了,女孩看了看叶长生惨白的一张脸和奄奄一息的模样,忍不住地问道:“这是怎么了?” 女孩会主动跟别人搭话让随行的男孩略有些惊讶,再看着叶长生,眼睛里不由得就带了一点审视的味道。 叶长生依旧虚弱地靠在贺九重身上,对着那头的女孩笑了笑道:“我有点恐高,刚从飞机上下来头还有点晕。没什么大事,休息一会儿就行了。” 女孩点点头,从包里翻出一袋未拆封的话梅递了过去:“这个给你了,虽然我是防晕机的,但是你不舒服的话压一个在舌根上也有作用。” 叶长生眼眸微微闪烁了一下,随即还是笑着接过了话梅,状似不经意地问道:“T省这么多好玩的地方,也不知道你们要先去哪?说不定我们还能同一段路。” 女孩刚准备回答,一直站在他身边的男孩粗声粗气地赶紧将两人的对话截断了:“你去哪我们就不去哪,这是我女朋友,小子你别乱搭话!” 女孩听见男孩这么讲,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但是那头的叶长生倒是没有什么生气的表情,他微微笑了一下点点头:“确实是我问的多了。” 男孩看着叶长生的样子,不但没有放心,眼神里反倒是更加警惕了起来。他伸手拉着女孩便要往另一条路上走:“小佳,时间不早了,你不是说你想去那家游乐园吗,我们现在快点去还能玩半天。” 被称作小佳的女孩略有一点抱歉地朝着叶长生的方向看了一眼,刚转身准备跟男孩一起离开,突然地却听到身后有一把声音传了过来。 “今天日子不太好,看起来不适宜奔波。” 丁佳回头看了一眼叶长生。 那头的少年人依旧脸色惨白的,衬得他那一双眼睛黑曜石一般的黑,模模糊糊的,好像有什么在他眼里游动了一下。 “能别去游乐园,就别去了吧。”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古怪,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丁佳透过这句话的表面,好像却能隐隐约约感知到眼前这个陌生的少年似乎是想告诉她些什么。 但是站在一旁本就对叶长生有些敌意的男孩一听见他这样对自己公然挑衅,眉毛一竖,看起来是真的有些不满了:“诶,你小子什么意思?” “汪鹏!别闹了!” 丁佳看着撸着袖子似乎就想上去给叶长生一点教训的男孩,眉头一皱赶紧将人拉住了:“他不是那个意思!” “他不是那个意思,你又知道了?”男孩被丁佳气笑了,怒道:“我才讲要带你去游乐园,他就不让你去,这还能是什么意思啊?”又愤愤地瞪着丁佳,“你可以啊,我还当着面呢,你转眼就又勾搭了一个。我算是真的明白了,他们说的都是真的……我说我怎么想去讨你欢心怎么都没用呢?你的心都被狗吃了!行,诚心不想过了是吧,那就——” 最狠的两个字在嘴巴里滚了两圈,却还是没能说下去,咬了咬牙,也不再在这里呆着了,拎着行李箱带着一身怒气大步地就走远了。 丁佳看着自己男朋友的背影,神色里有些许怔忪和疲惫,她叹了一口气,又对着叶长生道了个歉,转身便快步追了上去。 叶长生瞧着她的背影,好一会儿突然提高了声音道:“如果真的要出去,记得不要超过十二点。十二点之前,必须回去,你明白么?” 丁佳听着叶长生的声音,步子微微顿了顿,但是却没有回头,几乎是小跑着朝着男孩离去的方向追去了。 见着两人已经走远了,贺九重侧头望一眼叶长生,眯了眯眼睛道:“说吧,怎么回事?” 叶长生拿着自己手里的话梅包装袋在手里轻轻转了一转,略微地抬了抬眼望他那头瞧过去,脸上带着点笑:“彼投我以桃,我报之以李。给她一个小小的忠告罢了。” 他拆开了袋子,拿了一个话梅含在嘴里,酸中带着微甜的味道立刻将之前盘旋在胸前的一丝乏闷驱散了,叶长生心情颇为愉悦地朝着贺九重举了举手上的话梅:“要么?” 贺九重淡淡地扫了那个袋子一眼,倒是也没有拒绝,随手拿了一粒放在手里捻了捻,然后道:“你该不会又是想要多管闲事吧?” 叶长生含着话梅,声音听起来有点含糊不清:“怎么会呢亲爱的,我们这次遭了这么多罪出来是为了度假啊!” 又瞥他一眼,乐滋滋地道:“难道说我在你心里一直是一个阳光正直、乐于助人的好青年吗?” 贺九重玩味地勾勾唇角,道:“不,我只是觉得你一直是一个会招惹麻烦上门的神奇人物。” 叶长生想了想,竟然觉得自己的确没有办法反驳。 咳了一声,拿出手机一边拨打着秦潞给自己的那个电话号码一边对着贺九重举手发誓:“这一次我肯定不主动招惹麻烦!我发誓我是认真的!” 贺九重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电话很快就被那头接了起来,确认了一下彼此现在的位置和穿着打扮后,叶长生这才带着贺九重一道出了机场。 机场外面到处都是来接机的人,叶长生废了好一番功夫才勉强地从人群中找到了写着自己名字的展牌,再往下一看,正看见一个穿着军绿色大衣的黑瘦的老头儿,微微一笑问道:“我是叶长生,请问你就是刚才和我通过电话的田导游吧?” 那老头儿把展牌放下来,晒得黝黑的脸上咧出一个笑来,对着叶长生点点头道:“是嘞,我在这等叶先生你们好久了。”又冲着旁边的贺九重点点头,再望着叶长生道,“车已经准备好了在外面等着了,第一站我们先去的是底下最出名的一个温泉度假村,叶先生觉得怎么样?” 本来经过一个多小时高空折磨已经疲惫不堪的叶长生听到这个话,简直觉得不能再合心意了,他脸上扬起笑来忙点了点头道:“就先去度假村吧,我得先把行李放下,好好休息一下午再考虑其他的。” 而与此同时,另一头。 丁佳急冲冲地往外走着,好一会儿了,对着那背影喊了一声:“汪鹏!” 那头略微顿了,却依旧继续往前走着,丁佳看着有些怒了,大声地喊:“汪鹏,你有本事就继续走!” 那头便不走了,闷不做声地站在原地,看上去像是一尊石头。 丁佳蹬着高跟鞋走到他面前去,声音紧绷着:“你刚才是什么意思?” 汪鹏把头扭过去,神色依旧有些怨愤。 丁佳愣了愣,心猛地便沉了下去。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抖:“你也相信那些话是不是?你现在也相信了是不是?汪鹏,你也觉得我是个人尽可夫的婊/子了是不是?” 汪鹏有点慌,马上抬起头来否认:“不是!我,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丁佳眉心里有隐藏起来的一丝哀切,但是眉眼却锐利,带着咄咄逼人的味道,“你记得你当初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你说过什么吗?” 汪鹏看着女友这个模样,忍了好一会儿,却还是忍耐不住地极小声地道:“但是他们都这么说。” 丁佳一瞬间感觉自己的心坠到了冰谷,她垂了垂眼,好一会儿低声问他道:“那你信谁呢?” 汪鹏抿了抿唇,没说话。 丁佳怔怔地望了他好一会儿,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中间不停蔓延。 就当汪鹏被这异样的沉默逼得有些受不住时,那头的人却突然就笑了,她神态轻松下来,搂着汪鹏的胳膊拖着甜腻的调子看起来一如平常:“算了,问那么多有什么意思。我们出来玩不是为了开心的吗?” 汪鹏似乎是有些诧异于丁佳的转变,他侧头看了看她,又有些忐忑地道:“小佳,你……不生我气了?” 丁佳眉眼明艳,神情轻佻:“你不过说了一句实话,有什么好生气的。”又伸过头去索取了一个深吻,对着他幽幽地道,“走吧,不是说要带我去游乐园吗?” * 凹凸不平的小路上,一辆军绿色的越野车飞快地奔驰而过,激起了一地灰尘飞扬在了半空。 不知开了多久,眼前荒凉的景象渐渐有些繁华起来,然后,只见一块巨大的广告牌突然在平地上树立了起来,上面“xxx温泉度假村”几个大字用的红底金边,看起来竟然是格外的醒目漂亮。 那姓田的黑瘦老头儿将车熟练地开进了温泉村里的停车场,一手拔下车钥匙,带着两人就去了预定好的温泉旅馆。 ——若是单单只是说它是个旅馆未免太委屈它了。 叶长生略有些惊奇地跟在田导游的身后进了那个占地面积极大,装修的极为阔气的温泉旅馆。 整个旅馆的整体装修风格偏和风,但是倒也有特别的单间是其他的风格。除了一个巨大的露天温泉之外,每个VIP单间里都会带有引用了温泉水的豪华浴室和一个小的室内露天温泉。 田导游将早就替他们定好的房间钥匙递了过去,笑着道:“我们这里的温泉也算是T省的招牌了,叶先生和贺先生今天奔波了一路,可以好好在这里泡泡温泉解乏。温泉村每晚也会请马戏团在特定时间来进行表演,如果先生们有兴趣,可以过去看一看。” 又道:“虽然这家旅馆主打的是温泉,但是二楼的自助餐厅,却也是店老板特意去五星酒店挖了师傅过来做的,世界各地代表性的美食在上面你们也都可以品尝得到。我觉得这会是个不错的体验。” 叶长生对此算是十分满意了,点点头笑道:“还有什么要注意的吗?” 田导游笑着摇了摇头,然后道:“在这里我们计划停留的时间是两天,后天白天,早上七点的时候我会再过来,带着你们去下一个景点。”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因为你们是秦总介绍的贵宾,当然,所有的一切都是以你们的需求为主。如果你们有什么想去的地方也可以告诉我,我会尽量满足你们的要求。” 叶长生点了点头,只是瞧着那头要走了,突然又开口道了一声:“等等。” 那头略带着些疑惑地转身过来看了他一眼。 叶长生便笑眯眯地道:“我听说这周围似乎有个游乐园?” 那老头儿闻言微微一愣,似乎是没想到两个大男人竟然会对这个感兴趣,便笑着点头道:“哦,是的。那是个有魔力的游乐园。” 老头儿兴致勃勃地和叶长生分享着自己所知道的信息:“那个游乐场有一个‘镜屋迷宫’,只要情侣分别从迷宫的两端进去,然后顺利找到彼此,以后就能天长地久呢!” 说着,又耸肩笑笑,满是皱纹的黝黑的脸上带着一点无奈的笑,“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出来的营销方案,明明是个跟迪士尼比起来什么都没有的小游乐园,几年前都差点倒闭了,最近两年竟然凭着这个又起死回生,吸引了很多年轻人过来。” 叶长生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他道:“那个游乐园离这里远吗?” 老头儿想了想道:“也就在临市,开车的话大约两个多钟头吧。” 叶长生便笑起来,点了个头道:“那就这样。正巧我也想去哪个游乐园看看,明天下午的时候你过来接我们,将我们送去哪个游乐园就行了。具体后天的行程,明天晚上我们再商量。” 那老头儿倒是觉得无所谓,只是想了想又忍不住道:“只不过那个游乐园是没有夜场的,下午五点半的时候就会关门,如果下午再走,就怕到时候你们大概是玩不成了。” 叶长生笑笑:“没关系,我们只是想远远的看看罢了。” 老头儿看见叶长生说话虽然温和但是态度却坚定的很,索性也就不再劝,点个头应了一声,拿着自己的车钥匙又出去了。 等与那老头儿分开了,叶长生便和贺九重一同去了自己的房间。 这是一间极度奢华的小套间,一进门见到的是以欧式装修为主的与普通总统套房差不多的模样,但是浴室却是一个亮点。 他的浴室约有十平方的大小,四四方方的浴缸占据了一多半。装修精美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只张着嘴的铜狮像,此时正有水流潺潺地从他张开的嘴里往下流淌。 叶长生惊叹着将手搁在铜狮像口中摸了摸。因为旅馆里所有的水都取自底下的温泉水,所以使得池子里的水一直都是温热的。 “这可真是……穷奢极欲啊穷奢极欲!” 叶长生把手收回来,一边摇头鄙夷,一边却又不忘仔细打量着屋子里的装修,不时地啧啧称奇。 贺九重用眼尾压着瞥了一眼叶长生都快冒出星星的眼,唇角一勾淡淡道:“这就叫做穷奢极欲了?” 叶长生回过头好奇地望着他。 贺九重便道:“我在魔界的行宫无数,便是最偏僻的行宫,沐浴的池子比这里也要大上十倍有余。”手上漫不经心地解着衣服上的纽扣,“这样的狮像我的行宫里倒也有,只不过——不是用铜这种劣质材料罢了” ——不是用铜,那是什么?金子?翡翠?宝石?钻石? 叶长生想了想,觉得想不出来,就像他当初一直都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用黄金去做一个马桶还那么变态地用钻石镶边一样。 是贫穷限制了他的想象。 凄凄惨惨戚戚地叹了一口气,转身又去了套间。 套间却是典型的和式装修风格了。 屋子里没有床,而是铺着榻榻米,旁边的柜子里收着可能会用到的干净被褥。 屋子中央放着一个红木的矮几,上面放着一点瓜子点心。 再推开套件那头的木质推拉门,外面有一个小院子,而院子里头,一个大约能容纳三四个人的小温泉用形状不规则的大石块围着,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即使是在明媚的阳光下,靠近地面的高度他隐约还能看到一圈圈的白气氤氲了开来。 贺九重已经换了浴袍走了出来,看着叶长生正倚着门框晒太阳的懒洋洋的姿态,便忍不住走过去将人从后面拦腰抱住了。 “你要泡么?”贺九重问道。 叶长生摇摇头,往后轻轻地仰着倒在他的怀里,连骨子里都散发出了一点懒散的味道:“太累了,我还是先去躺一会儿,晚上再泡吧……别不然到时候给我泡晕了。” 贺九重侧头望望他,突然又道:“你不是说你不想管闲事的吗?” 叶长生眨了眨眼,往后仰着头望他:“我没管啊。” 贺九重垂下眸子,似笑非笑地睐他。 “我真没打算管。”叶长生一本正经的,“我就是觉得那个迷宫很有意思,想跟你一起走一次。” 贺九重点了点头:“特意找个临近闭关的时间,就是为了跟我一起走一次?” 叶长生笑眯眯的:“对啊,你知道的,我生性害羞,让别的情侣看见我们两个一起多令人不好意思。” 贺九重伸手在叶长生的下巴上捏了捏,不打算再听他的信口雌黄:“说吧,你到底又看见什么了?” 叶长生的笑没有收敛,乌黑的眼瞳却因为里头闪动过得两尾阴阳鱼而显出一点妖异的光,好一会儿,他淡淡地道:“看见了……恶语正在人的血液里开花的样子。” 贺九重没有听懂:“什么?” 那头却不打算解释了,一缩身子,从他怀里挣脱了,一边揉着眼睛一边往屋子里头走去:“没什么,过两天你就会知道了……万一我看错了呢,对不对?我好困,你先泡你的吧,等我睡醒了我们去上面吃饭吧……我一直想吃意大利菜想吃很久了呢。” 53.恶语(二) 第五十三章 游乐园里人山人海, 抬眼望去,到处都是带着孩子的三口之家和青春洋溢的年轻情侣。 他们或是一起开心地排在自己想玩的项目前相互笑着说着话, 或是站在某个醒目的标志前高高地举着自拍杆自拍, 所有人都兴高采烈的, 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光。 丁佳站在一块树荫下,抬着头看着眼前那一左一右牵着孩子,一路有说有笑的寻常三口之家,眼前突然地一阵阵发黑, 有强烈的呕吐感翻涌上来, 在这失去视觉的短暂时间里耳边却有男人暴怒的声音直直地刺入脑膜。 “你说,你是不是跟外面那群小混混睡过了?要不是跟你一起的那个女孩说漏了嘴,我倒现在都还不知道!好啊,丁佳你长本事了, 你才多大啊, 你就跟那群小混混上床, 你跟你的婊/子妈简直一模一样!” “这么不要脸,不如死了算了!” 丁佳浑身像是得了病一般地哆嗦着,许久,眼前的黑色褪去了,重新能看见周围光亮的她终于忍不住地踉跄地走到旁边的垃圾桶前, 扶着垃圾桶就弯腰干呕了起来。 正从商店里买了水回来的汪鹏看见丁佳的样子略微愣了愣, 随即赶紧几步冲了过来, 伸手替她拍了拍背顺着气, 一脸担心地道:“怎么了?怎么突然不舒服吗?” 丁佳干呕了好一会儿, 似乎是感觉舒服了一点,她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然后仰了仰头,将眼里因为刚才的干呕而溢出的生理性泪水眨了回去,好一会儿,摇了摇头:“大概是中午吃的东西把胃吃坏了,这会儿有点犯恶心。” 汪鹏将她扶到了另一边的长椅上坐着休息了一会儿。 阳光正明媚,照在人身上有一种舒服的暖意。 丁佳往后靠在长椅的椅背上,闭着眼享受着温暖的阳光,渐渐地感觉着胸前的那股恶心的感觉褪了下去,她这才又做了一个深呼吸,睁开了眼睛。 将手上的饮料给身边人递了过去,汪鹏有些不放心地道:“既然不舒服,要不然今天游乐园这就先算了,我们还是回宾馆休息休息吧?” 丁佳拧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饮料,像是从刚才的虚弱中缓了过来,她从包里翻出湿纸巾来擦了擦手和嘴,然后才抬起眼朝汪鹏那头看了一眼。 她的唇角往上弯着,像是勾起了一抹笑,乌黑的眼睛里因为还未完全褪去的湿润看起来有柔弱而又带着点诱人的媚:“我们今天来为的不就是那个网上说很灵验的‘镜屋迷宫’吗,这会儿来都来了,不过去体验一下多不划算。” 汪鹏被这样丁佳看得浑身燥热。 虽然丁佳五官并不算多么精致,但是她却生了一双极好看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眼角微微上扬。看着人的时候,眼睛里像是落入了星光,明明该是清纯的模样,但眼波流转间就带了一点明艳的媚意——她有着一种和自身清纯的样貌不一样的诱人颓靡的气质,让人看在眼里就觉得有些抓心挠肺。 他在大学的时候一眼就被这样的丁佳所吸引住了。 忍不住就把头微微偏了一点,咳了一声动了一下身子,他略有些不自在地道:“但是游乐园在这里又不会跑,你今天身体不舒服我们可以明天再过来的。” 丁佳站起来,将饮料瓶单手握住了:“没事的,只是刚才那一阵子不舒服而已,现在已经缓过来了。”又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对着那头笑意盈盈地道,“还有几个小时游乐园就要关门了,抓紧时间,我们现在就去镜屋迷宫那边吧。” 汪鹏被那头磨得没办法,不得不又再三地跟她确认了身体状况后,这才和她一起往人流最密集的区域走了过去。 作为让这座并不出名的游乐园起死回生的招牌项目,虽然“镜屋迷宫”的趣味性并没有其他尖叫系项目大,但被从各地吸引而来的小情侣们排队的热情却依旧高得吓人。 为了能符合传说中“爱情试金石”的设定,镜屋迷宫一次只允许一对情侣进入。 不过所幸地是,迷宫并不算太大,而且本来也就只为赚一个噱头,里面的路设计得也相对简单。就算有着无数面哈哈镜导致行走过程走,情侣们对正确的路的视觉识别上会产生一点困难,但是大致上想要走通整个迷宫也不过只需要五到十分钟左右。 丁佳和汪鹏站在迷宫的前面排起队,数了数前面,一共还有三十多对情侣,如果按照最快的速度来算的话,大概在游乐园关门之前刚刚好能排到他们。 太阳升得更高了一点,晒得人有些昏昏欲睡。 排得长长的队伍以极缓慢的速度一点一点地往里挪动着,但是排队的人却都没怎么抱怨,他们带着满脸的幸福与期待,叽叽喳喳地与自己的另一半分享着自己此时的心情。 汪鹏等得有些无聊,他也正想着和丁佳说会儿话,一侧头却发现自己的女朋友正仰头望着镜屋迷宫的方向怔怔出神。 她的眼神木然而空洞,看起来像极了一个正在发病的梦游症患者。 他皱皱眉头,伸手轻轻地推了推她的肩膀:“小佳?” 丁佳打了个哆嗦,然后像是被这一下给突然惊醒了似的,她眨了眨眼,木然的瞳孔里又渐渐地恢复了正常的光彩。 她侧头望着汪鹏,带着一丝疑问:“怎么了?” 汪鹏这会儿却是觉得她有些不对劲了,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感觉到上面还算正常的温度,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问道:“你还问我怎么了,你才是。你身体真的还撑得住吗?要是不舒服的厉害我们先去找个医院看一看,我看你精神好像不大好。” “我自己的身体我知道。没什么事的。”丁佳却还是摇头否定了汪鹏的建议,她对着他看了过去,强调似的重复道,“我没事的。” 汪鹏心里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儿,但是看着这会儿身旁的女朋友又一脸正常的模样,叹了一口气,不由得也是觉得自己实在是多心了。 点了点头,对着她道:“那就先把项目玩完。结束后你要是还是觉得不舒服,一定要记得告诉我。” 丁佳“嗯”了一声,然后突然对着汪鹏笑了:“汪鹏,你对我真好。” 汪鹏一愣,随即不自在地咳了一声,扭头低声道:“你是我女朋友,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丁佳一双眼落在他偏过去的眼睛上,面上的表情并没有显露什么,但是眼底却像是在搜寻着什么似的带着一点奇怪的异色:“那你喜欢我吗?” 那头便立刻回过头望着她道:“小佳你在说什么傻话,我当然喜欢你!” 她继续望着他,脸上的笑意明媚却又诡异地显露出了一丝古怪:“有多喜欢呢?” 汪鹏马上道:“非常非常非常喜欢!”又道,“我把命给你我都是愿意的。” 丁佳点点头,脸上的表情让人看不出她是满意还是不满意,好一会儿,望望前面缓慢地挪动着的队伍,笑着轻松地开口道:“你说,万一在这个迷宫里我们没能找到对方怎么办?” 汪鹏闻言,自信地笑了笑道:“不会的。我认路能力很强,一般的迷宫我都能找到路。放心,我肯定能把你带出去。” 丁佳知道那头并没有听懂自己的意思,但是却也不再多向他解释了,笑了一下,随即垂下眸子心不在焉地往地上看了过去。 * 叶长生从睡梦里一觉醒来,外面太阳已经往西偏落了大半。 掀开被子下了床,去里头的那个和式套间看了看,发现贺九重正闭着眼睛在打坐,微微弯了弯唇,也不打扰他,转头便又去了浴室。 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等洗干净了。又走到到那个豪华无比的浴池边,抬步跨坐了进去。 池子很深,他稍微把腿盘起来一点就能让水没过自己的胸前。 叶长生舒服地喟叹一声,坐在浴池的一角放松地往后仰着头靠着,随手把一块被水沾湿的毛巾覆在了脸上,看上去懒散而又自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缓缓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他听见自己的门被人倏然推开,然后那脚步声便渐渐地近了。 伸手将遮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毛巾撩开一小块,露出一只眼睛往来人那边瞧了瞧,声音都因为周生这叫人太过于舒服的温泉水而变得有些发懒:“你那边结束了?” 贺九重没作声,猩红的眸子半眯着,透过着浴室里升腾着的淡白色雾气望着里头叶长生那纤瘦却白的泛光的身子,视线似乎有些过分的灼人了。 叶长生被这样灼烫的视线瞧得一激灵,瞬间从这令人感官都愉悦得迟钝了的温泉里清醒过来,将原本覆在自己眼上的毛巾拿了下来,身子虽然紧绷着,语气倒是尽可能地放轻松了一点:“刚才看你在那边,我都没敢打扰你——现在几点了?” 贺九重倚着墙直勾勾地望着他,他的视线不安分地在叶长生裸露着的皮肤上游走着,里头像是燃烧着一簇暗色的火苗。 少年的身子虽然消瘦,但是骨相身形却极好看。他的皮肤是能泛出光的瓷白色,细腻得几乎看不见毛孔。半长的短发被池水打湿了贴着脸颊垂下来,有水珠便顺着发梢滑落,从他的脸颊滑落到渐渐的下巴,一不留意,又落入了池子里,看上去竟有种说不出的煽情。 许久,他才开了口,声音里带着一点模糊的笑意:“你在紧张?” 叶长生趴在浴池上,手臂交叠着搁在浴池边沿,然后把脸压了上去:“如果你要这么问的话,那的确是有一点。”他略有些纠结地皱着眉头,望着那头缓缓道,“你现在的眼神像是要吃了我似的。” 贺九重低低地笑起来。 他的笑声音色略沉,听起来莫名有一种撩得人心痒的味道。他从浴室的门前缓步走到叶长生的身边,然后俯下身去望着他。 他们两人离得极近,近得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我每天都这样看着你,你怎么就这会儿变得紧张了起来。” 叶长生近距离地被那双猩红色的眸子瞧着,不知道怎么的像是被传染了似的,他的心跳也陡然加快了一点。 他叹一口气,略有几分苦恼地道:“大概是因为,现在你穿着衣服我还没穿的关系吧。” 贺九重微微地挑了一下眉:“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也将衣服脱了?” 叶长生被那头的无耻震惊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艰难地道:“我的意思是,你出去一会儿,让我先把衣服穿起来。” 贺九重又笑了起来,眸子里闪烁着某种恶劣的趣味,他道:“为什么我要先出去,你全身有哪里是我不能看的么?” 叶长生看着这样牢牢占据着主动权的贺九重顿时觉得头大如斗。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再抬眼,漆黑的眸子里泛起了一种说不出的微妙之色。 贺九重被那头用这样的表情一看,下意识地心里就起了一点防备,但是还没等他做出什么反应,那头白腻腻的两条胳膊便缠上来搂住了他,紧接着便是一阵“哗啦”的水声,一具温热身子带着满满的水汽隔着他薄薄的浴衣毫不避讳地贴了上来。 “不是不能看,只是我怕你忍不住。” 叶长生微微仰着面,一张白净的脸被温泉的热气熏得有些发红,他乌黑的眼瞳笑得弯弯的,带着一点恶意地往他不可描述的地方蹭了蹭:“你硬了。” 贺九重的眸色瞬间便沉了下去。 他蓦然抱住面前这个陡然又将主动权从他手里抢走的少年,一手抱住他的光滑的腰背,另一只手插/进他的头发里,略带着一分强硬地将他的发微微向后拽了拽,然后热烈而又疯狂地掠夺起他的唇舌。 激烈的吻持续了很久,久得就连叶长生都觉得自己要被这个吻所融化时,他捧着他的脸看着那一双已经完全被燃烧起来的猩红色眸子带着些许不稳的喘息,突然笑眯眯地开了口道:“亲爱的,我还没有准备好。” 那头倏然眯起眸子。 叶长生却是顶着一脸的纯良无害从他的怀里挣脱了开:他歪歪头,表情极无辜的:“你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对吗?” 贺九重闪烁着暗色的眸子半压着,他身上的气息极危险,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一点即燃的模样。但是迎着那头的视线,却也还是淡淡点头应道:“嗯,我记得。” 叶长生倏然就笑了,他不着寸缕地从浴池里缓缓地走出来,然后慢条斯理地拿了干净的毛巾将身上的水擦干了,随后才披了浴袍回过头,视线恶意而又暧昧地往那头某个明显还没消火的地方打了一个转,然后耸耸肩,笑眯眯的:“所以我刚才都说了,我其实是为你好来着。” 说完,心情极愉悦地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往着外面走去了。 刚坐在沙发上舒舒服服地又瘫了一会儿,还没从温泉的热度里彻底缓过神,身后突然又传来了一声推拉门被人推开的声音。 叶长生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只是略微偏过头去望了望神色已经恢复如常的贺九重,唇角的笑意里带着一点揶揄:“就这么忍下来对身体不好的,你不去自己解决一下?” 贺九重走到他身边,伸了手在他被水打湿的头发上轻轻捻了埝,他半压着眸子望着他,声音淡淡的:“你似乎很开心,嗯?” 叶长生眨了下眼,觉得自己幸灾乐祸也不能表现得太过于明显,咳了一声面前将脸上的喜悦收了收勉强地切换成正常的模样,然后揉了揉自己已经感觉到有些空瘪的肚子对着贺九重道:“睡了一个下午,我已经觉得有些饿了,要不现在换个衣服,我们去二楼吃饭吧?” 贺九重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去柜子里将自己的衣服拿出来换上后,和同样换好了衣服的叶长生便朝外走了去。 折腾了这一会儿,原本还有点太阳的太空这会儿已经染上了沉沉的暮色。他随手拿了手机看了一下时间,已经过了五点半,再不多会儿就要六点了。 贺九重余光瞥见他的表情,朝他望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叶长生把手机收了起来,回望了他一眼,笑了笑道,“只是突然想起来,再过不多久就要到逢魔时刻了。” * 随着太阳渐渐西斜,镜屋迷宫前的队伍一点一点往前挪着,眼看也渐渐地开始缩短了不少。 排了许久的队,掐着时间,好歹算是赶在五点半关闭游乐场之前,丁佳和汪鹏终于等到了自己的进去体验一次的机会。 两个工作人员将两人分别带到了迷宫的东、西两个入口,然后简单地向他们陈述了一下规则。 “迷宫除了你们进来的这两个入口外,中间还有‘南’‘北’两个出口。你们同时从东、西两头出发,在十分钟之内,只要在迷宫内相遇,再随便找一个出口出来,你们的爱情就算是通过了考验,这辈子都不会再分开了。”说完,又像是想到什么,强调似的道,“当然,在迷宫里面通过叫喊互相交流从而获得成功也是绝对不允许的。”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重复了一整天的台词,工作人员解说时的热情也大打折扣,他公式化地和丁佳说完这段话,然后替他撩开了她这头入口的厚重帘布,微微偏偏头示意她快点进去。 丁佳站在门前怔了一会儿,她看着那个被撩开了门帘,像极了张开了血盆大嘴想要择人而噬的猛兽的入口,心里突然没由来的产生了一点恐惧。 她深吸了一口气,似乎是想将自己这个没由来的想法强压下去。独自在迷宫前徘徊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定了定神,缓缓地走了进去。 就在她进入那个迷宫的一瞬间,外面的帘布被人放下,整个空间里有那么一瞬间像是又完全黑暗了下来。她像是受到什么惊吓一般,在一瞬间身体紧绷住了,竟然是一动也不敢动。紧接着,迷宫里头,冷白色的白炽灯突然在她头顶上亮了起来,到处都是镜子,丁佳略有几分仓皇地蹲住了脚步,略带几分无措地四处看着无数个镜子里的无数个自己。 哈哈镜将人的身材和五官拉扯得怪异而荒诞,丁佳看着镜子,镜子里无数个面容诡异的她便也就从四面八方地盯着自己,像是一个个面容扭曲的可怕怪物。 她惊慌地用手撑着一块镜子,抬着头四处望了望,拼命地试图找寻着另一头的汪鹏。 先前已经压下去的那种强烈得叫人恶心的心悸这会儿又突然翻涌了上来,她看着镜子里那些一个个扭曲的人物,恍惚间耳边又响起了别人说话的声音。 窃窃的,夹杂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恶毒。 “你听说了吗,二班那个丁佳……” “哦,我知道我知道!别看着她那个样子,听说她骚得很。每天放学后就会跟一群小混混出去夜店里玩,好像是说都睡过了呢。” “不会吧?我觉得她长得挺单纯的……” “单纯什么呀,你们男生就知道她长得好看偏袒他,喏,就那个,七班那个痞子,昨天体育课我在一边休息,亲耳听见他再跟他的兄弟讲他们两个是怎么开房的……哎呀,别说单单是睡了,那种女的,说不定连堕胎都不止一次了呢!” “诶?堕胎?谁谁?” “还能是谁?就二班的那个班花!” “哇!这么劲爆?” “可不是吗,你没看见她的校服裙子都比别的女生短一截么?而且胸那么大,也不知道穿个束胸遮一遮,一看就是骚,想要勾引男人。” “诶?不对吧,我瞧着她裙子挺正常的,那裙子短了是尺寸问题吧——你就说吧,你是不是嫉妒人家腿长?” “我、我会嫉妒?开玩笑,我会嫉妒那种给钱就能睡的婊/子?” “没有证据的事,这么乱说不大好吧?” “怎么没有证据了?大家都这么说,你出去问问,整个学校都知道了。要是她真的没做那种事,难不成是大家一起在造她的谣吗?” “哎,这要这么说也是。怎么别的人不说就光说她呢。亏我以前还喜欢过她,没想到她是这样的人!” “就是,没想到她是这样的贱人!” 原本只是几个人的窃窃私语,紧接着,加入谈话的人越来越多,女孩子尖锐的讽刺声,男孩子下流的笑声,他们的声音越来越大,将其他偶尔的一两句反驳全部压了下去,变成了丁佳整个世界的主流声音。 “我没有……我没有……”丁佳背靠着一面镜子瘫坐下来,她把头抵在膝盖上,拼命地捂住耳朵,试图将所有的声音都隔绝在外,“我什么都没做过……我没有……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真的不认识那群混混……” 然而这一切却都毫无作用。 尽管她捂住了耳朵,闭上了眼,却依旧还有更鲜明的画面、更刺耳的言语一点一点地渗入进来,满满当当地,融进了她的血液之中。 “丁佳,你能不能不要再跟我说话了,我妈说你人品不好,我再跟你玩,她就断了我的零花钱。而且,我的其他朋友也都很不喜欢你,你还是不要靠近我了。” “贱人,是不是你勾引我男朋友?这一巴掌是你自己活该得的!别人跟我说你是个婊、子我还不信,一心想跟你做朋友,没想到你就是这么回报我的?” “帮我去把她的衣服扒了!衣服是给人穿的,那个专门勾引别人男朋友的婊、子她也配么?” “你不就是想要钱么?在外面找个鸡也就三百一晚,我听说你是从小陪男人睡到大的,比鸡也干净不到哪里去,给你八百一晚上是看得起你了,你还真当自己是什么贞洁烈妇呢?我呸!” “我没有!不是,我没做过,我真的没有做过!”丁佳浑身颤抖着,起先只是小声地喘息,紧接着便是撕心裂肺地大声叫喊了出来,“为什么不信我呢?为什么没有人相信我呢!!!” 耳边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汪鹏是听到了丁佳激动而尖锐的大叫声的。他心里一慌,赶紧顺着她的声音冲了过来,看着那头蹲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模样,着急地冲上前去:“小佳,小佳你怎么了?你是不是身体还是不舒服?我带你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丁佳似乎愣了好一会儿,抬头看了看他,许久,有些虚弱地喊了他一声:“汪鹏?” 那边点了点头,将她扶起来:“你还好吗?” 丁佳像是松了一口气,对着那头勉强地笑了一下:“没事,我就是刚刚呆在这里觉得有点害怕……我不想再留在这里了,我们出去吧。” 汪鹏点了点头,扶着丁佳道:“好,我带你出去。” 两个人相携而去,他们谁都没有注意到,就在丁佳刚刚蹲坐着的地方,精子与镜子的间歇处,陡然开出了一朵黄豆大小的,散发着腐臭味的黑色花朵。 外头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游乐园已经准备闭园,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一瞬间便又如潮水一般地褪去了。风一阵一阵地吹过,让人突然觉得有些冷。 汪鹏带着丁佳去吃了点热乎的云吞面,还是不放心:“你今天一下午都像是不太舒服,要不还是去医院看一下吧?” 丁佳一边吃着面,一边抬了眼斜他一眼,笑着道:“人哪有那么金贵的?我真没事儿,之前大概就是有点水土不服,这会儿早好了。” “可是……” “真的,没必要。”丁佳吃到一半觉得有些饱了,就把筷子搁下了转头望他,“而且我们一开始不是已经计划好行程了吗,按照计划的去做吧。” 汪鹏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没能拗过她。 两个人吃完了饭,就近逛了逛商场又看了一场电影,时间已经十一点多了。又找了个静吧,准备坐一会儿喝上一杯就回去,正休息到一半,突然外面一群男男女女笑着闹着地冲了进来。 为首的女孩满脸兴奋地环顾了全场一圈,视线落到丁佳身上,略微迟疑了一下,眼里划过一点不可置信,她走过去,有点雀跃地道:“丁佳?你是二班的那个丁佳?哇,初中毕业后我可好久都没看见你了!你还记得我吗?” 丁佳在的视线在对方浓妆艳抹的脸上顿了顿,她没让他们看见她垂在阴影处陡然捏紧的拳头,脸上的微笑礼貌而疏离:“不好意思,初中的人太多了,我好像不记得见过你了。” 女孩在听到丁佳的话的一瞬间,脸上的表情微微僵了僵,眼底随即迅速地划过一抹混合着羞恼的鄙夷,开口便道:“哦,那也不怪你,毕竟你初中的时候可是我们学校的大明星啊对不对?” 视线又划过丁佳身边的汪鹏,笑了笑:“看样子确实是成熟了,挑男朋友的眼光跟初中的时候也不一样了——等等,这是你的男朋友吧?” 汪鹏心情不怎么好,抬头看着那个女孩呛声道:“我是不是她的男朋友跟你有什么关系?小佳已经说不认识你了,你没听见吗?滚!” 那女孩两面讨了个没趣,脸上顿时又青又白,正准备再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瞧着事情有些不太对的朋友赶紧拉到了旁边。 等到身边没人了,那头的汪鹏突然有些阴阳怪气地开口道:“你初中的名声看样子是真大,明明你都没见过的人,对你倒是都熟悉的很。”又咄咄逼人地问道,“你那时候选男朋友的眼光是什么样的啊?” 丁佳晃了晃自己的酒杯,看着里面的青柠色被静吧里的灯光晕染成一片模糊不清的浑浊,然后笑着问汪鹏:“你看我喝的酒是什么颜色?” 汪鹏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把视线落在了她的杯子上。 “有红色的光照过来,你觉得它是红的,黄色的光照过来,你觉得是黄的。灯关了,你看不见了,你就觉得它是黑的。但是实际上,这杯酒一直是这个颜色,它一直没变过,变得只是投射在它身上的光罢了。” 汪鹏望着她,似乎没有听懂:“你是什么意思?” 丁佳眼里的疲倦和失望一闪而过,她望着他道:“如果我说,你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你信吗?” 汪鹏眉头一皱,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拿这种话来骗我,是想堵住我的嘴不让我在继续问下去吗?丁佳,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老实告诉我吧,我不会生气的。” 丁佳突然笑起来,她的声音很好听,连笑声也像银铃:“‘你不是不知道我’?那你说,你知道我些什么?” 汪鹏一时语塞,好一会儿,烦躁地端起了自己的酒杯猛地往嘴里灌了一口。 坐在一旁的丁佳就像是被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她就望着汪鹏,一直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几乎要掉下泪来。 汪鹏被这宛若嘲笑的声音笑得有点难堪,低声吼了一句;“你他妈别笑了,看着我一直被你耍得团团转,你觉得很有趣吗?” “有趣啊。”丁佳不笑了,她的脸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洞的,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假人,她低喃一声,又重复道,“有趣啊。” 说着,又站起了身,淡淡道了一句“我去上个厕所。”,便绕过他又钻入人群不见了。 而一直暗地里观察着丁佳和汪鹏这边的女孩在看到那头的两人疑似爆发了争吵之后,眼底里浮现出了一点快意,趁着丁佳离开,端着酒杯又走了过去:“丁佳的男朋友是吧,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讲。” 汪鹏看都不看她一眼,低着头直接低吼了一声:“滚!” 那女孩被迁怒了却不生气,反倒是更加开心了,她坐到他的身边,用着极轻柔的声音诱惑地道:“何必那么生气呢?反正丁佳一直就是这样的……只不过我很好奇,听说她高中那会儿堕胎都堕了三四次了,你这么年轻就跟这种女人绑在一起,以后自己真的还能组成一个正常的家庭么?” 洗手间的镜子前,丁佳正呆呆地望着镜子里面的那个自己。 精致的妆经过一天已经有些花了,粉底斑驳,泄露出她脸上的疲惫。 她还记得所有一切的变故,都是从初二那年他拒绝了七班一个小混混的求爱开始的。从那以后,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像是流行病毒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班级,再然后扩散到整个学校,以致于再到周围的外校。 一时间,她丁佳在整个市的中学里“谁都可以上的公交车”的名头,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每天每天,她除了要承受来自周围人的白眼和孤立外,还要承受无数慕名而来的各种各样的男人的骚扰。 她没有朋友,家人也厌弃她,整整五年,直到她考去很远的外省上大学前,她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最可怕的时候,她曾经连续三个月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摧毁一个人有多简单? 太简单了。 只要一句话就足够了。 屋外渐渐飘起了雾,雾气渐渐地透过旁边的窗户弥漫了进来。 丁佳呆呆地看着镜子,镜子里的人呆呆地看着她。她缓缓地,从包里拿出了一小块用来修眉的刀片,然后在恍惚中,对着自己的手腕猛地划了一道。 白皙的皮肤像是豆腐一样被锋利的刀片切开,但是里面流出来的却不是血。 大片大片的黄豆大小的紫黑色的花朵争先恐后地向外涌出来,渐渐地,以不可思议地速度将整个洗手台装满,然后铺天盖地地,向丁佳的身上涌了过来。 丁佳依旧呆呆地望着镜子,镜子里的她也呆呆地望着她,然后在外面的她完全被黑色的小花湮没的一刹那,镜子里的那个她缓缓地,扯着唇,咧出一个阴毒而又诡异的笑容来。 丁佳出来的时候之前那个女孩和她的同伴们都已经离去了,汪鹏却还在继续喝酒,他的脸色铁青,原本就菱角分明的轮廓因为他紧咬着牙的缘故,导致他的下颌骨变得更加突出。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走了。” 丁佳伸手将汪鹏的酒杯从手里抽走,脸上笑吟吟的:“今天玩得太累,这会儿都快一点了,别再在这里磨蹭了,走吧。” 汪鹏抬起眼,深深地望着她,没吭声,只是站起来去吧台付了钱,然后一言不发地就闷头往外面走。 丁佳追上去,宛若一条蛇一样地黏腻地缠着他的手臂:“你怎么了?” 汪鹏依旧一言不发,只是带着她穿梭在浓雾里,打了辆车直接回了他们白天定好的宾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任何交流,带着丁佳回到了他们的房间,汪鹏打开门,拉着丁佳的胳膊就将她粗暴地扔到了床上,然后脱下了外套便带着一身暴虐的气息压了上去。 丁佳伸手推他,声音幽幽的:“汪鹏,我们不是说好了这种事等我们结婚以后再做吗?” 汪鹏跪在她身上,听着这句话喘了一口气,然后暴怒着“啪”地就给了她一巴掌。 他的双眼因为愤怒而充着血,呼吸异常急促,连毛孔都张开了:“闭嘴,丁佳,现在我再多看你一眼我都觉得以前的那个被你耍的团团转的我是有多傻逼。结婚?我他妈会跟你这种初中就当公交车的婊、子结婚?” 丁佳的脸狼狈地偏到一边,她的脸上却没什么怨愤,用舌尖舔了舔嘴里被那一巴掌打裂了的地方,随即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哦,你知道了?刚才那个女人告诉你的?她还告诉你什么了?” “我给人当小三,当二奶,给人怀孕堕胎的事情,她告诉你没有?我还去乱/交派对,跟无数个男人上过床的事情,她告诉你没有?” 她又把头回正了,抬头望着自己身上的那个男人,一双眼睛黑洞洞的,里头却像是开出了一朵诡秘的花:“汪鹏,你想知道什么,你怎么不敢自己来问我呢?那些人知道的不过是皮毛,他们哪有我自己知道的事情多啊?” “闭嘴!闭嘴,闭嘴!!”汪鹏听着丁佳的话,太阳穴“突突”地跳,整个人暴跳如雷。 丁佳看见这样的他,缓缓地笑起来,一张脸妖娆而妩媚:“他们说的没错,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汪鹏,我真替你感觉到不值,就我这样的公交车,让别的男人一个个一对对的上了百八十回了,但是跟你在一起一年半,却连根毛都不让你碰,还总是妄想着嫁给你让你接盘。” “——你说,你这男人当得是有多窝囊啊。” 54.恶语(三) 第五十四章 “啪嗒。” “啪嗒。” “啪嗒。” 洗手台的水龙头没有被人拧紧, 有水滴滴落在金属的按扣上发生的微弱声响在房间里轻轻回荡着,空气中传来了淡淡的血腥味, 然后那血腥味又随着水滴“啪嗒啪嗒”地坠落而开始渐渐地被另一种浓郁的腐臭而代替。 丁佳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愉悦地轻哼着不知名的小曲, 一只手惬意地拿着一瓶指甲油正仔仔细细地给自己的指甲涂上艳丽的颜色。 在她的身边,那个本该鲜活的男孩此时却奄奄一息,他木然地睁着眼睛,光/L的胸前破了一个洞, 却没有血流出来。 大片紫黑色的花落在了他的伤口上, 然后迅速地扎了根。花的根茎从皮肉钻进去,密密麻麻的将他的心脏包裹起来,它们疯狂而又贪婪地吸食着他身体里的血液,本来黄豆大小的花朵很快就长得如蚕豆般, 密密麻麻地, 将男孩身上的破洞堵得严严实实。 将十根手指全都一一装点上了色彩, 丁佳抬起手对着光看了看,似乎是满意了,唇角咧出一个笑。她将指甲油放到一旁,重新将视线落到了床上的男孩身上,一双黑色的眼睛里瞬间便爬满了某种叫人胆寒的温柔来。 “都开得这么大了。” 艳红的指甲在古怪的紫黑色花朵上轻轻地滑动着, 红与黑的对比在这一刻像是被推到了极致。她唇角盈着笑, 声音如银铃:“但是还不够。” “只有你还不够。” 她站起身来, 温柔地又给了床上那个已经说不出话来的男孩一个吻, “咯咯”地笑出声, 但是眸子盛满了一种滑腻而阴冷的怨毒。 “远远不够。” * 所有人都发现今天的赵珊从在清吧看见了那个所谓的老同学之后,整个人似乎就变得有点不一样了。 一行几个人见着时间不早,强行拉着还不愿意走的赵珊出了清吧,找到了自己车停着的位置将她塞进了车里。好一会儿,同行的一个男孩忍不住就开口向她问道:“刚才那个女孩是谁?你初中同学吗,长得挺漂亮的啊。” 本来还兴高采烈的赵珊脸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一掀眼皮望着那个问话的男孩,阴阳怪气地笑道:“可不是漂亮吗,初高中那会儿在我们当地可出名了。” 周围的女孩子似乎也来了点兴趣:“是吗,因为什么出名?长得漂亮吗?” 赵珊朝着那两个女孩看过去,带着点不屑地道:“什么呀,你还不知道我初中读得那个学校么,私立贵族学校,里面都是有钱的大小姐,家里用钱养娇养着,模样好看的女孩子多了去了,要说漂亮还能轮的上她?” 又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分享八卦的隐秘:“她呀,是因为那方面不检点,所以才出名的。” 坐在副驾驶上的男孩听到这个话就笑了:“我看你们这些有钱的大小姐们也就是无聊闲得慌,才会喜欢没事在背后讨论这个事。她初中才多大啊,最多偷偷摸摸交了个男朋友吧,怎么就不检点了?” 赵珊被人驳了面子,脸上马上就不好看起来:“什么呀,又不是我一个人说的。当时整个学校谁不知道她是个见了男人就走不动路的婊/子,我听人说,她光是duo/胎都好几回了!” 那男孩马上又反驳道:“‘听人说’?听谁说的?” 赵珊一愣,嚷嚷道:“他们班的人说的啊。” “那他们班的人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那、那都一个班的,不肯定就都知道了吗?”赵珊底气略有几分不足,但随即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声音又高了起来,“而且,我听人说,有人亲耳听见当时我们学校里那个最出名的混混跟自己朋友在再讲怎么跟丁佳开房的。” “所以又是‘有人说’?”那男孩皱了一下眉,“而且你自己都讲了,说那个话的是你们学校最出名的混混,他说的话你们也能就这么信啊?吹牛又不需要成本的,那我还说现在正当红的那个女明星是我女朋友呢,你们信不信啊。” 赵珊眉头拧了起来,她不满地看着副驾驶的男孩,用脚踹了一下副驾驶的座位,怒气冲冲地道:“你到底是谁朋友,你怎么老是帮那个女的说话?” “我不是帮她说话,”男孩看着赵珊真的生气了,抓了抓头赶紧解释,“我只是觉得吧,又不是你亲眼看见的东西,你这么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出来轻巧,人家女孩子要受多大的困扰啊。” 他这话说完,正在开车的男孩扭头冲他眨了眨眼,突然就带了点邪恶地笑了笑:“平时也没见你这么能说啊,老实说吧,你是不是看上那妞儿了?” “诶,你可别胡说,我就是觉得——”男孩听着同伴这么调侃,赶紧摇了摇手,但是话还没说完,就听后座的女生们窃笑开了。 “哦,我说呢,你这么维护她。果然你们男生就喜欢这种又骚又贱的。”赵珊看着那男孩,像是立即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神情立即高高在上起来,声音透着点鄙夷,“你要是喜欢,你就上。反正她从中学起就是我们那著名的‘公/交车’了,大家都知道的。” “哦,对了,我突然想起来,最近两天我们学校初中学校好像正在临市举办校友会呢,我正好回去就帮你问问同学有谁还有她的联络方式。” 说着,赶紧拿出了手机,迅速打开微信找到了标注为“xxxxx初中校友会”的微信群,冲着那头摇了摇,“看,他们还真都在附近……没想到啊。诶,我说真的,联系方式你要不要,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另外两个女孩也笑开来,打着趣道:“诶,没看出来啊,我们还以为你平时一幅理工男的严肃古板样子,没想到原来也是喜欢这种的……你们男生是不是都这样,喜欢胸大脸还清纯的那种绿茶/婊啊?” 男孩百口莫辩,好一会儿在所有人的炮轰中终于举了白旗:“算了,你们爱怎么说这么说吧。跟你们就没什么道理好讲的。” 一个女孩马上道:“什么叫没什么道理好讲啊,我跟你说,你这就是心虚!” 男孩往上翻了个白眼,彻底不说话了,他把头回过去,决定退出这场孤立无援的辩论。 见着车里唯一支持丁佳的人彻底选择了沉默,剩下几个人志同道合,八卦的味道倒是更浓了起来。 “诶,我说,她这样的,在你们学校人气应该还蛮高的吧?” 赵珊马上应和道:“对对对,我跟你说,初中一开始大家还没发现她是这种人的时候,她装得别提有多好了。学校拿奖学金特招进来的,学习成绩常年年纪第一,对男生态度又端着,爱答不理的……我们学校好多富二代一口一个‘女神’‘高岭之花’,可都迷她迷的要死。” 另一个女生一看赵珊这个样子立即带了点了然:“看来你跟我们讲过的那个无疾而终的初恋,喜欢的也是之前那个女的?” “可不是吗。说起来她还曾经想要主动献身给我初恋呢,只是那时候她的白莲花皮已经被掀得底朝天,我男神都不稀罕看她一眼就是了。”赵珊冷哼一声:“她丁佳家里条件那么差还非要拿奖学金上我们那个初中,现在回过头想想,为的不就是在学校里勾引个有钱的男朋友养她吗?只是没想到,自己玩的太狠给玩砸了吧,活该!” 又道:“而且后来我上高中那会儿,听说她在外面玩还不够,还主动勾引了自己闺蜜的男朋友。但是那个闺蜜也不是吃素的,第二天当着班上人面就带人把她衣服给扒了!可真解气啊,我怎么就没能看到那一幕呢?” 听到这个话,先前听八卦听得津津有味的正在开车的男孩忍不住接了一句话道:“诶,这个做的是不是有点过了?再怎么样,扒人家女孩子衣服……这是不是得算人格侮辱了?” “呸,抢闺蜜男朋友还好意思说什么人格呢?这种人最不要脸了!”另一个女孩立即反驳,“我要是有这种闺蜜,我都恨不得手撕了她。” 开车的男孩道:“但是能被人勾引走,那个男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吧?你们一个二个的平时不是一直挥舞着女权大旗吗,现在怎么这么宽容了。” 赵珊朝他那头瞥过去:“诶,我说你们两个怎么回事啊?今天是被鬼迷了心窍,铁了心要帮丁佳说话了是不是?” “她要是真是清白的,那她一开始被造谣的时候她怎么不反驳?她的朋友呢?怎么一个都没见着出来帮她?我听说她爸都不稀罕搭理她了——那可是她亲爸,她要是自己没有问题,怎么可能落到这个地步?” 听着后面赵珊的振振有词,前面的两个男孩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里看到一点无奈和妥协。 “行行行,我错了我错了,哎,我这嘴贱的哦。”男孩嬉笑着道歉,“而且她怎么样又跟我没关系,你们继续聊,我再多插/嘴一句我就抽我自己行不?” 车子一路开到宾馆前头,直到下了车,赵珊这才意犹未尽地停止了和其他几个人的八卦。 五个人一共定了三个房间,赵珊一个人的房间比其他四人高一个楼层,跟他们在六楼分别之后坐着电梯又继续向上爬了一层,这才拿着房卡刷开了自己的房间。 五个人自驾游玩了一天,这会儿疲惫倒是一并涌了上来。 她随意地将包放到一旁的台子上,从行李箱里拿出了换洗的衣服走到浴室准备去浴室洗澡,但是就在她经过洗脸台时,洗脸台前的镜子像是突然闪过了一道诡异的黑影。 赵珊愣了愣,下意识地回头望了望,然而房间空荡荡的,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什么异常。 ——是眼花了吗? 她这么想着,拿着衣服便走进了浴室。 舒舒服服地洗了一个澡,就在穿衣服的时候,赵珊突然地觉得后肩的部位有一点痒,她抓挠了一下,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硬硬的东西,也不知道是什么。 她赤裸着走到镜子前面照了照,只见在自己的左后肩上,有一粒约有米粒大小的黑色不明物正镶嵌在其上。她用手指扣了一下,但是那个不明物却像是长在了她的肉里似的,无论她怎么样扣弄那头都是纹丝不动。 赵珊皱皱眉头,决定暂时不再去管它了,拿着自己的换洗下来的脏衣服走出了浴室。 然而就在她出浴室的那一瞬间,一眼看见屋里面那个正背对着她坐在床边的女人,她整个人都不自禁地僵了一下,几乎脱口而出地对着那背影喊道:“你是谁——” 听到这边传来的动静,原本坐在床边的女人便缓缓地转过身朝她的方向望了过来。 女人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扬着,看着人的时候有一点清纯的妩媚:“老同学,我们不是才刚刚见过面吗,你这么快就把我忘了?” 赵珊被丁佳那一双眼睛看着,全身陡然地打了一个冷颤,她看了看自己门口被自己插得好好的门栓,忍着背后莫名发凉的感觉颤着声音问道:“你、你是怎么进来的?” 丁佳笑了笑,一双黑色的眼角直勾勾地望着她:“这重要吗?” 赵珊暗自握了握自己的手,她把手上的衣服搁到一旁,走到丁佳面前然后指着门口道:“我不管你怎么进来的,但是你现在的行为已经严重侵害了我的权益。这是我的房间,请你马上从我的房间离开,不然我就要去叫酒店的保安上来了。” “侵犯了你的权益?” 丁佳听了这个话,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有些诡异和阴毒:“那你对我所做的那些事呢?我的权益呢?你刚才在酒吧,对我男朋友说了什么?” 赵珊心下一“咯噔”,突然有点心虚:“什么说了什么,就……就随便聊了一会儿。” “聊什么?”丁佳站起来缓步走到赵珊身边,她的眸子半垂着,眼瞳里的阴翳却是分毫不差地向对面的赵珊传递了过去,“聊了聊我初中是怎么四处勾引男人的么?” 赵珊觉得眼前的丁佳有些可怕,但是这会儿也不愿意在她面前露了怯,便梗着脖子道:“但是我说的都是事实,你都敢做,还不让别人说吗?” 丁佳伸出手,指甲轻轻地在赵珊的脸颊上划动着:“我做了什么?怀孕,打/胎?还是勾引了你喜欢的那个男孩?哦,我记得他,跟我同班,我记得他姓吴,为了讨我欢心,天天变着法儿地给我送早点、送小礼物,我怎么拒绝他都不死心。” 赵珊的面孔微微扭曲了一下,她一手打掉丁佳的手,怒声道:“闭嘴!” 她这一巴掌打得很重,那头白嫩的手背上几乎是瞬间便浮现出来了一个夸张的红印,因着力道用得猛了,她自己的脸上也顺带着被指甲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口。 但是丁佳对此却并不生气,她甚至看都没有看一眼自己被打得手背,反而依旧啜着笑看着那头的气急败坏,然后淡淡地继续补充:“你知道关于我的那些事情在学校传开之后,你的那个白马王子是怎么对我的吗?” “他在我放学的途中拖着我去宾馆,意图要强/j我。失败之后,为了怕我揭穿他,他就抢先一步在班级里,绘声绘色地说我以前如何主动勾引的他,当众煽动所有的同学叫我‘婊/子’,联合着大家伙儿孤立我。”丁佳伸出手在赵珊脸上渗出血的血口上用力地按了下去,“这些他告诉你了么?” 脸上的疼痛和丁佳刺耳的话语让赵珊几乎跳了起来:“不可能!他怎么可能会这么做!像你这种女人——” 她把丁佳的手甩开,转身就往门口走,气急败坏地:“我要去报警,你有本事在这里等着,我……我……” 但是刚刚转过身,还没来得及走到门前,突然一阵巨大的晕眩感翻涌了上来,她整个人打了个趔趄,勉强地用手撑着墙,腿脚直发软,几乎站都站立不住。 就在这时候,身后一只纤细的手却带着诡异的冰凉从她的背脊爬了上来:“你看,你们只会问我为什么不解释,但是我现在向你解释了,你们却又没有一个人肯信我。” 赵珊看着丁佳诡异的模样这会儿是打从心里地感觉到了恐惧,她感觉到那只手猛地一把抓住了自己的头发,然后以一种几乎要掀掉她的头皮的力度,拽着她就将她整个人扔到了地上。 “你、你想干什么?”赵珊顾不得身体撞击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所带来的疼痛感,她哆哆嗦嗦地颤抖着,似乎是想要从地上爬起来。 丁佳一脚踩在赵珊的肚子上,皮靴细细的后跟深深地往她的皮肉里陷了进去,将她整个人又踩了下去。 “啊!!!” 赵珊无法忍受这剧烈的疼痛,张开嘴便大声叫了起来。然而她只喊了半声,紧接着整个人的喉咙就被丁佳蓦然伸手掐住了,所有的声音顿时都被堵在了嗓子眼儿,赵珊被这从未体会过的痛苦憋得一张脸充血成了紫红色。 “你说,如果我现在把你的果照拍下来寄到的所有的亲戚朋友那里,你猜,你身边的那些人会开始怎么议论你?” 丁佳的眸子里闪着恶劣而又兴味盎然的光亮,她打量着赵珊瞬间慌乱起来的表情,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浓:“你害怕了。” “你在害怕什么?流言蜚语吗?没关系,就像你说的,你的家人和朋友一定会相信你的为人,你还有嘴,你还可以解释。你甚至还可以去法院起诉我——只要你肯面对警察一遍遍的盘问,帮着他们找出我胁迫你拍果照的证据,我肯定会被判刑的。 你有那么多种方法可以维护自己清誉。只不过是些果照而已,你在害怕什么?” 赵珊看着清清楚楚地同自己说着如何自证清白的方法的丁佳,这会儿是真的害怕了。 辩解?起诉?如果事情发生了,那些有什么用!只要她的果照被大范围的传开了,大家还会在乎她是不是因为被胁迫才导致的后果吗? ——他们在乎的只是茶余饭后又多了一个可以闲聊的话题罢了! 而且就算她的朋友们不至于以恶意揣测她,但是那又怎么样?他们再想起她,她也只会成为被大家所怜悯的可怜虫,她会一辈子活在这些果照的阴影下! “不……不……求你……” 赵珊看着丁佳,眼角沁出泪来,她艰难地从嗓子眼断断续续地往外吐着字:“我会被……毁了……不行……” 丁佳笑了笑:“不会的,你要相信,一个人实际上能承受的磨难要比自己想象的多的多的多,人啊,其实可以很坚强的。” 赵珊拼命地摇着头,眼泪流得更凶:“不是我……说你坏话的,他们……他们都这么说……我不是……” “是啊,所有人都这么说。你们都是无辜的,你们只是应和着传播者随口说了一句无意的话而已……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对不对?”丁佳把掐着赵珊脖子都手缓缓松开,然后她的手上却不知从哪拿出了一把沾染了些许血迹的银色手术刀,她望着她,唇边泛起了森冷的诡异笑容,“是你们所有人一起杀死了我,我要你们所有人都来替我陪葬!” 一百多公里外的温泉度假村,原本正躺在床上睡得正熟的叶长生却突然睁开了眼。 黑暗中,他纯黑色的眸子像是闪烁过什么一般,瞧起来竟有几分奇异。 他没有开灯,只是缓缓地坐起了身,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再走过里头的那个和风套间,伸手推开了外面那个推拉门走到了那个院子里去了。 夜色已经极深了,空中飘着的雾气将天上的月色都模糊了起来,叶长生仰着头望着天空,眼底的阴阳鱼便开始游动了起来。 身后又是一阵脚步声,贺九重将外套轻轻披在了叶长生的身上,低声淡淡道:“穿着浴衣就敢出来,你也不冷吗?” 叶长生回过头冲他笑了笑:“不是有你在吗,我偶尔疏忽一点也没关系。” 贺九重被他的狡辩辩得没什么脾气,站了一会儿便问道:“又发生什么事了?” 叶长生没说话,只是突然伸出了手。 于漫天雾气之中,一朵极小的紫黑色花朵突然从天而降,然而就在它落到叶长生手掌的那一瞬间,那朵小花却又像是落入水面的雪花一般迅速地便就消融了。 贺九重的视线掠过叶长生的手心,微微扬了扬眉头问道:“这是什么?” 叶长生把手收回来,叹了一口气:“恶语花的幻象。” 贺九重瞬间就明白了过来:“你不是说你这次来是度假,已经准备不管闲事了吗。” 叶长生眨了眨眼,立刻试图谈判道:“我明明讲的是,我这次一定不主动去招惹麻烦……但是这恶语花都已经飘到这儿来了,这可算是它主动招惹的我!” 贺九重好整以暇地望他:“那好端端的,为什么这个恶语花别的地方不去,偏偏就落到这里来了?” 叶长生:“……” 贺九重:“嗯?” 叶长生:“诶嘿。” 贺九重:“‘诶嘿’?” 叶长生摸摸鼻尖:“之前在和那对小情侣在机场分别的时候,我稍稍地在女孩身上使了一个小小的法术。” 贺九重闻言,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看样子你在机场的那两个小小的劝告他们是并没有放到心上去。”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可不是吗。原先我见着那个女孩的时候,这花只是半开,也不知道他们究竟遇到什么了,才一晚上,能让恶语花的幻象飘到这里来,大约那个女孩自己都已经沦为行走的恶语花播种者了。” 贺九重望着他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 叶长生又抬头看了看雾蒙蒙的天,好一会儿,笑了一下:“算了,毕竟这花已经开了,我们在着急也没用了。先睡觉去吧,明天下午再跟田导游的车过去看看。” 贺九重似乎觉得这不像是叶长生的行事作风,略带了些兴味地瞧着他,问道:“你也不怕耽搁一天,就横生枝节?” 叶长生觉得自己无辜极了:“但是是他们自己不听我的劝告,导致的恶果难道还得我这个好心的陌生人来承担吗?亲爱的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 贺九重视线在叶长生脸上掠过一圈,发现他是真的不打算现在出手,微微笑了:“老实说吧,你到底心里盘算着什么?” 叶长生冲他笑了一下,转过身子又往屋子里头走了去:“没什么,只是觉得,既然那些恶语都已经在她的血肉里开花了,那些曾经亲自为她所种下恶语种子的人,总也该给个机会给他们,让他们看看这花美丽的样子吧?” 他的声音隔着门,传出来显得有些意味深长的沉重:“雪崩的时候,总是没有任何一片雪花觉得自己有责任,不是吗。” 贺九重站在屋外想是在思考着这句话,随后勾着唇微不可察地笑了笑,随即也进了屋子去。 * 宾馆里,丁佳用手术刀在赵珊的胸前化开了一个十字形状的伤口,除了最初留了些许的血外,很快,紫黑色的花争先恐后地从她的身体里长了出来,将她的伤口遮盖的严严实实。 赵珊的嘴被塞进了毛巾,她的惨叫声已经完全被堵住了,只有那眼底的惊恐毫不遮掩地将她此时的所有想法都展现了出来。 “害怕么?” 丁佳笑嘻嘻地望着她。 赵珊的眼泪“漱漱”地滚落,身子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你看我这记性,竟然都忘记还堵着你的嘴了。”丁佳伸手在堵着她嘴的毛巾上捻了捻,“我帮你把它拿下来,但是你如果再大喊大叫,我可能就会失去我所有的耐心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对吗?” 赵珊这个时候不敢做任何反应。 应该是伤口的地方诡异地开出了大片的花,那花呈现紫黑色,散发着一种腐臭的味道。 虽然她没有感觉到伤口的地方本来应该产生的疼痛,但是比这更可怕的,是她感觉到了自己所有的血液正在往花的方向迅速的流淌。 或者换句话说,这种古怪而又恶心的花正扎根在她的身体里,拼命吸食索取着她身体的血液! 她甚至能看到那些花随着时间的流逝,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点点地长大:最开始的时候不过米粒大小,这会儿再看,竟然已经有鸽蛋般大了。 丁佳看着赵珊没有反对,便愉快地将她认定是默认了,伸手拿下她嘴里塞着的毛巾,就看着那头哆嗦几下,嘴巴张张合合地,极微弱地吐出两个字来:“怪物。” 那头听到她的声音,一双眼睛微微眯着,乐不可支:“怪物?哈哈哈,我是怪物?” 她的手猛地从赵珊的身上拔下一朵花,那花的根部一直紧紧地扎在她的血肉里,被这样硬生生地拔出来,就带出了一块血肉。 赵珊痛苦地哀叫一声,但是紧接着,她胸口前缺的那一块地方立即又有新的花朵填充了起来,明明被撕扯开这样一个狰狞的伤口,但是她身上却连一滴血都流不出来。 “我如果是怪物,那你又是什么?”丁佳将那朵花放在手里把玩着,一双眼阴冷冷地看着床上的赵珊,“你以为你现在,还能算是一个人吗?” 说着,又凑近了她道:“或者说,你们早就不是人了。你们这些杀人犯。” 赵珊被这尖锐的指责刺得耳膜发疼,她惊慌地摇头否认:“不,我不是……我不是……是大家都那么说所以我才相信的……不关我的事……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丁佳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样了,你放过我吧,求求你……初中那群人就在附近,一开始说你坏话的就是他们,我只是随口应和了几句啊,真的!” 她哭叫着:“我真的只是随口应了他们几句,你也知道的,当时全校都在讲你坏话,我如果不跟着讲……我如果帮你说话,他们也会觉得我是个像你那样的女人的。我真的已经知道错了,你去找他们算账,放过我吧。” 丁佳笑了笑,她怜悯而又鄙夷地看着赵珊哭得将眼妆晕成一大片的脸,然后没有作声,只是蓦然抬了手,用手术刀划开了自己的身体。 大片大片的花朵从她的伤口上喷涌而出,迅速地将赵珊整个儿地包裹住了。 那边先是传来了尖叫声,但是不多会儿,那尖叫声又渐渐微弱了下去,最终又全部消失不见。 丁佳站在床边,冷眼地看着赵珊被花吸收完所有的血液变成了一具干尸,脸上这才缓缓地露出了一个像是哭泣又像是快意的扭曲的笑容来。 “我放过了你,又有谁来放过我呢?”她一抬手,那些色泽变得无比鲜亮的花又钻进了她的身体,原本被刀子切开的伤口部分全部又愈合了。 她从赵珊的包里翻出她的手机。然后用她的手指将手机解了锁。 虽然是深夜里,微信群里的消息还是没有断,她点开群,看着上面一个个滚动着的熟悉或是不熟悉的头像,脸上带着刻毒而又冰冷的笑,嘴里喃喃着:“下一个……下一个是谁呢?” 而与此同时,隔壁市的KTV里,一群穿着时尚的年轻人们包下了KTV所有的包厢,正带着一身酒气拿着麦克风在各个包厢里面群魔乱舞。 有妆容精致的女孩子坐到潇洒地承包了这次校友会所有费用的男孩子身边去,笑意甜美:“吴大少继承了家业过后果然出手阔绰啊,就今儿一晚请这么多校友飞来T省聚会,得花了百八十万了吧。” 被称作是“吴大少”的男孩子微微勾起唇笑了笑,神色里有掩饰的很好的自得:“大家都是忙人,平时日理万机的,今天肯参加我组织的这个校友会,就是给了我天大的面子,这点小钱算什么?” 所有人便就都笑开了,纷纷举杯起哄感谢吴大少的慷慨。 “不过说起来,还是有点遗憾的。”有人道,“初中的同学有些现在还在外面留学,没办法赶上这次的校友会。” 吴大少笑着道:“不过我们二班的倒是基本上都来齐了,就算有几个本来手头上有事的,听着我要办聚会,也是推了事情赶过来,实在是很够意思了。” 坐在她身边的女声听到这个话就笑开了:“二班也不是全部来齐了,吴大少你看看,有个人不就没来么?” 众人相互看一眼,几乎是立即心领神会。 当年有关于丁佳的传说,他们这个包厢里头所有人都是添砖加瓦的中坚力量。虽然这会儿成年了,回头想想可能当时的话的确只是以讹传讹,不过无所谓了,贵族中学里面的日子太过于无聊,总要有个人来做这些有钱的少爷小姐们日常消遣的对象吧? 其他背后有人撑腰的人他们不敢多嘴,但是拿着奖学金才能读得起他们学校的丁佳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因为她高挑漂亮,成绩极度优秀,为人又有些清高傲气,平时看上去一副高岭之花的样子,所以刚一入学,她就几乎是被学校大半的男孩子追捧成了心中的女神。 但是人的劣根性就在于,人们热衷于造神,更热衷于将神亲手拉下神坛推向地狱。 所以,当第一个心怀叵测的造谣声没有被有效制止后,所有在一盘观望着的不明真相的人,却都开始自愿自主地加入这场“毁神”的盛宴。 “沉默的螺旋”效应下,相信她的人因为发声太过于弱小而最终选择了沉默,谣言的二次制造、传播着却渐渐成为了主流的声音。 没有人再去听谣言中心的那个人微不足道的呐喊,他们不关心真相,他们只想知道那个明明一直跟他们这些富二代不同,却从入学以来就格外受全校人偏爱的那个贫民,现在是不是已经开始无法用那副高岭之花的高高在上的样子面对他们了? 这场所有人都或多或少都参与了的盛宴里,丁佳成为了当之无愧的主角。 有人倒是还记得吴大少当年拼命追求丁佳,和后来翻脸不认人,带着全班孤立她的事情,开了瓶酒给他空了的酒杯里添了点儿,随口就问道:“大少现在还记恨着丁佳呢?” 吴大少倒是豁达的很,他云淡风轻地笑了笑:“都那么久以前的事情,我记恨她干什么。”又坦白地承认道,“想想我当初也幼稚的很,那会儿孤立她其实也就是觉得她甩了我的脸子让我下不来台就是了。算算看她反倒是应该记恨我呢哈哈哈。” 他这一笑,大家便都想到当初的自己,忍不住集体笑了起来。 “是了,我们当初真是太幼稚了。哎,不过事情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大家都长大了,不就是当时随口说了一句话吗,她当时听听,气一气也就算了,总不可能还记恨到现在吧?又不是小孩子了。” 有人轻描淡写地道:“下次聚会也把她叫上吧,要是她真的还记着,咱们就给她道个歉呗。多大点儿事。” 众人嬉笑一番,将这个话题掀过了。正闹着商量明天准备继续去哪开派对狂欢,有人无聊地打开微信群,却看见没有参加这次聚会的赵珊不知怎么地拉了个人进了群里来。 那看起来好像是一个微信的小号,朋友圈里空白一片。 她的头像也不是当下年轻女孩子喜欢的自拍或者可爱的表情包,而是一朵紫黑色的花。 那花并不如何惊艳,只是普通的花朵而已。但是不知怎么的,仔细盯着看得久了,却有一种隐约的晕眩感。 然后,群里突然“叮”地一声,竟然是那个顶着黑色花朵头像的人在微信群里发了一句话。 “我来找你们了。” 点开那朵花的头像,只见资料上清清楚楚地写着两个字。 ——丁佳。 55.恶语(四) 第五十五章 丁佳在微信群中突然的发言让所有人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微妙。 先前说话的一个男生干笑了一声打破了屋子里诡异的沉默, 转了转手上的酒杯道:“这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我们刚刚不才聊到她吗。” 另外一个女生道:“但是我倒没想到她会主动过来参加校友会。不过都讲了要来了, 看样子她对过去的那些事大概早就不在意了嘛。” 她这么说, 旁边的人马上随口附和道:“就是啊, 本来也就没多大点事,都过去这么多年,大家都成熟了,她也总不可能会天天记着。” 说着, 又带着些调笑地笑道:“而且, 当初我们说的虽然可能过分了点,但是无风不起浪,那些也不可能完全都是捕风捉影吧。”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气氛很快又热烈了起来。坐在吴大少旁边的那个女孩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往包厢的一头看了一眼, 对着那边一个一直有点沉默的短发女生笑嘻嘻地道:“诶, 对了,王琴,我记得你初中那会儿一开始跟丁佳玩的可好了,当初她跟七班那个混混,到底怎么回事啊?” 被点名问话的短发女孩略微愣了一下, 藏在黑色镜框后的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 她笑着道:“我哪知道怎么回事, 我跟她也不是很熟, 只不过我们两家父母辈曾经有过一点交情, 后来我爸看着丁佳来了我们学校,跟我说她家里不容易,让我平时多帮帮她就是了。” 吴大少也望她,问道:“我记得她家里,好像就她爸一个吧,她妈是别的男人跑了?” 王琴看着吴大少望着她,略有点紧张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微微低下头轻描淡写道:“嗯,听说走的时候还把家里的存款都带走了,所以家里的日子很不好过。” 先前的那个女孩听到这里反而是“噗嗤”一声笑了,她暧昧地朝着吴大少眨眨眼:“不过这么说的话,她初中要是是想为了钱,跟那些男人上床,那倒也是说得通啊。毕竟那些人,就七班那个,我们虽然看不上,但是人家家里好歹也是有八位数的身家呢。” “可不是吗,听说他后来因为强/奸罪被判了两年,前段时间才出狱。现在被他家老子准备塞点钱把他送到外面镀层金,准备再等回来就继承公司的。” “哎哟喂,这么刺激啊?”有人撮着牙花子,笑嘻嘻地道,“果然家里有钱就是可以为所欲为。” 大家说笑着,第一个发现丁佳消息的那个女孩把手机搁到一边顺着他们的话笑道:“吴大少这次请来参加校友会的,家里可都是非富即贵。这大半夜的丁佳还说要过来,也未免有些太上赶着了。这可一点都不像当年的她。” 她这话一说,大半个包厢曾经都或多或少暗恋过丁佳的男孩子都忍不住接话道:“那是没得比的。初中刚入学那会,她丁佳多傲啊,我们跟她说话她都不稀罕搭理的。 吴大少那会可是下了狠劲儿去追她,啧啧啧,那头硬是连个手都不给牵。”然后又别有意味地嘿嘿笑道,“或许人家是最近过的不大好,所以想过来碰碰运气呢?” 吴大少听到这话,微微眯了一下眼:“都这么久了,过去的事情也就别提了。人家既然过来了,都是同学,我们就好好地招待她吧,好歹大家同学一场,也是缘分。” 大家伙儿听着这话,都纷纷笑起来。 他们虽然已经意识到当年积极地投身入那场“毁神”盛宴的自己,或许真的给丁佳带来了一点小小的困扰,但是这却丝毫不影响在当下的聚会上,他们可以再次将那个给他们提供了无数闲聊话题的丁佳从记忆里扒拉出来,然后放在大庭广众下,你一言我一语地进行再次消费。 对于他们来说,曾经成为所有人共同排斥的异类的“丁佳”无疑是他们消除彼此岁月流逝所带来的隔阂的最好聊天话题。 想要让一个团体变得团结,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只要将一个人拉到他们的对立面,然后让这个团体集体去攻击这个对立面就好。 当这个团体有着集体攻击的目标时,他们彼此之间将会拥有强力胶水都比不上的粘合性。 所以无论时间过去了多久,只要他们重聚,“丁佳”便会再次成为他们的粘合剂,将他们这些曾经犯过过错的人,牢牢粘合在一起。 只要他们还是一个团体,身处在团体之中他们就不会再产生“做了坏事”的罪恶感——法不责众,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又不是他先开的头,凭什么要说他错了呢? 他们不过是在大家闲聊的时候顺应着气氛说了一句无心的话。言论是自由的,难道还要因为他们年少时候无心的一句话让他们背上道德的十字架吗? ——这未免也太可笑了。 夜色渐渐地更深了,包厢里带着话筒嘶吼的人渐渐也感觉到了些许疲倦。王琴饮料喝的有点多,忍不住来了些尿意。同旁边的人打了个招呼,起身便往旁边的厕所走了过去。 KTV里面的服务员们大半都已经下班了,周围的包厢里隐约还有人在继续唱歌,只是歌声或多或少听起来也透露出了些疲惫,不像是前半夜那会精神满满。 厕所离她的包间有些远,她一个人七弯八拐地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地方。 她走进女厕,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厕所的窗户开着的缘故,风微微地往里面吹着,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 王琴单手搓了搓自己的手臂,觉得身上有些冷。 顶着头顶上白炽灯,她伸手过去拉了拉厕所隔间的门。然而明明都是大半夜了,前面几个的厕所门竟然都还显示在“使用中”,她皱皱眉,觉得有些奇怪。 不过好在最后一个坑位还没人,她拉开了门刚坐下去,却见厕所里的白炽灯突然诡异地闪烁了起来。 她惊恐地“啊”了一声,略有些不安地抬头望着那个灯,正准备赶紧上完厕所回去的时候,却见那闪烁了好一会儿的白炽灯倏然熄灭了。 突如其来的变故把胆子本来就不算大的王琴吓得不清。她慌乱地摸出手机打开了手机上自带的手电筒往前照了照,然而这一照她却忽地发现还算宽敞的厕所里除了她之外,不知什么时候竟又冒出了另一个人影! 她被吓得尖叫起来,整个身子坐在坐便器上直往后挪,手上的手机往地上“啪”地一声掉下去,狭小的空间一瞬间便又暗了下来。 在极度的恐惧中,王琴突然听到那头轻轻地笑了一声,一只白皙纤细的手将地上的手机捡了起来,刺眼的手机强光打在她的脸上,将她的表情割裂成了一片光怪陆离。 “丁佳?” 透过那道强光勉强地认清了面前的人,王琴稍稍放下一点心的同时,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莫名的不安。她望着面前的人带着些僵硬地道:“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厕所熄灭了的灯又瞬间地亮了起来,幽冷惨白的灯光下,丁佳白皙的皮肤泛出一种说不出的冷色光泽,她的视线直直地落在她身上,看起来有一种令人背脊发凉的阴森感。 “王琴。” 丁佳把手里的手机递还给那头,声音轻轻的,衬托着唇角扬起的一抹笑意又薄又冷。 “我初中的时候,一直觉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王琴把手机接过来,微微一愣,脸上的表情极不自在:“我、我也……。”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听那头继续幽幽地道:“但是我没想到,第一个在外面说我坏话的,竟然会是我一直掏心掏肺的你。” 王琴浑身一颤,下意识地便反驳道:“不,我没有!” 又看一眼丁佳,她将手里的那个手机握得很紧,然后心虚地将视线偏转过去,呐呐道:“我一开始,只是说……看见七班那个混混跟你告白,他好像强吻了你而已……谁知道后来就……” 丁佳幽幽地望着她:“一开始闲言碎语传出来的时候,是你告诉我,别去理会他们。你跟我说,他们只是在嫉妒我,清者自清——但是你只是害怕我知道,谣言最开始的时候,其实不是从那个混混而是从你这里传播出去的,对吗?” 王琴被丁佳毫不留情地掀开了自己偷偷地掩盖了这么多年的秘密,脸色一下刷白,她垂着眼睛,眼皮略有些不安地抖动着:“我、我一开始的时候,只是随口说说,我没想到后面会变成那样的。我也不想的。” 又像是想要证明什么似的:“后来事情愈演愈烈,我也想过要帮你澄清的!但、但是,”她咬了咬嘴唇,声音更低了些,“那些话被太多的人添油加醋,我就算解释也不知道要怎么解释。” “而且那时候大家都那么说你,我要是帮你说话,他们都连带着也会排斥我……” “所以你就选择牺牲了我?” 丁佳笑了起来。 “我也不是故意的,当时的情况你也知道的,我也没办法的!”王琴提高了点声音,也不知道是为了掩盖自己的心虚还是别的什么,“是他们都不相信你。” “吴家那个大少爷想要强/奸我却没有成功的事,你明明完全看见了,但是第二天他当众说我勾引他,你为什么不替我说话?” “我……” “哦,因为吴大少爷家大业大,你得罪不起?”丁佳俯下身凑到王琴的面前,一双黑洞洞的眼睛里盈满了森冷的恶意,“你甚至是第一个响应大少爷的号召来孤立我的人。” “王琴,我们不是好朋友吗?我自认为自己对你还挺好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害我呢?” 王琴被丁佳一连的逼问问得额头沁出了汗,好一会儿,她突然伸手将面前的丁佳往后推远了一点,咬着牙恨恨地道:“谁跟你是好朋友,谁稀罕你对我的好?你也不看看你自己的身份,凭什么所有人都宠着你、让着你?” 像是多年积攒起来的情绪在这一刻决了堤,王琴滔滔不绝地:“我爸妈在家里,天天就知道‘佳佳’长‘佳佳’短,夸你比我学习好,夸你比我才艺多,夸你比我高挑漂亮。他们这么喜欢你,这么不去把你收养回来,做你的爸妈啊?” “学校里也一样,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你身上,你对他们爱答不理的他们也不在乎。我喜欢的男孩子全都喜欢你,无论我怎么努力,对他们来说甚至都比不上你对他们好声好气地说一句话。我不服气,我还是……我只是……” “你只是因为这种无聊的攀比心作祟,所以就信口雌黄,毁了我的一辈子?” 丁佳轻轻地笑着:“你在我爸面前说的那些话,真的也是‘不小心说漏了嘴’?你知道就因为你的这一个‘不小心’,我的家也彻底被你给毁了吗?” “他觉得我和我那个为了别的男人而抛家弃子的妈妈一模一样,天天开始打骂我,甚至指着我的鼻子让我去死。” 王琴看着这样的丁佳,陡然失去了言语。 她的身子不自禁地开始打起颤,她舔了舔有点干涩的唇,对着丁佳喊了一声:“我……我不知道,我一开始没想那么多,我就是一时口快,我没想这么害你的。” “王琴,我后来一直都在想一件事。” 丁佳没有听她苍白的辩解,她伸出手缓缓地压在她的胸前,声音又冷却又诡异的温柔:“我一直在想,你们这些人的心肝,是不是颜色都跟正常人不一样呢?” 王琴发现到了眼前这个人的不对劲,然而还没来得及等她做出任何反应,她突然感觉自己的胸口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啊啊啊!!” 超乎承受阈值的疼痛令她蓦然惨叫了起来,她的胸膛被丁佳的手瞬间穿透了。她下意识地伸手扯着丁佳的手臂往外拉,但是透过那尖锐得让人浑身抽搐疼痛,她却鲜明地感觉到了对方的手正漫不经心地在自己的胸膛里掏摸着,然后像是终于找到了什么,一整个儿攥住后,猛地便向外扯了出来。 “啊!!!” “哦,看来我想的没错,你的心肝果然是黑色的呢。” 那头的丁佳看着手里还在发着热乎气的新鲜器官,然后倏然抬头朝着那边笑了笑:“这样的身子,用来做其他都实在是太浪费了,不如就来做我的花盆好了。” 已经因为剧烈的疼痛和对丁佳非人力量的恐惧而变得无比虚弱的王琴,在听到丁佳的话的一瞬间,便惊恐地抬起了头。 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眼前的丁佳的身体上突然冒出来一些紫黑色散发着腐臭味道的花朵。那花朵落到她的身上便迅速地扎了根。 很快,先前那种尖锐的疼痛感便随着那些古怪的花在她身上扎根、盛开而迅速地褪了下去。然而,取而代之地翻涌上来的,却是另一种来自于灵魂上的恐惧与战栗。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 她虚弱地靠在马桶上,看着自己胸口上盛开着的大片的紫黑色小花,突然间,就如同疯了一般开始尖叫着伸手撕扯着那些花。 每一朵花被扯下来的时候,都会带上一块新鲜的血肉,但是与此同时,空缺的地方又会有新的花朵立即填补上去。那些花仿佛开得无穷无尽,它们将她的身体作为养分,很快地便长到了小孩的拳头大小。 丁佳啜着微笑看着那个女人在自己面前发狂,直到最后筋疲力尽,她伸出手轻轻地扼住她的喉咙,眼底闪着幽幽的光。 “你知道,我能这一天等了有多久了吗?” 她欣赏着她眼底的恳求与绝望,嘴角咧得更开了一点:“你们逍遥自在的已经足够了,都下来陪我吧!” 说着,手上猛地勒紧了,手下的人徒劳地试图用手掰开她的手臂,挣扎了一会儿,随即便是彻底地不动了。 厕所外面,有因为王琴去的太久而找过来的女孩子,在外面叫了两声她的名字,见那头没有回应,便有些纳闷地走了进去。 在她进去的一瞬间,里头有另一个女孩与她擦身而过,她愣了愣,回头望了望那个女孩的身影:“丁佳?” 丁佳便停了步子侧过头望她。 女孩叫住丁佳也就只是脱口而出,这会儿真将人叫停了,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了。 “你……你……”女孩犹豫了好一会儿,期期艾艾地道,“当年真的很对不起,我知道你不是他们讲的那个样子,但是我不敢帮你讲话,我怕我帮你说了话他们也会孤立我。你这些年……还好吗?” 丁佳笑了笑,她看着那个女孩问道:“你觉得我过得好吗?” 女孩沉默了一下,她走到丁佳的身边,深深地向她鞠了一个躬:“对不起。我知道我的道歉对你来说其实太过于微弱了,我知道我们对你来说都是罪人……我一直都觉得,我们是会有报应的。”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太懦弱了。我今天跟你说这个,不是想让你原谅我,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迫害者,我们没有任何人有资格获得你的原谅……” 女孩的声音有些沉重,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真的……真是是个特别好,特别优秀的女孩子。所有的流言蜚语,其实只是别人的嫉妒而已,你没有什么错。真的,你特别好。” 丁佳深深地看着这个女孩,好一会儿,脸上浮现出了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她叹息一声,对着那个女孩微微笑着:“太晚了。” “你来的太晚了。” 丁佳转过身,一步一步地朝着前面那个最为喧闹的KTV包厢而去,声音重新恢复到那一点尖锐的冰冷:“这些话,你当年怎么不告诉我呢?” 她的声音如刀刃一般,落在人身上像是能挖去一块皮肉:“那些道歉,现在的我已经不需要了。” * 叶长生和贺九重跟着那姓田的老头儿去到之前打听来的那个游乐园时,已经快到了闭园的时间。将那导游打发走,又找了个地方坐了坐,掐着点瞧着游乐园里面所有人都已经走光了,两人才又悄悄地陷入了进去。 将手上用符纸叠成的千纸鹤放在手心,不多会儿,就见那纸鹤歪歪扭扭地朝着某个方向飞了过去。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紧跟着那只纸鹤,走了不多会儿,根据那纸鹤的指引停在了一个建筑面前。 眸子一抬,只见那上面正四四方方地写了四个大字:“镜屋迷宫”。 两人对视一眼,心道果然是在这里,随即便赶紧跟着那纸鹤进了迷宫。 迷宫本来就没多大,只见纸鹤领着他们飞了一段路,倏然就在某一处盘旋了一会儿,紧接着直直地掉落下来,被叶长生伸手接在了手心里,停住不动了。 “应该就是这儿了。” 贺九重点头应了一声:“找找看吧。” 叶长生将纸鹤收了起来,皱着鼻子嗅了嗅,空气中淡淡的腐臭味隐约从某处传了过来,他低头仔仔细细地将身旁的哈哈镜都瞧了一遍,然后视线猛地落在了某两处镜子的夹缝之间。 “找到了!” 叶长生蹲下身去,瞧着那朵已经盛开了的紫黑色小花,冲着贺九重招了招手:“过来看。” 贺九重走到叶长生身后,视线从那朵与昨天夜里见到的幻象几无二致的小花掠过,问道:“这朵有什么不同吗?” 叶长生道:“这不同可大了去了。” 他说着,小心翼翼地将那朵花从镜子的间隙里拔了出来,然后放在了一早就准备好的木盒里。等一切都完成了,这才对着贺九重道:“这一朵花,是那个女孩的自身。” 贺九重没有能够理解:“什么意思?” 叶长生解释道:“那个女孩身上的每一朵恶语花都是相对应别人对她恶意的种子孵化而成,只是这一朵却不一样。”他顿了一下,缓缓道,“这一朵花,是从她自己的自我里开出来的,类似于所有恶语花传播的母体。” 贺九重似乎是觉得这个说法有点意思,微微扬了扬眉头道:“接下来呢,你准备?” 叶长生笑眯眯地道:“接下来,该是时候将事情结束了。” 将那个装了恶语花的盒子放进了自己的背包里,对着贺九重招了招手:“走吧。” 贺九重唇角略扬了半分,抬步跟着叶长生又出了游乐园去。 两人首先是追随着恶语花的气息去了丁佳和汪鹏住的那个旅店,从正急着联系不上人的前台那里用三寸不烂之舌骗来了他们房间的备用钥匙,然后拿着钥匙径直朝着那房间走了去。 屋子里头的腐臭味已经隔着门都能闻出隐约,等打开了门,那味道便朝着他们迎面扑了过来。叶长生赶紧在屋子里贴了一张“净化符”,又把门关起来,将屋子里和外面暂时隔断开来。 屋子里头的床上,男孩身上已经开满了恶语花,密密麻麻黄豆大小,像是已经将花下的躯体变成了一个人形花盆。 “哇哦。” 叶长生看着眼前的场景,面无表情地惊叹了一声,然后侧着头对贺九重道:“以前我一直坚信我是没有密集恐惧症的,但是现在,我好像有点不确定了。” 贺九重侧头瞥他一眼,然后用眼尾往男孩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他已经只剩一口气了,救吗?” 叶长生点点头,理所当然地:“救啊。” 贺九重挑了挑眉。 叶长生从包里拿出了一把骨刀,指尖沾了点朱砂往刃口抹了一把,然后道:“跟别人用恶语在体内播种然后才开花的漫长过程不一样,他身上的这些,是她女朋友直接将体内的花移到他身上的。这样来的恶语花效果极霸道,花开无尽,几乎是几个小时里头就能将人的血液吸食殆尽。” 他一手按住那些花,另一只手横握住骨刀,缓缓地将那些花从他身体的表面割了下来:“算算时间,他应该是第一个受害者,如果能够在恶语花近乎一天的吸食后他还没有死,那就代表着他所犯下的恶对她女朋友而言还没到致死的程度。” 将割掉的花随手放到一旁,让贺九重用火将花全数烧了,而后又低喃一句咒语,将骨刀蓦然竖立着扎进他胸前的破洞中,然后迅速地在他的额心、胸口和腰腹拍上一张白符。 骨刀旁残留的恶语花根茎迅速暴涨将骨刀包裹了起来,叶长生低喝一声“起!”,那骨刀便缓缓地从他胸口的破洞升了起来,周围的紫黑色根茎越缠越密,直到那骨刀快要脱离男孩的身体时,突然一阵淡淡的红光从里头闪过,然后一阵细弱的爆破声那些一直细细密密缠上来的恶语花茎竟是完全被炸裂了开来。 然而这一炸之后叶长生却也不敢懈怠,忙用笔沾染上朱砂各在他身上贴着的白符上画上复杂而诡异的图案,三张白符连成一线,迅速地便将最后残余的那一点儿恶语花茎燃成了灰烬四处飞落去了。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微微舒了一口气,问道:“这便就行了?” 叶长生蹲下身子将坠落到地上的那把骨刀拿起来到洗手台用水冲了冲,又拿了点纸擦干净了收进了刀鞘里,随口道:“我只是帮他把那些花给挖去了,伤可还在呢。你没瞧见他胸前还破了一个洞吗?” 说着,掏出手机打了个电话:“喂,田导游吗,我是叶长生,嗯,嗯,对的……啊,是这样,”叶长生冲着那边饶有兴味地看过来的贺九重眨了眨眼,然后继续讲着电话,“我这边有几个朋友出了点事,他们的伤不大方便,所以我想问问您有没有什么靠谱的私人医院?” 等了一阵,又道:“哦,人数啊,人数现在我还不太清楚,但是xxx旅店现在有一个,他胸前破了一个洞看起来快不行了,能麻烦你联系一下医院吗?” “没关系没关系,我这些朋友有的是钱,只要医院能把他们命保住了就行了……嗯,嗯,好的……好的。那实在是麻烦田导游你了。” 笑眯眯地讲完电话,对着贺九重望了一眼,道:“能做的我已经都做了,之后就生死有命,各看造化了。走吧,去下个地方。” 贺九重一点头,与他一同便又出了旅馆。 两人辗转又来到了赵琴一行人住宿的地方,只是那个旅店这会儿却已经是被警察堵了个严实。周围有人群里三层外三层的堵着看热闹,叶长生和贺九重对视一眼,心里几乎隐约便明白过来这是个什么情况。 朝着外面正围观的起劲的大妈搭了会儿话,问了问怎么回事,那头便兴致勃勃地道:“是里头死了人哩,听说死的古怪的很。那女孩子呀,是因为她的同伴白天发现联系不上后,进去房间里找的时候看到死了的,肚子都被人划开了,人却像是干尸一样,浑身一滴血都没有。啧啧,作孽哦。” 叶长生点了点头,回过头对着贺九重道:“看来这一个得罪那个女孩是得罪的狠了。” 贺九重回望他一眼道:“你本来不就觉得那个女人恶语花花开的速度有些太快了么,说不定这里头也有里面那女人的一份功劳。” 叶长生觉得贺九重的推理非常有道理,点了点头随手拦下一辆出租车道:“已经不早了,再去下个地方吧。” 虽然下个地方距离这里还有着一定的路程,但是好在恶语花的气息实在是太容易捕捉,找到地方倒也不算太难。 目的地是临市的一家KTV。 虽然已经快晚上十点了,但是对于一家夜间营业的娱乐场所来说,这个KTV从外面看着未免过于冷清了。 叶长生在KTV外站了一会儿,眉头微微打了个结。 贺九重看着他的模样,扬扬眉头问道:“不进去?” 叶长生有些愁眉苦脸地道:“我觉得我可能有点失算。” 贺九重:“什么?” 叶长生嘀嘀咕咕:“原本是想让她去处理几个罪魁祸首,倒是没想到这一下子没注意还让她真的直接端了老窝。这到底是上天都在帮她,还是老天都看不过去那群人作恶了啊。” 又对着身旁的贺九重摆了摆手,推开了门:“走吧走吧,进去就知道了。” 刚一开门,屋子里比之前汪鹏房间里浓郁千百倍的腐臭便像生化武器一般朝人涌了过来。屋子里的恶臭味粘稠的仿若凝成了半固态一般,几乎叫人快要窒息。 叶长生自问他对于尸体的腐臭味容忍度已经算是极高了,但是在这样浓郁的腐臭下,他觉得自己也几乎快要昏厥过去。 不过好在他也算早有了心里准备,朝着四周的墙壁上不要钱似的拍了一圈的净化符,而后又掏出了个香炉来,往里面放了一块用来净化污秽的香,随着那香炉里的青烟一点点自叶长生为中心扩散开来之后,那已经超乎人类承受能力的味道才渐渐地淡化了下去。 KTV的前台有几个服务人员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看样子大约就是因为吸食了太多恶语花的味道所以暂时失去了意识。 叶长生往他们头上一人贴了一张符,倒是也没有闲心继续管他们,捧着香炉带着贺九重便朝各个包厢走了去。 若是说,之前的汪鹏不过是身上的伤口处那一小块被恶语花所填满,那么这个KTV就仿佛是被无数的紫黑色小花所淹没了。 每一个包厢里,所有人的身上都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紫黑色的小花,那些花或大或小地将所有人都从头到脚覆盖了起来,一眼看过去,竟不知道还有没有人存活下来。 叶长生面无表情地将整个包厢的惨状收入眼底,然后又叹息一声,伸手将门关了起来。 贺九重饶有兴致地观看着这难得一见的花海盛况,看着叶长生不打算出手,玩味地笑笑:“这会儿不救了?” 叶长生望他一眼,淡淡道:“我有三不救。看不顺眼者不救,忘恩负义者不救,天命该绝者不救。” 一间一间包厢地走过去,嘴里解释道:“他们身上的恶语花,是他们当初播下的种子带来的反噬。恶语越多、越严重的,在他们自己的身上花朵会开的越大、越密。你先前看汪鹏,身上也不过那么大点的地方,上面的开的花朵也就黄豆大小。你再看看他们——” 叶长生推开包厢,往里头瞥了一眼,对着贺九重道:“能够形成这样的涨势,只怕这么多年,他们也一直在背后继续推动着流言蜚语的扩散。恶语花已经融入骨子里,天命该绝,别说我不能救,就算能救,我何必跟天过不去呢?” 说着,一把推开最后一扇包厢的门。 这个屋子里的恶语花在所有包厢内开得最为茂盛,密密麻麻地,将整个天花板都全部遮盖了起来。整个房间黑洞洞的,巴掌大小的恶语花彼此交缠着,看上去倒像是热带雨林里的那种光景。 丁佳穿着一身白色的衣服坐在花丛里,她微微仰着头欣赏着身边的花,脸上的表情空洞洞的,看不出是开心还是不开心。 听到外面有动静,她缓缓地把头转了过去,看见了叶长生微微扯着嘴笑了一下:“啊,是你。” 叶长生就站在门口望着她,他对她也露出了一个笑:“感觉还好吗?” 丁佳将脚上穿着的鞋踢掉,赤着脚在地上的花朵上跳舞。她白色的衣服已经被紫黑色的花朵汁/液染成了一片斑驳,她快乐的旋转着,表情像是一个少女:“好啊,怎么不好!他们都死了!都死了!” 她又一个旋身跪在花丛里,纤细白嫩地手从身边瞪大着眼睛死不瞑目的男人身上拽下了一朵硕大的恶语花。 她低头轻嗅着那花的腐臭味,脸上却露出了幸福的微笑:“我从八年前开始,每一天每一天的,就想着如果他们都死了就好了……如果他们都死了,就没有人再说我的坏话。我可以很普通的度过我的初中、我的高中,可能会谈一分青涩美好的恋爱,也可能没有。然后再很普通的考上大学,找一份工作,组建一个普通的家庭。” “可是因为他们,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的指尖深深地陷入花朵的根茎里:“我五年的中学过得像是过街老鼠!好不容易考上了外地的大学,我以为可以重新来过了,但是不知道是谁将我过去的中学找了出来,我拼命遮盖起来的流言又开始传了开来。” “我认识汪鹏的时候,他说过,他说过他不会相信那些话的。”有眼泪缓缓从她眼角滑落下来,“我杀了他。” 叶长生抿了一下唇,突然淡淡地道:“还没死。” 那头倏然抬了头。 叶长生迎着她的眼睛:“他有罪,但是罪不该死,不是吗?你不想让他死。” 丁佳愣了一会儿,哭着笑了:“他其实是个很好的人。在一起一年半了,他会记着所有的纪念日给我很多的小惊喜。我说我没有安全感,不想结婚前发生性/行为,他以前再难受也从来不会强迫我。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配我可惜了。” 叶长生深深地望着他:“没有什么配不配的,他爱你。” 丁佳捂着脸大哭起来:“他不会爱我了,他知道我是个怪物了……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人再会爱我了。”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他将香炉放到一旁,将手在了丁佳的头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有事因果报应的。你杀了他们,是他们应得的报应,但是你手上沾了这么多人命,你的报应也该到了……你准备好了吗?” 丁佳定着一脸泪水望着叶长生,许久,哭着笑了一下:“如果……如果他还活着,请帮我跟他说声对不起。” 叶长生点了点头,口中低吟了一句长长的咒语,然后到了一声“去吧”,只见丁佳整个身子突然被满屋子巨大的恶语花包裹了起来,然后一道赤色的火焰在屋子里炸开,那花中传出一阵爆破声,然后有无数的火花飞溅开来,迅速将整个包厢燃烧了起来。 叶长生看着眼前将一切都燃烧起来的大火,叹了一口气,对着贺九重道:“我们走吧。” 贺九重点了个头,正准备同叶长生离开,却见一旁包厢的角落里,却还有一个女孩有着微弱的气息。两人对视一眼,忙走过去将那个女孩拉了过来。 虽然她身上也有着一些花朵,但那些花朵不过米粒大小,还不会威胁她的生命。叶长生愣了愣,随即,半拖着那个女孩起了身,对着贺九重缓缓的笑了:“走吧。” 56.恶语(五) 第五十六章 因着最后那个被救出来的女孩身上的恶语花极少, 叶长生只是给她贴了几张符,几乎没费什么工夫就将她身上那些半开的花全数拔去了。 等除去了恶语花, 虽然因为吸食了大量的花朵所产生的瘴气而导致她依旧处于昏迷, 但是好歹性命算是保了下来, 倒也不必再过于担忧。 带着女孩打了车,紧赶慢赶,赶到了田导游介绍的那个私人医院时,时间已经过了凌晨。 将女孩交给了医院, 叶长生又向护士打听了一下汪鹏的情况, 听着那边说已经做完了手术,病人情况已经稳定后,这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伸手抓了抓头发,叶长生又对着那护士问道:“那现在我可以去汪鹏的病房探望一下他吗?明天我可能就要离开这里, 如果现在不去, 之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护士想了想, 点点头道:“探望是可以的,只不过时间也不能太久。” 叶长生笑着应了一声,随即便带着贺九重一道跟着那小护士的指引去了汪鹏的病房。 “就是这里了。”护士朝他们示意了一下,“病人到现在都还没有恢复意识,不过根据情况来看, 估计也就这几个小时内的事情了。” 她说着, 又朝着叶长生嘱咐了一下注意事项, 随后才转身离开了。 等着护士走了, 叶长生便就带着贺九重进了病房。房间的病床上, 之前奄奄一息、气若游丝的男孩呼吸已经明显稳定了下来。他胸前缠着厚厚的纱布,不过从那随着呼吸而微微起伏着的胸膛,至少也告诉了别人他还活着的事实。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随即却又笑了:“这次好歹没团灭。能在恶语花反噬得这么严重的情况下还留了两个活口下来,是不是也算是人性里面难得残留的一丝温情了?” 贺九重倚靠着墙,看了一眼汪鹏,玩味地道:“但是那女人的报复也算不上彻底吧?能够让恶语花开成那种样子,这么多年为这些花浇水施肥的,想来也不仅仅只是这些人。他们这一批的人运气不好,正撞到了这女人的面前,死的活的,好歹算是付出了代价,那其他的那些人呢? ——他们有些犯下的恶可不比这些死了的人轻。但是丁佳已经不在了,那么,所有的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叶长生眨了眨眼,看着贺九重道:“你说这话是为了试探我吗?” “不是试探,而是我太了解你了。既然都已经管闲事管到这个地步了,怎么可能好好的就半途而废?”贺九重半眯着眸子睐他:“说吧,你的打算是什么?” 叶长生深深地望着贺九重,好一会儿垂下眼笑笑:“世间有因果循环,只要种下了因,必然就会结出相应的果。那些人在丁佳身体里种下恶语花种子,这是因;等到花开之后,他们得到了反噬,这就是果。” “如果可以的话,我其实是并不想去插手丁佳的报复的。但是如果我不插手,那么今天丁佳种下‘滥杀’的因,持续一段时间后,她因为被杀戮侵蚀,逐渐变成失去理智的恶灵从而永生无法再投胎也会成为必然的‘果’。所以我只能选择在这个时机干预这个循环,提前让她的‘因’结‘果’——在她还留有几分理智的时候。” 叶长生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了那个装着从游乐园找到的恶语花的盒子,然后徒手将那段话掐着根茎拿了起来。 那朵小小的紫黑色的花有一大半已经枯萎了,但是另一小半却还依旧色泽鲜亮。他望着那一小半的花,嘴角弯起一个笑,声音里带着一点意味深长:“只不过,丁佳本人的因果循环虽然结束了,但是他们的却还没有。”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将那仅剩的一小半花瓣从花托上剥下来放到了手心,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随手一扬。只见就在一瞬间,那些花瓣便碎成了无数个碎片,有风吹过来,那些碎片便全数被吹散了飘向了远方。 贺九重的视线掠过那被吹散开去的恶语花碎片,片刻之后才问道:“那些人会怎么样?” 叶长生回头看看他,漫不经心地道:“这些恶语花的碎片应该会重新变成种子种到他们的身体里,或许会发芽开花,或许被其他的因果所抵消,具体会变成什么样,我也不知道。” 他把窗户关了起来:“只不过,我始终觉得,恶有恶报这句话终归还是有点道理的——虽然有时候,这报应来得实在是迟了点,但是终归它是会到的。” 贺九重若有所思地望着叶长生,半晌没有作声。 叶长生走到他身边,歪歪头瞧他,倏然笑起来:“怎么,被我的言辞和人格魅力所倾倒了么?” 贺九重伸了手在他耳垂上亲亲捏了捏,唇角微微扬着,带着似有若无的弧度:“嗯,刮目相看。” 叶长生听了这话有些不满意,他望着那头,把眉头皱起来道:“什么叫刮目相看,难道我在你心里不是一直都是这样高深莫测、仙风道骨的模样吗?” 贺九重上下打量他一圈,似笑非笑:“你觉得呢?” 叶长生毫不脸红地盯着他的目光,点了点头异常干脆地笑着道:“我觉得是啊。”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那么一副理不直气也壮的模样,低笑一声,捏着他耳垂的手又往旁边挪了一点,往他的脸颊上轻轻地捏了捏。 两人正低声地说着话,突然那头病床上却传来了一点动静,他们相互对视了一眼,随即停止了谈话,朝着病床上那个正悠悠转醒的男孩投去了视线。 汪鹏是被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低低的交谈声弄醒的。 他感觉自己似乎是刚刚从一个噩梦里挣扎出来,此时此刻整个人都异常疲惫。 在那场噩梦里,他因为流言蜚语而产生的嫉妒让他变成了一个可怕的施暴者。他变得不像平时的自己,易怒、狂躁,想要将所有的不满全部发泄在丁佳身上。 再然后……他看见了花。 大片大片的,紫黑色的花从丁佳的身上开了出来,然后飘落在了他的身上。很快地,也开满了他的胸口。 他听见丁佳在笑,声音却像是在哭。 怎么会这样呢?汪鹏心里想,明明他答应过她,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让她不开心,他会好好地珍惜她,保护她的。 怎么会这样呢? 汪鹏睁开眼睛,他茫然地环顾了一下四周,陌生的房间里有两个陌生的人影,他怔愣了很久,才勉强找回来自己的声音。 “你们是谁?这是哪?” 叶长生拖了一个板凳坐到汪鹏的床头,单手手肘抵住大腿,然后用手掌托着侧脸望他道:“医院。你胸前被你女朋友开了个洞,我不是医生,没法子给你治伤,所以托人联系了个靠谱的私人医院把你先送了过来。” 说着,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补充道:“哦,不过听说这个私人医院价格奇高无比,我很穷,这个钱我是不会帮你垫付的。你既然已经醒了,待会儿白天的时候记得自己过去缴费。” 汪鹏刚刚清醒,脑子还不太灵光,突然被叶长生这一顿噼里啪啦抢白说的又是愣了许久,随后又独自咀嚼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反应了过来。 他的视线在叶长生白嫩无害的脸上顿了好一会儿,瞳孔微微缩了一下,声音低哑地道:“是你?” 叶长生扬扬眉头,笑得眉眼弯弯:“哦,你记起来了啊。看样子你记性不错。” 汪鹏看看叶长生,又看看站在另一头似乎不打算加入这场谈话的贺九重,再看看自己身处的这个陌生医院,脑子里仿佛有什么在渐渐复苏,他一怔,双手撑着病床立刻便想坐起来。 ——然而,还没等他完全坐起来,来自胸前伤口的剧烈的疼痛感让他“啊”的低喊一声,整个人又立即倒了下去。 “诶,别动!别乱动!” 叶长生看着挣扎一次不够,还想挣扎着尝试着第二次坐起来的汪鹏,叶长生赶紧抬手压住他的肩膀阻止他的继续作死:“你这一条命救下来不便宜的,你自己医药费都还没付,你死了没关系,可这钱可怎么办?” 汪鹏因为这两次的挣扎也疼出了一头冷汗,胸口前的纱布也隐约透出了些淡红色。他喘着气躺在病床上,倒是没有力气再尝试了,只是侧头看着叶长生,眸子里带着一点急切与混乱:“小佳……我女朋友呢?你看见她了吗?” “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姑娘么?”叶长生点了个头,望着他,表情里带着些笑,声音慢悠悠的:“见到了。” 汪鹏闻言立刻激动起来:“那她现在在哪?她在哪?我、我有话要跟她说!” “你还想见她吗?她可是差点杀了你,你不害怕吗?” 叶长生的视线在汪鹏缠着厚厚的绷带的胸前掠过,视线里带着点玩味:“如果不是我们去的及时,你现在已经沦为那些花的肥料了。” 从身边传来的话让汪鹏身上猛地一僵,他几乎是瞬间回想道了某些破碎的画面,他粗重地喘了一会儿起,而后抬起头直直地对上那头那一双黑亮得仿佛能够看穿人心的眼瞳,好一会儿,声音异常干涩地道:“你看到了?” 叶长生对着他笑了一下,点了点头:“非常清楚,密密麻麻的一朵紧挨着一朵,让我几乎都要以为自己快患上密集恐惧症了。”然后又伸出手在虚虚地在他胸前比划一下,声音里带着些许调侃,“你以为那些花是被谁处理掉的?” 汪鹏沉默了下来,许久,才又问道:“她现在在哪?我现在只想再见她一面。我有很多事情不明白,我需要见她。你知道什么的对吗……那些花又是怎么回事?” “知道。”叶长生点了点头,“只不过你恐怕没法再见到她了。” 汪鹏倏然抬起头来看着叶长生,只听那头的声音并不怎么高,却缓慢清晰的通过耳膜直接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他听到那头一字一句的:“她死了。昨天夜里,她报过了仇,现在已经投胎去了。” 汪鹏听着叶长生的话,整个人似乎是变成了一块僵硬的石头,他垂下眼皮,一动都不动地,看起来仿佛是睡着了。 他沉默着,隔了很久之后,他才轻轻地开口。 “你胡说。”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的几乎不起一丝波澜:“你胡说。她明明昨天的时候还好好的。” 叶长生好整以暇地望着他自己骗着自己,唇角扬了半分,异常尖锐地突然问道:“对,她之前明明好好的。我和你们机场分别的时候,她的血液里虽然已经开出了恶语花,但是也不至于恶化得如此严重——你们遇到了什么?” 汪鹏身子听到了叶长生这么问,他的眼瞳微微抖了一下,却没有立即说话。 叶长生将他的反应看在眼底,抽丝剥茧地一点点询问着:“你们遇到了她的老同学?那个老同学对你们说了什么?又或者是——对你说了什么?” 汪鹏脸上闪现过一丝痛苦:“说了……小佳初中的那些事。她说,小佳初中的时候就很……不检点,周围的学校里面知道。还说她……” 说到这里,像是回忆起了什么,他闭了闭眼,再也说不下去。 “你信了。” 叶长生看着汪鹏的表情,斩钉截铁地说了一声,然后忽而对着那头微微地笑了。他的话很简洁,但是却带着一种诛心的刻毒:“原来你才是压垮丁佳的最后一根稻草。” 汪鹏被叶长生的这句话挖去了心,疼得几乎浑身都在哆嗦。他扶着病床两旁的扶手又挣扎着坐了起来,身体上的疼痛比起心里似乎也算不上什么了:“小佳……小佳他在哪?我要见她,我要见她!” 叶长生这次没有再阻止他,他的神色淡淡的,带着一点似是而非的笑意:“汪鹏,丁佳已经投胎去了。你心里知道我所说的都是真的的对不对?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你胡说……你胡说!”汪鹏崩溃地用手遮着脸,他像是在哭泣,又像是在哀鸣,“怎么会呢?好好的小佳怎么会死呢?”他倏地又抬起头来,一双眼睛通红,“她怎么死的?她是怎么死的?” 叶长生望着他:“丁佳的过去你知道多少?” 汪鹏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叶长生会问他这个:“什么意思?” 叶长生道:“你知道,你耳里听到的那些谣言,究竟是怎么来的吗?” 汪鹏先是没有明白,但是等他琢磨过来叶长生的意思后,不禁有些背脊发寒:“——你是说,有人在故意害她?” 叶长生笑笑:“从嫉妒里生出的恶语播种在人的身体里,长年累月地从血肉里汲取着养分最后开出来罪恶的花。你看过那些花,对吗?” 汪鹏想起那让他一直觉得是个噩梦的场景,额头上沁出了汗。 “你想起来了?”叶长生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点了点头,“没错,那就是恶语花。” “恶语花在丁佳的身体里已经寄生了太久,虽然在你看来可能就是一夜之间的变化,但是实际上,这个过程已经在肉眼看不见的地方悄悄地进行了很多年,直到现在的彻底爆发。” 叶长生缓缓地道:“昨天夜里,丁佳去了临市参加了他们初中的校友会。在那里,她选择了用自己方式进行了一场狂欢式的复仇。” “——然后,我亲手结束了这场病态的狂欢。” 他看着汪鹏道:“是我杀了丁佳。” 汪鹏望着面无表情的叶长生,他的浑身剧烈地哆嗦着试图扑往他的方向,喉咙里发出了野兽似的低吼声。 叶长生避开那头伸过来的手,他缓缓地站起来,垂着眸子看着汪鹏声音有一种沉缓的冷漠:“你现在是在责怪我杀了她?” 那头并不说话,只是嘶吼着,他胸口的伤迸裂开来,血流出来染红了雪白的纱布。 叶长生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忽而微微地笑了起来:“但是汪鹏,你有什么权利来责怪我呢?” “你必须明白,于你,我救了你一条命;于丁佳,我渡了她一缕魂。无论站在什么立场上,你都没有资格怨恨我。” 他紧紧地盯着那人的眸子痛苦到有些绝望的模样,他低声地道:“而且毁了丁佳的不是我。毁了她的,是哪些在她的身体里播种了恶语的人,而你,是压垮丁佳的那一根稻草。” “我告诉你这一切,不是为了让你怨恨我的。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你虽然活了下来,但是你同样是有罪的。你的身上,同样也背负着丁佳的一条命。” 叶长生微微笑着,声音淡淡的:“她死之前,曾让我帮她对你说一声‘对不起’。这句话现在我已经带到了。那么,从今往后,你多保重。” 说着,带着贺九重一同从房间里退了出去,顺手掩上门,将里面汪鹏的哀嚎声都全数都隔绝了开来。 站在汪鹏的门前又站了一会儿,叶长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面上的表情有些怅然。他侧头望望贺九重,愁眉苦脸地道:“虽然我好像常常做亏本生意,但是我怎么觉得我这次真的是亏大发了。自己的高级温泉旅馆不呆,一路连夜奔波跨着市区给别人擦屁股。 好不容易救了个人吧,别说给点报酬和辛苦费了——啧啧,看看他那个态度,那是面对着救命恩人的态度吗?要是没了我他早陪着她女朋友一起投胎去了!” 说完,眨了下眼又抓了抓脸疑惑道:“还是其实他觉得这种结果要来得更好一点?我不会是真的多管闲事了吧?” 贺九重扬了扬唇,垂眸扫了他一眼:“他不过是将因为自己的无能和不坚定而导致丁佳死去的这件事迁怒到你头上罢了。丁佳已经死了,那群人也已经被她杀了,这个时候如果他不强行去找另一个人迁怒用以宣泄,那他会在无穷无尽的自责里所崩溃——你没错,只是他太过于懦弱了而已。” 叶长生弯着唇笑了一下,斜着眼往贺九重那里瞟了瞟,声音里有点儿乐:“所以亲爱的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贺九重伸手将他额前有些散乱的发顺了顺:“不是,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叶长生点点头,认真严肃地表示自己非常喜欢贺九重这次陈述的事实,希望他以后再接再厉,再创辉煌。 同前台值夜班的小护士报备了一下汪鹏已经清醒过来的事情,两个人再从那医院出来已经是凌晨快五点了。 这会儿正是一天当中最冷的时候,叶长生出来被风一吹,直愣愣地便打了个哆嗦。 把伸手的衣服裹紧了看了看除了早起的环卫工人再没有别的人影的大街,再抬头看一看黎明前格外暗沉的天色,叶长生缩着身子道:“我突然觉得我们两个再坚持一会儿,大概就能看到日出了呢。” 贺九重用眼尾压了他一眼,果断地否定道:“不会的。” 叶长生觉得有些稀奇地望望他:“为什么?” 那头便微微地扬了一下眉头:“你昨天出门的时候不才说的看了天气预报报得今天阴天吗?” 叶长生恍然大悟,随即又觉得有点可惜:“难得我们这个点儿还没睡呢。” 贺九重看着他脸上带着些兴味地问道:“你什么时候对看日出有兴趣了?如果你真的想看,我可以明天早上陪你一起。” “不了不了!”叶长生把鼻子皱了皱,嘀嘀咕咕,“有这个时间我还不如多睡会儿呢!” 这话刚刚说完,一阵强烈的睡意便翻涌了上来。他伸了个懒腰又拿出手机来看了看时间,道:“都这个点了,估计再等会儿就该有出租车出来拉客了。我们两个先去找个早餐店吃点东西,然后就直接坐车再回那个温泉旅馆去吧。” 揉了揉已经有点睁不开眼睛:“累了一天,今天也不想动弹了。等我白天睡一会儿,晚上再好好泡两次温泉解解乏,至于接下来有什么行程,还是推到明天再说好了。” 贺九重自然也是没什么意见,瞧着那头歪歪倒倒的样子,便伸手将他的手牵住了往自己的怀里带了带:“走吧。” 两个人就近找了一家早点店,热热乎乎地吃了点小笼灌汤包和小馄饨,好不容易将身体弄得暖和些,见门口晃过一辆出租车,连忙拦下了车坐进去,连开了两个多小时又将他们送回了温泉度假村。 到了度假村的房间,叶长生把外套脱了躺在床上,几乎头刚沾上枕头就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等到再醒过来的时候都已经是日头偏西了。 房间里,贺九重正开着电视兴趣盎然地看着什么,见叶长生起床了,掀了眼皮瞥了一眼过来扬眉道:“睡好了?” 叶长生心满意足地抓了一下头发,应了一声。 随手将挂着的大衣套在身上去浴室刷牙洗脸,洗漱完毕后神清气爽地仿佛重生过一次的叶长生穿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凑到贺九重身边,抬眸扫着电视屏幕道:“你在看什么呢,看得这么起劲儿?” 贺九重勾勾唇道:“今天的新闻已经出来了,滚动着放了好几次。” 叶长生也来了点兴趣,坐下来跟着贺九重看了一会儿。但是只看了一小节,突然笑道:“我就说,丁佳杀人的手法那么诡异,死者人数又众多电视怎么敢播,也不怕引起群众恐慌么。原来也还是掐头去尾的。” 说着,又站起来道:“大约也就这两天会播报一下,再过两天,连这样的新闻可能都会被上面压下去了。” 贺九重侧着头看一眼叶长生道:“你早就知道会这样了?” 叶长生道:“毕竟当今世界的主流声音还是科学唯物主义。要是那些人的死状被公布,还有谁会相信这种诡异的杀人手法会是普通人类能够做的出来的?到时候引起不必要的民众恐慌,继而社会再发生动荡可不是开玩笑的。” 贺九重挑了一下眉,道:“那你还敢再将那些恶语花传播出去?” 叶长生笑眯眯地道:“那些花跟丁佳身上的花不一样。那些都还只是种子,只要不是罪大恶极,没有合适的土壤,种子种下了也不一定会发芽啊——顶多折损他们的寿数和运道罢了。” 贺九重问道:“那要是罪大恶极之人呢?” 叶长生笑了笑:“那样的话,下场你不是见过了吗——临市里那个被恶语花吸成干尸的女孩?” 贺九重听了这话,瞥他一眼:“这样说来,只怕接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国内到处都会出现这样查不出具体死因的尸体。” 叶长生耸耸肩,一脸事不关己的模样:“那是他们自己种下的因、结出的果,与我就没有干系了。” 贺九重笑了一声,没说话,倒是将电视关掉了。 又在一起腻了一会儿,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叶长生摸摸自己空瘪的肚子,拉着贺九重便直接上了二楼去吃饭。 说是一个自助餐厅,但是整个餐厅却大的有些离谱了。各国的美食分成区域一块块地摆放着,诱人的香气彼此交融,让人光是闻着就觉得是一种莫大的享受。 虽然长得纤瘦,但是叶长生胃口倒是大的很,从自己想吃的意大利餐区一路吃过去,几乎将所有的餐区最著名的菜都品尝了一口。一路吃到中国餐区,瞧着上面又根据八大菜系分门别类罗列着的菜式,叶长生觉得幸福都快要冒泡。 “所以说,每当吃饭的时候我都会由衷地庆幸自己出生在我们这个美丽富饶的国家。”叶长生眉飞色舞地冲着贺九重眨了眨眼,“赞美上天。” 贺九重觉得叶长生的表情十分有趣,他伸出手指将他唇边的污渍轻轻擦去了,低低地声音里带着些微的笑意:“如果有机会,我倒是想带你去魔界看看。魔界里头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他们对于别的没兴趣。但是对于各种享乐却是兴致勃勃。东方城里有一位城主,听说就是以‘食’字名扬魔界,他城里的美食,号称是连九州已经辟谷的修士也难以拒绝。” 叶长生惊奇地微微睁大了眼睛,然后道:“这么厉害吗?”又像是想起什么,对着贺九重问道,“那九州呢?九州里灵气充裕,食材都应该更水灵些吧,那做出的菜岂不是应该更好吃点?” 贺九重脸上闪现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表情:“你应该知道,修仙不如修魔随意,修仙讲究的是克制自我和清心寡欲。” 叶长生从贺九重的表情里读出了他的潜台词,他忍住笑的冲动,问道:“你修仙的那段时间,在万剑宗里的伙食很差吗?” “不单单只是万剑宗而已。”贺九重瞥他一眼,淡淡地道:“等到了你真正修仙的时候你就会明白,在九州里,作为一个修士,你修炼到辟谷的境界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叶长生终于忍不住地笑了出来。 两个人一边聊一边吃,直到叶长生那头已经把自己的胃塞到了再也装不下,然后这才心满意足地跟着贺九重又回了房间。 幸福地在床上打了一个滚,缓了好一会儿,然后从大衣口袋里摸出手机来,找出最近拨打的电话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就被接通了,那头响起了田导游洪亮的声音:“喂,叶先生吗?” 叶长生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然后便对他昨天替他联系上了私人医院的事情道了个谢。 那头大约也是秦潞联系的时候就跟他透露过什么,所以虽然叶长生行事略有些古怪,昨天他送去医院的那个年轻小哥伤势也很古怪,但是到底他还是把心底的那些猜疑全部压了下来,正常地跟叶长生通着话。 叶长生先将该扯的闲话扯圆了,随即便又开始同那头敲定起明天的行程。 “叶先生,是这样的。我们这边新开发了一个叫做‘空中花园’的项目,因为还没有正式对外开放,所以进去的游客也少。我想着您和贺先生毕竟是秦总带来的贵客,T省其他地方你们估计也都在其他地方玩腻了,所以我就计划着带您和贺先生去这个‘空中花园’再玩两天,您看怎么样?” 叶长生听着这个名字脑子里瞬间联想到古巴比伦的那个“空中花园”,顿时心里便来了一点兴趣:“T省做过这个项目吗?什么样子的?我竟然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又兴致勃勃地问道:“‘空中花园’真是的坐在空中的吗?嗯……实际上我有一点恐高,我想我得先把这件事告诉你。” 那头听着叶长生的追问又是一阵大笑,然后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对着电话道:“放心吧叶先生,那是一个很美的地方,你绝对会爱上那里的。具体的情况我就先不说了,还是明天早上七点,我开车过去度假村前接您和贺先生。希望你和贺先生两人会有一个难忘的度假之旅。” 叶长生又应了一声,将电话挂断了,嘀咕一声“这已经是个非常难忘的度假了”,随即摇了摇头,将手扔到了一旁。 贺九重从他背后压上来,双手撑在他的身侧,俯下身轻轻地咬了咬他的耳朵,低低地问道:“他说了什么?” “说了明天早上七点过来接我们去新的景点。”叶长生被他的湿热的呼吸弄的有些痒,缩着脖子转了个身,笑着仰面对着贺九重道,“你别老是在我耳后跟我说话,我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 “那这样呢?”贺九重垂眸看着身下的叶长生,低下头去跟他交换了一个缠绵的亲吻,他的舌霸道的纠缠着他与之共舞,直到将那头吻得腰都软了下来,才一手搂住他的腰,将他抱起来面对面让他跨坐在了自己的身上。 叶长生一直知道自己的体力不算很好,但是他是跟贺九重在一起之后才知道,原来他的体力已经差到了就算只是接个吻,他都有些喘不上气了。 双手松松地环着贺九重的脖子,懒洋洋地靠在他的肩上缓着气,叶长生莫名就觉得有些忧愁。 本来尺寸就应该不是很合适了,加上贺九重莫名看上去就很持/久,如果真的发展到那一步,他真的可能会死吧? 不,他一定会死的。 叶长生想着,想着,不由得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贺九重感觉到了坐在自己腿上的叶长生突然之间的情绪消沉,微微偏过头用眼尾压着瞥他一眼:“怎么了?” 叶长生脸埋在贺九重的肩上,沉默了好一会儿,闷闷地道:“我在思考一件事。” 贺九重似乎是觉得有些意思,他伸手捏着叶长生的下巴将他的脸掰到自己的面前来,微微扬了扬眉头:“什么事?” 叶长生眨了眨眼:“一件关乎我们两个性福的未来的大事。” 贺九重实在是太了解叶长生了。他看着他这么副纯良无害的样子,心里立即便知道他大约是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但是这样的白白嫩嫩,乖巧无辜的叶长生实在是太招人疼了,贺九重低头又亲了亲他的鼻尖,往下亲了亲他的嘴,心里满满胀胀得,忍不住就生起了一点容忍的意思。 “嗯?” 叶长生“咳”了一声,望着贺九重俊美的挑不出任何瑕疵来的眉眼,慢吞吞地道:“你看,你比我高大这么多,按照正常来说,你的……至少也得比我大上这么多对吧。” 他的视线先是往贺九重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瞥了一眼,然后伸出手认认真真地比划了一下。 贺九重的眸子微不可查地暗了暗,他猩红色的眸子颜色更加浓郁,看着叶长生的时候像是能将他燃着了似的:“长生,你是在邀请我吗?” 叶长生想了一下,纯黑的眸子里闪烁过一点微妙的光:“如果你能听我说完的话。” 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但是你应该明白,你的弟弟和我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尺寸其实不是那么相配……嗯,而且你的时间还很长……而且最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契约。” 贺九重一怔,随即皱着眉头道:“这跟契约有什么关系?” 叶长生理所当然地道:“你忘记我们契约的内容了吗?是被召唤者不得以任何形式伤害召唤者……我觉得以我们现在的差异,如果想要为爱鼓掌,契约可能会判定为你是蓄意谋杀。” 贺九重眸子微微一眯,脸色登时沉了下来。 虽然自从他认同叶长生之后,对于契约本身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但是现在看来,果然这种东西还是得尽快解除的好。 “怎么解除契约?” 叶长生震惊地望着贺九重:“怎么了亲爱的,为什么要解除契约?你不愿意再保护我了吗?” 贺九重捏着叶长生的下巴轻轻摇了摇,声音有些危险:“别装傻。我再问一遍,怎么解除契约。” “虽然我想告诉你,但我真的不知道……你也知道,我能把你召唤出来其实是一个奇迹!”叶长生指天发誓,“我是真的不知道!” 贺九重脸色登时更难看了。 瞧着贺九重眉宇间的萦绕不去的铁青色,叶长生忍不住心情大好地弯了弯唇,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眸子闪烁了一下,整个上半身忽地就往前倾了倾,双手捧着他的脸,然后在他嘴上“叭”地落下一个响亮的吻。 “生气了?” 贺九重被这一吻亲的眉头忍不住又松了松,他看着叶长生的弯弯的眉眼,心底一下子就没了脾气:“所以呢,你是想跟我说这辈子我们就不能跨越这条底线了?” 叶长生眼珠子微微动了一下,眉心里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狡黠:“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贺九重眯着眼望他,心里下意识地就知道他大约说不出什么好话。 果然,那头依旧眉飞色舞的:“虽然你不能不可描述我,但是……我可以啊对不对?” 迎着那头陡然阴冷下来的视线,叶长生吞咽了一口口水,大无畏目视前方继续义正言辞:“你看,我弟弟比你小,体力比你差,时间比你短。我就算不可描述你之后,你的身体也不会有负担!” 说完,又补充道:“也不会触动契约惩罚……咳,你觉得怎么样?”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许久,缓缓地扯着唇笑了起来:“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叶长生大喜:“那……” 贺九重手往身后一抓,凭空不知从哪就变出了一根红绳。他拿着那根红绳,以不可思议的熟练程度迅速地便用叶长生曾经向他展示过的“龟甲缚”将他结结实实地困了起来。 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面色惊慌的叶长生,许久,低笑了一下:“长生,虽然我说过要等你。但这既然是你自己发出的邀请,那我就不客气了。” 叶长生:“……” 我不是,我没有,我构思的剧情走向好像不是这样的。 …… …… 【此处应有假车,但是,连假车都没有】 于是,经过这一夜,叶长生突然明白了一件事:原来只要不弄疼他,就连羞耻paly似乎也并不会触动那个神奇的契约呢。 这可真是……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他低头看了看贺九重手指的粗细,再将视线扫过他不可描述的地方,心里经过一番仔细的计较对比之后,脸上又升起了另一种忧愁:不过,就算昨天晚上这样这样那样那样都勉强过了关,但是要是以后真的要真枪实弹了,应该还是不行的吧? ——绝对还是不行的吧! 57.迷雾(一) 第五十七章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 叶长生对着镜子看着自己身上隐约被绳子勒出来的红痕,愁眉苦脸了好一会儿, 然后才叹着气地抓了抓头发。 果然, “病从口入, 祸从口出”这句老话说的还是有些道理的。 真的,活着挺好的,他为什么就不明白呢? 正长吁短叹自我反省着,那头贺九重也起身跟了过来。倚在浴室的门前将叶长生的身子上下打量一圈, 唇角微扬一分, 猩红色的眸子里闪过玩味的光:“在想什么?” 叶长生被贺九重依旧热度不减的视线盯得身子忍不住地打了个颤,为了防止有什么不可描述的情况继续发生,便赶紧拿出一旁挂着的衣服迅速地套上去。 直到内外三层地将自己整个儿遮得严严实实,这头才稍微获得了些许安全感, 对着那头干笑一声道:“在想, 有的时候嘴欠是一种病, 得治。”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的话,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些,他缓步走到他身后,伸出手背在他耳后的一小块皮肤上轻轻地贴了贴:“是吗?我倒是觉得你有时嘴欠的样子也很好。” 他的手背有些微凉,贴在叶长生的皮肤上让他忍不住地就打了一个小小的寒颤。 “那我还真是……谢谢您老赏识啊。” 叶长生皮笑肉不笑地勉强回了一句, 随即倒也不再搭理那头, 而是转手拆开洗脸台上的一次性牙刷包装, 迅速地洗漱了起来。 贺九重看着那头似乎并不怎么想回忆起昨夜那场由意外衍生出来的甜蜜, 他低笑一声, 突然问道:“昨天晚上,你觉得舒服吗?” “咳咳咳” 被那头一记直球迎头砸的有点懵的叶长生手上一滑,牙刷夹杂着牙膏的泡沫直直地便捅.进了嗓子眼里。痛苦地将一嘴牙膏泡沫赶紧吐掉又含了口水涑了涑嘴,叶长生侧过头望着贺九重,眉头深深地拧在了一起:“我觉得我们可以换一个话题。” “为什么?”贺九重将叶长生的表情收入眼底,心情一瞬间便愉悦了起来,“是你自己说的,在契约的条件下,如果我让你感觉到疼痛了,可能还会受到惩罚。既然如此,为了避免‘惩罚’的降临,我们更应该积极地去寻找一点让你能从中获得愉悦感的玩法……不是吗?” 叶长生透过面前巨大的镜子往后看了一眼,直到确认了那人眼里戏谑背后浮现出的认真时,深刻的懊悔感铺天盖地席卷了上来,让他恨不得能扭转时空回到昨晚,然后一拳打爆那个随便地说着不负责任的话的自己的狗头。 “我觉得,亲爱的……”叶长生努力地扬起微笑,好让自己脸上的悔恨看起来没有那么明显,“我觉得这些问题,我们可以之后再去找个时间来好好地进行亲切友好的交流讨论。只不过现在你看看时间,已经快到六点半了,我们是不是应该收拾一下,要准备出去跟导游碰面了?” 贺九重的手顺着他耳后的那一小块皮肤漫不经心攀爬上去,手指轻轻地在他的耳垂上捻了捻,轻笑一声,意味深长地:“好,我等着和你‘亲切友好的交流讨论’。” 叶长生感受着耳边那阵酥麻的感觉,不知怎么的,脑子里突然就又想起了一些叫人脸红耳热的旖旎片段来。 老脸微不可查的一红,随即再掀了眼皮暗搓搓地透过镜子往后再瞧一眼,发现自己正与那头向他望过来的视线撞到了一块时又不得不尴尬地将视线若无其事地挪了开去。 亲切友好的交流? 叶长生觉得自己的头隐约地开始有点疼,心底里暗暗又叹了一口气,嘀嘀咕咕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随后也不再多想了,打开水龙头用手鞠了一捧水,又迅速地洗起了脸来。 等到两个人都洗漱完了,将房间里的行李都收拾起来,又掐着点去二楼的早点摊子买了份小笼灌汤包吃的心满意足,这才下了楼到约定的地点和导游碰了面。 度假村的停车场里,田导游已经开着车在里头等着了。 叶长生凑过去笑眯眯地和那头打了个招呼,当面又是同他为医院的事情道了一个谢。 “这么早的工夫,我们想着你也不知道吃了没有,所以想着给你带了点早点过来。”叶长生将手上的塑料袋递过去,声音轻快的道,“我们也不知道导游你爱吃什么,就紧着自己的口味买了点包子和生煎。你要是不爱吃也没事,旁边还有热豆浆,喝着暖暖胃也是好的。” 那姓田的老头儿被叶长生哄得心花怒放,接过那袋吃的倒也不推辞,大笑着就道:“正好,我这头还没吃早饭,那叶先生的这份好意老头儿我就却之不恭了。” 说着,又语气极为欢快地对着两人道:“上车吧,时间不等人,我们该是时候去下个地方了!” 叶长生应了一声,和贺九重开了车门往车后座就坐了去。 温泉度假村离他们此行的目的地还是有很长一段路程的,叶长生在车里坐着,不由得就和前面的导游就聊起了天来。 “田导游你昨天在电话里说的那个‘空中花园’究竟在哪?我去网上找了找,别说具体情况了,就连T省的官网上透露出来的消息都很少。” 老头儿声音洪亮而又热情洋溢:“具体的我也说不清,但是听说现阶段的对公众保密,就是因为T省想要将这个‘空中花园’打造成代表整个省门面的拳头项目,所以上面在经过审议后决定在项目完全评测结束前,整个建筑暂时不对外公布任何信息。” 又道:“其实今天除了叶先生和贺先生,也还会有一些别的游客一起去空中花园里暂住一段时间——”他透过后视镜对着坐在后面的二人挤了挤眼睛道,“其实说是让你们游玩,还不如说是让一小部分人先去帮忙对建筑进行小范围的评测。比起缴费游玩,甚至我觉得他们反倒是应该支付我们评测费呢。” 叶长生被他充满活力的洪亮声音逗得有点忍俊不禁,咳了一声清了一下嗓子,对着那头又问道:“田导游以前去过那个‘空中花园’吗?” 老头儿摇了摇头道,啧啧两声道:“还没来得及去一次呢。那里为了资料保密,想要过去玩一趟都得向上面一层层递交申请的,这不,叶先生和贺先生也是赶了巧,我们这边也才刚刚拿下两个名额过来呢。” 叶长生微微顿了一下,往前头瞧了一眼,问道:“田导游你不和我们一起去么?” 那头便乐呵呵地笑道:“我倒是想去看看,但是不是没机会嘛。”又通过车内的后视镜往他们那儿望了一眼,笑道,“不过叶先生你们放心,我们已经做好了交接。等到了地方,那儿会有专门的人在里面接待你们的,衣食住行,就和在我这里一样,你们只要敞开了玩儿就行了!” 叶长生侧头和贺九重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觉得既然那头都已经安排妥当了,这会儿倒是也没什么不满,点点头,算是将这件事揭了过去。 田导游将他们两个带到目的地的山脚下的停车场便将人放下来了,紧接着那老头儿也下了车,大步地朝着另一旁正和一群人说着什么的中年男人走过去,和那边豪迈地打了个招呼后,然后将人给叶长生和贺九重带了过来。 “接下来一段上山的路我就不能继续陪你们了,不过我的老伙计会代替我护送你们。”老头儿笑着介绍道,“他姓陈,是个经验老到的司机师傅了。” 叶长生点点头,笑着和那个姓陈的司机打了个招呼。 那司机视线扫过叶长生和贺九重,对着老头儿笑着道:“带上这两个,这次上面批下的名额就是十五个,不错啊,创了历史新高了。” 老头儿点点头:“可不是吗,不过我只希望到时候这里能早点开放,我也能带我小孙子过来看一看。” 司机乐得哈哈大笑,对着他点头道:“行啊,到时候我亲自送你们过去。”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了一会儿,随即分别后,陈司机才冲着面前的两人扬了扬头笑着道:“时间也不早了,再耽搁下去要来不及上去吃午饭了。走吧,你们两个快点上车,等人齐了就可以走了。” 叶长生应了一声,拖着拉杆箱便跟着他身后朝着停车场里唯一的一辆中巴走了过去。 他们两个来的不算早,车子里面早就已经满满当当地坐满了人,只剩着最后两排空着还有些位置。 随便找了两个相连的位置坐了,叶长生探过身子将靠窗坐着的贺九重那一头的车帘拉开,然后略微地偏了偏头窗户朝外看了看。正是阳光明媚的天气,也没有什么风。阳光淡淡地洒下来,斜斜地照在两人的身上,有一种暖洋洋的舒适感。 叶长生坐回自己的座位上,然后往下蹭了蹭,调整了好一会儿,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满意的姿势。他几乎半躺着,将双手交叉着贴在肚子上,眼眸微微合着,脸上看上去尽是惬意。 也许是前面的游客等得时间久了,渐渐地开始有人询问起司机的发车时间,那头却也是满脸为难,只好根据着最后两名游客留下的电话拨过去准备开口催一催。 但是还没等他的电话拨通,一个年轻的男人突然拉着一个约莫七八岁大小的小女孩走了上来:“不好意思,路上堵车耽搁了一点时间,让你们久等了。” 男人的声音温润如玉,带着一丝歉意,听在耳里叫人如沐春风,声音好听得让人心里的火气似乎迅速就能降下来一半。 叶长生睁了一只眼睛,稍稍地抬着头朝着那人出声的方向瞄了一眼。 那是一个很俊秀的年轻男人,皮肤是温润的白。他的五官不若贺九重凌厉深刻,而是一种更富有书卷气息的淡雅温和。 他的眉目疏朗,无论是轮廓还是面相看上去都没什么攻击性。一眼望过去,甚至仔细还未细想,但“君子如玉,从容端方”八个大字倒是先一步地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叶长生再扫一眼周围坐着的游客,啧啧两声:光是声音就让人降了一半的火,这会儿再看到人,估计他们心里便是之前有什么火,这会儿也是发不出来了。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他对这个看脸的社会表示十分痛心。 坐在他身边的贺九重自然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视线,顺着叶长生的目光往那头看了一眼,然后眉头微微动了一下,问道:“你认识的人?” 叶长生回过头看他一眼,莫名其妙地道:“你哪里看出来我们认识的?” 贺九重眯了下眸子,意味深长地道:“那你对着一个男人看的那么仔细干什么?” 叶长生眨了眨眼睛,争辩道:“人都是视觉系动物,遇到好看的人的时候,总要多看两眼的。” “好看的人?”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眉心微微地挑了一下道,“你在说谁?” 叶长生一愣,再仔仔细细看一眼贺九重张扬霸道却俊美得仿佛能够夺走别人呼吸的一张脸,又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好一会儿才替那头辩解道:“你要知道,你这张脸是种族优势再加上大概天生就被上天眷顾过,不是谁的脸都有资格跟你们这种人相比的!” 虽然叶长生这是在替那头争辩,但是贺九重的心情却突然好了起来。他将叶长生的一只手拉过来放在手心里轻轻地捏了捏,淡淡地道:“那你就只要看着我就行了。” 叶长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忍不住地对着贺九重道:“亲爱的,你知道醋桶两个字怎么写吗?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回头可以教你——你闻到了这满车快要溢出来的酸味儿了吗?” 贺九重回望着叶长生,他的唇角往下陷落了一个极细小的弧度,似笑非笑的道:“长生,你这个人总是记吃不记打。看样子你的腰是不酸了么?”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的表情悚然一惊,下意识地便将自己的腰挺直了一点。掩饰性地轻轻咳了一声,随后赶紧卖乖地用手在嘴巴上比划了一个拉上拉链的动作。 就在两人低声交谈时,那头的年轻人已经带着小女孩朝车尾的空位走了过来。 就在经过叶长生的那一瞬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叶长生突然抬了眼朝着身边看了一眼。 这一抬眼,他正好撞上了那头同时微微偏过来往他这里看来的一双眸子。那人的瞳仁是极浅极淡的琥珀色,明明脸上带着点温润的笑,叶长生却能从那双颜色浅淡的瞳孔中看到一丝被隐藏得极好的冷然以及……高高在上。 叶长生微微眯了一下眸子,不动声色地将视线收了回来,垂在身侧的手却轻微地动了一下。 是他的错觉吗?这种令人觉得讨厌得全身都难受的眼神……? 贺九重感觉到了他不太正常的沉默,捏了捏他的手低声道:“你怎么了?是昨夜折腾得太狠,今早又没睡足,所以现在困了吗?” 那头不提刚才还没感觉,这会被贺九重猛地一提醒,叶长生顿时感觉精神有些萎靡了下来。 所有前去空中花园的旅客都已经到齐,车子便也就缓缓开动了。太阳正灿烂,阳光懒洋洋地照在人的身上,竟然无比的勾人入眠。 叶长生合上眼靠在贺九重的肩头,嘟嘟囔囔:“哎,我也觉得精神不大好……算算看我昨天晚上才只睡了四个小时。” 又在肩膀上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依住了:“这会儿上山路上大概还有点时间,我眯一会儿养一点精神。等快到了你再来叫我。” 自顾自地说完,也不等那头的答复了,舒舒服服地靠着贺九重休息了起来。 贺九重低垂着眸子,用眼尾压低了瞥一眼在自己身边睡得极安心的叶长生,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身子略微动了动,替叶长生将透过车窗直直地往他眼睛方向照过来的阳光遮挡了大半。 而与此同时。正坐在叶长生和贺九重斜后方的年轻人却忽而缓缓抬了眸子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去。他的视线先是在叶长生身上掠过,然后随即又移到了另一旁的贺九重身上。 他的眸色淡淡的,乍一看并不能瞧出什么情绪来,但是坐在他身旁的小女孩抬头瞥见他的模样时,却忍不住微微浑身打了一个颤。 似乎是感觉到了她的怯意,年轻人把视线又从那头收了回来,放到了她身上。他微微地笑了笑,问道:“冷吗?” 小女孩乖巧地摇摇头,只是神情依旧有些瑟缩。 “乖孩子。”年轻人奖励似的摸了摸她的脑袋,然后半垂下眸子轻轻地笑了起来。 * 中巴顺着狭窄的盘山公路一路飞驰,一圈一圈的,就算是平时不晕车的人这会儿胃里面都有些翻腾。 外面的本来正灿烂明媚的阳光不知道什么时候渐渐地隐下去了,厚厚的云层层层叠叠地将天空遮盖了个严实,有风刮了起来,透过窗户的缝隙渗进车子里,陡然就让人觉得冷了起来。 叶长生就是被这骤降的温度给冻醒来的。 他伸手抱住自己的胳膊搓了搓,赶紧伸手将之前拉开的窗帘都关严实了,试图想要抵挡一下这骤降的温度,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道:“怎么这么冷?” 贺九重自己对温差变化的感受倒是并不敏感,但是看着叶长生似乎冷的厉害,便握了他的手渡了一丝热度与他,淡淡地道:“大概是因为进山了吧?” 叶长生感受着那丝热意在浑身流淌渐渐变得暖和起来的惬意,有些不解地道:“就算是进了山里,也不至于降温降了这么多吧?” 说话间,看着道路外面疯狂倒退的行道树,他看着贺九重又忍不住地道:“这车速度是不是有点太快了?这是盘山公路又不是高速公路,开成这个速度不会太危险了一点吗?” 叶长生话音未落,就见前面几排的游客都开始因为晕车而接连呕吐了起来,车子里渐渐地也开始响起了众人的抗议声。 “陈师傅,你车开慢一点,我老伴身体受不了了!”一对离司机位置最近的老夫妻首先耐不住地抱怨起来。穿着考究的老先生正一脸心疼地替旁边不停干呕的老太太拍着背,声音有些焦急,:“诶,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有?” 见有人起了头,后面几排也是愤怒地叫喊:“你快别开了!我们都受不了了,这里还有老人孩子呢,你是要折腾死他们吗?就在这里,你先停车!” 然而,众人的的怒火却像是根本无法传递给开车的司机一般,眼看着公路越来越抖车速却越来越快,一群人坐在车上看着没有护栏的公路路侧,一时间不由得吓得脸色惨白,嘴上的叫喊也更加激烈了起来。 叶长生看着这情况明显觉得有些不对,他朝着贺九重递了一个眼神,低声道了一句“我去前面看看”,随即却是立即利落地将身上的安全带解开了,然后迅速地跳到了两侧座位中央的过道上去。 由于过快的车速,落地的那一瞬间叶长生整个人都重心不稳地踉跄了一下,但是好在他很快就扶着两旁的座位靠背稳住了身形,随即定了定重心,快速地朝着司机的方向走了过去。 狭窄的驾驶位上,之前还神色正常的司机这会儿脸色正不正常地泛着某种青白。他的双眼瞪得甚至已经有些微微往外凸了,嘴巴微张着,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嗬嗬”声响。 叶长生心里“咯噔”一声,下意识就觉得有些不好:怎么可能呢?他是傀儡人? ——他竟然一直没发现这个司机居然是个傀儡人?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叶长生试图靠近驾驶位,但是与此同时他的脑子里却一片混乱:他变成傀儡人是什么时候的事?最开始在山脚下,田导游将他带过来的时候?还是刚刚? 但是在山脚下的话不应该啊,就算他没能第一眼看穿他的身份,但是总不至于一点端倪都瞧不出吧? ——那是在刚刚?众目睽睽之下?司机甚至还坐在这么显眼的位置,就这么当着他们的面被做成傀儡了? 这也说不通啊! 叶长生紧紧地皱着眉头,第一次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只不过这会儿却也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了,他伸手拉着驾驶座的后背腾跃翻了过去,拼命地从那个已经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人手上抢夺着这辆中巴的控制权。 这条公路到了后半截已经太窄了,几乎容纳不了两辆车辆并排而行。 公路的一侧紧贴着山壁,另一侧却连护栏都没有,下面就是悬崖。叶长生并不敢往悬崖的那侧望,他死死压抑着心里喷薄而出的对于高处的恐惧,在勉强控制住方向盘的前提下,近身一把白符贴在司机的眉心,快速略带着些喘息地念了一串后语,然后一个肘击将人捣在他的腰腹上,勉强将人移过了半个身子去。 贺九重坐在后面也感觉到了前面的不对劲,他皱了皱眉,也解开了安全带几步快走到了叶长生的身后。 身后乘客的惊慌叫嚷声他都听不见了,悬崖就在旁边,距离车身不足一米的距离。尽管叶长生并不想要让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旁边的悬崖上,但是这么近的距离,他即使是拼命目视着前方,但是余光却还是会不停地落到那处陡峭的悬崖。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脸色惨白,额头不停地沁着虚汗,忍不住低声问道:“怎么了?” 叶长生唇瓣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着,脚上踩着刹车,手上缓缓地将档位退了下来,直到将速度控制在二十码时,然后才猛地一脚踩住了刹车。 ——狂奔了一路的车终于停下来了。 叶长生颤抖着手拉起了手刹,略有些虚脱地趴在方向盘上喘了一口气,低声地道:“司机已经死了,这里不对劲,我们必须马上下车。” 说着,朝着贺九重伸出了手:“我腿有点软了,你拉我一把。” 贺九重往前倾了倾身子,赶紧将人从驾驶位上抱了下来。叶长生这时候倒也再顾不上自己让一个男人公主抱了到底显不显得丢人了,他偏头望着一群坐在座位上各个面色惊慌的乘客,尽量清晰地道:“司机出了一点意外,现在他已经没有办法再控制这辆车,送我们去往目的地了。 如果我们所有人当中没有能够在盘山公路行驶中巴车的人的话,那我想现在最妥善的方式还是先下车,然后联系搜救人员过来对我们进行搜救。” 众人听了这个话,再想到之前中巴车那样失控的模样,一时间不由得也后怕不已。 坐在旁边的年轻人马上站起来道:“那就在这里下车吧!我们先下车,在下面等搜救人员过来!” “对,对!我刚才晕车晕得已经快将胃都吐出来了,我需要休息一下,就现在这里下车吧。” “下车,下车!我受不了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说着话,不过好在意见还算统一,叶长生点了点头,让贺九重将他放了下来。拿出手机正准备查一下中巴上的哪个按钮代表着“打开车门”时,突然,本来已经禁止了的中巴突然开始小幅度的颤动了起来。 叶长生心中一直就未曾消退的不安在这一刻突然被推到了极致,他转过身伸出了手,几乎以最快的速度将中巴上的车钥匙拔了下来,然而就算是这样,车子颤动的频率却也没有被阻止。 叶长生突然明白过来,那个不知从何而来的神秘力量控制的不仅仅是一个司机,他实际上掌控的,应该还有这辆该死的车! 他将手上的钥匙随手扔到一旁,然后几步走到窗边,拿起了上面的小锤子就猛地往窗户上砸了过去。 周围的人看着叶长生的动作先是愣了愣,但是随即大家倒也都反应了过来,赶紧也拿起了身边的锤子将窗户砸了开来。 车子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但是好在叶长生们砸窗的速度极快。然而就在他们准备跳窗的那一瞬间,正在抖动着的大巴车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整个儿猛地朝着公路的悬崖一侧俯冲了下去。 坠落的那一瞬间,叶长生下意识地往贺九重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人一双猩红色的眸子闪烁着某种叫人心惊的神色,他伸出手,想要抓住正以诡异的速度下落的叶长生,然而就在两人双手就要交握的一瞬间,耳边有什么爆破的声音炸开。 紧接着,就像无数只手从下面猛地拖住了他的脚一般,他只觉得整个身子像是要被扯断了一般迅速向下坠去,他望着那一双闪过惊恐的猩红色眼眸,甚至来不及再多说一个字,很快地,整个人便就在一片黑暗之中失去了意识。 叶长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耳边隐隐约约地传来水流和音乐的声音,那音乐的曲调极轻快,听起来像是哪里的童谣。 他的意识要比身体更早恢复了自主权,趴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好一会儿,渐渐再从完全的麻痹感中找回了自己的身体。 他先是艰难地动了动手指,然后又积蓄了一点力量,缓缓地动了动自己的胳膊。 这个过程花费了他大约二十分钟的工夫,直到他整个人已经气喘吁吁了,他才勉强地用手支撑着地面让自己缓缓地坐了起来。 到处都是浓白色的雾。 他竭力地向四周望了望,但是从未见过的浓雾将一切都覆盖住了,他所能看见的范围甚至不足一米。 叶长生伸手抓了抓头发,又存了点力气,折腾了一会儿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站在原地抖了抖胳膊,再踢了踢腿,确定虽然经历了掉落悬崖和车辆爆炸的冲击后自己还是一个四肢健全的正常人,心里竟油然而生一种淡淡满足感来。 身边没有其他人,贺九重也不在。 叶长生试图用贺九重的名字来召唤了他,但是奇怪的是无论他召唤几次那边却都没有丁点儿反应。 ——这实在是太过于古怪了。 自从贺九重被他召唤进这个世界后,包括吃饭、睡觉,他们几乎二十四小时都黏在一起。就算偶尔他们会因为一些情况暂时分开一小会儿,但是出于契约的联系,他们也不曾真正断过联络。 但是现在这是怎么回事? 契约失效了? 叶长生眉头紧紧地锁着,因为意料之外的与贺九重彻底失联,让他的脑子在这一瞬间拧成了一团乱麻,几乎没有办法再去思考别的事情。 身后的音乐声还在断断续续地传过来,叶长生顺着那声音走过去,发现距离自己大约三四米的地方,有一个非常漂亮的音乐喷泉。 这个喷泉极大,大约是因为不断喷洒着的喷泉水冲淡了附近的浓雾,在这附近的可见度倒是比之前要稍微高一点。 喷泉的中央是一座正在弹着竖琴的女神像,她眉眼低垂,脸上似乎有着幸福的笑意。一直循环着的隐约似乎就是从她这里传来的,轻松活泼的,与这个被浓雾包裹着而显得死气沉沉的地方一点都不相同。 叶长生做了一个深呼吸,开始思考起来自己现在这究竟是什么状况。 首先——他在哪? 毫无疑问,他是从悬崖上摔了下来,但是问题在于,制造这一场“意外”的始作俑者到底是将他带到了哪里? 再其次,他的目的是什么? 叶长生坐在音乐喷泉池的边缘,一手托着腮,眉头紧紧地锁着:如果只是想杀他的话,那么在他与贺九重分开,并在这个地方陷入昏迷的这段时间里,他有无数的机会可以杀了他,但是他却都没有下手。 如果不是为了杀他,那么他是想观察他吗? 观察什么呢? 叶长生思考了一下,觉得有些想不通:他除了天生一双被阴阳鱼所寄生的阴阳眼之外,老实说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而且能够布这样一个局来困住他的人,想必也应该是看不上他这简陋的三板斧的吧。 那他的目的是什么呢?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最后,他想知道,贺九重到底去哪了?为什么他既无法召唤他,也听不见他的声音? 是契约出了问题,还是别的什么? 这半年的朝夕相处已经让叶长生习惯了一偏头就能看见贺九重站在他身边的感觉,这样陡然看不见他,就不单单只是心里空落落地这么简单了。 万一是契约出了问题,万一是贺九重被送回魔界了,这可怎么办? 叶长生想到这些,就觉得自己的脑子一抽一抽地发疼。 原本他的运气一直就算不上好,二十多年好不容易转了一次运,上天总不会对他这么苛刻吧? 将好的坏的事情都在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然后掏出手机瞄了一眼上面的时间。十一点五十九,正是应该吃午饭的时间。 他的视线往上挪了挪:果然不出意料的没有任何通讯信号。 又在原地坐了一会儿,他开始试图着按照一个方向一直往前走,看看能不能碰碰运气找到除他之外的其他人。 浓雾一直无法驱散,遮天蔽日的,很快叶长生就发现,似乎周围连一米的能见度都没有了。 他一直按照自己印象中的直线在往前面行进,但是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什么建筑,也没有不幸地撞到墙壁,他仿佛就是一直在原地踏步似的。 之前远去的音乐声不知什么时候又渐渐地清晰了起来,他顺着自己的线路继续前进,然后一抬头,便发现自己竟然又绕回了最初的那个音乐喷泉前。 叶长生心里隐约明白了些什么,但是却还是不肯死心。他从新选了一个面,然后继续往前走。又是一路畅通地走到了底,然后在渐渐清晰的音乐声里,他又回到了原地。 连续尝试了几次,发现最终都还是会回到音乐喷泉的叶长生不由得开始觉得有些疲惫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了多久,天色并没有明显的变黑,只有身体的疲惫在不断地累积。 叶长生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十一点五十九分。 一分一秒不差。 他微微眯起了眸子,眉头却紧紧地锁了起来。 这个地方到底是怎么回事? 然而就在他开始陷入深思时,一阵不属于他的脚步声突然传了过来。他倏然抬起头望了过去,只见在一片浓雾之中,渐渐地竟有一对身影朝着他走了过来。 那是一对头发都已经花白了的老夫妻,两个人互相搀扶着,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 叶长生起了身,几步朝着他们走过去:“请问——” 那对老夫妻却是无视了他,他们绕过他,一路说笑着又消失在了浓雾中。 叶长生一怔,看着那两人离去的背后,好一会儿,眼底浮上了一抹讶异。 58.迷雾(二) 第五十八章 幻象? 叶长生站在原地, 眸底里的阴鱼缓缓地游了一下,他锁着眉头, 脸上的神情略有些凝重:这里的幻象产生的原因是什么? 他与那对老夫妻也不过是一面之缘, 如果是说幻象是从自我记忆中复刻映射到现实, 那他他第一个看到的,怎么也该是贺九重吧? 他想到这里,忽地又是一顿。 抬头看了一眼周围不停翻涌着的浓雾,又看了看手机上那个明晃晃的“十一点五十九分”, 呼了一口气, 又将手机攥在手里揣进了口袋。 不,虽然刚才的那一对老夫妻不过是个幻象,但是他现在又凭什么认为他自己是处在现实之中呢? 叶长生转过身重新坐回到了温泉周围的台子上,垂眸看着用圆润的雨花石铺成不明图案的地面, 定了定神试图整理一下自己有些混乱的思绪。 首先, 无论他所处的是现实还是幻境, 这个音乐喷泉对现在的他来说,可能就是这个地方的中心。 他从这里醒来,向外寻找别的路径时也终归还是会回到这里。他已经尝试了几次,也许待会儿等他恢复了一点力气过后他还可以再尝试几次,看看能不能得到什么不一样的结果。 那么除他之外的其他人呢? 叶长生微微偏了偏头, 朝着刚才那对老夫妻离开的方向看了一眼:能在这种地方看到他们的幻象, 总不会是没有缘故的。 虽然刚才的几次外出他都没有遇见过其他人, 但是毕竟之前经历的那场事故太过于诡异, 现在他掉落的地方又实在是不同寻常。他有道理合理进行推算, 说不定那些同车的游客们也正好掉落在了这附近的某个地方,正陷入与他类似的“鬼打墙”的情况而无法脱身呢? 叶长生的思路走到这儿,突然地就被自己的肚子传来的一声悲鸣给打断了。他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低着头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顿时觉得自己有些凄惨。 他装了满满储备粮的背包已经在早些时候彻底陪着那辆中巴在爆炸中化为了灰烬。 虽然他的时间在这诡异的浓雾里似乎是被彻底停止了,但是来源于身体上体力与脂肪的消耗却显然没有相应地暂停下来。 叶长生再回想一下今天早上在温泉酒店里被自己吃了一半就丢掉了的生煎,突然就抓心挠肺地懊悔了起来。 要是早知道会遇到这种事,他肯定不会这么浪费食物的。真的。 ——都怪贺九重那种作风奢靡的家伙将一贯来勤俭朴素的他带坏了。 带坏了也就带坏了吧,这会儿居然还不好好地负起责任在他身边呆着,甚至还敢随随便便的失联? 叶长生觉得这实在是太过分了,想着想着,忍不住地就又激动地从台子上跳了下来。 将手伸进口袋里掏摸好半天,摸出了一个扁平的圆形铁盒来。他将铁盒的盖子掀开来,瞧着里头满满的朱砂,暗自庆幸了一会儿自己白天的时候难得地没将这东西也放到了背包里,随即用指尖挑了一点朱砂将刚才走过的方位都做了一个标记,又抬头看了看天,才换了一条路继续往前走了起来。 这一次在路上花费的时间要比之前更长。 叶长生通过计算,仔细地移动着着步子偏离了原定的路线。他低头看着地上石板路上的纹路,然后根据着那些纹路一点一点地在改变着前进的方向。 每走上十步的距离时,他便蹲下身用朱砂在地上做上一个小小的标记。走走停停也不知道花了多长时间,然后在空无一物的浓雾中,他终于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建筑。 叶长生先是一怔,随即压抑着心里升起的一丝喜悦立即朝着那个建筑靠了过去。 那是一个木质的小屋,看起来大约有两三层高。明明外面还是白天,屋子里面却有暖黄色的灯光泄露了出来,站在窗台下贴的近了,隐隐约约能听到里面有说话声传出来。 他微微地松了一口气,转到走到那小屋的房门前,伸手便往门上敲了敲。 里头的谈话声似乎停了下来,紧接着是椅子在地面上拖动的声音,再然后,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紧随其后的便是“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开门声。 叶长生下意识地抬头望着屋内望了一眼,然而还没等他看清什么,就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他的眼前蓦然一黑,他整个人往下一倒,瞬间又失去了意识。 等到他再艰难地从昏迷之中清醒过来,还未睁开眼,仅听着那一阵阵地传进自己耳朵里的欢快音乐他就知道自己是又被送回了老地方。 挣扎着从地上坐起来,他又看了一眼时间。依旧是十一点五十九分。 他叹了一口气,明白了自己这是又白忙活了一场。下意识地又往自己的脖子的方向摸了摸,然后眸子倏然一沉:他的血玉不见了! 在一瞬间,他才刚刚理清了一点的思绪突然又混乱起来:他的玉什么时候丢的?刚刚?还是在车祸的时候?他竟然一直都没有发现? 但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会无数次地重新回到这里,是因为他的时间被凝固在这里了吗?换句话说,十一点五十九分的他就应该呆在这个音乐喷泉的附近? 叶长生又想到了之前那个明显有人存在的小屋,整个人稍微来了一点精神。不管怎么样,他现在至少已经知道了这个该死的地方不仅仅只有他一个人。 就这一条来说,对于已经不知道独自在浓雾里摸索多久的叶长生来说,已经是个足以令他愉悦的消息了。 那么,现下的当务之急,就是弄明白如何解除他身上这诡异的凝固了时间的咒术。 叶长生仰躺下来,抬头看着被浓雾一层一层覆盖着的天空:只不过,该如何解除呢? 正在他陷入沉思的时候,突然身边又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叶长生坐起身来,微微偏头往那边望过去,只见一个满身是血的中年男人跌跌撞撞地就往他的方向跑了过来。 “救命……救命……我不想死!” 男人脚下一个踉跄,跌跌撞撞地就往叶长生的方向跑了过去:“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 叶长生一怔,似乎有些惊讶于这个男人竟然在主动与他搭话,但是还没等他回应,却见近在咫尺处,那个男人的身子突然炸了开来。 他的血肉四处飞溅着,将周围的雾气很快染成了一团散发着腥臭的绯红色。 虽然因为一双阴阳眼,叶长生自问也算是见惯了人各种各样的死法,但是这么震撼地直接就在面前炸裂得倒也是头一遭。 他怔愣地看着那堆近在眼前的腐肉,还没完全缓过神来,好一会儿,只听身后又传来了几人低低的交谈声。 这一次人来得多了些了,听着大约有四五人的样子。叶长生转过去,正看见一团人影透过浓雾而来,然后当他们的视线与他相撞时,先前的说话声便全数停止了。 “天啊……你也还活着!” 最先开口的是那对老夫妻,他们显然是认出了叶长生,几步走到了他的身边关切地望着他道:“你还好吗?这里太古怪了,到处都是雾,手机也接收不到信号,你一个人在这里呆着是不是吓坏了?” 叶长生将自己打量的眼神妥帖地隐藏起来,他用余光瞥了一眼因为先前那人的自爆而留下一滩肉泥的地方——果然,这会儿仿佛什么都未发生过一般,血腥味已经完全闻不出来了,地面上也是干干净净,完全看不出来就在大约一分钟前这里竟然惨死了一个人。 扫了一眼眼前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的老夫妻,又看了看另外三个面相也有点儿眼熟的旅客,抿着唇点了下头道:“我醒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个人在这里……你们有见到我的同伴吗?” 老夫妻和其余的三个人相互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老先生对他解释道:“没有,我们也是刚刚才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没走多久然后就遇见了你。” 叶长生点了一下头,因为心里已经知道了结果,所以倒也不是特别失望。 “你也不要太担心。现在的雾实在是太大了,等这里的雾散开一点,说不定我们就能帮着你再找找跟你一起的那个男人了。” 大概是怕叶长生难受,另一个看起来学生模样的姑娘望着他马上开口劝了一声。 叶长生勉强地笑了笑,点了一下头,倒是也没有多说什么。 “不过总在外面乱晃也不是个办法,要不然我们还是先找一个地方暂时歇会儿吧?我们看大家都有些累了。” 另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神色看起来倒是镇定很多,他说完话又朝着叶长生看了一眼:“你觉得呢?” 叶长生自然没什么意见,他点了点头,跟在那五人的小队后面,然后趁着大家都没注意的时候,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 九点五十九分。 他的瞳孔几不可查地缩了一下:时间倒退了两个小时。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赶紧又侧头望着喷泉台边自己曾做过的标记:那里光洁如新,喷泉里的水四处飞溅,欢快的歌声依旧悠扬。 叶长生深深地看了那里一会儿,然后却是收回了视线,紧跟着众人继续往前走了去。 浓雾之中众人走得谨慎,行进的速度并不快。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推移,周围的雾仿佛渐渐地散了一些,他们走在街道上,竟也隐约能够瞧见周围的一点东西了。 叶长生一反常态地几乎一路都一言不发,他微微抬着头,将周围勉强能看见的景物都收纳入眼底。 极宽阔的街道上除了他们五人似乎就没有其他再存在了,周围有住宅和商店,但是他们过去敲门时,一路却也并没有得到回应。 叶长生四处观望着,就在众人都有些泄气时,他像是突然看见了什么,对着其他人说了一声“等等”然后横跨过街道,蓦然往旁边一栋看起来有些眼熟的木质三层小屋走了过去。 余下的五人并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是看着他径直便往路边走,一时面面相觑,随即倒也是犹豫地跟了上去。 叶长生站在那个木屋前抬头打量了一会儿,随即定了定神,还是伸手在门上敲了敲出声问道:“有人吗?” 里面没有立刻回应,但叶长生却也不放弃,就站在门前继续敲着。好一会儿,里面终于传来了一个细微的脚步声,有人从里面拉开门,叶长生一低头,正对上一张仰着头望过来的小小的脸。 那是一个大约七八岁的女孩,她的皮肤是晶莹剔透的粉白色,略有些偏棕色的头发带着一点自然卷,衬托着她秀气的脸蛋,让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可爱的洋娃娃。 叶长生几乎是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今天早上,那个最后上车的年轻男人身边所带着的小姑娘。他脑子模糊地划过了什么,但是还没等他仔细捕捉那乍现的念头,就听屋子里一道温润的声音突然从二楼的楼梯口传了过来。 “囡囡,谁来了?” 小女孩眨了眨眼看着叶长生,没说话,一转身顺着楼梯跑上去,伸手捏住男人的衣角,看上去怯生生的,像是有些怕人。 男人看着小女孩的动作,微微笑着伸手摸了摸她的脑子,轻轻道了一声“去吧”,便放任那头径自上了楼,自己倒是顺着楼梯往门前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的视线在叶长生身上定了一下,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光亮,随即扬了扬唇角,几步上了前,将门外的众人扫了一圈,道:“原来大家都还好好的。太好了,我和我女儿醒来的时候发现周围找不到其他人还有些恐慌,现在看见你们心里就安心多了。 快进来吧,看样子你们也都累得不轻,这屋子里除了我们就没有其他人了,先进来休息一会儿吧。” 屋外的众人闻言脸上皆露出了一丝喜悦。除了走了太长时间的路,身体上的确十分疲惫了之外,一直压在心上的恐慌和压力也让他们感觉到了双重的疲累。 朝着屋内的年轻男人道了个谢,众人带着叶长生便赶紧地进了屋子。 屋子比叶长生从外面看起来似乎要大,纵然他们一群人现在都挤在一楼的客厅,但是周围的空间看起来竟然也并不觉得狭小。 年轻男人把门关了起来,随即转过身微微笑着向大家自我介绍道:“虽然现在自我介绍可能有点晚了,但是毕竟我们还要彼此再相处一段时间——沈洐,商人。楼上那个是我的女儿沈囡囡。” 叶长生望着他那双盈着和善笑意的浅淡琥珀色的眼睛,须臾,弯了弯唇也笑了一下,伸出手与那头握了握:“叶长生。” 沈洐回望着叶长生,轻轻地笑了笑夸赞道:“你的名字很特别。” 叶长生毫不谦虚地点了点头,声音轻快地道:“很多人都这么说。” 沈洐又是笑了一下,然后又望向了其他人。众人随即也交换了一下名字,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后,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首先开口问着沈洐道:“沈先生你是一醒来就在这个屋子里了吗?” 沈洐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来,点了点头道:“我和我女儿都是在这个屋子里醒过来的。醒来后我也想着要出门寻找看看有没有其他幸存的遇难者,但是外面的雾实在是太大了,我不放心带着囡囡一起出去,也不放心将她一个人放在屋子里,所以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男人点点头,对于这个说法倒也认可了,再转过头看着叶长生又问道:“在我们意外掉下悬崖之前,叶先生你曾经说,司机遇到了意外情况不能再驾驶车辆,要求我们马上下车……现在已经是这个情况了,我能问一下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叶长生思索了一会儿,觉得现下的情况已经够诡异了,也就没要必要再将之前的事藏着掖着,便对那头简单地解释道:“我过去驾驶位上查看的时候,开车的司机就已经死了。” 虽然众人对于这件事已经模模糊糊地能猜到了一些,但是这会儿听着叶长生明明白白地说出来,顿时身上还是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 之前在路上第一个出声安慰叶长生的女孩这会儿听着他的话,却像是有些承受不住地低声啜泣了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啊?我们不过是过来旅游,这么好好地就遇到这么件事了?”又抬头看了叶长生一眼,无助地道,“我们是不是完了?这个地方太奇怪了,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 叶长生自己心底也是闪过各种各样的猜想,只是这会儿大家恐慌的情绪已经足够多了,实在没必要再让恐惧继续叠加,他只能笑眯眯地安慰她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从悬崖上摔下来都毫发无损,而且现在又找到了暂时可以落脚的地方,今晚不用露宿街头。这不是已经是件非常幸运的事情了吗?” 女孩听着叶长生的话却依旧还是愁眉不展。但是在现下这个情况里,她倒也还明白不是自己哭哭啼啼的时候,对着那边应了一声,勉强将自己的情绪控制了下来。 几个人中一直最沉默的一个身材矮胖的的秃顶男人从进了屋子便一直缩在角落坐着,听着他们彼此交谈着,好一会儿,抬眼朝着沈洐的方向看过去,低声地开口问道:“这个屋子里有吃的吗?” 沈洐朝他望过去,笑了一下颔首道:“虽然屋子里不通电,冰箱里面已经没什么东西里,但是柜子里似乎还储备着一点干面包,你们要吃吗?” 女孩闻言眼睛先是亮了亮,但是随即想到这个地方的古怪,忍不住又有点犹豫:“这里的东西……能吃吗?” 沈洐转过身走到了一个柜子前,将柜门打开了,将里面一柜子包装完好的面包展示给他们看了看,道;“能不能吃我倒不能保证,我只是刚好从柜子里发现了这些东西而已。” 众人听着这话都有些犹豫,正迟疑着,离得最近的叶长生倒是溜溜达达地上了前。从柜子里摸出一个已经有些发硬的法式长棍面包,撕去了包装袋后张了嘴就朝上面咬了一口。 “诶——”女孩看着他毫无忌讳的模样,忍不住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但是那头却恍若未闻,一连在面包上咬了几口嚼吧嚼吧咽下去后,然后才抬起头朝众人望了一眼摇了摇手里的面包道:“味道还不坏,就是放的时间久了面包实在是硬了点,太影响口感了。” 另外一旁的老夫妻看着叶长生脸上也闪现出一点担心:“你没事吧?身体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叶长生迅速地又几口将手中剩下的面包吃完了,摸了摸自己勉强填了个半饱的胃,叹息着道:“我现在唯一担心的不舒服就是这面包不太新鲜,待会儿可能会我拉肚子。” 又望了望其他人道:“你们真的不吃吗?” 女孩和那个穿着西装的男人似乎还是犹豫不决,但是之前问话的秃头男人倒是和那对老夫妻倒是走过来各自拿了一点面包。 “都已经在这里了,也不知道还要继续呆多久。潜在的危险和眼下的饥饿同样可怕,既然能够解决一样,为什么非得同时选择两样?”秃头男人小声念念有词,随后狼吞虎咽地将面包吃了下去。 虽然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道理,但是出于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下意识产生的恐惧,女孩和西装男人最终还是坚决地拒绝了那些面包,只是自己拿着热水壶装了点水烧煮开了喝了一点儿。 叶长生悄悄地又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十点二十五分。 时间果然已经开始往前前进,但是现在的问题在于,整体的时间为什么会往后倒退了两个小时?如果再次到了十一点五十九分,那么他们身上又会发生什么? ——还是说,他又会和之前无数次的那样,所有经历的一起全部清零,然后再次从那个音乐喷泉重新开始? 叶长生心里隐约有些不安,他抬着头看了一下正在客厅里头或坐或站着的车祸生还者,他们现在或许还正为着眼前暂时的获救而暂缓了一口气,但心里一直揣着事的叶长生眉心里的折痕却没有办法缓和下来。 沈洐走到了叶长生的身边,他似乎是打量了他一下,然后对着他笑了笑,问道:“你似乎有些紧张?” 叶长生便抬了眼皮也看了他一眼,眉眼笑的弯弯的:“遇到这种奇怪的事情,紧张害怕不应该是理所当然的吗?”又紧盯着那头琥珀色的双眼把声音放缓了一点,“只是沈先生看着似乎游刃有余?” 沈洐坐到了沙发上,他丝毫也不在意叶长生言语里的试探,只是从容地笑着:“人们对于未知总是心怀恐惧的,但是我有点不一样。” 他随意地拿了一个洗干净的杯子,给叶长生倒了一杯热水递了过去:“一切都是未知的,如果连感官都一并剥夺了,在这样的环境下会发生什么,难道不让人觉得非常期待吗?” 叶长生接过了那个杯子,虽然是夹层玻璃的材质让它即便装了刚烧开的热水也并不会令人觉得烫手,但是里面将近一百度的热气蔓延上来,却几乎瞬间就让杯子杯口的部分结满了细细密密的小水珠。 他微微垂着眸子看着杯子里的水,手指轻轻地在杯口上摩挲了一下,但是却没有喝:“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会不畏惧一切未知的东西并从里面寻找到乐趣。”他把杯子又放了回去,耸了耸肩,“很显然,我还够不上这个层次。” 沈洐看着叶长生的模样,突然开口问道:“那车上与你同行的那个男人呢?他够上这个层次了吗?” 叶长生倏然抬了眼重新将视线锁定在了沈洐的身上。 沈洐看见了他眼底的防备,微微勾了勾唇笑了一下:“放轻松,放轻松。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你应该知道,我现在是你的同伴,不是你的敌人。” 叶长生深深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突兀地开口道:“沈先生,我们曾经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沈洐微微一怔,随即脸上的笑意扩大了些,他望着叶长生道:“这算是传说中的‘搭讪’吗?” “不不不。”叶长生摆了一下手,笑着道,“我已经有伴侣了,这样的话让他听见他会让我下不了床的。” 沈洐“哦”了一声,眸子里看不出什么神色波动,他摊摊手温和地笑着表示道:“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所以,只是字面上的解释的话,我们曾经在哪儿见过吗?”叶长生却不让那头插科打诨,反而对着沈洐就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语气算不上咄咄逼人,姿态却是算是强硬了。 他望着沈洐的时候脸上没什么笑意,一双纯黑色的眸子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缓缓游动过,明明叫人看不分明,但是却好像有微弱的涟漪一层一层地漫开来,莫名就让那双眼看起来有几分妖异。 沈洐看着叶长生的双眼,眸子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随即轻轻地挑了一下眉头道:“我想大概是没有。在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一直在国外居住,也是最近几年才重新回了国。听你的口音应该是X省人吧,如果不是我的记忆出现了差错,那我们应该是没见过的。” 又笑了笑道:“怎么,我和你认识的人长得很像吗?” 叶长生摇了摇头:“不,你们长得不像——只是沈先生的眼睛跟他长得太像了。”他看着眼前的沈洐,诚恳且认真的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冷漠,自我,而且高高在上。” 说完,又笑了一下:“只不过他没有你看起来这么温和。他除了偶尔对我的嘲笑外,在我的记忆里,他几乎都是不笑的。” 沈洐唇角的笑意不减,他对着叶长生点点头道:“那听起来真是一个令人觉得遗憾的人。如果以后有机会,我倒是很想亲自见见他。” 叶长生便没说话了,只是又看了他一眼,然后向后仰面靠在了沙发上,好一会儿,看着房间上的吊灯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等到那对老夫妻和秃头男人吃饱喝足,众人聚在一起,开始准备就眼下的情况进行一下讨论。 “既然现在已经找到了我们这么多人,我觉得也许还会有更多的人在车祸里幸存了掉到了这个见鬼的地方。”女孩首先开了口道,“不管怎么样,多一个人就是多一点力量,要不然趁着现在天还亮着,我们再去附近找一找吧,就算找不到其他人,或许也会有什么新的发现呢?” 她的话一出,那个秃头男人首先反驳道:“在我们找到这里之前我们一群人在这该死的雾里走了多久你难道不知道吗?外面雾浓起来的时候我们几个站成一排,第一个甚至都看不到最后一个的脸!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再出去,情况只会比现在更糟糕,我不赞同现在出去。” 女孩被秃头男人的反驳驳得有些生气,但是她倒也没有强逼着他同意自己的意见,只是转头看看屋子里的其他人:“现在意见已经出现了分歧,那你们的意思呢?” 西装男人微微皱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避开了女孩的视线低声地道:“找人肯定也是要找的,只不过现在的确也不是非常合适。你看,我们担心受怕了这么久才找到一个勉强可以休息一会儿的屋子,外面的雾也的确太大了。在这样的雾天出行,我们连自己的生命都没办法保证,再谈论到救别人不是太过于理想化了吗?” 女孩有点泄气,她再看看叶长生和沈洐:“你们也是这么想的吗?” 叶长生笑了笑:“不,我还是想继续出去找找的。毕竟我的同伴还不知道在哪里,这会儿如果他清醒着,想必也在到处找我。” 他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而且说实话,这里的雾不同于我们平时所见的,我们不能指望他会在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自动消融。换个悲观一点的想法,也许这里的雾不但不会消失,反而会随着时间越来越浓呢?” 他的视线透过窗外看了看,之前他们进来的时候还能隐约从屋子里看到街道,现在的能见度却已经只到了院子前后:“这个屋子对我们来说最多也就算是个休息的地方,唯一看起来能吃的面包也绝对没办法支撑我们度过明天。如果不在现在我们还有点力气的时候出去看看,估计再过两天,我们几个就只能被饿死在这里了。” 叶长生的话刚刚说完,之前那个西装男人又立刻反驳道:“我身上装有定位系统,公司里如果发现联系不上我,肯定会立即联系周围的搜救人员对我们进行搜救。只要我们再等上一段时间,最多一天,肯定会有搜救队员过来,我们并不需要在这种情况下自己冒险。” 叶长生侧过头对着他笑了笑,问道:“你真的觉得,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地方是搜救人员能够进来的吗?” 西装男人脸色微微有点难看。 只要还拥有一些判断能力,他自然就能明白这个地方的古怪实在有些太不同寻常了。 先不说之前那个有违常理的车祸,就算他们真的是因为车祸滚落山崖,山崖下面又哪来的这么个地方? 虽然之前被浓雾笼罩着他们看不清这个地方的全貌,但是就刚刚雾稍稍褪去的那一会儿工夫,他们隐约地还是能看出来,这里分明像是一个设施完善的小型城镇。 ——除了他们这群倒霉的外来者,一个人都没有的小型城镇。 “我不管你们怎么说,反正要想出去你们就自己出去,我就呆在屋子里。”那个秃头男人看着西装男似乎被叶长生的话说的有些动摇,脸色顿时一沉,拉了一把椅子坐下了就不愿意再起身。 沈洐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叶长生道:“那你们最终的意思是?” 叶长生不知是自己的主观印象还是别的什么,透过那一双颜色浅淡的眸子,他仿佛总是能看见那一点如同与看客看戏时的那一点充满了盎然兴味的神情。 这种神情再次跟记忆里的那个人高度重合,让他不自禁地皱了一下眉头。 深呼吸了一下,叶长生回答道:“既然有人想要留下,有人想要出去,那么不如我们就分成两个小组好了。毕竟万一要是有别的人找过来,这个房子没人留守肯定也是不行的。” 那对老夫妻缓缓地道:“或许我们还可以在屋子里找找看有没有什么照明的工具,比如蜡烛或者是煤油灯什么的,天色如果晚了,周围都是黑的,但这里有光亮从屋子里传出来,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更容易找到方向。” 沈洐点了点头:“那我们可以现在就找一找。” 说着,便带着众人在屋子里翻了起来。 一行七个人几乎将一楼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厨房的柜子里翻到了一小包崭新的蜡烛和紧邻着蜡烛旁边的半盒火柴。老夫妻将一只蜡烛点燃了放在了客厅,蜡烛的烛光幽幽地蔓延开来,在窗户的窗帘上投下来一片昏黄的灯影。 “这些蜡烛应该都还可以用。”老夫妻点点头,脸上露出一点轻松的表情来,“先把这只蜡烛也熄灭了收起来,等到天色稍微黑了点的时候,就让留在屋子里的人将它们都点上就行了。” 众人对此都没有异议,但是坐在一旁的叶长生看着那闪烁着的昏黄烛光,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眉头忍不住地微微锁了起来。 那对老夫妻离着叶长生站的最近,忍不住关切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叶长生闻言便笑了笑摇了摇头,刚准备说什么,屋子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那敲门声并不重,只一会儿便就停住了。 他的心里猛地一怔。 屋子里的谈话声一瞬间都停止了,他们面面相觑,似乎是在思考外面的敲门的究竟是谁。叶长生向后将椅子退了一点站起了身来,椅子的四角在地上摩擦着发出一阵响动,其他人都没有动,只是看着叶长生用极缓慢的步子朝着大门的方向走了过去。 叶长生感觉自己的心跳的有些快,他伸出手缓缓地按在门把手上,然后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推开了那扇木质的房门。 老式的木门大约因为年久失修,在开门的那一刹那便发出了“吱呀——”地一声叫人牙酸的声音。他探出头去往外望了望,果然,外面的浓雾进一步地扩散进了院子,但是门前却一个人都没有。 他低垂着眸子望地上瞧了一眼,然后,就在他想要关门进屋的那一瞬,在门前的台阶上,一抹闪烁着红色光泽的东西却吸引了他的视线。 他蹲下身去将那个东西捡起来,然后瞬间心里漏跳了一拍——那正是他自之前那一次昏睡醒来时,突然发现已经丢了的那块血玉! 59.迷雾(三) 第五十九章 在看到血玉的一刹那, 叶长生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 尾指大小的血红色玉石通体清透,在他的手中散发着莹润的光泽。那玉的色泽红得极为纯粹和浓郁, 看着应该是放在女子嘴里葬入底下浸染几千年才能得出来的一块至邪珍宝。 但这会儿将玉放在手心里, 他却只觉得玉石触之生温, 瞧着不但奇异地没有半丝该有的阴寒邪气,反而隐约竟透露出一点吉祥福瑞的意思。 叶长生将它握紧了,更加确定这就是他之前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丢失的血玉。毕竟能够将这种至邪之物上的阴邪怨气消除的这么干净的,除了贺九重大约也就没有别人了。 无数个场景在脑子里快速地划过:静止的十一点五十九分, 他一个人来来回回却始终无法走出的音乐喷泉, 还有之前他在这木屋前莫名的昏厥……一个个画面由点串连成线,走马灯似的在他脑中闪过,让他的眸色一瞬间深沉了下来。 隐约逼近真相的感觉并没有令他感觉到轻松,反而像是有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似的, 堵的他呼吸都变得几分困难。 他吸了一口气, 勉强将心底那种令人无比难受的压抑感抑制了些, 然后微微低下头,掏出了手机又看了一眼时间。 十点五十九分。 叶长生乌黑的瞳孔里闪烁过一丝奇异的光:这和屋外的那个他被刷新时的时间刚好差了整整一个小时。 对。 ——刷新。 将那块血玉重新放回到了里面的衬衣口袋里,他将身子的重量倚靠在门框上站立着,一双眼半抬了一点,带着些审视地看着面前已经浓郁地让他看不清街道的大雾, 半天都没有动。 他的呼吸与空气交融氤氲出来的白气只是在面前闪现了一瞬, 紧接着很快地就被周围的白雾所吞噬了个干净。叶长生又将眼皮半压了下来, 长而密的睫毛将他的眼睛遮盖了起来, 叫人猜不出此时他眸底真实的神情。 如果他猜测的没错的话——叶长生想, 他们现在所呆着的地方的确算不上是一个现实世界。 或者说,不是一般意义上所谓的现实世界。 实际上,这应该只是一个构建于现实世界基础之上的平行交错空间。 也就是说,理论上这个地方应该是真实存在着,或者说是至少曾真实存在过的,只不过,却不应该是出现在他们现在的这个时间、这个位面上。 而现在,它却被人为的扭曲了——用某种独特的方法将这里异变成了一个封闭独立的世界。 他现在还不能确定这个世界的规则是什么,但是他能知道的,是在这个世界里,他的时间轴已经开始发生了错乱。 叶长生下意识地隔着厚厚的外套摸了一下被自己塞进衬衣口袋的那块血玉,随即又吐出一口浊气,继续整理着纷乱的思绪,试图将他现在知道的和已经推测出来的东西简单地梳理成一条脉络。 他的血玉一直都贴身佩戴着,当他明确地发现玉不见了,是在上一次他从这个屋前昏迷再清醒之后。而现在,他又重新在这里找回了他的玉。 叶长生撑着门框的一只手微微地握了握,虽然他的想法听起来可能有些荒诞,但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是再也无法找到其他合理的解释了——没有什么其他的幸存者,刚刚门外敲门的那个人,实际上就是一个小时后的他自己! 换句话说,之前那个时间禁止在十一点五十九分的他在离开了音乐喷泉,一路做着标记找到了这个木屋时,给他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十点五十九分的现在的他自己。 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世界里的时间线完全错乱交缠在了一起,以致于让不同时间线上的两个他竟然会在同一个位面上相遇,但是很显然,对于这样的bug世界的规则是不允许的。 于是当两个他在相遇的一瞬间,由于历史的“不可改变性”,时间线相对靠后的那个他就直接被规则强制刷新,赶在不同时间线上的两个他见面之前,重新将他传送回了十一点五十九分他所应该呆着的那个音乐喷泉附近。 这么一想,很多事情也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叶长生想了想最开始在那音乐喷泉旁看到的对他视若无睹的老夫妻,再想想他被世界“强制刷新”后看到的那个死状凄惨、但所有惨烈的痕迹却又瞬间消失在眼前的中年男人,眉心微微皱起了一个浅浅的皱褶。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如果他的猜想是对的,那他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就算他知道这个封闭的空间里所有的时间线可能都存在着错乱,那他又能做什么? 不要说有没有什么方法去修正这些错乱,他现在所担心还要更低层次一点——如果说当两条时间线上的自己碰面时就会导致其中一条时间线被刷新,那他现在怎么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再与处于时间乱流中的那个更早的自己相遇,然后被规则再次当做bug而强制刷新、重新来过呢? 叶长生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 屋子里面的人将桌子上点燃的那根蜡烛熄灭了收了起来,那对老夫妻瞧着叶长生一言不发地在门前站了许久,相互对望了一眼,随即一道儿缓缓走了过去站在他背后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伙子你怎么了,好好的站在门口发什么呆呀。” 老太太透过他的身子往屋子外面望了望,一眼见着并没有什么人,不由得有些奇怪:“刚才屋子外面是谁?” 叶长生的思绪被他们暂时打断,眸子微微动了动,随即回过头望着那对老夫妻笑了一下,避重就轻地道:“大概是太累了,在外面站了会儿忍不住就有些精神恍惚。”又伸手将门关了起来,“我也不知道是谁,开门的时候外面已经没有人影了,或许是我们听错了吧。” 听了叶长生的话,屋子里的几个人忍不住相互看了一眼,脸上的神情有些微妙。 如果说是一个人听错,那倒还是情有可原。但是刚刚的敲门声却是屋子里的所有人都一齐听到的,难道这还能是大家全部都听错了吗? 但是毕竟这里诡异的事情毕竟已经够多了,这会儿要是再深想下去只怕自己的心理防线要先崩溃了,众人心里惴惴,索性也就不再继续多问。 老先生看着叶长生,犹豫了一会儿提议道:“那你要在屋子里休息会儿吗?反正时间离着天黑还些工夫,要不然你就先在这里坐上一会儿,等休息好了再走?” 叶长生摇了摇头对着他笑了一下:“不用了,我现在已经感觉好了很多。而且时间宝贵,不必在这种地方再做浪费了。” 又对着其他人道:“现在我们确定一下,有谁愿意跟我一起再去外面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出路?” 之前那个第一个做提议的女孩马上站起来走到了他的身边,对着他坚定地道:“我要一起去。” 叶长生点点头,又看看其他人:“还有吗?” 穿着西装的男人似乎有些犹豫不决,但一旁的老夫妻却是走到了叶长生身边:“我们两把老骨头也跟着你一起再去看看吧。反正呆在哪里都有危险降临的可能,我们现在更积极主动一点,说不定多少还能给你们这些年轻人提供一点帮助。” 叶长生笑了起来,也没有拒绝:“那好,那现在就是四个人?” 沈洐一直在旁边看着他们,等到那头似乎讨论得差不多了,自己起身走过来道:“那就也加上我吧。我们五个人一起再出去看看。” 叶长生似乎是没有料到他会选择同意跟他们一起出去,微微抬头将视线定在他身上转了一圈,随即带了些疑惑地道:“那沈先生的女儿……” 沈洐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侧过身望着秃头男人和西装男人的方向道:“我想尽快找到出口为的就是我的女儿。只是她还太小了,我不能将她带出去。在我们出门的期间,能不能麻烦你们两位暂时帮我照顾一下她?” 听到已经被他们默认为留守在屋子里,西装男人的表情里似乎透露出了微微松了一口气似的轻松。他点了点头对着沈洐道:“放心吧,我们会在这里等着你们几个带着好消息回来的。” 秃头的男人没说话,只是沉默着抬了眼往他们这里看了看,也算是默认了沈洐的要求。 看见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叶长生一行五人便开始准备出发。 他们从屋子里找到了一些绳子和绣线,先用绳子将他们五个人的左手都依次用绳子捆绑固定住,以保证在浓雾中他们也不至于被冲散,然后将细细的绣线在屋子的门把手上细细地缠绕了一圈。 “至少这样我们想要回来,只要跟着这根绣线,也就不会迷路了。”女孩伸手在那绣线上摸了摸,眼底透露出来些安心。 “而且这也可以尽可能的避免我们频繁地走岔路。” 叶长生点了点头补充了一句道。 沈洐看着准备外出的五人都已经准备好了,出声道:“那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众人应了一声,而后便依次顺着那延长的绣线磕磕绊绊地朝外外面的大雾里走了去。 雾比之前还要更浓了,五个人站在一排,中间的人只能看见左右两人的面孔,再往旁边看看,就已经看不大清了。 为了遮掩心底的恐惧感,身旁的人都开始拼命寻找着话题聊起天,竭力让自己在这遮天蔽日的大雾里不感觉到孤独。 但是叶长生却因为心里之前的猜测而始终沉默着。 他临走前看了一下时间,已经十一点二十了,如果他自己的时间线没有出错的话,那么半个多小时后,他们应该会再回到那个音乐喷泉。 如果这次顺利的话,他自己的时间应该会从十一点五十九分开始正式启动。 他的手轻轻握在左手绑着的绳子的空隙处,继续按照自己之前的想法思考着:如果两条时间线上的同一个人相遇,被刷新重置的一直是靠后的那一条时间线上的人,那么就代表着‘未来’虽然是可以改变,但是已经过去的‘历史’却是既定。 他们从悬崖上掉落应该是九点半前后,而他被刷新后时间倒退的是在九点五十九。也就是说,只要不遇上九点五十九分之前的他,他现在所处的这条时间线就暂时还是稳定的。 想到了这里,叶长生的心里终于稍微地宽慰了一点:毕竟在那短暂的半个小时里他很有可能还处于昏迷状态,不大会到处走动,这也就意味着他在街上游走的时间里遇到之前自己的概率几乎可以暂时忽略不计。 沈洐似乎是感觉到了他异样的沉默,朝他那头望了一眼,微微笑着道:“在想什么?” 叶长生回头望他一眼:“在想时空悖论。” 沈洐挑了一下眉,浅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疑问:“什么意思?” 叶长生低下头,笑了笑道:“假设两个小时后的我已经逃离出了这个地方,然后那个我回到了一天前,告诉一天前的我不要坐上那辆通往空中花园的客车,那么我就不会陷入那场该死的交通事故,从而也不会掉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沈洐接着他的话微微笑着继续道:“但是没有坐上客车的你就不会遇上交通事故,不会坠落悬崖,也不会再有后来的成功逃离。那么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段经历的你,又是怎么能再回到一天前告诉一天前的你自己,你即将面临一场意外呢?” 叶长生耸了一下肩,淡淡地道:“所以这就是时空悖论。当现在的世界无法自己解释这个悖论,出现的异常就会被世界的规则所强行修改,‘平行空间论’也就由此而来。” 沈洐饶有兴致地看着叶长生:“所以你认为我们现在呆着的这个地方就是所谓的‘平行空间’?” “我不过是一个人闲得无聊,天马行空地随便想想罢了。”叶长生叹了一口气,抬头看了一下周围的浓雾,脸上表情带着些自我调侃的轻快:“平行空间只不过是最友好的一个设想。换个思路怀揣着点恶意想想,说不定这里不过是有些人为了打发时间而打造的观察小白鼠如何逃生的一个特殊的模拟试验箱呢? ——就像网络小说中的那些总是以戏弄别人为乐的主神什么的?” 沈洐被叶长生的说法引得忍不住扬了扬唇角:“你的意思是我们这群人就是那些不幸的小白鼠吗?” 叶长生抬头望着他,一双漆黑的眸子里却没有什么笑意:“我的意思是,有人刻意地创造了这个封闭的世界。” “为了取乐?”沈洐重复着叶长生之前话里的意思。 “我想不出其他理由。”叶长生紧紧地盯着他,似乎是想从他的眼瞳里看出些什么来,“‘神明’做事,是需要理由的吗?” 沈洐忍俊不禁:“叶先生,所以我觉得你可能是那些网络小说看得太多了导致你的想象力太过于丰富,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神明’呢?” 叶长生缓缓地又把放在他身上的视线收了回来。用舌尖轻轻抵了抵唇,好一会儿轻笑了一声:“谁知道呢。” 一行五个人在雾里摸索着前进,直到手中的绣线全部用完,他们这才停下了脚步。 浓雾遮蔽着视线让他们并不能看出自己究竟到了哪里,但是脚下的地面却从青石板变成了一条样式别致的石子路。 圆润的雨花石被镶嵌在地面上,纵然是隔着厚厚的鞋底,踩上去时依旧能让人感觉出那明显的凹凸不平。 虽然还没看到实物,隔着浓雾,却有悠扬轻快的音乐从另一头传了过来。 叶长生看了一眼时间:十一点五十七分。 果然,未来可能存在着变数,但是对他来说,十一点五十九分之前所有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既定的历史”,规则是不会允许历史出现偏差的。 那对老夫妻和女孩明显也是认出了那个地方,他们看起来略微有些沮丧,女孩往喷泉的方向走了过去,抬头看了看喷泉中央美丽的女神像,叹了一口气:“看样子,这一趟我们是没有什么收获了。” 老夫妻两安慰地拍了拍女孩的肩膀:“也不算一无所获。至少我们知道了这条街道上的路都是横平竖直地分布着的,在我们没有重复路程的前提下,从小屋到这里的距离我们也能大致的计算出来。” 女孩闻言也点了点头,皱着眉头道:“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更多能够做标记的东西,这些线毕竟还是太短了一点。” 叶长生却没有加入他们的谈话,他此时背对着能女神像站着,目光正一错不错地落在某个方位。女孩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视线一道往那边看了看,但眼前除了白色的大雾也看不见其他。 “你在看什么?”女孩有些好奇地问了一句。 叶长生微微将眼皮压了半分望着她,明明是一双纯黑色的眼瞳,此时却像是泛起了某种奇异的光,女孩恍惚间仿佛瞧见那双眼的眼底有什么轻轻闪烁着游动了一下,但是转瞬却又不见了踪迹。 “再等等。” 叶长生却没有跟她仔细解释。 他自己也在等一个结果,等待着验证他之前的那些记忆是真真切切地发生过的,而不是出于他的臆想。 女孩觉得叶长生的态度有一点奇怪,但是看着那头略有些凝重的表情,她想了想倒也没再细问,只是揣着几分好奇就站在他身边又等了一会儿。 大约只过了十几秒,从叶长生视线所投向的方位上,突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女孩愣了愣,下意识仰头往身边望了一眼。只见身边的少年人像是终于等到了什么结果似的,他脸上的表情稍微松懈了一点,但是眉头倒是依旧紧皱着。 那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女孩隔着浓雾,只见一团黑影正朝他们靠近,等再离得近些了,便能看见那是一个浑身带着血迹的中年男人。再扫一眼他的脸,搜寻着模糊的记忆她便立即将男人和之前在中巴上只与她隔了一个过道的乘客的形象重合了起来。 然而还没等她从再次找到一个幸存者的喜悦里缓过神来,只见那个男人跌跌撞撞地走到两人面前,嘴里开始语无伦次地喊着:“救命……救命……我不想死!” 分毫不差的台词让叶长生的记忆瞬间复苏,他伸手拉过站在她身边还没有弄明白状况的女孩,一连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在男人绝望地喊着“我不想死,救救我,救救我!”的时候,迅速地抬手捂住了女孩的眼睛。 身体炸开的声音因为离得近了而显得有些刺耳,纵然因为叶长生的仁慈而让她没去亲眼见证那惨烈的一幕,但是光听着耳边猛然间炸裂的声音,嗅着浮动在空气中那浓郁得几乎叫人作呕的血腥味,女孩就已经可以脑补出刚刚在她面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有人死了!就在她面前! 对于死亡的极度恐惧在一瞬间就占据了她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 如果说之前发现自己掉进这个奇怪的地方时,她还只是有些惊惶不安,那么现在,在第一次真真正正地直面了一次近在咫尺的死亡后,她开始陷入了近乎绝望一般的恐惧之中。 叶长生自然是感觉到了她已经处在崩溃边缘的精神状态,视线淡淡地掠过地上的那摊肉泥,叹息了一声,随即继续捂着她的眼,将她半拖半拉着带去了喷泉的另外一侧。 原本站在另一旁的老夫妻两人听到这边的动静便马上快走了过来,看着站在叶长生身边,脸色青白眼神发直,一直不停地小幅度颤抖着一看就是受了极大的惊吓的女孩,忍不住地问道:“怎么了?那边好大的动静。听着像是什么炸开了?” 说着,往那头望了望,似乎是想过去看看情况。 但是不等他们过去,叶长生便抬手将他们拦了下来,摇了摇头道:“不是什么值得一看的景象,别过去了。”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孩,叹着气将她按在喷泉池子边上坐了,然后用朱砂在掌心里写了一个小小的“破”字,低声快速地念了一句咒语,然后蓦地往她的天灵盖和额心各拍打了一下。 叶长生的力度不大,女孩却被却被他这两下拍得直往喷泉池子那头倾斜。一旁的老太太看见了,忙伸手将她扶住,这才勉强没让她倒进池子里去。 “这是……”另一边的老先生看了看女那被叶长生来了这么两下后,明显好看了不少的脸色,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奇。 “不过是些应急的土法子,小时候被邪祟冲撞后,家里人用来给我叫魂的罢了。”叶长生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道。 旁边沈洐刚好走来,瞥一眼叶长生手心还未擦去的朱砂写就的那一个小字,唇角微微一扬,道:“看样子你学的不错。” 叶长生笑眯眯地道:“久病成良医,好歹也是亲眼瞧过那么多回的。教我的那个人不如沈先生那么慈眉善目,稍微再笨拙一些,只怕在他手上还是要吃苦头。” 沈洐望了他一会儿,笑着问道:“就是你说的与我很像的那个人?” 叶长生没作声,他将手上的那个小字擦去了,不置可否。 坐在喷泉旁边的女孩这会儿倒是慢慢地缓过神来,她慢慢地眨了下眼,整个人的脸上终于算是恢复了一点神采。 只不过脸色还是极难看,嘴唇微微地哆嗦着,似乎还是被先前那一幕吓得不清。 老太太坐到她身边,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好孩子,别怕……跟奶奶说说怎么了?” 女孩像是终于受不了的“哇”地一声哭出来,她一边慌乱地用手背擦着眼泪,一边用另一只手哆哆嗦嗦地往另一头指了过去,有些颠三倒四地开口:“有人……有人死了……刚刚,就在我们眼前……他……身体炸开……死了!” 他这话一出,那对老夫妻都是愣了一愣,再抬起眼询问似的看了一眼叶长生,见那头微微颔了颔首,心下也是猛地一沉,觉得眼前的状况可能比现在还要更棘手起来。 他们原本只是以为他们迷失在了这块没有人烟的奇怪小镇,虽然暂时找不到通往外界的路,但是至少生命安全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但是很显然是他们错了。 身体全部炸开?那该是一种怎样惨烈的死状!他们在这之前甚至想都没有想过人还会以这样诡异而怪诞的方式死去。 这也是这个地方所带来的吗? 沈洐站在一旁,倒似乎是觉得女孩说的话似乎很有意思,他绕过他们四个人,竟然追寻着那股血腥味儿,径直就往另一头尸体的肉块残留着的地方走了过去。 叶长生微微眯了眯眸子看着沈洐的背影,脸上的神色有些严肃起来。 女孩哭了一会儿,似乎是因为已经借由哭泣宣泄完了内心里大部分积攒着的压力,这会儿情绪又稍微缓和了一些。她抽噎吸了吸鼻子,又抬起头望着叶长生道:“我当时看着你站在那里,似乎是一直在等着什么……你在等什么?就是在等他吗?” 叶长生似乎在考虑自己怎么回答才显得自己的答案不显得那么荒诞,但是想了好一会儿,却还是决定说出真相:“对,我是在等他。” 女孩愣了愣,似乎没想到他如此直白地就回答了她的问题,她睁着眼,似乎有些疑惑:“你……知道他会来?你为什么知道?”又想起了在那个男人死之前,叶长生就异常迅速将她拉到一边,甚至还贴心地帮她捂住眼睛,惊讶地连抽噎声都停止住了,“你知道他会死?!” 叶长生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承认:“嗯,我知道。” 女孩和那对老夫妻面面相觑,一时间心里不由得浮现出无数个猜想来。 叶长生见状,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然后颇有几分无奈地笑了一下:“现在,停止你们脑子里那些诡异的阴谋论想法。就算我们现在所遭遇的一切都是一场被人安排好的阴谋,那我也不可能是主导人。我和你们一样,只不过是个无辜的旅行者而已。” 矮身坐到了女孩的身边,偏头望着她道:“我会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只不过是因为,那个男人曾经已经在我面前死过一遍了罢了。” 女孩愣了愣,似乎没有能理解:“什么意思?” 叶长生尽量简短地解释了一下:“如果你能把这个理解为一种时空错乱产生的平行世界的话……你们在这里第一次遇见我是什么时候?” 老夫妻想了想,道:“遇到你是在我们醒来后不久……应该是十点左右?” 叶长生应了一声,随后又纠正道:“是九点五十九。”他望着他们,梳理着自己经历过的时间线,“你们在九点五十九分走到了这个音乐喷泉遇到了我,但是,就在你们刚刚出现之前,这个男人以与刚才一模一样的死法死在了我的面前——时间是两个小时后的十一点五十九分。也就是四分钟前。” “天啊。”那对老夫妻感觉被叶长生这一段话绕的头有点晕,他们思索了好一会儿,才勉强让自己理解了他话里的逻辑关系,“你是说,在我们遇见你之前,你已经经历过了十一点五十九这个时间段,并经历了那个男人的死亡,然后又不知道因为什么,时间被突然往前拨回到了九点五十九,然后与我们相遇?” 叶长生光听着他们复述,就觉得这个事实真相听起来的确非常的扯。他叹了一口气,略有些无奈地道:“首先必须得感谢你们的理解能力真的非常棒。虽然我不能让你们马上相信我,但是这的确就是事实。” 女孩在叶长生说话时就一直沉默着,好一会儿,等那头已经将话说完了,她才抬了眼望着叶长生,有些突兀地问道:“之前在屋子里的时候,过来敲门的人,到底是谁?” 叶长生似乎有些惊异于女孩的敏锐,他微微笑了一下,这会儿倒没有再选择隐瞒:“是十一点五十九分的我自己。” “实际上我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的时间就被定格在了十一点五十九分。期间我试图寻找过出路,但是总还是会莫名其妙地再次回到这里。”他缓了一口气解释着,“我最后一次的尝试找到的就是那个木屋,但是在门被打开的一瞬间,我就再次昏迷了过去……醒来后,我就遇见了那个男人,再之后的事情你们也都知道了。” 女孩思索了一会儿,又看着那头追问道:“你怎么能确定,敲门的那个就是你自己呢?” 叶长生从衬衣的口袋里摸出了自己的那块血玉摊在了掌心:“因为我刚才开门的时候在外面发现了这个。” “这块玉一直是我贴身带着却在上一次昏迷中消失了的,而现在,它在门外出现了。” 女孩沉默了好一会儿,抿了一下唇,她的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看着他的眼神似乎说明了她已经开始相信了这些话。 “规则不允许时间悖论,所以你被当做运行中存在的bug被强行清理了?” 叶长生听着她的推论,眉心细微地动了一下,有些意外地笑了笑,道:“你居然能够相信这些?如果这一切不是我自己所经历,别人这么告诉我,我肯定会以为他已经因为精神饱受折磨而出现幻觉了。” 女孩望着他,也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我曾经是一个狂热的科幻迷。” 叶长生点了点头,略带着些许怜悯地安慰她:“至少你这辈子已经有了其他的科幻迷们体验不到的奇妙经历。” 站在另一旁的老夫妻看着两个年轻人在一问一答之间仿佛达成了什么共识,一时间脑子一片混乱,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叶长生也不指望所有人都能相信他的话,不管怎么样,至少他前半截的推论的确是正确的。至于后半截——现在已经到了十二点零六分,他的时间成功地越过了十一点五十九开始往后流动。 平行的空间虽然偶尔也会有交错的可能,但那时间至多也不过几分钟。像他们现在这样人为地利用混乱的时间轴造出来的平行空间,各种平衡理论上应该更加难以为继。 只要再给他一点时间,只要让他找出关键的地方—— 叶长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往后只要他注意不要重复之前的活动,避开已经走过的地方,警惕着不要与过去的自己在某个地方相遇就行了。 嗯,如果实在遇上了…… 叶长生觉得自己的头又隐隐作痛了起来:只要不是再将他刷新回九点五十九,彻底的重新来过,他觉得自己都还可以接受。 而且,他现在比较在意的还在于,他无法召唤贺九重是不是因为由于实力差异的缘故,这个人为的平行世界知道无法承载他的力量,所以在他们同时坠落的那一刻,这个平行空间自身就拒绝了将他融进这个空间之中? 如果说他们现在真的不在一个位面,那么召唤没有反应也就的确说得过去。 可要是能够通过什么间隙逃避规则,再次与贺九重取得联络呢? 问题在于,这个能够暂时逃避规则的间隙究竟在他?他又该去哪里找? 而且,如果他的推测都是对的,那这个平行空间难道其实目的只是为了将他和贺九重两人分离开吗?这样有什么意义? 试探吗? 试探什么? ——贺九重的身份吗? 想得越多,随之而来的问题也就越多,本来只是隐隐作痛的脑袋这会儿几乎是要炸开一般,疼得让人心浮气躁。 他用手轻轻地锤了锤胀痛的太阳穴,决定先把这些事暂且放一放。正准备将手上的那块玉放进口袋里,但是手上微微一滑,那块玉却是顺着光滑的衣料径直滚落进了身后的喷泉池子里。 这就叫做屋漏偏逢连夜雨,倒霉了喝口水都塞牙缝。 叶长生眼底里划过一丝无奈,他早就说过,从小到大他的运气似乎一直都不怎么好。 他侧头看了一眼喷泉池,里面的水看起来倒是清澈的很,一眼都能看到底。再观察一下水线,看起来也似乎不是很深。他的那块血玉紧紧地躺在池底,似乎正闪发着一种瑰丽的颜色。 一阵风吹来,冷的叶长生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二月份的天,虽然说是立了春,但天气还是冷的吓人。正犹豫着要不要定着会冻死的危险将外衣脱掉下水捞玉,突然地,就在他的手碰到喷泉池里的水面的一瞬间,一道熟悉的声音带着他不熟悉的焦躁突然在脑海深处炸了开来。 “——长生?!” 60.迷雾(四) 第六十章 变故发生的实在是太过于突然。 诡异的车祸之后, 贺九重是眼睁睁地看着叶长生在自己的眼前被一种诡异的力量拉扯着坠落,然后突然间消失的。 明明在那一瞬间后, 他几乎是以最快的速度往叶长生坠落的方向追去了, 然而直到他降落到悬崖底部, 整个过程里他都始终没能再一次遇上叶长生。 呆在崖底,贺九重几乎是将这里整个儿翻了一遍,但是无论他怎么寻找却始终是一无所获。即使他想通过契约的纽带像以往那样去感应一下对方的情况,但是不管他尝试了多少次, 那头也终究没能给出回应。 ——他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贺九重皱紧了眉头:但是好端端地一个人, 怎么可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地消失了?况且,并不单单只是叶长生而已。 他抬头望了一眼荒凉得看不到半个人的崖底,猩红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沉色:那场诡异的车祸将车上所有人都全部牵扯了进去,除了他和叶长生, 余下的应该还有十三名乘客。 就算叶长生意外消失了, 那其他人呢?其他的十三个人也这么凭空消失了吗? 因为与叶长生失去联系所导致的焦躁感一直萦绕不去, 就在他思索着是不是应该再扩大范围地搜寻时,一股极细弱的波动感从身后的水潭传了过来。 那波动太微弱了,像是湖面上将歇的最后一层涟漪,贺九重微微眯了眯眸子,转身便往水潭的方向走了过去。 水潭约莫一丈见方大小, 潭水是极清澈的蓝绿色, 站在水潭边一眼就能看见潭底的石块与些许枯枝。 贺九重的视线掠过那水潭, 然后忽地, 一块艳丽得几乎有些刺目的绯红色蓦然闯进了眼里, 他眸子微微眯了一下,右手往水潭的方向凌空一划,只见那潭底的那一抹绯色便立即从潭水中向上漂浮而来,然后倏然落在了他的手心。 只一眼,贺九重便立即认了出来这是叶长生一直随身带着的那块血玉。但是这附近并没有叶长生曾经停驻所留下的气息,那他随身的玉好端端地怎么可能会在水潭里? 而且,这块血玉是一直都在这里的吗? 贺九重仔细地回忆了一下:他之前的搜寻已经极为细致,水潭自然也是查看过的。如果这玉一直被留在水潭里,他先前怎么没有发现? 再回头看了看那个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的水潭,再思及刚刚潭中泛起的那一丝微弱的波动感,眉间锁的更深。 ——还是说,结界? 将手中被冰冷的潭水浸得寒意迫人的血玉轻轻摩挲了几下,正思考着当下面临的状况,突然间,像是某种被强行阻隔了本能性的感应又瞬间被重新恢复,那种来自于灵魂上共鸣的颤动让贺九重几乎是立即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长生?!” 另一头的叶长生也是因为脑海深处这突然响起的声音而微微怔了一怔,好在这会儿唯一坐在他身边的女孩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能注意到他。不动声色地将准备伸进池子里的手又收了回来,面上没有什么动静,但是脑子里却是立即试图与贺九重开始进行对话。 “嗯,我在。”叶长生应了一声,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发现的一丝放松与安心,“真好,经过理论上两个半小时,实际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失联之后,我又听见你的声音了呢——你一定不会想知道我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贺九重听着那头的声音虽然有些许疲惫,但是总体上还算精神,心底一直紧绷着的一根弦稍稍地松了一点,他紧紧握着手里的那块血玉:“不,我想知道。” “你从悬崖坠落之后就似乎在一瞬间里消失了,整个崖底既搜寻不到你的踪迹,也无法通过契约感应你的存在。”他的声音极为低沉地,“你现在在哪?” 叶长生闻言,叹着气笑了一下,然后思索了一下,试图用最浅显的言语将他现在的处境表达出来:“我们可能是被人设计了……包括之前车上的那些乘客,除了你之外,我们似乎跌落进了某个平行空间。” “平行空间?”贺九重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 叶长生不知道该怎么给他解释这个概念,只能简单地给他做一个比喻:“就类似于一个幻境,里面的场景可能是真实也可能是虚假的,我不能肯定。但是我们现在被困在里面了。” 贺九重问道:“你们所有人都在这个空间里面?” 叶长生思索了一下:“现在能确定的包括我在内一共有九个人——哦,其中一个刚刚人体自爆,已经死在我面前了。” 贺九重听叶长生这么说,顿时觉得有些奇怪:“既然你们都在这个空间,为什么我却被分离了出来?” 叶长生笑了笑,道:“我之前也在思考这个问题。不过想在再想想,也不奇怪。一场低配游戏局如果出现一个外挂,这不是严重影响游戏观赏体验么。” 虽然那边说得戏谑,但是贺九重倒也是从他的话里明白过来这是什么意思。顿了一下,又问道:“现在你那边的情况呢?” 叶长生笑了笑,苦中作乐地道:“只要我别再碰见我自己,那可能暂时还算没什么问题。”说着,简单地将之前的事情给贺九重复述了一遍。 贺九重听完那头的复述,先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淡淡道:“你知道我是怎么重新能够联系上你的么?” 叶长生闻言一怔。之前突然听见贺九重的声音太过于惊喜,倒是让他一时间忘了这回事:“什么?” 贺九重低头看着手里的血玉,而后才道:“在崖底的水潭里,我发现了你的那块玉。” 叶长生微微眯了一下眸子:“你的意思是——” 贺九重道:“如果你现在所处的空间是完全将这边隔离开的,那么可能我们两个同时都握有的这块玉就给两个空间搭建起了连接的通道。” 他问道:“你手里的那块玉现在在哪?” 那头便下意识地又侧头往池子里看了过去,视线在喷泉池底那一抹瑰丽上掠过,脑子里顿时闪现出来一个大胆的想法:“或许我可能已经知道了交接点是什么。” 贺九重追问:“什么?” 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再得到回应。 他微微地皱了皱眉头,再次将视线投向手里那块作为目前两个空间唯一一个联系点的血玉,眸底的神色明明灭灭,终究化作了一片沉色。 无论是谁,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他们唯一不该的,是动了叶长生。 贺九重冰冷地扯了一下唇角,隐在额心的暗红色赤焰纹若隐若现:他会让那些人知道,这世间上有太多方法会比死亡更加残忍。 他们不该尝试着挑战他的忍耐底线。 叶长生那头,沈洐的出现打断了他与贺九重秘密的沟通。他微微掀了眼皮朝他瞧过去:“你从那个男人身上看出什么了?” 沈洐想了一会儿,笑了笑:“死的挺惨的。”又道,“在没有炸药辅助的前提下,会变成那种情况,也不知道是因为经历了什么。”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是一旁坐着的女孩却像是通过着三言两语又立即联想起了之前看到的画面,一时间不由得又有一种恶心感泛上胸口,忍不住就跑到一边干呕了起来。 老太太跟过去帮她拍了拍背,站在一旁的老先生看着那边的叶长生和沈洐道:“既然这里也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多再呆一会儿就是多一会儿的危险,不如我们先回屋子去吧?” 叶长生才刚刚与贺九重重新联系上,这会儿自然是不想离开这附近,只是他心里一直莫名顾忌着沈洐,这会儿也并不好明着表达出来。 那女孩经过那个男人的死亡,这会儿的精神已经有些敏感了,听着那头提议回屋,立即忙不迭地点头道:“我们先回去吧,说不定已经有其他生还者找到屋子里去了呢?” 沈洐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叶长生,道:“那我们也走吧。” 叶长生心底转了无数个念头,但是这会儿也只能暂且妥协。他站起身重新解开的绳子绑在了手上,然后随着地上的绣线痕迹,往回去的路走去。 漫天的大雾里,他们连前后都没有办法分的太清。走了大约十分钟,迎面的浓雾里,叶长生突然隐约听到了一段断断续续的对话。 “神明做事是需要理由的吗?” 另一头便笑起来,他的声音因为很轻而并不能完全听清。 “……这个世界上哪有什么神明呢?” 叶长生心里“咯噔”一声,几乎是瞬间明白过来即将要发生什么。他扯住手上那条绳子让所有人都停止下来,尽可能低声地对着众人道:“换一条路……我们要与他们撞上了。” 其余的人自然也是听到了那边的声音的。 纵然他们不像叶长生对自己的声音那么敏锐,但是这会儿却也能隐约听出些不对劲。 放弃了用绣线标记着的那条线,众人只能继续没有任何方向地继续在浓雾里行进。本来还对叶长生的话将信将疑的老夫妻在经历刚刚的那个事件后,心里也是渐渐地相信了“时间错乱”的这回事,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不由得也沉痛了一些。 几个人绕着远路在路上又多绕了许久,折腾了一个小时后总算是又回到了他们先前的那个房子外。然而正当他们准备进屋的时候,却见屋子外面突然出现了一个叶长生。 屋外的叶长生站在门前敲了敲门,屋内不多会儿,便出来了一个人来开门,然而就在开门的那一瞬间,屋外的那个像是突然凭空消失在了他们眼前,而屋内的那一个探了头往外望了望——那张脸不是叶长生又是谁! “天啊。”老太太看着屋子里紧随其后地走上前来,似乎是询问着叶长生什么的老夫妻,一时间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时间又倒回来了!” 叶长生视线没有离开屋内的他们,直到屋里的他将房门重新关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自己还在正常走动的时间对着身旁的人道:“屋子暂时不能去了。” “我们的时间虽然还在前进,但是显然这里的时间已经倒回了十一点五十九——我们还是先回喷泉那里吧。” 其他人这一会儿是彻底地沉默了,只有沈洐出声问道:“要是喷泉那边的时间线也是错乱的呢?到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办?” “到时候……”叶长生笑了笑,声音淡淡地,“到时候就听天由命吧。大不了我们把路在走一遍。” 这个提议听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好,但是眼下却也没有更靠谱的方法了。老夫妻和女孩相互看了一眼,最后还是同意了叶长生的话,转过身又折回了音乐喷泉。 然而这次路才走到一半,中间却又出了意外。一阵急促的跑动声后,一个缺少了半只手臂的西装男人跌跌撞撞地向他们的方向跑了过来,他脚下猛地滑了一下,整个人身行不稳地倒在了地上。 手臂的断口处还没有止血,滴滴答答的血从伤口涌出,将他地面很快地晕染开了一小片。 众人自然是立即认出了这个西装男人就是先前被留守在屋子里的那个同伴。只不过这会儿他的形象太过于凄惨,竟再看不出之前他那个西装上都几乎没有皱褶的精致样子。 “杨先生?杨先生,你怎么了?” 那对老夫妻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赶紧凑过去蹲下身子问了问:“你不是在屋子里呆着吗?怎么伤成这个样子?” 西装男人却有点神色恍惚,对于周围的问话完全没有反应。 沈洐看着他,神情似乎微微地变了变,他显然没有那老夫妻态度和善,几步走过去,拽着他的衣领将人往上提溜起来,压着声音就问道:“出什么事了?我女儿呢?我女儿在哪里?” 西装男人的身子软趴趴地被沈洐整个儿拽了起来,他的眼珠子微微地转了一下,看着沈洐的时候闪过一丝惊恐的神色:“你……你……” 他的声音极低,断断续续地喘着气:“怪……” 后面的话还未说完,整个人身子蓦地一沉,再探一探鼻息,已经是没有气息了。 众人见这个变故发生的太过于突然,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由得都有些怔怔。女孩望着面色不怎么好看的沈洐有些犹豫地道:“你别太担心,也许你女儿没什么事的。” 沈洐侧过脸沉沉地望了她一眼。 女孩被这一眼看得也不敢再说话了。毕竟都在一个屋子里,尚且还算得上精壮的西装男人都死的这么蹊跷,何况里头那个还不到十岁大的小姑娘呢? 沈洐将拽着男人衣领的手轻轻地放下了,站起来再看着叶长生他们,低声道:“你们先去音乐喷泉那儿吧,我回屋子一趟。” 那对老夫妻有些担心地道:“但是那个屋子……” “时空乱流?”沈洐笑了笑,随即道,“遇上了如果将我刷新回去不是更好吗?我还能见到我女儿。” 说着,也不再听他们再说什么了,自己将左手的绳子解开了,头也不回地就走进了迷雾里。 死去的人渐渐变多,这让所有人都感觉到了沉重的压力。几个人沉默了一下,女孩首先望着叶长生小声地道:“让他一个人回去,应该没事吧?” 叶长生看着沈洐离去的方向,好一会儿突然地道:“他怎么知道的?” 女孩一愣,有些不明所以:“知道什么?” 叶长生道:“‘时空乱流’。”他侧过头看着身边的三人,“我之前在喷泉前对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他一个人去另一头看了那个男人的尸体残骸。之后我们虽然在路上遇到过几次乱流,但是他怎么知道如果与乱流相遇,他就会被更早的时间线所刷新?” “如果他和我一样,曾经经历过一次被规则下的强行修正,那他为什么之前从来没向我们透露过?他觉得我们不可信任?”叶长生的声音不高,一字一句的,却异常清晰,“当然,如果不是这样,那就还剩下另一种可能。” 女孩脸色有些发白:“他一开始就知道?” 这个可能无疑是最简单最直接,却也最叫人背后发凉的。 那对老夫妻中的老太太看了一眼地上西装男人是尸体,轻轻地开口道:“刚才沈先生问他,有没有看见他女儿的时候,他说了一个‘怪’字,他没有说完的话,究竟是什么?” 叶长生抓了抓头发,觉得这才是传说中的细思极恐。 “无论如何,在这个地方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已经没有什么地方是真的安全的了,我们先去音乐喷泉再说吧。”叶长生吸了一口气道,“我可能发现了一点东西。”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叶长生镇定的态度给了他们安慰,这会儿的他在四个人之中显然就成了主心骨。他们两两并排继续往前走着,后半段路总算是有惊无险地走了过来。 带着他们三人来到了音乐喷泉,叶长生径直往喷泉池子里望了一眼。然而这一瞧,却让他的心底有些沉——他之前落在水里的那块血玉不见了! 老夫妻跟过来,看着叶长生面色有些不对,顺着他的视线又往喷泉池子里看了一眼:“怎么了?” 叶长生眉心皱起,声音低的可怕:“他拿走了我的玉。” “谁?沈洐吗?”女孩也跟了过来,“你之前给我看的那块血玉?他拿走那块玉要干什么?” 叶长生做了一个深呼吸,将手插/进头发里往后薅了一把,感觉自己冷静了一些才解释道:“我和你们说过,我有一个同伴一直联系不上你们还记得吗?” 女孩点了点头:“那个穿着黑衣服的男人。” 叶长生为她的好记性赞扬地扬了扬眉,然后又道:“之前在给你看过那块玉后,我不小心把它掉进了池子里。然后,我发现我和我的同伴意外地能够再次联系上了。” 女孩艰难地解析了一下叶长生的意思:“通过那块玉?” 叶长生笑笑:“通过那块玉。”也并不管那头突然间就变得异常复杂起来的眼神,继续说出现在的结论,“那块玉我没有捞起来,但是现在它不见了。” 女孩和那对老夫妻对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问道:“沈洐拿走那块玉就是为了切断你们之后的联系吗?” 叶长生叹了口气:“问题不仅仅在于此,我现在担心的,是我不知道这里的时间与外界的时间差究竟是多少。 当我的玉掉下去的时候,我的同伴同时也在外面拿到了它,这至少代表着外面的时间线应该在我们之后。现在沈洐将玉拿走了,那么介意这里的时间线比较靠前,那推论下来,我同伴手里的玉是不是也就消失了?” 他望了一眼其余的几个人:“我想知道的是,如果沈洐提前拦截了这块玉,那么我和我的同伴之前的联系对于他来说,到底还算不算存在?” 女孩想了想道:“既然是‘既定的历史’不可改变,你联系你同伴的时间线早于这块玉被拿走,这已经成为了历史,那么说不定之后玉再被拿走也不会受影响?” 她说完,又觉得自己这段解释似乎有些牵强,抿了抿嘴又问道:“除了那块玉之外,就没有其他方法能再次跟你的同伴联系上了吗?” 叶长生缓缓走到那个喷泉池边,他坐在台子便将手伸进去舀了一捧水。冰冷刺骨的池水冻得他牙齿都在不停地打架:“也许……还有一个办法。” 老夫妻走过来:“什么办法?” 叶长生没说话,他深吸了一口气,眼神定了定,然后倏然将自己厚重的外套脱下来放到了一边。 女孩看出了他的意图,眼里闪过不可置信,连忙伸手把他拉住了:“这么冷的天你要下水,你疯了吗?”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有些忧郁:“能够通过这里进行联系就代表着这个喷泉可能是这里唯一与外界相连接的点了,现在没有了血玉作为媒介,不拼一把我们可能都会死在这。” 他回过头望着女孩,轻轻地道:“沈洐养的那只小怪物,现在已经开始吃人了。” 女孩被叶长生的眼睛看的心下一沉,拉着他的手松了一松,紧接着就见那头站在池子外往里猛地一跃,“噗通”一声沉闷的响声后,她这才缓过神赶紧探头往池子里望。 然而,明明从外面看起来不过一米左右的池子这会儿却像是深不见底,叶长生整个人都被池水所包裹住,一眨眼,便在清澈的池水里没了踪迹。 女孩和老夫妻大约是这半天将诡异的事都经历了个遍,这会儿再看着叶长生的陡然消失竟然也不觉得惊讶了。只是围着喷泉池子坐着,眉心里全是浓浓的担忧。 然而就在此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轻笑,池子旁边的三人悚然一惊,连忙往身后望去。只见在浓重的雾气中,之前先行离去的沈洐竟然又折返了回来。 而在他的身边,一个洋娃娃小姑娘正拉着他的衣角,乖巧地站在她的身边。 她有着甜美的自然卷马尾,粉白的皮肤和精致小巧的五官——只是偏偏一双漂亮的眼睛却是兽类的竖瞳。 “我倒是没想到,这么多年不见,当年的那个小长生倒竟然是这么不怕死了。” 沈洐看着喷泉的方向微微笑着,而后稍稍偏了下头,伸手在身边的小女孩头顶上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之前我一时没有看住你,你就乱吃了那么多东西。这次我不罚你,但是你得好好消消食了。” 小女孩乖巧地点了点头,那双兽瞳里闪烁过一丝嗜血的光。 “别弄死了。”沈洐看到了她眼底翻涌的兴奋,又轻轻地在她背上拍了拍,“去吧。” 小女孩咧开唇一笑,随即仿若一阵风一般地,转身便几步跑到喷泉池边往水里跳了下去。 在一旁的三个人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的这一幕,虽然在叶长生的提示下,他们已经可以猜到这个男人来了不同寻常,但是他们却也没有料到,他竟然真的会是这次意外的幕后黑手! 沈洐微微侧头看着那三人,然后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一次的游戏,有你们的陪伴我觉得很愉快。所以我不亲手杀你们。” 他这么说着,在浓雾之中却有什么东西在悉悉索索地响动。 几个人缩在一起惊恐地看着那透过浓雾而隐约能够瞧见的一双双散发着恐怖光亮的眼睛,然后听着那个依旧笑得从容不迫的男人道:“作为游戏的收盘,我再给你们十五分钟,一起来一场令人愉悦的大逃杀怎么样?” * 叶长生在入水的那一瞬间,只感觉四面八方涌来的冷意立即透过他的皮肤钻进他的骨头里,冻得他觉得自己几乎瞬间就变成了一块人型的冰雕。 不过好在,就在最初的冷意过去之后,因为过度的寒冷,他反而全身的感官都麻木了。 双手掐了一个指诀,在心底快速地默念了一段咒语好让自己的身体不至于被这种寒冷而冻伤,随即他迅速地往水底潜去,试图直接去寻找那个与外界相连的连接点。 然而原本看起来没有多大的喷泉池这时候却宽阔得如同一片湖,他越往下沉,就越觉得眼前的光亮越来越少,水位越来越深。 憋着的一口气很快就无法维持他继续下潜,就在他想要先上去换一口气时,突然,一个小小的身影以炮弹般的速度径直就朝着他这里弹射而来。 叶长生的视线从那个身影的脸上掠过,就在看见那头一双闪着暴戾之色的兽瞳时,他的心里登时凉了半截。 奋力踩着水往水面上浮去,后面那个有着人脸蛇身的怪物却依旧紧追不舍。就在叶长生即将跃出水面的一刹那,一条蛇尾倏然将他的腰缠了起来,然后迅速地便往水底拖去。 水面的光亮距离得越来越远,强烈的窒息感令他更深一步地感觉到眼前发黑。他咬破了舌尖面前恢复了一点清醒,忍着一口气弯腰从右腿的靴子里蓦然抽出一把匕首,随手将刀鞘扔到一边,闭着眼感受着缠在自己腰上的蛇尾位置,然后低声默念了一句什么,蓦然将匕首插/进了那条蛇尾的皮肉里去。 猝不及防的尖锐疼痛让那人脸的怪物尖啸着放开了缠着叶长生的尾巴,叶长生抓住机会猛地在她身上借力往下蹬了一下,然后凭借着最后的一点氧气飞也似地游到了水面,艰难地喘了一口气。 但是还没等他完全缓过神,那被他伤到的小怪物又迅速地追了上来。 似乎是因为从未想过会被这么弱小的人类所伤,那怪物的姿态比起一开始越发暴戾。她那张属于人的脸也一瞬间全褪去了,它张着血盆大口朝着叶长生就撕咬了过来。 叶长生惊得一手推开那个喷泉池往旁边连滚了几圈,勉强躲开了那几乎能将他整个儿囫囵吞下去的巨蟒大嘴,眼看着那巨蟒又追了上来,万般无奈他只能又重新潜入了水底。 这一次他游得要比之前更快,但是与此同时,那巨蟒紧随其后,也是越追越快。 巨蟒的蛇尾极长,上面密密麻麻地覆盖着鳞片,每次抽极在他身上,便是一道皮开肉绽的血痕。 那巨蟒似乎并不打算立刻吃了他,反而只是一只像是猫捉老鼠一般,将他掌控在手心。随着身上伤口的增多,寒冷和失血带来的休克感也越来越深。 血液在水里渐渐弥漫开来,那巨蟒就像是被这种味道所激起了所有的兽、性一般,一时间变得更加兴奋。 被又一尾巴直直地撞击到胸口,叶长生感觉自己的肋骨都快要被折断了插/进内脏似的。喉咙里一阵腥甜,却又被他强行吞咽了下去。 几乎是拼着仅剩的一点力气,颤抖着伸出手朝着水底那层奇异的波纹处探了过去。但是意识却逐渐地陷入一片混沌。 “贺九重,你再不来我可就真的要死了……” “哗”地一声爆破声从喷泉池底炸开,原本正好整以暇地站在外头看戏的沈洐眉头一皱,只见一条巨蟒被人倏然从喷泉里扔了出来。 那巨蟒在地上微微地扭动了一下,似乎是想逃离,但是只不过是尾巴颤动了一会儿,却又像是筋疲力尽,再也无法多做任何动作了。 喷泉池内,一个高大的男人横抱着另一个似乎已经失去意识的少年人缓缓地向外走了出来。 那是一个俊美得找不出词句来形容的男人。他穿着一件古怪的黑色衣袍,猩红色的眸子与额心暗红色的赤焰图案相互映衬着。 他仿佛是从最深的地狱踏着无数尸骨而来,气势里的暴戾甚至有些骇人了。 他并没有多看身边的那条巨蟒一眼,只是微微抬了抬右手,只见原本被浓雾掩盖得严严实实的上空突然像是被什么强行分割开了一块空隙。 于那空隙之中,随着隐隐炸响的雷声,无数耀眼的闪电缓缓地聚集在了一处。 那亮白色的闪电越聚越多,直到光芒强烈到让人眼无法直视时,他右手突然虚空一握,由雷电聚成的一把长刀蓦然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手掌竖着握住刀柄,猛地将那雷电做就的长刀从那巨蟒的蛇尾扎入,如同切豆腐一般倏然往下一划,伴随着那巨蟒凄惨的嘶叫声,一条蛇皮已经被完整地被剥落了下来。 但是尽管如此,那场巨蟒也还并没有就这样死去。细小的雷电透过那把长刀不停地在它的血肉里炸开,那疼痛仿佛都可入了灵魂,让它想要挣扎都挣脱不掉。 沈洐的眸色微微有些沉了下来,他看着眼前这个黑衣的男人,许久,才开口:“异世人?” 贺九重却没有回答他的疑问,他轻轻地抱着怀里陷入沉睡的少年,像是抱着自己唯一的珍宝,猩红色的眸子淡淡地望着对面的那个男人,然后脸上倏然扯开一抹笑。 “你不该动他。” 沈洐心下蓦地一惊,他往后猛退数十步,连连掐了数个指诀抵挡贺九重握着那雷电长刀的直面一劈,但是在他的暴怒下,所有的抵挡都没有半分用处。 被那夹杂着雷霆之势的长刀当头劈下,只见那头倏然捏了几道符纸一甩,紧接着便见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巨蟒瞬间被他抓来替他抵挡了这一击,那巨蟒在这雷电长刀下,瞬间变化为了一团血沫,融进了周围的雾气之中。 沈洐虽然知道贺九重实力极强,但却未曾想过他竟然已经强大到这个地步。当下也不再恋战,隐入周围的雾气之中,转身便想离开。 然而,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刹那,身后的贺九重却已瞬间移到了他的面前,猩红色的眸子里冷得半分感情也没有,长长的刀插/进他的腰间,然后松开手,那凝聚成长刀模样的雷电便瞬间炸开。将他的身体一片片地进行了凌迟。 直到将他完全削成得只剩了一副骨架,贺九重才走过去,抬脚压着他还在跳动的心脏缓缓地踩碎下去,看着那一双隐约透露出惊怖的浅色眼睛,声音淡淡地:“动叶长生者。死。” 就在他彻底地结束了沈洐的生命的一瞬间,周围所有的浓雾都散去了。 隐藏在浓雾里的那些野兽也在见到光亮的一瞬间化为了灰烬,整个空间褪去了浓雾带来的所有的神秘感,还原成了一个死气沉沉、也并没有人烟的小镇。 原本正在拼命躲藏着浓雾中的野兽的老夫妻和女孩看见浓雾全部散去,不由得心惊胆战地重新回到了音乐喷泉。 再乍一眼见着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贺九重,三个人俱是一愣,随即眼里爆发出了惊喜的亮光——叶长生同伴……他真的是成功了? 女孩迟疑着靠近了正抱着叶长生,一脸仿若从地狱地爬出来的恶鬼修罗模样的贺九重,她忍着从灵魂深处蔓延上来的恐惧,颤抖着道:“他怎么了?” 贺九重没有看他,只是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叶长生的脸侧:“他睡着了。” 听到这个答案,女孩和那对老夫妻才算是真的松了一口气。他们相互看一眼,又小声地问道:“那沈洐……刚才站在这里的一个年轻男人呢?” 贺九重微微侧了侧头,女孩顺着他的视线看着不远处那一具已经被削得只剩下一堆白骨的尸体,忍不住胸口又是一阵剧烈的恶心,捂着嘴就跑到另一侧吐了个昏天黑地。 贺九重倒是不关心她的反应了,他转过身抱着叶长生走向那个喷泉,淡淡地道:“想离开的话就跟着。” 老夫妻心下惴惴不安,但到还是拉着那女孩一起跟上了他的步子。 停在那个喷泉前,贺九重右手凌空一划,只见喷泉正中央的那个女神雕塑应声而碎。原本平静的水面陡然形成了一个漩涡,看起来让人隐约觉得几分恐惧。 贺九重率先抱着叶长生便跳进了那个漩涡,后面的三人虽然觉得有些害怕,但是咬了咬牙倒也是跟着跳了进去。 就在最后一个人也进入了漩涡后,那个喷泉又渐渐地恢复了平静。 紧接着,整个空间开始小幅度地颤动,再到剧烈的颤动,到了最后,竟是整个儿地碎成了无数的碎片,被风一吹,便全数化作烟飘散了开去。 而遥远的另一个地方。 拥有一双琥珀色眼瞳的年轻男人透过水镜看着所有的一切,他伸手抚过水镜,镜子的画面又全数消失了。他坐回到椅子上,轻轻叹息了一声。 叶长生……贺九重吗? 念了几遍,好一会儿,又弯起唇微微地笑了起来。 61.小甜饼(四) 第六十一章 叶长生感觉自己似乎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他还很小, 独自一个人走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路上。这条路很黑,像是被浓重的黑暗所吞噬了一般, 他抬起头往周围望了望, 但是目光所及之处却都看不见半分光亮。 他先只是缓慢地走着, 渐渐地,他开始奔跑起来。他跑的很快,完全的寂静中,他粗重的呼吸和快要超出负荷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然而就算是他如此努力了, 那黑暗依旧严严实实地笼罩着他, 让他几乎快要喘不上气来。 “长生。” 于黑暗之中,突然一道声音在耳边炸响,淡淡的,仔细听着却带着隐约的宠溺与亲昵。 “你在那里干什么?” 他停止下了步子, 脸上似乎有些茫然。 微微地仰起头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看了过去, 只见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一个有着猩红色眼眸的男人像是突然撕裂了黑暗,带着刺眼的光缓缓地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或许是因为处在黑暗中太久没有见到光亮了,在那些阳光洒进来的一瞬间,叶长生感觉自己的双眼像是要被灼伤似的疼痛起来。 但是他却没有移开视线,反而更加努力地睁大了眼, 朝着那个男人的方向拼命的张望。 那光实在太刺眼了, 逆着光, 他几乎无法看清那个男人的面容。模模糊糊间, 他只能看见那是个异常高大的男人, 小小的他站在他的面前,几乎都还够不到他的大腿。 他身上的气息是冰冷的,带着一点骨子里透出来的血腥味儿,但是奇怪的是,他对此不但不感觉到害怕,甚至嗅着他的气味,从灵魂深处便不由自主地开出了一朵雀跃的小花。 男人弯下腰,将小小的他抱起来放到他的手臂上坐了,额头轻轻地抵着他的额头,太近的距离下,他只能看见那一双美得不可思议的猩红色眼眸。 浓烈的,望着他的时候像是一团燃烧着的火。 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走吧,我们该回家了。” 叶长生从梦境中悠悠转醒,挣扎地睁开眼,就见在黑暗之中,贺九重正坐在窗边似乎正在修炼。有月光正在他身侧萦绕,随着他的一呼一吸,又源源不断地融进了他的身体。 似乎是感觉到了这头叶长生的动静,他眉间微微动了一下,随即便收了式,偏过头朝叶长生的这头望了过来。 月色之下,他冷硬的面部轮廓似乎是瞬间被柔化了许多。带着一身清辉,他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那双猩红色的眸子淡淡的,却又带着他才能捕捉到的那抹独属于他的柔和:“你醒了?” 叶长生觉得眼前的这一幕似乎是瞬间与他之前的梦境重合了起来,令他一瞬间产生了一点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来。 撑着身子靠着床头坐了起来,他伸手抓了抓自己被睡得异常凌乱的头发,忍不住又轻轻地笑出了声。贺九重垂眸看着叶长生略有些反常的模样,眉心跳了一下,坐到他身边,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微微抬了一点,巡查似的打量了一遍,问道:“睡迷糊了?” 叶长生没有否认,他就看着贺九重的脸不停地笑了好一会儿,然后微微喘着气点了点头:“嗯,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舒服了。” 他侧过头,伸手按亮了屋子里的灯。完全置身于光亮之中所带来的安心感让他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再看着贺九重,又忍不住心情愉悦地弯了弯唇角:“我做了一个关于你的梦。”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眼角眉梢泄露出来的笑意,唇角也微微扬了一分:“看样子是个美梦?” 叶长生歪了歪头思考了一下,然后笑眯眯地道:“本来是个噩梦,但是你一出场,所有的噩梦就自然而然地变成美梦了。” 贺九重低笑一声,捏着他下巴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你就算是讨好我,也不会有什么奖励的。” 叶长生眨了一下眼望着他,弯起的唇角透露出了一丝狡黠:“连一个爱的亲吻也没有吗?” 贺九重与叶长生对视着,心底里自白天叶长生坠落悬崖、从他眼前消失后便一直不断发酵着的某种情绪终于这一瞬间彻底爆发。 他将自己的唇猛地压了过去,火热的舌撬开他的唇缝舔过他的齿列,热切得甚至都有几分想要将他拆吃入腹的疯狂。 叶长生也并不阻止他的这份疯狂,他伸手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腰身,温和的,甚至是乖顺地配合着他的亲吻,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头的情绪渐渐稳定下来,他才被缓缓地放开了,只是对方的那双手却将他抱得那么紧,几乎是要妄图将他镶嵌进自己的身体之中。 他静静地从贺九重身上体会着这份满满当当的焦灼,好一会儿,伸手在他的头发上捻了捻:“好了,别想那么多。我现在不是还好好地在这里吗?” 他将贺九重稍微推开了一点儿,盯着他的眼睛道:“你也明白,这并不是你的错。” 贺九重望着他:“如果当时晚了一步,你可能就已经死了。” 叶长生笑道:“所以,你来的很及时。”他将贺九重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跳动的心脏上,“你看,我还活着。我的心脏还会跳,我还活得好好的。” 贺九重感受着手掌下那颗正强有力地跳动着的心脏,眸色微微地深了深,好一会儿才道:“不会再有下一次了。” 叶长生点点头,又凑过去在他的鼻尖上亲了亲,声音轻快地:“嗯,我相信你。” 让那头松开了手,自己掀开被子起了身,走到柜子旁随手拧开一瓶饮料的瓶盖仰头灌了几口,等缓解了严重的口渴感之后,四处看了看问道:“这是哪里?” 贺九重道:“从那个‘平行空间’出来后,那对老夫妻拨打了搜救电话,我们几个人被搜救人员用一种叫做‘直升飞机’的工具救出来后,我就带着你来附近的宾馆来暂且休息了。” 叶长生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啧”了一声,带着点庆幸地道:“被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觉得自己幸好在那之前就昏迷了过去,不然坐着直升机出来,那对我而言会是一场更加残酷的折磨。”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实际上即便是在昏迷的时候,你在直升机上呆着的时间里表现得也并不怎么安稳。” 叶长生眉心微微地动了动,表示这是镌刻进灵魂里的恐惧,实在是没有办法克服。随即又问道:“除了跟我在一起的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女孩,剩下的人呢?他们——或者是说,他们的尸体现在找到了吗?” “只找到了那辆从公路上坠落的客车的一部分残骸和那名司机被烧成了焦炭的尸体。” 贺九重看他一眼又接着补充道:“而且,你我之外,再加上一直跟在你身边的那三个人外,其他的那几个人最有可能的是已经早就死在了那个空间里。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他们的尸体大概也就永远地停留在那个空间,这里又怎么可能能够搜寻到?”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又觉得脑袋隐隐作痛。 “沈洐和那个人脸蛇身的怪物呢,你杀了他们?” 贺九重听他提起那个罪魁祸首,又是微微地眯了眯眸子,好一会儿才淡淡地道:“我已经让他们付出了足够的代价。” 叶长生自然是能从这听起来漫不经心的话里面敏锐地捕捉到那一丝未曾遮掩的杀意,他皱着眉头想了一下,问道:“你真的确定,沈洐已经死了吗?” 贺九重似乎是听出来叶长生话中的纠结,他看他一眼,问道:“怎么了?” 叶长生道:“我只是在想,如果他真的就这么死了,也未免有些太过于简单了。”他抿了抿唇,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点淡淡的光,“我们到现在还不能确定沈洐究竟是为了什么弄出的这个平行空间。但是他都已经如此大动干戈地想要做些什么,如果这会儿突然就不声不响地就死在了我们这些‘棋子’手里,想一想也未免太过于违和了。” 贺九重眯了眯眸子道:“你是觉得设计出着一系列闹剧的人还依旧躲在背后?” 叶长生耸了耸肩,道:“我当时已经人事不省,具体的情况就不得而知了。如果他是就这么死了当然很好,但是我始终觉得事情不会这么简单。” 贺九重盯着叶长生,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看起来似乎对他很熟悉?” 叶长生被那头这么突兀地一问,整个人稍稍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道:“谁知道呢。” 贺九重瞧着叶长生没有否认,但是却也并不想深入再继续这个话题的模样,声音略微地沉了沉:“我已经杀了他第一次,如果下一次他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不介意再杀他第二次……长生,保护好你自己。你是我不能触碰的底线,如果你再从我眼前消失,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来。” 叶长生扬起唇笑了一下,望着他道:“这可真是个热情的告白。” 贺九重看着那头的避重就轻,眸子沉了沉,随即又是低下头去在他的唇上吻了吻,然后用牙轻轻地在他的唇边上吮咬着:“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了没有?” 叶长生感受着那头倏然危险起来的气息,连忙乖乖地点了点头:“清楚了、清楚了。” 说着,将那边稍稍推开了一点儿,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表情似乎有些苦恼:“只不过,原本定好的七日游现在已经过去了四天,还有三天怎么办,就这么白白地浪费了?” 贺九重似乎有些诧异,他看着叶长生问道,声音里带着些玩味:“你今天都遇到了这样的事故,这会儿竟然还有心思想着继续旅行?” 叶长生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地:“全程由别人买单的食宿全包豪华七日游,我为什么没有心思?假期可才过去了一半。前几天那么折腾,如果我不好好地玩回来,这好不容易挤出来的一个星期,休假与不休假又有什么区别?” 贺九重看着那头理直气壮的模样,忍不住的也觉得几分好笑。他站起来从一旁将叶长生的手机朝他的方向丢了过来,道:“白天的时候,秦潞已经给你打过了电话,当时我只是简单地将你的情况说了便挂了,你需要再回一个电话么?” 叶长生想想看,那头好歹也算是自己可持续发展的一个大客户,将手机点开来,翻到了最近的一个通话记录上,直接点了电话拨了回去。 只不过“嘟嘟”地响了两声,电话那头倒是就立即被人接了起来。 “喂?叶天师吗?” 秦潞的声音隔着电话听起来还算是清醒,叶长生瞥了眼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的电话时间,笑眯眯地调侃道:“秦总继承公司后日理万机,这是忙到现在呢?” 秦潞将手上需要处理的文件都暂时放到了一旁,而后起身拿着手机轻描淡写地道:“都是些琐碎的活需要交接罢了。”又转而关心道,“倒是叶天师,听说白天你和贺先生坐得那辆通往旅游区的景点车侧翻掉落进悬崖,你感觉还好吗?需要我让人来给你安排医院检查一下吗?” 叶长生的态度依旧风淡云轻的:“没什么大事,都已经处理过了。只是白天体力不支睡了一觉,这会儿人已经恢复了。” 虽然那头这么说,但是秦潞事情肯定远不止他表现出来的这么简单。 只是这次的T省之旅毕竟是由她叫人安排的,这会儿中途就出了这么大的差错,却是连他都感觉有些脸上无光。 似乎是敏锐地察觉到了那头些许的尴尬,叶长生笑了笑道:“这次的意外出自于人祸,他们应该就是冲着我们而来的,想躲也躲不了。所以秦总也不必太过于自责。” 秦潞闻言叹了一口气,道:“不管怎么样,还是因为我的疏忽。这样吧,等这次天师从T省回来后,我再另挑一个时间,专门登门再向天师和贺先生赔罪。” “赔罪什么的就没必要了,不过都是朋友,如果能一起在一桌吃个饭倒也是很好。”叶长生笑着给了那头一个台阶,紧接着又道,“只不过我这里倒是还有另一件事需要麻烦一下秦总。” 秦潞一怔,随即应声道:“不知道叶天师想要我做什么?” 叶长生眸子微微压低了半分,思索了一会儿,缓缓地开口道:“我希望秦总能帮我去查一个人。” “谁?” “沈洐。”叶长生一字一顿地吐出这一个名字,然后又补充道,“他和他的女儿沈囡囡也是参加这次旅行的游客之一。对于我来说,这个男人的身份实在是有些古怪。关于他的资料,如果秦总能够尽快搜集了再给传我一份,那就实在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秦潞听着这话,沉吟一声,随即缓缓开口道:“沈洐是吗?我记下了。明天一早我就让人去查查看,如果出了什么结果,到时候我再和天师您进行联系。” 叶长生便笑着应了一句。两人说完正事,又礼貌性地寒暄了两句,随即才将电话挂断了。 贺九重就在一旁看着叶长生,见那头挂了电话,这才对着他挑了下眉,道:“你觉得秦潞真的能查出什么东西来么?”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看起来也是不怎么抱希望:“也许呢?” 说着话,随即又坐回到床上,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般,望着贺九重道:“我的那块玉还在你那里吗?” 贺九重一愣,微微皱了皱眉,看起来似乎有些困惑,对着叶长生问道:“什么玉?” 叶长生暗自咂舌,果然沈洐在贺九重的事情到来之前将血玉拿走,在时间线的冲突下,时间稍微靠后的那一方的记忆直接就会对此做起了相应的改变。 ——贺九重已经不记得他曾经在中途曾用血玉和他短暂地取得过联系的这回事儿了。 不得已,他只能简单地将事情又和贺九重解释了一遍,说完之后,看着那头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好奇地道:“既然你都已经不记得曾与我联系过,你又怎么会一直在水潭边守着,知道平行空间里的那股喷泉就是它与现实世界的连接点?” 贺九重想了想,道:“我的记忆里确实是没有和你联络的那一部分,但是其他的动作却都好像是冥冥之中就自然而然地那么做了。” 叶长生抬手抓了抓脸,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道:“时间真的是个很奇妙的东西。”又带着几分感慨地补充道,“还好我们正常的世界时间是连续不断地往后流淌的,要不然再多来几个时空乱流,这整个世界恐怕就要彻底陷入狂乱了。” 贺九重没说话,只是伸手在他的耳垂上捏了捏。 “哎,不管怎么样,这件糟心事好歹算是告一段落了。”叶长生精神放松下来后,便感觉一阵疲倦感又立即翻涌了上来。 他伸了一个懒腰回到床上坐了,一手掀开被子躺了上去后,朝着贺九重那边看了看,伸手拍了拍身边空着的位置:“亲爱的,睡觉吧。”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就差用笔在脸上写出“乖巧”两个大字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走过去也上了床。 紧挨着贺九重往下躺下去,叶长生侧过身仰面瞧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颚轮廓颇有些感慨地啧了一声,嘟嘟囔囔道:“之前还在温泉度假村那边的时候,那个姓田的导游说祝愿我们有一个难忘的假期。当时我还觉得,经过了丁佳的那件事,我们的假期本来就已经足够特别了——没想到临了还给了我们这么大的一个假日惊喜。” 又环着贺九重的腰在他身上蹭了蹭,不满地控诉:“如果经过这件事让我以后对旅游产生了阴影怎么办?” 贺九重伸手在叶长生细软的头发上轻轻地抚摸着,半压着眸子看着他,唇角扬起了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放心吧,不会的。”轻轻地扯了扯他的发梢,声音似乎隐约带着一点愉悦,“你的性子向来是记吃不记打的。” 叶长生思考了一会儿,竟然觉得自己没什么能够反驳的,嘿嘿一笑,权当这是表扬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接受了下来。 贺九重的手指从叶长生的发梢又缓缓向下滑过去,经过他的眉心,鼻梁,再划过他微微开合的唇瓣,用指腹在他柔软的唇瓣上轻轻地揉了揉:“睡吧,已经很晚了。” 叶长生感觉着那头压在自己唇上略带着一点薄茧的手指,懒洋洋地眯起眼睛,伸出舌头蓦然在那根手指上舔了一下。 “一起睡吧,我有点冷,想抱着你一起睡。” 贺九重眸子微微一暗,他的手指从他的嘴唇继续往下,落在他突起的喉结上,带着几分危险几分警告地轻轻往下按了按:“如果不是因为你今天真的很累了,我会把你刚才的话当做是邀请。” 叶长生眨了一下眼,笑了起来,他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掺杂了纯良无害的恶劣:“所以呢?” 贺九重感觉自己矛盾的厉害。 这一会儿看着他,他既想满足自己身体里的原始冲动,将叶长生就地正法,撕碎了吞咽下去,让他能够彻底融入他的血肉,但是与此同时,他的心底又会升腾出另一种让他自己都不明白的温柔。他想温柔的触碰他,想将他捧在手心,拥在怀中,将世界上所有最美好的东西全部都堆砌到他面前,让他从此无忧无怖。 极端的矛盾让他的心脏犹如被谁攥紧了似的,传来一阵阵酸胀的疼痛。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稍稍将他身体里沸腾着叫嚣着的血液稍稍地缓和下来。 “所以,在我们两个都准备妥当之前,别再随意地撩拨我。”贺九重关了灯,然而顺着那头的意思躺了下来,侧过身与他面对着面,伸出手臂将他整个人揽进了自己的怀中。 黑暗之中,只有彼此的眼瞳是最清晰的。 贺九重的手透过薄薄的衣服在叶长生的腰背上细细地摩挲:“明明已经吃了那么多,怎么还是那么瘦?” 叶长生被他的手摸得有些痒,忍不住地笑出声:“我也不愿意啊,要是上天能够让我自己选,我肯定愿意选你这样身高腿长还有腹肌的身体。” 那头低低地笑了一身,抱着他腰身的手随即稍稍地紧了紧。 将下巴轻轻地抵在他的头顶,声音淡淡地:“你不是冷吗?我抱着你,睡吧。” 叶长生的脸埋在贺九重的颈窝,黑暗之中,他并不能看见那头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怎么样的表情,但是环在他腰侧的那一只手臂却带着叫人安心的力量将他锁在了他温暖的怀间。 嗯,的确是很温暖。 他这么想着,稍稍扬了头在贺九重的下巴上轻轻地咬了一口,然后对上那头在黑暗中也仿佛带着光彩的猩红色眼眸,弯着唇笑了笑:“我继续睡了,晚安!” 说着,又把头埋在了他的颈窝,不知过了多久,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外面的风极大,吹得树叶“哗哗”作响,但是屋子里却没有被外头的风声影响丝毫。贺九重静静地听着怀中人渐渐绵长的呼吸,好一会儿,也轻轻地闭了眼,微微低了低头在他的发间落下了一个亲吻。 大约是因为一整天的睡眠让叶长生彻底恢复了精神,第二天他醒来的时候,只感觉一阵神清气爽。 愉悦地哼着走音的小调去浴室洗了个澡,再出来,看着已经醒过来半靠在床上坐着的贺九重,一个冲刺跑后猛地往床上一扑,感受着身体因为反作用力而轻微地在床上晃动了几下的颤动感,随后在用两只手将脸捧起来,笑眯眯地冲那头打了个招呼:“早上好啊,亲爱的。” 贺九重看着他的欢欣雀跃微微扬了扬眉头:“你的心情似乎不错?” 叶长生点点头:“不错啊,毕竟是假期呢。” 贺九重对此不置可否,掀开被子随即也起了床:“后天就要飞回X市了,这两天你准备再去哪儿逛逛?” 叶长生起身坐在床上,双手压在身后支撑着身体,一双腿在床边晃啊晃的:“外面下着雨呢,不逛了。”说着,又抬了眼朝洗漱台那边望了望,“而且,我刚才深刻反省了一下,这几天我们之所以诸事不顺遇到了那么多意外,归根究底还是因为我们在外面待得太多了。” 他言之凿凿地:“如果我们这七天一开始就选择呆在屋子里哪儿都不去的话,我们怎么会遇到这么多糟心事呢?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贺九重听着那头的一本正经,眼底浮上点笑的模样,洗漱完毕后走了出来望着叶长生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如果你命里有这一劫,就算是你呆在屋子里,麻烦也会自动找上门——” 那头话音还未完全落地,只听门前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 贺九重看着脸上瞬间失去笑容的叶长生,兴致盎然地扬了扬眉头:“我猜门外一定是来找你的,你觉得呢?” “在我们这里,通常对于你这种情况我们会把他叫做‘乌鸦嘴’。”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有些忧愁地抓了抓脸走过去开了门。 好在门外倒不是他们想象中的那些麻烦人物。 叶长生看着结伴而来的那对老夫妻还有那个学生模样的女孩,微微笑了一下道:“看样子大家的状态都还不错。” 经过了平行空间的那件事,虽然叶长生没有明说,但是三人心里都隐约明白过来叶长生和屋子里那个穿着黑色俊美得有些过分的男人只怕不是什么普通人物。 从悬崖底下获救后,三人这会儿再想想之前那些像是做梦一般的经历,一时间都觉得有些恍若隔世。 “多亏了叶先生和您的朋友。”女孩和老夫妻相互对视一眼,鼓起勇气首先对着叶长生开了口道谢,只是说话之间不由得就用上了敬语,“只不过昨天出去的时候,我和这对爷爷奶奶看见你昏迷不醒一直都不是很放心,所以今天才过来看看。” 叶长生笑笑,轻描淡写地将之前的险情一笔带过:“我体力一向不太好,昨天又大概是太疲惫了,所以最后才会因为体力不支而昏睡过去。这回儿休息了一晚,已经没什么事了。” 那对老夫妻听着他这么说,便点了点头。又将叶长生上下打量一圈,见那头面色红润,瞳孔清澈,见他的确不像是有什么问题这才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你没事我们看着也就放心了。” 叶长生又看了看他们随身带着的行李,笑着问道:“你们是已经准备回去了?” 老先生便道:“回去了,家里知道我们这边出了事,问情况的电话便就一直都没断过。” 那头的女孩也心有戚戚地点点头:“我爸妈在家里都快吓死了,要是我再不回去,他们看起来都像是要马上再定最近一班的飞机飞过来了。” 说着,又看了叶长生一眼:“叶先生是准备还在这里再呆两天吗?” 叶长生笑着点点头:“回去的机票之前就定了,这会儿再改签也麻烦。索性就再多留两天,既来之则安之嘛。” 看着那头淡定自若,外面三个人也只当他艺高人胆大,不在乎这些,倒也就没有再多说。寒暄了几句,正准备告辞了,那老太太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了个红包。 “叶先生和你的朋友救了我们三人的性命,我们一时间也想不到能用什么表达自己的感谢之意,所以也就三个人一起凑了些心意,还希望叶先生你们不要拒绝。” 说着话,便将红包塞进了叶长生的手指,不等他再多说,朝着他又道了几声谢,随即便同老先生和女孩一齐拉着行李箱走远了。 叶长生站在门口瞧着那三人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随即这才收回了视线,随手关上了房门。 回过头,正瞧着一旁倚着墙朝他这里望过来的贺九重,眉心微微一扬,眼里带了点笑:“所以,除了‘是祸躲不过’之外,我们还是要坚信,好人是会有好报的!” 贺九重低笑了一下,又问道:“那你接下来是决定出门——继续做好人好事?” 叶长生用“你大概是疯了”的眼神望着贺九重:“我决定好好休息,养足了精神好面对后天返航的一个半小时飞机行程!” 他走到床上打了一个滚,一直从床尾滚到床头,然后伸手捞过床上的枕头抱在了怀里:“钱是永远都赚不完的,比起赚钱,我现在只想好好休息。” 贺九重勾了勾唇,倒是没有再劝什么。 于是接下来的整整两天,为了贯彻落实叶长生的这一句“好好休息”,两个人的确就硬生生地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地在宾馆里带上了两整天。 第三天白天退房的时候,叶长生感觉前台看着他和贺九重时,眼神里似乎带着某种隐秘而微妙的光,但是这些他倒是都已经不在乎了,拉着贺九重就上了去往机场的出租。 来的时候大包小包,回去的时候倒是两手空空。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对着贺九重道:“幸好当初我把身份证和机票都随手放在了你的衣兜里,要不然这会儿行李箱和背包什么都没了,我都不知道我们该怎么回去。” 贺九重瞥了他一眼,眸子闪烁了一下,看起来有些意味深长:“我可以带你飞回去。” 叶长生闻言,立即将头摇成拨浪鼓,他把头回正了看着车子前头,声音异常坚定:“那我宁愿一直留在T省直到秦潞那边帮我们将所有的证件全部补齐!” 贺九重眉心微挑,表示那可真是太遗憾了,之后倒也没再撺掇他,陪着他便直奔机场而去。 又是一场无比煎熬的航程后,两人出机场时,已经专门有人在外面等着他们了。 来接机的男人叶长生看着倒是眼熟,想着好像是当初秦潞手下那个曾经接送过他两次的司机。微微笑了一下,冲着那头便问道:“是秦总让你来的?” 男人点点头应了一声,道:“叶先生和贺先生一路舟车劳顿,大概也很累了,车子就在外门停着,两位这边请。” 叶长生刚下飞机正有点头昏眼花,这会儿想着有人接送,心里倒是轻松了一点。 跟着司机上了车,又将车窗摇下来吹了吹风。 冰冷的风抽打在自己的脸上,因为实在是太冷了,这样吹了一会儿反而让叶长生的意识清醒了不少。 将叶长生和贺九重一路送到了他们楼下,见着两人下了车,那司机又从车里拿出了一个档案袋给叶长生递了过去,道:“叶长生,这是秦总之前吩咐让我交给您的,说是您要求调查的那个人的资料。” 叶长生将那个档案接过来拆开看了看。 里面只有薄薄的两页纸,一目十行地扫过,很快地便将里面的内容看完了。 然而当他看完所有的资料后,视线落在资料上最后的那一张附带的证件照时,眉头又忍不住微微地皱了起来——那是一个已经快要步入中年的男人,样貌与之前和他们一路的那个年轻男人完全不同。 司机察觉到叶长生的表情有些不对,但是却也没有多问,只是恭敬地对他继续道:“秦总还让我给叶先生传个话……这个沈洐和他的女儿沈囡囡虽然是在这次去往空中花园的旅客名单里,但是实际上,就在出发前不久,因为临时行程问题无法调解,所以他和他的女儿早就已经放弃了这次旅行。” “这次所有的旅客名单中,加上您和贺先生,一共也才只有十三人而已。” 司机说完,又朝着两人欠了欠身,随即便重新开了车离去了。 贺九重侧头看着叶长生有些复杂的脸色,勾勾唇问道:“看样子,所有的线索似乎又断了?” 叶长生眸子动了动,随即却又缓缓地松开了皱起的眉头。他望着贺九重笑了笑:“所以,我现在倒是更加怀疑在那个平行空间里,你是不是真的已经彻底杀死他了。” 贺九重思索了一会儿,淡淡笑了一下道:“如果在空间里死的那一个只不过是个幻影,那他能将你的眼睛都骗过去,想来也是有些本事的。” 叶长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谁说不是呢?” 转过身,爬上了楼梯:“等着吧,我总觉得这事总还是会有后续的。”说着,又压了压眼皮,朝着身后的贺九重望了一眼,笑着道,“不过管他有什么本事呢,我有的可是你这种强到不讲道理的金大腿。到时候无论遇到什么,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行了不是吗。” 贺九重迎着那头笑得弯弯的一双眼,唇角也些微地扬了扬,倒是没作声,只是抬了步子往他身边走了去。 62.良心(一) 第六十二章 两人从T省休假结束回到X市, 没两天便到了正月十五。 一大清早,叶长生还没从睡梦中恢复意识, 外面已经噼里啪啦地开始响起了鞭炮声。他下意识地将脑袋缩进被窝里, 往着贺九重的方向躲了躲, 好不容易将外面一波接一波鞭炮声熬过去了,自己的睡意倒是也被折腾个了干净。 略带着些不甘心地睁开眼,将脑袋从被窝里探出来朝着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叹口了气道:“春节里放鞭炮这种事情还真的是很扰民啊。” 贺九重自然是早就醒了的, 他半坐起身, 在叶长生脸上捏了捏,随意地道:“没有什么地方时不放鞭炮的吗?” “有的吧?”叶长生想了一下,仰着头望着贺九重道,“最近几年到处都在提倡环保, 我记得有些地方已经渐渐地不允许在春节里燃放烟花爆竹了。” 贺九重微微扬了扬眉头:“你可以期待一下, 说不定明年的时候我们这里也就不会再有这些声音了。” 叶长生闻言, 立即嫌弃地皱了皱眉道:“那多没有年味!春节的特色之一不就是要放鞭炮吗!” 贺九重那头义正言辞的模样,忍不住地勾了一下唇问道:“嫌吵的是你,怕没有年味儿的也是你。道理让你一个人占去了,你也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叶长生眨了一下眼,瞬间便笑开了:“话说这么说没错, 但是人本来不就是矛盾的吗?” 说话间, 外面新一波的鞭炮声又重新炸了起来。叶长生看了看时间, 索性也就不再睡了。掀了被子起了身, 随手拿起一件外套往身上套了一下, 穿着棉拖便往外面走了去。 贺九重便也就跟着从下了床。 两人依次洗漱罢了,贺九重好整以暇地望着叶长生道:“今天你有什么打算?还是继续呆在屋子里消磨时间?” 那头便偏过头望他一眼,脸上笑眯眯的,看起来似乎是心情颇好:“今天是元宵节呢,过了今天春节可就真的没了,待在屋子里干什么,当然是要出去看看!” 说着,溜溜达达地转到冰箱面前,从冷冻柜里翻出了一早便就买好的速冻汤圆,拎着袋子就往厨房走了过去。 贺九重瞧着他的背影,轻轻地一笑:“我还以为你打算在屋子里待到天荒地老。” “如果我躺着也能赚钱的话,那样的日子的确是我梦寐以求的。”叶长生眉目间泛起了忧愁,“生活不止诗和远方,还有眼前的苟且啊。” 贺九重觉得这句话听起来很有意思,唇角上的弧度又深了一点,但倒是没再说什么了。 虽然并不嗜甜,但是迫于叶长生强调着的“这是习俗”,最后贺九重也还是将自己的那份汤圆吃了个干净。 吃饱喝足,两个人坐在一起又腻歪了会儿,便也就分开,各自忙活起各自的事来。 贺九重在一旁打坐,叶长生就抱着个台式机插着耳机在一旁看电视,虽然两人之前没有什么交流,但这样的光景叫人瞧在眼里倒是莫名地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和谐与温馨。 在屋子里一直窝到了下午,眼瞧着太阳已经偏了西,叶长生这才终于想起早上那句“当然是要出去看看”的承诺,和那头换上了年前置办的情侣装,兴致高扬地便出了门。 因为自己的行李箱和背包在之前的旅途中已经彻底化为了灰烬,里面的东西诸如笔记本电脑之类的设备回过头来也不得不重新置办。 拉着贺九重在商场逛了一圈将缺的东西补办齐全,看着时间还早又拉着那头去电影院看了个电影,将之前因为时间问题没能彻底体验完的“理想约会”步骤按部就班地完成之后,然后这才心满意足地带着那头离开了商场。 从商场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晚了,暮色四合,街道上的灯光缓缓地亮了起来,街上的人潮涌动,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贺九重挑了挑眉,望着叶长生道:“这里平时我怎么记得还没有这么多人?” 叶长生笑眯眯地望他一眼:“所以我才跟你说,今天是元宵节啊。‘年’的最后一天,偏又赶上大周末的,人可不是多么。” 伸手将贺九重的手拉住了,乌黑的眼睛笑成月牙似的形状:“今天晚上会比除夕那天还要热闹。走,我们去湖边吧,一早就听说那边要办花灯会的。” 贺九重半压着眼皮,瞧着那头笑得眉眼弯弯,自然也是生不出什么拒绝的心思。虽然他并不觉得夹杂在一大群人中间有什么乐趣,但是这会儿看着叶长生浮现着的雀跃,心底下不由得也就浮起了几分奇异的愉悦来。 反握住他的手,淡淡应了一声道:“走吧。” 叶长生便眉开眼笑地,拉着贺九重便朝湖边走了去。 湖边两侧都是商贩,湖前的一大片空地上,彩色的灯笼错落有致地被悬挂起来,陪着旁边五彩缤纷的小灯,一眼看过去有一种别样的美。 游人三三两两地结成一对,手里提着或大或小的各式灯笼在人群里穿梭着,偶尔停下来一起猜一会儿灯谜,所有人的脸上都盈着欢乐的笑,到处都是热热闹闹的。 叶长生也拉着贺九重在人群里穿梭着,从湖这头灯笼上挂着的灯谜一路兴致勃勃地就猜到了那头。 猜谜得到的奖品一开始还能放进背包里,但是架不住叶长生猜谜的本事太厉害,到了后期,不光是背包被塞得鼓鼓囊囊,就连自己怀里也被各式各样的奖品装的满满当当。 贺九重大概是从没想过叶长生会在这种地方大展身手,但是再看看他抱着奖品艰难地紧随着人群的样子,一时间也不由得觉得几分好笑。 礼花开始不停地在空中跃动,一朵一朵巨大无比的,像是在夜色之中盛开着的花朵,在暗色的天空映衬下显得惊艳而又无比华美。 叶长生将怀里的小礼物都分发给了附近的孩子们,再抬头看看正盛开在天上的那些礼花,忍不住有些感慨:“真好看啊。” 贺九重侧头看他一眼,这会儿的他正仰着头看着天空。 也许是因为叶长生的眼瞳太黑了,当他仰望天空的时候,漆黑的夜色里炸开的烟花就这么落到了他的眼睛里,绚烂得让人有些挪不开眼。 他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直到那头因为疑惑而转过头来回望着他时,他才低低地笑了一声,点头应和他之前的话道:“嗯,真好看。” 叶长生先是微微一怔,脸上却忍不住先于自己的意识而浮现起一抹笑来。 不远的地方,有舞龙的队伍正“咚咚锵锵”地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家长便带着兴奋的小孩子们一齐挤了过去,虽然因为被人群挤得远了并不能确切地看到舞龙队的情形,但是那头爆发出来的一阵阵欢呼叫好声,也不由得让周围的人莞尔。 叶长生知道贺九重不喜欢人多,能陪着自己逛花灯会已经是重大让步了,这会儿也就不折腾着去舞龙队那边再看热闹。远远地观望了一会儿,便拉着他去商贩那里买了两个小小的莲灯,准备去河里放花灯。 河里面的花灯已经密密麻麻地汇聚了一大片,火光微微,看起来也是一副极美的景致。 叶长生拿着笔正在考虑要往纸上写什么,一侧头,发现身边的贺九重却只是竟那纸条拿在手上摩挲,并不落笔,嘴角一弯,笑着道:“怎么,想不出来写什么?” 贺九重看他一眼,声音淡淡地:“我觉得所有的一切如现在这样就已经足够了,没必要再去祈求更多。” 叶长生想了想,觉得也是,索性自己也就不再写什么了,将两人的花灯点燃了,然后轻轻地放入水中,让花灯随着水流方向慢慢飘远了。 等将花灯放完,再看一眼时间已经快到九点了。 虽然街上的人潮依旧,叶长生与贺九重也不准备再继续凑热闹了。两人商量着正要打车回去,突然于人群之中,叶长生的视线却被某个地方牵绊住了。 贺九重顺着他的视线往那头看去,只见在那群衣着鲜艳,欢声笑语的人群之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无比突兀的身影。 那是一个头发已经全白了的老太太。她穿着一身灰扑扑的衣裳在人群之中佝偻着前行。她脸上的表情是木然却又瑟缩的,浑浊的眼睛看起来有几分茫然。 贺九重的视线从那个老太太身上又移到了叶长生的眉眼间,眉心微微挑了一下,唇角陷落的弧度微深了些:“看样子你多管闲事这个毛病是改不掉了。” 叶长生觉得自己非常无辜,他侧头望着贺九重道:“我还没都没说呢。” 贺九重好整以暇地望着他:“那你说吧。” 叶长生就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咳了一声,辩解道:“你看清楚,那可还是个生魂。要是我将她送回去了,说不定他的家人会给我一笔丰厚的报酬!” 贺九重的视线又掠过老太太身上朴素得就差要打几个补丁的衣服,然后对着叶长生示意了一下,一双眸子似笑非笑。 “你怎么能这么肤浅?看一个人的家境如何能单单只看别人的外表吗?”叶长生眼睛眨都不眨,头头是道地,“难道有钱人就不能穿棉麻衣服了吗?也许人家就是觉得这种布料穿起来舒服呢?” 贺九重点点头,颇为赞赏地看着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叶长生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也并不在乎那头略带着些戏谑的神情了,抬步就往那个老太太身边走了过去。 走得近了,叶长生才发现这个老太太的情况似乎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糟糕。 她看起来从身体里脱离出来还并没有很久,但是看起来却已经整个地呈现了一种死魂才有的半透明状态。她的额心有一团黑色的邪气正缓缓地弥散开来,一点一点地侵蚀着她并就不十分旺盛的阳火。 叶长生微微眯了一下眼——那是将死之兆。 老太太看着有人向她的方向走过来,下意识地便侧身让了一下。 叶长生将她的动作看在眼里,却没有动,直直地望着那头,像是在仔细地打量着她。好一会儿,对着那头轻声道:“这里人太多了,我们去个人少些的地方再说话吧。” 老太太大概是在这里呆了好半天,这会儿大约是第一次被人过来搭话,微微愣了一下,有些局促地搓了搓手,望着叶长生眼里又是闪过一丝紧张与不安来:“你……你能看见我?” 叶长生对着她笑了笑,没在多说,转过身和贺九重汇合后,便朝周围僻静的巷弄走了过去。 老太太神色依旧惶惑不安,她看着叶长生和贺九重的背影,好一会儿,还是战战兢兢地跟了上去。 绕过了街道上密集的人流,这会儿的巷弄里像是被一小块是黑暗所吞噬了一般,一眼望去,只有淡淡的月色压着屋檐投落下来,将巷弄照得半明半暗。 在这样的环境下老太太看上去明显是轻松了一点,只是望着叶长生时,神情依旧带着怯懦和瑟缩:“我……我这是怎么了?” 她声音有些惊慌:“我在屋子里睡得好好的,再一睁眼,突然就在这里了……这是哪?为什么别人看不见我?”微微地顿了一下,再开口声音带了点颤抖,“我,我已经死了?” 叶长生摇了摇头道:“现在还没有。”说完,抬着眸子深深地望了她一眼,随即又意味深长地道,“但是如果再拖下去,那就不好说了。” 老太太听着这个话,悚然一惊,她抬着头望着叶长生颤抖着道:“什、什么意思?” 叶长生没具体同她解释,只是对她道:“这里不是你该呆的地方,再不回去就真的来不及了。你的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老太太看着叶长生似乎是不可置信,随即见那头似乎是认真的,赶紧激动地跪下来对着他磕了一个头,嘴里絮絮叨叨地赶紧千恩万谢:“谢谢天师,谢谢天师!天师的大恩大德,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叶长生没法搀扶那个老太太,只能看着那头激动的模样叹着气笑了一下道:“先别谢我了,你的生魂不稳,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老太太伏在地上忙抬起头冲他“诶”地应了一声,然后颤颤巍巍地起了身,对着叶长生便道:“我家就在XXX小区里头,第一栋一楼那个就是的了!” “地方不算太远。”叶长生点了一下头,又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对着她道:“那就走吧。” 老太太从地上爬起来,她不敢靠近贺九重,所以只能远远地在两人身后跟着。 贺九重与叶长生并排走在前面,侧头看着叶长生面色似乎有点古怪,压低了声音道:“怎么了?” 叶长生半仰着头朝贺九重望了一眼,声音有些微妙:“XXX小区是最近两年才传着说政府要来拆迁的一块地方。” 贺九重显然是不明白“拆迁”这两个字在寸土寸金的X市究竟代表着什么的。他扬了扬眉问道:“所以?”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跟他解释:“你知道我现在如果在XXX小区有一套房子,几年后如果真的被政府拆迁了,就这一套房子我能获得多少的拆迁款吗?” 冲着他比了一个数,然后又义愤填膺地小声念叨,“这世界上除了红二代、官二代、富二代,还有一种后天暴富的可是叫拆二代啊!” 贺九重闻言,不由得微微挑了一下眉。 压着眼角往身后那个老太太身上的粗布衣服上瞥了一眼,声音里带着些许玩味:“看样子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叶长生将手垂在两侧,好一会儿半压着眸子朝前头望了一眼,笑了笑:“我倒是希望只是我们思想太龌龊了。” 一行人一路走到老太太指引的地方时,已经过了晚上十点。从外面看着屋子里并没有亮灯,看着似乎人都已经睡着了。 叶长生走过去敲了敲门,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里面才响起了一点动静。 开门的是一个约莫五十上下的中年妇女,她身材瘦小,皮肤黝黑,朝着外面看过来的时候眼神有些不正常的闪烁:“你们找谁?” 叶长生将开门的女人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一遍,然后微微笑了一下道:“请问这是张翠兰,张老太太的家吗?” 那女人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把头从门前缩回去,下意识地便想关门:“她……她不在,你们走吧!” 叶长生倒是眼疾手快,就在她关门的一瞬间,立即上前用脚将门抵住了。他一手扶着门框,另一只手扶着门把手,一会儿工夫,半个身子都进了屋子里。 “我只是说想来拜访一下张老太太,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女人不敢和叶长生对视,只看了他一眼,又赶紧把头低下去,整个人的神情异常慌乱:“干什么?干什么?这你是私闯民宅,你们这是强盗!你们赶紧走,再不走,我……我要报警抓你们了!” 虽然那头看起来是想拼命地将门关起来的,但是叶长生这头还是一点一点地将门完全地推来,然后从开启的门里挤了进来。 “报警吧。” 叶长生笑眯眯地望着那个在自己进了屋之后,就异常紧张地贴着墙站着,像是随时都准备的逃跑的女人,然后从容地掏出手机来:“你是要自己来,还是我来?” 女人一瞬间就说不上来话了。 叶长生笑着睐她一眼,见她不作声自己也就不再管她,扫视了屋子一圈,然后对着另一头一直紧跟在他身后的张老太太问道:“哪间屋子是你的?” 张老太太的视线在看向屋子里的那个女人时明显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却是赶紧挪开了视线,对着叶长生指了指自己的卧室。 “那一间。” 叶长生点了一下头,而后径直推开张老太太指的那扇门,带着她便一同进了屋子去。 那瘦小的女人被来就因为叶长生的破门而入而感觉到了一种惊慌,这会儿再看着他又神神叨叨地跟着一团空气说话,仿佛张老太太本人就站在他面前的古怪模样,不由得更是一阵背后发寒。 眼见着叶长生推开了门进了张老太太的房间,极度的恐慌让她再也守不住了,一手拿起自己挂在衣架上的包,转身拔腿就想跑。 只是这头才刚走几步,一拉开大门,却见外面一个异常高大的男人正倚着墙堵在了门口。 他听见里头的动静,便微微掀了掀眼皮朝她这边望了过来。 男人有一双与常人所不同的猩红色眼眸,看在屋内女人的眼里,只觉得惊怖异常,不像是个人,倒像是个恶鬼修罗。 她被这一眼吓得“啊”地一声瘫坐在了地上,整个人都颤抖着,似乎连重新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贺九重低垂着眼,淡淡地将她的丑态扫视了一遍,随即似乎又是觉得有些无趣地将视线移了回去。 “不想死,就回屋子里带着。” 他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情绪,但是温度却极低,女人浑身瑟瑟发抖,这会儿也不敢乱动了,只是垂下头看起来有些绝望。 而另一边,叶长生带着张老太太进了屋子。 因为门窗长期的关闭让屋子里有一种奇怪的味道。房间并不是很大,满满当当地塞完了东西后看起来就显得更小。 叶长生按亮了屋子里的灯,一垂眸,就能看见窄窄的单人床上,呼吸异常微弱地张老太太正躺在上面,面色看上去微微泛着一点死气。 他看着身边正一脸难以言喻地看着自己身体的处于灵魂状态的张老太太,忽而问道:“刚才的女人是什么人?你们的因缘线并不深,那不是你的女儿吧?” 张老太太勉强地将自己的视线从自己气若游丝的身体上挪开,犹豫了好一会儿,对着叶长生道:“那是……我儿子女儿给我请的保姆。” 叶长生和张老太太对视了一眼,又问道:“那你儿子和女儿呢?” 张老太太叹了一口气,然后勉强地笑了笑:“他们……忙,平常忙啊,所以不太能有时间过来……不过,这段时间已经来的勤了,以后……以后可能就好了。” 叶长生闻言笑了笑,没说话,只是坐到床边,伸手将盖在老太太身上的被子掀开了一点,然后拿了她的一只胳膊撩开了衣服看了看。 只见那比枯枝还要细瘦的胳膊上,密密麻麻地有好大一片红点,看起来似乎是用类似于针的尖锐器件扎过留下的痕迹。 他侧过头又望了那个老太太一眼:“你那个保姆做的?” 张老太太双手在自己的衣角上绞了绞,像是回忆出了什么一般,脸上闪现过痛苦的表情。叶长生似乎觉得有些不能理解,微微皱了皱眉问道:“你被保姆虐待,你为什么不告诉你的儿女?” “他们……他们忙,这年头,赚钱不容易的……不容易,”她说完这句话后,又哑了声。微微低着头,双眼不安地闪动着,似乎是在组织着自己的语言:“我不能给他们添麻烦。” 叶长生听到这里,隐约觉得事情似乎有点微妙了。 他忍住自己想要叹气的冲动,又问着那个老太太道:“你这次差点死了,也是因为那个保姆做了什么?” 张老太太的脸上有些迷茫,她双手住着衣角的不安地揉搓着:“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我就记得晚饭的时候,她给我端了汤,我没接稳,汤碗洒在了桌子上——”她似乎是在回忆,但是记忆的断层却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然后……然后我就在那里了。” 叶长生这会儿是真的忍不住地长叹出声。 现在这个情况,这个张老太太想要含糊其辞包庇一个保姆大概是不可能的,那唯一一个解释,也就是在晚饭之后,她受到的伤害对她来说太过于巨大,所以这会儿她才会选择性地对那些记忆进行删除。 再想想外面那个女人一脸做了亏心事的模样,稍微联想一会儿,大体上的经过便也就出来了。 叶长生伸手抓了抓头发,虽然他是经常从电视上能看见保姆虐待老人和婴幼儿的新闻,但是倒没想到这还真就让自己遇到了一次。 将张老太太的手又放回被窝里,对着身边的灵体便道:“我现在就要将你送回去了,闭上眼,别想太多。” 张老太太闻言,立刻把眼睛闭了上去。 随即,她只感觉额头一重,像是被贴了什么,随着耳边低沉的一串长长的咒语,她全身好像在渐渐地缩小。 很快,四肢的感觉都消失了,整个人仿佛变成了一团没有重量的青烟。再紧接着,一阵强大的力量拖着她往某处坠落下去,她脑子“嗡”地一声,很快地便彻底失去了知觉。 虽然将张老太太的魂暂时送回了壳子里,但是毕竟这个壳子已经受了极重的床上,这会儿就算有了生魂注入,看上去也像是个命不久矣的模样。 拿出手机打了个“120”,和急救中心报了一下张老太太家里的地址说明了情况后,转头又打了个报警电话,等一切都交代清楚后,这才又从屋子里头走了出去。 屋子外面的那个女人依旧瘫坐在地上不敢起身,一抬头见着叶长生出来了,一张脸更是惨白如纸,全身都开始不停地小幅度打着摆子。 叶长生走到她面前,垂着眸望着她道:“你杀了张老太太。” 女人一怔,随即连忙激动地道:“不,我没想杀她,我不是故意杀她的!”她脸上的肌肉不正常地抽搐着,神情因为心慌而闪烁不定,“我只是……我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 “那个老不死的,只知道使唤我,天天变着法的折腾我。”她絮絮叨叨,带着一种神经质,“她从来都不会好好吃饭,我给她盛汤,她就故意把汤碗洒了,让我也没法吃。” “我没想杀她的……我只是太生气了,所以就踢了她几下。只是几下而已,她就不动了……她一定是故意装死来吓我,一定是这样……” 她低低地重复了好几遍,又突然仰着头望着叶长生,面容有些扭曲:“凭什么我要给那种老不死的当牛做马?就那么一点工资,他们还想让我卖命……我只是太生气了,我没存心想杀她!” 说着,又异常委屈地哭了起来:“她不是命很硬的吗,怎么就随便踢了两脚就死了呢?” 叶长生没作声,只是垂着眼淡淡地望着她,好一会儿微微笑了笑:“这些话你可以去警察局向警察去再说一遍。” 救护车和警车几乎是前后脚一齐到的,将那保姆送上警车,让贺九重跟着警方过去做了个笔录,随即本着要为客户至诚服务的理念,又作为陪护人跟着救护车去医院跟前跟后替张老太太办一系列手续。好不容易等事情都办的差不多了,正想着要不要回去休息一会儿,突然一个女人疾步匆匆的就朝着病房走了过来。 她喘着气,看都没看正躺在病床上的张老太太一眼,对着叶长生,开口第一句就是:“那个该死的女人已经被警察带走了?我们家里的东西可没少吧?” 叶长生微微怔了怔,抬着眼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女人。 大约五十多岁的年纪,穿着价值不菲的大衣,烫了一头小波浪卷发。一张脸上画着较为凌厉的妆,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有一点多咄咄逼人的精明感。 他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问道:“你是张老太太的女儿——” 女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总算是将气喘匀了。她点点头,也将叶长生打量了一圈,道:“就是你打电话报的警?诶,我问你话呢,那个保姆到底是怎么回事?她害我妈干什么,是不是惦记我妈家里的钱?” 说着,又有点不放心:“不行,我得回去看看。她在我妈家里做了那么久,我妈是个糊涂的,也不知道被她偷偷拿了多少钱走!” 说着便要离开。 叶长生身子微微一动,挡住了她准备离开的步子,他微微笑了一下,开口道:“你就准备这么走了?”偏了偏头指了指病床上的老人道,“你不去看看?” 女人一愣,随即皱了皱眉道:“反正医院不是说没有生命危险了吗?我现在很忙,没什么时间。等过两天闲下来了,我再过来看看她。” 说着,眼睛微微一转,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递给叶长生一张名片,压低了声音道,“不过要是我妈醒了,记得第一个打电话通知我。” 叶长生接过那张名片,随意地扫了一眼,然后笑了笑道:“杨女士这么忙,就算是张老太太醒了,我打电话给你,你也不见得能来吧?” 姓杨的女人摆了摆手,也不想和叶长生多解释,只是道:“这些你就别管了,反正到时候你记得第一个告诉我就行了……”伸手拢了拢头发,绕过叶长生一边开门一边道,“还有,你垫付的医药费和陪护的钱什么的,待会儿就问我弟要吧,他有钱,肯定会给你的。” 说着,开了门,临走了还不忘叮嘱一句:“我妈要是醒来了,你记得第一时间给我打电话,千万别告诉我弟。” 再然后,这便真的是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叶长生站在一旁,瞧着那头对病床上毫无留恋的姿态,啧了一声,眼里流露出了些玩味儿。坐回到病床那头,侧头看看还带着氧气罩,没有恢复过意识来的张老太太,好一会儿才笑着点头道:“嗯,你说得对,他们看起来是挺忙的。” 又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抱着自己的手机开始刷起小视频来。 女人走后没多久,病房门便再次被一个男人急冲冲地推开,他环视了周围一圈,然后视线定在叶长生身上道:“我姐来过没有?” 叶长生这会儿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 男人拧着眉头看着叶长生,带着些不满地问道:“你笑什么?” 叶长生挑了挑眉,咳了一声,一本正经地道:“不,没什么,我只是想着,你和你姐姐不亏是一家人。” 大概是因为叶长生的长相太过于纯良无害,虽然他的话听起来有些意味不明,但是倒也没觉得是句讽刺。 男人皱皱眉头,走到了张老太太病床前看了一眼:“我妈一直就没有醒过吗?” 叶长生便规规矩矩地回答道:“医生说是二十四小时内应该会清醒,具体的情况还不知道。”又扫了那男人一眼,“杨先生是要留下来陪护吗?” 男人听到这句话,脸上立即浮现了一点觉得麻烦的神色。他轻描淡写地道:“我又不是医生,我留在这里又没什么作用。” 又看了一眼叶长生,道:“而且这里不是有你看护着吗?” 叶长生被这姐弟两几乎趋于一致的思维彻底逗乐了:“杨先生,你要清楚,病床上躺着的是你的母亲,她对我而言,不过只是一个陌生人,你就放心让我来照顾她?你还记得你的母亲是因为什么住院的吗?” 男人摆了摆手道:“你既然都已经见义勇为了,那就好人做到底吧,等我妈醒了她会好好感谢你的。”又低声道,“我姐不在医院,这会儿肯定就在我妈家里。这不行,我得过去看看……别什么好处都让她一个人捞干净了!” 说着,也拿了一张名片递给叶长生道:“如果我妈醒了,就打我电话。你反正都已经做了好人了,这两天就多辛苦一点,等到我们再重新找个保姆就没你的事了。” 说着,也头都不回地转身便离开了。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又看着缓缓走进病房,脸上带着点玩味笑意的贺九重,无精打采地道:“听到了多少?” 贺九重扬了扬眉:“从‘我又不是医生’那里开始吧。” 叶长生耸了耸肩道:“不过现在我算是明白了,为什么张老太太明明一直受保姆的虐待,但是也没有把事情告诉他的儿女了。反正说与不说都是同一个结果,那还不如不说,骗骗自己,自己的那两个孩子还是有良心的。” 贺九重走到叶长生身边,伸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 叶长生问他:“你的笔录做完了?” 贺九重应了一声,淡淡道:“那个保姆是个惯犯了,之前呆过的几家里都发生过虐待老人的事件,这次她似乎是以为这个老太太真的被自己弄死了,一时没忍住就全招了。” 叶长生垂下了眼皮,左眼眸底的阳鱼微微地动了一下,他的声音缓而沉:“触犯了法律的人,在我们这个世界,可以用法律制裁他。但是,如果只是纯粹的没了良心……”他笑了一下,轻轻地问道,“你说,这又该怎么办呢?” 63.良心(二) 第六十三章 夜色正浓。硕大的一轮圆月挂在天空上, 静静地投下一片清冷的月光。 寂静的小区里,一辆轿车突然飞驰着开了进来, 杨秀娟一边找着地方停车, 一边用一只手拿着手机对那头说着什么。 “……什么医院, 我在医院留着干什么?说你傻你还真的傻呀,人家老太太到现在还没醒,我现在在那里守着不是媚眼抛给瞎子看,纯粹吃力不讨好吗?” 她将车开到楼下一个停车位停住了, 随手熄了火, 神情有些得意地:“那个你不用担心,我是那么没心眼儿的人吗?之前在医院的时候,我都已经跟那个屋子里头照顾我妈的小哥儿说好了,但凡老太太有个什么动静立刻就告诉我, 我只要到时候赶在我弟前头, 过去哄哄老太太……” 笑了一声, 将车钥匙拔了下来,推开车门继续道:“人心都是肉做的,老太太才受了刺激,这会儿就需要人说话。到时候我再把咱儿子带过去给老太太说说吉利话儿,还怕老太太心不向着我们吗?” 那头似乎又说了什么, 杨秀娟听了这头又是忍不住地一阵笑:“知道了, 知道了, 就是A区附近的那个房子是吧, 听说着过几年Z中就要往城南搬, 到时候那房子成了学区房价钱得翻好几倍!我也看中很久了,这不就等着老太太的拆迁款到位了么。” 将车门关起来,朝着张老太太的屋子就走了过去:“行了,我已经到我妈家这里了,我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带走的。老太太人老了,糊涂的很,也不记得家里有什么,我总得过来看看。 你也知道我弟弟那个人是什么德行,我要不多注意点,等回头他默不作声地就把所有的东西都给弄走了……行了,你和儿子就先睡吧,我等这边事情弄完就回去。” 说着,把电话挂断了,熟门熟路地摸出钥匙开了门,然后便走进了屋子里去。 屋子是老旧又破烂的小户型,墙皮看起来已经因为发霉而斑驳了,空气则是因为门窗紧闭无法流通而产生了一点淡淡的异味,杨秀娟环顾四周,略有些嫌弃地皱了皱眉头,但最后却还是忍耐着走了进来。 先是在客厅里翻了一圈,除了一个装着零钱的储蓄罐也没见着什么东西,而后将那储蓄罐往沙发上一扔,转头便又直奔张老太太的卧室而去。 不足十平米的小房间里,除了一张单人床,周围密密麻麻地堆积着一堆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破铜烂铁。杨秀娟四处环顾了一会儿,忍着对这破烂的小房间的嫌恶,从那床边的衣柜就开始翻弄了起来。 张老太太是吃了一辈子苦苦惯了的。 年轻的时候,丈夫没能熬过那一场十年浩劫,她咬着牙硬是没改嫁,一个人在田里拼命地做着活好歹算是把两个孩子拉扯了。 但是,就算是她勤勤恳恳地辛苦了一辈子,除了攒了这么一套“老破小”和一身过劳累积下来的伤病,她也着实没能再留下更多的积蓄了。 杨秀娟翻了好一会儿,终于才从张老太太的枕头芯里掏出了一枚金戒指,和一张一万元的定期存储单。看着手上的东西,她脸上的表情这才稍微好看了一点儿。 正打算将东西收起来再继续翻一会儿找找看,身后却突然炸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姐,你在干什么?” 杨秀娟正做贼心虚,猝不及防地被身后的声音一吓,一时间整个人的身子都不由得僵硬了起来。 随即不动声色地将手上的金戒指和定期存款单子都偷偷地塞进自己的衣袖袖口里,然后这才转过身朝着门口的方向望过去,皮笑肉不笑地道:“哟,这不是我那个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弟弟么。” 又将藏了戒指的衣袖稍稍往身后挪了挪,对着那头讽刺道:“早先妈问你回不回来过元宵的时候,你不还说自己不在X市么?怎么这会儿突然就回来了?” 杨庆豪眼睛微微动了一下,但是说话倒也是分毫不让的:“那会儿是那会儿,公司里任务先处理完了,我就提前回来了,有什么问题吗?”又道,“而且今天是咱妈住院了,这么大的事,别说我就在临市,就算我在国外,那不也得马上买机票飞回来吗?” 杨秀娟冷笑一声,道:“说的这么好听,那你来这干什么。咱妈可还在医院里躺着,你这么孝顺,怎么这会儿不在妈的床头前守着?” 杨庆豪闻言也笑了一下,眯着眼望着那头道:“我本来也想在妈跟前照顾着,但是我一想,给妈尽孝心这种事怎么也不能少了姐你那一份啊,所以这不就来找你了吗?” 杨秀娟眯着眼看着杨庆豪好一会儿,终于没什么耐心了,摆了摆手道:“行了,在妈面前你装装也就装装了,在我面前你可别跟我来这套。咱们两个谁不知道谁呢,看着你这个样子我犯恶心。” 杨庆豪听着那头说了这个话,也从善如流地收起了脸上伪善的笑,沉沉地瞧着杨秀娟就道:“既然说了这个话,咱们就把话撕开了说。” 他走到卧室里面四处看了一圈。 卧室边边角角被人翻动过的痕迹还没来记得被杨秀娟恢复过来,这会儿衣服杂物全部四处地堆放着,看起来倒像是受过灾似的。 视线从屋子里杂乱的物件上掠过最终又落到了杨秀娟身上:“是了,姐,咱们两个谁不知道谁啊,你现在拿出个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我的态度算是怎么个意思?妈可还在医院里躺着呢,她还没醒你就来妈家里搜刮东西,你这也太不是个东西了吧?” 杨秀娟眉毛一竖,有些不高兴地道:“杨庆豪,我好歹你姐,你平时说话也给我注意一点!” 杨庆豪不屑地撇撇嘴,冷笑着道:“那在医院躺着的那个还是咱妈呢,我怎么没见着你多尊敬爱护她?” 杨秀娟被这话堵了一堵,好半晌没能再想出什么话来反击。 杨庆豪看着那头脸色乍青乍白,心情莫名就舒畅了起来,顺着柜子四处转了一下,然后又停到她身边道:“你偷偷从妈这里拿了什么了?交出来给我看看。” 杨秀娟眼睛闪烁了一下,随即转身便想走:“什么拿了什么?咱妈手上能用多少东西你还能不知道?” 杨庆豪伸手拦着她并不让她走:“我就是太知道了,所以才在这里截着你呢。”紧盯着她道,“今儿个要么你把东西拿出来,咱们两个五五分。要么你也别想走了,咱们就在咱妈这里干耗着,看谁耗得过谁!” 杨秀娟并不想搭理他,几次试图冲出去,但是还没走两步就被那头硬拦了下来。她望着被杨庆豪这么副流氓无赖的样子,简直气的要命:“杨庆豪,你这还要不要脸!” 杨庆豪笑了笑,望着那头便道:“那也不光是我一个人不要脸,只是我看不惯姐你一个人吃独食罢了。” 他把门口堵得严严实实地,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无赖样子:“反正今天就这么放你走那是不可能的。” 杨秀娟听了这个话简直是气急败坏。但是那头毕竟是个身高马大的男人,她硬来也是对付不过他,终于还是妥协了,将袖子里藏着的金戒指砸到杨庆豪身上;“找了半天,就这么个破戒指,给你了给你了,我不要了行不行?” 杨庆豪将手指收在手里掂了掂,眼底闪过一丝愉悦,但是脸上还是带着点狐疑:“就这个,没别的了?” “咱妈能有多少钱你心里没数吗?”杨秀娟怒道,“你要是不放心你就再自己找找,在这堵着我算什么?” 杨庆豪笑了一下,将戒指收了起来。又掀了眼皮扫了那头一眼,漫不经心地道:“你说话这么大声干什么,女人就要有个女人样子,你看看咱妈,多温柔贤惠。姐你都这么大把年纪了,怎么也不知道学学妈身上的好?” 杨秀娟看着杨庆豪那副嘴脸就觉得气不打一处来,她冷笑一声叉着腰道:“你这会儿还好意思跟我提咱妈?” 拔高的声音尖细而锐利:“咱妈身子骨那么硬朗这会儿怎么突然就半死不活,想想看这还不是拜你所赐吗?” 杨庆豪眉毛动了动,有些不满地皱着眉头望着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杨秀娟似乎从一直被杨庆豪压制着的状态下翻了身,她重新拿回了主动权,眉头一挑,阴阳怪气地道:“还说我是什么意思——那个一直虐待咱妈,害她住院的那个保姆,可不就是你给找来的吗?咱妈可是到现在都还没醒,万一这次她有个三长两短,那边是个罪魁祸首,你这至少也得算是个杀人的帮凶你知道么!” 杨庆豪听见杨秀娟上下嘴皮子一碰就给自己扣了个协助杀人的屎盆子,心底下的火气“蹭”地一下就冒出来了,他冷笑着反问道:“我为什么找那个保姆,别人不知道姐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杨秀娟眉头一拧,不满地道:“跟我有什么关系?找保姆的事可是你们一家全权处理的,我可没插手。” 杨庆豪呛声道:“是,你是没插手,我们倒是想你插手,但是你不是嫌麻烦就全推给我们家了吗?”又道,“而且给咱妈请保姆,姐你一个月只出一千块钱,这么点钱,你让我去哪找个好的全职保姆去?” 杨秀娟马上反驳道:“那你不还是没心吗?你要是真心实意地想给妈找个好保姆,我出的少了,难道你不能贴补点吗?” 这话话音未落,那头马上扬了点声音反问道:“都是妈的孩子,你就出一千,凭什么我要再多出钱?你在一旁躲清闲,我却出钱又出力,感情这还是我做错了?” 杨秀娟听到杨庆豪跟她谈论公平,一下子火气更旺了:“当初你结婚咱妈给你娶媳妇儿的钱可比给我置办的嫁妆多多了,那时候你怎么不跟咱妈说,都是她的孩子给的钱应该一样?哦,现在要出钱了,你这个做儿子的就不愿意多付出一点了!” 杨庆豪冷笑一声,也不愿意再跟她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绕过杨秀娟,在她翻过的痕迹上又翻了一遍,试图再去找找有没有什么漏网之鱼。 杨秀娟本来已经准备走了,但是这会儿看着他毫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就翻起屋子,又想想那个被他从手中硬生生抢过去的金戒指,心里不禁一阵地堵得慌,当下也不走了,跟杨庆豪一人一边,继续跟拆家似的在屋子里翻弄了起来。 翻了好一会儿,除了又翻出些散碎的毛票外也没能找到什么再更值钱的东西,往杨庆豪那头望了一眼,见他正拿着个什么偷偷摸摸地往怀里揣,忍不住就快步走了过去:“你拿了什么?” 杨庆豪状若无事地道:“没什么。” 杨秀娟却不信,她凑得近了些,伸了手便试图往他衣领的方向拽过去:“你到底拿了什么?” 杨庆豪忙伸了手想将杨秀娟推到一边,但是谁知道那头却是眼疾手快,从他怀里扒拉着那个东西的边角就往外拽了出来。 “房产证?”杨秀娟看着手上的东西,一双眼睛亮了亮,整张脸上都焕发出一种极度的喜悦来。 杨庆豪皱皱眉头想要将证再抢回来:“这房产证是咱妈的,没她的过户跟咱们又没关系——你还我!” “还什么还?你不都说这是咱妈的东西吗,还给你是什么意思?”杨秀娟拿着那房产证就往自己怀里塞,“这东西重要得很,这几天妈住院把它搁在屋子里头我也不放心……就先放在我这里存几天,等咱妈醒了之后,我再拿去还给她。” 说着,就准备往外走。 杨庆豪自然是不会相信那头的这番鬼话的。 他们两个觊觎老太太的这套房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平时的时候他这个姐姐就会没事带着自己的儿子过去探个口风、打打煽动,这会儿房产证落到了她手里,还保不准她要做什么。 他这会儿不采取措施把那证要回来,说不定等下次他再看,这房子就要改了姓了! “你站住!” 杨庆豪一手扯住杨秀娟的大衣后领,拖着人就不让走,脸色阴沉沉地:“把房产证还过来。” “凭什么?这可不是你的东西。”杨秀娟将那本房产证攥得紧紧的,神情挑衅而又戒备,“咱妈还没说着房子给谁,你现在摆出一副房主人的样子是不是也太早了?” “有些话要是非要说出来,那可就没意思了。遗产继承权天生就该是给儿子的,你一个嫁出去的姑娘还总是想分家里的东西,说出去也不怕别人戳你脊梁骨!” 杨庆豪说着,将人扯着衣服拽回来便要抢房产证。 两个人你拽着我衣服,我拽着你头发,谁都不肯让步,很快地便扭打成了一团。 叶长生站在屋子外面,透过巨大的窗户将屋内发生的一切收入眼底,眼里透露着兴致勃勃的看戏的神情,再看看身边的张老太太,弯起唇角笑了笑,轻声地道:“生魂二次离体,何况你本来身体器官各方面就都开始衰竭——这次要想再回去可就难了。老太太,看看这,您觉得您这险,冒的值吗?” 张老太太没有作声,她只是直愣愣地看着屋子里头仿佛将彼此视作仇敌一般的一双儿女,好一会儿佝偻下身子,双手揉搓着衣角,眼神木然地反反复复地嘀咕:“怎么会呢?怎么会这样呢?不应该啊……不应该啊!” 正在外面两人说话的工夫,突然,屋子里头杨秀娟低头朝着杨庆豪拉扯着房产证的手猛地咬了一口。 她这一口下得极狠,硬生生地将那头的手咬出了血来。 杨庆豪被这猛地一口咬得吃痛,下意识地便松开了手。只是因为先前拉着杨秀娟的力道太大,这会儿猛地一松手,那头一时刹不住车,猛地往后一趔趄,竟然是后脑勺直直的撞上了客厅突起的桌子边角。 杨秀娟瞳孔瞬间放大,她身子僵了僵,颤抖着手朝自己的后脑摸了一下,然后一低头,看着自己满手的血迹,嘴巴颤抖地发出两个破碎的音节,随即却是眼前一黑,就这么倒了下去。 一旁的杨庆豪也是被这个变故吓得不轻,他颤抖着朝着倒在地上的杨秀娟的方向走了过去,但是等走到她面前了,一瞬间强烈的恐惧感翻涌上来让他竟然不敢去伸手去摸摸她还有没有呼吸。 双腿小幅度地打着颤,他看着杨秀娟似乎是愣了一分钟,然后拔腿就想往屋子外面跑。 然而还没等他跑几步,突然,他的脚下像是踩到了什么,整个人往前一冲,然后整个人硬生生地撞到了前头的铁门上,只听沉闷地“咚”地一声,他倒在地上,竟然也是失去了意识。 叶长生看着屋里的惨状,又朝着身边的张老太太看了一眼,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对着她道:“时间不多了,去吧。” * 杨秀娟感觉自己似乎是在一片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独自行走了很久,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耳边突然传来的粗暴声音却将她从那什么都没有的地方拉了回来。 “睡睡睡,老不死的一天到晚就知道睡,你哪是个人?你这么能睡,怎么不去做头猪呢?”一个黑瘦的女人将窗帘猛地拉了开来,刺眼的阳光照到她的眼睛上,顿时令她有些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她吃力地睁开眼,老旧残破的天花板映入眼帘,让她想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地用迟钝的思维反应过来这里是哪儿。 那个黑瘦女人骂骂咧咧地又走过来将她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开,揪着她的衣领,几乎是连拖带拽地将她拉到了客厅。 将刚刚煮好的稀粥舀到碗里,“啪”地一声砸到了她的面前。滚烫稀粥溅落到她的手背上,剧烈的疼痛感令她忍不住“啊”地一声惊叫了起来。 然而随着她的这一声惊叫,一道带着劲风的巴掌瞬间就打到了她的脸上,“啪”地一声,打的她耳朵都隐约产生了耳鸣。 “叫什么叫?叫魂吗?”黑瘦的女人怒气蓬勃,让她本就消瘦刻薄的脸这会儿看起来越发狰狞,“随便一点粥溅到了你就这么鬼吼鬼叫,是不是你就觉得全世界你最金贵?我大清早的起来给你做饭,你这头只知道吃了睡,睡了吃的猪还敢给我叫?” 杨秀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有些懵,她怔愣了好一会儿,惊怒交加地抬头看着那个黑瘦女人,刚准备开口,就见那头一扬手,又是给了她一个重重的巴掌。 “看什么?老不死的你敢用这种眼神看我?信不信我把你的眼睛给挖出来?” 女人说着这个话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不正常的狂躁的神采,看在杨秀娟眼里,让她一下子就被吓得不敢动弹起来。 ——在这一瞬间,她竟莫名地相信眼前这个女人说的话绝对不止是随口开个玩笑而已。如果她再反抗,她真的会就这么把她的眼睛给挖下来! 看着眼前的杨秀娟乖顺下来,女人似乎也满意了许多。她的眉目舒展了一点,将勺子丢了过去:“快点吃,别耽误我洗碗。” 杨秀娟似乎还没有搞明白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她的大脑有些晕晕乎乎的,一时间让她的反应也似乎变得格外迟缓。 稀粥很烫,不搁置一会儿几乎不能入口。杨秀娟就用勺子在碗里搅拌了一下,似乎是想让粥凉的快一点,但是很快地,她不够利索的动作又惹怒了对面那个黑瘦的女人。 “我让你快点,还这么磨磨蹭蹭的,你是不是就是存心想跟我过不去?”女人一把从她的手里夺过碗和勺子,“你不就是想折腾我吗?好,那我就亲自伺候你!” 说着,舀了一勺子稀粥就往杨秀娟的嘴里塞。 稀粥很烫,盛着稀粥的铁勺似乎更烫,当女人举着那一勺子稀粥塞进杨秀娟嘴里的一瞬间,似乎嘴里的皮肉都被烫烂了,剧烈的疼痛让她痛苦地惨叫着从椅子上滚了下来。 女人看着她痛苦的样子,脸上这才缓缓露出了一点微笑,她将碗放下来,伸了脚在杨秀娟的身上踢了踢:“看你这个样子,你简直就像阴沟里的一只爬虫。哈哈哈,以后我就叫你爬虫,你觉得怎么样,张老太太?” 杨秀娟耳膜一阵刺痛,她略带着点惊恐地抬头看着那个笑得狰狞的女人,好一会儿才颤抖着反应过来看了看自己皱皱巴巴的一双如枯枝般粗糙细瘦的手。 ——那不是她的手! 张老太太?这是什么情况? 杨秀娟觉得从被扇了巴掌的脸颊和被烫伤的嘴上传来的疼痛感几乎让她崩溃,伴随着一阵阵的耳鸣的同时,她也隐约感觉到胸口泛起令人难受的恶心感。 但是因为恐惧于面前那个女人会对她再次施虐,她这会儿连丁点儿声音都不敢发出来,只是整个人不停地颤抖着,忍耐着身体翻涌着的不适感。 好在大约是因为一大清早就从她身上获得了乐趣,之后女人倒是没有再对她施暴,只是言语上的侮辱却是一直没有停止。 这是杨秀娟从出生以来第一次受到这样的对待。 在这之前,她还从未想过自己与“被虐待”三个字会产生什么联系。 按照道理来说,她应该在受到虐待的第一时间就打电话报警或者是向外求助,但是面对着那个女人的一刹那,一种深入骨髓的惧怕感就让她莫名地失去了反抗的冲动。 而且……张老太太? 杨秀娟看着镜子里那张熟悉的苍老的脸,眼底里全是不可置信:她怎么会变成她妈? 她明明记得,前一刻她还在这屋子里跟她弟杨庆豪在抢房产证,怎么一睁眼,事情就突然变了? 杨秀娟怀疑自己可能是在做梦。 但是很快地她便意识到这并不是一个梦。 如果这是梦,这个梦也太痛苦,太真实了一点。 杨秀娟发现自己真的变成了张老太太。 她行动无比迟缓,反应似乎也开始变得如同真正的七十多岁的老年人那样迟钝。她一天到晚只能和那个被雇佣来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自己起居的黑瘦女人呆在自己不足七十平的小房子里,一天到晚要忍受着那个喜怒无常的女人对她的苛责打骂。 她一天当中唯一能够喘息的时间只有那女人睡着的几个小时。 每一天她入睡之前都会拼命地向上天祈祷这场噩梦能够尽快醒来,但是无论她祈求了多少遍,第二天一睁眼,她能看到的依旧是那个魔鬼一样的黑瘦女人。 杨秀娟开始有些绝望起来。 为什么没有人来看看她呢?日复一日地在暴力下的苟且偷生让杨秀娟终于连自己也都开始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她照着镜子的时候,看着自己死气沉沉的浑浊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就开始自言自语地对话起来。 “我是谁?是谁?”她絮絮叨叨地,“我是杨秀娟……我是杨秀娟……”念叨了几遍,又摇摇头,更加低声而快速地,“不,不,杨秀娟是我女儿,我不是杨秀娟。我是张翠兰……我是张翠兰……” “那杨秀娟为什么不来看我?我的女儿和儿子呢,他们为什么都不来看看我?” 杨秀娟浑浊的眼里留下绝望的眼泪:“他们怎么不来看看我啊?” 突然,刺耳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杨秀娟浑身打了一个颤,她偏过头看着那个不停想着铃声的电话,好一会儿像是才反应过来,颤颤巍巍地挪动到了电话旁边,然后伸手拿起了话筒。 “……喂?” “喂,妈,我是小娟啊。” 极其熟悉的声音透过话筒传递过来,让杨秀娟整个人都愣住了,她的眼泪不能抑制地往下滚落着,嘴唇颤抖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地发出几个音节:“啊,小娟吗?你什么时候……” “诶,妈,我这次打电话就是告诉您一声,春节小峰他爸单位临时有排值班,我这边也有事,今年也就不回去了。您一个人在那边要注意身体啊,有什么需要的都跟保姆说。” 那边女人的语速极快,快得几乎让反应已经非常迟缓的杨秀娟插不上话。 那头声音远了点,像是跟旁边的人在说话:“小峰,过来跟外婆打个招呼,外婆平时可疼你这个大外孙了,什么好东西都会给你留一份呢!”说着,又笑着凑近了这头,“您说是吧,妈?” 杨秀娟愣了愣,似乎想了一会儿对面在说什么,好半天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头得到了她的反应,似乎高兴极了,将电话给了另一个人,紧接着,话筒里便传来年轻男孩子极富有朝气的声音。 “外婆,一年不见我可想你了。虽然过年见不到面,但是以后有时间我肯定会过去看你的!” 杨秀娟笑着“诶”了两声,点点头:“好……好……” 男孩只说了这一句,转头又将电话还给了之前的女人,女人声音带着笑意:“那就这样说了……哦,对了,还有我之前跟你说的房子那事儿,您上点心。您也知道,小峰他马上大学毕业,以后处对象肯定要买个好点的房子的。这可是您唯一的大外孙。 妈,我这边还忙,就不跟你聊了。挂了啊。” 说着,不等这头再说话,“啪”地一声挂断了电话。 杨秀娟手里还保持着举着电话话筒的动作,“再见”两个字含在嘴里还没来得及说,那边传来的“嘟嘟”声又让她瞬间茫然起来。 听着那阵“嘟嘟”的盲音又站了好一会儿,随即她才又对着已经没人了的电话说了一声“再见”,挂了电话,缓缓地走到一旁的藤椅上坐了起来。 “忙啊……都忙……”杨秀娟点点头,靠在藤椅上闭着眼睛,脸上露出一点释怀,“他们忙,所以才来不了。赚钱不容易……都不容易啊。” 说着,闭着的眼睛却又有眼里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 时间开始过得越来越快,杨秀娟开始分不清白天和黑夜。她的作息全部随着那个黑瘦女人的喜好而变。有的时候,她会突然半夜跑过来将她弄醒,大冷的天让她只穿着单衣在门口贴着墙站到天亮。有的时候,她会一天都不做饭给她吃。 杨秀娟感觉自己的身子迅速地虚弱下来。 中间她的儿子和女儿也曾打过几个电话来向她询问近况,但是一般还轮不到她说话,那头便也就自顾自地把话说完就挂断了。 再每个电话的寥寥数语中,“房子”所占据的比列开始越来越重,重的几乎开始占据了每通电话通话内容的四分之三。 房子究竟给谁?已经觉得自己就是张老太太本人的杨秀娟觉得自己没有想过。 这栋房子她住了这么多年,虽然又老又破又小,但是她也早就有了感情。她一直以为她会在这个房子里一直住到她死为止,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她的房子会被拆迁,她会因为这次拆迁而得到一笔她这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巨款。 但是她不想要这笔巨款。 她就想要她儿女能陪在她身边,然后一家人乐乐呵呵、普普通通地过个几年,再然后她就能安心到下面去见她的那个早逝的老头子了。 所有人都在拼命对她说话,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听她的声音。 事情最后的变故是出现在元宵节的那天早上。 当她因为前一天被那个黑瘦女人惩罚半宿不准睡觉而导致体力不支,不小心打翻了她给她递过来的汤碗时,杨秀娟知道自己这一回是真的完了。 她被那个黑瘦女人揪着头发从椅子上拖到了地上,紧接着便是疾风骤雨般的拳打脚踢。 她一开始是在地上蜷缩着哀嚎,到最后连哀嚎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低声呻/吟着求饶,希望能够获得那头的一丝怜悯。 但是显然,已经打红了眼,正精神异常亢奋的女人是根本不会给予她任何怜悯的。 连续地踢打了十几分钟,像是仍然不解气,黑瘦女人四处张望了一会儿,又走进厨房,操着擀面杖出来就往杨秀娟身上抽了过去。 不知道是被抽打到第几下,已经疼到全身都麻木了的杨秀娟终于昏死了过去。 在昏睡中,她感觉自己仿佛已经脱离了之前那副笨重的躯壳,身体一瞬间变得轻飘飘的,像是被风都能吹着跑。 再然后,她就听到了那一对男女熟悉的声音。 女人说:“反正医院不是说没有生命危险了吗?我现在很忙,没什么时间。等过两天闲下来了,我再过来看看她。” 男人说:“我又不是医生,我留在这里又没什么作用。” 他们说:“如果她醒了,记得第一个打电话告诉我,千万别告诉我弟(姐)。” …… 再再然后,杨秀娟就彻底醒了。 她茫然地睁开眼睛,看着周围熟悉的家具摆设,再看看躺在距离自己不远处似乎正昏迷不醒的杨庆豪,好一会儿,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朝着洗手台前的半身镜走了过去。 镜子里面是一章属于杨秀娟的脸,经过一天,她脸上那些精致而凌厉的妆已经花得不成样子,她的眼神里带着一种不属于她的木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许久,然后她颤抖地伸出手捂着脸,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客厅里的杨庆豪也突然清醒了过来,他的面色也是一片惨白,好一会儿,低着头迟愣地着看了看自己的手,他没有说话,但是全身却像是得了热病一样不自禁地打起了摆子。 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杨秀娟不知为了什么的哭声一直在狭小的空间里不停回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清脆的手机铃声突然响了起来。杨庆豪愣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这是他的手机在响,对着屏幕点了一下接听的按键,还没说话,就听到那头一道清朗的少年声音透过手机传了过来。 “杨先生吗?我是在XX医院一直陪护着你母亲的叶长生,我们之前才见过一面,你还有印象吗?” 杨庆豪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 虽然他和叶长生见面似乎才是一夜之前,但是他这会儿因为那真实得不可思议的梦境,再想一想昨天的事就像是中间隔了一两年的时间跨度一样,让他不自禁地就产生了一种强烈的错乱感。 不过好在叶长生并没有催促他,只是转而问道:“杨秀娟女士应该你的身边吧?方便让她一起听一下电话吗?” 杨庆豪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拿着手机跌跌撞撞地就往杨秀娟的方向走过去。那头依旧还在哭着,泪水将一张脸晕得犹如一张鬼脸,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狰狞的滑稽。 “叶长生的电话。” 杨庆豪不知道该怎么介绍这通电话,只能生硬地冲着那边的杨秀娟解释了一句,然后将手机通话选择了外放。 “如果杨先生和杨女士都不太记得发生了什么事,那我就简单地解释一下。” 然后只听那头清了清嗓子,开始不疾不徐地道:“你们的母亲张老太太昨天因为被保姆虐待,所以被送往XX医院救治,而我作为陪护人留在了医院。” 听到了“被保姆虐待”这几个字,杨秀娟和杨庆豪都不由自主地全身打了一个寒颤,像是有什么记忆一点一点地从身体里涌现,脑子还来不及反应,但是源自身体的恐惧却是先一步地迸发了出来。 “昨天夜里,你们两位曾先后都来病房短暂地探望过张老太太一次,并且告诉我,如果老太太清醒了,就第一时间打电话告诉你们。两位还记得吗?” 杨秀娟和杨庆豪闻言,脱口而出:“我妈现在已经醒了?” 叶长生应了一声:“就在五分钟前。” 那头声音淡淡的,隐约地像是带着一点叹息。 “要过来就尽快过来吧,时间不多了。” 64.良心(三) 第六十四章 天刚亮没多久, 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整个城市还未从一夜的睡眠中彻底清醒过来。 叶长生和贺九重正站在病房的门口低声说着什么, 突然, 只听从不远处的走廊里突然出现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与身旁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停止了和他的对话,微微抬头朝着传出喧闹声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不多会儿, 只见一对已经即将步入中老年的男女一齐大踏步地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他们门口停了停, 对着叶长生就问道:“我妈醒了?” 叶长生没有立即回话。 他的视线往两人的脸上转悠了一圈,然后似乎是笑了一下,没有接茬反而是另找了一个话题问道:“杨女士和杨先生的精神看起来似乎不大好,是昨天夜里想着张老太太所以一夜都没能休息好吗?” 听叶长生突然提到“昨天夜里”, 像是被勾起了什么记忆似的, 两个人一瞬间便都沉默了下来。他们相互看了对方一眼, 脸上表情说不出的古怪。 这微妙的表情变化被叶长生看在了眼底,他唇角弯起的弧度不由得更深了深。而后稍稍侧身将房门让了出来,朝着门内的方向偏了偏头示意道:“张老太太在里面等你们很久了,进去吧。” 杨秀娟便和杨庆豪点了下头,绕过他走到门边, 然后伸手拉住了门把手开了门, 一齐走了进去。 病房里头张老太太正半坐着靠在病床上, 氧气罩已经去掉了, 但是手上的点滴还挂着。 她微微合着眼, 一眼瞧过去看不出是醒了还是没有。 杨秀娟和杨庆豪两人一开始就盼着老太太醒,但是这会儿真再次见到她了,不知怎么的,一种类似于“近乡情怯”的感觉突然翻涌上来,让他们两个人一时间竟然不敢上去找她说话。 不过好在老太太那头自己倒是不一会儿就发现了已经进了屋的两个人。 她缓缓睁开眼,视线缓缓地将两个人上下看了一眼,声音低低轻轻地:“小娟,大庆,你们来了?” 两个人马上走到了她的床头去,喊了一声:“妈。” 老太太看着坐在床头的一双儿女,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像是在笑,但是那笑里又透露出来一种木然的疲惫:“妈感觉自己好久……都没有见过你们啦。” 这一句话说出来,杨秀娟和杨庆豪心里头竟然觉得突然地一阵酸涩发紧。 如果是以前,他们可能还不是很能明白这句话代表着什么。但是现在,终于切身体会过老太太经历过什么,他们两个才明白,老太太这句话背后的绝望到底有多么深重。 他们还记得自己在梦里成为张老太太时,那一次次被挂断的电话、一次次被推迟的会面所给他们带来的浓厚的压抑感与绝望。 在梦里的时候,他们无数次地祈求,哪怕只有一次也好,谁来看看她,谁来救救她吧。 但是却始终没有人。 一个人都没有。 杨秀娟伸手拉住老太太的手,回忆着那个在梦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自己,好一会儿才涩着嗓子开口:“妈,你放心,以后我和小峰他们以后一定会多来看你的。” 老太太听着这个话却没有表现出应该有的欣喜模样。她看她一眼,随即摇了摇头:“算了,妈知道,自己的屋子又破又小,看起来脏,小峰不爱来是应该的……你也不要逼他。你自己都不愿意多呆的地方,折腾孩子干什么呢?” 杨秀娟脸上的表情尴尬了一些,她微微偏开视线,下意识地单手拢了一把自己的头发笑着道:“妈,你说什么呢?” 老太太又叹了一口气,视线又落到另一头的杨庆豪身上,好一会儿,像是回忆着什么:“时间过得真快啊,一转眼你们的年纪都快能当爷爷奶奶了,我这是真的半截身子都已经埋进棺材里去了。” 杨庆豪也觉得这会儿的气氛有些过于凝重。他凑到老太太跟前,低声安慰道:“妈,你想太多了。这回的事不过是一个坎,熬过去就什么都好了。到时候我再给你好好找个保姆……” 这话说出来,自己脸色又不自然地变了一变,未完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咽了下去,重新开口道:“要不这样吧,妈,等出了院要不你就暂时先住我家,你儿媳妇工作也没那么忙,就让她照顾你吧。” 他这话刚说出来,张老太太还没来得及表示什么,一旁的杨秀娟听着像是有点不乐意了。 她侧头看一眼杨庆豪道:“弟妹的工作虽然很轻松,但是我记得你家小女儿马上就要高考了吧?这会儿怎么好让妈住进去,那不是要叫你小女儿分心么!” 又把头回过去看着张老太太道:“妈,要不你还是住我那儿吧。”她解释着,“我们家毕竟就小峰一个孩子,那孩子等过完年又是要回学校的。等他一走,家里他的那间屋子也就搁置下来了,正好给妈你去睡。平时我上班也是准时准点的,回来也好照顾你,你看怎么样? 杨庆豪本来说那一番话也只是出于好心,但是这会儿被杨秀娟一通抢白,倒像是他先图谋不轨似的。眉头微微一皱,看着杨秀娟便不满地开口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那头瞥他一眼,轻哼了一声,低声道:“你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 杨庆豪声音带着点怒气:“你可别把你那些心思往我身上套,我是真心实意地想把妈接回去伺候的。” 杨秀娟马上反唇相讥:“你说话可得凭良心,我怎么了就‘那些心思’了?你为的妈好,我这不也是吗?又道,“而且我也是为你好。你们家已经有四个人了,妈要是去你家,住哪儿?总不能让她睡沙发吧?” “我当然不会让妈——” 杨庆豪后面还未说完的话却被张老太太突然打断了:“行了,我自己的情况我自己明白着。你们不用吵了,你们两家,我哪家都不去。” 杨秀娟和杨庆豪听到这个声音微微一怔,随即忙看着张老太太道:“那怎么行?妈你这会儿身体不好,身旁没人照顾着我们也不放心啊。” 老太太似乎是笑了一下,她低头看着盖在自己身上的雪白的被子,声音轻轻地:“这么多年你们没照顾我,我不也好好的熬过来了吗?” 这句话其实从那头说出来并没有什么责怪的意思,但是听在杨秀娟和杨庆豪的耳里,莫名就觉得尖锐得似乎让人无所遁形。 又抬头望着杨秀娟那头,突然问道:“我的房产证现在还在你身上带着吗?” 杨秀娟听到她问出这个话,背后突然就感觉一凉,勉强地笑了一下,轻描淡写地道:“妈,你这是糊涂了吧?房产证你不是自己收起来了吗,怎么这会儿还问我要呢?” 张老太太叹一口气:“我倒是希望我彻底糊涂了。”又望着杨秀娟道,“昨天晚上,你和你弟弟的那些事,我都看见了。” 这话一出,杨秀娟和杨庆豪再看着张老太太的脸,背心是彻底被冷汗给浸透了。 杨庆豪声音略微有些抖:“昨天晚上?妈,你在说什么?你不是早上才醒的吗?” 张老太太手在被子上捻了一下,点了点头:“嗯,才醒的……不过昨晚我也的确看到了。”这句话说完,她也不愿意再跟他们往深了解释,只是叹着气对着杨秀娟道,“小娟,把我的房产证给我吧。” 杨秀娟自然是打算咬死了不承认房产证被自己拿着了,但是再一看张老太太的那双眼,不知怎么的,她心里头一哆嗦,犹豫好半天,还是从包里将东西递了过去。 张老太太接过房产证,放在手里摩挲了好一会儿,然后压到了一旁,对着两人缓缓道:“至于房子——” 本来低着头站在一旁的两人一瞬间都突然抬了头朝张老太太望了过去。 张老太太面色很平静:“房子我没有打算给你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 杨秀娟和杨庆豪闻言脸色瞬间微微变了一下。 杨秀娟首先忍不住地道:“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老太太看着她:“小娟,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不是吗。” 杨庆豪又紧跟着有些不能理解地夹杂了些火气地道:“妈,你就我和我姐两个孩子,这个房子你不留给我们,难道还准备捐出去给别人吗?” 张老太太愣了愣,随即又点了点头,她的语气平静而又认真:“这样我也觉得很好。” 看着老太太这幅模样,知道她这下是要来真的的两人都忍不住有些焦急起来。杨秀娟坐在她床头,拉着她的手就道:“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可是套拆迁房,你知道一旦它被拆迁,我们能够得到多少拆迁补偿金吗?捐出去——你怕不是疯了!” 杨庆豪也道:“是啊,妈,你也知道我们家里马上就要供两个孩子上大学了,手头上正紧。你难道就不想着帮衬一把你的孙女吗?” 张老太太双手叠放在大腿上,轻轻地反问道:“如果没有那套房子,我就不是你们的妈了吗?” 这话问出来就显得诛心了,饶是杨秀娟和杨庆豪二人听着也不由得觉得有些别扭。 “妈,你说什么呢。你是咱妈跟有没有房子有什么关系?” 张老太太又道:“那这套房子在房产证的名字写得又究竟是谁呢?” 杨秀娟不明所以:“妈,你这……。” “是谁?”张老太太低低地又问了一遍。 杨庆豪倒是反应了过来那头是什么意思,他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然后低声道:“是你。” 张老太太点了点头,道:“这样就很好了。” “妈这一辈子,其实一直没有为自己活着过。现在老了老了,土已经埋到脖子,趁着还能喘气,我想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 她对他们笑了一下:“妈没两天日子了。” 杨秀娟和杨庆豪愣了一下,朝着老太太看了过去。 “没两天日子啦,这辈子结束前,总得做点什么吧?”张老太太对着他们道,“去帮我找个律师吧,我想要立份遗嘱。” 杨秀娟看着这样的张老太太,心里莫名一阵酸涩。 她突然想起自己还很小的时候,张老太太将她和杨庆豪一人放在一个框子里,用扁担挑着,一晃一晃地往田里走过去。 太阳很大,晃得眼开始发涩。于是她就把视线放在年轻的张老太太背上。 明明是纤弱的身子,但是在幼小的她眼里却依旧无比高大。 她的肩膀明明那样细窄,但是却又好像是总有着使不完的劲儿,能背着他们到处折腾。 是什么时候呢? 杨秀娟看着床上面容苍老,手臂细瘦得仿佛轻易就能折断的张老太太,忍不住就在想:究竟什么时候开始,那个曾让她觉得无比高大的人,现在已经如此的疲惫和虚弱了呢? “别胡说。”杨秀娟轻轻地打断了张老太太的话,伸手给她掖了掖被子,“医生不是说妈你的身体已经度过危险期了吗,放心吧,没事的。一切都会好的。” 杨庆豪也叹一口气,走到张老太太另一头。绕过吊着点滴的地方,将她枯瘦的手指合在手心里:“是啊,妈,别胡说。一切都会好的,你就在这里安心养病……这两天我去跟公司请个假就过来陪着你,你就别胡思乱想了。” 张老太太笑了一下,没作声,只是静静地享受着这么多年难得的儿女都在身边的时刻。 两个人又陪着张老太太坐了一会儿,随后才又各自离开了。 在那两人离开之后,叶长生和贺九重才又回到了病房,他看着靠在病床上的张老太太,微微笑了一下问道:“你一直希望你的儿女能抽出时间来陪你,现在他们做到了,你感觉如何?” 张老太太沉默了很久,她半垂着眼,看上去像是虚弱得快要昏睡过去一般。好一会儿,她再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点淡淡的茫然。 “我觉得,如果当初我什么不知道,一直装糊涂的话,会不会有很多事情就不会这么让人难以接受。” 老太太望着叶长生道:“他们想要陪着我,是真的觉得对不起我吗?还是只是害怕我立遗嘱,将房子捐出去呢?” 她用细瘦的双手深深地将脸捂住,声音里带着点颤抖:“最可怕的事是,就算他们现在是真心地想要在我身边陪着我,但是我却也没有办法脱离房子问题来相信他们了。” 叶长生看着这样的老太太也就并不作声,只让那头自己静静地消化她现在所面临的一切。 虽然说做人是难得糊涂,但是要是真的因为糊涂而将自己这辈子就这么窝囊死了,那也未免太过于悲哀了一点。 大约又过了十分钟,那头的情绪感觉平和了一些,这才又将手放了下来,看着叶长生道:“刚才的话我的儿子和女儿都没有听进去,趁着我现在还能说话还能喘气,叶天师你不如就帮我去立一分遗嘱吧?” 张老太太声音有些发紧:“有些事情,总该要去解决的。” 杨秀娟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二点了,她老公见着她没魂似的飘进屋子里,喊了几声也没见到反应,忍不住就凑过去问道:“你怎么了?” 杨秀娟看着那边人都晃到了面前,这才猛地回过神。将包随手扔在了茶几上,自己则半躺进了沙发。 “没什么。” 杨秀娟的老公洪刚见着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心里知道她这是遇到了什么事,给那头剥了个橘子递过去问道:“你昨天大半夜的就说要看老太太,这一去也就没个消息……怎么弄到现在才回来?” 杨秀娟没接,抬头看他一眼,有气无力地:“别提了,昨天夜里遇到了一点邪门的事儿。” “什么邪门的事?”听她那么说,这边也来了点兴趣,坐到她身边又试探性地道,“你弟弟?” 杨秀娟摆摆手道:“他哪有那个本事!” 洪刚看着她的表情,更觉得好奇了:“那是什么?” 杨秀娟道:“昨天晚上,在我妈家里我不是找东西来着么,找了没一会儿之后我弟也来了。”她回忆着,“后来我们两个为了抢我妈留在房间里的那本房产证,就推搡了一会儿,结果他那边一个力道没收住,我后脑勺撞到桌子角,一下子就昏死过去了。” 洪刚闻言一惊,赶紧凑过去扒着她的脑袋看了看:“哎呀,真撞伤了!”伸手小心翼翼地在伤口周围探了探,“你这弟弟也太虎了吧,都结血痂了——你去医院的时候怎么没去包扎处理一下?” “事太多了,哪能想的起来这个。”杨秀娟被那头一说,这才感觉自己受伤的地方这会儿又隐隐作痛起来。她把洪刚拉到身边,对着他道,“我话还没说完呢。” “后来我昏死之后,我就做了一个梦。”她说到这儿,稍微顿了顿,身上忍不住打了个颤,“我梦见我变成我妈了——我跟她那个进了局子的保姆在一块生活,然后她就见天地打我骂我……” 洪刚看着杨秀娟的样子想了一会儿道:“你这是日有所思,才会夜有所梦吧。你妈不就是因为被那个保姆虐待才送去的医院吗?” “如果光是我一个人还好说,如果是我和我弟同时做了一样的梦呢?”杨秀娟低哑着嗓子道,“实际上,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个梦。我在那个梦里面度过了一两年,每一天每一天,就连细节似乎都很真实。如果这只是一个梦,那也未免真实得过于可怕了。” “不是做梦还能是什么?被鬼附身了吗?”洪刚被杨秀娟神神叨叨的样子弄得觉得有些好笑:“我看你啊,就是精神太紧张了。” 杨秀娟看着丈夫并不能理解她的话,不由得微微叹了一口气。 毕竟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别人是根本无法体会她的感受的。 洪刚找了个医药箱,替杨秀娟将头上的伤口处理了一下,嘴上问道:“那房产证最后呢?被你弟弟抢走了?” “被我妈要走了。” 杨秀娟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今天上午我和我弟去看她,她说昨天晚上看见我和我弟在抢房产证,然后就从我手里要走了。” 洪刚用镊子夹着药绵的动作微微一顿,觉得不可思议:“她怎么看见的?” 杨秀娟小幅度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她昨天夜里应该还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洪刚将医药箱又收了起来,思索了一会儿,道:“我怎么感觉,这听起来好像突然从家庭伦理剧变成了一个鬼故事?” 杨秀娟勉强地笑了一下:“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洪刚道:“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房子呢?你妈是怎么想的?”他道,“我可听说下半年那房子就要准备拆迁了。” 杨秀娟听到这里,皱了皱眉头道:“别提了。” “怎么了?你妈要把房子给你弟?”洪刚惊讶地道。 杨秀娟摇了摇头:“她想把房子捐出去。” “捐出去?”因为太过于震惊,洪刚的眼睛一时间都瞪圆了,“哎,这……这老太太别不是受刺激受大发了吧!那可是几百小一千万啊,捐出去?” 又看看杨秀娟,问道:“你跟你弟同意了?就让老太太这么犯糊涂?” 杨秀娟略有几分烦躁地把头发往后面拨了一下:“那能怎么办?那是我妈的房子,又不是我的!我还能拿刀架在她脖子上,让她不准捐吗?” “诶,这……” 洪刚觉得杨秀娟的态度似乎跟以前有点不一样,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可咱们A区附近看上的那个房子……不买了?再过几年等那边中学迁过来,那可是要翻好几倍的!” 杨秀娟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问道:“你觉得钱跟人哪个重要一点?” 洪刚下意识地想说“钱”,但是看着自家媳妇儿不那么好看的脸色,还是犹豫地问道:“你这是……心疼老太太了?” 杨秀娟又是沉默了许久:“我妈一直不喜欢X市,她以前总是说,这里太大了,但是没有人情味儿。” 洪刚笑笑:“大城市节奏快,利益交往来的快,谁还跟你讲人味儿啊。” 杨秀娟低声喃喃着:“是啊,谁还跟你讲人味儿啊。”好一会儿,又抬头看着洪刚道,“在之前那个梦里,除了被那个保姆虐待之外,我还梦到了我自己跟我弟。” “一年只有几个电话,电话打过来说的就是房子。我在梦里的时候好几次是想告诉他们我在被人虐待的,但是到了最后我却什么都说不了。我第一次发现,站在我妈的角度来看,我跟我弟真不是个东西。” “老洪,你说,咱们的儿子算是有人味儿吗?” 洪刚听着杨秀娟说的深了,脸上的笑也渐渐地收了起来。他想了一会儿,低声地道:“你是什么意思?” 杨秀娟声音极低:“你说,要是二十年后,我们两个哪个先走了,另一个生活不能自理了,咱们儿子……还会愿意照顾咱们吗?” “那当然——”话说到一半,洪刚却又顿住了,他的神色变得沉默,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老洪,我突然有点害怕。”杨秀娟声音里有着些许的哽咽,“我们是哪里出了问题了呢?我总觉得,我们这样对待我妈,以后我们肯定会遭报应的……” 洪刚将杨秀娟抱进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许久才低低地道:“我们以前好像从来都没想过这种事。” 杨秀娟靠在他怀里,缓了一会儿,低声道:“老洪,我有个想法想跟你商量一下。” 洪刚下意识地便明白过来她想说什么:“你想把老太太接回来?” 杨秀娟“嗯”了一下:“今天上午在医院的时候,我弟也这么说。我当时太激动了,觉得他是想在老太太立遗嘱前发动全家打煽动,但是现在冷静下来再想想,我觉得他应该也只是单纯的想要补偿老太太罢了。” 洪刚犹豫地道:“但是我们两个要工作……” 杨秀娟道:“老太太现在也不是完全不能生活自理,我下班又早……再说明年我也就退休了。让老太太在我和我弟家轮流住吧,两家要能分摊着来,压力也不会太大的。” 洪刚又叹一口气,笑着道:“你这是都已经打算好了,就等着我点头了?” 杨秀娟就望着他。 洪刚思索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点了点头:“我们把老太太照顾好了,让小峰看看,好歹也算给他养一点人味儿……只不过我这个人笨手笨脚的你也知道,家务我来做,但是伺候老太太的精细活,你还是得自己来。” 杨秀娟笑了一下,脸上混合着疲惫和放松的表情。 “成吧。我待会儿再去跟我弟弟打个电话商量一下……这么多年了,为了老太太这个房子我们两家几乎都像敌人一样,现在老太太把房子捐了也好……”杨秀娟喃喃着,语气里有点不甘心,但是更多的是释怀,“也好……眼不见为净。” 杨秀娟这边神思不属,同样经历过那样真实而又恐怖的梦境的杨庆豪这边情况也好不了多少。 正思考着之后的路要怎么走,突然听见自己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低头往屏幕上出现的“姐姐”两个大字上看了看,好一会儿,略带着些诧异地接通了电话。 “这好像是最近几年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杨庆豪声音淡淡的,“我还以为我们两个早就已经做好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打算。” 那头杨秀娟听着他这么说,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这次打电话,是想跟你谈谈咱妈的事。” 杨庆豪步子微微顿了顿:“什么?” “你上午在医院说的那个。”杨秀娟提醒道,“把咱妈接回来照顾。” 杨庆豪没明白她的意思:“你什么意思?” “我之前可能是我太激动了,误会了你的意思,后来我觉得你的意见挺好的。”杨秀娟道,“妈年纪这么大了,总不能再让她一个人。我已经跟你姐夫商量过了,如果你那边也同意,咱们就轮流几个月让咱妈换着住……你小女儿要高考了,这几个月可能现在我家,等她读大学了,再让妈去你那边。你觉得怎么样?” 杨庆豪想了一会儿,问道:“你现在又在打什么主意?” “没什么主意,我只是……”杨秀娟笑了一下,“我只是不想遭报应。大庆,昨天的那个梦,对我们来说已经算是报应了不是吗?” 杨庆豪心里猛地颤了一下,他的喉结滚动一下,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好,那我回去就跟家里说一下。” 杨秀娟应了一声:“那就先这样说定了。”说完,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着那头道:“至于那个保姆,因为她已经是个虐待老人的惯犯,我准备最近去联系之前几家受害人的家属,一起对她进行起诉。如果快的话,下个月就可以开庭了。” 杨庆豪应声道:“我接触的客户里面刚好有一个厉害的律师,我之后再去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约到他来替我们打这个官司。” 杨秀娟点了点头,“嗯”了一声:“那这一方面就交给你去做吧。有什么事情就用这个号码再联络。” 说着,便挂掉了电话。 洪刚看着杨秀娟电话说完了,冲着她那头看了一眼:“结束了?” 杨秀娟点了点头,回房间里换了身衣服,然后拿着包和车钥匙就准备出门。 “你去哪?” “再去警察局看看。”杨秀娟抿了抿唇道,“在那个梦里,那个保姆做的一切……真的,如果她现在在我面前,我怀疑我会忍不住亲手掐死她。” 洪刚觉得自己的妻子这一次因为一个梦真的是有点陷得太深了:“我觉得你可能是精神太紧张了,那只是一个梦罢了。” 杨秀娟站在门口侧着头望着坐在沙发上的洪刚,好一会儿才道:“如果那不止是个梦呢?” 说完,也不等那头答复,换了鞋便走了出去。 而与此同时,病房中,律师按照张老太太的意思将遗嘱立完,又再三确定之后,才让老太太在遗嘱上签字并按了手印。 叶长生扫了一眼上面写着的条条款款,又望一眼老太太:“真的已经就这样决定了,将房子捐给福利院和养老院?不反悔了?” 张老太太虚弱地笑了笑:“获得一份从天而降的巨额财富,不是对于每个人而言都是一份幸运——它也有可能是一场灾祸。只有拥有大智慧的人,才能知道怎么运用这笔钱让自己过得更好,但是很显然,我和我的孩子都不足以拥有这样的智慧。” 她叹息着,微微合上眼,声音这回听起来如同睡梦中的呓语:“我真的是不喜欢这里啊……冷冰冰的,没有人味儿。眼睛能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铜墙铁壁,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有时候我会梦到他们两个小的时候……可真小啊,放在箩筐里,一边放一个,用扁担挑着,带着他们漫山遍野的走。” “小娟性子急,每次不等我把扁担放下,就从箩筐里往外面跳……有时候摔在田里面,就一边咯咯地笑一边喊‘阿妈,阿妈’,把身上的泥土蹭了我一整个裤脚。大庆就坐在箩筐里扒着箩筐边缘往外看,看到他姐姐使坏他就笑着拍巴掌。” “那时候的天,可真蓝啊……阳光明晃晃的,天上的云飘啊……飘啊……” “飘啊……飘啊……” 叶长生坐在张老太太的床头,看着那头的声音渐渐低弱,放在床边的手无力地耷拉下去,好一会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祝你从此好梦。” * 因为那个保姆对所有的犯案事实都供认不讳,所以警察很快地便将她送往了当地的检察院进行起诉审查。 为了尽可能地争取最高的判刑,杨秀娟一整个下午就在到处联系这个保姆之前的那些雇主们。 由于虐待老人的性质十分恶劣,几乎所有的雇主最后都表示要加入到起诉的团队中,事情也算是进展的非常顺利了。 五点多钟回到家,已经一天都没吃饭的杨秀娟感觉自己饿的都快没力气走路了。洪刚已经在家做了饭,她冲过去扒拉几口,还没等嘴里的饭咽下去,杨庆豪那头又打了电话过来。 “是我。”那头声音微扬着,像是心情不错,“你下午的进程怎么样?” 杨秀娟勉强将嘴里的饭咽下去,应了一声道:“那个保姆之前的雇主已经全部联系上了,初步谈话是都已经确定了出席起诉。具体的情况,等这两天和他们约个时间,大家当面再做讨论。” 把筷子搁下了,又问道:“你那边呢?” “我这边的律师也找好了,他本人对于这类案件本来就非常关注,下午联系的时候已经答应将下个月的时间空下来专门留给我们。” 说着,又道:“咱妈那件事……我也跟家里商量了一下,他们对于把咱妈接过来轮流小住也不反对。既然是都已经准备好了。过两天等周末清闲一点,我们就过去跟咱妈好好说说吧。” 杨秀娟点了点头,刚准备继续说什么,突然,手机另一个电话插/了进来。 她侧头看了看,是个没有标注姓名的号码,她想了想,对着杨庆豪那边道:“我这里来了电话,我怕是那些受害者的,我先接一下,等回回头再跟你联系。” 说着,把杨庆豪的电话切了,将那个陌生号码接了进来。 “喂?请问你是?” “杨女士吗?”熟悉的年轻男人声音通过电话传了过来,“我是叶长生。” 杨秀娟愣了愣,随即问道:“叶先生?是我妈,她——?” 叶长生应了一声:“是的。” 虽然那头什么都没说,但是就在这一瞬间,像是提前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杨秀娟的心里猛地跳了一下,紧接着一种令人压抑的不安立即便在她脑子里扩散开来。 “我妈……她怎么了?” “很抱歉地告诉你这个令人遗憾的消息。” 那头的声音低低的:“你的母亲张翠兰张女士,她已经在二十分钟前,也就是五点十三分的时候不幸去世了。” “现在她的遗体还停放在XX医院,你和杨先生能尽快赶来医院吗?” “啪——” 手机从手里滑落,摔倒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巨大的清脆声响。 她愣了好一会儿,蹲下身子,将手机捡了起来。 屏幕已经彻底碎了,无数条裂痕横陈其上,再也看不到半点修复的可能。 洪刚看见她似乎不大对劲,赶紧快步走了过来:“怎么了?” 杨秀娟呆呆地抬起头看着自己的丈夫,她明明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想,却有眼泪第一时间就滑了下来。 “老洪。” “……我妈……她走了。” 65.良心(四) 第六十五章 张老太太的葬礼是杨秀娟和杨庆豪两家一起张罗着办的。 杨秀娟和杨庆豪将张老太太的遗体带回故乡和早逝的杨老爷子合葬在一块, 算是了却了老太太生前想要逃离X市的一桩心思。 葬礼的当天,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也过去露了个面。 连续下了三天的雨, 这一会儿倒是突然放了晴。天空如洗, 看上去是一种X市天空所没有的蓝。阳光明晃晃的, 透过云层洒落了下来,像是给整个山头都镀上了一层金色。 已经三月的天,杜鹃花漫山遍野地野蛮生长着,每一片花瓣都在述说着一种叫人挪不开眼的生机勃勃。 叶长生伸手折了一朵放在老太太的墓前, 垂眼看一眼墓碑上老太太的名字, 他站了好一会儿,但是却又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叹息着笑了一下,然后跟着贺九重便准备离开。 只是还没走几步, 原本站在一边的杨家姐弟两却突然出声又将他叫住了。 “等等, 叶先生!” 叶长生步子一顿, 转过身去偏头望着他们。 杨秀娟今天没有化妆,她穿着一身肃穆的黑色大衣,胸前别着白色的纸花,神情看起来有些疲惫:“我和我弟弟……很感谢你。” “谢谢你,替我们送了老太太最后一程。”她的声音低低地, 带着一点颤音, “她看起来走得很安详……谢谢你, 谢谢你一直替我们陪在老太太身边, 让她不至于孤苦伶仃地一个人上路……谢谢……真的, 谢谢。” 杨庆豪安慰似的轻轻地拍了拍杨秀娟的肩膀,再抬头看着叶长生,眼底微微有些泛红:“老太太这辈子其实从没享过什么福。年轻的时候为了能把我和我姐两人拉扯大,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做,身体落下了不少病……后来为了生活,辗转又来到X市。她跟我们说过,她想回老家,但是我们从没有考虑过她的想法。” “现在我们知道我们错了,但是,再也来不及……”他声音低哑地,“我们总是以为我们还有很多时间。” 叶长生望着他们:“人不是神。” “一辈子这么长,是人就都会犯错。有的错我们发现的早,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去弥补,去改错。”他的声音淡淡的,“但是有些错,错了就没有机会了。没有人是真的有无穷无尽的时间去等待你们悔改的。” 他微微笑了一下,声音不高却像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敲打在了对面两人的心里:“既然做错了事,那你们总是要付出一些代价的。” 杨秀娟和杨庆豪咬紧了牙,却双双俱是无言。 “老太太的事你们也不用再感谢我。我能在这么多人里头张老太太相识一场,也算是一场缘分。”叶长生笑笑,“能让老太太安心上路,我自己也很高兴。” 又问道:“还有什么事吗?” 杨秀娟和杨庆豪相互看了对方一眼,然后她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拿出了一个包好的信封递给了叶长生,道:“老太太最后一段日子,在医院里各种奔波打点都多亏了叶先生,这是我们两家的一点心意……” 叶长生垂眸看了一眼那个厚厚的信封,在手里掂量了一下,随后将信封拆开,从里面抽了几张出来后,又将剩下的部分递还了回去:“我垫付的医药费只有这么多,你们给的钱给多了。” 杨秀娟握着被那头又塞回来的信封愣了愣,随即连忙解释道:“不不,这些是你应该拿的。毕竟就算是陪护费……” 叶长生便笑了起来。 一双眸子微微地弯起来,像个小月牙似的。在阳光下的照射下,那双乌黑的瞳孔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轻轻地游动着:“我说过了,在那么多人里,我偏偏就遇见了张老太太,这是一种缘分。人和人之间有这么一场缘分不容易的。” 杨秀娟握着手上信封的力道紧了紧,似乎是因为没想过这个情况,她脸上的表情显得有几分无措。她侧头询问意见似的看了看杨庆豪,而后又看了看叶长生,犹豫地道:“但是,我们这……” 但那头的话还没说完,这头叶长生却又突然开口,将她的话打断了。他望着杨秀娟和杨庆豪就问道:“关于那个保姆——虐待张老太太的案子什么时候开庭?” 杨秀娟愣了一下,然后回答道:“大概就在下个月中旬了。” 叶长生点了点头,道:“那么,这些钱就当是我给老太太出的一部分律师诉讼费吧。”他笑了笑,轻轻地道,“我会一直关注着这个案子的进展,希望所有的罪恶能如你我所愿,得到最严厉的制裁。” “那今天就先这样,时候不早,我们也该回去了。” 朝着那头告了辞,也就不再管那边是个什么反应了,拉着贺九重,两人迅速地便消失在了杨氏姐弟的视线里。 一路走到大路上,拦了辆出租赶回X市,两人坐到后车座上,贺九重侧头看一眼叶长生似笑非笑地道:“看样子又是白忙活了一场?” 叶长生瘫倒在后车座上哀叹了一声,伸手将自己的脸埋起来,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别说了,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贺九重扬着眉低笑一声,将叶长生拉过来靠在自己的肩上,低头在他的发顶上落下一记亲吻:“我倒是没觉得你后悔。” 叶长生将合并着的手指张开了一点,透过指缝望着贺九重:“不,我是真的后悔。” “你知道从这里到X市包车一趟来回要多少钱吗!”他眉眼忧郁,“我至少应该把这部分的钱拿回来的。” 贺九重觉得叶长生这会儿透过手指缝儿看人,一双乌黑的眸子滴溜溜的,简直像个小动物似的招人,忍不住将他的手拉下来放在自己的手里细细地捏了捏:“那你刚才怎么不把打车的钱一齐拿了?” 叶长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地:“刚刚不是顺应着气氛,一时没注意,就装X装大发了没能收住么。”他看看贺九重,似乎是想找到一点认同,“你难道不觉得我刚才那段话说的特别帅气吗?” 贺九重唇角勾了勾,脸上的表情带着些戏谑:“嗯,帅气。——那帅气之后呢?现在你怎么想?” “现在?”叶长生发誓自己从贺九重的眼睛绝对是看到了明晃晃的嘲笑,他皱了皱鼻子,脸上的表情有些纠结,“你说如果我让他们用微信再把车费转给我,是不是显得有些没有面子?” 贺九重没作声,只是依旧扬着唇角望着他。 叶长生和他对视好一会儿,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一样蔫蔫地靠在贺九重肩膀上:“好了,我知道了,你不用说话了。我知道你在内心里已经在嘲笑我了。” 贺九重低低地笑了笑,他伸手在叶长生耳朵上捏了捏:“我可什么都没说。” 叶长生伏在他肩膀上好一会儿,像是赌咒发誓一般地闷声道:“下次!下次我绝对不干这种亏本的买卖了!绝对不!” 贺九重听着他的话,好整以暇地反问:“如果还有下一次呢?” 叶长生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没能想出拿什么作为赌注好,好半晌,又泄了气地重新趴着倒在了贺九重的肩膀上,嘟嘟囔囔:“哎,等我们回去,我们再去拜拜财神吧。哎,新的一年,我们也还是要为我们坐地三百五十平起的大别墅努力呢。” 贺九重垂眸睐他一眼,眸子里缓缓地流淌出了一点笑意,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若有似无地应了一声。 “好。” 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一系列事件后,随着张老太太的葬礼的举行,新一年的春节假期也就算是彻底地结束了。 因为感觉最近似乎诸事不顺,参加完张老太太葬礼的第二天,叶长生拉着贺九重就直接去了X市里最大的寺庙,恭恭敬敬地请了个财神放到了家里。 贺九重略带着点玩味地看着叶长生一路上都一脸虔诚地抱着那尊财神像的样子,带了点好奇地开口问道:“你真的相信这尊财神能给你转运?” 叶长生理所当然地点点头:“相信啊。”说着,又一脸慈爱地看着手里的财神:“这种东西,从来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万一我从此以后就转运了呢?” 贺九重扬起唇来笑了一下道:“如果你能抑制住自己身体里那一点好管闲事的本性,平时多接一些只需要坑蒙拐骗就能拿钱的单子,这样下来比起拜财神,那我觉得我们距离你所谓 ‘三百五十平的别墅’的目标似乎还要更近一点。” 叶长生稳稳地抱着怀里的财神像,侧头瞥了一眼贺九重道:“这些事情你都考虑到了,难道你以为我想不到吗?” 那边挑了挑眉,直勾勾地望着他。 这头便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表情颇有几分愁眉不展的意思。他嘀嘀咕咕地:“但是做不到的事情不管怎么样,就是做不到啊。” 贺九重单手手肘抵着车窗撑着脸看着叶长生的眉眼,忍不住地笑了出声。 张老太太的案子是在清明节后不久开的庭。 带上张老太太,那个黑瘦的保姆一共虐待过的老人达到了六人,前后加在一起的作案时间超过了十年。 案子一经审理,立刻在网上掀起了轩然大波。 无数的网友在密切关注着这起耸人听闻的“保姆虐待老人”案件的同时,各大平台有关于案件的讨论贴也如雨后春笋一般一个个地冒了出来。 在最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将关注的焦点放在了犯案的保姆身上。每一个讨论帖对于这个似乎已经泯灭了人性的保姆都是口诛笔伐,群情激愤,每一个参与讨论的网友提起这个保姆时都恨不得能够将她亲手正法。 但是随着大家对于案件的深度挖掘,除了呼喊“对保姆从严判刑”的主流声音外,另一个观点也开始进入了所有精神亢奋的网民眼里。 ——这个女人犯案时间这么久,虐待的老人这么多,那么为什么在张老太太的事件之前,就没有一家曾发现过自家的老人曾经遭受过这些虐待? 这个问题尖锐而敏感,像是一剂镇定剂,瞬间将所有人过于亢奋的精神冷却下来,然后再强硬地拉入了隐藏在表明的虐待案件之后的更加本质而残酷的另一个层面。 这样的泯灭了人性的如同魔鬼一样的保姆当然是再怎么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泄民愤,但是那些因为忽视了家中老人,将老人的一切都交给保姆全权负责从而“纵容”了保姆犯罪,从某种意义上也算是虐待老人的帮凶的子女呢? 像这样的保姆毕竟只是人群里的极少数。更何况,她犯了罪,还有法律在等着制裁她——可是,那些并没有触碰到法律红线,却又偏偏在社会上占据了更大一部分比例的子女又该怎么算? 像是碰触到了社会的痛点,在讨伐虐待老人的保姆热潮之后,一部分人也都开始学会了反思。 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当他们真的变成了这样一个连自己年迈的父母都无暇顾及、甚至于他们被人虐待都发现不了的人之后,他们给老人带来的伤害比起保姆对于他们身体上的虐待,又是哪个更加残酷呢? 这个问题像是一根刺,就这么结结实实地扎进了肉里,不那么疼,但是却和血肉粘合在了一起,让人无法再视而不见。 五月的时候,这起引起了全民关注的保姆虐待老人的案件一审终于落下帷幕。犯罪人因为极其残忍的犯罪行为和导致的恶劣社会影响,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这个判决虽然并不能让所有人都感觉到满意,但是在现有的制度下,却也算是最大程度地兼顾到了法律和民意。 原告和被告人对于判定结果都没有再选择上诉,一场轰轰烈烈引发了全民参与讨论的案件终于算是画上了一个句号。 在法院宣告了审判结果的当晚,杨秀娟用他们几个被害人家属共同注册的一个微博号发了一条微博。 “有些罪法律无法审判你,但是良心可以。有些错,没有时间去弥补,错了就是一辈子。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已经失去了唯一的机会,只希望你们还没有。” 叶长生垂着眼看着手机上那条新跳出来的微博,手指在屏幕上摩挲了许久,微微笑着,在右下角点了一个赞。 贺九重从他背后走过来,正巧看见了叶长生的表情,挑眉问道:“发生了什么令人高兴的事情?” 叶长生笑了笑,应了一声:“算是吧。” 翻了个身仰面看着贺九重,感叹一声:“只是突然觉得,虽然人性的确有着很多有关于‘贪婪’、‘残忍’、‘自私’这样的不好的一面,但是很多时候,它却也表达了‘温柔’、‘包容’还有‘爱’。多看一看人性里温情的部分就会让人觉得,这世界还是很美好的嘛。” 贺九重坐在他身侧,曲起手指用指节在他的眼角轻轻摩挲着,声音戏谑:“你之前不是经常还把‘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挂在嘴边?” 叶长生眨眨眼,拿了个枕头抱在怀里,笑得眉眼弯弯的:“所以我才说,人是一种很复杂的高级动物。” 贺九重垂着眸子望他:“看样子你很喜欢‘人’?” “喜欢啊。”叶长生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无论是‘善’的一面还是‘恶’的一面,再没有其他生物要比人来得更加复杂而多变了。” 他回望着贺九重,笑眯眯地道:“观察着身边形形色色的人,我会有一种强烈地活着的感觉。”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的话,眸子微微地动了一下:“什么意思?”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伸手让那头将他拉了起来:“像我这样游走在阴阳边缘的人,心底总是要揣着点什么当做底线的。名也好、利也好,家人也好、朋友也好……甚至是色/欲也可以。你总得给自己在阳世留点念想,要不然和阴界接触得多了,阴阳的界限模糊了,你在这阳世也就待不下去了。” 贺九重倏然眯了眯眼睛:“你想过——” “没有没有。”叶长生看着那头猩红色的眼眸里闪烁过的沉色,连忙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将贺九重的脸用双手捧着然后低了头在他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鼻尖抵着他的鼻尖,让两人的气息都融合在了一起,“亲爱的你忘了么,我这个人最惜命了,怎么可能会想寻死?没遇到你之前我每天都要跟上天祈祷一百八十回要让我长命百岁呢。” 贺九重深深地望着他。 因为离得太近了,他并不能看见他的脸,唯一能够看清的,只有那头一双因为闪烁着笑意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眼。 他微微低下头,将自己的唇虚虚地覆在他面前的另一双唇上,彼此的气息在这样若即若离的距离下立刻便开始升温。 “那现在呢?” “现在我得祈祷八百回。”叶长生轻轻地笑着,眼里像是有揉碎了的星光,“我得更长生一点,好在你身边陪着你呀。” 贺九重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被谁猛地攥紧了。 明明是甜蜜的情话,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瞬间听来,却让他觉得心头竟有些酸涩起来。 他将叶长生紧紧地抱在怀里,声音沉沉地:“长生。” 叶长生感觉到了贺九重突然的情绪变化,他暗自反省了一下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还没具体地反省完,突然听到那边喊他的名字,便歪了歪头应了一声:“嗯?” “你既然已经答应与我在一起了,你就要一直一直陪着我。”贺九重说的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像是有一种重量似的敲击在他的胸口,让他的呼吸也莫名有些沉了起来。 “我不会允许你先离开的。” 叶长生微微怔了怔,随即却是忍不住地笑了:“我们两个这个谈话的展开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们两个明明是在甜甜蜜蜜吧,怎么突然就沉重起来了?这个发展不大对啊。” 但是那头,贺九重却是没有应和他的笑。 他依旧只是紧紧地抱着他,垂下的眼皮盖住了他那双猩红色的眸子,叫人看不清那眸子里闪动着的情绪。 “好了好了,都怪我,我不该没事扯什么活啊死啊的。”叶长生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贺九重拉开来,看他一眼,又将额头抵上去,亲昵地和他的蹭了蹭,“只不过亲爱的,虽然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你能有忧患意识其实挺好的……但是你觉不觉得现在考虑这个还太早了一点?” “过了年之后我也才刚刚二十二,距离一百还差七十八年,还有整整三个半的二十二呢。”叶长生又在贺九重的脸上一边响亮地亲了一下,然后推开他翻身下了床,套着妥协踢踢踏踏地就往客厅那头走,“比起那些几十年后我们才轮的上去讨论的对生命短暂的感慨,不如我们先考虑一下今天晚上的晚饭要吃什么?” 贺九重微微抬了眼看着叶长生的背影,好一会儿,他的眼底像是闪过了一丝暗色的光,没作声,却也下床跟了出去。 客厅里叶长生正在外卖APP上翻找着外卖,看见那头出来了,便仰着脸望着他道:“你晚饭想吃什么?面食、小馄饨还是吃饭?” 把手机反扣下来:“要是外卖吃腻了,现在时间还早,我们出去吃也行啊。” 贺九重站在他身边,看着他白皙清秀的一张脸,许久,低低地笑了一下。 叶长生有些莫名地望着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贺九重伸手在他的发梢上捻了捻,低低地道,“只是觉得很奇怪。” “在遇见你之前,我从来不知道我会因为另一个人的生死而这么寝食难安。” 叶长生眨了眨眼,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将贺九重拉到自己身边坐下了,用一种微妙地表情望着他,眼角眉梢透露出一点淡淡的光彩。 他忽地开口问道:“你还记得你刚来这里的时候——就是你第一次从谢月那里救了我,然后我们一起回家的那次?” 贺九重思索了一下,看着叶长生:“怎么?” 那头弯着一双圆眼睛,笑眯眯地:“你对我说,我是第一个让你觉得活着比死了更有趣的人。” 贺九重怔了怔,随即像是被突然唤醒了什么记忆似的,唇角忍不住上扬了一个弧度:“都过了这么长时间了,你竟然还能记得?” “那自然是记得的,毕竟能说出这样的话,对于你来说,已经算是难得的对我的夸奖了。多么珍贵的第一次,不好好珍藏起来怎么行呢。”叶长生单手托着下巴,望着贺九重,眼底浮现出了一点狡黠,又反问道,“那你还记得我在那之后又说了什么吗?” 贺九重看着面前少年人的眼睛,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大约是因为想起了什么,倏然便有笑意在眼底一点点地蔓延了开来。 他的声音低低的,尾音却有些许的上扬:“在接下来的日子中,你要努力成为我心中‘最想让他活下来’名单排行榜里的第一人?” 叶长生啧啧一声,扫一眼贺九重那张脸,打趣地道:“瞧瞧,我的话这么久过去了,你不也还记得么?” 贺九重伸手轻轻捏着叶长生的下巴,声音里都因为对当时的那段回忆而浸染了笑意:“因为除了你,从来都没有人会敢对我说这种话。” 叶长生被那头捏着下巴被迫仰面往上看着,眼里依旧笑吟吟的:“虽然当时听起来可能有些自不量力了,但是现在呢?我做到了吗?” 贺九重的手指在他的下巴上轻轻的磨蹭着,指腹上的薄茧与皮肤接触,带来一点奇异的酥麻感。 他低头,深深地吻上叶长生的唇,许久,在彼此喘息的瞬间,那头才吐出一句带着沙哑笑意的声音。 “嗯,你做到了。” 他的声音轻而缓:“而且,没有什么‘第一人’,如果在我身上真的有这样的一份排行榜,那么上面的人自始至终也就只有你一个而已。” 叶长生轻轻地喘着气,他往后靠在沙发上,好一会儿缓缓地抬了眼朝身旁那个男人看过去,唇边的弧度微微扬着,声音里带着点夹杂着笑意的懒散:“怎么办?我现在心跳得好像有点快。” 他笑眯眯地:“亲爱的,我觉得自己好像更爱你了。” 贺九重伸手描摹着叶长生的眉眼,声音低低哑哑:“那就再多一些吧。” 叶长生懒洋洋地望着他:“再多一些是多少?”他伸手比划了一个大的圆,忍不住地笑起来,“现在已经有这么多了。” “还不够。”贺九重把他的手捉住了,放在嘴里轻轻地用牙叼着。 他的声音因为嘴里含着东西而略显得有些含糊不清,但是那双眼却直勾勾地,那种猩红色像是一团正在燃烧的火,热度透过空气传递过来,便直接一路烧到了他的血液里。 “还要再多一点。”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磁性,“多到离开我就会立刻消亡的程度。” 叶长生乐不可支:“这样的程度那也太可怕了。若果真的有什么意外让我们两个要暂时分开呢?比如上次我们在T省的那个平行空间里遇到的那样?” “不会。” 那头话音未落,贺九重却蓦然就开了口。 他微微眯着眼睛,大约是因为想到了之前的事情,眸底浮动起一丝阴郁和危险:“那次的事,我绝不会再让它发生第二次。” 叶长生被他眼底过于认真的神色弄得怔了怔,好半晌,弯了弯唇角:“那你呢?” 贺九重望着他。 “如果只要求我一个人再多一些,未免有些太不公平了吧?”他的声音异常轻快地,又将被贺九重叼在唇齿之间的手指轻轻在他的口中搅弄着,都不知道算是撩拨还算是挑衅了。 贺九重的眸色微微一深,他吮吸着叶长生的指尖,好一会儿,喉咙里低低地溢出一点笑声来。他没有作声,但是眸底却分明有什么情绪在不停地涌动着,似乎随时都要喷薄而出。 将他的手指放到了一旁,伸手将叶长生整个儿拉过来,他按着他的后脑与他深深地拥吻着,然后又将整个人抱在怀里,站起来就往卧室走了去。 当被吻得七荤八素地压倒在那张巨大的双人床上时,叶长生突然隐约反省起来,自己刚刚撩拨得是不是有点太过火了。但是还没等他进一步地思考,那头火热的吻又覆了上来,让他整个大脑又突然陷入了死机状态。 迷迷糊糊间,他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只来得及哀叹一下今晚的晚饭估计是又吃不成了,再然后,他也无暇再顾及别的,只是随着贺九重的动作,让自己彻底沦陷在这一种令人目眩神的快感之中。 …… 【这依旧是一辆假车】 等叶长生神清气爽地再次清醒过来,外面天色已经隐约出现了一点亮色。 看了一眼时间,时针刚刚卡在了“五”和“六”的正中间。摸了摸自己空瘪瘪的肚子,哀叹一声果然没能赶上的晚餐,迟来的饥饿感瞬间便更加激烈地涌了上来。 身旁的贺九重还闭着眼沉睡着。叶长生侧头看了看他的睡脸,脑子里不可抑制地就又浮现出昨天晚上那些旖旎的场景。 他略有些不自在地眨了一下眼,咳了一声便准备起床。 只是刚刚掀了被子正在到处摸索着自己昨夜被贺九重随手扔开的内裤,刚刚找到还没来得及套上,身后却有一只胳膊从背后将他环腰搂了过来。 肌肤相触的那一瞬间的热度让他忍不住打了个激灵,脑子里先前还只是破碎的画面这会儿突然就又被连成了一个个不可描述的动图。 昨天夜里经历过的事情当时脑子里被愉悦搅成一团浆糊还没觉得有什么,但是这会儿青天白日的再回想起来,那就不可谓是不羞耻了。 “哎,松开松开,你挡着我穿衣服了。” 竭力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羞耻心压制住,叶长生伸手在贺九重的手臂上拍了拍,“别耽误我起床。” 贺九重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带着一点睡醒之后的沙哑,听起来竟然性感的要命。 “长生,你这下了床就翻脸不认人的脾性,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叶长生将他的手臂一把甩开,迅速地便将内裤套了起来。起身到一旁的衣柜里翻出干净的短袖T恤穿上了,又套了个牛仔裤。 等到把一身衣服全部穿齐了,终于找回了一点安全感的叶长生这才偏头朝着贺九重望过去。他眨了眨眼,一脸纯良诚恳地:“还好,还好,我也是刚刚才发现。” 贺九重勾着唇笑了一下,他撑着身子坐起来,赤/裸的上半身暴露在空气中,紧实的皮肤下,诱人的腹肌在被子边缘若隐若现,整个人瞬间爆发出来的浓烈的荷尔蒙几乎令人窒息。 他看着叶长生,猩红的眸子望着他,声音里有点危险的意味:“昨夜你舒服了,但是我还没有。” 叶长生瞬间明白那头在说什么,想到昨天自己舒服了就瞬间陷入沉睡的事实,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略带着一分心虚地道:“嗯……十、十分感谢?” 贺九重的眸子蓦然眯了起来:“感谢?” “难、难道你还要我跪谢?”叶长生震惊地望着他,委屈地控诉,“明明是你自己主动的!” 贺九重深深地瞧着他,好半晌,才轻轻地笑了一声:“既然这样,那不如今天就由你来主动?” 叶长生抬头望了望天花板,然后又低头朝着床上的贺九重灿烂一笑:“一晚上没吃饭,你一定饿了吧?我现在出去洗把脸马上就给你买早饭,你就在房间里等着我帮你一份你最爱吃的小笼包吧么么啾!” 说着,也不再看贺九重那头的反应,一转身赶紧脚底抹油般地逃离了卧室。 贺九重坐在床上半抬着眼看着那头逃也似的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唇角扬起的弧度更深了深。 虽然他早就想过了,这件事上在他准备好之前,他不会再去做得更过分。但是在此之外,他从他那个狡猾而又恶劣的小恋人身上获得一点甜头来止渴也总不算为过吧? 在想一想昨天夜里,叶长生那微微皱起的眉头,和那双似哭非哭的的眼睛,心头突然便就又升起了一团火。 他眸色微微地又沉了沉,深深呼吸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将心里燃起的那团火又给压了下去。 ——只不过这种甜蜜的折磨到底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贺九重思索了一会儿,心里头要赶紧解除契约的想法倒是更深刻了起来。 等贺九重这头起了床洗漱完之后,两个人一同吃了早饭,又休息了一会儿,眼看着已经快到八点了,叶长生这才带着自己吃饭的家伙和贺九重去了附近的公园旁边摆摊。 五月份的天已经暖和得甚至有些热了,叶长生躲在树荫底下,被暖风一吹,顿时就感觉一阵睡意汹涌。 这会儿不是周末,过了早高峰后路边行人也少了起来,等了一个上午,也并没有见着几个人过来占卜算卦。 正昏昏欲睡着,突然地,一个瘦小的老太太拉着个年轻女人步履匆匆地就往叶长生这里走了过来。 “诶……我不算,这都是骗人的……妈!” 那个年轻女人眉头紧皱着,似乎有些不情愿,声音压在喉咙里,拼命地想要从旁边的那个老太太手里挣脱。但是那个老太太看起来虽然瘦小,力气却似乎是大的很,纵然那头怎么挣扎,但是到底还是没能抵抗的过,硬生生地就被她从街道那头拽到了这头叶长生的算命摊子前。 将那个年轻女人按到在算命摊子前的椅子上坐了,老太太狠狠地瞪了一眼那女人,用方言又快又凶地道:“什么骗不骗人,现在医院里又不给你查,要是像你姐姐似的,又怀了个女儿怎么办?等生下来了,你婆家还能给你好脸色看?” 听到老太太这么一说,那个年轻女人的脸色白了一下,整个人的精神气都颓靡了下来,她抿了抿嘴,好一会儿才道:“女儿怎么了?我就觉得女儿挺好的……我和姐姐不都是女儿吗,不也挺好的……” “好什么好!你知道就因为我生了你们这两个赔钱货,我年轻的时候被你奶奶他们戳了多少次脊梁骨!”老太太脸上恨恨地,拿指头在她头上用力地戳了一下,“要不是我后来肚子争气,又生了你弟弟,你以为我们现在的日子还能这么好?” “我是你妈,听我的没错。难道我还会害你吗!” 老太太噼里啪啦地说完,看着身边的年轻女人彻底沉默了,这才满意地笑了一下,又转头看着那头的叶长生,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带着几分讨好地笑着道:“这位天师,你能帮我女儿算个命吗?” 66.性别(一) 第六十六章 叶长生的视线从那个老太太的脸上掠过, 又停在了那个年轻女人身上。女人的肚子已经很大了,大约是快要生产的月份了。她坐下来的时候需要张开腿, 缓缓往下移, 然后在用手在腰后撑着, 看起来就觉得颇为辛苦。 之前两人的那番争论他自然也是听在了耳里的,只是他倒是也没有表现出什么来,只是抬了眸子朝着她微微笑了一下问道:“不知道两位想算什么?” 年轻的女人抬头看了一眼叶长生,她面色有些苍白, 撑着后腰的那只手略有几分不安地在自己的衣摆上擦了擦, 神色有几分局促:“就……算算……算算……。” 女人吞吞吐吐地,说话的时候眼睛的余光不自觉地往身边那个老太太的方向瞥着,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一丝不情愿。 旁边的李老太太看她这么个别别扭扭,半天都说不完整一句话的样子, 不由得皱着眉头, 十分不满地在她背上拍打了一下。低头小声地骂了她一句, 随后又代替着她对着叶长生讪笑着开口道:“天师,是这样的,我们就想来算算我这闺女肚子里的怀的究竟是不是个男娃娃!” 李老太太话音刚落,叶长生还没来得及回话,那头的年轻女人闻言忽然地又撑着肚子站了起来。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脸上的五官都纠结到了一处, 看着那老太太带着点祈求地道:“妈, 别算了吧, 算了又能怎么样呢?我再过几天就到预产期了, 要是这会儿跟你说我怀了个女儿,难不成你们还能让我把孩子扔了么?” 李老太太没有立即说话,只是偏头瞪了她一眼,似乎是在责怪着自己女儿的不懂事:“呸呸呸。你在胡说什么!别一天到晚什么女儿、女儿的,让人听着觉得多不吉利!” 她在女人突起的肚子上摸了摸,脸上带着点笑:“你看你这肚子又小又尖,跟我当年怀着你弟弟那会儿简直一模一样,这一看啊,就不是赔钱货的相!” 女人又急了,她道:“那你要是真的觉得就是这样,又有什么必要算呢?反正性别又不会在这几天变了,到时候我们不就知道了吗?” 李老太太有些怒了:“你这孩子怎么回事?我就想给我大外孙算一卦,你就偏要跟我拧着来是吗?” 又强硬地将她又压着坐回了凳子上,对着叶长生赶紧点头哈腰地赔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啊,让天师看笑话了。我这个闺女是第一次怀孩子,年纪小,还不懂事!”又凑得近了点,声音压得低低地,“不过,这娃娃的性别,天师能算吗?” 叶长生微微笑了一下,他没有立即回答,只是看着那个年轻女人问了一句:“请问这位小姐怎么称呼?” 女人望他一眼,沉默了一会儿,但是无奈身边的老太太的视线太过于热切,然后只能声音低低地:“徐招娣。” 叶长生听着这个名字,眸子闪烁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然后将笔和纸往那年轻女人的方向推了推,道:“那徐小姐就先在纸上先写个字吧。” 徐招娣咬了一下唇,似乎还是犹豫,但是坐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抵不过一旁老太太的催促,伸手拿了笔在纸上随便写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好”字,随即又将纸笔递还了回去。 叶长生垂下眼随意地瞥了一眼她在纸上写下的字,然后又对她笑了笑道:“有子有女,看样子徐小姐是想要个儿女双全啊。” 徐招娣听着叶长生的话愣了一下,随即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轻轻地道:“确实是这么想的。” 她这话刚说出来,旁边的李老太太就不怎么高兴了:“说什么傻话呢!这年头养个孩子也不像我们那时候,给你们一口吃的就行了。现在多费劲啊!” 她絮絮叨叨地:“刚出生没几岁工夫呢,现在那些孩子就要学这个学那个,要想送到市里面读书,一个月的学费可要了老命了!”咋舌一声,又道,“第一胎要已经有儿子了,再养第二个超生了还要罚钱。要什么儿女双全,养个赔钱的干什么,要一个儿子就够了!” 李老太太的话一出,身边本来神色已经缓和下一点的徐招娣这会儿眼神又黯淡了下去。她摸着自己肚子的手微微地僵了僵,她抬了抬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一些话都已经到了嘴边,最后还是被她强咽了下去。 只是她沉默了下来,旁边的李老太太倒是立刻代替了她,继续喋喋不休地同叶长生说起话:“天师,那这一胎到底是——” 叶长生手指在纸上那个“好”字上点了点,道:“徐小姐这个字,女为偏,子字压于其上,后者将前者的命数压去一多半,字形霸道、来势汹汹……”他话微微一顿,随即微微笑了笑道,“恭喜二位,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徐小姐这肚子里的应该是个男孩。” 叶长生的话一出,面前的老太太眼睛立即瞪得大了一点,她一张皱纹横生的脸上瞬间迸发出了惊人的光彩。 “真的?真的是个男孩?” 叶长生微微笑着点了点头:“从徐小姐的字上来看,的确是这样。” 李老太太闻言,立即因为狂喜而手舞足蹈了起来。她转过身拉着徐招娣的手,整个人眼睛晶亮的:“我就知道是儿子,我就知道!你比你姐姐有福气,你这肚子我一看就知道,怀得肯定是个男娃!” 一旁的徐招娣虽然看上去并没有老太太这么喜形于色,但是就在听着叶长生说出她这怀的是个男孩的那一瞬间,她看一眼身旁手舞足蹈的老太太,一双眼睛里也明显闪过了一丝轻松和解脱了的神色。 她握了一下老太太的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侧头瞥了一眼叶长生的方向,低声地对着她道:“妈,这也就是人随口一说,又不一定真的就是准的。是男是女,得生出来之后才知道呢。” “你这孩子,一天到晚的就不会说点吉利话!”老太太听着她小声的辩解,又瘪着嘴横了她一眼,“这可是天师给你算的,他算得能出错吗?” 说着,又绕着那算命摊子几步小跑地走到了叶长生身边,弓着腰凑过去问道:“天师,我这大外孙您看着一切都好吧?这出生之后不会有什么问题吧?” 叶长生抬头望她一眼,沉吟了一声道:“从徐小姐的字上来看,这‘子’字圆润饱满,气运俱在,看起来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不等那头高兴,这边又道:“只不过……” 李老太太马上屏住了呼吸,小心翼翼地问道:“只不过?” 叶长生的视线在徐招娣的身上停了停:“只不过此子是吸收的各方祈愿而来,运势实在太过于霸道,只怕生产之日徐小姐可能会有些许灾祸。” 这话一出,原先还满脸喜色的李老太太愣了一愣,回头往自己女儿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忍不住小声地嘀咕道:“这……这不能吧?我家闺女身体一直很好,就来生个孩子而已,不能出什么问题吧?” 徐招娣脸色也怔了怔,她的手不安地在衣摆上扯了扯,望着叶长生有些迟疑地道:“灾祸是什么意思?——很严重吗?” 叶长生笑了一下,望着她缓缓地道:“生孩子的那一瞬间,本来就是阴阳界限最为模糊的时刻。你要在鬼门关走这一遭……严不严重也就要端看徐小姐自己的造化了。” 徐招娣脸色微微有些泛白,她和李老太太对视了一眼,那头赶忙又急声问道:“天师,那不知道可有什么破解灾祸的方法?” 叶长生思索了一会儿,突然问道:“徐小姐的夫家姓什么?” 徐招娣愣了愣,下意识地回答道:“我老公姓张。” 叶长生点了点头,将徐招娣写字的那张纸折成了一个小小三角,又在三角的外沿用朱砂写了一个小小的“张”字,口中轻而快速地念了一串咒语,与此同时右手拇指的指腹从那个三角的表面划过了一道。 只见先前那个沾了朱砂写就的小字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地融入了纸里,等他将手指从那张折成三角形状的纸上再移开的时候,原先的那个朱红色的小字竟然就这么完全地消失了。 徐招娣和老太太略有几分惊异地看着叶长生的动作,心下一时间不由得几分惴惴不安。 那头掀了眼皮看着徐招娣,随后将自己手中的那张折成了小三角纸递了过去。 徐招娣愣愣地将那个小三角接了过来,疑惑地看着叶长生道:“这是——” 叶长生便道:“回去之后,将这张纸烧了,烧完留下的灰烬兑上水,让你的丈夫在你生产当天喝下,可保你们母子平安。” 徐招娣将手上那个符纸攥紧了,抿了抿唇又问道:“这个喝下去对我老公有什么危害吗?” 叶长生笑着摇摇头:“你丈夫阳气重,替你抵挡一部分煞气也不会有什么大碍。最坏也就是拉几次肚子了。” 徐招娣听到那头这么说,微微松了一口气。虽然她对叶长生的话并不全然相信,却还是将那三角仔细地收起来。 李老太太看着自家女儿已经将那被叶长生做过法的纸三角收了起来,这才又赶紧问着叶长生道:“天师,那只要我们到时候让我女婿把这纸吃了,那我女儿就没事了吧?” 叶长生点了点头:“只要他在生产当天能替徐小姐分担一点煞气,之后自然不会有大的错漏。” 李老太太听到这,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随身的钱包里将占卜的费用结算了,千恩万谢地对着叶长生又说了一大通好话,然后才小心地扶着自家女儿走远了。 眼瞧着那两人在街道尽头转了个弯,身影都看不见了,一直倚在旁边树上的贺九重才垂眸看了看叶长生开口问道:“你又看见什么了?” 叶长生转过身来仰着面望他一眼,道:“你没看出来么?” 贺九重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到了他的身侧:“看出来什么?” 叶长生比划了一下肚子的方向,然后眯了下眼睛道:“那个女人肚子里最开始怀着的可是一对龙凤胎。” 贺九重微微一顿,随即若有所思地道:“你是说,那个女胎已经死了?” 叶长生微微垂着眸子看着自己摊子上的摆设,指尖在桌子的一角上轻轻摩擦了两下,声音沉沉地:“不仅仅是死了,她是在还未成型的时候就已经整个儿都被旁边那个男胎吞噬了。” 贺九重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么古怪的事,唇边带了点兴味的笑,扬了扬眉道:“这听起来倒是有趣。” “你这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叶长生道侧头瞥他一眼,对于他唯恐天下不乱的言行表示深深的唾弃,“双生子其中一方气势运道都格外霸道些这不奇怪,但是霸道到都能将另一个胎体本身都吞噬下去了倒是稀罕。” 又啧啧一声,摇了摇头叹着气道:“能在还未出生的时候就蓄了这么霸道的气运,又沾染上了一份血债,也不知道到底这份因果之后天道要他怎么偿还呢。” 贺九重问道:“你给那女人的那张符纸——?” 叶长生坐下来,托着下巴侧头望着他:“虽然说效力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强,但是如果她的丈夫真的愿意帮她承担一部分来自那个孩子出生时形成的煞气,那最低程度地想要保住性命倒也不难。” 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符纸,仔细地裁剪成了合适的大小后,然后灵活地让那符纸在指间翻飞,不一会儿一只精巧的纸鹤就跃然在了他的掌心。 微微偏了偏头,笑眯眯地对着那头道:“不如我们来打个赌?” 贺九重的视线掠过那只纸鹤,最后又落在了叶长生的眼睛上。伸手在他的发梢上捻了捻:“赌那女人的丈夫会不会喝下那碗符水?”唇角似有若无地勾了一下,声音里带着些漫不经心的笑意,“长生,你知道我从来都是支持人性本恶论的。” 叶长生将掌心的纸鹤举起来放在自己眼睛的高度看了一会儿,而后掀起眼皮朝着贺九重睐去:“那这样看来,我们的赌约是继续不下去了。” 贺九重笑了一下,将叶长生上下打量一圈:“你不是说你很喜欢‘人’吗?” 叶长生眨了眨眼:“对啊,我喜欢。”将手中的纸鹤轻轻地往上一托,便见那原本还只是一个物件的纸鹤眼睛的地方闪烁过一点红光,陡然就像是活了一样,在空中晃晃悠悠地扑腾了两下,然后便蓦然往上飞跃了起来。 那纸鹤飞到了半空中,便渐渐地变成了半透明的模样,它慢悠悠地四处盘旋了一会儿,然后像是终于找到了方向,晃晃悠悠地便朝着之前那对母女离去的方向飞了过去。 叶长生将放在那纸鹤身上的视线收了回来,再望着贺九重,理直气壮地道:“但是我也从没有否认过人性丑恶的那一面。” 他坐在来,伸手拿着笔在纸上慢悠悠地写着那一撇一捺,声音笑嘻嘻地:“有善,有恶。存在先进包容也不缺乏落后愚昧。拥有这么多复杂的特质,这才是人嘛。” 贺九重眉心微挑,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 搁下笔,又看了看渐渐热辣起来的太阳,叶长生伸了个懒腰:“今天看起来大概也没什么生意了,收拾收拾回家吧,我觉得有点饿了。” * 徐招娣和老太太两个一起回到医院的时候正撞上出来准备来找他们的徐来娣,那头一见到两人,赶紧快步迎了上来:“妈,小妹。” 她走到徐招娣身边将她小心地扶住了,小声问道:“不是说就带着小妹去周围转转么,怎么耽搁到现在了?刚才妹夫他们还在问呢。” 李老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带着给徐来娣的脸色都好看了不少,只是对着她摆了摆手:“没你什么事儿,你帮我把你妹妹扶好了就行。” 说着话,将病房的门拧了开来,首先走了进去。 虽然是间双人病房,但是好在这会儿并不是什么孕妇生产的高峰期,房间里没有其他的孕妇,只有一个男人和另一个大约五六十岁的农村小老太太坐在里面。 “亲家,我这里有个喜事要告诉你呢!” 还没等后面的徐来娣和徐招娣进屋,李老太太就大声说着话朝着那边的小老太太走了过去:“医院不是一直不给我们看我闺女肚子里娃娃的性别吗,我刚才的工夫,就带着招娣出去找了个大师给她算了一卦。” 这话说起来其实听着是觉得有些荒唐的,但是屋里的那两个人倒是并不觉得如此。那个农村小老太太几乎是三步并做两步地走到了李老太太身边,探着头就问道:“怎么样,是个男孩儿吗?” 李老太太点点头,神情颇有几分得意地:“那还用说!亲家你看看招娣那肚子,又尖又小,一看就是个男孩!” 听着这个话,那头马上就舒心地笑开了,连脸上的皱纹仿佛都平坦了起来:“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是个男孩就好,要是生下来真是个男孩,也不枉费我天天在家里烧香祈祷了。” 两个老太太在一起说说笑笑,看起来因为徐招娣这一个“男胎”而人生都圆满了起来,满脸尽是喜悦和快活,另一旁的男人虽然没有加入到两个老太太的讨论中,但是他倒也是一脸的喜形于色。 走过去温柔地将徐招娣从徐来娣那边拉到怀里抱了一下,声音里有显而易见的激动:“老婆,你要是这胎真的给我生了个小子,那你可就是我们老张家里头的头号功臣了!” 徐招娣听了这个话,心里又是满足又是别扭,好一会儿才问道:“那我要是没生出个小子,生了个丫头呢?” 男人愣了一下,轻轻拍了一下她的手,笑着道:“别胡说。” 徐招娣本来心底隐约地别扭在看到男人这个反应后开始莫名地扩大了起来,她抿了抿唇,突然就拧了一股劲地问道:“我是说真的,万一呢?万一我要是生了个丫头呢?” 男人摸了摸她的脑袋,轻描淡写地道:“万一要是真生了个丫头,那就……再生一个啊。反正第一胎是女孩不是还准再生一个的吗。” 徐招娣心里的别扭感更重了,她抬眼望着自己的老公,张了张嘴便又追问道:“要是第二个还是女儿呢?” 男人愣了一下失笑道:“你今天怎么老是问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伸手在她的肚子上摸了摸,“大家不是都说你这胎绝对是个儿子吗?都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哪有什么第一个第二个女儿的。” 这个回答徐招娣显然是不满意的,她执拗地道:“你就说说,要是我连续两个都是女儿呢,那怎么办?” 那头的男人似乎是被问得有点不耐烦了,但还是看着她突起的肚子,还是尽可能耐心地放柔了声音:“那就再生!”他看看她,理所当然地道,“只要一直生下去,总会有个小子的。” 徐招娣听着这句话,心里微微一凉,沉默了一会儿,却还是不死心地压低着声音问道:“国家不是计划生育吗?哪能生那么多?” 男人抬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了笑又把头低了下去,伸手在她的手上轻轻握了握:“总会有办法的。” 这话里面的意思可就深沉了去了,周围几人听在耳里就没有不明白的。 那边的两个小老太太停下了交谈,他们转过身子朝这边望过来,对于男人的话竟然也是一脸赞同的样子。 站在一旁正给徐招娣倒水的徐来娣听着那头男人的话,提着水瓶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 水瓶一晃悠,里面的水便漫了出来,有几滴滚烫的水溅到她的手背上,疼的她“啊”地叫了一声,身上微微打了一个哆嗦。 “姐,你怎么了?”徐招娣听着那边的动静,赶紧转过头朝徐来娣那边望了过去。 徐来娣找了块抹布将溅到台子上的水擦了擦,回过头强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刚才手一时没拿稳,抖了一下罢了。” 李老太太闻言赶紧走过去对着她就小声骂道:“你真是笨手笨脚的,这点事都做不好。你妹妹肚子里现在可是怀着你大姨侄儿!你自己烫了没什么,要是把你妹妹烫着了怎么办?” 又把杯子从她手里拿过来递给了徐招娣,嘴里还在念念叨叨:“本来都生不出儿子了,要是连做事都做不好,你以后可怎么办?你这样,迟早是要被你老公一家——” “妈!” 一旁的徐来娣把头埋得深深得并不敢作声,但是这边的徐招娣却是再也听不下去了。她皱着眉头拉了一下李老太太打断了她还没说完的话,声音低低地,“我觉得有点累了,想在这里睡一会儿。家里你小孙子也还要人照顾,你先回去吧。” 李老太太顿了顿,对着手表看了看时间,然后一拍大腿:“哎呀,都这个点了,是得回去做饭了!不然我的小孙子该饿坏了!” 说着,瞪了徐来娣一眼,又慈爱地摸了摸徐招娣的肚子,朝着屋里张家母子打了个招呼,然后这才火急火燎地又出了病房。 那头的李老太太走了,屋里两个人想着也该是时候回去做点饭给徐招娣补补,又和她说了会儿话,然后也就一起离开了病房。 几个人陆续都离开后,刚才还热热闹闹的病房顿时就只剩下了徐家两姐妹。 徐来娣将徐招娣扶到病床上躺着,伸手在她肚子上摸了摸。突然,手下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像是被人从里头轻轻地踢了一下似的,她脸上露出一点喜悦的表情,望着徐招娣就道:“小妹,你看,我大姨侄儿在踢我呢!” 徐招娣自然也是感觉到了胎动。她也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脸上既有初为人母的一种幸福的感觉,但是同时又有一点说不出的心酸。 她望着徐来娣,轻轻地道:“姐,你就让妈老是那么说你吗?” 徐来娣笑着叹口气,有些认命地道:“那有什么办法?谁让我两胎都生了个赔钱货呢。”她低头看着徐招娣的肚子,神情里有些羡慕:“还是你好,一怀就能怀个小子。哎……你的命真好。” “还没生下来,怎么就一定是个小子了?” 徐招娣看着这样的徐来娣心里觉得憋得慌,她拉着徐来娣的手腕,哑着声音道:“姐,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们两个小时候不还说过,以后绝对不会像咱爸咱妈那样,以后无论我们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我都们会好好珍惜他们吗?” 徐来娣沉默了一下,然后用另一只手轻轻帮徐招娣理了理头发,神情里有一种偏执和淡淡的狂热:“小妹,小时候的话太天真了,说说也就算了,我们现在都长大了,你怎么还能老想着小时候随口说的那种话呢?” “在一个家庭里面,男人才是天。女人啊,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价值就是给男人传宗接代。你说,我作为一个女人,要是连个儿子都不能帮我老公生,我这一辈子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徐招娣看着徐来娣眼底透露出来的神情一点一点地与她从小到大在村子里从其他无数的女人们眼里看到的那种对于儿子的强烈渴望逐渐重合,后背不禁地一阵发凉。 “姐,你怎么了?咱妈说说也就算了,你怎么也开始说这种话?” 徐招娣声音里带着些许颤抖,她握着徐来娣的手,五官都皱在了一起,看起来似乎有些急:“现在都讲男女平等了啊,国家政策在这呢,生男生女都是一个样啊!” “一样?”徐来娣摇摇头,她微微笑着,眼神却有点儿空,“不一样的。” “自从我生了女儿之后,我婆婆他们就从来没再正眼看过我和我女儿一眼。坐月子的时候,除了你过来照顾了我,你也看到了,连咱妈都很少过来的。” 她声音淡淡的:“等到怀了第二胎,他们对我的态度才好一点,只不过,老天对我太残忍了,我明明认真地去寺庙里上了香、拜了菩萨,但是最后却还是一个女儿。” 徐招娣急切地道:“虽然是两个女儿,但是她们都很乖不是吗?她们很听话、很懂事啊。” 徐来娣点点头:“是,很乖。因为如果他们不乖那就没有饭吃。” 她低头将手从徐招娣的手里挣脱了,而后一脸温柔又慈爱地摸着她的肚子:“大宝五岁那年,吃饭的时候不小心把勺子掉到了地上。从椅子上下去拣勺子的时候,一不留神摔下来,整个人正好砸到了她奶奶的脚。” “她奶奶气得发了疯似的拿鸡毛掸子打她,我不敢躲,就抱着她挨着,被她就这么打了十多分钟。从那以后她奶奶有半个多月不允许我和她再上桌吃饭。” “小宝刚出生那年,因为是个不足月的早产儿,身体弱,动不动就会生病。我老公家里不愿意多拿钱给一个赔钱货看病,所以我只能到处再多打几份工,好换一点钱去给她买药。” “有一天,我回来的很晚,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天很冷了,我拿着刚刚发到手的薪水回家,但是回到家里,我却没有在摇篮里看见我的孩子。” 徐来娣眼底的神色有点木然:“他们说小宝已经病死了,就随手给扔了,我不信啊。明明我出门的时候她还好好的,怎么就没了呢?我就出门到处找啊找啊……”她抬头看了那头的徐招娣一眼,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我在附近的垃圾堆里找到了她。” “她那么小,还生着病。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脸都被冻得发紫……我是从死神怀里把她抢回来的。” 徐招娣这是第一次从自己姐姐的嘴里听到这些,她的心脏紧紧地缩成一团,一股气压在自己的胸口上,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姐……” 她声音低低地:“但是后来我又觉得后悔了。” “反正她在这个世界上或者也就只能是受苦,我把她救回来干什么呢?”徐来娣望着徐招娣,空洞的眼睛里像是突然被点亮了一簇火,“如果当时我没有找她,也许她现在已经重新投胎,拥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拥有一个普通的家庭,已经快快乐乐的过上新的生活了呢?” 她望着徐招娣:“而她死了以后,我也能够再生一个儿子。有了这个儿子,我就不会再受全家人的白眼了——我的公婆不会再总是对我鸡蛋里挑骨头,我走出去也再也不用缩头缩尾,我的人生不会再像现在这样,灰暗得看不到一点希望!” 徐来娣的神情越来越激动,眼神也越来越亮,声音因为幻想中的场景几乎在兴奋地发着颤:“那样,我就可以解脱了。” 徐招娣被这样陌生而又令人感觉到恐惧的徐来娣吓得整个人都僵硬住了。 她记忆中的徐来娣明明是一个虽然沉默内敛,但是却依旧温柔并对生活充满了幻想和希望的最好的姐姐。 ——不过是经过了几年,她怎么就被摧残成了这个样子? 徐来娣似乎是从徐招娣的眼底读出了她的惊慌,她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整个人又将那份疯狂收敛了起来。 “小妹,不是姐姐变了。”徐来娣轻轻笑了笑,“是姐姐以前一直都在做梦,现在梦已经醒了。但是你没关系。” 她伸手怜爱地摸着手下突起的肚皮:“只要你肚子里怀的是个小子,你就没关系。你会成为张家的功臣,只要你有了一个儿子,你会发现你做什么都是对的。” “女人啊,什么才学啊、美貌啊、修养啊,都是假的!什么都没有一个争气的肚子重要,只要你能生下男孩子,什么就都好了……什么就都好了……” “姐……” “所以我是真的羡慕你啊,你的命可真好啊……”徐来娣喃喃着,她低着头,好一会儿,有泪水从眼底下滚落下来。那泪水“啪”地一下滴落在床单上,瞬间被被子吸收了进去,只留下了一片浅浅的不规则的圆形痕迹。 徐招娣从有记忆以来,从来就没看见过徐来娣在她面前哭过,这一会儿乍一看见那头哭了,顿时也是慌乱了起来。 “姐……你别哭,你别哭!” 她艰难地挺着肚子向前倾了倾身子,将徐来娣抱在了怀里:“你不能这么想,这么想是错的。都已经是新世纪了,你看看我们身边,能干的女人还少吗?你的两个女儿都很好,你不能不要她们……我们已经受够了被家里歧视的苦了,难道你还想让你的女儿再将上一代的经历重复一次吗?” 徐来娣抱着徐招娣,突然便伏在她的肩头大哭了起来:“你不懂的……你不明白的!你不明白的啊!女孩生来……生来就是要吃苦的!我必须生个儿子,不生一个儿子,我现在的两个女儿都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啊!” 徐招娣脸色苍白地抱着徐来娣,好一会儿,极低地开口道了一句:“姐,你这样……我害怕。” “我害怕,我要是这一胎也是个女儿呢?” “我不想变成我妈他们那样的女人,我想要平等地对待我的孩子,我想要爱他,保护他健康地长大。” “姐,我不懂,我们这样是错了吗?” 徐来娣沉默了很久,她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伸手擦了擦眼里,她松开了照着徐招娣的手缓缓地站了起来:“我现在已经不知道对还是错了,我只知道,我们两个要想在自己家里立足,就必须生一个儿子。” 她看着徐招娣,轻轻地道:“小妹,作为过来人,姐姐给你一个忠告。” 徐来娣的视线在徐招娣的肚子上微微停顿了一下,再开口,她的声音又冷又薄:“如果这一胎是个女儿,你不想造孽的话,就干脆别要了吧。” “或许有的家庭的确是不在乎孩子是男还是女,但是很显然你家里不是这样。他们刚才的话你也已经听见了,你以为如果这一胎是个女儿的话,你的下场会比我好多少吗?” “在你现在的这个家里,一旦生下个女儿,你不但是拖累了你自己,也是害了她,你明白么?” 徐招娣听着那头的话,瞳孔蓦然紧缩了一下。 她看着那边那个虽然眼角还挂着一点泪痕,但是整个人的气势都变得冷漠木然的徐来娣,心里终于明白她那个温柔的姐姐,在她十年不幸的婚姻里已经被彻底地抹杀了个干净。 她的那个曾经和她约定了等长大了自己做了母亲后,一定要好好爱护自己的孩子的姐姐,已经彻底消失了。 ——是谁亲手杀了她呢? 俯下身在徐招娣头上轻轻地揉了揉,徐来娣叹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了。将之前已经冷却了的水杯递到了她的手中,然后转身离开了病房。 67.性别(二) 第六十七章 徐招娣眼看着徐来娣离开了, 她捧着手里温度逐渐冷下去的水杯,只感觉自己的心也跟着水杯里的温度逐渐冷了下去。 难道他们的命运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他们的价值真的就体现在他们生下的孩子的性别上? 徐招娣觉得自己接受不了。 作为一个女人, 她可以因为爱情、因为责任而成为一个母亲——但是她真的无法接受, 自己会因为自己比男人多了一个子宫而就这么沦为一个生育工具! 她躺在病床上杂七杂八地想了很多, 但是还没等她想出一个结果,就听病床那头“吱呀——”一声,竟是她老公拿着个保温盒就过来了。 “都快十二点了,饿坏了吧。”男人将保温盒放在台子上, 走过来小心翼翼地将徐招娣从病床上扶着坐起来, “妈还在家里给你煲鲫鱼汤,正看着火候呢。她说怕饿着了他的大孙子,所以特意让我先给你送饭过来垫垫肚子。你看,全都是你爱吃的菜, 我妈特意给你做的。” 说着话的时候, 那头又利索地将保温盒打了开来, 将里头的饭菜一一端出来放在了徐招娣面前的折叠小桌子上,笑着道:“等你吃完了饭后我妈做的那个鲫鱼汤也就好了,到时候我让我妈给你送过来,你再去喝点。” 徐招娣心里压着事儿,这会儿看着自家老公便显得有些沉默。 “这几个菜就够了, 那个汤让妈不用送来了, 留着在家和爸他们自己喝吧。”她的声音闷闷的, “你也知道, 我不爱喝鱼汤。特别是怀孕后, 每次妈做了鲫鱼汤,光闻着那个味儿我就觉得身体堵得慌。” “那怎么行?”男人马上就笑了,他坐到徐招娣的身边道:“这是妈亲自给你做的,花了那么多心思,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儿呢?而且我妈说了,鲫鱼汤催奶,喝了以后对以后咱们儿子的喂养是最好的,你现在多喝一点,以后奶水就足一点,这样咱们儿子才能长得更加白白胖胖的。” “儿子、儿子、儿子!你就知道儿子!” 那头话音刚落,这边一直沉默着的徐招娣却突然激烈地开了口。常年一直压抑在徐招娣心里的情绪终于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了出来,她一手握着拳砸着被字上,声音有点激动,“吃饭、喝汤、睡觉……什么都是为了儿子!你们看见我了吗?” 徐招娣一直是内敛而温顺的,她陡然一爆发,让她身边的男人忍不住愣了好一会儿。 男人眉头皱了一下,似乎是想要发火,但是视线落到了她突起的肚子上,伸手在她肚子上轻轻地摸了摸,声音里的火气又强压了下来:“媳妇儿,你怎么了?都这么大人了,好好地跟咱们还没出生的儿子吃什么醋?” “吃醋?”徐招娣望着自己的丈夫,眉眼里带着一点晦涩,“你觉得我现在这样只是在吃醋吗?” 男人眉心里强压下的不耐之色更重,他伸手端起碗,作势要去喂床上的徐招娣:“媳妇儿,乖啊。我知道女人怀孕的时候心情不好,你这时候情绪不稳定是正常的,我不会怪你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你这时候身体要紧,咱们儿子不能饿着啊。你先把饭吃了,好不好?” 明明是枕边最熟悉的一张脸,这会儿看着徐招娣眼里却不知道为什么显得有些面目可憎,她伸手将男人推来,将面前折叠小桌上的饭菜全部掀到了地上,大声吼道:“我不吃!我说了我不想吃!” 饭菜洒了一地,正好一部分菜汁溅到了男人的衣角,男人终于忍不住了,紧咬着后槽牙,抬手就给了徐招娣一巴掌,声音带着点火气:“你好好的发什么疯?” 被打了一巴掌,徐招娣脸偏到一边,暂时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是啊,我好好的发什么疯呢。” 她抬头望着男人,突然道:“当家的,我想问你一句话。” 毕竟是马上就要给自己生个大胖小子的老婆,这会儿看着她挺着个肚子望着自己,白皙的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肿的很高,一时间也不由得有几分愧疚。 “问什么?”他清了清嗓子,坐了过去,手指在她脸上轻轻地揉了揉,又道:“哎,也不是我说你,你知道我脾气平时就爆。你以前那么乖,从不会这么特意撺我的火,今天是怎么了?——诶,疼不疼啊这?” 徐招娣却没有对他后一个问话而做出什么回答,她只是看着男人一字一句地问道:“如果我明天进产房,医生告诉你,孩子和我只能活一个……你选择救谁?” 说完,眼睛眨了一下,淡淡地重新纠正道:“不,应该是‘儿子和我只能活一个’,你选择救谁?” 男人被这个问话问的一愣,他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稍稍移开了视线皱着眉头道:“这算是什么问题?这没什么意义啊……现在医疗技术这么发达,就是生个孩子而已,怎么可能什么‘只能活一个’?” 徐招娣却是不满意这个答案:“所以呢?你会选谁?” 男人又重新看着徐招娣,眉头微微皱着:“媳妇儿,我觉得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儿,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徐招娣和他对视着,好一会儿,深深叹了一口气。她微微垂眸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从时不时传来的胎动来感受着里面那个生机勃勃的小生命。 “我妈跟你说了,今天上午我们去找个了天师算命去了吧?” 男人点点头,也把手放在了她的肚子上:“算出来你这胎是个男娃娃?” 徐招娣点点头,又道:“但是不止是这样。”她声音缓缓地,“那个天师告诉我说,我肚子里这个孩子是应着所有人的祈愿而来,运势霸道,生产当天他的命数可能会克我。” 男人嗤笑一声:“这不就是典型的江湖骗子的说法吗?”他不屑地道,“是不是之后还得给你个什么咒符的,说只要如何如何就能帮你安全度过此劫?” 徐招娣却没有跟着笑,她望着男人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你都相信了他给我算的孩子是个男娃,关于这一部分你怎么就又不相信了呢?” 男人被她这么问得没什么法子,只能妥协道:“那你告诉我,那个骗……天师又和你说了什么破解方法?” 徐招娣从口袋里摸索了一阵,将那个折成了三角形状的符纸递过去给了男人:“天师说,只要在我生产当日,你将这个符纸烧成灰后兑水喝下去,就能保佑我们母子平安。” 男人将那个三角状的符纸接过来,眉眼里的不信任越发浓厚:“这真的不是个骗子吗?” 徐招娣微微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就当是为我们求个心安。” 男人想了想,又问道:“喝了这个符纸灰,不会对身体产生什么负担吧?” 徐招娣摇了摇头:“天师说了,你是男人,阳气重,最多不过拉几次肚子。” 男人皱起的眉心松了开来,他随手将那个三角状的符纸收进口袋里,点了点头应道:“那我就喝。为了你们母子两个平安,拉几次肚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徐招娣靠在病床上,她现在怀着孕,本来身体就困乏,刚才经过那么一系列争执,这会儿更是觉得浓浓的疲惫翻涌了上来。 她半躺下去,靠在床上,侧着头望着那男人,好一会儿,又把刚才那个问题重复了一遍:“老公,刚才我问你的你还没有回答我。” “如果逼不得已的时候,只能在我和儿子中间选一个活下来的话,你会选谁。” “当然选你啊,你在说什么傻话。”这一次男人没有在犹豫,他伸手将徐招娣的脸摸了摸,“你是我唯一的老婆啊。儿子没了还能再怀,但是老婆我可就只有你一个啊。” “是吗。” 徐招娣轻轻地说了一声,神情也看不出来是信还是不信,然后往下挪了挪,彻底又躺了下来。 “我现在整个人都很累,就让我先睡一会儿吧。要是妈带鲫鱼汤过来了,你就替我喝了。我是真的不想喝那个。” 毕竟是怀着他们张家的儿子,纵然对于徐招娣现在这么个“恃儿而骄”的样子男人并不是很舒服,但是想了好一会儿,终于是没对她再说什么,自己默默地拿了扫把和簸箕将先前被打翻的那些饭菜给清扫了。 而在病床的窗户外,一只几乎全部透明的千纸鹤趴在窗台上几乎将病房内所有的一切都给忠实地记录了下来,紧接着,眼睛处的红光微微一闪,又瞬间飞往了别处。 而另一头,徐来娣从徐招娣那里赶回家的时候已经快过一点了。 她丈夫正在房间里午休,公公和婆婆两个人倒是留在屋子外面看电视。徐来娣换了鞋进屋,看着他们,脸上挤出个笑连忙问道:“爸、妈,你们吃过了没有?” 那边的小老太太微微抬眼望她这头看了一下,没什么好气儿地冷哼一声:“我们不吃难道还能指望你回来做饭吗?你自己也不看看几点了,要等着你,岂不是要把我们几个都给饿死?” 徐来娣不敢顶撞她,只能是陪着笑道:“我妹妹那边人手实在不够,所以才稍微耽搁了一下。她的预产期也就是这两天了,忙完这两天就行。” 小老太太又冷冷地哼了一声,把视线重新放回到电视上声音不咸不淡地:“只希望你妹妹争气点,别跟你似的,赔钱货一个接一个的。像你这样的,我们家钱浩娶了你,那可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徐来娣听到这里,眼皮子垂下来,沉默着没说话。 她绕过客厅的两人,自己走去厨房,将里头剩下的一点残羹剩饭热了吃下后,又默不作声将碗池子那一大池子的锅碗瓢盆都洗了干净。 洗完碗回房间的时候,钱浩已经起来了,一边穿衣服一边看一眼徐来娣,声音里夹杂着些许冷漠:“怎么现在才回来?” 徐来娣显然是已经习惯了丈夫的态度,她低低地道:“你也知道,市里面的医院离家里有点远,坐公交还要转站,一不留意就这个时间了。” 那头显然是不满意这个解释的,他整理着自己的袖口,皱着眉头道:“你跟你妹妹都已经嫁出去了,已经成了两家人,他们家怎么还总是要你过去帮忙?你知道你女儿上学也要人接送的,你自己老是在那头呆着,难道还想让咱爸妈替你接你闺女吗?” 徐来娣嘴唇哆嗦了一下,看着那头,好一会儿才轻声地问道:“‘你闺女’、‘你闺女’,是,她们连个是我生的闺女,但是这难道就不算是你们老钱家的种了吗?” 钱浩有些不耐烦地看她一眼;“我只是随口那么一说,你还真的就抓着这几个字不放了?”看一眼手表,又道,“行了,我去跑业务了,你待会去送大宝上学吧。自己别有事没事地一个人瞎想,女人家家的做好你该做的事就可以了。” 说着,拎着公文包便赶紧出了门去。 徐来娣愣愣地看着那头头都不回的离去的背影,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又去隔壁女儿们的房间看了看。 因为房子的面积实在是太小了,实在没有多余的空间再给孩子,于是当初他的女儿出生后,他们硬是在主卧里又用纸板隔了一小块空间出来给女儿作为卧室。 那空间太小了,几乎只能刚刚摆下一个宽度不到一米,长度不到两米的上下铺位的铁床。 徐来娣打开门,屋内逼仄的空间让她微微有点呼吸难受。她站在门口喊了几声自己大女儿的名字,只听那边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服的动静,然后一个小女孩小心翼翼地从上铺的床上顺着扶手爬下来,两步都到了徐来娣面前,怯生生地喊了一声:“妈妈。” 那是一个极其瘦小的孩子,四肢都很纤瘦,头发因为营养跟不上而微微发黄,看起来比同龄的孩子似乎还要小上两岁。 徐来娣伸手摸摸她的脑袋,低声问道:“中午吃过饭了吗?” 小女孩点点头,轻轻地回答:“我从学校的早餐里省了一块饼带了回来,中午的时候奶奶还给我盛了一晚稀粥。”看一眼那头的眼神,又乖巧地补充道,“那饼可好吃了,我已经吃饱啦。” 徐来娣看着懂事得有些过分的大女儿,只觉得心里一阵心酸。她伸手在大女儿的头顶摸了摸,然后又走过去看了看自己躺在下铺的小女儿。 她这会儿正安静地沉睡着,只是小小的眉头微微皱起来,看起来似乎睡得不大安稳。 徐来娣轻轻地在还在熟睡的小女儿脸上亲了亲,然后对着那头已经收拾好了的大女儿道:“妹妹呢,奶奶让妹妹吃了东西没有?” 小女孩犹豫了一下,又乖乖地点了点头:“爸爸给了我一碗米糊,让我给妹妹喂下去吃掉了。” 徐来娣将小女孩的小手牵了起来,轻声夸奖着:“小雨真棒,都知道怎么照顾妹妹了。” 钱雨抿着嘴巴笑了一下,脸上像是被阳光照耀着似的,看起来有一种淡淡的光彩。 她仰着面对着徐来娣道:“她是妹妹。”又小小声地,“我喜欢妹妹。” 徐来娣心里又是一紧,好半天才哑着声音道:“嗯,那你一定要当个好姐姐,好好照顾妹妹。” 钱雨用力地点了点头,背着自己的小书包,拉着徐来娣的手就出了屋子。 “妈,我送大宝去一趟学校,马上就回来。” 客厅里,那两人依旧在看着电视,听见这头有动静,却是一个眼神也没给过来。徐来娣抿抿唇,也没再多说话,拉着自己女儿的小手就赶紧出了门。 路上的阳光明晃晃的,晒在身上都让人觉得有些热了。 钱雨牵着徐来娣的手,在通往学校的路上走着。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扬起自己的小脑袋望着身旁的徐来娣道:“妈妈,爷爷奶奶和爸爸他们是不是不爱我和妹妹?他们是不是不想要我们,只想再要一个小弟弟呢?” 徐来娣微微一愣,她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又侧头看着钱雨,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钱雨把头垂下去,开口时的声音有点儿小:“奶奶说的。我听见她说我们是‘赔钱货’了。”又望着徐来娣,眼睛里浮现着疑惑,“妈妈,为什么女孩子就是赔钱货呢?我们老师说,现在已经是男女平等了,女孩子在很多地方都不必男孩子差的——我们班一直考第一的那个就是女孩子,男孩子们没有一个人考试能考过她呢。” 徐来娣不知道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这是一个她自己到现在都没有弄明白的问题。 钱雨看着徐来娣不回答她,忍不住又将她的手往下扯了一下,低声地催促道:“妈妈?” 徐来娣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好一会儿才低声地道:“大概是因为……我们都生病了吧。” 钱雨似乎没能听明白,她愣了一下,有些着急地摇了摇徐来娣的手:“妈妈呢,妈妈也生病了吗?” 徐来娣低头和自己的女儿对视了一眼,然后扯了扯唇勉强地笑了一下:“或许吧……谁知道呢?” 将自从她说完自己可能生病后便一直忧心忡忡的大女儿送去了学校,徐来娣站在门口,看着一大波像是早上七八点的小太阳似的孩子们。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门口的保安已经忍不住上来询问时,她这才又如梦初醒,呆呆地又转身往回走了去。 太阳极大,迎着那阳光让人只觉得一阵晕眩。 徐来娣想到家里公婆的面孔,心里便升起了几分痛苦,这会儿也不想回家了,就顺着街道漫无目的地闲逛了起来。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在经过一个公园时,一个并不如何显眼的算命摊子却突然闯进了她的视线。 那是一个很简陋的摊子,明黄色的绸布铺在桌面上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后面一个年轻的摊主正坐在那里给眼前的来算卦的客人们解字算命。 徐来娣在旁边观望了一会儿,然后刚准备离开,但脚下却是不听使唤。她迟疑了一会儿,看着摊子上那气势磅礴的“逆天改命”四个大字,竟然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个摊子旁边,跟在人群后面排起队来。 气温更高了,徐来娣感觉整个人都有些晕,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中午那些残羹剩饭这会儿在身体里起了反应,她的胃里像是堵了什么,一直不停地犯恶心。 晕晕乎乎之间,前面排队的人越来越少,等到她清醒过来的时候,突然就发现自己的前面竟然已经没人了。 摊子后面坐着的算命先生不是她想象中的仙风道骨的老人或者是穿着一身中山装的中年瞎子,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年人。 他皮肤像是能泛出光似的白,一双乌黑的眼瞳浅浅地弯着,看起来亲切讨喜得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邻家弟弟。 ——反正不像是个神棍,但是也怎么都不像是个靠谱的算命先生 徐来娣一瞬间就有点后悔自己怎么就突然昏了头,想起来要过来算什么命了。 “这位小姐,请坐吧。” 然而还不等徐来娣找个借口离开,那头却是先对她开了口。徐来娣这边到底因为脸皮薄也没好意思直接拒绝,犹豫了一下,还是环顾四周一圈之后坐了下去。 “这位小姐看着面善。”那头的少年人将徐来娣上下打量了一会儿,突然笑着开口问了一句道,“小姐是姓‘徐’吗?” 徐来娣一愣,随即点了点头道:“是的。”说完,又想了想上午自家妈在医院那个兴高采烈的样子,然后再一核对信息,心里明白过来,“上午的时候,我妈和我妹妹——” 少年人弯起眉眼笑了笑:“看来,我和你们姐妹确实是投缘。”手在面前的纸上轻轻地抚了一下,又望着徐来娣道,“不知道这次的徐小姐想要算算什么?” 徐来娣迟疑了一会儿,问道:“你这卦算的真的准吗?” 少年人就看着她,他的眸子极黑,明明看上去是一种极为纯粹的颜色,但是不知道怎么的,在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瞬间,徐来娣却感觉自己像是被那头看透了似的,整个人不自禁地就生出了点儿不自在的局促感来。 不过好在他只看了她这一眼,随即便又笑眯眯地把视线挪开了:“心诚则灵。” 徐来娣搭在自己大腿上的手略有几分不安地在裤子上搓了搓,似乎是在做着什么思想斗争,好一会儿,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对着那一脸少年模样的算命术士道:“那……那就请天师帮我算算,我这辈子……还有可能再生个儿子吗?” 少年人唇角的弧度微微地深了深,他将桌上的纸和笔推到她的面前:“那就请徐小姐随意在纸上写几个字吧。” 徐来娣脸上闪过一丝尴尬:“我认字不是很多……” 少年人笑了笑道:“无论写什么都可以,什么字都可以。” 徐来娣想了想,用十分变扭的姿势抓住了桌上的狼毫笔,然后艰难地在纸上写上了一个“娣”字。 “我写好了。” 徐来娣将纸和笔赶紧还回去,看着自己在纸上显得歪歪扭扭的字脸上略微有些不好意思。 那头的少年人看着她的字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看着徐来娣道:“你这一个字跟上午的那个徐小姐倒是很像。” 徐来娣一愣,身子往前倾了倾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女’字为旁,‘弟’主中央,从你的字上来看,是个女子皆为男子让路的征兆。”少年人将那张纸放下来,看着那头困惑的眼神,便简单地道,“如果不出意外,徐小姐的下一胎,就该是个男胎了。” 徐来娣先是一脸不可置信,其次眼里便是涌起一阵狂喜:“我……我还能生儿子?下一胎就会是个儿子?这是真的吗?” 那头的少年人将她的狂喜尽收眼底,纯黑色的眸子底下却像是有什么微微闪动了一下,紧接着,徐来娣就又听那头缓缓地开口道:“只不过——” 徐来娣听着这三个字,心底下打了个突,脸上的喜色收敛了一点,忍不住焦急地道:“……只不过什么?” 少年人看她一眼,指尖顺着她写下的那个字,缓缓描摹了一下:“从你的字形上来看,‘女’字太偏,太干,笔画不连,摇摇欲坠。没有旁边这个‘弟’,都是个随时坍塌的模样,若是有了,只怕……” 他看着那头脸色突然又变得惨白的徐来娣,声音淡淡地:“这一子若是来了,你便得付出你目前的所有来全力供养。若是你能狠得下心,抛弃其他一切,自然心想事成。” 大约是少年人最后四个字给她勾画的蓝图实在是太过于美好,徐来娣听在耳里,一时间不由得精神恍惚地起来。 她从口袋里掏出了算命的费用交给了那个少年人,然后,又神思不属地转身便离开了。 见着徐来娣已经离去了,叶长生这才收了摊子,转到一旁的大树背面去找那个正托着一只纸鹤似乎玩得正开心的贺九重。 那头见他过来了,便将纸鹤又递了回来,冲着他扬了扬眉道:“刚才你的那些话,是不是应该算得上是挑唆了?” 叶长生立即反驳,理直气壮的道:“我只是将我看到的说出来,这怎么能叫挑唆。”将纸鹤托在掌心里,用手拨弄了一下纸鹤的头,一双漆黑的眼睛里因为里头两尾阴阳鱼游动而泛起的波澜使他看上去显得几分妖异。 “执念深沉了就会滋生心魔。他们的心魔已经融入了他们灵魂的深处,赢着生,败着死。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手心微微往上一抬,那只纸鹤便又飞了出去。 叶长生眯着眼抬头看着那只纸鹤渐渐消失在了眼前,然后这才又侧头看着身边的贺九重:“你觉得他们是会赢,还是会输?” 贺九重勾了勾唇回望着他:“这也是一个赌局?” 叶长生摇了摇头,他叹了一口气,笑了笑道:“不,我只是……在寻找奇迹。” 贺九重伸手在他耳垂上捏了一下:“回去吗?” 叶长生笑了笑:“回去吧。” * 徐来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 自从在路边的那个算命摊子上算出了下一胎她就能怀个她日思夜想的男胎后,她整个人都处于一种奇异的浑浑噩噩里。 多年的夙愿现在只要她努力地踮一踮脚就能够到了,这让她怎么能克制自己心里的激动? 回到家里的时候客厅已经没人了。 暂时看不见她公婆的那两张冷脸让她心底稍稍宽慰了一些。看了看时间,已经三点多了。心里估摸着时间,想着要赶在将钱雨接回来前把晚饭的食材准备好,只是刚进厨房,鼻子里嗅到一点窗外飘来的鱼腥味,甚至大脑还来不及反应,一种浓烈的恶心感便迅速地泛了上来。 捂着嘴冲到厕所抱着马桶干呕了几下,什么都没吐出来,只是胸口的那种难受却是萦绕不去。她擦了一把因为干呕而生理性泛出的眼泪,好一会儿,静静地坐了好一会儿,然后这才缓了过来。 张家的小老太太买了菜从屋外回来的时候,正看见徐来娣脸色难看地冲厕所出来,她眉头一皱,颇为不快地骂道:“我说,你这衣服不洗、地也不扫、饭也不做的,摆着这么一张死人脸是给谁看呢,啊?” 徐来娣连忙道歉:“妈,对不起,我刚才只是有点不舒服,我现在就去把菜先拿去处理了。” 小老太太将菜篮子递过去,嘴里念念叨叨地:“我儿子最近辛苦的很,我特地去菜市场买了一只小公鸡,你记得把毛拔得干净点,鸡血也留着,他最爱吃那个!还有……” 但是不能那头的小老太太絮叨完,徐来娣几乎是刚闻到那菜篮子里头的活鸡味道,脸色又是一变,重重地将菜篮子往地上一扔,几乎是小跑着又冲去了厕所。 “哎,你这——”小老太太看着那只鸡被徐来娣一扔,直接从菜篮子里飞出来,扑腾了一地鸡毛气的张口就想骂。 但是骂人的话刚刚涌到嗓子眼儿,她眸子微微一动,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时间也顾不得从菜篮子扑腾出来的那只鸡了,她赶紧快步跟到了徐来娣身后,瞧着她干呕呕得厉害,又连忙接了一杯子水递过去给她漱口。 大约是自从生了两个女儿之后,老太太对她非打即骂的印象太过于深刻,这下子陡然一温情起来,让徐来娣震惊得整个身子都僵硬起来。 这头的小老太太依旧是难得的慈眉善目,她走过去轻轻地帮徐来娣拍着背,突然就问道:“你这孩子,有了怎么不和我们家里讲呢?让我还一直让你忙里忙外的!” 徐来娣微微一愣,她先是没有反应过老太太在说什么,但是一侧头,看着那头眉开眼笑地垂着眼往自己的肚子上看,随即瞬间便明白了过来。 “妈……我……我还不知道……我这就是身体不舒服。” 老太太听着那头似乎自己还没确认,眉头微微皱了皱,评估似的看了一眼徐来娣,问道:“你‘那个’多久没来了?” 徐来娣本来是想否认,但是仔细一想,自己这个月月事确实好像还没来,再想想之前叶长生给她算的那一卦,突然像是一道惊雷在脑子里劈开,让她忍不住浑身都打了个颤。 这——不会吧? “……快两个月了。” 徐来娣这话一出,老太太彻底高兴了:“那这就是怀了嘛!”拉着那头就要去医院,“不行,对待我大孙子不能马虎,我们再去医院检查一次。” “妈……妈!”徐来娣被老太太突如其来的热情吓得手足无措,“今天已经这么晚了,我们明天再去吧!家里饭也还没做,东西也还没收拾……” “什么做饭收拾东西?”老太太回头瞪她一眼,脸色沉下来,“现在什么都没有我的大孙子重要!别说那些没用的了,现在就跟我去医院!” 说着,也不再管那头在说什么,拖着徐来娣就出了门。 二人着一去医院便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地,天色很快便暗了下来。 钱雨背着书包站在校门口拼命向外张望着,时间已经很晚了,周围的小朋友都已经陆陆续续地被自己的爸爸妈妈接回了家,等到这个时候,整个校园里顿时只剩下了她一个人。 明明已经是五月份了,但是夜里的风却还是有些冷。她背靠着墙壁站着,把头深深地垂下去,只有在附近偶尔传来了脚步声的时候,她才会充满期盼地抬头朝路上看一眼。 时间越来越晚,天空中已经没有亮色了,有一轮残月挂在天上,偶尔却又被乌云遮去了踪迹。周围只有一盏瓦数极低的小灯泡挂在学校的门口,黑暗之中散发着昏黄的灯光。 虽然以前钱雨也曾经遇到过徐来娣有事,所以稍微会推迟一点时间来接她,但是那种情况,她肯定都会在上学的时候就会提前告诉她的。 可是今天不是这样。 她看了看四周,明明白天看起来都是正常的景象在这个只有模糊灯光的夜晚显得让人毛骨悚然。黑暗之中像是到处都潜伏着模样狰狞的巨型猛兽,他们对她虎视眈眈,像是要找住时机就要扑上来将她完全撕碎。 风呼啸着挂过带来可怕的声响,恐惧在她的心底一步步加深,就在她快要窒息的时候,突然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突然从黑暗之中朝她走了过来。 “小妹妹,你是在等你的爸爸妈妈吗?”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他微微弯着身子将自己的眼睛与她的齐平,带着点微笑看着她道。 大约是一个人在黑暗中的恐惧太过于深刻,这一瞬间突然看到一个大人,让一直担惊受怕的小姑娘瞬间忍不住哭了出来。她抽噎一声又赶紧把眼泪擦掉了,对着男人结结巴巴地道:“我……我在等我妈妈。” 男人摸摸他的脑袋,脸上的笑更温柔起来:“哦,一个人在门口等妈妈,这么乖啊。” 小姑娘大约是第一次得到来自外人的夸赞,她忍不住害羞地低了低头,再抬头看看那个男人:“我妈妈让我在她来之前一直在这里等的。” “真乖。不过,其实叔叔是你妈妈的朋友,你妈妈今天暂时有点事来不了,所以才让叔叔来接你,你要不要跟叔叔一起走呢?” 钱雨有些犹豫,但是她再看看男人温文尔雅的笑脸,感觉他西装革履的样子跟自己的爸爸有点儿像,忍不住就觉得有些亲近起来。 她用力地点点头,脸上扬起了一个好看的笑:“嗯,谢谢叔叔!” 68.性别(三) 第六十八章 男人带着钱雨走得路越来越偏。 一开始还能看到些来往的车辆和三三两两结伴走过的行人, 到后来,行人渐渐地少了, 连过路的车也半天都再见不到一辆。 街道边的白炽灯将周围照出了一片惨白的颜色, 陌生的环境让钱雨渐渐地又开始紧张了起来。 她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衣角, 侧头看了看身边那个男人的脸,好一会儿,终于像是鼓足了勇气,带着些怯生生地开口问道:“叔叔, 我妈妈真的在这边吗?我妈妈从来都没有带我来过这里。” “怎么了, 小雨害怕了吗?”男人笑眯眯地剥了一根棒棒糖,弯下腰来递给她,声音轻柔而温和,“你妈妈就在前面, 再走一会儿就能看到了——难道叔叔还会骗你吗?” 钱雨没有接那根棒棒糖, 她不安地往周围看了一下, 睫毛颤抖着,突然问道:“叔叔……你知道我妈妈叫什么名字吗?” 男人眸子微微眯了眯。他脸上的笑意渐渐地退了下去,缓缓地又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的钱雨,一直温和的声音里透出了一点冷漠:“怎么?小雨你是在怀疑叔叔吗?” 钱雨看着男人突然的转变, 顿时觉得更害怕了。她颤抖着轻轻地摇了摇头, 极小声地道:“我只是想我妈妈了。” “所以叔叔才要带你去见你妈妈啊。” 男人又笑了一下, 将棒棒糖塞进了钱雨的手里, 然后强硬地拉起她的一只手继续往前走去。 那是一只明显的成年男人的手, 宽大,厚实,带着让她没有办法撼动的力量。强烈的不安感一波一波地涌了上来,她试图将自己的手从男人的手里挣脱出来,但是那头握着她的力度却大的不可思议,让她无论怎么挣扎也根本挣脱不开。 她再惊慌地抬头看着那个男人此时已经没有半分笑意,在白炽灯的灯光下莫名显出几分阴冷和沉郁的侧脸,恐惧一瞬间就在四肢百骸里蔓延了开来。 她停住了步子不肯再往前走了,将左手里拿着的棒棒糖扔到了一旁,然后发了疯似的朝着男人握着她右手的手指掰了过去。 “你放开我……你放开我!” 细弱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恐惧,钱雨拼命地想要往后退,但是她的力量实在是太过于弱小,饶是她拼尽了全力,但是在男人的眼里这点程度而又对他来说依旧是不痛不痒。 “放开你?”男人侧过头望着如同受惊的小鸡仔一般可怜又无助的女孩,温和的脸上逐渐露出了一种病态而阴翳的笑来,“怎么了,你不想见你妈妈了?” “你这个骗子!坏蛋!你骗人,你根本不认识我妈妈,你骗我!”已经害怕到了极点的女孩声音拔高了些,尖细的声音里夹杂着由惊恐带来的颤音,“你、你放开我,我要回家!” 男人的眉头因为女孩过于尖锐的声音而微微皱了一下,他一把将她扯过来,伸手将她的嘴捂得严严实实。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子阴沉的暴虐:“别吵!再吵我就掐死你!” 钱雨听见了男人的话,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一时间因为过度的恐惧反而是挣扎得更厉害了。 一双大大的眼睛瞪到了极致,眼泪一颗一颗地往下滚落着。细瘦的双腿在地上扑腾挣扎着,被捂住的嘴拼命地发出“呜呜”的喊叫声。 男人有点不耐烦了,他一只手死死地捂着钱雨的嘴,另一只手将她整个儿拎起来往没有人的暗巷里拖,看到那头挣扎得厉害了,就猛地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男人用的力道极大,这一巴掌甩过来,钱雨整个身子就被那力道冲击得往巷子的墙壁上撞了过去,随后只听“砰”地一声闷响,那小小的身子微微踉跄了一下,随即便就这么软绵绵地倒在了地上。 从脸上传来的疼痛很快便扩散了开来,钱雨躺在地上,感觉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 她勉强地微微抬起眼皮,在模糊的月色下,她只看到那个一开始一脸温文尔雅的男人正一手扯开自己的领带,另一只手脱掉了西装的外套,狞笑着向她靠近。 她不知道他要对她做什么,无尽的恐惧将她一层又一层地包裹起来,她想要挣扎,但是身体却像是被灌了铅,让她几乎一动都不能动。 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垂在地面上的手指却还是不死心地轻轻地在地面上划拉着,声音细如蚊呐。 “妈……妈妈……救、救我……” 徐来娣和她婆婆两个人从医院再回来已经八点多了,钱浩还没回家,屋子里只有钱老爷子正等着,见两个人这会儿回来了,赶紧凑上来问道:“你手机里跟我说得那事儿怎么样?是怀上了么?” 徐来娣看起来似乎是被折腾的有点疲惫,对着那边笑了一下,道:“我和妈去医院的时候有些晚了,像是彩超检查什么的都做不了,后来我们就做了个血hcg检查。” 老太太也跟着进了屋子,对钱老爷子道:“检查报告我们等到现在那头才告诉我们晚上出不了,要等明天白天!你说说,这不是耽误我们时间么!” 徐来娣在旁边喊了一声:“妈!” 向小老太太那头望了一眼,轻轻地道:“反正明天早上就能知道结果了,没必要着急着一时半会儿工夫。” 小老太太瞪她一眼,道:“你倒是悠闲自在得,我可是恨不得下一秒就能知道我是不是终于能有个大胖孙子呢!” 她走过来在徐来娣还十分平坦的肚子上摸了摸,脸上露出一个带着渴望的热切笑容来:“来娣啊,你也可怜可怜妈,妈想要一个大胖孙子已经想的天天晚上做梦都能梦见了,咱们钱浩可是我好不容易才生下来的老钱家的一根独苗,你可不能让咱们老钱家以后没有男孩继承!” 那头钱老爷子也跟过来,语重心长地道;“就是啊,来娣,你要是不给我们老钱家生个儿子继承香火,我们死了以后可怎么跟列祖列宗交代?而且,要是没个儿子,以后就算我跟你婆婆死了,都没有人能帮我们捧遗像了!” 说到这里,突然外面又“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门,屋里几个人一齐往外面看,正看见钱浩下班了回家,一手拿着公文包略有几分疲倦地往屋子里走。 走进屋子里,见自家爸妈将徐来娣围在中间,正一脸笑意地与她说着什么,看上去气氛竟是异常和谐轻快,忍不住觉得有几分诧异:“爸、妈,这是怎么了?” “儿子你回来了?”老太太笑容满面地走过去,帮他把公文包接过来放到一旁的茶几上,嘴里道着,“妈跟你说,妈马上就要有大孙子了!” 钱浩一愣,随即朝着徐来娣望过去,脸上浮现了一点喜色:“怀上了?”几步走过来将她的手握住了,带着几分关切地道,“诶,什么时候发现的,你怎么也没跟我说?” 一瞬间成为家里所有人的焦点的感觉让徐来娣有一种说不出的沉醉感,她抿着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着钱浩道:“还没确定呢,只是看着症状像,下午才和妈一同去了趟医院。验血的结果明天早上才出来。” 听见结果还没下来,这让钱浩有些许失望,但是那头的小老太太倒是言之凿凿:“虽然结果没下来,但是我看着也是八九不离十了!” 小老太太话音刚落,钱浩也像是想起来什么,对着徐来娣就道:“而且你这段时间,不也老是说想要吃酸的东西吗?” “酸儿辣女,酸儿辣女!没错了!”站在老太太旁边的钱老爷子也是红光满面,“这一胎要是怀上了,肯定就是个儿子!” 客厅里几个人正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突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从卧室的方向传过来。徐来娣朝着那边望过去,就见一个团子大小的小身影抱着扒拉着门框,怯生生地朝着屋子外面看。 她大约才三岁大小,脸色蜡黄,嘴唇有些干裂起皮,瞧起来很有几分可怜:“妈妈。” 徐来娣赶紧走过去,将她抱起来:“小宝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那个孩子的视线并不敢落到徐来娣之外的其他人身上去,她的声音很小,细弱得只能让抱着她的徐来娣听见。 她轻轻地:“妈妈,我饿。” 徐来娣的心瞬间被她这句话给拧紧了,她回过头看着钱老爷子涩声道:“爸,你没给小宝留一点晚饭吗?” 钱老爷子愣了一下,视线从徐来娣抱着的小小的孩子身上掠过,不以为意地道:“平时也不是我给她喂饭的,这一下子没见到人,就突然没能想起来。” 另一旁的老太太也连忙帮腔道:“就是就是,来娣你可别怪你爸。平时不都是你和钱雨那丫头帮着喂饭的吗?” 钱浩四处在屋子里张望了一圈,随口问道:“对了,大宝人呢?怎么没看见她?” 听着钱浩的问话,徐来娣像是突然间才想起了什么,她抱着小女儿的身子一瞬间僵硬住了,一张脸“刷”地一声变得比纸还要白。 “大宝……大宝……”徐来娣声音微微颤抖着,“我今天被妈拉去医院检查……我还没来得及去接她!” 钱浩听着这个话脸色微微一变:“没接她?这都已经八点半了!” 徐来娣整个人都慌了,她把小女儿放在地上,手轻轻地在自己的衣角上擦了一下,语无伦次地:“我去找她……我现在就去找她……”说着就想往外冲。 老太太伸手将人拦住了,她有些不满地道:“来娣,你现在可是怀着我孙子,做事别毛毛躁躁的。”又道“现在才八点半,又没有多晚。那丫头等不到你的话肯定会自己乖乖地在教室等着的,你急什么?” 徐来娣强笑一下,声音里因为急切而带上了一点哭腔:“妈,大宝才八岁,她从来没一个人上过学,她还不认得回来的路啊。” 老太太摆摆手,满不在乎地道:“八岁怎么了?我八岁的时候都整个山头到处跑了!”又看一眼被徐来娣放在地上,一脸无措地钱雪,伸手指了指,“而且你这小丫头不是说饿了吗,你不喂她吃饭,难道指望我们喂吗? 你现在不管她,到时候饿坏了可别又到处说我们没良心,苛待你的女儿。” 徐来娣看着老太太的样子,又是愤怒又是寒心,一时间整个人都在微微发着抖。 她侧头看一眼钱浩,咬着牙低声道:“老公,你难道就没有什么话想说吗?” 钱浩犹豫了一下:“妈说的也有道理。而且毕竟都已经晚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在乎再等一会儿。这样吧,你在家先给小宝喂个饭,然后我们一起去学校那边找找看。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的。” 徐来娣看着自己丈夫的脸,怔了一下,突然觉得心如死灰。好一会儿,她低低地开口道:“如果大宝是个儿子呢?” 钱浩没能听懂她的话,有些疑惑地问道:“什么?” “我说,如果咱们大宝不是个闺女,而是个儿子呢?”徐来娣面无表情地,“是不是要是知道我这个点儿都没能去接他,你们已经急的能把房顶都给掀了?” 钱浩脸色有点尴尬,他视线在一旁的老头老太太身上掠过,又清了清嗓子道:“你这是什么话。” “那是我女儿……那是我怀了十个月给你们老钱家生得第一个孩子啊!”徐来娣看着这一家子冷漠的反应,终于忍不住大声哭喊了出声,“你们不想要,我要!那是我的孩子!” 她忍住了眼眶里面的泪,蹲下身将一脸茫然的小女儿轻轻地搂在怀里抱了一下:“小雪肚子饿很难受妈妈知道,但是小雪能不能再忍一下呢?姐姐到现在还没回家,妈妈现在要出去找一下她。小雪等妈妈回来再给你喂东西吃,好不好?” 小团子似乎有些费力地思考了一下徐来娣在说什么,好一会儿眨眨眼,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声音小小地:“要姐姐。” 徐来娣看着小女儿稚嫩的面容,勉强地笑了一下,将她抱回卧室,然后也不看屋里那些人了,拿着包便要出门。 钱浩在后面拉了她一下,似乎有点不自在地道:“我开车送你。” 徐来娣望着他,眸子里沉沉的一片,看不出她此时到底是什么心情。但是最后那头却还是点了点头,跟着钱浩一起,赶紧地出了门。 屋子里的老头老太太看着两人风风火火地出了门,一时间不由得面面相觑。 老太太看着钱老爷子首先皱着眉头咂舌道:“来娣是不是脑子有点毛病?”她道,“不过是个闺女,她这么紧张干什么?” 钱老爷子看起来也是不能理解,他往卧室的方向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也是十分不赞同地道:“当初把二丫头扔了的时候她不也是这样吗?都已经快死了的丫头,还硬是从垃圾堆里捡了回来,这不是有毛病是什么?” “就是!在生小浩之前我们两个扔掉的、溺死的女孩都不知道几个了,要是咱们当初像她似的这么优柔寡断,还能生下小浩?”老太太说到这儿,眉眼间似乎是有些得意,“女人啊,就是得能生儿子,这才叫本事!” 老爷子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就是这个意思。” 老太太吁了一口气,坐到沙发上,双手轻轻地在大腿上搭着:“不过,这会儿来娣大概率是又怀了孩子,连续两个赔钱的,也该是要来一个男孩了。” 老爷子又道:“只不过现在计划生育抓的太紧了,来娣要是再生第三个,罚金的数字可不是开玩笑的。” 老太太扭过头对着钱老爷子诡异地笑了一下:“你以为屋里面那丫头身体怎么一直都不见得好?放心吧,我为这一天早就准备好了。” 钱老爷子想了一下,然后恍然大悟:“难道你准备——” 老太太面上的表情极为舒心快活的:“大的那个养了好几年了,再养个几年,等咱们大孙子大一点该上学的时候就能嫁出去换彩礼回来了,那个自然是暂时是不能动的。不过这个小的嘛……反正本来就是个病秧子,早死早超生。让她少在这个世界上吃点苦,也算是我们积德了。” 钱老爷子也笑了起来,他拍拍老太太的手感叹道:“还是你考虑得周到。” 再说另一头,钱浩开着车载着徐来娣飞速地往钱雨就读的小学开过去,钱浩侧头看着妻子惨白的脸色,忍不住安慰道:“没事的,别瞎想,我们也就是晚了几个小时而已,能出什么事呢?” 徐来娣没有看他,只是低声喃喃着:“我不应该跟妈去医院的,医院什么时候不能去?我怎么能把大宝忘了呢?她那么怕黑,我怎么能把她一个人丢下了呢?” 钱浩听着,忍不住道:“妈也是担心你……” “担心我?”徐来娣幽幽地望了他一眼,“你真的觉得妈是担心我的身体?那以前我发着四十度的高烧,在家里烧的都起不来床的时候,她怎么只说我晦气,让我不要传染给他们呢?” 钱浩眉头皱了一下,这会儿也不说话了,只是加紧踩着油门驶向了目的地。 XX小学的校门已经紧紧关闭着了,里面的教学楼黑黢黢的没有半点灯光,外面也只有一个小灯泡,闪着昏黄的光亮。 徐来娣从车上冲下来,小跑到学校门口前看了看,发现并没有找到自己女儿的踪迹,一时间便慌了起来。 “小雨?小雨?你在哪?妈妈来接你了,快点出来吧。” 她的声音带着点颤抖:“小雨,快出来吧,别吓妈妈啊。” 钱浩把车停住了,大老远就听见那头扯着嗓子在含着女儿的名字。他下车走过来:“怎么?不在这里吗?” 徐来娣伸手拉住他的胳膊,眼神涣散着,整个人的气息都乱了:“老公,老公……大宝不在这,她不在这!” 钱浩伸手扶住她的肩膀,道:“你先别急,有可能只是她等急了所以自己往回去的路上走了。这样吧,我们先往周围找找,说不定她就在附近呢?” 徐来娣点点头,忙和钱浩分成两头找了过去。 但是无论他们怎么找,周围却也一直得不到回应。两个人从九点找到了十点半,将附近一圈能找的都找遍了,再次会合后,在一个小巷子外头,徐来娣突然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白色绒球挂件。 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疯了似的跑过去,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将那个挂件捡了起来。 因为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不被家里所喜爱的,所以钱雨一直都格外乖巧。别的孩子这个年纪喜欢的玩具她从来都不会问家里哭要,只有这一个绒球挂件—— 徐来娣记得那是她生日的那天,她带她出去了一趟,路边的小商贩摆着摊子,钱雨是一瞬间就被这个毛茸茸的小挂件吸引了。虽然她也并没有开口讨要,但是那样期盼的眼神实在是太让人心酸,徐来娣便主动将这个不到两块钱的小挂件买下来送给了她。 虽然只是一个便宜的东西,但是因为这是钱雨为数不多的能够算是“礼物”的东西,她一直非常爱惜,走到哪里都要贴身带着。 但是,现在…… 各种可怕的猜想一瞬间涌入徐来娣的脑海里,让她整个人顿时晕眩了起来。跟在她身后的钱浩看着那头摇摇欲坠似乎就要这么倒下去,微微一惊赶紧上前将人扶住了,问道:“怎么了?” 徐来娣整个人似乎瞬间虚弱了下去,她偏过头,牙齿似乎都在打架:“……报警……去报警!!!”她突然尖叫着崩溃道,“小雨……小雨出事了。” 钱浩被徐来娣这样歇斯底里的模样吓得不清,他将她扶住了皱皱眉道:“你现在状态不大对,我们先回家,先回家再说。” “我说小雨出事了……你没听到吗?我们女儿出事了啊!”徐来娣哆哆嗦嗦地从口袋里将手机拿了出来,“我要报警,我要报警!” 钱浩一手将手机从她的手里抽出来,有些不耐地道:“现在失踪没满四十八小时,就算你现在报警警局也不会立案的。” “钱浩!”徐来娣睁大着眼睛望着他,声音颤抖着,“小雨可也是你的女儿啊……你的亲生女儿啊!” 钱浩叹一口气:“我没说不管,只不过就算现在报警,那边也没办法立案,我们急着报警也没用啊。而且,万一小雨只是没等到我们,所以去同学家过夜了呢?” “你现在可能还怀着孕,太激动对自己和孩子都不好的。我们现在先回家,明天早上看看小雨有没有上学,如果没有,我们到时候再去报警也不晚,对不对?” 徐来娣听着这些话,终于是彻底地对眼前的这个男人感觉到绝望了。 她被钱浩强行拖上来车,两个人一路上俱是一言不发,整个车子里面弥漫着一股令人压抑的死寂。 徐来娣坐在副驾驶上,一只手牢牢地抓着她从地上捡到的那个绒球挂件,另一只手轻轻地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了下午的时候那个少年术士跟她说的那句话。 “若是你能狠得下心,抛弃其他一切,自然心想事成。” 抛弃其他一切?这个“一切”指的是什么?——她的那两个女儿吗? 这个想法起得古怪,但是它却不可抑制地在徐来娣的脑海中盘旋着。 如果不是因为她疑似怀孕,那么她婆婆就不会强硬地将她拉去医院。如果不去医院,她也不至于晕头转向得一时间竟然忘了要去按时接她的女儿。如果不是因为她忘记接她的女儿,她的女儿这会儿应该正好好地躺在床上进入了梦乡,而不会是想现在这样,生死未卜! 徐来娣摸着自己还没有突起的肚子,心里油然而生了一种浓浓的恐惧:所以是什么意思呢?如果她想要生一个男孩,就必须要牺牲掉她的两个女儿吗? 今天还只不过是刚刚发现可能怀孕,她的大女儿就已经离奇失踪,接下来到这个孩子出生还有那么长的几个月,这段时间里她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徐来娣的脑海里闪过钱雨和钱雪两张乖巧而又怯生生的脸,心口蓦地一窒,紧接着便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酸涩与疼痛感缓缓升腾起来,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老公。”徐来娣突然侧头看了钱浩一眼,声音木木地问道,“如果大宝和小宝两个没了,你就能有一个儿子,你愿意要儿子吗?” 钱浩被这么猛不丁地一问,一瞬间有点反应不能:“什么意思?你是说时间倒回到你当初怀大宝的时候?” “不是。”徐来娣眼神幽幽地,“是现在。” “只要让大宝和小宝彻底消失,你就能有一个儿子……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钱浩皱皱眉头:“你是因为小雨不见了受刺激了吗?这是什么问题,那不都是我的孩子吗?” “是吗?”徐来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那如果我真的怀了呢?你也知道我们家现在的经济状况根本交不起罚款,那你准备怎么办?” 钱浩听那边提起这茬儿,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咳了一声道:“这个,有很多种方法可以解决啊,比如我们可以把小雨小雪中的一个送给有能力的人收养……” “你还是选择要儿子的。” 徐来娣点点头,她把眸子垂下去,喃喃自语:“所以这是报应……上天给我的报应……” “但是为什么是报应在我女儿身上呢……是我们一心在想要儿子的,这报应不应该落在她们身上啊……” 钱浩看着徐来娣在自己身边神神叨叨地念着什么,心底下觉得她大概是因为钱雨的失踪而受得打击太大了,一时间也不敢再劝什么,只是赶紧又将车开回了家。 带着一路魂不守舍的徐来娣上了楼,刚一开门,就感觉屋子的气氛似乎有些不对。钱浩一抬头,就见自家客厅里不知什么时候竟来了两个陌生的男人。 矮些的那个长了一张少年感颇浓的脸,皮肤白皙,笑眼弯弯,穿着简单的白衬衫,看上去像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学生模样。 他身后的男人相比起来就要高大的多了。 将近一米九的个子让本来就很狭小的空间显得更加逼仄,他有一张俊美得甚至连男人都不得不承认其完美程度的脸,只是全身的气势太过于骇人,让别人根本不敢将视线长久地停留在他的身上。 “你们是……” 钱浩看着缩在一角的自己的父母,再看看坐在客厅自带气场的两个不速之客,脸上不由得升起了一点防备的意思。 紧跟在他身后的徐来娣也进了屋,呆愣愣地抬头朝屋内看了一眼,视线在落到屋里那个少年人的脸上时,身子一顿,随即连鞋都忘了换,几乎是跌跌撞撞地朝着他的方向快走了过去:“天师?!” “所以我说,我与你们徐家的姐妹其实很有些缘分。”被叫做“天师”的少年人扬唇一笑,乌黑的眼弯成弯弯的月牙状,“又见面了,徐小姐。” 在看到叶长生的一瞬间,徐来娣的大脑几乎一片空白,她嘴巴张张合合好一会儿,才语无伦次地道:“失踪……我女儿……我女儿她……” “你是说,那个扎着马尾辫,有一双大眼睛的小姑娘吗?”叶长生微微偏了偏头,朝着那头笑秘密地问了一句道。 徐来娣一怔,她似乎是不可置信地,嘴唇微微哆嗦了一下,眼里瞬间爆发出了强烈的亮光:“天师你见过我女儿?” 叶长生和身边高大的男人对视了一眼,随即对着那头笑了笑望卧室的方向偏了偏头示意道:“小姑娘已经在屋子里睡着了,你要去看看吗?” 徐来娣不等回答他,整个人连忙几步朝着自己卧室的方向就冲了过去。 卧室里开着小夜灯,淡淡的蓝色的光洒下来,让整个卧室变得无比温柔。 徐来娣在门口看着自己床上的那一小团隆起,她的呼吸顿时急促了起来,踉踉跄跄地走过去趴在床边,仔细地打量着床上的那一双已经陷入沉睡的孩子。 钱雨平躺着身子,眉头皱的紧紧得,眼皮不停地抖动,似乎在坐着什么可怕的梦。在她的身边,小小的钱雪侧着身子紧紧地抱着姐姐的手臂,将整个人都贴在了她的身上。姿态温馨而又眷恋。 徐来娣的手颤抖地停在钱雨额头上那一块扎眼的纱布上,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地滑落了下来:“发生了什么?” 叶长生跟着她进了卧室,倚着一旁的墙壁想了想,觉得将孩子遇到恋/童/癖的可怕遭遇再复述给她的母亲实在是太过于残忍,于是只轻描淡写地道:“一些不好的事情,不过所幸我和我的同伴来的还算及时,没有让事情变得更加糟糕。” “伤害孩子的人我们已经交给警察去处理了,孩子我也给你送回来了。”那头微微笑了笑,站直了身子道理了理衣服上的褶皱,“如果没什么事……都已经这个时间点,那我们就不再打扰了。” “等等。” 就在叶长生准备转身的一瞬间,跪在床边的徐来娣却突然开口喊了他一声。 叶长生步子顿了顿,偏过头去望了她一眼:“徐小姐还有什么事吗?” 徐来娣一手撑着床颤颤巍巍地起了身转而朝叶长生的方向走过来,她看着他,好一会儿才颤声道:“天师怎么知道我女儿会出事?”她问道,“白天里,你给我算卦的时候,天师就知道了?” 叶长生思考了一会儿,笑眯眯地道:“不,我只是‘刚好路过’,刚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望着她道,“干涉别人的因果可是违反原则、严令禁止的,徐小姐你可不能红口白牙污人清白!” 徐来娣心底微微一个激灵,随即沉默了一会儿,低声地对那头道了一个“谢谢”。 叶长生这回倒是没再作声,权当是受了这句谢。 徐来娣咬了咬牙,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又问道:“天师,你白天说的那些话——”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叶长生没等那头说完,便淡淡地开口打算了她的问话,“我能‘刚好路过’、‘见义勇为’一次,但是不可能再会有第二次了。” “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千万要想清楚。这开弓可就没有回头箭了。”叶长生望了她一眼,“哦,忘了说,你的女儿都很可爱。” 说着,转了身,朝着客厅又走了去。 客厅里虽然钱浩也想跟着叶长生和徐来娣进卧室看看,但是客厅里的贺九重太可怕,他站在他的面前,便仿佛全身都被定住了,竟然是动也不敢动一下。 放弃了进屋的打算,在外面左等右等,终于等到叶长生出了屋,他还来不及和那头搭上一句话,那两人竟然是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绕过他便开门出了屋子去。 贺九重离开之后,整个屋子滞凝的空气才仿佛又渐渐地流动了起来,钱浩朝老头老太太那边看了一眼马上问道:“刚才那两个人是怎么回事?” 老头老太太也是一脸莫名其妙,只是道:“九点多的时候,那两个人突然抱着小雨那丫头来敲门,然后又给屋里那个喂了饭,之后就一言不发地在客厅里坐着了,他们什么也没跟我们说啊。” 钱浩皱皱眉头,大踏步地朝着屋子里走过去。 屋子里头,徐来娣正坐在床边上侧头呆呆地看着床上的两个孩子,看见钱浩走进来了,就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孩子在我们床上睡着了,今晚我们两个睡沙发吧。” 钱浩有些不愿意:“他们卧室就在里面,我把他们抱过去就是了。沙发那么小,我们两个怎么睡?” 徐来娣看着那头走过来,就突然伸手将他拦下了。 “钱浩,你还有没有一点良心。”她声音低低地,“要是这是你儿子,你还舍得这么对他吗?” 钱浩听着那头一直的咄咄逼人,脸上显出浓浓的不耐烦来:“徐来娣你够了!今天我跑了一天业务,已经这么忙、这么累了,还陪你找女儿找了一晚上,难道我现在就想在床上躺一会儿你也要胡搅蛮缠?” “胡搅蛮缠?” 徐来娣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突然道:“你知道为什么今天好好的大宝会出事吗?” 钱浩随口道:“不就是因为你自己疏忽了,没能按时接她放学吗?” 徐来娣摇摇头,她道:“这是代价。” 钱浩愣了一下:“什么?” “这是我们想生儿子所要付出的代价。”徐来娣笑笑,“我的代价是我拥有的一切。我不知道‘一切’的定义是什么,但是我知道,这里面肯定要包含大宝和小宝。” “在这个家里,她们是我唯一拥有的宝物了。” 钱浩心里的荒谬感越来越强,他皱着眉头怒道:“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徐来娣深吸了一口气,脸色异常平静地:“钱浩,我舍不得。大宝和小宝都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舍不得。” “这个代价实在太沉重了,我舍不得。” 她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一会儿,淡淡地道:“我不会要第三个孩子了。” 钱浩瞪大了眼,他几步冲过去,掐着徐来娣的肩膀摇了几下:“你疯了?什么代价不代价的,你在说什么疯话,今天这个不过是个意外罢了!就因为小雨走丢了一次你就不想生了?你是不是脑子有病,这一胎你生了很有可能就是个儿子你知道吗?你不也一直想要个儿子吗!” “你不会明白的。” 徐来娣摇摇头:“你们什么都不明白。” 钱浩看着这样的徐来娣只觉得怒发冲冠,他压低着声音,颇有些咬牙切齿:“徐来娣,我老实告诉你,我为什么到现在还能忍受你这么个女人,不就是因为看中你肯给我们家老实生孩子吗?你生了两个女儿,我也没说你什么吧?我要求不高,只要你再给我生个儿子我就满意了,这样你还有什么不知足?” 他困兽似的在屋子里转悠两圈,恶狠狠地:“我告诉你徐来娣,你要是不肯再生,那你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价值了。肯生孩子的女人一抓一大把呢,你不生,我们就离婚!” 徐来娣听到这句话,浑身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她垂着头,嘴唇不停地哆嗦着,双手紧紧地抓着床单,却是始终保持着沉默。 然而就在钱浩认为她已经开始沉默着妥协了的时候,却见那头突然缓缓地抬了抬眼睛。她的眼圈很红,整个眼里都泛着红血丝,但是黑色的眼瞳里却带着一种他不曾看过的韧劲。 她声音轻轻地,带着颤音,却又无比清晰。 “好,那我们就离婚。” 69.性别(四) 第六十九章 “离婚”两个字从徐来娣的嘴里说出来的时候, 钱浩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 他瞪着眼看着正安安静静地坐在床头,面色苍白却又异常平静的徐来娣, 好一会儿才问道:“你说什么?” 当然, 不止是钱浩被那头的一句“离婚”惊住了, 就连徐来娣自己其实也诧异于自己这样的人有一天居然能够对着钱浩提出离婚。 作为徐家的第一个女孩,她从小受到的教育就是在一个家庭里,要以自家的男人为天;女人最重要的是手脚勤快、肚子争气,如果生不了儿子, 那么这个女人就会让夫家蒙羞。这对于他们来说, 生不出儿子是比杀人放火还要更让人戳脊梁骨的罪过。 就是因为这样的观念已经根深蒂固,所以连续这么多年没能给钱家填个男丁的事,一直是徐来娣的心头刺。这么多年以来,她一直提心吊胆的, 怕的就是钱家嫌弃她所以让钱浩休了她然后另娶。 ——就在她刚刚将“离婚”说出口之前, 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居然会主动对钱浩说出这样的话。 “徐来娣, 你再给我说一遍?你要跟我离婚?” 大概是因为过于震惊,钱浩的脸上除了不可置信之外,竟然还浮现出来了一点茫然。 这不对啊?按照他对徐来娣这么多年的了解,只要他拿孩子这件事做由头说离婚,那头肯定会被吓趴下, 她应该哭着跪在他面前, 磕着头求他不要离婚才对…… 现在这是什么情况?徐来娣是今天被钱雨的失踪弄得鬼迷了心窍吗? 徐来娣看着那头钱浩因为震惊而突然有些说不出话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 之前还有些许忐忑的心情这会儿却是彻底平静下来。 床上的姐妹两似乎因为徐来娣和钱浩二人的争吵而不怎么安慰地发出了一点呓语, 徐来娣回过身将从他们身上滑落下来的被子给他们掖好了,然后一边轻轻地摸着大女儿的头发一边压低了声音轻轻地道:“虽然你们都不喜欢这两个孩子,但是他们是我的宝贝。你们不要的话,那我就一个人把他们收好。” “钱浩,我不是一时冲动……虽然刚才的离婚只是我顺着你的话脱口而出,但是关于这些事我之前已经是认真地想过了。”徐来娣道,“如果生第三个孩子是要以他们两个为代价,这个代价太沉重了,我受不了。我不会再生第三个孩子了。” “如果你觉得你们钱家对以后也不可能再有孙子继承香火而耿耿于怀,那我就带着两个女儿给愿意为你生儿子的那一大把女人让位。” 她的声音细听还是带着点颤抖的,但是语气却不疾不徐,像是已经在脑海里演练了很多次那样:“钱浩,我想好了,我们离婚吧。” 屋外,在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道红光微微一闪,紧接着又瞬间消失不见。 叶长生正和贺九重两人走到自家楼下,听着一阵细微的什么拍打着翅膀的声音传过来便微微地抬了抬眼。在一片惨白灯光下,只见一只小小的千纸鹤晃晃悠悠地就朝着他的方向飞了过来。 他摊开手让那只纸鹤平安地着陆,静静地瞧了它一会儿,然后侧过头对着贺九重扬起唇来笑了一下,问道:“你猜后续发展得怎么样?” 贺九重看着那头少年人一双晶亮的黑色眼眸,低笑一声:“总不能辜负了你大晚上还特意坐车赶去十几公里外英雄救美吧?” 叶长生将纸鹤收了起来,偏着头睐他一眼,笑道:“不,英雄救美的是你,我的作用不过是给我的大英雄导个航而已。” 贺九重挑挑眉,倒是也没有反驳。 叶长生带着贺九重上楼,再想想晚上那会儿的场景,眼皮微微压了一点儿,声音里尽是唏嘘:“不过虽然我算到过徐来娣这两个女儿命盘都多凶煞,但是倒也没敢想她的气运会这么差。” 进了屋子,又想想那个被贺九重差点拧断了脖子,最后又废掉下半身,让他们匿名扔到了警察局的那个正欲施暴的男人,摇摇头叹息一声:“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个世界上的变态这么多、危险这么多,把孩子好好拉扯大可真不容易。”再感慨道,“还好我们两个生不出孩子,要不然还不知道要怎么操心呢。” 贺九重低头在叶长生的眼睛上亲了亲,轻轻笑着:“这话口是心非的,听起来你怎么似乎很遗憾?” 叶长生摸了摸鼻尖望望天,好一会儿讪笑着清了清嗓子道:“你也知道我爸妈走得都早。一个人的时候,好歹也还是曾经幻想过以后儿女双全、子孙绕膝的嘛。” 说完,又举手起誓道:“不过,自从有了你之后我发誓我绝对没有再这么想过了。”又强调似的加重了语气,“真的!” 贺九重伸手在叶长生的后颈上捏了捏,看着他下意识地往下缩了缩脖子的动作,挑唇笑了一下:“嗯,我知道。” 慢悠悠地吐出三个字来:“你不敢。” 叶长生马上侧过头来望着他,笑眯眯地反驳:“什么‘不敢’,我明明是‘不可能’。我对你爱的那么深沉呢。” 虽然知道那头说这个话就是为了在他面前讨好卖乖,但是贺九重不得不承认自己对于这样的话还是觉得颇为受用。 将叶长生一齐拉到沙发上坐了,贺九重问道:“所以徐来娣是决定不要这个她心心念念盼了这么多年的儿子了?” 叶长生点了点头:“看起来的确是这样。”但是说罢,又微微歪着头想了一下,一双腿晃啊晃啊的,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许微妙,“只不过,这又不仅仅只是她一个人的儿子。” 贺九重偏着头望他。 叶长生却并不多说了,只是伸了个懒腰,去卧室里拿着换洗衣服就去了浴室:“不管怎么样,这场戏要怎么演下去,那是台上人的事儿,我们作为看客也就在旁边围观吆喝一下就足够了。” 拉开浴室的磨砂玻璃推拉门,嘀咕一句:“说起来,徐家妹妹的预产期,也就是这两天了啊。” 贺九重听着那头嘀嘀咕咕,心里想着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嘴上说着要当看客,看到一半还是忍不住去将那个本该横死的女孩救下来。 他这么想着,再往已经传出水声的浴室看了看,唇角就不禁溢出了一丝笑来。 * 钱雨感觉自己做了很长的一个噩梦,梦里的世界光怪陆离,她被一头面目狰狞的怪兽追着四处逃窜。 那怪兽长得很高大,一双浑浊丑陋的铜铃似的眼睛,青面獠牙。一张血盆大口大张着朝她扑过来,似乎是能就这么将她整个人都撕碎了。 钱雨感觉自己害怕极了,她躲在一栋小楼里,但是外面的怪物却还在找她。怪物随便一脚,就将周围的建筑全部踩塌了,他一步一步地,很快就朝她藏身的小楼走了过来。 她感觉一瞬间自己连呼吸都停止了,她惊恐地睁着眼,看着那头的怪兽一点点地朝着自己的藏身之处逼近,终于,就在她自己的小楼要被踩塌了的一瞬间,一道金光闪过,就只见先前还张牙舞爪的怪兽突然像是被什么制服了一样,惨叫了一声随即便立刻烟消云散了。 钱雨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在那个怪兽倒下的一瞬间微微放松了下来。 她瘫倒在地面上,呆呆地坐了一会儿,随即茫然地抬起了脸朝着那道金色的光芒望了过去。 在强烈得几乎叫人无法直视的光线中,钱雨感觉自己模模糊糊地似乎看见了两个年轻男人的身影。 一双并不十分宽大的手伸过来,将还在原地发呆的她也拉进了那片金光之中,然后她就听到了一个带着点笑意的好听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了起来。 “回家去吧。” 钱雨身上蓦然打了一个颤,随即便缓缓地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熟悉的天花板第一时间印入了眼帘。钱雨眨了一下眼,然后轻轻地动了动身子。 在她的身边,小小的钱雪抱着她的胳膊睡得正香。她不想打扰妹妹的睡眠,便就又不动了,视线又朝旁边移了过去。 虽然依旧是个狭小的房间,但是比起她和钱雪那个用薄板隔开来的,几乎只放得下一张小床的空间还是要宽敞不少的。 ——这是她爸爸和妈妈的房间。 脑子里反应过来的事实让她一下子就彻底清醒了过来。 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呢?她明明应该还是在学校那里等妈妈来接她。 正试图一个人慢慢地回忆着事情的经过,突然,屋子的门被人拉了开来发出的声响将她的思绪打断了,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再抬头朝着门的方向望过去,见是徐来娣推门走了进来,一时间心里才微微地放松了下来。 而徐来娣那头,一进屋看见钱雨已经醒了,怔了怔,随即眼底下一红,赶紧几步上前走过去,将她一把抱在了怀里,声音里带着些许的哽咽。 “大宝……大宝……你可算是醒了,你是要吓死妈妈么?” 钱雨似乎是极少看见徐来娣对她如此外放地展示自己情感,被那头紧紧地抱在怀里,先是愣了很久,紧接着一种说不出的后怕和委屈同时涌了上来,令她也忍不住地红了眼眶。 “妈妈……呜呜,妈妈……” “有坏叔叔,呜呜,妈妈我好害怕……” 昏迷前的记忆似乎是一瞬间复苏了,钱雨缩在徐来娣的怀里,小声啜泣着:“妈妈你怎么那么晚都不来接我,呜呜呜,你是不是……是不是也像爸爸他们一样不喜欢我、不想要我了?” 虽然是委屈到了极致,但是钱雨却也不敢放声大哭。 她的哭声似乎都是压在了喉咙里,只有实在忍不住了的时候,才会溢出来一点儿,低低哑哑的,让徐来娣的心一瞬间就揪了起来。 “怎么会呢?大宝和小宝,你们两个都是妈妈的宝贝,妈妈最喜欢你们了。”徐来娣的心被这几句哭诉揪成了一团,她哑着声音道,“今天没有按时去接你,是妈妈错了。但是妈妈和你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了,好不好?” 钱雨听到徐来娣的安慰,不知道是感觉到了安心还是什么,一时间竟然哭的更凶了。 徐来娣很少看见自己的女儿会这样哭,一时间心里也是又酸又涩,只能将用力地将她小小的身子往自己的怀里压了压,声音里也带了一点哭腔:“别哭了,都是妈妈的错,让你受委屈了。” 怀里的钱雨就拼命地摇了摇头,手指却死死地抓住徐来娣的衣角:“小雨……不委屈。喜欢妈妈。” 大约是这边的动静太热闹了,原本在一旁睡得正熟的钱雪也突然地就惊醒了。她睁着一双懵懂的眼睛,看看身边的两个人,好一会儿,嘴一瘪,竟然是也哭了起来。 被钱雪这么一哭,身旁的两个人都慌乱了一会儿,一瞬间也忘了哭了,赶紧手忙脚乱地过去哄她。 那头被徐来娣抱起来挤到了两人的中间,小小的手轻轻捂在她和钱雨的眼睛上,声音怯生生的:“不哭,妈妈、姐姐,不哭。” 徐来娣看着自己的这两个乖巧懂事得过了头的女儿,心里一时间五味陈杂,她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又牵着她的小手放在嘴边亲了亲的,低声应道:“嗯,不哭。小雪也不哭。” 感受到徐来娣的温柔,钱雪又忍不住拿脸往她的脸上蹭了蹭:“喜欢妈妈。” 徐来娣怔了一下,眼里又用泪意涌上来,但是却是强行压了下去,亲了亲她的脸,又将她抱进小房间哄睡着了,再次出来,就看见钱雨正半坐在床上,有点怯生生朝着她这头望了过来。 徐来娣迎着那道视线走了过去,坐在床边,伸手摸了摸她额头贴着纱布的地方:“还疼不疼?” 钱雨先是摇了摇头,然后想了一会儿,又点了一下头道:“有一点点,但是已经不怎么疼了。” 徐来娣又摸了摸她消瘦的脸颊,声音里带着一点颤抖:“大宝告诉妈妈,你在学校前面……遇到了什么?” 钱雨听到那头这么问,因为害怕而全身微微颤抖了一下,但是却还是老老实实地将昨天晚上的事情又重复了一遍。 “我不是故意要和陌生人离开的。”钱雨的眼泪又滚了下来,“对不起,妈妈,我不是故意的。” “妈妈不是要怪你。”徐来娣将钱雨搂在怀里,声音里有深深的后怕,“只是这个世界的恶意实在是太多了,要是没有那个天师救你,妈妈就要永远失去你了。”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钱雨稍微推开了一点,她看着她的眼睛缓缓地道:“大宝,妈妈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钱雨听着徐来娣的话,心猛地一跳,也不由得有些紧张起来:“什、什么?” 徐来娣看着她的脸,伸手替她整理了一下有些乱的鬓角:“我准备和你爸爸离婚,离婚之后,你愿意和妈妈一起生活吗?” 钱雨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虽然她还很小,但是“离婚”的意思她却也早就明白了。 她张了张嘴,声音极小地:“爸爸和妈妈要彻底分开了吗?以后再也不见面了吗?” 徐来娣点点头:“爸爸妈妈的感情出现了一点问题,已经不适合继续再在一起生活下去了……但是爸爸妈妈都是爱你们的。” 她道:“妈妈的经济能力可能要比爸爸差一点,如果大宝你和小宝要跟妈妈在一起生活,以后的日子可能会很辛苦。我们要租比现在更简陋的小房子……” “我要和妈妈在一起。” 徐来娣的话还没说完,那头一个小小的声音就冒了出来:“我要和妈妈、和妹妹在一起。” 徐来娣心底有点暖,但是她看着自己的孩子,声音轻轻地:“大宝你真的想好了吗,要是跟妈妈在一起生活,以后的日子说不定会比现在还要更辛苦。” “我不怕!” 钱雨脸色虽然还是带着一点苍白,一双乌黑的眼睛却亮晶晶的:“我不怕辛苦。而且我已经八岁了,很快就长大了,我可以帮妈妈一起赚钱,赚很多很多的钱,然后一起照顾妹妹!” 徐来娣鼻头一酸,明明脸上在笑,但是眼泪却又忍不住地滚落了下来。 “好,那我们就离开这里。”徐来娣抱着钱雨,声音极低地,“我要带你离开这吃人的地方。” 再次又将钱雨哄睡着了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好在这是个星期六,孩子不需要再去上学。 徐来娣从房间出来的时候看见钱浩正在客厅里抽烟,浓重的尼古丁的味道扩散开来,让人几乎没法呼吸。 老太太刚起床从屋子里出来,一看着家里这个情况先是猛地一顿咳嗽,然后忍不住地赶紧冲过来将烟从钱浩的手里抢了过来:“儿子你这是突然发什么疯呢?抽了这么多!” 又看一眼徐来娣,眉头拧得紧紧的:“来娣可还在这儿,人家怀着我大孙子呢。你自己一个人抽就算了,别祸害我大孙子!” 钱浩脸色阴沉地朝徐来娣那头看了一眼,然后阴恻恻地笑了一下,对着老太太道:“妈,没什么孙子了。” 老太太一愣:“你说什么?” 钱浩的视线紧盯着徐来娣,声音幽幽的:“你的好儿媳妇昨天跟我说,不能用两个女儿做代价换一个儿子,所以这个孩子,她不打算要了。” “她说要给我离婚呢。” 老太太似乎是从没想过徐来娣会敢对钱浩说这种话,她反应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转过身沉着脸朝着徐来娣问道:“你真是这么说的?” 在这个家里,徐来娣最怕的就是她的这个婆婆。 自从她生了大宝之后,他丈夫和公公对她也不过是脸色冷淡,脾气火爆一点,但是这个婆婆对她却是一直百般苛责,让她这会儿光是被她这么盯着瞧就不自禁地产生了一点胆怯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住了心里头的那点本能的恐惧,微微点了点头道:“是的。”不等那头说话,她又道:“昨天将大宝送回来的那两个人……我认识。” 老太太和钱浩相互对视了一眼,但是都没有立即作声。 徐来娣就继续道:“昨天下午我送大宝去学校的路上,回来遇见了昨天那个天师,我让他帮我算了一卦……算的是我能不能再生个儿子。天师说,我只要再怀上,就会是个儿子,但是代价是我的两个女儿。” 老太太闻言,眼睛一亮,赶忙走近了几步,盯着她的肚子道:“真的?那人真的说了你只要怀了就是个儿子?哈哈,你这肚子里的真的是个儿子?” 徐来娣抿了抿唇:“是。”又迎着老太太的视线,缓缓地道,“但是,妈,你死心吧,我不会要他的。我不可能拿我的两个女儿去换一个他。” 老太太闻言,一张脸瞬间耷拉下来,怒气蓬勃地道:“你是不是疯了!不说那个什么天师说的是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拿两个女儿换一个儿子,这种天大的好事别人求的求不来的,你这么想的竟然不要?” 徐来娣身子微微怔了一下,她沉默了许久,才淡淡地道:“大概因为我还有点人性吧。我不想变成妈你这样的女人……虎毒都还不食子,像妈你当年为了生钱浩,将头三个孩子都亲手弄死了的这种事,我做不到的。” “妈,你这么做了良心真的不会受到谴责吗?你在晚上睡觉的时候,闭上眼难道不会感觉到被你亲手溺死的那些女孩在你的床头看着你吗?” 老太太被戳到了痛脚,愤怒地抬手就给徐来娣甩了一个巴掌:“呸,那些赔钱货生了不弄死,养着难道不用喂饭吗?吃得那么多,万一饿到我儿子怎么办?而且你是什么身份,我自己的孩子想怎么处理,你有什么资格在我面前说三道四的?” 徐来娣脸上被老太太打出了火辣辣的红印,但是她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她默默地又把头偏了过来,看着老太太微微笑了一下道:“对,那些是妈你自己的孩子,你想要怎么处理,我的确没有什么理由去说三道四。” 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但是我怀的这个,也是我的孩子。我想不想要他,妈你又凭什么在我面前指手画脚呢?” 老太太被气的够跳脚,咆哮着道:“凭我是你妈!凭你是我们老钱家的媳妇!你怀了老钱家的儿子,必须就得给我们生下来!” “很快就不是了。” 徐来娣在老太太的气急败坏中反而显得越来越平静,她声音淡淡地:“妈,刚才钱浩已经跟你说了不是吗?他想要离婚,我同意了。” 老太太一怔,回过头去看自己的儿子,见那头没有否认,连忙冲过去哭喊着拍打他:“离什么婚!你好好的离什么婚!我们的孙子还没生下来呢,谁让你离婚的!没有孙子,你还不如让妈去死啊!” 钱浩被老太太发疯撒泼闹得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跟徐来娣解释道:“来娣,你应该知道我的脾气,我那……我那就是一时嘴快,正在气头上。气头上的话怎么能信呢?” 徐来娣点点头道:“我知道你是气头上的话。” 老太太和钱浩的眼睛都亮了一下:“那你——” “但是我不是。”徐来娣把眼皮垂下去,淡淡地道,“我是真的深思熟虑过才做出的决定。我不想跟你过了,我要离婚。” 老太太闻言,一下子就坐到地上拍着大腿哭喊起来:“哎呀,天杀的没良心啊!我们老钱家造的什么孽,我们对你哪里不好?吃的穿的那里少了你的一份,你这个女人怎么就心肠这么狠毒,要绝了我们家的香火啊?” 徐来娣淡淡地道:“大概就是我天生黑心黑血,看不得你们一家过得好吧。”又笑了笑,“妈,没事儿。没有我你也会有孙子的,钱浩说了,外面能生儿子的女人一抓一大把,我早点退位下来,你也好抱孙子。” 又道:“这两天安定下来,我就会找房子带大宝小宝搬出去住,我知道你们不待见他们两个,离婚之后,我把他们两个带走,也省的在屋子里碍了你们一家的眼。” 看看钱浩又道:“只不过现在是周末,民政局不工作,所以可能还要委屈你再等一会儿。这两天我会去律师事务所把相关的东西都问清楚,等到下周,希望你能抽一点空闲时间来跟我去民政局把婚离了,从此以后你再去找什么女人给你生儿子都跟我没有关系了。” 钱浩看着徐来娣眉眼冷淡,心里这会儿是真的有点急了:“徐来娣,你至于吗?我不就是一时生气,口头上说了几句气话,你有必要这么斤斤计较还要打掉儿子跟我离婚?” “至于的。”徐来娣点了点头,她看了看钱浩,又看了看一旁的老太太,“你们已经差点杀了我,把我变成了一个只想要儿子的怪物。我得在你们将我的女儿们也‘杀掉’之前,赶紧带他们离开。” “我必须要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我们这样畸形的家庭的。重男轻女是一种病,你们病入膏肓,但我不能让你们把这种畸形的病传染给我的孩子。” “就是这样。”徐来娣绕过钱浩走到老太太的身边,对着他笑了笑,声音轻轻地,“妈,你说你这么看不上女孩,你在你自己小的时候,怎么就没有自己找根绳子往哪个树上一挂,一了百了呢?你在家里活了那么多年,吃了你哥哥弟弟那么多粮食,你心里难道就不觉得愧疚得慌吗?” 说完,也不看那头乍青乍白的脸色了,拿着包就出了门。 一路去到医院,徐来娣推开一间病房的房门,抬头看见徐招娣这会儿正被众星拱月地围在中央吃早饭,但是那头看起来眼里却没什么喜色,反而眉眼里显出了几分焦躁。 徐招娣听着动静朝这边望过去,见是徐来娣过来了,眼睛里才稍微恢复了一点光彩,忙出声道:“姐姐你过来了?” 徐来娣笑着点了点头,走过来从徐招娣的婆婆那里将稀粥端过来,道:“阿姨昨天和妹夫在这里陪了一天,也应该累了。这里有我陪着妹妹呢,你们先回去洗个澡休息休息吧。” 那头听她这么说自然也是求之不得,又交代了两句,便拉着自己的儿子赶紧离开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姐妹两个人,这让徐招娣看起来瞬间轻松了不少。她叹一口气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啊?”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少奶奶生活还不好么?”徐来娣望着她忍不住笑了一下道:“等你生完孩子就没这待遇了,你还是赶紧享受吧。” 徐招娣叹了一口气,强笑道:“有什么好享受的。我现在甚至都感觉不到我在他们眼里是我肚子里宝宝的妈妈,我觉得他们看着我的时候,只把我当成了一个人型的孵化箱——就是孵鸡蛋的那种恒温的箱子你见过么?” 徐来娣将手中的粥碗放下来,好一会儿,轻轻地对那头道:“小妹,我准备跟你姐夫离婚了。” 徐招娣整个人一愣,她手往后面撑了撑,挺着肚子往她那头靠了过去:“我姐夫他——” 徐来娣摇摇头,迎着那头不解的眼神笑了一下道:“你这种想法不也是重男轻女吗?怎么,只能他跟我提离婚,不能我跟他提吗?” 徐招娣有些焦急地问道:“可是好好的,姐你怎么就想到离婚了呢?” 徐来娣反问道:“你真的觉得我在你姐夫家是好好的吗?” 徐招娣一顿,突然又想起徐来娣昨天跟她说的那一些话,她松了手上的力道,又躺了会去,问道:“可是总得有个契机吧?你昨天还说想要给姐夫家生一个儿子呢。” 徐来娣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去昨天给你算命的那个天师那里算了一卦。” 徐招娣愣了愣道:“姐,你也信这个?” 徐来娣笑笑:“有时候日子过得绝望了,总是忍不住要信信鬼神的。”又道,“天师说我想要生男孩,就要用我的一切来换——然后昨天我查出自己怀孕了,与此同时大宝差点死在了一个变态儿童犯罪者的手里。” “什么意思?大宝出事了?!”徐招娣脸色一变,声音都因为惊吓而有些破音。 “别急,别急,小心动了胎气!”徐来娣赶紧安抚她,道,“没事没事,只是有惊无险。昨天那个天师帮我把大宝救下来了。” 徐招娣这才轻轻吐出一口气,神色有点虚脱:“你吓死我了。” 徐来娣笑笑:“昨天我比你还害怕。”她伸手摸了摸徐招娣的头,“那个天师送大宝回家的时候跟我说,他帮了我一次不会再有第二次,开弓没有回头箭,让我做选择前自己考虑后果。” 徐招娣抿抿唇:“所以……你就决定离婚了?”她犹豫道,“会不会太草率了。算命的话,怎么能全信呢?” 徐来娣摇摇头:“我并不是完全因为他的话才这么做的。昨天大宝的那场意外后,我想了很多。”她叹了一口气道,“我之前是魔怔了,认为现在生了两个女儿,日子过得不好,等我生了儿子,日子就好了……但是现在想想,没有儿子的时候他们对我的两个女儿都已经这么不好了,以后再来个儿子,他们可不是要榨干、折腾死他们眼中的那两个‘赔钱货’么?小妹,以前咱妈生了咱弟之后怎么对咱们的你忘了么?” 徐来娣的话让徐招娣也一瞬间沉默了下去。 与其说他们两个是弟弟的姐姐,他们两个在家里更像是他弟弟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奴仆。那段回忆实在算不得美好,让她现在再回想她都不愿意。 “而且现在计划生育卡的这么严,要想再生一个肯定要解决掉一个给后面的弟弟挪位置。要解决谁?小宝吗?可是小宝本来就是个病恹恹的孩子,正常家里谁想要一个这样的女孩?那他们会怎么处理她?冻死了之后再扔了吗?” 徐来娣述说着种种可怕的可能性,垂在身侧的手紧紧地握了起来:“如果我生了一个儿子,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我都看不到我的女儿会有什么好的结果。” 她道:“小妹,我觉得我们两个一直被周围的环境影响得思想僵化了,我们的脑子里只有着生不生男孩,怎么在一个家庭里面的地位更高一些……但是我们完全还可以有另一条出路啊。” “他们不愿意养女儿,我自己养。而且我有手有脚,虽然可能辛苦一点,但是再差也不会比让他们觉得没有人爱他们更差了。” 徐来娣道:“我想把他们好好养大,亲眼见证他们两个穿上婚纱,嫁给一个不需要多么优秀、但是疼她爱她的男人。他们组建家庭,然后会有孩子,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都会视为珍宝。他们的孩子会在一个普通而又温馨的家里健健康康的长大。” “我不想让我的女儿像我一样,被家里用一点钱‘卖’到另一家去,然后这些卖掉的钱还要拿去贴补弟弟。我不想这样。” 徐招娣看着这样的徐来娣,心里升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让她有点想哭,但是又忍不住想要笑:“真好,姐,你又活过来了。” “昨天我看见你的时候,我以为你以为‘死’了。你还活着,真的是太好了。” “嗯,我也以为我已经死了。”徐来娣伸手给徐招娣擦了擦眼泪,“直到我昨天看见我的两个女儿。他们躺在床上,依偎在一起。他们那么小,那么乖。他们是我的宝贝。” 徐招娣看着徐来娣给她擦眼泪,忍不住又笑了:“哎,一件好事儿,你没哭我倒又哭了……那你打算怎么办?离婚?他们家同意吗?还有咱妈——”说到李老太太,徐招娣眼底又暗了暗,“咱妈那个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离了婚,她不得跟你闹到断绝关系!” “那我反倒是真的轻松了。”徐来娣笑着叹了口气,“现在这个阶段太难,除了我女儿别的我暂时都不想去管了。妈她要是真嫌我离婚了丢人那就丢人吧……” 徐招娣想了想,伸手将自己放在台子上的包拿了过来。她将包里一个拐角处,小心翼翼地将上面的线拆开,然后从里面拿出了一张卷的小小的定期存款存折单。 “姐,这三万块钱是我瞒着张家偷偷自己存下来的,就想着以后万一遇到什么事儿了能周转一下。”她看着徐来娣道,“你这离婚我总觉得恐怕不会那么顺利。这钱你就先拿着,虽然不算多,但至少能周转一下。” 徐来娣连忙推拒:“不行不行,你这攒了这么久才攒起来的钱……” “我又不是给你,只是借给姐你周转的。等你熬过了这一阵子困难,以后你还要还我呢。”徐招娣笑了起来,她深深地看着“而且,姐,你做到了我一直没有勇气去做的事。” 她声音低低的,带着点笑,“哎,我真羡慕大宝小宝,有你这样一个妈,你说咱妈要是也跟你一样,我们现在该有多幸福啊。” “小妹……” “这个钱你拿着吧。”徐招娣微微扬起唇角,她的眼睛亮亮的,带着某种期盼的光。 “姐,我想看看……”她的声音又轻又薄,“我想看看你走了这一条不一样的路后,路上到底会有怎么样的风景。” 徐来娣握着手里的那张存折单,好一会儿,用手背擦了一下眼角氤氲上来的雾气,咬着牙点点头:“好。” 70.性别(五) 第七十章 徐来娣在医院陪着徐招娣陪到了中午, 然后这才赶在饭点前回了家。 回到家里,只见他的公公婆婆和丈夫竟然罕见地做了一大桌子好菜, 正襟危坐地等着她。 一见她回来了, 那头原本坐在饭桌前的小老太太连忙热情跳起来走到她身边招呼她:“哎呀, 来娣你可总算是回来了,我们都等你好一会儿了。” 说着就要将她往饭桌前领:“妈知道你爱吃炖汤,特意炖了块筒子骨给你补补身子。你在你妹妹那儿忙前忙后的,这会儿已经饿了吧?快过来坐, 我们几个就等着你开饭呢!” 徐来娣看了一眼明明早上才刚刚吵完架, 这会儿却已经能“不计前嫌”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将一张老脸笑成灿烂的菊花的老太太,心里升起了一种复杂而又甚至带着些快意的感觉:“妈,你不用委屈自己来在我面前装作慈爱的样子的。” 老太太像是在徐来娣面前一时间收起了自己的全部的獠牙, 她笑得格外灿烂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谄媚和讨好:“来娣你在胡说什么, 你在我们家一天, 你就是我最最重要儿媳妇,我对你好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没有必要这么警惕。” 她将徐来娣强行拖到了饭桌旁边,压着她的肩膀让她坐在了钱浩身边,继续笑道:“白天你走后, 妈和家里人都反省过了, 妈知道以前对你可能不够关心, 但是人非圣贤啊, 你至少得给妈一个机会纠正之前的错误, 不然……” “大宝和小宝呢?” 老太太正絮絮叨叨着,徐来娣却像是觉得有些听不下去似的,突然开口将那边的话打断了问道。 老太太一愣,下意识地答道:“应该……还在卧室里吧?”说完,像是反应过来什么,马上又道,“诶,来娣,妈已经给他们留过了饭……” 徐来娣叹了一口气,她看着老太太道:“妈,所以你看,你心里不认同我的话,不认同大宝小宝,只是想稳住我别去在这个时间点和钱浩离婚,所以就算是装你都装不好。” 饭桌上所有人的表情随着徐来娣的一番话都变得无比难看起来,钱老爷子首先按捺不住地骂了她一句,咬着牙道:“徐来娣,你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当初你嫁到我们钱家来,我们钱家给了你们家那么多彩礼,你难道都忘了?” 徐来娣把眼皮垂下来,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道:“可是,爸,我嫁过来这么多年,全家的家务几乎都是我一个人在操办,我想,就算是最便宜的那种保姆,我这么多年付出的也早该跟当初那些彩礼钱抵消了吧?” 又道,“我听说这笔钱我们家当初是给我弟弟用来买房娶媳妇,不管怎么样,我是一分钱都没见到的。如果我跟钱浩离婚后,你真的还觉得亏得慌,那些钱你就去问我弟弟要吧,我不拦你们。” 钱老爷们听着那头用不疾不徐地语气反驳他,大约是觉得当众被驳了面子,一时间气的不行:“徐来娣,亏我们特意给你做了这么一大桌子菜,你简直……简直……” “心思歹毒,没有心肝。”徐来娣平静地替那头将他们话补全,缓解了那边词语卡壳的尴尬,“嗯,我就是这样的女人。” 说完,站起了身就要往卧室走去:“我进去看看孩子。” 一直在一旁沉默着一言不发的钱浩看着身边陡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的徐来娣,眼里的颜色变了又变,终于在她准备离席的时候沉声开口道:“徐来娣,你闹够了没有?” 徐来娣身子顿了顿,侧了下头望着他问道:“你觉得我在闹什么?” 钱浩咬着牙道:“你不就是恃宠而骄,觉得自己现在怀了儿子身价高了,所以想要借机发泄一下这几年因为我们忽视你所以积压在你心底的不满吗?” 徐来娣笑笑:“原来你还知道我心底下有不满呢?我还以为你们一家只是把我当做一个生育工具,顺带着可以承担家事的那种。” 钱浩觉得徐来娣这时候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故意找茬一样,刺耳得有些过分了。 他捏了捏拳头,低声道:“只不过,来娣,恃宠而骄也是需要把握分寸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心里没点数吗?你刚才跟爸、妈说的那些话,是一个做儿媳妇的应该说的出口的吗?” 徐来娣深深地看着钱浩,好一会儿才道:“钱浩,你是不是到现在了还在以为我跟你说的有关于女儿和离婚的话题,还只是我在跟你闹一场不大不小的脾气?你到现在还觉得我只是因为怀了儿子,所以底气硬了,在跟你叫板撒娇?” “还是你只是不敢承认,我现在真的已经开始脱离了你们的控制了?” 钱浩被徐来娣这会儿戳破了心思,脸上不由得一阵乍青乍白。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眼冷漠得让他觉得有些陌生的女人,好半天只能怒声喊了一句她的名字:“徐来娣!” 那头将他的气急败坏收进眼底,又微微地笑了一下。 她的视线从钱浩的身上挪到那一桌子菜上,声音淡淡的:“你说,这一桌子菜是特意给我准备的?但是这么多年了,你们真的知道我喜欢吃什么吗?” 她扫了一眼放在正中间的那一锅正在冒着热气的炖汤,对着老太太道:“生小宝之后的那个月子,你们嫌弃我连生了两个女儿,所以一直动不动就对我百般刁难。那个月子我休息得不好,所以落下了一些毛病,阴雨天关节疼痛就是最典型的一样。所以在那之后,为了避免加重疼痛,平时做饭的时候我一直都是避免煲汤的。” 徐来娣看着老太太的眼睛问道:“所以,妈,你是从哪里看出来我喜欢吃筒子骨炖汤的呢?” 老太太一愣,支吾好一会儿竟然一时间答不上话来。 “行了,不用再在我面前装什么和善了。一起生活了十年,你们的心肝到底是什么颜色的,难道我还会看不明白吗?” 稍稍地顿了顿,又道:“不过如果你们能够愿意在大宝小宝面前装一下,毕竟在他们心里面,你们好歹还算是她们的亲人。” “你们先吃吧,我进去看看他们两个。” 说着,也不再看周围那群人的脸色到底有多么精彩,推开椅子便去了卧室。 卧室里头,钱雨正趴在窗边的小书桌上写着作业,见徐来娣过来了,连忙把手下的事情停下了,从椅子上跳下来走到她身边,乖乖巧巧地喊了一声:“妈妈。” 徐来娣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饿了么?” 钱雨眼睛忽闪了一下,口是心非地道:“还好,不是很饿……” 但是话没说完,只听她肚子“咕噜噜”一声传出来,立刻让她闹出了个大红脸。徐来娣微微笑了一下,又摸了摸她的脑袋:“走,去客厅吃饭吧,你奶奶给你们做了很多好吃的。” 钱雨脸上有些不可置信的惊喜,好一会儿才喃喃道;“真的吗?奶奶不是……一直不喜欢我们吗?” 这话说得让徐来娣一阵心酸,她看着女儿哑声道:“不管其他人喜不喜欢你,大宝要知道,妈妈是非常非常爱你的,妈妈的大宝非常好,一点儿也不比其他的孩子差。你和小宝两个都是妈妈的宝贝。” 钱雨用力地点点头,脸上绽放出花朵一般的笑意来:“我和妹妹也最爱妈妈了!” 徐来娣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让她去客厅吃饭了,然后自己又转而到了钱雪睡着的那张小床上。 小床上的睡着一个小小的孩子,她的脸上泛着一点不正常的潮红,小小的嘴巴因为长时间的缺水而起了干燥的皮。 徐来娣皱了皱眉,伸手将孩子抱到怀里,用嘴贴着她的额头试了试温度。 虽然发热发的并不明显,但是隐约还是有一点淡淡的热度顺着两人相触的肌肤传递了过来。 徐来娣感受着那个比正常的体温稍稍热了一点的温度,赶紧找了个温度计给钱雪量了一□□温。 37°6。发烧了。 徐来娣看着温度计上的数字,有些愁眉不展。 虽然只是低烧,对于他们这种成年人来说,可能只要吃饱了睡一觉便能解决的小病,但是这会儿放在本就多病的三岁的钱雪身上,这就不得不让她感觉到了一点担心。 而且,很显然,徐来娣的担忧也不是空穴来风。 钱雪这一烧就烧了整整大半天。 到了下午,眼看着用了各种方法,孩子身上的热度不见减退反而持续开始上升后,徐来娣终于坐不住了,她抱着钱雪便出了屋,对着外头的钱浩有些焦急地开口道:“钱浩,小宝发烧退不下来,你车在下面吗,快送我们去医院一趟。” 但是那头只是冷冷地掀了眼皮看他一眼,看样子还在因为徐来娣之前的那些话而赌气,皮笑肉不笑地道:“凭什么?” “你不是说了吗,我们马上就要离婚了。离婚之后这两个孩子都跟着你。”他不紧不慢地道,“都已经要成为两不相干的陌生人了,我凭什么要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送你?” 徐来娣脑子一炸,有些不可思议地望着钱浩,似乎从没想过过他会在她面前说出这种几乎算得上没有人性的话。 她声音微微打着颤:“就算离婚了,我跟你是从此以后变成陌生人,但是钱浩,这可是你的女儿……” 钱浩冷哼了一声,不屑的眼神从她怀中的孩子掠过,然后淡淡地道:“我们钱家认可的孩子只有你现在肚子里的那一个。如果你想通了不耍小性子了,愿意好好跟我在一起把他生出来,至于小雨和小雪……毕竟我们已经养了这么多年,我也不会太亏待他们。 ——但是如果你已经决定要离婚,还不打算留下我儿子,那么我也就没必要跟你维持这些表面情分了。你觉得呢?” “我觉得……”徐来娣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的从齿缝中挤出来,带着一点铁锈的腥气,“钱浩,你真是个畜生。” 说着,抱着钱雪便要出门。 钱雨本来就在一旁看着两人争吵,这会儿看着徐来娣要走,连忙几步跟了上来,道:“妈妈,我要一起去。” 本来按理说,去医院这种事好好的不应该带着孩子过去沾染晦气的,但是一低头对上钱雨那双纯粹的带着焦急之色的眼睛,心里蓦然地软了软,点了点头就道:“好,我们陪妹妹一起。” 说着,一手抱着依旧烧得睁不太开眼的钱雪,一手拉着懵懵懂懂的钱雨,随即看也不再看施施然地坐在客厅里,像是在等着她这边低头的钱浩,换了鞋赶紧急匆匆地出了门。 眼看着一向没什么脾气的徐来娣这会儿真的是一副被鬼迷了心窍,誓死要跟他离婚、要带着两个女儿“远走高飞”,徐浩也是气得不行,随手拿起烟灰缸“咚”地一声就朝着紧闭的大门上。 而那一头,徐来娣带着两个女儿急匆匆地出了门,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会儿正是用车高峰,她在路边拦了很久,也不见有空的出租车停下。 正等得有些绝望的时候,突然一辆出租车“兹拉”一声停在她的面前,还没等她反应,黑色的车窗玻璃被人从里面摇了开来,徐来娣一低头,首先看到的便是车子里面那双弯成一个月牙形状纯黑色眼瞳。 那黑色的眼瞳里盈了一点笑意,声音轻快地:“好巧啊,徐小姐。打车么?” 徐来娣看见叶长生的一瞬间,整个人一怔,紧接着整个人都有些激动起来:“天师?你……你怎么会在这儿?” 叶长生用手肘抵着车窗托着下巴,笑眯眯地透过车窗望着外面:“顺路经过啊。”视线又在那头手里抱着的孩子身上掠了一眼,唇角略微地扬了扬,“这是小女儿?” 徐来娣点了点头,低声解释道:“小雪身体一直不好,中午的时候我看她发了低烧,想了几个法子替她降温但是都不管用。这会儿眼看着烧得比之前更厉害一点了,所以想着赶紧带孩子去医院看看。” 叶长生歪歪头,又问道:“等车等了多久了?” 徐来娣听他这么问,略有些局促地道:“已经快二十分钟了……” 那头便轻轻地笑了一下,他往旁边那个高大的男人身边挪了挪,让了一点位置出来:“上车吧。” 徐来娣一愣,“诶?” 叶长生努了努嘴,示意她自己去拉车门:“这个点你等下去又不知道要等多久,你能等你小女儿可大概等不了。上车吧,要去哪个医院,我先紧着你们几个让司机送你们过去。” 徐来娣又是惊又是喜,虽然对叶长生有些许不好意思,但是顾及到钱雪的身体,这会儿也不敢推辞了,连忙对着那头谢了又谢,这才拉开后车门,将钱雨放进去,然后又抱着钱雪矮身坐到了副驾驶上。 “去XXX医院。”低声地和司机报了一个地址,看着车子缓缓开动了起来,徐来娣的心这才算是暂时定了一定,再侧过头去望着坐在叶长生身边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的钱雨,低声道:“小雨,你还认得这个哥哥吗?昨天晚上就是这个哥哥把欺负你的坏蛋打跑的。” 原本还有点不安的钱雨听到这个话,先是眨了眨眼,随即瞧瞧地侧过头去对着叶长生看了一眼。 昨天晚上的她的记忆在被那个男人打得撞到墙而昏过去时,其实就已经戛然而止了,对于后面她是如何获救如何回家的,她并没有什么印象。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叶长生的时候,她就又忽然地想起了早上做的那个梦。 在金色的光里面,有两个陌生的男人,其中一个向她伸出手来,对着她异常温柔地道了一句“回家去吧”。 虽然无论是在梦境中还是现实中,她都没能看清楚那个人的脸,但是她却直觉的感觉到那是一个温暖的人。 就像她旁边的叶长生一样。 钱雨又望了他一下,身子悄悄地往他的方向地靠了,带着点怯生生的声音道:“谢谢哥哥。” 叶长生视乎是觉得眼前这个孩子乖巧的样子也很可怜可爱,笑眯眯地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望着她道:“真乖。不过那天真正出手的可不是我呢。” 说着,撇嘴示意了一下正坐在他身侧,正支着侧脸淡淡透过车窗看着街道风景的男人:“小雨是吧?你还要跟他道谢哦。” 钱雨闻言连忙又抬了眼朝叶长生身边的那人看了过去。 只能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线条干净而锐利的侧脸。 虽然孩子的审美观还没有彻底成型,但是钱雨在看到贺九重的时候,心里也觉得这个人大概是天下独一份的好看了。 只不过他身上的气势太凶,让人觉得有点害怕,两相比较她倒还是更喜欢身边这个笑起来眼睛会弯起来的大哥哥。 钱雨把打量的视线收回来,虽然有点紧张,还是鼓足了勇气道谢:“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 叶长生先是一愣,随即突然拍腿大笑起来。他笑得前俯后仰,几乎快要背过气。旁边原本面无表情的贺九重听到他的笑声,便冷冷地侧眸瞥了他一眼,乌黑的眸子里仿佛有猩红色的光泽闪过,带着一点警告:“长生,你笑得太过分了。” “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忍不住。”叶长生用手背擦掉眼角笑出来的眼泪,又回头看看小姑娘一脸惊慌迷茫的眼神,忙轻声安抚道,“别怕别怕,你没说错什么。叫叔叔完全没有问题!” 说完,又忍不住想笑,咳了一声揶揄地看一眼贺九重然后对着钱雨道:“实际上只要你愿意,他的年纪当你爷爷都绰绰有余呢。” 贺九重没作声,只是瞧着他微微眯了一下眼,随即又侧过头去看风景,只是从他握着叶长生的一只手轻轻收紧的动作,像是在给身边的少年人预告着这件事没这么容易翻篇。 叶长生自然是接收到了这个信号,略带着几分讨好地又朝着那头眨了眨眼,见着那头并不理睬他,这才微微叹了口气,转而又往副驾驶上抱着孩子的徐来娣望过去:“这个时间抱着女儿去医院,看来徐小姐对于一些事情是心里已经有了决断了?” 徐来娣抱着怀里孩子的手紧了紧,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这两个孩子是我的底线,我不能失去他们。” 叶长生笑了笑:“你现在已经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徐来娣点点头:“我要陪着他们好好长大。” 叶长生这会儿没说话了,只是靠在车后座上,一双眼睛里浮起了点点笑意。 出租车一路朝着目的地靠近,好不容易熬过了堵车到达了XXX医院,徐来娣刚准备下车,车后的叶长生又突然往前倾了倾身子,伏在副驾驶的靠背上突然地说了话。 “你的小女儿虽然因为不足月出生导致她身体可能略有些虚弱,”他缓缓地道,“但是,再怎么虚弱,也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动不动就生病。” 徐来娣坐在原地,像是将叶长生的话反复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倏然一惊:“天师的意思是,有人害——” “嘘。” 叶长生将食指竖起往自己的唇上比了比,然后视线缓缓上移,掠过医院上面悬挂着的偌大招牌,然后才道:“反正这会儿已经到了医院,如果不急着走,那就带着你的小女儿好好做一次全身检查吧。” “毕竟孩子还是太小了,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去看顾。” 徐来娣听懂了叶长生的言外之意,好一会儿,抿着唇重重地点了点头,抱着钱雪下了车。 又从后车座里将钱雨也牵下来,急匆匆地便往医院里走去了。 叶长生关了车门,就整个儿趴在开着的车窗上看着徐来娣的背影,好一会儿等那头人都瞧不见了,又感叹地摇了摇头。 贺九重侧头,似笑非笑地望他:“你不是说,我们只在戏台下做吃瓜群众,绝不逾越去插手人家戏台子上的表演吗?” 叶长生侧过头望着贺九重,无辜地眨了眨眼:“我逾越了吗?” 贺九重勾了勾唇角:“不然你这又叫什么?” “这叫互动啊!”叶长生坐直了身子,理不直气也壮,“作为台下的观众,为了让戏台上的演员更加出色的表演,适当的给他们一点互动反馈而已。” 贺九重就静静地看着叶长生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哦,是吗?” 叶长生点点头:“是啊。” 贺九重笑了一声,用舌尖抵了抵唇,问道:“那现在呢,你就在这附近等着?等着看戏?” 叶长生摆摆手:“这附近有什么好看的,都这个点了,难道我们不该是好好地大吃一顿才对吗?”说着,兴致勃勃地对着司机道,“师傅,掉头!我们去ZZZ商业区的美食城!”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容光焕发的一张脸,没作声,只是笑了一下。 而叶长生在车开的一瞬间,却还是微微地偏过头朝着医院的方向望了一眼。 好一会儿,直到医院从车子里望过去连个医院的影子都没了,叶长生这才嘀嘀咕咕地道了一句:“审判快要开始了啊。” * 医院的病房里,张家一家正将徐招娣围在中间同他说话。 老太太捧着一本新华字典兴致勃勃地在给自己的大孙子取名,整个房间里的气氛一派地轻松祥和。 然而就在突然间,原本还闲适地靠在病床上的徐招娣突然脸色大变,几乎是在一瞬间,剧烈的疼痛翻涌让所有的血色从她的脸上消退下去,痛的她五官扭曲地呻/吟出声。 “招娣?招娣?”男人被妻子这突然起来的变化吓了一跳,他赶紧凑过去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徐招娣摆了摆手,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下来,让她连说话的力气似乎都没了。 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倒是气定神闲,将男人拉过来缓缓道:“怕什么,这是生孩子之前的阵痛,痛过这一阵就好了。” 男人听着这话愣了一下问道:“这……这就要生了?” 老太太看了一眼徐招娣地肚子,道:“现在才刚开始,等这一阵疼过去了,之后大概三四十分钟疼一次,等到什么时候这种痛规律十分钟一次了那就该生了。” 说着,又起了身:“我出去找找医生,你就在这陪着招娣。” 男人连忙应了一声,将老太太送了出门。 徐招娣是第一次体会这种可怕的疼痛。 虽然第一次只有短短的几分钟,但是那样剧烈的疼几乎想让她想要直接将子宫摘了算了,疼得她连喊都喊不出来。 好不容易第一波阵痛退下去了,徐招娣全身软绵绵的倒在病床上,她像是淋了一场雨似的,全身上下被汗浸了个透湿。 男人坐在床边,看着徐招娣这个样子,有些心疼地拿着毛巾替她擦了擦脸:“我一直听说生孩子很疼,没想到真的疼得这么厉害啊……老婆,真是辛苦你了。” 徐招娣突然就有一点想哭,她望着男人虚弱地道:“老公,真是很疼,疼得我恨不得一头撞死……你现在知道了,生孩子真的很受罪的……你现在还觉得,我这要是个女儿,你还要继续让我生吗?” 男人听到这个话,眸子微微闪了一下,他起身将毛巾搓了一把,背对着徐招娣笑道:“所以你才要更努力地第一胎就生个儿子啊,这胎生了儿子,以后我们就不用折腾了。” 他回过头看着徐招娣,神色诚恳:“毕竟看着老婆你这么受罪,我也很心疼啊。” 徐招娣一瞬间就觉得自己心口有些凉:“努力?这还能怎么努力?”她嘴巴动了动,“所以你的意思还是……如果不是儿子,就要继续不停地生?” 男人将毛巾放到一边,然后又坐到床边,将徐招娣的手握在手里:“老婆你别怕。我听别人说,女人天生就要比男人忍耐疼痛更厉害,你看我妈,还有你妈、你姐,哪个不是生了好几个呢?大家不都是好好的吗?虽然这痛可能厉害了一点,但是又不会致命……” 徐招娣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好一会儿,却还是将喉咙里的话全部咽了下去。 张老太太很快便带着医生过来,医生简单地给徐招娣检查了一下,做了一个记录嘱咐两句便离开了,不过给出的讯息很明确,大概就是今晚,这个孩子就该出生了。 听了医生的话,张家人都显得笑容满面,但是却谁都没有注意到躺在病床上的徐招娣眼里闪烁过了一丝奇异的神色。 间隔半个多小时便会传来一次的阵痛持续了五个多小时,从未体会过的强烈疼痛让徐招娣感觉自己几乎有点精神恍惚。 好不容易将一波阵痛撑过去,徐招娣迷迷糊糊之间突然拉住了自己丈夫的胳膊,她睁开已经有一点失焦的眼望着他,声音断断续续的:“我给你的符纸……你……带在身上了吗……” 男人一愣,随即像是回想了起来,立即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折成了三角的符纸递给了徐招娣:“带着呢,带着呢。” 徐招娣点点头,她喘着气对着男人道:“天师说……说我生产之日会有灾祸……你……你去把这个,烧成灰喝了吧。” 男人点点头,将那个符纸又拿回来握住了:“好好好,我等一会儿就喝好不好?你别再多说话了,我怕你倒时候上了手术台都没有力气生孩子了。” 但是徐招娣这会儿却很执拗,她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男人:“你先喝……” “老婆,别闹!”男人将徐招娣按在床上,眉头皱的紧紧的,“我说了我会喝我就是会喝,这不是关乎你们母子平安的事情吗,难道你还要怀疑我吗?” 徐招娣没有作声,只是一双眼看着男人的方向,不知是因为太累了还是什么,从那里头的确看不出什么信不信任的神色来。 就在两方僵持着,突然,一阵更猛烈的疼痛倏然炸开,本来已经被之前的几波阵痛痛的没什么力气了的徐招娣突然像是离开了水的鱼一样扑腾了一下,喉咙里挤出一声嘶哑的悲鸣。 阵痛已经开始规律起来,十分钟一波,密集频繁地让她几乎找到不任何能够喘息的机会。 屋里的人赶紧又去将医生请了过来。 医生给徐招娣简单地检查了一下,发现产道才刚刚开到两指,暂时还不能送进产房,便让男人将她扶下来去爬一爬楼梯,好帮助产道打开。 本来十分钟一次的阵痛就几乎要去了徐招娣半条命,这会儿还要让她顶着这样的疼痛爬楼,这种如同地狱一般的感受让她恨不得从楼上跳下去算了,一了百了。 “招娣乖啊,别说浑话,你肚子里怀的可是咱们老张家的儿子呢,再坚持一下,儿子就要出生了!” “不要跟我提儿子!” 在极端的痛苦下,徐招娣整个人变得虚弱而又暴戾,她恶狠狠地瞪着身边正扶着自己爬楼梯的男人,声音因为长时间的喊叫而喑哑得厉害:“那张符纸,你什么时候喝下去?” 男人被这样的徐招娣吓了一跳,但是紧接着却是马上安抚:“马上,马上。我这不是在陪你爬楼吗?等再过会儿,等你进了产房,我马上就回去把那个符纸烧成灰喝掉。” 说完,又皱着眉头嘀咕道:“封建迷信的东西……哎。” 徐招娣却听不到他抱怨了,只是强撑着自己的意识,反反复复地叮嘱道:“你一定要喝……一定要喝……你要是不喝,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 男人觉得这会儿的徐招娣跟中了邪一样,看着她不停念叨着的模样,莫名就觉得有点背脊生寒:“知道了,知道了,我答应你,我一回去就喝行不行?” 好不容易将徐招娣从三楼爬到了十一楼的产房,眼看着徐招娣的产道这会儿已经开到了六指,医生终于一点头,将徐招娣放到一动病床上推进了产房准备生产手术。 男人是亲自握着她的手将她送进产房的,他的手被那头攥得极紧,即使病床上的徐招娣已经疼得有点儿意识模糊了,但是她嘴里却还依旧一直念叨着:“一定要喝……千万别忘记了……” 直到手术室的门将里面和外面分割开来,老太太才有些好奇地凑上来问道:“招娣一直在那边嘀嘀咕咕些什么?” 男人倒是也没想对自己的亲妈隐瞒,就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三角状的符纸递了过去,然后将徐招娣对他说的话又对老太太说了一遍。 老太太闻言眉头一皱,连忙把那个符纸握起来,瞪了男人一眼道:“怎么,你不会还真的打算把这个见鬼的东西烧了喝下去吧?” 男人一愣,似乎有些不甘愿:“但是我都已经答应了招娣了,你也看到了,她进产房前疼成那样还心心念念地记着呢。” “那也不行。” 老太太一撇嘴:“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可是招娣生孩子的灾祸!” 男人犹豫着道:“但是招娣说,我要是喝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最多是拉几次肚子。” 老太太拿手指戳了戳男人,恨铁不成钢地道:“她那么说你还就真那么信啊?这个符纸要是只是那个算命的随便骗钱的,那的确只会拉肚子,但是你不喝招娣也好好的没事儿。但是要是真的——生孩子的灾祸分到你头上,还能只是拉肚子?只怕到时候你半条命都没了!” 男人听着老太太这么一分析,也是惊出一身汗,在医院走廊上反复走了几圈,忍不住骂了一声:“那婆娘就想着自己!要不是妈你提醒我,她就是要害死我啊!” 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但是,我要是不喝,那万一招娣出了事,我们的儿子——” 老太太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不会的不会的,那算命的说的是孩子气运足,可能会在生产之日给招娣带来灾祸,但是又没说招娣要是怎么样了,会影响孩子……不妨碍的!” 老太太这么一说,男人便像是彻底放心了下来。他从老太太手里又将那个符纸拿过来,然后拆开随便撕碎了,将纸屑扔到了一旁的垃圾箱里。 和老太太一起到椅子上坐了,看着手术室外艳红色的灯,男人问了一句道:“妈,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老太太锤了锤自己的腿,眯着眼想了想:“快的话不到一个小时,慢的话折腾到天亮的也有呢。急什么,为了我的大孙子,等着吧。” 男人听着这个话,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愉悦而又紧张的笑:“是的是的。”又道,“妈,你之前不是翻字典要给你大孙子起名字吗?起好没,没有的话,我们再一起看看?” 老太太听着,也觉得这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办法,笑呵呵地就拿出了字典跟男人一起讨论了起来。 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手术室外红色的灯光微微闪烁了一下,但只是一瞬,随即又恢复了正常。 夜正浓。 71.性别(六) 第七十一章 徐招娣是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做生不如死。 分娩前的阵痛一波接着一波, 从小腹一路扩散到四肢百骸,疼得她像是所有的神经都在被拉扯着, 所有骨头都被打碎了重新排列组合, 让她恨不得立即将子宫挖出来扔掉, 好平息这恐怖的疼痛。 “我不生了……呜呜……不生了……” 徐招娣双手拼命地抓着身下的白色床单,身上的汗水一层一层地冒出来,混合着因为疼痛而涌出来的生理性泪水,将她整张脸都斑驳了起来。 她扭曲着五官看着一旁正专注地做手术的医生, 哑声哭喊着道:“还要多久?还要生多久……太痛了, 我不生了……我不想生了……” 正在进行手术的医生一脸严肃,额头上也是沁出豆大的汗珠来。他没有作声,一旁的护士见状便小声的安慰着徐招娣道:“别怕,深呼吸, 已经看到孩子的头了……再深呼吸, 对, 很好,马上手术就能结束了。” 徐招娣跟着护士的口令做着深呼吸调整自己呼吸的节奏,但是她的精神还没有缓和下来,紧接着一波强过一波的阵痛便又凶猛地翻涌了上来。 “啊!!” 凄厉的惨叫在手术室不断回响,主刀医生停下动作, 声音沉沉地道:“不行, 孩子的头太大了, 胎位也不是很正, 顺产太困难……”又对着旁边一个小护士道, “你去和产妇家人商量一下是不是马上接受剖腹产。如果接受,立即让他们在剖腹产同意条款上签字……时间要快,申请书回头再补。这里孕妇羊水已经破了,等不了多久了。” 小护士闻言赶紧点头应了一声,抱着文件一转头就快步朝着手术室外走了出去。 手术室外的张家母子两还正在翻阅着字典给即将诞生的孩子筛选着合适的名字,突然间手术室的门打开了,忍不住一愣,赶紧迎了上去:“——孩子生出来了?” 小护士摇摇头,将手里的文件递过去,对着两人快速地解释道:“现在我们的手术出现了一点问题,孩子头部太大,胎位不正,顺产可能有点问题,医生让我来问一下你们是否接受剖腹产将孩子取出来?” 男人这边听完还没说话,一旁的老太太立即皱着眉头道:“剖腹产干什么?不剖,不剖!” 小护士一愣,似乎是没想到产妇家属会拒绝剖腹产,又连忙道:“但是不进行剖腹产手术,胎儿头部太大,产妇可能会出现难产——” “哪有这种说法!”老太太摆摆手,脸上有些不以为意,“我们那会儿的时候,哪家生孩子不是顺产的,一个个不都好好的?就你们现在年轻姑娘娇贵,吃不得苦,想着剖腹产轻松!” 小护士好好地平白被那头老太太顺带着讽刺了一圈,眉头一皱,有些不满:“这位病人家属,请你不要胡说!手术室里的产妇现在情况不是很好,眼下为了产妇和孩子的安全,采取剖腹产才是最好的选择。” “我不是都说了吗,就自然的生,不剖!”老太太眉头一竖,指着那小护士就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们医院的歪歪道道,就你们那划一刀就要收五六千的黑心钱,我们招娣就自个儿生,不剖!” 小护士被老太太泼辣蛮横的姿态气的不轻,想要辩解两句但是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又被那头破头盖脸地堵了回去,到最后什么也没谈成只能又气红了脸回了手术室。 男人看着一脸胜利姿态的老太太,有些不解地问道:“妈,医生都说要建议剖腹产了,你为什么不同意?” 老太太看他一眼,脸上闪现出一种世故的精明来:“哼,这都是医院里面骗人的把戏,我是脑子坏了才会同意。”倾过身子跟自己儿子细细算着,“如果是顺产,咱们只要花个不到三千,回去再报销一点,总共用不了两千块钱。但是剖腹产可就贵了去了,就那么一下去,翻了两三倍呐!” 愤愤地道:“而且剖腹产生出来的孩子哪有自然生的好?我跟你说,那些选剖腹产的女人就是不要脸,只顾着自己,他们啊就是不想让孩子从‘那儿’出来,怕以后底下松了!” 男人听到这话,略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但随即又想到那个小护士的话:“但是医生都已经说了,孩子太大了,不剖腹产生不出来……” “他们骗你呐!” 老太太满不在乎地摇摇手:“以前没有什么剖腹产的时候,我们不都是就这么生?哪有那么多事。你看我们身边有几个女人生孩子给生死了?” 男人想了想,觉得她说的有道理,随即也没再多说,继续低头翻起了字典来。 手术室里的医生已经准备根据外面家属签下的剖腹产同意书来进行接下来的手术了,但是一抬头看着小护士那张略带着些气愤和挫败的脸,经验老到的医生立即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微微摇了摇头,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继续按压着徐招娣的肚子,尽量帮着那头自然顺产。 但是婴儿实在是太大了,他们努力地帮着徐招娣引导了一个多小时,却还是没能顺利地让孩子从产道生产出来。那头已经被剧痛折磨得精神恍惚的徐招娣在一波阵痛过去的间隙,忍不住哭喊道:“我要剖腹产,你们给我剖腹产吧,我实在受不了了,太疼了!” 医生擦了一把头上的汗,觉得这样下去确实不行,只能让小护士又赶紧出去问了一遍。 但是毫无疑问,这一遍问出来的结果还是一模一样。 胎儿迟迟无法顺利产出,随着时间的过去,徐招娣的惨叫声也从一开始的尖锐变得渐渐虚弱了起来。 “医生……我不生了……我不生了……孩子我不要了,我不生了呜呜呜……给我剖腹产吧,给我剖腹产吧……” 已经在手术台上见过太多人情冷暖,医生心里自然是比那个刚工作的小护士了解外面那两个产妇家属的心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着那小护士道:“你再去问一次,已经没时间了,如果家属再不同意,今天一大一小两个都要保不住了。” 小护士听着一愣,随即连忙点点头,又赶紧跑出了屋外。 屋子外面的张氏母子看着那小护士第三次出来,脸上带着浓浓的不耐烦。 老太太还不等那头开口,眉头一皱立即有些厌恶地道:“我不是都说了吗,我们家不剖腹产!” 那边的小护士看着这不讲理的老太太已经觉得有些厌恶了,她忍住心里喷薄而出的怒火,强忍着道:“这位病人家属,产妇在手术室已经十分危险,这里的剖腹产手术告知和同意书麻烦您签一下……如果您这一次还是选择不签,那么我会将我们的所有谈话进行录像保存。” 小护士这次放缓了一点语速,使自己的解释尽可能的清晰:“还有一点,如果在之后手术出现什么意外,在孩子和大人之间,我们会选择竭力抢救产妇。” 老太太被这句话刺得浑身一跳:“什么意思?什么手术意外保大人?保大还是保小难道不是听我们的意见吗?” 小护士不答话,只是把笔递过去:“家属您愿意签字了吗?” “你、你这是不合理收费,我要投诉你们!” 老太太气哼哼地骂道,但是一旁的男人却是犹豫了:“妈,还是签了吧,要不然到时候真的连累到你大孙子怎么办?” 老太太依旧是不乐意。 她自然是想徐招娣自然顺产的,他们当年那么多女人,一个个顺产的都过来了,这会儿到她身上就这么娇贵? 但是想想小护士说的“出了意外保大再保小”,一时间又不由得有些动摇。 摆了摆手终于还是妥协了让男人签了字,看着那头小护士风风火火地回到手术室的背影,嘴里还是忍不住咬牙骂道:“早知道医院这么不靠谱,我当初就应该找人来在家里帮招娣接生!”又气哼哼地回到椅子上坐了,恨恨地,“要是招娣这一胎不给我们张家生个儿子,她就等着吧!” 手术室里,已经疼得彻底虚脱的徐招娣终于感觉自己的五感在慢慢地随自己远去。 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像是挣脱了肉体,轻飘飘地在云层上飘荡着。她飘啊飘啊,从手术室飘到了走廊外面。 外面张氏母子正不时地看着手术室的门,像是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她往下降落了点,正听见她的婆婆嘴里低声地骂骂咧咧,具体说了什么听不清,但是大体上似乎是在控诉她生个孩子花了太多的钱。 她将这些话听在耳里不由得觉得些气闷,忍不住就看了看她的老公。 他正在低声地安慰着老太太,徐招娣想听听他说了什么,稍稍地飘得近了些。 “妈,之前招娣说那个天师给她算的命就是生产的时候可能会有灾祸,你看现在她好好地就难产了,你说,那符纸——” 老太太伸手拍了拍他:“别自己吓自己!”说着,又犹豫道,“反正不管怎么样,你已经把符纸撕掉扔了,这会儿就算再去后悔也没什么办法了。” 徐招娣一瞬间瞪大了眼睛。 ——撕了? ——他把符纸撕了? 一股彻骨的寒冷从脚心慢慢升腾起来,徐来娣看着那个在他入产房之前还信誓旦旦地说,为了他们母子平安一定会将符纸烧了喝下去的男人,周身一瞬间便爆发出一种浓重的怨毒。 他骗了她! 他骗了她! 她的脸色蓦然青白起来,愤怒地低吼着冲向那一对无耻的母子,但是随即却又像是被一阵强大的吸力吸回到了手术室里。 轻飘飘的感觉一瞬间褪去,那种似乎能够撕裂灵魂的痛楚又从四肢百骸里升腾了起来。 “医生,孩子已经抱出来了,现在准备手术缝合。” “医生,产妇出现大出血,心跳已经掉到每分钟六十!” “医生,血止不住!” “医生!产妇已经呼吸衰竭!” “医生!产妇呼吸停止了——” “医生!” * 手术室外面的红色灯光是在凌晨两点五十分熄灭的。 张家一对母子看到了信号,赶紧起身,急冲冲地走了过去。 首先出来的是之前那个催了他们三次签订剖腹产同意书的小护士。小护士把口罩摘了,扫了一眼围上来的两个产妇家属,有些皮笑肉不笑地道:“张先生是吧?恭喜张先生喜得贵子。” 男人一愣,随即和老太太对视一眼,眼里都是闪过巨大的光亮:“真是儿子?真的是个儿子?”等得到那头肯定的答复后,两人脸上的喜悦简直都是要化作实质地溢出来,“哈哈哈,我当爸爸了,我有个儿子了!” 另一头的老太太也是一脸恍惚,好一会儿才手舞足蹈地:“我有孙子了!我有孙子了!咱们老张家后继有人啦!” 紧随着那个小护士,有稍微年长些的护士已经将刚出生的孩子身上的污秽和血迹都擦干净了用布包包了起来。 老太太和男人见状都一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想要去抱一抱这个刚出生的小男丁,但对于那个在产房里拼死拼活了一个晚上的产妇他们却又好像早就选择性的遗忘了,这么长时间里,两人都在争抢着新出生的孩子,对于产妇的情况似乎一点儿也不上心。 两个人对新出生的小男孩的热情几乎要将房顶都掀开来,前面的小护士看了,眼里闪过一点不屑的冷色,轻轻地哼了一声,对着男人就道:“产妇还在后面昏迷不醒呢,你们这么喜新忘旧是不是有点太过河拆桥了?” 被小护士这样当面训斥让男人有点挂不住脸,他咳了一声,四处看了看掩饰性地问道:“那招娣……我老婆呢?” 小护士听他这么问,突然侧过身去朝着身后努了努嘴,声音听起来隐约有一份诡异:“喏,不就在后面吗?” 男人便朝小护士身后望了过去。 只见一张移动病床被两个护士推了出来,病床上一个隆起的弧度可以证明有人正躺在上面。 男人跟过去看了一眼。 病床上的徐招娣脸色有些青白憔悴,男人忙跟着那病床,随着那两个护士的脚步往前走,这头不由得柔声安慰道:“老婆,真的是个大胖儿子!你真的为我们老张家生了个大胖小子!你简直是我们张家的头号功臣!” “是吗?”徐招娣掀了眼皮瞧他一眼,声音里还带着一点虚弱,感觉整个人气若游丝,“生孩子可真是遭罪,弄不好就要在生死线上走一遭。” 男人感动地握住徐招娣的手,动情地道:“老婆,真的是太辛苦你了!” 徐招娣笑了笑,她轻轻地道:“没什么,只是多亏你喝了那张符纸,要不然我可能今晚就要交代在手术台上了。” 男人听到徐招娣这么说,眸子微微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偏了偏视线,讪笑着道:“毕竟是你千叮咛万嘱咐的,我这么疼老婆,怎么舍得让你有危险。” “哦,是吗?原来你是真的喝了……我真感动。”徐招娣听了男人的话,眸子微微眯了起来,“我还以为你只是敷衍我,等我一进产房你就会将那个符纸扔进垃圾箱。” 她原本虚弱的模样里掺杂了一点阴冷,乌黑的眸子在医院惨白的白炽灯照射下莫名地浮现出来一丝幽绿色的光。 男人看着这样的徐招娣,身子突然打了个颤。 他抿抿唇强笑道:“怎、怎么会呢?我不是一开始就答应过你,我肯定会喝的吗?我怎么舍得让你和儿子受什么风险。” 勉强抑制住心里陡然而生的恐惧,男人不敢在和徐招娣说话。 下意识地往周围望了望,正准备看看其他人在哪,但是望了好一会儿,当他发现自己依旧还是行进在条长得诡异的走廊后,终于隐约地察觉到了一点儿不对劲。 ——怎么会呢?明明他们已经走了这么久,但是一路上却还是没有走到电梯口。 走廊悠悠长长的,竟然连个值班的护士都没有。 男人心里有些发虚,忍不住问道那两个推着病床的护士:“我们要去哪儿?” 护士却不答话,只是继续木着脸推着病床往前走。古怪的沉默让男人的心跳不安地加快了起来,他正忐忑着,眼前却突然地出现了一道门。 一个护士推开门,另一个护士便推着病床就要往里面走。 男人被门内透出来的寒气冻得打了一个哆嗦,他下意识地抬头望了一眼,只见在那道奇怪的“病房”外,大大的“停尸房”三个字正躺在上面,猛地暗下来的夜色里散发着幽绿色的光。 “你……你……你们有病吗?你们带我和我老婆来这干什么?” 男人看着房间前的三个字,顿时又惊又怒地冲着两个护士吼了一句,但是他话音还未落,却听病床上,徐招娣突然咯咯地笑了出来。 “老公,没错啊,我是该来这儿的。” 男人顺着声音低下头,就见原本躺在病床上的徐招娣突然掀开了自己身上的被子坐了起来。她下半身没有穿衣服,刚刚生产完还没有完全消下去的肚子上被化开了一道狰狞的刀口。 那刀口大的吓人,里面隐约像是有个血肉模糊的孩子在扒拉着那刀口的边缘往外张望着。 “老公,你看看我们的孩子。”徐招娣望着男人,她声音异常轻柔地,像是害怕打扰了自己孩子的好梦。 男人被眼前惊悚的场景吓得几乎快掉了魂,他“啊”地一声拼命地想要往后退着,但是因为自己的手还牵着徐招娣,一时间整个人同那头僵持住了。就算是想跑也动弹不了。 徐招娣看着男人因为惊恐而扭曲了的脸顿时笑得更开心了,她从自己的肚子里挖出了一块血肉捧到了男人面前,用他们两人的手共同握住了那一块:“除了儿子,这是我们另外的一个女儿,你看,她的眼睛和嘴巴多像你……你会喜欢她的对吧?” 男人的眼睛瞪到了极限,他颤抖着垂下眼看着自己手心里那一块残缺不全却还依旧能看清有人类五官的血肉,半晌,尖叫着将自己的手从徐招娣手里抽了回来,疯狂地将那块血肉扔了出去后慌不择路地朝另一头跑了出去。 医院走廊上的白炽灯一闪一闪的,身后传来了徐招娣的笑。 欢快而又阴森,让人听着浑身发抖。 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他是在做梦吗? 男人拼命地在空无一人的医院里奔跑着,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但是体力逐渐的衰竭却让他不得不一点一点地放慢脚步。 他倚着强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然而这时候却又有着不属于他的脚步在忽近忽远地响起,那声音带着笑,温柔得一如平常。 “老公,你在哪?出来吧,女儿很想见你……我们一家人团聚不好吗?老公,别躲了。” 一声一声,像是厉鬼在索命似的。 男人压抑着自己快从喉咙里跳出来心跳声,伸手捂着嘴,尽可能地小幅度远离徐招娣脚步的声源处。突然,只听“啪嗒”一声,一堆类似于肠子之类的东西从头顶掉落下来,正落在他面前不到十公分的地方,男人惨白着一张脸,缓缓地抬起头,正看见自己的妻子正倒立着站在天花板上,笑嘻嘻地望着他。 她肚子上的破洞开裂得更大了,有血肉模糊的器官正在顺着那个开口往下掉落着。 她的脸色青白,青白色的眼白占据了一双眼睛的绝大多的部分,看上去阴冷而又怨毒。她对着他扯开嘴笑了笑,有腥臭的血滴滴答答地落到他的脸颊上。 他听到她用一种扭曲而又狂热的语气一字一顿地。 “老公,我找到你了。” “啊啊啊啊啊啊!” * 老太太感觉自己突然地好像就打了个盹儿,等到她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点四十多了。 明明是五月份的天,但是不知怎么的天气却突然地阴冷了起来。 再往身边的儿子似乎也因为太过于疲惫而睡着了,她正准备将他推醒,突然,只见手术室外面的红光关闭了,里面的医生和护士都面色肃穆地走了出来。 老太太见状,赶紧颠颠儿地跑过去,眼睛几乎都在发着光:“孩子生出来了吗?是儿子吗?是不是儿子啊?” 出来的几个护士面面相觑,好一会儿才低哑地道:“很抱歉地告诉你这个不幸的消息……因为产妇的身体状况不佳,就在她产子之后不久,由于无法控制的血崩……虽然我们已经尽力抢救,但是依旧还是没能抢救过来,就在凌晨两点四十七分,徐招娣已经因为产后血崩抢救无效去世了。” 老太太听到他们的话,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天旋地转,她冲上去攥住离她最近的一个护士的衣领,怒声道:“那我的孙子呢?我的大孙子怎么样了?” “他……您孙子……”护士似乎是在考虑着措辞,口罩下的脸上表情有些微妙,“您的孙子倒是很健康,但是……” 说话间后面已经有护士将新生儿从手术室里抱了出来。 老太太听到看到孩子,整个人飞速地冲了上去就将孩子抢了过来,她把孩子紧紧地抱在怀里,嘴里一直低低地念叨着:“我的孙子,我的命根子诶……你没事就行,你没事就行!奶奶只要有你了,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说着,念念叨叨地将孩子抱到椅子上,一边低声哄着,一边麻利地将孩子身上的布包投开来往下面看了一眼。 然而,就只一眼,老太太脸色骤变,一站起身,竟然是直接将手里的孩子往地上摔了下去! 刚刚出生,嫩得跟块豆腐差不多的新生儿被这么猛地往地上一摔,只听“砰”地一声响,几乎大半条命都被这么摔没了。 震天的哭声从地上的婴儿嘴里发了出来,一旁的护士们都被这个变故吓了一跳,他们冲过来赶紧将地上的婴儿抱起来,还没来得及指责老太太,就见那老太太脸色铁青,一只手哆哆嗦嗦地指着婴儿一边紧盯着那群护士:“这个不男不女的怪物是什么?我的孙子呢?我的孙子呢!!” 虽然知道产妇用命换来的婴儿是个双性人这件事对于产妇家属来说可能是个重大的打击,但是能这样歇斯底里,将新生儿就这么差点摔死在地上的奶奶也是少见。 护士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回话,好一会儿,主刀的医生才走上前对着老太太低声道:“这就是你的孙子……只不过可能因为胚胎发育的时候它吞噬了另一个女胎,但融合的时候出现了一点问题,所以现在变成了这样。” “你不要跟我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这不是我孙子,这是一个怪物,这是一个怪物!”老太太拼命摇头,眼睛里已经有些疯狂,“他是怪物!” 一旁抱着婴儿的护士看着老太太的样子忍不住劝道:“其实这孩子男性特征发育得挺完善的,如果真的想要将他当男性养,只要以后等他长大了再去带他做个小手术就行了……没什么事的。” “没什么事?没事么事!”老太太崩溃地大喊,“你们这群不要脸的黑心大夫,把我儿媳妇弄死了,又把我唯一的孙子变成了怪物……我跟你们没完!我要去法院告你们!你们别想跑,一个都别想跑!” 她情绪激动地又转过身,看着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儿子,气不打一处来:“睡睡睡!你儿子媳妇儿都没了,你居然还有心思睡觉?!” 说着,用力地过去推了男人一把。 然而就他这样一推,原本靠在椅子上的男人竟然就这么直愣愣地倒了下来,他的身子倒在地上,发出了“砰”地一声巨响,头和四肢姿势却僵硬未变,看起来已经死去很久了。 在场的所有人这会儿是真的傻眼了。 老太太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颤颤巍巍地向前挪了几步,小心翼翼地弯下腰,然后颤抖着手去探了探男人的鼻息。 一分钟。 两分钟。 三分钟。 周围的人终于忍不住地叫了一声:“大妈,这位先生这是……” 话没问完,却见那头一向身子骨比牛都还壮实的老太太突然往上翻了一个白眼,身子一软,竟是就这么昏了过去。 * 自从昨天钱浩说完那些猪狗不如的话开始,徐来娣简直是再多在那个家里待一秒都会觉得想吐。 头一天开了药给钱雪降了烧后,带着两个女儿在医院旁边租了个宾馆住了一晚,第二天想着叶长生的话,又赶着一早便带着她再次过去做了个全身检查。 等到了从医生的手里接过钱雪的X光片子的时候,她看着骗子几乎整个人都在颤抖。 “你是说,她的脑袋里有一根针?” 医生点了点头,然后指了指片子的一小块突兀的阴影:“看这个形状,应该是一根绣花针,被人直接从脑部直接刺进去的。后来针又经过流动,最后被卡在了这一块头盖骨之间的缝隙中……实际上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人类的大脑构造十分精细,损坏了一点都可能导致严重的后果。 如果这根针不是被头骨的间隙给卡住,也许您的女儿现在已经无法像普通人一样生活了。” 又道,“经过检查,我们在孩子的脑袋上也发现了多处针扎后留下的痕迹,如果没有推断错的话,这也就是孩子会反复生病的原因……”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头惨白的一张脸小心翼翼地道,“徐女士你有合理的怀疑对象了吗?——需要报警吗?” 徐来娣木木地站着,她像是听进去了医生的话,又像是没有听懂。她没有作声,只是身体却一直在不停地哆嗦。 虽然她知道钱家一直都不喜欢她生的两个女儿,可是徐来娣从来没想到的是,他们除了明面上的苛待责骂之后,竟然还会在她背后偷偷地对她的小女儿做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 看着这恶毒的几乎是要置人于死地的手法,几乎不需要细想,徐来娣便立即明白过来这是谁的手笔。 又捧着手中的X光深深地看了一眼,她黑色的眸子里突然地便燃起了一种刻骨的憎恨的火苗来,她咬着牙好一会儿,才低低地开了口:“——报警!” “我要让这一家畜生,全部……”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还没等她拿出手机拨打电话报警,突然,医院外面便响起了一阵警笛鸣叫的声音。徐来娣皱了皱眉,有些疑惑地往外看了一眼,见几辆警车正停在医院楼下,不由得问道:“这是怎么了?” 医生也顺着她的视线往外面看了一眼,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因为昨天妇产科那边出的事。院长主任他们全惊动了。” 听到“妇产科”,徐来娣微微愣了愣,心里不知道怎么的就泛起了一点不好的预感。她身子往前探了探急道:“妇产科怎么了?” 医生似乎有些奇怪与她紧张样子,坐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摇了摇头道:“昨天三楼的一个孕妇生孩子,因为胎儿过大加上有一点胎位不正,主刀的医生就想和家属申请允许剖腹产。但是手术期间让护士和那家里沟通了几次,那头死活就是不同意。” 唏嘘一声:“等到了最后一次,勉强同意后,因为已经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还有产妇自己本身比较虚弱,导致了产后血崩,没能救回来。” 又道:“而且,那家老太太是个重男轻女特别严重的,听着自己儿媳妇死了还没什么,但是等看到儿媳妇生下的那个——” 徐来娣问道:“生了个女儿?” 医生摇摇头:“要是女儿倒也不至于这样……那个产妇生了个双性婴儿。” 徐来娣呼吸微微一窒,心里头不知怎么的,那股不安开始越来越浓烈起来。她犹豫了一会儿,又忍不住问道:“那个产妇……她叫什么?” 医生哂笑:“那我可就不知道了。”说着,又像是想了想,“就记得好像叫什么‘娣’了……哎,一看家里肯定也是个重男轻女的。” 徐来娣整个人像是被一道闪电劈中了一般,她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你说什么?” 医生似乎是发现了徐来娣的不正常,他联想了一下自己刚刚说的话,突然福至心灵,有些惊异地道:“你认识那个……” 徐来娣感觉所有的空气都被抽走了,她身子晃了晃,似乎随时都要倒下去。 原本站在一旁的钱雨见状感觉担心地小跑过来:“妈妈。” 徐来娣愣愣地低下头,摸了摸钱雨的脑袋,好一会儿,又对着那个医生道:“医生,麻烦你帮我看一下我两个女儿……我马上就回来……马上。” 医生有些犹豫,但旁边的护士妹子看着她状态不对,倒是点头答应了:“如果只是一会儿的话,我可以帮你照看一下。” “谢谢……谢谢。”徐来娣道了谢,又看看钱雨,“你在这里等着妈妈,妈妈马上就回来。” 钱雨看着徐来娣精神恍惚的样子,虽然心里担心,但是却还是懂事的点点头:“我跟妹妹就在护士姐姐这里等你,妈妈快去办事吧。” 徐来娣看着自家女儿懂事的脸,深呼吸了一下,转身推开门就往三楼那件熟悉的病房跑了过去。 “小妹!!” 徐来娣喊着徐招娣,几乎声音都有些破音,伸手推开病房,里面却尽是些不熟悉的面孔。 强烈的恐惧席卷上来,让徐来娣忍不住颤抖着问道:“徐招娣……这间病房里之前住着的人,你们看到了吗?” 病房里面的人似乎也是被徐来娣的样子给吓到了,好一会儿才呐呐地道:“好像是已经生完孩子走了吧?我们两个个小时前就已经搬进来了。” 徐来娣怔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对里面的人说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了”,然后哆哆嗦嗦地从包里掏出手机,疯狂的开始拨打起徐招娣的电话。 一遍。 两遍。 三遍。 就在第四遍电话刚刚打过去后,那头却突然被人接听了。 徐来娣脸上一喜,但是她还没来得及把这份喜悦落定,就听到那头突然传来了一个严肃的声音。 “你好,这里是XX公安局,因为手机响了太多次,所以这边冒昧地接听了一下。请问你打这只电话有什么事吗?” 徐来娣的心彻底沉了下去,她死死地握着自己的手机,一双眼睛瞪着不知名的方向,仿佛连呼吸之间都有着血的铁锈味儿:“我是……徐招娣的姐姐。你好,警察同志,我就是想问一下,我妹妹她……是不是出事了?” 那头微微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遗憾:“是的。”又犹豫了一下,问道,“现在你妹妹的公公和婆婆正在我们局里做笔录,您看您需要过来一趟吗?” 徐来娣急促地呼吸了一下,好一会儿,她仰着面,用力吞咽下来喉咙里的哽咽:“好的,请等我一会儿,我现在就马上打车过来。” 72.性别(七) 第七十二章 徐来娣急匆匆地赶到警察局时, 正与从警察局出来的张家老头老太太撞了一个正着。 两人佝偻着身子,像是都老了十几岁, 脸上的表情带着一种麻木与茫然。 她的大脑甚至还没有反应过来, 整个人的身子反而先一步地有了动作。几步冲上去站到他们面前, 声音颤抖着拔高:“我妹妹呢……我妹妹呢?” 老太太那张平时总带着一点跋扈味道的脸这会儿看上去灰败木然,她抬头看着徐来娣,好一会儿才像是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干瘪的嘴巴微微地动了动:“死啦……都死啦。” 徐来娣听着那头轻飘飘的话, 感觉自己的小腿一软, 整个人轻轻地晃了晃,一路上提着的那一口气在亲耳听见这个噩耗的一瞬间全部泄完了。 “死了?为什么她会死?”徐来娣声音空空的,带着一点恍惚,她问着, “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了, 只是生个孩子, 为什么会死?” 她想起之前医院里,给钱雪看病的那个医生说的话,眼神锐利起来,像是裹了刺:“是因为你们不愿给我妹妹剖腹产是不是?你们害死了她是不是?!” 她全身都在颤抖着,眼睛瞪着对面的那一对张氏夫妻, 声音如泣血:“你们这群杀人凶手!!” “跟我们没有关系, 跟我们没有关系……是她自己福薄。”老太太听到徐来娣的控诉, 飞快地摇了摇头先是轻轻地念叨了几声, 随即情绪却陡然激动了起来, 伸手拉扯着徐来娣的衣服:“是她生了个怪物然后死了!我的孙子没了,她生了个怪物!她生了个怪物!” 尖叫着道:“你那天杀的妹妹生了个怪物,克死了我的儿子!你们赔我的儿子,你们赔我的孙子!” “什么怪物?那是我妹妹和你儿子的孩子!他们唯一的孩子!” 徐来娣本来因为徐招娣死于难产而产生的悲伤在看见张家的人的一瞬间全部被更汹涌的怒火所代替,她推搡着老太太,嗓音怒意蓬勃中带着点沙哑,“你们这群杀人的魔鬼,你们应该下地狱,你们都应该下地狱!!” 陷入疯狂状态的老太太像是魔怔了一样,她整张脸变得扭曲,手上的劲儿奇大,竟然令徐来娣怎么都挣不脱。旁边的张家老头木然地看着两个女人在自己身边展开的闹剧,一张脸上一点情绪都没有,像是所有的神智随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去的一瞬间全部消散了。 徐来娣和老太太的推搡很快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争吵中演变成了更加严重的肢体冲撞,眼看着情况似乎有些不对,公安局里头的工作人员又赶紧将两人拉扯了开来。 将双方分别进行了一顿批评教育,然后放着那边的老头老太太离开后,这边的警察才将徐招娣的手机还给了徐来娣。 徐来娣颤抖着手接过手机,她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沉默了好一会儿,她才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妹妹不是死于难产吗,你们为什么会将她的公公婆婆都叫过来做笔录?” 警察们听见徐来娣的问话面面相觑,然后有一个年轻一点的首先忍不住道:“你还不知道消息吗?他们过来可不是因为你妹妹。” 徐来娣愣了一下,抬起眼去望着那个警察:“什么意思?” 警察便将事情大致地和徐来娣说了起来:“我们让张家老太太过来做笔录,是因为她是她的儿子张峰死前所接触到的最后一个人,所以才带回来问问情况,” 徐来娣刚才在外面跟张家那个老太太撕扯的时候,其实已经听到了她儿子死了这件事。只是刚才情绪太过于激动,没能对那话细想,这会儿再从警察嘴里把话听一遍,忍不住诧异地脱口问道:“张峰——我妹夫死了?” 她的表情似乎有些不可思议,下意识地便把身子微微往里头倾了倾:“怎么会?怎么好好地就死了我妹夫又是怎么死的?” 做笔录的那个警察叹了一口气:“尸体没有外伤,死者也没有疾病历史,就是好好地突然就死了——具体的情况得通过法医检查之后才能得出结论。我们正在积极地向死者家属争取同意让法医对尸体进行进一步的解剖检查。” 徐来娣听完警察的话,精神有些许地恍惚。 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公安局出来,又坐车回得医院的。医院里钱雪已经醒了,正抱着钱雨在一旁乖巧地坐着,她的脸上表情怯生生的,看上去有些过于瘦小了。 帮忙看着孩子的护士见徐来娣面色极难看地回来了,微微有些担忧地走过去问道:“女士,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徐来娣摇摇头,她走过去抱了抱自己的两个孩子,随即又问着那个护士低声道:“早上那个产妇……就是死在手术台的那个,她的尸体现在在哪?” 护士有些奇怪地忘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这——你和那个产妇的关系……” 徐来娣抬头望她,声音里带着点哽咽神色却竭力保持平静:“那是我妹妹。” 护士闻言恍然大悟,再看看面前这个面容憔悴的女人,不由带着几分遗憾地叹息了一声,道:“这……哎,节哀。”又道,“具体的不清楚,但是一般如果在医院出现病人死亡的事故,尸体一般都是会先送到负一楼的停尸房的吧。” 徐来娣点了点头,低声应了一句。然后也不想再多在这里继续面对护士带着浓浓同情,抱着自己的两个女儿便出了科室。 打了个电话拨给李老太太,但是连续打了四五通,那边也是没有回应,徐来娣将手机攥紧了,好一会儿,才将已经不停响着盲音的电话挂掉了。 站在人来人往的医院中,徐来娣蹲下身子紧紧地抱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一时间觉得一种深深的无力从心里升腾了起来,让她有些想哭。 所有的事情变故几乎都发生在一瞬间,先是提出离婚,再是发现自己的小女儿一直在被人虐待,再到这会儿徐招娣的突然离世,一个接一个的,让她连反应的机会都没有。 所有的事情混合在一起,徐来娣只感觉自己的大脑一片乱麻。她很想找个人能替她分担些许压力,但是,现在的她还能找谁呢? 钱浩与她已经彻底划清了界限。而且经过钱雪的事,钱家现在对于她来说,已经是不共戴天的仇人。 如果不是现实情况不允许,她恨不得现在就去拿把刀剖开他们的胸膛,看看能够对那么小的与自己留着相同的血的孩子出手的畜生,心肝到底是个怎样肮脏的颜色。 妹妹的婆家比起钱家来也好不了多少,唯一稍微还能让她存有一丝幻想的李老太太这会又一点都联系不上——她一个人到底应该怎么办?! 钱雨和钱雪似乎是感受到了徐来娣临近崩溃的心理,这会儿越发地不敢说话。安慰似的拍了拍徐来娣的背,钱雨正犹豫着要不要说些什么安慰自己的妈妈,微微一抬眼,突然一双纯黑色的笑眼就这么撞了上来。 见着那头的孩子看到他了,他便冲她眨了眨眼。加快几步走过来,伸手在钱雨的头顶上轻轻地按了一下,然后对着正将自己的脸埋在孩子身上的徐招娣笑了笑道:“看样子你又遇到了一些麻烦?” 熟悉的声音让徐来娣微微一惊,猛地一抬头,正见她的面前站了一高一矮两个年轻男人。 矮些的那人顶着一张少年感十足的脸,眼角眉梢都蕴藏着轻快和煦的微笑,乌黑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她,不是叶长生又是谁! 徐来娣最初的震惊之后,马上心底涌上了一点夹杂着喜悦的惶惑不安来:“天师?” 叶长生视线微微垂着从眼前的母女三人身上缓缓划过,而后弯着唇,笑得更温和了:“徐小姐,要不要在和我做一笔交易呢?介于你已经是我的老客户,这次的服务我可以给你打个七五折!” 徐来娣愣了愣:“什么?” 叶长生笑着叹一口气,对着那头道:“你的孩子交给我们看着,去将你妹妹的尸体带回来吧。”他道,“总不能让另一个徐小姐就这么一直孤苦伶仃地躺在医院的停尸房吧?” 徐来娣浑身一个激灵,像是灵台清明了些。她点点头站起身,对着钱雨嘱咐了一句:“呆在这里,好好听哥哥的话、好好照顾妹妹,妈妈去办点事,晚点再来陪你们。” 随即又连忙对着叶长生鞠了一个躬,低声道:“那我女儿就暂时拜托给天师了。” 等得到那边肯定的答复后,赶紧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然后便也就不再墨迹,急忙去联系医院方面前往停尸房领尸了。 徐家的人李老太太带着个年轻男人是在徐来娣一个人去了停尸房找到了徐招娣的尸体之后这才姗姗来迟的。 李老太太对于徐招娣死了这件事还是哭得很伤心的,她站在她的尸体旁边,眼泪就不停地往下滚落:“哎,我可怜的女儿,这是遭了什么孽哦!” 旁边五官与她肖似的年轻男人却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听见老太太在一旁哭的狠了,声音还不自觉的带了几分不耐:“行了,妈你也别在这里嚎了,吵得人头疼。二姐死都已经死了,难道你这叫唤两声还能把人叫活了吗?” 李老太太显然是怕这个儿子怕的厉害的,那头这么一说,她顿时也不敢哭嚎了,把嘴憋了憋,还是没敢开口忤逆什么。 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啧了一声又对着徐来娣道:“大姐,这里怎么就你一个,张家那群人呢?” 徐来娣沉着眉眼看一看自己的弟弟:“张家的儿子也莫名其妙的死了,现在他们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自己儿子身上,哪有时间来关注招娣的身后事。” 老太太擦了擦泪:“哎呀,那群天杀的没良心,我可怜的女儿都已经没了,他们竟然也不过来看看!” 而在一旁,听见徐来娣突然说出“身后事”,表情一直不怎么愉快的年轻男人突然就道:“大姐,二姐这丧葬费你别告诉我,还打算让我们这些娘家人帮忙出吧?” 徐来娣被他的话气笑了,她咬着牙道:“徐家俊,你二姐死了……你二姐死了你知道吗?你看着你二姐的尸体,难道想到的就只有钱吗? ——你二姐从小大的可一直对你不薄,她嫁到张家的时候张嫁给的十万礼金最后进了谁的口袋,大家又不是不知道!你拿了你二姐的十万,现在怎么,我还没开口问你要钱给你二姐送葬呢,你自己就先忍不住了?” 徐家俊不满地道:“那人死都死了,死人不就应该个活人谋福利,让活人活得更好吗?”他一撇嘴,一副死猪不怕水烫的样子,“反正不管怎么说,大姐你也知道,我才买的新房,这会儿还差着装修钱呢,我是不可能有什么余力再去给她办什么葬礼了。” 徐来娣侧头看着李老太太,见那头眼神闪烁,虽然似乎是并不反对徐家俊的话,一颗心是彻底沉到了谷底。 “你们都不怕的吗?”徐来娣轻轻地问道。 “怕什么?”徐家俊觉得徐来的表情有些奇怪,皱皱眉头望过去问道。 “报应。” 徐来娣声音低低地,一双眼睛望着他们却是又黑又亮:“像你们这种人,不配为人父为人母,你们就合该绝子绝孙,一辈子就这么腐烂下去!” “你——” 大概是徐来娣一直以来逆来顺受的印象太过于深刻,这会儿她能如此轻易地说出这么刻薄的话,倒是一下子令李老太太和徐家俊都被惊住了。 等缓过神来,徐家俊还没说什么,李老太太倒是先发了疯似的冲过来打她:“你在说什么?你怎么这么恶毒,你这个丫头只不过嫁出去这么些年,怎么变得这么坏!你居然敢诅咒我们徐家断子绝孙?” 徐来娣没再忍受李老太太发疯,猛地一用力,将老太太整个人推到在地上。她一张脸看上去这会儿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阴冷,垂着眸子看着两人的时候,声音又冷又薄:“我为什么变成这样,还不是你们逼的吗?” “儿子、儿子、儿子!你们除了会要儿子,还会什么?” 老太太坐在地上,似乎还没有从徐来娣突如其来的怒火中回过神,好一会儿,撒泼似的哭喊:“哎呀,你现在怎么成这个样子了!你这没心肝的东西,这样下去你迟早有一天会被你老公踹了!” 徐来娣垂下眸子,好一会儿才道:“不用了,我已经决定要跟钱浩离婚了,离婚协议这几天我就去律师事务所去草拟,下个星期应该就能办完。” 原本还在哭喊撒泼的李老太太一听这话,立即吓得不哭了。 她一溜烟儿从地上爬起来:“你说什么?你要离婚?就你这个生不出儿子的,竟然还要主动跟你老公离婚?” 徐来娣看了一眼徐家俊然后道:“只是他们家似乎不愿意,要是我离婚后,他们要问你要我的那份彩礼,那我也管不了了。” 原本毫不在乎徐来娣到底想要干什么的的徐家俊一听到自己可能会被要回彩礼钱,当下脸色一沉就道:“他们做梦!我们把你给了钱家,钱家自己看不住你,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钱我是肯定不会给的!” 撂完话,似乎是怒气蓬勃地,也不再看屋子里的两人了,转身便就走了。 李老太太看着自己儿子的背影,再看看徐来娣,忍不住道:“来娣,你到底是怎么了?这不是正常的你!你怎么敢、怎么敢那么对你弟弟说话!——还有离婚,这是怎么回事?” “我说什么了?”徐来娣看着老太太,“我和招娣两个,从小到大忍耐他、贴补他还不够多么?妈,我们知道你的心一直是偏的,但是你能不能偶尔也想想我们?” “至于离婚,我已经决定了。我不会让我的孩子延续我和招娣的悲剧。既然钱家养不好孩子,我就自己养。” “疯了、疯了……你简直是疯了!”李老太太有些歇斯底里,“离婚这么丢人的事情你居然都能做出来,真的好意思!你要是离婚了,我跟你说徐来娣,那我们就脱离母女关系!” 徐来娣神色微微黯了黯,但是随即却是整个儿又坚定了下来:“好,那就脱离母女关系吧。”她淡淡地,垂在身侧的手却微微地握了握,“至少这样,以后你们徐家要是遭报应了,脱离关系后,至少不至于牵连到我和我的两个孩子身上。” 李老太太面前徐来娣一直习惯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这会儿突然伶牙俐齿起来,简直气的那头找不出话来反驳。 愤怒地又瞪她一眼,嘴里又不干不净地骂了两句,估摸着自己的儿子离去的时间,然后这才又追了过去。 等着那两人都离开了,徐来娣将视线重新落在徐招娣的眉眼之间,许久,喉咙里终于忍不住地发出一丝哽咽。 她跪坐下去望着妹妹的脸,哭声竭力地克制着却还是有短促的泣音:“你不是说要看看我这条路上到底有怎样的风景吗?你还没看到,你怎么能走?你怎么能这么走?” 她颤抖着手似乎是想摸一下她的脸,手指触到她皮肤的一刹那,整个人终于撑不住了,伏在她身旁大哭了起来。 明明不透风的房间,这会儿却像是突然刮起了一丝风。 那风像是吹拂过徐来娣的发,但是转瞬却又消失不见了。 * 张家最后到底还是松口同意了公安局那边的法医给男人进行解剖检查。 法医严谨地用手术刀剖开了男人的胸膛,却见在一具完好无损的外壳下,里面的心脏竟然像是被一只手硬生生地捏碎了一般。再仔细看看,在那可破碎的心脏残骸上,众人还能看到一道道的类似于手指的握紧而产生的按更。 毫无疑问,心脏的彻底破损就是男人死亡的原因。 但是与同时,更大的疑问随之席卷而来——他们已经同死者的母亲确定过,在发现他死亡的前几个小时,死者与母亲都一直呆在一起,且先不讨论究竟作案的人是怎么隔着皮肤将他的心脏捏碎的,单纯说是作案时间这一点,理论上就没有人能够做到。 ——除非,不是人。 略有些荒诞的想法不可抑制地在所有人的脑子里盘旋,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说出来。 一夜之间失去了儿子儿媳还有心心念念盼望着的“孙子”,这让张家两个老夫妻简直是从云端掉到地狱。 更可怕的是,从那天开始,他们老夫妻两个人开始会做各种恐怖而荒诞的梦,梦里面,那些曾经被他们亲手溺死的女儿变成了四脚的吃人的怪物,他们则是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在黑暗里面,他们一点一点啃食着他们的血肉,直到将他们变成了一具骷髅。 又一次被噩梦惊醒,老太太靠着床急促地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哆哆嗦嗦地伸手摸着身边台灯的开关,“啪”地一声,灯一亮,却有奇怪地阴影笼罩了下来。老太太下意识地顺着等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就在床头的位置,一个赤/裸着身子的婴儿正抱着台灯望着她。 像是刚刚才被生下来似的,婴儿全身都还沾满了血污,肚子上的脐带长长的,一直接连到了她的身上。 她没有瞳仁的眼角怪异地向外突着望过来,对上老太太惊惧的视线,突然就咯咯地笑出了声。 老太太“啊”地尖叫出声,她掀开被子跳下床,还没来得及动弹,就见床底下突然又蹿出一个浑身血淋淋的婴儿,她抱着她的左脚,身上的血在地上蜿蜒出一道腥臭的痕迹。 那婴儿咯咯笑着,缓缓地仰起头,满是血污的脸上一张嘴像是被撕裂了一样开到了耳根,她一笑,里面两排鲨鱼似的锯齿就在灯光下闪着恐怖的光泽。 “啊啊啊!怪物啊!!” 老太太吓得肝胆俱裂,她疯狂地踢着腿想要将抱着自己左腿的怪物踢下去,但是那怪物就仿佛长在了她身上似的,无论她怎么撕扯,她却依旧紧紧地黏在自己的身上。 “老头子,老头子救我!救我!” 老太太终于尖叫着朝着床的那一头爬过去,将背对着自己的老头翻过身来,一低眼,却见一只比之前两个婴儿还要小一点的怪物突然地从老头的喉咙里钻了出来,鲜血蓦地喷了老太太一脸。 “咯咯” 小怪物仰头看着老太太,没有瞳孔的眼睛转了一下,大笑着,猛地就爬上了老太太的脸。 “啊!!!” 老太太猛地从床上坐起来,黑暗的屋子里,到处都是安静的,只有她自己因为噩梦而迅速加快的心跳“怦怦怦”的吵得厉害。 她哆哆嗦嗦地伸手将灯拧开,心有余悸地环顾了整个屋子一圈,见到处都没有什么梦中婴儿似的怪物,怔了半天,然后才微微松了一口气。 身边的老头还是背对着自己睡着,即使刚才她醒来时闹出了这么大动静,那边依旧是没什么反应。 老太太皱了皱眉头,有些担心地伸手推了推他,然后那头一个转身,便见原本的老头除了一颗脑袋,底下的身子竟然还是由梦里的那几个怪物拼接而成的!几张没有黑眼瞳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三章血淋淋的脸都在笑。 “啊!!” 老太太从床上掉下去,她手脚并用地往后退着,然后转过身哆哆嗦嗦地伸手拉开房门就往外跑。 然而身后的那几个小怪物却是一直紧追不舍,他们欢快地笑着,浑身的血在地上蜿蜒着,很快地便将不大的屋子晕染得仿若凶杀案现场。 老太太慌不择路,她踉踉跄跄地跑进厨房,眼看着小怪物就要追上来,她随手从案板上拿起菜刀,然后闭着眼疯狂地就朝那几个怪物砍了过去。 温热的血四处飞溅,所有的小怪物脸上漾起了诡异的笑,他们“咯咯”地笑着,然后终于消失在了空气中。 直到耳旁听不见那令人背脊发凉笑声后,老太太这才胆战心惊地缓缓睁开了眼。 厨房里没有开灯,黑黢黢的一片,只有血的腥味异常浓重。她扶着墙壁站起来,走到门口按亮了厨房的灯。 冷白色的灯光下,厨房里面一片狼藉。一个熟悉的背影倒在厨房正中间,周围的血喷溅了一地。 “哐当”一声,老太太手中的刀掉到了地上,她颤颤巍巍地走到那个倒在血泊中的人身后,然后缓缓地将他翻过来。 透过已经被菜刀砍得七零八落的身体,老太太隐约还能认得出那张面目全非的,属于她的老伴的那张脸。 她一屁股坐在血泊中,颤抖着手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死了? 被他就这样……砍死了? 不不不,她砍的明明是怪物!明明是怪物!怎么好好地怪物就变成她老伴了呢? 她杀人了?她杀人了?!! 老太太浑身颤抖着,终于忍不住凄厉地哀嚎出声:“啊啊啊啊啊!” 而在已经彻底发了狂的老太太身后,一阵风飘过,一个年轻的女人慢慢地从夜色之中漂浮了出来,她低头看着发狂的老太太,许久,脸上扯出一个冰冷怨毒的笑。 而在X市的另一头。 好不容易将钱雨和钱雪两个小不点哄睡着,叶长生从屋子里出来,就看见贺九重正坐在沙发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叶长生凑过去,在他唇上偷一个吻,冲着他笑道:“等我吗?” 贺九重将他抱住,视线从卧室的方向转了一圈过来落到叶长生身上,微微挑了挑眉道:“拥有两个女儿的感觉怎么样?” 叶长生思考了一下,笑眯眯地撑着下巴道:“其实……还不错?”他坐在贺九重怀里,带着些放松的姿态向后仰着,“那两个孩子都很乖,很招人疼。要知道我最头疼熊孩子了。” “这么好?”贺九重点点头,“难怪你当初还期望着儿女双全,子孙满堂。” 叶长生侧头睨他一眼,有些无奈地弯了弯唇角:“亲爱的,我觉得翻旧账不是什么好的行为。” 贺九重只是勾了一下唇,并不对此控诉做任何反省。 伸手将叶长生的手指捉在手里轻轻地捏了捏,贺九重道:“我发现,你面对小孩子的时候,爱管闲事的次数似乎特别多?” 叶长生歪歪头思考了一下,眼睛乌黑,唇角微微弯着,露出里面糯米似的小尖牙:“很明显吗?” 贺九重眉心微微一扬,反问道:“还不够明显吗?”又朝着门内示意了一下,“现在都已经将顾客的孩子带回来照顾,从天师变成保姆了。” 叶长生便倏然笑起来:“怎么,亲爱的你是在和那两个小孩子吃醋吗?” 贺九重眯着眼,在他的手指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 叶长生就反握住贺九重的手指,玩了好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笑道:“大概是乖巧的孩子比较容易戳中我吧,看着他们的样子就忍不住心软。你看看那姐妹两个,小小的,眼睛黑黑的,又乖又不吵,多可爱。” 贺九重挑挑眉道:“心不心软我倒不在意,只不过最多明天再一天,之后你必须将这两个孩子还回去。” 叶长生眨眨眼,转过头控诉道:“他们那么可爱,难道你就忍心?” “忍心。”贺九重捏住他的下巴,半压着眼皮往下瞧着他,薄唇勾出一点弧度,“因为在我眼中,没有人会比你更可爱了。” 俯下头,和他交换一个深吻,低喘着道:“如果后天你还没有将他们还回去,我想也许我可以不再克制,在他们面前就开始一些少儿不宜的场面?” 叶长生感受着那头温热的呼吸,把头回过去,将贺九重当做人肉靠垫一样向后靠着,脸上忍不住地扬起一点笑来:“知道了知道了……我以前倒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在意我们的二人世界。” 贺九重侧头叼住他的耳垂咬一咬,声音低低的:“现在知道也不晚。” 温热的气息扑到耳侧让叶长生觉得有些痒地缩了缩脖子,他在贺九重怀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位躺着,好一会儿才道:“嗯,很快就要结束了。” * 由于徐家跟张家都因为各种理由没露面,徐招娣的丧事几乎是徐来娣一个人在跑前跑后。 就在焦头烂额的时候,她突然地又接到了来自钱浩的电话。 对于这通电话现在的徐来娣根本没什么心思去接,只是那头打得多了,实在烦不胜烦,徐来娣也只能把电话接通了。 “钱浩,你到底想干什么?” 这些天以来,各种各样的事堆积起来让徐来娣的怒火堆积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她接通了电话后,终于忍不住把所有的怒火在电话里宣泄出来:“你忘了你之前对我说了什么吗?以后我们两个只是陌生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 那头男人的声音低低的:“来娣,你还在生气吗?你也知道,我也就是一时口快,当时是怒火攻心,我并没有那个意思。” “怒火攻心?”徐来娣都要被他给气笑了,“当时小宝正发烧,他那么小,随便一个高烧可能就能给她留下终身的伤害。这种情况下,你拒绝送我们去医院,你告诉我这是一时怒火攻心?” “人不能这么无耻。”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道:“但是我还是不能和你离婚,你肚子里的是我们张家的儿子,他不是你一个的,你不能私自打掉他。” 徐来娣咬着牙道:“儿子,儿子,你们这种人,除了儿子还会说什么?传宗接代?你们往上翻翻看,就你们家那农民血统,有什么‘宗’可传的?世界上就是因为有你们这样的,我妹妹才会——” 浓重的酸涩在眼睛里滚动着,她吸了一口气将那酸涩压下去,声音却还是无法抑制地带着些许颤抖:“钱浩,我告诉你,你们这种人根本不配有儿子,也根本不配有孩子!不管你怎么说,这个婚我肯定会离,而且你们家的人——你妈——那个畜生,那个魔鬼!我不会放过她的!” 男人听着那头的歇斯底里,有些不能适应地皱皱眉头。徐来娣变得实在是太快了,就在这短短的几天里,她变得都不像是与他结婚共度了十年的那个妻子了:“你怎么说话的?我们还没离婚呢,我妈也是你妈,你嘴巴不知道放干净点吗?” “干净?干净不了。”徐来娣喘了一口气,幽幽地道,“你跟你妈说,她对小雪做的一切我都已经知道了,而且我已经去医院留下了证据……你让她等着吃牢饭吧!” 说着,也不想再听那头继续辩解什么,将电话迅速终止后,然后将他的号码拉进了黑名单。 而就在她接完钱浩的电话没多久,准备继续处理徐招娣葬礼事宜的时候,突然又有一通电话蓦地打了进来。 徐来娣看着那个陌生的号码,犹豫了一会儿选择了接通。 还没等她这边说话,只听那头略有点严肃的声音传了过来:“你好,请问是徐来娣女士吗?我们这里是XX公安局。” 这是第二次与公安局通电话,但徐来娣心里依旧在那边开口的时候就闪过一点不好的预感:“是的,请问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那边道,“今天早上我们接到了C小区的一个报警电话,说是他们那里发生了一起命案,于是我们出警过去查看了一下。” “命案发生地点是在C小区301号……” 熟悉的地址让徐来娣微微一愣,随即她握着电话的手紧了紧,哑声道:“……张家?” 那边应了一声:“也就是你妹夫一家。今天凌晨,张家的老太太十分残忍地用菜刀在她老伴身上连砍二十多刀,致人死亡。现在张家老太太已经被警方拘留,但是考虑到现在张家的情况,屋子里面的婴儿实在没有办法处理……目前我们能够联系到的亲属就是徐来娣女士,你看……” 电话那头噼里啪啦说出的一大段话让徐来娣感觉有些头晕。 杀人?张家老太太砍死了张家那个老爷子? 怎么可能? 但是……孩子? 徐来娣在晕晕乎乎中抓到了一个重点:她妹妹留下的唯一的那个孩子! “喂?徐来娣女士你还在吗?”似乎是因为这边久久地没有给予回应,电话那头又问了一遍。 “嗯,在的。” 徐来娣应了一声,她握着手机走到街道上,仰头看着刺眼的阳光,轻轻地抿了抿唇,应着电话的那头:“好的,我知道了,我现在在处理我妹妹的丧事。离得有些远。给我半个小时,我现在就过来。” 73.性别(八) 第七十三章 如果一定要给妻子徐来娣贴一个标签的话, 那么“听话”和“逆来顺受”这几个形容词绝对是不可或缺的。所以当电话那头突然响起了被挂断后的“嘟”地声响时,钱浩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他阴沉沉地看着自己的手机, 忍着心里的怒火又拨了几次, 但是之后的几次却都是“你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也不知道是真的是关机了还是将他拉入了黑名单。 怒火在一瞬间冲到了峰值, 钱浩怒气冲冲的就将手机给砸了出去。 手机摔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大的声响,惊得隔壁的老太太赶紧循着声儿过来探头望了望。 “怎么了,怎么了?”老太太将手机从地上捡起来, 颇为心疼地用手在上面擦了擦, 有些不满地看一眼儿子,道,“好好的干什么糟蹋东西?” 钱浩没作声,只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 老太太将手机放到茶几上, 凑过去问他:“来娣那边你联系了没有?她答应回来了吗?”又皱着眉头道, “要是她不愿意, 儿子你就委屈一点,先服个软。不管有什么事,我们先忍着,等她先把孩子生下来。只要我们有了儿子——” “妈,小雪的事是什么事?” 钱浩一直沉着脸听着老太太的喋喋不休, 只是正当那头说的高兴时, 这边突然淡淡地开口问了一句。 老太太眼神微微闪烁了一下, 声音顿了顿, 又状若无事地道:“什么‘是什么事’?你好好地怎么这么问?” 钱浩看着老太太的表情, 下意识地便反应过来徐来娣那头说的没错,他妈这边的确是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他。 他往老太太那头坐得近了点,沉沉地望着她道:“刚才我给来娣打了个电话,她说这次离婚她是离定了,还说,妈你对小雪做的事情她都已经知道了,要让你等着吃牢饭——你做了什么?” 老太太听着那头说话,脸上瞬间白了一下,她的手在大腿根的裤子衣料上反复抓了几下,然后“刷”的站起来,有些惊慌地问道:“牢……牢饭?徐来娣真的是这么说的?” 看着那边肯定的眼神,老太太更慌了,她在屋子里反复踱步,嘴里念念叨叨:“坐牢?怎么可能会坐牢?那可是我家的孩子,我想怎么样不就能怎么样吗,她凭什么能告我?” 钱浩看着她这个样子,心里自然知道她大概的确是做了点什么,不由得追问道:“妈,你到底干了什么?” “也没什么。”老太太又坐了回去,脸上因为徐来娣的那句“要让她吃牢饭”而微微有些担心,但是眉眼里却分明还是透露了一点不以为意,“就是扎了那丫头两下。” 钱浩一愣,问道:“妈你扎那丫头干嘛?” 老太太道:“这不还是为了我的大孙子吗?”她道,“我们以前有个说法,你要是想要儿子,就用针将女儿扎死。把她扎得疼了,以后就知道投胎不能投我们家了。” 又道:“而且孩子小,随便来个意外,人就没了。小雪没了,咱们不也好继续去要孙子吗?” 钱浩皱了皱眉头。 虽然他并不喜欢钱雨和钱雪两个女孩,但是他们好歹也算是自己孩子。而且这两个孩子平时又特别乖巧,从来没给他招惹过什么麻烦,所以他自然也不可能对他们有什么厌恶。 ——用针扎一个还不到三岁的孩子,这的确是有点过分了。 “妈,小雪才三岁,你用针扎她,是不是……” “怎么了?你也要过来教训妈?你这个天杀没良心的,你是不是也要跟你媳妇一起,把妈气死了才好?”老太太一看钱浩脸色不大对,立刻眉头一竖,恶人先告状地抢先哭诉了起来,“妈跟小雪那丫头往日无怨近日无仇的,这么干算来算去,不还是为了你、为了咱们钱家能有个儿子传宗接代吗?” 伸手擦一把眼泪:“要不是妈这么做,来娣能这么快怀上个儿子吗?” 钱浩被老太太一通连哭带嚎得弄得脸色也不大好看:“但是妈,你那是虐待儿童,是犯法的……” “什么犯法?犯什么法!那是我们老钱家自己的孩子,我怎么弄不都是我自己的事吗,怎么就犯法了!”老太太撒泼狡辩道,“我当初处理解决你几个姐姐的时候,从来就没人说什么!” 钱浩有些焦躁地抓了一把头发,他知道这回儿跟没读过几天书的老太太讲什么法律也是没用的,单手压着大腿站起来,烦躁地道:“别的人不说,是因为妈你当时处理的是你自己的孩子,小雪这里你可还隔着辈分呢,你对她这么动手真的合适吗?” 老太太本来是没觉得这有什么的,但是这会儿想到那头徐来娣那跟突然吃错药似的强硬态度还有自家儿子这焦虑的样子,一时间心里不由得也有些惴惴不安了起来:“那……那现在我针扎也扎了,事情都发生了,你说怎么办?” 又紧张地道:“来娣她……不至于吧?就为了一个女孩?” 钱浩听着老太太说话,只觉得愈发地烦躁了:“她都为了两个女儿要打胎跟我离婚了,你再问至于不至于,我怎么知道至不至于?” 老太太看着钱浩道:“我总觉得来娣现在是在跟我们耍脾气呢。的确,之前的几年我们因为她没生儿子所以一直对她冷淡了些,特别是我,平时里对她可能稍微苛刻了一点。这会儿她怀了儿子,是在跟我们立威——她不可能真的跟你离婚的。” 她斩钉截铁的:“毕竟哪有人会不要儿子呢?” 钱浩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这两天通过那头的态度,他却又不敢肯定了。 又抽了一支烟缓解了一下烦躁的情绪,他站起身来,道:“来娣身上没什么钱,现在唯一能指望的,估计也只有李老太太他们。我现在就过去找找他们,毕竟当初拿了我们那么多的彩礼钱,这会儿总不会翻脸不认人的。” 说着,伸手拿了车钥匙,转头便出了门。 * 徐来娣从警察手里将还在襁褓里的孩子接过来的第一眼,就打从心里觉得,这真是一个好看的孩子。 虽然是刚刚出生,但是因为是剖腹产,不像钱雨钱雪刚出生那会儿的“小老头”模样,皮肤已经是白白嫩嫩的了,看起来像是一块软软的豆腐。 他的眼睛是典型的徐家人模样,又黑又大,乌亮亮的,有着成人不会拥有的一尘不染。五官都是小巧却又秀气的,因为太小了,乍一眼看上去并不能分辨男女。 徐来娣低头亲了亲孩子的额头,突然就有些为难起来。 如果这是个男孩,她会将孩子交给李老太太。毕竟老太太现在手头比她宽裕,对待她心心念念的“大外孙”,肯定会用百倍的耐心去对待,将孩子交在她手上也不会吃什么苦。 但是…… 徐来娣再想一想这个孩子异于常人的身体,不由得有些担忧地叹了一口气。 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像钱雪、钱雨这样健全的女孩子都生活的艰难,何况是她怀里这个同时拥有了男女特征的?他还这么小,如果交给了李老太太,这孩子以后的日子该有多艰难? 这毕竟是她妹妹唯一的一个孩子,她就这么把孩子交到李老太太那边,无疑是把孩子往火坑里推,这跟直接杀了他又有什么区别呢? 徐来娣这么想着,心里头紧了一紧:但是如果让她自己养,凭现在她的经济实力,却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徐招娣给她的那三万,已经几乎全部花在了丧事的筹备上,她现在自己身上大约只有一万多的存款。这点钱在X市稍微租个一次□□三押一的房子,剩下的钱就支持不了什么了。支撑着女儿们和她三个人的日常开销就很艰难了,更何况是再加个最金贵、最要花钱的婴儿? 徐来娣一瞬间陷入了两难。 叹一口气,再看看身边一大塑料袋由警局那些被勾起浓浓母性的女警察们一起来的奶粉、纸尿裤什么的婴幼儿产品,眼底透露出了些许安慰。 好歹眼下这个孩子的吃饭问题暂时还是不用伤脑筋的。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赶紧将徐招娣的丧事办完,让她早些入土为安,再赶紧找个时间,回去跟钱浩离婚,将伤害了钱雪的那个魔鬼送进监狱,再带着钱雨钱雪两个彻底脱离那个吃人的魔窟。 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 徐来娣想到这里,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好一会儿,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生而为人,很多事情……怎么就这么难呢? * 傍晚的时候钱浩没在李老太太那头找到徐来娣,但倒是正好堵住了那头正准备出门的徐家俊。 徐家俊一看到钱浩,下意识地就想跑,但是还没走两步,被那头眼疾手快地抓着就扔上了车。 比起人高马大的钱浩,徐家俊看起来要瘦小单薄的多。虽然他试图着扑棱了两下,但是到底没能抵抗住,随着车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他也就被这么塞在了副驾驶座位上。 徐家俊是著名的窝里横,对着家里的几个女人脾气虽然大得很,但是在钱浩面前也不敢像在家里那样放肆,只能陪着笑道:“姐夫最近过的好啊?” 钱浩一边开着车,一边冷笑:“没你过得好,新房看起来是挺气派的,花了不少钱吧?” 徐家俊讪笑:“地段不好,贷款二十年,摊下来也没多少,也没多少。” 钱浩却不愿意再跟他打哈哈了,他眉头皱着,看看一眼道:“你姐的事,你们知道了?” 徐家俊马上道:“你是说我姐姐想要离婚那事儿?” 钱浩听那头接话,眉头都拧成了结:“她果然已经跟你们说了?” 徐家俊“啊”地应了一声:“白天的时候提了一句。”说完又立刻道,“不过姐夫你放心,我和我妈都觉得我姐可能是吃错了药,一个女人家家的,没事怎么能想着离婚?再说我听妈说大姐她肚子里还有一个呢,这不是有病么不是?我和我妈是坚决不同意的!” 钱浩听着这话,心里顿时舒坦了不少,但是再看着徐家俊,声音里还是警告:“我不管你们家里怎么说,反正我们家当初是花了大价钱从你家里将你姐姐接回去的,彩礼钱我们钱家也是一分没克扣。 如果这一次你姐姐是真的铁了心要离婚,其他的都先不说,你们家当年吃下去的那些彩礼费,我要让你们一分不少地全部都给我吐出来。” 徐家俊脸色有些不好看,但是在钱浩面前他不敢像在李老太太面前那么开口顶撞,只能尽可能平和地道:“但是我姐要是非要离婚,我这个做弟弟的也管不了啊。” 钱浩冷哼道:“那我不管。你如果不能管你姐,你就还钱!” 徐家俊这会儿也有一点怒了,于是便靠在副驾驶座上道:“我没钱。我的钱早用完了。这不,新房还欠钱装修,我还想让姐夫你借我一点呢。” 钱浩冷笑一声:“你可以不还试试。”又道,“而且如果离了婚,我是绝对不会出钱赡养那两个孩子的。你姐姐要就要,养不活就算了,我是不会管他们的了。” “哎,你这个人怎么——” 两个人正争执着,突然前面的马路上突然冲出了一个人,那人的速度极快,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行驶而来的车,随后只听“嘭”地一声响儿,钱浩根本来不及刹车,整辆车直直地便朝前面的那个人撞了过去。 “吱呀——” 一脚紧急刹车踩下去,视野中已经没有之前那个人的踪迹了。钱浩和徐家俊对视一眼,对方的脸色都是惨白的。 “撞、撞人了?”徐家俊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钱浩也是脸色铁青。 他们跑的是没什么人的外环路,所以车速一直开的很快。以那样的速度撞击过去,别说是人了,就算是个金刚芭比,这会儿肯定也已经被撞成肉泥了吧? “这、这、这人是你撞的,跟我没关系,跟我没什么关系啊!” 钱浩不作声,只是握着方向盘的手青筋突起。 他咬了咬牙打开车门,然后朝外面看了一眼。 然而,本该横躺着一个人的地方却是干干净净的。地面上没有人,也没有半丝血迹。 暮色四合,昏黄的天色将地面照出了一种诡异的暖色调,有风吹过,明明是五月的天了,却又一种阴冷转进来,让他陡然地打了个一个寒颤。 他伸手将自己的领口拉了一下,下了车继续又检查了一遍:真的没人。 徐家俊在车上吓得几乎都快尿裤子了,眼看着钱浩到外面绕了一圈又坐回了车内,车钥匙一转,重新打了火便要继续往前开。 徐家俊赶紧把方向盘拉住了,哆哆嗦嗦的问:“你……你这是要肇事逃逸?这周围可全都是摄像头,你就想这么跑?” 钱浩打着了火,与此同时,一路的灯光也陆续地亮了起来,惨白的灯光将街道照得透亮。 “没有人。”钱浩哑着声音道了一句。 “什么?”徐家俊愣了愣。 “我刚刚下去看了一眼,没有人。”钱浩又重复了一遍。 徐家俊呆呆地:“那刚刚的是什么?” 钱浩没有说话,只是把车开的快了些。 天色渐渐地晚了,以往一个小时的外环路这会儿却像是怎么开都开不到尽头。钱浩和徐家俊的额头上都沁出来一点冷汗,好一会儿,那头颤抖着道:“等等……这个地方,我们是不是来过了?” 钱浩捏着方向盘的手越发的紧,惨白的路灯下,突然,之前出现过的那个人影又猛地从一侧冲了过来。 这一回钱浩眼疾手快地在自己的车撞倒人之前便停住了,他几乎是停住的瞬间,便立即拉开了车门朝外望了过去。 依旧是除了他们一辆车都没有的外环路。依旧是空荡荡的干净的路面。 鬼打墙。 这三个字在徐家俊和钱浩的脑子里盘旋着,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第一个说出来。 “……我,我来开。” 终于,在第三次撞上莫须有的人影之后,几乎快要崩溃的徐家俊突然对着钱浩开口道了一句。 钱浩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他们两个换了个位置,然后继续往前开去。 换了人之后,似乎所有的一切一瞬间便恢复了正常。 空无一人的外环路开始渐渐地多了些正常的车辆,周围的路也不再重复了,小心翼翼地经过了之前三次撞到人的地方,见那个人影没有再次出现,两个人刚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突然,一种奇怪的味道从外面飘了出来。 “滴答。滴答。滴答。” 钱浩几乎一瞬间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伸手拉住徐家俊的手,哑声道:“减速,我们跳车!快跳车!” 徐家俊没能反应过来,只是下意识地踩了刹车,一旁的钱浩几乎不等车子完全停下来,赶紧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跳了车。 就在他跳出去的一瞬间,“砰”地一声震天爆炸响动伴随着巨大的热浪席卷而来,很快地将他整个下半身吞噬了进去。 剧烈的疼痛撕扯着他的意识,就在他陷入昏迷的一瞬间,他费力地仰起头,正看见一个与徐来娣有五六分相似的女人正用一种怨毒而又快意的眼神看着正燃烧着猛烈的车子。 似乎是感觉到了钱浩这头的视线,那个女人又转过头来,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唇角一弯,竟然是笑了出来。 ——徐招娣。 钱浩闭上眼睛时脑子里浮现出这个名字,然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 忙了一整天,好不容易将徐招娣的丧葬事宜准备妥当,正准备租一个宾馆将叶长生那里的钱雨钱雪抱回来的时候,自己好不同意才安静了片刻的手机又欢快地唱起歌来。 徐来娣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都没来得及看到底是谁来的电话,突然一阵恸哭隔着屏幕就传了过来。 “来娣……呜呜……来娣……” 听出那头已经有些哭的岔气的声音是李老太太,徐来娣略有几分奇怪,这么多年,她还从没听过老太太能因为什么而哭成这样。隔着电话都好像能感觉到那头好像随时都要背过气去。 她舔了舔嘴,干巴巴地问道:“妈,怎么了?” 李老太太声音哑得几乎没法听,徐来娣仔细地从哭声中提取信息,好一会儿,愣住了:“家俊他……死了?” 徐来娣有一点懵:“他不是白天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 李老太太哭得更厉害了,一边哭一遍骂:“都怪……钱浩……呜呜,那个天杀的,好好的……拉你弟弟开车出去……呜呜呜……” 徐来娣听到钱浩,微微愣了一下,但是随即却像是隐约能摸到一点头绪了,便打断了李老太太的话问道:“那钱浩呢?” “他……呜呜……他还在XXX医院……抢救……” 老太太说完,又哀嚎着:“我就你弟弟一个啊……这可这么办……呜呜……” 她叹口气,道:“妈,你还有我的。” “那不一样!你是个丫头,你怎么能跟你弟弟比?”老太太的声音蓦然拔高了,尖锐的声音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 徐来娣所有安慰的心思都随着老太太的这句话而瞬间烟消云散。 她笑了笑,对着老太太道:“妈,那既然这样,你还打电话给我干什么呢?” 说着,也不听那头在说什么,伸手在屏幕上按了一下,直接挂断了电话。 她抱在怀里的孩子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小小的嘴巴微微张着,有种说不出的可爱。 这也是个不爱哭闹的很乖的孩子。看到他,她马上就能想到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有招娣小时候的样子,她怎么能就这么把他抛弃掉呢? 她又叹了一口气,看了一下时间,已经是晚上九点了。 思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没抵住那一点心软,抱着孩子坐了公交就去了XXX医院。 医院里钱浩的手术还没有结束,钱家的老爷子和老太太都还等在手术室外,正六神无主,远远地看着徐来娣过来了,老太太冲过去就要打她。 “贱人!没心肝的东西,我们家浩浩要不是为了不和你离婚,怎么可能跑去你家?怎么可能出车祸?”老太太歇斯底里,“都怪你这个贱人!今天浩浩出了事,我要让你陪葬!” 徐来娣这会儿抱着孩子,手上腾不出地方,只能出脚狠狠地在那头的肚子上踹了下去。 老太太个子矮,最柔软的地方最好被踹个正着。那头使得力气大,疼得她差点没背过气去。 钱老爷子看到这情况,脸色大变跟上前将老太太扶起来,眼见着自家老伴气的发狂想要再扑上去,他眼神微微闪烁,却是抬手就给了老太太一个巴掌。 徐来娣和老太太都被这清脆的一巴掌弄懵了,一齐扭过头看着老爷子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儿子还在里面生死未卜,你这个当妈的就在外面撒泼,你丢不丢人?”老爷子看着老太太冷着脸道,他的语气极严肃,算不上骂,但却是再明白不过的指责了,“你儿子做的不够好,你还怪来娣?来娣为什么离婚,还不是因为你这个女人这么多年兴风作浪,在家使唤她吗?是你自己害了儿子,你怎么自己不反省一下?” “我……” 老太太自从年轻的时候生下来钱浩,自己在家里的地位就是一路看涨,这会儿被老爷子这么毫不留情地劈头盖脸一顿说倒是少见。 “你什么你!还不给来娣道歉!” 老爷子厉声呵斥道。 所有人都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老太太心里委屈,却还是只能闷着声音和那头道了个歉。 “来娣,妈刚才是太激动了,你……你别介意。” 徐来娣抿了抿唇,没接话。 关于钱家老太太,她有一卡车的债需要清算,所有的人当中,她最希望能下地狱的就是眼前的这个女人。 老爷子看着老太太老老实实地道歉了,眉头微微松了点,再看着徐来娣,眼神里很有点慈爱的颜色:“来娣啊,我知道你对我们一直有意见,但是以前是我们对不起你,你现在也得给我们个改正的机会对不对?” 他道:“俗话说的好,一日夫妻百日恩。虽然之前浩浩可能有做的不对,做事的时候伤了你的心,但是你也是记挂着他的嘛,要不然你今天好好的怎么会来医院呢?他都这样了,以前的那些恩恩怨怨也就让他过去吧,有什么事儿还能让你们离婚呢?” 老爷子的视线挪到了徐来娣的肚子上:“浩浩的下半身已经没了,就算活下来以后有孩子的可能性也不大了。来娣啊,你这肚子里可就真真正正是我们老钱家唯一的香火了,你也不能做绝人门户的事情啊。” 徐来娣一怔,瞬间明白过来老爷子对他异常的和颜悦色是什么意思。 钱浩现在已经废了,所以她肚子里这个男孩在他们眼里已经从珍贵上升到了“唯一”,现在所有的其他人都是不重要的了,重要的就是能让她把这个孩子给生下来,把他们老钱家的香火给延续下去。 老太太听了那头的话,一瞬间也就不发疯了,她谄笑着走到徐来娣面前,百般讨好地道:“来娣,你爸说得对。妈以前太过分了,从今天起,妈诚心诚意地给你赎罪好不好,你说东妈就不往西,你想要什么妈就给你买什么……”眼神热切而又贪婪地看着她的肚子,“只要你能把孩子生下来。” 徐来娣感觉浑身有点发冷。 她的视线越过那两人放到了手术室上面闪着的红灯,道:“因为钱浩已经废了所以你们就放弃他了?” 老头老太太不说话,但是眼神里却已经透露出来他们的想法。 生不出儿子的女人是废物、是累赘,没有生育功能的儿子比起一个健康的小孙子而言,也是什么都不是。 徐来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看着老太太道:“我带小雪去医院检查,发现在她的脑子里被扎进了一根绣花针——是你干的吗?” 老太太眼神闪烁了一下,支支吾吾:“这……” 徐来娣一手抱着襁褓中的婴儿,另一只手威胁似的将手缓缓地贴在了自己的肚子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个老太太:“是你干的吗?” 她这个动作虽然轻柔,但是对面一直关注着她的老头老太太却是立即变了颜色。 钱老爷子忙伸了伸手道了一声“别冲动”,转过头立刻吼了一声老太太:“到底是不是你做的,是你就快承认啊!” 老太太有些慌,犹豫了一下,看着徐来娣抚在自己肚子上的手缓缓地握成了拳,连忙着急地道:“是,是,是我干的!” 徐来娣神色很冷:“你还做过什么?不要骗我,全部说出来——如果你还不想钱家绝户的话。” 老太太紧张地盯着她的手,嘴里连忙道:“我、我……我还在她的头上扎过针,不给她吃饭……还、还喂她吃辣椒……还……还……”看着那头脸上的温度越来越冰冷,她一梗脖子一股脑全说了,“还让她洗冷灰水澡,不让他穿外套。” 徐来娣轻轻地问:“没了?” 老太太忙摇了摇头。 徐来娣深深看她,然后突然拽着她的头发就往一边的墙上撞,“咣咣咣”地撞了好几下,力道大得那头额头都出了血,她才松开手,将她扔到地上,疯狂地踹了她几脚。 钱老爷子就在一旁,但是却并不拉架,一双眼睛只是担忧地盯着徐来娣的肚子,只怕自己的宝贝孙子出了什么问题。 “小雪……她才三岁……她才三岁啊!”徐来娣声音颤抖着,喉咙里似乎都有血腥味,“你们真的是……没有人性。” 她看着老太太,黑色的眼睛里带着沉色:“我要你现在就去警局自首。” 老太太正趴在地上呻/吟,听到徐来娣的话,惊恐地抬头:“自首?你……你在说什么?” “自首。”徐来娣笑了笑,“你不愿意吗?我是在帮你啊,妈。自首的犯罪人可以从轻处罚。只是去吃几年牢饭又不会被枪毙,你怕什么?” 老太太脸色灰败,她求助似的看着身边的钱老爷子,那头却是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和善地看着徐来娣道:“就这样?只要他自首了,你就愿意生下这个孩子?” “也许愿意呢。”徐来娣笑笑,她将脸侧的头发撩到耳后,一双眼黑的看不见底:“而且我有选择的机会,但是你们没有,不是吗?” 钱老爷子咬牙,刚准备说什么,却见身后的手术室红灯一灭,里面的医生护士先后走了出来。 “医生,我儿子——” “钱浩的家属是吗?”医生的声音带着一点机械化的遗憾,“虽然我们已经尽力抢救,但是伤患的伤势实在太重,九点五十一分,徐浩应抢救无效已经确认脑死亡。” 在外面等着消息的几个人听着医生的话脸上的表情顿时都变了一下,老太太似乎是感觉到了悲伤,但是在那之前,更深刻的恐惧却是更快地蔓延了开来。 因为就在医生宣布了钱浩的死讯之后,她听见那个与他同床共枕了三十多年的老伴,竟然会用一种她格外陌生的冷漠的语气对着另一旁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的女人道:“好,我现在就带她去警局自首!” 自首?坐牢? 不不不! 老太太感觉眼前一片片的黑,她被人用力地拽着领子拉了起来,明明四肢都瘫软无力,但是却一点儿劲都使不出来。 徐来娣看着那个几乎是拖着老太太离开的老爷子的背影,她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大笑,笑到最后却就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看,这样的家庭多畸形。 在这样一个家里面,成为胜利者有多简单。 为钱家生下儿子继承香火。 怎么样的香火?这种畸形扭曲而又病入膏肓的? ——我可去你的吧。 徐来娣哭着笑着无声地骂了一句,她看了一眼手术室,这会儿她又突然不想再去看钱浩最后一面了。 一日夫妻百日恩。 好歹记忆中的那个男人还算的上体面,不去记住你最狼狈最惨样子,算是她能给的唯一一点点情分吧。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便离开了。 来到叶长生的住处时,那头好像早就知道她会来似的,还不等她敲门,他便从里面将门拉了开来。 一双弯弯的笑眼从门后探出来,从徐来娣身上又落到了她怀里的孩子身上,唇角一勾,带着点赞叹:“真是个好看的孩子。” 徐来娣温柔地笑了一下,道:“长得像我妹妹。” 叶长生将她迎进来,笑着道:“无论男女,以后大概都会是个美人。” 他这话说的随意,但是停在徐来娣耳里,便就有了不同的意味,那头微微一愣,抬头看着叶长生道:“天师已经知道了?” 叶长生笑了笑,给她倒了一杯茶。 徐来娣没有接茶,只是略有些犹豫地道:“天师,那我是应该把这孩子当男孩儿养还是女孩儿?我看着觉得像是个男孩,但是万一以后给养错了可怎么办?” 叶长生笑起来,似乎觉得她的担忧听起来很有趣。 他自己捧着茶喝了一口,望着她的时候眼睛弯成月牙:“放心吧,你养出来的孩子,错不了。” 他明明什么都没说,但是只这一句话,徐来娣听着却又忍不住想要哭。趁着眼泪还没滚落下来,赶紧把之前的茶杯端了起来,用氤氲开的白雾掩盖了她的泪意。 叶长生看看她,又看看她怀里的孩子,轻声问道:“孩子有名字吗?” 徐来娣笑着捏了捏他的手:“没有,只是给他起了个小名儿,叫小面团儿。” 叶长生偏偏头,笑眯眯地提议道:“如果不介意,能让我给他取一个名字吗?” 徐来娣一愣,随即连连点头:“不介意不介意!如果天师不嫌麻烦那真的是太好了!” 叶长生伸手在那个孩子眉心轻轻点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在触碰他,本来闭着眼睛的孩子在那一瞬间倏然睁开了眼,一双乌黑的大眼睛纤尘不染,眨巴眨巴两眼,嘴里吐了一个泡泡,“咯咯”地便笑了起来。 “就单名叫一个‘醒’吧”,叶长生轻轻地捏了捏孩子的鼻尖,脸上浮着一点愉悦,“醒。希望他这辈子可以坚定自己的方向,活得清醒而随心。” 徐来娣点了点头,念了几遍这个名字,眼底也浮现了一点笑意。 “以后有什么打算吗?”叶长生又问了一句。 徐来娣吸了一口气,点点头:“钱浩他给自己买过一份保险,受益人……是我。我准备带着几个孩子离开X市,去个物价低点的小城市生活。虽然可能不会很宽裕,但是……总会好的。” 叶长生笑起来:“那我看来应该恭喜你了。” 徐来娣点点头,轻轻笑了一下,眼里闪着一点光:“一切都会好的。” 74.性别(九) 第七十四章 徐招娣的葬礼办的很简单。 没有豪华的丧葬队、没有成群结队过来吊唁的亲朋好友, 只有徐来娣和三个孩子,安安静静的, 送着徐招娣入了土。 本来是就是阴沉沉的天, 到了后来就开始飘起了雨丝, 打在人的身上有些微的凉意。 徐来娣抱着小小的徐醒,侧头看着身边的两个小姑娘:“去给小姨磕个头吧。” 钱雨和钱雪都还太小,小到对死亡还并没有很清醒的认知,他们茫然地看着眼前大大的墓碑, 好一会儿, 缓缓挪过去,跪下来磕了一个头。 “小姨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也要记得按时吃饭,如果不按时吃饭会很难受。”钱雨望着墓碑上那种方寸大小的照片,声音软软的, “小姨放心, 你不在的时候, 我和小雪会当个好姐姐,好好照顾小醒弟弟。” 小雪点点头,奶声奶气的:“小雪也是姐姐。” 徐来娣在后面看着,鼻子一阵发酸,强忍着才没让眼底的眼泪滑下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 走上前单手摸了摸自己两个女儿的脑袋, 然后抱着徐醒半蹲下来, 看着那个墓碑, 好一会儿才低哑地道:“我最近老是梦到以前我们两个小时候的样子。别人说,只有老了的人才会开始念旧,这么想想,我大概是不年轻了。” 笑了笑,又道:“小醒的事你也别担心,我和我的两个丫头会好好的照顾他。等到他以后长大了,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我们也都一定会支持。” “我们一定会尽我们所能去保护这个孩子不受流言蜚语从侵扰。”徐来娣伸出手在徐来娣的照片上摸了一下。 “都已经快六月啦。”徐来娣轻轻地叹口气,又站直了,“我们也该要开始迎接新的生活了。” 说着,又在墓碑前站了会儿,趁着雨下大前,然后这才带着几个孩子又回了自己临时租的小房子。 关于钱浩的人身意外保险报销材料早些时候已经审核批复了下来,大概再过一段时间她就能拿到五十万的赔偿金。 虽然她一直没明白钱浩怎么会把自己这份保险的收益人填成她,而不是钱老爷子什么的,但是毫无疑问,在眼下这个时候,从天而降的五十万的确是解了她的燃眉之急。 因为想着要回到小县城生活,这几天徐来娣又开始辗转奔波于给自己的大女儿办转学相关事宜,等到手头上的事都按部就班地解决了个七七八八时,李老太太又找上了们来。 比起之前的意气风发,因为徐家俊的意外身亡李老太太整个人明显苍老干枯了许多。像是生命失去了光,整个人都呈现出了一点沉沉的暮气来。 “前几天你弟弟的葬礼,你竟然都没有参加。” 李老太太木木地开口,声音里有一种刺耳的粗嘎感。 徐来娣没有让老太太出门,她静静地看着眼前已经老态尽显的老太太,好一会儿,笑了笑道:“妈,招娣的葬礼,你们参加了吗?” 老太太听见那头这么问,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是觉得有些荒谬:“你在指责我?”她先是喃喃几句,随即像是无法接受一样:“好啊,徐来娣,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现在开始学会这么跟我说话了……你知道你弟弟死了,我没儿子了,所以都敢指责我了。” 她说话的时候眼珠子不停地转动着,看起来有一点古怪的神经质。 徐来娣知道这是徐家俊去世的消息给老太太刺激大发了,皱了皱眉问道:“妈,你今天过来是干什么的?” 老太太愣了愣,她怔怔地看着徐来娣一会儿,道:“我要把招娣的孩子带走。” 徐来娣身子微微僵了僵:“什么?” 老太太重复一遍,神色坚定下来:“招娣的儿子在你这里对不对?你把他藏起来了对不对?把他给我,我要好好养他。” 徐来娣审视一般地看了老太太好一会儿,把眼垂下来,神色很淡地推测:“徐家俊娶的那个老婆准备把你的孙子带走?” 被戳中了心思,李老太太整个人像是被点燃的炸药桶似的,眼神愤怒,毛孔外张,突然间就炸了:“那个贱人!那个天杀的贱女人!她居然不让我见孩子……她不让我见孩子啊!呜呜,我的孙子,她要把我的孙子带走啊!” 徐来娣面无表情地看着李老太太,声音缓缓地:“我倒是觉得弟妹做的挺好的。孩子小,正是见什么学什么的年纪,把他们从像你这样的长辈身边带走,是福不是祸。” 李老太太似乎是从没想到会从自己的女儿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一时间愈加怒发冲冠:“徐来娣,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小醒——也就是招娣的孩子,我不会交给你。”徐来娣道,“我在招娣的墓碑前发过誓,会好好地把小醒养大成人……他的生活轨迹里并不需要你这种畸形的爱。妈,你走吧。” “什么畸形,什么不需要?徐来娣,我警告你,你快点把孩子给我,不然我就——” 老太太在外面吵得厉害,里面的钱雨忍不住过来看了一下:“妈妈……” 徐来娣安慰似的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小宝和小醒呢?” 钱雨小声道:“在房间里,小醒睡着了,小雪看起来有点害怕。” 徐来娣点点头:“你进去陪陪小雪,妈妈把外婆的事解决了就回去。” 钱雨应了一声,又担心地看了看她,这才又回了屋子去。 徐来娣看着钱雨离开了,伸手将门关了,和李老太太一起站在了走廊外面:“妈,你还记得我们两个曾经说过的话吗?” 她的眼神又冷又薄,像是刀片一样划过来,看得人微微有些发冷:“你说要和我断绝母女关系你记得吗,小醒现在已经是我的孩子了,你和我断绝关系,我的孩子自然也和你没有关系。我绝不会让他再留在你的身边。” “徐家俊死了之后,妈,你连你自己的亲孙子都保不住,这会儿又是哪来勇气让你觉得自己能从我手里把我的孩子抢回去呢?” 李老太太虽然自从上次与徐来娣见面的时候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这个女儿似乎已经与印象中有些不一样了,但是直到这会儿,她才知道,不仅仅是“有些不一样’这种程度而已——这种眼神,这种语气,如果不是因为长相一模一样,老太太都要怀疑自己面前这个徐来娣是别人假扮的了。 “你、你……”李老太太气得整个人直哆嗦,但是等着眼前气息冰冷的徐来娣,一时间竟觉得她好像比家里那个强势的儿媳妇更加不好惹一点,一时对着她竟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来。 “妈,现在想想,有时候我也觉得你挺可怜的。” 徐来娣声音放轻了一点,她像是看着眼前的李老太太,但是却又像是透过她看着其他什么人:“你说你活着一辈子,做了那么多孽,也就是为了生个儿子。但是现在都到了晚年该享福的时候了,儿子死了,孙子走了,现在女儿也不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跟着你。” “忙忙碌碌大半辈子,什么都没落下。你说,这值得吗?” 李老太太脸色乍青乍白,她剧烈地呼吸着,胸口“呼啦啦”地发出风箱一般的动静,她似乎想要说什么,但是“你你我我”了半天,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妈,我不想自己以后落得跟你一样的下场。” 徐来娣静静地看着她:“你走吧,不然的话我要报警了。” 说着,面无表情地又回到了屋子里,当着李老太太的面将门“啪”地一声关上了。 在门被关上的那一瞬间,徐来娣沉冷却没有任何感情波动的脸缓缓地又碎裂开来,她露出一个似哭非哭的表情,好一会儿,坐在沙发上,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浊气。 虽然有些事情她心里是早就明白的,但是每次真的直接面对时,心中的涩然却还是无法抑制地涌了出来。 李老太太今天会上门,是因为她以为徐招娣生的小醒是个男孩。但是如果她发现他不是一个男孩子,她又会做什么呢? 一个性别真的那么重要? 有门把手被轻轻转动了一下,是钱雨拉着钱雪走了出来。他们有些担心地看着沙发上的徐来娣,轻轻地问道:“妈妈跟外婆吵架了吗?” 徐来娣看着自己的女儿,心情就又瞬间柔软了下来:“没有吵架。只不过起了一点争执而已。” 她将他们抱过来亲了亲额头,内心某个犹豫彷徨的地方瞬间便又坚定了起来。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很多认为这很重要的,她没有办法改变别人的价值观,但是她可以从她自己这里开始改变。 她会好好地爱自己的孩子们,也会努力告诉他们什么叫爱。 徐来娣想,也就很久很久之后,像那样畸形的家庭不用外界如何干涉,就一个个地自我消亡了。 也许要花费很长的时间,但是总归是有希望的不是吗? * 钱家老太太虐待孙女的案件在六月开的庭,因为犯罪性质过于恶劣,虽然有自首的行为,但最后还是被法院判处八年有期徒刑。 虽然刑期并不算很长,但是老太太在狱中的日子却不好过。 大约是因为女子监狱里与老太太同一个房间里的狱友都刚好或多或少地曾在青少年时受过来自家庭的性别歧视或是家庭暴力,这会儿看见了因为虐童而入狱的钱家老太,就仿若一头头凶兽见了血,身体里所有的暴虐都恨不得全部发泄在她的身上。 当徐来娣知道钱家那个老太太因为意图越狱而被狱警当场击毙的时候,距离她入狱才刚刚半个月。 倒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折磨让那么个枯瘦矮小的老太太熬不下去,竟然连逃狱这种事都忍不住干出来了。 不过这一切也都不关她的事了。 由于之前连续两个月繁重的压力和不规律的生活,最终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没能留住。在知道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原本身子骨还算硬朗的钱老爷子竟气的一瞬间中风发作,没几天就走了。 躺在医院的时候,徐来娣其实是有些恍惚的。 她摸摸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没来得及隆起来,突然间便又这么没了。 那也是他的孩子。 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这个世界就没了的孩子。 虽然说,从很早开始她就已经决定不要这个孩子了,但是等到这会儿真的没了,她的心里却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压抑难过。 不过令人感到意外的是,在徐来娣意外小产的第二天,李老太太却是自己一个人过来医院开始照顾了她。 虽然李老太太依旧不说好听的话,依旧试图从她的手里将徐醒带走,但是至少这一刻她还记得她首先还是徐来娣的母亲。 当年那个还很青涩的年纪生下徐来娣,被公婆和丈夫逼着扔掉徐来娣,却还是咬牙护住了她的那个母亲。 时间改变了很多东西,但是却也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 徐来娣做小月子休息了整整一个月,修养结束的时候天已经很热了,她和李老太太的关系虽然在这一个月里已经缓和了不少,但是针对孩子的问题却还是一直没办法谈拢。 迫于无奈,徐来娣只能趁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带着伞个孩子悄无声息地搬到了另一个远离X市的小县城,开始了新的生活。 叶长生和贺九重在徐来娣在小县城安定下来的时候曾经过去探望了她一次。 在自己租的屋子下面,徐来娣开了一个弄小吃的小摊位,馄饨、水饺、生煎、鸭血粉丝汤,因为手艺的确不错,分量给的又足,所以这个小吃摊位在周围赢了很好的口碑,特意过来吃的人也越拉越多。 虽然每天起早贪黑,但是徐来娣看起来倒是比当初在X市围着钱家一家子转的时候过得开心的多。 叶长生和贺九重过来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徐来娣那边正准备收摊,身边的钱雨正仰头对她说着什么,那头就笑了笑,伸手点了点她的小脑袋。 他们收好东西上了楼,二楼的灯很快就亮了。 靠外的窗户没有关,透过里面灯光照射下形成的剪影,能模糊地看见徐来娣正抱着一个婴儿轻轻地逗他。 屋子里不时地传来一点女孩子的清脆的笑声,隔着窗户,直直地送到了路边站着的几人耳中。 听起来温馨而又欢快。 叶长生没有走过去,只是用眼尾压着身边一脸怔怔地望着楼上那道剪影的徐招娣,笑眯眯地道:“怎么样,现在放心了?” 徐招娣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带着一点心酸,但是更多的是欣慰,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我重来没听过大宝小宝两个孩子笑得这么开心过。我记忆里的他们一直乖的不像话,怯生生地,也不怎么说话,看着叫人忍不住心疼。” “真好。” 她侧过头看着叶长生:“小醒现在有姐姐来照顾她,他以后一定会很幸福的,对吗?” 叶长生没有回答,徐招娣也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只是自言自语的,脸上带着一点怅然,一点难过,但更多的却还是释然和喜悦。 “真好。” “这条路上的风景真美啊。” 徐招娣仰着头,深深地看着窗户上的剪影,她唇角扬起一点温柔的笑,整个身子被风一吹,便倏然化作了一道青烟消失了。 第二天一大早天还没大亮,徐来娣正在摆摊,突然便听一阵脚步声传了过来,头还没抬起来,那头一把温润好听的声音便送了过来。 “老板娘,我要一碗小馄饨,一碗水饺,再来一份小笼包!” 徐来娣听着这个话一愣,赶忙抬头往前看去。 只见晨光熹微,面前穿着简单白色体恤的少年正眉眼弯弯地笑着看她,一张白生生的脸似乎能泛出光,清秀乖巧得跟个十六七的少年人似的。 “叶天师!” 徐来娣的眼睛猛地亮了一下,她脸上漾起笑,激动而又带着点不可思议地道:“你怎么知道——”说着,像是刚刚联想起他的职业似的,顿了一下又笑道:“你们是特意过来的么?” 叶长生咳了一声,回头指了指已经坐在一旁的贺九重,一本正经地道:“我们听说这里有一家特别好吃的做早点夜宵的小摊,所以特地连夜坐车赶来的……没想到老板竟然是你。”说着,又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缘分啊缘分。” 徐来娣被叶长生的逗得也有点想笑,配合地点了点头道:“那我可真得好好表现表现了。” 叶长生应了一声,便溜溜达达地坐到了贺九重身边,低头看着那人放在身侧的手,一把抓过来,轻轻捏着他的指尖。 贺九重挑眉望他:“怎么了?” 叶长生就笑:“没什么,就是突然觉得你的手可真大啊。”将自己小了好几个号的手贴上去比了一下,有些羡慕地道,“比我的要长一个指节呢。” 贺九重轻轻地笑了一下,将他的手包在自己的手里:“你这样就很好。” 叶长生叹口气,觉得这辈子自己大概也就这样了,不由得又有些哀怨起来。 两个人的互动徐来娣倒是没看见,她只是赶紧按着叶长生的要求将东西全部做了端了过去,笑着道:“小馄饨,水饺和小笼包,两位快趁热吃吧。” 这会儿时间早,这会儿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叶长生歪歪头看着徐来娣,朝着她扬了扬下巴道:“坐一会儿吧。” 徐来娣自然不会拒绝叶长生的要求的,她听着那头的话,便用抹布擦了擦手,坐了下来。 叶长生吃着热乎乎的小馄饨,眼微微亮了亮,脸上瞬间闪过一点光望着贺九重道:“这个厨艺,以前在家当家庭主妇确实可惜了,对吧?” 贺九重伸手给他擦了擦唇角,声音淡淡的:“嗯。” 这样的动作看起来就有些暧昧了,徐来娣在一旁微微愣了愣,视线从叶长生身上又划到贺九重身上,与那头的视线只接触了一瞬,又赶紧把视线收回来,眼观鼻鼻观心,决定不在这两个人的关系上多嘴。 心满意足地吃完一碗小馄饨,再看着徐来娣问道:“你已经决定要在这边定下了?” 徐来娣点点头,道:“小县城生活节奏慢,压力也比X市小很多。这里虽然房子破旧一点点,但是从幼儿园道中学,学校都是分布在周围,走路也就几分钟的事儿。就算是平时忙一点,也不妨碍照顾那几个孩子,我觉得这里挺好的。” 叶长生点点头,笑眯眯地:“我也觉得挺好的。” 夹着一个小笼灌汤包,从边缘咬开一个小口吸着里面的汤汁,掀着眼皮往那头看,好一会儿,等他将小笼包吃完了,才道:“昨天你妹妹过来看你了。” 徐来娣全身猛地一颤,她双手紧紧地捏着桌子的边角,因为过于用力而让指节都微微泛白。 “招娣?她来看我?” 如果是别人对她说这种话,她大概会怒不可遏,认为他们是在愚弄她。 但是这是叶长生说的。 叶长生能通阴阳。 那他所说的来看—— 徐来娣心跳蓦然就因为紧张而加快了起来。 叶长生那边倒还是慢悠悠的,他舔了舔唇边沾到的小笼包汤汁,思考了一下怎么开口,然后道:“你妹妹死后怨气深,一直没办法投胎,所以我为了超度她,就带她过来看了看。” 徐来娣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破碎:“她……怎么说?” “她说,”叶长生想了想,然后学着她当时的神态重复了一遍道,“这条路上的风景真美啊。” 他望着徐来娣,一双黑色的眸子纯粹而又让人觉得有些看不透:“她说你一定会成为最好的母亲。” 徐来娣没有说话。 她睁着眼视线不聚焦地看着某处,然后突然地,眼泪便滚落了下来。 “她已经走了吗?” 好半天,徐来娣才哑着嗓子问了一声。 “走了。”叶长生应了一声,“你完成了她的心愿。” 徐来娣听着,又是一段长久的沉默,好一会儿,似哭似笑:“下一辈子她投了胎,一定要去一个好人家。一家人都娇宠着,然后把她变成一个小公主。” 叶长生笑着:“会的会的。” 天已经渐渐地亮了起来,来买早餐的人越来越多,徐来娣也没法再坐在这里躲清闲了,转头便只能回去忙活了起来。 叶长生和贺九重将桌上的东西吃完,走过去又和徐来娣道了个别,那头见两人要走了,忙出声喊了一句:“天师,等等!” 叶长生停下步子回头望望她。 徐来娣将抽屉里的大钱全部抽出来,简单地用皮筋扎住了就想递给叶长生:“天师,之前我们说好的酬劳……” 叶长生垂眸瞧瞧她手里的钱,又抬头看看徐来娣,唇角一扬,笑了:“你的酬劳刚刚不是已经给过了吗?” 徐来娣一愣,没有反应过来那头在说什么。 叶长生侧过身虚指了一下自己和贺九重两个刚刚吃完的空碗,一双眼笑得亮亮的,眼光投射进去,看起来好看的要命。 “味道不错。” 徐来娣终于反应过来,又连忙摇摇头:“这怎么行!这点东西……” “这些东西就足够了。” 叶长生望着她,他的声音淡却带着一种温和:“其实我很惊讶。” “什么?” “选择是很艰难的。”叶长生道:“我没想到过你竟然真的会如此果断地选择这边的路。” “这条路你才刚刚起了个头,以后或许还会有各种各样的困难出现,但是我希望你能成功。”叶长生耸了一下肩,眉眼里带着一点轻松,“带着你妹妹那一份一起。” 徐来娣的手微微垂落下去,好一会儿,脸上漾起一丝笑:“我知道的。” 太阳已经升起了来,照在人身上,有一点灼烫的温度。 叶长生和贺九重同徐来娣分了别又坐上了回X市的高铁。 大约因为天气太好了,叶长生从上车之后都显得精神奕奕。贺九重伸手揉了揉他的发尖,问他道:“这么开心?” 叶长生点了点头,然后侧了侧身子,背对着贺九重的肩膀压了上去:“开心啊。” 贺九重偏头看着压在肩上的那颗小脑袋,似乎是被那头的情绪传染了似的,他的唇角也些微地扬了扬:“因为什么?” “因为……看到了美好的东西。” 叶长生抬起手,对着光看了看自己的手,透过指缝,有阳光从里面泄出来。 “果然,虽然‘恶’和‘善’都是构成人性的部分,相比较起来,还是美好的部分更让人觉得身心舒畅啊。” 贺九重的指尖在他的头发上轻轻地绕了绕,低笑一声缓缓道:“我还以为你只是觉得那碗小馄饨味道不错。” 叶长生眨眨眼,回过头又望着贺九重:“这我也不否认啊。” 贺九重睐他一眼,没再作声。 叶长生便也就不说话了。 他靠在身后的人身上闭着眼,最初的兴奋感从大脑里渐渐退去,随后一阵宁静而温和的东西重新涌上来,他梳理着那样宁静的情绪,然后在阳光和冷气的配合下,缓缓地沉入了梦乡。 * 下车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 七月的天,正是最热的时候,从开了冷气的车厢走出来叶长生望了望天,突然就感觉到了一阵天旋地转。 他按捺下了这种晕眩感,微微咽了一口口水试图缓解嘴巴里的干涩,但是这一咽,喉咙里些微的刺痛马上与脑中的晕眩呼应了起来。 这段时间一直忙,都给忙忘记了。 又到这个时间了吗?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眉头微皱,脸上的表情似乎有点痛苦,扬了一下眉头问道:“怎么了?” 叶长生松开了眉头,有些蔫儿地望着他:“我觉得我要感冒了。” 贺九重回望着他:“感冒?” 叶长生叹口气:“就是伤风、风寒,你叫什么都行。” 贺九重自然是没有凡人这种生病的概念的,看着叶长生突然就没了精神的样子问道:“严重吗?” 叶长生的表情有些忧郁:“倒也算不上太严重吧。”叹一口气,“只不过每年这个时候都要来那么一次,准时准点,能让人提前做个准备也挺好的。”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小可怜的模样,觉得有些好笑。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那现在去买药?” 叶长生摆了摆手,神色又轻松了下来:“按照现在的情况看,明天才会发病呢,急着买药干什么?”一挥手,“走,我们去吃火锅吧。听说夏天跟火锅更配呢!” 贺九重对于凡人生病这种事虽然有些缺乏常识,但是看着叶长生一副要作天作地作到死的样子也知道这趟火锅大概是不能吃的。 异常无情冷酷地否定掉了之前两人早就约好的下午行程,拎着叶长生的衣领就将直接拖去了药店。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更蔫儿了。 “我今天不吃,明天开始就真的吃不成了。”叶长生单手托着腮,声音哀怨。 贺九重凑过去轻轻咬了一下他的鼻尖,哑着声音道:“放心吧,你什么时候病好,我什么时候再陪你去吃。” 叶长生试图再挣扎一下,但是看着贺九重淡淡的神情,知道这事儿大概是没法协商了,只能凄凄惨惨戚戚地带着人去药店扫荡了一圈。 中午原本约好的牛蛙火锅变成了滋味挂单的排骨汤饭,叶长生觉得自己的心都凉了。不情不愿地吃完饭,又洗了个澡上了床,正准备睡午觉,一侧头看着正准备往室内走的贺九重,招了招手。 贺九重就走过来垂眸看着他。 叶长生穿着个大大的印着斑点的薄睡衣,将身上的被子拉到鼻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眨啊眨啊地看着贺九重。 透过被子,他发出的声音有些闷闷的,听起来有点可爱。 “我生病大概会持续三天。”那头慢吞吞地道,“中间我可能没什么意识……如果你有空的话,我之前买的那些药,你就喂我吃。如果不行的话,不吃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这个话,总觉得他这不像是普通的生病。微微眯了眯眼看他:“你是不是有什么瞒着我?” 叶长生举了举爪子,一脸无辜得不能再无辜的表情:“我没有啊,天地良心!” 贺九重也掀开被子上了床。 将叶长生按平了躺在自己怀了,手指轻轻地在他滑腻的颈侧抚摸着,透过那薄薄的皮肤感受着下面一下一下有规律的脉搏律动:“还有什么要交代的?” 贺九重的手指上有着些微的薄茧,这样轻轻地抚摸在他的颈侧便产生一点酥麻,像是过了一点电似的。 叶长生又觉得舒服又觉得有些痒,脸在他另一只手背上蹭蹭,身子躺下来已经有了些睡意:“哦,如果可以的话,我昏迷不醒的时候再帮我洗个澡吧。一想到这种天浑身汗津津的,总觉得不是很舒服啊……” 那头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小,等到他再看过去,那头竟然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贺九重低垂着眸子看着已经陷入昏睡的叶长生,好一会儿,俯下身在他唇瓣上轻轻含住吮吸了一下。 嗯,一股沐浴乳的味道。 贺九重这么想着,又辗转地在他的额心和眼皮上各亲了亲,直到亲到他自己心里有些燥了,这才抿着唇坐直了,然后沉下气打坐冥想起来。 叶长生的变化大概是从傍晚时分开始明显起来了。 他原本绵长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起来,一阵一阵地,像是让他长跑了之后才会发出的那种,听起来就让人觉得异常辛苦。 贺九重收了式,转头去看身边躺着的那个人。 他的唇微微颤动着,像是在极低极快地无声念着什么,眼皮不安地转动着,白生生的皮肤这会儿跟煮熟了的虾子似的泛着红,还是从脸一路红到了脚。 贺九重微微皱了皱眉头。 虽然说,叶长生体质很弱,体能也很废,但是像这样生病却还是头一遭。 他从没有看过谁生病是这样的,乍一眼看上去红艳艳的像是被蒸熟了似的。 贺九重伸手去试了试叶长生的额头,然后眸色沉了沉。 不仅仅只是叶长生之前跟他所说的发热那么简单而已。这种已经烫到有些灼人的温度,如果真的持续三天,难道真的不会将人的脑袋给烧坏吗? 贺九重将叶长生抱紧自己的怀里,然后试图将自己的魔气渡进去,就像他之前为他治疗伤口时那样。 但是这一次情况却好像不一样。 明明什么都没有变,但是叶长生这会儿身体却像是变成了一块铁桶似的,他的魔气无论从哪里输入,不过一瞬又会立即被抵挡回来,尝试了几次皆是无果,贺九重缓缓将贴在叶长生背上的手收回来,之前就已经有了淡淡皱褶的眉头不由得皱的更紧了一些。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身体在拒绝着外来力量的治疗? 贺九重抱着叶长生越来越烫的身子,看着他脸上浮现出来的近乎于痛苦的表情,心里觉得有些焦躁:虽然他也没有这么观察过别的凡人是怎么“感冒”的,但是就凭直觉来说他也明白绝对不可能是这样。 抿了一下唇,去将叶长生之前扫荡来的一大堆药拿了过来。虽然此时此刻的贺九重十分怀疑这些药能对叶长生这种堪称诡异的发热起多少作用,但是眼下倒也没了其他办法。 轻轻捏着叶长生的下巴:“醒醒,先吃了药再睡。” 似乎是感觉到了这边的声音,叶长生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他没有睁开眼,只是脸上所闪现的挣扎之色更深。他看起来像是陷入了一个极深的梦魇,此时此刻正在努力地跟梦里的一切做着斗争似的。 贺九重将叶长生抱起来,用冰凉的手贴在他发烫的脸上:“长生,我们先把药吃了。” 似乎是因为冰凉的手给他带来了一丝慰藉,那头眷恋地往他的手的方向贴了贴,喉咙里溢出一丝声音,像是在回应着他,又像是单纯的呓语。 贺九重看着他的脸,叹一口气,直接将该喂得胶囊放进自己的嘴里,然后捏开他的唇,仰头含了一口水混合着胶囊给他喂了进去。 一连喂了四五次,直到将一次性改吃的药都给喂下去了,贺九重刚准备功成身退,那头却迷迷糊糊地又黏了过来。 双手拦住他的脖子,仰着脸将舌头伸进他的嘴里。 叶长生的口腔滚烫,烫得像是能通过两人相触的舌将这份热度传递到贺九重的心口,烫的叫人浑身燥得厉害。 贺九重呼吸重了重,忍不住就跟他唇舌交缠了起来。 热度越来越高,终于,实在已经快到临界点的贺九重还是喘着气,沉着眸子拽着叶长生的后颈将人又放回到了床边。低头看着身边正不满地皱着眉头的小脸,好一会儿,烦躁地啧了一声。 75.小甜饼(五) 第七十五章 叶长生昏昏沉沉中梦到自己一个人被扔到了一片沙漠上。 毒辣的太阳挂着头顶, 好像一瞬间所有的阳光都聚焦在他的身上,毫不留情地榨取着他身体里的所有水分。 空气在太阳长时间的炙烤变得有些扭曲, 目之所及, 到处都是黄色的沙堆, 不要说是绿洲,就连一片拥有绿色叶子的植物都看不见。 叶长生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冒烟。 他勉强地咽了一口口水润了润干涩的喉咙,但是却发现这毫无用处。 身体热得快要爆炸,喉咙里溢满了一种淡淡的血腥味, 脑子里除了能感知到热, 其余的似乎都已经模糊了。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身上终于没了力气。双手撑着膝盖拼命喘息,一双乌黑的眸子茫茫然地看着这似乎看不到边际的沙漠,脑子里几乎什么都装不下, 只有本能生存欲望在不停叫嚣。 水。 给他水。 水呢?他快死了…… 终于到达极限, 他的身体颤了颤, 终于是体力不支地倒在地上。 但是奇怪的是,身下却不是滚烫的沙砾,但是另一种,略有些凉意的触感。那种凉意与他被烧灼得滚烫的皮肤相贴,立即令他忍不住地轻轻喟叹了一声。 他将脸往那边轻轻地蹭了蹭, 然后还没等他继续动作, 下一刻, 有人略带几分强硬地将他的下巴捏开, 紧接着, 便有温凉的水被渡了进来。 像是突然便在沙漠上寻找到了一片绿洲似的,干渴的嗓子被水润湿,令他全身都不由得愉悦地轻颤了起来。 但是不够。 还远远不够。 他需要更多。 双手紧紧地将面前温度略低的身体抱住,努力地仰着面,拼命地开始搜刮起他能找到的所有水源。 还是不够。 再给他更多一点。 贺九重凝着神看着八爪鱼似的缠在自己身上,含着他的唇,然后伸了舌在他嘴里横冲直撞地吸吮着的叶长生,只觉得像是被那头的火热感染了似的,连他的身上也渐渐染上了热度。 燥。 燥热得厉害。 浑身上下都像是被点了一把火,烧的他整个人有些难熬。 微微眯了一下眸子,感受着自己意志力的即将崩盘,伸手捏了捏叶长生的后颈想要将他挪开,但是那头却像是提前知道了他的意图似的,一双手缠得更紧,纤细的脖子献祭似的朝他的方向仰着,一张白生生的脸上晕满了绯红。 他热情而又放肆地含着贺九重的舌头,彼此交缠的呼吸烫的让空气都变得迷乱起来。 贺九重用仅有的一点意志力将叶长生的身子推远了一点,猩红色的眸子里暗沉沉地像是燃起了火,开口的时候声音哑得不像话:“长生,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如果你再撩拨我,那我就不会再忍下去了。” 那头自然是不会给他什么理智的答复的。 因为“水源”陡然的缺失令他眉头深深地皱成了一团,他的鼻子有些可怜地抽动着,虽然闭着眼睛,身体却还是有记忆似的,整个儿不停地试图再次往贺九重的怀里挤。 贺九重的舌轻轻抵了一下上牙膛,眸子里的火也燃烧得越来越凶猛。 他深深地看着那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地向往他这边靠的少年,低而短促地笑了一下,随即伸手将搁在床头的水杯拿起,含了一口水在嘴里,而后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垂眸看了看那张写满了不满与焦灼的小脸,低了头将自己的唇印上了他的。 …… …… 【假车!假的!想要双修的小天使们在想什么呢!】 叶长生从长长的昏睡中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后。 茫茫然地睁开眼看着天花板上挂着的灯,发愣了大约十分钟,整个人才终于渐渐地恢复了意识。 已经是上午八点多了,阳光也已经开始有了灼人的温度。 叶长生往屋子里环顾了一圈,视线所及并没有看到贺九重的身影,慢吞吞地眨了一下眼,随即掀开被子缓缓地坐起了身来。 虽然是连续高烧了好几天,但是奇怪的是身体却并没有什么大病初愈的不适。除了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似乎传来了某种熟悉的淡淡的酸胀感之外,他感觉整个人现在的精神状态莫名的好,整个人都异常的神清气爽。 神清气爽得似乎有点过分了。 贺九重洗完澡带着一身水气从客厅走到卧室门前的时候,看到就是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正坐在床头,一只手轻轻地扶着自己的腰,白皙清秀的脸上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 “醒了?” 贺九重问了一声,缓步走过去到床边坐了,伸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 感觉到那里已经恢复到了正常的温度,而后手指微微曲起又往下滑了一点,在他的眼角轻轻地蹭了蹭,低声道:“不发热了,身体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那头一直在发愣的少年人听到这句话像是才回过神,他微微眯了一下眼,侧过头看着贺九重一张俊美无俦的脸,好一会儿,认真地开口道:“有。我觉得我腰有点酸。” 贺九重垂着眸低低地笑起来。他猩红的眸子里有一种餍足后的懒散,头发上未干的水珠顺着他的眉骨滑落下来,迎着光,看起来简直要命的性感。 “哦,那个是我干的。” 叶长生被对面那人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模样惊呆了,他的脸色异常沉痛,声音哆哆嗦嗦:“我还生着病呢,你这简直……啧啧,禽兽不如啊禽兽不如!” 又忧愁地看一眼被自己这样指责之后却依旧老神在在,脸上不见半分羞愧的男人,摇摇头感叹道:“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一面?” 贺九重的手从他的脸上又一路下滑落到叶长生的耳垂上,轻轻捏了捏,声音云淡风轻的:“嗯,我以前也没发现。” 叶长生舔了舔唇,望着那头,欲言又止。 贺九重挑了挑眉:“怎么?” 叶长生凑近了点:“我听说,发热的时候,人体的温度会升高,所以不可描述的时候会特别舒服……真的吗?” 贺九重回味了一下,眸色又不禁地沉了沉,看着叶长生的表情不由得地有些意味深长起来:“真的。”又笑了一下,声音低低的,“而且你似乎也很舒服。这么多次亲密以来,我还是第一次看你那么热情的样子,抱着我的时候全身都在发抖。” 叶长生听着贺九重的略带着沙哑的声音,身子像是还残留着之前的记忆一样,不自禁地轻轻打了个颤。那是一种混合着羞耻和愉悦之后的奇特的感觉,让他突然间就有点兴奋了起来。 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他单手托着腮望着那头,笑眯眯地提议道:“可惜我不记得了……下次等我生病的时候要不然我们再来一次?” 贺九重眯了眯眸子,似笑非笑望着他:“你不是刚刚觉得我做出这种事禽兽不如么?现在怎么这么积极主动。” 叶长生掀开被子准备穿着拖鞋下床,一双眼弯弯的,带着一点轻快:“那谁让你是我亲爱的呢,你什么样子我都喜欢啊。” 说着,也不看那头的反应,趿拉着拖鞋溜溜达达地便去了浴室冲了个澡。 等洗漱完毕后,彻底将一身病气冲刷掉了的叶长生这才真的宣告重新复活。 回到客厅,桌子上已经摆上了各式各样的早点。两天没进食,胃里早就空空如也,这会儿嗅着食物的香气,肚子立刻便回应似的打起了鼓。 坐到桌子旁心情愉悦地就着稀粥吃了一份小笼灌汤包,再摸了摸肚子,终于心满意足。 掀了眼皮瞧瞧坐在他对面一直围观着他进食的贺九重,眼角弯弯地道:“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贺九重对上他的视线,薄唇微扬:“难道不应该是说,你没有什么要向我坦白的吗?” 叶长生伸手抓了抓头,再仰面望了望天,似乎是在考虑怎么组织语言。那头的贺九重也不催,一双眼就这么淡淡地放在他身上,像是在等他开口。 “其实也不是我自己不想说,只不过这个感冒是什么情况的确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他一边回忆一边道:“最开始出现症状的时候是我第一年被送到福利院的时候。我记得是个冬天,下了一场大雪后,当天夜里我就突然倒下了。期间我一直处于昏迷状态,等再次恢复了意识,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 “听院长说,我那次整整发了七天的热,浑身烫的厉害,最严重的时候连续几天温度甚至超过了四十,喂了很多药都没法子缓解。但就在他们都以为我可能熬不过那个冬天的时候,我却又奇迹似的康复了。” 叶长生双手交叉着,用手背托着下巴,微微歪着头对贺九重道:“从那天开始,像这样不时的昏迷就成了常态。一年四季里面,时间短的大约一天,时间长的五六天。周围的人一开始还感觉有些害怕,但是见我每次病愈后依旧活蹦乱跳,很快也就见怪不怪了。” 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笑嘻嘻地:“不过好在自从成年之后,这个病似乎又开始稳定了下来,除了每年夏天的这个时候会固定地发病三天,其他时候倒没见着再有什么影响了。”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的话,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道:“没有抑制的方法?” 叶长生拿了一杯豆浆,将管子插.进去,然后用牙慢慢地咬着管子的边缘,思索了一会儿,道:“其实比起生病,我一直觉得这种奇异的发热可能只是单纯因为我的身体接受不了他们的力量。” 叶长生比划了一下自己的眼睛,笑着耸耸肩,“虽然我一直没能弄清楚这一对阴阳鱼到底有什么用……哦,当然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我见识太浅薄了一些。” “不过能从小时候的不定时发作到现在定时定点发病三天,我现在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叶长生看着贺九重,脸上阳光灿烂的,“说不定再过几年,等我身体再壮硕一点,这个病就不治而愈了呢?” 贺九重听到叶长生的话,原本定在他脸上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他浑身上下掠了一遍,眉心挑了挑,脸上的表情微妙:“壮硕?” 叶长生当然是注意到了贺九重微妙的表情下隐藏的意思,他脸上的阳光灿烂微微覆盖了一点阴影,叹一口气,有些忧郁地:“人总要有梦想……没有梦想的话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贺九重轻轻地笑了:“只不过梦想也要切合实际吧?” 叶长生听着这个话,觉得心里更忧愁了。将含在嘴里的吸管又咬了咬,含含糊糊地道:“所以我已经决定不去理会这个病了,反正一共也就这么三天。” “当初你不在的时候我可能还要担心自己这三天的安全问题,现在都有你了,病着也就病着吧。” 贺九重看了他好一会儿,突然道:“其实如果你的发热真的只是身体无法负荷你这双眼睛带来的力量,那么我倒是还有一个解决的方法。” 叶长生有些好奇,瞄了瞄那头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问道:“什么方法?” 贺九重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你记得我曾经告诉过你,或许是因为契约的关系,你的身体对我来说是最好的炉鼎吗?现在想想看,也许不止是契约的作用,你身体里的有关于阴阳鱼溢出的力量说不定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 叶长生愣了愣,反应过来:“你是说,将我身体里无法负荷的那一部分力量转到你的身体里去?” 贺九重扬着唇点了点头:“你不觉得这是个最佳的方案吗?” “双修?”叶长生看着贺九重,又继续问了一句。 贺九重唇边的弧度更大了一点:“如何?” 叶长生望望天,咳了一声:“你会被契约杀掉的。” 贺九重眸子眯了一下,没有作声,但是唇边的弧度却是瞬间消失。 看着那头的贺九重这个反应,叶长生忍不住心里就觉得愉悦了几分。努力压制着自己唇角上扬的冲动,沉重地望着他:“这真是太遗憾了。” 贺九重淡扫他一眼:“我从你的脸上看到了可不是遗憾。” 叶长生就忍不住地笑了起来。 将杯子里的豆浆慢吞吞地喝完,时间才不紧不慢地挪到九点。外面阳光正烈,树叶在阳光的炙烤下散发出一种油绿的光,让人看着就觉得热得慌。 虽然说是身体已经没了大碍,但是看着外面骄阳似火,叶长生也生不出什么摆摊的兴致。 在家里窝着吹冷气吹了一天,直等到太阳都落了山,这边才又恢复了兴致,兴冲冲地拉着贺九重出门,打了车径直往之前约好的那家牛蛙火锅奔了过去。 虽然已经没了太阳,外面依旧是火炉似的热。 叶长生走了一小节觉得热的受不住,瞧着火锅店旁边开了一家冰淇淋店,让贺九重先去火锅店里取号,自己就兴致勃勃地往冰淇淋店那边走。 冰淇淋店的生意很好,他排了一会儿队才终于轮到了他。刚朝着那头要了一个巧克力圣代,刚转身准备回火锅店,没走几步却见另一头突然有一个穿着迷彩套装的小男孩像是个小炮弹似的闷头就朝着他这里冲了过来。 叶长生下意识地想要避让,但他右脚的后方恰巧是一块突起的石头。这一退正踩在那石头上,整个人重心微微晃了下,再被那头猛地一撞,整个人竟是直接就朝一侧摔了过去。 “嘶——” 支撑着地面的手在地上摩擦着蹭破了一块皮,有血流出来滴落在地上,看起来有些恐怖。 叶长生看看自己的手,再看看冲到自己怀里的那个像是小炮弹一样的男孩,眉头微微扬了扬:“我说——” “阳阳,阳阳你没事吧?” 叶长生的话还没说完,远远地,就听一道女声隔着空气传了过来。尖锐的,带着一种刺人耳膜的感觉。 叶长生微微顿了一下,朝着那头望去,还没看到人影,首先先是一阵浓郁的香水味儿被风送了过来,让他忍不住地想要打喷嚏。 高跟鞋在地面上扣出“嘚嘚嘚”的急促声响,没多会儿,只见一个女人风风火火地便赶了过来,将撞在叶长生身上的“小炮弹”拉到自己的怀里,反反复复地检查着,嘴里不停念叨:“阳阳,我的宝贝儿没事吧?” 叶长生抬头看了一眼女人。 大约二十八、九的年纪,精致的妆容配着身上的香奈儿香水散发着人民币的芳香。 ——只不过这会儿大喊大叫的样子稍微有点儿吵。 女人结结实实地将怀里的孩子检查了一遍,发现那头的确毫发未损,皱起的眉头微微松下来一些,再一转头,看着正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一只手上还在滴滴答答流着血看起来异常凄惨的叶长生,眉头一竖,声音尖利地便抢先开口责问道:“你走路都不带眼睛?要是把我家阳阳撞伤了,你赔得起吗?” 那头说话的时候,叶长生正低着头悼念着还没来得及尝一口,就已经掉落到地上壮烈牺牲了的巧克力圣代。 好一会儿,似乎是反应过来女人到底是在跟谁说话,他抬起自己的脸,仰面看着面前怒气蓬勃的女人,沉默了片刻:“……???” 76.熊(一) 第七十六章 虽然叶长生是第一次见到女人的蛮不讲理, 但是那个“小炮弹”看起来倒是习惯的很。他站在女人身后看着叶长生狼狈的样子笑得得意又嚣张,不时地还冲那头做个鬼脸、吐个口水, 一脸挑衅的样子看的让人有些牙根发痒。 叶长生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他用完好的那只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尘, 眉头微微凝着, 看起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我想了一下,”叶长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对着女人慢吞吞地开口,“现在医疗费这么贵,去一趟医院不管大病小病那都得被扒一层皮, 何况孩子这么小, 撞伤了还得有后续观察什么的费用,要我赔我大概是赔不起的。” 他的头发乌黑细软,软软地趴下来,将那张本就少年感十足的脸衬得更加乖巧无害。 “所以, 我觉得, 要撞伤干什么呢?” 少年抿着唇地笑起来, 他乌黑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女人,明明是清澈纯粹的颜色,但是这会儿看上去却有种叫人喘不上气的冷沉,与之相反的是他的声音,又软又绵, 像是有些害羞腼腆似的, “比起撞伤, 撞死不是简单的多么?撞死一个人, 赔偿也不过几十一百万……这个钱我倒是还出得起, 女士你觉得呢?” 何娴佩被少年的话说的背脊微微一凉,瞪着眼就朝那边看了过去。 那头的威胁听着刺耳,她明明想要发火,但是当那双黑色的眼睛朝她望过来的一瞬间,不知怎么的,一丝淡淡的恐惧突然就从她的心底丝丝缕缕地蔓延开来。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明明对方看起来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少年,但是这种能让她莫名其妙就生了怯意的威压是什么? 但是很快的,那头的少年又笑了起来。 他的眼笑成可爱的月牙,将乌黑的眼瞳遮住大半,看起来少年感更足了些,先前那种让人背脊发寒的感觉便瞬间消弭了去,露出一派纯良无害:“我只是开了个玩笑,女士你不会认真了吧?” 笑眯眯地偏了下头补充解释道:“开车撞死人可是犯法的。” 女人猛地缓过神来,她的嘴唇微微动了动,那些先前便憋在嗓子眼里的话这会儿到底也没敢再说出来。怒气冲冲地瞪了一眼叶长生,拉着身旁的“小炮弹”,气势汹汹地便离开了。 叶长生站在原地却没有动,他微微眯着眼看着那一对母子离开的方向,眸子里缓缓地浮出了一点什么。 纯黑色的眸底隐约有什么在轻轻游动着,他看了那头好一会儿,这才又将视线收了回来,转过身朝着之前让贺九重定的那个牛蛙火锅店走了去。 火锅店里生意红火,队伍还没排到他们,贺九重在一旁坐着,见叶长生进来了,便抬了眸子朝他望了过去。 视线掠过他略有些污渍的米白色休闲装再停到那只垂在身侧,不自然地微微弯曲着的右手,眉心蓦然就皱了起来。 他伸手将叶长生的手腕握住带到了自己身边坐了,视线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遍,沉声道:“怎么回事?” 叶长生将自己的手心摊开,凄凄惨惨戚戚地望着他:“摔了。” 贺九重将自己的手轻轻覆在叶长生血肉模糊的手心上:“平地摔?” 叶长生摇了摇头,忧愁地道:“被撞了。” 贺九重听到这儿便抬起眸子来,黑色的眼瞳里闪过一丝猩红色的光,声音又沉又冷:“谁?” 叶长生看着他这个样子,眉心撑起来的愁苦便散了,用完好的那只手托着下巴,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突然间杀气这么重,你是要给我报仇么?” 将被握住的那只手从他的手里又抽出来,刚才还伤口狰狞的手心已经完好如初,只有旁边沾上的血渍依旧明显。 轻轻握了握手,见确实恢复如常了,这才叹息着晃了晃手道:“一个熊孩子……这会儿早走了。” 想了想,又避重就轻地道:“放心吧,我也没吃亏。就是可惜了我的巧克力圣代,一口都还没吃呢,就这么没了。” 贺九重看着那头插科打诨脸色却依旧不好看,眸子沉沉地,也不知道是在思索着什么。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这模样,稍稍顿了一下。歪着脸从下面靠过去,笑嘻嘻地仰面往上望,一双眼睛眨啊眨的:“心疼了?” 贺九重微微压了半分眼皮,视线与叶长生的撞在一处,许久,低低地开口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长生。” 他什么都没说,但是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明白。 别受伤。别再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受伤。 看见你的血,看见你受伤的样子,我真的会因此而陷入某种不可控的狂乱。 ——长生,不要让我失控。 叶长生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微微蜷缩了一下,胸口有些酸又有些暖,叫人一时竟然分不清那个感觉是舒服还是难受了。 伸手在贺九重的指尖上捏了捏,叶长生笑了笑应了一声:“嗯,我在。” 那头看着他的扬着的笑脸,伸手将那双正在捏着自己指尖的手反握着包裹了起来:“没有下次。” 被握住了手的少年人就点点头,异常乖顺的:“好,没有下一次。” 每次遇到这种情况,嘴上答应的倒是快。 贺九重垂着眼望着他,许久,妥协似的眯了下眼,随即却是站了起来,拉着叶长生便往外走。 “诶诶,干什么?我们去哪?”叶长生看着那头拉着自己就要出门,一下子紧张地瞪大了眼睛,他拼命回头张望着里面令他垂涎许久的火锅,嘴里快速地嘟囔,“不吃了吗?不吃火锅了吗?你还生气吗?” 走在前头的男人被后面问的烦了,偏过头看他一眼,神色淡淡地:“你不是说想吃冰淇淋?” 叶长生眨了下眼,再抬头看着前头那个高大的男人好看的侧脸轮廓,忍不住地弯了弯唇,快走几步跟了上去侧头望着他,甜腻腻地:“嗯。我还要巧克力味儿的。” 虽然中间出了些不和谐的小插曲,不过好在火锅的味道的确没有辜负他们排得长队,一顿饭吃下来倒也还算心满意足。 吃饱喝足,打道回府已经是晚上十点多。刚开了门准备进屋,还没来得及换鞋,一道欢快的音乐铃声便突然炸响了起来。 叶长生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上面“秦潞”两个字赫然在目。微微一愣,侧头和身边的贺九重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划开接听键,笑嘻嘻地对着那头喊了一声道:“秦总?” 秦潞的声线稍微有点低,隔着电话都依旧能感受到那股子精明的女强人感觉。她应了一声,闲聊似的开口道:“好久不见,叶天师最近怎么样?” 叶长生走到沙发上盘坐下来,懒洋洋地靠在沙发靠背上:“托秦总的福,一切都好。”说完,微微一顿,又笑道,“不过秦总这么忙,这个点特意打个电话过来也不只是为了问我近况如何吧?” 秦潞那头听着叶长生的话便也就笑:“叶天师既然这么干脆,那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她道,“上次的旅行的事我一直想给天师陪个罪,只是年后的事一波接着一波,所以到后来也就一直耽搁了。这会儿刚巧得了些空,想要这两天请天师和您的同伴一起来吃个饭,不知道天师能不能赏个脸?” 叶长生的手指轻轻地沙发背上拨拉,忽然有问答:“就这样没别的了?” 那头略一顿,随即笑着叹息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叶天师。” 叶长生并不回应那头的恭维,只是静静地听着她接下来的话。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秦潞道:“就早些时候,我与一位老朋友见面,听着那头抱怨说是家里最近不大太平,想要请个天师上门来瞧瞧。所以我这不就想到叶天师你了么?” 又笑着道:“我那朋友是做地产生意起的家,出手一直阔绰的很。如果叶天师有兴趣的话,不如后天的饭局上你们当面再聊聊?” 叶长生本来正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一副酒足饭饱后的慵懒模样,但这会儿一听到“出手阔绰”四个字,整个人瞬间便来了精神。 “好啊好啊,秦总都特意给我介绍生意了,我怎么敢不给秦总面子?时间地点就都拜托给秦总决定,等决定好了再通知我就行。” 坐直了身子笑嘻嘻地赶紧应了下来,又同那头客气地说了点漂亮话,随后这才乐颠颠地挂了电话。 贺九重坐在单人沙发的另一头,目睹了叶长生整个接电话的过程,挑了下眉打趣道:“看样子是头肥羊?” 叶长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在沙发上趴下来,将脑袋往贺九重的方向凑了凑,眼睛里亮晶晶的:“房地产起家呢……你说到时候结账的时候,他会不会直接就给我们一套房子?”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也许。”他声音毫无起伏地,“就像你说的,做人要是没有梦想,那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叶长生又没了骨头似的趴下去,把脸埋在身下的抱枕里,长叹一口气,声音有些闷闷的:“这个年头,想要赚点钱好难啊。” 贺九重伸手在他头顶揉了揉,低低地笑了一下:“洗澡睡觉吧。” 叶长生抬了一只眼睛望他。 “等你睡着了,梦里面什么都有。” 叶长生:“……” * 三天后,是秦潞专门请司机上门来接叶长生和贺九重赴宴的。 地点在X市里最享誉盛名的某五星级酒店,整个酒店目之所及,到处都装饰得金碧辉煌,美轮美奂,奢靡程度简直叫人咂舌。 叶长生走在贺九重身边,抬头看着头顶上一盏盏精致的要命的水晶吊顶,忍不住地跟他小声地嘀咕:“这里跟你魔界的宫殿比起来,哪个更奢侈一点?” 贺九重目不斜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连声音都淡得很:“就算是魔界的偏殿里,有很多地方都是从来不需要灯火照明的。” 不用灯火照明?什么意思? 用珠宝吗?夜明珠那种?还是更厉害的? 整个宫殿都镶嵌着会发光的珠宝——不会觉得这太刺眼了吗? 叶长生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着,再看看贺九重,有些感慨地叹着气道:“嫉妒使我面目全非。” 贺九重侧过头来看他一眼,唇角微微掀了掀,低声道:“嫉妒什么?我的和你的有区别吗?” “没有。”叶长生依旧愁眉不展,“我就是突然觉得,让你这么尊贵的身体住在现在那个满打满算还不到四十五平方的小房子里有些对不住你。我的一个房子可能还没有你魔界的一个厕所大。” 贺九重思考了一下,竟然没有反驳。叶长生看着他的模样顿时觉得更忧愁了。 啧。万恶的资本主义有钱人! 一路走到定好的包间,秦潞和另一个男人已经在里面等着了。那头秦潞见着叶长生和贺九重进了房间,便赶紧起身将两人迎了进来。 秦潞还是老样子,一张脸明艳逼人,看起来女强人的那股精明干练的味道越来越足。 “叶天师,贺先生,你们可算是到了,我和崔总正说到你们呐。”秦潞将两人带到那个男人的面前,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是叶长生,叶天师。旁边的贺先生是他的助手。虽然叶天师看着年纪轻,但是本事却是厉害的,又是大天师陆呈唯一的关门弟子,我相信你的事情交给他肯定是没什么问题的。” 说罢,又对着叶长生和贺九重道:“这位是崔总,是我和父亲两人共同的老朋友了,也是这次委托你们任务的客户。”看着叶长生道,“他曾经也听我父亲说过陆天师是如何替他解开降头的,所以这么多年,崔总一直对叶天师的师父很敬佩。” 叶长生微微笑了笑,朝着那个被秦潞叫做“崔总”的男人看了过去。 大约五十上下的年纪,头发已经开始有银发掺杂。他的面相很憨厚,但是上面一双眼睛偶尔闪烁着精光的眼睛却能让你立刻意识到面前的这个人是个久经商场的生意人。 ——只不过现在的这个精明的生意人看起来有些疲惫。 叶长生将打量的目光收了回来,微微笑着冲他点了点头道:“崔总。” 那头似乎是也已经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将叶长生和贺九重全部打量过来了,男人的面上倒是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礼貌地笑着也回了个礼貌性地点头:“叶天师是吧?秦总一直在我面前夸赞你,今天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英雄出少年。” 叶长生就笑笑,也并不对那头的夸赞做什么推辞。 秦潞在一旁见叶长生和崔国胜已经相互认识了,就招呼道:“大家还是先坐下。时间这么长也不在乎这一会儿,等菜上了,我们一边吃再一边谈。” 其余几人闻言,也没什么异议,四个人围着桌子分别落了座,叶长生视线扫过另一侧多出来的两份餐具,笑了笑问道:“怎么,这是还有哪两位贵宾没到么?” 听到叶长生问了这个话,秦潞的眼里微微闪过一丝不快,但是却没有接话,接话的是另一旁的崔国胜,他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略带着几分抱歉地道:“是我的妻子和儿子。叶天师再等一会儿,他们应该马上就要到了。” 叶长生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并不介意。开口刚准备说什么,却听外面突然响起了一阵喧哗,紧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击着发出的闷响,一个女人“砰”地一声将门推了开来,带着哭腔就冲了进来:“老崔,你管不管啊?不就是一张破画么,我们娘两个都要被人欺负死了!” 一阵香风飘过,熟悉的飘着人民币芳香的香奈儿香水味道。 这一次叶长生没能忍住,就在女人经过他身边的那一刹那,猛地打了几个喷嚏。 女人似乎是被这几个响亮的喷嚏打断了抱怨的兴致,转过头一脸不高兴地朝着叶长生的方向瞪了过去,却见那头长了一张白白嫩嫩乖巧模样的少年正探着身子拿着桌上的纸巾堵着鼻子。 不满地冷哼一声,又凑到崔国胜身边去,叽叽喳喳地道:“你快下去看看!阳阳就是一不小心用油笔在大厅的画上涂了两笔,酒店那边就说那画是什么大师的真迹,要我们赔二十万!这不是存心讹人吗?诶,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阳阳在底下还被人扣着在呢,你快过去看看呀!” 77.熊(二) 第七十七章 何娴佩的声线本来就高, 平时说话轻缓些还未觉得有什么,但这会儿说话说得急了, 原本还算得上好听的声音立即显得尖锐迫人。一声一声的, 像是敲打在人的神经上, 让人觉得有些难受。 在座的所有人这会儿都没有再作声,他们的目光打量似的落在了眼前的这个女人身上。偌大一个包厢里只有她连珠炮似的声音回荡着,听着觉得有些吵得慌。 秦潞坐在椅子上,微微眯着眸子看了她一眼。她的面上虽然没明显地露出嫌恶, 但是眼底的神色确实有点儿冷, 看起来心情似乎已经不太美妙。 叶长生的视线不懂声色地在秦潞身上转了一下,当下明白过来,她对这个女人想来也是不怎么待见的。 但是对于这样不算隐晦的厌恶之意,那头也不知道是并不在乎还是真的一无所觉, 被全场这样环顾着打量依旧还是自顾自地喋喋不休。 何娴佩的侧着身子卡在秦潞和崔国胜两人的位置中间, 正巧阻隔了两人的视线。她的身子不停地往前头腻, 声音依旧刺耳:“你倒是说句话啊,可急死我了!我不管,老崔你可就阳阳这一个宝贝儿子,今天我跟他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你可得好好替我们娘两个评评理。” 叶长生用餐巾纸捂在鼻子上缓了会儿, 觉得打喷嚏的冲动终于被抑制下来, 侧头和贺九重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这才又把视线落到那边去。 一双乌黑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点光, 只差把“看戏”两个大字刻在自己的脑门上。 贺九重对着这种戏码倒是兴致缺缺, 随意地朝着那头的女人看了一眼,又意兴阑珊地将视线收了回来,百无聊赖捉了叶长生的一只手放在手里轻轻揉捏着。 崔国胜自然是感觉到了来自其他几人睇过来的视线,脸上微不可查地浮现了些许尴尬,再看看正站在自己身边喋喋不休的何娴佩,脸色忍不住就冷了下来:“你说够了没有?” 女人平时大约是很少见崔国胜这么当着众人的面给她冷脸的,微微一愣,脸上便立即委屈了起来,她嘟囔着:“老崔,你怎么了?这事儿明明就是他们不对,阳阳可还在下面被扣着,你不过去找他们理论,在这里凶我干什么?” 虽然何娴佩的举止仪态实在教人不敢恭维,但是毕竟长相还是美的。 妆容精致的一张脸上满满的胶原蛋白,委委屈屈地望着人的时候上扬的眼尾里还带着点媚眼如丝的味道,一眼横过去,让男人瞧着身子不自觉就先酥了一半。 如果是平常的私人场合,崔国胜被她这么一缠一腻,虽然心底里可能觉得有点烦,但面上也就随她去了。 但是偏偏现在这个正式的场合里,被秦潞、叶长生和贺九重三双眼睛望着,他心底里莫名就升起一股类似于恼羞成怒的不快。 再看着何娴佩的脸只觉得一阵烦躁,顿时也没了好气:“不小心用油笔在酒店里的画上涂了两笔?你怎么就不让他不小心拿把刀在别人身上捅两个窟窿呢?” 站起身来瞪一眼何娴佩,声音闷在喉咙里沉沉地道:“你就惯着吧。好好的孩子,你再惯下去,迟早有一天得毁在你手里!” 何娴佩当着几个人的面被崔国胜下了面子,先是不可置信,随后待反应过来,一时间不由得又臊又急。双手绞着手上拎着的包包的带子,面上虽然不服气,但是这会儿却也不敢再说话了。 饭前吃了个用来开胃的瓜,围观群众叶长生和秦潞都表示十分满意。 尤其是秦潞。 作为与崔国胜从父亲那辈开始就建交的相处了近二十年的朋友,秦潞对于他现在娶的这个小了他自己将近一轮半的何娴佩一直都非常看不上。 没学历、没文化也没能力,对外不能陪着去商场打拼,对内不能安安分分地做一个贤内助。唯一的可取之处也就是还算年轻漂亮。 刚怀着孩子嫁给崔国胜的时候,何娴佩虽然已经野心勃勃地开始计划着如何挤进上流富太太们的行列,但至少表面还知道装装样子,看上去也还是算得上低调内敛。 但是等她几个月后生下了崔阳,稳固了自己崔家女主人的地位之后,何娴佩便觉得自己已经站稳了脚跟,瞬间便开始变了张脸孔,见天儿地抱着儿子,换着法子地开始作天作地。 秦潞本来就看不起这种凭着肚子上位的女人,只是平日里因为她一没犯在自己手里,二又碍着崔国胜的面子,才一直没好多说什么。 所以这会儿好不容易地突然近距离看着她吃瘪,心情不由自主地便愉悦了几分。 眼见着气氛僵得令人觉得有些不适了,终于看戏看够了的秦潞那边才微微往后挪了一下,将身子靠在椅背上,啜着点笑意看着一旁的崔国胜打着圆场道:“行了,今天是个高兴的日子,崔总也别为了这么点事坏了兴致。” 说着,又拿起手机,翻了一个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响了没多久便被那头接通了,秦潞对着那头“喂”了一声,笑着开口便问道:“听说刚刚大厅里你最宝贝的那副油画被个孩子毁了?嗯,嗯……我知道你那画来的不容易……”眼皮子微微抬了抬,扫过那头的崔国胜和何娴佩,“是啊,那位大师的真迹二十万我都觉得便宜了。” “只不过,那个孩子是我朋友家的小公子,我这也不能不管。要不这二十万你就先记在我的账上,到时候结账我一并付了就行。” “行,好的好的,那就这么说定了,实在是麻烦你了。” 冷静又利落地将事情处理结束,收了电话再往那女人的方向看了看:“行了,去把孩子接回来吧。” 何娴佩见秦潞那边轻描淡写地就将二十万揽到了自己的身上,忍不住地就撇了撇嘴:“干什么要给钱,不就是一幅画吗?开口就要二十万,怕不是想钱想疯了。” 秦潞听到这个话,掀了眼皮朝着面色尴尬的老朋友揶揄地看了一眼,伸手从烟盒里夹了一支烟抿在嘴里点燃了,似笑非笑:“崔太太以前没接触过这个阶级的生活,眼皮子浅了点也没办法。这用二十万换人家油画大师的一幅真迹,人家酒店还真不算讹你。” “你该庆幸这酒店里挂着的画还没够上毕加索、达芬奇的水准。”吐了一个漂亮的烟圈,眸子压着眯了下,声音里带着点意味深长,“不然的话,就那一幅画,就算要你倾家荡产也不一定赔得起。” 何娴佩自从嫁入豪门之后,最怕的就是被人对自己的家世评头论足。这会儿蓦地被秦潞戳到了痛处,一张脸瞬间就憋了个通红。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又找不到什么立场,下意识地就往崔国胜那头望了一眼。 但是那边却像是不怎么高兴,沉着张脸朝她望过来的时候,带着一点警告:“你还站着干什么,木桩子似的。还不赶紧把阳阳带上来,你没看到所有人都在等你们两个吗?” 这话说的就是在当众打何娴佩的脸了,她羞愤得浑身都不自禁地细微地颤抖着,但是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碍着自己的身份、立场,到底没敢说什么,咬了咬唇拎着自己的包扭头就出了门。 女人从叶长生身边走过,然后便又是一阵香风飘了过来。 叶长生一时没忍住又打了个喷嚏,随即用右手食指的指背在鼻子下抵了抵,屏住呼吸等那阵香风过去之后,这才感叹着道:“我第一次发现香奈儿家的香水味道还没有我家里那瓶六神来得好闻。” 秦潞望他一眼,脸上倒是缓缓地浮出了一个赞同的表情出来。 经历过刚才那件事儿,原本还很淡定从容的崔国胜整个人看起来便尴尬了许多,他叹了一口气对着秦潞低声道:“我儿子做的孽怎么好让秦总收拾烂摊子,那齐少是出了名的油画痴,你能帮我牵线让齐少接受那二十万和我的道歉就已经很好了。现在先紧着吃饭,等回头我就叫人把钱再转到你的账户里去。” 秦潞自然是知道他的脾气的,也就没拒绝。低头看了一眼时间,已经快一点了。 估算了一下时间,正想着要不要吩咐侍者来上菜,但还没来得及叫人,那头紧闭的房门突然又被拉了开来。屋里的人朝着们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一个漂亮的服务生小姐姐一脸惊慌失措地闯了进来。 “请问崔国胜先生是不是在这里?” 屋子里的几个人相互看了一眼,再看看服务生那张写满了慌张的脸,心里隐约地便浮出一个答案了。 “我就是,请问出了什么事?” 崔国胜往外走了一步,沉着声音开口问道。 服务生小姐姐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咬牙道:“就刚才那会儿工夫,崔先生的小公子趁着安保科的人不注意,自己拿了把美工刀偷跑出去,将大厅那一排的画都给划坏了。 安保科的人想将您的小公子先带出去,但是他一直不大配合。这会儿又赶上您的太太她……”难听的话没好当面说出来,支吾了一下,道,“他们现在已经在下面跟安保科的人打起来了,崔先生您还是快点下去看看吧。” 崔国胜在那头的话说到一半的时候,整张脸就已经彻底沉下来了,这会儿听着那边犹犹豫豫地把话说完,只觉得两边太阳穴都“突突突”地狂跳起来。 做了个深呼吸,甚至都顾不上屋子里其他几个人了,那头将垂在身侧的手捏的极紧,拉开门大踏步地便朝着外面走了出去。 屋子里头,叶长生正侧着身子靠在椅背上朝外张望,直到那边的背影从他的角度都看不见了,这才又转过身来。 乌溜溜的眼珠子眨了眨,将视线从另两人的脸上划过,声音含着一点狡黠的笑意:“反正在这里呆着也是呆着,不过我们过去看看?” 贺九重自然是没什么意见的,另一边的秦潞和他对视一眼,也是一拍即合。 将手里的烟按在烟灰缸里,一边起身一边道:“开这家酒店的老板是个X市圈子里有名的一个富二代,钱权都不缺,平时也没什么别的爱好,唯一喜欢的就是收集油画。能在这个酒店大厅里挂着的,那可都是当下数得上的那几个名家手笔。” 叶长生啧啧了两声,再次感叹了一遍有钱人的生活真是奢靡,随即也站起了身来:“不过,秦总和崔总不是朋友吗?现在这会儿的幸灾乐祸是不是也太明显了点?” 秦潞掀起唇一笑,耸了耸肩:“嗯,我尽量克制着不要太明显。” 说着首先便开门走了出去。 叶长生和贺九重互相看了一眼,随即也就跟在秦潞后面下了楼去。 楼下的战争已经结束,只剩下了乱糟糟的一片狼藉。叶长生四处打量着底下那一圈被边角被划烂了的画,摇摇头不由得啧啧称奇:“崔总的这个儿子看起来也是不得了,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将这么一片地方毁得这么干净,也算是天赋异禀。” 贺九重挑挑眉头望着他:“你怎么看起来这么兴奋?” 叶长生伸出舌头舔了舔唇,无比虔诚地:“打倒万恶的资本主义!” 贺九重被他这个小模样看的心里头有点痒,低笑一声缓缓道:“你这一次可还得指望着‘资本主义’给你发工资,怎么?不要了?” 叶长生似乎是才想到这茬儿,清了清嗓子,赶紧将自己的表情收拾好了,然后这才朝着大厅中央走了过去。 他们来的晚,大厅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的挤满了人,看不到里面的情况,只有断断续续的声音透过众人叽叽喳喳的讨论声传过来。 “是的,我很抱歉,不过我希望这件事可以就这么私了,这只不过是孩子一时的恶作剧罢了,不用上升到去警局……” “是的,我的孩子对贵店造成的所有损失我会全部承担。” 崔国胜的声音听起来带着疲惫,听起来有些低声下气。 叶长生拉着贺九重灵活地在人群中穿梭,好不容易走到第一排,于四面八方的嘈杂声中,他突然听到另一头夹杂着火气愤怒地开口:“赔钱?你以为我缺的是这点钱?崔国胜,X市就这么大点地方,大家做生意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天你儿子在我店里砸了我的场子,我不废了他的手就算我心善了,你还说这是恶作剧想让我大度?我大度你mlgb!” 叶长生抬头看了看,站在崔国胜对面的是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看上去应该是温文儒雅那一挂的,但是这会儿似乎是被气的厉害了,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 秦潞这会儿也上了前,她走到那个男人身边,低低地说了什么,男人对着她摆了摆手,眉头依旧皱的很深。 秦潞见状,便又低声劝了几句,说了许久,那头的表情才有些许地松动。 崔国胜好歹生意做了这么多年,在X市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这会儿被人这么当面指着鼻子骂,脸上也是一阵阵地乍青乍白。 他嘴唇动了动,最终也只能说着“我很抱歉。”,在他身边,一开始还盛气凌人的何娴佩和崔阳这会儿脸上都显露出些不安来,女人将孩子抱在怀里,安静地站在一旁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对面的男人似乎仍旧不解气,抬着眼看着自己被崔阳用美工刀划烂的油画,怒气便源源不断地翻涌上来。伸手揉了揉自己胀痛的太阳穴,咬牙切齿地道:“今天我是看在秦总的面子上……三百万,然后滚出去。” 带着蓬勃的怒火,一字一顿地:“以后别让我看见你家这个逼崽子,见一次我打一次。” 说着,似乎是连在这里多呆一秒都觉得难受似的,伸手扯了扯自己脖子上的领带,又满脸戾气地看了一眼正缩在何娴佩怀里的崔阳,随即才一脸不快地转身离开了。 眼看着当事人的一方大踏步地离开了,一开始围在大厅里的吃瓜的群众也就渐渐地散了开来。但那已经年逾五十的男人依旧低着头站在大厅中央,他的嘴紧紧地抿着,眼里的情绪晦涩莫名。 一开始被中年男人吓得不敢说话的何娴佩这会儿看着那头人走了,这才缓过神来,一皱眉头,有些不满地小声嘀咕:“这……这都是些什么人啊,强盗吗?几幅破画就要三百万,他怎么不去抢呢?” 又看看崔国胜:“老崔,要不咱们还是报警吧。他这是敲诈勒索,我们可以告他的。” 崔国胜缓缓地动了一下,他抬起头淡淡地瞧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才哑声道:“这三百万,是你跟你的好儿子做的孽。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是偷是抢都好,自己想办法凑齐了交给齐少。” 何娴佩听着那头的话,一瞬间瞪大了眼,她结结巴巴地:“我……我出?老崔,你可别开玩笑,我哪有那么多钱?” 崔国胜神色很淡,他望着何娴佩:“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说完,也不想再听她说话。他转过身,甚至连秦潞和叶长生他们都没来得及打个招呼,带着一脸沉郁之色,抬着步子便走了。 被这么突然丢下的何娴佩和崔阳似乎都有点愣了神,他们怔怔地看着那边头也不回的背影,心里虽然依旧觉得自己没什么大错,但是看着周围人的反应,隐约也知道今天这事大概是将人得罪透了。 当下想着先前那个男人对他们以后“见一顿打一顿”的宣言,当下也不敢在这个屋子久留,微微白着脸拉着自己宝贝儿子的手,随着崔国胜的步伐也快速地走出了酒店。 满大厅的人终于散的只剩下了叶长生、贺九重和秦潞三人。 秦潞望着那头的两人好一会儿,笑了笑,开口问道:“上去吃饭吗?” 叶长生和贺九重听着她的话,似乎也没觉得他这样问有什么不对,点点头理所当然地道:“吃啊。一路颠簸过来,我的胃都空了。” 秦潞听着他的话忍不住笑得更开了点,转身领着两人便又回到了之前的包厢去。 “本来今天就该是我向叶天师和贺先生赔罪的饭局,中间出了点插曲,这会儿兜兜转转倒算是重回了初衷了。” 秦潞笑着叹口气,替叶长生和贺九重分别倒了点酒,然后举杯道:“那为表心意,我先自罚三杯。” 那头喝酒如喝水,叶长生没有秦潞这么好的酒量,便只微微地让酒沾了下唇意思了一下。 秦潞看看叶长生又看看他身边的贺九重,劝酒的话涌到了嘴边随即却又全部都被按捺了下来。自饮自酌了两杯觉得没什么意思,就随着那头规规矩矩地吃起饭来。 吃饱喝足,正待散场,秦潞突然地又将叶长生叫停了下来:“叶天师,等等。” 叶长生就回头望了她一眼。 秦潞犹豫了一会儿,又看着叶长生道:“我那朋友,天师你看……” 叶长生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自己胀鼓鼓的肚子,笑眯眯地插科打诨道:“崔总是个福厚的相貌,吉人自有天相,秦总又何必那么担心呢?” 秦潞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心里知道他大约是已经看出了什么。但是叶长生不说,她也不好再细问,只能点了点头应道:“天师说的有道理。” 说完这句话,两个人的神态倒是瞬间都轻松了下来。又在一起闲聊了一会儿,见着时间差不多了,秦潞这才又叫人将叶长生和贺九重送了回去。 正是最热的时候,稍微走几步路就是一身汗。 叶长生趿拉着拖鞋从卧室里翻出干净的衣服,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曲子就准备去浴室洗澡。贺九重坐在沙发上望着他,微微扬了扬眉问道:“你现在的心情很好?” 叶长生倚着浴室的推拉门偏头望他:“还不错呀。”笑眯眯地,“不但吃了免费的午餐,还顺带围观一场熊孩子的打脸现场,为什么心情不好?” 贺九重视线在叶长生上下扫了一圈,神色里带着些戏谑:“到嘴的肥羊跑了,难得见你一点都不感到难过。” “我难过啊。”叶长生眨了下眼,一本正经地,“你没看我中午吃饭那会儿难过的饭都多吃了一碗吗?” 说着,走进浴室迅速地冲了一把战斗澡,又神清气爽地带着一身湿润的水汽凑到了贺九重身边靠住了。 贺九重伸手轻轻地捻了捻叶长生还在往下滴着水的发梢,声音里带了点玩味:“坦白从宽,嗯?” 叶长生便回过头去望着他,笑着道:“其实真的没有什么好坦白的。”他微微地眯了一下眼睛,“只不过我总有一种预感……” “什么?”贺九重问道。 叶长生把湿淋淋的头发靠了过去,乐滋滋地道:“说不定我们很快就能住上新房子了。” “好。”贺九重拨弄了一下他满头的湿发,轻轻地笑了一声:“那我就期待你的预感成真了。” * 崔国胜是自己一个人开车先回的家。 因为并不喜欢自己的私人领域遭到外人的侵袭,所以除了定时会请钟点工过来打扫房间之外,偌大一个别墅,竟然连半个侯门的女佣都没有。 明明外面还是艳阳高照,但是屋子里面却因为拉着窗帘而显得几分阴沉沉的。 崔国胜吸了一口气,缓步走进屋子里伸手将窗帘拉开了一道边缘。有阳光顺着那边缘已经然而还不等他将窗帘完全地拉开,突然,身后一阵什么东西轻轻坠落的声音传了过来,让人心里猛地紧缩了一下。 他拉着窗帘的手顿了顿,整个身子僵硬地转了过来。 视线警惕地往四周看了一群,最终落到了地面上。只见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一颗纯黑色的弹珠正顺着木地板的地面缓缓地向他的方向滚落了过来。 崔国胜丁当地看着那颗弹珠,心跳一瞬间跳就厉害起来。 仿佛连呼吸都屏住了,他看着那个滚动了半天最终还是停落在自己脚边的弹珠,好一会儿,异常僵硬地缓缓弯下了腰去,伸手将弹珠捡了起来。 那是一颗纯黑色的弹珠,光滑的玻璃表面可以印着出崔国胜一张表情有着些微扭曲的脸。 他合起了手掌想要站起来,然而还没等他完成动作,突然,声后传来了一个稚嫩而冰冷的声音。 “还给我……那是我的。” 那冰冷的声音仿佛突然发怒一般的拔高,尖锐刺耳:“我说把它还给我!!!” 崔国胜受到了惊吓似的“啊”地一声喊出来。手中黑色的弹珠掉落下来,顺着木地板的纹路继续滚动着就不知道消失在了哪个缝隙之中。 他没敢往后看,只是粗重地喘着气,一只手微微地颤抖着拉住了窗帘的边角然后猛地朝着另一个方向扯了开来。 灿烂的阳光透过透明的窗户洒落进来,空气里跃动的灰尘都清晰可见,将原本阴沉沉的房间瞬间就染上了明媚的色彩。 崔国胜双手扶着窗台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一会儿,微微侧过头朝刚刚身后发出了声音的方向看了过去。 然而那里却什么都没有。 空荡荡的,被阳光照耀着,混合着家具的阴影,让地板看上去有些斑驳。 崔国胜缓缓地吐了一口浊气,他无力地走到了沙发上仰躺了下来,感觉整个脑袋仿佛针扎似的疼了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 幻觉么? 崔国胜想着,又微微地摇了摇头将自己的这个想法否定了。如果只是过度劳累所导致的幻觉,只出现一次两次倒还可以解释,但是他的情况却已经是整整出现了一个多星期了。 他实在没有办法说服自己这只是幻觉。 那么,不是幻觉的话又是什么? 那个女孩……那个女孩不是已经—— 耀眼的阳光似乎是给他整个人带来了一点力量,崔国胜咬了咬牙从沙发上站起来,然后矮下身子趴在地上试图去寻找之前那颗不知道滚落到哪里的黑色弹珠。 视线在地面上四处搜寻着,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在沙发与墙角的间隙,一个黑色的玻璃圆球正静静地躺在那里。崔国胜伸手够了够,勉强地刚刚能摸到那弹珠的表面。然而正当他试图继续往前探一探的时候,那颗弹珠像是被另一只冰冷的小手拿开了。 那只手极小,大概只是七八岁孩子的手大小。整个手像是冰块雕刻似的散发着冷意。明明是七月的天,但是崔国胜却因为那只手的冷度而被冻得浑身发颤。 他下意识地想将自己的胳膊从沙发下面的间隙里抽回来,但是还没等他动作,之前那个稚嫩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幽幽地响了起来:“这是我的。”咯咯咯地笑起来,咬字有一种奶声奶气而却又阴森森的味道,“叔叔要陪我玩么?” 一直在心里堆积着的恐惧终于在这一瞬间爆发了出来,他喉咙地低低地溢出一丝吼叫声,以极快的速度将自己的胳膊抽了回来,也不敢再在屋子里多停留了,一手拿起桌上的车钥匙,几步便冲出了屋子外去。 屋子里头,穿着白色小裙子的女孩看着男人惊恐的离开的背影,好一会儿微微歪了歪头,握着自己手里的黑色弹珠,转身便又消失了。 何娴佩是带着崔阳跟着在崔国胜身后离开的酒店,但是那头走得太快了,等着头的母子两人出来,那头早就开着车不见了踪影。 “妈,我爸爸他是生气了吗?”崔阳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是对眼前的状况不能理解,“他为什么生气?” 何娴佩皱了皱眉,再看看自家儿子,有些抱怨地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你还好意思问你爸为什么生气呢?好好的你怎么把人家的画都给划烂了?赔三百万呢,你爸可不是得生气么?” 崔阳满不在乎地撇撇嘴:“谁让一开始我就是在那画上用笔涂了一下他们就抓我来着?还非要我赔钱,不让我走……哼,既然这样那就一幅都别留了。” 何娴佩听着也是点了点头,有些生气地骂道:“我就是觉得他们是在讹人,什么画呀,一幅两幅就十几、几十万的,你就弄坏了那么点东西,赔五千我都觉得多了,还三百万……你爸是不是傻呀,我们当时就该报警的,他们这么要钱,绝对是敲诈勒索!” 又“呸”了一声:“当初你不小心将那个小姑娘从楼梯上推下去,我们也不过赔了个几万,一幅画还能比人命贵吗?”嘟嘟囔囔,“反正爱谁赔谁去。我是没钱的。” 说着从包里撑开了伞,将崔阳往伞下拉了拉,心疼地道:“太阳这么大,可别把我的阳阳晒坏了。走,我们打车回家吧。” * 叶长生虽然已经直觉地认为崔国胜迟早还是得找上门的,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他来的竟然这么快。 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火烧云一片片接连起来,将整个天空染成了一种奇异的颜色。 崔国胜拿着一串车钥匙站在叶长生的门外,脸上的疲惫比中午那会儿看起来要更浓厚了些。 “叶天师……我是特意向秦总询问了你的住址,过来向你登门道歉来的。” 崔国胜看着那头突然拉开的门后一张白嫩嫩的脸,怔了一下,然后这才像是回过神来,朝着他点了点头,哑着声音道歉道,“本来按照计划,我应该是中午就和天师将事情谈好,只是没想到……中午的变故发生的太多,把先前定的计划全部打乱不说,还让天师和贺先生两个平白看了场笑话。” 叶长生似乎也是想到了中午的那一场热闹,眸子微微一动,笑了笑道:“令郎和令夫人的确是……非常有个性。我第一次见得时候他们也是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崔国胜愣了愣有些惊讶地道:“天师什么时候见过他们?” 叶长生眯了眯眼睛回忆了一下:“三天前,XXX街吧。小少爷走得急了撞了我一下,尊夫人在后面紧跟着,看样子是真的对儿子心疼得厉害。” 他这话虽然说得委婉,但是早就明白自己妻子儿子是什么脾气的崔国胜立即便想明白了前因后顾,再看看叶长生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只觉得一阵尴尬,好一会儿才干巴巴地道:“……天师受委屈了。” 叶长生笑眯眯地看他一眼,转身将门让了出来:“崔总在外面站着不累么?进来坐吧。” 崔国胜应了一声,随手将门带上了,换了鞋进了屋。 屋子里面还有一个异常高大的男人正坐在一旁的单人沙发上,见他进来了,便微微眯着眼睛朝着他看了过来。 男人的视线只在他身上定了一瞬,随即便就挪到了一旁的叶长生身上,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一丝紧绷的危险:“是昨天的那个女人?” 他咬字冷而沉,崔国胜还没听懂那头在说什么,竟是听着这一句话,全身便不由自主地因为惊惧而起了一点冷汗。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眼底倏然升起的杀意,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一声不好,这会儿赶紧再走过去在他的肩膀上按了一下:“这件事我晚上再跟你说……现在先办正事、先办正事。” 贺九重眸子微微地眯了一分,也看不出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只是光瞧着模样像是不大开心。 叶长生心里胆战心惊,暗自估摸了一下他此刻的怒气值,然后眉头浮上一点忧愁来。 叹了口气强压下那点忧愁,看着面前不明所以的崔国胜,开口问道:“不知道崔总今天过来主要是想为了什么呢?” 崔国胜看看叶长生又看看贺九重,脸上的表情有着些微的犹豫:“其实我……”说了三个字,又顿了一会儿,才艰难地开口道,“叶天师,你说这世界上是真的有鬼吗?” 叶长生眨了一下眼,一脸理所当然地:“有啊。” 崔国胜听到他的话,也不知道是不是得到了安慰,整个人的状态稍微稳了一点,他捧着自己面前的水杯抿了一口水,像是在思考着怎么组织语言,好一会儿才道:“一个月之前,阳阳——也就是我儿子他和一群同学在学校里打闹的时候,不小心失手,将一个小姑娘推下了楼梯。” “小姑娘我前几天还过去探望过,听说着似乎是道现在都还在医院里躺着,一直没有清醒过来……”他声音低低地。 叶长生点点头,干脆利落地划重点:“你儿子害的人家小姑娘变成了植物人。” 崔国胜被叶长生毫不委婉的措辞弄得愣了一下,他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又低声道:“但是,奇怪的是……这一个多星期,那个小姑娘好像开始会在我家出现了。” 78.熊(三) 第七十八章 崔国胜说完这句话便停住了, 下意识地朝着叶长生那头看了一眼。 叶长生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他, 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似乎是因为那头的态度过于平静自然了, 崔国胜这头心里也定了许多, 只是稍微地顿了顿,便又继续开始说到:“一开始觉得有些不对的时候,是因为家里的东西总是会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不应该出现的地方。” 崔国胜低低地道:“我放在书桌上的钢笔会突然出现在客厅,其他东西的位置也与我记忆里有些许的不一样, 甚至被我专门锁在抽屉里的第二天要用的文件也会无缘无故的消失。我们家没有请佣人, 儿子和妻子又坚决否认他们进过我的书房,虽然那个时候我已经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但是也没有太过注意。” “但是再后来,家里的不对劲却开始变本加厉。” 崔国胜抿了抿唇, 像是在回忆着什么:“明明离开时的时候被拉开的窗帘, 等我回家的时候总是会又被严丝合缝地拉起来。这么热的天气, 我一个人呆着的时候却总是能感到身边会萦绕着一种奇怪的像是能钻进人骨头里的阴冷。 晚上的时候如果起夜,偶尔还能见到有不怎么清晰的虚影一闪而过,所有的一切都变得古怪起来……不过比起其他的想法,我更多的只是以为是最近太累了,所以产生了一点幻觉。” “但是最近几天, 当我在白天的时候也能在家里清楚地看见那个孩子的时候, 我就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可能已经不能用‘幻觉’两个字来强行解释了。” 崔国胜将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说完, 舔了一下干涩的唇再看着叶长生道:“所以我这次过来, 主要就是想请天师去我家里做一场法事, 看看能不能将那个孩子带走什么的。” 叶长生指尖在身下的沙发上摩挲了一会儿,冲那边点了点头:“将那孩子带走倒是不难。只不过——” 崔国胜赶紧问道:“只不过什么?” 叶长生笑笑:“只不过,虽然崔总一直热心公益事业,前半辈子算是积了不少福源,但是再怎么厚的福,也经不住小公子和尊夫人这么多年持之以恒的恶的消磨啊。 他这话说的淡,但是意思却深了。崔国胜听在耳里,脸色不由得微微变了变:“天师的意思是……” 捧了个水杯喝了一口水,抬着眼看看对面的男人,问道:“小公子把人家姑娘撞伤了躺在医院一个月,这一个月里,崔总都去过几回了,但是崔总的小公子去到那姑娘的病床前忏悔过吗?” 崔国胜嘴唇抖了抖,脸色有些难看。他张了张嘴似乎是想替自己的儿子辩解些什么,但是还没开口却就被那头笑眯眯地打断了:“行了,我又不是那个小姑娘,解释的话就不用对我说了。” 叶长生弯了弯唇角摇了一下手,对着那头淡道,“崔总的这个单子我接下了,晚上我准备一下,明天早上八点,我会准时登门拜访。” 崔国胜听到叶长生说到这儿,心里才算是终于稍微地定了一定。 他抬头与叶长生对视了一瞬,瞧着那头一双漆黑的眼,心底下便油然而生了一种被看穿了似的狼狈感,咳了一声微微把视线偏过去,低声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上午八点,我就在家里等着天师。” 叶长生点着头应了一声,然后亲自将崔国胜送了出门。 站在门口眼瞧着那头下了楼走得远了,这边才缓缓地收回了视线。伸手将门关上,还没来得及做下一个动作,一只手臂蓦然从身后穿过来将他的腰搂住了,低而沉的声音在头顶上响起,可以预见其主人不怎么美妙的心情。 “正事办完了?” 叶长生稍稍侧了身,微仰着头朝身后看了过来。 视线扫过贺九重那张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又在那双颜色微沉的猩红色眸子上顿了顿,察觉到那头的确还在生气这个事实,连忙讨好地踮起脚在他的下巴上亲了亲:“办完了办完了。” 贺九重却不为所动。伸手捏住他的下巴,眯了下眼,看着那头一脸乖巧讨好的表情:“你也只有在这种时候才知道卖乖。” “胡说,我明明一直都乖。”叶长生眨巴眨巴眼,一脸理直气壮。 贺九重冷着脸瞥他一眼,将他拉到沙发上坐下了:“说吧,怎么回事。” 叶长生靠在沙发上,伸手摸了摸鼻尖,叹了一口气道:“也就那么回事儿呗……昨天撞了我的人,就是中午在酒店里大闹天空的那个崔家小公子。” 贺九重半垂着眼皮望他:“中午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叶长生靠着沙发靠背盘腿坐直了,望着那头一本正经地:“我怕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我们好不容易才解决了黑户问题,还没好好地环游世界呢,要是因为这个杀人成了通缉犯多亏啊。” 眨眨眼,又忍不住笑着道,“而且中午事情那么乱,我光忙着吃瓜去了,哪还能想起来我自己这么点事。”再想想中午的盛况,啧啧两声感叹道,“三百万呢。” 贺九重皱着眉头,看着他问道:“你觉得你自己还比不上三百万?” 叶长生大惊,偏头朝那头望过去:“原来我在你眼里竟然还能值三百万的吗?” 贺九重盯着他白皙清秀的脸,被那头的插科打诨气笑了,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笑了,自己紧绷着的神经也就缓缓地松了下来,凑过去又在他脸上亲了亲:“不生气了?” 贺九重压着眼尾看他,好一会儿才道:“你不想我插手?为什么。” 叶长生冲着他一笑,随即背过身子靠在贺九重的肩上,微微仰着头望着他的眼,声音听起来有些轻快:“我先前不是说过了么,凡人都脆弱的很,你稍微一抬手就能死上一大片。我怕你没控制住,要是把人给弄死了,我们两个可就真的得亡命天涯了。” 贺九重眯了眯眼,对于这个回答显然不太满意。 “而且,那种熊孩子,社会上能教他做人的多了去了,好好的脏了你的手干什么。”叶长生笑嘻嘻地用手比划了一下,“比如那个三百万。” 贺九重冷冷地勾了一下唇,伸手在叶长生的发梢上揉捻了一下,又问道:“那个男人给你的任务你也接下了?” 叶长生点点头,一只脚垂在沙发外面晃啊晃的:“接啊,好不容易来的肥羊,为什么不接?” 他抬着眼望着顶上的天花板,脸上明明漾着笑,但是眸子里颜色却有些沉,“而且,如果按照崔国胜的说法来看,那个小姑娘生魂离体至少已经十天了,这会儿再不想办法给她弄回去,她魂上沾了血,再想要送回去可就难了。” * 何娴佩是带着崔阳打车回的小区。 那头何娴佩还在车上付着车费,这头崔阳却是坐不住了,拧开车门“哧溜”一声从车上蹿下来便一跑没了个影儿。 小区里有孩子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做游戏。 其中一个孩子被用手帕蒙住了眼睛,正听着周围小伙伴的声音摸索着过去抓人。 崔阳远远地看着那个被蒙住眼睛的孩子,脸上扬起一个古怪的笑,看着那个孩子一路小心翼翼地摸索到了小区中心的小喷泉旁,猛地就冲上前将他推了进去。 喷泉的水并不深,站起来的时候只刚刚没过成人的小腿。但是这头毕竟还是这个孩子,这会儿还被蒙着眼就猝不及防地被人推到了水里,也着实是被吓得不清。 跌坐在喷泉池里,整个人都被喷泉里的水淋了个透湿,那头先是惊恐地尖叫着将遮住眼睛的手帕扯下来,等看清楚了现下的状况,忍不住就大哭了起来。 崔阳看着那头坐在喷泉池子里一身狼狈得大哭的孩子,脸上的恶劣笑意扬得更深了些。 周围的孩子也被这场变故惊呆了。 他们纷纷地从本来藏好的地方走出来,一个离得近的小女孩气呼呼地走到崔阳面前,瞪着眼就问道:“你干什么呀,你为什么要推他?” 崔阳哼哼一声,满不在乎地道:“我什么时候推他了?明明是他自己蒙着眼睛掉下去了。” “你胡说!我看见你推他的!”另一个年纪稍微大些的小男孩也走过来,他皱着眉头看着崔阳试图跟他讲道理,“我妈妈说了,欺负人是不对的,你应该向他道歉!” “妈妈说,妈妈说,那你可真是妈妈的乖宝宝。”崔阳昂着头,脸上的表情嚣张跋扈的,“你妈把你教的怎么乖,那你就过去跟他道歉啊。” “你这人怎么这样啊,你——” 周围的几个孩子将崔阳围起来,这会儿看起来都有些生气了,那个年纪大些的孩子往崔阳面前又走了两步,刚准备说些什么,老远地就突然听见有女人尖锐的声音传了过来。 “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围着我家阳阳干什么?” 何娴佩踩着高跟风风火火地走过来,一手将崔阳从那群孩子的包围中拉出来护在身后,先是紧张地检查了一下崔阳上下有没有受伤,随即再看着面前那群略有些无措的孩子们时,精致的脸上表情有些刻薄,张嘴就语气不善地道:“你们都是哪家的,欺负我家阳阳干什么?” 本来还怒气蓬勃的一群孩子见突然有大人加入了他们的战局,一时间不由得都有些惊慌。众人面面相觑,那个稍大些的男孩先是鼓足了勇气解释道:“阿姨,您误会了。不是我们欺负他,是他先……” “哦,我认得你,你是三号楼赵家的儿子吧?”何娴佩眯着眼瞧了那男孩一会儿,声音扬得更加尖利了些,“你都十二岁了,比我家孩子还大四岁,你这个哥哥就是这么当得?带一群小孩搞小团体恃强凌弱?” “阿姨,我不是——” 大概是从来没见过这么蛮不讲理的大人,男孩被那边连珠炮似的一通批弄得一张脸红一阵白一阵,声音也不由得有些着急了起来。 “哼,你带着人欺负我家孩子,今天被我看见了是第一次,没看见的还不知道有多少次呢。”何娴佩瞪他一眼,“今天就算了,要是再有下一次,我肯定要去你家里问你爸妈要个说法,问问他们都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又眯着眼扫一圈周围的孩子:“你们也都是一样,要是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们一群人欺负别人,我肯定要去告诉你们的家长!” 说着,伸手将崔阳拉过来,微微昂着头,有些盛气凌人的:“阳阳,我们走了。” “哦。”崔阳慢吞吞地应了一声,随即又往后仰了仰头,绕过何娴佩的身子朝着那边的一群孩子做了个挑衅的鬼脸,直把那头的几个孩子气的浑身发抖,这才高高兴兴地跟着何娴佩朝自己家的方向走了过去。 小区最后一排房子都是独门独户的小别墅,别墅还配了院子,不少住户都在院子里养起了宠物犬。 崔阳每次从这条路上走过,总喜欢从外面拿几块石头透过院子里的栏杆去砸院子里面的狗,听着那头被砸得“呜呜”叫,他整个人就感觉有种说不出的神清气爽。 “别砸了。”从包里掏着钥匙准备开门,何娴佩侧头看一眼正捡着石头往对面院子里砸的儿子,微微皱了皱眉头,“地上的石子那么脏,别捡那个了。” 崔阳随口应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倒是没停。 最后一块石头拿的大了点,正砸到了疯狂地在笼子里扑腾的那只藏獒的左眼皮上方,只听“砰”地一声闷响,紧接着便有血顺着它的眼睛滴滴答答地滑落下来。 像是一瞬间被激发了所有的兽性似的,那藏獒一双眼恶狠狠地瞪着崔阳,隔着笼子,发疯似的冲着院子外面崔阳狂叫了起来。 崔阳看着那条好像已经疯了的狗,心底虽然有些害怕,但是更多的却还是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他紧盯着那条藏獒,伸手又摸了两块石头砸了过去,直到另一边的何娴佩催的不行了,这才意犹未尽地回了自己的家。 “我爸还没回来吗?”崔阳进了屋子,似乎环顾了一圈,随口问了一句。 “大概是又出去了吧?”何娴佩见崔国胜的鞋并不在玄关,也觉得有些奇怪。 换了鞋,将自己的包放到一旁挂了起来,又侧头看一眼崔阳,“快去洗个手,刚才东摸西摸的都脏死了。” 崔阳慢吞吞地应了一声,趿拉着拖鞋便去了浴室。 洗脸台的镜子对于现在这个年纪的他还有些高,一眼望过去还没办法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整张脸。 他掂着脚拧开水龙头冲了冲手,刚准备将水龙头再关上,一抬眼,从镜子里面却蓦然发现在自己的身边竟然出现了一个比自己还要矮小一点的身影。 他猛地朝身侧望了过去。 但是在他的身侧,镜子里本该有个人影的地方却什么都没有。 崔阳揉了揉眼,又疑惑地把头回了过去,却见镜子里的那个身影却还是一动不动。 她有着一头长发,应该是个女孩。从镜子里看上去,比他还要矮上几公分,只能勉强地看到一个头顶和一点点扎得很高的马尾。 崔阳有些心慌地用眼角又瞥了一眼。 但是那里已经是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妈、妈妈……” 他不敢发出声音,一双眼睛死死地盯着镜子,只敢喊出一点气声来叫着何娴佩。 那头自然是不会给他什么回应。 崔阳想要立即离开这个洗手间,但是脚下却像是被固定住了一样动弹不得。他的视线无法抑制地落在右下角的那一片黑发上,精神高度紧绷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一直没有动弹的人影突然缓缓地动了一下。 应该是头的部分以一种人绝对不可能做到的角度往后仰,头发往后挪去,脸的部分竟然缓缓地又在镜子里浮现了出来。 首先崔阳看到的便是一双眼睛。 没有瞳仁的纯白色眼睛,泛着一点幽蓝的光,幽幽地隔着镜子与他凝视着。 崔阳推着洗脸台往后一摔,突然就尖叫了起来。 原本坐在客厅里的何娴佩正考虑着要不要给崔国胜打个电话,突然听到洗手间里崔阳的尖叫声,脸色一变,忙起身小跑着过去看了看情况。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儿了?” 何娴佩看着崔阳跌坐在地上,一张脸煞白,心疼的不行,赶紧上前两步将人拉了起来:“你怎么洗个手好好的还给洗摔了?屁股疼不疼?” 崔阳这会儿却顾不上管屁股疼不疼了,他伸手攥着何娴佩的衣角,伸了手带着些哭腔地喊:“妈,镜子!” 何娴佩大概也是难得见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儿子露出这么个表情,微微皱了皱眉头,带着些疑惑地往镜子里望了一眼。 偌大一张半身镜,满满当当地将整个洗手间都囊括了进去。 “镜子上什么都没有啊。”何娴佩对着崔阳道。 “右下角!” 崔阳依旧不敢抬头,只是抓着她的衣角往她身后躲,声音喊出来的时候都有点儿破音。 何娴佩便又往镜子右下角看了看,那里依旧空空荡荡:“也没什么东西啊。”低头看着他,问道,“你看见什么了?” 崔阳顿了顿,微微扭了头望那边看了一眼,但就看了一眼也不敢多瞧,推着何娴佩嚷嚷着便要往客厅走:“妈,我们别再在这里站着了,出去,快出去!” 何娴佩被崔阳弄得一头雾水,但是看着自家儿子一张脸快皱成了一团,很有几分焦急的样子,便也就没有再细问,陪着他一起出了洗手间。 直到坐到了客厅,被外面要落不落的太阳晒了一会儿,那种沿着脊椎密密麻麻地往上攀爬着的阴冷感才渐渐地退散了去。 何娴佩给崔阳倒了一杯水,关切地道:“你到底是怎么了?” 崔阳的脸色依旧不怎么好看。 他把水给喝了,这会儿缓过神来,之前被忽略了的来自屁股上的钝痛这会儿突然就明显了起来。 可能是觉得有点儿丢人,嘴里嘟嘟囔囔地道:“大概是看错了吧……” “看错什么了?” “就——”崔阳皱着眉头用手揉了揉自己摔疼了地方,嘟囔着,“就刚刚在洗手间里,我看见有人站在我旁边来着。” 何娴佩听到这个话,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低声道:“哎,可怜的。肯定是你今天遇到的事情太多,这会儿给累着了。” 看了看时间,这会儿才刚刚三点多,时间还早得很:“阳阳,你要是真觉得累了,这会儿不如就上去躺着休息会儿吧。”站起来望着他道:“时间还够你睡两个小时,等我把饭做好了,再叫你下来。” 崔阳倒是不觉得困,但是这会儿呆在下面也的确没事可做,索性也就“嗯”了一声,上楼回了自己的房间。 屋子被阳光长时间炙烤得有些发热,他随手摸出遥控器将空调打开,自己将鞋蹬掉,便坐到了床上去。 空调的风口是直接对着他的床的,一阵阵凉风吹来,合着外面明媚的阳光,过于舒适的温度让人突然之间就有些迷糊起来。 扯过被子盖在身上,崔阳又不自禁地想起了自己刚刚在洗手间的镜子上看到的那个人影所拥有的那一双没有瞳仁的可怕眼睛,身上又微微地打了个颤。 那个……真的是幻觉吗? 崔阳翻了个身,面朝着墙壁的那头迷迷糊糊地想着,还没等自己想出个结果,渐渐有困意翻涌了上来,没多一会儿,他便躺在床上睡了过去。 再说下面,何娴佩虽然不信崔阳所说的“在洗手间遇到鬼”的话,但是想想这几天崔国胜也一直嘀咕着家里似乎不大对劲,心里莫名也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她犹豫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给崔国胜打了个电话,但是直到四十几秒过去,这边的电话自动挂断了她也没见着那头给她回个消息。 她将手中的手机握得紧紧的,心底是下沉了又沉,知道崔阳这一次折腾出来的“三百万”事件是真的让崔国胜那头气的不轻。 虽然在何娴佩的眼里,中午崔阳闯出的祸实在是件小事,但是这会儿崔国胜要是因为这件事而不理会他们母子了,那她可是哭都没地方哭去。 怎么办,难道真的要她一个人去赔那三百万吗? ——她哪来的钱? 正心烦意乱着,突然地,从二楼的楼梯上突然传来了一点动静。何娴佩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往楼梯的方向看了过去。 有玻璃在台阶上敲击出一种清脆的声响,何娴佩站起身来,还没走两步,只见一颗黑色的弹珠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然后缓缓地停在了自己的脚边。 她微微愣了愣,伸手将那颗弹珠拿起来对着光看了看。 平平无奇的一颗纯黑色的玻璃弹珠,透过光看着的时候,似乎还能看见里面密密麻麻的小气泡。 “阳阳?” 何娴佩捏着那个弹珠仰着头朝着楼梯上面喊了一声:“阳阳是你在上面玩弹珠吗?” 上面没有回答的声音,但是却有一阵谁在上面跑动的动静。何娴佩皱皱眉头,心底莫名升腾起了一点古怪的感觉。她顺着楼梯往上走了过去继续喊道:“阳阳,你在干什么?” 但是那头却依旧没有回话。 何娴佩就顺着楼梯一直走到了二楼。 等到她上来了,一切的动静又都停止了。 她站在最后一阶台阶上,探着头朝四周望了望,见崔阳的房门关着,心里推算着他应该正在房间里面休息,一时间不由得又觉得有些奇怪。 正准备转过身再下楼去,突然耳边一阵阴冷的风吹了过来,一道独属于小女孩的纤细而又稚嫩的嗓音传了过来,含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冰冷:“阿姨,你拿了我的东西。” 何娴佩悚然一惊,一偏头,正对上一张巴掌大的小脸。 那张惨白的脸与她贴的极近,几乎再往前去半分就要彻底贴在了一起。过近的距离让何娴佩没办法看清面前这张脸究竟长得什么样,唯一能够看见的,就是那张脸上那一双没有瞳仁的散发着幽蓝光泽的纯白色眼睛。 强烈的恐惧将她连尖叫都喊不出来,她的面孔扭曲着,嘴唇不停地在打着颤,身体持续地僵硬着,她咬着牙哆哆嗦嗦了半天,做出了一个喊着“鬼”的口型来。 但这个脱口而出的“鬼”字似乎是让了面前的女孩不开心了,原本就阴冷的气息瞬间更加寒意迫人。她从何娴佩的手里将弹珠扣了回来,然后冷冷地哼了一声,伸手按着何娴佩的肩膀往后一推:“你是坏人,我不要你陪我玩了。” 明明只是个身形矮小的小姑娘,但是她出手却像是有千钧重。何娴佩被那头轻轻一推,整个人顿时重心不稳,她甚至都来不及再伸手去抓旁边的楼梯扶手,只感觉自己整个儿身子直挺挺地往后仰去,然后一阵巨大的“乒乒乓乓”的撞击声伴随着剧痛袭来,她竟然就这么从二楼的楼梯上滚落了下来。 额头上似乎是撞上了什么,又殷红的血从破掉的地方滑落下来,将她的视线都染成了一片红色。她无力地倒在地上,因为四肢百骸蔓延开来的痛苦令她的喉咙里不由地溢出了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来。 何娴佩的脸颊贴在地上,颇为挣扎地睁了睁眼似乎是想往周围看看,但是剧烈的疼痛感却让她脸抬头的力气都没有了。 手指无力地在地板上轻轻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几乎无限贴近于地面的视线里,何娴佩突然看见了一双女款黑色的小皮鞋。 她认得这双鞋。 这是崔阳学校用来搭配夏季校服的制服鞋,男女款都是黑色小皮鞋,只有在细节上有着些许的不同。崔阳这段时间上学如果穿校服,穿得就一直是这么一双鞋。 何娴佩突然就想起了一个月前被崔阳从楼梯上推下去的那个女孩子。 她当时穿的,应该就是这一套夏季校服! 她这么想着,心底突然就无法抑制地涌起一种惊恐来。喉咙“喝喝”地发出低哑的叫喊,用嘴喘息的时候整个口腔都萦绕着一种铁锈味。 “不……不要……求、求求你……” 面前的孩子没有开口,只是细细软软的笑了起来。 那笑声听起来明明该是天真无邪的,但是这会儿传到何娴佩的耳朵里,却不知怎么的就有些让人不寒而栗。 再然后,伴随着一道阴冷刺骨的寒风刮过,何娴佩感觉自己的意识开始逐渐变得模糊了起来,在极度的不清醒状态里,她突然听到那头女孩的声音冰冰冷冷地响了起来。 “阿姨,我当时也很疼呢。” 崔阳感觉自己这一觉睡得极不踏实。 也不知道是不是空调的温度调得太低了些,尽管他已经用被子将自己包裹得尽可能得严实了,在半梦半醒的时候他还是觉得一股股冷气直往自己的骨头里钻,让他觉得难受。 睁开眼睛的时候,整个屋子都是一片暗沉沉的。 本来拉开的窗帘莫名其妙地又不知道被谁给严丝合缝地拉了上来,让人呆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夜晚。 崔阳拧开床边的小台灯,侧头看了一下时间,时针刚刚才走过“六”。 他掀开被子起身,坐在床上半低着头又发了一会儿待。明明是睡了将近三个小时,但是他整个人却好像比睡觉之前更加疲惫无力。喉咙里干渴的像是在冒火,四肢软绵绵的都没什么力气,连在这里坐着都觉得有些累。 崔阳烦躁地穿着拖鞋走到窗户边将窗帘扯了开来。天依旧还是亮着的,太阳散发着灼人的光,但是那些光却像是透不进自己的屋子似的,被一扇窗户阻隔着,像是将屋里和屋外分割成两个独立的空间。 他把窗帘挂在了旁边的挂钩上,刚转过身,还没走几步,突然听到一阵布料的摩擦声,再紧接着便是“唰”地一下轻微的窗帘滑轮滚动声。 似乎在一瞬间他便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身子微微僵了僵,等他再回头望过去,只见刚才被他拉起来的窗帘这会儿竟又牢牢地合了起来。 当初屋子里选用的窗帘为了防透光,选的都是最厚实的布料,这会儿窗帘一拉起来,外面的光亮这会儿是真的全部被隔绝了开来。 整个屋子暗暗的,只有床头的那盏小夜灯在幽幽发着光。 空调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停止了工作,温度依旧低的厉害,只是没了空调运转时发生的轰鸣声,整个屋子安静的几乎落针可闻。崔阳的身子突然就小幅度地颤抖了起来,他屏住了呼吸环顾了四周一圈,莫名觉得自己的屋子有些阴森了起来。 小夜灯的灯光实在过于微弱了,他想要将房间里的大灯也按开。然而就在他触碰到电源按钮的一瞬间,整个屋子所有的灯光都奇怪地闪烁了两下,然后瞬间便熄灭了。 房间彻底陷入了黑暗。 陡然发生的变故让崔阳害怕地大叫了起来,屋子外面传来脚步声,他连忙一边大喊着何娴佩,一边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地摸索着朝门口走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的手在摸到门把手的一刹那,那门把手突然变成了一只冰冷的小手。 那只手像是用冰块雕刻出来的似的,冷的似乎能将人的血液都凝固起来。 崔阳尖叫起来,他下意识地想将自己的手抽走,但是任凭他怎么拉扯却都没有成功。 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一双没有眼瞳的纯白色眼睛泛着幽蓝的光冷冷地望着她,好一会儿,软软地笑了:“找到你了。” “——来陪我玩呀。” 79.熊(四) 第七十九章 极度的恐惧一瞬间填充满了崔阳身上的每一个细胞, 他像是得了热病一样颤抖着,嘴唇轻轻打着颤, 然后身体里无法承载的恐惧终于化作尖叫满溢了出来。 他发了疯似的甩着自己的胳膊强行将那只仿佛黏在自己的手上的冰冷的手甩开了, 整个身子“砰”地撞到门上, 粗重地喘着气摸索到门把手,连滚带爬地出了屋子。 整个屋子都是暗沉沉的,只有隐约的一点光亮能让人看清屋内东西的大致轮廓。 崔阳因为害怕哭的一张脸都皱在了一块,从二楼跌跌撞撞地跑下来, 临到头了还在地面摔了一跤, 屁股在台阶上往下滑落了几阶,直接一屁股坐到了一楼的地面上去。 从楼梯上一连几个台阶地摔下来,很快身上蹭到的地方就起了一大片的青紫。惊恐与疼痛混合在一起,让他眼泪一下子流的更凶了。 他想要大声哭嚎出来, 但是想到楼梯上那个可怕的鬼脸, 还未出口的哭嚎又被自己死死地压下去了。他双手撑在地上, 哆哆嗦嗦地试图起身,但是只要他稍微一动,尾椎骨那里就跟断裂了似的,一下一下钻心似的疼。 崔阳是崔国胜的老来子,从出生到现在整整八年一直是被捧在手里、含在嘴里, 平时大概从来没遭过这样的罪。他捂着自己尾椎骨的方向, 心里一下子觉得怕得厉害, 另一只手哆嗦地扶着楼梯扶手勉强站起来, 拖着被刚才摔得有些跛了的腿, 跌跌撞撞地就往大门的方向挪了过去。 大门的方向隐约能看到一个女人的身影,一头长卷发,身材高挑,只是站着的动作略显得有些不协调。 崔阳的眼睛稍微适应了一点黑暗,猛地在暗沉沉的屋子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整个人像是终于找到了一点安慰,哭嚎着就朝着那个方向一瘸一拐地小跑了过去。 “妈!妈!有鬼……有鬼啊,救我,呜呜呜,救救我!” 但是被抱住的那个女人却没有如崔阳想象中那样回头安慰他,她依旧背对着他站着,身子摸起来有些僵硬。 崔阳扯着嗓子哭了好一会儿,见何娴佩还是没有反应,心里微微有些慌张了起来。他像是哭的快要背过气去似的抽噎着,伸手拉着她的胳膊,声音断断续续:“……妈?你、你怎么了?” 被拉着胳膊摇晃了好几下,一直僵硬着的女人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她像是被用丝线操控着的提线木偶似的,身子以一种别扭而古怪的姿势微微地动了动,崔阳因为离得近了,隐约地还听见了一阵“咯吱”地骨头与骨头的挤压碰撞声。 他心下有些慌,下意识地松开了拉着女人胳膊的手,脚下踉跄了一下,忍不住小幅度地往后退了半步。 在他松手的一刹那,女人身体颤动的幅度变得更大了些。她诡异地晃动着四肢,在崔阳惊恐的眼神中缓缓地转过了身来。 精致的一张脸上下巴已经被整个儿的撕扯了下来,血淋淋的嘴里能直接看见上面的一圈牙和半截舌头。她的眼睛空洞洞地锁住了崔阳,大约过了几秒,那空洞的眼神却像是缓缓地升起某一种叫人胆寒的诡笑,血淋淋的嘴里半截舌头微微颤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 “阳……阳……” “啊啊啊!!!” 崔阳撕心裂肺地惨叫在整个屋子里响了起来,他像是被眼前的何娴佩吓得魂魄一瞬间都散了,一张脸扭曲成一个狰狞的样子,他疯狂地又跑了起来,绕开门前的已经血肉模糊了的女人,伸手掰着大门的门把手,一双脚绝望地在门上又踢又踹,脸上的表情已经陷入了疯狂。 距离他只有不到两米的女人眼神就幽幽地黏在他身上,下巴断裂的地方滴滴答答往下流着血,血落在白色的裙装上,很快地将那层白色染成古怪的暗红。 她像是全身的骨头都被抽去了似的,因为缺少着支撑,整个人东倒西歪地朝着崔阳的方向缓缓挪动了过来。 崔阳侧着头惊恐地看着正往自己这边挪动的何娴佩,嘴里的尖叫声更凄厉了,他的手拼命地扭动着门把手,整个人的精神绷到了极致。 就在那边的何娴佩已经走到离他不足半米的地方,颤颤悠悠伸出来的手臂就要触碰到他的脸的一刹那,一直像是被什么卡死了而无法推开的大门突然“咔嚓”一声被打了开来。 崔阳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闪过类似于劫后余生的狂喜,他猛地一推门冲出去,然后反手将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 将额头抵在门上,抽抽噎噎的哭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缓了一口气,一转头,却发现自己又回到了房间的二楼。 他惊恐地缓缓回过头来,发现自己面前的防盗门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成了自己房间里的实木门,在他的身后,长长的楼梯向下一直延伸到了沉沉的黑暗中,看起来像是通往地狱的阶梯一般。 崔阳感觉整个人彻底地崩溃了。 他缓缓地走到了那个楼梯口,浑身哆嗦地向下望了一眼。 屋子里比刚才还要更加黑了,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殆尽,周围一片死寂,只能听见自己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的心跳声。 为什么?为什么? 这是怎么回事? 崔阳崩溃地大哭起来:他明明已经跑出去了,为什么?为什么他又回来了? 小皮鞋在地面上走动的时候发出一点清脆的声响,崔阳感觉有人突然站在了他的身后,他不敢回头,只是全身僵硬地蜷缩在了一起,连哭泣而产生的哽咽都一瞬间停止了。 “你跑什么呀?” 小女孩的声音轻轻软软的:“我们不是说好了要一起玩游戏的吗?像在学校那时候一样,谁被抓到谁就当‘鬼’。” “呜呜呜……我不是故意推你的,呜呜,只是你刚好站在楼梯口,我真的不是故意的。”崔阳压抑着抽泣声颤抖着,“我已经赔了你钱了,赔了你们家很多钱了,你不应该再来找我的。” 小女孩只是歪着头看他,没有眼瞳的一双眼泛着幽幽的蓝光。她并不在意他在哭喊着什么,只是近乎欣赏地静静看着他这会儿褪去了所有嚣张跋扈,跪坐在地上涕泗横流的狼狈样子,惨白的脸上缓缓地扯开一点甜甜的笑。 “我不管,我又抓到你了。” 小女孩伸出手缓缓地搭在他的肩膀上,声音带着一种令人背脊发凉的幽冷:“崔阳,这次该你当‘鬼’了。” 说着,手上猛地往前一推,崔阳只觉得一阵失重感涌了上来,再紧接着,便是天旋地转,持续的尖锐疼痛从身体各个地方猛地炸开,很快地,他便在这阵剧痛中失去了意识。 崔国胜在院子里停车的时候,视线下意识地先往自己的房子里望了一望。 时间已经快到八点了,天色早就黑沉了下来,但是房子里面却依旧是黑灯瞎火。 何娴佩还没有带着他们儿子回来?都这个点儿了,他们不回家还能去哪儿? 崔国胜想着,皱了皱眉头将自己的手机从一旁拿出来看了一眼。 上面显示何娴佩打来的最后一个电话还是好几个小时之前,再之后就没了什么动静。崔国胜觉得有点奇怪:依照平常何娴佩的性格,如果他没有接通电话,就算不继续拨,至少也会发几条消息过来的。但是这一次他没接电话后,那边竟然真的就没下文了? 将车停好了走下来,一只手在手机的通话记录上点了一下,将何娴佩的电话反拨回去,另一只手拿着钥匙便往大门的钥匙孔插.去将门打了开来。 熟悉的铃声从漆黑的屋子里面传了出来,崔国胜微微愣了愣,站在门口朝着屋子里面看了过去。 只见在一片黑暗中,何娴佩的手机正在沙发上一闪一闪地发着亮光,崔国胜朝那头望了一眼,将自己的手机电话挂了,有些奇怪地开口喊了一句:“娴佩,阳阳?你们在家吗?大晚上的了,怎么也不开个灯——” 话还未说完,他便在玄关地墙壁上摸索到了客厅灯光的按钮。随手将那按钮随手往下拍了下去,客厅里的灯光像是接触不良似的闪烁了一下,但是紧接着便恢复了正常。 崔国胜就着灯光随意地往屋子里面扫了一眼,但就这一眼,却将他吓得心脏病都快要发作了似的,手上的钥匙“啪”地掉在了地板上,发出了一声极大的动静。 只见一楼大厅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前,何娴佩和崔阳正分别一趴一扬地倒在地上,他们双眼紧闭,一动不动地,一时间竟不知道他们这会儿到底是死是活。 崔国胜感觉自己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看着眼前这幅场景,只感觉自己的小腿都有些发软。 踉踉跄跄地拖着步子走到那两人面前,颤抖着伸手分别在两人的鼻子下面探了探,见他们呼吸虽然微弱但是还算平稳,心里才算是猛地松了一口气。 一屁股坐在地上出了一会儿神,再茫茫然地看看那两人的惨状,崔国胜像是联想起了什么,身子猛地打了个激灵,然后又扶着墙站了起来。 眼里带着警惕和一丝恐惧环顾着周围,手上却赶紧拿起手机,带着些许颤抖地拨了一个电话。 “喂?120急救中心吗?我这里是WW小区,我的妻子和儿子刚刚从楼梯上摔了下来,现在情况不太好,他们两个都已经陷入昏迷了,能请尽快派救护车过来救助吗?……好,好的。是,是……” 打完急救电话,崔国胜像是有些虚脱了一般,他攥着手机好一会儿,又缓缓地拨了另一个电话。 “喂,叶天师吗?我是今天刚刚去你家中拜访过的崔国胜……” 他的呼吸因为恐惧而略微有些急促,说话有点颠三倒四的:“她、她出来了,她已经开始报复了……天师,我没办法等到明天了,请你快救救我们吧。” * X市的救护车效率倒是很高,电话打出去不过几分钟的工夫,救护车便一路呼啸着开了进来。 手忙脚乱地跟在救护人员身后将那两个昏迷着的人抬着放到担架上送上了车,随即也顾不上其他,随手关了门便就跟着救护车一起去了医院。 才亮起来没多久的屋子随着一群人兵荒马乱地离开又重复恢复了一片黑暗。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地名上突然传出一点弹珠在地板上滚动的响声,再然后,像是有人将那颗弹珠从地上捡了起来。 眼睛泛着幽蓝色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透过窗户朝着外面的某处望了过去,好一会儿,一只手紧紧地握住了手里的弹珠,再然后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身形在窗户前微微晃了一晃,仿佛只是一眨眼工夫,整个人便又消失不见了。 * 再说另一头,叶长生挂掉了崔国胜的电话,脸上浮现出了一点淡淡的若有所思。 电话开的免提,一旁的贺九重听得也是一清二楚。见电话身边人已经说完了,便往那头看了看:“又出什么事了?” 叶长生觉得有些头疼。 将手机在手里把玩了一会儿,许久,他摇摇头眨着眼叹口气道:“我原先想着,那个小姑娘最近留下的怨气实在是重了些,如果不加控制,这段时间只怕要出问题——但是我倒没想到,那头的问题会比我预估得更加严重。” 将手机收进口袋里,然后带着一点淡淡的无奈抓了抓脑袋望着贺九重道:“不管怎么样,先过去看看再说吧。” 崔阳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在梦里他正在跟与自己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在一起玩着游戏,他蒙着眼睛,正艰难地根据着周围人反应,往那群小伙伴的方向摸索过去。 “阳阳,我在这边!” “这边也还有一个位置,阳阳,快过来呀!” “哇!崔阳当‘鬼’了,大家快跑!” 夹杂着尖叫的欢笑声在空气中四处飘散着,大家似乎都很开心,但是只有崔阳一个人因为一直抓不到其他的小朋友而显得有些焦躁起来。 他站在原地愤愤地伸手将遮在自己眼睛上的手帕扯了扯,但是奇怪的是,明明只是一条轻飘飘的手绢儿,这会儿被绑在他的眼睛上却是怎么也扯不下来。 周围的小伙伴们看着他狼狈的样子似乎是更开心了,大家拍着手笑起来,更加欢快地叫起他的名字。 “崔阳,崔阳!来这边啊!” “快过来呀!!” 崔阳忍着心里头不停翻涌着的焦躁,他站在原地仔细地听了一会儿周围人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从哪些纷乱的声音里,他突然锁定了一个听起来离他最近的,然后身子往那边猛地一蹿,几步小跑着,终于一伸手将那里藏着的孩子拉了出来。 “我抓到了!该你了,该你了!” 崔阳激动地尖叫着拉下了遮着眼睛的手帕,欢欣雀跃地朝着自己抓到的孩子望了过去。 然而这一眼看过去,他脸上笑着的表情却瞬间就被凝固住了。 那是一个血肉模糊的孩子,一张脸上仿佛被谁将皮整个儿剥了下来,一眼能看见底下粉色的肉还有一双突起的眼球。 那个孩子望着崔阳,好一会儿“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带着说不出的阴冷来:“小哥哥要和我一起玩游戏吗?” 崔阳尖叫着,整个人突然就清醒了过来。 他睁开眼,眼睛的视线有一瞬间是失焦的。心脏跳的像是要炸裂一样,他还没有缓过神,一低头就看见趴在一旁已经迷迷糊糊地睡着了的崔国胜。 崔阳先是一愣,随即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似的,所有的委屈像是一瞬间都翻涌了上来,忍不住就又哭了起来。 “爸爸!爸爸!” “爸爸你醒醒,你别睡啊,我害怕……” 崔阳全身上下都疼得厉害,他忍着疼爬到崔国胜身边,一边哭一边伸手推着他:“你别睡,你醒醒啊。” 头顶的灯光发出“兹拉”的细小声响,周围安静的似乎有些古怪了。 崔阳看着被自己用力一推便倒在地上,脑袋无力地垂落在另一侧的崔国胜,他失声了近十米,随即又撕心裂肺的尖叫了起来。 他惊恐地哭喊着手脚并用的在病床上往后退,他的左腿被打了石膏,但是这会儿崔阳却也顾不上了,拼命尖叫着从病床上翻了下来,然后连滚带爬地赶紧从自己的病房里冲了出去。 病房外面到处都是人。 他们原本正漫无目的在走廊上游荡着,这会儿崔阳突然闯了出来,像是烧热的油面突然加了一瓢水,所有人的视线都齐刷刷地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崔阳脸色惨白地背靠着墙壁滑坐了下来,他被周围或者缺了胳膊或者缺了腿的青面獠牙的“人群”围在中间,像是一只被献祭的羔羊一样。 他的嘴唇泛着青白,微微地张了张,但是努力了很久却是连低哑的尖叫声都没办法再发出来了。 “救命……救命……” 崔阳将自己蜷缩起来,他的头深深地埋在双腿之间,双胞将腿紧抱着,在再次昏迷过去之前,只能最后气若游丝再次挣扎着:“救救我……” 眼看着崔阳的生命已经微弱的只剩一线时,那穿着小皮鞋的小姑娘这才慢悠悠地穿过墙壁飘进了病房。 她微微歪着头,看着躺在病床上因为无法从梦中梦里逃脱,而几乎快被梦魇活活吓死的崔阳,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来。 考虑着要怎么做才能彻底将他了结,正微微地朝着床上那人脖子的方向伸出手时,突然病房的门又被人推了开来。 女孩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听一道好听的声音带着点笑意在自己身后响起,清清润润的,透过空气朝自己这头传了过来。 “啊,果然是在这里。” 女孩微微顿了顿,迟疑地转过身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过去。 那里站着两个她从没见过的年轻男人,说话的那个稍矮些,一张白皙清秀的脸上有一双弯弯的笑眼,朝着她看过来的时候,温温和和地含着些笑意,叫人看着就莫名地生不起什么防备的心思。 叶长生看着屋子里的那个小姑娘,喉咙里微不可查地溢出一丝叹息声,随即却还是弯了弯唇走到她的面前去,蹲下身子将自己的视线与对方齐平,声音轻轻地:“请问你是谢恬恬小朋友吗?” 被叫做谢恬恬的女孩望着叶长生,像是被他的声音蛊惑了似的,她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找回了一点自己的意识,摇了摇头认真地纠正道:“我叫谢恬,不叫谢恬恬”,说完后随即顿了一下,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大哥哥也能看见我吗?” 叶长生看着小姑娘惊讶的样子就笑了起来。 他动作略有点夸张地将面前的小姑娘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然后点头道:“我们恬恬这么好看的小天使站在眼前,怎么可能看不见呢?” 谢恬听着叶长生的话,突然就有点害羞了起来,她把头低下去,一时间竟然不好意思再说话了。 叶长生就继续蹲坐着,双手环着膝盖,微微偏着头轻轻地和她说话。他问道:“恬恬,这几天‘游戏’玩的开心吗?” 小姑娘整个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地抬了抬眼朝着病床上依旧还深陷在梦中梦里的崔阳看了过去。 她的眼瞳在于叶长生说话的时候已经恢复了正常的模样,这会儿除了脸色惨白了些,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眼神久久地落在崔阳身上,眼底划过类似于厌恶憎恨之类的情绪,但是最终,却又化为了深深的委屈。 她把头转过来看着叶长生,抽泣了一下,拼命地摇了摇头,声音里带着点压抑之后还是控制不住的哭腔:“……我想回家。我想我的爸爸妈妈了。” 叶长生叹了口气,他又安慰似的轻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认真地道:“谢恬小朋友,时间很晚了,‘游戏’到此为止,你的部分也该结束了。” 他虚虚地将手放在女孩的头顶上,唇角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来:“我现在就带你回家好不好呢?” 谢恬听着叶长生的话,眼睛倏然睁大了,她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不安地问道:“我……我还能回家吗?我不是……”死了吗? 叶长生笑眯眯地看着她:“因为恬恬是小天使啊,这是心地善良的小天使才会拥有的机会。” 小姑娘看着那头温柔的样子,眼底突然就红了:“恬恬不是天使,恬恬也是坏人……”她声音哽咽着,脸上的表情有点焦急,“他们在医院是我……是我害的,恬恬现在已经不是天使了,大哥哥还能带我回家吗?” 叶长生看着小姑娘写满了伤心和不安的一张脸,心底里又是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他温和地笑着:“但是这些天,恬恬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杀了他们,最后却也还是没有动手不是吗?” 小姑娘嗫嚅了一下,又低下头去:“可、可是……” 叶长生站起身来,然后用双手撑着膝盖垂下眼去望她笑着道:“恬恬,你的爸爸妈妈都还在等着你回去呢。别担心了,跟大哥哥一起回去吧?” 小姑娘咬着唇挣扎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用力地点了点头,紧紧地跟在了叶长生的身后。 眼看着终于赶在事情不可挽回之前将谢恬从阴界边缘重新拉了回来,叶长生也不由得微微松了一口气。回头冲着贺九重朝屋子里头示意了个眼神,他那边微微挑了下眉,倒也说什么,叶长生就权当做是他应了下来。 这会儿已经是凌晨了,医院已经安静了下来,走廊里没什么人,叶长生缓缓地在走廊往前行进着,周围能清晰地听见他的鞋撞击在地面上时所发出的一点轻微的动静。 领着小姑娘一路坐着电梯到了五楼的病房,又就着灯光再次确定了一下病房号,而后轻手轻脚地拧开了病房的房门。 这是一个三人病房,这会儿三个床位都住满了人,加上旁边陪护的亲戚朋友,小小的病房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人。 叶长生进了屋子有人看见了,但是只是掀了眼皮瞧了一眼,心里只当做是别的床位的亲戚,甚至都没有出声与他盘谈什么。 叶长生对于这个情况自然是最满意不过了,带着小姑娘一路走到最里面的一个床位,就着淡淡的月色看看正在床上躺着的那个看上去瘦弱憔悴的谢恬的躯壳,再看看旁边伏在两边床头的一对小夫妻,侧头看看已经哭得鼻头红红的小姑娘,低声问了一句:“准备好了吗?” 小姑娘用手背擦着眼泪,她这会儿突然有些不敢说话,就一直呜咽着拼命地点起了头。 叶长生看着她,伸手又虚虚地在她头顶揉了揉,笑眯眯地赞扬了一句“乖孩子”。随即眉头一凝,迅速地往小姑娘身上拍了几张符,又用沾了朱砂的笔在上面笔画不断地连写了些什么,口中轻而极快地念出一大段咒语,随即低声喝了一句“归”,只见身旁的小姑娘懵懂间,像是被突然的一阵强大吸力席卷了似的,整个身子虚化为一段青烟,然后缓缓地被床上躺着的那具身体从鼻腔吸进了体内。 好不容易等着所有的魂魄都乖乖地归了位,叶长生又偷偷地拍了张符纸替小姑娘巩固了一下魂体,等一切确定都没有错漏了,然后这才又蹑手蹑脚地退出了病房。 病房外面贺九重正倚着墙在等他,见人跟做了小偷似的猫着腰出来了,忍不住勾了勾唇道:“我倒是第一次见你做好事还做得这么悄无声息、这么狼狈的。” 叶长生将病房的房门掩严实了,抓了抓头发朝着贺九重的方向走过来,也觉得颇为愤愤不平:“可不是吗。”说着,又摇了摇头笑着叹息道,“不过谁让我们这次出场的定位是给无良的‘反派人物’收拾烂摊子的呢。” 贺九重侧着头望着叶长生,眉心微微挑了挑:“我看着你这烂摊子收拾得似乎心甘情愿?” 叶长生摆了摆手,脸上是显而易见的心情愉悦:“毕竟这种的来钱快啊。”又感慨似的叹息道,“这些的任务可真的算是我最近处理的任务里面为数不多的高额送钱题了呢。” 说着,两个人又回到了九层崔阳所呆的那个高级单人VIP病房,还没进屋,隔着门两人就能听见里面属于男孩的尖锐的哭声。 那哭声中气十足的,听着倒是一点都不像一个刚从鬼门关外面逃出来的人。 叶长生侧头看了一眼贺九重,真诚地感叹道:“我现在有点后悔刚从让你把那孩子的梦魇给破除掉了。你说我现在再进去把他打晕,你看这计划行吗?” 贺九重点了点头,表示这个方法也不是不行:“如果你结完工资的话。” 叶长生想了想,觉得贺九重的意见十分重要,认真地点了点头,随即走上前去认真严肃地敲了敲门。 里面的哭声没有停歇,但是却又有一道略显得几分沧桑的声音传了出来:“请进。” 叶长生听了这话,便拧开了门把手走进了门,一抬眼,却见屋里面本该骄横跋扈的崔小公子这会儿是再也而跋扈不起来了。一张脸哭的纠结成了一团,他扯着嗓子大声地嚎叫着,趴在床上抓着崔国胜的衣角,看上去整个人颇有几分凄惨的味道。 带着些玩味的视线在崔阳身上转悠一圈,随即又不动声色地移开了落在了他身边的崔国胜身上,声音淡淡地:“崔总,那个女孩我已经送回去了。” 原本一脸疲惫地哄着崔阳的崔国胜听到叶长生这句话,整个人才终于稍微地提起来了一点儿精气神,他眼睛睁得大了些,忙道:“这是什么意思?你是说——”声音压低了一点,将崔阳抓着自己衣角的衣服拽下来,然后几步走到叶长生身边,犹豫一会儿压低了声音措辞道:“她以后也不会再来了?她醒了?” 叶长生笑眯眯地望着他道:“小姑娘一家人也就在这个医院里,崔总要是心里觉得不安,怎么不自己带着小公子和夫人两个一起上去好去亲自瞧瞧呢?” 崔国胜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 他侧头看了一眼正一边抽噎着一边好奇地往他们这边看了过来的儿子,觉得脑子里一抽一抽地发疼。 叶长生又转过身去看着躺在床上的崔阳。 虽然别墅的楼梯并不怎么长,但是毕竟是从上面结结实实地滚落下来的。本来夏天天气热,衣服穿得又少又薄,根本就起不到上面防护的作用,这会儿从上面一通翻滚下来,一贯来被养的细皮嫩肉的崔小少爷立即摔了个桃花满身开。 叶长生拖了个凳子走到了崔阳床边坐了,似笑非笑地望他一眼,懒洋洋地就打起了招呼:“小少爷,几天不见你还记得我么?” 崔阳这一晚上是被吓得狠了,他的视线飘忽着,只是断断续续地发出抽泣呜咽声,听到叶长生说了话,他反应了很久,才侧过头来看了他一眼。 他看了叶长生好一会儿,眼神里有些许茫然,看起来像是真的没有认出来。 叶长生倒也不意外,毕竟这崔家小少爷一向都是恶霸习性,那天他们两个的碰面,对他来说又挂彩又挨批的,算是印象极其深刻,但是对于那头可能就只是日常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小日常了吧。 但是叶长生这一提醒,一旁的崔国胜却是马上意识过来了什么,往崔阳那头看了一眼立即呵斥道:“阳阳,之前你在XXX街上撞了的人就是叶天师,人家大人不记小人过,你可不能这么没礼貌,现在还不快跟天师道歉!” 崔阳愣了愣,再看看叶长生,记忆里好像慢慢地是浮现出了一点模糊的记忆来。 “为什么我要道歉?”崔阳虽然是将事情想了起来,但是这会儿本来被吓狠了心情就不好,再加上那头崔国胜难得的疾言厉色,忍不住心里更委屈了,昂着脑袋就嚷嚷着道,“我撞到他我自己也还疼呢,他要是手脚灵光一点,早点躲开不就没事了?我没错,我为什么要道歉?” 叶长生听着这话倒没觉得有什么,但是在他身后的贺九重听着,眸子却倏然眯了一下。 崔国胜听着崔阳口无遮拦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咯噔”一下就觉得不好,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崔阳挡在自己的身后,迎着那头两个人的视线,硬着头皮开口道:“天、天师息怒,阳阳他……他还小,口无遮拦的,他不是那个意思……” 叶长生倏然就笑了,他偏头看着崔国胜,慢悠悠地道:“崔总,你还记得我昨天傍晚的时候跟你说过什么吗?” 明明对面的少年人看起来是一副白皙文弱的长相,但是这时候他看着他的时候,那双眼黑白分明的,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让他心底生起了一点不敢直视的感觉。 “什么?”崔国胜愣愣地问道。 “你半生福源也抵不住你的子女这样消磨。”叶长生淡淡地道,“崔总应该明白,今天的这件事很可能只是一个开始而已。” 崔国胜微微低下了头,他紧紧地咬紧了下颌,脸上的表情有些挣扎。 叶长生看着他,叹了一口气问道:“崔总是不是一直觉得,令郎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全部都是因为尊夫人没能把孩子教育好的缘故?” 崔国胜似乎是没想到叶长生会突然这么问,他抬起头看了那边一眼,脸上的表情有些讪讪:“也、也不是这个意思……哎,阳阳其实是个好孩子,就是他妈妈,把他惯坏了。” 叶长生视线扫过那个被崔国胜护在身后,明明已经受到了不少教训,脸上却还是依旧没有半点悔改意思 的崔阳,弯着唇地笑了笑:“崔总是不是对‘好孩子’这三个字有什么误解?能在八岁就犯下故意杀人罪的孩子,可不是什么一句轻描淡写的‘惯坏了’就能一笔带过的啊。” 崔国胜脸色一变,马上就想辩解:“不不,天师误会了,这件事阳阳绝对不可能是故意的——” 那头却是摆了摆手打断了崔国胜的话,表示对于事情的真相没有什么兴趣。 叶长生站起身来望着他,眼睛弯成月牙状,连声音都是轻快的:“是不是故意杀人已经不在我的业务范围之内了,崔总没必要对我解释说明。我们约定好的就是将你屋子里的那个小姑娘送回去,现在我的的任务已经完成,崔总只要将酬劳转给我,我们两个就算是两清了。” 礼貌性地点了个头,带着贺九重便要离开病房。 只是在临走之前,叶长生回过头看着那个双手紧握着放在身前,脸色带着一点痛苦与挣扎的男人,想了想还是没忍住,又笑眯眯地多嘴了一句。 “养而不教,纵子行凶……其实崔总身上背负的罪业与尊夫人比起来,也真的是不遑多让啊。” 80.熊(五) 第八十章 崔国胜眼看着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一同出了病房了, 之前一直不知道为什么而紧绷着的神经这才一点点地地放松下了下来。 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那两人离去的方向,像是思考了些什么, 好一会儿他侧头看着自己的儿子, 声音极低地问道:“阳阳, 你老实告诉我,当初你把那个小姑娘推下楼梯到底是不是故意的?” 崔阳的眼睛快速地闪过一丝不自在,但是紧接着却还是立即梗着脖子有些不满地嚷嚷道:“爸爸,你为什么这么问?我和那个女孩子平时从来都没有结过仇, 话都没有说过几句!我怎么可能是故意的?” 崔国胜看着崔阳好一会儿, 他的眼神深沉中带着一点疲惫,看得直到让那头的崔阳甚至都觉得有些不自在了,他才又开口说话道:“那个叫谢恬的小姑娘出事之后,我去了你学校一趟。” 崔阳被崔国胜这么看着, 心里猛地跳了两下。他眼神明显地飘了飘, 双手将身边的被子攥死了, 声音绷得稍微有点紧:“爸你去我学校了?” 又觉得自己的紧张似乎有些明显,眼皮不安地垂下来,视线落在病床上洁白的被子上,眼珠子乱转:“之前不是说的是让我妈去的吗?你又去我学校干什么?” 崔国胜也是从商界的一群人精里摸爬滚打出来的老狐狸了,几乎都不需要反应, 这会儿扫一眼崔阳这会儿闪烁其词的模样, 心里立即便能明白过来崔阳这是在心虚。 心虚。 他看着自己儿子的表现, 心底里泛起了一点让他并不想承认的微妙:如果崔阳真的不是故意做出那种事情的, 凭着他的性子, 那他好好的为什么会觉得心虚? 崔国胜缓缓地道:“我听你老师说,在小姑娘意外从楼梯上滚下来的前几天,她曾经因为你欺负同班一个女同学的事跟老师告过状,害你当众挨过批评?” 崔阳身子微微地动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回答道:“爸,那都多久以前的事儿啦,我都不记得了。” 想了想,又觉得有些不服气地抬头望着崔国胜争辩道:“而且我没有欺负同学。那个女同学我就是看着她头发好看,所以就伸手多拽了几下,是她自己太爱哭了,我又没有打她——拽几下头发能叫欺负吗?” 崔国胜看着崔阳,声音淡淡的:“你不是说你不记得了吗?” 崔阳愣了一下,又把头低下去,手指无意识地在床单上划拉着:“我这不是听你说就……就又想起来了吗。” 他又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声音又沉又疲惫:“阳阳,现在这里也就只有我们父子两个,我是你爸,难道我还会害你?你不跟我说老实话,你让我还能怎么去帮你?今天这件事难道你还想再经历一次吗?” 崔阳听到崔国胜这么说,脑子里突然就跳出了昨天夜里他所经历的那一切,想一想那双没有瞳仁的泛着幽蓝色的眼睛,他浑身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脸色顿时就白了。 “爸……爸,昨天那些到底是什么?那些到底是什么!”崔阳声音因为恐惧而发着颤,“还有我妈呢?她怎么样了?” 崔国胜本来是在责问着崔阳,但是这会儿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一脸恐惧的样子,又忍不住地觉得心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的话下意识就脱口而出:“没事了,没事了,那个女孩的事情我已经找了天师解决,现在已经彻底没事了。” “娴佩也好好的,就是从楼梯上摔下来的时候可能撞到了头所以有些轻微脑震荡,”他的视线扫过崔阳全身青青紫紫的地方,眼睛里浮现出浓浓的心疼来,叹了一口道,“你看看你这造孽的一身伤,也别担心你妈了,这段时间好好休息着把自己的伤养好再说吧。” 崔阳听着崔国胜这么说,连忙地点了一下头,对着那头模样有些可怜地道:“爸,我觉得头很晕,现在想要睡一会儿。” 崔国胜印象中的崔阳一直是嚣张又调皮的,这会突然瞧见他这么个一身是伤的可怜样子,一瞬间心就软了,之前的什么怀疑什么质问全部都被抛到了脑后,对着那边点了点头忙应了一声道:“既然头晕就赶紧睡吧,现在时间也不早了。” 崔阳偷偷地抬了眼皮扫一眼那头,见崔国胜似乎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追问有关于谢恬的那件事,心下顿时松了一口气,连忙躺了下来,一脸虚弱地道:“爸,那我睡觉了。” 崔国胜过去替他掖了掖被子,有些话在嘴里滚了好几滚,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点了点头道:“睡吧。” 崔阳再扫一眼崔国胜的表情,心底估摸着他这应该是真的打算将这件事就这么翻篇了,眼底闪过一丝亮色,然后又赶紧说了一句“晚安”,将眼睛闭上了,再然后瞬间便陷入了梦乡。 崔国胜就在一旁看着自己的宝贝儿子睡觉,一双眼睛深沉沉的,脸上的表情非常复杂。 之前他只是一直刻意地控制着自己不去往那边想罢了,这会儿被叶长生的话一点拨,再通过自家儿子刚刚那一系列自以为没什么纰漏但是实际上写满了心虚的表情和对话,前后一串联,一个月前的那个“意外”的真相到底是什么就已经呼之欲出。 崔国胜坐在椅子上许久,随即像是有些痛苦地弓下身去,一双手抱着自己的头,眉头深深地纠结在了一处。 虽然他一直都知道,因为崔阳是他的老来子,一直以来将他当做眼珠子一样在手里捧着宠着,所以将他养的可能有些蛮横跋扈了点,但是他却也没想到就在他没注意的地方,崔阳竟然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呢? 崔国胜又抬头看了一眼躺在病床上的崔阳,好一会儿,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气。 没事的,没事的。也许这真的只是一个意外。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推推打打一时间闹得有些过火罢了,甚至连那个小姑娘的父母不都觉得这只是一个意外! 只要崔阳自己不承认,谁都没有证据去说明谢恬是被他故意推下楼去的。 他缓缓地将覆在自己的头上的手又缓缓地拿了下来,整个身子坐直了,表情在挣扎中却又因为强行的自我安慰而变得平和了许多:至少事情还没有那么糟糕,一切都还有补救的余地。 崔国胜心底里想着:之前的几年是他们宠崔阳宠得太过头了。 他工作忙,陪在儿子身边的时间少,崔阳的教育他一直都是让何娴佩一个人去抓的。不过现在看来,这样果然还是不行的。 不过好在他毕竟才八岁。他还那么小,是非观都还没有成型,从现在开始好好地教,肯定也还是来得及的。 他想了想之前在和崔阳说起谢恬的时候,那头一双只闪现过了恐惧,却没有丁点儿愧疚的眼睛,心里微微地颤了颤,但是却还是强行将内心深处的那丝不安给压了下去。 没事的,还来得及的。 他之后再好好管教,肯定是来得及的。 ——他的阳阳明明一直都是个好孩子的啊。 * 崔阳这一夜还是没能睡好。 大概是前一天所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过于匪夷所思和恐怖,由谢恬带给的他恐惧像是深深地刻在了他的心底,然后又在睡梦中被彻底释放了出来。 几乎断断续续地做了一整晚的噩梦,梦里的场景似乎比他前一晚所遇到的还要更加荒诞恐怖。他在梦里拼命挣扎了很久,但是不知怎么回事却始终无法恢复意识,他昏昏沉沉的一直到了第二天早上,这才近乎虚脱一般地醒了过来。 经过一夜的睡眠,昨天夜里只是觉得胀痛的身体这会儿像是彻底散了架,他的皮肤偏白,大片大片的青紫出现在上面就显得更加的惊心动魄。 他试图着自己撑着病床坐起来,但是只是随便一动,骨头和骨头的接合处就像是在发出悲鸣,难忍的疼痛在自己的身体里炸开,让他整个人立即变得暴躁了起来。 崔国胜不知道去了哪儿,这会儿病房里面只有他一个人。暴躁和不耐的情绪在他的身体里迅速积累起来,让他愤怒地将床头桌子上的东西都一并往地上砸了下去。 在他砸东西的时候,正有一个小护士带着点滴瓶推开房门来准备给他挂水。 推开门刚踏进去半只脚,一抬眼看着屋里面的一片狼藉,再偏头望望那个腿上打着石膏,一脸不好惹的表情的小少爷,心底下就打了个突。 找了扫把将床边的玻璃杯的碎渣扫干净了,然后硬着头皮给崔阳挂水。只不过这头只是刚用镊子夹了药棉给他手背消了毒,针还没扎进去,那头却不知怎么的突然就大声嚎起了疼。 紧接着还不等她反应过来,一个刚被她从地上捡起来从新放在床头的搪瓷杯子朝着她的头就砸了过来。 “砰”地一声闷响,那搪瓷杯子刚好整个儿砸到了小护士的右眼皮上,小护士“啊”都一声痛呼,一只手下意识地将右眼捂起来,只感觉整个右眼视线都猛地一阵发黑。 崔阳本来还觉得自己身上的疼痛难熬得很,但是这下看着那头的小护士的惨状,身上的疼痛都好像不是那么难受了,整个人瞬间就开心了起来。 崔国胜从外面买了早饭进病房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诡异的场景。他的视线在那个捂着眼睛一脸痛苦的小护士身上定了定,又移到了一旁的崔阳身上,几步走过去,脸色立刻沉了下来:“阳阳,你干了什么?” 崔阳微微一顿,把视线落在崔国胜身上,几乎都未考虑,张口便委屈道:“爸爸,这个姐姐针扎了我好几下,扎的我好疼。” 那小护士像是好不容易才从猝不及防的疼痛中缓过来,她睁大着眼看着床上的孩子居然这样恶人先告状,心里不禁又急又气:“先生,不是这样,是你的儿子他——” 崔国胜看了那护士一眼,她的眼皮这会儿已经明显红了起来,如果没处理好大概再过会儿就该青紫了。他叹了一口气,走到那护士微微欠身道歉:“我儿子大概是因为住院所以一直在发脾气……你大人不记小人过,我来替他跟你道个歉,希望你能不要跟个孩子计较。” 小护士眼睛瞪得更大了一点,她看看病床上那个满脸病色都掩盖不住跋扈气质的崔阳,再看看面前看起来道歉道得很是诚恳真诚的崔国胜,一时间都快被他们气笑了。 “希望她不要跟个孩子计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明明是他儿子无缘无故地先动手拿杯子砸人,随后又当着她的面恶人先告状,凭什么她就不能计较,难道她就合该受这个气? 不过肚子里虽然憋了满满的火气,小护士到底也没好再说什么,忍着心里的不满快速地替崔阳将点滴挂上了,随即头也不回地赶紧便离开了病房。 本来一大早就被崔国胜逮到了自己做坏事是让崔阳略微感到有些心虚的,但是接下来见着那头虽然脸色不好看但好歹言辞之间还是护着自己的,一时间整个人不由得又放松了下来。 他看着崔国胜手里提着的塑料袋,连忙吸了吸鼻子问道:“爸,你买了什么?我想吃鸭血粉丝汤你买了么?” 崔国胜没说话,只是把崔阳的病床摇起来让他半坐着,然后支起了一个小桌子,将手上的早点放了上去。 崔阳单手将塑料袋拉开,里面装着的正是一碗鸭血粉丝带着一盒小笼包,热气腾腾的,香气扑鼻。 崔阳也顾不上自己还没洗漱了,昨天一晚上没能吃饭,这会儿正饿得慌。乐滋滋地腾出没挂点滴的右手拿了筷子就准备用饭。 崔国胜就坐在一边看着崔阳吃饭,好一会儿他才沉声问道:“刚才你跟那个护士是怎么回事?” 崔阳正吃得开心,听见那头说话,头都没抬地含糊道:“没怎么回事啊……就是她打针的技术太差了,我觉得疼嘛,就下意识随手扔了个杯子。” 崔国胜视线掠过崔阳的手背,又道:“你说她扎了你好几次,我怎么没看见你手背上有其他针眼?” 崔阳微微顿了顿,没说话,只是继续吃着饭。 崔国胜见那头不说话,只觉得自己更加疲惫了一点,他语重心长地试图对他进行教育:“而且就算是护士真的因为业务不太熟练而多扎了几针,你怎么能因为这样就拿东西砸人呢,这样是不对的。” 崔阳听着崔国胜在一旁絮絮叨叨,觉得有些不耐烦了,他皱皱眉头敷衍地应了一声:“爸,我知道了,你别说了,我不就是一时着急没反应过来么,我又不是故意的。” 崔国胜看着崔阳这个样子,眉头也皱了皱,声音严厉了起来:“崔阳,你这是什么态度?” 当崔国胜很少叫崔阳全名,但是当他每次这么叫的时候,大概就是他真的生气了。 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崔阳反而更加不怕他了。 将手中的筷子一摔,又把桌上的早点一股脑地全掀到了地上,那头梗着脖子就道:“我怎么了?我就是一不小心发了点脾气而已,我又不是估计的,爸你怎么就非得抓着这点不放?” 说着又哭起来:“你看看我,我都住院了,都摔成这样了,你还对我大吼大叫的,你跟我妈不一样,对我一点都不好!” “你肯定巴不得我死了才好!滚,你给我滚!我不要看见你,我要我妈妈!” 崔国胜被气得嘴唇都微微哆嗦了起来,他看着虽然哭的厉害,但是隐约还是能看出一丝有恃无恐模样的崔阳,一时间觉得自己的心缓缓地沉了下去。 这样的崔阳,这样有恃无恐都到了肆无忌惮的崔阳,他真的有能力再将他教好吗? 明明之前还一直满怀信心,但是这一刻崔国胜却开始深深地怀疑了起来。 崔国胜站起来看着在床上嘴里不干不净地哭嚎着的崔阳,好一会儿才又重新开口:“崔阳,谢恬已经醒了。” 正打滚撒泼的崔阳听见崔国胜的话,微微愣了愣,似乎没有明白过来他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 那头就看着他继续道:“无论你是故意的也好,是无意的也好,到底是你把人家小姑娘推下去的,待会儿你这瓶点滴挂完了,你跟我上去给人家小姑娘道个歉。” 崔阳突然安静了下来,但是随即他却只是把身上的薄被往上提了提,冷哼一声:“我不去。” 崔国胜眉头皱起来:“你为什么不去?” 崔阳转过头瞪着他:“爸,你看看我现在的样子!还有我妈!这可都是她害的!”他的声音既愤怒又夹杂着一种恐惧,“你知道她有多可怕吗?她是鬼啊!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 崔国胜看看崔阳一身的青紫和那裹着石膏的一条腿,心里一瞬间也是觉得那个小姑娘做的有些过分了。 “但是——” “我不去!要去你就自己去,反正我不会去的!”崔阳将被子拉到头顶,在被窝里大喊着,“下学期开始我就转学,我绝对不要再见到她了!” 崔国胜听着那头绝无转圜余地的大喊,脸上的神色有些复杂,但是到底没再强硬地逼迫崔阳,只是自己叹了一口气,转身出了病房。 何娴佩和崔阳虽然是从楼梯上摔了下来,但是好在两人伤的都不算重,在医院修养了几天,便也就一前一后地出了院。 出院的那天,崔国胜倒是又去九楼看了一眼,但是那里面住的人已经换了一批,谢恬一家子大概早就离开了。 说不清是松了一口气还是感到了些失落,但是好在就在这一瞬间里,他终于感觉到了从发现谢恬出现在他家时就一直笼罩在他头顶上的阴云算是彻底被拨散了。 这件事告一段落后,崔国胜是恭恭敬敬地带着谢礼和酬金又去叶长生家里拜访了一次。 虽然那头在上次临走前说的那些话让人听着不是很舒服,但是一则他本来就对鬼神敬畏得很,二则又是见证了叶长生的能力,这会儿对于这个“叶天师”自然也是不敢怠慢的。 叶长生将他领进屋,面对着面就朝着崔国胜的脸上下打量了一圈,然后微微笑了笑就问道:“怎么都已经解决了崔总最担忧的一件事情之后,崔总还是愁眉不展的?” 崔国胜略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将双手交握在一起叹了一口气道:“这段时间家里出了太多事,所以生活和工作一时间没能调节好,遇到了一点不顺心的事情。” 叶长生点点头,微微笑了笑:“兼顾生活和工作本来就很艰难,何况是崔总这样日理万机的大老板?“ 又问道:“令公子最近怎么样了?” 提起崔阳,崔国胜眼睛又忍不住暗了一暗,但是毕竟家丑不可外扬,有些话当着叶长生还是不能说的,于是只能笑了笑道:“还好,因为腿上有伤,没什么时间跑出去,最近还是很乖的。” 叶长生听着崔国胜的措辞,微微掀开眼皮望了他一眼。 他的眼瞳乌黑,盈着一点似笑非笑的光亮,像是将崔国胜整个儿已经看穿了似的:“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其实也挺好的。” 崔国胜被那头看得略有些发慌,想着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起身便想要告辞。 叶长生没留人,只是亲自将他送到了门口。 眼看着那边已经转身要走了,这头才又慢悠悠地开口喊了他一声:“崔总。” 崔国胜回头望他。 只见那头的少年人靠着门框,白生生的脸上像是漾着点笑,一双弯弯的眼睛了有墨色的光华流转。 他在自己的眉心间虚虚地比划了一下,对着崔国胜道:“你的福源已经不足以替你的小公子再抵挡更多凶煞了,如果小公子还能听得进去劝,让他最近千万别再作恶——”笑了笑,“不然只怕后果会累及全家啊。” 崔国胜被叶长生的这一番话说的背脊生寒,勉强地笑了笑道:“天师放心,阳阳现在已经改了很多了,而且他现在脚上打着石膏,出行不方便,平时也不爱出去动弹的,惹不出什么事情来。” 叶长生的视线依旧定定地落在崔国胜的身上,但是倒也不再多说什么了,弯着唇笑了笑,目送着人下了楼。 关上门回过头,正看见贺九重从卧室里出来,那头冲他的方向望过来,问道:“结束了?” 叶长生点点头,挥了挥手里的卡,一张脸笑得阳光灿烂的:“嗯,结束了!” 贺九重缓步走过来,垂眸扫了一眼他手里的卡,低声笑了一下:“你不是说这个崔总看起来大概是要用一套房子来付款的么。” 叶长生有些忧愁:“预估出现了一点小小的偏差我的心情也很沉重啊。”说着,向后一倒,正躺在贺九重的怀里,将手里的卡对光看一看,又笑眯眯地,“不过这次难得这次的任务不用拼死拼活,能拿这么多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贺九重唇角轻轻地扬了扬,从背后抱着叶长生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你刚才在那头临走前又跟他说了什么?” 叶长生侧过头,眨了一下眼望他,笑着反问:“你不是听到了吗?” 贺九重不轻不重地用捏了捏他的耳垂,思索了一会儿,低声道:“你看见他的未来了?” 叶长生笑笑,回过头去靠在他身上,将手中的银行卡举起来就着光看了看,好一会儿,声音淡淡地:“啊,谁知道呢。” * 脚上打着石膏,走到哪里都需要借助拐棍的感觉实在是不太美好,崔阳在出院的第一天,就因为不习惯拄着拐杖而在地上重重地摔了一跤,以致于后来他气的将自己周围所有能够碰到的东西都给砸了个干净。 何娴佩看着自家儿子这么个遭罪的样子也是心疼的厉害,话里话外也不知道将谢恬骂了多少遍。 但是毕竟是在她手里吃了个大亏的,这会儿好不容易花了大代价请了天师将人送走了,嘴上骂归骂,但是实际上却也是并没有胆子敢去再找人算账的。 为了避免使用拐棍的尴尬,崔阳开始下意识地减少了下床的时间。但是整个人一天到晚呆在床上,很快地,一种无法宣泄的负面和暴力情绪就开始在身体里膨胀了起来。 因为自己前些日子所堆积的工作现在处理起来实在是已经占据了几乎全部的时间,而何娴佩虽然比起崔阳情况稍好,但是也是一名伤患,所以尽管崔国胜并不怎么喜欢有外人出现在自己家中,但为了更好地照顾行动不便的崔阳,他最后还是请了一个保姆回来伺候其他两个人的生活起居。 但是很快崔国胜又发现了事情有些不对。 几乎是每一个佣人,在他的家里甚至都没办法做满一个星期的试用期。他一开始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直到重复若干次后家政中介已经拒绝再给他介绍保姆时,他才从中介那里了解在他没回家的这段时间,崔阳到底对那些保姆做了什么。 ——动不动就砸东西,进行恶劣的恶作剧,甚至有时候会将杯子里的热水朝保姆泼过去。 这些保姆彻底成为了崔阳行动不便时发泄压力的新玩具。 何娴佩对于儿子现在这个样子本来就心疼的厉害,这会儿看着他好不容易因为“玩具”而重新开心起来,对于他的乐趣自然是不会插手的。 崔阳的骨子里本来就有暴力倾向,而自他受伤后,在这短短的半个多月时间里,他身体里的暴力倾向似乎又进一步地加重了。 明明看起来只是一个八岁的孩子,但是他现在的很多行为却已经叫一个成年人都不寒而栗起来。 了解了所有的情况后,崔国胜才终于感觉到事情的发展已经有些不可控了起来。 他开着车回家的时候,何娴佩正在客厅里悠闲地看电视,他怒气冲冲地走过去,当面一个巴掌就朝着她甩了过去,劈头盖脸地就怒吼道:“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 崔国胜这一巴掌打的极重,何娴佩被打的眼睛发黑,耳朵都耳鸣了起来:“你、你干什么?你是不是有病?” 何娴佩用一只手捂着脸,瞪着看清的崔国胜,声音尖细:“你打我干什么?” “我打你干什么?”崔国胜冷笑一声,“你看看你和你宝贝儿子两个人干了什么好事?” 何娴佩觉得更莫名其妙了:“我能干什么?我这段时间可一直在家陪着阳阳,连大门都没出!” “是,你大门都没出,你大门都没出都能弄这么多幺蛾子,你要是出去了岂不是要把X市都给砸了?”崔国胜怒道,“那些保姆是怎么回事?!” 何娴佩一愣,终于明白了过来,皱了皱眉头,不以为意地道:“哦,你是说这个啊……就几个保姆,至于么?你也知道,阳阳最近心情不好……让个八岁的小男孩打两下又打不坏,小磕小碰的又没真的弄死弄伤。我们一个月给工资给那么些钱呢,这怎么了。” 崔国胜听着何娴佩的话,一时只觉得血气上涌到脑子里,让他气的都有点站不稳。他伸手指着她,哆哆嗦嗦地:“你、你平时就是这么教育儿子的?” 何娴佩看着那头真的气的不清的样子,一时间也没能反应过来到底哪里有问题。咬了咬唇,强笑了一下:“老崔,你到底怎么了?你不会真的就因为几个保姆要跟我生气吧?我不也是为了阳阳开心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啊!” 崔国胜摆了摆手,颤颤巍巍地走到沙发上坐下来,他喘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阳阳呢?我要把阳阳带走,你这种女人……我当初怎么会让你这种女人生了孩子……你怎么配当一个妈。” 何娴佩听着这话,脸色陡然一变,她看着崔国胜,嘴唇抖了抖有些不可置信地道:“老崔,你什么意思?” 崔国胜阴沉沉地瞪着她,没有作声。 何娴佩看着他这个样子,怒火更甚,她颤着嗓子尖锐地道:“你这是现在后悔了,要带走阳阳,要跟我离婚吗?” 崔国胜依旧没有说话,神色依旧定定的,看起来很有几分已经默认了的架势。 何娴佩步子也有点不稳,她往下一坐,倒在沙发上,含着眼泪瞪着崔国胜控诉着:“崔国胜,我们做人得讲良心。我当初事业正在上升期,可是为了你,我十九岁就从模特的行业上退下来了。你当初在我怀了阳阳的时候怎么跟我说的?这才几年啊,你就变了?就觉得我不配当妈了?” 又抽泣一下,越想越是愤愤不平,声音里带着怒气,她厉声道:“而且我不配当妈,难道你配当阳阳的爸爸吗?阳阳从出生到现在整整八年,你算算看你陪了他几天?一直工作工作工作的,有时候在家里互相都见不到。这次阳阳伤的这么重,才出了院你就直接消失了,保姆找的倒是勤快——有你这么当爸爸的吗?” 崔国胜脸色微微变了一下,但是随即眸色却是更沉:“我现在不跟你说这些,阳阳呢?阳阳在哪?” 何娴佩把身子撇过去,不说话,只是继续一个人低低地哭。 崔国胜这会儿看到她这么个哭哭啼啼的样子心里只觉得更烦:“我问你话呢,阳阳在哪?他是不是在楼上?” 何娴佩掀了眼皮瞪他一眼:“不在。” 崔国胜一愣,觉得有些稀奇:“他不是一直不愿意出门吗,这会儿去哪了?” 何娴佩用手背擦了擦眼泪,抽噎着道:“我怎么知道,他今天就说自己在屋子里呆烦了,带着保姆就出去了。” 崔国胜皱皱眉头,不知道怎么的,他听着何娴佩这个话说出来,心里突然就起了一丝不好的预感。双手撑着沙发猛地站起身,口中低低地说一句“我出去找找他”后,快步便出了门。 何娴佩觉得今天的崔国胜看起来似乎有点不正常,咬了咬唇,想着还是跟了过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出门,崔国胜刚刚走到门口,突然的,一阵急促的跑步声响了起来,他往那跑步声的方向看过去,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是他们新雇佣的那个保姆 “崔、崔先生,崔太太!”保姆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张脸的五官都因为焦急和惊恐而纠结到了一起,“崔小少爷他……他……” 崔国胜心里的不安越发浓重,他几步冲上去将保姆的胳膊拽住了,急声问道:“阳阳怎么了?” 保姆望着崔国胜,声音抖得都快要哭出来了:“崔小少爷他被条狗咬死了!!” 崔国胜整个人只感觉大脑一阵缺氧,整个人的身子都猛地一软。 紧跟在他身后的何娴佩也是一个踉跄差点厥过去。崔国胜下意识地将她扶了一把,随即又强行撑住了哑着嗓子道:“带我们过去!” 保姆连忙点点头,一边领着他往那边走,一边道:“今天小少爷说想出去走走,我就带着他在小区里面转了一圈,但是就在我们看着时间不早了,正准备回来的时候,我就看见这么大一条狗……他们说是叫什藏什么的狗……” 她伸手比划了一下,脸上闪现过了浓浓的恐惧,“他原本是被人牵着遛的,但是那狗看到小少爷的时候突然发了狂一样冲过来,后面的那个小伙子拉都拉不住!” “是那条藏獒……是对面那条藏獒……”何娴佩神经质一般地低声念叨,整个人像是没了魂一样。 崔国胜却是一言不发,只是咬紧了下颌跟着保姆往前走。 小区并不很大,很快便走到地方。 那周围还三三两两的围着人,似乎是在对什么评头论足。崔国胜朝着人群里挤进去,周围有认出他们来的,立即不再说话了,只是脸上不约而同地浮出了一点同情的神色。 那条狗已经不见了,地上只有一具男孩的尸体紧紧地躺在地上。 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上下被撕扯得全肉模糊。咽喉的部分已经彻底被扯去了一半,有血还在不停地向外喷涌着,很快地便晕湿了男孩身下的一大片地面。 何娴佩全身痉挛了一下,疯了似的尖叫着冲上前跪在了崔阳的身子旁,一双手想要将他抱起来,但是到处都是狰狞的伤口让她根本无从下手。 崔国胜却是站在三米外一动不动,他看着眼底下的那一片殷红色,只觉得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嘴里低低地嘀咕了几声“报应,这是报应”,然后只听“砰”地一声,整个人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81.熊(六) 第八十一章 崔国胜在浑浑噩噩之间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的崔阳还刚刚是个不会走路的婴儿大小, 用襁褓包着给他抱在怀里,一张白嫩嫩的小脸上五官虽然没长开, 但是能看的出来生得十分标志秀气。 刚出生的小婴儿都跟没骨头似的柔软, 他把他抱在怀里, 像是随便动一动都要将他弄坏了似的,姿势僵硬的厉害。怀里的婴儿就像是感觉到了他的窘迫,咿咿呀呀地笑起来,嘴巴里吐着小泡泡, 然后又在他靠近的时候将口水涂了他一脸。 被涂了一脸口水崔国胜也不生气, 他就一直看着那个婴儿挥舞着自己的小手咯咯地冲着他笑,声音软软的,像是能叫人的心都跟着化了似的。 崔国胜抱着那个孩子,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像是年轻了许多。 他抱着他吃饭、睡觉然后一起做游戏, 他耐心地教导着他知识和人情, 将自己所拥有的, 都毫无保留地奉献给怀里的那个孩子。 渐渐地,孩子长大了,变成一个活泼开朗的大男孩。眉眼疏朗,笑脸灿烂,他变得出色而耀眼, 渐渐比他这个做父亲的还要优秀的多。 他在他的帮助下成立了小公司, 凭借着自己出色的能力, 很快就将公司做大做强, 成为了所有人都夸赞的商业新贵。 他已经开始年迈, 没有什么可再教给他的了。心里又满足又失落,只能在每次的家庭聚会上将儿子留下来下一盘象棋,然后假装没有看到那边让他似的,将儿子的棋子杀得片甲不留用来“泄气”。 再后来,在他七十大寿的当天,已经成熟稳重的儿子带来了美丽知性的儿媳第一次在他面前露了脸。他郑重地拉着她的手,脸上的表情温和而又坚定,对他说:“爸,我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 他佝偻着身子看看已经比自己都高出不少的儿子,好一会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点点头,感叹一声:儿子真的是长大了啊。 再后来,儿子风风光光地迎娶了美丽的新娘,第二年给他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大孙子。 他这会儿已经很老了,老的已经头晕眼花,只能躺在病榻上靠着输液一天一天地熬着过日子。 他颤抖着手抱着自己襁褓里的白白胖胖的大孙子,看着他白嫩嫩的脸上和儿子相似的五官,不知怎么的,眼睛里就突然滚落下来一滴浑浊的眼泪。 三年后,他的儿媳妇又给他们崔家生了个可爱的小孙女。在小孙女出生的那一年,他喝过孙女的满月酒后,终于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他的葬礼办的很热闹,很多老朋友们都过来吊唁他。他漂浮在半空中看着那些站在自己棺材前的亲朋友人,又看看站在最前头双眼通红的也已经开始迈向中年的儿子,好一会儿,缓缓、缓缓地弯下了腰去。 “这样真好啊。” 崔国胜心满意足地爬回到了自己那狭窄的棺材里,他平躺下来,神情惬意而放松,像是所有的心愿都在这一刻被满足了似的 “这样可真好啊……” 他嘴里呢喃了几遍,然后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 * 等到他再清醒过来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天之后了。 在睁开眼、恢复意识的一瞬间,强烈的时空错位感让他有很长一段时间都似乎是有些不知今夕何夕。 崔国胜略带着几分怔忪地睁开眼望着天花板过了好一会儿,然后又小幅度地转了转头,往四处环顾了一圈。 他的鼻子上还插着管子,右手上的点滴也已经挂了将近一半。 惨白的病房里面倒都摆着探病用的那种果篮,花花绿绿的,变成了这个寡淡的房间里唯一鲜艳的点缀。 他躺在病床上,一双眼淡淡地看着某一处,像是脑子里正在思考着什么,又像只是在纯粹的发呆。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地,病床外传来了一点动静,然后“吱呀”一声响动,大门倏然就被人从外面推了开来。 崔国胜听到这边的动静,便就又顺着大门看过去,只见在自己的视线里,一道纤瘦的人影闪进来,随后关上了门,直直地便朝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是何娴佩。 崔国胜的脑子机械地对面前的一切做着反应,但是整个人却像是被突然间抽离了情绪似的,所有的感官似乎变得异常的僵硬和麻木。 何娴佩大概是没有想到崔国胜已经清醒了,这会儿乍一往那头看过去,脚下先是一顿,随即眼睛里倏然爆发出了一种灼人的光亮,几乎是以冲刺的状态直直地便几步冲到了他的床头。 “老崔,你醒了?你醒了!” 何娴佩坐在他的床头,嘴里反复地低声而又激动念着,双手握着崔国胜放在病床外的一双手,一双布满了红血丝的眼黑亮,带着一点说不出的神经质的味道。 崔国胜抬了眼缓缓地看着她。 不知道是因为曾经的职业习惯还是因为她深知年轻貌美是自己最大的本钱,何娴佩在他的印象中,一直是对自己的样貌管理得很严格的一个女人。 他们在一起也有将近十年了,崔国胜几乎没有见过何娴佩素颜的模样,但是这会儿,面前这个女人却像是心底有个什么重要的支柱被彻底摧毁了一样,她没有精力再去打理自己,不说没有化妆,她甚至连头发都是蓬乱的。 崔国胜看着那头似乎因为他的清醒而高兴的手舞足蹈的样子,舔了一下干涩的唇瓣,有些嘶哑地开口问道:“我……睡了多久?” 何娴佩伸手将他的病床上半部分摇起来好让他能半坐着,说话的时候声音带着哽咽地道:“你都昏睡了快一个星期了!医生说你这是脑溢血,要是再不醒,可能以后就再也醒不来了!” 崔国胜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反应着那头的话,好一会儿又点了点头,问道:“那阳阳呢?怎么没看见阳阳过来看我?” 他声音里带着一点疑惑:“是最近公司的生意太忙了吗?” 何娴佩听着他脱口而出而又显得无比自然的问话,浑身都微微僵硬住了,她看着崔国胜,精致的脸一瞬间看起来有些狰狞又有些古怪,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了一丝尖细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地道:“老崔,你在说什么?” 崔国胜微微皱了皱眉,似乎是不满于她现在这种反应:“怎么了?我知道阳阳现在一个人管理公司是有些忙,但是我都在医院住了这么多天,想要叫儿子过来看一看有什么问题?” 何娴佩的视线惊悚地看着崔国胜,嘴唇哆嗦着,然后像是被按到了什么开关,整个人突然就趴在被子上蓦然大哭:“你在说什么?我们的阳阳……我们的阳阳已经没了啊!他被条该死的狗给咬死了啊!” 崔国胜的意识有些迟钝,听着那头的哭声似乎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她到底在说着什么。 他愣愣地看着何娴佩半分多钟后才像是终于听明白了过来,原本自清醒过来之后就异常迟钝的五官彻底封闭了一会儿,随即像是在一瞬间又缓缓地重启,开始逐渐地恢复了机能一样。 他听着女人崩溃的哭声,又怀着一种惊慌的心情哆哆嗦嗦地看了一眼自己远还没有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之前一片混沌的记忆好像是被一把巨斧劈开了一般,渐渐地又恢复了清晰。 成熟的儿子,美丽的儿媳,可爱的孙子和孙女,所有的一切定格成了一幅画。然后那画被风一吹,迅速便龟裂成了无数块碎片,再彻底化成了碎粉。 而在那之后,另一幅画面却又颤颤巍巍地成了形。 那是一个身形还很幼小的孩子,大约只有七八岁的模样。他倒在血泊之中,一双眼瞪得大大的,四肢无力地垂落在地上。他的浑身都被撕扯出了极大的伤口,喉咙上被撕扯开的部分还在不停地往外流着血。 那是已经永远将时间定格在八岁的崔阳。 不会再有任何未来的崔阳。 脑子里的晕眩感越来越重,崔国胜蓦然就扶着床沿侧过头,忍不住地剧烈呕吐了起来。 像是有小锤子在自己的脑袋的内部细细地敲着,疼得他眼前一阵阵发昏,他整个人的身子微微地又开始打起了摆子,随即在何娴佩惊恐的惊叫声中,崔国胜一口气没喘上来,头往旁边一偏,竟是又昏死了过去。 这一次的昏迷要比上一次来的更加深沉。但是崔国胜没有再做梦。这一次他的世界里没有了崔阳,没有了儿子孙女,有的只是一种压得让他喘不过气来的绝望的黑暗。 他独自一个人不知道在这令人绝望的黑暗里行走了多久,但是强行将他从这片黑暗里拉出来的却是屋子里的一阵激烈的争吵。 又或者说,只是一场单方面的指责。 正在说话的尖利的女声,声音拔得很高,她的语气咄咄逼人的,声量大的几乎都要将他的耳膜都给刺穿:“你说狗不见了?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那么大的一条狗,放在哪都跑不了,怎么这会儿好好的就不见了?”女人的呼吸异常急促,带着一种歇斯底里“你的狗咬死了我的阳阳,你现在还想把狗藏起来?这天底下没有王法了吗!” 但是相对于女人的激动,那头男人的声音却是沉沉淡淡的,听起来似乎有些过分的冷静了:“崔太太这里是医院,请你不要过于激动。” “虽然对于令公子的遭遇我表示十分同情,但是狗不见了就是不见了。这么些日子我也派了人去找过,但是的确就是找不到。如果崔太太觉得是我想包庇我自己的狗,你也可以自己去找警局帮忙搜查,只要你能找到,你想将它是杀是剐我都不会过问。” “你、你——你真的以为我找不到吗?”女人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听起来像是气疯了,说话的声音越发尖利,到最后几乎都有些破音,“你纵容你家狗咬死了我儿子,我跟你说,你的狗要死,你这个狗主人也是帮凶,杀人犯,你也要负责任!我要去法院起诉你,你别想着我会就这么把你放过去。” 那边男人听着那头的气急败坏,似乎是笑了一下,声音就更淡了。他缓缓地道:“既然崔太太真的这么想,那你现在就去警局报案吧。” 他声音清晰而又慢条斯理:“我的狗咬死令公子并不是经过我的唆使才导致的,无论怎么判也不可能会被判成刑事案件。实际上这就真的只是一场不幸而又令人觉得遗憾的意外事故,闹上法庭最多对我的处罚也就是个民事赔偿罢了。” “如果崔太太从最终目的也就是法院让我赔个几十万做小公子的安葬费,那么何必浪费那么多时间精力?太太愿意私了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支付两百万的赔偿金。” 男人推了一下自己的眼镜,他缓缓地抬着眼看着对面被自己的话气的浑身发抖的何娴佩,好一会儿,突然又冷冷地笑了一下道:“我家的狗虽然脾气不算太好,但是一直也不会去主动招惹别人。说实话,我一直很好奇那一天它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突然疯狂……直到最近几天,我无意中去查看了一下我家院子里的监控。” 何娴佩听着男人的话,身子微不可查地晃了晃,脸色也有些难看:“你是什么意思?” 男人笑了笑,他道:“没什么意思。”又看着何娴佩道,“我只是希望崔太太知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你们自己做了什么才沦落道这个下场,别人不清楚,你们自己还不清楚吗?” 又道:“崔总白手起家,几十年就在X市里挣了一分家业,这的确是很不容易,我们也很敬佩。只不过可惜,崔总这么多年都是自己打拼却没能培养出一个半个合格的继承人。所以崔太太你看,崔总不过是住了几天院,崔氏地产的股价就已经几乎跌停了。” 他声音低缓地,像是在商量又像是在警告:“我认为,现在的崔家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你觉得呢?” 何娴佩本来见识就不多,这会儿被那头一劝一吓,一时间也是被唬住了。虽然她心里怒火澎湃,但是看着对面的男人,她却也不敢马上再说出什么不留余地的话来。 等到她回过神时男人已经走了,她又怒又憋屈地往病床上望去,却一不留神正对上崔国胜微微睁开的眼。 看着崔国胜醒了,何娴佩心里的委屈像是终于找到了发泄口,连忙走过了去哭着道:“老崔,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啊?我们真的没办法帮阳阳报仇吗?阳阳使我们唯一的儿子啊,他死的那么惨!他死的那么惨!我们连帮他把咬死他的那条狗杀了都没办法吗?” 崔国胜看着她许久,然后又把视线挪开了,望着天花板,声音木然地缓缓地道:“这是……报应啊。”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后遗症,他说话有些大舌头,声音听起来含含糊糊的并不怎么清晰:“之前,阳阳把那个小姑娘推下楼梯的时候,我们……不也是这么做的吗?现在,阳阳死了,我们也什么都做不了。这是报应,这是报应。” 何娴佩听着连崔国胜都这么说,知道这次可能真的只能这样了,一时心里悲凉,忍不住哭的更厉害了。 她一直觉得崔家厉害,无论犯了什么事情,只要多用一点钱总归是能拿钱搞定的。 所以她膨胀了,飘飘然了。似乎连自己姓什么都要忘记了。 但是现在,当这些以前他们玩得转的手段被更厉害的人一一用在他们身上,深切地感受着这种连正当的反击权利都被无情的剥夺的感觉,他们才能明白,作为被剥夺的那一方,他们的感觉有多么令人绝望。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会这样呢? 病房里死一般的沉寂,只有女人的哭声随着屋外的蝉鸣,一声一声的,崩溃得让人感觉到了绝望。 * 叶长生再次看见崔国胜已经是八月了。 他穿着一件宽松的老头衫,身子微微有些佝偻,之前只是夹杂着些许银丝的头发这会儿已经白了大半,脸上的表情木然空洞,看起来几乎看不出来第一次他们见面时他身上明显的那种处于商人的精明的样子。 两人相遇,是崔国胜先向叶长生打的招呼。 他看着叶长生,从麻木的脸上挤出了一个笑:“叶天师。” 叶长生礼貌性地点了下头,回了一句:“崔总。” 那头就笑笑,声音低哑道:“别叫我崔总了。”他拖着半边身子,姿势不太正常地挪到了树荫下,背靠着树干休息了一下,“我早就不是啦。” 叶长生抿了抿唇,看着他的样子,神色略有些复杂。 前段时间他和秦潞见过面,那头也曾跟他提起过几句。两次连续的脑溢血发作让崔国胜换上了轻微的偏瘫,尽管不算太严重,但是想要重新回公司进行高强度的工作肯定是天方夜谭。 在给崔阳举办了葬礼之后,崔国胜就把自己在崔氏地产的股份全部卖掉了,手里的钱除了留了一点以后生活,其他绝大部分全部都以崔阳的名义捐了出去。 “你说,我这么做,能不能给阳阳攒点福报,让他下辈子过得好点呢?”崔国胜垂着眼笑笑,他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烟,没点火,就放在手里捻着。 “所有人都觉得是阳阳不好,骄横跋扈,从小就不干好事,但是只有天师你说对了,他有错,但是错的更多的却是我跟他妈。” 崔国胜脸上有些痛苦:“我真的很后悔。” 叶长生想了想,问道:“尊夫人呢?” 崔国胜把烟别再耳后,淡淡地道:“走了——就在我把钱捐掉的第二天,她就收拾了东西走了。” 叶长生望着他。 崔国胜仰着头叹一口气:“走了好,走了挺好的,要不然我跟她相互看着,总是会恨着对方的。我们没教好阳阳,我们自己做人都没做明白,怎么可能教好孩子呢?” 说着,又摇了摇头,短促地笑了一声:“天师,之前你对我的那些忠告,真的是难为你费心了。只不过,可惜我明白的太晚了些。” 说完,朝着他深深鞠了一躬,然后又拖着半边身子,站在炽热的阳光下,渐渐地走远了。 叶长生就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崔国胜的背影,好一会儿,有点感慨地叹息了一声。 贺九重悄无声息地从背后靠近,透过他的肩膀瞧着已经走得远了的那个背影,又垂眸望了望叶长生,扬了扬唇道:“你又叹什么气?” 叶长生回头看他一眼,眸子黑黑的:“我只是觉得,这儿女真的是福也是债啊。你看看他前半生福缘那么深厚,怎么最后就落到了这么个地步了。” 贺九重伸手捻了捻他的发梢,漫不经心地道:“所以你不是才说过么,养而不教,那不如一开始就别养。” 叶长生把头又回过去,看着那头背影已经都看不见了,这才眨了一下眼,大言不惭地道:“你以为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有我这么高的思想觉悟吗。” 贺九重视线在他的脸上掠过一圈,猩红色的眼底溢出一点笑,伸手在他的后颈上捏了捏,低声道:“不是准备出来买东西的吗?走吧。” 82.小甜饼(六) 第八十二章 八月的天, 毒辣的太阳悬挂在天空上,阳光像是能将人融化了似的灼人。 蝉伏在树上一声一声地鸣叫着, 明明早已经立了秋, 但是暑气却没有半分消散的意思。这个天里无论白天还是晚上, 只要出了门,随便动弹一下立即就是一身的汗。 叶长生踩着路边行道树在地上投下的树荫缓慢地往前挪着步。他白皙的皮肤已经被晒得开始发红,额头和鼻尖上细细密密地全都沁出了汗珠。 他穿着那一白色的短袖这会儿后背也被汗水全部打湿了,贴在背上有一种潮湿黏腻的不快。 叶长生呼出一口灼热的浊气, 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细汗, 然后仰着面眯眼朝着周围瞧了瞧。 X市本来就是整个中国里排的上号的“火炉”城市,今年的夏天偏好像又格外热一点,这会儿虽然已经不是正午,但是空气的余热依旧厉害, 熏得周围的行人都显得有些恹恹地提不起精神。 只不过, 当然也有例外。 又侧了侧脑袋, 看着站在自己身旁,毫无顾忌地穿着一身最吸热的黑色衣裤,漫不经心地行走在阳光下,整个人清爽得看不到半点汗意模样,叶长生的脸上顿时浮上一种近乎于嫉妒的羡慕来。 “每次在这种时候, 我就会深刻地体会到种族优势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东西呢。”叶长生摇摇头, 对着贺九重长吁短叹。 贺九重用眼尾瞥了一眼他, 见他满脸的羡慕嫉妒溢于言表, 唇角微微扬了扬, 道:“很热?”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又擦了擦顺着额头滚落下来的汗,有气无力地叹息了一下:“我觉得我现在就像是一只暴露在阳光下的冰淇淋——随时都可以融化的那种。” 贺九重微微偏过了头,上下打量他一圈,唇边扬起的弧度打了一点,将手递过去,冲着他挑了挑眉头道:“要牵手吗?” 叶长生先是一眨眼,随即立刻反应了过来,“嗷”地叫了一声,马上连声喊了一句“要”,围着他蹦跶两下赶紧地将那头递来的手牵住了。 贺九重的手比起叶长生要长上一个指节,手指微微收起的时候就将那头那只手完全地包裹了起来。 不同于其他人在夏天时摸起来显得过高的体温和随之而来的黏腻的手汗,贺九重的手干燥而温凉,手掌上带着一层薄茧,摸起来有一种很特别的手感。 几乎是和贺九重牵上手的一瞬间,一丝淡淡的凉气便顺着他们掌心相触的地方一点点地往叶长生的身体里渗透进来。 并不同于鬼气的阴冷,从贺九重那里传来的这一丝凉气自带着一种叫人舒服的温润感,像是山顶竹林里刮过的清风,温柔地顺着他的血液流淌着,很快就将他身体里因为炎热而带来的焦躁和疲乏顺着暑意一并去除了个干净。 叶长生半眯着眼享受着从内而外的清爽感,轻轻地喟叹一声,再看一看天,顿时觉得连太阳都变得和蔼了不少。 像是想要获得更多的凉意似的往贺九重那边下意识靠的更近了一点,再低头看看他们两个人牵着的手,轻轻晃了晃,好一会儿感慨着道:“现在我开始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人幻想着要修魔修仙了。就算只是为了日常这些小事,我觉得理由已经很充分了。” 贺九重听了这个话,微微顿了一下然后侧了头看他。他的眼底像是快速地划过了什么,开口说话时的声音和平时有着些微的不同:“那你呢?” 叶长生正陷入自己的感叹,一时间没注意到那头具体说了什么,微微抬头看着他似乎有点没能反应过来:“嗯?我怎么了?” 贺九重压了压眼皮,将视线与叶长生撞在一处,他眸底颜色猩红,声音压低了一点:“——如果以后我们找到了什么方法可以让我重新回到我那边的世界,那你呢?修仙修魔,你愿意吗?” 叶长生一愣,随即忍不住笑了,他轻轻的捏捏贺九重的手,一双圆圆的眼睛笑得弯弯地:“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微微歪了一下头望着他,“你的意思是想要带我一起修魔?” 贺九重用另一只手将叶长生额头上欲坠不坠的一滴汗擦去了,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然后过了好半晌,望着他唇角扬了扬,点头承认道:“我倒是想过。” 叶长生一开始以为那头只是随口地提了一句罢了,但是这会儿听着他的回话,再细看看他的神色,他这才有些惊讶地意识到贺九重说出的这个话竟然是认真的。 他微微仰着头看着贺九重,弯了下唇顺着他的话问道:“你想过之后的结果呢?” 贺九重又看着他一会儿,然后牵着他一边继续地往前走,一边开口回道:“想过之后,我觉得不行。” 他的神色淡淡的:“除非是天生的魔修,否则要想以其他身份堕魔,路子都太过于偏激。我的堕魔经历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所以说,修魔并不适合你。” 叶长生听着他竟然真的有理有据地同他分析,不禁觉得有些诧异。望他一眼又好奇道:“那你是想让我去修仙么?” 这句话说完,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忍不住笑起来:“我记得在你那边的世界里,魔修和仙修一直都是水火不相容的?你要是让我修仙,那我们两个在一起,这像不像是修真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 虽然没有听懂“罗密欧与朱丽叶”是什么,但是从那头的话里面倒也能将他的意思猜个七七八八。 贺九重瞥他一眼,见到那头眉飞色舞,一脸神采飞扬的样子,忍不住就伸手在他的指尖上轻轻地捏了捏:“怎么,跟我成为对立面你似乎觉得很开心?” 叶长生闻言立刻咳了一声,把脸上的嬉笑全部收起来,挺直了腰背尽可能认真严肃地反驳:“怎么会呢,我明明这么爱你。” 说完,却又忍不住地弯了弯唇角,朝着那头瞟啊瞟啊,脸上笑意又绷不住了:“不过你不觉得这种相爱相杀的设定一旦接受了,其实挺带感的吗?魔界大佬和修仙界小白新手,世代血仇身份的巨大鸿沟!听起来就很有意思。” 贺九重睨他一眼,好一会儿才道:“虽然很有意思,只不过按实际情况来说,你其实也不适合修仙。” 叶长生一愣,随即侧过头朝着贺九重看过去,好奇地道:“为什么?”低头看看自己,一脸迷茫,“难道是我不够仙风道骨吗?”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睐他,随即却还是跟他开口解释:“仙修一直看不上魔修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修魔几乎没有门槛,只要你自己摸索出来了如何顺利堕魔便足够了。但是想要修仙却就不那么简单了。” 他道:“几乎所有的修真门派去下界选拔新弟子,最看重的就是他们的灵根。灵根的系别和等级,可以说是直接关乎你在之后的修习中能够达到什么高度。没有灵根甚至只有劣质灵根的人是不可能会被修仙大派选中的,因为先天的资质已经基本决定了你无论怎么努力,这一辈子可能连筑基的门槛都没办法迈过去。” 叶长生眨了眨眼,觉得自己可能明白了贺九重的意思。 他挣扎地问了一句:“所以我的灵根是——” 贺九重侧过头,毫不留情地打破他所有的幻想:“你就是没有灵根的那种。”说着又像是试图安慰他似的补充道,“也许是世界不同的关系,在这个地方,所有的凡人几乎都没有那种‘灵根’。” 叶长生感觉自己似乎正看见触手可及的长生不老机会“嗖”地一下又从手里飞走了,黯然神伤地叹了一口气,凄凄惨惨戚戚地道:“所以既然修仙修魔对我来说都没什么机会,你还特意跟我提起来是为了气死我吗?” 贺九重看着他神色恹恹,一副蔫茄子的可怜样,心里微微叹息一声,忍不住微微低下头,在他的发上若有似无地落下一个吻。 “嗯,对不起,是我还没考虑周全。” 叶长生掀起眸子来瞥他一眼,站直了身子轻轻地晃了晃他们相牵着的那一双手,眉目舒展开来,先前那种凄惨的可怜样收了起来,笑眯眯地,看起来倒是豁达得很:“嗯,我接受你的道歉。” 又同贺九重继续走到了超市面前,侧着头朝着他眨眨眼:“而且不说如何让我去修仙修魔这点了,单是你怎么才能回到原世界这个问题我们就都还没有得到合理的解决方案。前提都不成立,我们这会儿再想那么多干什么。” 贺九重深深地看着他,并没有立刻作声。 仍由叶长生将他拉着进了超市,他看着叶长生像是在思考着什么,直到那头都已经准备拿个推车去零食了,他才突然又开口问道。 “如果……” 叶长生偏头望着他。 “如果以后,我们真的找到了回去那个世界的方法,你愿意离开这个还算是平和安稳的世界,同我一起回魔界去么?” 不同于刚刚那一边还略带着几分轻松玩笑的口吻,这一次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的表情极其认真。认真得甚至让人觉得有几分严肃了。 叶长生久久地回望着他,好一会儿,缓缓地眨了一下眼,圆圆的眼睛弯成可爱的月牙状,上扬的唇角弧度间隙能看到一点糯米似的小尖牙。 “嗯。好啊。” * 从超市将缺的日用品全部补齐,又买了一大堆零食,看着手里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叶长生这才终于心满意足地同贺九重一起打道回府。 天色已经开始有些暗了下来,虽然气温依旧高的很,但是没了直直地照射在身上的阳光,倒也不至于再热得叫人头皮发麻。 街道上的路灯陆续亮起,周围的商铺依旧热闹非凡。街边上卖花的小商贩似乎突然地多了许多,到处都有老太太和小姑娘提着花篮在路过的一对对男女之间穿梭,空气里似乎都弥漫着玫瑰花的香气。 贺九重似乎是感觉到了周围与平常有些不同的气氛,侧头看一眼叶长生,问道:“这是怎么了?” 叶长生眼神扫一眼花店外面贴着的横幅,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缓缓地露出一个明悟的表情来,摇了摇头嘴里嘀咕一句:“怎么就又到七夕了,时间过得这么快的吗?” 贺九重挑挑眉,问道:“七夕是什么?” 叶长生刚准备说话,只是已经涌到嗓子眼的话在嘴里滚了一圈又被她咽了下去,再望着贺九重,眸子里闪过一丝狡黠:“你想知道吗?”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这个表情就知道他心底大约是又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只是知道归知道,看着现在这个样子的叶长生他又觉得是可爱的厉害,忍不住地便下意识地想要纵着他。 “你又想干什么?”贺九重挑了挑眉问道。 叶长生便笑起来,他却也不把话说明,只是对着他叮嘱:“你在这里不要走,等我十分钟。” 贺九重不知道他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但是见那头一脸的兴致勃勃,也就没做什么反驳。 点头应了一声,话音还没落地,就见那头突然笑嘻嘻地转过身,像是一尾游鱼入了水,在涌动的人潮里灵活地穿梭着,不一会儿就没了踪影。 贺九重眯着眼瞧着叶长生离开的方向,直到那头真的再也看不见了,他这才缓缓地把视线收了回来,然后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唇角些微地扬了一分。 只不过,虽然那头说是十分钟,但是贺九重在这边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却也没能再将人等回来。 暗自感应了一下对方的状态,确定了他一切安好,并没有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又遇上什么麻烦后,这才稍稍安下心。 天色更黑了一点,天空中晚霞的橘色与被夜色侵袭的蓝黑色混合在了一起,月亮已经升了起来,点缀在夜色之中散发着清幽的光亮。 虽然开始入了夜,街道上的人倒是越来越多。有姑娘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兴高采烈地讨论着什么,但是更多的却是一对对的小情侣,欢乐的气息与玫瑰的香气交织在一起,便勾勒出了一种淡淡的旖旎。 贺九重站在原地,正思考着自己是应该继续呆着这里遵守着叶长生的“十分钟”之约,还是应该立即动身将那个敢鸽了他这么久的人抓回来时,一道朝着他这个方向跑来的“哒哒哒”的脚步声从人群中突然传了过来。 他略微偏了偏头,就看见不远处一个穿着棉布裙子的小女孩顺着人流的方向小跑着朝他的方向赶了过来。 小女孩一边跑一边向四周望,视线在看到贺九重的那一瞬间,猛地定了一下,然后毫不犹豫地就往他的方向小跑了过来。 她跑动距离贺九重大约一米的距离时,又像是有些害怕地放慢了脚步,仰头看一眼贺九重的脸,好一会儿才鼓足了勇气仰头道:“大哥哥是姓‘贺’吗?” 贺九重把视线往下压了压投在小女孩的身上,瞬间便明白过来这是叶长生托人来找他了。 他站直了身子,然后抬步,朝着她的方向就走了过来。 女孩看着贺九重靠近了,大概是因为那头的气势对她来说有些太过于吓人,她下意识地便就往后退了两步。 像是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看起来全身都在防备着,似乎立刻就想跑。 贺九重见女孩害怕的厉害,倒也就没再上前,垂眼看着她淡淡地应了一声:“嗯,什么事。” 小女孩虽然看起来怕贺九重怕得厉害,但是好歹也并没有真的转身逃跑,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颤颤巍巍地朝贺九重的方向递过去,声音里隐约还能听到一点颤音。 “这……这是一个姓叶的大哥哥让我给你的。” 贺九重挑挑眉,心想着“果然如此”,伸手便将那纸条从小女孩的方向接了过来。 纸条并不大,上面简单的折了两折,投开来上面只用笔极简陋地画了一个女孩,头顶上正定着一个箭头,大约是方向的意思。 虽然画的着实有些难看,但是意思倒是不难理解。 贺九重忍不住勾了勾唇,随手将那个纸条又折了起来,再看着小女孩低声道:“他让你带我过去?” 小女孩忙点了点头。 贺九重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小女孩愣了愣,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腼腆地道:“是那个大哥哥说,你就在这附近,长得最好看的那个就是了。” 贺九重眸子微动,唇边的弧度却是微不可见地深了一分。 小姑娘看着贺九重似乎没什么问题了,稍稍侧过身对着他指了一个方向道:“大哥哥跟我来把,姓叶的那个大哥哥就在那边。” 说着,一转身,朝着比划的方向就走了过去。 贺九重朝着小女孩比划的方向瞥了一眼,用舌轻轻抵了抵上牙膛,似乎是觉得有点意思了。随即跟着那个小女孩抬了步子。便也就缓缓地朝着目的地走过去。 地方并不远,大约走了七八分钟就到了。 那是一个小公园,大约是因为白天刚刚举行过婚礼,地上还有散落的彩带和花瓣。周围的树上都挂着彩灯,花廊上缠绕盛着青色的藤蔓,间或盛开着不知名的小花,夜色下看上去好看极了。 周围的座椅上三三两两的坐着人,大部分都是情侣,他们耳鬓厮磨,从这里经过便会发现好像脸空气都似乎粘稠了起来。 小女孩将他带到公园的一个入口,还没进去,便听见突然一阵礼花的炸响,一抬头,整个公园上空竟是都开出来了五彩缤纷的烟火。 漆黑的夜色中烟花美得叫人有些屏息,周围本来正在窃窃私语的小情侣们几乎是一瞬间就被这样的天空中这样的美景给俘虏了,一时间不由得都兴奋地聚集过来看起了烟花。 小女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地离开了,贺九重的视线从天上的绚烂移下来,都不用细想,心里便隐约明白过来这些烟花到底是谁的杰作。 有人从他的身后靠近,带着一大片玫瑰的香气。贺九重一回头,就发现在公园的花廊外,一个笑眼弯弯的少年人正捧着一大束玫瑰站在他对面望着他。 烟花还在不停地在夜色中盛开着,印在少年的眼里,绚烂的像是能将他灼伤似的。 “一年前的今天,我遇到了我这辈子最重要的一个人。”少年声音轻软的,带着一点温润的笑意:“这是一个意外,也是一个奇迹。” “我曾经一直以为我的生命是黑白的,直到遇见那个人,我才发生,整个世界竟然是有这么奇妙的色彩。” “呆在这个人的身边,会让我不自觉得就变得贪心起来。一天不够。一年不够。十年也不够。甚至一辈子我都觉得太短暂了些。” 烟花渐渐到了尾声,但是两人身边的人群却渐渐聚集了起来。 少年微微偏着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唇角上扬起一个浅浅的弧度:“那么,亲爱的贺先生,你愿意接受这样的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将你从今以后的永远全部都送给我,发誓永生都将不与我分离吗?” 83.小甜饼(七) 第八十三章 在一旁围观着的群众们一开始还是凝神屏息地看着面前这场似乎有些不同寻常的告白。 也不知道是这里的夜色美得太过于惑人, 还是少年看着对面,轻轻浅浅地笑着说话的样子太过于戳动人心, 渐渐地, 里面还没有什么动静, 外面却是先骚动了起来。 先是一个激动得略带着几分颤音的女声大喊着“愿意愿意!快答应他!”,紧接着,像是被突然间打开了什么开关似的,“愿意”和“亲他”两种呼喊陆陆续续地从人群中响起, 然后汇合成了声势浩大的一波浪潮。 但是这些热闹却都与正在花廊前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个主人公没什么关系了。 贺九重微微低着头看着面前的叶长生, 看着那一双纯黑的眼眸盈着笑盛放着烟火,看着那眼底一个满满的他,自己的下颌紧紧地绷成了一个略有些僵硬的弧度。 他的眸色猩红,看着对面的那个人时, 眸子里便跃动起了某种不明的火光, 滚烫的, 合着夏日夜里的暖风,视线落在皮肤上,热得已经几乎有些灼人了。 周围起哄的叫喊热情震天,叶长生微微的含着笑侧过头,将食指放在嘴唇上按了按, 对着人群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听着那边的喊声渐缓, 他才笑眯眯地扬声道:“谢谢大家的鼓励, 但是我家的贺先生有些害羞, 所以请暂时安静一下好吗?我怕他被大家这样的热情吓到呢。” 一直站在前排呼喊的最厉害的几个年轻女孩子看着那头笑意浅浅眉眼乖巧的样子, 脸上瞬间便爆发出来一阵热血沸腾的激动。 顾及着那边的想要安静的意愿,强忍着想要喊出声的冲动,几个人开心地原地蹦跶了几下,随即又赶紧稳住了,摸出手机设置摄像模式,再通过镜头看着不远处的那两人,脸上不禁泛起了神秘的姨母笑。 看着周围的喧闹声渐歇,叶长生又重新把视线放到了面前的男人身上。 怀中大束的玫瑰花颜色艳丽地绽放着,那热情的红色被灯光印在叶长生身上,将他也晕染成了一点暧昧的绯红色。 他微微歪着头透过花束看着面前的男人,眸子黑亮,脸上的笑意里不自禁地就揉进了一点狡黠的光。他弯着唇角催促着:“贺先生,你别不说话啊。我还等着你的回答呢。” 贺九重却还是依旧不说话。 他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只是一双眼睛看着他的时候,热烈的、甚至有些凶猛地,带着一点令人焦躁与兴奋的野性,像是要将他整个人吞下去似的。 叶长生能感觉到他紧绷下微微滚动着的喉结,还有那与平时不同的、微微有些急促起来呼吸。 所有的一切都在向他证明,眼前的这个看似没什么太大情绪波动人对于他猝不及防的告白,到底心底下是在怀揣着怎样的心情。 ——看样子他真的是高兴得快疯了。 叶长生这么想着,自己的心里突然也就忍不住地温暖起来。 玫瑰的香气将两个人牢牢的包裹住,连呼吸都仿佛是甜甜的味道。 就当叶长生思考着贺九重是不是沉默了太久,需不需要他这头再询问一遍的时候,却见那头突然动了一下。 他的眼眸里的暗色火苗终于连绵成了灼人的大火,他扣着他的后脑,猛地将人拦进自己自己的怀中,一低头,略显得几分焦躁地将他的唇全部夺去了。 周围一瞬间爆发起了惊人的欢呼声,有激动的尖叫声在不远处炸响,充满了善意的起哄声不绝于耳。 这个吻热情得几乎称得上有些凶猛了,叶长生赶紧自己全身都被勒进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举在胸口前的玫瑰被压碎了,那样清幽撩人香气便更明显了起来。 叶长生微微仰着头来接受着那头疾风骤雨一般的亲吻,因为太过于激烈,一时间都有些无法呼吸。 几乎都等到肺部的氧气已经全部耗尽,那头才微微松开手将他放开了一点。 轻微的缺氧感上涌使叶长生大脑一瞬间地处于无法思考的空白晕眩状态,他伸手轻轻地按着贺九重的手臂正准备缓一口气,还不等他彻底恢复过来,只觉得身下一轻,自己竟然是被从腿弯处轻托着,面对着贺九重地整个儿被抱了起来。 贺九重原本应该偏低的体温这会儿两人贴在一起却让叶长生觉得有些热,他托抱着他,用一种极快的步子,穿过花廊,从公园的另一个出口迅速地离开了。 周围才歇下的起哄声随着两人的互动瞬间又炸了起来,他们伸头张望着那被告白的高大男人抱着少年时,霸道却又充满着一种无法言喻的温柔的姿态,像是沉寂了多年的少女心都在此刻被唤醒了似的,忍不住就纷纷地拿起手机将这一刻的美好记录了下来。 叶长生下意识地环着那头的脖子,再低头看看自己跟被当小孩似的抱法,皱皱眉头,略有点不满地挣扎了一下,嘟嘟囔囔:“诶——我问的话你还没答应呢。还没给个说法,突然就当众对人搂搂抱抱的,是不是有点过分?” 贺九重脚下步子并不停,只是微微掀了眼皮看他。 猩红色的眸底热度已经有些吓人,他声音极低哑,带着一种干燥的沙,这样被夜风缓缓地送进耳旁,配着撩人的夜色,突然就让人觉得有些要命的性感。 “长生。” 他哑声喊着他的名字,吐字缓而沉,带着些微气息不稳而导致的轻颤,听在叶长生耳里,竟像是像是有什么在自己的心尖上撩过似的,让他的心头猛地一悸。 “现在别和我说话。” 他又把眼皮压了下去。眯着眼睛看着前方,脚下的步子没有半分停顿,隐约地能看出一点焦躁与急切。 叶长生微微半垂着眸子望着正抱着自己的男人。他俊美的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但是抱着他的手臂却收的很紧,一双猩红色的眼眸里有着暗流汹涌。 他下颌微紧,薄薄的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直线,眉心微不可查地折起了一道痕,像是在极力忍耐着些什么。 叶长生刚准备问一句为什么,却听那头声音越发沙哑,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火气,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如果你不想在这里跟我做.爱的话,现在就别再说话。” “我忍不住。” 叶长生身子微微一颤,那头缠绕在舌尖吐出来的声音像是带着细小的电流,从他的耳里传进去,然后迅速地便渗进了皮肤,融进了血液,然后在四肢百骸中缓缓流淌开来。 像是全身都过了电似的,那种奇异的酥麻让指尖都被牵扯着微微地颤动了一下。 他环着贺九重的脖子,手上的玫瑰花束懒洋洋的垂在他的背后,黑色的衣料与鲜红的花交织在一起,勾勒出了一种莫名的旖旎。 叶长生伏在贺九重的肩膀上,好一会儿,像是压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愉悦一般,闷闷地笑了起来。 温热的呼吸洒在贺九重的颈侧,让他本来就按捺不住的某种欲.望一时间燃烧得更加凶猛了起来。他眉头猛地一皱,声音里的警告都有些骇人了:“长生——” 那头却是又轻轻地笑起来,他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撩着贺九重的头发,好一会儿,不作怪了,将他整个人抱住,乖乖地点点头应了一声:“好。” * 从出租车上下来,贺九重几乎是一言不发地就拉着叶长生往楼里走。 以极快地速度走到了自己房间的楼层,几乎是刚刚打开门的一瞬间,叶长生就被整个儿推到墙壁上激烈的亲吻起来。 一只有着薄茧的手从他的身上抚过,带来了一阵阵叫人不知道是舒服还是难受的战栗。叶长生被亲的迷迷糊糊,还来不及反应,自己竟然就已经被那头扒了个干净。 “门……关门!” 眼角扫过只掩了一半的门,混沌的思绪中难得还恢复了一丝理智。急促地喘息着提醒了一声。 贺九重的手并不离开他的身体,只是眼角微微朝着门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即便听“砰”地一声巨响,那门竟然自己就突然地关了起来。 叶长生有些惊愕地看一眼贺九重,忍不住就露出了点笑意:“这个时候你的能力倒是就显得很有用了。” 贺九重垂着眼看着他,喉咙里溢出一丝意味深长的低笑:“这个时候吗?” 叶长生被那头的一笑笑得心里一颤,脑子里莫名就响起了一阵警铃。 但是还不等他做出逃离的动作,突然整个人一腾空,他竟然又被贺九重用公主抱抱起来走进了屋子里。 …… …… 【这是一辆试图真车,但是开到一半失败了的假车】 蝉鸣声声,夜还长着。 84.小甜饼(八) 第八十四章 第二天, 当叶长生被蝉一声比一声更聒噪的鸣叫声吵醒时已经是日上三竿。 他费力地将眼皮掀开了一条缝,挣扎地调整了一个角度, 透过身旁依旧还在沉睡的贺九重往窗户的方向望了过去。 外面的太阳正毒辣, 透过薄薄的窗帘, 阳光偶尔地投射屋内洒下了一室斑驳。屋子里没有开空调,窗户开了一半,暖风一阵阵地往屋内送,再配着太阳连续的炙烤, 屋内的温度已经渐渐地高了起来。 叶长生懒洋洋地趴在枕头上, 侧着脸看了因为被窗帘遮挡着而若隐若现的阳光,好一会儿,似乎意识才完全恢复清醒。 微微眨了眨眼,再缓缓地动了动手, 叶长生试图找回自己对身体的掌控权, 撑着身子想让自己整个人坐起来。 但是还没有等他完全从床上坐起来, 从四肢百骸密密麻麻地涌上来的一种酸痛让他忍不住“嘶”地一声抽了一口气。手腕上支撑的力气瞬间就被卸去了,叶长生身子一软就又重新倒回了软绵绵的羽绒枕头上。 叶长生极细微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他皱着眉头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这一刻已经彻底地被一种奇异的酸胀感给占据了。 腰背和某个不可言说的地方在一抽一抽地发疼。而且因为昨天实在太疯了,除了真正地开车外,他配合着贺九重, 两个人将其他该玩的不该玩的全部试了个遍。 当时情绪高涨玩的疯了自然是没感觉到有什么, 但是现在经过一个晚上的沉淀发酵, 那种疯狂之后的酸痛感立刻几何倍地爆炸了开来, 让他整个儿都有点不好了。 躺在他身边的贺九重听到这边的动静也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猩红色的眸子看起来倒不像是久睡过后的惺忪, 视线落在叶长生的身上时,又微微地顿了一下。 他伸手撩过另一头滑落在眼皮上的一小缕头发放在指尖上轻轻捻了埝,声音低哑中带着一点笑:“醒了?” 叶长生有些无力地看着他神清气爽的模样,面上不由得就露出了几份忧郁。点点头,带着点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嗯,外面的蝉太吵了。” 贺九重似乎是从叶长生的模样里捕捉到了他不怎么高的情绪,唇边的弧度深了深,随即伸手揽住那头的腰,往自己的方向拉了过来。 那边的人被这样一带,身子猝不及防地往前冲了冲,然后便一双有力的手臂将他揽紧了,赤.裸的身子与另一片赤.裸的胸膛紧紧相贴,热度像是在皮肤相贴的一瞬间就蓦然爆发了开来,整个空气都带着干燥的躁动,热的让人有些不安。 贺九重带着薄茧的手顺着他的背脊反复摩挲着,指腹划过一遍,便带来一阵细小的电流。 昨天的记忆在这一瞬间里像是被突然复苏。 身子明明还酸涩难受着,但是这会儿却又不自禁地像是在渴望着对方,整个人从灵魂里流淌出一种甜蜜的东西,让他身子开始微微地打起颤来。 好歹理智还是在线的。 忍耐着想要回应对方的冲动,趁着意识完全迷糊之前伸手抵在贺九重的胸口,将两个人的距离推得远了一点。白皙的脸上不知道是因为热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而泛着薄薄的粉,声音却似乎是因为昨天夜里的叫喊微微有些哑了:“等、等等。” 贺九重低垂着眼瞧他,猩红色的眼眸里渐渐地又升腾起了那种令人熟悉的暗色火苗。他的声音也低哑着,吐息带着难捱的热:“等什么?” 这样的表情叶长生看了一晚,这会儿再瞧着,不由得心里就打了个突。 清了清嗓子有些干巴巴地开口:“我有点饿了,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那头的视线从他的眉眼上掠过,像是轻易地便捕捉到了从他身上传递过来的不安似的,脸上的表情里溢出了一丝笑。 他将叶长生又扣进了怀里,伏在他的耳侧,声音压得低低的:“我也饿了。” 牙齿轻轻地咬上他的耳垂,轻轻地在上面吮吸舔咬,气息湿热:“长生你就忍一忍,先过来来喂饱我吧。” 说着,也不看那头是否反对了,翻身将人压住便就开始愉悦地用起餐来。 翻来覆去又被折腾了一遍,等到那头终于大发慈悲地消停下来后,都已经是过了中午了。 如果说之前叶长生还只是浑身酸痛,起床的时候感觉有些困难,那么等到这会儿贺九重“用餐”完毕,整个人又被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好一会儿之后,他觉得自己的红蓝双条是彻底耗尽,整个人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身上黏糊糊的,却连动一根手指都觉得艰难。 与那头形成了鲜明对比的则是这头终于发泄完了自己过剩的精力贺九重。 他眉眼舒展着,带着一种像是大型猫科动物进食之后而散发出来的慵懒和餍足。轻轻地将那头拦进怀里,拨开他汗湿了的发,轻轻地在他额心落了一个吻。 那头感觉到了贺九重的亲吻,他低低地呜咽一声,眼皮微微地颤动着,但是挣扎了好半天却也还是没能将眼睛睁开。 他浑身无力地躺在贺九重的怀里,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都是深深浅浅的草莓,看起来有一种可怜却又有些说不出的情色的味道。 贺九重喉咙又滚动了一下,但是这会儿也知道这一天实在是把他折腾得狠了,没敢再继续肆无忌惮下去,掀了被子起了床,而后将床上的叶长生横抱起来,带去浴室做了清洗。 叶长生再次艰难地睁开眼,外面都已经暮色沉沉了。 他撑起身子坐起来,虽然精神上还留有着些许疲惫,但是身体里的之前积累下来的不适倒是一扫而空。 微微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到的确体力都恢复过来了,轻轻地舒了一口气,懒洋洋地往后仰靠在床头,稍微想了一下便明白过来这是谁的手笔。 又微微偏过头,压低了视线往自己的身上扫了一眼,看着在自己身上那如同宣告主权一般落得密密麻麻的草莓印,突然又觉得头疼又忍不住觉得有点好笑。 他虽然一眼就能知道对于自己的那个告白,贺九重远不像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淡定,但是他却也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 再想想自己昨天的那番话,叶长生自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他自己也是。 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一个男人做出这种类似于求婚的告白。 他仰着头望着天花板,眼睛弯弯的,心底微微叹息了一声:跟魔怔了似的。 又微微歪了一下头:不过,好像感觉还不坏。 贺九重从客厅走进卧室的时候正看见叶长生半靠着床头,视线望着不知名的某处,脸上微微地含着笑,似乎是正在思考着些什么。 他按开屋里的大灯,随着突然亮起的灯光,端着走过去站到了他床前,垂眸望着他问道:“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吗?” 叶长生听着门口处的传来的声音,眼睛微微眨了一下,然后稍稍地又重新将视线收了回来落在了贺九重身上,慢吞吞地道:“想要继续睡下去,恨不得一睡不醒算吗?” 贺九重听出了那头声音里面夹杂着的不满与控诉,不知怎么的,心情突然间便愉悦了起来。 “生气了?” 他低笑着问了一声,微微倾着身子看着他,一双猩红色的眸子里隐约透出几分甚至称得上宠溺意味笑意,像是羽毛划过,撩得人心里有些酥麻的痒。 叶长生看看贺九重,心里哀叹一声,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是条可耻的颜狗。 贺九重这个人,平日里不怒不笑时,总觉得他眉眼带煞,气势骇人。虽然能瞧出来他的好看,但是倒也没觉出有什么。 但是偏偏每次面对着他的时候,他却又不一样了。 冷淡的眉目柔和下来,笑意能从唇边渗入眸底。那种叫人惊惧的气息褪去后,那张脸的视觉冲击力简直是几何倍地爆炸增长。 叶长生有些感慨地在心底下摇了摇头,理直气壮地:不要说本来就没生气,就算是真的生气了,当被这样好看的一个人这么温柔地注视着的时候,有谁还能真的继续生气啊? ——嗯,好吧,反正他不能。 叶长生这么想着,眨了一下眼,再看着贺九重,带着些妥协似的叹着气,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有些道:“我饿了。” 贺九重唇边扬起的弧度深了一点,伸手在叶长生的耳垂上捏了捏,道:“已经帮你叫过吃的放在厨房了,起来吧。” 叶长生却不动,只是靠在床头半压着眼皮,懒洋洋地朝着他伸出手。 他唇角笑得弯弯的,说话的时候尾音拖得有些长,咬字绵软,声音缠绵在舌尖,听起来像是在撒娇似的。 “我腰疼,走不动怎么办啊。” 贺九重听着那头的声音,眸子里快速地划过什么,但是终究却还是只能深深地瞧他一眼,忍耐地用舌尖抵了抵上牙膛,极轻地啧了一声,随即探过身去将被子掀开了,将人横抱着去往了客厅。 叶长生就伸手环着他的脖颈,然后微微偏着脸,笑眯眯地就近欣赏着自家贺先生的盛世美颜。 坐在沙发上风卷残云地将贺九重买来的饭一口气全吃完后,心满意足地摸了摸自己被吃的圆滚滚的小肚子,这才终于感觉自己算是彻底恢复了元气。 舒舒服服地靠在身边的贺九重身上,一双腿就在沙发外晃啊晃啊的,他眯着眼朝着贺九重对着客厅某一处比划了一下:“你还记得一年前的时候么?我在那里画了个召唤阵,你就是从那里掉下来的。” 又侧过身子,背靠着贺九重的肩膀坐着,将腿也搭在了沙发上,略有些感慨地道:“那时候我刚经历过一场上次那样的‘感冒’,在生死边缘挣扎了好几回,精神状态并不是最适合去摆符阵进行召唤的。” 歪了歪头回忆道:“而且后来等真正召唤的过程中,我却一直没有感受到对面的回应,所以在那之后我一直都以为自己失败了——谁知道奇迹发生了呢。” 贺九重也微微眯着眼回想了一下,视线掠过整个客厅,低低地笑了一声:“当初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还以为这些都是什么修仙界里的法器。” 他的视线在从电视掠过冰箱,最后又落到了叶长生的身上,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挑了下眉问道:“长生,你那时候为什么不怕我?” 叶长生闻言便微微仰了头望他,纯黑色的眼眸里闪过一丝诧异:“你从哪里看出我不怕的?” 说着,又微微低下头,像是正在自己的记忆库里搜寻着什么,说话的时候唇角却是上扬着一种愉悦的弧度:“你那时候穿着古怪的衣服浑身是血,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看着我的时候,眼神就跟看着个死人一样。我当时看着你的时候就在想,啊,可能要被杀掉了。” 贺九重似乎有些不信,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叶长生道:“你当时表现出来的倒没让我觉得你在害怕。” 叶长生眨了眨眼,笑嘻嘻地:“大概是我掩饰得好,觉得输人也不能输阵吧。”说着,又坐起来侧过头睨他,掰着手指算旧账,“说到这里,我记得我当初求你留下来似乎还很费了一点工夫。我说要给你暖床,你还非常冷酷的拒绝了我。——现在呢?” 贺九重眸子微微一动,唇边陷落出了一个弧度,又欺身朝他那边靠过去,在他唇上落了一个吻,声音低低哑哑的:“现在我想要收回这句话,还来得及么。” 叶长生歪着头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没有回答,反而继续控诉:“昨天我给你的告白你也没有给我回复你记得吗贺先生?” 贺九重将自己的额头与他相抵,眸色深深:“我的回答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他一字一句地,声音沉而缓,像是想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在他心里留下烙印似的,“无论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永生的时间都将属于你。” “只会属于你。” 85.小甜饼(九) 第八十五章 七夕那天的告白完全是叶长生的临时起意, 所以之后事态的发展他虽然有所推测,但是却也不是算无遗策的。 就比如, 他们那一天特意出门的主要目的——去超市扫荡的那一袋子杂七杂八的日用品和零食, 已经彻底被遗忘在了那个公园的花廊拐角。 等到两个人再反应过来这件事的时候, 距离七夕事件已经过去了三天。 沉默地看着已经丁点儿也挤不出来的洗发水,叶长生幽幽地抬头看着贺九重,眉目间有些忧郁:“没了。” 贺九重听着他说话,便微微侧头望着他。 “我最喜欢这个洗发水的味道, 上次去超市还特意买了两大瓶。”叶长生叹着气, 凄凄惨惨戚戚,“现在全部没了。” 贺九重被他宛如世界末日降临的样子逗得忍不住扬了一点唇角,提议道:“现在去买?” 叶长生闻言,眼睛倏然亮了亮, 他点了点头连声说着“好啊好啊”, 然后笑眯眯地就看着那头道, “反正都是要出门,走的话不如我们就走远一点——市中心那家超市我就觉得很不错,你觉得呢?” 贺九重没立即作声,只是回望着叶长生眉头疑问似的挑了一下。 那头看着贺九重疑惑的表情便眨了眨眼笑起来,坐在沙发上, 一脸纯良无害地从茶几下面摸出一张彩色的传单递了过去。 他接过传单, 垂眸随意地往上面瞥了一眼。只见以粉蓝为主色调的传单上都卖相精致的各式甜点, 通过图片都能感觉到那些甜点迎面扑来的甜蜜香气。 “听说这几天市中心美食街那里很有名的一家网红甜点店正在因为开店周年做活动, 上面说截止到二十号前, 只要进店购买任意一块蛋糕就会送一份当天的新品。”叶长生一脸期盼地往前倾着身子探头朝贺九重看过去,“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了,亲爱的你不觉得我们应该把握最后的机会吗?” 贺九重并不像叶长生那样嗜甜,他垂眸瞥一眼手中摆满了各式各样甜点的宣传单页,并没有感觉到自己怎么被吸引,但是再掀了眼皮去看看叶长生一双眨啊眨地像是泛着光的眼角,其他的话便就说不出来了。 拒绝的台词在喉咙里滚了一下最后却还是换成了妥协的声音,贺九重将宣传的传单放回到茶几上,指尖在上面点了点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叶长生听见这头松了口,整个人的表情立刻便更加灿烂明媚了起来。 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微微低头看着贺九重,一脸兴致勃勃的:“活动下午就结束了,排队的人那么多呢,要去当然得赶早!”朝着他这头招了招手,“别再磨蹭了,我们现在就出发吧!” 贺九重看着面前那人眉心都写着雀跃的样子,唇角上扬的弧度深了一分,倒没再多说些什么了,起了身便朝他的方向走了过去,伸手漫不经心地捏了捏他的后颈,对着他的方向点了下头,低声淡淡地应了一声道:“那就走吧。” 外面早些时候下过一场暴雨,雨来势很凶,但是去的却也极快。不过十几分钟的工夫,这会儿天上乌云渐散,太阳又重新在空中挂了出来。 地上的雨水还没彻底将地面润湿就又在阳光的照射下没了痕迹,在路上行走着,只有呼吸之中还能嗅到隐约的雨水的湿润气息。 叶长生嗅了一口暴雨后略微夹杂着些泥土气息的空气,神情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欢快。就近带着贺九重打了个车,两个人就直奔着市中心的那家网红甜品店而去。 虽然并不是什么休息日,但是甜点店里面的生意依旧红火的厉害。 叶长生去前台取了一个号之后,拉着贺九重去附近找了家快餐店解决了午饭,又寻着最近的超市进去逛了一圈,将家里用完了的东西再一次补给了一套,等走走停停折腾完了快两个小时再回到甜点店时,店里才刚刚排到他们的号码。 点了一块黑森林蛋糕和大份的香草巴菲回到店里的卡座上,甜点诱人的香气与甜点店里舒缓的音乐交织出一种令人觉得格外舒适的环境,坐在这里吃着甜点,心情不自觉地就变得雀跃了起来。 叶长生吃东西的速度并不快,但是样子却可爱的不行。 贺九重坐在他对面,就用单手撑着下颚看着他一脸幸福地将蛋糕切成小块塞进嘴里,然后像个小动物似的抿着嘴拼命地咀嚼着食物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这家店里的蛋糕的确是名不虚传,那头一口接一口的,乌黑的眼睛半眯着,里面闪烁着一种幸福的亮光。 好不容易将一块蛋糕吃完了,揉了揉自己的肚子半仰躺地往后靠过去,舌尖在自己的嘴角上又舔了舔,神色里带着某一种淡淡的餍足。 再看看贺九重,似乎是觉得颇有几分可惜似的:“这家店的甜点真的很好吃,你不尝尝看么?” 贺九重没有立即回话,一双眼睛淡淡地望着他,却是突然对着那头道:“嘴边还有一点巧克力粉没有擦干净。” 叶长生歪了歪头,用伸出舌头舔了舔,再看看他:“还有吗?” 贺九重点了点头,给他提示着:“左边靠近脸颊的地方。” 叶长生听着话又抬着手朝着脸上擦了擦:“现在呢?” 贺九重“嗯”了一声望着他:“还有一点。” 叶长生又胡乱地擦了一下,放弃了,微微望他的方向倾了倾身子:“哪儿?你帮我擦吧。” 贺九重神色很淡,微微点了一下头,起身走到了他的位置旁边。一只手轻轻地卡在叶长生的下巴上,食指微微弯曲,用指节抬着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 漫不经心地将视线落在他的脸上,带着薄茧的拇指在他光滑的脸上缓缓摩擦着,明明从动作来看只是单纯地想要替他擦去污渍,但是身在其中,这样一下一下的摩挲似乎也让人觉得带上了些撩人的意味。 叶长生仰着面迎着贺九重那头的视线,好一会儿,唇角微微地向上弯了弯,露出里面一点糯米似的小尖牙,表情看起来倒似乎异常的乖巧,声音软绵的:“贺先生,你已经擦了快三分钟了,还没好吗?” “好了。”贺九重倒是一点都没有被当面揭穿的那种窘迫感,他的一只手依旧不轻不重地卡在他的下巴上,声音低缓地,“但是我不想松开。” 叶长生似乎是愣了一下,视线略带着点惊奇地朝那头的眼睛望了过去。 那头这会儿也正半压着眼皮向下看他,两人视线相触的一瞬间,叶长生能清晰地看见在那一双黑色的眸子里似乎正有一种沉沉的猩红色异芒在眸底暗涌。 贺九重的拇指顺着之前擦过的地方又缓缓向下滑落到了他的唇角,眸色暗暗地,开口的声音里似乎是带着一点低哑的笑意:“看起来好像的确很好吃的样子。” 说着,蓦地俯下身去,将他带着蛋糕甜香的呼吸全部夺了过去。 他们的位置正在拐角,卡座旁边就是巨大的绿植,正正好地将两个人的身影都完美地遮掩了起来。 贺九重的这个吻并不霸道,但是却缠人得厉害。舌狡猾地从唇缝里滑入,温柔却又不容拒绝地缓缓撬开齿列,然后一点一点地舔舐着他的津液,含住他的舌尖细腻而又缠绵地邀请他加入这一场狂欢。 蛋糕的甜香似乎在这个吻里面变得越发浓厚,那香气一点点地从彼此的呼吸渗透进皮肤里,甜蜜得恍惚间似乎都要让贺九重怀疑起自己抱着的这个叶长生究竟是不是用糖来捏就的了。 一吻罢了,两人分开的时候,有暧昧的银丝从两人唇间牵出又断开,看起来带着一种莫名的煽情。 叶长生那头是直接被亲得都直不起来腰,一只手费力地抓着贺九重的胳膊竭力地稳着身形不让自己从卡座上滑落下来,他一边喘息着一边试图调整着呼吸。 贺九重站在他身旁,低垂着眸看着他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因为别的什么而染上了些许绯色的脸,唇边的弧度深了深。 他伸手揉了揉叶长生有点发红的眼角,声音带着点低笑,却又偏偏强装做了一本正经的样子:“嗯,确实挺甜的。” 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叶长生抬头扫一眼最近行事作风越发大胆的贺九重,觉得自己的脑袋都有点儿疼。 他勉强坐直了身子,尽可能严肃认真地看着贺九重:“大庭广众、青天白日,贺先生,你不觉得你刚刚的行为实在是有伤风化吗!“ 贺九重半倚在叶长生的卡座的扶手上,垂着眼看着他,声音里透露出来的情绪似乎是有些不以为意:“不是你说这些甜品味道很好,我过来了如果不尝一尝,实在是太可惜了吗?” 叶长生面色忧郁地看他一眼,然后将视线扫向桌上还没来得及吃的香草巴菲,忍住了想要叹气的冲动:“我说的甜点是这个。” “太腻了。”贺九重的视线掠过桌上的香草巴菲,随即又停在了叶长生的脸上,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所有的甜食里,只有你的甜度是刚刚好的。” 叶长生看着对面的仿佛突然间就被点满了情话技能的贺九重,怔愣了一会儿,一时间竟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缓了好半晌,看着那头一脸云淡风轻却又无比自然的模样,轻轻地叹着气笑了起来:“果然,被自己喜欢的人当着面说情话,这种面热心跳感觉是怎么样都没办法习惯的。” 将已经有些融化趋势的巴菲拿过来捧在手里,好一会儿,又抬着头冲着那头眨了一下眼,说话的声音带着轻快的笑意。 “还好你已经是属于我的了,不然把这样的你留在外面我可怎么能放心啊。” 86.碰瓷(一) 第八十六章 甜点吃到最后的时候, 有穿着女仆服装的服务生小姐姐提着一个蛋糕朝着他们的卡座送了过来。 那是一个极漂亮的蛋糕,褐色与墨绿的奶油交织着勾勒出一条长长的花廊, 花廊旁, 一个穿着白衣的小团子手上拿着一大束艳丽的玫瑰, 正递向另一头穿着黑衣的小团子。 虽然人物都是Q版,但是面目衣着做的却是极其精致。外面的盒子是仿照水晶球似的透明圆形塑料,上下扣起来时,便有糖霜从上面轻轻飘落, 美得像是一个艺术品。 叶长生微微愣了一下, 侧头与贺九重对视了一眼,面上的表情似乎都有些诧异,再看着那个服务生,忍不住地道:“这个蛋糕是……” 小姐姐就笑起来, 朝着厨房的方向努了努嘴:“这是我们老板娘特意做好, 说要让我送来给你们的呢。” 又偷偷地看一眼叶长生和贺九重, 止不住地乐:“七夕那天我们都在,老板娘她挤在第一排,喊得最大声的那个就是她。” 叶长生听着她这么说,唇角也忍不住地弯了起来,将那个蛋糕接了过来, 看了好一会儿, 笑着对她道:“蛋糕很漂亮, 方便让我和你们老板娘去亲自道个谢吗?” 小姐姐眼睛亮了亮, 随即喜笑颜开地对着他马上点点头:“客人跟我这边过来吧。” 叶长生便和将蛋糕递给身旁的贺九重捧住了, 自己又提溜起刚刚从超市扫荡来的一袋子东西,同他一齐跟在那个服务生身后朝着前台走了过去。 等到了前台,小姐姐给两人比了一个“稍等”的手势,然后一转身便溜进了后厨,而后不多会儿,一个穿着厨师服、戴着厨师帽,脸上还带着一个大口罩的女孩子蹦蹦跶跶地从里面拧开门从朝两人走了过来。 摘下几乎能挡去大半张脸的口罩,底下是一张不施粉黛却极富有元气的面孔。 “我是sweet的老板罗小曼,你们也可以叫我小曼。” 叶长生点点头,回应了一句道:“叶长生。”又看看贺九重,眉眼弯弯的,带着一点狡黠,“这是我的贺先生。” 罗小曼听着那头的介绍,毫不避讳地睁着眼将叶长生和贺九重打量了一遍,然后唇角浮起一个神秘的弧度,笑嘻嘻地就道:“七夕那天的告白,我还没听到结果就看到一个主人公将另一个主人公扛走了,没能看到完整版的结局这几天一直让我抓心挠肺的难受。”冲着叶长生挤了挤眼,“这是成功了?” 叶长生侧头看一眼身后那个也正低垂着眸子望着他的男人,然后笑眯眯地弯了弯唇:“啊。大概是这样吧。” 罗小曼就开心地笑起来,双手在面前拍了一下巴掌,声音极欢快地:“那我这个蛋糕倒是送的应景了,也不枉费我花了那么多心思。” 说着,又看一眼两个人,颇为感慨地:“自己喜欢的人恰好也喜欢自己,这得是多幸运的事情啊。” 叶长生点点头,笑着偏头睐一眼贺九重:“所以我得好好地珍惜这份难得的幸运啊。” 那头被他这个眼神看得心里痒的慌,喉咙滚动一下,忍不住地差点又想俯身过去亲他。 罗小曼站在一旁,看着面前的这两人站在一起便好像任谁都插.不进去的气氛,无奈地摸了摸鼻尖,一时间只感觉自己又被当面强行喂了一波狗粮。 只不过,介于这样的狗粮实在甜的太过于美好,美好的好像就算是只是在一旁看着,心都快要被融化了似的,罗小曼决定自己还是大度一次,不和他们这对随时都可以陷入二人世界的小情侣计较。 店里的生意还是忙得厉害,叶长生这会儿只是为了和罗小曼道个谢,谢意已经传达到了,也就不再打算继续耽误她的时间。 刚刚准备同贺九重离开,外面却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大的喧哗声。 两个人下意识地朝门外看了一眼,只见不远处的街道上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一会儿的工夫已经被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出了一个小圈。 站在外面的人掂着脚在拼命往里面张望着,似乎也是像就近看看里头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小曼自然也是顺着那阵喧哗声往外看了一眼,但只是一眼,那头就迅速地又把视线收了回来,脸上先前还盈着的笑意这会儿一瞬间全都消失了,眉眼里甚至还能隐约地看到一丝厌恶。 叶长生侧过头的那一瞬间敏锐地捕捉到了罗小曼情绪的反差,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开口问道:“罗老板这是怎么了?” 罗小曼皱着眉头冲着那边的人群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你们出去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叹了一口气,她伸手把之前摘下的那个口罩又重新带了起来,隔着口罩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每过几天就要来这么一出,这些人也不觉得做这种缺德事会折了寿命吗?” 说着,也没再多解释,朝着叶长生礼貌性地点了个头,转身就又回到了后厨。 叶长生看着罗小曼这个反应难得起了一点兴趣,朝着身旁的贺九重看了一眼,提议道:“过去看看么?” 贺九重无可无不可,听叶长生似乎有兴趣,便就应了一声和他一同出了,朝着街道上人群最为聚集的地方走了过去。 本来这里就是人流最大的区域之一,这会儿更是以中间的小圈为中心,围成了一圈厚厚的人墙。 叶长生站在最晚的一层,伸手拍了拍面前的一个大妈,脸上带着点笑意凑过去问道:“阿姨,这边好热闹啊,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大妈脸上本来带着些许不耐烦的神情,但是等一回头看到叶长生白嫩乖巧的样子,那些不耐烦便迅速地散了去,对着他解释道:“具体什么情况也还不知道呢,好像听着说是有人开车撞了人了?” 大妈刚说完,比大妈站得再稍微靠内些的一个小伙子连忙回过头补充道:“听说是个女司机把个老头撞了,救护车到现在也都还没来,也不知道到底什么情况。” 叶长生听着两人的对话,再想想刚才罗小曼厌恶的神情,他的眸子微微动了动,若有所思地朝人群中央的方向看了一眼。 贺九重注意到了他略有些微妙的表情,挑了一下眉:“怎么了?” 叶长生半仰着头朝他笑了笑:“走,我们再往里面去去。”说着,拉着贺九重就卡着人墙的缝隙钻了进去。 不过好在大约是因为贺九重过于高大的身形和身上的气势给了周围压力,本来聚在一起的人群在叶长生和贺九重经过的一瞬间,突然地便下意识地往旁边挪了一挪,主动地进去的路让了出来。 顺着像是被强行从中间劈开的路同贺九重两人一齐轻轻松松地走到了最里面的一层,还没来得及往里头张望,就听得里头传来一阵略显得几分虚弱的无赖声音:“那我不管,你的车反正是撞到我了!” 叶长生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大约六七十岁、满头白发的老头正半坐在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前面不远处。在他身边,一个中年的女人正一言不发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极难看了,似乎是因为太过于生气,身子开始不停小幅度打着颤。 “你看看我的胳膊……哎哟,你再看看我的腿……”那个老头扯着嗓子干嚎,叫的似乎是更凄惨了,“我都这么大岁数了,你这撞我一下,就是想要我的命啊。” 女人听着那头颠倒黑白的话,像是终于受不了了。她气的冲上前几步,伸着手指着地上那个耍着无赖的老人,哆嗦的唇怒声骂道:“你、你这人到底还要不要脸?什么叫做‘我撞了你’?刚才我的车才刚刚点了火,起步都还没起动,是你自己突然间就往我的车下面钻! 而且我看见你的时候马上就踩了刹车,车子离你起码半米远就停住了,你现在好好的,竟然还来问我要钱?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要不要脸啊?你这就是碰瓷!” 女人大概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就算是气急败坏了,这会儿也说不出什么太难听的话,但是地上躺着的那个却就不同了。 坐在地上的老人嘴里先是不干不净地用下流地话问候着女人的全家,他一边骂一边又哀哀地按着腿惨叫,再看着女人,表情里似乎夹杂着一点有恃无恐的威胁。 “救护车马上就到,我这要是去了医院,仔细地一检查要花的钱可就不止三千了。要是万一再检出来什么个病什么个伤,那这个钱,可就更多了。” 他一副光脚不怕穿鞋的样子,看着她就哼哼着道:“就三千,我也不多要你的。给我三千,你撞我这件事就算掀了篇。但是要是还是不给——那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可就不是我能预见的了。” 87.碰瓷(二) 第八十七章 太阳炙烤着地面, 空气都被这样强烈的阳光晒出一种扭曲感。旁边凑来看热闹的人群越来越多,这么多人挤在一起, 一个挨着一个的, 顿时让本来就高的温度一下子又往上涨了不少。 被众人围在正中间的女人和老人就在原地僵持着。 但是随着时间渐渐过去, 周围人群的议论声渐渐扩大,一直被周围不明真相的群众们指指点点的女人终于有点受不了了,她挣扎了一会儿,还是妥协了。去车上拿出一个皮夹出来, 从里面将所有的现金抽出来, 一股脑地砸在了那个老人的身上。 她瞪着地上的那个无赖,声音因为愤怒而带着点颤抖:“我就这么多现金,多一分都没有。你要么拿着钱滚,要么我们就一起等警察和救护车过来。” 砸钱的这个动作应该是显得有些侮辱了, 但是坐在地上的那个老人确实半点都不介意。 灵活地将散落在周围的钱全部拢进怀里, 熟练地用手卡成一扎, 另一只手快速地点了点钱的数目,脸上的神情里透露出了些许满意来。 仔细地将手上的那一沓钱塞进自己的口袋,一双眼睛又贼溜溜地往女人手上看起来十分精致秀气的钱夹看了看,随即冲着她便又道:“你这钱包——看起来似乎不错?” 女人瞪大了眼,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一下, 似乎没有想到一个人可以无耻成这个样子。 炎热的天气和周围密不透风的人墙让她觉得有点喘不上气, 一种愤怒而又说不上的丢人感不断上涌, 让她眼前止不住的发黑。 胀红着一张脸将钱夹子里的卡取出来, 朝着老人的脸就砸去, 声音有点歇斯底里了:“好好好,拿去,都拿去。这些就当是我心善送给你的棺材本了,快滚!” 说着,转身就坐回了车上,朝着车前的人群疯狂地按了一会儿喇叭,看着那一边人全部散开后,一踩油门,留下一车的尾气便离开了。 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老人这会儿就没再去管女人那头的情况了。 他将那个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的钱夹塞进怀里,又一脸得意地隔着外衣摸了摸自己今天的战利品,随即“呲溜”地从地上利索地爬起来,四处张望一会儿,赶在救护车过来前,用自己那应该已经被撞坏了的腿健步如飞地挤出了人群,只一眨眼的工夫也跑了个没影。 看到这儿,一开始还没弄清楚状况的围观群众才终于恍然大悟。 再看看那头已经消失在人潮之间的老人,一时间不禁群情激愤地一边摇头骂着一边又渐渐地散了开去。 叶长生与贺九重自然也是完整地将这一场碰瓷大戏看完了的,瞧着渐渐已经散开的人群,叶长生啧啧一声不由得感慨:“之前我还不知道,原来现在的碰瓷行业这么赚钱吗?这随随便便地往地上躺一下,就抵得上普通工薪族辛辛苦苦干了一个多星期的工资了。” 贺九重唇角微微扬了扬,看着他道:“怎么,看样子你是想要改行?” 叶长生眨了下眼,似乎是认真思索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摆了摆手道:“还是算了,这种折损寿数来换钱的行当还是谁爱去干谁去吧——我可是要努力长命百岁的。” 贺九重伸手捏了捏他的后颈,就在太阳下站了这么会儿工夫,那里已经被晒得有点儿发红了。 “回去吗?” 叶长生眯着眼看了一眼已经明显偏西了的太阳,然后对着他点了点头应道:“走吧,回去了。” 因为正巧在两人经过公交车站的时候,直达他们楼下的二十路公交刚好到站,看着里面的人也不算太多,索性拉着贺九重就艰苦朴素地直接上了公交。 两人选了靠后一点的位置坐了,又将旁边的窗帘拉起来遮住了阳光,微微闭着眼感受着车上空调吹来的凉风,随着车子本身些微的颠簸感,没多一会儿就让叶长生觉得有些困倦了起来。 靠在贺九重的肩膀上晕晕乎乎地不知道睡了多久,在他面前的不远处,一阵中气十足的怒骂声炸开,突然就将他一个激灵地从半梦半醒间惊醒了。 伸手揉了揉还有些惺忪的眼,低声朝着贺九重就问了一句:“怎么了?” 贺九重半掀了眼皮看了看那个站在他们面前不远处还在不停叉着腰骂着什么的老人,眼神微微地冷了冷。 他低头看着叶长生,轻声问道:“觉得吵?” 叶长生打了个小小的呵欠,没回话,只是还带着一点没褪干净的困倦抬头朝着前面望了一会儿。 只是这一望,他的瞌睡全飞了,眉心忍不住地微微挑了挑,再看看身边的贺九重,脸上渐渐地就浮现了些微妙的笑意出来:“诶,刚刚我们才看见了人家的碰瓷现场,这会儿怎么就又见面了? 你说这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啊。” 贺九重也顺着那声音扫了一眼,脸上的神色冷淡中夹杂着一丝不耐。 他的声音沉沉的:“我只希望他能闭嘴。” 叶长生眨了一下眼,觉得明明一句很普通的话不知怎么的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莫名就显得有些恐怖起来:“哪个闭嘴?” 贺九重用眼尾压着瞥了一眼他。 叶长生瞧着身旁那人眸子暗沉,唇边的弧度还有点儿冷,顿时就明白过来他说的还的确就是自己想的那个意思,一时间哑了声,不由得就觉得有些无奈起来。 ——嗯,虽然那头真的是很吵。 吵得得让人觉得头疼。 叶长生这么想着,又朝着那头看了过去。 在他迷迷糊糊睡着的那会儿,原本空荡荡的车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挤满了人。靠前的位置上,一个穿着校服的女孩儿正微微蜷缩着身子坐着,她的脸有些苍白,额头上隐约地溢了些冷汗,看上去似乎是身体有些不舒服。 而在女孩儿的面前,一个头发全白,大约六、七十岁的的老人正站在她旁边,气势汹汹地怒声用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不干不净的数落着她。 “你们现在这群人,念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国家让你们读书就是为了培养你们这群畜生?看到老人在你旁边,作为都不知道让一下,什么素质?哦,我认得你这个衣服,三中的是吧?看样子三中也不怎么样么,竟然教出你这种没大没小的东西。” 女孩儿紧咬着嘴唇,脸色似乎更难看了。 她微微仰着头,看着那个老人似乎气的不轻,声音明明带着怒意但是听起来却还是带着一点有气无力的虚弱:“你怎么这么说话?我都已经跟你解释过来,我不是不想让,我只是……” 那头却全然不让女孩开口,听那头一说话,便立即提高了声音打断道:“什么怎么说话?你们听听、你们听听,这是一个晚辈对长辈该说的话吗?我跟你说,你还好不是生在我家,不然就你这个样子,我们家里早拿着棍子把你打死了!不知道尊老的混账东西!” 女孩儿从小到大从没有接触过像老人这样蛮不讲理的人,她一时间又怒又急,双手紧紧地攥着裙子的边角,坐在椅子上委屈得直掉泪。 旁边坐着的一个大妈似乎看不下去了,皱着眉望着那个老人道:“大爷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你没看见这个小姑娘好像身体不舒服吗?你想要位置坐,我让你就是了,非得欺负人家小姑娘干什么?” 老人看着那个大妈,鼻子里冷哼了一声,脸上的表情有点高高在上的:“什么欺负,我这是替她爸妈教育她——孩子就要从小教。尊老这可是我们国家几千年的美德,总不能在他们这一代丢了吧!” 又把视线落在那个已经被气哭了的女孩儿身上,一脸理直气壮:“今天我就要好好给她上这一课,你们谁都别管!这丫头的爸妈不教育她,我就替他们教育!” 他这话说的铿锵有力,听得周围所有人都有些心头火起。 只不过众人面面相觑,心里却也知道对上面前这个明显就不想和人讲道理的老无赖,他们是打不得骂不过,一时间也都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正在车里突然陷入的短暂沉默时,突然地,从公交车后面却传来了一阵轻轻的笑声。 那笑声并不是很大,但是在这会儿众人的沉默里就莫名显得有些突兀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不自禁地望着那笑声发出的地方望了过去,却见那正笑得开心的是一个穿着浅色短T的少年。 略有些长的黑发软软地趴下来,白皙的脸上一双黑色的眼睛微微弯成月牙的形状,看上去有一种无害而乖巧的味道。 似乎是注意到了大家都看了过来,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眼睛眨了一下,有些无辜地扬起唇角笑了笑:“啊,不好意思,我不该笑的……只不过我实在忍不住。” 他将双手叠放在前面的座位椅背上,下巴轻轻搁上去,微微偏着头继续笑着。 他的声音似乎都夹杂着明显的笑意,轻轻软软的。但那神情里却夹杂了一点冷淡的散漫:“在车上好好地被阵狗吠吵醒,一睁眼发现那条狗还大言不惭地对个小姑娘说教他做人,这么有趣的事情,几年也见不着一次,你们怎么都能忍着不笑啊?” 说着,又似乎是带着点好奇地稍稍地扬了扬唇,缓声道:“只不过,我还是有点奇怪。” “我记得公交车明明一直规定是不能让狗上车的……” 一双眼直直地往那头看过去,唇边的弧度更深了一点:“诶,对,就是说你呢——你怎么上来的?” 88.碰瓷(三) 第八十八章 叶长生的声音明明是轻轻软软的, 但说出来的话这会儿听起来却就显得尖锐得厉害了。 那个老人看着那边一张全然没有半点攻击力的脸,先是愣了一下, 似乎没有立即反应过来他到底什么意思, 一直等到周围集体爆发出了一阵大笑,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紧接着脸色一沉,看起来有些恼羞成怒了。 “你这个小鳖孙子说谁——” 老人脸上的皱纹都气的似乎多了几道,浑浊的眼睛里面冒出狰狞的凶光, 一手做着撸袖子的动作, 几步上前就要朝叶长生的方向扑过来。 他走得很急,两只手粗暴地将周围挡在他面前的人都扒拉开,整个身子因为激动而微微地向前倾着。 贺九重听着那头嘴里不干不净地叫骂,倏然抬起头来眯着眼朝着老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明明是漆黑的眸子, 这一瞬间却蓦然闪烁出一丝猩红色的光。 老人虽然没有抬头, 但是就在这一刹那却也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 一道凌冽的杀意透过皮肤渗进了里面的血肉,像是被什么锐物扎过似的疼痛让他整个身子猛地打了个颤,连带着小腿肚子莫名就有点发软。 而与此同时,人群之中也不知道是谁伸了一下脚往他脚底下猛地铲了一下,随即只见那头“啊”地一声叫唤, 整个身子晃悠着便猛地往前冲了两步。 周围的乘客见了他这个架势赶忙往旁边散了散, 只是这头人还没来得及彻底散干净, 紧接着便听那头“砰”地一声闷响, 整个人竟然就这么被绊得直直地跪到了地上去。 他跪着的方向正对着个中年壮汉, 一抬眼看到这么个场景也忍不住地乐:“哎,大爷,你这是怎么个意思?小辈儿过年的时候磕个头我还能给个红包,这会儿你给我这一跪,难不成也是讨红包来的么?” 周围听着壮汉的调侃,一时间笑声不由得更大了些。 老人憋红了脸往出声的那头望过去,只是视线瞥到人家人高马大一身腱子肉,涌到了嗓子眼的骂声又被自己别别扭扭地吞了回去,只是一张脸扭曲的厉害,看起来越发的面目可憎。 他这一下可能摔得有些厉害,在地上跪了半天都没能缓过来。眼看着自己支撑着地面爬了几次没能爬起来,眼珠子一转,索性也就不起来了。仰倒着往后一坐,一边大幅度地拍着自己的腿,一边哀哀地叫着骂了起来:“哪个天杀的龟孙子绊了我啊,你给我滚出来!这一车没有良心的畜生啊!” 他的视线在公交车内扫视着,愤愤地:“迟早老天爷要把你们都劈死的!” 听着这话,不说那些本来就已经被他激起不满的乘客,另一小部分坐在原本只是做壁上观的乘客这会儿也是被骂的有些愤怒了。 “呸,老天要是长了眼,劈也是先劈死你这个有娘生没娘养、不要X脸的老无赖!” 人群中有脾气暴躁的妇女先是忍耐不住地小声地啐了一口骂道。 老人听着这声音,怒声就拔高了嗓子道:“你说什么?你有胆子再给我说一遍?” 另一头坐在老人面前的壮汉就笑了:“这有什么不敢的,来来来,大家伙儿说说,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倚老卖老地大庭广众欺负一个小姑娘,可不是不要X脸么。” 被几个人抢先开了头,就像是□□瞬间被点燃了似的,越来越多的指责声像是潮水一样,朝着这头就涌了过来。 老人一向不守规矩地跋扈惯了,每次挑着欺负的也大多是些看起来就没什么脾气的大姑娘小媳妇儿。 被他欺负的人脾气和软,在他面前只能吃哑巴亏。而周围的人虽然看不惯他,但也大多都是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作壁上观。 虽然偶尔也会被他们指责两句,但也并不会像今天这样——那些人一个个如同吃了□□一般,对着他指指点点的样子,恨不得将他拖出去游街才好。 与预想不同的结果却让坐在地上的老人面上难得地显出了几分心虚。他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是面对着众人的指责,一瞬间他也不敢再说话了。 公交车晃晃悠悠地到了站,人群里不知道是谁先动的手,原本坐在地上的老人只觉得自己的身体蓦然一轻,紧接着随着公交车后车门打开的一瞬间,整个人竟然是被人从后面提溜着后衣领,然后就这么硬生生地被从后车门里丢了出去。 眼瞧着那个老人被丢下了车,车里的乘客先是怔了怔,随即等反应过来却是又忍不住地松了一口气似得笑了起来,对着那头的勇士就鼓起了掌。 没了那个老人的胡搅蛮缠,车上很快又恢复了他本来应有的安静。 叶长生坐在窗边,微微撩开车帘透过车窗往外看了一眼,只见那个被扔出去的老人这会儿正坐在地上朝着公交车的方向似乎在破口大骂。 太阳要坠不坠地挂在地平线上,橘色的光渐渐模糊了白天与黑夜的界限。叶长生看到在老人的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突然站了一个学生模样的年轻人。 大约二十左右的年纪,穿着一身宽松的运动服,一张脸明明该是阳光元气长相,但是这会儿却因为那不正常的惨白而显得几分阴郁。 他站在距离老人只有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低着头,一双眼睛空洞洞地一直望着他。橘色的光明明从他身上笼罩了下来,地上却没有他的影子。 公交车又缓缓地重新开动,路边还在叫骂的老人和那个诡异的男孩很快就全都被甩在了身后。叶长生缓缓地收回了视线,随即低下头又看了一眼时间。 六点一十三分。 正正好的逢魔时刻。 贺九重注意到了叶长生有些微妙的表情,侧过头看他一眼,低声问道:“怎么了?” 叶长生眨了一下眼,随即却是笑着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不过是发现事情的发展好像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有趣了。” 贺九重挑了一下眉,眼神里透露了些询问的意味,但是那头却只是眯着眼睛笑,并不愿意细说:“说好了不去多管闲事的,你现在可别招我。我们可是已经亏本亏了很久了。” 见他这么个模样,贺九重也是忍不住地扬了扬唇,微微压着一点声音带着些玩味地道:“你倒是知道我们亏本很久了?” 叶长生叹一口气,表情有点忧郁,他用手托着自己的侧脸望着他,唉声叹气地重复:“所以你可千万别招我。”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的小模样,低低地笑了一声,伸手又捏捏他的后颈,应了一声道:“嗯,我不提。”眸子微微一抬,“只不过,根据以往的经历来看,每次只要遇到这种事,无论你愿不愿意,实际上最后的结果都会变成——” 他话还没说完,就被那头抬起的一个忧伤的眼神打断了。 贺九重的视线在那头的小可怜模样上轻轻掠过,薄唇微微一扬,识时务地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稍稍顿了一会儿,转而另起了个话茬道:“车子到站还得一会儿,还想再睡会儿么?” 叶长生歪了歪头思考了一会儿。 虽然这会儿他其实已经没什么睡意了,但是左右也没什么其他的事,便还是点了个头应了一声,微微合着眼又往贺九重的肩膀上靠了靠。 车上的冷气的温度刚刚好,伴随着车身微微的颠簸,纵使本来没什么睡意,这会儿一颠一颠的,也不禁叫人舒服的有些泛起迷糊来。 贺九重能感觉到靠在自己身边的那个人呼吸渐渐变得有些绵长,就在他以为那头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耳旁却突然又想起了一句极轻极低的叹息声。 “哎,我也觉得。” 他顺着叶长生声音微微侧过头,正对上那头朝他的方向望过来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的,被橘色的光淡淡地笼罩着,看起来有一种些微的暖意。 那头似乎有些苦恼:“亲爱的贺先生,虽然事情还没有发生,但是我总觉得我们买房的计划又要继续往后推迟了呢。” 贺九重伸手捻了捻叶长生微长的发梢,垂眸看着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没关系。” 又在他的发梢上若有似无地落下一个吻,低笑一声道:“你比房子可重要多了。” * 王华祥被人冲公交车上扔下来后的好一会儿,大脑都是一片空白的。 他横行霸道这么多年,撒泼耍赖闹惯了,哪个对他不是忍着让着的?这会突然受到这样的待遇,他整个人都气急败坏起来,坐在地上指着那辆公交就开始破口大骂。 周围本来正安静地等着公交的人看着他发了疯似的样子,也都纷纷皱着眉头避得远了些,但是地上的王华祥却像是感觉不到来自四周的厌恶似的,又中气十足地骂了十多分钟,直到那头的公交车都已经跑得没了个影儿,然后这才骂骂咧咧地从地上缓缓地爬了起来。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了,阳光照在身上已经没有了最开始那样灼人的热度,缓缓地笼罩下来,将地面都镀上了一层橘色。 一阵风吹过,原本还觉得热得让人心烦气躁的温度陡然下降了一点,一阵阴冷的气息顺着风就往自己的骨子里钻,让王华祥浑身猛地颤了颤,陡然打了一个喷嚏。 “这是什么鬼天气?”他皱着眉头低声嘀咕了一句,双臂交叉环住了在自己的胳膊上搓了搓,眼睛往下一垂正瞧瞥到被自己塞进上衣胸前那个口袋的一沓粉红色,先前那些不快像是又渐渐地退散了,爬满了皱纹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一个带着几分贪婪的笑来。 隔着衣服又心满意足地拍了拍那一沓子钱,再想想刚才在公交车上那憋屈的体验,这会儿也不乐意再跟一群人挤公交了,从路旁边拦了一辆出租车,直接拉开车门矮身就坐了进去。 司机透过车内的后视镜往车后看了一眼,随口就问道:“两位先生要去哪儿?” 王华祥微微一愣,下意识地向旁边看了看,伸手在空荡荡的座位上抹了一把,又狐疑地朝着前头的司机望过去:“什么‘两位先生’?” 司机一愣,又抬起眼往后视镜里看了一眼。 这一次镜子里倒是只显示出了后座位上的那个头发全白老人。 他心底下微微打了个突,诧异地又转过了头,视线快速地在车里扫视一圈,见后面真的没有自己刚刚瞥见的那个阴沉沉的年轻人,眉头不禁拧了拧,压低了声音嘀咕一句:“咦,不应该啊……难道是我看错了?” 坐在后车座的王华祥觉得司机有些神神叨叨,但是却也没有太过在意,摆了摆手就对着那头报了一个地址。 司机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也当自己刚才是只是一时眼花,没再多想,朝着那头报出的地址方向就开了过去。 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路边的路灯也渐渐亮起来了。车子开到一半正遇上晚高峰,停在红绿灯路口前,硬生生地将街道堵成了停车场。 王华祥正坐在后车座上打瞌睡,只是从先前开始便一直萦绕不去的阴冷的气息一直在往他的骨子里灌,冻得他浑身一直哆嗦,根本没办法睡安稳。 又猛地打了一个喷嚏,皱着眉头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他异常不满地拍了拍驾驶座的椅背,怒声道:“你想干什么?冷气开的这么大,是想把我给冻死吗?” 司机被那头声音里略显得粗暴的指责弄得有些不满地皱了皱眉,但是看一眼对方都这么大的年纪了,到底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好脾气地道:“那我现在把空调关了,你要是觉得热就把旁边的窗户打开吧。” 王华祥坐在后面冷冷地哼了一声,勉强算是回应了一声,往后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了靠,像是继续准备入睡的样子。 车子又缓缓开动起来,外面虽然是没了太阳,气温倒还是高的。暖风从车外逆着车子奔驰的方向往里面送,很快地便将之前车内残留的冷气吹散了。 但是王华祥却还是觉得冷。 这种冷像是南方的冬天融雪时的那种湿冷,细细绵绵地一直往骨子里钻,就算衣服穿得再厚也似乎都抵挡不住那种寒意。 他哆哆嗦嗦地又睁开了眼睛,连牙齿都打着颤。愤怒地用力踢了一脚驾驶座,拔高了声音骂道:“我让你把空调关掉你没听见吗?怎么还是这么冷?” 前面的司机被这后面的一踢弄得整个人微微往前抖了一下,手上方向一歪,差点同后面正准备超车的一辆轿车撞了上去。 脚上连忙加了点油门将方向回过去,直到把两辆车之间的距离拉开后,随即再开口声音是真的有些怒气了:“你这老大爷怎么回事?你不要命我可还要命!” 王华祥被刚才的变故也吓得微微怔了怔,但是随即却又梗着脖子比那头更大声地嚷嚷道:“那我不管——我说我觉得冷你没听见吗?说了说了,还开这么大的冷气,我看你就是想把我老头子冻死好谋财害命!” 前头的司机被后面这人泼皮无赖的样子气笑了,也不乐意继续往前开,直接变了道到路旁停了车,伸手就将人从后车座上扯了下来。 “哎,你干什么,你干什么!”王华祥本来也就是随口骂骂,过个嘴瘾,这会儿看着那头人高马大的司机过来跟拎小鸡似的将他强行从车上拖下来,一时间不禁有些慌了,连忙大声嚎着,“救命啊,打人啦,出租车司机要杀人啦!” 司机被他嚎得头疼,瞪着眼就怒吼了一声“闭嘴!”,随即将人提溜着扔到人行道上扔下了,微微低着头,有些不屑地望着这会儿面上带着些许瑟缩之意的王华祥道,“虽然说顾客是上帝,但是像你这样的人我还真是不乐意伺候。” 粗声又冷哼了一下,转身大踏步地坐上了车,重新给车挂了挡便准备离开。 只是在车开动的那一瞬间,他不经意地又望着被他扔下车的王华祥那头看了一眼,却见在那个老头的身边,之前上车那会他以为眼花了错看的那个阴沉的青年这会儿却又突然地出现了。 他微微地低着头站在老人的身后,一言不发地,模样瞧起来有几分诡异。 司机心底下微微一颤,忍不住就放慢了点开车的速度想要再往那头仔细地看一看。 只不过他心底下的这个念头刚刚升起,却见那头奇怪的年轻人就像是明白了他的想法似的,本来垂下的头突然缓缓地又抬了一点儿,一双空洞洞的眼角直直地便朝他的方向望了过来。 明明隔得有些远了,但是那双眼里透露出来的阴郁与沉冷却还是全数地透过空气传递到了他这一头。 原本还想着要观察会儿情况的司机被这样的一眼看的背脊陡然发凉,他微微打了个激灵,顿时什么围观的心思都飞了。脚下猛地一踩油门,将车子融入车流之中,半点都不敢再耽搁地赶紧离开了这里。 一天之内被两次扔下车,王华祥气的简直都要疯了,他站在原地指天指地大声骂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终于有些筋疲力尽似的停了下来。 微微弯着腰双手撑着自己的腿喘了一会儿气,再抬头看看四周,心里不禁又是一阵火起。 这里已经有些偏了,站在路上连再打车都不好打。只不过唯一好的是至少离他家也不算太远,就算是走路,半个小时也应该就能到了。 想了想今天晚上经历的一系列倒霉事,暗骂一声“晦气”,紧接着却还是伸手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朝着自己家的方向就抬步走了去。 虽然王华祥已经年纪比较大了,但是他的身子骨一直硬朗,平日就算爬个山什么的也不至于大喘气,但是今天这会儿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明明他只不过在平地上走了不到一里路,整个人却是感觉身子沉得厉害,就像是背着什么重物进行了高强度的运动似的,累的他眼前一直在发黑,似乎连喘气都觉得费劲儿。 然而更糟糕的是,明明他现在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但是他不但没有感觉到丝毫的热,反而浑身的血液都像是快要被凝结起来似的,无法用言语描述出来的寒意让他整个身子都变得僵硬起来。 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摸出手机,从通讯录上找到一个电话拨了过去,然而还没等电话接通,王华祥突然感觉胸口一阵憋闷。 他扶着路旁的路灯急促地喘息着,只是那股憋闷却是越来越明显,随即一口气没能喘上来,他眼前一黑,竟然是这么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手机在地上滚动了几圈落在了一遍,那头“嘟嘟嘟”了几声后这才被人接通了。紧接着,通过薄薄的屏幕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喂,爸。你现在在哪儿呢?” 男人声音带着笑,听起来似乎心情不错:“今天的‘生意’怎么样?又赚了多少?快回来吧,家里做好了饭,可就差你一个了……喂,爸?” 这头却依旧是没有回应。 王华祥用最后的力气勉强地掀开了一点眼皮,手微微动了动朝着手机的方向探了探,然而还没等他拿起那手机,整个人就彻底昏迷了过去。 而在他昏迷前的最后一刻,在他不大清晰的视线里,却蓦然闯进了一双让他觉得有些熟悉的白色的球鞋。 89.碰瓷(四) 第八十九章 王华祥沉入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一时间只感觉自己肺部灼烫呼吸却异常冰凉,整个人似乎是快要死了一般的难受。 身体的温度一直在短时间的极冷和极热之间不断地相互转换着, 就算是在睡梦中, 他也不能摆脱那种徘徊在两种极端下的痛苦。 浑身不停地冒着虚汗, 整个人像是被浸在汗水里了一样,连呼吸都充斥着汗水的咸湿味儿。他像是得了热病似的不断打着摆子,磨人的痛苦将他密密麻麻地缠绕包裹着,反反复复地折磨得他整个人都虚脱起来。 意识一直处于一种不明朗的混沌之中, 他能感觉到自己似乎在“睡”和“醒”的边缘轮回了好几次, 浑浑噩噩地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等到他终于挣扎着彻底恢复了意识,一睁眼已经是两天后了。 这会儿已经是半夜里,屋子里是漆黑的一片, 到处都是寂静的, 屋子里只能音乐听到有钟表秒针一格一格走动的声音。 他用手背往睡迷糊了的眼皮子上擦了擦, 茫然地眨了眨眼,随即半坐起了身,下意识地朝四周环顾一圈。 没有什么照明的东西,视线里自然也是一团漆黑。他竭力地睁大着眼睛,也只能隔着沙质的窗帘就着被遮挡过后更显得黯淡的月色模模糊糊地看见屋子里那些家具摆设的一点儿轮廓。 他才刚刚清醒过来, 脑子里还有些犯迷糊。靠在床头缓了缓身, 而后伸了一只就朝应该是床头柜的方向摸索过去, 似乎是想按亮床头的那一盏小灯好让自己的视线清晰一点。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 自己这边一伸手, 那边不但没有摸到灯,反倒是在本该除他之外再不应该有别人在的房间里摸到了另一只冰凉的手。 那手很宽大,不像女人那样纤细娇小,但是摸上去的时候却能感觉它像枯枝一般粗硬。指节如同没有血肉只剩了一张皮用来包裹似的根根分明,它奇异地向外支棱着,触摸上去的时候带着一种似乎能从皮肤渗入骨血的凉意。 王华祥的心脏都像是被这阵凉意给蓦地冻起来似的紧缩在了一起,他“啊”地惨叫一声,将自己摸到的那只手猛地甩了出去,与此同时整个人拼命地往相反的另一头挪,一瞬间里只觉得自己被这诡异的一只手吓得心跳都几乎快要停止了。 大概是他这一声惨叫动静大的厉害,没多会儿就见外面有灯被拉了起来,然后听另一间的卧室外面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响起,紧接着有沉闷的脚步声朝着这头冲了过来。 随着“啪”地一声轻响,墙上的吊灯开关被人按开,刺眼的白色灯光迅速地就将整个房间都填充了起来。 “爸!”一道中年男人和女人的声音分别从门口响了起来,两个人望着已经半坐在床上清醒过来的王华祥,几大步地就急冲冲地走进屋子里站到了他的床边,声音急切的,“爸你可算是醒了!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和小敏都准备要送你去医院检查看看了!” 因为长时间处于黑暗之中,乍一眼地见到这么亮的灯光让王华祥不由得又闭了闭眼。过了好几分钟,感觉自己终于适应了这光线,他才带着几分不安地缓缓睁开了眼睛,神色地又含着满满警惕地朝着屋子望了一圈。 他现在所呆着的这个屋子并不大,总共满打满算就十个平方的地儿暴露在白炽灯的灯光下,所有的情况都叫人一览无余。 毫无疑问,这里除了他和他的儿子和儿媳之外,并没有第四个人了。他将视线收了回来,心底却是依旧还是不能安心:但是如果真的是这样,刚才他摸到的那只手又是怎么回事? ——那是谁的手? 王华祥想到这儿,眉头不由得就皱的有些紧。他不自在地将右手握了握,那种仿佛依旧还附着在自己掌心的阴冷的触感萦绕不去,真实得简直让人觉得可怕了。 他缓缓地抬头望了一眼站在自己床头的王强,喉咙有些不舒服地咳了几声,再开口说话的时候,因为长时间未进过水而显得他的声音异常地干涩粗嘎:“我怎么了?” 王强见状,赶紧手脚利落地倒了杯水递过去,看了看那头脸上微微透露出了一点弄不清楚状态的茫然,犹豫了一会儿,似乎是思考了一下自己应该怎么解释。 好半晌,等到组织完了语言,他才缓缓地道才道:“前天晚上的事,爸你还记得多少?还记得回家的路上你给我还打过一个电话么?” 王华祥捧着水杯喝了一口水,温水滚过喉咙,他这才感觉干渴的嗓子终于舒服了些。 听着那头说话,他像是听到什么奇怪的东西似的微微抬了抬眼皮,随即又皱着眉头重复了一遍道:“前天?” 站在王强身边的女人听着便点了点头,她微微上前一步,应着声回他道:“可不是吗。今天已经是二十二号,爸你都昏迷两整天了!” 王强听见女人说话,便微微侧过头朝着身她那头使了个眼色,开了口低声吩咐了一句道:“你也别在这傻站着。爸都这么久没吃饭该是饿了,你赶紧去厨房给他弄些吃的来吧。” 女人听着点了点头,“哎”地应了一声,双手在自己两边衣服上擦了擦,随即赶紧转身便往厨房去了。 见着那头出去了,王强这才又重新对着王华祥这头继续补充着道:“那天晚上我们最开始接到电话的时候,我和小敏还以为你是想通知我们你什么时候到家。但是等电话接通了在这头左等右等地却又怎么不见你那边吱声,就想着爸你大概是不小心碰到了电话键,所以没怎么在意就把电话给挂了。” “但是大家在家里等了一个小时,还是没见你回来,后来再打电话过去也总是无人接听,我们这才反应过来事情有些不对劲。” 王华祥听到他说到这儿,自己一开始显得混沌的的记忆似乎也开始一点一点地复苏了,他伸手锤了锤自己还隐约有点胀痛的脑袋,闷声地骂道:“也不知道是冲撞了哪路邪神,昨天一晚上就在倒霉。” 又抬头看了一眼王强随口问道,“那你们后来是怎么找到我这里的?” 王强想着这儿微微笑了一下,继续道:“后来我们一直联系不上你,实在是觉得不放心,就在我们这边已经准备着打电话报警的时候,爸你那头的电话却突然被个被小姑娘接了。”他顿了一下,又道,“小姑娘在电话那头具体里跟我们讲了一下你们那里的位置,后来我们开了车就直接找过去了。” 王华祥听到那头这么说,先是眯了眯眼睛,随即眸子里泛出了一道精光,眼神马上就追了过去,声音压得低低地,脸上有一种彼此都明白的意味深长:“你们就让那个小姑娘这么跑了?” 王强自然是明白那头是什么意思的,摆了摆手道了连道两声“哪能呢?”,油腻的脸上随即浮现出了一个带着几分得意的笑,冲着王华祥就比了个数字然后这才笑着道:“小姑娘看起来岁数不大,又是自己一个人在外头,胆子小得很,我们这里往她面前一站,随便吓唬几句要带她去警局告她故意伤人,都没来得及说别的那头立刻就乖乖掏钱了。” 王华祥听到这儿脸上才露出一个舒心的笑容。他刚刚紧绷着的身子又缓缓地放松了下去,对着儿子那头颇为赞赏地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刚准备说些什么,突然却又一阵风从身旁吹过,之前屋子里似乎已经消散了的的阴冷气息陡然间又浓重了起来,冻得屋子里的两人都微微打了一个哆嗦。 “没开空调啊,这屋子里怎么突然这么冷?真是见了鬼了。” 王强被这一阵突兀的阴风吹得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伸手搓了搓自己的手臂,皱着眉头嘟囔一句,随后起身去将屋子里半开着的窗户全都关了起来。 王华祥也觉得奇怪这冷意古怪得很,他坐在床上身上甚至还盖着床薄被子,但是这会儿那股阴寒还是直往自己的身体里钻,就连被子压着都没法办止住。 但是想来想去也没能琢磨明白这股不同寻常的阴冷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将身上的被子又往上扯了扯,随口道:“大概是入了秋天气变化快吧,今天一晚上我都觉得周围气温下降不少了。” 王强听着这话微微点了点头,也没再将这古怪的降温放到心里去。 将房间里的窗户都关严实了,又将窗帘拉上,面朝着那头站了一会儿像是蓦然地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王强一拍大腿“啊”了一声,而后回过头看着王华祥道:“爸,你还记得一年前B大的那个姓伍的小伙子吗?” 王华祥微微一愣,似乎是在自己的记忆里搜寻了一会儿,眯了眯眼睛问道:“哪个?” 王强就提醒道:“就是之前你‘工作’的时候被车给碾了,后来把你送去医院的那个小伙子。” 王华祥“啊”了一声,总算是有了点印象。 那都已经是一年多之前的事情了。 他记得那时候还没入夏,但是那一天气温倒是高的很。 傍晚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了,他照例去到街道上物色着自己可以下手的目标。 这条街道略有些偏了,车流一直稀稀拉拉的,他站在车道上观望了许久,然后才终于选中了一辆价值不菲的黑色豪车作为下手目标。 只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开得起几百万豪车的富家子胆子都要比普通人更大些,显然这次他将这辆豪车的车主当做肥羊的估算实在是错的有些离谱。 王华祥心底确定那辆车明明已经看见他直直地穿过马路就等着往他的车轮底下躺了,但是那头却是半点也不见减速。 甚至不但没有减速,不过短短的百十米距离,那头更是一脚踩在油门上,加着速度就朝着他这头冲了过来。 耳边的风都夹杂着呼啸,王华祥没见过开车开得这么彪的,一瞬间脸都给吓白了。 尽管他在那车开来的时候已经尽可能的避让了,但是整个人却还是被车尾扫着撞出了半米远。 那豪车撞了人,片刻也不迟疑,喷着尾气便大摇大摆地走了,只留下王华祥被撞得躺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只感觉全身上下骨头断裂了似的疼。 不过好在这条街道虽然偏僻,但是旁边不远处就是B大的新校区,每天傍晚的时候总会有学生顺着这条路慢跑锻炼。 果然,那天也不例外。 大约一个人凄惨地在地上躺了十多分钟,王华祥突然便听道身旁传来了一阵自行车的车铃声在不远处响了起来。 他心头一动,连忙虚弱地开始呼救,没叫唤几声,再紧接着便听那车铃声停了下来,似乎是有人从自行车上走下来,几步就朝着他这头小跑了过来。 那是一张年轻的男孩的脸,大约是刚刚运动过,阳光的面容上还带着一点薄汗。他看着倒在地上连动都不能动弹的他,一点犹豫都没有,赶紧冲过来过来将人扶了起来,低头望着他的脸上表情关切:“大爷,你没事吧?” 男孩的脸王华祥其实已经记不清楚了,就记得人似乎还很年轻,听说是B大大一的新生,在那不久前才刚刚过完十八周岁的生日。 他的回忆到这里便戛然而止。眯了眯眼淡淡地应了一声,又随口对着王强问了一句:“他怎么了?” 王强转过身来又往他这边走了过来,脸上的表情倒是风淡云轻地:“听说是借了高利贷一直还不上,前段时间跳楼自杀了。” 王华祥“哦”了一声,听着这话似乎是有些诧异。他朝着王强看了一眼问道:“你怎么知道这件事?” 王强就道:“还不是那小伙子的妈。他儿子明明是自己自杀的,她却总是要到我们这里来讨说法。之前爸你白天不在的时候,她都来了好几次了,缠人缠得厉害——说起来爸你以后可得要小心一点,出门的时候别被那个疯婆子缠上来,麻烦死了。” 他说着,微微地皱了皱眉头,神情似乎有些厌烦:“当初那九万的医疗赔偿是法院一层层审理之后判下来的,又不是我们红口白牙问他们要,他们要是真的不服气那也该去找法院啊,找到我们家算是怎么回事?” 低声不满地嘀咕一句道:“又不是我们逼着他去借高利贷的,他儿子跳楼死的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王华祥听着王强在那头不满地抱怨,难得地没有掺和着进去继续添油加醋。他的眼珠子微微有些不安地转动着,不知怎么的这会儿心底下总是有一股说不出的不安沉沉地压在上头,叫他有些喘不上气来。 他看着王强,脑子里却像是突然闪过了什么。本来靠着床头的身子蓦地往前倾了倾,坐直了起来,对着那头突然脸色异常难看的地出声道:“阿强,我们家是不是有一双白色的球鞋?” 王强被那头叫人摸不着头脑的问话问的微微愣了愣,有些不解地抬着眼瞧着他道:“什么白色的球鞋?” 王华祥伸手比划了一下:“就是纯白色的鞋。脚后跟上有个印着黑色的‘23’,上面印着的商标,看起来好像是一个人正在打球,”他凌空粗略地又比划一下,对着王强道,“这样的鞋你见过吗?” 王强微微一愣,随即道:“哦,爸你是说那双鞋啊。”他点了点头道,“当然见过——那鞋前两天你大孙子从学校里回来不才穿过一回吗,你忘了?” 王华祥自然是没有忘的,但是正是因为没有忘,所以这会儿他的心里才越发的不安。他身子望着那头的方向又探了探,急声地开口问道:“那鞋是什么时候买的?你们谁给他买的?” 王强被王华祥一连串的逼问问得有些懵,略有些奇怪地搓了搓手,有些不解地望过去,笑了一下道:“不是,爸,你今天看起来有点奇怪啊……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身体还是不舒服?要不然待会儿等小敏把饭弄好了你吃一点就继续睡吧?” 王华祥对于那头的提议却是不耐烦摆了摆手,神情还是执拗地:“我问你话呢,那双鞋你到底是什么时候买的?” 王强也不知道今天这老爷子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好好地非得执着于一双鞋。不过既然那头都这么问了,他也就没想着再隐瞒,对着那头老老实实地开口就道:“那双鞋是有名的牌子,好几大千呢,我怎么舍得买?” “那——”听着王强这么说,王华祥心跳的更快了些,浓厚的不安开始在脑海之中密密麻麻地汇集了起来。 那头却没能体会到这边的不安,他脸上带着点笑意,像是想起了当天的场景似的,风淡云轻地开口道:“还不就是姓伍的那个小伙子么,法院下了判决后,我们过去催了几次钱,那边一直就在和我们哭穷,所以后来一气之下,我们索性就找了人将他屋子里稍微值钱点的东西都搬了回来,准备事后再找点渠道转手卖出去抵上一点。” “搬东西的时候你大孙子正看见那小子的房间里宝贝似的藏着这么双鞋,看样子是一次都没舍得穿过的,你大孙子喜欢的不行,看着尺码也合适,顺手就给拿走了……” 那头王强的话说的轻轻巧巧,这头王华祥听着心底却是蓦然一沉。不知怎么的,脑海里面突然就闪过了之前在他彻底失去意识时最后所看到的,与他们从那个姓伍的小伙子家里带出来的那双一模一样的白色球鞋。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浮现的想法令他的脸色突然就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虽然那很有可能只是自己看错了——或者只不过是一个正巧穿着同样款式的运动鞋的过路人罢了。 一双白色的运动鞋而已,满大街上一模一样的就有一抓一大把。这种巧合再寻常不过了,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莫名其妙地疑神疑鬼。 ——但是真的就偏偏这么巧么? 王强在那头看着王华祥的脸色在一瞬间里乍青乍白,像是被那头的不安所传染了似的,他的心底下忍不住也泛起了些嘀咕:“诶,爸,你到底问这些是想干什么?” 那头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但是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摆了摆手道:“没什么,随便问问罢了。” 又掀了被子从床上坐起来,踩着鞋就缓缓地往客厅里走了过去:“小敏做个饭怎么浪费了这么多时间,她难不成是想饿死我吗?” 王强看着那头的背影,还是觉得似乎是有哪里不对,但是那头没有说,他这个做儿子的也不好逼问,紧跟着他身后起了身,随即便也离开了屋子。 而就在两人离开的一刹那,已经将窗户关得严实的屋子里却又突然缓缓刮起了一丝风。那风四处吹拂着,将窗户边上的轻飘飘的白色沙质窗帘吹得猎猎作响。 窗帘飘飘荡荡间,里头若隐若现地却突然出现了一个面色惨白的年轻男人来。 他微微低着头,身子有种说不出的古怪的僵硬感。 男人的身上穿着一身已经洗的有些发白的廉价运动服,因此脚上那双白色的崭新球鞋在衣服的映衬下就显得越发显眼。 好一会儿,那个一直低着头的男人终于微微抬起了头,只见原先只是空洞洞的一双眼睛这会儿望着王华祥和王超离去的方向,里头倏然爆发出了一股叫人不寒而栗的幽冷阴翳来。 * 叶长生虽然知道有些事情自己大约是上天注定他逃不过,但是左思右想却也没想到这份因缘会来的这么快。 看着眼前双眼因为长久的哭泣而变得浮肿,面色青白神色麻木的女人,叶长生微微叹了一口气,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那张笑得阳光开朗的大男孩的照片,咳了一声而后缓声问道:“所以这位冯女士,你是想从我这里得到怎么样的帮助?” 女人缓缓地抬头看了叶长生一眼,她的嗓子微微有些干涩,开口的声音哑得厉害:“这是我的儿子……在不久之前,因为一些原因,他丢下了我和他爸,一个人跳楼自杀了。” 叶长生手指微微地动了一下,好半天却也只能淡道:“逝者已逝,冯女士你还请节哀顺便。” 那头的女人木然地点了一下头,似乎完全没有听清叶长生在说些什么,只是自顾自地对着叶长生絮絮叨叨的道:“他死的那天,是孩子他爸亲自过去给他收的尸,没让我跟着,他怕我受不住。” “但是我怎么能不跟着呢?那可是我唯一的孩子,现在他死了,难道连他的最后一面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没办法去见吗?他不让我去,我就偷偷地跟在他身后跑过去——” 女人轻轻地呢喃着,像是回忆起了什么,浑身都忍不住发着抖,眼底迅速地又红了起来:“我看见了他的尸体。从那么高的楼顶上摔下来,半个脑袋都没有了。他软趴趴地躺在地上,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我那个从小就活泼好动得一刻都不愿意歇下来的小樊。” 她的声音并不激动,但是浓稠的悲伤却从一字一句间缓缓地倾泻下来,压得人有些沉重。 叶长生倒了一杯水给那头抵了过去,女人愣了愣,伸手接过水杯,低低地道了一声谢,然后将那水杯捧在手心里又低声地开口:“从那一天开始,我每天都会梦到我的小樊。他那么爱笑的一个孩子啊,从去年那件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笑过。 在梦里的时候,他一直在哭着问我‘妈,难道做好事是错的吗’,我每次是想要说话的,但是却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回答。” 女人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她的声音喑哑着:“我从小就教孩子要尊老爱幼,要见义勇为。做人一定要善良——但是善良又有什么用呢?现在这个社会上,坏人总是要比好人过得舒服的!我儿子明明是救了人,他做的事好事啊,怎么到最后反而是落得这个下场了呢!” 叶长生深深地看着对面的那个到最后声音已经有些悲怆的女人,好一会儿低声问道:“所以呢?冯女士是希望我做什么?——替你和你的儿子惩罚那些忘恩负义的坏人,还有那群逼死你儿子的放高利贷的凶手么?” 女人听到叶长生的话,眸子猛地颤动了一下,手上的被子没有握稳,连带着里面的水都微微溅出来了一些。 她抬头看着叶长生,脸上似乎是闪现出了深深的动摇,但是好一会儿之后,她却还是紧抿着唇,缓缓地摇了一下头。 “不,我要的不是这个。” 她把眸子又垂了下来,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发涩:“虽然在梦里的时候我曾经无数次地想要亲手杀了那群畜生,想要逼着那群倒打一耙不知感恩的东西跪在我儿子的坟前磕头认错……可是无论如何,这些都不是应该让叶天师你来插手的事情。这是我们一家的仇恨,不应该再牵扯上别人。” “虽然可能会很艰难,一年,两年,十年。但只要我还活着,我就一定不会放弃。”她又看着叶长生,嘴唇微微地颤动了一下,道,“我想要请天师帮忙的,是另一件事。” “我想再见小樊一面。” 女人说到这里的时候,眼泪氤氲上来,让她一直竭力维持着平静的声线蓦然地就颤抖了起来:“他走得太突然了,实在太突然了。我还有好多的话没有跟他说,我还有没来得及和他见最后一面……他说走就走得痛快,却让我跟他爸两个人在这头苦熬,他这是多没有良心啊!” 说到这里,眼泪终于一直不住地掉落了下来:“叶天师,我没有别的要求了,就只是这一条。后天就是七月半,也许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了,只求天师能够好心帮帮忙,了却我这个心愿。” 叶长生又是在心底下微微叹了一口气,手指在桌面上敲了一下,缓缓地道:“可以是可以,只不过要提前声明的事,我的收费可一直不怎么便宜啊。” 女人眼皮子动了动,她的面上一瞬间浮现了些许为难,但是这丝面上的犹豫却没有持续多久。紧接着就见她的眸子蓦然定了定,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一抬头望着叶长生,咬着牙点头应道:“叶天师放心,只要是能完成我的这个心愿,就算是砸锅卖铁,我肯定也会将酬劳一分不少地凑齐给你送来的。” 叶长生就掀了眼皮微微地望着她:“据我所知,冯女士家里为了偿还高利贷,恐怕能卖的东西早就都卖光了?”视线扫过那张微微显得窘迫的脸,声音淡淡地,“再要折腾下去,恐怕冯女士就该要卖肾、卖血了吧。” 似乎是被那头说中了心思,女人的脸上窘迫之意更浓,她双手在衣角上绞着,神情上有些困苦。 她期期艾艾好一会儿,还是努力开口道:“叶天师你放心,不管怎么样,我肯定——” 叶长生淡淡睐了那头一眼,忽而笑了:“但凡你的儿子是个还有点良心的,他这会儿心里都应该知道自己这一死是有多对不起被他丢下来的父母。你说,若是带之后你们见了面,他再知道这最后一面的机会是你们这做爹妈的卖肾卖血换来的,他真的还能安安心心地再去转世投胎么?” 女人被叶长生的话说的脸色微微一白,整个人都愣住了,她眼睛又红了红,嘴唇轻轻颤着,似乎有些无措:“可、可是……可是不这样……” 叶长生垂眸看了一眼女人,突然起了身,从箱子里突然抽出了一沓子符纸出来递了过去。 女人怔了怔,将那符纸接了过来:“这是——?” “千纸鹤,你会折么?”叶长生又坐回到了沙发上,微微偏着头望着她问道。 女人握紧了那一沓符纸,赶紧点了点头:“最简单的那种的话,我会折的。” “那就行了。”叶长生笑眯眯地,“这里是整整一千张符纸,赶在后天晚上之前要全部折完。折完后再将所有的纸鹤送来这里给我,报酬的事我们就算两清。” 女人听到这话,略有些惊异地睁大了眼:“这,这怎么行——?” “怎么不行?”叶长生眸子弯弯的,乌黑的瞳孔闪烁着细碎的光,他开口的时候,声音带着一点轻快的笑意,“还是说你做不到?那就没有办法了。” 女人一听叶长生这么说,神色一下子激动起来:“不不不,我肯定能做到!后天晚上之前是吗,叶天师放心,我肯定能全部折完。” 叶长生看着那头的样子,微微点了点头:“嗯,既然你能肯定,那就没什么问题了。” 扫一眼时间,已经是临近十二点了,起身将女人从屋子里送出了门,眼见着那头的身影消失在了眼前,这才又拖着步子回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坐了。 贺九重从卧室里走出来,倚着墙似笑非笑地看着正躺在客厅的叶长生,一双猩红色的眸子里闪烁过一丝淡淡的戏谑:“长生,看来我们的预感似乎又一次被证实了?这都已经是第几次了,嗯?” 叶长生趴在沙发上,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刚才待客是面上那副从容自若的样子全被满脸的愁容所取代了。 他随手捞过一个抱枕放在怀里,眼睛眨啊眨啊的,眉心之间流淌出无尽的忧郁。他的声音沉沉地,带着一点叹息,嘟嘟喃喃地:“你别说话,我脑壳疼。”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的那副样子,忍不住地低笑了一声,抬步走到他身边坐下了,伸手将他抱起来揽到怀里面对面坐了,低头扫一眼他这会儿生无可恋的小可怜模样,唇瓣勾出一个淡淡的弧度,随即凑过去轻轻地亲了亲他的鼻尖。 与他亲昵了一会儿,感受着彼此的气息互相交融在一处的感觉,贺九重垂眸看着叶长生忽而又问道:“还有你之前给那个女人的符纸,那到底是什么?” 叶长生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地道:“就是用来折千纸鹤的符纸啊,不然还能是什么?” 贺九重挑了挑眉,不允许那头插科打诨:“一千张符纸去叠千纸鹤——你要那么多千纸鹤用来干什么?让生者和死者见面的勾当你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以前怎么没见着你折腾着这些有的没的?” 叶长生便抓了抓头发,异常诚恳地望着他道:“其实一直是要的,只是我每次都会偷懒所以就一直都忘了罢了。” 虽然一看就知道是个说话不打草稿的无赖样子,但是落在贺九重眼里就还是觉得那头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爱的慌,喉结因为干涩而微微滚动一下,一双眼盯着他便问道:“有什么用?” 叶长生思考了一会儿,歪歪头,一本正经地道:“增添感人的团聚气氛?” 贺九重瞧着那头郑重其事的模样,终于没能继续绷住,伏在他的肩头就低低地笑了起来。 温热的鼻息透过肩膀缓缓地传递过来,让人觉得有些热又有点儿痒。叶长生忍耐着肩上的那阵由笑着而带来的酥酥麻麻的感受,伸手插.进那头乌黑的头发里,轻轻地反复波动了几下,好一会儿,低低地叹着气,有些忧愁地:“怎么办啊,贺先生。再这样下去,我觉得我们真的要买不起房子了。” 贺九重就轻轻地拦住叶长生的腰,头埋在他的颈侧,连呼吸都是懒洋洋的:“嗯,没关系。你买不起的话,以后就换我买来养你。” 叶长生第一次听见贺九重竟然主动说要赚钱来养他,一时间不由得有些受宠若惊,眼睛眨巴了好几下,带着点小兴奋地:“你准备怎么赚钱?” 贺九重的鼻尖轻轻在他白皙的颈侧蹭了蹭,笑意被阻挡着显得有些许闷:“刑法里面不是都已经写着了么,就按来钱最快的那一种赚。” 叶长生沉默了一会儿:“抢银行?” 贺九重点了点头,从侧脸能够瞥到的表情竟然有些认真。 叶长生犹豫了一下:“这不太好吧……” 贺九重把头微微地抬起来看着他:“如果说我有十分的把握保证不会在监控上留下任何痕迹,也绝对不会造成什么其他对我们不利的影响呢?” 叶长生面色明显地动摇了起来,又是沉默了好一会儿,虚弱地摇了摇头,跟自己的欲.望做着斗争:“这是不对的。” 贺九重:“可以从此好吃好喝,不用再这么辛苦的工作?” 叶长生觉得自己的理智摇摇欲坠:“但、但是——” 贺九重低笑一声,又把笑意收了,点了点头凝视着叶长生道:“嗯,既然你不愿意,那就还是算了吧。你说的没错,做人最主要的还是要遵纪守法、脚踏实地。” 叶长生:“……” 我没有说过。我没有。 贺九重:“加油。” 叶长生努力从脸上挤出一个明媚而不做作的微笑:“……嗯。” 90.碰瓷(五) 第九十章 王华祥睡得迷迷糊糊之间, 突然感觉自己的身子猛地沉了沉,像是被什么重物死死地压着似的, 他的胸口涌上强烈的憋闷感, 呼吸立刻就变得艰难了起来。 如同一条离开了水的鱼, 他拼命张开嘴喘息着试图获得更多的氧气,但是却收效甚微。 本来还迷糊着的大脑在这样的情况下瞬间便恢复了清醒,然而眼皮却还是怎么都睁不开,垂在两侧的手连轻轻的挪动似乎都无法做到。 王华祥心里一慌, 都还没怎么思考, “鬼压床”三个字立刻便涌进了自己的脑海里。 大概是已经早上了,透过半开的房门他能清晰地听到客厅传来的脚步声。他的眼皮飞快地颤抖着,嘴唇也一直微微地哆嗦,看起来似乎是像向客厅那头求救, 但是挣扎了很久, 他且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 有阴冷的风不停地朝着身体里面灌, 冻得他牙齿都在“咯咯”地打着架,恍惚间他好像感觉到自己的床边微微凹陷了一块,似乎是有什么人坐在了他的身边。 他望着他,那种充满了阴翳的眼神压过来,即便是王华祥这会儿并不能睁开眼他都能异常清晰地感受到。许久, 他听到那个坐在自己身边的人对着他的方向开口说了话。 声音阴冷的, 带着一种叫人背后发毛的怨毒:“为什么我死了, 你们这种人呢却还活得好好的呢?” 王华祥浑身打了个激灵, 猛地就把眼睛睁开了。 窗外已经隐约有了些亮色, 淡淡的阳光透过窗帘的间隙往屋内投了进来,将屋子照得亮堂了一些。王华祥浑身打着颤做了几个深呼吸,他面色难看而又异常警惕不安地迅速抬着眼扫视了周围一圈。 视线所及,整个屋子都空荡荡的,除了他自己,并没有再见到其他什么人。但是尽管这样,他的一张脸却还是依旧紧绷着,眼睛阴沉沉的,带着一丝明显的戒备。 胸口那里的压迫感还没有完全褪下去,用力地呼吸的时候肺部就会传来一种针扎似的疼痛。 王华祥伸手捂着胸口又赶紧小口地呼吸缓了一缓,然后赶紧掀了被子,跌跌撞撞的从床上翻了下来。 屋子外面刘敏正在厨房里做着饭,看着王华祥起床了,有些诧异地喊了一声:“爸,你醒了?” 王华祥摆了摆手,看起来似乎并不怎么想理人。 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直到感觉身体上那种强烈的不适感渐渐褪去了,他这才去洗脸台洗漱了一下,而后转过身朝着那头开口问道:“阿强呢,还在睡?” 刘敏将米粥和煎饺端到餐桌上,应了一声道:“昨天晚上他说身体不舒服,又是说热又是说冷,折腾到凌晨才迷迷糊糊睡下去。” 把东西搁下了擦了擦手,又看着王华祥:“后来早上我起的时候看他睡得沉,就没去叫他了。” 王华祥听着那头的话,微微皱皱眉头,压着嗓子嘀咕一句:“又是冷又是热?怎么好好的他也得了这么个毛病。” 刘敏正在摆碗筷,没能听清楚那头在说什么:“爸,你在说啥呢?” 王华祥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到餐桌边上坐了,没回她话,只是对着她有些不耐地道:“没什么,没事别瞎问。”又抬头看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继续道,“这都已经七点了,身体再不舒服也不能不吃饭。不吃饭不是人更扛不住吗?去,把阿强叫起来吧。” 刘敏点点头应了一声,一转身赶紧又回了自己的卧室。 不多会儿,只听卧室那头传来了一点说话声,紧接着是些微其他的声响,不多会儿,有拖鞋在地上摩擦发出的“啪塔啪塔”声,一抬头便看见王强和刘敏一前一后地走了出来。 迎着光,走在前面的王强脸色苍白憔悴得有些不正常。眼底下是深深的淤青,眉眼耷拉下来,胡子拉碴的,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味道。 王华祥被他这样吓了一跳,连忙把筷子搁下了,探过身子皱着眉头望他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王强勉强地对着那头笑了一下,身子摇摇晃晃地挪到餐桌旁,然后整个儿不稳地摇了摇,猛地往凳子上落了下去。 “诶——” 王华祥和刘敏被他这个样子都吓了一跳,连忙伸手过去扶他,好不容易没让那头从椅子上摔下去。 王华祥低头看他虚弱的脚下都打着飘的样子,心里一直就没散去的不安这会儿就更浓了一些:“昨天白天不还是好好的吗,这就睡了一晚上,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哎,爸你问我,我自己哪能知道啊?我现在整个脑袋都还是晕的。”王强一只手撑着桌子,另一只手撑着脑袋,他的眼皮子耷拉着,轻轻地喘着气抱怨:“昨天夜里做了一晚上的噩梦,刚才的时候还遇到了鬼压床,要不是小敏叫我,我估计到现在都还动不了……” 王华祥听到他这么说,身子稍稍一顿,随即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古怪了起来:“你也被鬼压床了?” 王强微微点了点头,刚准备说话,又忽地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似的,微微瞪着眼朝着那头又看了过去,声音被憋在嗓子再挤出来,显得有些变了调:“爸,难道你也——” 王华祥抿着嘴没作声,只是眼神里显出了一丝焦躁。 刘敏在一旁听着两个人的对话感觉有些云里雾里,忍不住地就问了一句:“这是怎么了?” 王华祥心里面揣着事,只觉得心底下那种忐忑与不知名的恐惧像是有一把刀悬在自己的头顶随时就要落下来似的,那种山雨欲来的压抑感让他整个人都有些寝食难安。 瞪了那头一眼没好气地吼了一声“女人家家的不该问的事别多嘴”,然后再看着王强,道:“反正今天是周末,你要是身体实在不舒服,就再去医院那边看看。磊磊今天就从H市旅游回来了,你自己病了不要紧,可别把病过给了我大孙子。” 王强听着,似乎是也想到了自己的儿子,点了点头笑了一下道:“爸,我知道的。” 王华祥“嗯”了一声,又把筷子拿了起来:“吃饭吧。” 刘敏和王强听到那边开了口,这才也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了,拿起筷子默不作声地吃起早饭。 王华祥呼噜噜地将米粥全部喝完,又随手扒拉几个煎饺吃了,擦了擦嘴,看一眼时间便准备换鞋出门。那头的两个人看着他的动作,忙开口问道:“爸你这是就‘上工’去了?你不是身体也不大舒服吗,要不然就再歇几天?” “歇什么歇,那可都是钱等着我去拿啊!”那头一边换着鞋一边就应了一声道:“就这歇的几天,你也不算算我们损失了多少!再不挣钱,难道我们一家等着喝西北风吗?” 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乐滋滋地道:“而且我们磊磊马上可就要去B大读大学了,他就要是大学生了,我可不得给他多挣一点学费么!” 说着,跟屋子里的两个人摆了一下手,转头就心情颇好地出了门去。 本来一大清早的时候外面的确还是大太阳,但是等他这会儿出门,天空上就已经开始笼罩了一层厚厚的乌云。 没有阳光,但是气温却还是高的吓人,地上到处都开始返潮,空气充斥着大雨降临前特有的一种闷热。 王华祥正抬头望着天上的那层乌云,盘算着这场雨大概什么时候能落下来,顺着巷子的一面往前走着拐了个弯,一时没注意脚下,只听得一阵“乒乒乓乓”的脆响,像是将个什么东西踢翻了。 微微不耐地皱起眉头低头看了一眼,只见脚底下被自己踢翻的居然是个铁盆,周围冥镪燃尽后的灰烬洒落了一地,顺带在将旁边供奉着的食碟也全部都撞得歪歪倒倒。 “哪家作死的哟,给个死人烧钱还非得挡活人的道!” 王华祥本来心里就揣着事,又被燥热憋闷的天气一烤,这会儿再看着面前这么一堆祭祀之后的痕迹,一股无名火突然就冒了起来。 站在原地先是愤愤地骂了一会儿,又一脚将那个铁盆踹得更远了些,随即拍了拍腿上沾上的冥镪灰烬,转了身就继续沿着路往前面走去。 天色似乎更暗了一点,但是却没有风。王华祥顶着这样的天气走了一会儿,只感觉自己浑身都被汗浸透,整个人似乎都像是被从水里捞出来了似的。 “这鬼天气!” 他低声骂了一句,再一转身,只见不远处的巷子口竟然又出现了几个燃烧殆尽的冥镪灰堆。一个一个的,堆在一起像是袖珍的坟包似的。 王华祥被自己的联想吓得浑身微微打了一个颤,他朝着那堆灰烬啐了一口,暗骂了一句“晦气”,随即又赶紧加快了步子从那旁边绕了过去。 只不过一连遇见了好几个,饶是他不在意这些,心里头也不禁开始泛起了嘀咕。皱了皱眉掏出手机准备查一下日子,然而还没等他细查,那头只不过是刚刚将手机屏幕按亮,只见主屏幕上那一行“XX年七月十五”的白色大字就这么直直地落到了他的眼里。 今天是……七月半吗? 王华祥这么想着,不知怎么的,身上突然就打了个激灵。他微微颤着手将手机收进了口袋,明明天气这么热,但他的额头上莫名地就渗出了一层冷汗来。 91.碰瓷(六) 第九十一章 天阴得更厉害了, 但是雨却迟迟都没有能落下来。 王华祥站原地站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发着愣。好一会儿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似的, 缓缓地伸起手往自己的额头上擦了一把汗。 他的手指止不住地轻轻发着颤, 就算是用另一只手强行握住似乎都没办法立刻缓解。他感觉心底慌得厉害, 像是隐隐约约地能预感到有什么事即将发生一般。 其实干惯了碰瓷这一行,按照道理来讲,他是早就不信什么轮回报应这一说的了——毕竟如果要是真的有报应,那凭他这么多年干的缺德事, 他早该遭了八百回报应了。 但是也许是因为这两天遇到的怪事多了一点, 再加上身体出了点小状况,所以导致他这会儿乍一看到这些东西,下意识地也就开始有些迷信了起来。 做了一个深呼吸将心底躁动着的不安强行压了下去,却还是自我安慰一般地暗自嘀咕了一声“菩萨保佑”。连连念叨了两边, 又吐了一口浊气, 然后他这才像是重新获得了力量一般, 加快步伐穿过这几条巷子往外面走了去。 虽然这会儿时间还早,但是因为是周末,街道上的来来往往的车辆倒是依旧密集。 王华祥站在街口观望了一会儿,看着面前的一辆辆飞驰而过的汽车,心底不知怎么就起了些犹豫。看了看对面写着限速六十的牌子, 他摇了摇头, 决定还是再换一个路段, 但是还没等他转身, 却感觉脚下突然一滑, 整个人像失去了控制似的,往前连连几个踉跄,整个儿竟是直直地就往车流中心冲了过去。 呼啸的风从自己的脸上“唰”地刮过,与此同时耳边全是小汽车尖锐急促的鸣笛声。王华祥瞪着眼看着正飞驰着朝自己靠近的汽车,小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脑子在一瞬间变得一片空白。 眼看着那车就要朝着他整个人碾压过来,随着一直刺耳而绵长的急刹声,那小轿车拼命踩着刹车,控制着方向,然后终于将将在距离王华祥面前不到半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第一辆汽车一个急刹,后面紧跟着的其他车也不由得全部受到了影响。或是紧急刹车减速,或者赶紧开了方向灯变道,一时间这一条街道上汽车高高低低的鸣笛声竟像是合奏似的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王华祥专业碰瓷了这么多年,一向都是充分选定了安全目标才会开始动手,但是这一次却不大一样。这一次的意外来的太过于突然,他什么都还没准备好,像是被谁轻轻推了一把似的,突然整个人就冲到了马路上。 在刚刚的那一瞬间,他与死亡似乎只有不到半米的距离。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那辆车的保险杠,他嘴唇哆哆嗦嗦地,一时间倒是真的觉得有点被吓懵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只见面前汽车的车门突然被人打开了,一个面色阴沉的男人从车上下来走到他面前,然后举起手机对着他猛地就是一顿连拍。 确定将他和自己车身之间的距离拍清楚了,然后这才又将手机收起来,朝他啐了一口就骂道:“你这老不死的畜生是想碰瓷还是想找死?找死的话就自己滚去没人的地方上吊,非得跑出来给别人找麻烦?” 王华祥被那头一骂,脑子渐渐恢复了一点清明,再看看面前与自己只有那么一点距离的车,心脏剧烈地跳了起来,心底下泛起了点后怕,但是脑子却反应了过来,整个身子赶紧往车底下钻,嘴里哀哀地叫唤着:“哎呦喂,小畜生你撞死人了,我的腿都被压坏了,杀人啦,有没有人来看看啊!” 男人看着王华祥这一顿操作,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愕然,紧接着眼底便浮起来了夹杂着烦躁的浓浓厌恶。 在男人车后也跟着紧急刹车差点导致了跟前车追尾的一批车主带着一肚子火气也渐渐涌了过来。他们不清楚情况,只看见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正躺在一辆车下扯着嗓子拼命地嚎,一时间也是觉得这是哪个倒霉蛋摊上了事儿了,不由得便开始对着面前的两人议论纷纷。 男人是不乐意大热天的被一群人当个猴子似的围观的,拧着眉一手扯着王华祥的衣领,轻轻松松地就将他整个地又从自己的车子底下拉了出来。 “大爷,我跟你说,你跟谁碰瓷也别跟我这里碰。”男人对着他冷笑了一声,“我车上有行车记录仪,刚刚你跟我车那么老些距离我也给你拍了照片录了视频存底了,你要是不嫌麻烦,咱们现在就去交警队那边走一圈。” 周围的车主一听这话,立刻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碰瓷”这两个字对于一众本分开车的车主本来就一直是个与自身利益密切相关的社会痛点,这会儿正巧遇上了现场,再看看王华祥那头衣着干净地连个车轮印都看不见的样子,一时间像是一滴水突然进了油锅一般,所有人的情绪都瞬间被引爆了,对着还在一旁哀哀叫唤的王华祥愤怒地就出声指责了起来。 “你这老头是怎么回事?你是儿子女儿都死光了没人赡养,只能靠这种坑人的把戏来骗钱还是怎么个说法?在大街上找人碰瓷,你这是多缺德啊,万一哪天刹车没能刹住一下子给你撞死了,你自己死了也就算了,还得祸害别人一家子!” “可不是吗!想钱都想疯了,自己不要命还非得祸害别人赔钱坐牢。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你们也就不怕遭报应!” “就是!什么时候你们自己也被别人碰瓷碰一回,赔的倾家荡产了,你们就知道这事干的真的是缺了大德,活该以后死了下地狱的!” 王华祥被从四面八方劈头盖脸砸来的责骂声骂的一张脸涨的通红,他梗了梗脖子瞪大了眼睛,虽然有心想要再骂回去,但是看着周围人那一个个身高马大的样子,心底还是不自禁就露了怯,当下也知道这一单大约也是成不了了,赶紧一个人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就快步跨过路边的护栏跑了。 闷着头跑了好一会儿,直到身后的那群人都看不见了,他这才靠着一面墙喘着气停了下来。又擦了一把脸上的汗,回头往街道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感觉耳边“嗡嗡嗡”地似乎还在回想着刚才那群人夹杂着火气的叫骂声。 忿忿地“呸”地一声往地上啐了一口,他脸上的表情有些愤怒:“报应?要是真有报应我能活到现在?哼,该遭报应的是你们这群不知好赖的小畜生,迟早有一天开车出车祸全家都被撞死!” 骂骂咧咧好一会儿,感觉自己的心情舒畅了,背靠着墙壁又仰头看了看天。 乌云一层压着一层堆积起来,沉沉地往下垂着,压得人心里发慌。他抬起手在耳侧扇了扇风,想让自己稍微感受到一丝凉意,脑子缓缓运转着,似乎是在思考刚才的那场意外。 ——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那时候还没想着要出去的,在原地站的好好的,怎么就脚滑了呢? 左思右想没能想明白,摇摇头还是只是低声骂了一句“晦气”。 抬头又往车辆往来如梭的街道上看了看,心里生了一丝怯意:这条道上的车开得太快,一个个都跟不长眼似的,要是真给他碰了撞了,那他可没处说理去。 暗自想了想,终于还是求生欲压过了求财欲,转了身准备放弃这一片再去重新找个能“上工”的地方。 只不过新的地方却是不大好找。 他常去的那一带已经都装上了摄像头,路口还特意找了几个交警站岗。王华祥作为碰瓷界的老人,在这一片的交警队里都算是赫赫有名,有交警远远地看着他,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首先就已经派着协警过来将人盯住了。 四处转悠踩点整整一个上午,走得整个人筋疲力尽却还是一单生意都没做成。他又累又渴地走到马路牙上坐着喘了会儿气,不禁觉得有些气闷。 然而还没等他把去喘匀,这个路口原本正在执勤的协警一眼扫见他在路边坐着了,连忙便又过来撵人。 “诶,我就在这里坐着,不犯法吧?你凭什么赶我走?”受了一早上的气,这会儿王华祥终于不乐意了,坐在马路牙子上怒气冲冲地朝着面前的协警就吼。 那头的协警低着头望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连声音都是平平地:“大爷,这里是马路,周围都是车,我们不是怕你到时候挨了撞还得再来我们交警大队一次么?您说说,就这个月您都被撞了几次了?”稍微停顿了一下,又问道,“还是说,您想现在就跟我们提前过去坐坐?” 王华祥听着那头平淡的声音,顿时觉得更烦躁了,撑着地起了身,对着那头不满地冷哼一声:“就你这样,活该一辈子就是个小破交警。” 说着,当着他的面踩着面前的绿化带往里面人行道走了过去。 眼见着这一片以前常来的区域都没了什么“工作”的机会,王华祥只能决定暂时放弃这些繁华的地段,找些稍微偏僻的还没有来得及装摄像头的地区找找机会。 思来想去好一会儿,终于脑子里闪现的还是B大新校区外的那一节地段。 虽然是郊区,地段偏了点,但是因为路不怎么好,一般车子开着速度也提不上去,就算他撞上去那头避让不及,最多也就是磕碰一点,出不了什么大事。 王华祥想到这里,脸上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而且如果真的能把握好力度,要是能撞伤了一点反而更好。带着伤,他能拿到的赔偿可起码就得五位数起算了! 仿佛是已经看到了那一沓钱到手的模样,先前身体上的疲累仿佛都不算什么了。他重新恢复了精神,朝着预想中的目的地便走了过去。 * 而另一头,王强在王华祥走后,先是随便去楼下的卫生院地开了点药,之后在家里却就是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天。 屋子里没有开空调,但是依旧冷的有些古怪。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像是被谁塞进了一团棉花,膨膨胀胀的,即使是在意识些微清醒的时候也完全没有办法进行思考。 他一开始只是断断续续地做着奇怪的噩梦,梦里的场景光怪陆离,所有的怪物都青面獠牙,对着他张牙舞爪地就要扑过来。 但是渐渐地,那些青面獠牙的怪物又不见了,周围的一切安静下来,梦里的场景仿佛一点一点地又回归了现实。 梦中的天气似乎还没有现实中这么热,大概是早春的季节,路边的行道树才刚刚抽出新芽。他带着一群人气势汹汹地走到一个小区,熟门熟路地顺着楼爬上去,敲开了一家住户的门。 开门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和他的儿子差不多的年纪,身高也相去不远,甚至身形看起来还要在消瘦一些。 他的面色看上去有些疲惫,明明是正青春灿烂的年纪,这会儿瞧着却像是被强行扼杀了生命力似的颓唐,泛着青色的眼底上一双深褐色的眸色死气沉沉地,只有在望着他们的时候才会闪现出一丝怨恨的光来。 小伙子在看到他们的一瞬间便想要关门,但是还没来得及从里面完全把门合上,外面一群人一拥而上,直接就将那扇薄薄的木门给撞了开来。 屋子里小伙子的妈听着外面的声音也走了出来,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惊慌。 王强感觉自己好像是对那边说了什么,他的话刚说完,小伙子的眼睛里似乎立刻便冒出了两簇火光,他的牙紧紧地咬着,看样子是恨不得冲上来将他撕碎了似的。 但是他倒是有恃无恐,绕过了站在屋子正中的母子俩,指挥着他带来的那群人就将屋子里能搬的东西全部往外搬了去。 翻到那小伙子的卧室时,他从柜子里翻出了一个鞋盒来。打开盒子往里面一看,里头正躺着一双干干净净的白色球鞋。 本来在屋子外面的小伙子看见他拿着那双球鞋,脸上一下子变了颜色,他冲进来伸手就想要抢,但是却被旁边的两个男人扯着胳膊直接按到在了地上。 先前的女人看着这个情况尖叫着冲上来,伸手拉扯着那两个按着她儿子的男人冲着他哭喊着求情,但是那个被钳制在地上小伙子却是半点不服软。 他拼命地仰着头望着他,一双眼睛像是能瞪出血来。 王强能看见那个小伙子嘴巴张张合合地好像在说着什么,但是他却听不清。也许是出于好奇,也许是出于别的什么,他突然缓缓地朝他走了过去,似乎是想听听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再然后,他看见那个小伙子的脸上突然涌出了血,他的半个脑袋都没了,眼珠子可怕地往外凸着,脑浆和血将剩下的半张脸都浸湿了,有蛆虫从他的眼眶爬进爬出,他张开的嘴里都似乎泛着浓厚的腐尸的气息。 “还给我!还给我!” “你们这群恩将仇报的畜生……你们都该下地狱!” 王强在梦里惨叫着,突然就整个人就被惊醒了。 卧室里的厚窗帘被人拉了起来,窗帘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外面的光,让人一时之间分不清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颤抖着眨了一下眼,梦里的恐惧延续到了梦外,让他这会儿回想起来还是觉得心脏有些承受不住。 王强缓了一口气,心底下却还是慌的不行。微微吞咽了一口口水,正准备起身,但是身上熟悉的压迫感却让他脸色瞬间又僵了起来。 鬼压床……又是鬼压床! 心跳的节奏越来越急促,甚至让心脏隐隐约约地传来了一种疼痛感:明明他之前从来都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怎么偏偏这两天就接二连三的让他撞上了? 虽然心里已经拼命地在告诉自己所谓的“鬼压床”其实也只是一种睡眠障碍的疾病,是可以用科学解释的通的现象,但是全身上下都不能动弹的感觉却还是让他无法抑制地陷入了一种恐慌。 刘敏呢?刘敏人呢?她知道他今天不舒服,怎么还放任自己一个人睡在屋子里? 屋子里的门窗都关的严严实实,连空气都没有办法流通。有汗顺着王强的额头滑落到他眼睛,尖锐的刺痛感令他整个眼球都感觉到异常难受。但是无论他怎么试图挣扎,整个身子依旧是僵硬在了原地,一动都不能动。 而与此同时,身体上那种像是被什么重物压住了的沉重感却是越发的鲜明起来。一开始他的呼吸至少还是顺畅的,但是就在从清醒过来的这会儿工夫了,胸口前的压迫感越来越重,呼进去的气被强行拧成了线状,从肺里滚过时甚至还有带着一丝尖锐的刺痛感。 快要窒息的恐惧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瞪着自己顶上的天花板,眼珠子快速地转动着,喉咙里用尽全力地发出了一点细微的“嗬嗬”声。 救救他!随便是谁,快来救救他吧! 就在窒息的感觉快要到达顶点,就像是有谁听到了他的呼唤似的,从客厅的方向突然传过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拖得很慢,但是却能听出来是正在往自己卧室的方向挪动着的。 王强激动了起来,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珠子立刻朝房门的方向望了过去。 他并没有等待很久,就听“吱呀——”一声,房门似乎是被谁缓缓地推了开来。来人并没有开灯,只是在一团暗色里缓缓地朝着屋子里靠近。 虽然屋子里没什么光亮,但是也还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大概因为这会儿眼睛习惯了这样的暗色,王强仔细地看的时候还是能借由那昏暗的视线看清屋子里面物件大致的轮廓。 他将眼珠子拼命转到了右侧边缘,透过那层暗色下的轮廓,勉强地想要去辨认着进来的到底是谁。 那是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虽然可能因为视觉差的缘故看上去有些许失真,但是王强心里也能明白这既不像是刘敏也不可能回事王华祥。 他的心脏微微一缩——难道是儿子回来了? 对了,对了。磊磊在外面旅游了这么多天,算算日子本来就应该是这会儿回来的。 王强像是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借口,但是心里的不安却是半点都没有消退。他用眼角瞥着那个正缓缓地朝着自己的床边靠近的高瘦身影,心脏像是被人用力地攥紧了一般难受。 屋子里这么暗,他为什么不开灯? 王强的眼皮子不断颤动着,心里的不安和疑问不断地往外喷涌着,但是却没有谁能给他作出回应。 终于,那个高瘦的身影停在了自己的面前,他的浑身上下都隐没在这屋子的暗色之中,只有底下的那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在漆黑的夜色里都能叫人看个分明。 王强感觉到那个身影在自己的床边坐了下来。明明之前还觉得闷热的厉害的空气一瞬间就变得有些冷了起来。再然后,他微微地偏过头凑近了他。 因为离得近了,他能感觉有什么粘稠的东西从那人的头上缓缓地滴落到他的脸侧,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恶臭。他紧盯着他的眸子阴恻恻地,在黑暗之中闪烁着一种混合着怨毒的光亮。开口声音嘶哑地,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你该下地狱的。” 92.碰瓷(七) 第九十二章 已经是下午五点了, 窗户外面陡然闪过几道亮白色的闪电,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那雷声极大, 像是贴在耳边炸开了一样, 隐约震得耳膜都在发疼。 刘敏正在切菜, 被这突然炸响的雷声弄得心下一惊,顺带着切菜的动作节奏乱了乱,刀口一偏竟是直接在手指上划拉出了一个深深的血口。 “嘶——”地一声叫唤,她下意识地便将手上的刀扔出去了, 捧着自己被切了的那只手就不停抽着气。尖锐的疼痛瞬间从手指传递到大脑神经上, 疼得她额头都在冒汗。 她脚下跌跌撞撞地捧着手从厨房几步快走到了客厅,略带着些慌乱地矮身跪下来,连忙将完好的那只手伸出去,往茶几下的柜子里探了探想要翻找出搁在里头的医药箱。 但是奇怪的是, 明明就那么大点地方, 平时只要伸手就能够到了, 但这会儿的紧急关头,她都快要将茶几下摸了一个遍却还是没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手指上的血滴得更快了,血珠子跟串成了线似的,在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不停地往下滴落着,很快便晕出了一朵朵殷红的小花。刘敏这会儿又急又慌, 再看一眼自己已经被血染得通红的左手, 忍不住就感觉整个人有些天旋地转地发晕。 就在她因为失血而晕的眼前都有些发黑的时候, 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刘敏微微一愣, 略带了几分奇怪地微微侧了侧头, 用余光往身后的方向瞥了过去。 从她现在的角度并不能看见身后那个人的全貌,她跪伏在茶几前,只能隐约看见来人的半截腿和脚下踩着的那一双白色球鞋。 虽然裤子看着眼生,但是那双鞋倒是好认的很。 刘敏先是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把头回过去,一边继续摸着医药箱,一边带着些抱怨地开口:“磊磊,你这孩子回来怎么都没个声儿的,突然往人后头一站你是不是想把你妈的心脏病都给吓出来?哦,对了,还有你那双鞋,跟你说了多少遍了,进家了得先把鞋换了,我白天才拖得地呢!”说完,听见旁边没有什么回应,有些拧了拧眉头,声音里含着点不满,“你这孩子,我说话怎么也不见你给个动静——” 话还没说完,又往后转了身一看,身后却是半个人影也没有。客厅空荡荡的,只有狂风将客厅里的窗帘吹得猎猎作响。 刘敏脸上的表情浮现出了一点愕然,她扶着面前的茶几身子缓缓站了起来,再往四周仔细地扫视了一圈屋子,直到确定了真的没有其他人后,一时间更觉得莫名其妙了。 没人?那她刚才看到的是什么? ——幻觉吗? 她这么想着,觉得本来就有些晕的脑袋这会儿就更加昏沉了起来。 伸手锤了锤自己胀痛不已的脑袋,她再扭头看着自己完全没有结痂意思的伤口,心底慌乱更甚。连忙将自己那些多余的心思先暂时收了起来,随即又咬牙将整个身子都伏到了地面上去,一边脸贴着地,趴着往茶几下查看医药箱到底被他们塞到了哪里。 这么一看倒是很快就看到了箱子的方位,但是正当刘敏微微松了一口气,准备伸出手去够那个卡在边角的医药箱时,突然,一张残缺了大半的血肉模糊的脸突然紧挨着那个医药箱浮现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嘴咧着森冷的笑,一双突起的眼球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纵使不去细看,但是她却也能从那双褐色的眸子里感受到一种让她毛骨悚然的恶意来。 “啊啊啊!” 尖锐的惨叫声几乎是要将房顶都掀开似的惨烈,她猛地撑着地面站起来往后退着,但是脚却被沙发的边角绊了一跤,整个人顿时一个重心不稳直直地便往后面“砰”地摔了出去。 而与此同时,外面却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有钥匙“叮铃哐啷”的轻轻在门上碰撞,有人从外面猛地将门拉了开来,紧接着便是男孩子带着点不悦的声音:“妈,你好好地在屋子里鬼吼什么,我在楼下都能听见你的声音。” 刘敏又惊又喜地跌坐在地上扭过头,看着王磊拖着个行李箱朝着屋里走,脸上的表情一时间都有些失去控制:“儿子?你回来了?” 王磊踩着那双白球鞋就进了屋,将行李箱随手搁到一边,看着刘敏一脸惊慌失措的样子皱皱眉头走过来,又看一眼她被血染红了的左手,连忙问道:“妈你这是怎么了,做菜把手给切了?”蹲下来将她的手拿过来看了看,“还在流血,啧,你怎么不找创口贴贴一下?” 刘敏抬着头望望自家儿子的脸,似乎终于是从中稍微找回了一点勇气,但是这会儿再想起刚才那个场景心里却还是依旧怕得慌。整个人抖啊抖地伸了手往茶几的方向指了指,几乎语不成调:“那、那里……” 王磊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回头往茶几那边望了一眼,起身就想往那边走。 但是他刚动了一步,衣服就被刘敏在后面赶紧扯住了,她眼里的惊慌显而易见,一开口连声音都在发颤:“别过去!那里……那里有鬼!” 王磊本来就正处在天不怕地不怕的时候,这会儿听到刘敏那边说有鬼,脸上立刻就扬起一个不屑的笑来:“什么有鬼没鬼的,妈,这都什么年代了,你还迷信这个?” 说着,将刘敏的手扯开了,毫不避讳地就往那茶几下望了过去。 茶几下只简单地摆放着一些杂物,医药箱就明晃晃地摆在最靠外的地方,几乎都不用费劲儿,一伸手将能将箱子轻易够出来。 王磊将医药箱摸出来后又继续趴在地上往那里头望了望,看了好几遍见的确没看见有什么古怪的东西,然后这才拎着医药箱朝着刘敏走过去。 “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哪有什么神啊鬼啊的,妈你就知道自己吓唬自己。” 刘敏看着王磊安然无恙地从那边又走了回来,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但是脑子里的一根弦却还是紧绷着,一股淡淡的违和感在她心里不断地扩散开来,叫她有些心神不宁。 “大概是最近有些累了吧。”刘敏强笑了一下,从王磊手中接过医药箱,从里面拿了纱布先给伤口止血。 “我爸和爷爷他们呢?”王磊站起来往屋子里看了一圈,随口问了一句道。 刘敏便回道:“你爷爷出去工作了,你爸身体不舒服,今天开了点药,在屋里都躺了一天了。” 王磊皱了皱眉头,有些奇怪地问了一句:“爷爷他大休息天的怎么又出去工作?”又看着刘敏道,“他都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你们也不拦着点。要是不小心磕着碰着怎么办?你还记得去年那会儿吧,不就是因为出去工作才叫人给撞了么——就赔偿问题我们跟那家打官司还打了快一年呢!” 刘敏听到王磊的话,正在处理伤口的手微微一抖,她没有作声,只是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看上去神色有些尴尬。 但是这头倒是没发现那头神色的变化,反而继续自顾自地嘀咕着:“而且爷爷那个身板,老胳膊老腿儿的了,就算是做体力活,工地也不一定能要他吧?” 越想就越是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朝着刘敏又看了一眼,带着点疑问:“爷爷他到底是出去干什么去了?” 刘敏眉眼里有些慌乱,她将手上的镊子放到一边,眼皮子不安地快速转动着:“你爷爷他还能干什么?不就是……不就是给人做做小工打打下手么。都不是什么重活,别人看着他这么大年纪还出来做事怪不容易的,所以就让他在一边帮忙了……哎呀,这血怎么都止不住?” 王磊本来还觉得刘敏说话有些颠三倒四,但是听她后面一叫唤,注意力一下子也就被转移了过去,将她的手拉过来看了看,瞧着那伤口外面的皮肉朝外翻着,透过刀口似乎都能看见里面的血肉和骨头,眉头拧了拧道:“这不行,妈,这口子看起来有点厉害,我们还是去医院吧。” “诶,没那么严重吧,就是用刀切了一道口子……” 刘敏听着有些不大愿意,但是熬不过那头态度强硬。王磊往王强的房间看了一眼,又道:“爸是不是在里面?我过去跟他说一声,要是他身体还是不舒服,要不然就一起去医院看看吧。” 刘敏想了想,也觉得王强在屋子里睡了一整天实在太奇怪了,点了点头算是同意了。 她将纱布往自己手上简单地缠了缠,跟着王磊一道就往屋子里去。 卧室的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的,明明还是下午,但是屋子里看起来就像是晚上一般没有什么光亮。因为空气无法流通再加上天气的闷热潮湿,他们从外面一推开门,就闻到了一股难闻的味道从房间里面传了出来。 王磊随手按了按屋子的灯,但是不知是灯泡坏了还是别的什么愿意,顶上的灯只是发出挣扎的“嗡嗡”声闪烁了几下,但是紧接着便就又熄灭了。 皱了皱眉头低声骂了一句,就着从客厅透过来的光亮抬头又往床的方向瞥了一眼。虽然不能看的十分明确,但是就着被子隆起的弧度,大致上还是能看见那头王强依旧是直挺挺地在床上躺着。 王磊在刘敏之前先走进了屋子,几步又停在了王强的床边,刘敏那头就绕过床去将窗帘拉了起来。屋外的乌云已经压得叫人看起来几乎是伸了手就能够到似的,看着叫人甚至感觉到窒息。 屋外狂风大作,雷声和闪电交织着,看着叫人觉得有些害怕。 王磊离王强近了,便发现那头虽然身子一动不动,眼睛倒是睁开着的。他望着他的方向,一双眼珠子瞪得几乎快要掉出来似的。 王磊觉得他这样子有点奇怪,忍不住伸手轻轻地推了推他:“爸,你这是怎么了?” 像是被这一推按动了什么开关似的,本来还僵直在床上的王强抽搐了一下,突然身子就像是能够动弹了。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一双手伸出来死死地掐着王磊的肩膀,用力之大几乎要将自己的手指掐进那头的肉里去。 他望着自己的儿子,整张脸微微扭曲着,像是看到了什么无法承受的事情,一双眼神色疯狂视线却又微微涣散:“他来了……他来找我们报仇了……快跑!快跑!我们得赶紧离开这……他是要我们全家人都陪葬啊!!!” 93.碰瓷(八) 第九十三章 王磊被王强略显得几分癫狂的样子弄得一头雾水, 还没等他细问,就见那头又松开了他, 从床上猛地跳了下来, 赤着脚一路就小跑到了王华祥的房间。 王磊紧跟着走了过去, 见那头翻箱倒柜地将王华祥的整个房间搜摸了一遍,直到最后从床垫底下摸出了一个薄薄的布袋子,王强脸上才露出了一点松了口气的表情来。 将布袋子一手扯开,把里面装着的银行卡和几张定期存款单子一齐倒出来往自己的口袋里装了, 然后对着王磊做了一个深呼吸:“具体的事情之后我们再说, 现在我们带着你妈先出去。” 王磊觉得更是奇怪,他皱着眉头道:“外面这会儿又是刮风又是打雷的,马上就要下暴雨了,在家里呆着好好的, 你要出去干什么?——谁来了?什么陪葬, 爸你都在说什么?” “问问问, 有什么好问的,我让你走就快点走!我是你爸难道还会害你吗!” 王强这会儿心里憋闷的厉害,耳边有惊雷不断炸响,像是有一把锤子一下一下地砸在他的脑袋上似的,疼得他整个人都焦躁不已。 再抬头看了一眼时间, 已经过了五点半了。外面的天色暗沉得夜晚似乎已经没了什么差别, 尽管看见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都用一种说不出的古怪眼神望着他, 但是这会儿他却也是没有耐心再解释什么, 对着那头怒声吼了一句“不想死的话就快跟上”, 再然后拿了车钥匙便步履匆匆地出了门。 王强虽然不能说完全是个慈父,但是平常在王磊面前肯定也是从来都没有展现过这么个满身戾气的模样。他像是被什么逼急了一般,整个人看起来焦躁得几乎显现出来了一点神经质,让人看着无端地就觉得有些可怕。 刘敏显然是被这样异常的丈夫吓得不轻,她一张脸煞白求助似的看了看自己的儿子,那头脸上虽然也是疑惑,但是到底最后还是安慰性地拍了拍刘敏的肩膀,找了个理由强行解释道:“大概爸他是做了什么噩梦,心情不好吧……我们先跟着下去,反正妈你也要去医院,这下也正好让爸开车送我们过去。” 刘敏抿了一下唇,想了想也还是点了点头,随手拿了一把伞然后便同王磊一起走了下去。 楼下王强已经开着车在街口等着了,见到那头两个人下了楼,便一个劲儿地按着喇叭提醒他们上车。王磊扶着刘敏坐到了后车座,自己因为不太放心王强的状态,想了想还是去王强旁边的副驾驶位坐了。 然而这边他刚刚关上车门,都还没来得及系安全带,身边的王强就一脚油门踩下去,迅速地开着车逃一般地向着外面驶去。 王磊被这巨大的惯性扯得整个身子往后一倒,低低地骂了一声,这会儿再侧头看着王强紧绷着的侧脸,心底是真的觉得有些不对劲了。 “爸,你到底怎么了?好好的,大晚上你发什么疯啊?” 王强却并没有立即作声,他的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正前方,手将方向盘抓的极紧,看上去似乎是正处于精神高度紧张的状态。 刘敏坐在后车座也能感觉到整个车子里头弥漫着的诡异气氛,她稍稍往前倾了一点,轻轻拍了拍驾驶位的座椅,试图缓和一下王强的情绪:“老王你干什么,你看看,都把孩子给吓着了。你这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前面还是一言不发,脚下一直踩着油门,直到一直开出了自己的小区,一路开到了外面的街道上,他的喉咙滚动了一下,这才发出了略有些变调的声音来。 “那个姓伍的小子……我亲眼看到的,他来找我们了。” 这话一说出口,他身旁的王磊还是一头雾水的样子,但是坐在后座位上的刘敏却像是明白过来什么似的。 她想起了刚才在客厅看到的那莫名出现的半截身影和茶几下的那残缺不全的面孔,像是之前还不明晰的东西顿时在这一瞬间变得明朗了起来,她一张本来就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苍白的脸顿时又青了三分。 她整个人重心不稳似的晃了晃,一手攥住了前面的椅子尖声惊叫道:“你说什么?这不可能!” 本来还想问问“姓伍的小子”究竟是谁的王磊被刘敏这过激的反应吓得微微一怔,随即拧着眉头回头望过去:“妈,你也知道?” 刘敏往王磊的方向看过去,但是两方视线相触的一瞬间却又像是逃避似的微微将脑袋向下面偏了偏,再开口的时候声音就显得有些含糊:“知道什么?我就、就随口一说,我能知道什么。” 外面的雷声更大了,雷电亮得甚至都有些刺眼,一道道地劈下来,仿佛就落在自己面前似的。 风也狂乱地从另一头朝他们的方向席卷而来,路边的行道树被吹得“呼啦啦”地响,有稍细些的树枝被风猛地吹断了,便顺着风往马路上砸了去。 那一节带着茂密绿叶的树枝仿佛从天而降,正巧卡在了王强车窗的正中央,油绿的叶子糊在眼前的车窗上,视线瞬间就被遮去了一块。 乌云在空中堆积了一天,这会儿随着电闪雷鸣,氤氲了许久的暴雨终于在这一瞬间倾盆而下。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车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四面的车窗玻璃也很快就被雨水糊了起来。王强连忙开了雨刮器,只是左边那一侧的雨刮器恰好被之前的那根树枝卡的死死的,这会儿竟是一动也不能动。 王磊没有注意前面的情况,他依旧侧着头往后看着刘敏。他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对于那头的闪烁其词显然是不怎么相信的。 心里隐约闪现了一个猜测,他刚准备再问些什么,却突然感觉整个车子猛地往前一冲,身边刺耳的紧急刹车猛地就响了起来。 他没有系安全带,在这种急刹车的情况下整个人几乎是被甩出去似的撞上了前面的挡风玻璃。骨头在这样高速的碰撞下像是被挪了位一样的疼痛,他低低地呻.吟一声,有些恼火地侧头看着面如土色的王强,低吼道:“爸,你干什么?!” 王强却是嘴唇哆嗦了好半天,才低低地道:“我……我好像是撞了人了。” 他这话一说出来,整车的人都忍不住愣了愣。王磊透过被雨晕得一塌糊涂地车窗往外望了望,也有些害怕了:“那、那现在怎么办?” 王强心底慌得厉害,下意识就想重新打火往前面开,王磊倒是赶紧把人拉住了,声音带着点颤:“不能跑,不能跑……跑了就是肇事逃逸,被抓到了得坐牢的!” 王强慌慌张张地从车里摸出一根烟往嘴里塞着,点了好几次火勉强将烟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点了点头,对着车里的另两人道:“我先下去看看。” 外面的雨大的吓人,像是天都被戳破了似的,雨水砸在身上“噼里啪啦”地,都让人觉得有些疼痛了。 他颤抖着往前走了几步,只见一个矮小单薄的老人正趴在地面上,雨水不断地往下落着,将地上原本浓稠的血很快就成了一大片。 他背对着他,王强并不能看见他的脸,就着车子的灯光,他只能看到那熟悉的衣服和那一头全白的头发。 嗅着那混合着雨水味道的血腥气,一种强烈的晕眩和呕吐感涌了上来,他颤抖着走过去跪在那具身体的旁边,哆嗦着手将人整个儿翻了过来,然后看着眼前那张无比熟悉的脸,王强终于忍不住惨叫了起来。 王华祥倒是似乎还有一点意识。 他眼珠子看着王强的方向微微地转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地响动,像是已经年久失修的风箱似的鼓着风,随着他每一次挣扎着想要发声他的嘴巴里不停地往外冒出一股血沫。 “爸,爸你怎么会在这?爸,你别吓我啊。” 王强的全身被雨打的透湿,一张脸上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看起来五十岁的人竟然很有几分凄惨。 王华祥这会儿已经没有力气说出完整的话了,他的眼睛瞪着王强的身后,像是看到了什么恐怖的景象似的,他的手拼命地试图抬起,但是最终只是挣扎了一下,随即又软弱无力地垂了下来,呼吸已经停止了,只是眼睛却还是睁着的,直勾勾的朝着某个方向,印照着最后还透露出来的恐惧。 身后王磊也打着伞走了过来,声音通过雨幕传过来显得有些失真:“爸,情况怎么样了?” 王强身子猛地抖了抖,转过身看着王磊的时候整个人的精神都有些不太对了。 “……死了。” 王磊离得远,没能确切看到那边的情况,乍一听到王强说撞死了人,脚下的步子也是忍不住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涩着嗓子道:“那……怎么办?在这里等着报警,还需要再打一下急救电话吗?” 王强瘫坐在地上,嘴里低低地嘀咕:“报应,这是报应……碰瓷碰了这么多年都好好的,最后竟然被我撞死了,哈哈哈,这是报应!” 王磊看着那头神神叨叨地,像是已经情绪完全崩盘了,心里不禁生起了些异样。绕过王强又往那边走了几步看了看,等到看到了那头被撞死的人的脸,他的脸色才陡然一变,手上的伞几乎都要拿不住了:“爸……爸?爷、爷爷他……?!” 王强面色灰败,他又在雨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将王华祥的尸体整个儿抱起来,朝着自己的车子走过去,然后将尸体整个儿塞进了后车厢里。 王磊在后面跌跌撞撞地跟着,看着王强将王华祥的尸体塞进了后车厢,又重新拉开车门进了驾驶座,整个人有点崩溃:“爸,爸!你难道就这么走了?我、我们可是——” “不然还能怎么样?报警跟警察说我把你爷爷撞死了然后让我进局子吃牢饭吗?”王强的一双眼通红,趴在方向盘上朝着王磊就怒吼了起来。 车子里头已经被这一系列状况弄得有些回不过神来的刘敏先是疑惑地往后备箱的方向看了一眼,等到听清了前面父子两的对话,整个人一愣,随即才惊叫着道:“你们撞得是爸?你们把爸给撞死了?!” 本来就已经精神紧绷到一个临界值,这会儿再听着刘敏在后面大呼小叫,王强整个人瞬间就爆发了。他用力地砸着方向盘,扯着嗓子吼:“闭嘴,你们都他妈给我闭嘴!”又看一眼王磊,眼底还翻涌着一种混合着一点疲惫和惶恐的戾气,“我做什么事还用不着你教!他已经开始行动了,你爷爷是第一个,马上就要到我们了……马上就是我们了……上车,快上车!” 王磊觉得这会儿的王强可能已经疯了,但是毕竟现在正下着暴雨,他们停的地方又偏僻,就算是不上车他的确也没什么更好的去处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收了伞重新坐回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系上了安全带,他这会儿终于忍不住地朝着车内的另两人逼问了起来:“‘姓伍的小子’到底是谁?谁要报复我们,为什么要报复我们?什么第一个第二个的,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刘敏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弄得六神无主,她看看后车座的方向,一想着车里这会儿装了一具尸体,整个身子就不由自主地发着抖。 手上的伤口还是没能止住血,那血一滴一滴地从伤口氤氲出来,将白色的纱布已经完全地染成了红色。粘稠的血腥味一点一点地在狭窄的车厢里蔓延着,熏得人脑子发晕。 她本来意识就已经不大清醒,这会儿再听着自家儿子的逼问,更觉得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棉絮,胸口里像是有什么堵着似的喘不过来气,嗫喏好一会儿,把视线低垂下来,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但王强那边却是与刘敏的态度截然相反,他像是被王华祥的死彻底刺激了一般,先是古怪地笑了一会儿,随即瞥了身旁的王磊一眼,哑着嗓子开了口:“磊磊,你以为你这么些年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那些钱咱们家是怎么来的?” 王磊一怔,嘴巴微微地张了张,脸上的表情有些茫然。 刘敏听着王强突然这么阴阳怪气地开口,心下微微一跳,忍不住就伸手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声音有些含糊地压着:“老王,你怎么跟孩子说话呢?” “我怎么说话?我这是跟他说实话!”王强喘着粗气,似乎连毛孔都外张着,“这都是爸做的孽,他把人家害死了,现在倒好,他一个被算了帐还不够,我们全家都要跟着倒霉啊!”又用力地砸了一下方向盘,“我早该知道的,我早该知道的……这种钱不该赚的……” 随着他砸车的动作,车子前行的轨迹明显地拐了一个S的弧度,王磊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忍不住喊了一声:“爸——” 那头又缓缓地将方向扶稳了,侧头看了一眼还怔在一旁的王磊,缓了一口气,对着他开口声音稍微平静了一些:“咱们家什么经济条件你也知道,这么多年了,你用着那么些高档货的钱都是你爷爷给你的吧?他一个一穷二白的老头,哪来的钱你就不觉得奇怪?” 王磊垂在两侧的手微微紧了紧,有些话哽在喉咙里半天却还是没能吐出来。 奇怪吗?当然是奇怪的。 他爸快五十了也还只是一个小公司里的普通员工,他妈也只是全职在家,偶尔帮人做做家政的活。他爷爷已经快七十,每个月只有微薄的退休金。一家几口人一个月累积起来到手的工资给他从头到脚换一身像样的运动服都费劲。 但是实际上呢? 不说他衣柜里那些动辄就是几百几千的名牌衣服,就是那些他平时花在那些消磨时间的正版游戏光盘上的钱累积起来就已经不算是个小数目。他明明家里并不富裕,但是仔细想想,他的吃穿用度比起班里那些中产阶级的孩子也并不会差多少。 那么,这么一大笔钱到底是从哪里来的呢? 王磊想到这,也是感觉胸口有些堵得慌。 他有时候空闲下来了,也不是没有过猜测。但是那些猜测都实在太过于阴暗,让他下意识地就选择了逃避——毕竟无论怎么样,他现在的日子这么幸福,吃穿不愁还能有闲钱出外旅旅游,这些钱怎么来的,反正跟他又没什么关系,他只要舒舒服服的享受不就行了吗? 所有的真相被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作为遮羞布遮盖着,在这层遮羞布之下,王磊感觉自己一直都活得光明正大,清清白白。有些不愿意想的事他就不去想,无知无畏地从家里汲取着所需的养分,然后转过头就继续肆意生长。 但是如果这一层窗户纸糊了这么多年之后,突然就被人捅破了呢? 王磊嘴唇颤了好几下,强压下心里那些翻腾的思绪,竭力镇定地开口问道:“爸,你什么意思?” 王强沉默地又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将视线滑落到他的脚上,好一会儿,低低地道:“你记得你这双鞋怎么来的吗?” 王磊听着那头问话,脚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迟疑着道:“之前你去撞了爷爷的那户人家里收东西抵债收来的?这个鞋当时学校有人正显摆,我看着觉得好看,尺码也合适,就留下了。” 说着,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啊,我记得那户人家是姓伍来着?爸,你说的就是——” 王磊脸上闪现过不安,他微微地在座位上挪动了一下,声音有些干涩:“但是那件事不是早就已经结案了吗?他们该赔的钱早就赔完了,怎么这会儿还能跟他们家扯上关系?” 王强没作声,一张脸阴沉沉的。刘敏在后面沉默了许久,却是低着嗓子轻轻地开了口:“那孩子为了还钱借了高利贷,大概是因为钱没能还上,前两天跳楼死了。” 王磊听着这话,身子颤了一颤,他双手在自己的裤子上有些不安地擦了擦,好一会儿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但是,是他先撞了人,我们还是根据法院的判决要了赔偿,这……这能算是我们的责任吧?” 他的声音有些许发颤,说完之后看了看正在开车的王强,又偏头看了看坐在车后座的刘敏,见他们表情微妙,脑子里突然就想起开庭的时候,那个跟他差不多年岁的年轻人愤怒地瞪着他们,大吼着他们“恩将仇报”时满脸绝望的样子。 心脏似乎微微蜷缩了一下,那些一直不愿意被他所正视的东西这会儿像是全部都涌到了眼前。 他的手指轻轻哆嗦着,连声音都在颤抖:“爸,当初那个人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是救了爷爷,所以才被我们家讹上的?” 整个车厢内寂静无声,只有三个人略显得有些粗重的呼吸清晰可闻。 “妈,你也早就知道了?” 王磊回过头望着刘敏,看着那边微微低着头并不愿意看他,整张脸一瞬间也是又青又白。 他靠在座位上微微后仰着,愣了好一会儿低声喃喃:“你们……你们怎么能这样?你们逼死了一个无辜的人啊……” 王强听着他这类似于指着的话,整个人有些怒发冲冠,他哑着嗓子怒道:“王磊,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当初我们拿到的那九万块钱,大部分花到谁身上了你自己不清楚吗?” 他喘着粗气:“你现在用的那个快一万的手机,要不是用那笔钱,谁能给你买?你这会儿倒是觉得我们是杀人凶手了?你是不是觉得你自己就特别无辜?” 王磊像是被那头戳中了心思强行从道德制高点又给扯了下来,一瞬间羞愧、愤怒和许许多多无法言喻的更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他的一张脸涨的通红:“要是早知道你们的钱是这么来的,我一开始肯定不会用这些脏钱!” “你这小兔崽子——” 王强被这句话突然激怒了,伸了手就往王磊的衣领上扯。那头王磊被突然扯住了领口,一时间火气也不由得涌了上来,双手拉着王强的手就不停地挣扎。两个人一来二去,方向盘被带的歪歪扭扭,连带着整个车身都飘了起来。 刘敏在后面被惯性摔得东倒西歪,低声喊了一声“你们别闹了”,再扶着前面的车椅定住身形,刚准备说些什么,一抬头,却见前面刺眼的灯光飞速地朝着他们这边就逼了过来。 “小心,有车啊!!!” 尖叫从嗓子里炸响仿佛都有些破了音,原本在前面和王磊拉扯着的王强也像是才反应过来似的,一张脸顿时吓得刷白。 前面的大货车正尖锐地按着喇叭,朝着他的方向就疾驰而来,王强脚下踩着刹车猛地打着方向盘,但是与此同时车轮却不知道是撞到了什么,整个车子一飘,竟是“轰隆”地一声巨响,紧接着整个儿地翻了过来。 雨依旧在不停地下着,泥土的气息混合着血的腥气不断地在脑子里翻涌。 油缸大约已经破损了,有汽油混合着雨,一滴一滴地顺着车子正在往地上滴落。王磊“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他感觉自己浑身的骨头跟碎裂了似的疼,伸手摸索着解开了绑在腰上的安全带,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试图将车门推开来。 然而不知道是因为车门已经完全变形了还是什么,直到他所有的力气耗尽,他却也还没能尝试成功。 眼前的视线已经糊成了一片,所有的声音突然都渐渐细弱了下去。就在他彻底失去意识的一瞬间,他的视线里突然走进了一双熟悉的白色球鞋,再然后,他听到了一把冰凉的嗓音幽幽地在他耳边响了起来。 “你拿了我的东西,是时候该还给我了。” 94.碰瓷(九) 第九十四章 像是天破了个窟窿似的倾盆大雨下了半个多小时后, 雨势渐渐地又小了起来。远方隐约还有细小的闪电在云层之间轻轻跃动着,但是雷声倒是几乎听不见了。 叶长生撑着伞, 远远地朝着百米外的车祸现场看了一眼, 然后微微地侧着头朝着身旁的贺九重嘀咕道:“我是不是来的稍微晚了一点?” 贺九重压着眼尾睨着他, 唇角扬了个弧度,淡淡地反问道:“你难道不是故意的?” 叶长生伸手摸了摸鼻尖,声音压得低低地:“别胡说啊,我也就是稍微磨蹭了一下, 谁知道事情就变成这样了。”轻轻转了一下伞柄, 再把视线投到那个车祸现场,“先过去看看吧。” 贺九重没有作声,只是撑着伞同叶长生一起便往前面出了车祸的地方走了过去。 警车和救护车都已经陆续赶到了,一群人顶着大雨围着已经完全侧翻过来的汽车, 正试图用工具将完全变了形的车门锯开, 对里面的几个人进行救援。 救援工作争分夺秒地进行着, 但是谁都没有注意到就在距离车的不远处,一个面色惨白的年轻人正眼神阴郁地看着他们。 他眉心里萦绕着挥散不去的怨气,视线从车子里已经陷入昏迷、生死不知的几个人身上又落到了那群正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施救工作的警察身上。 眸底的戾气像是漩涡一般,他的手轻轻抬了抬,原本缓慢地从车内滴落的汽油一瞬间便加快了速度, 一滴接着一滴, 几乎连成了一条线。 他的嘴角咧出一个森冷的笑, 然而就在他准备继续做着什么的时候, 隔着雨幕, 他却突然听见有人轻轻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伍樊。” 大约是好久没有听人这么叫过他了,伍樊整个人微微怔了怔,他的身子飘飘荡荡地晃动了一下,随后视线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了过去。 那是两个年轻的男人。 呼喊出他名字的那个穿着浅色的短袖,白皙的脸从雨伞后微微仰起来望着他,一双纯黑色的眼瞳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彩。 伍樊朝他的方向飘了飘,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警惕:“你是谁?” 叶长生到是并不介意他这么一副戒备的样子,将伞往肩后靠了靠,将自己的整张脸都露了出来,他看着他,微微弯了弯唇,神情轻松地解释:“一个神棍罢了。”看着那头戒备更深,稍稍顿了一下,又继续解释,“是冯晓霞冯女士让我过来接你回家的。” 本来面色阴郁的伍樊在听见“冯晓霞”三个字时,眼底蓦然闪现出了一丝动摇,他垂着头怔怔地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发着呆,许久,又将视线落到了叶长生的身上:“你说什么?” 叶长生就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淡淡地:“一周前,冯女士家有个不争气的儿子为了躲避沉重的债务,抛弃了自己的父母选择了自杀。但是冯女士却一直无法接受儿子就这么离自己而去,从那之后日日以泪洗面,再加上儿子死后催债的人又盯上了她,多重压力的逼迫下,很快整个人就憔悴了下去。” 伍樊身子一颤,急忙往他的方向飘了过来,眉心里闪过一丝急切:“我妈怎么了?” 叶长生手上轻轻摩挲着冰凉的伞柄,对着那头微微地笑了一下:“伍先生既然这么好奇,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了,也不亲自回家去看一看呢?” 伍樊眼神明明暗暗,许久,哑着嗓子道:“我没脸回去。” 叶长生侧着头看一眼贺九重,见那头视线淡淡,手上握着伞柄微微地转了一下,叹着气道:“你有脸还是没脸,这个我都不想知道。但是你的母亲想见你,她想你想的几乎快要疯魔了。” 望着那头,声音沉沉地:“现在她让我替她带你回去,这可能将会是你们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了,你到底是见还是不见?” “我——”伍樊张了张嘴,声音却堵在了喉咙里。他双手在身旁紧握着,头却深深地低了下去:“我现在已经死了啊,我怎么能……” 叶长生看着他这样的态度却是稍稍地松了一口气:“这件事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你只要跟我走就行了。”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时间不多了,走吧。” 伍樊听着叶长生的话,微微点了个头,刚准备动作,但是视线再滑到另一头,眸底的怨气却又是止不住地翻涌了起来。 他的声音蓦地又森冷了下去,周围的空气陡然间变得阴冷起来:“等等,我还有些事情没有做完。” 但是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却见那头微微将身子挪了挪,竟是将他回去的路给堵了起来。 “你的事已经做完了。”叶长生摇一下头,将他的话打断。 “该得到惩戒的人已经自己得到了报应,事情已经该结束了。”看着那头隐约翻涌着戾气的一双眼,叶长生面色也冷了下来,他将声音放得缓而沉,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现在那边不止王家一家,在那周围还有十几个无辜的警察和医护人员你是已经看不见了?还是说伍樊,你其实是想让那群无辜的人也给你一起陪葬?” “——你自己身上血债背多了,想要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没什么,这毕竟是你自己的罪业。但你也不怕这些血债再累积着报应到你父母身上去吗?” 伍樊被叶长生一句更比一句尖锐的诘问问的整个人猛地都慌乱了起来。他眼底翻涌的戾气被另一种茫然无措所取代,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无力地辩解道:“我……我不是……我只是想……我……” 叶长生静静地看着这样的他,神色间的沉冷又渐渐舒缓了下来。 雨越来越小了,天空上的乌云散去了一大半,一轮圆月从乌云后面缓缓地显现出来,洒落一地清幽的月色。 他转过身,将伞骨压在肩上,整个儿伞向身后靠着,看起来有些懒洋洋的味道:“行了,别你你我我了。趁着离午夜还有几个小时,赶紧走吧,别浪费时间了。” 伍樊在原地又停了一会儿,侧头看一眼不远处还在进行着施救工作的车祸现场,眸子里快速地闪现过一些晦暗不明的东西,但是最后却还是将所有的戾气暂且压制住了,转身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两人身后离开了这里。 * 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外面的天色漆黑的,隐约能看到一点清幽的月色。 冯晓霞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不时地瞥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她的眉头微微皱着,从眉眼之中可以读出一种浓浓的焦躁不安。 老旧的居民楼隔音效果极差,谁在楼梯口打一个喷嚏,几乎上下邻居都能听个清清楚楚。以往的冯晓霞其实是很不满于这一点的,但是这会儿她却恨不得屋子的隔音能差些、再差些,好让她不会错过每一个上楼的脚步声。 伍铨从屋子里出来,一眼就看着妻子这么个神情戒备的样子。他微微叹了一口气,倒了一杯水走过去递给她,声音里带着些许疲惫:“孩子他妈,别等了。小樊已经不在了,我们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再见到他的了。” 冯晓霞不接他递来的水,也并不看他,一双眼只紧张地扫着钟表,声音执拗地:“不会的,叶天师已经答应了我,他说他今天会带着小樊回来见我最后一面的。他都已经答应我了。” 伍铨被妻子这样略带着些神经质的样子也弄得有些痛苦,他将水杯放在茶几上往后坐在沙发上,向下弯着腰双手紧紧地抓着头发,声音哽咽地:“那就是个神棍,他说的话怎么能信?小樊他已经……他已经走了啊!他都已经不在了,我们怎么见他?怎么见他啊!” 冯晓霞对于他的话却充耳不闻,她只是双手攥着自己的衣摆,微微低着头,嘴里不停地小声念叨着:“不会的,天师答应过我的,他一定会把小樊带回来的。” 声音极低地,一遍又一遍,样子像是有点入了魔了。 伍铨在旁边看得心酸,只觉得自己眼底也是红了又红,终于也是不忍心就这么戳破妻子的幻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即也是只能跟着附和:“好,好,天师一定会把小樊带回来的。” 又看她一眼,低声道:“你这两天折那个纸鹤几乎都没合过眼,现在时间还早,要不然我替你这里看着,你先回房去睡一会儿吧?只要那个天师来了,我立刻就叫你起来行不行?” 冯晓霞却是赶紧摇了摇头,声音带着几分急切地:“我不睡。小樊马上就要回来了,这个时间我怎么可能睡得着呢?” 伍铨听着她的话,又觉得有些急:“但是你已经这么长时间都没好好休息过了,你就算是想见儿子,但是也不能把自己的身体弄垮了啊。” 冯晓霞抿了抿唇,好一会儿才望着他道:“你还是不信小樊会回来是不是?” 伍铨被她这么直勾勾地看着微微一怔,随即又沉默下去,好一会儿叹了口气,换了个位置坐到了她身边,带着些许颤抖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孩子他妈,小樊已经走了,我不能再看见你出事啊。你如果也倒下了,我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冯晓霞听着他的话,眼底便红了起来,她伸手紧紧地握着伍铨的胳膊,好一会儿才颤抖地发出了似哭非哭的泣音来:“你说……你说事情好好的怎么就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了啊。” 伍铨听着她像是带着血腥味的疑问,心底也是一阵一阵地抽痛,许久,缓缓地吐着气,声音发着颤带着一点苦涩:“大概是……大概是老天看着咱们小樊太善良、太懂事了,所以提前带着他离开我们享福去了吧。” 冯晓霞听着那头的话,心里的酸涩却是怎么也止不住,靠在伍铨的怀里低低地就又哭了起来。 时间又缓缓地往前走了半个小时,突然,寂静的楼道上突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原本靠在伍铨肩头正在抽噎着的冯晓霞像是被雷击打过了一般,她先是浑身一激灵,整个儿地从沙发上跳了起来,随后连鞋跑掉了也没在意,一只脚趿拉着拖鞋另一脚赤着,几步就冲到了门前。 楼道里的脚步声渐渐地变得更加清晰了,冯晓霞几乎身子全都贴在了门上,一只眼透过门上的猫眼,拼命地就向外面张望着。 伍铨跟在身后,无奈地替她将跑掉了的那只鞋穿上,刚准备低声劝她不要那么激动,也许只是楼上楼下的邻居们晚上回家了时,突然他就听见上面妻子略带着些颤抖的惊叫声传来过来。 “来了!来了!天师他们过来了!” 伍铨愣了愣,心里刚想着原来冯晓霞这找的神棍还真的敢上门时,那头就异常激动地将房门打了开来,穿着拖鞋就走出了屋子迎接了上来。 “叶天师!!”她几乎是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一般,几步冲到楼梯口,探着头望他身后看了看,见出了贺九重之外并没有其他人跟着了,眼神里闪过一丝急切,“我儿子他——” 叶长生却只是仰着头看着她笑了一下,缓缓地沿着楼梯走上去,停在她身边礼貌性地向她点了个头,而后压低了声音道:“这里不好说话,我们还是先进屋吧?” 冯晓霞闻言似乎才又想起这里的隔音到底有多差的事实,忍着心里的激动点了点头,压着声音道了一声“天师屋里请”,然后赶紧将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个人迎进了屋子。 屋子里面伍铨正站在门前打量着被冯晓霞恭恭敬敬地引进来的两个人。 被妻子一口一个天师叫着的是一个看起来格外白皙清秀,瞧着似乎比他们儿子还要小上几岁的年轻人。他穿着并不正式的浅色短袖和牛仔长裤,一双弯弯的笑眼缀在白嫩的脸上,看上去显得学生的稚嫩感显得更加浓厚。 伍铨仔细打量着他,心思泛起了嘀咕:从头到脚无论怎么看,面前的这个少年人也都看不出来能与传说中能通阴阳,能逆天改命的“天师”扯上什么关联。 看完了这头他又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看跟着那个“叶天师”一起进屋的另一个年轻男人。 他穿着一身黑衣,看上去年岁比旁边的人稍长,但是至多也不过二十四五的模样。一张俊美得有些过火的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明明也是一双黑色的眼睛,但是给人的感觉却和之前的那股“天师”截然性反。一双眼睛看起来像是一汪深潭,暗沉沉地透不出一丝光亮,光是对视着的时候竟然就让人觉得背脊生寒。 伍铨只是粗粗地将贺九重扫了一眼随即就又赶紧将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 ——如果说之前那个年轻人看上去稚气未脱,实在是与他想象中的大天师相去甚远的话,那后面的这个犹如地狱修罗一般带着满身煞气的黑衣的男人就更不可能是了。 伍铨本来就觉得妻子冯晓霞大约是被什么神棍给诓骗了,这会儿看见眼前的这两个人,心里一时间更是忐忑不安。但是碍于那头贺九重的可怕的威压,心里虽然有些嘀咕,但是到底当面还是没敢提出什么质疑。 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个人自然是将伍铨的神情变化都看在了眼底,不过好在他们两人也早就习惯了这种猜疑,这会儿就连解释的兴致都是缺缺。 侧头看一眼从刚才进了屋开始就一直僵硬地站在原地的伍樊,又看一眼正一脸焦急期盼地站在自己身侧像是在等待他开口吩咐的冯晓霞,弯着唇笑了笑,对着冯晓霞那头道:“幸不辱命,伍樊我已经帮你带回来了。” 冯晓霞听见这个话,眼神猛地一颤,连身子都忍不住细微地颤抖了起来。她四处在屋子里张望着,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小樊,小樊回来了?他在哪?叶天师他在哪?” 伍铨虽然并不相信面前的这两个可疑的年轻人,但是乍一听道那头说已经将他儿子带了回来,心里也忍不住是抖了抖。走过去将妻子肩膀按了按,让她冷静了一些,然后才又望着叶长生带着些怀疑地问道:“你说小樊回来了……是真的?” 叶长生笑起来,声音缓缓地:“回来是回来了,但是却不知道伍先生和冯女士是不是真的想要见他。”他的视线轻轻地掠过一旁的伍樊,“你们也知道,你们的儿子毕竟是死于坠楼,死相实在算不上好看……” “我要见他。”不等叶长生那头把话说完,冯晓霞这边却是立即就他的话截断了,斩钉截铁的回道,“无论他什么样子,他都是我儿子!我要见他!” 叶长生又看看伍铨:“伍先生呢?” 伍铨扶着自己妻子的肩膀正安慰着那头的情绪,听到叶长生突然问话,先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已经能看出些老态的脸上露出了一抹疲惫的笑意。他掀起眼皮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好一会儿之后低低地道:“当初小樊走的时候,还是我亲自送的他。他什么样子我没见过呢,我还能怕什么?” 这话说的平淡,但是听起来却叫人觉得心头发酸。叶长生看了面前的夫妻俩好一会儿,又侧头对着身边的伍樊问道:“你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那头却是不说话了,他双手紧紧地攥着双腿腿侧的布料,下颌咬得紧紧的,但是从那一双颤动着的眼睛里却依旧还是能读出此时他内心里翻涌着的情绪。 叶长生看着两边都这个模样,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张小小的千纸鹤,而后指尖从铁盒子里沾了些许朱砂,往纸鹤上连按几下落成一个小小的花纹状,然后将纸鹤蓦然地往上扬了扬,瞬间,那纸鹤便像是通了人性一般,高高地鸣叫了一声,自己扑闪着翅膀飞到了伍铨和冯晓霞的周围。 一开始只是低低地在他们两人的身侧盘旋,渐渐的位置大了些,连伍樊的周围也绕了几圈,像是不断地采集着几个人的气息似的。 一直从脚裸的高度飞到了头顶,突然,只见叶长生在旁边低声快速地念了些什么,而后双指紧并成一线,自上而下倏然凌空一划,嘴里低喝一声“显!”,紧接着便见那纸鹤停在伍铨和冯晓霞头顶不动了,微微晃悠了一圈,而后应该是纸鹤眼睛的位置微微闪烁过了一道红光,随即整只纸鹤自己便就自燃了起来。 燃尽的灰全数都正巧落进了两人的眼中,猝不及防的变故让那头都是受了惊吓似的叫了出声。 下意识地赶紧揉了揉自己落满了灰烬的眼眼睛,刚准备询问那头到底这是怎么回事,甫一睁眼,往叶长生的方向一望,却见他身边不知什么时候竟站了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来。 冯晓霞和伍铨看到对面那个高瘦年轻人的一瞬间,身子像是变成了雕塑一般无比僵硬,过了大约足足一分钟,冯晓霞才踉跄着几步冲了过来,站在他的面前,哆哆嗦嗦地伸出手,似乎是想轻轻地抚摸一下儿子的脸颊。 “小樊……小樊……”冯晓霞隔着他的脸颊,虚虚地摩挲着空气,嘴里不停地喊着伍樊的名字,似乎是想从中获得一点安慰,“你这个没良心的孩子,你都不让妈见你最后一面的啊……你知道妈有多想你吗,你怎么说走就走了啊?” 伍樊没有说话,他只是近乎贪婪地看着面前激动得整个人都显得慌乱的女人,她已经不年轻了,因为长时间的哭泣和熬夜,她的脸上带着明显的浮肿和疲惫。头发乍一看似乎还是黑的,但是从他的角度看上去,头顶已经能看到许多夹杂在黑发里的银丝。 他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妈妈已经快五十岁了,她苍老得这么快,已经真的不再年轻了。 她只有他一个孩子,含辛茹苦地和他爸两个人把他拉扯大,他还没来得及报答他们,就这么说走就走了。 除了一大笔巨额的债务,他什么也没能留给他的爸妈。 他的喉咙哽了哽,声音也就带上了一丝抽噎,他深深地吸着气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道:“妈,对不起。” 冯晓霞先是愣了愣,随即眼底的泪“唰”地一下就滚落了下来,她望着眼前的伍樊,一时间情绪崩溃,声音断断续续地几乎连不起一段完整的话来。 “对不起?你这孩子……现在倒知道对不起了?你说说,你说说,你这么腿一蹬走得轻轻松松,你让我和你爸,以后这日子可怎么过啊?” 伍樊印象里的冯晓霞是很少会哭的。她一直是个温柔乐观的人,无论遇到什么样的挫折,都会笑着跟他说“事情总是会往好的方向发展”。 就算是当初被人堵在家里催着要还债的时候,冯晓霞还是能笑着安慰他,所有的一切都会变好的——只可惜,他没能坚持下去。 强烈的自责和负罪感和这怎么还都好像还不完的贷款让他整个人都崩溃了。 伍樊攥着拳头看着冯晓霞哭泣的脸,只觉得心里也是一阵一阵地抽搐着:可是,就算是在那样绝望的情况下,还依旧每天扬着笑脸安慰全家人的那个母亲,现在却哭了。 在他的面前哭得那么无助。 当初他用死亡来逃避了这些本该由他承担的压力,留下了他的爸妈得去硬着头皮继续替他收拾这些烂摊子。 他在这场危机之中可耻地做了逃兵。 “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应该那么冲动……这都是我犯的错,我不应该让你和我爸留下来受苦的。”伍樊终于也没有办法维持面上的冷静了,他的喉咙因为压抑着哭泣的声音而断断续续地抽搐着,发出的声音都变了调,“妈,我真的……对不起……” 伍铨一直僵硬在原地的身子在这会儿伍樊不停的道歉声里终于渐渐地缓了过来,他的脑子还因为眼前的不可思议的场景而微微有些滞缓,但是身体倒是比头脑更先一步地采取了动作。 他拖着步子一步一步地走到了伍樊的面前,下意识地伸手往他的肩膀上搭了过去。但是他的手往下一按,却是没有预料似的径直穿过了他本该是肩膀的部分,一只手瞬间因为失去了支撑而往下滑落了去。 伍铨怔了怔,又在伍樊的身体里上下摆动了一下手臂,直到发现在自己是真的没有办法碰触到他后,这才呆呆地将手收了回来,好一会儿,嘴里喃喃着:“本来一开始你妈说有天师要带你回来跟我们见最后一面的时候,我还在想,你这个臭小子等我见了你后,非得好好给你一巴掌不可……哎,现在连碰到碰不到,这一巴掌我该怎么打啊?” 伍樊喉咙滚动了一下,声音哑哑的:“……爸。” 伍铨听着他的声,点点头勉强地笑了一下:“好,挺好的。你还知道我是你爸。”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将涌上来的泪意强压了下去,就直直地看着他,“你还记得你有一个爸?你站在那么高的地方往下跳的时候你怎么不记得你还有个爸呢?” “爸。” 伍樊不敢与他对视,他的胸口现在无比难受,想要哭但是却又没有眼泪可以哭出来,他站在这里面对着伍铨和张晓霞恨不得就这么钻到地缝里,但是却又想要抓住这最后的一点时间再仔细地、好好地多看他们几眼。 这已经是他们之间最后的能共度的一点时光了。 伍铨说到最后,终于还是忍不住低下头,用手摸了一把眼角,又是深吸了一口气,对着伍樊颤着声道:“我们从小教过你什么?遇到了事情不要怕,你爸和你妈永远在你身后支持你。我们遇到了困难就一起解决啊,你一个人先走了,整个家就散了。你看看你妈,她这几天已经憔悴成什么样子了?”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伍樊缓缓地蹲下身,他将整个身子都蜷缩了起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不该轻生的,我后悔了……我已经后悔了,可是没有办法了啊……这个世界上没有后悔药,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回头了啊……” 冯晓霞哭了一会儿,又抽噎着努力地将自己哭声停止了下来,她抽着气压抑着心底起伏的思绪,伸手拉了拉伍铨,努力维持着声音里的平静:“孩子他爸,孩子总共就剩这么点时间了,你也别总是数落他了。最后的时间,我们说点开心的事吧。” 伍铨眼神微微颤了一颤,随即目光却是又黯淡了下来,默不作声地就一个人坐回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去。 冯晓霞给伍樊睇了一个眼神,带着他也到客厅的沙发坐了,上下打量他一圈,视线落到了他脚上的那双鞋,眸子动了一下,脸上就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 她望了他一眼,轻轻地叹着气道:“这双鞋我记得还是你考上大学那年,你爸给你买的。”用手肘捣了一下身旁的伍铨,“你还有印象吗?” 伍铨也看了那鞋一眼,声音低哑的:“怎么不记得。高三那年带他出门买东西,经过那家鞋店隔着玻璃看见这鞋人就走不动路了。我走过去问他要不要,他一双眼睛都快黏在那鞋上面了,嘴上还硬是说不喜欢…… 后来他拿到B大的录取通知书那天,我把这鞋买来送他的,这小子抱着闹腾了一个小时,明明看样子高兴坏了,但是转过头还是说要去店里退掉……后来还是我骗他说□□撕了退不了了,他这才宝贝似的收了起来。” 冯晓霞听着伍铨说起这段也忍不住地笑,看着伍樊就道:“虽然喜欢是真喜欢,但那宝贝起来也是真宝贝。鞋买来不就是用来穿的吗,你倒好,就一直放柜子里供着。到最后——”说到这里,眼神微微一遍,似乎是又想起了那些不怎么美好的回忆,抿了抿嘴,没再继续说下去,“哎,不说了,不说了。” 伍樊自然知道他妈这会儿是怕戳到他的伤心事,但是这会儿他却也不好明说自己已经暗自报了仇了,只能也沉默不言,然后听着那头重新挑了别的趣事来聊。 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聊着天,话题基本都是由冯晓霞引导,伍铨和伍樊就偶尔搭一句话,不知不觉地,几个小时竟也就这么过去了。 叶长生和贺九重就一直坐在餐桌旁侧着头看着那边的一家三口闲话家常,等到临近十二点的时候,他看了一眼钟表,又将视线缓缓地落到了那头的伍樊身上。 本来正静静地听着冯晓霞说着他的童年往事的伍樊一瞬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身子微不可查地僵了僵,回头看一眼叶长生的方向,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挣扎。 “妈。”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冯晓霞,那头眼珠子微微动了动,随即声音略微慌乱了一点,但是语速却更快了起来,似乎是并不想结束这个话题。 “妈,时间到了,我该走了。” 伍樊也舍不得结束这样的时间,但是零点已经逼近,他的确也是不能再多呆了。 冯晓霞一瞬间眼眶又红了起来,她抽噎了一下,慌乱地抬头:“不能再多一会儿吗?再多一个小时?不,半个小时?妈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伍铨伸手拦着妻子的肩膀,他面上表情沉静,只有通红的眼和微微颤抖的手泄露了他此时真实的心情。 他的声音喑哑得似乎能嗅到一点血的腥气:“孩子他妈,别拦着孩子。难道你想让他连走都走得不安心吗?” 冯晓霞整个人突然就愣住了,她摇了摇头,抬起来的手缓缓地又垂了下去:“不,不……该走的,妈不能拦着你的。” 伍樊沉默了好一会,站在他们面前深深地给两人鞠了一个躬:“爸,妈,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们,如果有下一辈子……如果有下一辈子,我一定好好对你们,一定好好孝顺你们。” 那边两人都没有说话,冯晓霞就伏在丈夫的肩头,死命咬着唇不让自己的哭声泄露出来。 伍樊说完,又深深地看了二人一眼,随即转了身,缓步走到了叶长生身边:“我准备好了。” 叶长生将手轻轻地点在他的眉心,眼角瞥过那头伤心欲绝的两夫妻,轻声问道:“不后悔了?” “后悔啊……”伍樊声音带着点颤抖,“但是都已经到这个时候了,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叶长生想想觉得也的确就是这样,也就不再多说什么,嘴里快速地念了几句咒语,就在咒语快要完成的那一刻,身后却又传来了冯晓霞带着哭腔的声音:“小樊!” 伍樊脸上带着深深的歉疚,眼里终于滑下了一滴眼泪,然后整个人最终是在零点的钟声敲响的那一刻,化作了一缕青烟在众人眼前消失了。 95.碰瓷(十) 第九十四章 伍樊消失的那一瞬间, 站在他身后冯晓霞像是发了疯一样,拼命挣扎着从伍铨的怀里挣脱了出来, 她跌跌撞撞地从客厅那头冲到了这头, 徒劳地伸手往那已经消散了的身影的方向抓了一把, 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前方,喉咙地抽噎地发出“啊啊”地低哑哭叫声。 伸过去的手在空气中胡乱地摸索着,好一会儿,像是终于接受了自己的徒劳无功似的缓缓垂落了下来, 她的身子微微晃悠了一下, 然后像是被什么莫名地力量压弯了似的,整个人弯下腰去,眼里所有的光亮都在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双目无神地跌坐在了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 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地, 带着极端痛苦过后所呈现出来的一点茫然:“小樊……小樊……我的孩子……” 叶长生低头看着她这个模样, 在心底轻声地叹了一口气。 往那头走了两步, 稍稍欠身朝她伸了一只手低声开口道:“千万别哭。他好不容易才能得到解脱,你应该为他感到开心才对啊。” 冯晓霞愣愣地抬头看了一眼叶长生,好一会儿,木木地点了点头:“开心……应该开心的……他好好地走了,该开心的。” 拉着叶长生的手, 从地上又缓缓地站起来, 身形略微还是有几分不稳, 身后伍铨走过来赶紧就将人扶住了。 本来儿子离世的痛处经过几天沉淀已经稍微平复了一点, 但是偏偏这会儿又突然地再经历了一次分别, 一时间,心里本来被强行抑制下去的痛苦忽然就成倍地翻涌了起来。 虽然伍铨和冯晓霞心里头明白,儿子这次能够被顺利超度,安安心心地去继续转世投胎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但是理智到底抵不住情感,眼睁睁地看着他就这么彻底在自己眼前消失,从此天人永隔再不相见,令人绝望的悲伤就立刻将人瞬间淹没了。 伍铨有些担忧地看着怀里突然默不作声的妻子,用力地搂了搂她的肩膀,然后又重新把视线落到了对面的叶长生身上去。 虽然一开始他的确是不怎么相信妻子口中的这个“叶天师”,但是这会儿经过了伍樊的事,再面对着这个看起来似乎年岁并不怎么大的年轻人时,他的心里不由得也只剩下了深深的敬畏。 “我和孩子他妈最后还能跟小樊好好地在这里道个别,真的……真的是要十分感谢你。”他的声音低低哑哑地,带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沉痛,“我们一家子,实在是给你添麻烦了。” 叶长生的视线从他们两人的脸上扫过,又微微地垂落下去,笑了一下淡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这是我跟冯女士之间的生意,说好了要把你们儿子给好好地带回来的,这会儿怎么能说什么添不添麻烦呢?” 伍铨听着他的话,又沉默了一会儿,将冯晓霞带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低头看着她木然的一张脸,带着些颤抖地伸手抚了抚妻子已经白了许多的头发,半晌,哑着嗓子道:“其实说到底还是我们做错了。” “我们从小教着孩子要善良,要乐于助人,要学会体谅别人。我们教了他那么多,但是却忘了告诉他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要学会坚强。” 他扬了一下唇角,似乎是想露出一个笑来,但是却没有成功。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烟,放在手里不停地揉搓着:“虽然这次面临的困难可能稍微大了一点,但是也不是就走到了绝路啊,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明明还可以找很多办法来解决这个困难,他为什么就自己一个人悄无声息地就选择放弃了呢?” 他喃喃着:“是我们这么多年教的都错了吗?” 叶长生看着他,开口反问道:“你觉得你们错了吗?” 那头没有作声,只是将手上已经被自己揉皱了的烟含在了嘴里。 叶长生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手指在身边的木椅椅背上轻轻地握了握,声音缓缓地:“世界上总会有好人和坏人。坏人们总能通过破坏秩序规则而得利,所以看上去做个坏人要比好人来的轻松的多,也舒服的多。 但是,坏人之所以能够得利,正是因为世界上的愿意遵循规则的人还是占了绝多大数的。如果所有的人都不再去当个好人,所有人不愿意遵循秩序规则,那么我们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往那边看过去:“善良当然是没错的。可以说正是因为善良的人多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才会有着美好而温情的温度。但是善良不应该是全然无差别的,也不应该是不设防的。 这个世界的美好的地方很多,但是同样阴暗面也不少。忽视身边可能存在的阴暗,一味地相信着所有人真诚善良美好——你们一直以来教导伍樊的这种完全对他人没有防备的善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一种愚昧和无知。” “如果单单是从这个方面来说,你们的确是错了。” 叶长生说到这里,又顿了一下,开口的声音沉了一点:“但是无论如何,一个人再没防备,他的善良也不该成为别人恩将仇报、敲诈勒索的理由。你们的儿子只不过是天真无知,但是利用了这份天真而作恶的人,他们才是真正该被彻底铲除的社会毒瘤。” 伍铨听着叶长生的话,眼底又浮现出一簇夹杂着深深仇恨的怒火,他的下颌紧咬着,声音仿佛是从牙缝中挤出来的一般:“王家的那群畜生,迟早有一天,迟早有一天我一定……” 叶长生目光闪烁了一下,下意识地朝身边的贺九重看了一眼。和那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随即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道:“哦,如果伍先生是说王华祥那一家的话,我想他们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不用伍先生再费心记挂了。” 他这句话一出,坐在客厅那头的伍铨和冯晓霞俱是一愣,忍不住就开口问道:“你说什么?” 叶长生道:“虽然只是一起车祸,但是毕竟牵扯到了人命,动静估计也不会小。晚上的时候警察那头已经惊动了,最迟明天晚上,省市的各大报纸应该会出版面刊登新闻才对。” 伍铨和冯晓霞听着叶长生的解释,脸上的表情更是震惊,无数的话哽在喉咙里,好一会儿,那头才带着些颤抖地开口问道:“是……小樊做的?” 叶长生思索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或许伍樊在整个事件里算是个□□,但是最终的结果却是他们自作自受。你们儿子虽然做了几个恶作剧,但是这份罪业算不到他头上去。王家作孽做得多了,老天都看不下去了,眼下落得这个结局是偶然也是必然,与人无尤。” 言罢,扫一眼那头夫妇两人脸上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唇角些微地弯了一下,站直了身子朝着那头礼貌性地点了下头,开口就告辞道:“与冯女士当初承诺下的事情我已经办妥了,那么交易也就到此为止。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们也不多留下打扰,就先行告辞了。” 冯晓霞伸手拉着伍铨的胳膊站起来,朝着叶长生那头望过去连忙低声开口道:“叶天师,我送你!” 叶长生看了看她,倒也没有出声拒绝,便随着那头一道又出了门去。 站在门口,叶长生就没让那边的夫妻两人再继续送了,转了身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道:“伍樊虽然已经走了,但是生活总归还是要继续的。你和伍先生以后的日子还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能和你的儿子再次相遇了呢?” 冯晓霞整个人猛地一怔,她瞪着一双眼望着叶长生,眼珠子不停地颤动着:“叶天师……叶天师你的意思是……我,我以后还有机会看到小樊?” 叶长生就勾起唇轻轻地笑了一下,眉眼舒展,声音带着几分轻快地:“这都已经是未来的事情了,谁知道呢?” 他的话里并没有确切地说出什么,但是就这样一个模糊的讯息让在冯晓霞停在耳中,却像是在心里头蓦然又点燃了一把希望的火,让她整个人一瞬间像是又活了过来似的。 她的一双空洞洞的眼睛重新迸发出了灼人的光亮,嘴唇张张合合好几下,然后朝着叶长生那头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声音带着激动的泣声,微微发着颤,几乎连不成完整的语句:“叶天师,谢谢……真的,真的谢谢你……谢谢你……” 叶长生对着她笑了笑,又抬头看了一眼站在冯晓霞身后同样是神情隐忍而又难掩激动的伍铨,点了个头,便带着贺九重踏着夜色又离开了。 外面的雨这会儿早就已经停了,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暴雨过后特有的一种混合着泥土和青草的淡淡的苦味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将身体里的浊气缓缓吐出来,顿时整个人的头脑都觉得清醒了起来。 白天那异常闷热的气温随着这场暴雨顿时下降了不少,偶尔一阵夜风吹拂过来,带着夹杂着湿润气息的凉,吹得人身上的燥热刹那间便被一扫而空。 叶长生将折叠起来的伞拿在手上轻轻地摇晃着,抬头看看悬在头顶上被雨水冲刷后显得格外皎洁的月亮,笑眯眯地伸了手对着贺九重比划了一下:“看,今晚的月亮多圆!” 贺九重视线顺着他比划的方向掠了一眼:“嗯,的确很圆。”又低垂下来落到他的脸上,唇角些微地掀了一个弧度,“又圆满地结束了一次亏本的买卖,看样子心情似乎还不错。” 叶长生听到那头略带着几分调侃的声音,脸上的笑意立刻掺杂进去了些微的忧郁。他稍稍偏过头看着贺九重,面上的表情认真诚恳地:“如果你不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我,我又再一次亏本的事实的话,我的心情或许还能更好。” 贺九重轻轻地笑了一声,伸手将垂落在叶长生领口上的一片落叶取了下来,声音淡淡:“但是你总要学会面对现实的。”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埋怨地侧头扫一眼身边的男人,愁眉苦脸:“是的,你已经成功地破坏了我赏月的兴致并将我拉回了现实。” 贺九重看着他,又开口问道:“所以你接下来还要准备做些什么?” 叶长生没抬头,随口应了一句:“什么做些什么?” 贺九重眉头扬了一下,将话挑明了:“高利贷的事情,不管了?” 叶长生眨了一下眼,随即有些不可思议地蓦然抬头望了过去:“高利贷可是阳世间的事情,我一个一没背景二没财力的小神棍可怎么管?我让冯晓霞折纸鹤抵消酬劳明明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贺九重点了点头,又道:“那你之前拿着手机打秦潞的电话干什么?” “你居然偷听我打电话!”叶长生惊恐地抖了抖身子,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睁大着眼睛看着贺九重道:“诶,不对,你不是不认识字的吗?” 贺九重皮笑肉不笑地瞥他一眼:“但是我能记得名字后面的那串数字。”又补充道,“你通讯录里所有的电话,只要你在我面前拨打过的,我都能记得。” 叶长生啧啧称奇,忍不住就赞美道:“你这种能力如果去做销售肯定会很成功呢。” 贺九重没作声,就继续那么笑着微微偏着头望他。 叶长生被看的终于受不住,原本平静的脸上露出一丝挣扎,又抬头望了望天上那轮硕大的圆月,叹着气道:“俗话说的好,顾客就是上帝。作为我曾经的上帝之一,我总不能看着她继她的儿子之后也被高利贷逼死吧,到时候万一真的死了,不还是要我过来超度么?我这是从源头将任务增加的可能性给直接掐断了,算一算其实是很划算的。” 贺九重没有咄咄逼人地反问叶长生,冯晓霞就算被逼死了为什么他就要过去给她超度。他把头回正过去望着前头,只是唇边的弧度微微地扬着。懒洋洋地伸了手又在他的后颈上轻轻捏了捏,声音淡淡地:“行了,别解释了。现在都已经过了零点,你不是早就说自己已经困了吗?” 原来精神还有些亢奋的叶长生听到贺九重这么说倒是突然就觉得人有些疲倦了起来,捂住嘴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赶紧地点了个头:“是该到点睡觉了……”伸手推着那头的肩膀往前快速地走了几步,嘴里嘟囔着,“走吧走吧,快点回去休息吧,我已经困得站着都能昏睡过去了呢。” 大约是因为了却了一桩心事,脑子里一根紧绷的弦松下来后,叶长生第二天一直睡到了中午这才心满意足地悠悠转醒。 屋子里头贺九重正坐在一旁把玩着被叶长生堆在角落里的那一堆千纸鹤,听着床上传来了动静便稍稍掀了掀眼皮望了过去。 只见那头因为睡相不安分,一头细软的头发这会儿正烂七八糟地支棱着,配着他睡眼惺忪的模样,看起来竟然有几分懒散的可爱。 叶长生伸手揉了揉眼睛,朝着贺九重这头歪了歪头望过来:“你在干什么?” 贺九重将纸鹤托在掌心里瞧了瞧,然后缓缓地道:“我在想,除了已经用过的那一只纸鹤外,这剩下的九百九十九只你准备用来干什么?” 叶长生想了想,认真严肃地看着贺九重道:“如果我准备将这些纸鹤做成风铃然后送给别人用来辟邪你觉得怎么样?” 贺九重没有作声,只是脸上似笑非笑地表情却充分地表明了他的态度。 叶长生掀开被子赤着脚下床走过来,伸手拿起一只纸鹤在手里看了看:“你觉得这个主意不好吗?” 贺九重淡淡地道:“那么麻烦干什么?我觉得你直接拿个盒子将这么多纸鹤装着一起送过去,视觉效果看着不是更震撼吗?” 叶长生疑惑地捏在纸鹤在手里转了转,似乎是真的开始认真地考虑起他的建议:“会吗?” 贺九重睐他一眼,决定不再配合这个戏精演戏,将手里的那只纸鹤随手放在叶长生的已经睡成鸟窝形状的头顶搁稳了,然后才起身对着他道:“都已经睡了一个上午了,肚子不饿吗?去洗个脸换件衣服,一起出去吃午饭吧。” 叶长生就顶着头顶上的纸鹤笑眯眯地应了一声,从床边上找了拖鞋趿拉着,紧随着贺九重也出了卧室。 快速地刷了个牙,又钻去浴室冲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神清气爽地走出来,刚准备和贺九重那边知会一声自己已经可以出发了,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却突然想起了一阵欢快的铃声来。 叶长生随手捞起手机,垂眸瞥了一眼上面闪烁着的名字,微微顿了一下,随即指尖往屏幕上一滑便将电话接通了。 “喂?秦总么?”叶长生先是对着电话那头打了个招呼,紧接着隔着屏幕,秦潞干练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叶天师正忙么?” 叶长生拿着电话坐到了贺九重身边,微微眯着眸子笑起来回道:“不忙不忙,一天了,我这边就等着秦总给我回信儿呢。” 秦潞那边也笑了笑,隔着手机,能听到那头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手指敲击着键盘的声音。 “天师昨天要我查的事情,我这边连夜已经叫人摸了个底。”她像是在查看着什么,鼠标的点击着电脑屏幕的“咔嚓”声隐约地在手机那头响着,“那家高利贷背后的确不干净,主事的几个人身上都背着人命,二把手是今年年初才刚刚从牢里放出来的。” 又道:“而且根据下面的数据,他们最近也开始会与当地的一些毒贩接头,不清楚是不是已经接手了毒.品的生意。如果是的话,找个时间联系警方一锅端,这些人应该是一个都跑不了。” 叶长生听到这个话,朝着身边的贺九重看了一眼,也不管那头略带着几分揶揄的眼神,脸上的表情是明显地轻快了不少。 “谢了。连夜麻烦秦总办这些事我也实在是不好意思,等到秦总空闲下来了,这次换我来请你吃饭以表谢意好了。”他弯着唇笑着说道,等话说完了,又忍不住补充了一句,“当然,地点大约是和秦总平时吃的五星级酒店不能比就是了。” “本来就是我答应过的事,怎么能叫天师请客。”秦潞隔着电话笑着道:“当初答应了叶天师三个要求,隔了这么久好不容易等天师终于提了第二件事,只不过没想到竟然是让我帮忙去查一家高利贷?叶天师你可不像是会与高利贷扯上什么关联的人。” 叶长生听着那头的调笑,再想想自己竟然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在秦潞那里用掉了一次让她帮忙办事的机会,一时间只感觉自己的头上有圣父的金光普照,再给他加一个光环他简直就能这样直接去见上帝了。 略带着几分忧郁地抬头望了望自家低矮的天花板,将千言万语都化作一句略有几分沉痛的四个字:“说来话长。” 顿了顿,又微微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算了,不说了不说了,也不是什么值得一提的事。” 秦潞见叶长生那头将话说的颠三倒四的,私下猜测大概是与他的“生意”有什么关联,心底下各种思量快速转过一圈,面上倒是乖觉地停止了追问,转而淡淡地道:“关于那个高利贷几个主事人的事情我已经让人联系警方了,如果证据确凿,这几天应该就会有动静,叶天师你等着出结果就是了。” 叶天师听着那头给出了承诺,这边便点头应了几声,然后又跟那头随便地扯了几句寒暄了一会儿,而后才将通话结束了。 等将电话挂断了,整个人往后靠着沙发仰躺了一会儿,一偏头正看见贺九重的脸,不等那头说话,先赶紧双手交错着对着那边比了个“X”:“你别说话,我现在正头疼。” 贺九重视线在他充满了拒绝气息的“X”上微微顿了顿,然后的确是没再说话了,但是叶长生在他身边靠着,却觉得那头饶是不作声,身上的每一个细胞仿佛也在偷偷地嘲笑着他。 沉默了好一会儿,叶长生忍不住偏过头主动朝贺九重那头望了过去:“我现在觉得我有点傻。” 那头垂着眸看了看自己的手,没有说话。 “以前亏本也就算了,我这次不单单是亏本,而且还是赤.裸.裸的倒贴啊。”叶长生满脸愁云惨淡,用手肘往那边抵了抵,声音和表情都异常沉痛,“我是凡人,平时容易犯傻。可是我犯傻的时候你怎么不拦着我一点呢?” 贺九重微微掀了掀眼皮,拿眼尾睨着他,唇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我拦着你就会听么?” 叶长生思考了一会儿,觉得依照自己的性格大概是不会听的。这么想着,眉心之间的忧郁不由得更沉:“——可要是万一我听了呢?” 贺九重看着他这么个懊恼的样子,淡淡地开口道:“要不然你可以现在再给秦潞打一个电话,让她终止关于那个高利贷的所有调查,当做你第二个要求重来都没有提过。” 叶长生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贺九重,嘴唇哆哆嗦嗦好一阵:“要求提都已经提过了,我们做人怎么能够那么无耻!” 贺九重就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那头戏精附身。 叶长生见那头不接茬,自己这边演着也没了意思,仰着头靠在沙发上,吐了一口浊气,随即又缓缓笑起来:“哎,算了,傻就傻点吧,反正亲爱的你也不会嫌弃我的。” 贺九重瞧着叶长生这个样子,脸上的表情也绷不住了,眼底缓缓溢出来一点浅淡的笑意来。伸手在他洗完澡后还有些潮湿的发梢上捻了捻,低笑地开口道:“嗯,不嫌弃。” 叶长生脑袋靠在沙发上往那头转了转看着贺九重,好一会儿,突然探头凑了过去,在他脸上“啵”地落下响亮地一个吻。 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懒洋洋地伸了一个懒腰,然后朝着那头笑眯眯地招了招手:“行了,时间不早了,贺先生,我们该出去觅食了。” 贺九重还没从叶长生刚才突然袭击似的响亮一吻中回过神,抬头看着那头突然间又恢复了元气活力的样子,用舌尖轻轻地抵了抵上牙膛,随即才垂眸极轻地笑了一声,起身跟了上去。 外面是个阴天。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昨天下了雨,这会儿出门的时候竟也没觉得像之前一段时间那样要命的热。两个人打了车,还是直奔着市中心而去的。 到了市中心的时候正赶上饭点,周围稍微有名的餐饮店都是人员爆满,叶长生带着贺九重从街头转到街尾,想吃的那几家没找到哪家稍微空闲,眼看着肚子已经开始打起了鼓,索性随意找了个不起眼的花甲米线店坐了进去。 幸好这里店面不起眼,店里生意冷清,但是东西倒还是好吃的。 心满意足地将肚子填了个八分饱,眼看着街上的人流散了一点,两个人一路走走停停地竟然恰好又来到了哪家叫做“sweet”的甜点店门前。 跟着外面的玻璃门就能看见里面充满着少女气息的可爱装饰,蛋糕的香甜气息隔着玻璃门传了出来,那种甜蜜的味道让嗜好甜食的甜食党们简直有些欲罢不能。 嗯,很显然的,叶长生就是这欲罢不能的甜食党中的中坚力量。 “就买一个慕斯蛋糕。”叶长生扭头看着一脸兴致缺缺的贺九重,指天发誓,“买了我们就回去,一分钟都不带耽误的。” 贺九重压着眼皮扫他一眼,没吱声,但是下一刻却还是伸手替他推开了眼前的玻璃门。 门被推开的一瞬间,门上装着的那个精致的银色小铃铛就轻轻地响了起来。有穿着女仆装的服务生小姐姐走过来,甜甜地叫了一声“欢迎光临”将人引进来,然后带着他们去前台领了号码牌。 前台除了一个收银的女孩外,旁边站着的就是罗小曼。她依旧套着一件长长的白色外袍,但是倒是没戴帽子和口罩。棕色的卷发被高高地在后脑上绑成一个清爽的马尾,一张素面朝天的脸上有几个可爱的雀斑,眼睛黑黑亮亮的倒是很漂亮。虽然不是什么一眼就叫人惊艳的美人,但这样带着满满的元气的模样却也叫人忍不住就心生好感。 她看见叶长生带着贺九重远远地走过来,一双眼“唰”地一下就亮了起来,脸上扬着大大的笑朝着那头招了招手,声音轻快地打起了招呼:“你们来了?” 叶长生也笑起来,走到前台前面看着她点了一下头,回应着道:“你的店有一种魔力,每次只是经过门口而已,不自觉地就被里面传来的甜香给勾进来了。” 罗小曼听着叶长生的话,又是一阵笑,下巴倒是微微地仰着,鼻子轻轻皱了皱,带着点小骄傲的表情:“那是当然,你也不看看这是谁开的甜点店!” 叶长生看着那头的模样,便也捧场地应和着点头,又看一眼她的装扮,带着点好奇地问道:“你今天不去后厨做甜点吗?” 罗小曼趴在前台上,笑嘻嘻地摇摇头:“我是老板又不是甜点师,我要是天天去后厨帮忙干活,那我特意用那么多钱挖角那些甜点师不是浪费吗!” 又看一眼叶长生和贺九重,脸上笑意更灿烂了:“前两天是因为店里在出七夕活动实在忙不过来我才过去临时帮忙的,你以为谁都能那么幸运亲自尝到老板给他们特别定制的求婚蛋糕吗!” 叶长生微微愣了愣,忍不住就往贺九重看了一眼。这一看,正巧对上了另一头略带着几分诧异和戏谑的眼神,他喉咙滚了滚又回过头重新将视线落在了罗小曼身上:“求婚?” 罗小曼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用比叶长生更诧异的眼神回望过去,然后一样一样地掰着手指:“七夕当天,大庭广众,烟花玫瑰,当众告白,还是问的愿不愿意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永远属于你——这难道不是标准的求婚台词吗?” 叶长生被那头这么掰着手指一算,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当初到底干了什么。正略带着几分犹豫地考虑着关于这个误会他到底是要解释还是就这么算了,身边却缓缓地响起了一把低沉的声音。 “长生,我当初都没有反应过来。”贺九重斜倚着一旁的柜台正偏过头微微压着眼皮望他。薄薄的唇弯起一抹略带着一分懒撒味道的弧度,不知道是角度还是光线的问题,他本就好看的过分的脸这会儿瞧上去竟是性感得让人浑身都泛起了鸡皮疙瘩,“你当初原来是这个意思么?” 叶长生看着这样的贺九重微微恍惚了一下,随即等清醒过来,忍不住就暗自唾弃起自己来。明明他曾坚定地认为自己和看脸外貌协会没有什么关系,但是现在他终于也开始叛离了组织。 否认的话哽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看看贺九重的脸,再看看罗小曼惊诧的眼神,他的眼睫轻轻地颤了一下,唇角弯起一个完美的弧度。 “啊……求婚,嗯,对,就是这样没错哈哈哈。” 罗小曼脸上便又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来:“我就说嘛,那个场景除了求婚还能有什么。”低头拿了一个甜点单子递了过去,嘴里随口就问道,“不过你之前不是已经说求婚成功了吗,那你们两个准备什么时候去办婚礼呀?” 叶长生伸手才拿到那张甜点单子,还没来得及低头看看,浑身顿时又僵住了。 贺九重倒是神情自若,他侧头看一眼叶长生神情格外复杂的一张脸,唇角的扬了又扬,难得地带着一点欣赏的目光看了看眼前的罗小曼,声音里带着些许沙哑的笑意:“这个得看长生的意思。” 虽然贺九重整个人气势迫人看起来有些叫人害怕,但是他的外貌条件也的确是无法挑剔的完美。这么近距离地看一眼那头简直碾压所有当红小鲜肉的一张脸,饶是自诩阅美无数的罗小曼也差点忍不住化身迷妹尖叫起来。 激动地双手握在胸前看着叶长生,声音都忍不住颤抖:“虽然现在我们国家还没办法支持同性领证,但是婚礼还是可以办的嘛!你看,一回生二回熟,带上你们求婚现场那次,我们都已经是见了第三回了,看在我们这么熟的份上,你们以后结婚让我来给你们做结婚蛋糕好不好?” 她信誓旦旦地指天发誓:“我肯定给你们做一个举世无双,能够被记入吉尼斯纪录里的超级豪华的蛋糕!求你了,这是我一辈子只有一次的请求!” 叶长生听着那头越说越离谱,眼皮子微微跳了跳,终于忍无可忍地含着笑将手中的甜点单子递了过去:“一块慕斯蛋糕,打包带走谢谢。” 罗小曼在电脑上迅速敲下几个数字,然后对着旁边的服务生就吩咐:“一块慕斯蛋糕,让厨房先赶着把这个做出来!” 那边早已经将所有经过看在眼里的女仆装小姐姐略带着几分同情地看了一眼叶长生,随即点头“诶”了一声,赶紧将那边刚打出来的单子从窗口往后厨的方向递了过去。 等忙完这一切,罗小曼还是不忘回过头,不死心地再问一句:“怎么样?” 叶长生感受着来自双面眼神的压迫,似乎是暗自思考事情到底是怎么一步步地发展到这一步的。思考了好一会儿,觉得大概这还是自己当初一时脑子抽了才做下的孽,好一会儿,勉强地从脸上挤出了一个笑。 “如果我们准备办婚礼的话。” 罗小曼一听到这个承诺,整张脸都发了光,笑嘻嘻地拍了拍巴掌,兴高采烈地道:“放心吧,你们多年以后再回忆,一定会明白这将成为你们人生之中排名前五的最英明的决定!” 叶长生看着那头眉飞色舞,再偏头看看自己身边的意味深长,悄悄地抬头望了一眼用饰品装饰得甜甜蜜蜜地天花板,心里暗自哀叹。 几年之后英不英明他不知道,但是现在他能知道的事,半个小时前他会选择跨入这个店,这大概已经成为了他人生之中排名前五的最糟糕的决定。 等待蛋糕做好的时间,叶长生视线往门前扫了一眼,随口便问道:“最近你们这儿已经好像已经没再出现之前那样的事儿了吧?” 罗小曼听他这么一问,脸上的笑意收了手,表情立即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 她将前台上散乱着的纸张收了收,轻声叹息着:“你大概还没看新闻吧,早上的时候电视、手机,到处都推送着,说是有一家四口在通往B大新校区的那街路上发生了交通事故,除了那家的小儿子似乎是腿被压断了,现在还在医院抢救外,其余的几个都已经确认死亡了。” “一家四口里的老人就是前两天来门前碰瓷的那个。哎,听说他是被从那家车的后备箱里找到的,看样子似乎在车祸前人就已经死了,也不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情况。”抬头看了一眼叶长生,“也算是报应。他们一家靠着碰瓷别人的车活了这么多年,最后还是死也是一起死在了车里……哎。” 说话间,后面已经将烤好的蛋糕打包好了递了过来。 “喏,你的慕斯蛋糕。” 叶长生点点头,将蛋糕接过来将钱扫码付了,想了想对着那头道:“不过往好的方面想,也许通过这家的车祸,对于其他那些碰瓷界的人也多少起了一点警示作用呢?” 罗小曼思索了这个可能性,然后耸了耸肩笑着道:“如果真的事这样,那就真的是太好了。” 叶长生将手上的蛋糕盒子随手递给了贺九重拎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伸了手在口袋里摸了摸,突然摸出了一个小巧的千纸鹤来。 将千纸鹤摆在前台上,叶长生对着罗小曼笑了笑道:“这是上次的那个蛋糕的回礼。” 罗小曼看着那个简单得都几乎称得上简陋了的纸鹤,忍不住觉得好笑:“回礼就是这个,也未免太有诚意了一些吧?” 叶长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这是已经开过光的,跟一般纸鹤不一样。你把它带在身边,可以消灾避祸,哦,还能招桃花。” 罗小曼听着那头满脸认真地胡扯的样子,非常捧场地大笑起来:“这么厉害啊?那我回去就找根绳子拴在脖子上,天天都随身戴着,除了洗澡,一刻都不摘下来。” 叶长生点了点头,又看了她一眼,脸上带着点笑倒也没再多说什么。 看着来甜点店里歇脚准备吃下午茶的女孩子们越来越多,他也不打算在逗留。对着她挥了挥手道了别,随即便带着贺九重缓步又离开了店里。 96.嫉妒(一) 第九十五章 从甜点店里出来, 外面正常的空气重新朝他们涌过来,贺九重呼吸了一会儿, 直到将胸腔里那股甜腻的蛋糕香气全部替换干净后, 这才感觉整个人稍微自在了一些。 叶长生就站在旁边, 偏偏头看着贺九重的这个样子,唇角掩饰不住地往上扬但是声音却还强行装作了一本正经地控诉道:“甜点多好吃啊,啧啧啧,你的反应居然这么过分。还好罗老板没有瞧见你这么嫌弃她家甜点的样子, 不然她不知道得多伤心呢。” 贺九重听着那头的指责, 脸上的表情依旧淡淡地,他用眼尾微微地压着瞥了一眼叶长生,须臾,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 眼底浮现出的神情渐渐变得微妙起来, 连带着他的嗓音都带上了另一点不同寻常的味道。 “嗯, 难得别人还想着要在我们婚礼上替我们两个做一个绝世无双、能够破吉尼斯世界记录的结婚蛋糕,有些事情就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好了。”他笑了一下,又开口对着那头从容自若地承诺道,“长生你放心,虽然我不嗜甜, 但是如果到时候罗老板真的将我们两个的结婚蛋糕做出来了, 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慢慢吃完的。” 叶长生听着那头说话, 眼皮子微微地就抖了抖。脸上之前看戏似的幸灾乐祸敛了一点, 随即清了清嗓子强笑着道:“强扭的瓜不甜, 本来你就不喜欢甜食,逼着你吃也没什么意思啊哈哈。” 贺九重沉吟了一声,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但是不一会儿,他就笑了,唇角往下陷落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神情异常慷慨地:“没关系,左右你是喜欢吃的,到时候我们两个一起吃的时候你可以再多吃一点。” 说完,朝他的耳侧方向突然低了低头,将脸伏过去,声音低缓而沙哑,说起话来的时候有气流吹拂,叶长生听着感觉像是有细小的电流顺着耳蜗直直地就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令他浑身不自觉地就细微地打了一个小小的颤。 “长生,那我们什么时候结婚?” 叶长生先是愣了愣,随即僵硬着身子微微侧头往贺九重那头看了一眼。 温热的鼻息落在他的颈侧,带着一点潮湿而灼热的感觉,让他觉得有些痒又有些燥得慌。忍住想要捂着仿佛被贺九重的声音电到了的耳朵往旁边挪一挪的冲动,他轻轻地咳了一声道:“那、那个,俗话说的好,婚姻是爱情的坟墓……” 贺九重就微微眯着眼瞧他,一双眼恢复了原本的猩红色,神色淡淡地,在光线下闪烁着一种叫人不自觉就感觉到了点压迫的色泽。 叶长生眼睛眨了一下,立即老老实实地改口:“但是没有我觉得那都是胡扯!一切不以婚姻为目的的恋爱全部都是耍流氓!”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继续追问着:“所以?” 叶长生的视线掠过对面那个男人的眉眼,见他眉眼半垂地望着自己的模样,知道那头这会儿竟然是真的认了真,心底那些玩笑和闪避的态度也渐渐地收了起来。 他沉默认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侧头仔仔细细地将身边的这个男人又打量了一遍。 虽然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想过某一天他会想要和一个男人结婚,但是那个人是贺九重的话,感觉似乎……也还不错? 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又抬头望了望天道:“真的结婚的话,至少也得等到我们两个将身上的契约解除,能够正常地为爱鼓掌之后吧?” 贺九重微微眯了一下眼,眸底有一丝略显得几分深沉的猩红色的异芒闪烁着。 叶长生自然是感觉到了他的不满,赶紧侧过头看着他安抚道:“婚礼本来就是一个仪式而已,有和没有其实也不是很重要。”诚恳地望着他,“你看看我们现在,一天二十四小时,连吃饭睡觉都是在一起的,几乎都快成了连体婴。有这样的亲密度在,有没有那个仪式我觉得也就不是很重要了对不对?” 贺九重深深地瞧他一眼,没作声,但是从他的脸上一眼就能瞧出明显的反对感来。 叶长生伸手抓了抓头发,无奈地割地赔款:“我一定尽快去寻找接触契约的办法。” 贺九重看着这头认真严肃、信誓旦旦地样子,眼底终于是浮现出了一点满意来。轻轻地在他耳垂上捏了捏:“其实也不用彻底将契约解除。毕竟是因为这个契约的存在所以我才能感知你的情况,也能更快地移动到你身边。有它的存在我会比较安心。” 叶长生仰头看着他:“……所以?” 那头扬了扬唇,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缓声道:“所以我们只需要找一个方法,将契约里关于反噬的那部分修改掉就可以了,不是吗?” 叶长生从那头的眼神中轻而易举地读出了一种仿佛被强行压抑了许久的沸腾的情绪,脑子里微微地打了个突,下意识地就嗅出了些许危险的气息来。 打着哈哈赶紧点头,将这件事暂且翻了篇。在路边拦了一辆车准备和贺九重一道回家,刚刚坐进车子里,却见那头站在车外偏着头又朝之前的甜点店望了一眼。 叶长生抬头看看他,好奇道:“怎么了?” 贺九重矮身进了车,又把视线落到了他身上去:“你之前为什么要送罗小曼那只纸鹤?” 叶长生眨了眨眼,理所当然地道:“回礼啊。我不是说过了吗?”又补充似的道,“好歹是收了她的蛋糕的,送一只纸鹤给她不过分吧?亲爱的,我们屋子里可还有整整一摞在拐角堆着呢!” 贺九重继续看着他:“除此之外,没别的理由了?” 叶长生的视线上上下下将他扫视了一遍,然后恍然大悟:“你吃醋了?” 贺九重微微压了一下眼皮。 那头笑嘻嘻地:“哎呀,不过就是一只纸鹤,还不是我亲手折的,这有什么好吃醋的。你要是喜欢早说呀,屋子里剩下的九百九十八只都送给你行不行。” 贺九重瞧着那头眉飞色舞地插科打诨,也就静静地一言不发,仍由那头自顾自地把话说完了,然后才不紧不慢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长生。” 叶长生将手中的慕斯蛋糕搁在了自己的腿上,伸手在蛋糕盒子上长长的飘带上绕了绕,妥协似的呼出了一口气,看着贺九重微微弯着唇笑道:“好歹受了别人的好意,总得想点法子回报她一下吧。”又冲着他眨了下眼,笑眯眯地道:“再者说来,我可还等着以后的婚礼上那个举世无双的蛋糕呢。” 贺九重听着他这么说,脸上也不由得划过一丝笑。把头回正过去,好一会儿又斜着睨他一眼,声音里便带了一点淡淡的打趣:“你倒也真的就是天生劳碌命。” 叶长生听着他这么说,眉眼里浮现了一点忧愁。用左手的手肘抵着车窗轻轻地托着半边脸,偏头看着外面在疾驰的车速下不断地往后挪着的行道树,凄凄惨惨戚戚:“哎,谁说不是呢?” 与此同时,再说回罗小曼那头,本来店里生意红火,一天之内鲜少有闲暇时间,这会儿到了下午茶时间,上门的客户更是络绎不绝。 罗小曼像是个陀螺似的连轴转了好几个小时,直到了五六点,约莫晚饭的时间了,店里才稍稍地清闲了些许。 略有几分疲惫地半趴在前台喘了一口气,身上带了点懒洋洋的味道:“啊,难得的美妙的休息时光。” 与她一起在前台工作的女仆装小姐姐听着她的哀叹,忍不住微微地笑了一下:“趁着能休息的时候你就赶紧休息吧,等过了几天,你再接受了那个有名的杂志的专访,我估计着店里的生意还要再忙上好几倍呢。” 罗小曼脑袋转动一下,侧着头望着她,像是才想起了这一茬似的,眉眼里闪现出一丝痛苦,哀切地长叹了一口气,愁苦地道:“啊,我当初是怎么想的?都已经这么忙了,为什么我还会接受那个杂志的邀约?” 女仆装小姐姐思考了一下,然后对着罗小曼认真地道:“大概是因为老板你爱慕虚荣吧?” 罗小曼想了一下,觉得没有办法辩驳,只能轻轻咳了一声严肃地望着她:“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又叹一口气,“我现在已经穿越回半个月前,直接一巴掌打醒那个被登上杂志的虚荣感冲昏了头脑的自己。” 另一个小姐姐端着餐盘经过前台,听着这头说话,也扬着笑脸就回道:“老板你就算了吧,半个月后的你依旧还是爱慕虚荣的,要不然你怎么不现在去跟杂志社打电话将专访推掉呢?” 罗小曼甩了甩自己的马尾,鼓着气向上吹了吹自己散落在额前的碎发,觉得自己这个老板当得真的是十分没有威严。 “我觉得等这次杂志刊登出来,或许我就可以再开一家分店了。”罗小曼低声感叹一句,伸手拿起被自己放在前台电脑上的那只千纸鹤,伸手捏着它尾巴的位置上下摇了摇,然后就看着那双小翅膀随着自己的动作上下扑腾起来,“诶,咱们店里有那种绳子吗,我要红色的那种。” 身旁的那个女仆装小姐姐看着罗小曼的动作,略微有些诧异地笑道:“老板,你难道还真的打算把这个纸鹤用绳子串了戴在身上啊?” 罗小曼点了点头,将纸鹤又托在手里,一张脸上咧着大大的笑:“这可是开过光的呢,没听刚才那个人说吗,避祸消灾,最关键的是还能招桃花啊,你们听到没有?跟我一起读,能、招、桃、花、啊!” 小姐姐乐不可支,从柜子里摸出一条红色的细绳递了过去,声音里带着点打趣:“就怕你天天戴着将这个纸鹤弄坏了,别到时候事情走了偏,带来一身烂桃花就行。” 罗小曼想了想,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看了一眼瞧着竟经不起什么折腾的小东西,将绳子又还了回去,还是选择仔细地将那它压好了塞进了自己包包的夹层之中。 短暂的休息之后,随着客流的增多,店里的一众人不由得又开始投入了新一轮的忙碌之中。等到将厨房所有的材料用完,不得不打烊关店都已经是晚上九点后了。 和店里忙碌了一天的甜点师还有服务生小姐姐们告了别,再开车赶回家,时间正正好卡在了九点半,一开门,屋子里头正在客厅看着电视的罗父和罗母就朝着她看了过来。 “爸,妈,我回来了。”换了双鞋走进屋,笑着同那头打了个招呼,几步走过来,往屋子里看了一圈,随口问道,“小柔呢?” 李美玲走过来替她将手中的包接过来放到一旁挂好了,温声对着她道:“你妹妹在房间呢。这两天一吃过饭就上了楼,成天屋子里缩着,也不知道在干什么。”视线在她脸上扫了一圈问道,“晚上吃过了吗?” 罗小曼就笑嘻嘻地走过去抱着她的手臂轻轻地摇了摇,撒着娇:“没吃呢,一下班就急匆匆地往家里赶就是等着吃妈你做的饭呢。外面那些外卖哪有你做的菜好吃?” 李美玲伸了手指头戳一戳她的眉心,被那头几句话哄得心花怒放,笑着骂道:“就你这个小机灵鬼嘴甜,上下嘴皮子一碰,尽会捡些好听的话来糊弄人。去吧,你的饭我已经给你留了在厨房,热一热就能吃了。”又低头扫一眼罗小曼提在手里的蛋糕盒子,“这是给你妹妹带的?” 罗小曼“诶”地应了一声,笑着解释道:“也不是特意带的,只是今天店里刚好还剩了点材料。我想着昨天她不是提了一句想要吃吗,顺带着就带回来了。” 沙发上的罗源听着这头母女两个人在一起说着话,推了一下自己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也跟着笑着,再看了一眼罗小曼,眉眼里透露着着慈爱:“哎,你妹妹她就随口一说,难得你在外面忙了一天还记得。” 罗小曼就嘿嘿地笑了一声,晃了晃脑袋,绑在后脑勺上的高马尾跟着一甩一甩的:“不是顺便吗。”又伸手轻轻地提了提手中的蛋糕,对着李美玲道,“妈你帮我把饭热一下吧,我先去屋子把东西给小柔送进去,马上就出来吃饭。” 李美玲点头应了一声,又轻轻地在她的手背上拍了一下,笑着朝她道了一声:“去吧。” 罗小曼“嗯”了一声,转过身趿拉着拖鞋连蹦带跳地提着蛋糕顺着楼梯往二楼爬了上去。 罗小柔的房间在二楼的拐角,正与罗小曼一左一右地对应着。小曼提着蛋糕站在了她的门前,伸手敲了敲门,笑嘻嘻地就扬了声朝门里头喊着:“小柔,开个门,看我给你带什么回来了!” 里面却没有立即回话,安安静静地,只有一点细细的摩挲声从屋子里头传了出来。 罗小曼贴在门上听了听动静,又扬着声喊了两句,见那头不答,觉得有些奇怪,伸手就往门把手上转了转。 然而她这一转却奇怪地没有转开,像是门锁被人从里面锁了起来。罗小曼有些不解地皱了下眉头,又继续伸手拍了拍门:“小柔,小柔你在里面吗?” 这样连续拍了好一会儿,屋子里头终于传来了一点拖鞋与地面的摩擦声。 再紧接着,一声轻轻的咔嚓声后,面前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一条细缝儿,一双暗沉沉的眼从门后面看过来,视线落在外面的罗小曼身上,微微停了一会儿,然后才又垂眼慢吞吞地拖着嗓子喊了一声。 “姐,你回来了啊。” 97.嫉妒(二) 第九十七章 屋内似乎只开着一盏床头的节能灯, 灯光暗暗的,将门内那人的大半张脸都藏在了暗色之中。 罗小曼看着来人的脸便笑起来:“刚到的家, 还没来得及坐下来喘口气呢。”又将手里提着的蛋糕盒子往门那边递了递, “喏, 店里的新品,抹茶味儿的,我记得你最喜欢这个口味来着。” 罗小柔沉沉的视线往下移了一点,在那精致的蛋糕盒子上似乎停了一会儿, 又把视线收了回去, 声音淡淡地道:“我不要。”身子往后退了半步,似乎转身就想将门关起来,“我不爱吃这个。” 罗小曼觉得自家妹妹这会儿实在是有些奇怪了,连忙往前走了两步, 用身子把门抵住了, 眉头微微皱了皱朝里面看过去:“小柔你怎么了, 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我怎么感觉你今天看起来好像有些怪怪的?” 外面的门被抵住了,里面的罗小柔没办法顺利将门重新合上,只能暂时停下了动作,带着些许不耐烦地重新开口道:“我怎么怪了?不爱吃就是不爱吃。怎么,就非要全世界都喜欢吃你做的东西, 全世界都赞美你, 姐你就觉得高兴了?——你是不是有点太虚荣了啊。” 这话说的委实难听到有些刻薄了, 罗小曼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从门内透出来的那一双暗沉沉得看不到半点亮色的眼, 胸口急促地起伏了两下, 一张脸憋得通红:“罗小柔!你这丫头好好的又发什么疯?怎么说话的呢!” 里面却只是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她没有为自己刚才的那些话辩解什么,只是侧身缩到了门后,用力地一推门,当着她的面将门“砰”地一声关了起来。 木质的房门被合起来时门板与罗小曼的脸只差了几公分的距离,关门产生的气流将她额前的碎发震得微微地往外飘了飘。 她怔怔地看着面前合起来的门,像是不能接受似的极慢地眨了眨眼睛,等终于反应过来什么情况后,怒发冲冠地伸脚踢了踢门,带着点暴躁地朝着门内就开口:“诶,罗小柔你什么意思啊?你给我出来,你有本事再给我说一遍啊,看我不打的你桃花满脸开!罗小柔,你听见没有,别在屋子里装死!” 虽然从语气中可以听出她心中澎湃的怒火,但是声音倒还是勉强压着,似乎是怕让楼下的李美玲和罗源将他们两个之间的争吵给听了去。 但是屋子里头这会儿却彻底是半点动静也没有了,罗小柔在里面也不知道在做什么,反正看样子是铁了心不再打算给她再开门。 罗小曼在外面瞪着面前的门好一会儿,气着气着,倒是先把自己给气笑了。 别人说小姑娘的脸像七八月的天说变就变,这话放在罗小柔身上还真是没错。明明昨天晚上一切都还好好的,今天却也不知道是谁把她给惹怒了,跟她这头说翻脸就莫名其妙地突然翻了脸。 又等了几分钟,见那头大概是铁了心不愿意给她开门了,这才叹了一口气,提着自己的蛋糕又顺着楼梯下了楼去。 厨房里李美玲已经将饭菜热好了正给她端到餐桌上,见那头手上还提着蛋糕,有些奇怪地问道:“小柔没吃吗?” 罗小曼提起精神来笑了笑,语气轻快地回道:“她说是晚上吃甜食会发胖,所以不愿意这会儿吃呢。”走到冰箱前将冷藏柜的门打开来,将蛋糕塞了进去,扭过头对着李美玲道,“那我就先把这个放冰箱里冻着,明天要是小柔想吃了,你再让她自己过来拿。” 李美玲倒是没察觉到什么不对,点点头笑道:“行,我明天跟她说。”又看她一眼,“你也别忙活了,快过来吃饭吧。每天每天忙得厉害,吃饭都没个正点,你也不怕将身体熬坏了。” 罗小曼也不反驳那边的话,就仰着头嘿嘿地笑,几步走到餐桌旁边坐了,捧着饭碗扒拉两口,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带着点试探地开口问道:“小柔今天是一直在家呆着吗?” 李美玲想了想,随口道:“白天的时候似乎出去了一趟,说是和朋友逛街去了,也是一直在外面呆到了晚上的饭点才回来的。” 罗小曼听着这话,心里倒是放松了一点。联想着刚刚罗小柔反常的模样,觉得大概是那头白天在外面受了什么气,这会儿心情差了点。快速地将事情过了一圈,很快却又将刚才的怒气抛到了脑后,开开心心地吃起了晚饭来。 虽然已经很晚了,但是因为担心都是剩菜那头吃不惯,李美玲想了想还是从厨房里找了点材料又现炒了两个小菜。 坐在楼下的餐桌旁,罗小曼心满意足地将桌上的饭菜风卷残云的吃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自己的肚子,然后打了一个幸福的饱嗝。 李美玲在一旁看着她的样子,一边收拾着碗筷一边嘴里就忍不住地念叨:“本来吃饭时间就晚,吃起来还一点都没节制。你妹妹都知道晚上吃了蛋糕会发胖,你这么胡吃海塞也不怕的么?” 罗小曼就趴在餐桌上笑:“没事,如果真的胖了以后嫁不出去变成老姑娘也没关系,只要妈你不赶我走,我就一直留下来陪着你跟我爸。” 又伸手拨弄着餐桌中间花瓶里的花朵:“小柔跟我不一样,她生得好看性子又文静,以后肯定能找个疼她的好男人,生一窝可爱的宝宝。到时候那一窝宝宝就围着我喊‘大姨,大姨’,我就负责给他们做蛋糕吃。多好!” 李美玲听着她在后面说话,回过头来轻轻地瞪了她一眼,笑骂道:“要生宝宝就自己去生,好好的还打起你姨侄儿的主意啦?”又回过头去洗着碗,“你那手欠得慌,别老是拽我花瓶里面那花的叶子,一共没几支,都要给你拽秃噜了。” 罗小曼做贼心虚地看了看已经被自己差不多揪完的叶子,掩饰性地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从犯罪地点赶紧撤离,讨好似的走到了李美玲身后:“妈,你把碗放着我来洗吧。” 李美玲笑睐她一眼,打趣道:“可不敢让你这么双日进斗金用来做甜点的手来洗碗,没事就去客厅坐着吧,我这边已经快洗好了。” 罗小曼应了一声,但是也不走,就站在厨房里到处打着转。李美玲被她身后没转悠的有些无奈,将碗用水又清了一遍放柜子里搁着了,擦了擦手回头看着她,突然道:“小曼,你也不小了,等过了这个生日你都快二十七了。” 罗小曼眨了下眼,赶紧摇了摇脑袋,长长的马尾随着脑袋的晃动也轻轻晃动着:“妈,你记错了,我过了生日才十八,年纪还小着呢。” 李美玲被她这么个样子弄得哭笑不得,拿手指戳了戳她的眉心:“我在和你认真说话呢,别每次一提到这个话题就给我打岔!” 将她从厨房拉到了客厅的沙发上坐了,看一眼正在旁边的罗源,夫妻俩对视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对着罗小曼道:“小曼,妈和爸也不是想逼你离开这个家。你从小就比一般的孩子懂事,做事也很有自己的想法,爸妈一直都很为你感觉到骄傲。” “只不过你毕竟已经这么大了,我们两个看着你一年到头地忙,天南地北地飞,身边也没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心里面实在也是愁的慌啊。” 罗小曼脸上的笑意稍稍清浅了一点,她点点头看着对面的罗氏夫妇,声音轻轻地:“爸、妈,我知道你们一直是真心对我好的,只不过缘分没到我强求也求不来呀。” 又拿了个抱枕抱在怀里,歪着头笑道:“而且现在我的生活状态我已经非常满意了,家人健健康康,每天为着自己喜欢的事业而奋斗,这样已经挺好的了。妈,你与其急着我还不如多急着点小柔,她要是结婚了,我还能给她做伴娘呢。” 李美玲听着就给气笑了:“这会儿说着你呢,怎么就又绕到你妹妹身上去了。再说了,哪有姐姐给妹妹做伴娘了,你也不怕别人笑话你!” 罗小曼就喜滋滋地摇头:“我不怕啊。” 李美玲叹口气,又瞪她一眼道:“你不怕我怕。明天一天,你把时间给我空出来。” 罗小曼一听她这个话,脑子里顿时警铃大作,嘴上连忙拒绝道:“明天是周六,店里正忙着呢,哪有时间空出来啊,不行不行。” “我倒是就不信你的店缺了你一天就会倒闭了。”李美玲伸手拍了她一下,“一天不行就半天,把中午和下午空出来,我最近遇到了一个年轻人,考察了几天觉得挺不错的,不管怎么样你得出来给我见一面。” 罗小曼一脸惊恐:“妈!” “你叫爸都没用。”李美玲轻轻地哼了一声。 罗小曼绝望地侧头看看一旁仿佛事不关己的罗源:“爸,你看看我妈!” 罗源看看罗小曼,脸上也露出些无奈:“你妈也是为了你好,实在不行你就过去露个面,看一眼就走也行啊。”注意到身边妻子看过来的不快的眼神,又轻咳了一声,严肃地道,“好歹也是一次机会,小曼啊,你别担心,明天我们一家都会陪着你过去的。” 罗小曼整个人都颓丧了下去,抬头望了望头顶上的吊灯,嘴里嘟囔着:“那还不如我自己一个人过去速战速决呢。” 李美玲听着她这个话,知道这是她发出了妥协的信号,脸上微微露出一个笑来,起身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明天中午回来之后记得好好打扮一下,就穿我上次给你买的那条裙子,听到了没有?” 罗小曼拖着嗓子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脸上是明晃晃的兴味索然。 “哎,你呀。”李美玲看着她这个样子,又是忍不住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好一会儿,声音极低地道,“你别也怪我现在逼着你,我是怕你老是这么不上心,我跟你爸以后走了,你一个人孤苦伶仃的……你说要是真的这样,我在下面怎么有脸去见……” 话没说完,脸上的表情却是黯淡了一些。 罗小曼听着那头这么说话,眼皮子微微抖了一下,随即连忙皱了皱眉头道:“妈,你说什么呢,你们还这么年轻,什么就走不走的!” 李美玲脸上的表情还是有些伤感:“人有旦夕祸福,谁知道呢。小瑜他们当年多年轻啊,还不是丢下你一个,说没就没了。” 罗小曼最受不了的就是感情牌,这会儿那头几句煽情的话一说出来,她的心里头也是酸涩得难受,好一会儿,终于彻底地举了白旗:“知道了,知道了,明天我一定把自己往天仙那头打扮,一定积极努力,争取将对方一举拿下!” 李美玲被她的模样逗得有些乐:“行了,妈只是让你过去见一面又不是让你明天就结婚,你自己看上了眼才是最重要的。”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时候也不早了,你明天一大早的还要去店里帮忙,也就别再在这里磨蹭了,回屋洗个澡就睡去吧。” 罗小曼如蒙大赦,赶紧点了点头,同李美玲和罗源分别道了个晚安,随即从一旁的架子上将自己的包拧了起来,再顺着楼梯就往自己的屋子走了去。 站在二楼的楼梯口,视线忍不住又往罗小柔的房间飘了飘。思索了一会儿,缓步走过去又伸手轻轻地敲了敲门,低声地喊了一声:“小柔,睡了没?” 里面安安静静地,依旧没有回声,也不知道到底是睡了还是就是不想要搭理自己。 罗小曼觉得罗小柔自从两个月前去Y省玩了一趟回来之后,性格真的是越发的阴晴不定了。虽然她知道孩子在青少年时期会变得反常、叛逆,但是罗小柔可都已经二十四了,要是算作叛逆期,这叛逆期来的也太晚了点吧。 微微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也不敲门了,只是对着里头开口叮嘱道:“小柔,蛋糕我给你放在冰箱里了,你什么时候想吃了记得下去拿,要是实在不喜欢这个口味了,想吃什么别的也可以告诉我,我不会做还不能给你买么不是?” 说着,又道了一声晚安,也不管这里到底是个什么情况了,心情带着些许愉悦地哼着歌又朝着自己那头的房间走了过去。 而与此同时,呆在屋子里的罗小柔正面无表情地坐在床边,听着外面吵人的拍门声持续了许久终于停止了后,一直神色木然的双眼才微微地动了动。 屋子里没有开灯,取而代之的是两只正在燃烧的蜡烛正在闪烁着昏黄而微弱的光。白色的蜡烛已经烧掉了一小节,上面被高温融化了的烛油一滴滴地往下滴落,很快地在桌面凝成了一滩形状不规则的物质。 两根蜡烛的光并不足以将整个屋子完全照亮,如豆的烛火跳跃着,昏黄的光将本来看起来温馨可爱的屋子照出了一种幽幽的诡异来。 罗小柔缓缓地站起身,她穿着一条宽松的白色睡裙,纤细的身子套在睡裙里,走动时飘飘荡荡的,整个人看起来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她绕过自己的床,拖着步子走到了另一头柜子上镶嵌着的等身镜前,透过幽暗的烛火怔怔地看着镜子里面浮现出来的自己的身影。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小巧的瓜子脸,五官清秀精致,一头黑长的直发披散在双肩上,眉心之间有一条约莫一个指节长度的黑线正在白皙的皮肤下若隐若现。如果不是此时她脸上的表情太过于阴沉诡异,单从外貌上看起来,这应该算的上是一个很能吸引别人目光的小美人了。 她微微垂着眼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随着明明灭灭不停闪烁着的烛光,一双原本木然阴沉的眸子缓缓地染上了一点古怪的光,褐色的眼瞳以不正常的频率快速地颤动着。 “去死吧……去死吧……明明不是爸妈的孩子,凭什么还能厚颜无耻地呆在这个家里……凭什么大家都喜欢你呢?”她的喉咙颤动着,偶尔发出一点神经质的桀笑声,断断续续吐出来的字句像是毒蛇正在吐舌蛇信,嘶哑中却又叫人背脊生寒,“罗小曼……这个世界上要是没有你就好了。” 屋内的窗户只关了一半,有夜风顺着半开的窗往屋子里头刮进来,桌上正在燃烧的烛火微微闪动了几下,幽暗的灯火下一刻就被那夜风所熄灭,整个屋子顿时回归到了一片死寂般的黑暗之中。 而对隔壁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的罗小曼回到了自己的房间,舒舒服服地在房间里的卫浴室冲了个澡,然后换了套睡裙将自己幸福地埋进松软的大床上,好一会儿,像是想起了什么,将自己随手扔在床头的手提包拽了过来,拉开拉链,摸索着从包的夹层里掏出了那个被自己压得平平整整地塞进去的千纸鹤。 亮白色的灯光下,小巧的纸鹤像是浑身都被打上了一层淡淡的白色光边,虽然看着简陋,但是不知道怎么的,罗小曼倒是越瞧越觉得简陋的生出了一点奇妙的可爱。 伸手又捏着它的尾巴玩了一会儿,笑嘻嘻地嘀咕:“我记得之前的那个小哥说的是这个纸鹤能招桃花来着?嗯,说不定明天就真的遇见一个身高腿长,双商爆表,长得好看还有八块腹肌的完美男人了,然后从此和他一起过上了幸福快乐的童话日子了呢?” 乐滋滋地做了一会儿美梦,随即伸手擦了一把快要流出来的口水,这才翻了个身将纸鹤随手放在了床头。 伸手在那纸鹤的头顶点了点,笑嘻嘻地说了一句“晚安”,随即对好了闹钟伸手将灯一关,闭上眼一瞬间便陷入了沉沉的梦乡之中。 暗色在整个屋子涌动着,而在罗小曼没有发现的时候,被她放在床头的那只纸鹤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突然闪烁出了一道淡淡的红光。 98.嫉妒(三) 第九十八章 一夜无梦, 罗小曼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睡到了第二天天亮。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了屋内,晃得人眼睛有些发涩。罗小曼从被子里摸了摸手机, 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时间, 见着才刚刚六点半, 伸了个懒腰清醒了过来。坐在床上又晕乎乎地缓了十分钟,随手摁掉还没来及报时的闹钟,掀开被子起了床。 虽然因为时间还早的缘故,外面的太阳这会儿看起来并不如何刺眼, 但是推开窗户感受一下, 整个屋外已经隐约有了些热意。 将披在在身后的长发用皮圈随手束了一个高马尾,找了拖鞋套上了,转身便走去卫浴室洗漱。等一切都弄妥当了,换了身轻便的衣服正准备出门, 一扭头又看见被自己搁在床头的那只小小的纸鹤。 心情颇好地将那纸鹤又塞进了自己的包里, 一手又将包斜挎在身上, 这才重新走到门前拧开了房门。 开门的那一瞬间,正对面紧闭的房门也突然被人推开了,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里面走出来,一抬头看见这边的罗小曼,脸上缓缓地展开了一个笑来。 “姐。” 巴掌大的小尖脸上五官精致秀气, 唇角泛起的笑容安安静静的, 带着一点腼腆的味道。罗小曼迎着光站在自己的门前, 抬头笑嘻嘻地欣赏了一会儿对面那个女孩的美貌。 “怎么, 我们的小公主醒了?”步履轻快地往那头走了几步, 微微弯下腰歪着头从下往上地打量着罗小柔,眼睛朝她挤了挤,“不发脾气了?” 罗小柔听着那头的问话脸上似乎闪现过了一丝迷茫,好一会儿才带着些疑惑看着她道:“什么生气?” 罗小曼将她的疑问听在耳里,却也只当那头在她面前装傻,站直了身子笑着瞥她一眼,拉着她下了楼:“行了,都是姐妹我又不会记你的仇。不过,小柔,以后就算生气有些话也别乱说啊,说着怪伤人心的。” 罗小柔被她拉着跟在身后,听着她在前面絮絮叨叨,脸上的疑惑显得更深了几分,忍不住轻声地问:“姐,你在说什么?我昨天休息的早,都没——” 话还没说完,却被楼下李美玲扬起来的声音打断了:“哟,这才七点,我才刚刚想上去叫你们起床,没想到今天你们两个倒是起得都早。” 罗小曼嘿嘿地笑着应声捧场道:“还不是妈做的饭香,一大早就把我们的馋虫勾起来弄得再也睡不着了么?”朝着已经坐在餐桌边上看着报纸的罗源又讨好地眨了眨眼,“爸,你说是吧。” 罗源把眼睛从老花镜下微微往上抬了一点扫了她一眼,脸上露出了点笑没接茬,那头李美玲就走了过来伸了指头往罗小曼额心一戳,笑着骂道:“就你嘴皮子利索会哄人。”说着又看看罗小柔,开口笑道,“昨天的蛋糕小曼已经给你放在冰箱冷藏了,要是白天什么时候你想吃了,记得自己过来冰箱拿啊。” 两边话说完了,随即再往厨房走,“我这边豆浆就快弄好了,小曼带你妹妹洗个手坐下来,待会儿改吃饭了。” 罗小曼扬着声应了个“诶”,拉着罗小柔就准备去一楼的卫生间洗个手,一转头看着身边那张写满了茫然和疑惑的脸,忍不住笑了起来:“怎么了,怎么一脸‘我是谁,我在哪’的表情啊。”伸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揶揄着道,“你该不会是起的太早了,这回儿还没有清醒过来吧?” 说着话,伸手拧开了洗脸台的水龙头,给手上打了一层肥皂快速地搓出泡沫后,再用水冲了冲。 罗小柔眉心微微地蹙着,她站在罗小曼身边,侧着头看着那头的侧脸,好一会儿,声音轻轻地:“昨天晚上,你带蛋糕回来给我了?” 她的声音太轻,被水流的声音一遮就听不清楚说的什么了。罗小曼将手上的泡沫洗干净了,将水龙头关起来,偏过头来望着罗小柔:“你刚才说了什么吗?” 罗小柔犹豫了一会儿,又轻轻地摇了摇头,重新将水龙头拧开冲了冲手,嘴里低声道了句:“没什么。” 罗小曼觉得那头的反应好像有点儿奇怪,仔细将她上下打量了一会儿,问道:“你真的没事?我怎么觉觉得你有点怪怪的。” 罗小柔想了一会儿,一边用肥皂涂着手一边对着那头认真地道:“大概是肚子饿了吧。” 罗小曼被她这个样子一瞧,“噗”地一下就笑出了声,随即不由得也点了点头:“嗯,我觉得也是。”说着又往外面走,“洗完手了就快出来吃饭吧,你不是都饿了吗。” 里头的罗小柔轻轻地应了一声,她垂在头的时候着镜子里印出来的人影眉心见隐约有一条指节长短的黑线在皮肤下浮动了一会儿,但是等她再抬了头朝镜子望去过时,那条黑线却又转眼消失不见了。 客厅里头罗小曼已经坐到了餐桌旁,正笑着和李美玲说着什么,罗源就在一旁一边翻着报纸一边抬着眼往那两人的方向看,脸上也透露着些笑意。三个人亲亲密密的,一眼看过去就感觉说不出的温馨。 罗小柔抬头往那边瞥了一眼,随即又把视线收了回来,脸上泛出些羡慕的同时也有一股不甘心渐渐地从内心深处翻腾了起来。 在面对她的时候,罗源和李美玲从来不会有这么明显的开心的样子。 她当然是知道自己跟罗小曼是不同的。与一直沉默木讷的她不一样,罗小曼从小到大就像是个小太阳,永远笑得元气活力,嘴巴也像是涂了蜜,只要她愿意,她就能够轻易地就能将身边的人所有人都哄得开心。 这是她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做到的事情。 慢吞吞地从这头走过去到罗小曼身边坐了,沉默地拿起了自己面前的碗筷,还没来得及动筷子,就看身边的罗小曼求救似的转过身朝着她的方向看了过来。 她整个儿扑倒在她身上,愁眉苦脸地:“我的好妹妹,咱妈要逼死我了,快救救我!” 罗小柔被这猝不及防的一扑牵扯得半个身子都颤了颤,手上一个不稳,碗里的米粥都差点洒出来。略带着惊愕地往旁边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问一句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就听那头李美玲又好气又好笑的声音传了过来:“你找你妹妹也没用,昨天不都已经答应下来了吗,你给我把身子坐直了!” 罗小曼依旧双手死命地抱着罗小柔,脸上望着那边倒是笑嘻嘻地:“那可不行,我方战友罗先生已经在昨夜就叛变了,我得紧紧护住这最后的瑰宝。” 李美玲坐到她对面,瞪她一眼:“别贫嘴,我跟你说正经的呢,你今天上午没事就早点回来,我给你在美容店里预约过了,到时候你给我乖乖地过去做个护理!”又看一眼罗小柔,“小柔,到时候你陪着你姐姐一起过去。” 罗小柔愣了愣,将手中的碗筷放下来,有些奇怪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那头李美玲还没说话,伏在罗小柔肩头的罗小曼首先凄凄惨惨戚戚地哀呼着叹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咱妈嫌弃你姐我年纪大了,想要赶紧找个人过来接手好把你姐姐我赶出家门啊。” 罗小柔听着她的话,眸子里的颜色蓦然地沉了沉,她的眉心里那条黑色的细线又翻滚了一下,整个人的表情在一瞬间都变得有些阴郁而微妙了起来。 然而还没等她说什么,那头本来坐在一旁正看着戏的罗源听到罗小曼的话,便将手中的报纸卷成卷伸过去往她的头顶上敲了敲,声音里带着点不满地道:“好好的在妹妹面前胡说什么呢?” 罗小曼看着那头不高兴的样子察觉到了自己是说错了话,微微缩了缩脖子赶紧坐直了讨好地笑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嘛,爸你吃个煎饺消消气。”又赶紧夹了一个给李美玲,“妈你也吃。” 李美玲哼了一声,视线从她满脸写满了讨好的笑容上扫过:“你要是真的知道错了,就拿出点行动出来。你也不看看像你这么大的女孩子,哪个不是打扮的漂漂亮亮的。也就是你,洗个脸连洗面奶也不用……” 罗小曼听到这里,有些不服气地举了举爪子:“偶、偶尔还是会用的……” 那头又瞪她一眼:“反正我不管,今天你出去相亲,必须给我收拾的好看一点。”侧头看着罗小柔,“小柔,你姐不想我跟你爸在旁边跟前跟后,这监督的事情就交给你了,你一定得给我把你姐姐盯紧了,听见没有?” 罗小柔半垂着睫,眼底快速地翻涌过一丝什么,但是脸上的表情还是安安静静地。朝着那边微微点了个头,小声地回答道:“妈,我知道的,我肯定好好地看着我姐。” 李美玲脸上这才露出了一个放心了的表情,满意地点了点头,伸手拿起了碗筷吃起早饭来。 而罗小曼这头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个己方战友也在面前倒戈,心下不禁一片哀凉。 侧头看看自己身边围绕着的一圈强大的敌方势力,终于接受了自己无法逃避的相亲现实,哀哀地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地闷头吃起了饭来。 99.嫉妒(四) 第九十九章 虽然出门之前心情一片凄凉, 但是等到了店里,比正常工作日还要多一倍的人潮立刻让罗小曼忙得除了机械地工作再也想不起一星半点的其他烦恼来。 在店里连轴转地忙到了十一点半, 正准备忙里偷闲地从后厨出来喘口气, 一手举着杯子送到嘴边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听门口又传来了一阵铃铛的“叮铃”声。 一抬头, 只见一道穿着白色纱裙的纤细身影正小心翼翼地往店里探进半个身子,似乎是有些怯生生地正在观察着什么,紧接着迎宾的女仆小姐姐赶紧迎上前,简单地进行了几句对话之后, 将那个身影往前台的方向带了过来。 罗小曼的眼神在瞥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的一瞬间, 身子微微顿了顿。喝水的节奏一乱,水从鼻子里直接呛出来,呛得她整个人毫无形象地一手撑着墙狼狈地咳嗽着,咳得一双眼生理性地将眼泪都滚落了下来。 赶紧将手里的水杯放到了一旁, 伸手拍了拍自己胸口让自己缓着气儿。像是一直被忙碌所填满的脑子这会儿终于缓缓开始运作, 让她想起了那个被自己刻意遗忘的事情来, 罗小曼一边咳嗽着一边抬起婆娑的泪眼望着正站在面前一脸担忧地望着她的来人,勉强地从脸上挤出一个笑来:“小柔,你怎么过来了?” 罗小柔看着她咳得狼狈,赶紧从包里拿出面巾纸给她递了过去,声音轻轻地:“妈妈她说你本来对今天的约会就不上心, 偏偏又是个一忙起来什么都不顾的性格。她知道让你一个人按时回来基本上是不可能了, 所以特意让我到了点就过来接你一起回家。” 罗小曼接过面纸擦了擦脸, 感觉自己好不容易缓过神来, 这才望着罗小柔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眼神悲痛:“所以你就这么果断地叛离组织了,嗯?” 罗小柔有些无辜地望着她:“可是又不是我第一个叛变的,咱爸投诚的比我还早呢。” 罗小曼把自己的帽子摘下来放在前台上,听着那头的话瞥她一眼,整个人痛心疾首:“果然是加入了敌方阵营了,叛变在你嘴里都变成投诚了。小柔,亏姐姐那么爱你,你让姐姐非常失望。” 罗小柔抬着头看和罗小曼,也不搭腔,就安安静静地在旁边微笑着,脸上神色腼腆。 正在一旁收银的小姐姐听到这头姐妹两个的对话,略有点诧异地偏了偏头:“老板,单身了这么多年你终于想不开了要准备脱团去祸害别人家的儿子了吗?” 罗小曼神色怅然:“团长即将离去,FFF团的事业以后就要交到你们这些中坚力量手中了。不要怀念我,就让我在你们的心里将永远定格为一个不朽的传说。” 那头的小姐姐被罗小曼逗得乐不可支,忍不住地揶揄道:“团长你可先别说这种脱团宣言,指不定今晚的相亲你把人家小哥吓跑了,明天回来之后你还依旧是我们的团长呢。”说着,又把视线往旁边挪了挪,将面前那个明显和自家老板画风不大一样的小白兔一样的女孩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对了,这就是你那个妹妹?” 罗小曼用力地点点头,连忙将罗小柔往这边拉了拉,唇角咧着大大的笑,炫耀似的回头看她一眼:“怎么样,好看吧。” 那头的小姐姐也笑嘻嘻地啧啧两声:“那是。原本我还觉得老板你长得还能看,现在跟妹妹一比,简直被踩在脚底下摩擦。” 罗小曼听着那头说话倒也不生气,下巴一扬脸上表情甚至是有点得意地:“那你也不看看是谁的妹妹!” 说完,眼珠子一转,又清了清嗓子:“不过虽然你说的是事实,但介于你作为一个员工竟然当面吐槽自己老板,作为惩罚,在我下午和晚上离开的这段时间,店里就全交给你打理了。” 那头小姐姐脸色乍变:“老板,今天可是最忙的黑色星期六……” 罗小曼一边散开自己绑的紧紧的头发一边朝着那头点点头:“嗯,所以如果今天的业务出了错,这个月的奖金就全部扣光。” 说着,又将自己身上的白色外袍脱了下来,迎着那头陡然惊恐起来的眼神,眨眨眼,微笑地补充道:“——一分钱都不剩的那种扣光光!” “……你是魔鬼吗罗扒皮?” 罗小曼听着那头的哀嚎,终于觉得自己郁闷的心情得到了发泄。神清气爽地拿起自己的包,随即头也不回地拉着罗小柔就离开了店。 大约是背后的哀鸣太过于悲戚,罗小柔在她身后跟着,还是忍不住地回过头去张望了一下,好一会儿,神色有些羡慕地:“她们看起来都很喜欢你。” 罗小曼大笑着回头看她一眼:“她们刚才都在说我是魔鬼了,哪里像是喜欢我?” 罗小柔把眼睛垂下来,声音低低地:“哪里都像是喜欢你。”那只被罗小曼拉着的手暗自捏得紧了紧,声音里带着一点几不可查的沉郁,“我身边就从来没有能够这样说话的朋友。” 罗小曼迎着光,看着罗小柔白皙的眉心间像是隐约间浮现出了一小团黑色的污渍,她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不自觉地停下了步子又往那头仔细地看了一眼。 “怎么了?”罗小柔感觉到了来自前头的视线,微微仰着脸来,有些困惑地看了她一眼。 “没什么没什么。”瞧着那头依旧白嫩干净的一张脸,罗小曼收回了视线,摇了摇头笑起来,“大概是刚才在店里忙晕了,有点眼花。” 带着罗小柔走到自己的车子旁,拿起钥匙开了锁,先给她打开了副驾驶座的车门然后自己才绕到了驾驶位上坐了,一边给自己系着安全带一边又像是想起了刚才两人的那个话题,笑着道:“小柔你啊,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安静、太乖了,别的人看着你这么单纯这么好,所以就都自惭形秽得不敢上来跟你说话了。” 罗小柔沉默了一会儿,安静地笑了笑,声音淡淡地:“姐,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我永远都不可能像你一样那么开朗那么招人喜欢的。” 罗小曼诧异地看着她:“小柔你说什么呢?你也不看看刚才我店里那些女孩子怎么夸你的。你这么好看,这么好,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 罗小柔微微抬起眼,视线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看了看自己的带着一点冰冷神色的眉眼,声音轻轻浅浅的,细弱地像是被风声一吹便会四处飘散开去一般。 “你不明白,那是不一样的。” 罗小曼侧头看了看罗小柔:“什么不一样?” 那头听着她的声音,却像是突然从一阵恍惚里清醒了过来似的,茫然地眨了眨眼往四周看了一圈,然后望着罗小曼:“啊?” 罗小曼这会儿是真的觉得有点好笑了,她把视线回过去,带着点调侃道:“今天明明是我去相亲,怎么你一整天看着倒是魂不守舍的。”把右手腾出来捏了捏她的腮帮子,“哎,你要是真的起早了觉得累就先睡一会儿,我等到了家再叫你。” 罗小柔怔怔地又发了一会儿呆。 实际上她的确不知道现在这到底是什么情况。明明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和罗小曼两个人还呆在店里的十分钟前,怎么一个恍惚再回过神来就已经是坐在车子上了呢? 像是有什么事情在她不知情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发生了,这种对于未知的恐惧感让她有些不安。 而且不仅仅只是刚才那一次而已,这种记忆断片的情况似乎从两个月前就已经偶尔会发生。一开始她并没有在意,只当是自己从Y省回来可能精神处于疲惫期,整个人还没有调整过来。但是令她没有预料到的是,她的这种经过两个月的沉淀,不但没有好转的迹象,反而在最近几天变得越来越严重了起来。 看样子等最近的事情结束后,她也应该是找个时间去医院检查看看了。 她这么想着,好半晌之后朝着罗小曼那边轻轻地点了点头,也没再作声,带着重重心事靠在座椅上闭了眼睛假寐起来。 回到家,李美玲已经早早地做好了饭在餐桌旁边等着了。见着那头罗小柔顺利地按时将罗小曼带了回来,脸上这才舒了一口气,走到门前将两人迎了进来。 “果然也只是你妹妹出马才能把你这尊大神好好地请回来。”李美玲看一眼素面朝天还出了一脸汗的罗小曼,觉得有些头疼,“行了,也别磨蹭了,美容院给你约的时间是一点,赶紧吃晚饭就给我开车过去,晚上六点半的约会你可千万别给我迟到了。” 罗小曼吐了吐舌头,悄悄地回头看着罗小柔做了个鬼脸。 李美玲眼睛一瞪,轻轻地拧了拧罗小曼的耳朵:“跟你说话呢,你听到没有?” 罗小曼“啊”地叫唤一声,赶紧踮着脚尖顺着她的力道往上蹿:“听到了听到了,妈,你轻点,这不是驴耳朵!” 李美玲哼了一声松开手,又拿指头在她头上戳一下,随即才转了身又回到餐桌那边去。 罗小曼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很有几分伤感地看着站在一旁似乎是在抿着唇偷笑的罗小柔,微微地摇了摇头,随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小柔啊,你也别幸灾乐祸。你姐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等你姐过了这一道坎,你明年研究生一毕业,爸妈的矛盾就应该指向你了。” 罗小柔听着她的抱怨也不接茬,换了一双鞋就轻轻地在她背后推着她道:“姐,快去吃饭吧,现在已经是十二点就差几分钟,再磨蹭下去要来不及了。” 罗小曼听着这头轻轻软软催促声,一时间更觉得悲从中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到底是没再挣扎了,随着那头一起回到餐桌边上吃了饭。 为了防止罗小曼故意拖慢吃饭的节奏,李美玲中午特意做的是最容易入口的紫菜包饭。花费了十几分钟将午饭解决了之后,这边将早已经准备好了的衣服往罗小曼手里一塞,对着罗小柔那头千叮咛万嘱咐了一通,然后赶紧将人赶出了家门。 外头是明晃晃的大太阳,照在人身上有种火辣辣的灼热感。 被连带着赶出来的罗小柔无辜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罗小曼,好一会儿慢吞吞地问道;“姐,这里好热,我们还是快点去美容院吧?” 罗小曼抬头看看仿佛就挂在两人头顶的大太阳,再看看罗小柔已经被晒红了的脸,心里也是不自觉地就生出几分愧疚,点点头便带着那头开了车直奔美容院而去。 李美玲给罗小曼预约的是全身美容,这个点去其实是已经有些晚了。那头甫一下车进了门,刚刚跟前台确认了身份,随后立刻便出来了一个小姐姐,带着她便往楼上走了去。 罗小柔就跟在她身后乖乖巧巧地在一旁等着,直到那头做完了一套初步的护理之后,这才凑过去轻轻问道:“姐,你还好吗?” 刚刚做完脱毛的罗小曼虚弱地抬抬眼看着眼前的罗小柔,觉得自己大概不怎么好:“如果我现在能喝上一杯加了冰的芒果优格,我也许还能再抢救一下。” 罗小柔马上道:“那我现在给你去买?” 罗小曼满脸感动地看着面前的小天使,嘴里立刻快速地道:“我刚才开车的时候看见了,就沿着这条街走到头,一两百米的距离好像就有一家奶茶店。出去的时候记得打着伞,我要大杯多冰的那种,爱你么么啾。” 罗小柔轻轻地点了个头,然后便拿着自己的包转身下楼出了门去。 奶茶店的确不远,顺着美容院往前走了三分钟便看到了,小小的一家铺面,但是大约因为天热,往来的顾客倒是络绎不绝。 罗小柔在里面等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终于轮上她,按照着罗小曼的要求点完单,从钱包掏出了一张一百的钞票递了过去。 里面收银的小姑娘看着那钱,脸上闪现了一丝犹豫:“这位顾客请问你有零钱吗?我们这里的零钱刚刚被上一位顾客换完,现在可能暂时不太找的开……” 罗小柔脸上微微一红,将现金收了回来,从包里摸出手机,对着那头小声地道:“对不起,我没有零钱,请问微信付款可以吗?” 里面的小姑娘连忙点了点头,然而还没等她说话,却听身后突然就传来了一个温柔的男人的声音:“我要一杯和她一样的芒果优格,钱的话,这边一起算就可以了。” 说着,在罗小柔反应过来之前,先一步地将手机掏出来在前台上用来收钱的机器上贴了一下,将两人的钱一次性全部付清了。 罗小柔略有些惊慌地回头朝身后的男人望过去。 正午的阳光正从店外直直地照射过来,晃得她有点睁不开眼。逆着光,她其实并不能将那男人的五官面容看的十分清楚,大致只能看出来他身材高大、眉目疏朗,乍一眼地瞧上去很有一种温润如玉的感觉。 但是莫名地,那一双明明含着笑的琥珀色眼睛看着却莫名让她觉得有些背后发冷。 男人的身边还站着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男孩,听到他这会儿与她说话,便微微侧过头来望着她,天真无邪的脸上一双黑色的眼睛,在打量着她的时候微微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泽来。 罗小柔蓦然就觉得心慌了起来,她忍住自己想要拔腿而逃的冲动从店员那里接过了打包好了的芒果优格,好一会儿低着声道:“钱……” 那头却是淡淡笑着打断了她的话,色泽浅淡的眸子往下低垂着看着她,唇角上扬着着的弧度温柔而和煦:“真是好久不见了。” 他微微地欠下身,朝着她倾过了身子去。后半句话含在喉咙里,在她的耳侧混合着轻笑被吐出来,除了罗小柔一人外,其他所有人都没有听见。 “嫉妒都已经破了茧,罗小柔,你姐姐怎么还没死么?” 罗小柔蓦地瞪大了眼睛,手上包装好的芒果优格“啪”地一声掉落到了地面,盒子全部破裂了开来,里面粘稠的液体缓缓地流淌了一地。 “——你!” 罗小曼在屋子里等罗小柔回来等得整个人昏昏欲睡。明明应该只有几分钟的路,但是直到她脸上的面膜都敷完洗干净了,各种水乳又被挨个抹了一层,前后折腾了快半个小时,但还是不见那头的身影。 低头摸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觉得这实在是有点不对劲。正准备打个电话向那头问问情况,却见那头终于魂不守舍地推门走进了屋子。 “哎,你往哪儿走,撞墙了啊!” 罗小曼看着那头推开门后眼神空茫地就往墙壁那头撞,赶紧从沙发上跳下来,小跑着冲过去伸手将罗小柔的胳膊拉了过来,小喘一口气,看着那头脸色苍白双眼眸光涣散的样子,本来要脱口而出的疑惑全部被压在了嗓子眼里,神色微微动了动,拉着她到一旁坐了下来,轻声地问道:“小柔,你怎么了?” 罗小柔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眸子转动了一下,她眉心间有黑色的细线在皮肤下游走着,没什么血色嘴唇轻轻地哆嗦了一下,像是呓语似的嘀咕了句什么。 她说的太轻太快,也太含糊,罗小曼就算凑近了也并不能听清她到底在说什么,只能透过那些吐词发音上,隐隐约约地推断她好像是在喊她的名字。 罗小柔反常的模样让罗小曼心里紧紧地揪了起来,她皱着眉头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颊:“小柔,你到底怎么了?你别吓我啊。” 她反复地对着她喊了两声,就在不安快要达到顶点的时候,却见面前的罗小柔身子微微打了一个哆嗦,随即那双空洞洞的眼睛里迅速地又恢复了光彩,略有几分惊异地四处看了看,在把视线落到面前正拧着眉头一脸复杂的看着自己的罗小曼身上,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姐?我怎么在这?” 罗小曼这会儿真的觉得有些不对劲了,她坐在罗小柔身边,声音因为担忧而显得有些沉:“你还问我?我还得问你呢。去个奶茶店一去就是半个小时,回来的时候也跟撞了鬼被勾掉了魂似的。你这最近是怎么了?” 罗小柔听着她的话,明白过来自己这是又突然地犯了病,将手握成拳,用指节抵在一直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上轻轻地揉了揉,声音软软地:“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可能是最近天气太热,一直没能休息好吧。” 罗小曼想着她刚才那个样子,觉得怎么看也不像只是单纯的没有休息好,皱起的眉头一直没能放松下来,一双眼还是担心地落在罗小柔身上:“不行,你这情况看起来也太吓人了。在屋子里还好,要是好好地走在大马路上再像刚才那样怎么办,还不得被车给碾了?”抿了一下唇,“回去的时候我给爸妈说一下,让他们这两天多注意一下你的情况,等星期一我请个假,带你去医院里看看。” 罗小柔难得看一向嘻嘻哈哈没个正行的罗小曼这么严肃,一时也是有些愣,好一会儿等反应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地道:“不用了,姐你那么忙,我自己一个人去就行了。” “忙什么忙,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工作能有自己的家人重要吗?”罗小曼态度强硬地,“这事就先这么定下了,我回头就找朋友去X院找专家预约一下,等星期一一早上,我就带你过去检查一下。” 罗小柔看着这样的罗小曼,觉得鼻子有一点发酸,乖乖地点了点头,倒是没再说什么反对的话。 看着那头算是妥协了,罗小曼紧绷的神经也缓缓地放松了下来。旁边已经有造型师催着她过去化妆做头发了,她吐了一口浊气走过去,到梳妆镜前面坐下了,又歪着头瞥一眼罗小曼那边空荡荡的双手,不禁又觉得有些好笑:“我记得奶茶店就在这旁边吧,三分钟的路不能再多了,你到底跑到哪儿去了?” 罗小柔被她这一问问的脸上瞬间闪现了一点茫然:“我是就去了那家奶茶店的啊。刚才身上没有带够零钱,还是另外一个好心的先生帮我把钱给付完的。” 罗小曼被造型师把脸掰了回去,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吐了一下舌头,扬着声就问道:“那你买的东西呢?刚才给丢在路上了?” 罗小柔听着她的问话,下意识地就低头看了看自己空荡荡的手。眉头因为疑惑而微微皱了皱,然而还不等她说什么,那一双带着笑意的琥珀色眼眸却就这么突然地在脑海里闪现了出来。 “你嫉妒罗小曼,恨不得她去死不是吗?你看,明明两个月前还只是一颗卵,现在却已经长得这么大了。” 温润的声音带着一种淡淡的蛊惑,勾得人几乎神思不属。 “凭什么所有人都喜欢她?凭什么你从小到大每前进一步都要这么艰难努力、如履薄冰,而她就能活得这么肆意随性?凭什么她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所有你想做却不敢去做的事情呢?你的一切都是如此的平凡,但是如果没有她,你就不会显得如此狼狈和可怜。”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她就好了。” 原本只是指节长短的细细的黑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了起来,它的身子灵活而畅快地在她的血肉里畅游着,让罗小柔整张脸上一瞬间地翻腾起了叫人心惊的阴沉。 “小柔?” 正在被造型师按在镜子前摆弄头发的罗小曼看不到罗小柔的反应,只是听着那边好好的又没了声音,忍不住又喊了一声。 “嗯。”那头低垂着脑袋,将所有的神色埋在了阴影之中,声音倒是又轻又软,“大概是丢在路上了。” 罗小曼应了一声,倒是没怎么在意,一边对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做着鬼脸,一边继续絮絮叨叨地扬着声和那头对着话。 罗小柔没有再作声,她只是缓缓地掀了眼皮,静静地看着那头正眉飞色舞的罗小曼,好一会儿,嘴唇轻轻地动了动,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种奇异粗嘎得不像是她本人声音的细弱呓语来。 “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你就好了。” 100.嫉妒(五) 第一百章 被人将自己仔仔细细、重头到尾地彻底改造过一遍, 罗小曼这会儿感觉自己连每一根头发丝儿都在散发着人民币的芳香。 看着镜子里那张明明被化妆师涂涂抹抹了一个小时,看上去分外精致秀气却没有丝毫妆感的脸, 罗小曼很是啧啧称奇了一会儿, 然后蹦蹦跳跳地就往罗小柔那头凑了过去, 脸上的笑扬得大大的:“小柔,你看你姐我是不是美得立刻就能出道了?” 罗小柔缓缓掀了眼皮看她,视线里像是装了钩子,明明一句话都还没说, 但是那视线落在人身上莫名就生起一种淡淡的不适感。 “小柔?” 罗小曼脸上的笑意收了一点, 伸了手准备拍怕那头的肩膀。但是手伸到一半还没挨到罗小柔,只听“啪”地一声,她的手竟然被那边瞬间拍了开来。罗小柔手上的力度用得有些大,一巴掌拍下去, 罗小曼的手背上立即红了一大片。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 两个人一瞬间都愣在了原地。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的罗小柔有些惊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因为站的太急了,整张椅子被她推得往后一倒,摔在地上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 “姐,我……我……”罗小柔似乎是像为自己刚才的行为解释,但是张了张嘴, 她却又觉得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似的哽住了。 这次不像之前那样完全没有意识。 就在刚刚她面对罗小曼的时候, 她的意识明明是清醒的, 但是那种仿佛从骨子里溢出来的嫉妒与厌恶却是遮都遮不住, 拍开罗小曼的手是她自己身体的本能动作, 本能的近乎理所应当,让她甚至连反应和克制这种动作的时间都没有。 但是,这怎么会呢? 罗小柔回忆着自己刚刚心头上翻涌着的那种让灵魂都战栗着的灰暗情绪,眼神里翻出一点不安:她怎么会对罗小曼有那么可怕的憎恶呢? 这不应该啊。 罗小曼这头看着罗小柔一脸惊慌失措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避难的样子,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绕到她身后弯了弯腰将被她弄翻了的椅子扶了起来,再站起身看着转过身子继续带着点愧疚眼神低垂着不停往她手上瞟的罗小柔:“你啊,想道歉就把话好好说出来,这么支支吾吾听的人头疼。” 罗小柔眼睛更红,好一会儿低低地道了一声:“对不起啊姐,我刚刚在走神,不知道怎么回事就……” 罗小曼那头就又笑了,伸手轻轻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然后看着那头呆愣愣地双手捂着额头的模样,轻松地耸了耸肩:“行了,原谅你了。”又道,“时间不早了,妈刚才都发了好几条短信过来催,你把那条妈让带过来的裙子给我吧,赶紧换上去要去下个地方了。” 罗小柔听着她这话,赶紧点头应了一声,拿起被自己放在一旁的袋子就往那头递了过去。 罗小曼把衣服接过了,对着那头就说道:“我一直没跟妈那头回话,你替我打个电话说一声吧,我换个衣服马上就走。” 说着,风一般地风风火火拎着衣服就离开了。 罗小柔站在原地看着那头像是个女战士一样,永远都是毫无顾忌地往前冲刺的背影,发了一会儿愣,随即从口袋里缓缓地摸出手机来,给李美玲那边打了电话报备了个进程。 李美玲给罗小曼选得是一条精致的浅黄色的抹胸小洋装,裙角不规则地往右边斜着,随着走到摆开一圈圈的涟漪。裙子整体装饰并不多,看上去简洁优雅里又带着一丝明媚活泼,穿在罗小曼身上将她身上元气开朗的部分柔化得更加富有女人味。 罗小柔眼里闪现过一丝惊艳,紧接着脸上的表情又有些复杂了起来。 虽然她一直都知道罗小曼的长相有一种干干净净叫人觉得舒服的味道,但是因为那头从来都不会在打扮自己上面浪费心思,整天顶着一张清汤寡水的脸泡在厨房做甜点,所以她就也从来没想过经过一番认认真真地打扮过后,罗小曼竟然可以美得这么耀眼。 皱着眉头从隔间拽着裙角走出来,罗小曼有些不满地朝着罗小柔那头就抱怨着:“咱妈买的这是什么衣服啊?我都已经不算胖了,后面那个绑带一系,勒得我午饭都快吐出来了!”又抬头看看罗小柔不盈一握的小蛮腰,摇头地啧啧两声,“你这小细腰可真让人羡慕啊。” 罗小柔听着那头的话就轻轻地开口解释道:“这种裙子都是这样的,无论腰多细都要绑的更细一点。这样看起来才好看。” “好看什么呀,这不是遭罪吗?”罗小曼摆了摆手,一脸“饶了我吧”的生无可恋,“我听说晚上的餐厅定在了椛庭,那里的餐点很有名的,我还想着要过去大吃一顿呢。”说着,又捏了捏那一层紧贴在身上,仿佛化身为第二层皮肤的裙子布料,脸上带着满满的忧愁,“现在可好,我连呼吸都艰难了,这还怎么吃饭?” 罗小柔看她一眼,唇边漾出来一丝笑:“都什么时候了呀,姐姐你还想着吃饭呢?” 罗小曼没精打采地:“还不许别人苦中作乐了?”说着,看了看时间,“五点半了,走吧,要不然咱们家太后得上赶着到这边来抓人了。” 罗小柔也赶紧点了点头,跟着罗小曼就出了屋子。 两个人开着车紧赶慢赶,总算是在六点左右赶到了椛庭。将罗小柔放下来自己去找地方停车,折腾了好一会儿,这才赶紧将脚上开车穿着的平底鞋换下来,蹬着一双细高跟急匆匆的往椛庭的方向走了过去。 里头李美玲和罗源正站在一个靠窗的位子旁同罗小柔说着什么,看见那头罗小曼走进来了,忙站起来冲着她招了招手。 罗小曼抬着眼往里头扫视了一圈,等看到了人,连忙快步走了过去。 “爸,妈,约的是六点半呢,你们这么急着催干什么。” “来早一点是礼貌,你这点都不懂吗?”李美玲瞪她一眼,然后将那头全身上下打量了一圈,脸上表情稍缓,眼底浮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意来,“看看我家丫头,虽然平时不怎么样,这打扮打扮之后不还是能看的么。” 罗小曼嘿嘿地笑,讨好地看着李美玲道:“好歹在今天在美容院砸了那么多钱呢,要是不能化腐朽为神奇,这钱不是白花了么。” 李美玲伸手打她一下:“就你格外会说话。”说着又道,“对了,那男孩子估计也快到了,我和你爸在这里怕你不自在,待会儿也就走了。你妹妹就留下来陪你们吃个饭,顺便也是替我和你爸两个给你掌掌眼。妈也不是想逼你,今天也就是见个面,成还是不成还是看你自己喜不喜欢,知道吗?” 罗小曼赶紧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听到李美玲说他们两个不准备留下来观战,一张脸上喜笑颜开的转身就要送那两人出去:“妈,我知道了,我这次相亲肯定拿出一百二十分的认真好好对待,你们赶紧走吧,别到时候跟人家撞上了多尴尬。” 李美玲自然是知道她这头的心思的,又是叹着气望她一眼,哼了一声道:“行了,你也别在我们面前卖乖讨好了,你就在这里等着,别跟人家走岔了。”又侧头看了一眼一直安安静静地站在一旁不发一语的罗小柔,“有小柔送我们出去就行了。” 说完,又不忘补充一句:“你也别指望今天能收买你妹妹,所有的情况事后我都要一一过问的,要是你敢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故意弄砸了……” 罗小曼苦哈哈地举了举手表示决心:“一定不折不扣完成任务。” 李美玲还是不放心地望了望她,好一会儿,哼了一声这才带着罗源和罗小柔一同离开了。 罗小柔一路将两人送到路边送上了车,刚准备再回去,却听车内的李美玲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啊”了一声,然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等等。” 罗小柔略带着些疑惑地朝着车内看过去:“妈?” 李美玲低下头赶紧在自己的包里翻了翻,递了个透明的文件袋过去:“你姐那个性格,我总觉得不看着她她就要偷偷地跟我在背后使坏。这个纸上都是我罗列的一点可以用来聊天、也可以对那个小伙子摸摸底的话题,小柔你在旁边看着,要是场面冷了你就按照上面的这些东西说说,好歹调节一下气氛。” 罗小柔有些欲哭无泪:“妈,我……我看到陌生人紧张,我哪能说的上话呀。” 李美玲看看她的小可怜样,也是觉得有些苦恼,但是摆摆手还是道:“没事,你到时候就静观其变,万一能说上几句呢?今天我就把监视你姐的任务交给你了,这是组织对你的信任,听见没有?” 罗小柔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咬牙点了点头。 看着那边终于是关上了车门绝尘而去,她愣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打开文件夹往里看了看。 里面是一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纸,罗小柔只扫了一眼就觉得头昏脑涨,叹着气将那纸条折了折往包里塞,深感今晚大概是要辜负组织对她的信任了。 再准备将文件夹收起来,只是一不小心,里面一张照片却又紧跟着掉了下来。 罗小柔弯腰将照片捡起来看了看,只见照片上是个男人的生活照。大约只有一半的侧脸,脸上的线条温润好看,微微上抬着朝着镜头看过来的眼是浅淡的琥珀色,在阳光下闪烁着一点看起来似乎异常温柔的光泽。 罗小柔呆呆地看着照片,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凝固了起来。 101.嫉妒(六) 第一百零一章 李美玲风风火火地带着另两个人撤退, 一时间位子上也只剩了罗小曼。 无聊地点开手机,随便刷了几个小视频, 正百无聊赖间, 对面突然传来了一把好听的声音。 “罗小曼, 罗小姐吗?” 罗小曼稍微愣了愣,将手机下意识地反扣下来,抬头朝着那个男人看了过去。 那是个长相出乎意料的温润好看的男人。大约三十左右的年纪,穿着浅灰色的西装, 一张脸上挂着叫人如沐春风的笑, 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的照射下散发着淡淡的光泽。 罗小曼觉得有点意外,上上下下将对方打量了一圈,迟疑道:“沈洐……先生?” 沈洐笑着应了一声,视线往她对面的空位上看了一眼:“可以坐下吗?” 罗小曼点了点头, 笑着应道:“坐啊坐啊。”看着人落座了, 便挥了挥手将服务生喊了过来, 拿起菜单愉快地准备点菜:“沈先生有没有什么忌口的?如果没有,我就按照我自己的喜好点菜了。” 那头笑着摇了摇头:“罗小姐随意就好。” 罗小曼听到这个话,答了一个“好”,随即就彻底随意了起来。对着菜单将自己一开始就垂涎不已的几道菜一齐点了个遍,又考虑着罗小柔的口味给她点了个饭后甜点, 认认真真地点了七八样, 然后又将菜单递给了对面:“沈先生还有什么需要补充的吗?” 沈洐只是垂眼扫了一眼菜单, 然后便将单子又递回给了旁边的服务员, 表示这样已经可以了, 再将视线落在对面态度极其随意的罗小曼身上,笑了笑道:“看样子罗小姐的确是很喜欢这家餐厅了。” 罗小曼落落大方地点头承认:“这里很有名啊。无论是西餐还是饭后甜点获得的评价都不错。”又歪了歪头道,“只不过如果能选地方,比起椛庭我倒是更想去隔壁的那家甜点屋,听说那里面最近来了一个手艺特别好的西点师傅,要是能把人挖过来的话那就实在是太好了。” 沈洐端起茶水来嗅了嗅,一双琥珀色的眼看着对面:“我倒是之前听李女士说过,罗小姐开了一家甜品店……罗小姐很喜欢甜品吗?” “喜欢啊。”罗小曼毫不犹豫地点头,脸上咧着大大的笑,“不过比起吃,我更喜欢的其实是看到别人吃完我做的甜品之后满脸幸福的样子。” 伸手拿起果汁将吸管放在嘴里咬了咬,带着点回忆似的笑着道:“现在想想看,我一开始放弃在国内读大学,而是选择去国外进修学习做西点的原因,大概就是因为我妹妹。” “妹妹?” 罗小曼“嗯”了一声,笑嘻嘻地:“我妹妹跟我不一样,小小的乖乖的,长得可好看了!”说着,从自己的包里翻出皮夹来,将里面的照片炫耀似的递过去,“看,站在我旁边那个穿白色裙子的就是我妹妹,看起来是不是跟小天使一样?” 沈洐视线扫过皮夹上的那张全家福,时间应该已经有些久了,照片上两个女孩年纪都还比较小,穿着白裙子的小姑娘怯生生地抱着身旁一身运动装的罗小曼,像一只小雏鸟似的,姿态亲昵而眷恋。 “你们姐妹俩的感情似乎很好。”沈洐将皮夹合起来递还回去,“她看起来很喜欢你。” 罗小曼把皮夹接过来,眉开眼笑的:“对啊对啊,我妹妹可喜欢我了。从小就跟前跟后,‘姐姐姐姐’不停的喊,像个小鹦鹉似的。” 沈洐眉眼微弯:“确实不容易。我看到很多家庭,姐妹小的时候亲密,但是等到大了也就因为个体之间的差距凸显而渐渐离了心。难得罗小姐和妹妹都已经这个年纪了,还是能如此亲密。” 这话说的语气和台词都没什么问题,但是罗小曼听在耳里,罗小柔最近一系列奇怪的表现却突然就在脑子里闪现了出来,让她脸上本来欢快的笑意不自禁就稍微浅了一点。 沈洐那头却像是并没有察觉到罗小曼倏然起了变化的心情似的,抿了一口茶,又淡淡地笑道:“说起来,从照片看上去罗小姐和罗小姐的妹妹似乎长得并不太像?罗小姐的妹妹看起来要更肖似李女士一点。” 罗小曼将皮夹重新塞回了包里,声音轻快地:“啊,的确是不大像。你看看我妹妹,大眼睛小尖脸的,全部挑着我爸妈最好看的基因继承的,我店里的小姐姐都说我的长相简直是要被妹妹按在地上摩擦呢。” 沈洐被那头略带着些搞怪的模样逗得笑出了声,他的指尖缓缓在杯子上摩挲着,声音混合着笑声从喉咙里溢出来,显得有几分惑人。 “这倒不至于。罗小姐姐妹两个明明是不同的类型,各有各的美好之处,也没必要放在一起对比什么。”他掀着眼皮看着那头,声音缓缓地,“只不过,如果单单是出现在眼前,无论怎么看,也的确叫人想象不出来如此不同的两个人会是姐妹就是了。” “毕竟你们实在是一点也不像啊。” 罗小曼听着那头带着笑意的声音精神微微恍惚了一下,她捧着果汁杯子的手轻轻一抖,随即只听那杯子“啪”地一声从手上脱离落到了桌子上,粘稠的果汁从杯口溅出来,洒了她满手。 “罗小姐没事吧?” 沈洐看着罗小曼略有些狼狈的样子,抽了几张纸巾递了过去,好看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看起来有些担心。 罗小曼愣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结果那头递来的纸巾擦了擦手,脸上扬着笑道:“哎呀,手脚太笨了真是没办法。沈先生先在这里等一下,我去一趟洗手间。” 说着,起身对着那边礼貌性地点了个头,像旁边的服务生询问了洗手间的方向后,步履匆匆地就离开了。 而就在罗小曼离开后不久,另一道纤细的身影却是缓缓地从外面走来,停在了沈洐的对面。他抬起眼来看了一眼对方,眼底缓缓地浮现出了一抹甚至可以称得上愉悦的笑意。 “你听见你姐姐刚才的那些话了吗?看样子她是真的在爱着你。” 对面的女孩一张秀气精致的脸被灯光照得泛出了病态的苍白,但是眉心处却有奇怪的青黑色翻涌。 她看着对面神情轻松愉悦的男人,一双暗沉沉的眼里在阴翳怨毒之中,缓缓地却又闪烁过了一丝挣扎着的痛苦无措,她微微颤动着嘴唇,似乎在轻轻地说着什么。 男人半撑着下颚忍不住低低地笑起来:“你说,罗小曼对你的爱到底能够到怎么样的程度呢?她会愿意为你去死吗?”看着她挣扎着的模样,那一双琥珀色的眼里却缓缓地溢出了一丝叫人背脊生寒的兴味盎然“如果你姐姐现在就看到你这么一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你觉得她还会不会继续爱着你呢?” 罗小柔却没有再发出什么声响了。她的身子以一种不正常的频率小幅度地颤抖着,看着对面的男人,黑色的瞳仁里缓缓地爬满了一点奇异的滕文。 罗小曼等到了洗手间时才发现自己刚才走得匆忙忘记把随身的手提包也一并带出来了。暗自叹了一口气,就着水流冲了冲因为溅上了果汁而有些黏糊糊的手背,脑子里不禁地就开始乱七八糟地想起别的事情来。 关于自己不是罗家真正的孩子这回事虽然李美玲是在她十八岁那年才告诉她的,但是实际上因为她记事比较早,其实她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 她的双亲因为事故而去世的时候她才五岁,所有的人都认为她是个什么都不明白孩子,所以他们不会避讳她,除了会用那种令人不舒服的同情的目光看着她以外,也会激烈地当着她的面进行争吵,拒绝将这个拖油瓶带回家门。 罗小曼虽然因为众人的争吵而有些害怕,但是其实说实话,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她倒是也并没有记恨过他们。毕竟当年那种情况,谁家都不富裕,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连保证自己一家人的生活都已经举步维艰,他们又哪里来的余力去再接手一个五岁的孩子? 不过就在她都已经准备好了提议大家将她送去福利院时,罗氏夫妇却出现了。 他们对于五岁的罗小曼来说,就像是漫画里那种会在最终的危急时刻出现的超级英雄一样,抱着她离开了那个总是处于争吵的地方,重新又给了她一个完整的家。 不过因为那时候的罗源和李美玲都处在事业上升期,虽然他们已经尽可能地抽空陪着罗小曼,但是忙碌的时刻总是更多些的。但是罗小曼倒是从来都不觉得寂寞,因为除了她之外,家里还有一个比她更小的,总是会黏在她身边奶声奶气叫她姐姐的罗小柔在陪着她。 罗小曼到现在还能回忆起罗小柔两岁时候的样子。 小小的,白白的,一双眼睛又大又亮,干净得像是两颗玻璃弹珠。她那时候走路走得还不怎么稳当,但是每次只要看到她,就会连爬带走地黏到她身边来,用着软糯糯的声音“姐姐、姐姐”地喊着她,美好的叫人心都快要化了。 罗小曼从那一刻就已经在心底发誓,无论她是不是罗家真正的孩子,她都一定要做好身边这个小天使的“姐姐”,她一定要让这个全天下第一可爱的妹妹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长大。 对着镜子看了看里面妆容妥帖的自己,罗小曼无奈地叹了口气。 虽然她也明白李美玲是怕自己一直孤孤单单地,以后不好和她已经离世的亲生父母做交代,但是实际上她的确觉得自己这样的生活状态就很好了啊。 虽然罗小柔只比她小三岁,但是实际上因为她一直是由她亲手照顾着长大的,在罗小曼心里,把她算作自己的孩子也不为过。 与其烦恼她的婚姻大事,实际上罗小曼倒是更期待罗小柔能够找到一个能够爱她疼她的好男人,然后亲手替她穿上婚纱,看着她幸幸福福的出嫁。 啊,如果她结婚之后能多生几个孩子,匀一个过来让她玩玩那就真是再好不过了。小天使生出一堆小小天使,真的是想想就觉得如同置身天堂呢。 罗小曼想着想着,仿佛眼前都已经浮现出来他们人到中年时的模样,忍不住就轻轻地笑出了声来。 将手冲干净了正准备转过身去旁边的烘干机上将手烘干,但是一转头,身后却突然冒出来了一个白影,吓得她浑身一震,连忙往后退了半步。 离得稍微远了一点再抬头看,等瞧清了来人,紧绷着的神经这才微微放松了下来,缓缓地从胸腔吐出一口浊气来:“诶,我说,小柔你走路也都没个声响的么。一头黑长直还穿个白裙子,这么默不作声的站在背后你是想吓死你姐姐啊?” 说着也没多看她,侧身走到烘干机旁边将手探了进去。 烘干机工作的时候发出嗡嗡的震动声,将两人的说话声都压得有些模糊了起来:“对了,你怎么过来了,去位置那边见过那个跟你姐相亲的男人了?” 罗小柔微微抬着眼看着正侧对着自己站着的罗小曼,脸上的神情有些古怪,好一会儿低声道:“姐,你喜欢他吗?” 罗小曼“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她将已经半干的手从烘干机里抽出来,随意地甩了甩:“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我跟他总共还没说上十五分钟的话。”偏了偏头想了想,似乎在回忆着两个人到底说了什么,然后笑着瞥一眼罗小柔就道,“哦,一大半还聊得是你。” 罗小柔站在她身边,嘴唇动了动,细若蚊呐地:“姐,你别喜欢他。” “哈哈,不是我喜不喜欢他,你看了就知道了,像那种等级的,恐怕是看不上你姐姐我这种没胸没屁股的。”罗小曼大笑起来,“我都不知道咱妈到底是从哪儿给我找来个这么极品的男人,哎呀,配不上配不上。” 笑到一半,眼珠子微微一转,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心下打了一个突,略有几分惊讶地侧头看着从刚刚开始就沉默的有些古怪的罗小柔,脸上的笑意稍微小心翼翼了起来:“那……那什么,我就是随便问一下啊……小柔你是不是对那个男人……咳,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对吗?” 罗小柔侧头看着她。 因为身高的缘故,从罗小曼的角度只能看到罗小柔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覆盖在双眼上,并不能确切地察觉到她眼底的真实情绪,她心下越发抖得慌。她有些忧愁地:“诶,虽然那个男人看起来还不错吧,但是年纪也太大了一点。”又往深里想想,“而且外在条件那么好,涵养似乎也还可以,要是别的地方没毛病,怎么会沦落到这个年纪还来相亲的地步?小柔,你可千万要考虑好啊。” 罗小柔微微仰了仰脸,面上的表情似乎有些困惑:“什么?” 罗小曼看着妹妹这么个懵懂的样子,只觉得心底越发愁的慌。 本来她过来相亲也就是想带着妹妹过来尝尝这家餐厅的美食,吃饱喝足了就准备回去。但是莫名其妙就在自己离开的那几分钟,她家的小妹妹似乎看上了那个怎么看都要比她大个七八岁的男人了,这可怎么办? 心理怀揣着浓浓的烦恼,做好了将沈洐祖宗十八代都摸查干净的打算带着罗小柔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但是一抬眼,却见桌子上摆满了满满当当的美食,那头本应该坐着的男人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是蓄满了力道的一拳突然挥了个空,罗小曼愣了好一会儿侧头看看罗小柔,有些奇怪道:“这是怎么回事?人呢?” 罗小柔缓缓地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然后慢吞吞地道:“好像是临时手上出了一点事,就先离开了。”又道,“说是账已经付过了,让我们不用客气。” 罗小曼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随即像是终于反应过来罗小柔说了什么,一双眼睛闪闪发着光,脸上瞬间咧开了一个笑。 她眉飞色舞地将罗小柔拉到了身边坐下了,欢欢喜喜地看着一桌子香气勾人的菜:“不用付钱吗,那还客气什么?吃啊,吃啊!” 罗小柔坐在她身侧,看着罗小曼脸上绽放着的毫无遮掩的纯粹的笑意,眼底黑色的滕文在眼白处快速地滚动了一圈。 她缓缓地将头回正了,伸手拿起了面前的餐具,用一种无比优雅却又莫名带着些违和感的姿态将面前的牛排分割成了一个个的小小的肉块。 而与此同时,正悠闲自在地躺在屋子里一边吹着空调一边吃着西瓜的叶长生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原本舒适惬意的表情缓缓沉冷了下来,他将怀中抱着的盆放到了床头,赤着脚从床上站起来,走到床边看了看被自己挂在床边的那一小串纸鹤风铃。 贺九重察觉到了他突然变化的表情,从冥想中缓缓睁开眼朝着他那头看了过去:“怎么了?” 叶长生伸手拨弄了一下面前的那个风铃,好一会儿侧头对着他道:“纸鹤不见了。” 贺九重微微眯了一下眼,反应过来他说的是什么:“你放在罗小曼身边的——?” 叶长生点了点头,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但是怎么会呢?难道……”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从卧室里冲出去用盆接了一盆水,口中快速地低喃着什么,随即双指并到一处在水面上轻轻抹了一下,紧接着只见那水面微微泛起了一层涟漪,一个穿着浅灰色西装的男人蓦然出现在了水镜之上。 那男人静静地站在一条没有人的街道上,微微低着头,似乎正在听着身边一个十一二岁的小男孩说着什么。 忽地,像是感受到了叶长生的窥探似的,原本低着头听着男孩说话的男人身子稍稍地动弹了一下,而后竟是微微仰起头来朝着这头抬了抬眼看了过来。 叶长生的心跳随着男人的这个动作陡然急促了起来。然而,就在他即将透过水镜看清那个男人的模样时,突然一阵“咔嚓”声从手上响起,紧接着只见手上的塑料盆一瞬间就整个儿碎裂了开来,里面的水“哗啦”地洒落了一地。 叶长生整个身子被这盆水自上而下淋个正着,衣服上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水,冰冰凉凉地贴在皮肤上,这种猝不及防的变故让他一时怔怔在原地,看起来竟然颇有几分狼狈。 贺九重从后面跟过来正巧看到他这个样子,眉头微微皱了一皱,几步快走了过来:“长生,怎么了?” 叶长生听到他的声音这才微微地动弹了一下,将脚下碎裂了的塑料盆碎片往旁边踢了踢,而后稍稍抬了抬眼朝着他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轻松地,唇角甚至还微微弯了一个笑,只是眼底却有一簇暗色在微微涌动。 他将自己湿透了的衣服脱下来,声音缓缓地:“贺先生,我突然觉得事情好像变得有点麻烦起来了呢。” 贺九重从旁边拿起一条浴巾走过去将他整个儿裹起来擦了擦身上不停滚落的水珠,好一会儿,低声在他耳边道:“嗯,没事。” 他的声音很淡,似乎是不经心地,但是听在叶长生耳里却莫名就感觉到了一股安心。 “我反正是会一直陪着你的。” 102.嫉妒(七) 第一百零二章 罗小曼带着罗小柔在椛庭胡吃海塞, 一共磨蹭了将近两个小时,直到将自己的胃塞得再也装不下任何东西了, 然后这才拖着撑得几乎快要扶墙出来的身子心满意足地结束了这场实际真正意义上不到十五分钟的相亲之旅。 从停车场将车开了出来, 伸手将驾驶座的座椅往后调了一点, 整个身体放松地靠在椅背上,罗小曼想想桌上几乎还剩一半的餐点,脸上闪现了一抹可惜。 她抬头透过后视镜看了看坐在后车座上的罗小柔,认真诚恳地道:“小柔, 不是姐姐跟你吹, 要不是今天这身装备限制了战斗力,那桌子东西我能再另吃一整份。” 后面的罗小柔没作声,她微微垂着头靠在车后座上,看起来安安静静地似乎像是快要睡着了。 罗小曼意识到了这一点, 扬起的声音下意识地收了起来, 又透过后视镜看一眼坐在身后的人, 脸上笑了一下,小声地说了一声“辛苦啦”,然后将车速稍稍放慢了开的更平稳了些,朝着家的方向飞驰了过去。 而在罗小曼没有注意的地方,身后原本低着头似乎在假寐的罗小柔又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车内没有开灯, 只有街道上的灯光透过一边的车窗淡淡地投射了进来。罗小柔的脸被路灯分割成半明半暗的模样, 她面无表情的看着坐在她前方的罗小曼, 眼珠子转动的时候, 隐约能看见黑色瞳仁与眼白交界的地方滚过一圈细细的滕文, 整个人苍白僵硬得像是僵尸一般,看的叫人人毛骨悚然。 从椛庭出来已经将近九点了,错开晚高峰后路况变好了不少,一路绿灯开会了家也才刚过九点半。 将车停进车库,下了车后绕到后车门的位置上将门拉开,弯下腰朝里面探了探头,刚准备将罗小柔叫醒,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见那头突然僵直着身子抬头朝她望了过来。 车库里的光线很暗,她能看清的只有对方的一双亮的有些诡异的眼睛,那双眼睛闪烁着一种无机质的光,叫人无端心里就打了一个突。 罗小曼本来快要说出口的话被这一个眼神瞬间就给冻结了,她下意识地微微往后让了让,然后就听那头突然开口问道:“姐,到家了吗?” 声音还是轻轻软软的,带着一点像是刚刚睡醒后的迷糊,和记忆中的别无二致。 罗小曼微微地松了一口气,对着那边就点了点头道:“到家啦,一路上看你睡得熟都没舍得叫醒你。”说着超里面的人伸出了手,“快出来吧。” 罗小柔低头扫了一眼那双手,缓缓拉住了,拿着自己的包从车子上走了下来。 两人牵着手回了家,李美玲和罗源却奇迹似的并没有在屋子里等着她回来汇报战绩。 伸手按开墙上的灯,白色的灯光瞬间将屋子里的暗色驱散了个干净。罗小曼走到客厅,一低头正看见客厅的茶几上正用被子压了一张纸条。走过去将纸条拿起来看了一眼,随即笑着坐到了沙发上朝着罗小柔道:“我说咱爸妈今天晚上怎么没在家等着对我严刑逼供呢,感情是小宋阿姨哪里办了个几十年老朋友在一起的聚会。好几个都是从别的地方千里迢迢赶过来的,咱爸妈估计今晚也顾不上我这头了。” 将纸条重新放到茶几上,随意地将身上裙子后面的缎带扯开,歪倒在沙发上一边用手对着自己扇了扇风,一边对着罗小柔道:“这个天都要热死了,我吃的太撑了先在这里躺一会儿,你今天也陪我跑前跑后浪费了一整天,赶紧上去洗个澡休息休息吧。” 罗小柔垂着眸看她一眼,好半晌,低声应了一句,转头顺着楼梯缓缓地走上了楼。 这头罗小曼毫无形象地躺在沙发上是彻底放飞了自我,伸手拿起手机点开微信,看着群里滚动了几百条的员工们集体对明明处在黑色星期六却选择跑路的老板血泪控诉,开开心心地在群里发了一个“再吵工资扣光光”的表情包,然后深藏功与名,无视所有嚎叫着想要探听今天相亲八卦的消息转头又把微信退了出来。 将一条腿舒服地架在沙发的扶手上,想到罗小柔今天对自己那个相亲对象略有些不同的态度,正考虑着要不要给李美玲打个电话汇报一下,还没考虑好,只觉得自己手上一阵震动,低头一看,亮起的手机屏幕上“母上大人”四个大字清清楚楚地印入了眼里。 罗小曼伸手抓了抓脑袋,看着那电话好几秒,随即才清了清嗓子将电话接通了:“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请在‘嘀’的一声之后进行留言。sorry,The subscriber you dialed can not be ……” “罗小曼。” “是的我错了……”罗小曼听着那头陡然沉下来的声音,叹了一口气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我皮这一下也不是很开心。” 李美玲的电话那头听起来有些吵,大约是聚会正进行得热闹,她微微往外走了走,然后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现在在哪呢?” “刚刚十分钟前才带着小柔到家呢。”罗小曼歪了歪头抱怨,“妈你这给我买的什么裙子啊,穿得我勒死了。” “为什么勒你心里还不知道吗?你要像你妹妹,穿着怎么可能勒!”李美玲在电话那头笑骂一句,随即又问道,“今天晚上……怎么样?” 罗小曼回忆了一下,然后异常诚恳地点了点头道:“名不虚传。” “哦?那么……” 罗小曼不等那头把话说完,一脸幸福地又继续补充道:“椛庭的东西真的是名不虚传的好吃啊妈,我跟小柔吃了好多呢。下次有空我带你和我爸,咱们一家四口再过去吃一顿啊。” 李美玲被罗小曼的话哽了一下,再开口明显看起来心情不怎么美好了:“罗小曼!谁问你吃什么了?你今天晚上,你跟那个沈先生到底怎么样了?” 罗小曼随手拿了一个抱枕在手上甩了甩,嘴里漫不经心地:“你说他啊。”想了想,掰着手指头数着,“人挺帅的,有风度有气质,就是年纪大了点,配小柔感觉有点怪怪的。” 那头李美玲愣了愣:“这跟小柔有什么关系?”声音拔高了点,“小柔看上他了?!” 罗小曼笑了起来:“没呢没呢,妈你别紧张。我就随口一说,也不知道具体情况。我今天跟那个沈先生聊了不到十五分钟,互相都不来电。后来我去了洗手间,中间他就有事先走了。” “那你还说……” “就是小柔在我离开的时候似乎跟那头见了一面,再之后跟我提起沈先生的样子有点怪怪的。”罗小曼现在想想看,突然觉得罗小柔那个反应似乎也不大像是看上了沈洐,要是仔细要下个定义的话—— “不对,要说小柔看上了他好像感觉又不太一样。她那个样子看起来有点古怪,好像是不愿意让我继续跟他接触似的。”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突然问道,“妈,你是从哪认识的沈先生啊?” “哪?”李美玲那头愣了愣,然后道,“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前段时间我不是摔了一跤么,是那个小伙子给我送回的家,后来我跟你爸过去道了谢,一来二去也就稍微说上了些话。” 电话那头突然响起了一阵嘈杂声,似乎是有人正在那边催促着,李美玲扬声应了一句,随即对着罗小曼这头道,“要是实在没看上也没什么,小柔那头心里怎么想的你要是没事就帮忙问问,看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这丫头一向是个闷葫芦,天大的事都喜欢憋在心里的。她今天能对你说那些话我总觉得好像有点不对劲。 啊,你小宋阿姨那边在催了,这边就先这样,具体情况等我明天回来了再开个家庭会议详细讨论,嗯?” 罗小曼笑嘻嘻地应了一声:“行了行了,你快忙你的去吧,小柔这边有我就行了。” 说着又听着那边的吩咐“嗯嗯”的答应了几句,随后才把电话挂断了。 将手机握在手里,下意识地抬头往楼梯的方向看了看。的确,就像李美玲说的,罗小柔从小到大一直是个安静得有些闷的孩子,无论什么事都喜欢自己一个人默默地消化。要是说今天那个男人能在短短几分钟就让她一见钟情,喜欢到甚至主动告诉她“不要喜欢他”这个地步,未免也太过于匪夷所思了。 微微伸了个懒腰,趿拉着拖鞋她顺着楼梯走上去又走到了罗小柔的房间。 轻轻地在门前敲了敲,见里面没有回应,就直接拧开门把手走了进去。刚进屋坐到床边,一抬头就看见那头罗小柔正穿着睡衣从房间的卫浴室里带着一身湿气走了出来。 伸手朝着那头拍了拍身边的床铺,罗小曼笑嘻嘻地:“小柔,我们姐妹两个好久没有聊天了吧?怎么样,要不要过来跟姐姐说会儿话啊?” 罗小柔站在卫浴室的门前静静地垂眸看着她,好一会儿点了点头,朝着她走了过去,回答的声音轻得像是被风一吹就散了似的。 “好啊。” 103.嫉妒(八) 第一百零三章 炎热的暑意已经到了最后的尾声, 窗户外的蝉像是在进行着最后的狂欢一般此起彼伏地鸣叫着,将这个原本应该沉寂的夜晚衬托出了几分喧闹。 罗小曼伸手将罗小柔落到自己面前的小凳子上做了, 又从房间里找出了吹风机来, 开着凉风动作轻柔地替她吹起头发。 大约是因为从小到大都作为乖宝宝的罗小柔从来没折腾过自己的头发的缘故, 与罗小曼那一头毛糙的稻草不同,她的头发顺直漆黑,被电吹风吹着顺着指尖滑落的时候会翻出健康的色泽。 罗小曼有些羡慕地感慨着:“哎,你的头发可真好看啊, 连个分叉都没有。” 电吹风的嗡鸣声太大了, 坐在前面的罗小柔没法听清她在说什么,便微微侧过头望着她,眼神像是有些疑惑:“什么?” 罗小曼看着她脸上迷茫的表情,脸上不由得就浮起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伸手在她额头上点了点, 做出口型来:“夸你好看。” 罗小柔微微一愣, 脸上浮现出一丝赧然,不好意思地压了压眼角又赶紧把头回了过去。 将手上的头发吹得差不多八分干了,这才又将吹风机收了起来。将人拉到身边坐了,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笑嘻嘻地:“我们小柔也是大姑娘了, 哎, 时间过得可真快, 我记忆中的你明明还只有这么丁点大, 总是像个小尾巴一样在我身边跟前跟后的跑呢。” 罗小柔似乎也想到了什么, 对着罗小曼浅浅地笑:“姐你从小就是个爱动爱闹的,半点都不愿意消停。我还记得有一次下过暴雨,一只小雏鸟从树上掉了下来,你撸着袖子就蹭蹭地爬上树将雏鸟送回窝去了……那么高的树,我在下面看着都快被你吓死了。” 罗小曼一拍手,“啊”了一声,显然是想起了那件事来,脸上浮现出一丝痛苦来:“只不过从树上爬下来的时候没留意,才买的新衣服‘刺啦’被树枝划烂了好大一个口子,等回到家的时候被咱爸妈知道了我爬树的事儿,连带着你一起,活活挨了一个小时的训。”说完,又冲她眨眨眼,“从那以后我就痛下决心。” 罗小柔看着罗小曼一脸搞怪的模样,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罗小曼抬了手在她鼻子上轻轻一捏,笑嘻嘻地:“以后爬树绝对不能穿新衣服!” 罗小柔忍不住就跟着她笑了起来。 罗小柔生得好看,平时安安静静的样子像是一幅水墨画,但是一笑起来整张脸就像被阳光照耀着,顿时整个人都生动了起来。罗小曼在旁边静静地欣赏了一会儿妹妹的美貌,然后忽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哎,怎么办,我感觉我的妹妹天下第一可爱,哪个人都配不上你。” 罗小柔伸手从床上拿了个抱枕抱在怀里,她将半张脸埋进去,好一会儿闷闷地道:“姐,你怎么今天好好地就说起这个了呀。” 罗小曼将手放在她的头发上轻轻地抚摸着,姿态亲昵而温柔地:“突然有感而发不行吗?” 罗小柔侧过头来看着她:“真的?” 罗小曼对上那头的视线,眨了一下眼,然后咳了一声道:“嗯,当然也有一点别的原因。”说着,犹豫了一会儿,往她那边凑了凑,小声问道,“今天就是那个叫沈洐的沈先生,你看到了?” 罗小柔听到罗小曼的话,藏在半垂下来的眼皮下的眼瞳几乎是瞬间微微地收缩了一下,她的唇瓣轻轻颤了颤,缓缓应道:“嗯……怎么了?” 罗小曼从她的方向只能看到那头垂下来的长长的轻颤着的睫毛,并不能看清楚罗小柔眼底的情绪,她听着那边简短的回复,也拿不准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舔了舔唇只能艰难地继续八卦:“你觉得人家沈先生怎么样?”说完又似乎是怕那头回答得过于敷衍,赶紧补充道,“就比如说长相啦、感觉啦,你觉得适不适合做另一半……” “姐,你不是说你不喜欢他吗?”罗小柔蓦地抬起头,眼底浮现出一抹慌乱来,“姐,你、你千万要想好。” 罗小曼被那头突然爆发的激烈情绪吓得微微愣了愣,脱口而出道:“我是不喜欢啊,我这不是看你好像对人家感兴趣吗?” 罗小柔呆了呆,等反应过来那头在说什么,连忙摇了摇头:“姐,你在胡说什么?” 罗小曼仔细观察着对面的情绪,发现她脸色苍白,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淡淡的焦虑的神色,怎么看也都的确不像是春心萌动的样子,终于确定了罗小柔之前跟她说的那些话的确是无关风月。 但是,就如同她很难想象让罗小柔这么个闷葫芦会对一个男人一见钟情、燃起了熊熊爱火一样,想要让她对一个第一次见面,前后时间加起来可能还不超过五分钟的男人生起了如此浓重的排斥和戒备感,这同样也是叫人匪夷所思。 “你之前见过那个沈先生?”罗小曼思索了一会儿,对着罗小柔推测着问道,神色有些紧张起来,“他对你做过什么吗?” 罗小柔摇了摇头:“姐,你别乱想,我就是觉得……”她犹豫了一会儿,似乎在寻找什么合适的言语来表达自己的意思,“我觉得那个沈先生心思太重,太冷漠了。有些可怕,不适合姐你。” “心思重,冷漠,还可怕?等等,我们说的真的是同一个人吗?”罗小曼眨了眨眼,回忆着几个小时和她见过面的那个还算的上温文尔雅的男人,有些艰涩地比划了一下道,“虽然我觉得我的确跟他没什么可能,但是这样在背后诋毁他是不是不大好?” 罗小柔听罗小曼这么说,脸上的表情略微有些复杂起来,她紧紧地皱着眉头:“姐,是真的,我……他……他真的……” 罗小曼看着那头一副急切地寻找着合适的言语想要表达自己心情的样子,终于笑着往身后的床上倒了下去:“行了行了,我就是随口一说,你急什么?”又仰面看看她,伸手从她背后撩了一支发在指尖轻轻缠绕着,脸上的表情惬意,“既然你不是对那个沈先生有意思,那么事情就好办的多了。无论他到底是怎样的人,他跟我们也没什么关系了。明天等爸妈他们回来,我们把话照实说了就成。” 罗小柔看着罗小曼那头一派轻松的模样,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眸子里闪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挣扎,随即垂下了眼,低低地应了一声。 “啊,你早说你是这个意思啊,那么扭扭捏捏的样子害的我还担心了一路,想着妹妹要是看上了那个老男人我到底该怎么跟爸妈交代。” 像是终于解决了一桩心事似的,罗小曼一脸轻松地伸了个懒腰,又从床上坐了起来,不怎么舒服地扭了扭身子将紧贴在身上的小洋装扯了扯:“一身的汗可难受死我了,我回去洗个澡。都已经快十点了,小柔你今天也累一天了,快点睡觉吧。” 罗小柔没有应声,她只是缓缓地抬头眯着眼看着罗小曼的背影。 眼瞳里的滕文一点点蔓延到了眼角,在她陶瓷似的肌肤上割裂出像是裂痕一般的纹路。纤细的手指上透明的指甲开始泛出了黑紫的色泽,向下紧紧地攥着浅蓝色的床单,色彩的对比看上去有点触目惊心。 眼看着罗小曼就要开门走出去了,她在身后突然低低地开了口朝那边喊了一声:“姐。” 罗小曼没回头,只是扬着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今晚……陪我一起睡吧。”那头的声音轻轻地,“小时候姐你一直都是陪着我一起的呢。” 罗小曼难得听罗小柔跟她撒娇,脸上的笑意不由得深了深,微微偏过头去,看着那头低垂下来埋在阴影里,看起来大约是因为自己说出这样的话而略微有些不好意思的罗小柔,眸子里流露出来的情绪不禁变得柔软了下来。 “怎么突然就学会撒娇了?”罗小曼弯着唇笑了笑,“知道了知道了,你先上床休息吧,我回屋去洗个澡,待会儿换个衣服就过来。” 说着,心情大好地走出了门,往自己的屋子里走了过去。 随手地拧开灯,哼着歌将身上那束缚了她整整一个晚上的贴身小洋装脱下来扔到一旁,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然后从柜子里摸出一条束缚的棉质睡衣套了上去。 在屋子里逛了一圈,突然想到自己的包还被留在了楼下,思索了一会儿,又趿拉着拖鞋顺着楼梯一蹦一跳的下了楼。 手提包就被自己搁在了茶几上,她走过去坐在沙发上将包拿过来翻弄了一下,从里面找到了需要的发带将头发整个儿地盘了起来。 陡然清爽的感觉让她轻轻喟叹一声,随即又随手将被自己弄得有些乱的包重新整理了一下。 将所有的东西摆放回了应有的位置,视线扫过整个包的内部,突然像是发现哪里有些不对劲地微微顿了顿。 夹层的拉链好像没有完全合上?习惯的问题,她明明记得她早上走的时候有好好拉上拉链才对吧? 罗小曼皱了下眉头,将那头的拉链完全拉开,只见夹层里面竟然空空荡荡,被她早上放在里头的那只纸鹤已经不翼而飞。 “咦?” 罗小曼把身子坐直了,她将刚刚收拾好的东西全部倒下来,将包又翻了一遍。 没有。是真的不见了。 罗小曼思考了一下,今天一整天除了在餐厅去洗手间的那些时间,其他时候自己的包就算没有贴身拿着也一直是在她的视线中才对。 那就是餐厅里的那几分钟? 罗小曼脑子里瞬间闪过沈洐的那张脸,但是随即又挥了挥手将这个想法挥散了去。 好好的,他那么不绅士地翻了她的包就为了从这么偏僻的夹层里头一只纸鹤?这个想法也未免太小看人了一点。 但是如果是被别人拿走了,为什么只拿那个纸鹤?她的皮夹在里面可都没有分毫损失啊。 罗小曼一边将被自己倒下来的东西又一点点地往包里装,一边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难道说,别人也知道这只纸鹤已经被开过光,能够消灾避祸、招桃花? 她这么想着,又忍不住觉得有些好笑:嗯,刚拿到纸鹤的当天她就被她妈催促着去相亲,可不是招桃花吗。只不过可惜了,这好歹是那一对小哥跟她之间友好的见证呢,这礼物收到还没两天工夫突然就弄丢了,这不是显得她很没诚意? ——啊,说起来那一对小哥叫什么名字她还不知道呢。罗小曼想着想着不由得就有些懊恼,她当初也是忙糊涂了,好歹人家走之前也得相互留个联系方式吧?她还惦记着他们结婚的时候能邀请她过去做结婚蛋糕呢! 正想到开心的地方,身后突然一片阴影缓缓笼罩了过来,罗小曼微微一惊,一回头就看见罗小柔穿着一件飘飘荡荡的白色睡裙站在了自己的身后。 楼下只开了客厅的一圈灯带,淡蓝色的光幽幽地,从她的方向看过去那头半个身子都几乎被淹没在淡淡的夜色之中。 夸张地用手拍了拍胸口,罗小曼又把头回了过去,一边加快着收拾包里的东西一边不满地嘀咕:“哎,我说小柔,要是有一天你姐死了,那就是被你给吓死的。你这孩子,现在走路真的跟个幽灵似的,一点声响都不带出的。”说着,又笑了起来,“你是不是一个人在屋子里等得无聊啦?我记得你小时候胆子小,怕黑怕的厉害,每次都要我躺在旁边给你念故事。然后念着念着我们两个就一起睡着了,哈哈。” 身后的罗小柔听着前头那人叽叽喳喳,缓缓地从黑暗之中将自己的脸抬了起来。 眉心翻滚着的黑色已经整个儿蔓延了下来,一双乌黑的眼睛翻涌着浓稠得仿若能化为实质的怨毒。黑色的滕文仿若活物一样从眼珠子里爬满整张脸,她站在原地,浑身不和谐地僵硬着,看上去像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一具尸体一般。 她眼珠子微微地动了动,唇角以一种奇异的角度往上咧着,一直藏在身后的手僵硬地抬了起来,一把磨得极其锋利的刀在黑暗中泛出了一点冰冷的寒光。 叶长生与贺九重根据仅有的线索和那头残存的气息一路找到罗小曼的家时夜色已经很深了。 在紧闭的院墙外,一个穿着墨底镶嵌金色祥云纹路唐装的男人带这个小男孩正静静地抬头仰望着院内的方向,琥珀色的眼眸半眯着,唇边笑意清浅。 叶长生沿着墙角一转弯,抬头就看到了不远处那个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的男人。他的步子微微顿了顿,脸上所有的表情缓缓褪去了,眼神变得沉锐了起来。 贺九重显然也是认出了对面那个在半年前的旅行者狠狠地坑过他们一把的男人,猩红的眸子微微眯起,刚准备做些什么,还没来得及动作,叶长生却伸手在他面前微微挡了一档。 低头瞧一眼身旁人难得一见的沉默得甚至有些冷漠的表情,舌尖微微抵了抵上牙膛,妥协似的微微将身上的煞气卸去一分,只是一双眼倒还是牢牢地锁定着那头,似乎是在评估对方的真实实力。 叶长生站原地站了几秒,随即却又在瞬间恢复了之前的节奏,朝着面前的那个男人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大约两人只剩下不足两米的距离时,他的步子才又停了下来,微微仰着面带着些许笑意看着对面的男人,吐字缓慢而又异常清晰地:“好久不见了,沈先生。” “或者还是应该说……”想了想,又微微歪了歪头,一字一顿地:“好久不见了,师、父?” 104.嫉妒(九) 第一百零四章 在叶长生叫出“师父”的那一瞬间, 站在他身边的贺九重稍稍偏了偏头看了他一眼。 身边的少年人表情比起平常似乎并没有明显的变化,但是能够通过神识隐约感觉到那头思绪波动的贺九重却能察觉到他那一点夹杂着些许紧张的复杂心情。 他重新把视线落到了对面名叫的沈洐……或者说是陆呈的男人身上去。 师父?如果按照叶长生之前的说法, 他的师父不是应该早在十几年前就死了吗? ——他们甚至还曾去过他的墓地。 一个死而复生的……凡人? 贺九重心里这么想着, 又不确定地看了一眼陆呈。虽然从外在看来的确只是一个在普通不过的凡人, 但是偏偏整体的感觉又与他现在的这具身体有着说不出的违和感。 略有些稀奇地眯了一下眸子,贺九重发现自己这次竟没办法从这个人身上估量出他确切的身份来。 静静地站在那头的陆呈自然是早就感受到了贺九重投过来的眼神,但是对于这个完全不掺杂任何善意的打量的视线他似乎也并不在意。似乎是因为听到了叶长生的声音,他的眼里瞬间地闪现出了一种类似于愉悦的表情。 缓缓地转过身子, 视线在叶长生身上掠过一圈, 陆呈唇边的笑意渐渐地漫了出来,一开口,声音是与记忆中完全不符的温润柔和:“长生,你长大了。” ——但是令人讨厌的那种高高在上倒是一点儿都没变。 叶长生漫不经心地这么想着, 看着那头也笑了笑:“托您的福。”声音往后拖着调子, 显得有些懒洋洋的, “感谢你半年前没下死手,才能让我苟延残喘活到今天。” 陆呈听见了这番话,低低的笑声又止不住地从喉咙里溢了出来,他摇了摇头笑道:“你太高估我了。” 男人脸上的表情温和而理所当然,当着被自己差点杀了的叶长生的面, 甚至不带丝毫的歉疚:“我当时用的虽然是只是一个幻影, 但是我绝对没有手下留情——”他的视线从叶长生身上又往旁边挪了挪, 扫过贺九重那张沉冷得有些可怕的脸, 又回到了叶长生身上, “只不过你养的这头豹子……实力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罢了。” 他微微顿了顿,又似乎是带着些好奇地开口问道:“我以为我伪装的很好……难道这也是你那双眼睛的能力吗?长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我还活着的?” 叶长生沉默了一会儿,道:“大约是A市那个借运之阵开始吧。”他笑了笑,“这个阵本来就是你的手笔,改阵用的法子后来我想想似乎也是你曾经教过我的。再加上那个在阵里偷袭我们的死灵傀儡。” “原来那个时候就已经怀疑了吗?”陆呈听了叶长生的话,点了点头微微侧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孩子,似笑非笑地:“你看,我当初让你不要那么冲动的。不但毁了我好不容易给你找到的新壳子,而且还连累我暴露了身份。” 那孩子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在听见陆呈的话时微微闪现出了一丝瑟缩,他呜咽一声低下了头,但是却没敢说话。 “用一个镇子十万人的运道来温养一具躯壳,”叶长生眼神微微冷了一点,他看着对面的陆呈,好一会儿弯弯唇叹息一声:“师父你就算是死了一次,换了个模样,骨子里的刻薄与冷漠真的还是一点都没变。” 陆呈对他的话倒是感觉受用的很,点了点头,视线上下扫视他一圈:“你也没有变,无论是实力还是其他……十多年不见了,还是这么不长进。”他的声音温润,只是吐出来的字句却叫人无端觉得有些发冷,“明明自己的命魂已经摇摇欲坠,却还是这么爱管闲事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再过几个月,你就该二十三了吧?” 两个人的对话都是绵里藏针,明明应该是个感人肺腑的师徒团聚的场景,这会儿看起来却倒是一字一句里都是刀光剑影。 叶长生听到陆呈的话,眸子几不可查地颤了颤,随即却是立刻弯起眼来笑了起来:“是要二十三了。只不过真是难得,这么多年不见,难为师父日理万机,忙着满世界煽风点火挑弄是非的时候还能记得我生日。” 陆呈低低地笑了一声,似乎觉得叶长生对他的指控很有意思:“长生,你是在指责我吗?” 叶长生缓缓收起了嘴边的笑意,他淡淡地看着那头,声音平平地:“我不觉得这是什么有趣的事。也许那些人在你眼里也不会比玩具再多更多的价值了,但是他们是人,不是你的玩具。” “玩具?”陆呈伸手揉了揉手边那个男孩的脑袋,唇边笑意浅浅的,“如果你要这么想也没错。但是长生,虽然是我给他们埋下了种子,但是如果不是他们自己天天给种子浇灌施肥,那些种子又怎么会好好的发芽开花呢?将所有的罪责都推卸到我的身上来是不是也太不讲道理了?” 叶长生眯起了眼睛:“从最开始尝试着让周围的死者永生到现在开始想用活人炼制傀儡,师父,你到底想要干什么?这样违逆天道你也不怕受到天罚,永世不得超生么?” 陆呈听着叶长生的话蓦然地大笑了起来:“长生,我想要的什么你一直都知道不是吗?”他看着他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妖异的眼睛,琥珀色的眼瞳闪烁过带着兴味的光亮,又像是想到什么,笑了起来:“而且若是说起天罚,比起我,长生,你是不是要更担心一下自己?” “这一对阴阳鱼选择了寄生与你,是福还是祸呢?”他往前缓缓地走了两步伸出了手,似乎是想抚摸叶长生的眼睛,声音愉悦的,“长生,你的审判日即将降临了。” 叶长生没有退避,就在陆呈的指尖即将碰到他的时候,一簇橘色的火焰蓦地冲着陆呈的面上炸开,无数的火星在散开的一瞬间又燃成了无数个大的火团,夹杂着可怕的力度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陆呈脸色微微一变,双手快速地掐了一个指诀将那些火焰与自己的身体隔开,又从怀里连扔几张符纸,口中快速地念过一串口诀,只听一声“灭”,那些火焰围绕着他又烧灼了许久,然后才渐渐地消散了去。 贺九重轻轻地伸手在叶长生细软的发梢上捻了捻,掀了眼皮看一眼那头已经被刚才的火焰燎去半截袖子,脸色黑沉得显出几分阴郁来的男人,声音淡淡的,隐约带着一点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血腥味儿:“看来当初那个平行空间里你还没有得到教训。” “动叶长生者——死。” 陆呈脸上的笑意已经全数消失,一双眼冰冷地看着对面的贺九重,被火焰烧灼得漆黑的左手缓缓地虚握起来,好一会儿,才又对着叶长生道:“你在此世将彼世的东西拉扯进入了自己的因缘,长生,你认为你利用阴阳鱼的惠泽这么欺骗天道,审判日的时候,这个世界的规则真的能就这么放过你么?” 叶长生眸子微微垂了垂:“审判日究竟会如何,功过赏罚都是我自己该受着的,这就不劳师父您费心了。”又抬眸望着他,声音既冷且沉,“把罗家妹妹的‘伏矢’交出来,念在师徒情分一场,今日我们不杀你。” 陆呈眯了眯眸子,似乎是在为叶长生如此狂妄的发言而感觉到了一丝不满,视线从叶长生身上又缓缓地挪到了贺九重的眉眼之间,似乎是察觉到了那头几乎毫不遮掩的对他的杀意,眸子微微地动了动,随即却又像是妥协一般地耸了耸肩笑了起来。 他右手微微一晃,一颗透明的圆珠倏然出现在他的指尖。那颗珠子明明乍一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在黑暗中却闪烁出了一种莹润的光亮来。 他用指尖轻轻地将那个圆珠上摩挲着,声音带着若有似无的笑意:“伏矢主意识。罗小柔的第七魄已经全部都在我这里,里面的那个她现在就是一头遵循着嫉妒本能的野兽,就算你现在将她的伏矢要回去又有什么用呢?” 他将那个珠子扔了过去:“长生,你来的太晚了。” 叶长生将珠子接到了手里,他的视线落到了对面,好一会儿轻轻地笑了笑道:“所以说,师父,你永远不会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人’。” 他带着贺九重抬步绕过了他:“无论当初你是为了什么收养的我,不得不说,是因为有你,那个时候我才能活下来。所以……我真的很感激你。” “但是所有的一切到此为止了。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 “下一次如果再见面——我会亲手杀了你。” 105.嫉妒(十) 第一百零五章 叶长生和贺九重破开窗户冲进屋子里时, 首先嗅到的是一阵浓稠的血腥味儿。 厨房的方向传来了类似于野兽嘶鸣的声音,混合着空气中弥漫着的血腥味, 让人不由得眉头一紧。 ——难道真的晚了? 脑子里刚刚划过这个念头, 突然只听一阵“刺啦”的声音伴随着“砰”地一声巨响, 像是有谁将椅子撞翻了似的,紧接着仓皇的脚步声传了过来,带着仿佛濒临极限的急促的呼吸声。 叶长生站在客厅顺着那声音的方向看过去,一抬眼, 首先对上的是一张苍白而写满了惊慌的脸。 她用一只手捂住了左手臂上的血口, 但是殷红的血还是不断地向下滴落着,一眨眼的工夫,她身上浅色的睡衣就已经被血浸湿了一半。 大约是因为过度的惊吓和失血过多的缘故,她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哆哆嗦嗦地, 不停地打着颤。 “你……你们?” 大约是之前受到的冲击已经够大了, 这会儿再在自己的家里看到突然出现的叶长生和贺九重,她的大脑突然一阵空白,竟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叶长生的视线迅速将罗小曼整个儿扫了一圈,虽然她这会儿看上去似乎是有些狼狈,但是至少性命无忧, 比起预想中的种种情况实在是好太多了。 “一回生二回熟, 这都已经是第四次见面了, 可见我们跟罗老板之间缘分不浅。”叶长生笑了一下, 视线落到她还在不停往下滴着血的手臂上, “你还好吗,需要我去打个急救电话?” 罗小曼一直断片了的思绪在听到叶长生这句话突然又重新被连接了起来,几步冲上前脱口而出:“别,别打电话!我这是……” 话还没说完,身后却突然想起一阵“轰隆”的巨响。厨房的门被整个儿从后面破开,一个白色的纤细声音如同鬼魅一样用极不协调的姿势一步步地朝着客厅的方向走了过来。 幽蓝色的灯光下,她的全身都被打上了一层模糊而阴郁的色泽,白皙的肌肤上有奇怪的黑色滕文在滚动着,看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先前那种隐约可闻的野兽嘶鸣这会儿随着那个身影的靠近显得越发清晰了起来,从喉咙的部位溢出来,混合着粗嘎的呓语,像是砂石摩擦过大理石表面似的发出令人难受的声响。 “要是没有你……要是没有你……” 模糊的声音夹杂着叫人心颤的怨愤,像是毒蛇喷出的毒液一般,让罗小曼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顿时更白了几个色调。 “你们快走……你们快走!快走!”身子摇摇欲坠的往前踉跄了几步,罗小曼用手背抵着叶长生的肩膀就往屋子外面推,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嗓音嘶哑地,“别呆在这,快走啊!” 但是那头两个人倒是依旧不动如山,叶长生将视线在不远处那个脸上爬满了黑色细线纹路,双眼几乎已经看不到黑色瞳仁的女孩掠过一圈,然后安抚似的在罗小柔肩膀上拍了拍:“别紧张,来,深呼吸,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放轻松……诶,这就对了,是不是舒服多了?” 似乎是叶长生和贺九重过于理所当然的从容影响了罗小曼,那头本来处在崩溃边缘的精神突然就仿佛被缓和了一些,只是整个人的身体依旧是紧绷着的,说话有些语无伦次:“真的……危险……你们快走啊。” “如果‘危险’你说的是你妹妹的话……”叶长生按着罗小曼的肩将人转了过去,笑了笑道,“现在没事了。” 罗小曼不安地顺着叶长生的意思抬了眼朝着前面看了过去。 只见就在他们与那头中间的空地之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层淡紫色的半透明薄膜。那层薄膜看上去极轻薄,像是水泡似的一戳就破,但是却结结实实地抵挡住了那头罗小柔前进的趋势。 像是野兽一般的嘶吼声变得更大了,她几乎全白的眼睛散发着幽蓝的光,似乎是感觉到了面前阻碍着她前进的东西,黑紫的指甲在那场薄膜上疯狂的撕扯了起来。 然而无论那头怎么发狂,那层淡紫色的薄膜却依旧分毫未损,坚实得几乎让人有些惊异了。 罗小曼怔怔地看着那头半晌,像是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片刻一般,身子微微地晃了晃,然后整个儿地跪坐到了地上。 “这是……什么?”她喃喃着,“这是什么啊。” 叶长生低头看一眼罗小曼一脸迷茫的样子,思索了一会儿道:“一个无聊的人无聊的恶作剧。”说完,看着那头更加茫然的表情,轻轻叹了一口气,“你的情况不大好,你真的不需要打急救电话吗?” 罗小曼坐在地上拼命摇着头:“我妹妹……我妹妹她……不能打电话……不行,会招来警察的……不能报警……”她眼泪瞬间滚了下来,身子往后转了一点,趴在叶长生脚边伸手拉着他的裤脚声音颤抖着,“救救她,求求你们救救她……” 叶长生被那头哭的没办法,和贺九重那头对视了一眼,眉心里闪现出一丝无奈,缓缓蹲下了身子,将自己的视线和那头齐平了,轻轻问道:“你妹妹想杀你,就算这样你还要救她吗?” 罗小曼用手背擦着眼泪,她先是拼命地摇头,然后又拼命地点头,声音被哭声弄得断断续续:“小柔……小柔她没想杀我,她只是撞了邪,身体出问题了……”她抽噎着,“要是她想杀我,我之前就已经死了。是她自己把手上的刀扔了,把自己关在厨房里我才能拖到现在等到你们的……我听见她在哭了,我听见她在哭了……求求你,救救她吧,求求你们了。” 叶长生听了这头的话,扭过头又看了一眼那头因为失去了第七魄“伏矢”而已经完全丧失理智了的罗小柔,表情若有所思。 原来是这样么? 难怪罗小曼这会儿还能活蹦乱跳地站在他们面前。 之前虽然他在外面跟陆呈放下了大话,但是实际上对于屋内什么情况他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按照预想来说,只要罗小曼还留着一口气,对于他们来说就已经不算是一个坏的结果了。 眼底微微地漫上一层笑意,低低地嘀咕一声:“所以说,我真的很喜欢‘人’啊。”,又把视线落到罗小曼脸上,笑着道,“看样子你的妹妹也的确很爱你,在这种情况下还能想着尽可能的不去伤害你,她很努力了。” 罗小曼听着这个话,眼泪一瞬间掉的更凶了,她眼睛哭得通红,用力地点头,其他的话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抓着叶长生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抽噎着不停地重复:“求求你救救她啊……” 叶长生又叹了一口气,从口袋里摸了半天,摸出一张名片,塞到了罗小曼的手里:“占卜算卦、驱邪消灾。专业捉鬼二十年了解一下。”冲着那头弯弯唇,补充道,“只不过收费是天价,按秒给钱的那种。” 罗小曼将那名片攥紧了,连忙点头:“我给,我给!我可以把sweet卖掉,你救救小柔,只要你救她!” 叶长生笑眯眯地看着她:“那家店是你这么些年的心血吧?就这么给我了不后悔吗?” 那头没说话,只是哽咽着摇头。叶长生又看了她一会儿,点点头道:“那好吧,交易达成。” 说着,缓缓站起身来,偏头朝着贺九重睇了一个眼神,那头眸子望罗小柔的方向轻瞥了一眼,而后微微一眯,只听一阵轻微的类似于水泡破裂的轻响后,那层阻隔在他们与对面的罗小柔之间的淡紫色薄膜瞬间碎裂了开来。 仅有的一层阻碍消失了,那头的罗小柔眸子里的幽绿色瞬间大涨,喉咙发出可怕的低吼声就朝着他们这头冲了过来。 叶长生站在原地不闪不避,一双眼紧盯着对面,口中低喃着什么,指间掐了一个指诀,而后接连朝着那头扔出了三张白符。 符纸在黏上罗小柔身体的一瞬间,原本白色的符纸上突然多处了一串黑色的纹路,罗小柔整个人尖啸着跪倒在地,身体突然就不正常地抽搐了起来。 叶长生不敢耽误,单手撑着沙发靠椅翻身跃了过去。他口中的低喃越来越快,漆黑的眸子里有什么在快速游动着,隐约泛起的异芒让他的一双眼看起来有几分妖异。 双指紧并着又夹出一张用朱砂写满了不知名符文的白符,“啪”地一下拍在她的额心,只听那头一声惨叫原本紧贴在她额头的符纸底下突然像是出现了什么活物似的,拼命地在下面翻动了起来。 剧烈的疼痛让罗小柔整个人明明被定在了原地身体却还在不停地挣扎抽搐着,痛苦的吼声几乎刺人耳膜,罗小曼在一旁看着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双手撑着地面爬起来,似乎是想冲到那头去看一下情况,但是身子才刚刚动了动,站在她身边的贺九重却突然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他在救你妹妹。如果还想她能活下来,就别碍事。” 罗小曼听了这个话,全身的力气又像是被抽去了似的,重新跪倒在了地上。 她自然是知道叶长生在救罗小柔,可是那边的声音实在是太凄惨了,像是每一声都在她的脑子里炸开似的,让她似乎也连带着感受到了那份可怕的痛苦。 随着时间的推移,叶长生的额头上也开始沁满了细细密密地汗来,有汗珠顺着他的眉骨滴落到他的眼里,些微的刺痛感让他忍不住地皱了皱眉。 陆呈给罗小柔种下的蛊虫实在长得太快了,要想在不破坏剩下的三魂六魄的前提下将整个蛊虫引出来确实有些难。 咬了咬牙,回过头朝贺九重看了一眼,脸上露出了一个笑来:“贺先生,帮我一个忙。” 贺九重微微眯了眯眼,朝着他那头看过去。 叶长生伸手将餐桌上的那个花瓶随手摔碎了,捡了一块碎瓷片在掌心划开了一道。殷红的血顺着罗小柔额心的符纸印了下去,瞬间将白色的符纸染成了一片血色。 他口中重新低念起来口诀,眉心紧紧凝成了一个“川”,随即他额际的冷汗越来越多,被血染透的符纸底下突然猛地滚动了一下,他大喝一声“起”,只听一阵细弱的爆破声,紧接着一条约莫幼儿手指粗细的黑色蛊虫刺破了那道符纸突然朝叶长生的面上冲了过来。 而就在着电光火石只见,一道橘中泛着幽绿的火迅速地将那条黑色的蛊虫整个包裹了起来,能够焚烧灵魂的热度毫不留情地吞噬着它的身子,随着可怕的嗡鸣声,不过顷刻,那蛊虫便在火焰之中被完全焚烧了个干净。 危机解除,叶长生眉头微微松了一分,身子轻轻地颤了颤,往后直接跌坐在了后面的椅子上。 而躺在地上之前一直在身边嘶吼挣扎着的罗小柔将身体的蛊虫拔除干净后,这会儿陡然安静了下来,她整个儿平躺在地面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细弱得几乎趋近与无,乍一眼看过去竟然像是一具尸体似的。 罗小曼连走带爬地从那边移了过来,跪在罗小柔面色,茫然无措地喃喃地喊了几声她的名字,见那头没有反应,颤抖着伸手放在她的鼻子前探了探呼吸。 “别摸了,还活着呢。”叶长生一手攀着椅背朝着她这头看了看,呼吸还有些不稳,笑了笑又指了指她的手臂,“就算不打急救电话,私立医院你总得有些门路吧。再不处理一下这个伤口,我怕你比你妹妹还要更早归西啊。” 罗小曼愣了愣,然后才像是反应过来什么,连忙点了点头,擦着眼泪踉跄着站起来应了一声。 106.嫉妒(十一) 第一百零六章 接罗小曼的车倒是来得很快。 将正处于昏迷的罗小柔和已经已经失血过多而陷入半休克状态的罗小曼一起送上了车, 和里面罗小曼的朋友简单地说了一部分情况,随后这才目送着那车走远了。 刚才身上出了一阵汗, 这会儿被夜风一吹, 竟然隐约觉得有点冷。伸手将自己额前的碎发往后拨弄了一下, 叶长生舒了一口气,侧头看着贺九重道:“已经很晚了,我们也回去吧?” 贺九重也偏过头微微垂下眸子看着他,好一会点了点头, 应着声答道:“回去吧。” 又伸手将他已经结了血痂的那只手轻轻握住了, 微热的魔力从彼此相贴的肌肤传递过去,像是柔和地将他紧绷着的精神全数梳理了一遍。片刻,将那只已经恢复如初的手松开,声音极低的:“回去之后, 你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告诉我, 不是么, 长生?” 叶长生听着他叫着自己名字时那种与平日里不大一样的语调和气息,心底微微颤了颤。他握了握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的那只手,好一会儿望了望天,咳了一声道:“我们还是先回去再说吧。” 贺九重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再说其他的话, 只是沉默地跟在他身后, 随他一起出了小区。 打了个车再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了。 叶长生虚脱地蹬掉鞋, 赤着脚走到沙发上趴下来, 神色有些萎靡:“啊, 好累,原来都这么晚了吗。” 贺九重也进了屋,跟在他的身后坐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默不作声地侧头望着他,一双猩红色的眼神色淡淡地,看起来似乎是不知道那头到底在思考着些什么。 叶长生没有特意去看他,只是那头的视线却像是有重量一般,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让他想要忽视都忽视不了。 挣扎了一会儿,像是终于受不了这种沉默的拷问,叶长生微微抬了个头朝着那头扬起笑脸地试图谈判:“你看,都这么晚了……不如我们今天先休息,等明天早上清醒了之后再进行友好的讨论?” 贺九重没说话,只是继续静静地看着他,他的脸上明明没有什么表情,但是叶长生看在眼里却觉得似乎已经能够感受到那头带着些微不耐的躁意。 叶长生伸手抓了抓脸,叹了一口气妥协道:“要不然……至少得先洗个澡?你看我身上又是汗又是血的。” 贺九重这次倒是开口说了话,只不过声音沉沉地,带着一点警告的意味:“长生。” 叶长生从沙发上坐起来,举了举手,脸上有些无奈:“我是认真的。亲爱的,你至少得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思考一下我到底应该向你说些什么吧。我现在累的脑子里全都是一团浆糊呢。” 贺九重半抬着眼将他上上下下都打量了一圈,随即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在经过叶长生的时候身后在他的头顶上轻轻按了一下:“那就去整理。我在房间等你。” 叶长生感受着按在自己头顶的那只手的温度与力道,在原地坐了好一会儿,跟去卧室拿了换洗的睡意然后去了浴室。 他这一个澡洗的尤其的长。 闭着眼感受着温热的水从花洒里喷洒在身上时那种仿佛能冲动一切疲惫的感觉,不知道过了多久,缓缓重新睁开眼,吐了一口浊气将水关了起来,随意地将身上的水珠用毛巾擦干了,套着干净的睡衣趿拉着拖鞋又回到了卧室。 卧室里头贺九重只开了床头的一盏小灯,他闭着眼斜靠在床头,小灯淡黄色的光线在他脸上打出好看的光晕,将他那略显冰冷的面容轮廓都变得柔和了起来。 “你准备在那里站到什么时候?”眼皮微微朝着他的方向掀了掀,眸子里神色淡淡的,“过来。” 叶长生站在门前笑了起来,他朝着这边快走了几步,整个人趴倒在他的身边,还滴着水的头发湿乎乎得往他的上身蹭了蹭,在他的衣服上留下了一片深色的水印。 贺九重就随手拿起放在床头的毛巾盖在他的头发上,仔细地替他擦着正在滴水的发,好一会儿,缓缓地开口:“说吧,那个男人在晚上的时候提到了你二十三岁的生日……这是什么意思?” 叶长生把脸埋在贺九重的腰腹上,隔着衣服还能清晰地感觉到下面坚硬的腹肌。他不安分地在上面滚了滚,好半晌才磨磨蹭蹭地开了口:“你记得我说过我师父曾经给我算了一卦么?” 贺九重思索了一会儿,看着他道:“没有父母子女缘,是个孤星的命格?” 叶长生点点头,他的声音隔着贺九重的腰腹,传出来的时候显得有些闷闷地:“这话只说了一半。”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捻着他的衣角,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他说根据卦象来看,我的大劫会在二十三岁。” 贺九重把毛巾拿开了,将叶长生整个儿抱着往上提了提,垂眸看着他的那双漆黑的眼睛,低声道:“审判日?” 叶长生与他面对面地跨坐在了他的身上,点了点头应了一声:“阴阳鱼是从冥界黄泉中诞生出来的神器,左为阴右为阳,寄生在人身上时会让人有能够游走在阴阳间隙的能力。” 他微微眯了下眼,原本隐藏在眼底的那两位鱼缓缓地浮了出来,一黑一白跃于叶长生的双瞳之上,看上去竟有一种诡异的美感,“或许它们还有一些别的作用,但是具体的就不是我这个凡人所能知道的了。我只知道,我师父……陆呈他似乎是一直在找这一对阴阳鱼。” 贺九重听着,突然问道:“陆呈收养你的时候你不过还是个幼童,如果他真的想要这一对阴阳鱼,为什么当初不直接杀了你?” “没用的。”叶长生摇了摇头笑道,“根据古籍记载,被阴阳鱼寄生者会因为过度浸染阴界的气息而承担罪业,或早或晚,天道会在某个特定地时刻对他进行审判。如果陆呈杀了我,阴阳鱼会在我临死前转而寄生在他身上,而审判则会在我死的一瞬间直接降临。” “我死了还有投胎转世的机会,但是如果他无法通过审判,恐怕就不是死亡这么简单了。”叶长生缓缓道:“所以他一直在等待我的审判日结束的那一刻。” 贺九重握着叶长生的手微微紧了一紧,声音低了一分:“你将我从异世召唤过的这件事来会加重你的罪业?” 叶长生听见他的问话,侧头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你还在想着他晚上说的的那些话么?”见那头不答,就轻轻地笑了起来,“你是不了解陆呈这个人。他啊,天生就是那么个唯恐天下不乱的性子,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想的就是怎么从你身上找出你的破绽来,你要是真的听信了,那可就完了。他又没有不是天道,怎么知道天道会怎么审判我呢?” 仰着头凑过去亲了亲他的鼻尖,弯着唇道:“将你从异世拉过来按照到底来说,的确是破坏了地球上的规则,这是罪业没错。但是因为有你在,我才能放开了手脚去做一些事情——比如今天从陆呈手里救下的罗家那一对小姐妹。这是好事呀,一桩桩一件件,功过相抵,怎么样也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吧。”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的宽慰眉头却依旧是微微拧着,沉默了片刻,又道:“如果通不过审判会有什么结果?” 叶长生伸手掐住贺九重的脸颊往两边扯了扯,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不满:“贺先生,事情还没发生呢,你能不能盼着一点我的好?你怎么不说说万一审判通过了我能获得什么好处呢?” 贺九重深深地看着他,因为脸颊被那头扯着,声音听着似乎有些奇怪:“那我现在问你,如果审判通过了,你会有什么好处?” 叶长生的眸子微微动了动,他也看着贺九重好一会儿,轻轻地叹了口气笑了:“我也不知道。” 他将手挪到了贺九重的头发上,不轻不重地摆弄着他的发丝,声音淡淡地:“根据记载来看……似乎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够成功地通过天道的审判。” 贺九重的瞳孔猛地缩了一下,声音哑了下来:“你说什么?” 叶长生伸手在他隆起的眉心揉了揉,唇角上扬了一个愉悦的弧度:“哎呀哎呀,你别着急啊。我说的那些不都是老黄历了吗,万事总有人会先成功吧,前面那么多的人为我垫刀了,说不定这次我就成了千古第一人通过了审判从而被载入史册了呢?” 贺九重将叶长生正揉着他眉心的手攥紧了拿了下来:“从来都没有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叶长生终于不笑了,他眸子微微垂了垂,许久,声音也略有些低哑了起来:“意思是……”他的喉咙微微滚动了一下,“贺先生,我们约定的下辈子可能很快就要到了。” 贺九重握着叶长生手腕的手蓦然地紧了紧,宽大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在那边纤细的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红痕。 触犯了契约而造成的反噬二人贺九重心脏瞬间就像是被攥紧了一般地疼痛了起来,那是从灵魂上刻下的烙印,那种疼痛让他全身僵硬地几乎连呼吸都困难了起来。 叶长生看着他陡然惨白的面色和额头上沁出的冷汗,似乎是瞬间反应过来了什么,面色乍变,连忙伸手将贺九重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掰了开来,声音带着些惊慌:“你疯了?你是想要让契约的反噬杀了你吗?!” 贺九重却没有说话。 他微微地向后靠在床头,呼吸断断续续地,眸子半阖着,像是还没有从刚才那反噬的痛苦里回过神来。 叶长生看着这样的贺九重,难得地感觉到了一点类似于气急败坏的情绪。 这实在是太不像他来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自己起伏的情绪缓缓平静下来,叶长生伸手将贺九重的脸摆正了看着他,神情严肃地:“贺九重,我没想过要这么结束。” 贺九重看着他,猩红色的眸子沉沉地:“什么?” “我第一次在这里遇到你的时候我就跟你说过,我这辈子是要活到一百岁的。”叶长生声音缓缓地,“虽然我已经跟你预定了你接下来的所有的时间,但是我也没想过就这么随随便便地结束我这一世……谁知道冥界那边是怎么安排投胎的?万一要我在下面排队排个十几二十年,那可怎么办?” “我之前说的那些话也不纯粹是安慰你。”叶长生从他的身上翻下来,与他并排紧挨着坐在一起,仰头看着天花板,脸上浮现出了些许笑意,“阴阳鱼自黄泉而来,天生就带着地府的阴寒之气,所以寄生在人的身上时意志不坚定的人长年累月受它影响会被影响心智。以前没有人通过审判也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但是我不一样啊。我心智多坚定啊。这么多年,我可是一直五讲四美,心地善良,一颗红心向太阳啊。”叶长生伸出手放在眼前比划了一下,笑嘻嘻地,“像我这么好的一个人,天道怎么忍心不让我通过审判啊。” 贺九重微微偏过头,压着眼皮看着他,半晌,猩红色的眸子里缓缓地翻滚出了一丝沉色:“……嗯。” 叶长生侧过头望望他,语气又轻松了起来:“所以说要对我有信心一点啊。而且审判日历现在还有好几个月呢,你不要弄得我好像明天就要离世了一样啊。” “不会的。”贺九重低低地道,“你不会死的。” 叶长生愣了愣,突然觉得有些受宠若惊:“原来我错怪你了吗?你原来这么相信我的吗?” 贺九重笑了一下,没有回答,只是俯下头在他额心落了一个吻。 薄薄的唇贴在他白皙的额心上,眸子里沉冷冰凉,声音却是温柔的:“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 叶长生感受着额头那一抹温软,好一会儿,叹息一声笑了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有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好像真的有一种预感好像一切都会变好,一切都会过去的。” 偏了偏头将自己的脑袋往旁边那人的头上轻轻地撞了撞:“我很开心这种时候有你一直陪在我身边。” 贺九重伸手在叶长生还略微有些潮意的发顶上揉了一下,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陆呈到底是什么人?他不是应该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死了吗?” 叶长生思索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虽然收养了我,但是实际上和我在一起相处也只有几年时间。他当初的死亡来的毫无征兆,现在重新复活也来的没有头绪。”顿了顿,又微微皱了皱眉头,道,“但是如果他真的只是附身到了他现在的这具身体上,为什么我会感受不到丝毫原主被夺舍了的痕迹呢?” 贺九重眯了眯眼,道:“看来你这个曾经的师父身上也有很多秘密。” 叶长生点了点头:“只不过那些与我们都没什么关系了。”他靠在他身上,小小地打了个呵欠,“他这个人,缺乏人的共情心理。在他眼里人和动物、和玩具并没有什么区别,所以他做出来的事情也无法用常理来推断。下次如果再见到他,恐怕就不是今天这么平和的场面了。” 贺九重轻轻地“嗯”了一声,又在他的头顶上往下压了压:“已经很晚了,睡觉吧。” 叶长生点点头,抱着贺九重的腰躺了下去。那头随手将床头的小灯关了,也顺势往床上躺下了。 两人面对着面,黑暗中,叶长生那双黑色的眸子显得有些亮亮的。 “亲爱的……” “嗯?” “为了你我也不会死的。” “嗯。” “我爱你。” “……” “晚安!” “……” 贺九重愣愣地看着那头说完情话就瞬间陷入沉睡的叶长生,好一会儿,轻轻笑了一声,伸手将他拢入了怀中。 “嗯,我也是。” * 第二天一早,两人去往罗小曼所在的医院时,看到那头竟早已经起了床,穿着个大号的病号服守在罗小柔的床头,看起来有些愁眉不展。 “看起来罗老板似乎精神恢复的不错?” 叶长生在背后轻轻地笑着出声,将背对着这边陷入沉思的罗小曼整个儿吓得不轻。 愣愣地回过头,等看清了叶长生和贺九重的脸,眼睛眨了一下,然后瞬间迸发了一点光彩,连忙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因为她的动作太大了一些,身子差点一个趔趄摔了下去:“叶、叶、叶天师!” 叶长生看着那头狼狈的样子脸上忍不住泛起了一点笑,走过去上下将她扫了一圈。除了左边的胳膊上这会儿正缠着一圈厚厚的纱布,脸色稍微差了一点,但是精神倒是好的很,看起来已经完全从昨天的惊魂夜里走了出来。 “身体没事了吧?” 罗小曼听到那头问话,连忙轻轻地动了动手臂,笑着摇摇头:“缝了八针……就是看着恐怖了点,但是实际上没伤到筋骨,也就是个皮肉伤,医生说过段时间拆线了养养就好了。” 说着,又把视线落到了还躺在床上的罗小柔身上:“反而是我妹妹……天师,他真的没事吗?” 叶长生歪了歪头:“如果说少了三魂七魄中的一魄算是有事的话,那你妹妹可能摊上的事还有点大。”说罢,看着那头陡然惊慌起来的表情,绷不住地笑了起来,手心一翻一颗莹润的圆珠赫然其上,“不过好在我提前帮你把那一魄拿了回来,所以你也就不用担心了。” 像是一瞬间经历了大起大落,罗小曼眼泪都快要被吓掉了出来。 她屏住呼吸看着叶长生将那颗透明的珠子塞进了罗小柔的嘴里,然后卡着她的下巴轻轻往上抬了抬,确定了那头已经将珠子吞咽下去之后,又双指紧并成一线,口中低喃着什么往她眉心一划。 恍惚间她瞧着似乎罗小柔的身体上似乎又飘出了一道与她本人一模一样的幻影,紧接着那幻影猛地往下一坠,几乎是一瞬间,床上原本一直昏睡不醒的人突然就轻轻地动弹了一下。 罗小曼几乎是小跑着冲到了罗小柔床头,低头看着那头像是挣扎着试图睁眼眼的动作,眼里的喜悦喷涌而出:“天师,天师?我妹妹她……她……” “嗯,蛊虫拔除,伏矢归位,等醒过来这两天多吃点营养的东西补一补就没事了。”又看一眼罗小曼瞬间放松下来的样子略有些打趣地道“倒是你,家里乱成了那个样子,你准备怎么解释?” 听到叶长生这么问,罗小曼的表情瞬间有些愁苦,一想到李美玲今天回到家看着那一地狼藉后可能会吓到昏厥的样子,叹了一口气道:“就……先瞒着说家里进了贼吧,总不能实话实说啊。” 叶长生笑了笑,点点头:“这样也挺好的。” 罗小曼坐到罗小柔身边,身后抚了抚她的头发:“哎,其他的都没什么,我就是担心小柔清醒后记得之前的事落下什么心理阴影。这丫头从小胆子就不大,心里又爱藏事。她要是想起来她昨晚那样弄伤了我,指不定心里得愧疚成什么样子呢。” 叶长生倒是不这么觉得:“在昨夜那种情况下还能控制着自己没有对你下死手,这样的意志力已经是非常惊人了。罗老板的妹妹其实要比你想象中坚强。”想了想,“或者说,这就是‘爱’的力量?” 罗小曼听到叶长生的话,有点想笑又有点想哭,掩饰地低头清了清嗓子,好一会儿才道:“嗯,反正不管怎么样,我会好好陪着她的。噩梦都过去了,我和她都好好的,这就已经足够了。” 稍微停顿了一下,又抬起头看着叶长生:“天师,至于之前我们说好的报酬……关于sweet转让的合同等最近稍微空闲下来后我就找律师去草拟……” “哦,那个啊。”叶长生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我后悔了。” 罗小曼看着叶长生,似乎是没怎么听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叶长生笑眯眯地看着她的眼睛:“我说我后悔让你把你的店当做我这次救你妹妹的报酬了。”他掰着手指抱怨,“无论从工作日还是休息日,每一天每一天都忙得让人喘不过气。店里的员工也只认一个叫‘罗小曼’的姑娘做自己的老板,每天打理店铺、人际交往还要偶尔客串西点师分担压力……这一切都实在太麻烦了,所以我后悔了。” 罗小曼喉咙哽了一哽,似乎是明白了叶长生的意思。 “所以,这个报酬就取消吧。”叶长生笑了笑,“换成以后我去你店里吃东西全场免费怎么样?” 她看着叶长生,眼泪瞬间盈满了整个眼眶。她拼命地点了点头,脸上扬着大大的笑脸,竭力不让眼眶里的眼泪滚落下来:“免费,免费!只要你们喜欢,天天过来都可以呀。” 叶长生眨眨眼:“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说着又朝着那个在病床上已经缓缓睁开了眼的罗小柔看了一眼,声音轻轻地:“你是一个很好的姐姐。” 罗小曼还没有意识道罗小柔已经清醒过来的事实,听到叶长生的话,下意识微微仰起头来,脸上带着一点骄傲的神色:“那因为我有一个全世界第一可爱的最好的妹妹!” 叶长生看着罗小柔躺在病床上倏然僵硬住的模样,脸上缓缓地漫出了一个柔软的笑来。 “那么现在看起来,应该是令人感动的姐妹告白时间,像我这种闲杂人等应该赶紧自觉退散了。” 话音未落,瞧着那头罗小曼发现罗小柔醒来时整张脸上迸发出来的喜悦,弯着唇欠身做了一个夸张的谢幕的姿势,随即拉着贺九重轻轻退出了病房,将屋里的此刻的时光全数留给了那一对劫后余生的姐妹。 “怎么,很羡慕?”贺九重看了看叶长生脸上的表情,低声问了一句。 “羡慕啊。”叶长生点点头,落落大方地承认,随即又缓缓地笑了起来,“不过就算这辈子都没办法拥有这种兄弟姐妹的亲缘,但是好歹我能作为旁观者来见证不是吗?这就足够了。” 走出医院,阳光洒落在身上,暖的有些发烫。 叶长生用手这在眼睛上,微微抬头看着太阳那灼人的光亮,许久,吐出一口浊气来,轻轻感叹着:“活着真好呢。” 107.小甜饼(十) 第一百零七章 罗家两姐妹出院的那天倒是特意拍了张照片用微信给叶长生发了过来。照片上的罗小曼依旧像个小太阳似的, 干干净净的脸上扬着大大的微笑,手上比了一个夸张的剪刀手的动作。 而站在她身边的罗小柔表情就要安静的多, 似乎是因为有些害羞, 微微侧过了脸并不怎么看镜头。只是脸上的略显得几分腼腆的笑意倒是真真切切的, 两个人之间的温馨透过照片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叶长生的心情也不由得愉悦了起来,手指在屏幕上轻点了几下,回复了几个字过去。 “恭喜出院。” 消息刚发过去,几乎是瞬间, 手机便突然震动了起来, 叶长生垂眸一瞥屏幕上“罗小曼”三个字,唇角扬了扬伸手按下了接听键。 这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头活力满满的声音就透过手机传了过来:“天师这么早就已经醒了?我还担心打扰你休息了呢!哈哈哈,在医院呆了这么些天, 天天都呼吸着消毒水的味道, 憋都憋死了, 可算是能出院了。” 叶长生起身靠在床头,笑着道:“听着罗老板你这么有元气的声音大概就能知道你的确在医院恢复的不错。罗老板的妹妹呢?” 罗小曼就道:“她呀,自从前两天醒了,挂了两天水调理了一下身子就没什么事了,就是精神可能差了点, 不过现在也好多了。” 叶长生“嗯”了一声:“那不是很好么。” “好什么呀。”说到这里, 罗小曼声音带着一点抓狂, “天师, 你是不知道我爸妈这两天有多缠人……我爸因为信了我之前编的那个借口, 现在已经在家门口按了监控,目前正在考虑要不要在家养一条大型犬来看门了。” 叶长生听着那头的声音想象画面,也忍不住觉得有趣起来,清了清嗓子假装着一本正经地道:“那样也挺好的,这个年头安全比什么都重要。万一下次真的来个贼啊什么都的,也好提前有点准备。” 罗小曼在那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听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忧郁:“现在也只能这么想了。” 掀开被子起了床,赤着脚往客厅的方向走过去,口中随意地问道:“算算日子,罗老板住院休息也好几天了,这段日子你的店里恐怕是忙疯了吧。” 罗小曼提起这茬就觉得头疼:“可不是么,每天看看群里,都觉得是鸡飞狗跳的一天。” 这头说着话,那头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声音:“姐,爸妈在那边催了,你在和谁打电话呢?” “就是那个天师,叶天师你还记得吗?”刻意压低的声音模糊同那边说了几句什么,再又同这头继续道,“天师,我爸妈在催着我走了,就先不聊了——哦,对了,我和他们说了那天是你和你家那个贺先生路过时正巧救了我们,过几天我们一家应该会过来登门拜访,天师一定要留个时间赏脸一起吃一顿饭啊。” 叶长生凑到贺九重身边坐了坐,“嗯嗯”地又应了两声,随后才将电话挂断了,长舒了一口气。 贺九重侧头瞥他一眼:“还是那两姐妹?” 叶长生点点头,将腿在沙发上盘了起来:“已经出院了,看起来各方面恢复得都不错。” 贺九重伸手在他头顶上轻轻地揉了揉:“那现在你能彻底安心了?” 叶长生就在他掌心蹭了蹭,脸上浮着点愉悦的笑:“可不是么,我还等着她的伤彻底好了之后带着你去她的甜点店里蹭吃蹭喝呢。” 贺九重捏了捏他的后颈:“嗯,你去蹭吃蹭喝,我在旁边看着就行了。”说着,站起了身,“去洗漱吧,早饭已经买上来了,趁着还没凉,动作快一点。” 叶长生就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贺九重,眨了眨眼,好一会儿颇为愉悦地笑了起来:“贺先生,你有没有发现你现在越来越贤惠体贴了?” 贺九重垂眸望着他,微微挑了一下眉:“嗯?” 叶长生双手撑着沙发两侧,把盘起来的腿又放下来,悬在外面晃啊晃啊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去年的这个时候,你可不像现在这么善解人意。别说主动下去给我买早饭了,就算是买好了送到你嘴边,也得看你心情如何赏不赏脸吃着一口饭呢。” 贺九重唇角陷落了一个细小的弧度:“你这是在翻旧账么?” 叶长生歪了歪头靠在沙发背上,又仰面上上下下打量了贺九重一遍,眼角弯了起来:“啊,被你发现了吗?”啧啧两声,“我得时刻提醒你,你一开始的时候对我是多么不友好。想想你当初的表现,要不是我本人宽宏大量不记仇,贺先生你现在就完了。” 贺九重低低地笑了一声,弯下腰来将一只手撑在叶长生颈侧的沙发靠背上,然后带着一种叫人无法动弹的压迫性缓缓地靠近了他的耳侧。 温热的气息在耳蜗旁盘旋,像是带着细小电流一般的声音低低柔柔的,听得人心里仿佛突然有一只小爪子在拼命地抓挠着。 “那我现在来补偿之前那些不友好的表现还来不来得及?” 叶长生眼皮子微微一跳,心里不禁摇头感叹,他家那个曾经高贵冷艳的魔尊大人现在人设真的是越来越立不住了。除了生活上跟他呆久了开始沾染上了凡人的烟火气之外,其他方面也是长进不少,现在都已经将如何利用自己的美色撩拨他这套运用得炉火纯青了。 他这个不争气的还偏偏就吃这一套。 这么想着,他不禁又有些忧郁:而且也是经过贺九重之后,他才看清自己不但是个颜控,竟然还是个声控。 看样子叛离了组织之后,只要有贺九重在,他这辈子应该都不会再回归组织了呢。 轻轻地叹息一声,伸手在贺九重的头发上不轻不重地往后扯了扯,略有些不满地拖长了声音道:“美男计是犯规的。” 贺九重就将下巴搁在叶长生的肩上闷声地笑起来:“对你有效吗?” 叶长生点了点头,妥协一般地道:“大概是吧。”又伸手将手上的头发往外扯了扯,“不是说早饭快凉了让我动作快一点的么,让开让开,我去浴室冲个澡。” 贺九重低声应了一句,侧头在他的耳垂上轻轻地吻了一下,翻身坐到了旁边去:“去吧。” 叶长生就从沙发上跳了下来,也不穿鞋,就这么溜溜达达地直接往浴室的方向走了过去。 洗澡正洗到一般,突然外面响起了一阵敲门声,叶长生从里面听见了,将浴室的门推开一半,朝着客厅的贺九重喊了一声:“亲爱的帮我去看看是谁。” 贺九重朝他那头看了一眼,随即起了身就往门前走了过去。 打开门,外面是个抱着包裹的快递员,扬着笑脸就问道:“请问是叶长生吗?这里有您的包裹请签收一下。” 贺九重顿了顿,视线在那个方方正正的包裹上掠过了一圈,倒是也没问更多,转身从茶几上拿了一支笔,龙飞凤舞地在快递单上将叶长生的大名签了上去。 抱着那个包裹进了屋,正看见那头只穿了一条短裤嘴里含着个牙刷,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就走了出来:“敲门的是谁?” 贺九重将手里的东西放到了茶几上,随口应道:“送快递的人。”看一眼被包的方方正正的包裹,重新坐回到了沙发上,“你这是又买了什么?” 叶长生想了想,也觉得一头雾水,因为嘴里含着牙刷,说起话来也觉得声音有些含糊:“没有了吧……之前买的东西都已经送来了,最近邮购的符纸也还没有发货啊。” 回去洗脸台那边赶紧将牙刷完,再走到客厅停在那个包裹前,拎起来看了看寄件人,但是从那上面也并没有看出什么有用的信息:“好像还挺沉的?……这个感觉,四四方方的,该不会是书吧?” 嘀咕了一会儿,从茶几下面的杂物盒里摸出一把剪刀来将外面的包装袋剪开,果然里面整整齐齐地罗列着的就是一整套包装精美的书。 叶长生有些奇怪地和贺九重对视了一眼,正准备说什么,脑子里电光火石之间似乎突然想起来什么,手下微微一顿,赶紧将那本书拿起来看了看书脊上印着的作者名。 禾苗。 果然! 叶长生忍不住笑了起来。 贺九重倒是还没能反应过来,看着叶长生的反应起了点兴趣:“这是什么?” 叶长生笑着拿起一本书躺倒在沙发上,随意地翻了一下:“你还记得去年除夕的时候我接到了程诗苗的一个拜年的电话么,说是以我们两个为原型写了一本小说?” 贺九重隐约好像是记得有这么一回事,再看看他手里的书,脸上的表情略有些微妙了起来:“她写的小说已经出版了?” 叶长生点点头,看看那厚厚的一整套:“看起来是这样。”又诚恳地点头称赞了一下,“设计得还很精致。” 贺九重侧头看他一眼,忍不住脸上就浮出了点笑:“怎么样,要看看么?” 叶长生想了一会儿,也笑了起来:“看啊,好歹是以我为原型的呢。”说着,会看了一眼贺九重,“只不过我到现在都还没想通,当初你说她是怎么就把我们两个看做了一对的呢?”满脸疑惑地,“天生磁场吗?” 贺九重就伸手揉了揉他湿漉漉的头发,好一会儿轻笑一声:“谁知道呢。” 108.小甜饼(十一) 第一百零八章 叶长生沉迷小说无法自拔, 一看就看了整整一天。 等到晚上贺九重自冥想中清醒时,发现身边的人开着个床头的小灯, 怀里抱着个枕头趴在上面, 依旧还在津津有味地继续翻看着手里的书页。 贺九重觉得有些稀奇了, 凑过去扫了一眼,又伸手捏了捏他的耳朵,问道:“晚饭吃了么?” 叶长生笑眯眯地瞥他一眼,嘴里道:“不是等你一起吗?” 贺九重问道:“午饭呢?” 叶长生把书插上书签, 放到床头的柜子上放好了, 在床上翻滚了半圈滚到他身边,然后将头枕到了他的大腿上,仰面看着他一本正经地道:“你不吃我怎么能一个吃独食,这岂不是显得我很没有情义。” 淡黄色的灯光洒下来, 落在叶长生黑压压的睫毛上, 看起来像是涂上了一层金粉似的。他每一次眨眼, 那睫毛就随着眨眼的动作颤动一下,在眼底的那一小块皮肤上刷开了一片小小的阴影。 贺九重看着那因为灯光而显得比平时更长的带着淡淡金色的睫在自己眼底下一晃一晃地,心里莫名泛起了些酥酥痒痒的感觉,将手指伸出来轻轻地压在了他的眼睫上,又细细地搓了一下, 感受着指腹上传来的有些奇妙的感受, 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快七点了, 一天没吃饭, 不饿吗?” 叶长生感受着他施加在自己左眼上的压力, 将脸稍稍地仰头在他的手腕上蹭了蹭,狡辩道:“早上吃过了的,不算没吃饭。” 贺九重的手指顺着他的眼皮往下滑动了一下,落在了他的脸颊上轻轻地捏了捏,然后将整个人从床上拉起来,伸手从他的背后将人抱住了,下巴搁在那纤细单薄得有些咯人的肩膀上,另一只手从怀中人的腰侧穿过去,隔着衣服摸了摸他瘪瘪的小肚子:“不饿,嗯?” 叶长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偏过头看着贺九重,仰头亲了亲他的下巴,突然笑了起来:“本来是没觉得饿的,但是这会儿被你一提醒,突然就觉得有些饿了。” 贺九重低下头,伸手扣着叶长生的后脑勺异常缠人地跟那头接个了吻,然后伸手将他额前垂下落来的碎发往旁边拨了拨:“起来吧,时间还早,换个衣服出去吃饭。” 叶长生听着他这么说,忙点着头应了一声,从床上跳下来,趿拉着拖鞋就走到一旁的衣柜里翻找起干净的衣服来。 贺九重半靠在床头,随手将叶长生刚才放在柜子上的那本书又拿了过来随意地翻了翻。 虽然在这里呆了一年多,对于浅显常用的汉字他也算是勉强能够认识,但是因为一直没想着正经去学,再复杂些的便就不行了。像小说这样成端成端的汉字累积出来的句子在他眼里划过,虽然能够记住字形,但是相比较蝌蚪一般的符文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是大致地扫了一眼,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刺得眼睛有些发花,眯了眯眸子,这头便放弃了试图阅读的想法,重新将书放了回去。再抬头问着叶长生,带着些兴味地道:“能让你废寝忘食地从早看到晚,故事很有趣?” 叶长生正背对着那头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干净的白色短T,听见身后贺九重问话,便站了起身回过头望着他,点了点头笑眯眯地应着声道:“啊,有趣啊。我已经看完了三本,大概还有两本就能结束了。”将身上的睡衣换下来,将白T迅速地套上去,白皙的身子在淡淡的灯光下发出玉似的光泽,虽然没什么肌肉,但是看上去线条流畅竟然也非常抓人眼球。 贺九重在一旁看着,眸色微微地沉了一分。 但是叶长生对此却好像一无所觉,反而一边继续换着裤子,一边回忆着之前看过的那些内容,絮絮叨叨地做着评价:“文笔不错,内容也很很精彩,嗯,虽然有些地方展开的有些奇怪,但是作为快餐文学来说,整体上已经是个相当出彩了……说实话我还是蛮好奇这个故事到底会有怎样的结尾的。”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一脸真诚的模样,低声笑了笑,从床上坐了起来:“你直接翻到最后一本书去看看不就行了?” 叶长生听到那头的话连忙摆了摆手,一脸义正言辞地:“这怎么行,剧透可耻啊!看小说当然得一步一步,然后等到最后才一口气揭秘。仪式感啊仪式感懂不懂!” 贺九重觉得自己大概是不怎么懂的,瞥一眼床头那本从封面看来就异常精致抓人的书籍,开口又问道:“第一次看到以自己为原型的小说,感觉怎么样?” “如果真的要说的话……”叶长生听到这话伸手抓了抓头,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我觉得程诗苗可能误会了什么。” 贺九重挑挑眉,没听明白那头指的是什么:“误会?”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表情有些苦大仇深地:“在她的小说里,我是一个能拳打各路神鬼,脚踢八方妖魔,脑袋上明晃晃地刻着‘专治各种不服’六个大字的超级大天师。” “这不是挺好的吗?”贺九重想了想回道。 叶长生继续看着贺九重,不怎么相信地问道:“真的吗?” 贺九重这回似乎是思索了片刻,沉默了一会儿后,随即声音淡淡的安慰道:“艺术总要高于生活的。” 叶长生望了望天花板,觉得自己并没有被贺九重这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所安慰到。好半晌,伸手抓了抓脸,又低下头往那头看看,妥协似的叹了一口气道:“不过没关系,虽然我不能成为那种传说中随随便便就能秒天秒地的大天师,但是我有身为超级bug的金大腿当男朋友啊,能够用的起外挂,这也是一种胜利对不对?” 贺九重走到他身边替他整理了一下领口的皱褶,随意地应了一声:“嗯。”好一会儿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带着些许好奇地开口问道,“说起来,你在书里是实力超群的大天师,那我在是什么形象?”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那张近在咫尺俊美得几乎挑不出瑕疵来的脸,脸上的表情变了又变,最后定格在了一个略有些复杂的奇妙神情上。 贺九重本来只是随口一问,但是看着那头复杂的神情,这会儿倒是真的起了一点兴趣,挑挑眉头:“嗯?” 叶长生吞吞吐吐好一会儿:“一个……从异世渡劫而来的……魔尊。” 贺九重听到叶长生的话,整个人也怔了一怔,半晌之后皱起眉头问道:“占卜预言之力?”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这会儿同样也受到了冲击的模样,之前跌宕的心情终于像是得到了某一种安慰了一般,笑着摆了摆手:“不,我想这只是归功于程诗苗那已经突破天际的脑洞罢了。”冲着那边眨了一下眼,将刚才那句话又还给了贺九重,“不过从某方面看起来,果然艺术也是要来源于生活的不是么?” 贺九重听着那头从颓丧似乎瞬间又变得愉悦起来的声音,轻声笑了一下,又瞥了一眼时间道:“已经快到七点半了,你不是饿了吗?” 随着他的这一句提醒,叶长生似乎是感觉自己的肚子瞬间鸣叫了起来。一只手将自己已经完全瘪下去的肚子轻轻地按了按,另一只手赶紧贴在贺九重的后背上将他往外推着:“是了是了,我的肚子都在叫了你没听见吗亲爱的,赶着外面的店还没关门,我们赶紧出去觅食吧!” 两人出门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下来了,天上繁星点点,热风还是一股接着一股扑面涌来。 “八月都已经快要结束了,怎么天气还是这么热啊?”叶长生被一阵阵的热风吹得受不住,侧头看看依旧神清气爽得叫人嫉妒的贺九重,“你想吃什么?” 贺九重牵住叶长生的手,将一丝凉气顺着两人手掌相触的地方渡了过去:“我没有什么特别的偏好,就按你的喜好随便选一家有冷气的店吧。” 叶长生思考了一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唇角边溢出了一丝笑:“既然按照我的喜好的话,那好啊,我们打车,快去快回。” 说着,拉着贺九重走到马路旁,伸手就准备拦车。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觉得他脸上的笑有些微妙,甚至不用细想就明白过来那头又在打着什么歪主意:“你又想干什么?” 叶长生仰着头对他笑得阳光灿烂:“没想干什么啊。”他眼珠子一转,显出了几分狡黠,“只是想带你一起领略一下我大中国奇妙的美食文化罢了。” 说着,余光瞥见一辆出租车驶过,连忙伸手将车拦了下来,拉开车门矮着身子先坐进去,对着司机道了一声“去美食城”,随即对着贺九重那头招了招手,笑嘻嘻地,“放心吧,不会把你卖掉的。” 贺九重站在车外垂着眸看他,见那头一双黑色的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闪烁着亮晶晶的光,唇角微不可查地陷落了一个小小的弧度,倒也没再多说什么,矮身也坐进了车里。 车子一路飞驰到了目的地,晚上八点半点,正是夜市热闹的时候,整个美食城里人潮涌动,无论是装修得金碧辉煌的各式饭店还是路边推着小推车叫卖的商贩,到处都生意红火,看上去异常热闹的模样。 叶长生拉着贺九重下了车,顺着人潮一路往里走,一直走到了靠近河边的一幢装修的有些简陋的二层小楼前,贺九重这才听到那边对着门口的匾额喃喃地念道:“‘虾兵蟹将’嗯,就是这儿了……不过人还真多啊。” 随即,就看着那头拖着自己又溜溜达达地进了门,对着迎过来的服务生摇晃了一下手机道:“一个小时前已经在网上预约了号,请问还要等多久?” 服务员扫了一下那串数字,笑着道:“大概还有二十桌就能轮到了,请客人先过来这边排队点单。” 叶长生点点头,抬着步子就准备跟过去。在屋子里呆了一会儿将周围观察了一圈的贺九重这会儿终于是没忍住,朝着那头低声问道:“这是什么?” 叶长生眨了眨眼,脸上笑嘻嘻地地:“龙虾啊!”一脸诚恳地,“说起夏天,除了空调西瓜之外,那肯定是啤酒和龙虾了!” 拉着贺九重就往那长长的点餐队伍后面排:“去年的时候错过了季节,今年好不容易等到了时候,怎么能不带你过来尝尝!” 一路队排了下来,看着那乌央乌央地挤在一个巨大的椭圆塑料红盆里张牙舞爪的神奇生物,贺九重还没来得及发表看法,就听到那头叶长生用格外欢快的语气冲着那头熟练地道:“给我称四斤小龙虾,两斤麻辣两斤十三香,再来一盘花甲一分螺丝,一扎冰啤,烧烤在上面另点。” 那头正在称重的大妈笑着应了一声,操起一个塑料篮子从盆里舀了满满一篮子小龙虾,往秤上一放:“正好四斤,这边按照顺序马上给你做,小哥先去大厅里面等着位置吧。” 叶长生颔首应了一声,带着贺九重又重新回了大厅。 不过也是运气正好,楼上的一波人大约是先后一同吃完的,在下面等了没多久,迎客的小姐姐就笑眯眯地将两个人带去了楼上。 虽然店面装修得简陋,但是这家店的地理位置倒是得天独厚。他们两个的座位靠着窗边,推开窗户能够直接看到外面的河面。河边的灯都是色彩绚丽的小彩灯,河堤两边的椰子树上也挂着色彩不一的灯带,到了夜里,五颜六色的灯光闪烁着亮了起来,在河面上投映出斑斓的倒影,看上去也是美不胜收。 “这里的夜景真好看啊。”叶长生侧着脸朝外看着感叹了一声,随即把头微微偏过来看着贺九重道,“我们以后买房子的话,也选个能看到湖景的吧。”歪了歪头思索一会儿,又补充道,“最好依山傍水,这样的地方能够聚气,风水好。” 贺九重颇为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望着叶长生:“这种地方,价钱也应该挺好的。”看着那头陡然愣住的表情,眼底浮起了一点笑意,声音不疾不徐地,“长生,我们的钱从哪来呢?” 叶长生把眉头微微地皱起来,伸手在贺九重面前的桌子上轻轻地点了点:“做人就是要怀揣希望你知道吗贺先生,我们得提前把其他所有的事情准备好,到时候天上突然掉下来一麻袋钱,其他的马上就可以一步到位了不是吗?”理直气壮地,“待会儿回去的时候我们去买一注彩票,万一明天早上一觉醒来就发现中了头奖了呢?” 贺九重扬了扬唇,觉得那头的话听着就觉得很有道理。 说话的工夫,服务员已经将他们先前点过的龙虾端了上来,整整四斤龙虾堆了满满的两盆,因为没有将头掐掉,全须全尾地就这么摆着看上去还是很有视觉冲击力的。 又七七八八地和那头点了一堆烧烤,和贺九重这边核对一遍,确定没有什么遗漏了,这才让服务员离开了。 从托盘上放着的小篮子里拿出塑料手套往手上套了上去,从盘子里扒拉过一只龙虾到自己的碗里,熟练地去头掐尾,把壳捏开后将虾线从虾肉里抽出来,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再笑眯眯地对着对面轻轻皱着眉头略显得几分无所适从的贺九重道:“亲爱的,你不吃吗?” 贺九重把视线从龙虾移到叶长生的脸上,好一会儿似笑非笑地开了口道:“所以你今天带我过来,就是为了看我笑话?” 叶长生咳了一声,将剥好的虾肉沾了汤料扔进了嘴里,嚼了嚼咽下去,然后一脸诚恳认真地:“我真的只是想来和你分享一下美食。”悄咪咪地扫一眼那头的眼睛,脸上绷不住地又浮了点笑意,“嗯,我发誓我真的不是好奇魔尊大人手撕龙虾的时候会不会崩人设……什么的……嗯,大概。” “人设?”贺九重半抬着眼睛扫了他一眼,伸手将那透明的塑料手套放在手心里捻了捻:“什么人设?” “大概应该就是那种高贵冷傲、唯我独尊的人设?”叶长生想了一会儿,掰着手指数着:“从修真换算到现代都市的话,那应该是就是当下最流行的霸道总裁那一款?嗯,比如……出入只在五星级酒店,用餐要拿精致的刀叉,吃饭只吃不满月的小牛犊身上最好的那一块肉,还有……嗯……饮料只要八二年的拉菲什么的?”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绞尽脑汁地想象着自己一无所知的上层阶级的奢华生活,忍不住低声笑了一下,将那塑料手套套在了自己手上,仿照着刚才叶长生的动作干净利落地将一只龙虾处理了干净,然后送到了叶长生唇边。 看着那头眨了眨眼,乖乖地张了嘴将送到嘴边已经剥好的虾肉咬了进去,这才缓声对着那头道:“如果是这样,那人设不是早就崩了吗?” 迎着那头黑白分明的一双眼,唇角的弧度与眼里溢出来的柔和相呼应着,声音低低哑哑的:“哪个霸道总裁会天天住在不满五十平的破旧经济房里?不是应该‘每天都从五万多的床上醒来,面对两百多名漂亮的女仆都不因为富有而感觉到快乐’么?” 叶长生“噗”地一声就笑了出来:“贺先生,你平时没事的时候一个人都在瞎看些什么啊?这是什么奇怪的台词?” 贺九重又给拿过一只虾,动作越发地轻巧熟练了起来:“嗯,台词是有一点奇怪,下次不看了。”将虾肉继续往那边投喂,“不过我知道我每天从不到五平米的床上醒来,一睁眼看到的是你,无法抑制的愉悦感就会从心底漫出来,这就够了。” 一双眼深深地瞧着对面,脸上表情淡淡,唇角边却笑意隐约:“这样人设算是崩了吗?” 叶长生被那双闪烁着猩红色异芒的眼睛锁着,只感觉心脏一抽一抽的,连跳动的频率都似乎不对劲了起来。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忍住想要掩面的冲动,好一会儿终于举起白旗投了降:“别说了。” 抬头看着那头的人,乌黑的眼睛弯起来,眸光闪烁着,像是印着一片星光,脸上的表情有些无奈:“贺先生,你再说下去,我要忍不住在这里亲你了。” 贺九重眸子蓦然颤动了一下,随即又缓缓地压了眼皮,低低地笑了起来:“嗯,我也是。” 心满意足地吃完龙虾和烧烤,等摸着胀鼓鼓的肚子出来已经都快十点了。由于贺九重那头一直致力于剥虾投喂叶长生,导致四斤的虾放在那里叶长生竟然是一个人吃完了一多半。 略有些感叹地看一眼身边沾了一身龙虾味道却依旧显得高贵冷淡的贺九重,再想想刚才他带着廉价的手套替他剥虾的样子,终于不得不承认,这世界上是真的存在气质这种东西。就算是在这种龙虾店,他剥个虾也能剥出一种置身高级餐厅的优雅感来。 不过,高级餐厅吃龙虾,用什么?……刀叉吗? 想象了一下贺九重面无表情地拿着刀叉剥龙虾那种似乎又违和又微妙的样子,叶长生忍不住地又笑出了声来。 贺九重垂眸瞧一眼叶长生:“笑什么?” 叶长生摆摆手,随意地开口应道:“在想我的男朋友可真帅啊。” 又拦了辆出租车将自己和贺九重都塞了进去,打开一晚上没顾得上看的手机检查了一遍,刚一按亮屏幕就发现上面竟然显示了一个未接电话和一条短信,将短信点开,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一句“叶天师,寄过去的书你受到了吗”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又点开电话来看了看,大约是二十分钟前打过来的。 贺九重往屏幕上瞥了一眼,视线只是掠过上面的那一串数字便开口问道:“程诗苗?” 叶长生点点头又带着点小惊奇地瞥他一眼:“你居然真的能把所有的电话都记下来吗?” 贺九重偏头望着他,唇角扬了扬:“你需要试试看吗?” 叶长生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对他的记忆里没有半点怀疑。 将电话顺着号码反拨回去,电话没响几声就被那头接了起来,带着笑意的声音顺着电话传了过来,隔着屏幕也能听出那头的一丝雀跃来:“叶天师你还醒着啊?刚才的电话没打通我还以为你已经休息了。” 叶长生靠在贺九重身上笑着回道:“和我家那位贺先生在外面逛夜市,一时间没注意看手机。”说着又道,“对了,还没有恭喜你商业志顺利出版。” 那头听着叶长生的话声音似乎更愉悦了一点:“哦,印刷厂那边寄过去的书你已经收到了吗?我今天打电话就是想问问这件事呢。”顿了顿,似乎有些忐忑地道,“书……天师你看了么?” “难得是以我为原型的小说,怎么能不看呢?”叶长生仰头朝着正侧着头望过来的贺九重笑着眨了眨眼,又对着电话那头道,“书装订的很精致,故事也很有趣。早上收到的,到晚上出门前,我今天已经沉迷地读完了前三本了。” 听到叶长生这么说,那头的程诗苗似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天师喜欢就好了,我从开坑的时候可是一直心惊胆战地担忧到了现在啊。” 叶长生就笑:“不会,故事真的很有趣,除了将以我为蓝本的那个主角刻画的实在太强大让我觉得有些羞愧外,其他实在没什么可以挑剔的了。” 那头又笑了起来,双方随意地聊了聊近况,正准备结束通话,那头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他道:“说起来,倒是还有一件事。下个月初,九月五号,上午九点在XX大厦五楼我会召开新书发布会和一场小型的读者见面会,上面的意思是希望能够让天师和贺先生作为特邀嘉宾到一齐到现场,天师你有兴趣吗?” 叶长生思索了一会儿,笑着拒绝道:“虽然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宣传机会,不过我生性害羞,这种出风头的事情还是算了吧。” 程诗苗在那边应了一声,也表示了理解。虽然曝光在人前是会带来很多人气不错,但是同样的麻烦却也是成倍的增长,叶长生的拒绝倒也不算意外。 正思考着要怎么给上面主办方将关于叶长生这部分的要求拒绝掉时,紧接着又听到那头叶长生笑嘻嘻地又继续补充道,“不过难得你开读者见面会,到时候我肯定还是会带着贺先生一起过来给你捧场的……嗯,以书迷的身份。” “大作家记得要给我留一份特别的周边福利啊。” 程诗苗听着那头轻快的声音脸上的笑意也不禁深了一点,点了点头应着声:“放心吧叶天师,这次新书有关的所有周边我都给你留了一份,哦,对了,还有限定的特典海报。到时候等散了场,我去找来亲自拿给你。” 叶长生异常满意地笑起来:“好的好的。”又确定了一遍,“下个月五号,上午九点XX大厦五楼是吧?放心,我会带着贺先生准时过来的。” 说完,和那头互相道了别,这才将电话挂断了。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眉眼弯弯心情颇佳的模样,心情似乎也变得轻快了起来。伸手将他的手牵过来放在自己的手上细细地揉捏着,好半晌看着他笑道:“看样子我们的叶天师真的是业务繁忙啊。” 叶长生对着他眨眨眼,纯良无辜地道:“没办法,人格魅力太强,太受人敬爱我也很烦恼的。”思考了一下歪了歪头,“这么算来,我的人设是不是应该算作人见人爱万人迷。” 贺九重瞧着他脸不红气不喘地自我吹嘘,心里觉得这样的他竟然也可爱的不行。趁着前面的司机没有注意,俯身在叶长生的唇上压上来一记亲吻,又伸出舌尖舔了舔,伏在他耳边声音低低的:“人见人爱万人迷也没用,你已经是我的了。” 叶长生感受着落在自己耳侧的那股温热的气息,只觉得从龙虾店开始就一直被自己压抑在心底的那股躁动突然有些抑制不住了。 被那头握在手里的手反握住他的,轻轻的笑意从这头溢了出来,一双漆黑的眼睛亮亮的,整个人就带上了一点旖旎暧昧的味道。 “我们……快点回家吧。” 109.暴力(一) 第一百零八章 九月五号的清晨下了一场小雨, 原本燥热的天气便马上凉爽了下来。 叶长生站在窗户旁往外看了一会儿,有夹杂着雨水湿气的风缓缓吹过来, 吹在身上有一种凉飕飕的感觉。 “出了伏之后气温渐渐地也就会回落下来了。”伸了个懒腰感叹一声, “果然还是春秋两季的气温最舒服了啊。” 贺九重自然是没有这种感叹的, 听着那头满是欣慰的语气只是抬头往那边扫了一眼,到也没有出口打击他。 雨淅淅沥沥地下了半个多小时,等两人准备出门的时候便就停了。但太阳倒还没出来,这会儿阴凉凉的天气竟然叫人觉得无比舒适。 他们现在住的这个小区位置偏远, 无论到哪儿路程都不近, 加上遇上了早高峰两个人在路上堵了半个小时,紧赶慢赶地才赶在了早上九点之前到了程诗苗前几天跟他们说好的目的地。 随着人群走进电梯,除他们两人之外,其余的基本上是一群年轻的女孩子, 她们和自己的同伴正挤在一块, 彼此之间叽叽喳喳地兴奋讨论着什么的, 神情看起来带着一丝激动。 虽然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个人没有特意去听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但是高频率出现的“禾苗”还有书中那两个出现的主角的名字却也让他们几乎瞬间明白过来了什么。 相互对视一眼,两人从对方的眸子里读到了一种微妙,不过好在没等这份微妙的感觉继续扩大,电梯便已经停了下来。 他们并不知道五楼举办签售会的大厅在哪, 但是不紧不慢地跟在前面那群女孩的身后, 倒是轻轻松松地就找到了入口。 签售会还没开始, 但是大厅里涌入的人已经挤得满满当当, 叶长生朝着里头看过去, 一眼就看见了程诗苗正坐在一个桌子前,偏头跟身边一个穿着职业装的女人轻轻地说着什么。 她穿着一件简单的浅色字母短T,下面一条七分破洞牛仔裤,头发剪得短了些,松松地扎了个丸子在脑后,脸上的妆也是轻薄得几乎看不出来,整个人坐在那儿就透露出一种清爽干净的味道。 似乎是感觉到了这头的视线,程诗苗停止了和女人的说话微微偏过头朝这边看了过来。视线在人群之中扫过,然后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站在大厅门边的叶长生和贺九重。 虽然这次签售的新书是灵异向,但是作为女频写手,更何况是转战了纯爱频道的女频写手,程诗苗的读者粉丝群自然是女性读者占据了绝大多数。 纵观整个大厅,各种年龄层的女孩几乎达到了九成的占比,在这万花丛中,叶长生和贺九重这“两点绿”就变得格外的显眼起来。 程诗苗这么想着,看看两人的长相,再看看旁边已经开始偷偷拿出手机偷拍的小女生,忍不住又有点想笑:嗯,何况那两个人本来就有些抢眼的过分了。 与那头叶长生的视线对上了,看着那头微微偏过头将右手握拳放在腰侧冲她悄咪咪地比了个打气的姿势,眼底的笑意不由得深了一点。微微地朝他的方向点了个头当做回应,随即便又将视线移开了,继续和身边的女人继续低低地交谈了起来。 九点整的时候签售会正式开始。 虽然计划中只是一个小型的新书签售会,但是来到现场的书迷倒是比想象中还要多。程诗苗的桌子前等待签名的读者排成了长长的队伍。 叶长生在现场也拿了一整套的书,双手抱着站在排队的长龙之中,前后望望两端都看不到头的队伍,一时间不由得觉得有几分新奇。 随着队伍一点一点地挪动,等排到叶长生的时候都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小时,程诗苗正低着头准备给下一个人签名,突然就听到上面传来了一把带着点笑意的熟悉声音。 “我很喜欢禾苗太太的小说,我觉得很有趣。” 程诗苗一抬头就看见叶长生笑得弯弯的一双眼,他微微欠下身子低着头看她,声音极轻快地:“所以能向太太要个特签吗?” 程诗苗看着他这个样子,脸上的笑就有点绷不住,点了点头应了一声:“那请问你想要签个什么呢?” 叶长生思考了一下,似乎没想出什么满意的话来:“太太随意发挥吧。” 程诗苗看了一眼叶长生又看了一眼站在不远处正淡淡地看着叶长生的贺九重,好一会儿,终于落了笔。 程诗苗的字很漂亮,不同于她精致秀丽的外貌,她的字看起来反而大开大合类似于行草,看上去颇有一点潇洒不羁的感觉。叶长生看着她在书的扉页上笔走龙蛇,眸底微微动了一下。 将书重新递还回去,冲着那头眨了下眼,然后指了指自己的书,声音轻轻地:“要比他们还幸福啊。” 叶长生笑眯眯地将书接了过来:“嗯,好啊。” 抱着书溜溜达达地走回到贺九重身边,那头看着他一脸的神采飞扬,唇角略微勾了勾,视线往他的书上瞥了瞥:“写了什么?” “书里的一句台词。”将书仔细地放进袋子里装了,叶长生随口道。 “什么台词?”贺九重随口继续问了一句,再看着叶长生那么妥帖仔细的样子,忍不住就道,“家里不是已经有了一套了吗,你还这么小心翼翼干什么?” 那头偏过头一脸理所当然地道:“家里那本是已经看过的,这一套是用来收藏的啊——还有禾苗太太的亲笔签名呢,意义不一样。”将袋子放在地方搁好了,摇了摇头夸张地叹息道,“粉丝的世界你是不会懂的。” 贺九重挑了挑眉,又道:“所以呢,她在书上写了什么?” 叶长生本来开口想说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眼珠子微微一转,脸上闪现过了一丝狡黠:“写了什么啊……等你什么时候会读句子了,自己再去看啊。” 贺九重看着那头半抬着眼睛笑得分外狡猾的叶长生,心底像是被个小爪子轻轻地挠了一下,眸子微微地眯了一下,随即勾了勾唇:“好。” 叶长生上下打量贺九重一圈,似乎是觉得那头答应得太过于云淡风轻,心里刚觉得那头恐怕不会这么简单地就妥协时,就听到那头又清清淡淡地开了口。 “只不过等我看懂后,你要用什么来作为奖励……长生,你可得好好想清楚了。” 那头的声音很淡,似乎没有夹杂什么多余的情绪,但是配合着那双隐约能看见猩红色的眸子,叶长生莫名就觉得后腰一阵发麻。 先前脸上挂着的狡黠一瞬间退了个干干净净,他的表情耷拉下来,忧愁地看着贺九重,吞吞吐吐:“我后悔了,把时间倒回十分钟前,我们再继续一遍上面的对话行吗?就从你问‘写了什么’开始?” 贺九重视线颇具侵略性地从叶长生的眼睛一点一点地往下滑落,最后在某个不可描述的地方顿了几秒打了个转后,看着那头瞬间紧绷起来的模样,唇角旁边的弧度深了深,又缓缓将视线落回到了叶长生的脸上,声音在特有的浅淡中又夹杂了一点分明的愉悦来:“晚了。” 签售会本来应该在中午十二点半就结束了,但是由于现场前来的书迷出乎意料的多,时间又往后推迟了一个多小时,直到将近下午两点,才终于彻底地结束了。 一直维持着一个姿势坐在椅子上连续签名签了五个小时,程诗苗感觉自己的整个身子也是僵硬的不行。从椅子上站起来活动了一下,感觉全身每一个肌肉似乎都在叫嚣。 叶长生和贺九重走过来,看着程诗苗那头一脸如释重负的模样,笑着走上前:“大作家辛苦了,不过还是要恭喜新书签售会圆满结束啊。” 程诗苗转过身看着他们,脸上虽然有些疲态但是更多的还是显而易见的兴奋和开心。她抿着嘴笑了一下:“天师就别拿我开玩笑了。”视线快速地掠了一圈身旁就算不说话存在感也强的有点吓人的贺九重又赶紧收回来重新落到叶长生身上,“不过天师和贺先生能愿意抽空赏脸过来,我真的……真的非常开心。” 叶长生就笑了起来:“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今天过来是作为书迷啊。禾苗太太的书,我是真的很喜欢啊。” 虽然这本书的确从开坑之后就得到了不少人的肯定,但是从叶长生和贺九重这里得到肯定意义肯定还是不一样的。程诗苗看着那头一脸认真似乎不是什么恭维话的样子,心情忍不住就更雀跃了一些。 “哦,对了,之前答应过天师的那些书的周边。”程诗苗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对着那头道,“我已经让工作人员将东西收起来了,我现在就过去拿过来。” 说着,朝两人点了个头示意了一下,转身就往另一头走了过去。 只是路刚走到一半,一个大约十四、五的男孩突然从另一个方向朝程诗苗冲了过来。 他脸上架着的厚厚的眼镜遮挡住了大半张脸,身上穿着的是宽大的秋季校服,头发长长的,一眼看过去就显得有些阴郁。 “请问……是禾苗太太吗?” 男孩抱着书,声音极其细弱,就算程诗苗与他离得这么近,几乎都没有办法听清楚他在说什么。 程诗苗愣了一下,扫过他怀里抱着的书,随即有些抱歉地道:“小弟弟你是要签名吗?可是不好意思啊,签售会刚刚已经结束了。” 男孩听着她的话,全身立刻颤抖了起来,他颤抖着伸出手抓着程诗苗的衣角,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慌乱:“求求你……求求你,太太给我签个名吧,不然,不然明天他们不会放过我的……” 程诗苗一怔,随即略有些无措地朝着似乎发现了有什么不对正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的叶长生和贺九重看了过去。 叶长生缓步走到程诗苗身边,对她那头微微地摇了下头,再将目光落到男孩的身上去。视线从男孩明显不合季节的宽大的秋季校服上掠过,脸上的表情温和,声音轻轻地:“‘他们’……是谁?” 110.暴力(二) 第一百零九章 男孩的声音一下子戛然而止, 似乎是因为感觉到了叶长生和贺九重的靠近,他因为害怕而将脑袋往下埋得更深, 但是这会儿却是却是一言不发, 他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书, 全身瑟缩着,像是个受惊的小动物。 叶长生的视线从上至下将他打量了一圈,思索了一会儿缓缓开口问道:“xxx私立中学?” 男孩听到叶长生这句话,整个身子都陡然僵硬住了。 他屏住呼吸迅速地抬头看了一眼叶长生, 各种厚厚的眼镜镜片都能叫人看清楚那后面藏着的惊恐眼神。嘴唇轻轻哆嗦了两下, 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时,就听到另一头的程诗苗突然问道:“但是我记得今天不是xxx私立中学的休息日吧,诶,小弟弟你……” 后面的话还没问完, 本来被三个人围着正颤抖着的男孩像是被程诗苗的话陡然按到了什么开关似的, 他的脸上闪烁过明显地慌乱, 伸手往程诗苗身上推了一把,然后转身拔腿就朝着大厅门外跑了出去,不过眨眼功夫,那头竟然已经跑得没了影。 程诗苗被那头猝不及防的一推推到了一旁的书架上,脚下稍微打了个趔趄站定了, 抬头看着男孩那像是逃命似的背影, 微微皱了一下眉头:“诶, 这孩子——?” 叶长生没说话, 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男孩离去的方向, 好一会儿才将视线收了回来,笑着对她道:“看来还是禾苗太太的魅力大,让人家孩子顶着逃课的压力都要赶过来参加签售会。” 程诗苗自然是感觉到那个孩子刚才古怪的模样,只不过那头走都已经走远了,她这边也不好再深思,又朝着那头看了一眼,随即倒是没再多想了,带着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个人去工作人员那边将准备好的周边给他们送了过去,这才互相告了别,各自离去了。 提着一手的战利品坐上回去的出租,叶长生脸上倒是没什么兴奋之色,眼神的视线聚集在一处,看起来似乎是在想着什么。 贺九重坐在他身边瞥了他一眼,开口就问道:“还在想刚刚的那个男孩?” 叶长生用手肘抵着车窗托着侧脸看了贺九重一眼,慢吞吞地道:“xxx私立中学离这里可不算近,一来一回不算上堵车也得三四个小时呢。” 贺九重点了一下头,漫不经心地应着声道:“不辞辛劳地坐了这么长时间的车逃课过来,那看来那个男孩的确是很喜欢这本书。” 叶长生压着眼皮看着贺九重,一脸严肃地:“贺先生我觉得你最近的态度似乎有些皮。” 贺九重唇角微微扬了扬,将自己不太端正的态度端正了一下,问道:“所以呢?” “所以你刚才看到了他那件秋季校服底下的手臂上是不是有点奇怪的淤青?”叶长生继续道,“还有他身上的气息,你有没有觉得似乎也有点不对劲?” 贺九重思索了一会儿,对着他道:“我觉得是你看错了。” 叶长生和贺九重对视几秒,然后妥协了一般将自己的背靠在了后车坐上。抱着自己身上的两袋子战利品缓缓地点了下头,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嗯,我也觉得大概是我看错了吧。” 这话说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直到好半晌后车子行驶到一个红灯路口停下来后,车子里头才又传来了一个有些挣扎的声音。 “我亲爱的贺先生,你觉得……” 那一头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用鼻音淡淡地“嗯”了一声截断了那头未完的话。 叶长生似乎有些惊奇地道:“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就先知道了?” 贺九重伸手轻轻地在他白皙的后颈上捏了捏,一双恢复了猩红色的眼眸带着点了然的神色往他那头压了半分,声音缓缓地就传了过来:“嗯。” 稍微顿了顿,迎着那头的眼神,笑了一下低声道:“因为你是叶长生不是么。” 叶长生脸上也跟着就漾开来了一点笑,他往那边凑了凑,舒舒服服地背靠在贺九重肩上,随手捻了捻手上的袋子的边角,过了一会儿又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贺先生,如果有一天我们穷得再也没办法让你出行来回都打车了怎么办?” 贺九重毫不犹豫地脱口而出:“那就去敲诈秦潞?她看起来似乎很有钱,而且还欠你一个要求。” 叶长生听着这个话,幻想了一下,觉得有点心动,但是他觉得做人要有底线,咳了一声反驳道:“不行不行,敲诈勒索是犯法的。” 贺九重将叶长生的一只手拿过来,将指尖轻轻地放在指腹下揉搓着,思索了一会儿又道:“那就去找程诗苗,毕竟这本书她是以我们为原型创作的,现在她得到了利益,你去向她索取一部分作为报酬也不算过分。” 叶长生沉吟一声,视线瞥到自己刚刚才从程诗苗那里拿来的一大堆限量周边,还是摇了摇头,义正言辞地:“哪里‘不算过分’,吃着拿着还要带着,这也太无耻了!” 说完,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我说亲爱的贺先生,你的脑子里难道就没有一点积极阳光的想法存在吗?” 贺九重抬着眸子将叶长生打量了一遍,忽而唇角微微一勾,声音里带出了一点散漫的味道:“阳光积极的想法?”他似乎是将这几个字放在嘴里咀嚼了一会儿,然后点了一下头,“有啊。” 叶长生觉得自己不能对他的话抱什么希望,但是却还是摆好了表情做出了愿闻其详的反应。 “我可以带你……。”贺九重手指天空的方向指了指,猩红色的眸子被黑色的睫半压着,显出一点明明暗暗的光,“你觉得怎么样?” 叶长生看了他许久,终于觉得有些头疼地叹了一口气:“好的,你这句话终于成功地激发了我努力工作好好赚钱的欲望——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再有机会带着我在X市的上空遨游了。”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全身上下都散发出来的拒绝的气息,挑了下眉笑了一下:“嗯,那可真是太可惜了。” * 赵一州因为被叶长生和程诗苗说中了自己的学校和逃课事实而一时心底发慌,不由得就下意识地转头从签售会的大厅直接跑了出来。 太阳已经重新露了出来,明晃晃的阳光照在身上让他觉得从胃里突然就翻腾起了一阵恶心感。扶着旁边的垃圾桶干呕了两声,原本就不怎么好看的脸色因为这会儿身体上的不舒服刹那间就变得更难看了起来。 呕了好一会儿,勉强从那股恶心感里解脱出来,赵一州茫然地看了看被自己紧紧地抱在怀里那本书,好一会儿,脸上露出了一个像是快要哭出来一样的表情。 完了,因为刚才太过于惊慌一股脑地闷头往外跑,他将签名的事情完全地就抛在脑后了。转过头再往后看了一眼大厦,心里更是觉得发冷:而且签售会已经结束了,刚刚就是最后的机会,现在就算他再上去也没用了。 他这么想着,顿时更想哭了:怎么办?他们要他做的事他没有完成,明天上学又该怎么办? 赵一州自然知道那群人并不是真的想要什么签名,这不过是一个新的用来戏耍他的借口罢了。但是无论如何,没有做到就是没有做到。 他浑身颤抖着从嗓子眼里发出了一丝类似于悲鸣地抽泣,惨白的脸上闪烁过一丝绝望——毕竟,他曾经旁观过他们是怎么对待那个女孩的,那群人的手段和残忍的程度他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太阳直射在身上时那股灼人的热度这会儿他竟是半分也感受不到,有一种叫人惊恐的寒意从内心深处一点一点地往上攀爬着,让他忍不住地就打了个寒颤。 紧紧地抱着怀里的书在原地又站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才终于拖着沉重的步伐缓缓地往前面走了去。 等坐了公交回到学校拿了书包再辗转着回到家已经是下午快六点了,赵喆和吴秀两人都早早地回了家,听到门口有动静,这才把头抬着朝那头瞧了过去:“小州?” 吴秀走过来,皱着眉头看他:“这都几点了,你怎么才回来?” 赵一州低着头轻轻地回答道:“学校升了初三老师为了升学率抓的要比以前严,今天最后一节课的时候留了堂,所以时间晚了一点。” 吴秀听了这个话,一直紧皱的眉头这才稍微松了一点,点了点头转过身,去厨房将已经做好的菜端了出来:“都已经初三了,确实学习得抓一点紧也是应该的。”又朝着那头扬着声道,“去那边洗洗手,这边准备吃饭了!” 赵一州低低地应了一声,将鞋子换下来,背着自己的包赶紧快步地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将之前被自己塞进包里的小说拿出来塞到了床下,随即又赶紧从屋子里走出来,去洗脸台洗了洗手,然后这才走到餐桌旁边坐了下来。 赵喆正对着自己的儿子,看着那头一低头就遮得几乎看不清整张脸的头发,眉头皱了皱,有点气不打一处来:“诶,我说你这什么头发,留的你也不嫌挡眼睛?等这星期休息了,你赶紧给我去理发店里剪了去,看得我难受!” 赵一州在旁边听着,也就低低地应了一声,神色看上去阴郁而安静,和赵喆、吴秀记忆中三个月前的那个温和乖巧的儿子看起来似乎判若两人。 赵喆看着赵一州这么个说不出来的窝囊样子顿时更是觉得生气,张了张嘴刚准备继续骂几句,那头吴秀却是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服将人制止住了,对着那头望过来的视线摇了摇头,然后夹了一筷子菜给赵一州轻声地道:“小州,你跟妈妈说说,升上初三感觉怎么样?是不是感觉压力太大了?学校生活怎么样,跟朋友们相处的还好吗?” 说着,又似乎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在学校里,没有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吧?” 赵一州听着吴秀的问话,眼睛立即慌乱地闪烁了一下,但是好在他的刘海太长了,镜片又厚的厉害,一时间竟然是没让那头看出什么异常来。 将碗端起来扒拉了几口饭,说话的声音因为嘴里裹着饭的缘故听起来有些含糊:“没什么不开心的啊,在学校里挺好的,周围的同学还有老师,都跟以前一样。” 吴秀看着他吃饭的样子还是觉得有点不放心:“真的吗?小州,那你最近怎么看起来好像总是有点不对劲?” 赵一州把脸微微扬起来,冲着吴秀笑了一下,然后又低头吃着饭:“没什么不对劲啊……大概只是因为现在学习任务重了,觉得学习方面有点吃力吧。” 吴秀想了想赵一州这段时间的月考成绩明显下滑的排名情况,也觉得这的确是个烦心事,想了想,提议道:“小州,妈觉得要不然你这初三一年还是去申请住校吧?” 赵一州全身一瞬间都僵硬了起来,他猛地抬起了头,他努力压抑着自己不要让自己脸上的异常神色表现得太过于明显,但是声音发出来的时候依旧带着明显的紧绷感:“妈,为什么我要住校?” 赵喆看着赵一州这个样子,微微皱了皱眉头道:“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赵一州将垂在饭桌底下那只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裤子,脸上尽可能地放松下来,他眼神微微闪烁着道:“我……我只是不想住校……我不习惯和别人一起住一个房间。” 吴秀听到那头这么孩子气的理由,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又夹了点菜到他的碗里念叨了一声“别只顾着吃白饭,也多吃点菜”,然后才道:“什么习惯不习惯的,以后等你上了大学不还得跟同学一起住么?而且我记得你们学校大部分都是住校着的吧,原先我是想着你在家能够吃住的都好一点才没给你交住校申请,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啊。” 她看着赵一州道:“你看,虽然咱们家离你学校不算太远,但是一来一回也得一个小时。你如果住在学校里,把这一天两个小时的路程省下来,不是就行多看会儿书也能多休息一会儿了吗?” 赵一州抓在自己裤子上的那只手用力得都快要将手上的那块布料拧破了似的,他的额头隐隐约约地泛起了一点薄汗,连忙摇头拒绝:“我不住校,妈……我,我在家里住的挺好的,我不想住校,我真的不想住校,我在家里已经会努力复习努力看书的,你真的别让我住校,我真的不想跟别人一起住!” 吴秀虽然早就知道赵一州性子内向,要这么突然地将他扔到学校那头估计心里是不大愿意的,但是想来想去也没料到那头竟然反应这么激烈,诧异地看了他一会儿,还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小州,你老实地跟妈妈说,你在学校真的没被人欺负吧?” 赵一州又赶紧摇了摇头,强笑着道:“妈,你在想什么呢?我平时从来都不惹事的,又已经是三年级了,好好的有谁会欺负我啊?” 吴秀本来心里升起的怀疑听着赵一州这么解释顿时又消弭了不少。 确实,虽然她的儿子瘦弱文静了些,但是因为性格温和学习不错,从入学以来一直朋友什么的也从来没缺过,不像是会受人排挤欺负的样子。 而且就像他说的,他都已经升上三年级了又不是刚刚入学,好好的谁会突然来欺负他呢? 只不过虽然是这么想,内心深处却总是还有那么一丁点隐约的不安,吃了几口饭,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随口问道:“对了,以前跟你玩的最好的那个……那个叫宋潇的孩子,他暑假的时候怎么都没来咱们家玩了?” 赵一州的嘴唇微微地动了一下,好一会,低垂着眸子将嘴巴里的饭嚼了嚼咽下去,然后才低低地开口道:“他……他现在很忙……他家里给他报了几个补习班,平时都没有时间出来了。” 吴秀倒是没有怀疑赵一州的话,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确实,X市最好的重点高中就那么几个,这会儿是要抓紧一点了。”又对那头道,“要是你实在不愿意住校也就算了,但是补习班我看着你也得抓紧着报一个了。这段时间你去问问同学有没有什么好的补习班,回头我给你一点钱,你自己报名跟着去上课行么?” 赵一州听到吴秀要给他钱,像是想到了什么,赶紧点了点头把事情应了下来:“好,我这两天就去问问。” 坐在餐桌上好不容易将这煎熬的一顿饭吃完,看着吴秀在收拾桌子了,赵一州也不愿意再在这边多呆了,低声说了一句“我回屋写作业去了”,也不等听那边的回答,随即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头也不回地快步溜回了房间。 进了屋子将门反锁了起来,又从床底下将之前塞进去的书拿了出来,赵一州想起明天去学校可能会遭遇的事情,一时间不由得又觉得有些背脊发凉。 咬了咬牙将书放到一旁,在原地不安地徘徊了好几圈,忽地,像是想到了什么,他赶紧一个转身冲到书桌前,伏着身子将桌上的电脑打开,然后颤抖着在搜索页面上敲下了“禾苗新书签售会”几个字。 轻轻地点击了一点搜索键,几乎一瞬间,整个页面的相关搜索结果就跳了出来。 将前几行的新闻通告都忽略过去,将网页拖到最后跳出来的几条相关微博页面上,然后顺着微博摸进去,接连翻了几个,果然在一些书迷的微博首页发现了他们晒出来的签售会上“禾苗”的签名照。 看着上面的高清大图,赵一州脸上闪现出了一丝劫后余生的喜悦,他小心翼翼地将图片保存了下来,然后拿了纸笔,紧盯着图上的那两个字就一笔一划地临摹了起来。 程诗苗的字潇洒灵气,带着从小练习硬笔书法而生成的一种底蕴,想要模仿起来极不容易。但是好在再怎么困难但是总共也就两个字,赵一州咬着牙对着那张高清图图反反复复地在纸上练习了两个小时,直到密密麻麻地写完了整整一本草稿纸,终于感觉又七八分形似了,这才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在书的扉页上签上了名字。 名字和程诗苗写出来的正版签名终于还是有着区别的,但是乍一眼看过去糊弄糊弄别人也算是差强人意。赵一州轻轻地将签字笔的墨水吹干了,又反复看了看,等做完了这一切,觉得应该没什么问题了,这才像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全身的力气仿佛在这一瞬间都被用尽了一般,他伸手将电脑关机,将书合起来塞进柜子里,然后有些虚脱地瘫倒在了床上。 已经八点半了,但是他却什么都不想做。 因为中午的时候临时被交代了这个莫名其妙地去程诗苗新书签售会上问她要签名的任务,所以他甚至连假都没有请,就直接翘了整个下午的课离了校。 下午的课上老师上了什么内容他不知道,关于课后作业的事情现在的他也没有朋友会帮他留意。虽然说他这会儿什么都不想做,但是实际上,他的确也没有什么能够做的。 只要一想到当明天睁开眼之后他又要继续上学,他就觉得整个人生都灰暗了起来。 赵一州伸手在自己干涩的眼睛上揉了揉,那种从心底蔓延上来的挫败和委屈的感觉瞬间就在四肢百骸里面扩散了开来。 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呢? 赵一州心里想着:难道当初他就真的不该帮那个女孩,真的应该当一个纯粹的旁观者对那些事情视若无睹吗? 但是……但是他们是在犯罪啊…… 他抽泣了一下,随后又像是怕被外面的赵喆和吴秀听到一般,赶紧捂着嘴将喉咙里的哽咽声又咽了下去。小口小口地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好一会儿,感觉声音被缓和了下来之后,又用手背擦了擦用眼角滚落下来的一滴眼泪。 虽然他已经当时已经尽力了,但是听说还是没有来得及阻止事情的发生。 警察在那之后很快地介入调查了这件事,但是不知道是因为所有参与这次事件的人都不满十四周岁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最后结果除了将他们拘役管教了几天之后却也还是不了了之。 而在那之后,那个一年级的女孩子被扒掉衣服暴打凌辱的视频最后不知怎么的还是流传了出去,虽然只是在校内小部分的人群里流传着,但是造成的影响却也是不可估量。 他后来没有再看过那个女孩,只是听说她退了学,其他的就不清楚了。 当然,他也没有精力再去管那个女孩。因为那些人被放出来以后,凭着他们在学校里面的情报网,很快地就查出了这次事件背后的告密者究竟是谁。 在那个女孩退学的那一天开始,他的噩梦就正式开始了。 赵一州想到这里,浑身就不禁颤抖了一下:首先的感觉就是仿佛被全世界所孤立了一样。 所有跟他亲近的同学、朋友都会遭到他们不同程度的霸凌,与他关系越好,受到的伤害就越重。一开始的时候宋潇还是坚定地站在他这一边的,但是随着欺负程度的日渐加深,那个善良阳光的男孩子也终于受不了地选择离开了他。 为什么呢?明明做了坏事的是他们!那个女孩已经因为他们退了学,他最好的朋友已经被他们折磨得成绩一落千丈,他也已经变成了现在这么一副像是惊弓之鸟的窝囊样子,为什么他们却还是能定着那么无耻的嘴脸那么肆意地活下去,而他就必须这样失去所有的朋友,像是阴沟里的老鼠那样畏畏缩缩地苟且着度过每一天呢? 为什么他们却还是依旧能够不受丝毫影响? 明明他们做了那种事,为什么连法律都没办法审判他们? 这个世界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呢! 他呆呆地看着天花板,觉得明明气的全身都在颤抖,但是内心的绝望又让他整个人变得如死亡一般的平静。身上穿着的秋季校服将他捂出了一身的汗,但是那些汗又随着时间推移而慢慢被风吹干。 赵一州感觉脑袋突然地就有些昏沉了起来,后脑勺的部位像是有个人在拿着小锤子一下一下的敲击着,那种疼痛并不尖锐,却细细密密地叫人无法挣脱。 他感觉自己的身子一下子变得很沉,连呼吸都急促了起来。用着自己最后的力气摸了摸脑袋,虽然并不是十分清晰,但是还是能感觉到从掌心传来的那有些高的热度。 看来大概是今天冷热交替了好几次,又不断地受到了惊吓的缘故,所以才会突然地发烧吧? 赵一州将手又艰难地从自己的额头上拿了下来,随意地搭在床边,半睁着眼有些迷迷糊糊地想着:不过这样倒也好,如果发了烧明天他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请假,就有理由可以不用去学校了。 他这么想着,这么多天以来,他脸上终于第一次地露出了一个浅浅地笑容出来。 如果能够顺利生病请假的话,明天一整天都可以不用看见他们了。 不用看见他们……真的是太好了。 赵一州轻轻地低喃了两句,终于是撑不住眼皮的重量,遵循着身体的意思,缓缓地将眼睛闭了起来。然而就在赵一州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似乎感觉身边突然传来了一阵淡淡的凉意。 半阖起来的眼前幽幽地飘过一条及膝的红色格子裙,从款式看起来像是他们学校的女生的夏季校服短裙。 他心里突然微微地打了一个突——女生的校服短裙? 111.暴力(三) 第一百一十章 吴秀晚上准备给儿子送一杯牛奶进去的时候, 意外发现他房间的门竟然从里面反锁了起来。 敲了敲门喊了几声,见里面没有回应, 吴秀微微皱了皱眉, 折回到自己的房间找到了钥匙过来将这边的门打开, 往屋子里一眼望过去就看着赵一州穿着脏衣服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仿佛睡着了的样子。 端着牛奶走到了他的床头,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小州?小州?醒醒,要睡的话起来先去洗个澡,别在这里睡。” 赵一州被吴秀叫着勉强地睁了一下眼, 厚厚的眼镜随着他的动作滑落到了一边, 要坠不坠地挂在鼻梁上,但是眼神却是完全涣散着的,费力地朝着她的方向张望着,看起来就没听明白那头到底在说什么。 “妈, 我难受……” 吴秀听到那头含含糊糊的呓语惊了一下, 将他的眼睛取下来随手放到一旁, 而后赶紧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感觉到了手下那有些烫人的温度,她神情不由得紧张了一些:“好像是有一点发烧……等下妈去拿个温度计过来。” 她将牛奶随手搁在了床头的柜子上,赶紧转身就走了出去。 赵一州这会儿躺在床上微微睁着眼看着顶上有些刺眼的灯光,没了眼镜的辅助,只感觉眼前的一切都像是被罩了一层薄纱一样朦朦胧胧。大脑像是被裹了一团浆糊似的无法思考, 只能感觉那头吴秀出门了不久又急冲冲地拿着温度计和装了凉水的盆朝屋子里走了过来。 微微耷拉着眼任由那头吴秀折腾着, 之前那种深沉的睡意很快便又翻涌了过来。赵一州感觉着那头正拧了一条湿毛巾给他擦着脸, 稍稍仰了仰头, 突然轻声地开口问道:“妈, 是不是有谁来我们家了。” 吴秀微微一愣,有些奇怪地道:“什么?”又重新将毛巾洗了一把叠成块状放在赵一州的额头上敷着,“小州你这是已经开始说胡话了吗,大晚上的有谁回来我们家啊?” 将温度计又从赵一州的腋下拿出来,对着光看了看里面水银上升的刻度:“三十八点六……真的是发烧了。”吴秀微微皱了皱眉低喃了一声,叹了一口气,将被子给赵一州盖上了,轻声道,“行了,你身体不舒服今天就快休息吧,晚上被子盖严实点,捂一身汗出来就好了……要是明天再难受,我就带你去看看医生。” 又站起身将他床头的小夜灯打开,将水盆端了起来,嘀咕着道:“哎,好好的这个天怎么突然就发烧了呢?是不是学习压力太重了?” 说着赵一州这边便听到一阵拖鞋在地上趿拉着的声音,再紧接着是轻轻的开门声,然后随着“咔嚓”地一声关灯声和细微的关门声后,整个屋子又瞬间恢复了安静。 没有人? 赵一州费劲地睁开眼朝着书桌的方向看了一眼,透过小夜灯淡橘色的光隐约还能看到那边一个娇小纤弱的身影。 他迷迷糊糊地想:如果没有人的话,那是谁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将近十点,赵喆和吴秀都已经都上班去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虽然似乎还有一点低烧,但是比起昨晚似乎已经好了不少。 他伸手将被子掀开,就看见床头放了一杯蜂蜜水和一盒药,杯子下面压着的是吴秀留给他的字条。 “学校那边已经帮你请过假了,身体不舒服就在家好好休息一天,实在难受再吃退烧药。蜂蜜水和早饭如果凉了的话记得去微波炉里加热一下,爸爸妈妈今天中午有事不回来吃饭,午饭我也已经准备好了放在了冰箱里了,醒来记得准时吃饭。妈妈。” 赵一州的视线在那个“已经请过假”上停留了好一会儿,然后像是终于舒了一口气一般,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身子还是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喉咙里像着了火似的火烧火燎,端起那杯蜂蜜水“咕咚咕咚”喝了大半,感觉水流顺着嗓子终于将他浑身的躁意去除了大半,然后这才起了床,趿拉着拖鞋准备去浴室洗个澡。 身上的秋季校服虽然算不上厚,但是长袖长裤的肯定也算不上轻薄,特别是夹杂在整个学校清凉的夏季校服之中,怎么看怎么觉得突兀和别扭。 赵一州将衣服脱了下来,左手的手臂上有一道明显的淤青,看着长度形状像是细长的树枝或者是教鞭留下的痕迹。 大约因为时间已经推移了两天,又没有做好化瘀的工作,那道淤青现在已经泛了黑,周围的皮肤微微往外鼓胀着,看起来有些恐怖。 赵一州抿着唇,坐在凳子上将裤子也脱了下来。 在正常外人看不到的大腿根上,上面的鞭痕比起手臂上还要来的更加密集夸张,一条一条地交错在一起,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显得有些触目惊心。 鞭打附带着的疼痛倒是在其次了,更加让人觉得生不如死的,是在那种被他们在大庭广众下扒了裤子再用教鞭一下一下抽着的强烈的羞耻感。 赵一州想起当时的场景就觉得浑身都在发着颤。 虽然他之前骗吴秀说手上的鞭痕只是同学打架他去拉架所以不小心被波及到的结果,那头也似乎没有怎么怀疑,但是这样言不由衷而又错漏百出的谎话他到底还要说多久呢? 要等到他初中毕业吗? 赵一州站在花洒下打开了水龙头,温热的水冲在身上,让腿上那被些稍微有些破皮了的伤口传来了一阵阵细小而尖锐的疼痛来。 可是等到他毕业,还有一年……还有一年! 不行,再这样下去,他会疯的。 赵一州绝望地用手捂住脸,这会儿吴秀和赵喆都不在家,他终于可以不用顾忌他们哭出声来。 缓缓地蹲下身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任由水流不停地从他的头顶冲下来:可是如果他现在选择转学的话,他们下一个又要找谁来做玩具了呢? 宋潇吗?还是其他的他的朋友呢? 他这么想着,不由得哭的更厉害了起来。 在浴室里洗澡洗的久了,原本已经降下去的热度似乎一瞬间又升了上来。他撑着墙晕晕乎乎地走出来,稍微缓了一会儿又回到了卧室。 明明卧室来没有开窗户,但是隐约的却有一丝凉飕飕的风从身边刮过。 赵一州起床的时候没戴眼镜,现在站在门口,只感觉整个世界都是模糊的一片。有些虚弱地靠在门边睁着眼往里面张望了一圈,视线落到书桌的方向时微微顿了顿,然后他又从自己仿佛被塞了棉絮的脑子里勉强扒拉出来了一点昨天晚上的记忆。 趿拉着拖鞋缓缓地走过去围绕着书桌走了一圈,微微地皱了皱眉回想着那不是很清晰的穿着校服的女孩子的身影,好一会儿低声喃喃一句:“难道真的是在做梦吗?” 摇了摇头,又重新坐会到了床边。 从身体里泛起的那种忽冷忽热让他整个人都难受得厉害,这会儿嘴巴干干的也没什么胃口。感觉到身体温度的上升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退烧药给吃了,而后给自己对了个闹钟,整个人躺倒在床上,没一会儿晕晕乎乎地便又昏睡了过去。 这一觉他睡得有些不安稳,在浑浑噩噩之间,他似乎做了一个梦。 梦里面他在学校的大操场上,周围没有其他人,似乎学生们都还在上课。他茫然无措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开始遵循着记忆往前走去。 走出操场,又走过一间间正在上课的教室,正漫无目的地晃悠着,突然地,空气中传来了一阵细弱的哭泣声。 他似乎是觉得有些奇怪,往四周查看了一圈,然后又寻着那哭声缓缓走了过去。 哭声渐渐地大了些,但是听着闷闷的,像是正用手捂着嘴努力不让声音倾泻出来似的——就像是他现在每晚做的那样。 赵一州这么想着,又往声音发出的地方走进了一点。 然后隔着半条楼梯,他往下看着,视线里就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着校服的长发女孩。 她背对着他坐在最低的那一个台阶上,整个身子蜷缩在一块,看起来异常娇小。 赵一州扫了一眼女孩从衣领处露出来的一小节领结的颜色:粉红色,那应该是一年级的学生吧。他有些疑惑:这个时间,不是应该正在上课吗,为什么她好好地要躲在这里哭呢? 还没等想明白,似乎是感觉到了赵一州的靠近,那个女孩的哭泣声戛然而止,然后赵一州就看见她伸手扶着楼梯的扶手缓缓地支撑着身子站起来,朝着他的方向望了过来。 女孩有一张极漂亮的脸,但是比她的容貌还要抢眼的,却是她左边脸颊上的那个通红的巴掌印。 赵一州愣了愣,觉得这个女孩似乎有些眼熟。他张了张嘴,刚想想说什么“……你”,但是刚刚只说了一个字,他的声音突然就被那头给打断了。 “他们来了。” 她的视线越过赵一州的肩膀往他的身后望了过去,乌黑澄澈的眼瞳陡然变得有些有些阴森诡异了起来。殷红的唇瓣一开一合地,吐出了尖利的声音来。 “——快跑。” 赵一州浑身一个激灵,突然就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喘着粗气缓缓地撑着自己的身体从桌上半坐起身,拿起闹钟看了一眼。十一点五十九分,离他设定闹钟响起的时间还差一分钟。 喘着粗气擦了一把又从头上沁出来的冷汗,顺手将闹钟关掉,好一会儿他的脑子里都还是一片空白的。 屋子外面,清脆的门铃声突然响了起来,赵一州愣了愣,下意识地就扭头朝着门外的方向看了过去。 有人过来?是谁? 赵喆和吴秀都已经说了今天不回家……而且就算是临时回来他们也应该有钥匙吧? 撑着依旧还很虚弱的身体从床上起了身,趿拉着拖鞋朝门口走了出去。 门铃一阵接着一阵,像是催魂铃一般。赵一州在里面扬着声应了一声“来了”,然后在门铃的催促声下赶紧快走了几步探过身子去开了门。 然而,就在他拉开门看清楚屋外那群人的脸的一刹那,他的整张脸立刻浮现出了深深的惊恐。 “听说你生病了,我们都很担心你。” 穿着校服的男孩对着他笑了笑:“休息了一个上午,你想我们了吗,赵一州同学?” 赵一州眼前一黑,突然间就感觉天旋地转。 ——魔鬼来了。 112.暴力(四) 第一百一十一章 看见丁航那群人的第一瞬间, 赵一州脑子就像是炸开似的一片空白,下意识手上的反应就是把门赶紧关起来。 然而关门的动作刚刚只开了个头, 那头就像是意识到了他会做什么似的, 嗤笑了一声抢先一步将撑着门框的手猛地往里一推, 然后紧接着往他那头一脚踹了过去,再整个人卡着门,从打开的缝隙就挤了进来。 在那头踹门的巨大的惯性下,躲在里面的赵一州整个儿被门往后带着连退了几步, 等他站定了身子, 再一抬头,却看到那头四个人已经陆续地走进了屋子里来。 “你……你们……”赵一州连声音都似乎变了调,他一只手轻轻地扶着鞋柜的边角,双脚哆哆嗦嗦地往后退了两步, 一双眼瞪圆了, 看起来像是受到了极大地惊吓。明明鼻梁上架着一副比酒瓶瓶底还厚的眼镜, 但是从那一头的视线里还是能清晰地捕捉到他眼睛里那喷薄而出的恐惧,“你们怎么知道我家在哪……你们不应该是在学校吗,为什么会过来……” “怎么,我们好心挤出宝贵的午休时间来给你探病,怎么你的反应看起来好像却很不希望我们过来?赵一州同学, 你这也实在是太伤我们的心了。”外面的一个男孩佯装着悲痛叹了口气, 随即伸手将门关了起来, 随着那阵清脆的“咔嚓”锁门声响起, 屋子里头的赵一州心也彻底沉入了谷底。 男孩看着他, 突然脸色一变,之前那种装出来的悲痛被另一种痞气所替代,他踩在光洁的地板上朝着赵一州这里逼近,嘻嘻笑道:“家庭住址这种东西又不是什么不得了的秘密,只要有心去问,随随便便不就能知道了吗?你看,我们为了过来探望你,其实私下里也做了不少事呢——比如,和你的好朋友那个姓宋的小子打好关系。” 说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脸上嬉皮笑脸的姿态更加刺眼了起来:“哦,不对,是‘前’好朋友。我记得你们两个不是都绝交好久了吗?想想你们当初关系多好?真是令人难过啊赵一州。” 赵一州听到那头提起宋潇,心里又是一阵憋闷。他紧紧地咬着牙,本来就晕沉沉的脑袋在这会儿突然就更加难受了起来,但是身子却是轻飘飘地发着软,甚至没办法支持他从这里逃开。 跟在三个男孩身后最后进来的是一个个子高挑的女孩。她穿着普通的夏季学生校服,只是那身校服大约是已经被私自改过了,上衣和裙子都短的厉害,似乎只要往上稍微伸伸手,就能看到她的一小截腰身。 被挑染成浅栗色一小撮头发歪歪地扎了一个小辫子,虽然还是初中生,但是脸上的妆画得倒是很浓。阳光下面看着,脸上的粉似乎随着说话都在往下掉落一般。 女孩从男孩们的身后绕过来走到赵一州面前,从头到脚将他看了一遍,突然笑颜如花:“赵一州,你不是跟学校那头打电话说你病得都下不来床了吗,怎么,我看着你挺好的呀。” 她的声音有些高,听起来有这个年纪女生特有的清脆悦耳,但是这个声音落在赵一州耳里,比起恶鬼的低喃也好不了多少了。 眼看着那几个人都进了门,他扶着墙又微微向后挪动了两步,另一只垂在身侧的手则是不自觉地紧紧抓紧攥住了自己的裤子。微微低着头并不敢和说话的那个女孩子对视,他只能尽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低低地开口解释。 他说话的时候,嗓子带着发烧后的那种干涩的嘶哑:“没,没有说谎……我……我真的病了……刚才吃了药才、才稍微……” “怂着乌龟就是乌龟,谁特么要听你说这些屁话。” 一开始笑颜如花的女孩听见那头哆哆嗦嗦开口解释,脸上瞬间又变了颜色,她站在赵一州的身后猛地抬腿朝他的腿弯踢了一脚,那头本来身子就没什么力气,这会儿突然被这么一踹,双腿一个趔趄,直接“砰”地一声跪倒在了地上。 地面是大理石的,他被后面这一脚踢个正着,膝盖就直接和地面进行了碰撞。听着那沉闷的一声就能察觉到这一下实在是撞得不轻,就这么一瞬间,赵一州额头上的冷汗“刷”地一下就冒了出来,他双手颤抖地撑着地面,剧烈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就哑着声音叫了出来。 但是站在他面前的其余三个男孩却对他的痛苦一无所觉。 那个最先敲门的叫做丁航的男孩看着赵一州跪在自己面前,疼得脸都扭曲了的模样,脸上立刻就漫出来异常愉快的大笑来。 伸出脚抵着赵一州的喉咙将人的脸勾起来,然后弯下腰一手拽的他的头发,再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脸,声音流气流气地:“还没过年呢,你这一跪算怎么个意思?跟我讨红包吗?”想了想,又嬉皮笑脸地道,“算了,你叫我一声‘爸爸’,我给你一点零用钱也不是不可以,乖儿子诶,叫吧。” 旁边两个男孩听了,似乎是觉得这样的折辱很有意思,连忙将赵一州围在中间,怪叫着起哄起来。正处在变声期的男人,声音粗嘎得仿佛几百只公鸭在耳边叫唤,刺得赵一州耳膜都在隐隐作痛。 “我让你叫,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喊啊!” 丁航等了一会儿,看着那头紧咬着牙死活不作声,脸上的表情顿时阴狠了些,手上抓着他的头发将人往上拽了拽,突然一个巴掌就抽到了赵一州的脸上。 他这一巴掌用的劲儿不小,打得那头脸一偏,架在鼻梁上的眼镜就这么直接飞了出去。 一瞬间里不光是被打的那半边脸在疼,连同一侧的耳朵也在“嗡嗡”地鸣叫。扯着他的头发的那只手不停往上提溜着,恍惚中赵一州都以为那头是想要将他整块头皮就这么揪下来一样。 “叫不叫?嗯?叫不叫?” 丁航瞧着那头还不说话,表情有些不好看了,伸了手就又给了他一巴掌。这一次打的比刚在还重,一巴掌下去那半边脸瞬间就高高地肿了起来。 赵一州实在是被打得疼了,眼泪顺着脸颊就滚了下来,嘴里呜咽着,看起来很有几分凄惨。 但丁航看着他的样子反而是更兴奋了起来,拽着他的头发往客厅的方向拖行了一路,然后将人猛地往地上一摔,伸了脚就往他腰腹上踢了过去。 “叫不叫?嗯?你再硬气,你再给老子硬气啊!” 男孩子的力气和女孩子终究是不一样的,他这几脚比刚才那个女孩力道要凶猛的多,一下一下的,赵一州躺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内脏似乎都要被他踢碎了似的。 终于,在剧烈的疼痛下他终于熬不住了,哆哆嗦嗦地颤抖着嘴唇,低低地就喊了那头一声:“……爸。” 周围蓦然就又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声,一个男孩对着丁航挤了挤眼睛,带着点下流意味地笑着道:“哎,这么大个儿子,丁哥可以啊。” 丁航也笑,伸了脚又在赵一州身上踢了踢,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一个五毛钱的硬币就往他的脸上扔了过去:“乖儿子,这是爸爸赏你的零花钱,拿去好好花吧。” 赵一州听着周围那一阵阵刺耳的笑声,只觉得一种强烈的屈辱感从每一个细胞中在往外拼命翻涌,他羞愤得浑身都在颤抖,却只能窝囊地蜷缩在地上流着眼泪。 “哎呀,丁航你看看你,把你儿子都给欺负哭了。”一旁的女孩蹲下身子观察了赵一州一会儿,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扬着声又笑了起来,伸手抓着他的头发将他拉起来了,带着些许恶意的将他上下打量一眼,又回头看着丁航道,“这么怂的儿子你当年可是怎么生出来的?” 丁航从口袋里摸了根烟点上了,痞里痞气带着点下流意味地道:“跟他妈不是一时没做好措施么。” 赵一州听着这颇具有猥.亵意味的话,全身一瞬间都紧绷了起来。他愤怒地抬着头朝那头瞪了过去,但是没一会儿,那头发现了他反抗似的表情,抬起脚来又是望他肚子上猛地一踹。 “看什么看?” 这一下赵一州被整个踹得眼前蓦地一黑,趴在地上是彻底起不了身了。一双手吃力地在地上抓了一下,最终却还是什么都做不了,只能趴在地上虚弱地喘着气。 身上的疼痛混合着生病所带来的发热乏力,他整个人昏昏沉沉地几乎再也保持不了意识的清醒。微微地抬着头,从极模糊的视线里,他能看到那几个人四散着走进了他和他爸妈的卧室,再然后,卧室里头开始传来“乒乒乓乓”的响声,似乎是他们正在里面翻弄着什么。 “哎,丁哥你过来看看,看这些东西,哟喂,没想到这小子家里还挺有钱的……啧啧。” “咦,这是什么……哦,昨天小玲你要他过去要签名的那个吧,他还真的去要了?哇,我们说的时候签售会都应该快要结束了吧,还真去,好蠢啊他哈哈。” “还有这个,这是什么?相册……真搞笑,扔了吧。” 刺耳的笑声和对话声在脑子里不停地盘旋,赵一州微微动弹手指,似乎是想朝着卧室的方向爬过去:“滚……滚开……从我的家里……滚出去啊……” 但是他的声音和力气都太弱了,全身的每一块骨头似乎都不听自己的使唤,让他哪怕用尽了全力也没办法往前挪动哪怕半毫米。 那种无能为力的不甘心在心底瞬间爆发出来,他咬着牙将垂在地面上的手狠狠地握成了拳,但是却依旧什么都做不到。恍惚间,他突然感觉身边突然刮起了一阵凉风,在自己模糊的视线里,一个娇小的身影缓缓向他走了过来。 “你甘心么。” 女孩的声音冰凉凉的,像是一根细细地冰锥从脑子里被定了进去,冻得他微微打了一个哆嗦。 不甘心啊。他不甘心啊! 可是,不甘心又能怎么样呢? 赵一州眼泪往下滚落着,从喉咙里都散发出了低低的哀鸣。 强烈的晕眩感一波接着一波涌过来,就在他陷入昏睡的那一刻,他突然听到那女孩的声音又突兀地响了起来。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疑惑从脑子里划过,但是还没等他想明白,整个世界突然就重新归于了一片黑暗,他像是暂时抛却了所有的烦恼一般陷入了沉沉的昏迷。 夏莎低头看了一眼已经失去了意识的赵一州,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一点些微的难过。她缓缓地抬着头又朝着那正在赵一州的家里进行着狂欢的四人,乌黑的眼睛缓缓被一种浓郁得惊人的刻毒之色所缠绕了起来。 丁航。黄秋玲。章俊。洪勇。 她轻轻地将那几个人的名字在在嘴里低喃了一遍,眸底幽光闪烁着,唇角却缓缓地上咧了起来。 蹲下身子缓缓地抚摸了一下赵一州,然后她朝他凑近了些,整个人突然朝着他的身子上趴了过去。 丁航和洪勇将赵一州的整个房间都翻了一遍,将那些成摞的书本扔到一边,赵勇扭头对着丁航道:“这小子可真无聊,连黄书都没有,别怕不是个……”说着,将手指竖着弯了弯,然后窃笑了起来。 那头黄秋玲和章俊也从赵一州爸妈房间里走了出来,黄秋玲拿着一盒从吴秀那搜刮来的高档粉饼正乐滋滋地往自己脸上扑着粉,听着这话就笑起来:“哦,你别说,这么一提我觉得赵一州还真像……你没看他以前跟那个姓宋的小子天天黏在一块的样子吗?噫,想想就让人恶心得慌。” 丁航听着也嬉笑着:“你快别说了,想恶心死老子么?” 黄秋玲耸耸肩,又低着头对着粉饼盒子上的小镜子东照西照,眼睛里都泛着光:“诶,你别说着一千多块钱的东西用起来就是不一样,轻透又水润。想不到赵一州的妈还真舍得买。”说着,把东西就往手里拿住了,“一个都快四十岁的老女人了,皱纹一大把用这么好的东西有什么用。这些东西就都归我了。” “喜欢就都拿着吧……诶,几点了,看着点时间得回去上课,下午的那节课那个老不死的地中海卡的严,要是让他告到我爸那里去又得听他叨叨好几天。” “我看看……” 黄秋玲说着,一回头,突然地正看见本来应该躺在客厅的赵一州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又站到了门口。 赵一州的身材本来就很瘦小,再加上一头过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半张脸,看起来就越发显得不起眼了起来。黄秋玲冷哼了一声,朝着他那头走过去,上下打量他一圈,冷笑着就开口问道:“怎么,站在这里干什么?还嫌刚才挨打没挨够吗?” 赵一州没有抬头,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吐出来的声音显得异常细弱:“还回去。” 黄秋玲微微一愣,皱着眉头:“什么?” “还回去。”赵一州声音似乎稍微大了一点,但是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他的声音细细地从嗓子里发出来的时候,让人听着总觉得有点像是女孩子的声音。 “把你拿的东西……还回去。” 黄秋玲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她看着赵一州,脸上忽而又爆发出了不屑的大笑,朝着身后的人就道:“你听见没有,他还要我还回去?真好笑。”又转回头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以为你自己是个什么东西?赵一州,你就是条狗而已,现在还敢在我面前跳脚?” 正准备转身离开,突然,她整个后领却被从后面整个儿扯了起来。本来就被系成一个圈套在脖子上的领结被人从后面收紧,脖子就像是蓦然被人掐住了似的。 赵一州用极不可思议的力气从后面将黄秋玲整个儿拖到客厅,然后将她“咚”地一声摔在墙上,一手拿着一把尖锐的瑞士军刀倏然就往她的胸口扎了过去。 凄厉的尖叫声从黄秋玲的嘴里爆发出来,但是只是刚刚一声,就被那头掐着喉咙按着头整个儿地朝贴了瓷砖的那面墙上撞了上去。 “如果你再敢尖叫,我就用这把刀把你的喉咙划开,切开你的声带,让你这辈子都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阴冷的声音夹杂叫人背脊发冷的怨毒,听得叫人整个人的身子都不自禁地颤抖了起来。黄秋玲半张着嘴巴微微哆嗦地看着眼前的赵一州,透过那长长的刘海,她隐约能看到那藏在底下的一双眼睛。 可怕的,怨毒的,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森感的眼睛。 黄秋玲被这一眼看的感觉自己就快要尿了裤子——那是一双不属于赵一州这个怯懦的书呆子的眼睛。 丁航和其他两人在屋子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弄得整个人都是一愣,等反应过来了相互对望一眼追出去时,一抬头看到的就是这么个诡异的情况。 被他们认定是懦弱得被他们怎么打骂屁都不敢放一个的赵一州这会儿正一手掐着黄秋玲的脖子,一手拿着一把极锐利的军刀抵着她胸口心脏的位置。 “你——” 丁航眼神一变,下意识地就想冲过去,但是他还没来得及动,那头赵一州却就突然地转过了头朝他们看了过来。 “别动。”他的声音细细地,像女孩子一样,但是里面的森冷却像是能透过皮肤刺入骨子里一般,叫人忍不住就打了个冷颤。 丁航身子奇怪地僵硬在了地面,他脸上不自然地笑了一下,将自己的姿态放松了下来:“赵一州,就你,还敢拿刀了?你看看你的怂蛋样,杀鸡你都不敢杀,你还想要捅人?可别让老子笑死了吧。” 赵一州掐着黄秋玲脖子的手收的紧紧的,那头因为缺氧脸上已经憋出了红紫色,一双手不停地扯着赵一州的手,但是那头却依旧纹丝不动。另一只拿着军刀的手也依旧牢牢地抓着手里的拿把刀,看起来动作极轻巧,竟然连点不安的颤抖都没有。 赵一州的视线缓缓从那头的三个人脸上扫过,他本来就显得阴郁的脸上突然缓缓地勾起了一个渗人的笑意,与本人不符的声音这会儿听着更是诡异异常:“丁航,你知道吗,我还没满十四周岁。” 左手握着的军刀往下又猛地沉了半分,所有人看着都倒抽了一口冷气,黄秋玲哑着声音艰难地发出一声惨叫,冷汗将她脸上的粉底全部晕了开来,随着一阵尿骚味散开,再往那头一看,这会儿她竟然是真的被吓得尿了裤子。 “你疯了——” 几个人虽然都是学校里面著名的小痞子,但是毕竟是从来没见过这种杀人的架势,眼瞧着赵一州拿着刀就准备往那头的心脏捅,一时间不由得都是吓得脸色发白。 赵一州又细细地笑了起来。 那种女孩似的声音明明应该甜美,但是在这样的场景下却怎么听怎么叫人从心底发寒。 将染了血的刀尖从黄秋玲的胸前拔了出来,轻轻地松开了掐着她的那只手,将她整个人扔到了地上。手中的刀带着点血迹,随着他摆动的角度微微闪烁着寒光。 赵一州将刀尖上带着血的部分伸出舌头来舔了舔,一双眼睛幽幽地看着他们,惨白的脸上脸颊因为刚才的巴掌而肿胀成奇怪的样子,从丁航他们的角度看上去竟然不像活人。 “没满十四周岁,就算杀了你们,我也不需要坐牢。” 他的嘴角还带着从刀上沾上的血,眼睛里的阴毒之色像是要化为实质:“法律对于我们的保护有时候真的是让人从梦里都会笑醒呢……不是吗?” 明明还是那个赵一州,但是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又分明不再是那个赵一州了。 丁航几个人站在原地,虽然勉强着让自己不要露怯,但是小腿却忍不住开始打起了颤。他们虽然下意识地觉得赵一州不过是在他们面前虚张声势,但是看着他那样阴森的眼神,和手里那把闪着寒光的刀,心里不自觉地就生起了一丝怯意来。 ——那分明是拼出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拉他们一起陪葬的样子! 他们虽然一直以来横行霸道混惯了,但是却也还是怕死的。一开始他们找上赵一州,除了因为他当初像警察告密之外,更主要的是夏莎退学之后,他们就失去了一个可以消磨时间的玩具,而怯弱的赵一州刚好符合了他们对于新玩具的一切要求。 要是他们早知道赵一州胆小怕事的壳子下是这么一个不要命的疯子,他们今天也肯定不会趁着午休找到他家里来! 丁航忍着自己心里的惧意微微动了一下,然后没再看赵一州,侧着身子就往门口走:“赵一州……你给我等着!” 跟在丁航身后的章俊和赵勇看着一直领着他们作威作福的老大突然认了怂,顿时也不敢再逞强,跟着放了几句狠话,然后也紧跟着也就想跑。 “把从我家拿的东西……留下来。” 眼看着那三人就要出门,赵一州突然又幽幽地开了口。门前三个人彼此看了一眼,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将口袋里的现金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东西全部扔在了地上,然后忙不迭地就开门走了出去。 瞧着那三个男孩逃命似的样子,赵一州把视线重新放在还躺在地上正拼命咳嗽的黄秋玲身上。他缓缓地蹲下身子,看着她面对他时满脸惊惧的样子,突然咧开嘴笑了。 “我记得你。” 赵一州的手缓缓地爬上她的脸,枯瘦的手指带着如冰块一般阴寒的温度,隔着脸上的皮肤像是要将下面的血液都给凝固住一般。 黄秋玲惊恐地看着赵一州充满了阴森和神经质感觉得一张脸,丁航那群人已经不在了,只有她一个的孤立无援感让她全身都不停地颤抖起来。 “当时是你让他们扒了我的衣服,踩着我的头逼我去喝地上的泥水。” 他的声音轻轻地,似乎还带着一点奇怪的笑意。 明明应该是男孩子的手,指甲却奇长,不知是不是因为没有修剪好,指甲的边缘有些刺人,从她眼角用力地一划,便是一阵尖锐的疼痛。 “啊!!” 从脸上传来的疼痛和心里翻涌着的恐惧终于让她无法承受了,崩溃地尖叫出声,猛地伸手在赵一州的身上推了一把,她在地上翻滚了一下,双手撑着地面,连滚带爬地就朝着门口跑了出去。 赵一州并没有去追,他只是扭过头看着黄秋玲的背影,带着些细细的笑声对她开了口。 “黄秋玲,我们还会见面的。” 那声音明明极轻,但是却像是被用小锤子刻在了她的脑子里似的,一遍一遍地来回盘旋着,哪怕她已经从赵一州的家里冲了出来,也依旧没有办法甩开。 该走的人已经全部走光了,留下的却是整个屋子的一片狼藉。赵一州站在客厅地看了看周围,好一会儿,他拖着步子缓缓地又走到了洗手台。 对着面前那个巨大的半身镜,他愣愣地看着里面那张因为挨了两巴掌而肿的有点厉害的脸,好一会儿,嘴唇轻轻地哆嗦着,又缓缓地对着那头低低地道起了歉来。 “对不起……对不起啊……” “对不起,我不该一个人就这么先逃跑的。但是我太懦弱了,真的……真的对不起啊……当初明明只有你一个人肯帮我,但是最后却搞成了这个样子……” “你别恨我啊赵一州……” 113.暴力(五)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吴秀傍晚从公司回到家, 一开门拧开灯,抬了头朝里面一望, 首先看到的就是客厅的一片狼藉。 现金和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掉落在门前, 客厅里的家具也明显像是被人撞过似的歪七扭八, 家里整个儿地像是被强盗洗劫过了一般,到处都透露着一股浓浓地被入侵后的疮痍感。 吴秀看着屋子里这个样子整个人精神立即紧绷了起来,她慌乱地从包里翻出了手机握在手上,警惕地往屋子里走了走, 开口的时候声音带着点微颤:“小州?小州你在家吗?……小州?你在哪?” 她喊了几声, 但是屋子里静悄悄的,却没有半点其他的动静。吴秀又稍微大着点胆子往里走了两步,走到客厅和浴室中间,微微一低头, 突然就看见在洗手间的洗脸台前,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缩在地上, 全身几乎一动不动。 看那人穿着的衣服打扮,不是赵一州又是谁? 像是一道霹雳突然在脑子里炸开了似的,吴秀的双眼突然瞪大了,“啊”地惊叫了一声,然后赶紧几步快走, 带着点小跑着走到了那个人影的身边。急切地蹲下了身子将赵一州的上半身抱紧了怀里, 轻轻地在他肩膀上推了推, 神色惊慌地:“小州……小州你怎么了?” 怀里的孩子额头上的热度还没有消退下去, 消瘦的脸上有两个明显的巴掌印, 鼻梁上的眼镜已经不翼而飞,他的一双眼轻轻地闭着,鼻息间的呼吸异常虚弱,似乎已经没有办法再回答吴秀的问话。 “你怎么了啊……这到底是怎么……怎么回事啊?” 吴秀看着昨天还活蹦乱跳今天就突然一副奄奄一息模样的赵一州,急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将人从洗手间抱到客厅的沙发上放好了,又朝着他们的卧室的方向走了过去,还没进门,站在外头稍稍往里看了看,毫不意外地看到两间卧室也都被人翻得乱七八糟。 入室盗窃?还是团伙抢劫? 一个个可怕的念头在自己脑子里闪过,让吴秀整个人都不禁一阵阵地后怕。她退回到了赵一州身边,眼珠子不安地转动着,一张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 就在她处于极度慌乱中时,门外突然传来一点动静。吴秀像是惊弓之鸟一般猛地回过头,就听见那头隔着门突然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诶,我说,孩子他妈你到家了怎么门也不关的,怎么,知道我也呀回来了特意给我留的门——这是怎么了?” 赵喆脸上本来挂着的笑意在看到家里不同寻常的情况后也顿时凝固了起来,他皱着眉头鞋都来不及换,几步走到吴秀身边,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躺在沙发上的赵一州,神情里有些不明所以的混乱:“这……这怎么回事?儿子他这是……还有家里……?” 吴秀看着赵喆的脸,心里的惶恐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发泄口,她往他那边走了两步,蓦然抓紧了他的胳膊颤着声音道:“报警……快报警……有人入室抢劫,小州,小州他……呜呜……” 说到最后,不知是因为惊慌还是因为害怕,眼泪“刷”地一下就滚落了下来。 赵喆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心神不宁,勉强稳了稳情绪安定下来,随即连忙在她背后帮着她顺了顺气应着声道:“孩子他妈你先别急,我马上去报警……儿子的情况看起来也不大好,你去叫个救护车……别急。” 吴秀听着这话微微抽噎着喘了一口气,用力地点了点头,赶紧抵着头就将手机屏幕解了锁,手指在打字的时候因为过度的紧张都有些按不动数字:“对,对……急救电话……” 赵喆伸手又安慰性地拍了拍妻子的肩,然后又低头看一眼情况不明的赵一州,自己也拿着手机走到一边打了电话报起警来。 警车和救护车来的都很快,吴秀简单地和赵喆交代了两句后,让那头陪着赵一川去了医院,自己作为案发现场的第一目击者和受害者,随着警方直接便去了警局做了笔录。 一大群人急匆匆地来了,不到几分钟又急匆匆地全数离开。随着“咔嚓”一声关门的响声,嘈杂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了,整个屋子黑漆漆地又重新回归了一片死寂。 而在黑暗之中,一个纤细的娇小的身影突然缓缓地从赵一州卧室的方向走了出来。 明明屋子里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但是她的身上却像是泛着幽光似的,一张精致漂亮的脸上是一种诡异的灰白色,乌黑的眼睛带着些许幽绿的光。 她明明脚上穿着一双小皮靴,但是在地面上走动的时候却没有发出丁点儿声响。 飘飘荡荡地走到了客厅,她抬着头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会儿,脸上露出了一种类似于担忧的表情。但是须臾,她便又收回了视线,转过头,朝着窗外的某处望去,然后渐渐地她又退了回去,整个儿的身子缓缓地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 吴秀和赵喆报了案后,警察很快地便开始立案侦查。 因为受害者赵一川一直昏迷不醒,犯罪人的犯罪情节十分恶劣,警局对此表示了高度的关注。在投入大量警力仔细侦查的情况下,丁航等几人很快就被警方作为犯罪嫌疑人成功逮捕归案。 当吴秀知道了她想象中穷凶恶极的一群入室抢劫甚至出手伤人的犯罪团伙只是一群还不满十五周岁的赵一州的校友,甚至这几个月以来,儿子的异常全部是因为被这几个人天天在学校凌/虐造成的时,她整个人的脑子都是懵的。 来到警局的时候她正看到那四个跟赵一州差不多大的孩子一脸无所畏惧的样子坐在椅子前面让警察那头做着笔录,他的声音轻慢,偶尔回过头来几个人互相挤眉弄眼一下,再然后就爆出了一阵大笑。 一众人眉飞色舞的,似乎连半点愧疚感都没有。 吴秀远远地看着他们,然后低低问着身边的小警察道:“就是他们打伤我儿子的?” 小警察往那边看一眼,神情上也有些无奈,伸手指了指那个正在被做笔录的男孩子:“那一群人,特别是那个,那个叫丁航的,我们这一片都是榜上有名的小痞子了……在学校里头敲诈勒索低年级的孩子,整天惹是生非,什么坏事都干,来警局也不是一两回的事。” 吴秀震惊地侧头看着那个小警察,声音略微拔得有些高:“这种……这种人,你们警察也不管的吗?” 小警察听到吴秀这么问,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一点,他微微低着头叹了一口气:“吴女士,我们也不是不想管啊,但是……但是实在是没办法。”顿了一下,道,“他的年纪还太小了,很多事情就算我们看着觉得过分了,但是法律规定在那里,最多是几天的拘役管制,剩下的实在是没办法。” 吴秀的脸色更白了一些,她将垂在身侧的双手却是紧紧地捏成了拳,好半会儿,声音低低地:“你的意思是,这次的事情……也就这么算了?” 小警察看着吴秀的样子,心里有些不落忍。虽然说他也恨不得让那些社会的渣滓就这么直接被关起来吃个几十年牢饭才好,但是刑法里有关于未成年人犯罪的规定在那头写的清清楚楚,他们根据法律办事也实在是没有办法。 犹豫了好一会儿,勉强地回答着:“也不一定……他们毕竟已经满了十四周岁,按照刑法来看,故意伤人和抢劫这两条还是能判的。” “判多久?一年?还是半年?”吴秀陡然愤怒了起来,她整个人都因为心中的怒火而打着颤,声音紧紧地绷成一条僵硬的线,胸口随着呼吸而急促地起伏着,“你看看他们,你看看他们的样子!他们有半点知道悔改的迹象吗?我的儿子可现在还依旧躺在医院昏迷不醒!” 她眼圈一红,突然哽咽了一下,额头因为用力而爆出了青筋,声音微微压低了一些:“我的儿子也还小啊,他也还不满十四周岁!但是那些畜生做了什么?难道刑法对于未成年人的保护就是为了替那些畜生脱罪的吗?他们身体健康、意识清醒,他们遵循着自己的意志犯下的罪凭什么法律还要庇护他们?他们是受到保护了,那我儿子呢,我儿子怎么办?” 小警察被那头的诘问问的也有些心里难受,张了张嘴好一会儿,却也只能无力地劝解道:“吴女士,你先别着急,我们……我们一定尽力帮您争取将他们从严处理。” 吴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已经涌到了眼眶的泪水又给憋了回去,点了点头,对着他道:“没关系,只要他们一天不进监狱,我就跟他们耗一天。一个人不行,我就去找那些其他被他们欺负过的孩子一起;一个月不行我就耗着一年。就算拼了我这条命,我也不会再让这几个小畜生有机会逃出生天再祸害别的孩子。” 她看着那个小警察,声音轻轻地,“人在做天在看,我就不相信了,这个世界上难道做一个安分守己的好人就真的没有活路了吗?” 小警察在一旁看着吴秀,似乎是从她的话里听到了一股决绝的味道,神色立刻紧张了起来:“吴女士你可千万别冲动!你要相信我们,我们已经搜集了很多关于他们作恶的证据,只要——” “只要等他们满十六周岁?只要等他们成年脱离了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吴秀声音带着些许沙哑,“那这些时间里,又要多少孩子要受害呢?” 她停顿了好一会儿,缓缓地道:“你知道吗,半年前我儿子向你们报警的时候想要救得那个叫做‘夏莎’的小姑娘,在退学之后不久,就在家里割腕自杀了。” 小警察一愣,眼底闪现出了一丝愕然:“什么……” “那个女孩才不到十三岁……不到十三岁啊!”吴秀把视线重新转回到那头依旧嬉笑着没个正行,就算是在那头做笔录的警察严厉呵斥下也依旧吊儿郎当的一群人,眼底滚动着深切的恨意,“他们不是人,他们都是杀人犯……” 她颤抖着声音,一字一句像是从牙齿缝中挤出来的一般:“他们都该下地狱去!” 114.暴力(六)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吴秀从警局再赶去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推开房门,一抬头往里头看去正看见病房里赵喆佝偻着腰趴在赵一州的床头一动不动, 有浅浅的鼾声传了过来, 看样子似乎是在休息。 吴秀的推门的动作下意识地顿了一下, 而后将脚步声放得轻了一些,缓缓朝那头走了过去。 透过赵喆从手臂间隙露出的侧脸,隐约还看能看到他眼底下的乌青。叹了一口气将放在床头的遥控器拿起来将屋内空调的温度稍稍调高了一些,随着空调那“嘀”地一声, 原本正处在浅眠状态的赵喆身子猛地一颤, 双手撑着床沿突然就又坐了起来。 “小州?小州呢!”赵喆还没从混乱中完全清醒过来,有些慌乱地四处看了看,一双眼睛里因为太久没有得到休息而布满了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小州?” 吴秀看着他这个样子赶紧走过去按住了他的肩膀:“老赵……别急, 别急, 咱们儿子不是在这里吗, 你怎么了,缓一缓,别急……你是不是睡迷糊了?” 赵喆看着吴秀,又怔了好一会儿,看了看周围的环境, 又看了看依旧躺在病床上正安安静静地挂着点滴的赵一州, 像是才反应过来什么似的用力地闭了一下眼。 紧绷着的身子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伸出手在自己的鼻梁顶部用力地捏了捏, 声音带着一点很久都没喝过水似的干哑:“我刚刚做了一个梦。” 吴秀去一旁倒了一杯水递给了他, 轻声问道:“噩梦吗?” 赵喆将水杯捧在手里,好一会儿,低低地道:“我梦到了咱们儿子刚出生那会儿,我抱着他出去散步,走着走着感觉有些累了,就抱着他在公园的长椅上靠着睡着了……等我再醒过来,他就不见了。我到哪里都找不到他。” 赵喆的声音很沉,但是仔细地听却能从里面听出一种深深的恐慌来。 吴秀感觉鼻子泛起的酸涩感一路顺着都蔓延到了整个咽喉,好一会儿站到了他身边,将他轻轻地抱了一下,哽着嗓子道:“老赵,你这是最近实在太累了。” 那头叹了口气摆了摆手,又将手中的水杯放在了床头,将吴秀的手拉下来拍了拍,视线偏过去看着已经昏睡了整整三天的赵一州,眼圈干的发涩:“孩子他妈,你说,医生都说过了咱们儿子身上的伤都是皮外伤,也没伤到大脑,都已经这么多天了,他怎么就还不醒呢?” 吴秀被这么一问心里更是难受的慌,赵一州毕竟是他身上掉下的一块肉,看着他现在这个样子,她在一边都恨不得拿自己代替那头躺倒病床上去才好。 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忍住了眼泪,她反握住赵喆的手笑着道:“大概是太累了睡着了,等他睡醒了,想要起床了,自然而然地就好了。” 赵喆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他将自己的身子佝偻了下去,好一会儿嘶哑着道:“我怎么就没察觉到呢?他之前明明不是这样的,这段时间变化这么大,我怎么就光知道骂他,也没好好了解情况呢?我这个爸爸是怎么当的啊……” 吴秀听着他的话,突然就想起警局里面那些面对着警察也已经没有半分怯意,一脸嚣张的近乎无法无天的半大孩子,再想想赵一州身上那些乌黑的鞭痕和腰腹上最新受到的那些伤,心脏猛地就紧缩到了一块。 如果根据他们现在得到的消息,那群人对他们儿子的欺负是从夏莎退学后不久开始的,那就是已经持续了将近半年。依照那群人心狠手辣的残忍程度,她甚至都不敢想象这半年赵一州在学校里面过得究竟是怎么样的生活! 赵喆又抬起了头来看了吴秀一眼:“今天你去了警局,那边怎么说?把小州弄成这个样子的那群小畜生已经抓到了对吗?” 吴秀点了点头,只不过想到警察对她说的那些话,表情上又带了些许忧愁。 赵喆看出了吴秀表情上的犹豫,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明白了什么:“他们年纪不够,不能判?” 吴秀紧紧地咬了咬牙,表情里带了无法抑制的愤怒:“不,他们那群人……他们那群人如果不被判刑,那么这个世界就真的没有公平可言了。”低头看着赵喆,声音执拗的,“我不会放弃的。” 赵喆看着自己一直温柔的妻子脸上第一次出现这种类似于歇斯底里的表情,好半晌,也点了点头,沉声道:“好。律师和媒体方面我也算是有一点人脉,这几天我会过去联系。我们不能让这群畜生继续在学校里逍遥法外。” 说着,又皱着眉头看着吴秀苍白的脸色,声音缓了缓道:“孩子他妈,你也别光念叨我,你看看你的脸色,都快比墙还要白了。最近你东奔西跑的,整个人也很久没合眼了吧?” 吴秀摇了摇头坐到在病床的床沿上,侧头看着赵一州,伸着手轻轻地在他的脸上抚摸了一下,表情看上去有些疲惫:“我睡不着。老赵,我真的睡不着。”她喃喃着,“我只要一闭眼,我就会想起小州这些日子看着我的时候那种支支吾吾的表情……我明明早就觉得不对劲的,我怎么也没发现呢?他对我们说的那些谎那么拙劣,为什么我当时就没有多问两句呢?” 她捂着脸颤抖着抽泣了一声:“他明明是在跟我们求救啊!” 赵喆看着妻子的样子,所有想要安慰的话又一瞬间都全部哽在了嗓子眼里。伸手将吴秀抱在了怀里,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 那头伏在他的肩上,因为抽泣而带来的急促喘息让她整个身子猛地抽搐了一下,连续抽泣好好几下后,像是终于忍不住了,温热的泪水从眼眶滚落下来,将赵喆身上的薄衬衫打湿了,那温度竟然有几分烫人。 “老赵,你说,咱们儿子……他会没事吧?” 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赵喆自然也是最想知道的,但是这会儿他却也只能抱着吴秀,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地安慰着她:“没事的……放心吧,没事的……咱们一家人老实本分这么多年,从来也没做过什么坏事,小州也是个好孩子,老天爷不会对我们这么残忍的。” 吴秀没有再说话,只是眼泪却掉的更加厉害。混合着这段时间积累着的愤怒,惶恐还有无助,哭的整个人都在微微地颤抖着。 但是这样发泄的时刻也不过只持续了十分钟,紧接着,那头像是终于收拾好了所有的软弱一般,她擦了擦眼泪又强行让自己坚强了起来,对着赵喆用力地点了点头,像是说服着对方也像是说服着自己似的,艰难地扬着嘴角笑了一下:“嗯,没错,小州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赵喆看着明明心里难受得厉害却还是强撑着笑脸的吴秀,心里也是翻涌着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咬着牙半天,却也只能用力地点了点头,对着那边应了一声。 而与此同时,另一边的警察局里,丁航和黄秋玲几个人终于也陆续地做完了笔录。被用警棍赶着蹲到墙角,几个人脸上的表情倒是依旧没什么特别惧怕的样子。 章俊朝着丁航的方向凑了凑,用眼角瞥了一眼坐在另一旁的警察,微微压低了声音就道:“诶,丁哥,那小子——”挤了挤眼睛,“我们离开的那天不还好好的吗,怎么突然说不行就不行了?你说那小子别不是后来自己出了问题,他们家里硬赖到我们身上吧?” “谁知道那个小龟孙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看着那天他不是张狂得厉害吗,不是拿着刀就要捅人吗?这会儿突然跟我们说把我们打的住院昏迷不醒?呸,谁信啊。”丁航朝地上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就道,“现在好了,又把警察闹来一回,等我这次回到家,就又得挨我爸一顿批!” 另一头赵勇听着也觉得有点麻烦,颇为赞同地点了个头:“还有学校那边呢,虽然也不会开除咱们,估计又要听着那群老娘们逼叨逼叨,烦死了。”说着,又突然问道:“对了,刚才做笔录的时候,丁哥你怎么不跟警察说那个……就是他拿刀捅咱们秋玲姐的事儿?咱们不管怎么样,好歹是身上没带东西的,但那小子可是拿了刀!” 丁航听到那头说话,马上横了他一眼,反驳着道:“那你怎么也不说?” 赵勇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嘿嘿地笑出来:“我那……我那不是觉得丢份子吗?咱们几个大老爷们儿身高马大的被他那么个弱鸡拿着刀威胁了,要是传出去咱们多没脸。”又看一眼从之前开始就显得异常沉默的黄秋玲,往那头凑了凑,“再说,咱们秋玲姐都还没发话么不是?” 黄秋玲听到他们的话,没什么好气地对他们翻了个白眼:“你们还有脸说?当初他把我按在地上,你们就那么跑了,你们也就不怕那小子把我捅死吗?”又烦躁地啧了一声,“而且说起来那天还不是怪你们,好好的大中午非要往他家跑,不然能有这么多破事?家里才跟我说要是再犯了事儿就断了我零花钱,这下得了,我新看中的那款眼影看起来又泡汤了。” 章俊看着她似乎有些生气,连忙笑嘻嘻地哄道:“秋玲姐别生气啊,你这么好看,什么化妆品都不用也照样美若天仙啊。”说着又像是回忆到那天中午赵一州掐着黄秋玲的脖子,一脸阴郁地舔着军刀上沾着的鲜血的样子,骨子里还是不由得地就泛起了一种诡异的凉意来,他的声音有些许犹豫地,“哎……你们说,那天那个赵一州到底是什么情况,你们还记得他那个眼神不?我回去躺在床上越想吧就越觉得瘆得慌,感觉……感觉就像是……” 黄秋玲听着他那头吞吞吐吐,突然就接了话道:“被鬼附身?” “诶,对!就是那个感觉!”章俊听着黄秋玲的话,猛地一拍大腿点了点头,“你看他那个惨白的脸,还有说话的声音……哎哟喂,我越想就越觉得像……” “像、像、像!像个XX!”丁航不等那头说完,朝那头瞪了一眼就骂道,“什么神啊鬼啊的,不就是临死前突然扑腾了两下,你们一个个就都怂成这个样子?” 大约是他的说话声太大,那头的警察有些烦躁地又朝着他们这边吼了两句,几个人微微耸了耸肩,虽然看起来并不太在意,但是好在是下意识地又将声音放轻了些。 “丁哥,你不能这么说啊,你当时看着那个小子,不是也觉得怵得慌么。”赵勇看着丁航,有些抗议似的嘀咕一声,但是紧接着却被那头一眼瞪着,缩了缩脖子赶紧也不敢说话了。 黄秋玲倒是不怕丁航,她自从那天从赵一州的家里跑出来之后,心里一直就像是揣了个定时炸弹似的惴惴不安。胸口前的伤口其实并不深,但是一到三厘米长结了血痂的疤痕蜈蚣似的盘旋在她心脏的正上方,隐隐作痛的同时又像是无时无刻不再提醒她,之前她距离死亡到底有多近。 只有她才能最真切地了解,那一刻的赵一州只要愿意,他是真的可以把那把刀就这么照着她的心脏捅下来的! “丁航,我是跟你在说认真的。我觉得那头的赵一州不大对劲。” 黄秋玲抿了一下唇,眼里还闪烁着一点后怕的神色:“那天你们走了之后,他对我说了一些话……” 丁航自然也不是完全不觉得赵一州的变化有些诡异的。 但是真是因为他察觉到了那份异常,所以这会儿他才会更加拼命地想要阻止自己往那些奇怪的灵异事件上去联想。 他看着黄秋玲,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头:“他能说什么?” 黄秋玲嘴唇微微颤了颤,然后缓缓地道:“他……他说,他记得我。” 周围的三人脸上都闪现过一丝奇怪:“记得你?什么意思?这半年我们天天在他面前晃悠,他又不是瞎子。” 黄秋玲摇了摇头,她抬着眼扫了他们三个一眼,又继续道:“他说,当时是我让你们扒了他的衣服,踩着他的头逼他去喝地上的泥水。” 她这话一说出来,其他三个人微微一愣,相互看了看,似乎都从对方的脸上读出了一丝茫然。 “我们……有对他干这些事吗?”赵勇疑惑地开口。 章俊也皱了皱眉头回忆:“没有吧?除了上次咱们拿教鞭抽他,怕在太明显的地方留下印子招惹麻烦所以把他裤子扒了,什么时候扒过他的衣服?”寻求着赞同似的又看了看丁航,“又不是小姑娘,一个白斩鸡似的男孩子有什么好扒衣服的?” 丁航听着那两头说话,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眸子微微闪烁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地又把视线落在了黄秋玲的脸上:“他说……是你让我们那么干的?” 黄秋玲从他的眼里读出了与自己当时如出一辙的恐惧,好一会儿,她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丁航终于也不再说话,他紧紧地拧着眉头,脸色似乎更难看了。 眼看着丁航和黄秋玲两个人之间像是打着暗号一样地进行着对话,另外两个人看起来有些着急起来:“诶,我说丁哥,秋玲姐你们两个打什么哑谜呢?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啊,弄得急死人了。” 丁航阴沉沉地瞥他们一眼,好一会儿才问:“就是半年前,一年级那个女的,你们记得吗?” 章俊想了想“哦”了一声:“就是上次让我们进局子那个?” 赵勇听到他这么说,也终于想了起来:“她啊……不是被我们玩了没多长时间自己就先退学了吗?啧,难得看她长得还挺漂亮的,想多跟她玩一会儿呢,退学之后也就没听说有什么消息了。”颇为可惜地咂咂嘴,又后知后觉地,“等等……丁哥你这什么意思啊……” 丁航和黄秋玲两人显然是比另两个知道的要多一点的,那头微微迟疑了一会儿,开口道:“听说退学之后没两天,因为得了抑郁症还是什么的,家里一个没看住就自杀死了。” 他这话说的轻飘飘的,那两人听着微微愣了愣,倒也没有特别大的反应。 “哦,死了啊。”赵勇点了一下头,“难怪我说怎么没消息了。”说完,又看一眼其他几人,“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秋玲姐,你总不会觉得是那个女孩子附身在赵一州身上来找我们报仇吧?”章俊声音略微有点虚,看一眼黄秋玲强笑了一下:“但是她凭什么来找我们啊,我们从那天之后可就再也没见过她。她自己得了病自杀了,跟我们又没什么关系。” 赵勇连忙点点头,紧跟着那头附和道:“就是就是。” 黄秋玲眉头皱了皱,回想着当时赵一州的面目神情,还是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劲,忍不住烦躁地道:“我怎么知道她怎么想的?一个贱.婊.子,活着的时候就给人找麻烦,死了也不叫人安生!” 丁航听着黄秋玲那头越说越有鼻子有眼儿的样子也是不自觉地就生起了一点烦躁来,紧皱着出声道:“行了,这世界上哪有什么神啊鬼啊的,当初那个一年级的女的不就是被赵一州弄出去的吗,我觉得肯定那小子就是故意装神弄鬼地想要吓唬我们罢了……呸,能把我们两次都搞到局子里来算他小子有种,等老子这次出去了,看老子不把他XX都锤出来!” 丁航这个推断怎么听着都要比夏莎死了之后想要附身赵一州身上向他们报仇来得现实靠谱得多,赵勇和章俊听着,连忙点了点头连连出声附和。 但是黄秋玲在一旁却还是觉得心里不安得厉害,赵一州在她离开时的那一句“我们还会见面的”像是魔咒一般盘旋在她的脑中,这么多天了,时不时地就又会从脑海深处幽幽地飘出来,搅得她心神不宁。 几个人正说着话,突然一个小警察走过来朝着这边的警察低声说了些什么,这边的警察侧头看他们一眼,脸上闪现过了明显的厌恶,却还是叹着气走了过来。 “黄秋玲,你的家里人过来保释你了……在这里签个字,现在你可以暂时先离开了。” 黄秋玲听着警察的话便抬着头朝那头望了一眼。对于第一个被保释她倒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扶着身边的墙缓缓起了身,将自己蹲的有些发麻的腿脚舒展了一下,不咸不淡地“哦”了一声。 朝着还蹲在地上干耗着的那三个人看了一眼,黄秋玲干巴巴地说了一声“那我就先走了,明天学校再来联系”后,然后跟着来的小警察就往外走了去。 里面被剩下的三个男孩看着黄秋玲懒洋洋地拖着调子应了一声,随即便又凑在了一起小声地说起了话。 “诶,都这么晚了,你们猜下一个谁家里先过来?” 赵勇便嘻嘻笑道:“我猜是丁哥……哎,反正不会是我家那两个。不过这次回到家一顿‘竹笋炒肉’肯定少不了了,只希望别是男女混合双打……” 正说到一半,像是感觉到了一阵冷风吹过,说话的赵勇猛地打了一个颤,下意识地抬了头朝已经出了警局的黄秋玲那头扫了一眼。一眼过后刚刚想把视线收回来,但那余光里瞥到的另一个半透明的女孩的影子却让他微微地愣了一愣。 迟疑着又重新抬了头,外面天色已经擦黑,警察局的走廊上刺眼的白炽灯灯光洒下来,除了黄秋玲外明明再没了其他女孩。 “奇怪……” 赵勇皱了皱眉头,又伸手揉了一下眼,见那头真的没有再出现之前那个虚影后,他这才低低地嘀咕了一声。 另两人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异常,停止了彼此的交谈,皱了皱眉朝他望了一眼问道:“怎么了?” 赵勇见那两人都把视线放到了他身上,连忙摇了摇头,思考了一下刚才看到的场景,随即又将那个一闪而过的身影当做错觉忽略了过去,脸上的表情带着些许疑惑:“大概是在这里蹲的时间久了,眼花了吧?哎,都一下午了,从学校直接就将我们抓了过来,害的我中饭都没来得及吃,饿死我了。” 另一头听着他的话,也狠狠地啐了一口:“就是!这笔账我们先给姓赵的那个小矮子记上,等我们出去了,他就给我们等着吧!”说着,像是又有点烦躁,“我家的老头子今天怎么这么慢还不过来?我都快饿死了!哎……还是秋玲姐家里好,每次来的都那么及时,哈哈哈!” 冷风一阵接一阵地吹拂而过,夜色降临了。 115.暴力(七) 第一百一十五章 黄秋玲被警察送出去的时候一抬眼就看见了在外面等着的女人。 女人快步走过来, 先是抓着黄秋玲看了一圈,确定她没受什么伤后, 脸色又瞬间沉了下来, 看起来有些气急败坏:“黄秋玲你长本事了啊?一天天的学也不好好上, 天天就知道涂脂抹粉的跟一群小混混后面厮混,现在你才多大啊,都学会入室抢劫了?” 黄秋玲有些不耐烦地拍了一下自己衣角上的灰,瞪了一眼女人:“妈, 你天天的就知道叨叨叨叨, 你自己都不觉得你自己很烦吗?”嘟囔一句,“我要是我爸,那我肯定也不愿意回家。看到你就没什么好心情。” 女人听着她这个话,眉毛一竖, 整张脸气的通红, 攥紧了手咬着牙怒道:“你这丫头怎么说话的?你再给我说一遍试试?” “怎么, 都是事实还不让人说了?你也不想想这个星期我爸就回来了几天?你自己没本事留住男人还怕被人说啊?”黄秋玲嗤笑了一声看着女人神色带着点鄙夷,说完了,转身就顺着走廊往出口的方向走了过去,“都已经这个点了,咱们能别再在局子前面磨磨唧唧了么?我一天没吃饭, 现在都快要饿死了。” 女人在后面看着黄秋玲的背影, 再看看被她改的短得走动时都几乎遮不住屁股的校服短裙, 脸上的颜色又红又黑, 但是最终所有的挣扎却又化为深深的疲惫和无奈。叹了一口气, 微微捏紧了手里的包,随即朝着那头离开的方向又赶紧快步跟了上去。 外面的天这会儿已经彻底地黑了,天上阴沉沉的,星星和月亮都被乌云遮掩得严严实实。 黄秋玲侧头朝身后那个正快步朝她这边追上来的女人看了一眼,漫不经心地问道:“你的车呢?” 女人越看她这么个吊儿郎当的样子越是觉得碍眼的慌,从包里掏出了钥匙冲着她瞪了一眼,随即低声道:“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把车子开过来。” 黄秋玲没回话,只是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让那头赶紧开车去了。 虽然已经出了伏,但是天气还是热的。来来回回折腾这么久,她早已经出了一身汗。脸上的粉底已经被额头的汗水冲得斑驳,眼角上面的眼线也早就晕得一塌糊涂,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邋遢和奇怪。 伸手在额头上擦了一把,手背上粘粘着的粉已经变成了泥状,黄秋玲看着觉得有些恶心,忍不住皱着眉头将手上沾上的东西搓干净了,低声骂了一句:“什么鬼天气!” 站在原地没等多一会儿,听着一阵汽车发动机的响声,一抬头就看见了熟悉的车朝着自己这边开了过来,黄秋玲拉开后车车门,矮着身子坐了进去,刚刚坐定,就感觉自己身边陡然飘来了一阵极森冷的凉意。那种凉意和冷气的感觉又像是有些不同,一丝一缕得,像是透过皮肤直接再往你的血肉里头钻。 黄秋玲打了一个寒颤,之前出的那些汗仿佛一瞬间就被这种凉意冻结了似的,让她冷的甚至牙齿都在打架。 双手环着手臂搓了搓,她皱着眉头朝着前面道:“妈,你把空调开那么低干什么,是想冻死谁啊?” 前面正在开车的女人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被自己开到最低档的空调,有些奇怪地道:“这个天车子里要是不开空调人在里面不得闷死?已经是最低的一档了,关了你又该要说热。毯子搁在后面了,你要是真的觉得冷就自己先盖着。” 黄秋玲听着那头的话,脸上似乎浮现出了一点不满,但是好在也没说什么,伸手将塞在后面的薄毯拿出来随意地盖在了身上。 女人一边开着车,一边又透过车子的后视镜观察着坐在后面的黄秋玲,声音里带着点劝告:“小玲,你听妈妈一句劝,以后在学校里好好的,别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呆在一起鬼混了。你是个女孩子,一天到晚被警察抓到警察局算怎么回事?说出去你叫别人怎么想?” 黄秋玲被那头念叨的实在是烦了,猛地就抬了脚朝着女人身后的座椅一脚踹了过去:“我正烦着呢,你能不能别叨叨了?嗡嗡嗡嗡的,烦死了!” 女人被椅子的颤动带的整个人猛地往前一冲,手上的方向盘不禁就飘了一下将车开出了一条曲线。后面准备超车的车辆看着她这古怪的操作将喇叭按得震天响,她坐在车子里赶紧将方向盘扶正了,额头上不由得就吓出了细密的冷汗。 “黄秋玲!你这丫头是不是有病啊?大马路上开着车,你踹什么踹,你不要命了?” “哼,你吼什么?把你撞死了吗就吼!”听着那头歇斯底里的声音,忍不住就抢先拔高了声音反驳了回去。 身上的寒意还是一股接着一股地,像是突然就掉进冰窖似的,那种从四面八方将自己细细密密地缠绕住的冷就算是身上盖了薄毯却也还是无法抵挡。 微微将身子蜷缩起了一点,她声音放低了一些:“不行,我还是觉得冷,你给我把冷气关了……可特么冻死我了。” “我在前面都不觉得冷,你坐在后面冷什么?我看你这丫头就是没事想要折腾我!”女人也被黄秋玲这一会儿的态度气的不行,怒气冲冲地骂了一声,但是到底却也还是顺着那头的意思将空调关了起来。 眼看着那头确实已经将空调关了,虽然并没有感觉到温度在上升,但是黄秋玲的表情倒是稍微缓和了一点。闭着眼将身上的绒毯又往上面拉了拉,嘟囔一句:“今天一天的被那群警察翻来覆去地问话,弄得累死了。我先在车上睡一会儿,你到了地方在跟我叫我。” 说着,也不管那头的回应了,拿了个靠枕搁在头底下枕着,没多会儿合着眼就睡了过去。 女人在前面透过镜子又往后面黄秋玲的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是花一般鲜嫩的年纪,但是一张脸这会儿妆容斑驳,看起来像是将年纪强行拉大了十岁,染上了一种说不出的风尘和滑稽的味道。 她才多大?还不到十五周岁啊!别的正常的女孩子还在学校里面好好读书的年纪,她现在在干什么? 化妆,抽烟,喝酒……甚至敲诈勒索!这是一个正常的小女孩能干出来的事情吗?她才这么点大就已经变成了警察局里面的常客,等她以后再大一点,这才怎么办? 女人的脑子一抽一抽的,觉得自己也是胸闷得厉害。 如果能管她自然也是想管的,但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 从上一次知道了黄秋玲这么长时间来一直跟一群小混混厮混在一起霸凌低年级的孩子时,她也好言好语地劝过,也疾言厉色地骂过,可是也不知道是她女儿正处在叛逆期,所以从头到脚一身反骨,还是她太懦弱,选择的教育方法真的太失败了,反正从现在的结果看来,所有的事情好像正在朝着一个最坏的方向走去。 而且她也不敢逼迫黄秋玲逼迫得太厉害。毕竟她的女儿是个什么性子她也是知道的,要是她这头骂得太过分了,她一气之下跟着那群狐朋狗友离家出走可怎么办? 想想黄秋玲那个一天到晚说着忙,一个月里也回不了几次家的爸,再想想她之前在警局门前对她说的那些话,女人鼻子一酸,不由得就觉得更无助了起来。 她知道她的女儿正走在一条自我毁灭的道路上,但是她在一旁看着,却没有半点阻止的办法。 一路胡思乱想地开着车,好在路上车流不大,算是平平安安地到了家。 将车停在小区的停车场里,女人下了车走到后面拉开车门,朝着里面似乎还在睡着的黄秋玲喊了几声:“醒醒,到家了……别在车里睡了,快下车。” 那头低低地呻.吟了一声,眼睛却没能马上睁开,她坐在位子上缓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艰难地掀了一点眼皮朝着女人的方向看过来:“这是哪儿?” 她的声音听起来极虚弱,带着一点像是受了冻后的颤音,听得外面的女人微微一愣:“你是睡糊涂了吗,这是咱们家小区啊。很晚了,别闹了,下车吧。” 那头黄秋玲听着她的话却半天反应不过来。 她面上的表情很木,整个人看起来都有些迟钝,知道被那头拉着下了车,眼珠子微微转动了一下,这才像是缓缓地回过了神。 “妈?”黄秋玲朝着四周看了看,随即又侧头看了一眼正拿了车钥匙锁车的女人,压着声音喊了一声。 女人不知道她这唱的又是哪出戏,抬着头看了她一眼,叹了一口气首先往自己的房子那头走了过去。 黄秋玲的脑子其实还是有点木的,但是看着女人已经在自己的前头动了身,迟疑了一下也就赶紧跟了上去。 屋子里头黄秋玲的爸爸果然还没有回来,让那头先在客厅都等着,女人去到厨房就给她做起饭来。 黄秋玲在客厅坐了一会儿突然就又觉得有些昏昏沉沉的睡意翻涌了上来。 闭着眼睛,通过空气她能清晰地听到女人正在厨房炒菜时发出的声响,还有客厅里头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往前行进的动静。 就在她迷迷糊糊地仿佛又要睡着的时候,她突然感觉自己身旁的沙发似乎又微微往下凹陷了一小块,像是有什么人静静地坐到了她身边似的。 可是,怎么可能呢? 厨房的动静还很明显,不可能是她妈。她爸又还没回来,这屋子里哪来的第三个人? 是错觉吗? 黄秋玲正这么想着,突然,刚才在车里所感受到的那股刺人的寒意又突然幽幽地飘了过来,冻得她全身都一瞬间地僵硬了起来。 ——怎么会这么冷? 屋子里明明没有开冷气,怎么突然地又这么冷了起来? 她微微皱了皱眉头,就在她艰难地动了动眼皮,想要重新睁开眼往周围看一看时,一道突兀的声音像是贴着她的耳廓又响了起来。 细细地,像是带着一丝幽幽的笑意。 “黄秋玲,我找到你了。” 116.暴力(八) 第一百一十六章 黄秋玲在听到那个声音的一刹, 脑子里“轰”地一声,几乎是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她猛地睁开眼, 就在与她紧贴着不足十厘米的地方, 另一双黑得有些诡异的眼睛真阴森森地看着她。 那是一双很漂亮的眼睛, 但是不知道是眼瞳和眼白的比例太过于奇怪,还是因为从那双眼里毫不遮掩的浓浓的怨毒,被这么一双眼睛紧盯着,黄秋玲只觉得自己吓得心跳都几乎停止了下来。 下意识地想要尖叫出声, 但是喉咙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也掐住了, 她的嘴唇轻轻颤抖了几下,但是却始终没办法发出什么声响。 厨房里许月梅用锅铲在锅里翻炒着的声音可以清晰地传入耳中,黄秋玲身子没有办法动弹,只能拼命地将眼睛往右后边厨房的方向看, 脸上的五官都纠结在了一起, 背后泛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 在她面前, 那个浑身都泛着阴冷之气的女孩看着她这么紧张的样子,突然细细地笑了起来,乌黑的瞳仁里面的恶意像是淬了毒的钩子,视线落在她的身上时竟然让她被盯着瞧的地方立刻就生起了一种仿佛被挖去了一块肉似的疼痛。 黄秋玲吓得眼珠子飞快地颤动着,她整个人试图往沙发后面挪一挪, 但是手脚这会儿却也像是完全被禁锢住了。 她不能动也不能出声, 看着眼前那个阴森而恐怖、应该早已死去很久的女孩, 她是真的觉得恐惧得几乎肝胆俱裂。 夏莎的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每一次吐息都带着混合着一种奇怪腥臭味道的刺骨冰冷:“哦, 你看……你也还认得我,对不对?” 她缓缓地伸出手顺着黄秋玲身上的那件校服划了过去,然后落在了她左边心脏的位置上。 在那冰凉刺骨的手指下,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像是被人突然重新撕扯开了一般剧烈地疼痛了起来,黄秋玲眼睛倏然瞪圆,整个身子都因为这样的疼痛而僵硬住了,紧接着便是一阵不可抑制的颤抖。 “呀,看我多不小心,又流血了……黄秋玲,你疼不疼啊?” 女孩子的声音轻软甜美,但是听在这会儿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仿佛已经成为案板上的鱼肉的黄秋玲耳里,却像是最可怕的催命铃似的。因为恐惧而产生的眼泪断了线似的从眼眶里往下流,将她本就已经被汗冲刷得有些脏的妆面更是弄得一塌糊涂。 “唔……唔……” 她不能说话,只能哭泣着哆哆嗦嗦地用鼻音哼出一两个字的简单音节,带着恐惧的眼看着自己面前的那个女孩,样子像是在拼命地求饶。 夏莎却不为所动。 她只是站在离她极近的地方,眼神里带着点新奇的味道看着黄秋玲哭的鼻涕眼泪糊了满脸的样子,好一会儿,又缓缓地笑了起来:“黄秋玲,当初我是不是也就是这么跪在你们面前求你们放过我的呀?” 她说着话,惨白的脸蓦然紧贴着她的,因为离得太近了,黄秋玲并不能看清楚她的五官,唯一能看到的,只有那一双闪烁着绿色幽光的带着深深的怨毒的眼睛:“当初我这么求你的时候,你们怎么都不放过我呢?” 黄秋玲还来不及反应,突然,她感觉到一只纤细冰冷的手就这么硬生生地撕开她胸前的皮肉,尖利的指甲从她胸前穿透了过去,然后一把攥住了她的心脏。 她惊恐地看着面前的那张脸上冲着她咧出了一个瘆人的微笑,然后手臂倏然往后一扯,一颗鲜红的还在跳动的心脏就被那只手攥住了手里。 疼痛是在那之后才一瞬间爆发出来的。 叫人几乎不能承受的剧烈痛处从胸前传递到了四肢百骸,黄秋玲眼珠子拼命向下看着,薄薄的校服上衣被染成了血红色,里面的皮肉被撕扯开了一个巨大的洞,殷红的血像是不要钱 她不可置信地又缓缓地将自己的视线颤抖着挪到了面前那个正捏着自己心脏的女孩伸手,然后看着那头甜笑着将那颗还在不停跳动的心脏举到了她的面前,然后在离她的脸不足五公分的地方,“啪”地一下捏的粉碎。 腥热的血和碎裂的心脏落在她的脸上,那种浓稠的血腥味几乎要令人窒息。 黄秋玲终于承受不住,“啊”地一声尖叫着从沙发上滚落了下来。 她掉下来的时候是头先撞了一下茶几,“砰”地一声巨大声响从客厅传过去,把那头正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的许月梅吓了一跳。 将菜随手放到一旁的餐桌上急急忙忙朝客厅跑过去,一低头就看见自家女儿一脸惊恐地坐在地上,伸手摸着自己胸口的位置,像是发了癔症似的快速低语着什么。 许月梅赶紧走过去把她扶了起来,看着她额头上大概是刚刚在茶几上撞出来的一个包,有些松了一口气又有些心疼:“你这是怎么了,在沙发上睡个觉怎么也能摔倒地上去?” 那头却像是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一般,她嘴里急促地低喃什么,一双眼睛视线涣散地望着许月梅,看起来有些吓人。 许月梅皱了皱眉,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小玲,小玲你怎么了?” 黄秋玲被她这么一拍随即也就不说话了。她一双眼木愣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却又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明明那么纤细的一双手,力气却是奇大无比:“她来了……她来了,心脏,心脏没了……妈,妈,她呢?她人呢?她想杀了我呜呜呜……“ 这一番话说的颠三倒四,听得许月梅一头雾水:“你在胡说什么呢?什么心脏没了?你是不是天天看什么乱七八糟的鬼故事又做什么噩梦了?” 黄秋玲却是哭得更厉害了,她用力地摇着头:“她真的来了,她从赵一州家里追过来了,妈,她是真的想杀了我!” 黄秋玲的手紧紧地扣着许月梅的胳膊,手指都深深地陷进了她的皮肉去,弄得那头也吃痛不已。 皱着眉头将她掐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拿开了,许月梅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低声道:“也不发烧啊……小玲,你是不是身体有哪不大舒服?” 黄秋玲看着那头并不信她说的话,心里漫上了浓浓的绝望:“妈……我没生病,我是说真的。” 许月梅也被黄秋玲这奇怪的态度弄得有些无奈:“什么真的假的,你要是真的心脏没了,怎么还能在这里活蹦乱跳?以后啊,那些神神鬼鬼的小说别看了,看多了把脑子都折腾坏了!”说着站起身来拍了拍她的头,“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赶紧把那张脸给我洗了去,然后过来吃饭吧,都已经这么晚了。” 黄秋玲看着许月梅的背影,又愣愣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好一会儿,有些迷茫地环视了一圈周围。 难道……真的是个梦? 她趿拉着拖鞋走到洗脸台,用卸妆水将自己脸上已经晕的一塌糊涂的妆全部卸了干净,然后挤上洗面奶揉搓出泡沫后,闭着眼睛将那些泡沫在脸上揉搓了开来。 镜子里有一道身影闪过,带着隐约的笑声。本来正在洗脸的黄秋玲浑身一个冷颤,下意识地就将眼睛睁开了。 泡沫顺着睁开的眼睛滑落进去,带着一点尖锐的疼痛感。但是这会儿她却也顾不上这个了,只是带着一种惊弓之鸟似的戒备赶紧朝后看了看。 到处都没有人,只有和洗脸台连接着的浴室窗户开着,正缓缓地朝着她的方向送着一点夜风。 她缓缓地松了一口气。 ——难道真的只是因为她从赵一州那里出来后,这些日子老是琢磨这件事所以才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么想着,心里似乎稍稍安定了一些,将水龙头打开了赶紧将脸上的泡沫全部冲洗干净,胡乱地用毛巾擦了一把后,赶紧便快步走到了餐桌旁坐了过去。 天色已经不早了,算算看她已经大半天都没有进过食。本来路上的时候她还觉得饿得不行,但是这会儿经过一番折腾之后,哪怕是再看着一桌子的菜,她也没了半点胃口。 许月梅看着黄秋玲一脸意兴阑珊地拿起碗来扒拉了几口饭,叹了好一口气还是忍不住道:“小玲,妈跟你掏心窝子说,你虽然还没成年,但是也真的不是个什么都不明白的孩子了,真的不能再这么瞎混了。跟你在一起的那三个,叫什么?——丁航?以后别再跟他们来往了。你们之前对那个姓夏的女孩做的那些事……” 黄秋玲心里本来就因为夏莎而焦躁着,这会儿听着许月梅叨叨半天又说到了这个,拿着筷子的手微微一颤,随即像是将所有的心虚和忐忑都化作了怒火迁怒到了许月梅身上。 将筷子往腕上一砸,朝着那头就吼着:“一天到晚就知道叨叨,磨磨唧唧地让人吃个饭都不能安生,你没生成唐僧真是可惜了。”将桌子一推,起身的时候椅子在地面上划拉出了极为刺耳的响动,“要叨叨你一个人叨叨去吧,不吃了!” 说着,转了身就闷头往自己的房间里走了过去。 许月梅愣愣地看着黄秋玲的背影,好一会儿,低头看看自己做的一桌子菜,终于忍不住地撑着自己的额头哭了出来。 * 而与此同时,赵一州依旧躺在医院里。 虽然他身上的外伤痕迹已经消退了下去,检查了好几次也并没有看到什么异常,但是不知为什么,三天过去了他却依旧没什么清醒的迹象。 吴秀看着一直昏迷不醒的赵一州也是觉得心里发愁得厉害。 晚上被赵喆强行赶回去休息,她一个人从医院里出来,看着暗沉沉的天色,突然心情就变得沉重了起来。 无论是现在还昏迷着的儿子,还是找证据去告丁航那些人,这些事情每一件都令人心力交瘁。漫无目的地顺着马路四处走着,大约是因为正晃着神,一不小心就和那头迎面走过的少年人撞到了一起。 少年手上拿着的一袋子橘子被这一撞弄得全部洒落到了地上,吴秀愣了一下,连忙开口道着歉,蹲下身子帮忙将地上的橘子全部给那头捡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刚走路在发呆,小哥你没事吧?” 那头抬起头来,一张白皙清秀的脸上眼睛乌黑,对着她微微弯起眼睛来笑了笑:“没什么,就是几个橘子而已,在地上滚几圈又摔不坏。”站起了身,将手里的袋子递给了身旁一个异常高大的男人,然后站直了走到了她面前,视线从她脸上掠过一圈,稍微顿了一下道,“比起我,女士你才是没事吧?你看起来脸色好像不是很好。” 吴秀强笑了一下道:“大概是因为没休息好吧……” 听了她的话,对面的少年眨了一下眼,突然就伸手指了指旁边的咖啡店道:“要不要进去喝点东西来缓解一下情绪?我想我会是一个很好的听众。” 吴秀微微怔了怔,似乎是没想到对面会说出这样的话。 她下意识地想要拒绝这个提议,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对面的少年看起来太过于无害还是因为最近几天她的压力实在太大了,需要找一个人来倾诉,她犹豫了一会儿,竟然没有拒绝这个提议,点了点头和那头的两个人一起进了路边的那家咖啡店。 咖啡店的门面并不很大,店里放着舒缓音乐,浓郁的咖啡香气充斥着整个店,嗅起来有一种淡淡的苦涩。 随意地点了一杯拿铁,吴秀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一时冲动就被她拉下水来的两个陌生人,突然又有点懊悔起来。 对面那个有着一双笑眼的少年倒是看出了她心里的矛盾,微微笑着就道:“这家咖啡店里的咖啡都很正宗,我们也正好逛得累了想要过来休息一会儿,女士你不过是接受了我们的邀请而已不是么?” 那头的声音很清润,带着一点令人觉得舒服的笑,吴秀看了他一会儿,明明只是个看起来年岁不大的年轻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那双眼睛她心里莫名就感觉到了一点奇异的安心。 捧着手里的拿铁喝了一口,嘴里牛奶的甜味儿顺着嗓子滑下去,似乎是缓解了一些神经的紧绷,她微微垂着眸子,低声开口道:“你们……对于校园暴力怎么看?” 对面的那个少年似乎是微微顿了一下,然后紧盯着她,将身子坐直了一点。 吴秀也并不是想要得到那边的什么答案,她似乎只是想提出一个话题来将自己积攒着的压力全部宣泄出来一般:“我的身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以前也从没想过我的孩子有一天会遇到这样的事……但是现在它却偏偏发生了。” “你说,都是那么小的孩子,有些人怎么就能那么残忍呢?在他们的眼里,是不是觉得只要自己还在未成年人保护法的保护里面,他们就可以肆无忌惮,就可以把别人的命都不当做是人命了?” 少年没有作声,只是认认真真地听着她带着满腔的愤怒和悲伤低低地述说。 听着她讲她的儿子因为救了一个被霸凌的女孩而受到那些人的霸凌,听着她讲那一群少年就算进了警局也毫无悔改之心,听着她讲他的儿子直到现在都还昏迷不醒。 单方面的倾诉持续了将近一个半小时,吴秀这才终于将自己的烦恼全部说完。 看了看已经有些晚了的时间,吴秀像是才反应过来自己竟然真的拉着两个陌生人在这里絮絮叨叨地吐苦水吐了这么久,脸上微微红了红,吸了一下鼻子道歉道:“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一说起来就有些刹不住车……竟然耽误了你们这么多时间,真的……真的非常抱歉。” 少年对着她笑着摇了摇头,冲桌子上的纸盒里抽了几张面纸朝她递了过去。 吴秀道了个谢,接过面纸擦了擦鼻子,突然听着那头的少年开口道:“如果可以的话,你可以现在就带我们过去见一见你的儿子吗?” 吴秀微微一愣,觉得自己可能是听错了。她抬头看着对面的少年,问道:“什么?” 少年脸上还是挂着淡淡的笑意,他望着她缓缓地伸手比划了一下,然后问道:“你的儿子是这么高的个子,半长有点遮住眼睛的头发,厚眼镜,穿着xxx私立中学校服的一个瘦小的男孩子吗?” 吴秀被那头过于精准的描述弄得整个人都有些懵,她的嘴微微张了张,好一会儿才有些哑地开口:“你……你们认识小州?” 少年朝着身旁那个高大的年轻人看了一眼,随即又笑眼弯弯地朝着吴秀的方向望了过来:“认识倒是没有,但是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四天前在一个作者的新书签售会上我和女士您的儿子才刚刚见过一面。” “新书签售会?怎么可能,四天前应该是周三,他应该还在上课——”吴秀说到一半,脑子里却突然想起那天他奇怪的晚归,还有在他屋子里散落的一本明显不属于他爱好范围的一本灵异类小说,脸上的表情微微地变了变。 “如果没有记错,‘小州’那天穿的还是学校里面的一套秋季校服吧?”少年淡淡地继续补充道,“那一天气温虽然不算太高,但是毕竟也还在夏天的尾巴上,那套秋装混在一群短袖短裤里也实在是太扎眼了一点,所以给我们留下的印象都很深刻。” 吴秀这会儿是彻底相信了对面的少年是真的在出事的前一天见过赵一州了。 但是……如果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们怎么能仅凭着自己刚才说的那些话就猜到他们见过的人就是她儿子? 虽然她刚才原以为她和他们是以后再也不会相遇的陌生人所以说的有些多,但是实际上从头到尾她也并没有透露关于赵一州更多的私人信息……就是这么简单的信息,他们到底是怎么联想到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她这里升起的警惕和不安,那边的少年脸上浮起了一点淡淡的无奈。他从口袋里摸索了一下,然后翻出了一张名片递了过来:“别紧张别紧张,我们不是什么奇怪的人,只不过刚好能够看到一点别人看不到的东西罢了……” 吴秀看了一眼少年递来的名片,眉头顿时皱的更紧:“叶长生……天师?” 对面的少年将手撑着自己的下巴,冲着她微微偏了偏头笑道:“如果你不信神鬼,你想要叫我‘神棍’我也不是很介意。” 吴秀抿了抿唇,觉得自己可能是遇到了骗子。 看一眼对面叫做“叶长生”的少年——虽然这个骗子长得确实是太具有欺骗性了一点。 暗自叹了一口气,果然是最近太脆弱了,要不然她怎么也不可能做出在大街上拉着陌生人吐苦水这种事? 拿着自己的包从椅子上站起来,声音尽可能平静地:“对不起,浪费了你们的时间我感到很抱歉。今天的咖啡就算是我请你们。” 说着,转身就准备离开。 然而还没等她走远,身后那个少年清润的声音又淡淡地传了过来:“女士你的小州莫名其妙地就昏迷不醒,经过现代那么先进的医疗机器检查也没能得出结果,你难道就不觉得奇怪吗?” 吴秀知道那边说出这些话应该只是骗子的惯用伎俩,只是想抓住她这会儿的心理弱点来打心理战而已,但是这些话却又分明每一个字都击打在了她心里最薄弱的地方,让她整个人像是被定在了原地,一时之间竟然没法就这么甩头离开。 站定了一会儿,还是艰难地转过身,神色复杂地看着叶长生:“你是想说我儿子是冲撞了什么,所以才到现在都昏迷不醒吗?” 那头思索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又或许是他灵魂出窍了呢?如果真的是这样,恐怕再不想点办法,你的‘小州’就真的醒不过来了。” 他站起来,缓步走到了吴秀身边,微微垂眸看着他。 灯光下,少年一双纯黑色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轻轻摆动了一下,让他的眼瞳里泛起一层极淡的涟漪,吴秀这会儿看上去,竟然觉得那双眼瞧起来有几分奇异。 “现在的情况最坏也不过于此了,但是如果你肯相信我,那或许事情还有一线转机。”朝着吴秀微微笑了笑,少年眉目舒缓,神色笃定地:“走吧,时间已经不能再继续往下拖了,去医院吧。” 吴秀看着他的样子,咬牙挣扎了好半晌,像是并不想相信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人,但是却又像是被那头的话给说服了一般,好一会儿,终于妥协似的将垂在身侧的手用力地握了握。 “……跟我这边走。” 117.暴力(九) 第一百一十七章 虽然说吴秀那头看起来似乎还并不是很信任叶长生, 但是那头松了口,好歹事情就算是有了进展。 看着那头去前台付钱, 叶长生偏过头瞥了一眼自己身后的贺九重, 表情似乎有些忧郁:“别的天师要是出手, 那得让人准备个百八十万上门亲自去请,人家还得看着心情决定这单子接还是不接,怎么到了我这儿,我送上门来送爱心, 别人还是怀疑我是骗子呢?” 贺九重伸了手捏了捏他的耳垂, 低头看一眼他白生生得怎么看怎么像个高中生似的脸,微微顿了顿,淡淡道:“大概是因为他们眼拙吧。” 叶长生把视线收回来,假装自己没有听出来他话里的安慰一般, 点了点头:“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跟着吴秀一起再回到医院时间已经快九点半了, 病房里面赵喆正在给赵一州擦洗身子, 见着头吴秀走了两个小时突然又折返回来,不禁觉得有些愣。 将手上的毛巾放到盆里,一边帮儿子把病号服的扣子系上了,一边看着那头问道:“都这个点了孩子他妈你怎么突然过来了?是落下什么东西了?” 吴秀摇了摇头,她没有回答赵喆那边的问话, 反而犹豫地往身后看了一眼, 抿了抿唇出声:“病房就是这里了, 进来吧。” 赵喆有些疑惑地站直了往门口看了看:“谁来了?” 话音刚落, 只见半开的病房门又被一只骨节宽大的手拉了开来, 就在吴秀身后,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的男人走了进来。 男人有一张俊美而冰冷的脸,眼神朝里面望过来的时候有些淡,但是这些丝毫不能抵消他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那种令人觉得有些发憷的血腥味儿。 在看到贺九重的一瞬间,赵喆本能性地将背脊绷得紧了一点,他有些奇怪地侧头看着吴秀:“这是——” 吴秀面上也透露着一点不安,她抬眸看了一下赵喆,几步走到了他的身边,低声朝他道了一遍:“他们……他们是给小州治病的。” 赵喆听着这话脸上的表情微微一动,听到了“给小州治病”几个字后,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再去仔细往下想些什么,下意识地就又赶紧抬了头朝着那头望了过去。 紧跟在那个气势迫人的高大男人身后,不一会儿又走出了一个穿着浅色短T的少年。 比起前者给赵喆带来的震撼和压迫感来说,后一个出来的少年明显看起来要温和无害得多。 少年从男人的身后绕了过来,干干净净的脸上挂着一点礼貌的笑,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的时候便微微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你就是赵一州的父亲赵喆先生?” 赵喆又看了吴秀一眼,见那头神情略有些复杂,当下也觉得一头雾水,只能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视线从叶长生和贺九重只见来回打量了一遍,声音有些迟疑地:“不知道你们两位是……” 叶长生看着那头中年男人充满了疲惫却又带着点戒备感的神色,心底微微唏嘘了一下,紧接着笑了笑不卑不亢地道:“我们是谁现在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赵先生的儿子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 他朝着病床的方向走了过去,视线在平躺在床上陷入深度昏迷的赵一州伸手掠过一圈:“听您妻子的意思,他现在似乎已经昏迷了整整三天?” 赵喆听到叶长生的话,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些许松动,又侧头征询意见似的看了一眼吴秀,随即声音低哑地问道:“你们的意思是……有办法让我儿子清醒过来吗?” 叶长生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笑笑:“不管怎么样,总比现在你们坐在这里干等着要来的好一点不是吗?” 吴秀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问道:“那、那你们需要我们做什么吗?” 叶长生摇了摇头,又看了他们一眼:“赵先生和吴女士你们两人只要在病房外面等着就行了。” 两人听着,又是相互对望了一眼,从对方的眼里他们似乎还是能看到一丝迟疑,但是毕竟确实现在的这个情况,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低声商量了两句,还是点头同意了。 “那我们就在走廊上等着,如果有什么需要,你们往外面喊一声我和我先生就进来。”吴秀朝着叶长生低声说了一句,见那头笑眯眯地冲着她点了点头,微微将垂在一旁的手不安地握了握,随即便和赵喆一同出了病房。 两个人一走,屋子里顿时只剩下了叶长生他们三人。 收起了在人前摆着得那副职业化的笑,叶长生绕到了病床床头,带着些探究地将床上一动不动的赵一州仔细打量了一圈,然后坐在床边朝着贺九重看过去,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当初看到这个孩子的时候我就觉得他身上的‘气’好像有些不对劲,现在一看果然是这样。” 贺九重视线也在赵一州的眉眼之间掠了一眼。 虽然对于有关于阴阳交界的这些事他并没有叶长生的那种敏锐,但是这会儿从那个男孩的面相上来看,却也能够隐约地能看到一丝淡淡的阴气在缠绕着。 “撞了邪祟?”贺九重将视线收了回来,朝着叶长生问道。 叶长生伸出手指在赵一州的额心上点了一点,然后轻轻地搓了搓指尖,悬在病床边上的腿微微晃悠着,思考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这么说也没错。” 他从病床上又站了起来:“如果按照推算,其实在几天前我们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视乎,他就应该已经被阴灵缠上了。只不过一开始那个阴灵没有和他有过过多接触,男孩子本身阳气足,又是大白天的,所以第一眼虽然觉得好像有些不对劲,但是具体的也没看出来。”低头看了看他,“但是之后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能让自己的生魂都被阴气禁锢住,无论怎么想也就只有后来被阴灵附过身这一个结论了吧?” 贺九重重复了一遍:“附身?”缓缓道,“那些阴灵想要附身到活人的身上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吧?” 叶长生点了点头:“正常来说是不容易,但是要是根据吴秀的说法,赵一州出事前正在发着烧,虚弱得床都下不了……这种就很简单了。”顿了顿,又带着些稀奇地道,“只不过,除非是想要‘夺舍’,不然只是附身的话,附身时活人的气息对于阴灵自己本身也是会有损害的。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儿,一般除非有什么特殊的理由,不然也没几个阴灵愿意去做吧……那她附身到赵一州身上到底是想要做什么呢?” 贺九重听到叶长生的嘀咕,觉得有些稀奇:“那个阴灵不是准备杀了他?” 叶长生忙抬起头来望他,诧异地道:“你从哪里看出来她是想杀他?”见那头微微挑了挑眉看过来的隐身似乎是在询问,“噗”地一声笑出来赶紧解释,伸手往病床的方向指了指道,“你也不看看这孩子现在阳火有多虚,要是她想要他死,他这会儿尸体早就该凉透了!” 伸手从怀里摸出几道符来夹在指间,眸子里有什么在轻轻摆动着:“无论有什么,先等将他清醒过来再说吧,我这头也正还有些事需要问问他呢。” 病房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赵喆和吴秀坐在走廊上的椅子上,不时地就抬头往那头望一望,脸上的表情看起来都有些不安。 “这都半个多小时了,里面怎么也没个声响的?”赵喆看了眼时间,手指在裤子上搓了搓,像是有些坐不住了。 起身在走廊上踱了两步,又看着吴秀问道:“孩子他妈,那两个人到底什么来头,你从哪里找来的?他们……他们真的有办法能让小州醒过来吗?” 吴秀心底也是没底,抬头望着赵喆道:“哎,都已经是这个时候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再差也不会比现在的结果更差了,万一、万一他们真的有什么办法呢?” 赵喆虽然心里也是报着这个想法,但是等待的时间实在是太难熬了,眼看着都已经十点多了,还是觉得有些不放心,走到病房外面,将头贴到门边往里面听了听声音。 吴秀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开口问道:“诶,老赵,你这是干什么呢。” 赵喆冲她“嘘”了一下,压低着声音道:“我好像听见里面在说话。” 吴秀也站起来走了过来,凑过去听了听:“在说什么?” 赵喆摇了摇头,刚准备再仔细听听,突然那头“吱呀”一声,紧闭着的门竟然被人从里面拉了开来。 开门的是那个高大的男人,眸子垂下来淡淡望着他们时,站在外面正准备偷听的两个人一时脸上不由得都露出了一丝忐忑不安来。 赵喆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赶紧解释道:“我、我们只是想看看……” 那头却没想要听他的解释,视线只是在他们的身上掠了一圈,随即便转过了身,声音淡淡的:“赵一州已经醒了,你们可以进来了。” 站在病房外面的赵喆和吴秀听到这句话,脸上都闪过了一丝不可置信,微微僵着身子相互对望了一眼,随即赶紧紧跟着那个男人,一前一后地快步走进了病房里去。 病床旁边,叶长生正坐在一边低声地在和床上那个孩子交流着什么,见到那头两个人走了进来,微微掀了眸子朝他们这头望了一眼。 吴秀和赵喆停在距离病床之外一两米的地方,怔怔地看着床上那个面色虽然苍白虚弱,但是已经重新睁开了眼的男孩,一时浑身都打着颤,眼底热气氤氲,脚下竟然是再也动不了了似的。 男孩似乎是也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他缓缓地转过头,视线落在吴秀和赵喆的身上,好一会儿,哑着声音喊了一声:“爸……妈……” “对不起啊,让你们担心了。” 吴秀的眼泪“唰”地一下子就掉了下来,她像是被重新按下了启动开关一般,跌跌撞撞地走到病床边上,颤抖着手摸了摸赵一州的脸,然后伏在他的身上抱着他就大哭了起来。 “小州……小州……你终于,呜呜呜……终于……你这么多天了,爸爸妈妈都要被你吓死了啊……” 118.暴力(十) 第一百一十八章 叶长生和贺九重从医院里出来已经是将近十一点了。 深夜的微风吹过, 驱散了空气里白日残留的热度。附近除了医院大厅里头还有人走动,外面倒是安静得很, 连来往的车辆都很少见。 叶长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又缓缓地将胸口的浊气吐了出来, 微微仰着头看着漆黑的夜空。 贺九重侧头看着他:“累了?” 叶长生想了一下,点了点头,往外面的马路走过去:“早上起得早了,中午又没睡, 这会儿熬不了大夜了, 觉得头晕的慌。” 贺九重看着前面那人的背影,也缓缓挪了步子跟上去:“刚才在上面,你不是想要问话的吗,怎么什么都还没问出来就先离开了?” 叶长生往后瞥了他一眼, 然后又往医院上面的住院区示意了一下, 耸了耸肩笑道:“人家孩子昏迷了这么多天, 这会儿一家人好不容易才能在一块儿说说话,我怎么好意思在这个时候不识趣地过去打扰他们。”又沉吟一声,“而且,从赵一州清醒过来之后那个反应看上去,也许他的确不知道那个阴灵是什么情况。” 贺九重走到他身边, 微微偏着头看他:“今天已经很晚了, 先回去休息一晚。就算有什么想问的, 明天再过来问也不迟。” 叶长生应了一声, 略有几分懒散伸了一个懒腰, 正准备掏出手机来给自己用软件约个车,突然,像是猛地想到了什么,整个儿的身子微微地僵了一下。 “亲爱的贺先生。”叶长生侧头仰头看着贺九重,脸上的表情看上去有几分凝重。 贺九重看着他严肃的模样,像是被那头撩起了几分兴趣:“怎么,你发现什么了?” 叶长生没有直面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直直地望着他:“你记得我们今天晚上出来原本是想做什么的吗?” 贺九重眸子微微眯了一下,像是也才回味过来这回事似的:“——买橘子?” 叶长生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那么问题来了,我们的橘子呢?”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这才从刚刚放松下来的脑子里回想起了那袋子被他们遗落在咖啡店的橘子。 看着那头叶长生满面忧愁的样子,贺九重在一旁又不由得觉得有些好笑,眸子垂了垂,像是经过认真思考之后给出了一句安慰。 “那个店看起来就没什么客人的样子,也许明天去的时候它还好好地被放在了那儿。” 叶长生有气无力地掀了眼皮把眼睛斜了那头一眼:“嗯,谢谢你的安慰。”再想想今天又是一事无成还白给别人做了义务劳动的一天,顿时觉得心情更加沉重了起来,“行了,不早了,我们回家吧。” 贺九重就在一旁看着他垂头丧气蔫哒哒的样子,在原地极淡地笑了一下,随即却又快步跟了上去。 * 黄秋玲这边狠狠地在餐桌上吼了许月梅一顿之后,怒气蓬勃地回到了房间,“啪”的一声将门摔了个震天响。 将自己摔进床上躺了一会儿,想着今天一天遭遇的那些破事儿,越想越觉得心里憋闷的很,将手边的闹钟拿过来狠狠地砸到了地上,又坐起来烦躁地骂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等心中的那股邪火发泄了一些,突然只听到一阵熟悉的手机铃声响起,她微微一愣,从床上将自己的手机摸了出来。 上面显示的名字是丁航。 大约是因为最近的事情归根究底还是因为丁航导致的,所以这会儿她看到他的名字一时间也没什么好气,接了电话就骂道:“你还有脸打电话过来,要不是你那天说要去赵一州家,哪有那么多破事?” 那头被她这边一顿呛声,也是觉得莫名其妙,顿了顿语气也有些不大好了:“诶,我说黄秋玲你是不是吃了火.药?说话怎么这么冲?” 黄秋玲听着那头语气不好就更是怒气冲冲:“你还要我说话怎么好?你要是知道我刚才遇到了什么,你就知道我现在能够克制着自己这个样子已经是很给你脸了!” 丁航在电话那头“啧”了一声:“遇到什么了?是你爸打你了还是你妈说你了?就你那个性格,你妈除了威胁着要断断你的零花钱之外她还敢说你?她骂你一句你还不得把天都捅破了?” 黄秋玲又呸了一声:“谁说她了?她成天也就只会在我耳边叨叨什么‘要读书、要学好’,谁搭理她啊。我说的是……”她的话说到一半,像是眼前忽而又闪烁起了那一双携裹着浓浓怨毒的黑色眼睛,喉咙里一哽,身上又不自禁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说的是什么?”丁航听着这头突然没了声,追问了一句,随即又吊儿郎当地道,“诶,你不会还在想着什么夏莎的鬼魂过来找我们报仇什么的事儿吧?都多大的人了,又不是才四五岁,还信什么神鬼的幼不幼稚啊!” 黄秋玲这会儿听着那头的声音就觉得烦,眼瞧着那头像是还事不关己地一阵嘲讽,气的直接将手机的通话就挂断了。 将手机随手扔到床上,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身上之前出了一身汗,这会儿就算是汗水已经被风吹干了,衣服黏在背上还是有一种令人难受的紧贴感。 起身拿了换洗衣服就准备去房间的卫浴室里洗澡。 卫浴室并不大,但是各种洗漱护肤的瓶瓶罐罐却是堆得到处都是。将睡裙随手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将身上那身都已经脏的不成样子的校服换下来,然后开了花洒等水温上来后,这才站到了花洒下面清洗了起来。 因为今天出汗出得严重,头发也早就一缕一缕地纠在了一起,黄秋玲索性也就将发绳解开一起洗了个头。 冲水清洗的时候为了避免头发上的泡沫进入到眼睛里,她将眼睛暂时地闭起来了一会儿。 只是洗着洗着,黄秋玲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起来。 手上沾染上的液体比起水来似乎触感呀浓稠了太多,黏腻腻地顺着她的头发滑到脸颊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古怪违和感。 她心里带着些许不安地睁开了眼,自己的长发垂落下来遮挡住了她的视线,但是透过黑色的头发,她却隐约好像看到了自己手上一点古怪的红色。 像是血的颜色。 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个可怕的念头后,黄秋玲整个人都没法再淡定了。她猛地将自己的催下来的头发拨开往上看去,但是花洒那头却依旧只是正常地流出干净的热水。 又是错觉吗? 黄秋玲皱了皱眉,正胡思乱想着,突然,脚下却传来了一种奇异的触觉。 软软的,痒痒的,像是被海藻一样的东西轻轻地缠绕着。她奇怪地低下头,却发现自己的脚底下踩着的积水却突然变成了一片浓稠的血红。 瘙着她脚踝的那一大片不是海藻,而是一团黑色的长发,在白色的瓷砖上飘飘悠悠地,顶端像是有着生命一样慢慢地朝她的方向延伸了过来。 黄秋玲尖叫一声,脚下踩着水面一个打滑,“砰”地一声整个儿就坐到了地上。 那团黑色的头发慢慢地从地上漂浮了起来,从那一滩血水中,一张半腐烂了的脸带着狞笑朝着她一点一点地靠近,她拼命地摇着头想要往后退,但是背后紧贴着的冰凉的瓷砖却让她无处可退。 是梦吗?这一定又是一个噩梦! 黄秋玲眼泪疯狂地从眼眶地滚落了下来,嘴唇哆嗦着求着饶:“求求你……别杀我……我知道错了,你别杀我……求求你。” 那头的女孩站在她面前,将左手手腕上深可见骨的一道外翻着的伤口伸到了她的面前:“好疼啊……刀子割下去的时候好疼啊……”说着,又将自己腐烂了的那半张脸凑近了过去,细细地朝着她吹着气道,“真想让你也尝一尝这个感觉啊……” 黄秋玲又是尖叫一声,她像是突然发疯一般地站起身,穿过那个女孩的身子就像往门外面跑。 房间里的这个卫浴室很小,几乎没两步就已经伸手拉到了门把手,但是还没能她将那门把手拧开,她却又像是感觉到了自己的脖子突然被细细密密的黑色头发给缠绕了起来。 巨大的恐惧从身体里的每一处向外拼命的扩散,她伸手死命地扯着脖子上那些黑色的头发,但是令人绝望的是无论怎么努力,她的手还是一次一次地从那些发丝里透了过去,在她的脖子周围,她能摸到的除了一团团冰冷的空气外什么都摸不到。 僵持了约莫十秒,那团缠绕在她脖颈上的黑发突然猛地向后扯了过去。那股力道奇大无比,虽然黄秋玲双手都拉着门把手试图不要让自己被拉回去,但是手指却还是一点一点地从门把手上滑落了下来。 眼泪滚落下来糊了满脸,她徒劳地再朝门的方向伸出手,嘴里发出低哑的“呜呜”声,但是除此之外却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她惊恐地瞪着眼,眼睁睁地瞧着身子被往后牵扯得离后面那个鬼影越来越近。 直到将她又完全拉到了花洒下面,那股力道才缓缓地停住了。黄秋玲全身僵硬地定在地上,突然就感觉道背后一阵叫人发抖的寒气贴了上来,让她的牙齿“咯咯”地打起了架。 她能感觉到在这狭□□仄的空间里,另一个不应该存在于这个地方的第二个人的呼吸就落在自己的脸侧,阴冷刺骨的气息从耳侧灌进了脑中,鼻子里可以嗅到一种像是鱼肉放在外面一个星期那种腐坏了的恶臭:“一个人在下面好寂寞啊,你下来陪我一起玩好不好?” 细细的笑声甜蜜蜜的,腻在她的耳侧,一字一句却带着说不出的阴狠:“不过这一次,该换你当狗了。” 许月梅正在外面收拾着碗筷,想到这么些年女儿叛逆的表现,心里又是忍不住地一阵伤心。收拾到一半,突然从黄秋玲的屋子传来了一阵闷响,她微微一愣,将手下的东西放下了,几步走了过去,轻轻地敲了敲房门:“小玲,里面是什么声音?” 里面却是没有回答,许月梅等了一会儿,见她并不给她开门,微微叹了一口气,却也没多想,转身正准备走开,突然隔着房门就听到里头又是一阵尖叫。 她心里猛地一跳,觉得有些不对了,赶紧又折了回去,拍门拍得用力了一些:“小玲?小玲你你在里面怎么了?给我开开门!”伸手拧了拧门把手,脸上表情有些急,“你这丫头,好好的锁什么门啊!你到底怎么了?” 里面还是没有声音。 许月梅将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隐约地好像能听到屋子里面正传来一阵手机铃声,正当她满心担忧时,她靠着的门被人从里面猛地拉了开来。 突然身体失去了倚靠,她脚下一个趔趄,整个人都不稳地往前冲了半步。 勉强扶着门框将身子稳住了,一抬头,就看着屋子里头的黄秋玲正披着一头还在滴滴答答向下滴水的头发面无表情地垂眼看着她,好一会儿,薄薄的嘴唇里吐出冷冰冰的几个字来:“有什么事吗?” 许月梅听着她这么说话身体陡然就微微打了个颤,随即站直了身子按捺下心底感觉到的那一丝古怪,有些担心地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急切地道:“还问我有什么事?你在屋子里面干什么,乒乒乓乓的,动静大的隔着门外面都听到了!”又问,“我刚刚还在听你叫唤来着,怎么了?” 黄秋玲淡淡地道:“洗澡的时候不小心滑了一跤,起身的时候没注意,头磕到了洗脸台上,所以弄了点动静出来。” 许月梅听到这话脸上的担心之色更浓了些,往前走了半步,马上伸手想要拉住她的胳膊来检查一下:“哎呀,你这丫头怎么老是粗心大意的,要不要紧啊?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屋里头那个浴室贴了瓷砖,滑的厉害,让你垫个防滑垫,你这丫头就是不听,这会儿倒好,我在外面都能听到的动静可是摔狠了吧?你摔哪了……” 但是那头看着许月梅伸过来的手时,却是明显地往旁边挪了挪,似乎是并不想让她碰到的样子。 “没摔到哪。我没事。” 许月梅见着那头冷冰冰的反应,伸到一半的手微微顿了顿,又无力地垂了下来。她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脸上带着一点显而易见的疲惫,好一会儿,低声叹了一口气:“你一个小姑娘家家的,平时得多爱护自己,得多注意一点啊……” 那头听着她这个话却像是突然有些不耐烦,她微微垂着眸子,声音显得更加冰冷了起来:“还有什么事吗?” 许月梅透过屋子里冷白色的灯光看着站在她面前神色冷淡到叫人不安的黄秋玲,恍惚间竟然觉得有些陌生,她呐呐了一会儿,也没说出什么。那头见她不说话也就不再多问,“砰”地一声当着她的面将门又关了起来。 屋子里头响了好一会儿的手机铃声终于因为时间的缘故听了下来,黄秋玲顶着一头湿发缓缓地走到床边,视线在有些乱的床上随意地扫了一圈,然后伸手将床上的手机从枕头缝里拿了出来。 屏幕是锁着的,她直接就将手指贴上去,用指纹解了锁。 点开最近通话,最上面一个未接的电话上红色加粗的“丁航”两个字显得有些触目惊心。她静静地看着屏幕几秒,握着手机的那只手紧了紧,然后将那个号码点击了一下反拨了回去。 电话只响了两三声就被那头果断地接了起来,只是那头说话的语气听起来确实极为刺耳,似乎是因为她之前的那些举动而有些气急败坏了。 “诶,我说黄秋玲,你特么的是不是有病啊?怎么好好的脾气说上来就上来,我又怎么招你了?” 黄秋玲没作声,就听着那头噼里啪啦地说着话,一双漆黑的眼微微地往下垂着,在灯光下隐约地似乎在闪烁着一点幽绿色的光。 “你这脾气我跟你说,得亏你是个女的……要你不是个女的,我早弄死你了!” 丁航怒声地骂了好一会儿,然后像是发泄够了,情绪缓和了一点:“你最近到底是怎么了?真的是因为夏莎那件事?不能够吧。虽然说当初咱们是稍微针对了她一点,但是其实仔细想想看,大家也没做什么吧?不就是扒了她的衣服打了几个巴掌么?又没真刀真枪地拿刀捅她!” “就算是后来嘴上威胁了两句说要泼硫酸,可是那也不就是说着好玩么?咱们又没真的那么干。从头到尾扒拉下来就那么几件事,什么欺负霸凌的?警察的帽子给我们几个扣了一顶又一顶,可她夏莎到底是缺了胳膊还是少了腿了?” 男孩的傲慢跋扈的声音透过屏幕的过滤依旧显得无比张狂:“哦,虽然说最后可能那个视频的流传出去确实跟咱们有点关系,但是哥儿几个也不是故意的啊。本来也就只想着私底下收藏着看着好玩,谁知道哪个龟孙把视频泄露出去了…… 就这么一件事,咱们又都不是有心的,就算是那夏莎真的因为这个退学自杀,那跟你我的关系也不大吧?” 黄秋玲眸子微微地动了一下,声音轻轻地:“那你觉得,她的死跟谁的关系大呢?” 丁航没有听出这头声音的不对劲,只是继续道:“当然是她自己啊!”声音理所当然地,“就因为被扒个衣服就自杀,她也太脆弱了吧?不知道还以为她被哥几个就地办了呢!” 带着点下流意味地哼笑了一声,又砸了一下嘴:“而且我觉得吧,她家里也有问题。都知道自己女儿有抑郁症了,不带去精神病院关着,非得放在家里。你说放就放吧,一家子人看一个小女孩也看不住么?怎么就让她那么死了呢?搞得我们身上好像莫名其妙就背了条人命,你说冤不冤得慌吧!” 黄秋玲一双眼抬起来朝着屋内某一处看过去,黑色的瞳孔里翻涌着的森冷戾气浓烈地吓人,她细细地笑了起来,听起来异常甜美:“所以你觉得,你们都没错?” 丁航啧了一声:“小错可能有那么点,而是她这死跟咱们还真没什么关系。”又像是安慰似的道,“所以你也放宽心,她不会来找你的。你也别一天到晚地神神叨叨了,跟进入了更年期的大妈一样,烦不烦啊你。” 黄秋玲没有立即说话,她似乎是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低声地开口问道:“除了你,章俊和赵勇呢?他们也被保释出来了吗?” 丁航倒是没想到黄秋玲这头竟然还会关心他们被保释的情况,想了想随口回答道:“大概是吧……我比他们先走,没注意。不过刚才那边两个人都给我发过短信联系过了,看那样子应该是都已经出来了。哎,明天我家老头子还逼着我去上学。今天警察是在我上课的时候过来把我带走的,上次那事儿记了一个过就还没消,这会儿眼皮子底下又犯了事儿,学校那边肯定还有一顿批,妈的,烦死了。” 黄秋玲低低地应了一声:“嗯,明天我也会去学校……那就明天下午放学之后吧。”她声音缓缓地对着电话那头道,“你还有章俊、赵勇,咱们四个,就在‘老地方’见个面,我有点事要跟你们说。” 那头听着她的话,觉得她这会儿说的话实在是太不像她以前的风格了,握着手机忍不住就吊儿郎当地笑了起来:“什么事儿啊?有什么事情不能这会儿在电话里说,还非得把我们几个凑起来拖到放学后,神神秘秘的——诶,我说你该不会是真的要听你妈的话,跟我们几个划清界限吧?” 黄秋玲声音淡淡的:“不是……只是我觉得有些事情,当面说起来比较好。” 丁航那头看着黄秋玲这边真的是打算保密到底,不屑地又嘲笑了两句,但是随后却也还是答应了下来:“行吧,‘老地方’是吧?我跟章俊和赵勇两个说一下,到时候等放了学就带那两个过去找你……啧,老头子那头又在吼着叫我睡觉了,今天才犯了了事儿,也不好再在这会儿跟他犯冲。有事明天见面再聊,挂了挂了。” 一股脑地把自己的话说完,也不等那头反应,“嘟”地一声就干脆利落地将通话抢先切断了。 黄秋玲听着那头已经挂完电话的盲音,好一会儿,将手机缓缓地拿了下来,看着屏幕上那个名字,她细细地笑了一声,声音温柔中带着一种叫人背脊发凉的阴翳:“嗯,明天见。” 119.暴力(十一)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丁航一行人第二天一早就大摇大摆地回了学校。 几个人从警局溜了一圈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这件事, 在各个年级私底下又是引起了一阵轩然大波,同班的一群孩子本来还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但是一看到丁航进来了立刻又不约而同地噤了声, 面面相觑一会儿, 缩着脖子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有个女孩在旁边皱着眉头多看了那三人一眼,结果正巧被丁航看着正着,一脚“砰”地一声将女孩的桌子踢得往前一冲,痞里痞气地啐了一口粗声骂道:“看你麻痹!” 女孩被那头吓了一跳, 身子微微地颤了颤, 还是不敢正面和那边说些什么,忍了忍把头又低了下去。 但是丁航却像是突然对这个女孩起了兴趣似的,伸手抓着她的马尾就往后扯:“老子跟你说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巴了?你刚才还瞪人是吧, 信不信老子把你眼睛都抠出来?” 女孩头发被扯得疼得受不了, 终于忍不住地回了一句道:“我什么时候瞪了人, 我明明在看一群畜生!” 丁航大概是横行霸道惯了,在学校这么大点地方鲜少被人这么正面顶撞,一时间脸上的表情不由得阴郁了起来:“你特么说什么?再给老子说一遍,看老子不废了你的……” “丁航!你干什么呢?” 那头话没说话,正巧教导主任从教室前面经过, 一眼看见教室里面的情况, 脸色一变连忙开口低吼道。 丁航懒洋洋地往那头看了一眼, 随即漫不经心地松开了手, 朝着那头笑笑:“老师, 她骂我是畜生,你看你到底管不管?” 周围的人听着他这么恶人先告状,脸上都是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外面站着的教导主任显然也是不信的,脸色有些难看:“你跟我出来一下。” 说着,又朝里头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章俊和赵勇皱着眉头道:“还有你们两个!一起出来!” 里面三个人听着自己被点了名,相互看一眼,脸上透露出一点“真麻烦”的表情来,随即耸了耸肩一个个地出了班。 教导主任看着那头几个人吊儿郎当的模样,也是觉得头疼得厉害,他呼吸略有些急促地厉声道:“能上课上到一半被警察连着抓去两次,你们真的是很厉害!” 丁航笑嘻嘻地:“也不是我们想要破坏课堂纪律,老师,是赵一州家里人报的警,要是你要找,也得去找他啊。” 那头听着他话更是怒发冲冠:“丁航!你这是什么态度?!”他原地踱了两步,声音压在嗓子里,“上一次是对低年级的女孩校园霸凌,这次是对同年级的同学家里入室抢劫……你们是不是仗着九年制义务教育,国家规定学校没有权利让你们退学,你们所以就这么肆无忌惮?我告诉你们,像你们这样走下去,迟早有一天得背上人命,到时候你们就等着去牢里吃枪子吧!” 三个人看到那头近乎暴跳如雷的样子,依旧脸上嬉皮笑脸地:“老师,你这么生气干什么?你看你现在才多大啊,都已经快要秃顶了,再不好好控制着自己的脾气,要是爆血管了可怎么办?” 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但是看着面前明明还处在青春期,但是仿佛已经走到了人生末路的几个男孩,教导主任突然又觉得无比疲惫。 跟他们唠叨再多有什么用呢?他们这个年纪的男孩,根本什么都不怕。在学校里,有国家的义务教育法保护,无论他们犯了多大的错学校除了记过、批评教育之外,也不能真的开除他们。在社会上,只要他们没满一定的年纪,很多罪就连法律也不会判处。 他在心底叹了一口气,伸手冲着他们摆了摆:“你们回去吧,有些事情跟你们说不明白,明天我会在找你们家长过来聊一聊。” 正靠着墙壁站着的几个人听着教导主任又要叫家长,脸上都显出了极度的不耐烦,章俊首先就皱着眉头不满地道:“老师,多大点事啊,跟我们念叨念叨也就算了,老是叫家长干什么?” 但是那头却显然是不想在和他们多聊,摆了摆手,又恨铁不成钢地看了一眼看人,转头便也就走远了。 眼瞧着那头走开了,三个男孩对着那头的背影狠狠地比了个中指,随即赵勇又“啧”了一声,不满地嘀咕:“昨天我爸从警局把我领回去脸色就不好看了,饭都没给吃,直接跟我妈一起给我来了顿‘竹笋炒肉’,屁股到现在都是疼得……这会儿要是学校这边再来火上浇油一把我估计就要被打死了。” 章俊也道:“谁不是呢?”烦躁地往墙上踹了一脚,“而且这次我们可真他妈的亏得慌。我们抢劫什么了就抢劫?就拿了那么点钱后来赵一州一说话,我们不也把东西全部掏出来了吗?至于赵一州那小子怎么好好的突然就昏迷不醒了——反正我们在的时候他明明还是好好的,他自己后来突然莫名其妙地就那样了,总不能硬赖在我们头上吧?” 丁航“啧”了一声:“行了行了,到时候再说吧,大不了就是再记个大过呗,又不是没被记过。到时候再说吧。” 说着,带着那两个人便又进了教室去。 而在另一头,黄秋玲同样也被教导主任交出去谈了一次话。 虽然她整个人看起来格外阴沉冰冷,但是奇怪的是,在谈话之中她的表现居然一直都很配合。 教导主任真心底暗自感觉到惊奇,突然地,那头一直低着头的小姑娘微微抬起了头望了他一眼,那双眼极黑,但是看起来却像是一对玻璃球似的空洞洞的没什么神采。 “老师。” 黄秋玲的声音轻飘飘的,听起来似乎带着一点幽幽的冷意:“如果不考虑学校的名誉和那些义务教育的规定,你觉得我们这些人做了这些事之后应该得到什么样的惩罚?” 教导主任一愣,他似乎并没有想到黄秋玲会问他这样的问题,他仔细地看了看对面那张惨白得有些不正常的脸,犹豫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同学你的脸色看起来有些不大对。” 黄秋玲却像是没有听见他的问话似的,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执拗地继续道:“应该被退学被谴责的是我们,对吗?” 虽然说这些是事实,但是突然由黄秋玲自己说出来,气氛似乎陡然就变得有些诡异了起来。 他咳了一声,面对着对方奇怪的退让,他似乎习惯性地想找些好听地话来缓解一下当下的气氛:“也不能这么说,学校就是教你们知识和礼仪的地方,你们这些孩子还小,可塑性还很强,只要能够改错未来还是有希望的。这也是国家为什么要义务教学的原因嘛……” “哪怕我们已经毁了无数个同龄的孩子,我们也还是能被原谅?”黄秋玲打断他的话,尖锐地问道,“只要我们能改错,就能踏在那些已经被彻底毁灭了的人的尸骨上,重新获得未来和希望?” 她的声音很平淡,但是说出的话却让对面的男人听着背后隐隐发凉。 在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对面站着的似乎不像是黄秋玲而像是那些被霸凌后或者默默忍受、或者反抗无果只能忍气吞声选择转学的孩子,她每一个字的诘问都像是在耳膜上炸开,让他觉得难堪之外却又觉得异常悲哀。 “你说的这个……” 明明是过来对黄秋玲进行说教,但是不知怎么的,教导主任这会儿却感觉像是自己被那头教育了一番似的,他面上有些为难,似乎是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接话才最好。 黄秋玲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过了身:“在校园霸凌这件事情上,所有的人都可以旁观,但是你们不行。如果连你们都旁观了,那么还有谁能制止那群魔鬼呢?” “不作为的明哲保身,其实就是选择了走进加害者的阵营。老师,你们都是他们的帮凶。” 说着,留下站在走廊外面一脸怔怔,看起来似乎哑口无言的教导主任,然后头也不回地又回到了自己的班级。 一天的时间过得飞快,最后一节课结束的时候是四点四十。 黄秋玲缓缓地将自己的东西全部收拾了起来,正准备起身,有一块橡皮突然滚落到了她的脚边。 视线微微垂了垂,弯腰将橡皮捡了起来,递给了对面那个看起来有些怯生生的女孩子。 “你的?” 女孩子看着黄秋玲的表情害怕得像是快哭出来似的,颤颤巍巍地点了点头,然后哆哆嗦嗦地伸了手将橡皮接了过来。 “谢、谢谢……” 黄秋玲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没什么。”说着,背起书包便随着人群一起走了出去。 “吓死我了……”看着黄秋玲一直走出了教室,之前那个女孩才微微松了一口气,脸上还是带着点心有余悸地看了看自己的同桌,“我还以为她又要发火……还好今天她大概心情好,所以才难得的好脾气了一次……她刚才还对我微微地笑了一下你看到了吗?” 旁边的同桌也赶紧点了点头:“对啊对啊,我刚才也吓死了……不过她那个样子像是心情好吗?昨天才被警察抓去了,今天整整一天都面色惨白的,脸看起来比以前还冷淡。”想了想又道,“不过你注意了没,她今天没化妆诶……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看她素颜。” 之前的女孩点了点头,将橡皮塞进了笔袋里,又将背包拉链拉上后把包背了起来。偏偏头,对着自己的同桌突然若有所思地道:“不过黄秋玲她是不是生病了啊?” 她的表情微微有些疑惑:“刚刚把橡皮接过来的时候好像有碰到一点她的手指,冷的我都直打哆嗦。” 那头却是满不在乎,只是稍微压低了一点声音悄悄地道:“管她呢,她那种人,病了不来上课整个教室才清净。走了走了,别聊她了,难受的慌,我们快回家吧。” “哦,好……这就来。” 120.暴力(十二) 第一百二十章 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个人第二天下午又出了门准备去一次医院。 途中经过昨天那家咖啡店的时候进去逛了一圈, 没想到的是原本以为肯定不见了的橘子倒是被前台的收银小姐姐好好地收了起来,这边一抬头见了叶长生, 便笑眯眯地将东西还了过来。 叶长生拎着失而复得的一袋子橘子, 感叹了一声世界上还是好人多, 然后对着贺九重晃了晃袋子:“你觉得我就拿这个过去探病会不会显得我有一点吝啬?”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你觉得呢?” 叶长生思考了一下,理直气壮地:“我觉得我救了他们儿子没有要求收费已经是非常大的仁慈了!” 贺九重“嗯”了一声:“所以我们快走吧。” 叶长生点了点头,伸手拦了一辆出租,直接往医院的地方就奔了过去。 一路顺着电梯上了楼, 走到赵一州的病房前敲了敲门, 没一会儿,里面传来了一道女人的声音:“请进。” 叶长生伸手将门把手拧开走进去,发现病房里头吴秀正坐在病床前似乎是在给赵一川削苹果,一抬头看着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进来了, 眼神一动, 连忙将手里削皮削到一半的苹果放到了一旁的柜子上, 手往身上轻轻擦了一下,起身就往两人这边走了过来。 “叶天师,贺先生,你们来了?” 虽然说在此之前吴秀对于神鬼之论一向是嗤之以鼻,但是经过了叶长生, 她这会儿却实在是不信都不行了。 无论叶长生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将赵一州弄醒的, 现在他对于他们全家来说, 无疑就是儿子的救命恩人。 叶长生将手中的袋子递过去, 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过来看看小州的情况怎么样。”又四处看了一下, “赵先生不在吗?” 吴秀将那袋橘子随手放到了一边,然后拿了一次性的纸杯给两人泡了茶递过去:“孩子他爸今天去找他的一个律师朋友去询问了一下这个案子的情况,大概要再晚些时候才会回来。”又伸手示意了一下凳子,“天师和贺先生站着干什么,快来这边坐!” 叶长生接过了茶,道了个谢,然后走到病床床头坐下了,视线从那个半坐在床上看到生人靠近时神色略有些瑟缩的男孩,轻声问道:“还记得我吗?” 赵一州看着叶长生,又看了看站在叶长生身后的贺九重,赶紧把视线收了回来,略微犹豫了一下,然后对着叶长生点了点头,声音小小的:“记得。” 虽然这段时间他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但是其实意识却是清醒的。 他并不清楚自己是因为什么而昏迷不醒,看着吴秀和赵喆记得快要崩溃了,在看护他的时候一个人偷偷地在一旁流泪的样子,他的心里也是一阵抽搐似的难过,但是在这几天,无论他多想要发出声音,多想要睁开眼睛告诉他们别哭了,他整个人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了一样,怎么样都没办法清醒过来。 就再他都已经有些绝望的时候,叶长生却来了。 他抿了一下唇,看着叶长生温和的表情,感觉心底的那种面对陌生人时不自禁的紧张感似乎淡下去不少,把身子靠在身后的靠背上坐直了点,声音又稍稍放大了一些重复一遍道:“我记得的。” 叶长生看着赵一州一脸努力强撑起来的样子,笑着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声音极温和地:“虽然看着似乎身体还有点虚弱,但是气色要比昨天好的多了……你感觉怎么样?” 赵一州听到那头问话,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吴秀,见那头对着他点了一下头,便看着叶长生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地回答道:“身上还是没有什么力气,但是其他的已经没什么了。今天已经问了医生,说是明天再观察一天,如果没有其他的情况就可以出院了。” 叶长生点了点头:“虽然阴气入体不算什么严重的情况,但是你年纪小,身体底子也虚,这段时间还是要多注意一点。”说着,然后看着赵一州问道,“话再说回来,昏迷之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赵一州听到他问这个,脸上的表情又有些不自然了起来。 对于丁航他们的事情他一直是想瞒着家里的,昏迷的时候虽然他已经知道吴秀他们已经从其他渠道里头知道了,但是这会儿当着吴秀的面再将这些事情说一遍,心里不自觉地还是觉得有些别扭。 吞吞吐吐地开了口:“就、就是丁航他们……” 叶长生听着那边结结巴巴地说了一会儿,摆了摆手道:“我说的不是他。” 赵一州一愣,脸上的表情有些迷茫了起来:“不是他们……什么意思?” 叶长生顿了一下,选择单刀直入地开口询问:“你知道你自己是因为被阴灵附身之后才昏迷的吗?” 赵一州摇了摇头,表情更迷茫了:“什么意思?阴灵?鬼、鬼吗?” 叶长生仔细观察了一下赵一州,发现他的表情似乎不像是装傻,沉吟了一下,又问道:“你没有感觉最近你身边有什么不对劲?” “不对劲?” “比如偶尔会感觉身边的气温骤然下降,或者是在家里看到什么奇怪的人影之类?”叶长生思索了一下,列举了几条典型事例来,“根据你身上残留的气息来推断,她应该已经在你身边呆了有一段时间了。但是从你之前没有受到什么损害来看,她的目的应该并不是想要伤害你。” “这一次她会选择冒着自己受到损失的风险来附身到你身上,应该是有着什么非要借用你的身体来完成什么事情的理由——虽然我们不是那个阴灵,没办法推想出她当时究竟在想着什么,但是根据现场来看,最大的可能应该是她想从那群欺负你的孩子们手里保护你。” 叶长生看着赵一州在听到自己的话之后微微起了变化的神情,缓缓地道:“男孩子的阳气本来就要比女孩要强,就算那时候你处于昏迷,在尽可能不伤害你魂体的情况下附身在你身上,对于阴灵来说也不是一件好受的事……而且现在,她不见了。” “她现在的状态可能已经不是很好。你如果想到了什么,如果你还想要救她,现在可能还来得及。” 赵一州的眉头都轻轻地拧在了一起。 如果说一开始叶长生的话还让他有些听得云里雾里,但是在那头说到那些什么“突然降温”“闪现的人影”时,他的记忆却又突然间像是复苏了一样。 他回忆着这段日子身边一系列的被他所忽略的小细节,越想就越觉得不对劲,再想想他生病的那天晚上,在房间里看到的那个穿着他们学校夏季校服的女孩身影,眼神突然变了变。 赵一州低声喃喃了一句:“……不会吧?不可能啊。” 叶长生捕捉到了他骤变的表情,追问道:“你想到了谁?” 赵一州有些无措地看了他一眼:“我……我生病没上学的那天早上,做了一个梦,梦里梦到了之前丁航他们欺负的那个女孩子……她跟我说,‘他们来了’,还要我快跑……” 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越是回忆越是觉得胆战心惊:“后来我就醒了,醒了没有久听到有人在敲门,过去一看,就发现是那几个人竟然找到我家里来了!”说完,顿了一下,喉咙轻轻滚动了一下,“可是,可是不应该啊。那个女孩半年前听说家里用了个要出国定居的借口强行从学校里退了学,之后就再也没消息了,怎、怎么会?” 吴秀听到叶长生和赵一州的对话,本来平静的脸色也是猛地一变。站在叶长生身后的贺九重用余光瞥到了她有些发白的脸色,微微偏头望了过去:“怎么?” 吴秀被贺九重这一眼看的心里又是抖了一抖,垂在身侧的手指轻轻地在自己的衣角上抓了一下,好一会儿,叹了口气绕过病床走到了赵一州的身边,伸手摸了摸他的头,然后对着叶长生哑着声音道:“如果真的是那个女孩……那,那大概就是她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似乎已经猜到了什么而微微瞪大了眼睛的赵一州,觉得自己要说出来的真相对于他来说可能有些残忍。 “那个叫做夏莎的女孩退学之后没多久,就因为抑郁症的缘故……自杀了。” 赵一州坐在床上愣了好几秒,嘴唇哆嗦了几下,然后道:“所以、所以她这次的鬼魂到我身边来,真的就是为了保护我的吗?”说着,又像是有些惊慌地抬起头看着叶长生,“那现在呢?现在她不见了,是准备找那些人报仇?” 叶长生长叹了一口气,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吴秀觉得自己原本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一本正经地加入到这场关于阴灵的讨论似乎显得有些荒诞,但是现实的情况却又让她不得不相信这违背了她三十几年的信仰。 犹豫了一会,她看着叶长生道:“可是,如果真的是那孩子的鬼魂回来报仇,那不是正好吗?她生前受了那么大的委屈,但是那一群人却还是逍遥法外,现在她死后回来报复难道也不行吗?” 叶长生笑了一下:“如果真的是这么简单就好了。” 他站起了身,将手上那杯还没有喝的茶放到了一旁的柜子上:“人类有自己的法律,那些已经死去阴灵同样在黄泉地府也有自己的审判规则。活人如果犯了法,最残酷的审判也就是一个死而已。但是那些阴灵如果有了重罪,就算是这会儿将他们超度了,等到了阴界那头阎王一审判,他们受的苦可不是这么轻松就能还完的了。” 他的声音淡淡的,但是吴秀和赵一州听着却不自觉就联想到以往电视里看到的那些犯了重罪的鬼留在十八层地狱里面受酷刑时苦熬惨叫着的模样,一时间不由得都觉得背后有些发冷。 “那……那她会不会有事啊?”赵一州将身子往前倾了倾,有些着急地问道。 叶长生已经走到了门前,一手拧开了门把手,声音里有些忧愁:“哎,这就要听天由命了。”侧头朝着那头看了一眼,弯了弯唇笑了一下,“但是无论怎么样,我们还是要坚信好人是会有好报的不是么赵一州同学?” 说着拧开了门,和贺九重两人步履匆匆地又离开了医院。 * 学校那头,丁航一行人或是趴在桌上睡觉或者躲在下面玩手机,好不容易挨到下课,这才懒散地动了身,将书桌上的书胡乱地塞进书包里,然后将书包往背后一甩,吹了个口哨就又大摇大摆地从教室里走了出去。 章俊和赵勇跟在丁航后面出的教室,忍不住就问道:“秋玲姐的教室不就在对面吗,她搞什么这么神神秘秘的,一天不见人影不说,见个面还得课后在‘老地方’聚着,我怎么觉得突然有点瘆得慌?” 赵勇用手肘捣了一下他,笑道:“就不许人家秋玲姐有点仪式感?”但是想了想,也觉得黄秋玲这个要求有点奇怪,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丁航道,“哎,丁哥,昨天秋玲姐到底在电话里怎么跟你说的啊,她真不是被家里说了所以准备跟咱们划清界限的吧?” 丁航想到昨天黄秋玲电话里那阴阳怪气的暴脾气样,啧了一声:“划清界限?她凭什么跟咱们划清界限啊?别人不知道咱们自己还不知道吗,多少事情是她自己牵头大家才一起做的。”手往口袋里摸了支烟,放在手里搓了搓,“远的不说就说那个之前一年级那个女的,她黄秋玲不就是看人家长得漂亮所以让咱们几个去搞她的么?” 他这么说,那边两个人也点了点头,嗤笑了一声道:“说的也是。秋玲姐那个性格,天生就是我们这边的人,也就是她妈,才想着她还能好好念书当个乖乖女考什么大学,哈哈哈。” 几个人说说笑笑的,很快便顺着楼梯来到了天台。 天台上的门是用铁链锁起来的,严格意义上是并不允许学生进入的。但是像丁航他们几个人都是老油条了,私底下人手配备了一把铁索的钥匙,平时要是教训个什么人的话,多半也是拖到这里。清净安全,又隔离了其他人的视线,对于他们来说实在是再完美不过的场所了。 伸手拨弄了一下门上的铁链,丁航皱了皱眉头:“我刚才经过黄秋玲他们班上的时候没看到她人啊,我还以为她先过来了。” 章俊从书包里掏出钥匙走过来开了锁,嘴里不以为意地道:“大概是上厕所吧?你也知道,女孩子的事情一向比较多。” 说着,将那些锁链扯开扔到一旁,推开了门,首先地跨了进去。 天台很大,中间有一个小小的屋子,瞧着样子像是仓库,里面放着些杂物,但是因为平时根本不会有其他人过来,所以他们几个也早就将那个屋子改成了自己的根据地。 今天的风有些大,等走到了天台上,风呼啦啦地吹着,更是大的有些过分了。 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像是要下雨似的。 赵勇看着天色暗骂一声,又对丁航道:“秋玲姐到底要干什么啊,这个天我没带伞,她再不过来等雨下下来我可得淋雨回去了。” 丁航伸手指了一下屋子:“这里风太大了,我们先去屋子里待会儿。我给她打个电话,问问她到底在干什么。” 赵勇点点头,朝着那个小房子走了过去。 章俊倒是还陪在丁航身边,准备等着听那头的消息。然而这边电话还没有打通,突然,从小屋子里猛地传来一声属于赵勇的短促的叫喊声。 丁航和章俊对视一眼,赶紧快步朝那个小屋子冲了过去。 因为手机并没有挂断,离那个小屋子离得进了,突然就能听见一阵熟悉的铃声隐隐约约地从屋子里面传了出来。章俊微微愣了一下,朝着丁航看了一眼问道:“这、这是不是秋玲姐的手机铃声啊?” 丁航一开始没注意,但是听到他这么说也就仔细听了一下。虽然因为隔着门,风声又大所以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是听起来应该就是黄秋玲平时最喜欢用的那个铃声没错了。 他眉头皱了皱,下意识地就回了一句道:“可是不能吧?我们上来的时候门可还锁着呢,她总不能穿墙进来吧?” 说话间,一直在拨打中的手机却突然被人从那头接了起来,而与此同时,从小房子里响起的那隐约的手机铃声也戛然而止。 丁航迟疑地将手机贴在耳旁,“喂”了一声:“黄秋玲,我们都已经到天台上了,你人在哪儿呢?” 那头的声音冰冷,带着一点细细地笑声:“我也在天台啊。” 丁航的手机有些漏音,那边的话说出来,连站在他旁边的章俊也听见了。 站在小房子房门的两个人对视一眼,一阵风呼啸着刮过,两人的背上莫名其妙地就密密麻麻地生起了一大片鸡皮疙瘩。 “……什、什么意思?” 丁航再次开口,声音里带了一点夹杂着些微恐惧的颤音,但是那头却没有再回话,只是细细的笑声响了起来,那笑声明明应该是甜美的,但是却又像是带着一种说不出的森冷诡异,顺着屏幕直直地传递到了他的大脑里。 他被这阵笑声吓的不清,正准备再追问几句,那头的电话却突然挂断了。 而与此同时,面前刚刚紧闭着的大门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个熟悉的面孔从门后浮现了出来。她一双乌黑的眼直勾勾地盯着屋外的两个人,苍白而没有半点妆容的脸上却有几滴像是血一样的斑点附着在了上面。 丁航和章俊看着这样的黄秋玲,心里都“咯噔”了一声,忍不住地就往后退了一步:“你……你……” 黄秋玲没有说话,只是对着他们扯着嘴笑了一下,然后将半开的门完全拉开了,然后缓缓地从门后走了出来。 与脸上零星的血点不同,她白色的校服上衣上这会儿已经溅上了一道明显的血迹。那些血迹被棉质的布料吸收进去,很快地就变成了一种诡异不祥的暗红色。 透过打开的房门,丁航和章俊越过黄秋玲纤瘦的身子能看到屋子里面正横躺着赵勇的身体,血流了一地,浓浓的血腥味顺着空气便飘了出来。 那头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 ——赵、赵勇死了? 黄秋玲她把赵勇给杀死了? 巨大的惊愕夹杂着恐惧朝两人席卷而来,让他们被这个无法预料的变故弄得大脑一片空白。 天空一道极刺眼的白色闪电在黄秋玲背后闪过,那闪电的光将她黑色的眼睛照出了一种亮的恐怖的光泽,她披头散发满身血迹,阴森森的一张脸上扯出了夹杂着叫他们一眼就能看得分明的怨毒恶意的笑。 这明明是黄秋玲的脸,但是这样如同从地狱地爬出来的恶鬼的样子又分明不是黄秋玲。 丁航和章俊看着这样的她,几乎瘫软在了地上,两股战战,连逃跑的力气都完全失去了。 “……真好啊,都来齐了。” 黄秋玲的声音幽幽地,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背在身后的手缓缓地抽动着,一把被磨得锋利无比的瑞士军刀从那双看起来纤细的手上举了起来,从那头两人的视线里,能够看见那军刀的尖端还在一滴一滴地缓慢向下面滴着血。 “不要……不要……” 丁航看着这个样子的黄秋玲,心脏吓得几乎都停止了跳动似的。尽管他惹是生非了这么久,但是大多数情况他都是那个绝对的施暴者。就算偶尔处于劣势,那也不过是无关痛痒地被人打上几拳而已。 这么久以来,这大概是他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于死亡的恐惧。看着黄秋玲握着那把还在滴着血的军刀朝他们缓缓地踱步靠近,他身体的力气像是一瞬间都被抽干了,尽管这会儿他想要逃跑,但是无论怎么样一双脚却像是被钉在了地上,无论他怎么挣扎也动不了。 他膝盖一软,随即竟然就这么直直地跪在了黄秋玲面前,一张脸上血色尽退,哆哆嗦嗦地就开口求饶了起来:“小玲,小玲,你想要干什么?你……你别冲动……我要是做了什么让你不开心的事,我改,我改……你,你想要干什么,你真的要杀了我们吗——你疯了?!” 那头像是欣赏着他这会儿丧家之犬的丑态似的,好一会儿,又细细地笑了起来:“疯了?嘻……嘻嘻,没错,是疯了……” “你知道,我在下面等你们等了有多久了吗?时间太长了,等得我都要疯了。”她黑色的眸子里翻出了冷绿色的幽光,她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空洞感,像是从阴森的黄泉幽幽地飘荡上来一般,但是咬字却是极清晰的。 “我要你们……都下来陪我!” 121.暴力(十三) 第一百二十一章 天上炸响了几个闷雷, 没多久,雨就开始下了下来。 一开始只是一两滴, 紧接着雨水串联成线, 很快地便下大了起来。 那头丁航的惨叫声被雨声、风声遮掩着还能听得分明, 赵勇冲到了天台的门前,拼命地想要将门拉开,但是奇怪的是明明他们并没有见谁上来,但是这会儿门却像是又被人从外面锁住了一般, 无论他怎么推拉, 那扇门都纹丝不动。 完了。彻底完了。 双腿打着架往后又退了几步,赵勇整个人背靠着那个小房子,一双眼慌乱无措地借着墙壁的遮挡往那头瞥着,嘴巴里嘀嘀咕咕“菩萨保佑”整个人抖似筛糠。 黄秋玲……或者是说夏莎站在毫无遮蔽的天台上全身都被雨水打湿了, 长长的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 更衬得她青白的一张脸凄厉诡异。 她手中军刀上的血迹因为雨水的冲刷而渐渐淡了下去, 但是似乎也正是因为那些水珠的折射,那刀看起来反而更加寒气逼人。 丁航捂着自己身上的伤口在地上挪动着,素来嚣张跋扈的脸现在爬满了近乎绝望的恐惧,他仰着头看着面前这个恶鬼一般的女人,呼吸急促紧绷到了极致。 “别杀我, 别杀我……”他哭嚎着, 眼泪和鼻涕一起留下来, 混合着雨水糊了一脸, “我求求你, 别杀我……” 夏莎不说话,只是笑嘻嘻地欣赏着面前这个男孩的丑态,像是一只猫在欣赏着老鼠们死亡前最后的挣扎。看了那头好一会儿,缓缓地道:“如果我不杀你,你什么都愿意做吗?” 像是从绝望的深渊里突然看到了一丝希望,丁航眼里闪过一丝光亮,他瞪大着自己的眼睛连忙点了点头:“愿意!我愿意!我什么都做,我什么都做!” 夏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双黑的有些瘆人的眼里倾泻出来一丝夹杂着恶意的笑:“那就先跪在地上学声狗叫来听听吧。” 丁航听着那头的话,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了一下,但是只是迟疑了没多会儿,眼看着那头微微朝着他的方向又挪动了一步,他赶紧崩溃地大声喊道:“我叫……我叫!” 一边喊着,一边哆哆嗦嗦地跪下来,将手撑在地上“汪汪”地叫了起来。 夏莎看着他,突然一脚就朝他踹了过去,声音阴冷的:“声音这么小,你是没吃饭吗?” 明明是个纤细的女孩子,力气却大的有些古怪。丁航被这一脚踹得一连后滚了两三米,疼得他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嘴巴微微张开哑声呻.吟了两声,还没等缓过劲,就听到那头又冷冰冰地开了口。 “爬过来。” 丁航听到这个冰冷的声音,全身的肌肉都像是僵硬了起来。雨已经越下越来,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竟有一种明显的疼痛感。 他似乎是不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怔怔地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那个女孩。 虽然无论是性别优势还是体型优势,他一个一米七几的大小伙子对上一个小姑娘应该都没什么可怕的了,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这会儿看着对面这个“黄秋玲”,他能够感觉到的只有来自于骨子里的恐惧。 那种恐惧似乎是源自于死亡,在看到她的第一瞬间就几乎剥夺了他所有反抗的力量。 他身子在雨水中发着颤,最终却还是听从了那头的话,颤颤巍巍地重新跪下来,然后一步一步地爬到了她的面前。 “再叫一次。”夏莎看着丁航,冷冷地下着命令,“这次声音再小了,我就割了你的舌头。” 丁航听着那头不带任何情感的声音,身子又是猛地一抖,随即连忙扯着嗓子就叫了起来:“汪!汪汪汪!” 大概是被夏莎的话吓到了,跪在地上的男孩子叫的无比卖力,有雨水呛进他的嗓子里,憋得他整张脸都通红,但是叫声却是一秒都不敢停下来。 夏莎缓缓地笑了起来。她的表情似乎是极愉悦的,一双黑色眼睛周围的幽绿光泽便更明显了起来。 “哦,对了。”抬起脚踩在丁航的头上:“叫了这么久,你的嗓子也应该咳了吧?正好地上有泥水,别浪费了,喝吧。” 丁航瞪大了眼睛“呜呜”地摇头挣扎了一下,虽然他已经用尽了身体的所有力量去抗拒,但是踩在他头上的力道却还是没办法撼动分毫。眼看着自己的脸已经离地面那个小小的水坑越来越近,他只能用力地闭上了眼睛,屏住呼吸让那头将自己的脸踩了下去。 混合着灰尘和泥土的水将他大半张脸都遮盖住了,强烈的窒息感紧随其后就传了上来。虽然一开始他还能憋着气,但是没两分钟,缺氧的感觉就让肺里火烧火燎得难受,他被逼无奈地张着嘴呼吸了一下,泥水马上灌了进来,呛得他猛地一阵咳嗽,又将水从鼻子里咳了出来。 反复将丁航的脑袋往下压了几次,知道看着那头脸都被憋成了紫红色,她才心满意足地挪开了踩在他头上的那只脚。 往后又退了几步,看着另一头正躲在一旁透过墙壁偷偷地观察着这边情况的赵勇,夏莎笑了一下,又伸脚轻轻踢了踢丁航:“最后一件事。” 丁航跪在地上,一边咳嗽着一边抬头望着她。 夏莎将手中的匕首扔到了他的面前:“杀了赵勇,我就放了你。” 丁航低头看着躺在地上那把闪烁着寒光的刀,哆哆嗦嗦好一会儿,哑声问道:“真的?我、我杀了他,你就……你就放我走?” 夏莎点了点头:“只要你杀了他。” 丁航伸手将那把刀捡了起来,然后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朝着赵勇的方向走了过去。 赵勇早在被夏莎那一眼看过来的时候就已经吓得尿了裤子,这会看着那头丁航举着刀就往自己这边走,更是腿软得拿手扶着墙都起不了身。 “哥……丁哥,丁哥你要干什么?”他瞪大着眼睛看着丁航晃晃悠悠地朝着自己走来的样子,声音因为惊恐都变了调子,“你,你别冲动啊丁哥,你难道真的想杀人吗?” 丁航的整张脸怪异地扭曲着,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赵勇,带着一种诡异地光亮:“杀了你……杀了你我就能离开了……” “丁哥!!”赵勇哭喊着不停摇头,“丁哥,你别杀我啊!丁哥!” 丁航却像是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手里紧紧地握着刀,直直地就朝赵勇冲了过去。 赵勇看着那头已经丧失了理智的模样,赶紧伸手将丁航的手腕握住了拼命将刀往另一头推着,声音里还是带着哀求:“丁哥……丁哥你别这样……你看看秋玲姐的样子,她已经疯了,你就算杀了我她也不会放你走的!” 那头却是听不进去他的花了,因为夏莎刚才的承诺,已经被吓破了胆的丁航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握紧了手上的刀就往赵勇身上扎,口里狂乱地喃喃:“只要你死了……只要你死了……” 虽然丁航的身形要比赵勇高大,但是因为他的身上已经有好几道被夏莎之前划伤的伤口,这会儿身体虚弱,与赵勇在一起缠斗竟然两人也是一时谁都压不过谁。 夏莎就站在离两人不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那两个人缠斗在一起,那将自己的命都拼上去的样子,像是将对方视为了有血海深仇的死敌一般。 就在彼此争夺着军刀的时候,突然,只听一阵轻微地“噗”地一声,有刀子穿过皮肉扎进去的声音,紧接着,血的腥气浓了一些,丁航瞪着眼看着那头的赵勇微微后退了两步,又低头看着已经插在自己肚子上的军刀,好一会儿双腿一软膝盖跪了下来,嘴角也流出血来。 赵勇张大着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的手,那上面已经是染了满满的血迹,然后那血迹又被雨水冲淡,只留下了一点血的腥气。 有幽幽的冷气从耳边飘了过来,夏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他的身边。带着冰冷气息的声音从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充满着恶意的幸灾乐祸。 “完了,赵勇……你杀人了。” “我……我……”赵勇感觉着耳边那像是具有莫名蛊惑力的声音,又低头看着丁航,像是被吓懵了,“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想杀人!我不是故意的啊……” 他把沾了血的双手在自己的裤子上擦着,雨大的几乎让他有点睁不开眼:“是他想要杀我的,我只不过是推了他一下,我只不过是推了他一下啊!我没杀人,我没杀人!!!” 夏莎在他背后细细地笑着:“但是你看看他……他快死了。他肚子上的那把刀是你亲手插上去的,你杀了他,你变成杀人犯了赵勇!” “我不是……我不是,我不是!”赵勇崩溃地转过身,他一张脸涨的通红,连眼睛也是布满了红血丝,看起来几分狂躁。 “都怪你,都怪你!你这个疯子!都怪你!”赵勇看着夏莎,突然激动地咆哮出声,他朝着她那边猛冲过去,一双手蓦然就掐上了她的脖子,“去死吧,去死吧,你去死啊!!” 紧闭着的天台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人推开了,看着眼前的一片血腥惨状,叶长生偏了偏头朝着正半虚化地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赵勇掐着黄秋玲脖子的夏莎看了过去。 似乎是没有想到有人在这个时候还会过来,夏莎微微愣了一愣,朝着叶长生那头回望过去,直到确定那头真的是冲着自己而来,面色微微沉了沉,然后朝着天台这头飘了过来。 “该报复的已经报复完了,心理舒服些了吗?” 叶长生靠在门框上,朝着夏莎笑了笑,轻声问道。 “你是……天师?” 夏莎看了一眼叶长生,猜了一下他的身份。说完之后见那头并没有反驳,脸上闪现了一抹复杂,微微把眼垂下来,淡淡地道:“你来抓我吗?” 叶长生看着她:“我只是受人之托,过来看看你。”顿了一下,又看了那头的一群人,“顺便看你报完仇了没。” 夏莎听到那头说是“受人之托”微微愣了愣:“你是说……谁?” 叶长生淡淡地瞧着他,唇角弯弯的:“你认为还有谁呢?” 夏莎脸上的表情微微动了动:“——赵一州?他、他醒了?” 叶长生点了点头:“还好阴气入体不深,勉强算是赶上了。”他看着夏莎,声音一字一顿地,“你差点又害了他一次你知道吗?” 夏莎听着叶长生的指责,脸上那种强撑出来的冰冷绷不住了,她眉头微微耷拉着,看起来有些无助:“我……我没想……我……我只是……” 纵然是个身上怨气颇浓的厉鬼,但是到底还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看着那头急的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叶长生突然就感觉自己像是在欺负孩子似的。 微微叹息了一声:“我知道你只是想要保护他,但是好心有时候也会办坏事的不是么?” 夏莎看着叶长生结结巴巴道:“那他,他现在……?” 叶长生摇了摇头:“没事了,再回去休养几天就能完全好了。”又看着夏莎道,“但是他很担心你。” 夏莎一怔:“担心我?” 叶长生应了一声,视线往里头瞟了瞟:“担心你手上沾了人命戾气太重无法被超度;也担心你手上有了血债去了阎王那里有理说不清下辈子只能投入畜生道。” 夏莎似乎从来没有想到过这些事,听那头叶长生漫不经心的声音,一时间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可是我已经……” 叶长生叹一口气,随即看着小姑娘被自己吓到的样子,冲着她又笑了一下:“所以我不是拼了老命赶过来了么。” 伸手在她头顶的位置虚拍了两下,而后指尖落在她的眉心,一道淡淡的红光自她的眉心散开,恍惚之中弄夏莎听到那头声音温和地:“你的仇也报了,怨气也该消了。时候不早,去你该去的地方吧。” 夏莎睁着眼,只是眼前的视线却模糊的厉害,她强撑着一点力气:“天师,赵一州、赵一州他……” 那头的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是叶长生却像是明白她的意思似的,声音里带着点淡淡的笑意:“行了,放心走吧。他从来都没有怪过你。” 夏莎身子一怔,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随着叶长生那边低沉而快速地咒语响起,她的身影化作了一团青烟,瞬间便不见了。 叶长生靠在门边,又看了一会儿她已经消失了的地方,好一会儿,撑了伞缓缓地从门后走向了天台。 黄秋玲和丁航各自倒在一边,赵勇正眼神涣散地跪在地上,哭哭笑笑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贺九重从背后跟过来,垂眸扫了地上的一片狼藉:“还没死?” 叶长生笑了笑:“嗯,再晚点估计就真死了。”侧头看他,“去报警了?” 贺九重点了点头:“在你说的那间办公室里找到了电话……只不过门被弄坏了估计没办法复原了。” “没关系,反正他们又没装监控,找不到我们身上的。”叶长生伸了个懒腰:“行了,按照警察和医院那群人的效率,待会他们就该来了。趁着人还没到,快走吧,再晚一点正面碰上又是一场麻烦。” 贺九重朝那头望了一眼:“这边你就不管了?” “种因得果,种因得果。”叶长生耸耸肩:“我管的了阴灵作祟,管不了活人作死啊。能给他们这会儿叫个警察已经算是我强行插手了。” 朝着那头望一眼,单手推了推他的后背催促道:“行了,真的要来不及了,咱们快走吧!” 122.暴力(十四) 第一百二十二章 xxx私立中学学生利用管制刀具致人重伤这骇人听闻的案件以像是被插了翅膀似的速度流传开来, 仅仅一个晚上,经过各大媒体的竞相报道和其他平台的帖子讨论, 很快地就成为了全国人民最为关注的热点事件。 吴秀他们自然是也早早地就知道了这个消息, 虽然觉得这件事情未免有些诡异, 但是心里不禁还是觉得有些大快人心。 在医院又观察了一天,见着没有什么意外状况来了,第二天便开始着手准备起了出院的事宜。吴秀去一楼缴清了所有的费用,在在给赵一州办理完出院手续正准备回病房的时候, 一转身抬了抬眼, 恍惚间就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女人步履匆匆,脸色苍白的,脸上显出了浓浓的憔悴,与她记忆中的形象似乎有些不同。她微微往前走着似乎是想看得再仔细一点, 但是还没等她完全确认对方的身份, 那个女人已经快步地在她之前抢先一步进了电梯。 吴秀往那头又追着走了几步, 在电梯外面等了一分钟,看着上面的数字停在了“九”字上,想了一会儿,等想到那一层似乎是ICU病房时,她的眸子微微动了动。 带着满腹心思回到赵一州的病房, 拧开房门朝着里面望了一圈, 然后对着正在收拾着东西的赵喆喊了一声, 将人招到跟前来, 小声地问道:“诶, 我刚才好像看见那个欺负咱儿子的小姑娘,叫什么来着……黄、黄秋玲?就她的妈妈,我看着好像往九楼去了。” 赵喆脸上的表情也微微变了变,他将事情前后串联着想了一下,猜测着道:“该不会……那几个小鬼来的医院就是我们这家吧?” 吴秀点点头嘀咕一下:“我也这么想的,我看新闻报道上面那医院看起来就好像是我们这个,只不过昨天看的时候没太在意。”又稍微回忆了一下,“这么想想看,昨天傍晚那会儿你不觉得医院外面挺吵的吗?” 赵喆也回忆了一下,觉得好像是这么回事,走过去将病房的房门拉开了,朝外面看了看,见有护士经过,朝着那边喊了一声将人招了过来。 “先生请问您有什么事吗?”小护士走过来问道。 赵喆和吴秀出了病房,将房门掩着压低了声音问道:“我想打听个事儿……就是昨天晚上,xxx私立中学那几个……” 小护士一愣,随即脸上浮现出了一点了然,点了点头道:“您也是想知道这事儿啊,今天都已经好多人来问了。”然后又稍微顿了顿摇头道,“只不过那是外科那边的事情,我们这边不大清楚,而且病人的隐私我们也不好透露。不好意思,不能帮到您什么……请问您还有什么事儿吗?” 赵喆忙摆了摆手:“谢谢,没什么了没什么了。” 小护士听着,朝着他礼貌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又快步离开了。 虽然那头话里并没有透露出什么具体的信息,但是就这么三言两语却也能让赵喆和吴秀确定了现下的情况。 “还真的是他们啊……”吴秀喃喃了一句,然后想到了叶长生昨天的那些话,抬眸看着赵喆道,“孩子他爸,你说,这些人是不是真的是那个小姑娘她——” 赵喆的表情也很复杂。 虽然作为一个大老爷们儿不应该信这些神神鬼鬼,但是事实已经摆在了眼前,叫他连否认的余地都没有。 他叹了一口气,想着这几天东奔西走地寻找那些律师朋友,得出的都是些不太乐观的反馈后,有些感慨地摇了摇头:“这些人,小小年纪就做了那么多的坏事。但是就算是他们做了坏事,可活着的人拿他们没办法,只有靠着死了化身成了厉鬼才有力量去报仇,这……这又叫个什么事儿呢?” 吴秀听着,也是觉得心里堵得慌。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道:“但是,至少我们知道做了坏事是真的有报应的。”她看着赵喆,“我们不能保证别人不去作恶,但是至少我们可以自己做个好人,然后,我们才能继续去促进这个社会变得更好不是么?” 赵喆伸手搂了搂妻子的肩膀,叹息着笑了一下:“也许你说的对。”他道,“小州这次能够化险为夷,说不定也是一种福报。俗话说的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他以后一定能够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吴秀点了点头,又推着他道:“行了,先别说这个了,收拾东西准备出院吧。” * 而另一头,警察局。 两个年轻的警察做完了手里的事,一个朝着另一个往里头使了个眼色,随即忙里偷闲地在一旁凑在一起窃窃私语:“里面那个还在问话呢?” 剃着板寸的警察点点头:“不过看那样子估计问不出什么来……你是没看到,那个捅人的孩子被我们抓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魔怔了,跟他说什么都听不进去。” 另一个警察闻言摇了摇头啧啧两声。 他显然是对赵勇有些印象的,毕竟这次出事的几个不良少年在他们警局也都是颇有些名气,说起xxx私立中学那个以丁航为首的不良少年,他们这一片警察就没有不头疼的。 他们也跟这几个人打过两次交道,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身上带着一股子吊儿郎当的痞,对于他们,整个警局的评价总体来说就是“无法无天”四个大字。 他们私下聊天的时候倒是想过可能几年后会因为什么事情正式将他们抓紧牢里,但是却没想到事情发生得这么早。 “不过我记得那四个人里,这个叫赵勇的算是最不起眼的一个了吧。”后一个警察低声道,“要是说丁航那小子在外面犯了事儿我还没这么意外,但是没想到首先犯事儿的竟然是他……啧啧,捅的还是他们那个‘老大’。我听说丁航那小子浑身都是伤,送到医院的时候因为失血过多已经快不行了,也不知道这次到底能不能撑过去。” 第一个说话的板寸点了点头:“可不是吗!而且看他们几个以前团体作案的样子,也不知道这次是因为什么,突然内讧了起来。啧,不愧是十四五岁就常驻警察局的人,这一内讧直接就敢要人命……现在的孩子真是……惹不起惹不起。” “哎,我怎么觉得这两年未成年人犯罪越来越多了?成年人都没他们做事凶残!那群半大小子要是发起了疯,那可是真真正正的六亲不认!”另一个警察有些唏嘘。 板寸便接着话道:“还能因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仗着年纪小,不用坐牢呗。诶,我跟你说,你别以为这群孩子小,其实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一个个都聪明得很。我身边就有一个,才十二岁,有一次我去逗他,说要是有人欺负你怎么办,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说什么?” “他跟我说,要是别人惹了他那他就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反正他这个年纪还小,就算杀了他们也不需要坐牢。” “啥?真的假的,才十二岁就能说这个话啊!”另一个警察一声惊呼,“诶呦卧槽,这话让人听着怎么觉得这么瘆得慌。” 板寸点点头:“现在信息发达了,小孩子也都会上网了,他们一个个可早熟的很,不能再用老思想看他们了啊……哎,未成年人的教育也挺烦人的。” 两人说话间,那头已经问话结束将人放了出来。 板寸朝着问话的同事看了过去挤了挤眼睛,那头一眼就看明白了他的意思,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别问我,我还什么都没问出来呢。” “不会吧,老徐,你干刑侦这么多年了,现在连个孩子你都套不出话来?啧啧啧,你这要是传出去,以后还怎么混?你也不怕别的分局的人笑话咱们吗!” 被叫做“老徐”的警察瞪了他们一眼,伸手拿着文件夹拍了拍他们的脑袋:“就你们嘴皮子利索,一个个在这说风凉话说得起劲,有本事你们问去!” “哎,不敢不敢,你都问不出来,更别提我们了。而且现在上面查的严,又不准打又不准骂的,我们可没本事跟他问话。”板寸躲了躲,随即笑着道,“只不过都三个小时了,就真的什么都问不出来?” 那头往天上翻了个白眼,咂了咂嘴,又点了点头:“有。”又低头看着那两人一脸兴致勃勃,“那小子三个小时一直说是他遇见鬼了,他想杀的其实是半年前就去世的一个曾经被他们欺负到自杀的小姑娘……你们怎么看?” 板寸愣了愣,伸手抓了抓脑袋,似乎是没明白那头什么意思:“他这是……故意撒谎,胡言乱语想要逃避责任?” 老徐伸手点了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眉头皱的紧紧的,好一会儿摇了摇头:“我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是怕的就是不是这样。” 另一个警察愣了愣,突然觉得背脊有点发冷:“你、你的意思是,他说的是真的?真的是那个女孩回来报复了?” 老徐定定地看着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旁边的板寸突然伸手在那个警察头上呼噜了一把,爽朗地笑着道:“你小子脑子里成天到晚想些什么?你还记得你当初入党的时候发誓自己不迷信的吗,你现在说这话,这是犯了原则性错误你知道吗,小心上面批斗你!” 板寸把他的手拨弄开,皱着眉道:“是徐哥说——” “没说谎也不是说有鬼啊,”板寸理所当然地,“也有可能是赵勇那小子精神出了问题,有被害妄想症呢?”回过头看着老徐,“对吧徐哥?” 老徐没作声,只是又深深地吸了几口烟。 烟的浓雾在空气中飘散着,将他脸上的表情遮掩了起来,好一会儿,从朦胧的烟雾中,两人才听到那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大概……是吧。” 说着,将手上的烟在烟灰缸里摁灭了,随即转身离开了。 剩下两个小警察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怔怔好一会儿,又互相对视了一眼,心里莫名就有些惴惴不安:“徐哥这个表现,几个意思啊?” 另一个板寸也有些笑不出来了,又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脑袋,嘟囔一声:“谁知道啊?” * 持续发酵了几天的青少年持刀行凶案在不久之后由X市当地的检察院正式对犯罪人赵勇和黄秋玲提起了公诉。 但是由于黄秋玲本人在被赵勇实施了暴力行为后,直到开庭也一直处于植物人的状态,法庭对其做出了了取保候审的决定。 而针对本案唯一能够到场的犯罪人,尽管赵勇年纪不满十六周岁,但是由于他的犯罪手段极其残忍,造成一人昏迷,另一人重伤抢救无效后死亡的眼中后果,犯罪影响十分恶劣,所以法庭还是依法做出了其需要承担刑事责任的判决。 一审的审判判处了赵勇六年的有期徒刑,缓期一年执行,但是判决结果出来后,这个处罚却受到了所有人的质疑。 在赵勇接受审判的期间,关于案件中的几个孩子,有知情人早已经将他们的信息扒得一清二楚。包括一直在学校无法无天,霸凌同学;包括曾经凌.辱一名初中女生导致其退学自杀;包括之后再次霸凌曾试图解救前一位女生却不幸被牵连,之后长达半年都被四人打骂欺凌的同年级男孩…… 所有人的痛觉神经像是都被瞬间挑动,质疑的声音铺天盖地的翻涌上来。 未成年人保护法到底保护的是谁的权益?为什么当一个已经拥有辨别是非能力的孩子恶意犯罪,甚至已经亲手造成了一个人的死亡,但因为未成年人保护法,他们就能够免去大部分的刑事责任? 刑法里头明文规定出来的条例保护的究竟是未成年人,还是未成年的畜生? 一个未满十四周岁就能逼迫他人自杀,未满十六周岁就能拿着管制刀具致人昏迷、重伤的人,在六年之后出狱也不过二十出头,这样的人再回到社会,难道不会再次成为一个“定时炸弹”? 难道非要等这群已经泯灭了人性的青少年成年之后,具有更加强大的杀伤力了,法律才会在出现了更多无辜的被害者后发挥它的效用吗? 迫于舆论的压力和受害人家属的申诉,法院无奈地在二审中重新开庭进行审理,经过长时间的研究推敲,对于这一桩未成年人犯罪的案件,终审结果判处了犯罪人十一年的有期徒刑,缓刑半年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虽然对于未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这个判刑已经是尽可能地重了,但是民众却还是不满意。 在短短的时间内,由于媒体对于相关案件的持续关注,各地学校的霸凌事情也纷纷井喷似的出现在新闻上,周围所有拥有孩子的家长对于孩子以后的学校学习环境不由得都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之中。与此同时,提议修改刑法中第十七条中对于未成年人犯罪免于刑事责任的年龄的声音也越来越大了起来。 虽然一开始只是星星之火,但这火却很快地燎了原。 这次的事件像是一根导.火.索,一经点燃,声势浩大得叫人无法再去忽略。无数人都投身进入了这场“革命”,修改刑法关于对未成年犯罪的保护年龄似乎已经成了大势所趋。 叶长生虽然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会引发争议,但是倒是没有想到这次的事件会闹得如此轰轰烈烈,他的视线从手机满屏讨论着该如何修改、完善法律,如何加强孩子自我保护能力的新闻中挪了开来,看一眼身旁的贺九重笑了笑:“虽然有点出乎意料,但是看样子,结果总算是好的。” 他将手机放到一旁,将头搁在贺九重的肚子上,躺着眯着眼看着天花板好一会儿叹息着道:“如果真的是按照这个架势持续下去,说不定等下一次人名代表大会,关于这方面的法律就真的可以修订了。” 贺九重作为一个异世人自然是不明白在华国想要修改宪法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但是这也不妨碍让他感受到叶长生的此时此刻的好心情,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耳垂,淡淡道:“如果真的能够修改,你是不是也算是做了一件功德?” 叶长生笑起来,抬着眼望他:“就算这事真的成了,那也是民意所向,跟我有什么关系?我顶多算是在这把火里添了一根柴罢了。” 贺九重又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看上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叶长生翻过身看着他:“行了,不管算不算我的功德,这都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既然都已经这么高兴了,不如趁着时间还早,我们就高高兴兴地出门吃个饭吧?” 他朝着贺九重笑着:“这个月忙得厉害,我好久都没去罗小曼那里吃过甜点了。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现在吧,说好的全场免费呢!” 贺九重看着那头笑眼弯弯的模样,眸子微微地眯了一下,但是最终却还是没说什么,只是站起了身,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走吧。” “好嘞!” 123.小日常(一) 第一百二十三章 罗小曼的店生意还是一如既往的红火。 或者说, 甚至比起他们上次来还要红火。 虽然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个人的次数并不多,但是由于两个人极具辨识度的外貌和气场, 前台的几个小姐姐倒是早就将两个人记了个脸熟。 见着叶长生排队走过来, 负责在前台给客人点单的小姐姐笑着问道:“今天要吃什么?” 叶长生往菜单上看了一圈, 然后对着上面主打的当季新品指了指:“就要这个吧,再加一个芒果千层还有两个大份雪媚娘。”点完单又往后厨看了一眼,“你们老板还在里面帮忙呢?” 小姐姐应了一声,没用机器, 反而是拿了支笔在便利贴上“唰唰唰”地将他刚才点过的餐点记上去后, 又将便利贴直接透过窗口朝里面正在工作的甜点师父们塞了进去。 “可不是么。”百忙之中那头抽着空回答着他们道,“从早上上班的时候就呆在里面了,一直到现在忙得连饭都顾得上吃呢。” 叶长生看着自己身后都快排到街口的长队,唏嘘一声, 自己拿着号去里面找位置坐了过去。 等到甜点快要吃完的时候, 那头罗小曼才勉强地忙里偷闲从后厨偷溜了出来。她穿着一件大围裙, 头顶着个大的厨师帽,依旧素面朝天的脸上蹭了一抹白,看起来竟有些可爱。 罗小曼搬了个小马扎坐到两人对面毫无形象可言地张开腿坐了下来,一手将头上的帽子摘下放到一边,将胳膊交叉着搁在桌子上, 再将自己的下巴搁上去, 望着那头神色里带着些许疲惫:“哎呀, 可累死我了。” 叶长生将还没有喝过的柠檬水插上吸管给罗小曼递了过去, 笑着道:“这还是在外面, 大庭广众的,罗老板得注意注意公众形象啊——好歹是被《饕餮盛宴》这本杂志做过首封专访的甜点师,你不要面子的么?” 罗小曼咳了一声,将腿并拢了坐直了些,四处望了望周围,见应该没人往这头望过来,将身子探过去了一点,小声道:“你们也看了那个啊?” 叶长生点头道:“杂志上登出的照片很好看,就是和罗老板本人的气质不大像。” 罗小曼听着他这话不觉得生气反而是忍不住大笑了起来:“是吧是吧?当时摄影师说要拍一种温柔优雅知性感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觉得有点不好了,后来因为表情动作太僵硬被那边嫌弃的不行,最终选得都是不露正脸的那种半侧脸,说是看起来勉强还算温柔——哎呦喂,前几天杂志买回来,我手下那群人看到了,一个个都笑得不行。” 叶长生看着罗小曼一笑起来就格外活力元气的脸,往椅子后面靠了靠:“非要温柔知性干什么呢,我倒是觉得罗老板现在这样就挺好的。” 罗小曼嘿嘿两声,似乎是因为被夸奖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将叶长生递过来的柠檬水捧在手里喝了一口:“不过本来店里的生意就已经忙不过来了,现在被饕餮盛宴一推荐,就算已经紧急新招募进了几个员工,但是却也还是忙不过来。之前只是黑色周末,但现在连工作日也已经没有什么余力了。” 叶长生看了看的确对于目前的人流而言已经显得有些小的店面,考虑了一下道:“或许罗老板可以准备一下开分店了?” 罗小曼咬着吸管点点头:“最近的确是有这个打算了……不然再这样忙下去真的是要累的猝死了。”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笑了起来道,“就我妹妹,小柔她最近也不知道是看了什么新闻,天天担心担心我工作时间太长了劳累过度,每天还不到十一点呢,盯着点就要我休息。” 叶长生能从她止不住笑意的脸上读出她愉悦的心情,往她被白色大褂包裹下的手臂方向看了一眼:“伤也没事了?” 罗小曼幅度颇大地动了动自己的左胳膊,笑嘻嘻地:“早就没事了,不过就是那条疤看着有点难看。我倒是觉得没什么,多酷啊,但是我妹妹每次看到那条疤就有点难过。”又喝了一口柠檬水,“所以我也想好了,等店里稍微不那么忙的时候,我就去找个靠谱的师父做个文身,无论什么图案,能把那条疤遮掉就行。” 和这边说了不到十五分钟,眼看着后厨实在是忙不过来,罗小曼也是没办法再偷闲了,和这边打了个招呼后就又赶紧带着帽子和口罩又准备回后厨去,只是临走前,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回过头对着叶长生道:“对了,说起来这两天好像有人在打听叶天师你的事情……诶,说不定你又要接个大单子了呢。” 没头没尾的说完,都不等这边在问些什么,被那头催着赶紧就跑了。 叶长生看着那头匆匆忙忙的背影,好一会儿摇头感叹:“有时候生意太好也有生意太好的烦恼啊。” 贺九重坐在一旁侧头看他一眼,淡淡提醒他道:“上次去罗小曼家里的时候,我记得,那是一幢别墅?” 叶长生的表情稍微僵硬了一些:“……” 贺九重继续道:“坐地一百多平,上下三层的豪华小别墅?” 叶长生侧过头也望着他:“……” 贺九重:“天道酬勤?” 叶长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突然感觉到了来自生活的压力:“我觉得你说的对。” 贺九重看着那头陡然蔫儿下去的样子,唇角微微地扬了扬,伸手将他的发梢放在指尖轻轻捻了埝,不怎么走心地鼓励着:“嗯,一起努力吧。” 两个人从罗小曼那里吃完了甜点后,又顺便去超市买了一些杂七杂八的零食,等再吃过晚饭再坐车回到家,天色已经有些晚了。 太阳要坠不坠地切合在地平线上,天空被晚霞染成了一片浓稠的橘色。 十月的天暑气已经基本散去了,晚风吹在身上有一种格外凉爽的舒适感。叶长生仰着头看着颜色格外绚丽的天空,再偏头看看站在自己身旁,轮廓被淡橘色的霞光柔和下来的贺九重,伸手摸了摸自己撑得鼓鼓的肚子,顿时幸福感就满溢了出来。 “如果国家能够信任我,将两亿块放在我这里,我发誓我这辈子都不会挪用一分钱,绝对尽心尽力好好看顾!”叶长生感慨着,啧啧两声,“只要将这笔钱放进银行,每年的利息都足够我一辈子混吃等死、车房无忧了呢。” 贺九重垂眸看着他,声音有些许玩味:“只可惜看起来国家似乎并不怎么信任你。” 叶长生有些忧愁地点了点头:“哎,真的是太可惜了。” 两个人一路说着话走上楼,正等着再上一层楼梯就要到家时,一抬头突然看见了自家门前正站着一个中年男人。 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身材大高魁梧,腰板挺得很直,精神气很足,都不用那头介绍自己的职业,仿佛站在那里就自带着一种军人的气场。 叶长生眯着眼仰头将那边打量了一圈,随即顺着楼梯朝那头缓缓地走了过去:“你好,请问你找谁?” 男人听着动静,转过身来看了叶长生一眼。他的眼神很锐利,像是带着一丝审视,快速地将叶长生和贺九重都打量了一遍,然后才开口问道:“请问是叶长生叶先生是住这里吗?” 叶长生停在了他的对面,弯起唇来笑了笑:“我就是叶长生,请问有什么事吗?” 男人似乎是早就知道了这个情况,看着叶长生的表情也不是很惊讶,他微微沉默了一下道:“我是xx警察局的警察,姓徐,徐城。”顿了一顿,朝着门口示意了一下,“我有一些事情想要请教叶先生,能够进去说话吗?” 叶长生偏了偏头和身旁的贺九重对视了一眼,随即笑眼弯弯:“哦,徐警官是吗?进来坐吧。” 用钥匙将门打开,随手将手上的购物袋放到一旁的柜子上,然后领着徐城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去厨房泡了一杯茶回到客厅给那头递了过去,坐在他的对面道:“徐警官今天光临寒舍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事情呢?”叶长生笑着望他,“我做人做事一向正经本分,应该没有什么需要警察特意上门询问盘查的吧?” 徐城捧着叶长生递来的茶,他环顾了周围一圈抿了抿唇突然问道:“叶先生还记得九月发生的那个xxx私立中学青少年伤人案么?” 叶长生眸子动了一下,点了点头:“这件事不是网上闹得沸沸扬扬的吗,别说是我,恐怕全国范围内也没几个不知道了吧?” 徐城“嗯”了一声,又缓缓地道:“那叶先生又知不知道,当初我们警察能够及时赶到犯罪现场抓获犯罪嫌疑人那个报警电话……究竟是谁用学校教务处的电话拨打出来的呢?” 叶长生唇边的弧度似乎更大了些:“徐警官说这个话,我就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了。”不紧不慢地又道,“而且犯罪人都已经抓获,是谁先发现的第一案发现场还重要吗?” “嗯,是不重要了。”徐城看着叶长生那副淡定自若的样子,叹了一口气,将水杯放到桌上,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请问这里可以抽烟吗?” 叶长生点了点头,示意请随意。 徐城想了想,还是没抽,只是将烟夹在自己的指缝里,用另一只手在上面轻轻地捻着,好一会儿才道:“之前我给赵勇……也就是那个杀了人的孩子做审问的时候,他说所有的一切都是夏莎——那个半年前已经因为他们而死的女孩为了报复而捣的鬼,叶先生你对这个怎么看?” 叶长生笑出声来:“徐警官,你既然会找到我,就应该知道我的职业。作为一个靠灵异神鬼吃饭糊口的神棍,你觉得我应该怎么看?” 徐城又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看着叶长生道:“叶天师,我也不和你卖关子了。找到你这来之前,我也曾经问过一些人关于你的事情……我这次找你也不是想根据上一次的案件来找你麻烦。” 叶长生听到这话,眸子微微抬了抬,脑子里却突然想起下午罗小曼那头跟他说的有人似乎在打听他那件事,心底下稍微有了点眉目。 他咬了咬牙:“其实……我是有一件事想要拜托你。” 叶长生看着他,重复了一遍:“事情?” 徐城点头,他将手上的眼放到茶几上,声音有些哑:“是关于我弟弟的事。” 124.桃源(一) 第一百二十四章 “我弟弟徐池跟我年纪差的比较大, 算是我爸妈的老来子,从小家里就宠得比较厉害。”徐城缓缓地道, “跟一直像是缺着学习那根筋的我不一样, 他自己也很争气。就小成绩就名列前茅, 一直到高中都是整个学校数得上的尖子生,所以爸妈也一直都对他寄予了厚望。” “只不过高中那会儿,不知怎么回事,我弟突然就迷上了摄影, 也不愿意再读书了, 一心想着出外闯荡,当个专业的摄影师。我父母的思想比较传统,又一直是想着我弟能够考个顶尖的学校光宗耀祖,所以自然是不同意。” 他叹了一口气, 将身子往后靠了靠挨着沙发的靠背:“一来二去争吵了好几个月, 就在高考前不久, 我弟趁着有一天家里没人,从学校里面翘课回来收拾了点东西,之后就离家出走了。” 叶长生听着那头说话,给自己倒了一杯凉白开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虽然我很想说这真的是一个不幸的故事,但是……”抬头扫一眼对面的徐城, 笑了笑, “如果是找人的话, 徐警官你们警察对于这方面案件的侦破效率要比我这种吃阴阳买卖的神棍要高的多吧?怎么好好的找到我的头上来了?” 徐城苦笑了一下, 他摇了摇头道:“不, 不是找人。实际上在家里告诉我,我弟弟他离家出走的第一时间我就已经摆脱分管这方面的同事帮忙调动关系替我去找了,大约也就不到半个月的工夫,在临市也就将人找了回来。”顿了一下,面色有些沉重,“只是……人虽然是找回来了,但是魂却丢了。” 如果是说别人说出“丢了魂”这种话可能还只是一个随意的比喻用词,但是徐城这会儿是在叶长生面前说了出来,那这里面的含义自然就完全不同了。 叶长生眉头微微皱起来:“什么意思?” 徐城对着他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呆在一个破旧潮湿的地下室里,手里抱着一个盒子,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神色恍惚。一开始我也没在意,只当他是因为从小被家里宠着,这几天一个人在外面吃了苦头,所以一时之间心里出现落差,精神萎靡……但是等回家休息了一天后,家里人发现他还是这个样子,我们才反应过来事情不对。” 叶长生听着那头的话,敏锐地从他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丝异常:“你发现你弟弟时,他手里抱着的那个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徐城回答道:“是一张照片。” “照片?”叶长生追问道,“是什么照片?” 徐城将自己的手机打开,翻到一张图片递了过去:“就是这个。” 叶长生将那头的手机接了过来。 那是一张风景照。 在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中间,有一汪泪滴形状的湖泊。那湖泊并不怎么大,但是令人惊奇的是它的呈现出来的颜色却不是寻常的蓝绿色,不知道是光线的缘故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整个湖面盈盈地泛着一种淡粉色,像是一块粉水晶被镶嵌在了地面上。 湖水的周围栽种了一片桃林,大约正是花开的季节,大片大片的桃花怒放着,将本来就充满着不真实的美感的画面点缀得更加如同人间仙境。 叶长生久久地凝视着这张照片,好一会儿将手机上的图片发送到了自己的手机上,然后才将那边的手机递还给了徐城:“这是哪儿?” 徐城摇了摇头,他道:“我弟弟像宝贝似的收藏着那张照片,平时放在盒子里藏着,无论是谁过去都是不给碰的,只要一碰,立刻就会发疯。”点了点自己的手机屏幕,“就连这张照片,我也是趁着他不留意的时候才偷偷拍下来的。” 叶长生点了点头,然后问道:“除了一天到晚捧着这个照片神思不属,你弟弟还有其他什么表现么?” 徐城捧着茶喝了一口,应了一声回答道:“听家里说,自从将他找回来之后,白天的时候他就会捧着那张照片发呆,等到了晚上,他就会开始自己一个人在房间里自言自语。”说到这里,他微微顿了一下,摇了摇头道,“不,或者说‘自言自语’这个词也用的并不恰当。更准确地来说,每天晚上,他似乎都在和一个我们看不见的人在做着交谈。” 将一只录音笔递了过去:“这是我让我爸在晚上的时候守在我弟弟屋子外面录下来东西。虽然用人耳去听的时候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对劲,但是后来当我专门让人对这个录音进行分析比对后,我们发现这段录音里面除了我弟弟的声音之外,似乎还有一些无法解析出来的奇怪的杂音。” 叶长生将那只录音笔拿在手中看了一眼,又看徐城道:“所以你才想到你弟弟可能是在离家出走的那段时间撞了邪?” 徐城点了点头,他将身子微微弯下来,双手撑着额头:“医院我们也带他去过了,中医也请上门来瞧过来,如果无论如何从科学的角度都没有办法找到合理的解释的话,那我除了相信这个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又缓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看着叶长生道:“而且,之前那个案子里丁航他们入室抢劫的那家男孩子……那个叫做赵一州的孩子,他不也是叶天师你出手救过来的吗?” 叶长生眸子微微动了一下,唇角稍弯:“徐警官不亏是警察,调查得倒是很仔细。” 那头的声音太过于温和平静,倒让这边的徐城听不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低低地叹了一口气,苦笑一声:“如果冒犯了叶天师的话,那么我在这里给您郑重地陪个不是。我也并不是有意想要调查天师,只是小池这件事出来之后,我家里两位老人都有些受不住……他们毕竟年纪大了,我也不忍心看着他们这样,所以这才想着能不能找叶天师您出手,救救我弟弟。” 叶长生“唔”了一声,像是在思考着这桩买卖到底合不合算,好一会儿看着那头略显得有些忐忑的表情,笑了一下点头道:“救你弟弟倒也不是不行。” 徐城听到叶长生这么说,一双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他整个背都挺直了,朝着叶长生的方向倾了倾,连声音都因为激动而略微有些发颤:“真的吗?叶天师这是同意了?” 叶长生眉眼弯弯的:“送上门的生意,哪有不做的道理。”又歪了一下头,看着那头缓缓道,“只不过关于你弟弟那边具体的情况究竟如何,我还得亲自上门看过才能确定。” 徐城连忙点头道:“这是当然的。”又问道,“不知道天师什么时候有时间过来看看呢?” 叶长生思索了一会儿:“如果你那边没有问题的话,那就这个周六吧。我准备一会儿,大约早上九点可以出发。” 徐城又点了点头:“没问题的,没问题的。那就这个周六早上,我到时候亲自开车来接叶天师。” 叶长生和那边敲定了大致的行程,然后便起身将徐城送了出门,临出门的时候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拍脑袋“啊”了一声,再看看那头笑眯眯地道:“对了,我忘记跟你说了。” 徐城偏过头来看着叶长生:“什么?” 叶长生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笑得一张脸看起来倒是越发的纯良无害:“救人可以,但是我的收费可也不便宜啊。” 徐城无奈地笑了笑:“叶天师放心,这些年下来我也还有一点积蓄,只要能够将我弟弟救回来,就算是砸锅卖铁我也愿意。” 叶长生听着这话,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一点,站在门口目送着那头下了楼,然后才乐颠颠地趿拉着个拖鞋走回了客厅。 贺九重从卧室里走出来朝着叶长生看了一眼:“新单子?” 叶长生点了点头:“对啊对啊。” 贺九重弯了弯唇,缓步走到他身边坐了,伸手将他额前有些散落的:“看样子是上天都看不惯你继续偷懒下去了。” 叶长生听着那头的话,思考了一下自入夏以来自己的确是懈怠不少,摸了摸鼻尖有些心虚的道:“磨刀不误砍柴功,再、再说,我也不是完全没有做事啊!” 贺九重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接口问道:“罗小曼和赵一州?” 叶长生挺了挺自己的胸膛,突然理直气壮:“对啊,我们今天才享受的全场甜点免费贺先生你忘记了吗?” 贺九重低低地笑了一声,倒是没再继续反驳他。 叶长生往贺九重那边凑了凑,紧挨着他坐了,然后拿起自己的手机将之前用徐城手机发来的那张图片下载保存了下来,然后点开图片往贺九重那边送了送:“你看着这个图片有什么感觉?” 贺九重垂眸扫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不变:“就是一张普通的风景照。”又偏头看一眼叶长生,“怎么了?” 叶长生问道:“你就不觉得这个地方美得有些古怪,似乎特别地抓人眼球么?”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的话,又重新将那个照片看了一遍,然后带着些许疑惑地问道:“美得古怪?”侧头看着叶长生,“你是说这个粉色的湖?虽然颜色的确是奇怪了一些,但是除此之外这不是很普通的风景吗?” 叶长生偏过头上下将他打量一圈,点了点头:“果然这个对你是没用的。” 贺九重眯了下眸子,算是明白了叶长生的意思:“所以你的意思是,这次遇到的古怪的确就是在这张照片上?” 叶长生指间隔着屏幕在那张照片上缓缓摩挲着,好一会儿才点了一下头,叹着气道:“大概是这样吧,但是具体情况也还是得等星期六和那边见过面之后才能弄清楚。” 将手机又收了起来,仰头看看贺九重:“时隔几个月,好歹是主动送上门的开门第一单,这次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争取吃肉!” 贺九重看着那头干劲满满的样子,忍不住凑过去在他的唇上亲了亲,然后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没忍心拆穿他即使没挣钱的事实也在奢侈地顿顿吃肉的事实,唇角扬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淡淡地“嗯”地应了一声。 125.桃源(二) 第一百二十五章 星期六一大早, 一辆黑色的吉普就静静地停在了叶长生楼下。 从晨光熹微等到日头高照,等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那边的楼梯道上才缓缓地走下来了两个人来。 叶长生刚刚下完楼梯, 还没等着出楼梯口, 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正靠在车门边低着头一个劲儿抽闷烟的男人。 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确定自己这边并没有迟到,又朝贺九重那头瞥了一眼,投过去一个带着点无奈的眼神,然后这才往那边走了过去。 徐城听到又脚步声传过来便下意识站直了朝那头望了过去, 见这次的确是叶长生和贺九重过来了, 忙将手里的烟扔到地上用脚踩灭了,然后几步朝那头迎了上去:“叶天师、贺先生,你们来了?” 徐城的身上带着浓重的烟味,都不用细问, 就知道他在这里等待的时间绝对不短了。 叶长生点了点头望着他笑了一下:“在上面做了些准备, 让徐警官在楼下等久了。不过时间已经差不多了, 要么现在就出发吧。” 那头听着叶长生的话,点了下头应了下,又随手替两人将后车车门拉开了,然后自己才坐上了前面的驾驶位。 车子里面的烟味比起外面来的还要浓,前面放着的烟灰缸里密密麻麻的都是抽完的烟头。叶长生坐在后车座上垂眼瞥了一下那个烟灰缸, 笑了笑道:“徐警官看样子很紧张?” 徐城自然是也注意到了自己车里的烟味, 一边将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散散气味, 一边苦笑着道:“说出来不怕天师笑话, 为了我弟弟这个事, 昨天我几乎一晚上都没能睡着觉。”将车挂挡起了步,声音里带着些疲惫,“只希望天师这次出手能够让我弟弟恢复正常了就好。” 叶长生坐在后面透过车内的后视镜往前望着,好一会儿点了点头:“徐警官放心,我一定尽力。” 车子开了一个多小时这才算是到了目的地。 一路开进小区将车停在了空着的停车位,徐城带着两个人就往面前的一幢楼走去。楼底下正站着一对大约六十岁左右的老夫妻,他们相互倚靠着,不时地向四周张望着,脸上的神情憔悴而焦急。 徐城带着叶长生他们径直地就走了过去。 那对老夫人看到了徐城,整个人的精神顿时就振奋了起来,往前连走几步走到了徐城面前小声地道:“你可算回来了,我和你爸两个等得心里都发慌了。天师人带来了吗?” 徐城伸手在自己的母亲肩膀上安慰性地拍了拍,还没来记得说话,就看着面前的老夫妻两人已经用充满着期待的眼神绕过他又往他身后看了看。 视线从叶长生脸上又挪到了旁边贺九重的身上,反反复复将两个人看了个来回,似乎是感觉这两个年轻人哪个都不像是他们印象中的那种能够降妖捉鬼的大天师,把视线再挪回徐城脸上,眼里的期待变成了一种复杂的失望。 将徐城拉到一边,王翠荷声音压得更低了点:“儿子,叶天师这次……没来?那边两个年轻人是谁?天师的徒弟吗?” 徐城听着那头的话有些哭笑不得,但是侧头看看叶长生和贺九重的模样,也确实觉得那两个人就外形而言的确没什么说服力,叹了一口气又走到那两人身边指了指叶长生然后给王翠荷介绍道:“这位就是叶长生、叶天师,旁边这位是他的朋友贺先生,也是个很厉害的术士。” 看着王翠荷眼里流露出的震惊和疑惑徐城这会儿也没时间再去解释什么了,只是朝着自己父母的方向肯定地点了个头,然后带着叶长生和贺九重便上了楼去。 “叶天师请跟我这边来。” 进了屋子,徐城将两人直接就带到了一扇紧闭的房门前。叶长生伸手拧了拧门把手,发现门已经被人从里面锁了起来。 侧头看一眼徐城,那头的眼神里闪现过一丝无奈:“上次我趁他洗澡的时候进了他屋子,将他藏在盒子里的照片翻出来的事情被他发现之后,他大吼大叫了很久,再之后就已经开始彻底地防备着我们家里所有人了。” 说着,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串钥匙,又从那一大串钥匙中找出一把绑了红丝带的小钥匙插.进了钥匙孔,只听一阵轻微的“咔嚓”声后,他再伸手去拧门把手,眼前被锁上了的门便应声而开:“天师进来吧。” 叶长生在一旁观望着他这无比熟练的一套操作,好一会儿才诚恳地开口道:“所以说,果然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啊……你弟弟他知道你特意去配了他房门的钥匙吗?” 徐城摇了摇头,声音有些发苦:“钥匙是偷偷地去配的,如果被他之前发觉了,只怕他那边又要做出什么事来。” 推开了门,整个屋子乍一眼看过去似乎并没看见有人。叶长生和贺九重走进屋子里往四周打量了一下,然后就看见徐城绕过他们径直走进了屋,左右观察了会儿,随径直往衣柜的方向走了过去。 伸手打开衣柜,稍稍垂眸往里面一看,只见衣柜里的衣服被歪七扭八地踹到了一边,而在那堆衣服上,一个苍白纤细的少年正皱着眉头抱着一个盒子似乎正陷入了沉睡。 叶长生和贺九重跟了过去。 仔细地将少年上下观察了一遍,然后眉心微微地挑了挑,冲着徐城道:“你给他喂了安眠药?” 徐城应了一声,将躺在衣柜里的少年抱起来放回到了床上。 虽然有着超过一米七五的身高,但是少年的体重却轻的可怕,配着他在暴露在光线中就显得更加苍白的皮肤,整个人看起来带着一种浓浓的病态的感觉。 “他的防范心太强了,有时候只是在他门前停留的稍微久了一点,里面就会传来用东西砸门的声音……而且他似乎极少会真正地睡觉,或者说就算是睡着了,只要我们一靠近他就又会清醒过来,只不过样子像是丢了魂,一双眼睛看人的时候都没有焦距,只有在我们动了这个盒子的时候才会有点反应。” 徐城将他放平在了床上,又拿了个薄被将人的身子盖住了,站起身来对着两人道:“如果不用点非常规手段让他熟睡,恐怕今天又是一桩麻烦。” 叶长生点了点头,觉得这话说的也有道理。 低头看着他怀中抱着的盒子,眼神里划过一丝诧异:“这是……桃木做的盒子?”弯腰凑过去自己看了一眼,啧啧两声,眼里的惊讶之色更重,“竟然还是百年以上的桃木?” 贺九重在旁边看着他脸上表情微妙,也扫了一眼那个桃木盒,而后开口问道:“我记得你说过,桃木是用来辟邪的?” 叶长生点点头,视线还是在那个可以称作是小极品了的盒子上流连:“桃木的别称就是‘降龙木’和‘鬼怖木’,五十年以上的桃木就算不经过施法也会拥有一丝辟邪的力量,一百年以上品相完好的就更是难得,按照道理来说,男孩子本来阳火就旺盛,又有这么个东西在身边庇护着,要不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惹了血债,普通阴灵邪祟应该近不了身才对啊。” 徐城听到叶长生这么嘀咕,脸上马上严肃起来:“我弟弟虽然因为一家人宠着有时候可能任性了一点,但是我敢用我的职业保证,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犯过什么原则上的错误……至于血债更是不可能了,如果真的有这种事,那我在警局不可能半点风声都没听过。” 叶长生瞥一眼徐城认真的神情,微微笑了一下:“既然徐警官这么肯定,那我们就先排除这一种可能。”顿了一下,视线又在那个盒子上流量一圈,声音压低了些,“不过,如果不是阴灵作祟的话……” 说着蓦地伸手从那个昏睡的少年手中将他手中的盒子抽了出来。 就在盒子脱离徐池手心的一刹那,原本正陷入沉睡的少年一瞬间睁开了眼睛。 深棕色的眸子上面似乎浮着一层薄薄的暗光,明明视线看上去是涣散着的,但是脸却精确地朝着叶长生的方向扭了过来。 “还给我!……还给我!!!” 他的声音喑哑而粗嘎,带着一种像是沙砾摩擦过皮肤表面的刺痛感,听着一点都不像是他这个年级的少年人应该有的声线。 叶长生看着他连面孔都微微扭曲了的模样,迅速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符,口中念念有词,然后就在那头侧过身想要从床上爬起来朝着他这边扑过来的一刹那,眼疾手快地将那张符纸“啪”地一声拍到了他的额心。 就像是突然拔掉了电源似的,再被叶长生贴完符纸后,那头身子微微一颤,然后又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双眼里闪烁着的奇怪的暗光一点一点地消退下去,不多会儿,似乎是抵抗不住安眠药涌上来的药力了,眼皮子垂下去,顿时又昏睡了过去。 徐城在旁边看着叶长生这一系列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的动作,心底下那隐约的一丝顾虑终于是彻底被打消了,眼看着那头打开了盒子将那张被徐池当做命根子般护着的照片拿出来后,稍稍凑近了些,声音里不自禁地就带着点小心翼翼:“天师,您看这……” 叶长生没作声,他拿着那张照片仔仔细细地看了许久,一双黑色的眼瞳里面似乎有一双鱼尾在里面游动得正欢。 过了好一会儿,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将脑子里正在翻腾的一种像是被诱惑了一般的悸动感强压下去,然后将照片重新用那个桃木盒装起来。 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叶长生揉了揉自己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再看着那头正满脸不安地看着他的徐城缓缓道:“你弟弟这的确是冲撞了什么所以被勾去了一半的生魂……只不过,这次遇到的却还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阴灵。” 看了一眼手中的桃木,叶长生的眉头微微皱了皱,轻轻叹息一声随即低声嘀咕起来:“要是真的是这样,这可就难办了啊。” 126.桃源(三) 第一百二十六章 徐城看着叶长生的样子, 神经陡然又紧绷了起来:“叶天师是什么意思?我弟弟他、他救不了吗?” 叶长生低头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徐池。 因为被符纸控制住了,这会儿整个人是彻底地安静了下来。因为长时间没有接触到阳光, 皮肤苍白得有些病态, 他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证明着这个人只是陷入了沉睡:“救倒是能救,不过……”顿了顿抬头瞥他一眼,有些意味深长地,“只怕你弟弟自己不愿意醒。” 徐城愣了愣, 看着叶长生的表情似乎是隐约地明白了点什么, 他有些艰难地道:“天师是说,是我弟弟自己愿意才会变成这样的?” 叶长生觉得这种说法似乎并不准确,但是有没有更好的解释了,他搬了一把椅子坐下来看着徐城道:“你还记得我们以前学过陶渊明的写的一篇文章叫做‘桃花源记’么?” 徐城点了点头。虽然他在学习这上面一直没什么天赋, 但是毕竟是当初被学校老师耳提面命地要求背诵默写的课文, 这会儿虽然记不全乎原文, 但是文章大致的内容还是记得的。 “有一个打鱼的人因为中途迷路结果找到了一个世外桃源的故事?” 叶长生“嗯”了一声:“那个捕鱼人在桃花源里住了几天,等回到了家将这个地方告诉了当地的太守,太守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后来一个叫刘子骥的人去找,在寻找的过程中就病故了, 再后来, 其他人就将这个桃花源当做一个传说, 从此没有人再试图找寻过了。” 说完, 看着徐城:“除了最初的那个打鱼的人, 再没有其他人见过所谓的桃花源。那么徐警官你觉得这个桃花源是真的存在还是只是那个捕鱼人的一个谎言呢?” 徐城一愣,似乎没想到叶长生好好地突然问起了他一篇语文课文来,拼命回忆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道:“但是这个桃花源不是陶渊明自己编造出来的吗?说是为了表达对现实生活的不满?” 他说完,看着叶长生有些微妙的表情,语言上顿了顿,然后像是突然有一道灵光在脑子里乍现,让他眼瞳猛地缩了一下:“叶天师的意思是,这个桃花源真的存在?——就是那张照片上的地方?!” 叶长生“唔”了一声,他的手指在被自己捧着的那个桃木盒上轻轻地点了点:“某种意义上的话,大概就是这样。” 徐城拧紧着眉头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似乎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可是,现在科技那么发达,就算是按照整个世界的范围来算,不能被检测到的地方也是几乎不存在的吧?要是真的有什么桃花源,那消息还不早就满天飞了?这个地方总不可能藏在地底下去了吧?” 叶长生笑了笑,他道:“科技再发达,也还有很多不能被科技检测和解释的东西不是吗?要不然徐警官这次怎么会找到我的头上来呢?” 徐城觉得自己从小一直坚信的某些东西在见到叶长生的时候已经坍塌了一半,而现在,似乎仅剩的另一半也在摇摇欲坠。 “所以,我弟弟他真的是……去了这个什么桃源?”徐城艰难地开口问道。 “准确的来说,是他的一魂两魄被留在了那里。”叶长生将手中的盒子递给了徐城,“你从照片上看到了什么?” 徐城迟疑地打开了盒子,将照片拿了出来,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觉得虽然照片的色调和整体环境看起来如梦似幻,但是这跟网上那些随处可见的风景照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森林,湖还有这是……嗯,桃花?”徐城疑惑地看着叶长生,“怎么了?” 叶长生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徐城,发现他眼神清明,整张脸上除了一点茫然之外并没有什么其他的表现,终于觉得自己的推论的方向大约是没错了。 他思索着措了一会儿词,然后对着他解释道:“也许现代科技无法检测出‘桃源’的原因有很多,但是我猜想,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因为‘桃源’它其实并不真实存在于客观的世界上。”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句话不够通俗易懂,偏了偏头,决定换一个词,“比如电视小说里经常出现的那种由法术或是其他什么构建出来的‘幻境’,你能明白吗?” 徐城听着那头一本正经地说着充满着魔幻色彩的词汇,脸上的表情有着些许微妙,但是却还是配合地点了一下头,再低头看一眼手中怎么看都觉得平平无奇的照片:“天师的意思是,我弟弟的魂魄去了一个幻境……但、但是,他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怎么其他人找都找不到的地方偏偏就让他给闯进去了呢?” “虽然可能对于你们一家来说不是什么好的消息,但是这的确就是一种运气。全国那么多人买彩票,总有一个人会中奖不是么?”叶长生耸了耸肩:“能够进入‘桃源’的人也是被‘桃源’所选上的,比如想要逃避现实的,比如心底无比纯净的……又或者像我这种一直游走于阴阳交界的人。” 说着,又指了指徐城:“但是像你这样对现实生活充满了热情而又阳气旺盛的男人,再加上‘警察’这个职业带来的煞气,‘桃源’对你来说就不存在吸引力了。” 徐城攥着那张照片的手稍稍地紧了紧,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我弟弟他之所以被‘桃源’吸引,是因为什么?” 叶长生笑了笑:“每个能进入‘桃源’的人受到吸引的原因都不一样,他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个你就得自己去问他了。”他看着徐城又问道,“每次你弟弟开始会和不存在的另一个人进行交谈的时间大约是几点?” 徐城回忆了一下道:“大约是在半夜十一点左右。” 叶长生算了一下,低声嘀咕一句:“子时前后吗?” 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又抬头看着徐城,再次和那头确认了一遍:“徐警官你是真的想将你弟弟救出来吗?哪怕他现在其实一点都不想回到这边的现实世界中?” 徐城被叶长生这样的问法弄得有些发怔,好一会儿嘴唇微微动了动才低声道:“无论‘桃源’再怎么好,那边终究是虚幻的不是吗?” 叶长生听明白了那头的意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既然徐警官的想法已经确定不做更改了,那么我们就可以来敲定下一步的行程了。” 他缓步走到徐城的面前,仰着头看着他,脸上带着点笑:“只不过,解铃还须系铃人。这一次的要去的地方特殊,所以还需要徐警官跟我一同过去才行。” 徐城愣了愣,垂在身侧的右手在裤子上擦了一下,随即赶忙应道:“叶天师要去哪里,我现在马上去定车票。” 叶长生摇了摇头,然后视线朝着他手上拿着的那张照片望了过去:“我们要去的地方,入口不就在你的手里么?” 徐城有些惊愕地将手上的照片举了起来,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确定那头说的真的是他听到的那个意思:“所以说,叶天师的意思是,我们要进入这张照片里面?”他低头看看自己五大三粗的身子,再看看自己手上那张不过巴掌大小的照片,尽管已经知道现在遭遇的事情已经不能用常理来思考了,但是他还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就、就这么进去?” 叶长生看着那头有些瞠目结舌的样子,颇觉得有些有趣地扬了扬唇,但是却不把话明说,只是淡淡地道:“等到了晚上,徐警官你就能明白了。” 又道:“不过在那之前……” 视线朝着门外看了一眼,笑了一下:“徐警官还是先将老先生和老太太安抚下去吧,他们在门外已经等了不少时候了。” 徐城听着叶长生的话脸上表情微微一动,将手里的照片重新往桃木盒里装好了,然后几步走到门前,将掩着的门拉了开来。 徐富和王翠荷两个正趴在门上听着里面动静听得正着急,突然见里面的门被拉开了,身子下意识地往里头倒了倒,再定住了身子抬头看着自家大儿子的脸,脸上闪现出了一抹急切,一边侧着身子想要透过徐城的身子和门之间的间隙往屋子里头望,一边压低着声音问道:“怎么样,怎么样?那个叶天师怎么说?” 说着,又觉得有些不放心:“儿子啊,你这是从哪里找来的天师,怎么这么年轻?他到底靠不靠谱啊?” 徐城怕里头叶长生听见了外面他父母的质疑声,将房门顺手关了起来,带着徐富和王翠荷就往客厅走,声音沉稳地:“爸、妈,你们也别担心了。叶天师虽然看着年纪小,但是我敢肯定没钥匙这次他都没法救小池,别的人那就更没办法了。” 王翠荷听到他这么说,心里又是松了一口气但又还是觉得担忧:“那你们在屋子里聊了那么久,叶天师究竟跟你说什么了?他说了什么时候咱们小池才能好吗?” 徐城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将叶长生同他说的那些什么“桃源”之类的告诉老夫妻两人,只是道:“天师的意思是,如果顺利的话,可能就是这两天了。” 听到这个话,原本面容憔悴的徐富和王翠荷像是突然被打了一剂强心针似的,眼睛都亮了起来。徐富冲过去攥住徐城的手腕:“真的,天师那头真的那么说?” 徐城点了点头,安抚地拍了拍徐富的背:“爸,都这么大年纪了,你先缓缓,别激动。”说着,眼眸微微动了一下,又道,“只不过天师说了,他做法不希望有太多人在一旁干扰。这样吧,这两天爸妈你们先去我的公寓住两天,我就在这边看着,要是有什么情况了,我再打电话过去通知你们。” 那头听着连连点头应道:“对对对,我们不打扰!不打扰!”说完,从徐城手里接过他那边的钥匙,又急切地道,“但是城啊,要是你弟弟有什么消息,你可千万得第一时间告诉我们啊。” 徐城笑了一下:“嗯,我知道的。” 外面徐城为了怕夜里发生什么意外,正努力忽悠着老夫妻两个人暂时离开这里,而与此同时屋子里头叶长生也正在接受着贺九重的盘问。 贺九重拿着那张照片看了一眼,然后望了望叶长生:“这个‘桃源’真的就是你们刚才讨论的那种世外桃源?” 叶长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歪了歪头思索着道:“本来就是靠着迷惑人心才能存续的东西,只要你认为它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那它就是。” 贺九重将照片反扣下来扔到了一旁:“危险吗?” “谁知道呢?”叶长生笑起来,脸上带着一点有恃无恐,“但是不管危不危险,你不都要陪着我一起的么贺先生?”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一脸理直气壮的模样,低低地笑了一声,心里居然觉得莫名熨帖得很。伸手捻了捻他的发梢,好一会儿,“嗯”地应了一声。 127.桃源(四) 第一百二十七章 徐城将徐富和王翠荷送到他自己的公寓再折返回来已经是傍晚五点多了。 回来的时候叶长生和贺九重已经出来呆在了客厅, 那头叶长生正抱着个笔记本,噼里啪啦地敲击着键盘似乎是在搜索着什么。 见到徐城回来了, 正埋头在电脑屏幕里的叶长生便抬了下眼朝那头望了过去, 扬了点笑意道:“徐警官把徐老先生、老太太都安排好了?” 徐城点点头, 看着样子有些许疲惫:“我妈千叮咛万嘱咐,说是要定时给他汇报情况进展,所以稍微拖沓了一会儿。” 又往里面走了走,鼻间突然嗅到一阵诱人的食物的香气, 侧头往餐桌的方向看了一眼, 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桌子上竟然摆满了一堆还散发着热气的外卖。 叶长生将笔记本电脑合起来放在了一旁,和贺九重一齐走了过来:“徐警官还没吃饭吧?正好外卖点的多了,要一起吃一点吗?” 徐城下意识地想要拒绝,但是毕竟是一天都没进食, 这会儿又疲又累, 再被那些食物的香气一勾, 人就实在是绷不住了,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点了点头同意了。 三个人分成两边面对面地在餐桌边上坐了下来,徐城正巧对面坐下的贺九重,微微一抬眼, 正撞上那头往这边看过来的视线。 那只是漫不经心的一瞥, 没有带着分毫的感情波动, 连表情都寡淡的很, 但是徐城却在与那头视线相撞的一瞬间就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惊惧和恐慌一样的下意识反应。 他从第一次看见贺九重这个人的时候, 本能地就知道这个人的来历只怕有些古怪。他身上那种让人惊骇的气势他曾经在一些手握数条命案的重犯身上见到过,但是他比起他们,那种从骨子里透露出来的血腥气却还要更加不动声色而又狂肆嚣张。 但是这样一个人却能够和叶长生这种身份的人一起同进同出,姿态亲昵,也不知道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把视线下意识地移了过去,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事情,脸上也不敢太过于表现出来,捧着自己的那份饭,低头就迅速地扒拉了起来。 坐在徐城斜对面的叶长生看着那头微变的脸色,带了些揶揄地侧头看了一眼贺九重,但是那边倒是一脸的从容淡然,从自己的碗里将叶长生喜欢吃的菜夹到了他那边去。 叶长生唇边扬起的弧度大了一点,也没作声,拿起筷子也安安静静地吃起饭来。 一顿饭吃到快结束,叶长生突然开口打破了一直持续着的沉默:“徐警官的弟弟是个怎样的人?” 徐城愣了一下,没想到那头突然问起了这个。他将嘴里的饭咽下去,想了一下道:“我比我弟弟大了整整十五岁,他还没上幼儿园的时候我就已经去外地读大学了,后来又中途去部队呆了几年,从部队回来把大学读完再回到X市这边,他都已经快要将小学都读完了。” “大概是因为这样,虽然后来几年接触得多了些我们两兄弟的感情还算可以,但是他一直也并不十分亲近我。关于很多事情,我也是从爸妈那边发来的照片、信件什么的,才一点一点了解的。”他回忆着道,“小池从小就是个很乖的孩子,虽然家里宠着,可能有时候会有些任性,但是从小到大却从来都没有惹过什么岔子。” “学习也挺好的,就像我说的,跟我这种天生没有学习神经的不一样,他从小学习成绩就特别好,从小学到中学,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十名。”徐城说到这里,脸上也浮现出一点淡淡的自豪来,“我爸妈每次跟我提起小池,都说他以后是要考T大的。” 叶长生点点头,道:“所以当他说想要去学摄影的时候,徐警官的父母就开始激烈地进行反对了?” 徐城想到这里,微微叹了一口气:“但是这个事情发生的也太突然了。”他道,“小池一直都没有表现出对什么有特殊的偏爱,结果临高考前半年了,突然就说要干这个,别说我爸妈,连我自己都是一头雾水。” 叶长生听着徐城的话,若有所思地伸手摸了摸下巴。 几个人吃完饭又各自分散开做了一会儿别的事情,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登入了那个名叫“阴阳界”的私密论坛,瞥了一眼问道:“还在查那张照片的事?” 叶长生“唔”了一声:“有人回帖说是曾经见过类似的影印图,但是原版倒是没人见到过。”看一眼贺九重,笑眯眯地,“所以说,这次如果我们碰见的是真家伙,那我们也算是万里无一的幸运了。” 贺九重上下打量一圈叶长生,点了点头道:“嗯,关于这方面的事,你一直是万里无一的幸运。” 叶长生假装自己没有听懂贺九重那头的调笑,理直气壮地看着他:“就是就是。” 贺九重扬了扬唇,伸手将他搂进怀里,散漫地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然后陪着那头一起浏览着电脑上的网页。 看了一大圈,能翻找的地方都看了一遍,觉得实在没什么线索再继续去探寻的叶长生索性将论坛又退了出来。见着时间还早,于是乐颠颠地随手打开一个视频,选择和贺九重两个人一起无聊地杀时间。 视频还算有趣,叶长生坐在客厅抱着电脑笑得前俯后仰,然而就在客厅的钟刚刚过了十点四十五的时候,他却像是感觉到了什么,眉头倏然皱了起来。 原本窝着的身子渐渐坐直了,将电脑合了放在一旁,然后从沙发上站起来径直走到了徐池的门前。 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回头和身后的贺九重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又走到另一个房间将正在里头补眠的徐城叫了起来。 那头睡眠极浅,几乎是叶长生他们刚进了屋子就马上醒了过来。从床上跳下来看了一眼时间,然后望着那边的两人声音略有些紧绷地问道:“这是……已经开始了?” 叶长生点了一下头,转了身道:“走吧。” 徐城用双手覆着脸用力揉搓了两下,觉得彻底清醒了之后,才赶紧跟了上去。 推开徐池的房门,里面因为没有开灯而显得一片黑沉。 空气中浮动着若有似无的桃花香气,不似桂花那么浓郁,淡淡的,带着一点隐约的甜味儿。徐城下意识地想要摸索着去开灯,但是动作刚做到一半却被那头给拦了下来。 “嘘,别动。”叶长生声音低低地,偏头往徐池那头示意了一下,“看。” 原本白天被他们放在床头的那个桃木盒这会儿莫名其妙地又被徐池抱在了怀里。 因为那头的额头还被叶长生贴着符纸控制着,不可能是他起身重新将盒子拿了过来,那唯一的解释就是这个盒子他自己又飞回到了他的怀中。 徐城睁大了眼往那头看着。 明明屋子里因为没有光照而黑的厉害,但是那个盒子却像是自带着一种淡粉色的光似的,叫人在黑暗里也能瞧得清楚。 一阵细弱的“咔嚓”声之后,那个原本被扣紧的盒子微微地打开了一个缝隙,从那个盒子里,有淡粉色的烟雾慢慢飘出来,与此同时,整个屋子里桃花的香气便更浓重了起来。 那种清甜的香气像是带着小勾子似的,从鼻间被吸进去后迅速地顺着四肢百骸流窜开来,将人的神智都勾的有些恍惚。 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个盒子的缝隙越来越大,粉色的烟雾从盒子里翻涌出来,汇聚成了一种粘稠的深粉色。整个房间的轮廓都被这一种深粉给模糊了,空气似乎陡然都变得厚重了起来,压在身上像是能感觉到到那种粘稠得仿若半固体的烟雾的重量。 叶长生侧头看一眼徐城,问道:“你真的决定好了要跟我们一起去了吗?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徐城收回自己黏在那个盒子上的视线,他伸手握了一把这泛着诡秘桃花香气的烟雾,然后又缓缓地摊开了手。眸子轻轻地颤了一下,再抬头看着叶长生异常坚定地点了点头:“我要去。” 叶长生看着徐城的样子微微叹了一口气,低声嘀咕道:“里面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清楚,要是出了什么事我可不负责的啊。” 提醒了这么多次,看着那头似乎还是没有动摇拒绝的意思,这头终于也不再问了,拿了根半透明的线在他的尾指上绑了一个结,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行了,要来就跟我来吧……不过记得跟的紧一点,别走散了。” 说着,那头和贺九重一起朝着那片桃粉色的烟雾里头就走了过去。 徐城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尾指上绑着的那根丝线。明明是半透明的样子,但是缠绕在自己的手指上之后就泛起了一种奇怪的金色。他伸手捻了捻丝线的线头,只觉得看起来虽然细得很,但是入手感觉韧性倒是很大。 松了手,随后也没再多管。抬头看着已经浓稠得让视线的能见度不足一米的烟雾,皱了皱眉,也赶紧往前几步紧跟着那两人往前走了过去。 而就在十一点的钟声响起的一刹那,被徐池抱在怀中的那个桃木盒微微摇晃了一下,随即只听又是“咔嚓”一声,开启的盒子又重新被锁了上去。 整个屋子里那粉色的烟雾却又全数散去了。黑暗之中,到处寂静无声,只有一丝若有似无的桃花香气依旧在空气中残留着,似乎证明着刚才发生过什么。 夜色正深。 128.桃源(五) 第一百二十八章 深粉色的桃花雾越来越浓, 一开始徐城还能看清周围大约一米左右的环境,但是很快地, 除了前面跟着的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外, 其余的一些像是都已经被那些雾气吞噬了一般, 天地之间仿佛一瞬间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人。 徐池的房间总共才十几平米,哪怕去掉床和家具,像他们这样身高的男人最远能走个十步也已经不得了了。能让他们这样脚下不停地连走了起码二十分钟—— 徐城将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握紧了一些:不管事情的在别人眼里看起来有多么匪夷所思,但是从现在看来, 他们的确是已经从徐池的那个房间进入了那个“照片”的世界。 ……那个“桃源”。 徐城心底有些忐忑。 虽然之前他就已经接受了他弟弟的这个样子可能非人所为, 但是真的进入到这种灵异现场,头皮还是不由得地一阵发麻。 叶长生和贺九重在前头都没有作声,他纵然是想在后面说些什么好稍微驱散一点自己心中的不安,但是这会儿看前面没有半点说话的意思, 犹豫了一会儿也不好第一个开口。 三个人一路无话地又走了不知道多长时间, 直到那层深粉色的雾已经粘稠得让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时, 前面的两个人才突然地停住了步子。 徐城一路走神,前面两个人停得没声没响,让他差点一头撞了上去。 勉强将步子停住了,他有些好奇地透过叶长生的肩膀超前面望了一眼:“到了吗?” 叶长生点点头,将身子让过来了一点。 前面有一个极矮极狭窄的山洞, 里面的间隙看上去只能勉强让一个成年男人弯着腰通过而已。那些浓稠的雾在那个山洞前便四处散了, 将面前通向那个山洞的路全部让了开来。 “初极狭, 才通人……”徐城看着眼前这个山洞, 不自觉地就将脑子里闪现过来的几个字低喃了出来, 一说完微微一愣,对上叶长生那头望过来似乎有些打趣的眼神,清了清嗓子,像是想要缓解尴尬地咳了一声,“就、就突然想到了。” 叶长生对着他笑了笑,倒是没有于此多做调侃。伸手指了一下面前的那个山洞淡淡道:“这里就是入口,进去之后会是什么情况谁都不知道。现在我能给你的忠告只有三个。” “第一,进入了‘桃源’后,无论是见到了谁,不要对着他说出自己和我们两人真正的名字,也不要去吃里面的食物。无论是什么,水也不行。” “第二,人的头顶和双肩各有一盏阳火,如果你听见背后有谁在叫你,无论是谁的声音,不要回头。” “第三……”叶长生的视线扫过他尾指上绑着的丝线,然后又抬了抬眸子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果当你发现这条线变成了银白色,代表着危险靠近了。无论你在干什么,记得要赶紧逃命,你听明白了吗?” 从一开始见到叶长生开始,那头就一直是个笑嘻嘻的模样,徐城这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表情这么严肃地向他叮嘱着什么。视线不自觉地又缓缓落入到那个看起来黑黢黢的山洞之中,心里的不安渐渐地又扩大了一些。 他做了一个深呼吸,勉强将复杂的思绪全部按捺了下来,然后对着叶长生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叶长生又将他上下打量一遍,“嗯”了一声:“那我们就继续吧。” 说着,又起身往那个洞口走了过去。 三人按照顺序依次走进去的。不过索性的是,里面的情况比起外面看到的还要似乎要稍微好上一些。明明看起来狭窄到了身材高大些的成年男人几乎都无法转身的程度,但是真正进去之后就连贺九重和徐城似乎也没有感觉到太吃力。 山洞里没有照明,但是石壁上却像是被洒了一层荧光粉似的微微散发着光亮。 整个山洞并没有出现什么岔路,但是笔直而幽深,不知道到底是要通往何处。叶长生走在最前面,走了一会儿像是有点累了,抬头往前看了看估摸了一下行程,随即叹了一口气道:“说好的‘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呢?我们这都走了数千步了吧?” 贺九重站在叶长生身后听见了他的声音,伸手安慰似的在他的肩膀上按了按,低声问道:“休息一会儿?” 叶长生摇摇头笑道:“一鼓作气,再而衰。要是现在休息了只怕明天这路都走不完了。”抓了抓自己的头发,继续往前挪着步子,“还是赶紧出去吧。” 又走了十多分钟,这次倒真是豁然开朗了。按照原来的时间算这会儿应该是夜色最深的时候,但是洞口外面却是照进来了格外明媚的阳光。叶长生微微眯了一下眸子朝洞口看过去,嘴里低喃了一声“到了”,随即脚下步伐加快了些,领着身后的两个人赶紧走了出去。 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并不灼人,间或有夹杂着淡淡桃花清香的微风吹拂而过,叫人身上的疲惫似乎在出洞口的一瞬间都全部消散了去。 天蓝的有些不可思议,像是除了那种湛蓝之外所有的杂质都被剔除在外了一般,淡淡的云飘在上面,看起来柔软而澄澈。 面前是一片巨大的桃花林,前后都望不到边际。正是花开的时候,大片大片的桃花连绵着开了满树,姿态冶艳妖娆得让人心魂都要被摄去似的。 叶长生看着眼前的桃林好一会儿,闭着眼呼吸了一下,随即才缓缓放松下来身子。 贺九重没有去看那片花林,这会儿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叶长生的身上。微微皱着眉看着他略有些异常的模样,低声问道:“没事吧?” 叶长生摇了一下头,然后抬着眼看了看那头真的一丝一毫都未曾被这里影响的模样,有些感叹地对着他道:“你们这种人还真是意志力坚定得叫人嫉妒啊。” 虽然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是贺九重倒是也听明白了。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淡淡道:“只有懦弱无能的人才会沉溺于这些幻境。” 叶长生偏头看了看贺九重没什么情绪起伏但是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即使知道那头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是却还是觉得自己的膝盖像是突然中了一箭,疼得有些厉害。 摸了摸鼻子叹了一口气:“虽然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现实里面痛苦的事情那么多,要让其他人都像你这样才是不切实际吧。” 说着又偏头看了一眼站在另一旁的徐城,他整个人的状态看起来似乎也还不错,稍稍放了一点心,转身在身后那个山洞上贴了一张用朱砂画满了古怪符文的符纸,然后再对着徐城道:“行了,现在就去找你弟弟吧。” 徐城微微愣了愣,朝着面前一眼看不到边的桃花林望了一眼,随即再朝着叶长生问道:“现在……去哪儿找?” 叶长生笑了笑道:“这个就要问你自己了。”他手上掐了个指诀,口中快速地低语了几句什么,然后往徐城的额心和胸口各拍了一下,再道,“用你自己的全身去感受这个地方。在这里,能找到你弟弟的只有你而已。” 徐城还是没有听明白。伸手摸了摸自己被拍打过得额头,在看一眼叶长生不像是开玩笑的模样,将唇角抿成一条细线,点了一下头应道:“那我试试看。” 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往着四周仔细看了一圈,随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斜前方刮来的风缠绵地在自己的身上抚过,恍惚间,徐城发现周遭的一切似乎变得有些不一样了起来。额头和胸口的地方微微地发起了烫,明明是闭着眼睛,但是周围的风景却像是被复刻出来了一般又完整地重现了出来。 他像是在桃花林里不停地穿梭着,脚步快得近似于是在飞。 “小池?……小池你在这里吗?” 他皱着眉头在心里喊了几声。声音似乎并不大,但是那呼喊的声音却像是被粉碎成了无数的颗粒被风吹拂着一圈圈朝外扩散了去。 “小池,要是能听到我的声音就给哥回个话,听到了没有?” 徐城感觉自己像是在那片桃花林里奔跑了很久,就在他已经感觉到有些许疲惫的时候,胸口被叶长生拍过的地方突然像是被火灼烧一般地疼痛发烫了起来。 他捂着胸口紧紧皱起了眉头,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没能压抑住的痛苦的闷哼声,大脑似乎是因为这猝不及防的疼痛而变得一片空白。正当他试图找一棵桃树先靠着缓一口气,突然,一阵极细微的声音透过空气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哥?你怎么过来了?” 徐城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记重锤砸了下去,他站在原地的身子猛地一颤,喉咙上漫上了一丝铁锈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睁开眼视线涣散地朝着前头看了一会儿,几秒之后才渐渐恢复了意识。 抬起胳膊将额头上沁出的虚汗擦去,徐城回过头对着叶长生和贺九重哑着声音道:“我找得他了。” 叶长生对这个结果看上去倒并不觉得意外。他应了一声,又走过去将他上下打量了一遍:“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身体还好吗?” 徐城摇摇头,虽然胸口的烧灼感依旧鲜明,但是他还是简短地像那头回答道:“没事。” 叶长生评估似的眼神依旧停在他身上,但是再瞥一眼徐城脸上异常坚决的模样,叹息了一声,又点了点头:“这里不是外面的现实世界,一切小心。如果真的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记得提前告诉我。” 徐城把眼睛往下垂了垂,应道:“嗯,我知道。” 叶长生觉得徐城看现在的样子就不像是“知道”,但是毕竟身体是别人自己的,他已经提醒到了这个份上也就不好再继续多说,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到面前的桃林:“带路吧。” 徐城微微颔首,然后领着他们两人就走了进去。 桃林比他们想象中得还要更大。 里面的每一颗桃树枝叶都异常繁茂,看着树桩的粗细大略估计随意一颗都至少是百年之上。等再往深处走些,便是五百年往上也能偶尔得见了。 叶长生跟在徐城的身后,微微仰头看着在枝头盛放着,密密麻麻连在一起几乎要将所有的阳光都遮挡去的桃花,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贺九重偏头看他一眼:“怎么了?” 叶长生似乎是思索了一会儿,但是最后却还是摇了摇头,没有多说什么。 前面徐城步伐稳健地在这片普通人完全找不到方向的桃花林里前进着,他的目的地似乎极为明确,明明周围没有任何可以辨识前路的标志,但是他行走的过程中却没有半丝犹豫。 带着两人又走了许久,突然,似乎开始变得有些潮湿了起来。一阵风刮过,有湖水的味道混合着桃花的香气传递过来,让正在桃林里穿梭着的几人精神为之一振。 “就在前面了……就在前面了!” 徐城神情激动地喃喃了两句,脚下的步子瞬间加快,几乎是以冲刺地速度朝着前面冲了过去。 叶长生和贺九重对视一眼,随即便也赶着跟了上去。 果然没走几分钟,他们终于是从那片大的有些诡异的桃林里走了出来,而在他们面前的,正是照片里出现的那一片泛着古怪淡粉色的湖泊。 比起照片上静态的模样,真正看到这样一片湖叶长生才知道什么叫做震撼。 湖水被桃花林所包裹着,像是一块巨大的淡粉色的水晶被镶嵌在了地面上,那湖水色泽纯净美丽到几乎没有词汇能够将它准确地描绘出来。 叶长生下意识地朝着那头走了两步,但是没等走上第三步,他突然感觉背后一阵拉力传了过来,一回神竟然是整个人又被贺九重拖了回去。 仰头看着那头似笑非笑的眸子,叶长生眨了眨眼,咳了一声,乖乖地承认错误:“嗯,由此可见我真是个意志力不坚定的人啊。” 贺九重伸手在他鼻子上捏了捏:“你知道就好。”又看了他一眼,警告地,“别乱跑。” 叶长生赶紧站直了身子给他行了个军礼:“是的,长官。” 贺九重又看了他一眼,随即也不理会他的耍宝了,朝着湖边扫视了一圈,然后看着徐城小跑着奔过去的方向朝叶长生示意了一下:“看样子,人找到了任务可以完成了?” 叶长生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在湖旁边,一个穿着白色衬衫看起来十七八的男孩正站在徐城对面似乎在和他说话,再仔细看看那人的眉眼,不是之前看过的那个徐池又是谁。 他收回了放在那头的视线,又看看周围这美得如梦似幻的景色,叹了一口气,眉心里缓缓地浮起了一丝忧郁。 “哎,要是真是这样就好了。” 129.桃源(六) 第一百二十九章 叶长生和贺九重朝着徐城那头走了过去。 离得近了, 那边徐家兄弟两个的对话便顺着空气传了过来。虽然两个人的语气都算不上激烈,但是听着应该是正在争执着什么。 “小池, 你清醒一点, 能不能不要再糊涂下去了!爸、妈和我, 还有你的朋友们,我们这么这么多人都还在外面等你,你却说要还要继续呆在这?这几个月爸妈都快为你的事急出病来了,你知不知道啊?”徐城看着站在他对面的少年, 说话的声音因为压抑着什么而显得有些低哑, “这里再好也是假的,是假的你明白么?” 徐池的表情却是异常平静的,他看着徐城脸上甚至带着一点笑:“哥,你在说什么啊, 什么等不等的, 这个年头了还兴说这个呐。我那些朋友就不说了, 咱爸妈除了我这个儿子之外不还有大哥你在身边么?你那么孝顺,有你在身边咱爸妈晚年过得肯定差不了,有没有我也没什么关系啊。”有风吹过,将周围树上的桃花吹落下来,他伸手往风中抓了一把, 正将那一抹飘落的桃粉握在了手中。 将手摊开来, 看着掌心那一抹妖娆的颜色, 徐池的眼神中闪现出来一丝痴迷:“再说, 为什么要回去, 这里多好啊,跟仙境一样……”说着,又摇了摇头,笑道,“不对,这里就是仙境。” 徐城看着徐池眼里似乎没有半点流连于现实世界的意思,心里有些沉闷的痛楚蔓延了上来,他皱了皱眉头:“小池,你——” 徐池却像是看不见徐城眼里的复杂,他依旧看着手里那朵花,嗅着萦绕在周围的桃花香气面上浮现出一种满足的笑来:“哥,你说在现实里面有些人做了那么多事,为的不也就是死后能够进天堂吗?我现在都已经在天堂里了,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为什么还要跟你出去受苦呢?” 叶长生和贺九重走过来正巧听到这里,抬眸瞥一眼被徐池的话问得有些哑口无言的徐城,歪歪头想了一下,然后轻咳一声将话头接过来,一本正经地皮道:“大概因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慈悲和大无畏精神吧?” 贺九重侧头看一眼那头一脸皮这一下非常开心的模样,也忍不住扬了唇笑了起来。 似乎是这头出了动静之后徐池才忽而注意到除了徐城之外,这里竟然还多出了两个外来者。他眉头微微皱起了一点折痕,侧身看了一眼已经走到了他们身旁的叶长生和贺九重,目光久久地在前者的眉眼上停留着,像是在评估着什么,但随即又将视线挪到了徐城的身上,似是带了些不快地道:“哥,他们是谁?” 徐城看着叶长生他们过来了,猜到自己刚才和徐池之间的争执大概已经被那头听见了个七七八八,顿时心里不由得浮现出了一点淡淡的尴尬,伸手有些疲惫地捏了捏自己鼻梁根,然后再转头对着徐池解释道:“我刚才不是和你说过吗,我是遇见了贵人所以才能进到这里来找你。这两位就是我说的贵人。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叶……” 但是他才刚刚说到一半,那头的名字含在喉咙里还没来得及完全吐出来,站在一旁的叶长生就突然出声将他剩下的话给打断了。 他往前稍稍走了半步往徐城的面前挪了挪,挡住了他一半的视线后抬头对着徐池笑了笑,声音淡淡的接着话继续道:“不过就是个混饭吃神棍罢了,名字实在不值得一提,你哥哥的那声贵人实在是过誉了。” 徐城被那头突兀的接话弄得微微一愣,看着叶长生面对着徐池时笑意温和中却透露出了一种说不出的疏远样子,不由得觉得些许困惑:他这是……不想让自己对徐池介绍他们的身份? 正愣神间,突然撞上叶长生那头似是无意地侧过来的一瞥,看着那双纯黑色的眼瞳,徐城心里一惊,脑子里突然就回想起了进入洞口时他对自己的那三个嘱咐。 不要对任何人说出自己和他们真正的名字。 无论对谁。 他垂在身侧的手下意识地握了握,又将视线投到了正对面的徐池身上,脑子里闪过一丝诧异:所以说,这个“无论对谁”也包括他的弟弟? 换言之,这句话其实真正的意思就是只要是在这个幻境里,他除了他们两人之外的所有人都不可信任吗? 站在叶长生面前的徐池似乎也并不满意那头这种敷衍似的自我介绍,眉心的褶皱似乎更深了一点,他又看了一眼叶长生然后将视线重新落到了徐城身上,声音比之前似乎要冷淡了一些:“哥,好了,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我的话已经说的很明白了。你不用再劝我,无论你说什么我的想法都是不会变的。这里很好,我想要留在这里,我不会跟你走的。” “而且我们这里不欢迎外人。如果哥你想要留下来,看在你是我哥的情分上那我也许还能说服他们,但是这两个人……”说着,微微顿了一下,又看了叶长生和贺九重一眼,声音里排斥的意味更浓厚了一点,“我希望他们能立刻出去。” 他说完这句话,徐城还没来得及反应什么,那头叶长生的眸子却是微微动了一下,他掀了眼皮盯着徐池异常锐利地直接开口问道:“‘说服他们’?他们是谁,这个地方除了你还住着别人?” 徐池听到叶长生的问话,眼底似乎是闪现出了一点说错了话一般的懊恼,但是那种情绪只是一瞬即逝,随即便有被他仔细地掩盖了起来。垂着眼皮冷哼了一声,也不正面回应:“无论住着谁,这些跟你们都没有关系。” 这句话的语气实在算不上友善,徐城听在耳里立刻皱着呵斥了一句:“小池,你这是怎么跟人家说话的?” 徐池自从发现了叶长生和贺九重之后态度就算不上什么好,这会儿再听着徐城似乎要摆出训人的架势,神情便变得更加不耐了一些。 他看着徐城冷冷地道:“哥,他们也许是你的朋友,但是不是我的。他们对于‘桃源’来说只是令人讨厌的入侵者罢了。” “小池,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徐城虽然知道那头并不怎么乐见于他过来找到,但是尽管如此他也没想到徐池对于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会这么排斥。 毕竟是自己求着那头他们才肯答应带他进“桃源”救他弟弟的,这会儿徐池对着那两人突然的出言不逊,让他夹在中间,脸上不由得就浮现了一点狼狈和难堪来。 徐池却完全不顾这头心情如何,他半垂的眸子里眼神冷淡的:“我又没有说错。” 有风从湖面往他们这边吹来,一开始只是和煦的微风,但是这会儿风却大的有些古怪了起来。 徐城伸手抓住徐池的胳膊,面色有些难看:“在这里呆的久了我看你都要被这个地方洗脑了。我不管这里住着谁,反正不应该是住着你的,你也别说这些有的没的来,快跟我回去!” 徐池的力气没有徐城大,整个人被那边被拉扯着踉跄着往前走了好几步,眸色登时沉了下去。 望着前面徐城的背影好半晌,突然冷冷地道:“你们果然都是一样的。”说着,缓缓松开了自己的右手,将手中先前握住的那枚桃花扔了下来。 就在那枚桃花从徐池手中落下的一瞬间,顺着那古怪的风突然从四面八方涌来了无数的桃花花瓣,徐城被这堵花墙迷了眼,下意识地就松开了抓着徐池肩膀的手往眼睛上挡了一下。 这堵诡异的花墙只持续了几秒后便又立即消失了,等徐城再回过神来,原本站在自己身边的徐池却是不知所踪。 叶长生和贺九重是眼见着这场变故发生和结束的,蹲下身子捡了一片花瓣放在指尖轻轻捻了埝,叶长生的眸子里似乎有什么轻轻摆动了一下。他吐出一口浊气将花瓣又扔了,重新站起身走到了徐城身边将他上下打量一遍:“感觉还好吗?” 徐城似乎还没从刚才那场莫名其妙的桃花雨里回过神,他四处张望了一下,声音有些紧:“刚才那些……是小池做的?” 叶长生听到他的问话笑着摆了摆手,回答道:“要是你弟弟真有这个本事,那大概他也用不着我们来担心了。” 但是这头徐城听着叶长生的话,脑子里不自禁地便往更可怕的方向联想了起来,想着想着心里却不由得更加担忧了几分。 叶长生看出了那头的忧虑,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安慰似的道:“放心吧,你弟弟已经来到这里这么长时间了,无论是好是坏,该发生的也早就发生过了,现在担忧也改变不了什么。当下最重要的还是先找到人,再赶紧将他控制住带出去才对……嗯,他如果不配合的话,我想这也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 徐城伸手在脸上用力地搓了一把,然后叹了一口气。 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侧头看着叶长生道:“叶天师是预料到了这种情况所以才不让我……” 叶长生笑了笑道:“不不,我只是觉得这里的一切我们都不了解,还是根据以前的经验防患于未然的好。毕竟名字这个东西……”侧头在贺九重的脸上打了个转,冲他眨了眨眼,然后又将视线落回到了徐城身上,带着点意味深长地道,“有时候里面包含着的力量那可大了去了。” 徐城对这话内里的含义听得似懂非懂,但是却也还是记下了不能再随意向别人透露名字这件事,点了点头朝那头应了一声,又道:“那我们现在还继续找吗?” 叶长生往湖面看了一眼,觉得有些头疼:“时间不等人啊……继续找吧。” 130.桃源(七) 第一百三十章 但是这一次显然不像之前那么顺利了。 无论徐城怎么尝试着在心底呼喊, 徐池那头却都没再给出任何反应。三个人漫无目的地围绕着湖边找了一圈,但是却还是一无所获。 明明光是走路都已经花去了不少时间, 但是太阳倒还是一直悬挂在头顶正上方, 似乎是自始至终一步也未曾移动过。 除了贺九重, 剩下的两个人经过这么长时间的寻找显然都有些疲惫了,尤其是叶长生,走到了最后步子已经跟挪差不了太多。勉强拖着步子找了棵粗壮的桃树依靠着喘了口气,微微弯下腰, 一手撑着自己的大腿, 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摇了摇喘息着断断续续地道:“不行了……这里大的有些恐怖,如果没有确切的方向靠我们三个就这么硬找,也不知道得找到猴年马月。” 徐城虽然没有叶长生那么夸张,但是气息比起一开始也是明显紊乱了许多。伸手擦了一把额头上出来的薄汗, 再往周围看了一圈, 到处都是安安静静的, 只有风吹过桃树发出一点“簌簌”的声响:“那现在怎么办?我们分散开再找吗?” 叶长生思索了一会儿,也没有说这样可不可行,只是掀了眼皮又看了他一眼道:“这里毕竟不是我们的地盘,分散开来行动后,你遇到的危险说实话也要比现在大些。” 说着, 像是想到了什么, 走到附近的的桃树旁伸手往树上折了一根桃枝。 脚下的土地也不知是不是被盛开着的桃花一直滋养着, 土壤看起来松软而肥沃。叶长生弯下腰, 捏着那根桃枝在地上画了个巨大的圆, 然后又站在那个圆里快速地在地上勾出了一个线条简单但却又叫人看不明晰的图案。 仔仔细细地画完之后,将那桃枝随手丢了,低喃了一句什么,然后从自己的口袋里随手摸出一张人型的白符贴在了符纸正前方的入口处上。 徐城看着叶长生行云流水地做完这一整套的动作,有些疑惑地问道:“叶天师这是在干什么?” 叶长生拍了拍手上的灰尘,眼都不抬地随口问道:“看过西游记吗?” 徐城先是怔了一下,再看看地上那个圈联想着那头说的话,琢磨了一下,像是明白了什么:“这是……给我画的?” 叶长生听着徐城的猜测,点了下头,给了那边一个赞许的眼神:“看来徐警官的理解能力确实不错。” 徐城脸上有些急切:“但是——” 话没说完却就被那头摆了摆手打断了,他笑眯眯地:“徐警官,你没忘记在外面的时候你曾答应过我什么吧?”他淡淡地提醒道,“进入‘桃源’之后,一切行动服从命令?” 徐城还未说出口的话全被叶长生这一句给堵了个严实,他眉心深深地拧着,但是心里却也明白在这个他根本不曾了解领域里,毫无疑问地他才是他们三人之中最拖后腿的那一个。现在叶长生选择让他原地待命,虽然是为了保护他,但是大概也是因为没有他在一旁碍手碍脚,他们两人才能更好施展拳脚。 再一次认识道自己的无能,徐城有些不甘心地咬了咬牙,但是最终还是妥协点头道:“好,那我就在这里等叶天师和贺先生回来。” 看着徐城老老实实地走进了自己给他画好的那个圈,叶长生面上浮现出了一点满意,冲着那头瞥了一眼道:“如果找到了你弟弟,我们会尽快地回来通知你,在这段时间徐警官你就呆着这里,千万不要出来。”微微顿了顿,又格外认真地提醒了一遍,“西游记里出了唐僧每次出了圈子后都是什么下场,徐警官应该不用我再细说了吧?” 徐城舔了下干涩的唇颔首道:“我知道天师的意思,天师放心吧,我不会出去的。” 叶长生见那头答得干脆,又深深地看他一眼,随即这才又动身和贺九重离开了。 徐城看着那头两人相携而去的背影,觉得心里乱的厉害,在叶长生给他画的那个圆圈里反复踱步走了一会儿,最后叹着气摇了摇头,缓缓地弯下腰单手撑着地面往下曲着腿坐了。 微风和煦,明明头顶上的日头正烈,但是阳光照在人的身上却是刚刚好的温度,暖洋洋得叫人有点犯困。 他的身后就是一颗桃树,侧着身子伸了手可以抚摸到那外面那层略有些扎人的树皮。桃花的香气一层层地被风送了过来,清雅的甜香味儿混合着湖水潮湿的气息被吸进鼻腔,然后缓缓地从肺部滚过,莫名地竟产生了一种类似于每次吸入尼古丁时那种叫人上瘾的快.感来。 徐城又深呼吸了几下,随着桃花香气的摄入,脑子里头那些令人焦躁的思绪渐渐地平静了下来,他整个人的精神似乎也慢慢地放松了下来。 重新将视线投放到对面那片淡粉色的湖泊上去。 从之前的那张照片看上去,这片泪滴形状的湖泊似乎总面积并不很大,但是尽管如此,他坐着这头远远地瞭望着,却也依旧无法看见它的全貌。 徐城从没看过有水域可以像一块真正的水晶一样澄澈明净,湖面干净得像是一面镜子,上面印着天上的云,往下一眼便能够见到底。 这样干净的一片湖,也不知道里面的水尝起来是什么味道呢? 徐城看着那片淡粉色,心里止不住地溢出来一丝好奇:会也带上了桃花的甜味么? 他这么想了一会儿,突然浑身打了个激灵清醒了过来,将垂在身边的手猛地攥住了。因为下颌绷得太紧,让他将整张脸上的线条顿时显得更僵硬了些,他眸光闪烁了一下,似乎是在为自己心底下突然升起的这个念头感觉到了诧异。 伸手揉了揉自己正在胀痛着的太阳穴,徐城这会儿不得不承认这个地方的确是具有一种迷惑人心的魔力。就算他对此明明并没有什么向往,但是现在不过是因为身体疲乏,精神上稍微松懈了一点,人就不自觉地被这个幻境给诱惑住了。 再想想叶长生之前说过的被“桃源”所吸引的几类人,喃喃地重复了一遍:“想要逃避现实……吗?” 可是,为什么呢? 虽然他们家早先年过得贫困,他小时候跟着徐富、王翠荷后面的确吃了些苦,但是徐池出生的晚,正巧赶上了好时候。等到他牙牙学语的时候,他们家里的日子已经蒸蒸日上,虽然说比不得那些身家几千万的富家小少爷,但是徐池从出生开始,衣食住行哪样也没短着过他。 老来子得宠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可能也是想要将徐城小时候没享受过得全部补偿给小儿子,从幼儿园开始,他们给徐池选择的学校就一直是经济能力能够承受范围内的最高档的。 无论他想要什么,只要能够给,徐父徐母掏起钱来半点不含糊。等稍微大些了,各种发费简直让人听得头皮发麻的兴趣班,他们掏钱的时候也是干脆得不像话。 徐富、王翠荷,连带着徐城一直对自己都是尽可能的节约,恨不得一块钱掰成两半用,为的就是能让自家弟弟能够过得好一些。 一家人都是从小吃苦吃惯了的,只有徐池一个人是真真正正地从蜜罐子里泡大,要什么有什么,家里只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到他手里去。 ——可是都已经坐到了这样,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徐城觉得自己怎么也想不明白,徐池想要逃避的究竟是什么呢? 正陷入着沉思,突然,地面上又传来了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来。他身子迅速地紧绷住了下意识地抬起了头,迎着阳光,他正看见徐池缓缓从另一头朝着自己走了过来,然后停在了距离他……或者是说他身下那个奇怪的圆圈外三米的地方,微微低着头朝他的方向看了过来。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连深棕色的眼睛里眼神都是冷淡而平静地,但偏偏又有正午阳光洒落在他身上,暖洋洋地将他所有的冷淡用淡金色的柔光包裹了起来,让他的气息乍一看上去似乎变得稍微柔和了一些。 徐城赶紧从地上一个骨碌地爬了起来,往这头的圈子边缘快步靠近了一点:“小池!” 徐池静静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淡淡地道:“哥,如果你这次来真的是想带我走,那你可以放弃了。我在这里过得真的很好,我觉得很幸福。这里的生活才是我一直都想要的。” 徐城听着徐池的话只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隐隐作痛,他低吼着道:“你想要的?你想要什么啊?从小到大你要什么爸妈和我,我们一家不是处处紧着你?小池,你说话也不摸摸良心吗?” 徐池的脸色更冷了一点,他看着徐城,忽地又笑了:“哥,你扪心自问,你们一股脑地塞给我的东西,真的是我要的吗?”他笑意极灿烂,“你们透过我,看到的究竟是我本身还是只是一个替你们弥补人生缺憾的工具呢?” 徐城被徐池尖锐得几乎有些刺耳的话说的愣了好一会儿,再看着那头明明笑着却感受不到什么愉悦意味的眼睛,他这才反应过来徐池是真的打从心底地在责备着他。 “小池,你胡说什么!”徐城感觉自己的喉咙更干涩了一点,明明应该是充满怒火的责备,但是说出口的时候却不知道为什么就带上一丝无措和狼狈来。 徐池依旧笑着看着他,好一会儿,轻轻地道:“哥,你想看看我现在过着怎么样的生活吗?” 徐城下意识地想要点头,但是眼睛瞥到了自己脚下那个被叶长生画起来的圈,脸上的表情又不由得迟疑了起来。 徐池自然是看出了他的迟疑,眉心里的笑意掺杂了些嘲讽的意味,他的声音淡淡的,带着一点早就看透了什么似的了然:“你看,哥你果然最在乎的还是自己不是吗?” 徐城咬了咬牙:“小池,我不是那个意思,但是我不能离开这里,我——” “那就这样吧,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徐池点了点头,转过了身,“等那两个外来者回来找你后,你们就赶紧离开吧。哥,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如果你拒绝了,就算你再在这个地方呆上十年,我保证我们之间也不会有下一次的见面了。” 说着,毫不犹豫地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了。 大约是那头话里的意味太过于决绝,徐城看着那头离去的背影,整个人的精神都紧绷了起来:“等等!等等,小池!” 有幽幽的桃花香一阵阵地吹拂而过,熏得脑袋更是昏昏沉沉无法再去进行什么思考。眼看着那头已经越走越远了,徐城低头看着脚下那个被叶长生叮嘱着绝对不能跨过的圈,紧紧地咬了咬牙,还是横下心朝着前面那个已经有些模糊了的背影追了上去。 131.桃源(八) 第一百三十一章 几乎是在徐城离开那个圈子的一瞬间, 另一头正半跪在湖边打量着什么的叶长生就像是突然感应到了那头的情况似的微微挺直了身子。 右边的眼瞳里淡白的鱼尾轻轻摆动了一下,他站起了身子隔着大半个湖朝徐城看了过去, 神色有些凝重。 贺九重将叶长生拉了起来, 看着他的脸色, 心里明白大约是徐城那头又发生了什么,随口问道:“出事了?” 叶长生往徐城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又闭了下眼,把视线收了回来。再深吸了一口气, 伸手抓了抓头发, 望着贺九重的表情上虽然有些无奈但总体上竟也还算平和:“嗯,不出所料,这会儿大概是自己已经走出去了。” 贺九重看着那头脸色实在算不上怎么愉快,便伸手在叶长生微微皱起的眉心揉了揉, 带着点玩味地笑了一下道:“先前你在他面前说过的那个, 西游记里唐僧如果出了孙悟空给他画的救命圈, 结果会是什么?” 叶长生叹一口气:“还能是什么?被妖怪抓走后,等着孙悟空去救他啊。”又有些糟心地,“不过人家唐僧是主角命,光环顶在头上想死都死不掉,别的人能比吗!” 说着, 再看看贺九重, 对着他异常不满地吐着槽:“而且我一直觉得这个故事真的很不写实!”他愤愤地指控, “那些妖怪知道唐僧有孙悟空这么厉害的金大腿, 好不容易趁着他不在, 抓了唐僧之后就地生吃了不行吗,每次都磨磨唧唧等金大腿重新登场干什么?” 贺九重伸手拍了拍叶长生的脑袋,声音淡淡的:“要是不这么写,那你还看什么?”又朝着徐城原先应该呆着的方向看了一眼,“别抱怨了,你不是早就已经预料到这个情况了吗?再不过去救他,要是真等他被这里头‘写实’的妖怪吃掉了,你这次的酬金又要全部打水漂。” 叶长生听了贺九重的话摆了摆手,随意地道:“吃了他又不能长生不老,更何况皮糙肉厚的,一看口感就不好。那些东西虽然是坏,但是又不是傻。” 话是这么说,但是眼神还是凝着的,低声嘀咕一句:“还好我有先见之明进来的时候已经给他的魂魄上绑了根线。”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千纸鹤,一只手在那纸鹤的头部轻抹了一下,上面应该是眼睛的部位便忽地闪烁过一阵红光。 将纸鹤托在手心低声快速地念了几句什么,只见着纸鹤晃晃悠悠地就从它手中漂浮到了空中。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压制了一般,纸鹤只能在成人腰部的高度上下浮动着,但是好歹终于是动了起来。 叶长生看着正扇动着自己的小翅膀,在自己面前艰难飞行着的千纸鹤,对着贺九重瞥了一眼示意,而后跟了上去道:“走吧。” * 徐城只记得自己出了叶长生给自己画的圈子之后,还没等追上徐池,突然间似乎是嗅到了一股极为浓郁甜腻的甜香味儿。脑子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棉花似的晕晕乎乎,所有的记忆到了这里也就彻底断了片。 等到他再恢复了一点意识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床上。有个小姑娘坐在旁边看着他,见他醒了,就笑嘻嘻地从凳子上跳下去,一边跑一边喊:“小池哥哥小池哥哥,他醒了!” 徐城有些惊愕地掀开被子坐起来,还没来得及下床,就听那边“吱呀——”一声有人将门推开走了进来。 徐池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哥,你醒了?” 徐城穿了鞋从床上站了起来往四周看了看。不同于现代社会惯用的钢筋水泥堆砌成的房屋,他现在所处的地方是一幢充满了原始古朴气息的小楼。整个楼用竹子和木头搭建而成,明明应该算的上简陋了,但是细看却又似乎有一种说不出的雅致:“这是哪?” 徐池笑了笑:“还能是哪?当然是我家啊。” 徐城闻言,本来正观察着周围的视线一下子僵住了,再将头转过来,像是联想到了什么,眼神里闪烁着显而易见的惊愕:“那、那刚才那个小姑娘是……” 徐池听到那头这么问,先是一愣,随即有些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哥,你在想什么呢?那是隔壁人家的孩子。” 徐城听到这里心底下才稍微安定了一些,随即再想想那个小姑娘看起来都已经五六岁了,也不像他徐池这个年纪能生出来的,不由得暗自感叹自己的神经确实是有些过于敏感了。 “既然你醒了,那,哥你就跟我一起出去看看吧。” 徐池说完话,将门推开,转身就又走了出去。徐城看着他出了门,也来不及细想,赶紧将鞋带系了,也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外面的天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完全黑了下来。 有一轮满月挂在天空上散发着清幽的光,满月的周围缀着无数繁星一闪一烁地,天空美得叫人屏息。 徐城仰头往天上看着,一时间竟觉得有些说不出话。 也许小时候在乡下也看过这样的夜空,但是那时候生活太苦,苦的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欣赏这样的景色。等后来生活好了,落户在了X市,他就再也没看见过这么繁星密布的夜景了。 徐池将双手举起来做了个照相机的模样对着天空比了比,嘴里模拟着发出按下快门时的“咔嚓”声,再将手收了回来看看徐城:“感觉到震撼了吗,我第一次见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心情,这里真的太美了不是吗?” 徐城被他的这句问话拉回了神,抿了抿唇低下头来看他:“这里确实很美,但是……” 徐池没让他把话说下去,只是笑了笑道:“有什么可‘但是’的呢,哥,跟着我继续看看吧,你很快就会知道和这里比起来,外面的那个世界真的是没有半点可以留恋的。” 徐城看着徐池信誓旦旦的一张脸,心里转过许多的念头,但是终究还是暗自叹息了一声,决定先将人稳住,其他的话等之后那边情绪稍微缓和一点再找机会继续讨论。 * 叶长生和贺九重顺着纸鹤前进的方向走了好一会儿,但是无论怎么走,来来回回地却还是在围绕着那片湖在打着转。 这头已经累得体力不支,拽着身旁的人在大喘气,看着那头第一次失了准头的千纸鹤,开口说话时声音都有点断断续续的:“我不行了……再走下去,我觉得我……呼……呼呼……我整个人就要废了……” 贺九重将叶长生大半个身体扶了起来,看了看那只像是喝了假酒似的不停摇晃着的纸鹤,顿了一下思索道:“是幻境对纸鹤的效用产生了影响,所以才无法找到目标?” 叶长生皱了皱眉头,伸手将已经被某种看不见的压力压得几乎快要到脚踝位置的纸鹤收了回来。将它握在手心感应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不,不会。就算是这里有所干扰,但是纸鹤毕竟是根据我在徐城魂魄上面绑着的那根固魂线去找的,怎么样也不该有这样的偏差。” 说着,身子靠着贺九重调整了一下呼吸,等感觉整个人稍稍缓和了一点,再从贺九重怀里挣脱出来,站直了身子又拧着眉头仔细将周围打量了一圈。 太阳依旧挂在正上空,凉爽的风一阵一阵地吹过,将那些开的正盛的桃花从枝头吹落。叶长生和贺九重离得近了,偶尔便又一两片花瓣落在了他们的领口和发间,带来丝丝缕缕的甜香。 叶长生的视线从周围的桃花林落到眼前的湖面上,他眸子眯起来,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异常似的又往那头走了两步。 粉水晶似的湖干净剔透得不可思议,从水面上能够一眼望到湖底下那些圆润美丽的碎石。 他往下望了一会儿,突然开口问道:“贺先生,你说这块水域到底有多深?” 贺九重瞥了一眼湖面,因为这水面干净澄澈得太过于异常,从这样一眼都能望到底的视觉差上来说反而叫人无法做出判断:“从湖的大小上来推算,至少也得有数丈的深度吧……怎么了?” 叶长生没作声,只是从自己的背包里摸出了一个鸽蛋大小的深蓝色弹珠,然后伸手水平地放在水面上,松开手将那颗弹珠扔了下去。 随着一声清脆的“噗通”声,整个湖面像是水晶的表面骤然被外力敲碎了一般,一圈一圈的涟漪在弹珠掉落下去的地方往外扩散了开来,但是不多会儿,那些涟漪又渐渐淡去了,整个湖面重新平静了下来。 湖水依旧无比澄澈,湖底的石子清晰可见。 只不过叶长生刚刚扔进去的那颗异常显眼的深蓝色弹珠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的动作立刻反应了过来,他眸子微微眯了一下低声问道:“你的意思是,问题出在这个湖上?” 叶长生点了点头,他将手中的纸鹤放进湖水上方,只见纸鹤眼中一阵红光闪烁,紧接着便突然自然化作一小捧灰烬散落了开来,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有点冷。 “我说难怪之前那么长的时间里,无论我们怎么找,在这周围却怎么都找不出什么痕迹。用桃花来做障眼法拖延时间,自己的真身却躲在湖水里暗度陈仓……原来是这样啊。” 132.桃源(九) 第一百三十二章 贺九重听着那头低喃, 问道:“那你的意思是要现在下去?” 叶长生觉得自己的头有点疼:“虽然我们带进来的这个不过是徐城的一魂一魄,但是毕竟那一魄是主意识的‘伏矢’, 要是真的受了什么冲撞那也不是开玩笑的。”再看看那面平静得被风都吹不起波澜的湖面, “早去早回, 今天费神太多,我已经开始想念我们家那张柔软的大床了。” 贺九重注意到了叶长生脸上浮现出来的疲惫,安抚似的将他揽了过来,微微低了头在他的头顶上落下一吻, 声音低低地:“嗯, 再坚持一会儿。等出去之后,我带你回家。” 说着,右手的双指紧并成一线然后倏然凌空一划,只见整个湖像是被一把刀整个儿劈成了两半。就在湖水被分开来的那一刹那, 原本静止着的水面却突然间就翻涌咆哮了起来。 两侧的湖水都像是掀起了浪潮似的一浪高过一浪, 拼命地想要将中间那道奇怪的缺口堵上重新合并道一块儿, 然而无论声势阵仗有多吓人,中间那足有半丈宽的裂缝依旧安然地横在湖面之上。 叶长生啧啧称奇地看着面前奇特的景象,再偏头看看贺九重,若有所思地道:“是我的错觉吗,我总觉得你比之前似乎要更厉害了。” 贺九重垂眸看了他一眼道:“大约是因为在幻境里, 这个世界对于异类的力量压制被削弱了吧。” 叶长生点了点头, 觉得这个说法似乎有些靠谱, 顺着面前被贺九重劈开湖水而露出的河床就往里走了去, 嘴上随口问道:“我记得你之前就说过, 你因为渡劫身受重伤,被我召唤过来的时候身体里的力量本来就所剩不多……那现在呢?” 贺九重跟在叶长生身侧,将手伸出来微微握了握:“渡劫时候经脉受到的伤已经好了大半,最严重的几处也好转了不少。在此之上,功力的恢复倒在于其次了。”思索了一会儿道,“大约至多不过半层吧。” 叶长生听着那头的轻描淡写,羡慕地觉得自己的胃都有点疼:所以,到现在贺九重所向他展示的力量也不过是他渡劫前状态的十分之一点五?——哦,如果出了幻境,那还得加上一个被位面压制的debuff。 他摇摇头叹息一声,有些忧郁:网上有句话,说是人和人之间的差距有时候简直比两个物种之间的差距还要大。以前他还觉得那是胡扯,现在想想,嗯,说的可真特么对啊。 两个人顺着长长的河道往里走着,起初两侧的湖水还是那种剔透澄澈的粉色,但是等他们再往深处走了些,视线陡然就暗沉了下来。 明明乍一眼看上去还是干净的,但是上面的阳光却无法穿过湖水再照射进来。 原本的天气虽然并不算高,但是也算是凉爽宜人,但是这会儿走得深了,便觉出了一种奇异的阴冷,一阵阵地直往骨子里头钻。 叶长生又掏出了一只纸鹤放飞到了半空,那纸鹤眼睛红光闪烁,围绕着湖底飞了一圈,最终在某一处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突然坠落了下来。 两个循着纸鹤跌落的方向走了过去,叶长生将纸鹤收起后半跪在地上轻轻地在地上抓了一点泥土往手里摸了摸,然后点点头:“就是这里。” 贺九重听到那头肯定的答复,抬起眸子微微眯了一下,只听一阵轻微的爆破声后,那股一直支撑着河水分离的力量一瞬间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两侧一直在翻涌的湖水这会突然没了阻挡,咆哮着就朝中间的两人奔腾而来。 然而就在那些湖水以灭顶之势压过来的一刹那,叶长生和贺九重身上突然出现了一层淡紫色的半透明薄膜。那薄膜看上去就如普通的肥皂泡泡一般厚度,但是却结结实实地将湖水瞬间灌下的千钧之力全数都吸收了进去。 周围到处都是黑漆漆的一片,除了薄膜之中还有淡淡的光亮,外面已经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 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们正在不断地往下坠落着,明明刚才应该已经到了湖底,但是这会儿却像下面还连接着一个海洋似的,整个湖的深度这会儿已经无法再用常识去估量。 坠落的速度先是由慢到快,不止持续了多长时间之后,那快得有些不正常的速度又开始慢慢平缓了下来。本来漆黑一片的湖水里也渐渐透出来了些许的光,等到他们再次着陆,脚下已经变成了一片柔软的草地。 贺九重将包裹着两个人的结界撤去了,随意地抬头往四处看了看。 明明看起来是一副夜晚的模样,但是前头的街道上倒是灯火通明。像是在举行着什么庆典似的,纵使隔得远了,那头的锣鼓欢呼声也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叶长生侧头看一眼贺九重,突然地将他的手拉过来,用手指在他掌心画了一个古怪的符文,等画完了之后,又往自己的手心里画了一个,然后冲着那头眨了眨眼笑了一下:“虽然我们是强闯进来的,但是,如果能不动干戈将人带出去,那不是皆大欢喜。毕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么。” 说着,抬步朝着那头大摇大摆地就走了过去。 街道看上去喜庆的很,到处都挂着艳红色的绸缎,所有人脸上都喜气洋洋地,像是在期盼着什么一样。街道边上有卖一些小玩意儿的摊贩,叶长生拿了两个面具,给贺九重带了一个恶面阎罗的,又给自己找了个孙悟空的,挤在人群之中嘻嘻哈哈地朝着身旁的人搭着话。 “好热闹啊,这是在干什么?” 被搭话的小哥似乎一点都没有看出叶长生这个“外来者”的身份,他舔了舔嘴唇,神情兴奋地:“什么干什么,今天是十年一次的狂欢夜啊,大家等这一天很久了!” 叶长生看着他眼眸里闪动着的近乎于狂喜的光芒,眼瞳里闪烁了一下,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狂欢夜?” 小哥笑嘻嘻地应了一点,然后抬头仰望着天空,看着头顶上的那轮圆月,整张脸诡异地扭曲着:“啊,快开始了。” * 徐城被徐池带领着将周围几乎都逛了一圈,路上遇到了很多人,但是他们像是都与徐池熟识一般,只要见到面就会亲切热情地与他打起招呼,顺带着连跟在他身后的徐城也得到了不少问候。 一开始徐城只以为这里不过是一个类似于外面乡村的小小村落,但是他很快发现,这里比他想象中的似乎要先进的多。 虽然大体上看上去是古朴的民族风,但是其他该有的先进科技设备却也是一应俱全。徐池将徐城带进了一个大厅,大厅里面挂着满满当当的照片,一幅幅地,如梦似幻,将这周围的风景与人物用极美的手法拍摄记录了下来,一眼看过去叫人震撼不已。 而在整个大厅正中央挂着的,那副约有一人高的最抢眼的照片,正是徐城之前从徐池手里攥的桃木盒里所看到的那一张! “哥,你也喜欢这一张照片吗?”徐池走了过来,他目光痴迷地流连在照片上,“我也喜欢。这是我有史以来最满意的作品。” 徐城又看了好一会儿,感觉自己的视线都像是被这章照片黏住了似的,好一会儿才勉强将目光挪开,环视着周围问道:“这些都是你拍的?” 徐池笑起来,他伸出手在墙上轻轻地抚过:“所以说这里真的很好不是吗,没有金钱的困扰,没有生活的压力,也没有人会对你有什么奇怪的期待。只要你愿意,你想做的事都可以做到。” 徐城愣了愣,下意识地反驳:“可是,如果真的是这样,人人不事生产、不劳而获,只用一心追逐自己的梦乡就足够了的话,那这个社会还怎么运转呢?” 徐池似乎是觉得徐城说的这个话听起来很有趣,忍不住就大笑了起来:“哥,你在说什么?什么运转,这里不是外面,这里是‘桃源’啊,桃源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你不是看到了吗,所有的人都活得很好,大家在这里没有利益纠葛和其他纷争,所有人都很祥和,这才是天堂真正的样子。” 徐城觉得徐池这番话说的应该是有问题的,但是不知怎么的却又感觉像是被说服了一般,皱了皱眉头好半天,摇了摇头道:“可是人和人之间相处,怎么可能完全没有利益纷争呢?” 徐池那头听着他的话却是斩钉截铁:“但是桃源里就没有!”他看着徐城缓缓道,“哥,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要当一个警察吗?你说你希望能够尽自己的力量让那些违法犯罪的坏人得到惩治,你说你希望有一天社会治安能好到所有人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你看,桃源里的人不就是这样吗?” 他走了过来,凑近着他道:“哥,这里就是你的理想国,我们在外面一辈子也做不到的事情,在这里就可以轻轻松松地办到。这里这么好,我们为什么要出去呢?” 徐池的声音有些低,说出的话语听到耳里显得异常的诱人:“哥,‘桃源’就是世界最好的模样,你也别走了,跟我一起留下来吧。” 133.桃源(十) 第一百三十三章 徐城感觉自己像是被徐池的话给迷惑住了, 他的精神恍惚了一下,刚准备说些什么, 突然身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通过空气传了过来, 让他混沌的意识又瞬间恢复了清明。 “我觉得你的说的很对, 在外面的世界里面累死累活也赚不了什么钱,但是在这里就好了,我听说房子还是包分配的?”带着孙悟空面具的少年声音清润,里面似乎还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能让我也一同留下来吗?” 徐家那两兄弟同时朝着大厅的方向看了过来, 等瞧见门口那两个身影时,徐城的眼睛明显里亮了亮,但另一旁的徐池脸色却是倏然地沉了下去。 徐城有些激动地往这边走了半步:“叶天师!” 叶长生将脸上那个孙悟空的面具往头顶上挪了挪,露出自己的大半张脸来。他看了一眼徐城, 而后一本正经地冲他点了点头, 道:“师傅, 俺老孙来救你了。” 徐城先是一愣,随即想起之前叶长生临走之前对他的千叮咛万嘱咐,一时间心里也是不由得有些愧疚,低声声音道着歉道:“叶天师,实在是对不起啊, 我当时脑子一热就没顾忌其他走出来了……我这……又给你们添麻烦了。” “拿人钱财, 与人消灾。”叶长生听着那头的道歉耸了耸肩, 声音淡淡地:“顾客就是上帝, 上帝任性一点也是应该的么。” 那头的表情很平静, 声音也没什么欺负,乍一眼也看不出来他心底到底是生气了还是没有,徐城在这边心底下琢磨着不由得就更觉得忐忑:“叶天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徐池在旁边却实在是忍不下徐城这煮熟的鸭子就要这么飞了,冷着声音道:“哥,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不是也觉得这里是个好地方吗,为什么非得听这两个外人的挑唆?我的话就放在这里了,今天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你跟我留在这,要么——” 徐城一怔,面色复杂地看着徐池,刚准备说什么,原本站在一旁的叶长生却突然笑了起来。 他的笑声太过于突兀,引得那头的兄弟两人的对话被临时打断,一齐偏过头来将视线落到了他的身上。叶长生摆了摆手,一边继续笑一边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打断你们,只不过,这个笑话实在是太有趣了一点,让我实在忍不住。” 他看着徐池,明明脸上的笑意正灿烂,但是黑色的眸子里神色却沉冷:“今天是十年一次的狂欢夜,我还以为你是想要将我们一齐当成贡品用来祭祀,没想到你居然还想着放我们走的吗?” 说完,又微微地顿了顿,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道:“虽然别的本事不怎么样,但是幻化之术倒是炉火纯青——咦,还是说将徐池拉进这里的就是你吗?” 叶长生话音未落,身旁徐城倒是听明白了他话里所指,一瞬间惊得脸色都变了几变。 他侧头看着那个在叶长生的话说完后面色却格外阴郁森冷,但是偏偏眉眼形体都与自家弟弟一般无二的男人,嘴巴张了张,有些不可置信:“叶、叶天师说的是什么意思?” 徐池的眼珠子动了一下,他将身子转向徐城,声音很淡:“哥,我是谁难道你自己看不清楚,还要让别人来提醒你吗。他不过是挑拨我们兄弟关系的一个外人罢了,你是信他还是信我?” 徐城没有作声,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又侧头看了看站在另一旁的叶长生,脸上的神情有些挣扎。 徐池看到了他这个表情,嗤笑了一声,转过身就要走。 “诶,等等——”徐城看着他这个样子,下意识地就伸手往他那边拽了一把。然而就在他的手拽住了徐池衣服的一瞬间,空气却像是被什么突然扭曲了一般,只一眨眼的工夫,那两个人竟然就这么硬生生地消失在了眼前。 变故来得猝不及防,叶长生眼瞧着那两人毫无预兆地就这么在大厅里消失了,原本懒散的神情倏然沉了下来,循着徐城残留的气息往大厅外面追了几步,四处看了看,皱紧了眉头低喃一声:“糟了,大意了。” 贺九重摊开手,一簇幽绿色的火苗自掌心跃起,朝着面前的大厅舔舐了过去。 在火苗接触到那建筑的一刹那,原本不过巴掌大小的火焰蓦然窜到了一丈高,它将整个建筑全部吞噬了下去,然后不过片刻就全数烧成了灰烬。 而等那灰烬全部被吹散后,原本大厅的地方破开了一个黑漆漆的洞。是被精心制作出来的布景被烧坏了一个边角似的,透过那个边角,一直被困在布景里的人终于能够一窥布景外的真实场景。 “他们的气息都还停留在着附近,追?”贺九重收回了手,侧头看着叶长生问道。 叶长生面色复杂地看看站在自己身侧,神色无比淡定从容的贺九重,再扭头看看面前那个被他硬生生从幻境里破开的缺口,打从心底地感叹道:“果然,在绝对的武力值面前,所有的机关算尽都是毫无用处的。” 贺九重停下步子:“嗯?” 叶长生摆了摆手:“没什么,没什么。我的意思是咱们快追吧。” * 徐城拽住徐池那一瞬间,只感觉整个人一阵的天旋地转,等到再回过神,他和徐池两个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出了那个大厅,转而来到了一条偏僻的林间小路上。 月色清幽,风刮在身上有止不住的凉意。 徐城看着周围荒凉的景色,终于明白过来叶长生说的一切应该都是真的。他松开了抓着徐池的那只手,踉跄着往后退了两步,压抑着因为紧张和面对未知的恐惧而越跳越快的心跳声,咬着牙将声音挤了出来道:“——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把小池弄到哪儿去了?” 原本背对着他的年轻人低低地笑了起来,他转过身子,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徐城。 明明是深棕色的眼瞳,但是这会儿看起来却总觉得在散发着一种莹莹的绿光。他的面容在月色下显得有些苍白,笑容说不出的古怪和僵硬:“哥,你在说什么?我就是小池啊。” 徐城紧紧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双手捏成拳,突然转头就朝另一个方向跑了去。 徐池站在原地也并不追,只是尖锐而刺耳的笑声一直顺着空气传了过来,像是能直直地能钻进脑子似的。 徐城并不知道往哪里走才能和叶长生他们重遇,也不知道徐池到底在哪。他慌不择路地跑了好一会儿,从荒无人烟的郊区跑出来,他一抬头突然看到了一点光亮。 他又喜又疑,虽然这会儿他的确急需一个地方休息一下,但是经过刚才那个假徐池的时间,现在在这个古怪的地方他却又不敢随意地靠近什么人群了。 然而就在他犹豫的时候,身后突然又传来了幽幽的呼喊声:“哥,哥……你在哪?你不是特意过来找我的吗……嘻嘻,你现在怎么跑了呢?” 徐城脸色一青,感觉着呼喊声似乎离自己的方向越来越近,一颗心几乎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扭头往身后看看那一片黑黢黢的暗色,又看了看面前不远处闪烁着灯光的屋子,一咬牙,还是快步走过去敲了敲屋子的门。 开门的是个年岁不过十三四的少女,她仰着头,看着徐城脸上闪现出了一丝诧异:“你……” 徐城看着里面是个小姑娘,心里的防备放松了一点,刚准备说什么,听着不远处又传来了徐池夹杂着古怪笑声的叫喊,脸色一变,赶紧先朝着房子里面挤了进来,顺手将门给“砰”地一声关上了。 小姑娘似乎是被徐城这个看起来就身高马大的不速之客给吓到了,她脸色泛白,嘴唇微微哆嗦着:“你、你是谁?” 徐城看着那边只到自己胸口的小姑娘眼睛包着泪,浑身直哆嗦的模样,连忙摆了摆手道:“不不不,你别哭,我不是什么坏人,我只是在躲外面那个人罢了……你别怕。” 小姑娘又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是被说服了,点了点头:“嗯,今天是狂欢夜,外面好多坏人的。叔叔你跟我来,这里的房子是特别的,只要我不从里面打开,他们从外面就进不来。” 徐城听了这个话,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口问了一句:“狂欢夜是什么?” “狂欢夜就是大家一起狂欢的日子呀,十年才会有一次。”小姑娘将他带到餐桌的方向坐了,然后又倒了一杯水给他,细声问道:“叔叔你是新进来的吗?” 徐城将水接了过来。 他现在正渴得厉害,一天滴水未沾,刚才又剧烈地奔跑了一会儿,现下喉咙都快要冒烟了。刚准备喝一口润润嗓子,但是脑子里一回想道之前叶长生的提醒,犹豫了半晌还是将水放了下来。 舔了舔已经有些干裂的唇,摇了摇头:“我只是来找个人,找到了就离开。”又看着那个小姑娘,见她正是刚上初中不谙世事的年纪,忍不住地道,“你也是被那些人骗到这个地方来的吗?这里不是个好地方,你的父母可能正在外面等你回家。不如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小姑娘眨了眨眼,粉嫩的脸上浮现着天使般可爱的笑意:“叔叔你在说什么呀?我的家就在这里啊。” 徐城看着小姑娘纯洁的笑脸,不知怎么的,背后却陡然就生出了一阵寒意。 “你——” 就在说话的工夫,女孩已经顺着餐桌朝着他的方向爬了过来。黑色的眼瞳变成了一条竖线,她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把被磨得极为锋利的刀。 她咧着嘴笑着,一嘴雪白的锯齿如同食人鱼一般触目惊心。再次开口说话,声音陡然粗嘎起来,像是年岁过百的老人:“叔叔,我真的是太幸运了。今年的狂欢夜,我终于可以一个人独自占有一个祭品了。” 她全身都因为极度的兴奋而微微战栗着:“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吃饱过了呢。” 134.桃源(十一) 第一百三十四章 徐城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惊得整个人直接从椅子上站起来, 猛地往后退了几步。 因为起身太过于慌乱,胳膊直接打到了椅子背, 椅子整个儿地自己被这后退的力道带着摔倒了地上, 发出了“砰”地一声巨大的声响。 徐城看着面前那个面目诡异狰狞, 几乎已经看不出人形的女孩,脸色铁青:“……怪物。” 女孩听着徐城的话,“咯咯”地笑出了声来:“叔叔,你说话可真令人讨厌。在这个桃源里, 像你这样 ‘祭品’才应该被叫做怪物呢。” 说着, 从餐桌上一跃而起,尖声笑着高举着手中的刀便朝着徐城的方向扑了过来。 徐城在女孩朝他扑来的一刹那眼疾手快地拉过一旁的座椅横在头顶挡了一下,只见那把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刀砍在实木的椅子上,竟像是在切豆腐一般, “咔嚓”一声, 直接将那厚实的木椅劈成了两半。 女孩用手擦拭了一下刀刃, 一双竖瞳看着那头脸上写满惊愕的徐城,发出桀桀的笑声:“叔叔,下一个就是你了。” 面对着这个看起来半人半鬼的女孩,徐城终于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恐惧。 不同于面对那些穷凶极恶却终究还是肉体凡胎的罪犯,他现在面前站着的, 是他真的从未遇见过的东西——他甚至不知道对方是妖是鬼, 要害在哪, 以及到底要怎么才能解决掉她。 他全身紧绷着, 一双眼牢牢地紧盯着对面那个女孩, 竭力地想要利用屋子里的家具摆设来逃避着女孩的攻击。 然而这一切的躲避在女孩面前似乎都是徒劳。 女孩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她嘴里叼着那把锋利的道,从墙壁上快速地爬到天花板,然后从徐城的头顶猛地朝他的脸上扑了过去。 徐城已经尽可能躲避了,但是女孩仿佛是在空中还能改变自己的轨迹似的,整个人将他扑倒在地上,然后一手掐着他的脖子,另一只手将叼在嘴里的刀取下来,高举着就朝徐城的眼睛扎去。 徐城的脸因为缺氧而变得胀红,他瞪大着眼看着面上闪烁着寒光的尖刃,连忙举起手握住了女孩的拿着刀的手臂,试图将她整个人从自己的身上掀下去。 但是那边的力气却大的不可思议。 明明徐城感觉自己已经将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了,但是那头手握着刀扎过来的趋势却是一点都没有减缓。眼看着那把刀的刀尖距离自己的眼球只有几公分的距离了,突然听得“砰”地一声,大门竟被人整个儿地从外面踹了开来。 徐池从外面走进来,他的眼睛也变成了一种恐怖的竖瞳,直直地看着坐在徐城身上的那个女孩,声音阴冷的:“狂欢夜还没正式开始,谁跟你说你能动我的祭品的?” 女孩看着徐池,桀桀地笑了一声,缓缓地站起来:“祭品都已经跑进了我的地盘,那他就该是我的不是吗?”又眯了眯眼,“而且我记得你不是已经有一个祭品了吗,难道你还想一个人独吞两个?你的脸未免也太大了一点吧!” 徐池的皮肤鼓起奇怪的包,像是有什么要从的皮肤里钻出来似的,看起来狰狞而又诡异:“这两个都是我弄进来的,就算我要独吞又有什么关系?”他舔了舔唇,声音异常森冷,“同类的味道虽然令人作呕,但是填饱肚子倒是没问题的。还是说,你也想成为祭品?” 女孩似乎是被徐池的这一句话给激怒了,她陡然尖啸一声,外面的一层皮全数皲裂开来,然后从那些皲裂的皮肤里缓缓流淌着一种青绿色的粘液。粘液流淌在地上,很快地将地面都腐蚀得坑坑洼洼。 她看着对面也开始起了变化的徐池,嘴巴轻轻张合,里面鲨鱼一般的尖牙看的人不寒而栗。 “你找死——” 话音未落,举着手里的尖刀就朝徐池冲了过来。 徐城双手撑着地闷声咳了几声,看着面前突然颤抖起来的两个人,挣扎着从地上翻了个身站起来,然后朝着门外又拼命地跑了出去。 狂欢夜?怪物?祭品?——这里是怎么回事! 喉咙上被掐过的地方依旧火烧火燎地疼痛着,他闷头朝着一个方向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喉咙里已经溢满了铁锈的腥甜味,腿也实在再抬不动了,这才扶着一棵树喘息着停了下来。 粗重地喘着气徐城感觉自己因为长时间的剧烈跑动导致现在的眼睛眼花得厉害,脑子里也晕晕乎乎地像是装满了棉花,他勉强直起身子,回想了一下刚才那两个人之间的对话。 “已经有一个祭品了”?这是说谁? 真正的小池吗? 徐城的脸色刷白:所以,那些东西将他弟弟诱拐进这个地方,其实是为了在今天吃了他? 天上的圆月不知是什么时候突然地残缺了一块,周围的风刮得更大了,将树上的叶子吹得不停发出了“哗啦啦”的响声。 那他现在该怎么办?他还来得及去救小池吗? 他正这么想着,胸口处又突然传来了一种熟悉的灼热感。本来身子就疲惫不堪,这会儿再加上这阵灼痛感,徐城整个人摇晃了一下,直接忍耐不住地跪倒在了地上。 把眼睛闭上,徐城晃过无数的地方,最后在之前他呆过的那个假徐池的小楼里,突然地又看见了他弟弟。 他坐在一个角落里,脸上的表情有些木然。一双深棕色的眼睛看着门口的方向,但是视线却是涣散的。 这是徐池!这是真正的徐池! 虽然那头没有说一个字,但是徐城心里莫名就无比清晰地闪过了这个念头。他着急地往那头走了两步,哑着声音喊道:“小池!” 像是被这两个字陡然唤醒了似的,缩在角落的徐池身上打了个激灵,眼睛里突然有了一点焦距。他抬头望着徐城的方向,脸上先是一惊,随即浮现出来却不是喜悦,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 “哥,你怎么来了?你也被他们骗进来了?” 徐城几步走到他的面前,摇了摇头,还没来得及说话,那头却突然站起来猛地推了他一把,声音颤抖着:“你快走,你快走啊!快走啊哥!” 徐城被推了一个趔趄,他有些惊讶地看了那头一眼,随即站定了又往那头走了两步,伸手抓住了徐池的胳膊:“小池,我当然要走,不过要走我们两个也要一起走。这里的怪物会吃人,他们把我们都当做祭品来看的。你快跟我回去!” “回去?”徐池喃喃一遍,他的脸上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表情,然后他对着他摇了摇头,身上若隐若现地浮现出了几条黑色的藤蔓,将他的四肢都紧紧地束缚在了墙壁上,“哥,我回不去了。” 徐城浑身打了一个激灵,然后突然地又睁开了眼。 双手撑在地上急促地呼吸着,冷汗顺着他的鼻尖滴落下来,落在地上很快又不见了踪影。 胸口的灼烫感烧的他连呼吸都有些困难,他一手撑着树干站起来,觉得太阳穴疼得像是谁在拿小锤子在一个劲儿地往下砸。 “回不去了”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回不去了? 仰着头看了一下天空,刚才只是缺了一个边角的月亮这会已经缺了一半,幽幽冷冷的,看在徐城的眼里让他有些说不出的发慌。 不行,他现在得马上和叶长生他们会合。 这个地方的危险程度已经远远地超出了他的想象,他引以为豪的体力在这个幻境里简直不值一提。在这里,他无能得犹如一个四五岁的幼童。面对那些怪物,他不要说是击杀,甚至就是自保逃命他都没有什么余力。 再这样下去,徐池真的就要被他们当做祭品给分吃掉了! 靠着树喘了口气,感觉到自己的体力稍微恢复了一点,刚准备起身继续走,身后却突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徐警官!” 清清润润的少年音。 是叶长生的声音。 徐城心里一动,面上出现了一点惊喜之色。然而就在他想要回过头时,他的眼角却突然瞥到了在进入这里前,那根被叶长生绑在自己尾指上的细线。 而那根本来应该闪烁着金色光泽的细线在幽幽的月色下,已经全数变成了淡淡的银白色。 徐城的背脊僵硬起来,鸡皮疙瘩一瞬间爬满了全身。 “第三,如果当你发现了这条线变成了银白色,代表危险靠近了。无论你在干什么,记得要赶紧逃命。” 徐城感觉自己的脑子一片空白,所有的思绪在这一刻最终只化作了一个字。 ——跑! 135.桃源(十二) 第一百三十五章 徐城感觉经过连续的长时间奔跑, 体力已经濒临极限,但是令人绝望的是, 尾指上的那根细线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银白色光泽。 天空悬挂着的那轮月亮被蚕食得更厉害了些, 弯弯的边角弧度锐利, 看起来像是一把镰刀。 除了一点微弱的月色照明,其他到处都是黑黢黢的,视线所及暗色涌动,像是有无数的怪物藏在里面伺机而动。 极度的疲惫让徐城不得不渐渐地放慢了脚步, 他弓着身子, 双手撑着膝盖不停地喘气。背上冒出的汗被风吹干,顺便将热度也一并带走了,这会儿一停下来不禁就一阵阵地打起了冷颤。 身后叫他的声音却没停,只是从叶长生那种清润的少年音变成了一种尖利而森冷的古怪声响。 “徐警官, 你跑什么?嘻嘻……你怎么不回头看看我呀……” 那声音越来越近, 近到徐城恍然间都似乎能感觉有一种黏腻的东西一点点地爬上了自己的背脊。森冷的气息在他的耳边一阵阵吹拂着, 他的瞳孔紧缩了一下,身子陡然就僵硬了起来。 他拼命忍住自己想要回头的欲望,往前面张望了一下,看着不远处有一颗树,几步冲刺了过去, 然后背对着树干猛地将自己的后背朝着树上撞了过去。 徐城这一撞用的劲儿极大, 就连他自己也感觉自己的五章六腑都被撞得挪了个位。他身后的那个东西自然也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他尖啸一声, 从徐城的背上滚落下来。 他在地上打了个滚, 随即抬起了一双泛着幽光的竖瞳,显然是被徐城的表现给激怒了。 徐城看着对面那个大约只有七八岁的孩童大小,但是却凶相毕露的怪物,觉得心里漫上了浓浓的绝望。那怪物的皮肤也像之前他遇到的小姑娘一样皲裂了开来,从裂口处流淌出来的粘液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 徐城下意识地便想继续跑,但是他这会儿的体力实在是跟不上了,只勉强小跑了一段路,就感觉强烈的缺氧感上涌,使他的胸口疼得快要炸开。 “祭品……嘻嘻……这是我的了……” 面前的那个怪物以一种诡异的姿势朝着徐城爬行了过来,明明脸只有一个巴掌大小,但是长着鲨鱼般尖牙的嘴却占据了整张脸近乎一半的位置。 徐城伸手撑着树桩勉强地再挪动了一段距离,最终还是体力不支地半跪了下去。看着那头张开的血盆大口,脑子变得一片空白,只有深深的无力和绝望感不停地翻涌了上来。 而就在那个怪物准备跳到他的身上的一刹那,突然一道火球从怪物的身后飞了过来。 那怪物眼角瞥到火球,已经看不出人样的脸上却明显闪过了一丝惊惧,他脚上在树上蹬了一下,迅速向另一侧滚去,但是衣角却还是被那火球的边缘给燎着了。 只是一丝火星,在一瞬间却又突然蹿起了一簇火苗,紧接着那火苗舔舐着怪物皮肤上的那些粘液后竟像是被添了汽油一般越烧越旺,不多会儿那边整个身上都被火焰给包裹了起来。 惨叫声凄厉而尖锐,叫人听着都觉得恐怖。徐城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个被火吞噬了的怪物,似乎半天都没能反应过来。 从黑暗之中,两个熟悉的身影缓缓地走了出来。其中稍矮些,额头上还架着一个孙悟空面具的少年几步走到徐城的面前,欠了身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声音轻快地:“徐警官,你还好吗?” 徐城眼珠子微微转动了一下,再看看叶长生,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经历了太多事情,这会儿脸上的表情不禁就带上了几分复杂和防备:“你是……叶天师?” 叶长生看看他,然后起身对身旁的贺九重嘀咕道:“完了完了,我们两个不会是来晚了吧,他现在看起来好像有点傻。” 贺九重伸手在叶长生耳垂上捏了捏:“嗯,那还救吗。” 叶长生想了想,又瞥了一眼徐城,叹了一口气愁眉苦脸地:“他还没付钱呢。” 徐城坐在地上看着那头两人一唱一和,再瞥一眼尾指上重新变回淡金色的细线,终于确定了面前这是真的叶长生和贺九重,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撑着地将身子支起来站定了,哑着声音喊了一声:“叶天师,贺先生。” 叶长生听着他的声音侧过头去,视线将他上下打量一圈,脸上浮现出了点微妙的笑意:“看样子徐警官在同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里收获了一段永生难忘的经历。” 徐城自然听出了那头话里的一丝指责,苦笑着低着头,道着歉道:“对不起,我、我也不知怎么就昏了头……” 叶长生看着他这个样子觉得有点头疼。 徐城这样样子显然是被折腾得厉害了,看着就觉得狼狈凄惨。而且那头毕竟借用的是徐池的脸,连他们这种内行一开始都没能看出来,又怎么能让徐城突然地相信那边是个怪物呢? “行了,道歉的话等出去之后再说吧,时间要来不及了。”叶长生冲着他摇了摇手,“你弟弟在哪你现在有头绪了吗?” 徐城听到那头这么问,连忙点头道:“我之前看到过,就在我之前醒过来的那个竹楼里!”说着,微微一顿,又回想起徐池对他说的那些话,声音里带了些不安,“但是我看到他浑身被黑色的藤蔓缠绕着,跟我说他回不去了……” 叶长生听着他的话皱了一下眉头,心里已经有了猜测,只是却不好明说,沉吟一声道:“先带我们去看看吧。” 徐城点点头,又闭着眼睛感受了一下徐池的方位,然后睁开眼,朝着一个方向转过去:“是这边!” 叶长生颔首应了一声道:“那就带路吧。”说着,和贺九重立刻随他走了过去。 天上的月亮已经只剩下了一条细细的线,天空整个黑沉下来,连星星也不见了踪影。街道上那些原本披着人皮的行人这会儿已经一个个显现出来自己原来的模样。 他们全部仰头看着看上几乎消失的月亮,泛着幽光的竖瞳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癫狂之色。 叶长生拿出另一个面具给徐城戴上了,然后在他身上贴了一张符,低声道:“他们的狂欢夜马上开始了,赶紧找到你弟弟,不要再耽搁。如果不是必要,就不要开口说话,明白吗?” 徐城连忙点了点头,然后领着两人从街道上穿梭而过。 夜风刮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怪的腐臭似的味道,周围那如梦似幻的景色在那群怪物身上粘液的侵蚀下慢慢地像雪一般消融了去,露出了它真实的模样。 但是徐城现在已经顾不了这些了。他仔细地回忆着这附近的地形,带着叶长生、贺九重两人尽可能地避开路上的那群怪物向目的地行进着,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遵循着记忆找到了那个竹楼。 不同于来时那样看到的精巧雅致,现在眼前的那栋楼像是已经被搁置了许久,简陋破败,到处都透露出一种浓重的腐朽味道。 徐城直接踹开门朝屋内冲了进去。 屋子的墙壁和地面上充满了坑坑洼洼的痕迹和不明的屋子,屋顶部分的竹子已经被风雨腐蚀了大半,摇摇欲坠地挂在上面,露出了一小块的天空。 天上的月亮已经全数消失了,紧接着,一轮血月却又缓缓地浮现了出来。 外面的欢呼声震耳欲聋,尖叫声和桀笑声交织在一起,即使不用细想也能明白这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狂欢夜开始了。 徐城的心脏因为紧张而全部紧缩在了一块,他身子动了动就像赶紧去楼里找人。只是还没等他挪动步子,衣服却突然被身后的叶长生一把抓住了。 “叶天师,怎么了?”徐城侧过头朝着叶长生的方向看了看,却见那张脸上常年挂着的笑意全数消失了,眉头微皱着,一双黑色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游动着,眼瞳里泛着一圈圈的涟漪,让这眼睛看起来有几分妖异。 “这里的气息跟其他地方似乎有点不一样。”叶长生声音放得低低地,“你跟在我们身边,别再脱队行动。” 徐城本来就因为之前所感应到的徐池说出来的那些话而忧心,这会儿听到叶长生的叮嘱,心底的不安更是越来越大,他的视线将这破败的竹楼扫视了一圈,咬牙点头应了一声:“我知道了。” 叶长生颔首,又和贺九重相互对视了一点,吐出一口浊气来,将几张符纸分别贴在门前几处地方,而后才看了一眼一半都隐匿于黑暗的楼梯道:“先去楼上找找吧。” 136.桃源(十三) 第一百三十六章 然而上上下下仔细搜寻了一圈, 却始终还是没有发现徐池的踪迹。 徐城又感应了一次,眉头紧紧地皱在了一块。明明他的气息就在这个楼里, 明明像是近在咫尺, 但是却偏偏怎么找也找不到。 “怎么会呢?” 外面的欢呼声和属于人类的惨叫声交织在一起, 隐隐约约地传进来,让徐城听着更是急得心里发慌,他压低着声音喃喃:“怎么会呢,我明明看到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到他就在这里!” 叶长生望着徐城的样子琢磨了一会儿, 又带着他回到了一楼, 看了看周围,突然对着贺九重道:“把这里也烧了吧。” 贺九重瞥了他一眼,倒也没有多问什么,支起一个结界将他们三人裹起来后, 手掌缓缓抬起猛地一握, 只见于虚空中突然闪现出了一道亮白色的闪电。那闪电夹杂着千钧之势直直地朝着整个竹楼劈过来, 而后只听“轰”地一声,整个屋顶都被那闪电劈成了两半。 紧接着,那屋顶又渐渐地蹿出了一丝火花,原本只是星星点点的火星,被风一吹, “呼”地就彻底烧了起来。徐城有些不解地看着叶长生和贺九重, 张了张嘴想问什么, 那头却将食指抵着唇对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 眼看着那火接着风势一点一点地烧灼着, 建在地面上的二层小楼瞬间化为了乌有。少了墙壁的阻隔, 外面空气中的恶臭和那些令人头皮发麻的狂欢声便更加清晰了起来。 大约是那边的惨叫听着太过于刺耳,徐城下意识地将视线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只是随意地一瞥,却正巧看着一群面目狰狞的怪物正尖利地笑着分食着一个年轻的女孩。 虽然女孩被撕裂开的身体里并没有血流出来,但是被扯随的四肢伴随着凄厉的惨叫,这极具视觉冲击的场景还是足以叫人吓得魂飞魄散。 徐城脸色铁青,他双手紧紧地垂在身侧,牙齿紧咬,一方面是单纯的为此感到惊惧但另一方面却又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了痛恨。 大概是因为他的目光太过于强烈,那头本来正在分食着女孩的怪物微微动了动,然后敏锐地朝着这头看了过来。站在徐城身边的叶长生察觉到了这个小小的变故,赶紧伸手将徐城的脑袋转过来往下扣了扣,与此同时指间迅速又夹起了一张白符全身紧绷着做起了应战的准备。 不过好在那头的怪物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这边并没有看见什么异常,随即便又低下头去异常欢欣地瓜分起了猎物。 女孩很快就被分吃了个干净。 因为本来就是魂魄的形态,这会儿被分吃之后竟是连个骨头都没有剩下。吃完了这个女孩,一群怪物又怪笑着分散开来,兴致勃勃地继续投入到了街道上寻找起了下一个猎物。 好不容易等这次危机过去了,叶长生才缓缓松了一口气,看着徐城皱了皱眉,声音从喉咙里溢出来:“你不要命了吗!” 徐城脸上闪现过了一丝挣扎,他看着叶长生道:“叶天师,能不能……” 叶长生松开他,斩钉截铁地拒绝道:“不能!” 徐城似乎是没想到叶长生会这么直接的拒绝,怔了一怔,问道:“但是……但是他们也都是些无辜的孩子……” 叶长生扭着头看他,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们是无辜的呢?万一他们是在外面杀人放火了之后觉得在现实生活里过不下去了所以才逃进了‘桃源’里的罪犯呢?” 徐城被叶长生的那双眼盯着一瞧,本来觉得理所当然的话就哽在了喉咙里:“可是……”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道:“徐警官,我明白因为职业的问题你可能会比较……嗯,比较善良热血,但是你别忘了你进来的目的是什么。”瞥一眼外面那数以千计的大大小小的怪物,“圣母心我觉得也很好,但是你也要看看我们现在到底还有没有那个余力去管别人的事情不是吗。” 再看看整个竹楼被烧完后,地面上依旧完好的一块有些异常的地板,蹲下去用手拨弄了一下,只见底下竟又突然出现了一个狭窄的入口。 叶长生没有再理会徐城,口中低念了一段口诀,将一张白符拍到入口周围的墙壁上贴住了,本来黑黢黢的通道立刻散发出了一种淡淡的光来。 “走吧。” 他说着,自己首先顺着楼梯走了下去。 地底的空气极为潮湿,一种古怪的腥臭味不断地传过来,熏得人都快要晕过去。 叶长生往身后跟着的贺九重看了看,觉得自己的脑袋都被这种腥臭味弄得发疼,他皱了皱鼻子唉声叹气:“每次到了这种时候我就恨不得割掉鼻子……老实说我觉得这个味道不拿去做生化武器真的是屈才了。” 贺九重看起来倒是淡定从容,似乎根本没被这种气味所影响到一般。垂眸看着叶长生脸上的痛苦之色,伸手在他的头顶安慰似的揉了揉:“再忍忍。” 叶长生点头应了一声:“哎,只能忍了……速战速决吧。” 三个人顺着楼梯走到一般,忽地发现底下的路全部被水给淹了起来。贺九重手心里浮起一团橘色的火焰飘到半空照明,然后之间污浊的水底竟然正聚集个一个个的胚胎,隔着胚胎外面那一层半透明的膜看过去,里面一个个已经成型了的生物正是外面那群拥有着竖瞳锯齿的怪物! 徐城看着这一水池密密麻麻的胚胎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是……那些怪物的孩子?” 叶长生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些胚胎,思索了一下道:“与其说是生出来的孩子,倒不如说是被新孕育分化出来的同类。”又抬头看了一眼,“你弟弟呢?” 徐城顺着顶上那簇火光赶紧往四周望了望。 明明从上面看着竹楼并不大,但是底下的空间却大了不知多少倍,乍一眼看着,竟然望不到边际。 “在那!叶天师,小池在那!” 仔细又感应了好一会儿,徐城突然往一个方向指了指,脸上闪现过激动的神色。 叶长生遥遥地看了徐城值得方向一眼,因为隔得实在是太远光线又太暗,纵然他自认视力还算不错,但是却也什么都没能看见。 无奈地朝着贺九重看了一眼,虚弱地道:“你带徐警官过去,我在这里原地候命你觉得怎么样?”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那要是那群怪物被惊动了冲了下来,你确定能自保吗?” 叶长生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大概不是很能确定。苦大仇深地生了一会儿闷气,还是妥协了,面对着贺九重伸手将他脖子搂住,把脸整个儿埋到他的胸前闷声道:“记得飞低点。” 贺九重单手搂住他的腰,低低地笑了一声应道:“嗯。” 徐城站在两人旁边,看着那头突然旁若无人的你侬我侬,一时间整个人被惊得竟完全说不出话来。 ——虽然从最一开始,他就觉得这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点说不出来的亲密无间,但是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是这种关系! 不过,等等,现在这个时候,他们两个突然谈起了恋爱……这真的合适吗? 徐城脸色有些复杂,还没等他想好要怎么委婉地打破那两个人之间容不得第三人插.入的气氛时,突然地,只见那头贺九重将叶长生拦腰抱着就朝他走了过来。 “怎、怎么了?” 看着贺九重的表情寡淡的一张脸,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刚刚问出话还没等到那头的回答,突然只觉得那边伸出手猛地抓住了他的后衣衣领,然后将他整个人调转了个面,然后拎着他就朝先前他先前指过的方向飞了过去。 作为一个身高超过了一米八,体型壮硕的男人,徐城大约是第一次体会到被人这么凌空拎起来的感觉。整个大脑空白了几秒,等再回过神来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贺九重竟然是拎着他飞了起来。 “那就是你弟弟?” 看着那个被密密麻麻的黑色藤蔓绑在石柱上,半个身子都淹没在了水底的少年,贺九重淡淡地开口问道。 徐城先是一怔,随即瞪大了眼,喉咙像是被谁掐住了一般:“小池,小池他……他……?” 贺九重没有回话,只是眯了下眼朝那头的少年望了过去。 叶长生紧紧地拦着贺九重的脖子,一张脸上血色尽褪,连嘴唇也不由得发白。虽然现在贺九重抱着他飞行的高度并不高,但是自己悬在半空的这个事实还是让他感觉自己的大脑止不住地一阵阵地泛起晕眩感。 他试图转过头来看一下,但是尝试了一次还是失败了,认命地将头继续埋下去,声音透过贺九重的胸口传出来显得有些闷闷的:“什么情况?” 贺九重安慰性地在他发顶上吻了吻,然后一手抱着叶长生,一手拎着徐城飞得更近了些:“魂魄还未散,但是,现在这个状况跟散了估计也差不了多少。”仔细地看了一下缠在少年身上的那些黑色的藤蔓,猩红色的眸子划过一丝异色,“我想,他的弟弟是被那些怪物当做孵化胚胎的养料了。” 137.桃源(十四) 第一百三十七章 贺九重的声音很轻很淡, 但是落在徐城耳朵里产生的效果却不压于投下了一颗原子弹。 “什么养料?——小池给这些怪物当养料?!”徐城的声音像是被强行撕碎了又拼凑了起来一样,破碎得似乎透着风。他怔怔地看着那个虚弱得连眼睛都睁不开的少年, 摇了摇头, 神色先是有些恍惚, 紧接着又激动了起来,语气异常激烈地,“放我下去,放我下去!我要去救他!!” 贺九重被那头吵得耳朵有些疼, 微微皱着眉头异常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声音冷的吓人:“闭嘴。” 徐城下意识地抬头,正撞上那双猩红色的眼睛,只是对视了一秒,他浑身不由得就僵硬住了, 刻在骨子里的恐惧一层一层地向外翻涌着, 让他一瞬间竟失去了所有反抗的意识。 贺九重见他不说话了, 眉间的皱褶才平复了下来,再一甩手,竟是直接将他朝徐池的方向扔了过去。 强烈的失重感在贺九重松手的一瞬间便传了过来,徐城感觉到自己被扔了出来,听着耳边风声呼啸, 整颗心一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然而就在他紧闭着眼准备好了跌落进底下那片不知名地浸泡着无数怪物胚胎的水域时, 脚底下一个趔趄, 却不可思议地踩到了地面。 略带着点诧异地睁开眼往地面一瞧, 正看见脚下一道淡紫色的半通明薄膜正浮在水面上, 他踩在上面,那薄膜便将他整个人和底下那污浊的水域全部隔离了开来。 狂跳的心脏在看清眼下的情况后缓缓地又恢复了平静。再抬头朝那边望望,看着贺九重那头环着叶长生的腰也落地走了过来,刚想低声道个谢,就听那头声音毫无感情地对着他道:“如果想要找死的话没人拦着你,但是要死的话请付完钱之后再自己找地方去死。” 徐城张着的嘴微微抖了抖,整个人被那头的声音冻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虽然贺九重的话不怎么好听,但是徐城也知道自己在进入这里之后的确是因为冲动而给他们带来了不少麻烦,这么想着,脸上不自觉地就浮现了一丝混合着愧疚与惶恐的神情来。 叶长生在被贺九重放到了那层像是玻璃一般的薄膜上后,这才像是又活了过来。伸手拽着贺九重的胳膊缓了几分钟,直到感觉自己的腿不软了,这才深深地舒了一口气。 抬头看一眼贺九重异常冷沉的脸,忽地双手举到他脸颊上轻轻往两边扯了扯,冲着他唇角扬起了一个浅浅的弧度,声音淡淡地道:“行了,好好的你吓他干什么?徐警官也是爱弟心切。你自己想想看,要是换做是我被困在这里,你恐怕比他还要急。” 贺九重的脸被那头拉扯出了奇怪的形状,但是看起来竟然还是好看的。他垂眸望着叶长生,片刻,开口的声音淡淡的:“不可能。” “嗯?”叶长生有些嫉妒地看着贺九重怎么看都好看的脸,不禁将他的脸颊往外又扯了一点。 贺九重将叶长生扯着自己脸的手拉了下来放在自己手里握住了,再一次补充着解释:“我绝不会让你落入这个情境。”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眸子里溢出来的极为认真的神色,叹息了一下,随即再想了想那头的话,觉得他这样信誓旦旦的他实在是可爱得厉害,心里暖洋洋得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颔首应声:“是了是了,谁不知道我家贺先生是世界宇宙第一厉害,只是想要护着一个我还不是轻轻松松。” 将这边安抚下来,又回过头看着徐城,见他还是心神不宁便走过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别着急,你弟弟虽然情况不大好,但也没说彻底玩完了。别先自乱阵脚。” 叶长生的声音很淡,但是这时候在徐城耳里听着却无疑是一针强心剂,他有些着急地将双手紧握在两侧,哑着声音道:“天师,天师你一定要救救我弟弟!” 叶长生点了点头笑了一下:“徐警官你别这么紧张,我们这次过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你弟弟吗?能救的话我自然不会含糊的。” 说着,往那头又看了一眼,然后抬步往徐池的方向就走了过去。 之前远远看过去的时候,他们就发现了徐池露出水面的半个身子上全部密密麻麻地缠着一种奇异的黑色藤蔓,但是等这会儿叶长生凑近了看过去,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藤蔓,而是接连着水底那些胚胎的类似于脐带的东西。 那些黑色的脐带将徐池整个人牢牢地绑在他身后靠着的石柱上,它们像是具有自主意识的活物一般,不时地还会顺着徐池的身子爬动着。 在靠近颈部的位置,有一根格外粗壮的脐带整个儿扎了进去,不时地轻轻颤动一下,看起来似乎是正在吸食着徐池的生命力。 叶长生看着那些东西,眸子微微颤动了一下。就在他又凑近了些,正准备伸手去触摸一下那些黑色的脐带时,突然,只见徐池一直紧闭着的眼“唰”地睁了开来,与此同时紧缠在他身上的几条脐带夹杂着一股腥臭的味道,猛地就朝着叶长生的面门弹射了过去。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半透明的淡紫色屏障突然便在叶长生和徐池之间立了起来,那脐带直接撞到了淡紫色的屏障上,“砰”地一声闷响后,那头与屏障接触的地方又立刻像是被腐蚀了一般发出了明显的“滋滋”的声响。 似乎是吃了痛,那些脐带立刻又缩了回去,示威似的将徐池整个人缠绕得更紧,让那头的脸上不由得浮现出了痛苦的表情来。 “小池!” 徐城看到这个情况,忍不住往这边走了几步,开口朝着徐池喊了一声。 徐池深棕色的眼睛涣散地看着面前的三个人,好一会儿,嘴唇微微开合了两下,勉强能听出似乎是叫了一声“哥”。 徐城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他紧咬着牙,下颌绷出了一个僵直的弧度,因为太过于用力,额头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他侧头看着叶长生,喉咙滚动了一下,颤抖着问道:“叶天师,是不是只要将小池身上缠着的这些东西砍掉就能将他带走了?” 叶长生眉头紧皱着:“虽然理论上是这样……” 徐城马上道:“那我们现在就——?” “不行。”那头听着徐城的话又摇了摇头,“你弟弟被这些东西吸食了太多的生命力,本来魂魄就不稳,现在能勉强魂魄不散。要是现在直接将这些脐带烧了,就怕你弟弟立刻就魂飞魄散了。” 徐城身子颤了颤,他伸手抓住了叶长生的胳膊,声音紧绷得像是一根快要断了的弦:“没有……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叶长生看着他,刚准备说什么,眼角却突然朝着他们来时的路看了一眼,眼底的温度沉了下来:“他们来了。” 贺九重看了一眼那些缠在徐池身上的那几根被他的结界所腐蚀了的黑色脐带:“因为这些胚胎?” 叶长生觉得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对着贺九重道:“替我争取十分钟。” 贺九重淡淡地“嗯”了一声,伸手在他发顶上按了一下,说了一句“自己当心”,之后也没再多说别的,直接就从结界里飞了出去,朝着来时停留的那个楼梯口直奔而去。 徐城听到叶长生和贺九重的话神情有些紧张起来,他想着外面数以千计的那些怪物,鸡皮疙瘩止不住地就往外冒:“叶天师,让贺先生一个人这么过去真的没事吗?” 叶长生摆了摆手:“与其担心他,你还不如担心一下我们两个。我比他的实力可弱得多了。”说着,又自己的口袋里又夹出几张符纸,朝着那头的石柱就扔了过去。 口中快速地低喃着口诀,手中结印,只见那些符纸蓦然闪烁出了一阵强烈的红光,然后将石柱上缠着的那些脐带全数封了起来。 侧头看着徐城,神色极认真地问道:“即使你弟弟缺失这一魂两魄,在现实世界里他也并不会真正的死亡,最多不过是个植物人……但是如果你要是非要救他,自己就要付出很大的代价。等你们出去之后,现实世界的你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是不能保证的。就算是这样你也要救他吗?” 徐城的面上闪现出了一丝挣扎,但是片刻,他用力地闭了闭眼却还是点了头,苦笑一声道:“他毕竟是我的弟弟,我们一家人都在等他回去啊……也许叶天师你觉得我这个人是有些太圣母心了,但是这已经成为了我的本能,想改也没有办法了。” 叶长生深深地看了徐城一眼,随即又笑了:“不,我想徐警官你误会了什么。实际上我并不讨厌那些以不麻烦别人为前提的圣母心。看到有困难的人能够想着尽自己力量帮衬一把,正是因为有这种人的存在,人和人之间的善意才能不停地传递下去不是吗?” 徐城看着叶长生,见那头眉眼弯弯,并不像是在嘲讽他的样子,垂下眸子又笑了一声,低低地道:“谢谢你啊,叶天师。” 叶长生又取了一张符夹在指缝间,看着徐城轻声道:“徐警官你准备好了吗?” 徐城紧闭起了眼点了下头,看上去一脸的视死如归。 叶长生极轻地叹息了一下,然后“啪”地一声将那张符纸贴在他的额心,一边低声念着咒语,一只手沾染着朱砂,凌空比划了一个奇异的图案。 徐城感觉一直系在尾指上的那根细线渐渐松了开来,紧接着头就开始剧烈地疼痛,像是有什么正从自己的脑子里被抽走一样,那种无法言说的疼痛感让他浑身都剧烈地战栗起来。 明明前后只有大约不到半分钟的工夫,但是徐城却感觉像是持续了一个小时似的难熬。好不容易等那阵疼痛过去,他整个人彻底脱力地跪倒在了地上。 贺九重从那头又飞了回来,垂头看一眼半死状态的徐城,又看看叶长生:“数量太多了,后面被惊动赶来的恐怕还有更多,速战速决。” 叶长生点头应了一声,眯眼看着那些被自己封印在了石柱上像是因为感应到了危险而不停颤抖着的脐带,对着贺九重叮嘱道:“注意不要伤到徐池。” 贺九重“嗯”了一下,一抬手,倏然一捏,只见徐池背后的石柱“砰”地一声碎裂开来,那些脐带迅速地想要退回到水里,但是还没等它们落水,那些脐带就被雷电凝成的利刃全数斩断,七零八落地化作碎块掉落了下去。 叶长生这头看着贺九重出手的一瞬间,将从徐城手上取下来的细线迅速绑到了徐池的身上,与此同时嘴里快速地低声念了一段咒语,一手拽住还扎根在他脖子下侧的脐带,猛地扯落了下来,又将了另一只手上攥着的淡白色的东西贴上去,迅速将他身上的那个缺口给堵了上去。 行云流水地将这一切都做完了,侧头看一眼贺九重:“走!” 贺九重点了点头,抱着叶长生又将一旁的徐城和徐池一起提溜住,迅速地就朝外面飞了出去。 水底的胚胎用于汲取养分的脐带被全数砍断,这让整个‘桃源’里的怪物感知到后几乎全部都发了狂。他们尖啸着朝着叶长生他们所在的地方奔涌过来,攻击比之前甚至还要迅猛。 尽管贺九重和叶长生两人配合着出手,那些怪物一时也近不了身,但是密密麻麻的一大群蜂拥而至堵住去路,一时也让人觉得头疼得慌。 天上的血月发出阴森的光,地面上的怪物们一个个目露凶光,尖锐的牙咧着,看的叫人背脊发凉。 贺九重被这群仿佛怎么杀也杀不光的怪物弄得有些烦躁,右手微微抬起,自上而下猛地一划,一道橘中带青的火墙猛地从地面上蹿了起来。那火焰明明并没有什么温度,但是只要那些怪物靠近了,整个身子在接触到那火苗的一瞬间,就立刻被吞噬了化为了灰烬。 “那边!”叶长生将一只纸鹤放飞到了半空,看着纸鹤指引的方向皱着眉头出声提醒道。 贺九重点了一下头,拎着徐家那两个现在都呈现着半死状态的兄弟两,与叶长生顺着纸鹤就飞奔了过去。 在两人的身后,已经越过火墙和从其他方向赶来的鬼屋一直紧追不舍,他们的喉咙地发出可怕的咆哮,周围的山体仿佛都在轻轻的摇晃。 “就是这儿了。” 确定到达了他们坠落的地点,叶长生对着贺九重道了一句,那头一抬手,又支起一个结界将四个人全数裹起来,然后顺着空气就浮了上去。 叶长生低头看着腾空的地面,双腿一软,又是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贺九重赶紧将人扶住了,上下打量他一眼,有些奇怪地道:“你之前下来的时候不是还好好的吗?” 叶长生有气无力地看他一眼,连反驳的声音都显得虚弱了:“我下来的时候是在水里,还没注意呢,结果就落地了……谁知道上去的时候非得飞?”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的样子,觉得有些担忧的同时却又忍不住觉得有些可爱,将他的脑袋扣进怀里:“实在害怕就把眼睛闭上吧,待会儿就该上去了。” 叶长生闷哼一声,乖乖地将眼睛闭了起来。 往上又漂浮了一截,周围陡然又黑沉了下来,耳边能听见水流的声音,估摸着应该是回到了之前的湖里。 底下的那群怪物很快地也追了上来,他们在水里游动的速度奇快无比,不消片刻就完全追上叶长生几人。 将身子当做利器拼命地撞击着他们身旁的那层结界,当几次尝试都发现无果时,紧接着又一齐开始用牙啃咬。贺九重在站在结界里,能够清晰地看见一个挤着一个紧贴在结界外面的血盆大口,尖利的牙在嘴里密密麻麻的,啃在结界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动静。 大约因为挤压着结界的怪物多了,整个结界的上升速度也受到了影响,贺九重微微皱了皱眉头,终于觉得不耐烦了,一挥手,将围绕着结界外的那群怪物全部弹了开来,然后加快了速度向湖面上升了过去。 好不容易从湖面跃出来,叶长生抬头往四处望了望,发现原本阳光温暖温风和煦的湖面世界也已经变了个样子。 天上的太阳变成了诡异的紫红色,四周狂风大作,力道强劲得似乎是要将人整个儿掀过去一般。 叶长生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湖水,先前那澄澈得仿若水晶的湖面已经变得浑浊不堪,湖面不断地翻涌着,不时地冒出古怪的气泡。 周围的桃花早已经凋零了,树木也全数枯萎发黑,只剩下桃树的枝干纵横交错,像是恶鬼伸出来的枯瘦的魔爪。 湖水里已经有游得快的怪物追了上来,叶长生不敢耽误,和贺九重带着徐家两兄弟穿过那一片已经枯死了的桃林就往来时的入口那边赶。 身后那群怪物的尖啸一声接着一声连绵不绝,叶长生伸手捂着被吵得有些耳鸣的耳朵,脸上的表情有些痛苦:“果然,‘桃源’什么的都是骗人的!这世界上哪有那么好的地方啊!” 贺九重扬了扬唇,又一抬手,将那些想要拦住他们去路的桃树枯枝都砍断了,低着声道:“怎么,要是真的有,你还想去小住几天?” 叶长生轻咳一声,立马表忠心道:“哪能啊,要是没你在身边,就算是真让我上天堂我也不去啊。”一脸诚恳地,“没有你的地方在我眼里跟地狱没有差别!” 贺九重淡淡地瞥他一眼,哼笑了一声,倒是没再说什么,又一挥手往身后筑了一道火墙,提着徐城和徐池带着叶长生快速地奔向了入口。 入口这会儿已经缩小了很多,还没有完全闭合大约是因为叶长生来时在入口外贴着的那张符纸正起着作用。 “看样子防患于未然的确是有道理的。”叶长生为自己的机智默默地点了一个赞,然后又追贴了一张白符,将洞口撑大了一点,“快走!” 贺九重“嗯”了一声,拖着那两人就走了进去。 叶长生在最后扫尾,眼看着几只怪物张着血盆大口朝着这边涌来,连忙进了洞口,然后将外面的符纸又撕了下来。 就在符纸被撕下来的一瞬间,洞口就开始闭合了起来,那头的怪物看着这个模样猛地朝着边冲了过来,最后却是半个身子都被卡住了。 随着洞口的完全闭合,他的半个身子被拦腰截断。脑袋和小半截身子在山洞里滚动了几下,鲨鱼般的利齿试图朝着不远处的叶长生咬过来,但是没扑腾一会儿,又彻底化作一滩血水消失了。 叶长生看到那边的怪物彻底消失,心里这才长舒了一口气,再转身看着不远处正停下步子等着他的贺九重,连忙加快了步子赶了出去。 回去的路似乎要比来的时候短得多,只不过十来分钟,他们就已经看到了出口。 从出口走出去,在叶长生的授意下贺九重将洞口的地方全数震碎了。山体塌了下来,将那窄窄的山洞全部填埋了起来。 来时的浓稠的桃花香和深粉色的烟雾已经全数散去了,周围只浮着淡淡的白烟,幽幽的,模糊了真实和虚幻的交界。 叶长生站在对面,看了看已经差不多被堵严实了的入口,好一会儿,微微弯着唇笑了一下,然后对着贺九重招了招手:“走吧,这件事该结束了。” 贺九重看了他一眼,唇角也淡淡地扬了一个弧度,随即提着那两人又跟了上去。 138.桃源(十五) 第一百三十八章 徐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的时候, 外面的阳光已经透过窗户照射进了屋子里。他猛地从地上坐了起来,脸上带着些许惊慌地朝着周围看了看。 熟悉的家具, 熟悉的环境。 这是徐池的房间。 他将手握成了拳头锤了锤自己隐隐作痛的额头, 似乎一时之间还无法回过神来:他们这是……回来了? 用另一只手撑着地面支持着整个人从地上站起来, 感觉整个人还有些晕晕乎乎的。微微偏过头朝床上望了一眼,只是那头的徐池依旧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身子一动也不动。 徐城勉强地用自己还未完全恢复过来的脑袋思考着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发生在“桃源”里的那些事简直就像是自己做了一场荒唐的噩梦,只不过那个噩梦太过于真实了, 真实到就算让现在他再回想, 他依旧还能清晰地记起桃源里那些有着竖瞳和锯齿的怪物的模样、还有那些美得不真实的景色背后那令人作呕的腐臭味。 记忆一点点地回笼,那个像是噩梦一般的经历随着他的意识的清醒不但没有淡去,反倒是越是回想就越是清晰了起来。 将整个过程又从前往后全部梳理了一遍,所有的记忆最终截止在叶长生询问他是否愿意付出代价去救徐池的那一刻。 他想到这里, 觉得自己的脑袋更疼了, 像是有人正在拿锤子击打着一般, 疼得他眉头不由得深深地拧了起来。 他记得他是同意了,现在他也回来了。那么徐池呢?他弟弟的情况又怎么样了? 徐城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徐池。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虽然他看着依旧虚弱,但是徐城却总是觉得那头的呼吸似乎比之前要平稳绵长了许多,之前额头上被叶长生贴着的那张符纸也已经被撕去了。 徐城的视线一路打量过来, 最后在徐池放在被子外面的交错在一起的手上猛地顿了顿——那个本应该被徐池抱在怀里的桃木盒和照片这会儿竟然都不翼而飞了。 ——是叶长生将那些东西都带走了吗? 心下这么想着, 徐城撑着自己莫名感到疲惫异常的身子又出去找了一圈。门口叶长生和贺九重的鞋已经不见了, 但客厅的茶几上倒是留下了一张字写的龙飞凤舞的字条。 字条上只有寥寥数语, 配着那笔行草, 显得干脆利落得厉害。 “任务已经完成,报酬稍后再谈。叶长生。” 徐城看着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字,视线先是快速扫过一遍,随即又调转回来在第一行上顿了两秒,随即脑子“嗡”地一声就炸开了:任务已完成?已完成的意思是——小池真的被救回来了?! 心口窒了窒,他将纸条紧紧地捏在手里,脚下不敢耽误,急匆匆地转过身便又赶紧冲进了徐池的屋子去。 “小池?小池?” 几步走到床头,徐城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徐池的脸,哑着声音喊了几声。见着那边微微皱了一下眉,呼吸急促起来,似乎是正在噩梦里挣扎着的模样又赶紧卡着他的肩膀不轻不重地摇了两下:“小池,醒醒!小池?” 似乎是连续不断地叫喊终于起了效果,一直紧闭着眼睛的徐池突然间惊叫了一声就睁开了眼,他的视线涣散地往天花板上看了一下,紧接着又渐渐找到了焦距,看着正面色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徐池,面孔扭曲了一下,随即“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 “哥……哥……我错了,我错了,哥……” 他的哭声太过于凄惨,夹杂着委屈、惊恐和愧疚,太多太多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像是洪水决了堤一般一发不可收拾。 徐池作为家里的老来子,学习成绩又拔尖,家里一直都是捧在手心里宠着,将那头是硬是养出了一身清傲的劲儿。除了徐池还不记事的那几年,后来长大了,徐城就没看见他这个弟弟在他跟前这么不要形象地嚎啕大哭过了,这会儿乍一看,不由得就有点懵。 “哎,你……你别哭,好好的,你哭什么啊……” 徐城之前本来也想过来,徐池这次犯了这么大的错,要是将他找回来,他肯定是要好好教训他一顿的。但是这会儿看着那头哭的厉害,所有教训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也是不好再说出口了。 徐池一手紧紧地攥着徐城的衣袖,拼命地摇头,因为哭的太厉害了,眼泪鼻涕都流下来糊了一脸,看上去又可怜又狼狈。 徐城看着这样的徐池,仿佛又看到了在他三岁的时候,他带他出去玩,结果他自己一不小心玩的太忘乎所以,差点将徐池给丢在了路边。等他回想起弟弟这茬回去找他的时候,那头就正在路边闷不做声地站在,直到他过去将他抱起来后,那头看着他的脸,这才终于抓着他的袖子忍不住地大哭了半天。 徐城叹了一口气,也不说话了,就轻轻地拍着徐池的背等着那头哭完,脑子里不由得就想起了叶长生之前的那些话。 ——“桃源”也是会选择人的。能够被吸引的大多是那些想要逃避现实的人。 等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等那头哭声缓和了些,徐城从床头拿来了抽纸递到了徐池的面前,缓声问道:“小池……那些事情,就、就是‘桃源’那个……你都还记得吧?那个不是梦,你应该明白的是吗?” 徐池的身子微微地僵了僵,睫毛不安地颤抖了起来。他没有作声,但是从神情上却就已经能够得出了答案。 徐城觉得那头大概是并不怎么想讨论这个话题的,但是这件事既然他知道了,就仿佛是往肉里扎进了一根刺,如果不彻底问个清楚,他们两个人今后谁都不会舒服。 “我之前进去那会,我听你跟我说,你觉得自己只是我和爸妈为了填补人生缺憾的工具——” 徐池将头猛地抬了起来,因为之前哭的太凶,这会儿没法全部收住,声音断断续续地还在抽着气,他用力地摇了摇头解释:“哥,那不是我!” 徐城舔了舔唇,在这种有些凝重的气氛下他下意识地想要抽根烟,但是手指在口袋里那包烟的外壳上摩挲了两下,到底还是记着自家弟弟不爱闻烟味儿所以没将烟拿出来。 他点点头:“我知道那不是你。”看着那头似乎微微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又缓缓地道,“但是,那肯定是你心里想法的一部分。” “那个怪物,正是因为了解了你的想法,所以才能将你诱骗进了那个地方不是吗?” 徐池对于徐城的这个推断却是没有办法再说谎了。他吸着鼻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出声道:“哥,不是你们的错。所有的一切,我知道,那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的声音低低地,带着一点大哭之后残余的哽咽:“其实我也不是讨厌你们让我学习。” 徐城听着徐池终于愿意开口,微微将背挺直了一点,仔细地听着那头说话。 “因为我天生就很擅于学习……或者说是擅于考试,每次只要我稍微努力一点就能拿到特别漂亮的名次,别人的羡慕会给我带来强烈的满足感。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喜欢这些,但是如果是单纯从这方面来说,我应该是乐于接受你们对我的期待的。 所以真的不是你们的问题。” 徐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眸子低垂着,手指轻轻地抓着被子的衣角,看上去有些不安:“但是一切在高中之后就不一样了。” “哥你知道的,我现在读得高中是X市最好的重点中学,里面入学的都是全市成绩最拔尖的那些学生。在那群人之中成绩优秀的太多了,我的那一点优秀在他们之间很快就变得平凡起来。等升入高三,经过了一个暑假,这种情况就更加糟糕。在学校里,我的名次一跌再跌,无论再怎么努力,却也还是到达不了之前的状态……” 徐池说着,声音又哽咽了一下:“所以,我对你们的所有指责,不过是因为想要逃避自己是个失败者的事实所以才对你们迁怒罢了。” 徐城似乎没有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他将嘴唇抿成了一条僵硬的线,好一会儿又问道:“那你当初因为要当摄影师,所以跟爸妈吵架,最后还在高考离家出走其实也是因为这个?” 那头的声音并没有透露出什么指责的味道,但是徐池听在耳里,却还是有一种深深的羞耻和愧疚蔓延了上来,让他坐在徐城面前简直是想要找个地缝将自己整个儿地埋起来:“……一半是吧。” 徐城觉得自己的头又有点疼了,他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在手指里揉搓着,看着徐池继续问道:“那还有一半呢?” 徐池咬了下牙,老老实实地坦白道:“因为高三的时候学习成绩下滑的厉害,我后来曾偷偷地翘了几次晚自习跟初中的同学出去玩,是他们带我接触了摄影。我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想要逃避学习上的压力还是别的什么,但是我确实迷上了那种每次按下快门,将眼前的景物记录下来感觉。” 徐城觉得自己并不懂按下快门有什么好痴迷的,但是又想想看自己每次抓到罪犯时的满足感,觉得这两者虽然性质不同,但是大概也能粗浅地类比代入一下。点了点头道:“你如果真的以当摄影师为目标这也很好,那后来呢?你从家里出去之后又遇到什么事才会被拉进那个地方去了?” 徐池又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喑哑地道:“因为我发现我是色弱。” 徐城捻着烟的动作顿了一下,他“啊”了一声,像是窥探到了什么隐私似的,脸色有点尴尬了起来:“色、色弱啊……”语塞了好半天,勉强挤出一句安慰,“色弱又不是色盲,对摄影师应该、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说着,觉得自己的安慰实在是太过于干巴巴,又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再挤出来一句:“再说了,如果是黑白照片,就算是色弱应该也没影响的?” 徐池勉强地笑了一下:“哥,你不用安慰我了,经历了那些事,我现在已经彻底想通了。跟把命都丢了比起来,其他的那些鸡毛蒜皮的小挫折算什么啊。” 他把眸子垂下去,哑着声音微微颤抖着道,“我之前也是鬼迷了心窍。我从小没吃过苦,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你和爸妈他们宠着,结果都已经这个年纪了,遇到这么一点点事,就觉得承受不住,马上就想着做逃兵……如果不是因为我这么懦弱,也根本不可能发生后面那些事……” 说着,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整个人瞬间坐直了,一把伸手抓住了徐城的胳膊,喉结猛地滚动了一下,整个人的表情都紧张了起来:“哥,在那里面的时候,你最后为了救我,把什么东西交出去了?” 说起这个,徐城也是怔了怔,他看着徐池稀奇道:“你那时候不是没什么意识了吗,怎么还记得这个?” 徐池看着徐城一脸不在意的模样,急的脸色都变了:“哥,你说话啊!你到底把什么东西交出去了啊?” 徐城见着那头真的急了,赶紧按着他的肩膀安抚道:“你别急,你别急,你看我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也没少胳膊也没少腿的。”说着,自己也感受了一下,觉得虽然身体疲惫了一点,但是除此之外也的确没感觉到有什么其他不适,纳闷道:“当时情况紧急,叶天师只说是救人要付出代价,但是他要的是什么跟没跟我细说。再后来我就感觉脑子一疼,随后就没了意识,具体什么情况我也不知道。” 徐池虽然看着徐城没什么异常,但是想着叶长生当时从徐城身上抽出来的淡白色物质怎么想都觉得心底不怎么放心,皱着眉头好半天,还是不安地道:“哥,你还是给叶天师打个电话问问吧。” 相比起徐池的忐忑不安,徐城作为当事人反倒是看起来毫不在意:“就算是真的有什么,给都给了也拿不回来,与其担心这个,你还不如好好想想之后要怎么跟爸妈道歉。”他站起来,皱着眉头指责道,“你出事这几个月爸妈都担心得快病了!” 徐池听着那头的责备,脸上内疚和羞愧的神色更重,嗫喏半晌闷闷地道:“哥,我,我有点怕……” 徐池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做的时候胆大包天,你现在倒知道怕了?”看着那头低垂着头一脸丧气的表情,又叹了一口气,有些迟疑地将手轻轻地放在他头顶摸了一下,缓缓地道,“小池,其实之前你抱怨的那个也没错。虽然我们出发点是觉得为了你好,但是也不能完全否认,我们或许真的是在你身上存着那么点填补遗憾的意思,所以不自觉地就给了你压力。” “就比如说,你看你哥我,当年那么努力也就擦着本科线上了个大学。现在好不容易有了个聪明的弟弟,可不想着你能考个名牌大学,让你哥说出去能虚荣一把么?我觉得吧,咱爸妈他们估计也是这个想法。” 他认真地看着徐池,“但是这些不过都是附带的。比起那些虚名,我们当然是想以你健康、快乐的成长作为首要目标的。爸妈当初反对你去当什么摄影师,也不是因为觉得你不考大学丢人,他们只是纯粹地怕摄影师不稳定,加上东奔西跑地太辛苦,所以才不愿意你走这条路罢了,怕你十年后、二十年后年纪大了后悔了,你明白吗?” 徐池听着那头说话,眼圈又红了起来,垂着眼睛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好半天,低低地“嗯”了一声。 “我知道你们都是为了我好。”他声音哑哑的,“我不是讨厌你们……我想逃避的,我讨厌的,一直是那个没用的自己。” “我怕我让你们失望了。” “在‘桃源’里面的时候一开始我过得很开心,但是没几天,我就后悔了。可是等那个时候我再提出来想要离开,却就已经晚了。明明是我一个人犯了蠢,但是还连累了你,哥,真的很对不起啊。” 徐城看着他,好一会儿,突然问道:“小池,你现在起得来床吗?” 徐池愣了愣,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 徐城对着他笑了一下,从桌子上把车钥匙拿起来晃了晃:“要一起去我公寓那边把爸妈接回来吗?他们等你这边的消息也等了整整一个晚上了。” 徐池眼睛里掉下一滴眼泪,他又抬起手用力地擦了擦眼睛,然后点了点头:“好。” * 从这边去到徐城的公寓已经是中午快十一点了,徐富和王翠荷两个在屋子里焦灼不安地踱着步,不时地看一眼时间。 “诶,我说老婆子,咱们城子……还没打电话来呐?”徐富实探着头朝着那头正攥着手机的王翠荷问道,神色有些焦急。 那头王翠荷瞪他一眼:“你这才问几分钟?一直在我旁边转悠,这要是要是打了电话你不知道啊?” 徐富摇头叹着气:“哎,我这不是心里急的慌吗。”又围着客厅转悠着,皱着眉头,“这都大中午了,做什么法都该做完了吧?我说,要不你打个电话过去问问?” 王翠荷听着他的话有些犹豫:“这、这不好吧?万一那边正是进行到要紧时候,我这一个电话打过去坏了事可怎么办?再说,要是真的结束了,城子他总会告诉我们一声的,我们在这边干着急也没用啊。” 徐富想想觉得也对,只是一时没得出消息,一时心底就还是继续地火烧火燎。 两个人继续不安的在屋子里转悠着,突然,门口传来了一阵钥匙开门的动静,两人往外一看,正看见徐城开门进了屋来。王翠荷一愣,忙走过来:“城子你怎么过来了?你弟弟他……” 话未说完,越过徐城,正看见跟在大儿子身后脸色还带着些病态苍白的小儿子,她嘴唇颤了颤,喊出来的声音都破了音:“小池!!” 本来在客厅站着的徐富听着这头王翠荷的声音,整个人一愣,随即也赶紧的就跑了过来:“你、你、你……”声音陡然哽咽了起来,“你好了?” 徐池听着徐富和王翠荷的声音,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他从徐城身后走出来,抬头看着似乎比记忆中憔悴了许多的两人,声音哽了哽,好一会儿才低声道:“爸、妈,对不起啊……让你们担心了。” 徐池的话一出来,王翠荷的眼泪“唰”地一下就滚下来了,她哭着冲上来将自己的小儿子搂在怀里,一只手拍打着他:“你真是长本事了啊?养你这么多年,就吵了几句你就要离家出走?呜呜呜,好好的孩子在外面呆了十几天还变成那样了,你这是要逼死你妈啊!” 徐池被那头一哭也忍不住有点想哭,吸了吸鼻子:“对不起啊,妈。”又抬头看看站得稍远些,一脸复杂地看着他的徐富,嘴唇抖了一下,张了张嘴,“对不起啊,爸。” 徐富也深吸了一口气,摆了摆手背过身去,看着样子像是偷偷地擦了一把眼泪:“行了,人好了就行,人好了就行……大中午的了,我去厨房给你们做几个菜。” 说着,匆匆忙忙地就往厨房走了去。 王翠荷松开徐池,回头看了一眼徐富的背影,一边哭一边笑地看着他道:“你爸这是害臊呢,他也一直可担心你了。” 徐池点点头:“我知道。” 徐城走过来,伸手一人一边将两人搂住了往餐桌的方向推:“行了,小池回来了不是高兴的事情吗,哭哭啼啼地干什么?” 又看一眼王翠荷:“妈你看样子昨天就没休息好吧,眼底都泛着乌青了。” 王翠荷往自己的眼底下抹了一把,不好意思地笑笑:“我这不是担心吗。”又看一眼徐池,几个月来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下来,拉着那头的手反反复复地念叨着,“人回来就好,人回来就好啊!” 徐城看着王翠荷就知道她大约是攒了一肚子的话要和徐池说,又想了想徐池的情况,觉得这会儿他们正需要沟通,索性也就识趣把时间让了出来。对着对面的王翠荷道:“妈,小池他也有些话要告诉你,你们先聊着,我去厨房帮我爸做做菜,给他打打下手。” 说着,又朝徐池使了个眼色,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按了按,绕过两人就去了厨房。 厨房里徐富已经炒好了一个菜正在装盘,看到徐城进来了,将那菜递过去道:“城子你来得刚好,尝尝看爸做的这个菜味道怎么样。” 徐城闻言便笑了,他把菜接过来:“爸你做的菜哪有不好吃的,谁不知道你年轻的时候曾经……”夹了一筷子菜送进嘴里,嚼了嚼,夸奖的话哽在了嗓子里,眉头稍稍皱了一点疑惑道,“爸,你是不是忘记放盐了?” 徐富疑惑地看了那盘菜一眼:“没有吧?”说着,拿了双筷子夹了一点,嘴里嘀咕,“我记得放了盐的啊……” 将夹起来的菜尝了尝,眉头舒展开来:“我就说我怎么可能会忘记放盐,这不是刚好吗?”又看一眼徐城,开口唠叨着,“城子你平时是不是在外面天天吃那些重油重盐的外卖把口味吃重了?我早就跟你说了,饭菜啊,还是家里做的最健康。你啊,就是不听。今年都三十二了也不谈个对象,整天就在警局里泡着,尽让我们操心……” 徐富那头的话徐城却是都听不进去了,凝神看着那盘热气腾腾的菜,好一会儿,像是重新验证一般地又夹了一筷子菜塞进了嘴里。 不止是没放盐那种程度而已。 徐城眉头深深地拧了起来:就算是没有盐的咸味,至少也该有菜食材本身的味道吧。 可是,什么都没有。 将筷子放下来,深深地思考了好一会儿,然后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道灵光从脑子里闪过,他微微一怔,随即有些哭笑不得地将视线重新投放到了正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上。 ——难道说……他救小池的代价就是这个?失去味觉? 徐城深深地叹了口气,觉得自己的头有点儿疼:可要是真的是这个,那他后半辈子也太惨了吧? 139.桃源(十六) 第一百三十九章 而与此同时, 在另一头的屋子里,叶长生好不容易和贺九重一同从“桃源”里逃出来, 而后将徐家两兄弟的魂魄归位, 又将那些照片之类的东西全部处理善后结束, 再一路赶回了家已经是到了黎明时分。 匆匆地洗了把战斗澡松了口气,随即扑腾着躺倒在柔软而又巨大的床上,闭眼倒头就睡了整整一个白天。 心满意足地睡到自然醒时外面的天色都已经又暗了下来,伸了一个懒腰往身边躺着的人身旁凑近了些, 然后将脸贴在他身上亲昵地蹭了蹭:“亲爱的, 早安啊。” 贺九重垂下眸子来看了他一眼:“‘早安’?” 叶长生坐了起来,偏头看了一眼已经快走到“七”上的时针,脸上没有半丝不好意思,只是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恍然大悟地道:“哦, 原来都已经晚上了, 难怪我这么饿。” 贺九重瞧着他这么个理不直气也壮的样子笑了一下,起了身淡淡道:“先去洗漱吧,我去订饭。” 叶长生笑眯眯地应了声“好”,将身上的被子掀开了趿拉着拖鞋踢踢踏踏地就往浴室走。 先在洗脸台刷了个牙,这会清醒之后又好好地洗了个澡, 直到确定将从“桃源”里沾染上的气息全部冲掉了之后, 然后这才哼着不成调子的小曲儿顶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用毛巾胡乱地擦着一边走了出来。 订餐的酒店就在附近, 不久前下的单, 不到二十分钟东西就已经全数送了过来。本来就一天没吃饭, 加上之前消耗的体力太大,叶长生看着这一桌子饭菜,肚子立刻颇为捧场地咕噜噜地唱起了歌。 迅速地拉开凳子坐好,从打包袋里拿了双筷子,迫不及待地就吃起了饭来。 “嗯,睡饱之后就能吃到好吃的饭菜果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叶长生将嘴巴里的菜嚼了嚼咽下去,喟叹一声,脸上浮现出满足的表情感叹道。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仿佛再吃满汉全席一般享受的神情唇角微微扬了扬,不禁就被他的样子勾起了食欲来。 陪着那边将桌上的饭菜吃完,再看看那头吃饱了之后靠在椅子上,一脸幸福地拍着自己的小肚子的表情,像是想到什么问道:“你之前从徐城那里抽了其中一魄大半的力量用来固定徐池的一魂两魄,这真的不会出事?” 叶长生立刻睁大着眼回道:“当然会出事,那可是七魄之一的大半力量!是随随便便能抽的吗?他付出的代价足以让他后半辈子都在痛苦和后悔之中苦苦挣扎!” 贺九重看着那头夸张的表情挑了挑眉:“所以?” 叶长生冲着他笑了一下,对着自己的嘴比划了一下:“所以,他这辈子与世界上各种美食都无缘了啊。”靠在椅子上,两条腿垂下来晃啊晃啊,一脸认真地,“没有什么比味觉正常的人突然间失去味觉更凄惨了,徐警官以后那吃什么什么都不香的日子真的想想就让人觉得同情啊。” 贺九重听了叶长生的话,稍稍回忆了一下曾经在万剑宗吃的那些简直让人难以下咽的东西,随即点了点头,对他的结论表示赞许:“嗯,我觉得你说的很有道理。” * 徐城带着徐池过来登门拜访是第二天上午的事儿了。 虽然那头徐池因为几个月不晒太阳,也不正常进食,所以身形消瘦、脸色惨白,但是至少眼睛里有了神采,整个人的精神状态看起来就好了不少。 叶长生将兄弟两个上下都打量一圈,然后笑了笑,往后靠在了沙发上道:“看样子你们从‘桃源’出来之后整体恢复得不错。” 徐城听到叶长生的话,瞬间便又想到了之前在那个可怕的幻境中遇到的一系列事情,站在他面前朝着那头拉着徐池一道给叶长生鞠了个躬,道着歉道:“只在在那个地方,我们兄弟两个实在是给天师添了很多麻烦,现在想想真的是太冲动了,甚至差点也连累了叶天师和贺先生……”他说着,将头更低了一点,“对此我们真的是感到非常抱歉。” 徐池也朝着叶长生的方向深深的弯下了腰。所有的一切都是始于他的懦弱和退缩,比起徐城,他身上所背负的羞愧和歉意要来得更加浓厚。他声音压得低低地,跟在徐城后面道歉:“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叶长生摆了摆手:“倒是算不上麻烦,毕竟是我亲口和徐警官约定好了的交易,将你们带出来也只是尽自己本分罢了。”伸手指了一下旁边空着的沙发,“徐警官和小池小弟弟别干站在那里了,坐吧。” 徐城点点头“诶”地应了一声,拉着徐池到另一侧的沙发上坐了下来。 叶长生给两个人分别倒了一杯茶递过去,那头徐池将被子接了过来捧在手里,手指在杯口上摩挲了一会儿,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朝这边开口吞吞吐吐地开口问道:“叶天师……那个照片……” “照片已经昨天就被我们拿出去烧了。”叶长生掀了眼皮瞧他,眼睛弯弯的,说出的话不知是在打趣还是在警告:“怎么,你觉得几个月的体验不够鲜明,还想要将照片要回去,再去一次‘桃源’?” 徐池听到那头的话,大约是因为联想到了之前那让人不堪回首的记忆,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立即更白了一点,摇了摇头赶忙道:“不,不是,我只是想知道,是不是只要没了那张照片,”他声音略微哽了一下,又压得稍低了一点,“其他人就再也不会被骗进那个地方了?” 叶长生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水,抿着杯口润了润嗓子,好一会儿,等到那头望着这边都暗自猜测着自己是不是说错了话而感觉到紧张时,他才缓声开口问道:“这个问题,小池弟弟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他抬了抬眸子,一双眼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在‘桃源’里除了你之外,你也看到过很多其他的从现实世界逃过去的人不是吗?” 他笑了笑:“这个世界上通往‘桃源’的入口有千千万万,那张照片不过只是千万中显露出来的一个罢了。” 徐池听了这个话,抿着唇把头低下去,似乎是陷入了某一种挣扎之中。 徐城看着徐池这个样子,伸手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随即又看着叶长生问道:“叶天师,我想知道那个所谓的‘桃源’到底是什么?那里面的怪物呢,它们是妖怪还是鬼?真的没有办法彻底清除干净吗?” 叶长生笑眯眯又抬眸看了他那边一眼,将水杯在手心中微微转了一下:“徐警官应该明白,实际上‘桃源’这个概念很久以前就存在了。古今上下几千年,钻研精通阴阳之术的大能天师不计取数,如果真的能彻底清除干净,‘桃源’怎么可能到现在还依旧存留着呢?” 他笑着叹息道:“桃源本来就是由人自己构建出来的东西。只要人类还继续繁衍着,‘桃源’大概就永远不会消亡。” 那头徐池一愣抬起头,随即琢磨了片刻,反应过来:“你是说……是因为我们想要逃避现实的想法太过于强烈,所以才会催生出‘桃源’和里面的那些怪物吗?” 叶长生用“孺子可教”的慈爱眼神看了他一眼,又继续补充道:“那只是很小的一部分而已,更多的还包括人类的恐惧、懒惰、不正当的欲.望等等这些情绪,这些巨大的负面的意念结合在了一起,最后就催生了之前我们所见的那个所谓的‘桃源’。” “只不过,根据现在的情况来看,光凭借着那些负面意念凝聚的力量他们似乎已经无法满足,所以就会选择更加直接地方式将人类诱骗进去,直接从人的魂魄本身汲取自己所需要的养分。”叶长生调整了一下坐着的姿势,“虽然出来的时候,我和贺先生已经尽可能地将洞口封闭了起来,但是这也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方法,谁知道那个‘桃源’会在哪一天又重新开启呢?” 徐池微微地垂下头似乎是在仔细咀嚼着叶长生的话,好一会儿,嘴唇微微颤了颤,喃喃道:“是啊,遇到了事情总是要自己去面对的。逃避又有什么用,世界上哪儿有什么真正的桃源呢?” 徐城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徐池,犹豫了一会儿,到底也没说什么,只是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臂稍稍用了点力,安慰似的往下按了按。 徐池感觉到了那头的担忧,朝着他笑了笑,摇了摇头低声道:“哥,我早就想通了,我已经错过一次,不会再继续犯傻了。” “哎。”徐城听到徐池这么说,心里又是觉得宽慰又是觉得有些心酸,最终只能摇了摇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叶长生的视线又将那边兄弟俩扫了一遍,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徐池的身上:“那小池弟弟今后的打算呢?我听徐警官的意思是你喜欢摄影,你是准备以后继续走这条路?” 徐池紧抿着唇,点了一下头:“虽然我先天在把色彩辨别的条件可能稍微欠缺了一点,但是难道遇见了一件想要做的事情,我还是想试试。”又顿了一下,补充着道,“但是在那之前,我的打算是先去完成学业。就在最近两天,我准备一下插班进XX中学复读一年,至少先考上大学。有关于摄影方面,到底是把它作为职业还是爱好,我可以等大学的时候再去仔细考虑。” 叶长生看着徐池,眉眼舒展着:“看样子这一次,你的确是有在认真地为自己的未来去做着计划了。” 徐池轻轻地“嗯”了一下,虽然模样看上去依旧青涩的很,但是至少终于有了一点韧劲儿,不再像是最初那种一踢就碎的玻璃瓶样了。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天师家的洗手间在什么位置。” 叶长生往身后指了指:“那个门后面就是了。” 徐池道了个谢,将一直捧在手中的水杯放到了茶几上,随即顺着叶长生手指的方向走了过去。 眼看着那头进了厕所了,叶长生这才又将视线放在了徐城身上,身子凑过去,压低了几分声音道:“你的……”手指在自己的嘴上比划了一下,眼瞳里闪过一丝深深的同情,“还好吗?” 徐城读出了叶长生眼底的那丝同情,脸上不由得便浮出了点艰难来。将手指插.进头发里往后扒拉了一下,苦笑着道:“除了吃饭的时候无论吃什么都味同嚼蜡,其他的都还好。” 一向信奉“民以食为天”的叶长生听着那头亲自承认自己现在的所面临的惨状,眼中的同情之色更甚:“哎呀呀,这可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徐城本来已经觉得失去味觉很令人绝望了,再看着叶长生这会儿的反应心中更是萧瑟无比。手指在裤子上轻轻地搓了搓,将想要抽烟的冲动忍了下来,唇角扬着一个弧度,强行安慰自己道:“不过是味觉罢了,反正我平时对于饭菜的味道也不算挑剔,用这个换回小池平安也是值得的……哎,总比断手断脚要来的好吧?” 叶长生眨了一下眼,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一本正经地道:“不,我觉得失去味觉可比断手断脚严重多了。” 咂了咂嘴:“我的梦想一直是吃遍世界美食,如果失去了味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着,微微一顿,又将身子朝那头倾了倾,眼珠子往那头示意了一下,“他知道吗?” 徐城下意识地往那头看了看,然后摇了摇头:“因为这次的事,小池本来就已经很愧疚了,我不想让他再背负更多的罪恶感了。” 叶长生看着徐城,觉得那头圣父的光辉闪亮得简直要晃瞎他的眼,大约只差头顶上一个光圈就能直接晋升入天堂。 “失去味觉虽然不像断手断脚那么明显,但是到底是家人,朝夕相处得怎么瞒得住呢?” 徐城笑了笑:“我在警局里事情多,平日也不和爸妈、小池他们住在一块。小池又马上就要复读,紧接着就是大学,更是凑不到一起去,只要平时注意着点,应该也不会被发现的。”又将被自己搓皱了的那一小片裤子的布料用手指抹平了,“至于再之后……哎,再之后就随便糊弄糊弄,就说是生病了呗,世界上没有味觉的人总不会只有我一个的。” “你真的不会后悔?”叶长生不死心地带着好奇心又追问了一遍。 “老实说,我现在就开始后悔了。”徐城听着叶长生这么问,居然异常诚实地直接这么回答了一句。 “当我发现一日三餐吃什么都完全没有味道的时候,感觉日子真的像是在活在地狱里一样,后悔的我心里像是有只猫在抓。”他说着说着,脸上微微地带了点了笑,虽然是一直在这么抱怨,可眉眼之中却没有半丝怨愤不平,“但是除此之外,每当我看见小池,比起后悔,我感觉到的更多的是庆幸。我庆幸在那个时候,我最终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我觉得这是值得的。” 叶长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又往后倒回到了沙发,看着徐城,眉眼弯弯:“那我就只能祝徐警官贺小池弟弟两个人以后生活顺利了。” 说着,又一脸诚恳地安慰着那头道:“而且,说不定什么时候你被抽去的魂魄力量被重新养回来了,味觉突然就恢复了呢?虽然几率有些小,但是人总是要有梦想的。没有梦想,我们和咸鱼有什么差别。” 徐城砸了下嘴,不抱什么期望地笑着附和了一声:“对啊,也许呢……奇迹这东西,谁说的准呢。” 两个人将报酬的金额确定了下来,又随意地聊了一会儿,随即徐城带着徐池便又告辞离开了。叶长生将两人送走之后,伸了个懒腰趿拉着拖鞋往自己的卧室里走了过去。 贺九重正盘腿在卧室打坐,叶长生便踢掉自己脚上的鞋,猫儿似的从旁边钻到了床上躺下了。 那头将身体运转着的魔气收回丹田,睁开眼往旁边看了看,正瞧着那头趴在床上用手肘支撑着身子,双手托着腮帮子往他这头望。 “跟那两兄弟说了什么?”贺九重将手放在叶长生的头发上轻轻地抚弄着,手下的黑发细软,摸起来有一种格外舒服的触感。 叶长生仰着头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又睐他一眼弯着唇问道:“你没听见?” 贺九重的视线从他的头发一路滑落到他的眉眼上,半垂的睫将猩红的眸子遮得影影绰绰,但是眼底的缱绻倒是依旧分明:“嗯,我想听你再说一次,不行么?” 叶长生眼睛眨了一下,看着贺九重,好一会儿问道:“贺先生,你这是在对我撒娇吗?” 那头低笑一声,也不反驳,只是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他的头发,反问了一声:“不行吗?” 叶长生听到这个话,脸上的笑意就绷不住了,甜腻腻又在他手心里蹭了蹭:“行啊行啊,欢迎撒娇啊。”说着又翻了个身,抱着个抱枕整个身子凑过去,将头枕在他的大腿上,抬着眼睛往上望,“也没什么好说的,就是徐城的那个弟弟在鬼门关前头晃悠了一圈之后终于幡然醒悟,愿意回去上学了。” 贺九重来这个世界已经又一年多的时间,虽然对于所谓的“地球”已经有了初步的了解,但是有很多观念听起来还是觉得有些奇怪。捻着叶长生的发梢:“在X市,读书是这么重要的一件事?” 叶长生理所当然地点头:“重要啊,而且不光是在X市,就算在华国在全世界,有关于教育的问题都是重中之重啊。”将抱枕扔来扔去的,“而且不说其他的什么理想啦、报效国家啦这些话,至少一定的学历也是以后大部分工作的一个门槛嘛。” 贺九重垂眸若有所思地看看叶长生,问道:“我记得你好像也读过大学?” 叶长生听到这话,立刻坐了起来,转过身怀里抱着个枕头,微微昂着下巴理直气壮地道:“我当年可是拿满了大学四年一等奖学金,正正经经地从Z大毕业出来的高材生!” “高材生。”贺九重点了点头:“毕业之后就出来当了神棍?” 叶长生闻言嘻嘻笑着又凑到他身边靠了过去,将背靠着他的肩膀,腿悬在床的边沿晃啊晃的:“我那不是生活所迫么。你知道刚毕业的大学生要想靠着企业那点微薄的工资在X市生活下来多难吗!” 贺九重看了一眼现在他们住着的这间简陋的经济房,“嗯”了一声:“看起来确实很难。” “对吧。”叶长生说着,微微一顿,又偏过头来望他道,“而且要不是这样,我怎么会遇到那么多阴灵邪祟,在路上的时候怎么会想到要买什么《入门召唤术》,又怎么会把你召唤过来跟你相遇呢?”摸了一下下巴,煞有介事的,“所以说,这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嘛。”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再说起这段,先是忍不住一笑,但是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眯了一下眸子,缓声道:“不过,长生……” 叶长生抬了抬头:“嗯?” 贺九重看着他道:“虽然你说,你通过那个阵法将我召唤过来只纯粹是一场意外……但是仔细地想想,能够打通两个世界的隔阂,那真的只是单纯的一场意外吗?” 140.小甜饼(十二) 第一百四十章 叶长生听着贺九重的问话, 稍稍直起了身子回过头,将脸上的嬉笑之色瞬间都收了起来。 当初贺九重的出现在意外之余又实在太过于理所当然, 再加上之后一直快节奏的生活, 让他这么长时间以来从没有仔细地想过这个问题。 皱了皱眉头, 眸色微沉:“你的意思是……” 贺九重看看他,将手伸过去,指腹贴在他皱起的眉心上揉了揉:“别多想,我只是一时想到随口说说罢了……只不过, 你还记得当初你是从哪里买到的那本什么《入门召唤术》的吗?” 叶长生想了一会儿, 道:“我记着也就是随便在街边一个流动的二手书摊贩上看到的。”顿了一下,将头抬起来看着贺九重道,“你记得七月份的时候,我曾发作过的那次怪病吗?” 贺九重道:“突然发烧, 烧了整整三天的那次?” 叶长生点点头“嗯”了一声, 回忆着道:“虽然自从成年之后, 发病的日子已经固定在了七月前后,但是具体的时间却也是不确定的。那一次病发得也很突然,我是自己用意志力强撑着才能从外面赶回了家,不过再往后,我就彻底昏死了过去, 直到三天之后才勉强恢复了意识。” 他颇为唏嘘地摇了摇头叹息一声, 道:“不过好在当初还有扇桃木门替我挡了一挡, 要不然凭着那时候的状态, 三天里我怕是早就死了几百次了。” 将腿盘起来, 托着腮歪头看着贺九重:“所以等醒来之后,我看在被那群阴灵折腾的乱七八糟的客厅,觉得这朝不保夕的日子过得实在太过于凄惨。为了不至于有一天突然横死街头,所以从那之后到我将你召唤来的两个月之间,我就渐渐开始疯狂地寻找各种方法以求保命了。” 贺九重回想了一下自己刚来的时候,在这个本就狭窄得如鸽笼一般的客厅里堆积如山的“幸运物”和“平安符”,微微挑了一下眉道:“难为你自己就是吃这行饭的,竟然还能中招花钱去买那些毫无用处的废物?” 叶长生啧啧两声,掀了眼皮望他一眼,一本正经地道:“这你就不懂了,阴阳之术之外还有一种叫做‘玄学’,玄学这事谁都说不准的。虽然你看着我买的那些东西好像是没什么用,但是要是万一量变产生质变,那么多没用的东西堆积在一起产生了什么奇妙的反应了呢?” 贺九重点了点头:“所以你这是病急乱投医,所以被你的那些同行们给骗了?” 叶长生清了清嗓子,略有几分心虚地伸手摸了摸鼻尖:“……嗯,如果你非要这么说的话。” 贺九重轻声笑了一下,伸手在他的头发上揉了揉。 “不过,虽然大部分的钱都是拿去交了智商税,但是也不是全无收获啊。”叶长生仰着面努力给自己进行辩解,“比如那本《入门召唤术》也就是那个时间段里被我无意中买回来的。” 他微微皱着眉头,似乎是在大脑中努力翻找、还原着当时的片段:“买书的人我倒是没什么印象了……你知道我的记忆一直不怎么出色,只隐约记着好像是个年轻不很大的男人,顶多二十七八,头上戴着个帽子把脸遮住了一大半。”停顿着又想了想:“书就放在那种流动的小三轮车后面,因为是收购的二手书,杂七杂八的什么都有。” “不过我买的那个书倒是被摆在最上面几本里,蓝色的封皮,繁体的字,用白色的线缝得书脊,一眼看过去跟电视里放得那种武林秘籍似的,夹在一堆书里面特别抓人眼球。”叶长生伸手比划了一下,笑眯眯地,“因为看着像是已经有了些年头,翻了几页觉得里面内容也玄乎得很,什么‘召唤萌宠消灾挡祸’啊之类的东西刚好切合了我的需要,越看越觉得勾人的慌,所以再后来自然而然也就顺手买了下来。” “哎,一本书可花了我整整二十块呢,那么薄的一本书,我都估摸着该是那个书摊的全场最高价了……现在想想看你要是说那书有问题也不是没有可能。你想想啊,我当时穷的连吃饭都成问题了,二十块钱可是我两天的菜金呢,要不是被鬼迷了心窍,我能好好地花那么一笔钱去买什么一看就在胡说八道的破书吗?”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在那头长吁短叹,扬了扬唇似笑非笑:“怎么,你现在后悔花那二十块钱,觉得书买的不值了?” 叶长生听到贺九重这么问,眼睛一眨,马上举手表忠心:“怎么会呢?要是早知道能够遇见你,别说是花二十,就是两千、两万,二十万!”声音一顿,咳了一声,“那我也没有。” 迎着那头贺九重的脸,叶长生掰着手指一件件地数着:“贺先生你应该明白我那时候有多穷的,手上唯一能见到点红色的现金全拿去给你买衣服了——哦,虽然最后你还没领情。” 说到这儿,又忍不住继续翻旧账:“那时候贺先生你对我可真是特别不友好,给你买了衣服你看都不看就扔了这也算了,竟然还想要折断我的胳膊!”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眼睛眨都不眨地在他这头恶人先告状,手顺着他的头发滑到后颈上轻轻地捏了捏,看着那头因为有些痒而笑着缩起了脖子的模样,淡淡出声提醒道:“当初我对你动手,你半点伤害都未受到,但是我这边却是直接就受了反噬。” 说完,又补充着道:“而且我会对你动手,难道不是你怂恿唆使的吗?” 叶长生眨了眨眼:“是这样吗?我都不记得了……证据呢?” 贺九重被那头理不直气也壮的无赖样子给气笑了,舌头往后抵了抵上牙膛,伸手将那边整个人都搂紧了自己的怀里。 单手捏着他的下巴往上抬了抬,张着嘴用牙在那头红润的下唇唇瓣上轻咬了一下,随即又立刻用舌尖在刚才被自己咬过的地方一点一点地舔舐了过去,两人的鼻尖相抵,连呼吸都交融在了一处,湿热的鼻息让人的心头不由得就有些躁动起来。 另一只手扣着叶长生的后脑勺,与他细致而又缠绵地接了个长长的吻,一吻罢了,将他的脑袋扣在了自己的胸膛前。 两个人的呼吸都有些微的紊乱,叶长生将耳朵贴近他左边的胸口,隔着薄薄的皮肤,能够将他心脏跳动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怦。怦。怦。怦。” 强劲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地在耳边回想,恍惚间他都觉得像是与自己的心跳频率一起重合了似的,他靠在他怀里,一种莫名的安心感便翻涌了上来。 缓了好一会儿,叶长生因为温暖舒适的体温和怀抱而懒洋洋地半眯起了眼睛,哼哼一声有些困倦散漫地开口道:“怎么,贺先生因为拿不出证据就开始利用美色,打算用美男计来迫使我屈服吗?” 贺九重就拿着手一下一下地顺着叶长生的发往下梳理着,听着那头的控诉责问,无声地勾唇笑了一下。他微微低下头,将唇贴在叶长生的耳侧,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种能够撩拨人心的味道,性感的让人耳朵都快要怀孕似的:“嗯,这个对你有用么?” 耳边的气息又湿又热,配着那能要人命的沙哑声线,叶长生感觉自己的心脏都陡然地颤了颤。捂着自己的耳朵抬起头看着那头因为眼底浮着笑而显得面部轮廓莫名温和下来的贺九重,好半天,叹了口气,又将自己摔进了他的怀里。 嗯,他的投降绝对不是因为我方的战斗意志太薄弱,要怪只能怪敌人的力量太过于强大了——用这张脸这个声音来进攻,这明明是开挂犯规啊。 将下巴搁在他的肩上,认命地点了点头应着声:“嗯,我屈服。你长得好看,说什么都是对的。” 贺九重听着那头拖长了的调子,又在他耳边低笑了一下。 虽然说一个男人,尤其是像贺九重这样一个实力逆天的男人,对于别人夸赞自己的样貌就算不至于生气,但是大概率也不应该感受到什么愉悦。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这种话是从叶长生嘴里说出来是,他听在耳里,心里却又的的确确觉得受用得很。 贺九重思索了一下:也许倒也不是在于被夸赞了什么,而只是因为说话的人是叶长生,所以不自觉地就会开始心生欢喜。 又微微侧过头在他耳垂上亲了亲,继续回到之前的话题道:“虽然根据你刚才说的那些经历听上去似乎也没什么问题,但是若是真的只是巧合的话也未免太过于刚好了,你觉得呢?” 叶长生思索了一会儿;“虽然的确是巧了一点,但是现在毕竟书也扔了,那个书摊也无处可寻了,就是我们再在这里纠结也没什么用处啊。”又笑了笑,语气轻快地道,“而且当初我的情况,也的确是用穷途末路形容也不为过了,那本书能够将你带到我的身边,的确是救了我一命。就算这真的是有人有意预谋的,对我来说也是绝对的利大于弊不是吗?” “现在我有了你,已经不再是孤军奋战了,无论之后发生什么事,我们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见招拆招就是了,没什么需要特别担心的。” 贺九重看着那头说的头头是道的样子,上下打量他一圈道:“怎么你看起来似乎很有信心?” 叶长生嘿嘿一笑,挪到他的身边去:“那不是因为有你这个‘金大腿’在旁边么?既然上天给我的人生都开了这么大一个挂了,那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贺九重被他没心没肺的笑脸笑得心里有点痒,稍稍低了头,在他的鼻尖上又轻轻地吻了吻,然后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长生。” 声音虽轻但是却又无比坚定:“无论如何,我绝对不会让你出事的。” 叶长生点点头,唇角的弧度更大了一点:“嗯,我知道。” * 十月中旬的时候,A市某个酒店内,一对看起来并不那么年轻的夫妇办了一场小型的家宴用来庆祝自己的孩子满月。 宴席邀请的人并不很多,一个厅里只摆了两小桌,来的全是夫妇两个关系最亲近的亲人和朋友,相互之间就算不算亲近但是基本个个都是眼熟。然而就在宴席开席之前,众人陆续相互打完了招呼落座了之后,却突然发现屋子竟又来了两张陌生的面孔。 那是两个年轻的男人,个子高些的那个穿着身黑色的休闲装,大约二十五六的模样,虽然一张脸长得极为俊美,但是表情寡淡,看上去气势叫人有些害怕,不像是来参加宴席倒像是来砸场子似的。 但是那个黑衣男人身旁的矮个少年看上去倒是面善。一张白嫩嫩的瓜子脸,乌黑的眼睛圆溜溜的。 他微微探头往大厅里扫了一圈,视线往某处定了定,也不知是看到了谁,脸上扬起了些笑,圆圆的眼瞬间便弯了起来,看上去有一股说不出的乖巧,配着一身浅灰色的休闲服,乍一眼竟叫人看不出具体年岁来。 厅内的一群人面面相觑,也不知道这两个陌生人到底什么来头,正窃窃私语着,突然见到那头正在一旁抱着正哇哇大哭的孩子哄着的夫妇脸色一变,紧接着小跑着朝着门口的两个年轻人就走了过去。 叶长生看着那头周定安夫妇两个人微微笑了笑:“好久不见。时间过得真快啊,都已经一年了吧。” 那头林红因为刚刚生产结束,身材还没有恢复,但是大约是因为新生命的降临,比起一年之前那副苍白憔悴的模样,现在的她看起来面色红润,连眼睛里都闪烁着幸福的光。 她看着叶长生,神情异常激动:“叶天师……好久不见,你……我、我……” 周定安看着妻子突然间激动得话都说不完整了,忍不住笑了一下。伸手搂住她的肩膀,和那头对望一眼,然后又对着叶长生点了点头,克制着自己同样也不怎么平静的心情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叶天师,我们这是见到你太高兴所以都语无伦次了……真的非常感谢……非常感谢你能百忙之中抽空来参加琳琳的满月宴。” “既然是周先生和林女士亲自写了请帖来请的,无论多忙自然也是要抽空过来贺一贺的。”叶长生说着,又低了低头,将视线落在林红怀里抱着的那个还在不停啼哭着的女婴身上,眉眼之间神色温柔:“周念琳是么?” 林红颔首,垂眸也看着自己怀里的孩子,眼底流露出了一种失而复得的幸福:“嗯,我和老周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叫这个名字。琳琳是我们的宝贝,是上天残忍的夺走过一次却又还回给我们的宝贝。” 叶长生伸手在那个襁褓上抚摸了一下,轻声道:“挺好的,她以后肯定也会喜欢这个名字的。”又有些疑惑地道,“孩子是不舒服吗?怎么哭的这么厉害?” 林红听着叶长生问了,无奈地低头看了看怀里把一张脸都哭的通红的小婴儿。低头怜爱地亲了亲她的额头,再叹一口气,忍不住又觉得有点头疼,“这孩子啊,真是跟琳琳小时候一模一样,乖得时候乖得厉害,可只要一哭起来,怎么也哄不好。哎。” 叶长生想了想,又掀了眼皮看了看林红,笑着问道,“那不知道方便把孩子给我抱一会儿吗?” “当然,当然!”林红听到叶长生这么问,微微一愣,随即连忙点了点头,走到他的侧边,然后将怀里的襁褓小心翼翼地交到了叶长生臂弯之中。 叶长生这是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 小小的脑袋,小小的胖胳膊,小小的个子。 所有的一切都是小小的。 不仅是个头小,身子到处还软的不可思议。 叶长生抱着她,感觉自己的手臂都无处使力。孩子的脖子都是软绵绵的,让他抱着的时候不由得就开始担心会不会一不小心就将他给弄伤了。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几乎是在叶长生抱住她的一瞬间,原本啼哭不止的孩子突然就停止了哭声。她眼睛睁得大大地朝上望着叶长生,婴儿那纯净得似乎没有半点杂质的黑色眼瞳将他整个儿地缩小囊括了进去。 她就这么眼眨都不眨地望了他一会儿,一双白嫩嫩的小胖手探出来攥紧了叶长生的衣角,然后突然“咯咯”地就笑了起来。 几个人都是一愣,随即林红眼圈却不由自主地红了起来,她看了看孩子又看了看叶长生,又哭又笑:“叶天师,你看,琳琳她……她还记得你呢!” 叶长生显然也是极诧异的。 按照道理来说,阴灵被超度去了黄泉,经过那头的审判再投胎,无论如何都是要在孟婆那里走一遭的。喝了孟婆汤怎么可能还能留下前世的记忆呢? 不过说虽然是这么说,看着怀里笑得叫人的心里都甜得出蜜的笑脸,叶长生心底也不由得就柔软了一点,伸手在她的鼻尖上蹭了蹭,弯唇笑了笑道:“看来这个孩子的确是和我有缘。” 又回过头看着贺九重,问道:“你要抱抱看吗?” 贺九重视线在周念琳粉嫩嫩的脸上转过一圈,淡声道:“我身上的煞气太重,婴儿还太小,只怕受不住。” 叶长生思索了一会儿觉得确实是这样,觉得有些可惜地摇了摇头,但随即又将孩子给林红还了回去,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香包塞进了襁褓里。 “这次来得行程也是匆忙,也没能好好准备什么给她的满月礼。不过好歹和这孩子也是缘分一场,也就随便做了个小玩意儿。” 周氏夫妇两个人一听这个香包是叶长生亲自做出来的,心底一怔,自然是明白了这句话是什么分量,等回过了神,连忙不由得连声和那头道起了谢来。 叶长生笑眯眯地摆了摆手:“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不过里面放得香料还算有些功效。孩子还小,正是容易招惹邪祟的年纪,将这个香包贴身放着,总归是能叫你们做父母的安心一些。” 伸手在她眉心上又轻轻地点了点,随即才将怀中抱着的襁褓还了回去,看着那头夫妻二人更加激动的模样笑了笑道:“那我们就不打扰周先生你们的宴席了。宾客们都在里面等急了,快进去吧。” 周定安闻言,连忙将视线从孩子身上挪了过来,看着叶长生问道:“叶天师这么急着走吗?都已经大老远地赶来了,怎么不留下一起吃个饭?” “对啊,对啊,留下吃个饭吧?”林红也赶紧点头应和了一句。 但是那头两个人却是并不打算再留下了,笑了笑摇了摇头道:“这是周先生你们的家宴,有我们两个外人总归是不大好。我们来也只是想要看看琳琳,现在人见到了,礼物也带到了,这就足够了。”看了一眼时间,“时间也不算早,我们还得赶回去的末班高铁车,也就不再多打扰。要是有机会的话,下次有空再见吧。” 说着,告了别便同贺九重一道转身又准备离开了。 随着那头两人离去的背影越来越远,怀中刚才还“咯咯”笑开的周念琳转头又突然哇哇大哭了起来,林红心里莫名有些不安,突然就对着那头喊了一声:“叶天师!” 叶长生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林红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突然地喊住他,只是刚刚那一瞬间,她看着那头两个人的身影,心里忽地就升腾起来一点不怎么好的忐忑感来。 她嘴唇动了动,半晌,着那头出声道:“等到今年过年了,我和老周带着琳琳过去给你和贺先生拜年啊。” 叶长生笑起来:“来是欢迎的,只不过我家里穷,红包可是没有的啊。” 说罢,又朝那边挥了挥手,在那头两人的视线里渐渐走远了。 周定安看着林红倚着门框一直愣愣地看着叶长生消失的方向,有些不解地往那头看了一眼:“怎么了?” 林红回过神,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怀里又哭起来的周念琳,一边哄着孩子一边轻声道:“没什么,我就是突然觉得……” “觉得,像是以后再也见不着叶天师他们了似的。” 周定安笑道:“怎么会呢,你啊,就是刚生完孩子还没恢复所以爱胡思乱想。叶天师不就住X市么,倒时候咱们直接过去他家不就行了?” 林红点了点头,抱着孩子和周定安又回到了大厅里。 大厅里头,早就好奇得不行的众人见两夫妇进来了,忍不住都直接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起刚才来的那两个陌生人的情况。 “刚才那两个是谁家的孩子,模样可真俊啊……哎,不过那个个儿高的可真吓人。” “就是就是,我说老周你们什么时候认识了那么两个人?他们也是来给琳琳过满月的,怎么不留下吃饭啊?” “对啊,他们是谁啊,我都没听你说起过。” 林红被众人围在中间,听着他们的七嘴八舌,顿了好一会儿,和周定安对视了一眼,笑了笑:“他们啊……是我们家的贵人。” “是我和老周两个都愿意拿命去祈求他们一生平安的人。” 141.小甜饼(十三) 第一百四十一章 从周定安那边出来, 叶长生脸上的笑意便一直未间断过,贺九重在旁边用眼尾向下压了压瞥他一眼, 问道:“从当初第一次和周琳琳相遇我就觉得, 你似乎很喜欢那孩子?” 叶长生听着那头的问话, 笑着侧过头去,微微仰了脸睐他一眼,打着趣:“怎么,你嫉妒么?” 贺九重听着那头微微上扬的尾音, 将手从他的后衣衣领里探进去, 在后颈的位置上轻轻捏了一把,唇边扬着个弧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那你觉得,我应该嫉妒吗?” 叶长生被那头微凉的手弄得有些发痒, 笑着缩起脖子来躲了一下, 将他的作怪的手从后衣领里拿了出来握住了, 又随意地捏了捏,笑嘻嘻地道:“不过是个孩子,人家两辈子的年纪加起来还不抵你年岁的一个零头呢,你有什么好去嫉妒她的。” 贺九重听着那头说起年纪的话题,微微眯了一下眼, 眸底猩红色的暗芒翻涌着, 神情看起来突然显出几分危险:“怎么, 长生, 你的意思是……现在开始觉得我年纪大了?” 叶长生听着这话, 脸上笑的弧度不由得更开了些。朝周围看了看,将人牵着走进了一个僻静的巷口,然后朝着那边突然就“吧唧”一口亲了上去。 “贺先生,我突然发现一件事,”叶长生眉开眼笑的,“你吃醋的样子也很可爱。” 贺九重垂着眸淡淡地看着站在自己对面偷亲成功后,笑得狡黠的少年人,声音有些许沙哑:“这么一下就想将事情糊弄过去了?” 那头便明白了他的意思。轻轻地眨了下眼,随即伸手将贺九重的脖颈环住,将他的身子拉下来了些,凑过去将唇贴在了他的唇上。 一开始只是轻轻贴着,舌尖不疾不徐地在对方的唇瓣上舔舐,直到那边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伸手扣在了叶长生的后脑勺上微微施加着力气催促了,然后这边才又用牙在他的下唇上轻咬一下,舌尖顺着他的唇缝滑进去,开始积极地攻城略池。 这个缠绵细腻的吻一开始还是由叶长生是在做着主导,但是很快地,那头本来正乖顺地接受着叶长生的贺九重却渐渐又开始不安分了起来。他的手从他衣角的边缘探进去,轻轻地在他细瘦的腰线上摩挲了起来。 贺九重的指腹上带着一层薄茧,在皮肤上划过时便带上了一种略有些粗糙的触感。说不上是舒服还是不舒服,但是却在一瞬间会产生一点细小的电流,让人整个身子都不由得地开始轻颤着。 感觉到了叶长生的闷哼和陡然甜腻起来的呼吸,贺九重的眸色更深了一些,他扣在他脑后的手微微用力,与此同时脚下步子稍稍挪了几步,一个转身将怀中人反抵到墙壁上,唇舌更加热情地与他纠缠着,又重新将主控引导权掌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一个亲吻持续了许久,直到两个人的气息都有些紊乱后,他们才结束了这个吻。 抱着贺九重缓了一会儿呼吸,叶长生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好一会儿又忍不住笑了起来。稍稍将人推开了一点,仰头看着那头的脸笑道:“现在不生气了?” 贺九重低头回望着他,张嘴轻咬了咬他的鼻尖:“暂时。” 叶长生摸摸鼻尖上被咬的那一小块地方,有些无奈地睐他一眼,但是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又带着那头从这边走了出去。 随手拦下一辆出租准备去往高铁站赶末班车,但是就在贺九重那头先进车的那一瞬间,叶长生突然开口叹息着开口说了话道:“其实你要说是我喜欢那个孩子,倒也没什么错。” 贺九重在后车座上坐定了,侧头朝他的方向看了过去。 叶长生手矮身坐到了他身边,随手将车门关上了,向司机说了地点之后,略显得有些放松地靠在了身旁人的肩上:“毕竟缘分这东西奇妙的很,能和一个人两辈子都结缘这本身就是很难得的事情了,更何况琳琳本来就是个可爱的孩子不是吗?” 贺九重的视线在叶长生的眉眼之间扫过,最终却没从中探寻出什么。将他的手拿过来放到自己的手心里握住了,半晌,声音低而缓开了口道:“没什么难不难得的——” 话说到一半,剩下的半句没再说出口,但是那头的叶长生却也瞬间就从他的眼神中读懂了下半句的意思。 ——没什么难不难得,因为我们之间早已约定了永生。下辈子、下下辈子,只要灵魂不覆灭,我们余下的时间将永远属于彼此。 叶长生对于贺九重的话并没有做出回应,只是眼角眉梢染上了些笑意,他合上眼靠在他的肩上享受着这狭小空间内温馨而平静的气息,好一会儿才“嗯”地应了一声。 两个人从A市回到X市时间已经不早了。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有弯弯的残月挂在天空上,散发着淡淡的光。 叶长生和贺九重就近在自家附近吃了点饭填了填肚子,等吃饱喝足后,叶长生为了消食,拉着那头两个人又顺着马路随意地散起了步来。 “诶,你看,天上有星星。” 叶长生仰头看着漆黑的夜空,好半天,找到了几颗难得没有被月色和城市里的灯光所掩盖到光华的星,忍不住有些开心地伸手指了指。 贺九重用一只手拦着那边的肩膀,以防止那头一不小心撞上了马路旁边的电线杆。抬了眼朝天空看了一点,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嗯,是有星星。三颗。” “三颗星星怎么了?这三颗就足够了!”叶长生仰着头笑着,将双手比成一个框,将那可怜兮兮的几颗星囊括进去,理直气壮地道,“对于这种东西我们要看重质,数量不重要。那就算再少,好歹也比月亮多。月亮还只有一轮呢?”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嗯,你说的对。” “对吧。”叶长生也不在意那头这会儿的话是不是反话,只是得到那边的肯定回答后,便又继续仰头望着天空。 虽然是十月中旬,但是距离月底也没两天的时间了。明明半个月前天气还炎热得犹如七八月似的,但是这会儿却是陡然温度就降了下来,让人瞬间就感受到了秋冬的味道。 若是白日里艳阳高照,感受还不至于那么鲜明,但是等到了夜里,骤然拉开的温差加上徐徐的夜风,叫人顿时就不由得打起了寒颤来。 “哈啾!” 一阵夜风刮过,叶长生身上一颤,忍不住地就打了个喷嚏。将黏在天空上的视线收了回来,揉了揉正在发痒的鼻子,赶紧地就将身上的衣服扣得更紧了点,低声嘀咕道:“哎,真的是深秋了,这天气越来越冷了。” 贺九重用手背贴在他脸侧感受了一下。他手上的温度本来就偏低,但是这会儿感受到那头的温度却明显比他的手更加冰凉,将手收回来,朝着那边眉头微微皱了皱问道:“如果实在是觉得冷,不如现在回去休息吧,时间也不早了。” 叶长生刚想要拒绝,突然地又是一阵冷风,他拒绝的话含在嘴里还没来及得说出口,紧接着便又是一个打了个喷嚏。 虽然还没入冬,但是X市地势偏北,夜里的时候,隐约已经能窥到了不久后的那一丝冬天的气息。 “啊,果然是老了,熬不住冷了。”叶长生又揉了揉鼻子,因为力度不小,手指将鼻尖甚至都揉搓出了一点可爱的红色,“要是放在以前的话,这点降温我还是能够扛得住的呢。” 贺九重将叶长生的手牵住了,睐了他一眼道:“自己疏于锻炼就好好承认错误,怎么又归咎于年龄上去了?” 叶长生被那头牵着调转了方向往回走去,这会儿倒是也就没有再反对了,只是吸了吸鼻子理直气壮地道:“我怎么就疏于锻炼了?远的不说,就说上次在桃源,我走了多少路啊,算一算这都比得上人家马拉松的全程了吧?就这样还叫疏于锻炼么!” 贺九重点了下头,然后毫不留情地戳穿:“那在这之后呢?” 叶长生思考了一下,又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道:“锻炼得厉害了,总要花费时间去休息恢复的。” 贺九重短促地笑了一声:“嗯,锻炼了一天,休息了快要十天。” 叶长生又望了望天,突然心虚,然后在沉默三秒之后,决定对于这句指控选择性地进行无视。 两个人回到屋子时间已经将近十一点。 将房门关上,门将楼道间不断吹动着的夜风全部阻隔在了门外,一进了屋子,身上的冷意顿时被驱散了不少。 叶长生换了拖鞋走到客厅坐了会儿,随手将沙发上的靠垫抱在怀里,瞥了一眼时钟,叹息了一声下意识地就道:“啊,再过一小时就又是一天要过去了。” 贺九重走到他身边:“所以?” “所以很快就要到十月底了。”叶长生将脸埋在怀中的靠背上,只将自己的两只眼睛露了出来。他的声音被抱枕捂着,传出来时显得有些模糊和沉闷,“等到十月底,再稍微过几天,马上就要十一月了呢。” 142.小甜饼(十四) 第一百四十二章 贺九重淡淡地垂着眸, 看着叶长生从抱枕后面露出来的那一双眼,又微微欠下身去, 将自己凑近了那头的脸, 与他对视了好一会儿, 笑了一下:“所以你这几天的不对劲都是因为这个?” 叶长生眨了下眼,往后挪了挪,并不承认那头的推测:“别胡说,我这几天哪里不对劲了?” 贺九重又看了他一会儿。 眉心浮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 随即转过身来坐到了他的身边, 然后伸手从他怀里将那个巨大的充当靠背的抱枕抽出来又搁到了一旁,将他整个人调了个边儿,面对面地坐在了自己的腿上。 “第一,早上六点自己就会醒了。”贺九重望着他开口提醒着。 叶长生将坐姿稍稍调整到一个更加舒服的状态, 然后看着那头一双猩红色的眸子, 理直气壮地道:“早睡早起身体好, 我终于意识到了年纪大了需要养生了不行吗?” “可以。”贺九重点了点头,勉强算是接受了这个理由,但是话音刚落,立刻又不疾不徐地继续道,“第二, 就算是平常爱吃的菜, 这两天你吃的也变少了。” 叶长生听着他说起这个话, 似乎是仔细地思考了一会儿, 用手抓了抓脑袋, 有些不确定地道:“真的吗?我怎么记得我吃的蛮多的。今天晚上我还吃撑了带你一起在街上遛食呢,没少吧……” “少了。”贺九重摇了摇头,异常肯定地道:“平均每盘菜比起之前,你都至少减少了十分之一的用量。”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表情寡淡但是却又偏偏溢出了一种说不出的认真神情的脸,眼珠子转动了一下,狡辩这道:“就算是我吃的少了那又怎么样,说不定那是我想要控制饮食,好好减肥呢。” 贺九重没立即作声,只是眼神缓缓地自上而下地打量过他消瘦的身体,然后似笑非笑地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减肥?” “怎么了,这个年头谁说瘦就不允许减肥了?减肥还得提前打报告预约了吗!”叶长生一本正经地说完,紧接着立刻戏精附身,看着贺九重像是又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眼神里瞬间浮出了点夹杂着微妙的惊恐。 往后挪了挪身子,稍稍捏着嗓子惊慌道:“减少十分之一你也能看出来,你是痴汉吗贺先生?你每天到底都是在观察着些什么啊!” 贺九重眯着眼看着他夸张的表情,好一会儿,伸手捏着他的下巴,将他后退的身子又强迫着顺着自己的力道往前挪了过来,然后一低头忽地在他的眼角上吻了吻。 薄薄的唇压在眼角上,温热而柔软,叶长生眼睛眨了一下,先前那副脱线闹腾的样子倒是瞬间收了起来。 他没有再动了,眸子微微低垂着,睫毛顺着那头呼吸而不时地颤动一下。他的手将那头两边的衣角稍稍攥了一点握住了,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说不出的乖巧和无害。 贺九重并没有再进行其他多余的动作,他只是将自己的轻轻地压在那块薄薄的皮肤上。偶尔那头颤动着的睫从他离得过近的脸上扫过,有一种撩人而又亲昵的感觉。 他声音低低的,混合着那呼在眼角上的热气,透过那薄薄的皮肤渗透下去,然后就像是化成了一只小猫爪子,在叶长生的心口轻轻地挠了挠:“我每天在想着什么,你难道想不到吗?” 叶长生感觉那只小猫爪子挠的似乎更厉害些了,他掀了眼皮看着那头好看得离着这么近也根本挑不出什么瑕疵的眉眼,觉得牙齿痒得慌。忍了又忍,到了最后也还是没忍住,腻过去在他的脸上咬了一口。 他咬得并不很重,但是力度却也足以在那皮肤上留下一圈青白色的牙印来。 贺九重被那头猝不及防地一咬,些微的疼痛感让他像是因为受到了刺激而更觉得兴奋一般,眸色微微地又暗了一分。伸手从怀中人的后脑勺的头发上穿过去,不轻不重地梳理着手中那一大把细软而略显得有点长的黑发,一直等到他松了口,才重新与他对上视线:“好吃么?” 叶长生半仰着面,看着那边本因为表情寡淡而显得有些禁.欲的脸因为多了一个牙印而陡然多出几分情.色味道的样子,都不知道是羡慕还是嫉妒了,哼哼一声:“一般般吧。”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口不对心的样子,唇边的陷落的弧度深了一点。插.在他头发里的手又顺着他的脖颈、背脊一路向下,停在了他的腰侧,而后不轻不重地在那一小块裸.露的皮肤上摩挲着:“还有第三——” 那头话音未落,叶长生倒是又把眉头皱了起来,似乎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怎么还有第三?” 贺九重扫他一眼,然后一手将叶长生的整个腰身拦住了,让他不至于从自己身下被掀下去,然后稍稍往前挪了挪,欠着身子从茶几下摩挲了一会儿,从下面摸出好几本楼盘宣传的小册子和两张零散的传单来。 “第三,你似乎是突然就想买房子了?”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连将这些东西都翻了出来,眼神不由得因为心虚而朝外飘了飘。 贺九重自然是将叶长生的反应全部收入了眼底,心底的猜测自然是越发的明晰起来。眉心微挑,拦着他腰的手又从衣角边缘往里头探了探,冰凉的手在他暖和的皮肤上紧贴着轻轻掐了一把:“嗯?” 那头手劲儿自然是轻的几乎与无的,但是陡然传来的冰凉和那种被挠痒的不适感却让叶长生“啊”叫唤一声,腰上一软,整个人就因为怕痒而笑着缩成了一团。 “诶,说话就说话,君子动口还不动手呢,贺先生你别挠我痒哈哈哈!” 贺九重看看那头痒的不行的样子,勾了勾唇淡笑道:“我什么时候跟你承认自己是个君子过了?” 话虽然是这么说,不过手上的动作倒是停下了。将手从他的腰侧挪开,转而隔着衣服替他在背上顺了顺气儿,然后才道:“而且,我刚才对你那些问话,长生,你不应该向我解释解释吗?” 叶长生没笑了,他趴在贺九重肩膀上歇了好一会儿,然后这才又缓缓地坐直了身子,举着自己手格外认真诚恳地反驳道:“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买房子这件事我都计划了好久了,怎么就算突然呢?”又掰着手指数了数日子,“你看,明明从你来的第一天起,我们就一直在计划着买新房并不是吗?” 贺九重视线在叶长生的脸上扫视着,声音因为刻意压低,而显得压迫感十足:“你这么长时间赔本买卖做了不知道多少次,突然想要买房,这钱是从哪里来的?” 叶长生眨眨眼,咳了一声:“所以我这不就是看看吗。”眼神朝外飘了飘,往下往下,反正就是不与贺九重正面对视,“而且……嗯,虽然这一年下来剩下的钱确实买不起那种坐地三百五十平的别墅,但是,要是只是在四环之外买一个风水好的,普通的二居室,我想,这笔钱咬咬牙还是能拿出来的嘛。” 贺九重没作声,只是继续望着他。 他的视线直勾勾的,虽然叶长生并没有对他对视,但是那样的视线却像是有重量一般,沉甸甸地压在身上让人觉得重的慌。 熬了好一会儿,这头的叶长生终于是在那头的视线里首先投了降,叹了一口气将视线转了回来:“好吧,我承认,虽然之前说大话说的头头是道,但是现在我确实是有一点担心那个所谓的‘审判日’。” 贺九重见那头终于松了口,神情也终于缓和了将来。伸手在他的头顶揉了揉,开口道:“所以呢?你突然想买房也是因为这个?” 叶长生将身子倒在贺九重身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哎,毕竟审判日到底是什么情况还不好说,总不能临了临了,我连个像样的住的房子都没有吧?那样我变成鬼都不会安心的。” 贺九重按在他头顶的手稍稍用力重了一点:“我说过不会有事的,你不信我吗?” 叶长生感受到了那头的不悦,赶紧对着他的脖颈处蹭了蹭,讨好地笑笑:“我这不是忍不住就瞎操心么。”又道,“而且我也就是随便看一看,还没真的准备买呢!真的!” 贺九重将他推开了些许,淡淡地看着他。 “真的真的!毕竟是我们两个的家呢,要是真的想要买房,可不得带你一起去选址、一起准备装修方案么!”叶长生努力从眼神里表达出自己的诚意。 贺九重久久地看着他,好一会儿,又将人抱住了:“……长生。” 叶长生连忙应着:“在呢。” “长生。” “嗯,在呢。” “不会有事的。” “……嗯。”叶长生听着那头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脸上不自觉地就有笑意浮了上来。他抱着怀里的那个人,原本不安焦躁的心情奇迹似的在这一瞬间都平复了下来。他半垂着眼轻轻地问道:“无论如何——就算出了什么意外,你都会等我的是吗。” 贺九重立刻反驳:“不会出什么意外——” “如果万一的话。”叶长生打断他,笑着执拗道,“你会等我的是吗?” 贺九重看着他,许久,无比低沉却又清晰地应了一声:“嗯。” 143.空屋(一) 第一百四十三章 今年的冬天似乎来得特别的早, 十月还未过完,一场强烈的冷空气经过, X市陡然降温了十几度, 当天夜里便开始下起了雪。 暴雪下了一整夜, 整个城市都像是要被雪花淹没似的,拉开窗帘到处都是刺眼的白。 叶长生早上被这阵寒意冻醒的时候还不到六点,外面天色还未大亮,但是屋顶树梢堆积在一块的白雪反射出来的光却格外抢眼, 让人在屋子里一时间都分不清这会儿到底是什么时间。 自从上一次和贺九重开诚布公地讨论过自己的担忧后,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得到了那头的承诺,突然放下了心,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左右从那以后他的生活又已经开始恢复了正常。 早上也依旧一觉睡到大天亮, 一天下来该吃吃、该喝喝, 再也没有焦虑到早上六点就醒的情况。 这会儿难得再次感受了一次, 瞥一眼钟表上时针走动到的位置,叶长生先是一愣,随即伸手在自己被冻得有些泛起鸡皮疙瘩的手臂上搓了搓,随即翻了个身,将身子缩成了小团。 将并不算很厚的被子往上又提了提, 虽然确定自己的浑身都已经被薄被遮盖住了, 但是冷意还是一阵比一阵的鲜明。 折腾了这么久, 身上的热度没能提上来, 脑子里的睡意倒是被驱赶得差不多了。揉了揉眼睛, 打了个小小的呵欠,随即侧头睡眼惺忪地看了看躺在自己身侧呼吸平稳的贺九重。 视线在他的平静的睡颜上停留了许久,叶长生眨了下眼,这会儿似乎彻底清醒过来了,眸底缓缓地就浮现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来。 偷偷将自己的手从那头的衣角下探了进去捏了捏他精瘦结实的腰,见着他没醒,紧接着整个人冰凉的身子也跟着挪了过去。 然而就在他整个人都贴上去的一刹那,那头本来紧闭着的眼却突然睁了开来。稍稍地偏过头,视线直直地正对上那头叶长生的脸,猩红色的眼里神情淡淡的,一点儿都看不出刚刚从睡梦里清醒过来时那种惺忪。 叶长生见被自己骚扰着的正主似乎早就醒了,脸上的笑意有些无赖了起来,手上的动作不但没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他伸手抱着他的腰,侧着身子意图整个儿钻到他的怀里去,脸在那头的下巴上蹭了蹭,然后扬着头笑得异常灿烂地对着贺九重打着招呼道:“啊,早上好呀。” 贺九重被叶长生的晃得眼花,侧了侧身将人搂进了怀里,低声问了一句:“怎么这个点醒了?” 叶长生便顺着贺九重的姿势将自己往他那头更缩了缩,将脸埋在他的胸前,瓮声瓮气地:“被冷醒了。” 贺九重的视线朝窗户那头瞥了一眼。有强烈的白光透过窗户透进来,只不过乍一眼瞧去却并不能确定这究竟是雪天的反射还是晨光终于降临。 窗户的玻璃上这会儿因为内外的温差而氤氲了无数的小水珠,水珠细细密密地挤在一起,将整面玻璃都遮盖了起来,让里面的人无法瞧见外面现在到底是什么模样。 但是倒是还能隐约听到屋外的风声呼啸。 风一阵一阵地抽在玻璃上,发出一种让人就觉得冷的慌的撞击声。 贺九重对于寒冷的感知并不敏锐,但是低头看看叶长生的样子大概知道这确实是冷的厉害了,又看了一眼时间,见才刚刚过了六点,思索了一会儿问道:“需要去柜子里将厚些的棉被搬来吗?” 本来叶长生就是被强行冻醒的,这会儿在那头格外温暖的怀中窝着,顿时一阵又一阵的睡意便又重新翻涌了起来。他半阖着眸子环抱着贺九重的腰,将自己尽可能地被他的温度所笼罩,声音不由得就有些断断续续:“现在别去了……等我白天……等白天再……” 话没说完,整个人的呼吸渐渐缓和绵长下来,再仔细一看,竟然已经是又昏睡了过去。 贺九重垂着眸淡淡地瞧着怀中人露出来的侧脸,叶长生那本就格外细软的头发经过一夜的折腾这会儿显得格外凌乱,后脑勺一簇头发不听话地向外卷翘着,衬着他安静乖巧的脸便多出了一抹略带稚气的可爱。 白嫩嫩的脸颊因为靠近热源而被熏得有些泛红。拥有一双乌黑眼瞳的眸子轻轻闭合着,长长的睫毛乖顺地垂落下来,在眼下赤裸出了一片淡淡的阴影。 贺九重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叶长生的时候,他只觉得这是个从里到外都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凡人。单说外貌,除了那一双特别些的眼睛,其他的别说是在盛产美人的魔界,就算是在地球,那也远远排不上号,最多只能归为中上之姿。 但是现在却又不同了。 他将环着叶长生的手挪出来,缓缓地顺着叶长生脸部的轮廓描摹着,眸子里泛起了一层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笑意。 明明还是那个人,还是那张脸,可现在再看着叶长生,他却觉得怀里的这个人真的是哪儿哪儿都像是为了讨他欢心而雕琢出来的一样,从整体的轮廓到每一根头发丝,怎么看就觉得怎么合心意,怎么看就觉得怎么心生欢喜。 不管是他笑的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是偶尔闪现出的严肃沉锐的样子,哪怕是平时见钱眼开时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样子,他看着都觉得抓人得厉害,让他有时候都恨不得将他变小揣在怀里,像是恶龙守护着自己的宝藏,谁都不允许靠近、谁都不允许惦记才好。 明明是这耀眼的一个人,他当初怎么会觉得他普通呢? 贺九重将手最后停在他尖尖的下巴上,看了好一会儿,无声地扬了扬嘴角:还是说,其实是叶长生给他下了什么蛊,所以让他和他在一起呆了不过短短一年的工夫,连自己的审美也就这么被改变了? 在脑子里胡乱地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却也并没有思考出什么结论来。将怀里的那个人抱着微微调整了一个姿势,好让他不至于被堵住呼吸,然后侧身将手拦住他,俯身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吻。 然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抱着他一起陷入了睡梦之中。 但是这一次睡眠却也并没有持续很久,大约时间才刚过七点,屋子里突然地响起了一阵手机铃声。 虽然那铃声并不算很大,但是在极为安静的屋子里便就显得格外突兀了起来。 本来正在贺九重温暖的体温里做着美梦的叶长生几乎是受到了惊吓一般整个人大幅度地一颤,然后双手攥着被子的边角就“噌”地坐了起来。 睁着双眼略有些茫然地往房间四周看了看,似乎是看见了周围熟悉的环境、摆设,轻轻舒了一口气,高度紧绷的神经又渐渐地放松了下来。 将身子缓缓地往后靠在靠背上,从床头摸到了还在不停响着的手机,看了一眼电话,见是一个没有备注过的陌生号码,眸子里闪现出一点疑惑,然后随后滑向了接听键,将手机放到了耳边:“喂?请问您是?” 电话那边却不等他礼貌性的问候语说话,急急忙忙地便哑着嗓子开始说起话来:“喂,叶长生叶先生吗,我是你前些日子联系过的翟根青你还记得吗?” 叶长生听到那头叫出自己的名字,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因为刚被从睡梦中惊醒而显得一片混沌的脑子终于开始缓缓运作了起来。 在自己的海里搜寻着有关于“翟根青”的信息,但是也不知道是记忆力实在是太过于差了还是什么,左思右想也没能回忆出什么相关线索。但是好在,还不等他这头说出什么,那边的男人很快地便善解人意地接上了话,缓解了两人之间无声的尴尬。 “就是、就是两个星期前,叶先生不是曾经打过电话询问过我关于房子的问题吗?” 叶长生听到他说这句话,手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这才恍然大悟。 半个月前他正处于莫名的焦虑期,期间也的确是产生了赶在审判前完成买栋房子的心愿,所以很是积极的查看了一些关于房子的相关信息。只不过大多数看得上的楼盘对于囊中羞涩的他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其他能够买的起的地方,风水和地理位置又不是很得他的意,虽然看的不少,但是真正他打电话联系过的也不过那么几家。 他记得这个翟根青的房子的话…… 眸子里微微流转过一丝光,随即清了清嗓子应了一声道:“哦,是翟先生是吧,不知道这么早打电话过来有什么事?” 那头男人的呼吸略有些粗重,像是格外紧张:“叶先生,我是想要问问你是不是还想要买房呢?如果你诚心想要买,我可以在我之前给你说的价格上再下降百分之五。如果你能半个月全款交齐的话,我可以给你优惠百分之十!您觉得怎么样?” 144.空屋(二) 第一百四十四章 和那头约好见面详谈的时间后, 叶长生才将电话挂断了。 将手机放到一旁,一偏头, 正看见贺九重朝他这边望过来的若有所思的眼神, 眼珠子微微动了一下, 略有几分心虚地轻咳一声:“这次不能怪我啊,这是人家房主主动打电话找过来的,跟我可没有关系。” “我也没说跟你有关系,你心虚什么?”贺九重将眸子微微眯了眯, 凯酷淡淡地问了一句, 随即坐了起来,偏头看着他:“所以你真的打算去看房?” 叶长生点了点头,理所当然地:“他答应给我再便宜百分之十呢,三环的房子, 这可是别的地方绝不可能见到的优惠了!” 贺九重伸手捻了捻他后脑勺上翘起来的那一缕头发, 舌尖抵了抵上牙膛, 然后又问道:“这么大的优惠力度,你就不怕那房子有什么问题?” “所以我这不是才说要去看看嘛。”叶长生看着贺九重,一张脸上扬着灿烂的笑,看起来格外的天真烂漫,“那么亲爱的贺先生, 刚才我在电话那边约的时间你也已经听到了, 对于可能成为我们未来的新家的地方, 你下午要不要跟我一起去考察一下?” 贺九重看着他唇角些微地扬起了一个弧度, 又不轻不重地拽了拽手上的他的头发:“你以为这么说就能将你之前私自联系那些售房中介和卖房房主的事情掀过了?” 叶长生被那头发现了自己的真实意图, 伸手抓了抓脸,无辜地睁着眼睛看着他道:“掀不过吗?”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的模样,自然是知道他这会儿所有展现出来的表现都是为了迷惑他,但是不得不说他却还偏偏该死的就吃这一套。 略有些不满地伸手在他白嫩嫩的腮帮子上捏了一把:“下午两点?” 叶长生点了点头:“只不过地方有点儿远,可能还得提前打车过去。” 贺九重听着淡淡地“嗯”了一声,也没有表现出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反而是转了个话题问道:“才七点,还准备睡吗?” 叶长生伸手轻轻地锤了锤自己的脑袋。 虽然这次是被电话给彻底吵醒了,但是毕竟昨天休息的早,这会儿休息的也还算充分。摇了摇头将被子掀了开来:“醒都醒了,再睡下去就真的越睡越冷了。” 站起身,从柜子里将厚被子搬出来摆到了床上,又翻出一件薄薄的羽绒衣套在睡觉时穿着的单衣外面,全身被羽绒服包裹起来的一瞬间,温暖的感觉顿时升腾了起来。 贺九重也跟着起了身,看一眼叶长生身上的羽绒服:“真的这么冷?” 叶长生低着头将衣服的拉链拉了起来,感受着身上的暖意,舒服的喟叹一声,然后冲着那边点点头:“可不是冷吗,你没看今天气温都零下了么?” 走到窗户边,用手指在挤满了水珠的那一面玻璃上划了一下,一股凉意直接从指尖传递到了皮肤下面的血肉里。 对着手呵了一口气,然后将窗户推开,只见外面银装素裹的一片,暴雪虽然已经停了,但是整个世界却像是被雪全部掩埋起来了似的,放眼望去屋顶树梢、整个街道,到处都是皑皑白雪,乍一看视线所及除了纯白竟都找不出第二种颜色一般。 风声依旧呼啸着吹着,偶尔吹得猛烈了,便将树枝无法承载的雪全部吹落到了地上,发出一点轻微的声响。 叶长生站在窗户前不到一分钟,脸已经被狂风刮得有些发红。赶紧又顺手将窗户关上了,一边用手揉着自己僵硬冰冷得有点生疼的脸颊,一边侧头看着走过来的贺九重纳闷地道:“虽然X市每年的冬天也都不怎么温暖,但今年的冬天来得也太早了点吧?” “夏天刚结束不久,这深秋也才刚刚有了一点感觉,还没让人适应适应,怎么就突然掉到隆冬了?”叶长生往回走了几步,走到贺九重身边对他叹着气道,“昨天晚上那场雪一下,街上的积雪估计都快要到脚踝深了。” 贺九重伸手替他将凌乱的头发稍稍理了理,随口道:“不是说最近是遇上冷空气了吗,也许只是天气暂时变化而已,几天后就恢复正常了。” 叶长生点了一下头:“也只能这么想了。” * 两个人中午出门的时候外面已经出了太阳。 明明阳光格外灿烂明媚,但是由于地面上、树上、屋顶上的雪也开始一点点地吸收着热量而融化,叶长生在路上行走着,觉得周围的温度比起之前只是单纯的下雪时渐渐地就变得更低了几分。 叶长生感觉自己已经穿得已经尽可能的多了,但是站在外面依旧感觉古怪的冷意在一阵一阵地透过外面的羽绒服而往里面渗。 搓着自己的手,叶长生又带着些疑惑地嘀咕了一声:“这种天真的会冻死人的吧?” 贺九重倒是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伸手将叶长生的手抓住握在了自己的手里,然后缓缓地渡了一丝魔气过去将他身上所感受的鲜明冷意驱散了开来:“既然觉得冷,房子的事就快点看完快点结束吧。” 叶长生感受着从贺九重的手心传递过来那股暖洋洋的热流在自己的四肢百骸里流淌,舒服地喟叹了一声,然后像是又活过来了似的,朝着那头愁眉苦脸地道:“是我一开始错误地估计了形势,要是当时接电话的时候早知道是现在这种天气,我肯定也不愿意多动。” 贺九重听着那头蔫蔫儿的声音,唇角略微地扬了一个淡淡的弧度,对着他道:“我还以为,就算是为了拿百分之十的购房优惠,你也肯定愿意多跑这一趟路的。” “咳,话虽然是这么说……”那头被说破了自己的小心思,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稍稍清了清嗓子。而且毕竟话都已经说出口了,也没法子再做更改,眯着眼扫视一圈周围,妥协着道:“哎,快去快回、快去快回。” 只不过大约是因为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平常极为热闹的商业街道上这会儿只有一些稀稀拉拉的人群和车辆。 拉着贺九重一路走到主干道,又等了很久,这才勉强找到了一辆空的出租车。一路紧赶慢赶,再从出租车下来进入到约定好的奶茶店,时间大约刚好卡在了两点前后。 大约因为天气原因,奶茶店了没有什么人,除了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女学生之外,唯一一个坐在窗边神情焦躁,不时地低头看看手机上显示时间的中年男人就显得无比突兀扎眼了起来。 他穿着一身厚实的棉衣,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眉头紧紧地拧着,像是在担心着什么而显得忧心忡忡。 点了杯热奶茶捧着手里,朝贺九重那头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随即两个人这才朝着那头走了过去。 男人看见了那径直朝着他走来的两名陌生的年轻人,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赶紧从座位上猛地站了起来,随即视线投了过去,带着点打量地往他们身上停了停。 先是下意识地在最抢眼的贺九重身上顿了一下,但是联想到电话里的干净清润的少年音,觉得与他形象不太相符,转而又将视线落到了旁边的叶长生身上。 这会儿人倒是和声音对上了,但是仔细地看着对方那张学生气还没褪去的脸,想想自己房子的价格,不免心底又生出了几分担忧。 叶长生走到了男人面前,笑着问了一声:“翟先生?” 翟根青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看着他点了一下头:“是叶先生吧?”又朝着贺九重望了一眼,“这位是……” 叶长生笑了笑:“他姓贺,是要和我在一起生活的人。买房毕竟不是小事,所以我带他过来准备一起看看。” 翟根青听到叶长生的介绍微微一愣,似乎是没能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视线在对面的两个年轻人身上来回看了一眼,但是倒也没再多问了,只是礼貌地朝着贺九重也点了下头:“贺先生。” 贺九重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翟根青被那头不带什么情感色彩的眼神看的微微打了个颤,随即也不敢再和他对视了,赶紧又把视线挪到了叶长生那头:“叶先生,关于房子的事情您看……” 叶长生将手中的吸管插.进奶茶杯里,咬着吸管喝了一口奶茶,再看着对面神色焦灼的翟根青出声问道:“说实话,翟先生的房子如果信息属实的话,无论是装修还是地理位置,我其实都非常满意。”说着,顿了顿,“但是——” 翟根青听着他这一个停顿,脸上的焦灼突然就更加明显了起来,他忍不住地往叶长生那头又挪了两步,快速地道:“是房屋的价钱问题吗?如果叶先生实在觉得没办法一次性付清这么多钱,分期也是可以的。只要你确定要,我们价钱还可以再商量!” 叶长生笑了笑:“价钱什么的都不是最主要的因素,只不过,翟先生,我这个人一直觉得做买卖最主要的就是双方的诚信,您觉得呢?” 翟根青闻言先是一怔,手指不自禁地在自己的裤子上搓了一下,脸上浮现出来的表情有些尴尬了起来:“叶先生的意思是?” 叶长生也没直说,只是笑着直直地看了他一眼,好一会儿转了身道:“翟先生的房子应该就在着附近吧,其他的话不如等我们看过了房子之后再说。” 翟根青被那头看着莫名就觉得有几分心虚,微微把视线低了一点,“哎”地应了一声,随即抬着步子就往奶茶店门口走了过去。 “叶先生、贺先生,两位跟我这边来。” 145.空屋(三) 第一百四十五章 翟根青的房子离一开始约定好的那家奶茶店只有不足十分钟的车程, 那头开着车带着两个人往前开了一会儿,很快地便进入了附近的一个中高档小区。 将车停在一幢楼的楼下, 摇开车窗往那头的小楼方向指了指, 朝着身后解释道:“就是这里了。” 叶长生听着这话, 随即也将车窗摇了下来,然后微微侧着头从里面朝那头看了一眼。 那看起来是一个小户型的复式楼,整体的造型偏欧式,但是光从复式楼的外墙看起来, 墙皮的斑驳证明着这幢小楼已经有些年岁的事实。 不过地段选得倒是好, 闹中取静,小区内整体的绿化做的也好,将周围的楼都规律的围绕了起来,环境清幽安静。 翟根青先下了车, 将那两人从车上请了下来, 然后拿着钥匙带着两人就进了屋子。 这是个简约的双层小复式, 一共四室两厅两卫。虽然房子的面积不足一百平,但是屋内倒是不像外面看着那么具有年代感。 似乎才刚刚被翻新不久,整个屋子装修用的欧式极简模式,看着格外大气雅致。空间布局精巧合理,看起来整体明亮温馨, 乍一眼望过去倒也不觉得空间狭窄。 叶长生和贺九重跟在翟根青身后将房子下面逛了一圈, 偶尔问那边几个问题, 虽然某些细节处还是觉得有些瑕疵, 但是就房子本身而言, 无论是装修还是采光,看着大体上还是满意的。 翟根青将周围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遍,随即便跟在一旁略有些紧张地看着叶长生的表情,等到他将楼下一层的所有地方都看完了,略绷着点声音朝着那头问道:“叶先生和贺先生你们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叶长生正站在厨房里,伸手推开厨房的那道推拉门,走到外面那个小阳台朝外看了看。 这一侧的阳台是露天式的,朝外能看见正对面的小区公园和外面的街道。乳白色的栏杆上覆盖着厚厚的积雪,上面的屋檐有长短不一的冰棱悬挂下来,被阳光一照,折射出了炫目的光。 叶长生眯着眼睛瞧了一眼阳光,然后伸手将面前栏杆上的积雪团成两个小球,然后叠在一起,做成了一个小小的雪人。 听着身后翟根青说话,被他并没有立即作声,弯下腰将手上那个小雪人立在了这个露天小阳台的某个照不到阳光的边角上,然后才微微笑了笑回头看他一眼:“不急,买房子是件大事,总得看好了再决定不是吗?” “对对对,买房子确实是不能大意。”翟根青往那头点了点头应着声,也勉强笑笑附和了一句。 叶长生从厨房前的小阳台又走了出来,重新回到了客厅,和正从底下的另一个房间里出来的贺九重交换了一个眼神,对着像个尾巴一样紧随在他们身后的翟根青道:“下面都看完了,接下来就去上面看看吧。” 翟根青听到叶长生这句话,本来挂着笑意的脸微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这房子上下其实格局差得不大,装修的风格也比较统一,基本上就是一个主卧和书房,没什么特别的,看不看都无所谓。” 叶长生侧头看了他一眼,黑亮的眸子里盈着笑,但是态度倒是不容拒绝的:“翟先生这话说的,这怎么能无所谓呢?毕竟房子买来是用来住的,万一哪里在看房的时候瞧得不仔细导致后期没法入住,那之后可不就麻烦了么?” 翟根青听着那头说话,像是被戳穿了什么似的,心底猛地一惊。抬头往叶长生那边瞧了瞧,讪笑道:“怎么会没法住呢,这房子的装修当初我可是亲自过来盯着的!”顿了一下,又道,“既然叶先生想看,那就跟我过来吧。” 说着,似乎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咬了咬牙带着那头两个人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二楼的主卧就在客厅的正上方,将房子尖顶的部分经过吊顶做成了斜坡,窗外的阳台做成了室内的样式,里面放着一张单人的小藤椅,这个点儿阳光洒进来,正好能将藤椅整个儿笼罩起来。 紧连着主卧,旁边就是一个独立的卫生间,卫生间的另一侧设计了一扇乳白色的门,推开门就直接从卧室通往了隔壁的书房。 书房里也设计了一扇极大的窗户,顶上还有一扇小小的天窗。但是奇怪的是,明明外头阳光正明媚,书房的采光也应该没受到什么阻碍,但是不知道是房间的吊顶太低还是别的什么,站在这间书房里,却莫名就生起一丝阴冷和压抑的感觉来。 叶长生和贺九重围着这个小小的书房看了一圈,而后视线一垂,忽地发现了面前的柜子边角的阴影处那一点不怎么明显的污渍。 蹲下身伸了手在那层污渍上抹了一把,然后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将指尖上沾上的那点污渍搓了搓,眸子里闪过一丝若有所思,随后又站了起身。 那头的翟根青看着叶长生和贺九重在屋子里观摩,他脸上的神情混合着一丝惶恐和焦灼。目光不安地在周围阳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反复搜寻着什么,一双手不自禁地就在裤子两侧攥紧了。他站在楼梯口与上面的过道上不停地徘徊着,但是犹豫了好半天却还是没有进屋。 好不容易等到那边两个人参观完了重新出了屋子,这头脸上才稍稍松了一口气,赶紧将他们忙不迭地又带着下了楼梯。 “叶先生,这房子上上下下你也已经看了,所有的情况也大致都给你们说过一遍了,不知道你们还有什么疑问吗?” 叶长生思索了一下,笑着道:“虽然这里的房子比我预想的要稍微小一点,但是地理位置合适,风水不错采光很好,各个方面的环境也很合心意,只不过——” “只不过?”翟根青忍不住往这头又走进了一步。 叶长生手指在客厅沙发的边缘轻轻地点了点:“听翟先生的意思,这个房子你到手实际上也才不足一年,加上后续亲力亲为的装修翻新,真正入住应该还不到一个月吧?”笑了笑,“怎么突然地就想着要将房子给卖了呢?” 翟根青听到那头问起这个,眸子略有几分心虚地闪烁了一下,随即道:“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原因,只不过是本来这房子买来是想就近上班,通勤方便。但是住了一个月,现在还是觉得一个人独居的话,复式楼空荡荡的,不如普通的楼房住起来舒服。所以再后来,我就想着与其勉强自己,还不如趁早将房子卖了,还能收回点本钱好去重新换个合心意的房子。” 叶长生点了点头,像是被那头的理由给说服了。将手缓缓地从沙发上收回来,冲着那头笑眯眯地道:“能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能够及时止损其实也挺好的。不过,翟先生,我还有一个问题……” 翟根青看着那头的反应,心里觉得这笔生意似乎有戏,脸上的表情更加热切了起来:“叶先生您说。” 叶长生声音不重,但是不疾不徐的咬字在那头的脑子里却像是投下了一颗炸.弹似的,炸得他整张脸顿时变了颜色。 “请问,楼上那个书房里呆着的小男孩,跟翟先生是什么关系?——是你认识的孩子吗?” 翟根青脸上的笑意几乎一瞬间便消失了,他从叶长生的话里似乎是联想到了什么,眸子里泛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惧来。他垂在双侧的手紧紧地握着,脸上却勉强地挤出一个笑,竭力地保持着声线的平稳朝着那头否定着道:“什么男孩,你在说什么?这个屋子、这个屋子只有我一个人住啊。” 叶长生就继续笑眯眯地看着他,继续补充着:“是个穿着深蓝色衣服的孩子,看起来大约不到十岁……翟先生要和我一起上去再看看吗?” “——不!不不!” 听到叶长生的话,翟根青这会儿是彻底维持不了正常的表情了,他脸上血色尽褪,异常激动地摆着手,整个人的精神看上去异常紧张。 叶长生半眯着眸子看着他,心里的猜测倒是因为他现在的这个表现被印证了大半:“翟先生,之前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这个人一直觉得做买卖最主要的就是双方的诚信。关于这个房子,除了现在我看到的这些硬件条件之外,还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你是不是也应该开诚布公地和我好好聊一聊了?” 他直直地看着他,黑色的眸子里似乎是有什么轻轻地摆动了一下,他笑了笑,语气轻快地:“也许我可以给你提供一点解决的办法也说不定呢?” 146.空屋(四) 第一百四十六章 翟根青看着叶长生, 站在原地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哑着声音开口问道:“你真的……也看见他了?” 叶长生点了下头, 反问着道:“他是谁?” 翟根青神色有些颓唐地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双手插.进自己的头发里, 声音带着点崩溃的味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啊,我不认识他,我好好的买的房子,突然他就出现了, 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长生站在一旁看着他一副不堪重负的样子, 想了想问道:“这栋房子你是怎么得到的?” 那头的听着叶长生的问话抬着头朝这边看了一眼,眸底带着浓浓的疲惫:“大约是今年年初的时候,我是在有关中介上看到的这套房子。当时手上正好宽裕,想着买个复式以后结婚有了孩子空间也大, 再加上这边的价钱实在是很合适, 实地看了看, 觉得环境什么的都还不错,所以最后就买下了。” “难道你没有想过,这么一幢无论位置、风水都还算不错的房子,如果没有问题,为什么它最后售出的价格会这么便宜吗?”叶长生追问着道。 翟根青苦笑一声:“想过啊, 但是中介那边只是说这边只是因为房子使用痕迹比较明显, 看上去比较老旧, 房主又急着用钱, 所以在房子的价格上才会出现一定的让步。” 说到这里, 稍稍停顿了一下,又直起了身子往沙发的靠背上靠了过去,叹了一口气,眸子里面泛着红血丝:“其实说到底也是当时被利益冲昏了头脑。第一想着这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第二又实在是喜欢这个房子,所以最后还是选择掏钱将房子买了下来。” “然后等着年过完,我这边就去找了专门的设计师,好好地给房子做了个装修设计。前前后后折腾到了五月底,又将屋子搁置了几个月散味道,这个月月初的时候,我才正式搬进来入住,但是没想到的是从住进来的第一天,噩梦就开始了。” 翟根青不知道是联想到了什么,喉结不安地滚动了一下,声音略有些低哑:“首先是半夜的时候,我总是会被隔壁书房搬动桌椅时,椅子四角在地板上拖行时尖锐刺耳的声响吵醒。前两次的话,我还只当是因为最近工作压力太大出现了幻听还是别的什么,但是当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了,我就再也没办法再自欺欺人下去了。” “然后呢?”叶长生听着那头的自白,又继续追问着道。 翟根青手上微微发着颤从口袋里摸出一包香烟,然后从里面抽了一根放进嘴里,用打火机点燃了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尼古丁的味道从肺里蔓延,像是起到了短暂的镇定和麻痹的作用,让情绪已经有些失控的翟根青稍稍恢复了一点理智:“然后,没办法用科学解释清楚的事情就越来越多了起来。我是一个强迫症很严重的人,什么东西放在哪里就是哪里,不然就算挪动了一点,我都会立即发现。 于是在书房事件之后,我开始发现我的东西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会被这个房间里不存在的第二个人挪动。一开始痕迹还并不明显,但是最近一段时间,东西无端失踪的现象却越来越多了……而且我在房间里活动的时候,偶尔还能看到一个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紧接着吐出一个白色的烟圈来,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看着叶长生,似乎是不想相信地试探着问道:“你们真的在上面的房间看到了一个男孩?” 叶长生笑了笑:“这个很重要吗?” 翟根青被他这么一问便又不作声了,指缝间夹着的烟有一点火光明明灭灭地闪烁着,直到那烟灰长的都快要掉到地上去时,他这才回过神,将烟灰在烟灰缸上敲了敲,然后将烟头往里面摁灭了。 心里估摸着这一单大约是彻底黄了,翟根青这会儿也懒得再在叶长生他们面前强撑着友好热情的样子,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道:“我知道我隐瞒这个屋子的实际情况的事对你们来说,做的确不地道,这点上我跟你们道歉。” 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替自己辩解了一下道:“只不过我也有我的难处。之前租的房子早已经在住进来的时候就退了,为了买这个房子,我也几乎将这么些年的积攒下来的底子全部掏空。现在这个房子我已经住不下去了,如果不想点办法尽早卖掉回血,我恐怕真的就要这个天气里睡大街了。” 叶长生对于那头的解释只是稍稍抬了眸子往翟根青身上扫了一圈,视线又在一楼的屋子里面环顾过一圈,对着那头问道:“所以翟先生是准备继续降低售价、隐瞒这里闹鬼的事实,好把房子卖给别人?” 翟根青没有再回答那头的问题,只是将车钥匙拿在手里,对着那头两人有些疲惫地道:“昨天下的暴雪路上雪太厚了,大概不怎么容易打到车,我送叶先生你们回去吧。” 但是叶长生那头倒是没动,他依旧站在翟根青前头,微微笑着道:“在X市这么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买到一套自己喜欢价格又合适的房子一直是个可遇不可求的事情,翟先生就这么放弃这个地方真的不觉得可惜吗?” 翟根青被屋子闹鬼的事情折磨了将近一个月,心里焦虑与其他东西夹杂在一起,本来就憋火憋得厉害,这会儿听到叶长生这么一问,整个人像是突然找到了发泄口似的,情绪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冲着他就怒吼着道:“如果不放弃我还能这么办?难道要我继续呆在这个该死的屋子里等死吗?!” 叶长生站在他的正对面,正好成为了那头用来宣泄心里情绪的迁怒对象,他本人对于此倒是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但倒是站在叶长生身旁的贺九重微微掀了掀眼皮,朝着翟根青看了过去。 那是一双没什么感情波动的眼,明明瞳色漆黑,但是在被他盯上的一瞬间,翟根青却像感觉有一种古怪的血色翻涌,让他激动的情绪一瞬间就被冰冻了起来,连带着身子也变得僵硬无比。 他听到这个这一路上一直只是静静地跟在叶长生身边的黑衣男人难得地开了口说话,他的声音偏低,声音很淡,但是说出的话却带着浓浓的叫人胆寒的血腥味儿:“不会说话的话,那你的舌头留着也就没什么用处了。” 如果这句话是由别人说出来,大约不过只是一句挑衅,但是当它从眼前这个男人的嘴里说出来时,翟根青却就清醒地意识到他绝对是认真的。 垂在身侧的手刹那间就不可遏制地小幅度颤抖了起来,脸色比起之前来似乎也更难看了一点。 叶长生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紧张和慌乱,伸手轻轻地在贺九重胳膊上拍了拍,随即又对着那头安慰地笑了笑道:“我家贺先生有时候说话比较幽默,翟先生你别太紧张。而且刚刚只是随便聊天罢了,正事还没谈,急着走干什么?”又指了指旁边的沙发,“翟先生坐吧。” 那头的贺九重在叶长生对他示意后就已经将自己的视线收了回来,但是尽管如此,那头的翟根青身上还是滞留着那一点几乎被冻住似的僵硬感。 幽默?这种仿佛能叫人窒息的杀气如果也能叫做幽默? 翟根青再偏头看看那头顶着一张极具欺骗性的少年面孔的叶长生,觉得自己这次可能正巧走了霉运,招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物,一时间心里不由得觉得苦不堪言。 虽然是百般不情愿,但是迫于无奈,他还是动了动身子往叶长生指的地方坐了下去。微微抿了抿唇,压低着声音道:“如果叶先生觉得我欺骗了你们,耽误了你们的时间,我可以再郑重地道一次歉。” “翟先生,放轻松点,我想和你谈论的可不是这件事。”叶长生拉着贺九重坐到了他的正对面,摇了摇头笑道。 那边微微一愣,似乎是不太明白他的意思:“那你……”说了两个字,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难道叶先生你还愿意买这个房子?”说着,又有些激动起来,“如、如果你愿意要这个房子,那我们价钱可以再讨论,我可以再便宜点卖给你!” 叶长生又摇了摇头,整个人看起来一本正经地:“翟先生给出的房子价钱其实都已经非常优惠了,但是这并不是钱的问题……况且君子不夺人所好。这房子是你所看中的,我这么好用过分的低价从你手里把它要过来呢,这不是跟明强差不多了吗?” 这句话结合着现下情况来听,怎么听都只能算作耍弄讽刺无疑了。翟根青脸上的表情变了好几变,似乎是想要发火,但是又碍于贺九重那边的威压,紧紧咬着牙也只能将所有的不满强吞下去,勉强声音平缓地出口道:“那叶先生是什么意思?” 那头望着他,倏然就笑了起来,一双圆圆的眼睛完成月牙状,看起来似乎异常无害纯良:“既然翟先生中意的是这个房子本身,唯一的担忧只是屋子里面的邪祟的话,那么我们只要将屋里的邪祟超度了不就可以了吗?” 从口袋摸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唇角上扬着,露出里面一点糯米似的小尖牙:“翟先生你觉得呢?” 翟根青有些不明所以地将那头递来的名片接了过来。视线随意地往名片上扫了扫,然后一眼就瞧见了那名片正面除了名字外最显眼的两行黑字。 ——职业捉鬼,逆天改命。 怔怔地看着那几个字好几秒。再抬头看看那头一张白皙乖巧、怎么看都是一副未成年的模样,眼底浮现出一丝微妙而复杂的感觉来:所以说,这两个人其实就是个……神棍吗? 147.空屋(五) 第一百四十七章 虽然并不是想要相信叶长生所谓的“捉鬼”和什么“逆天改命”, 但是毕竟这个房子现在已经成了翟根青的一块心病,让他这会儿只要遇到了一丁点可以帮他解决心病的机会, 就会忍不住地动了心思去关注。 而且那头说的也没错, 当初他会花光所有的积蓄买这么一栋房子, 也是觉得实在是合心意。如果能有其他方法解决房间里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的话,他自然也不愿意将刚刚才装修好的房子就这么低价转手。 犹豫了一会儿,觉得也不能就这么直接地将那头两人这么赶出去,抿了一下唇, 然后抱着一丝试探的语气问道:“你说你是天师, 但是我凭什么相信你?” 叶长生笑得笃定:“因为我想不到任何你不去相信我的理由。翟先生是个聪明人。一个聪明人自然会根据现实的情况做出最聪明的决定来的,你觉得呢?” 这个恭维话其实算不得什么高明,但是在这个时间节点让翟根青起来,心里又不自禁地就动摇得慌。咬了咬牙, 想着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合适出手的卖家, 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又问道:“那如果我选择相信你, 我需要做什么?” 叶长生摇了摇头,笑眯眯地:“翟先生什么都不需要做,你只要出去找个宾馆好好休息一天,然后静静地等待我们的消息就可以了。” 翟根青听着他的话微微睁大了眼睛,表情上似乎是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但与此同时眼底又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了一丝惊喜:“你、你的意思是……只要一天时间就可以将这些东西彻底解决了?” 叶长生不置可否:“如果一切进展顺利的话。” 翟根青双手交握着在周围小幅度地来回走了几圈, 虽然理智在提醒着自己对方很有可能就是一个满嘴谎话的神棍骗子, 但是心里却还是不由得地在动摇着。 “那关于报酬的问题……”翟根青终于还是没能按捺住心底盘旋着的那一丝侥幸, 停到叶长生面前, 挣扎着道,“我刚才已经说过,我手里最近这么些年积攒下来的钱几乎全部都用来买这房子了,如果叶先生你要求的数字太大,我可能一时也没有能力去拿出钱来。” 叶长生摆了摆手,异常宽容地道:“没关系,我这里也支持分期付款。”又抬着眼看着那头,模样异常诚恳地,“而且我们做生意,讲究的就是一个诚信。今天我替翟先生先将事情办妥当了,翟先生自然日后关于钱这一方面,肯定也不会失信,你说是吧?” 翟根青被那头从容的笑意看的有些心情微妙。 但是转念想了想那头答应先替他捉鬼,等验收了成果之后才会再要求他付钱,心里也稍稍感觉安心了一些。 如果那头有真本事,能够真的替他将房子里的邪祟除尽,就算再多花一点钱倒也算值得。但如果那边只是弄虚作假,那他实际上除了浪费了一天时间和自己的一点期待值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损失。 正反情况都想了想,觉得无论如何自己答应下这笔交易于他这头也没有什么坏处,狠下狠心,还是点头应了下来:“好,那我今天就将这个屋子交给叶先生,只希望明天的时候,我已经能够听到叶先生这边传来的喜讯了。” 叶长生点了点头应了一声,从翟根青那头拿了一把备用钥匙,然后和贺九重两个人一同将依旧脸上浮现着满满不放心的男人送出了门。 眼看着那边一步三回头的走到了自己停在楼下的车子旁,又欲言又止地抬头往这边站着的两人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终于打开车门开着车子远去了。 叶长生目送着那辆车在雪地里渐渐消失不见了,然后才侧头看看贺九重笑着道:“行了,碍事的人已经走了,趁着时间还早,我们还是快进去做事吧。”站在阳光下伸了个懒腰,“这次的任务看起来似乎很简单。”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的话,稍稍侧头垂着眸扫他一眼,唇角勾起了一个浅淡的弧度,表情看上去有些微妙:“哦?” 伸手在叶长生的耳垂而轻轻捏了捏,迎着那头略有几分不满的眼神不紧不慢地道:“嗯,希望这次的确如你所愿。”又朝着屋子的门口示意了一下,“进去吧。” 叶长生本来惬意的表情在听到贺九重那头颇有几分反讽意味的话之后显出了几分愁苦,摆了摆手,叹了一口气:“行了,别乌鸦嘴了,我们遇到事情的时候思想还能不能积极向上一点了?” 贺九重挑了一下眉,没再作声,只是跟着那头一起进了门去。 将门关起来的一刹那,原本被阳光照射着看起来还算明亮的屋子似乎陡然暗了一个色度。外面的风呼啸着,透过客厅未关严实的那扇窗户吹进来,将屋子里的窗帘吹得“呼啦”作响。 叶长生走过去将那扇窗户关严了,将那听起来有几分恐怖的风声尽量地隔绝在了窗外,再回头朝着客厅环视了一圈,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声音淡淡地,朝着某一处喊了一声:“行了,别躲了。出来吧。” 然而屋子里却并没有什么动静。 除却那依旧隐约可闻的风声,整个屋子极安静,看上去除了正站在客厅的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个人外再没有什么第三个人。 叶长生见自己说完话后屋子里并没有人来回应他,微微耸了耸肩叹息了一下,倒也没有尝试着再去呼唤一遍。 走到沙发旁边坐了,将身子放松地镶嵌入柔软的沙发里,仰着面看着贺九重微微笑了一下感叹道:“看样子这次我们遇见的是一个害羞的孩子。” 贺九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似乎是觉得有些有趣:“所以?” “所以我们得从长计议。”叶长生往自己的身侧拍了拍,对着贺九重招呼着道,“过来坐、过来坐,这款沙发我当初看好多人推荐来着,就是觉得价格贵了,一直没敢多看……诶,到底是一分钱一分货,坐着真的感觉很舒服啊。” 贺九重瞧着那头脸上神采飞扬,心情似乎也就顿时变得舒畅了起来。走到他身侧坐了问道:“你要是真的喜欢这里,不如就花点钱买下来算了。我看你不是觉得这里到处都不错吗?” 叶长生全身放松地靠在沙发上,听着那头说话就顺着靠背将脑袋转过去望着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贺先生你在说什么呢?我们之前不是说好的要买坐地三百五十平的大别墅吗?” 贺九重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说的没错。”稍微停了一秒,又问,“那么,买房子的钱呢?” “钱可以慢慢攒,这些都不是问题。我们做人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有底线,是守原则,是不忘初心!”叶长生表情更严肃了,他伸着手指虚空地比划了一下,义正言辞地,“我们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就被现实所击垮,向罪恶的金钱势力所低头呢?俗话说得好,‘驽马十驾,功在不舍’,我相信只要我们努力,总有一天,我们一定能够实现心中的理想!” 贺九重看着那头慷慨激昂的模样,似笑非笑地扬了一下唇:“最近你在家里是不是又看了什么?” 叶长生收起了脸上严肃认真的表情摸着鼻尖嘿嘿一笑:“晚上闲着无聊,就将最近的新闻联播看了一遍。”说着,又回忆似的啧啧一声,点头赞赏道,“还真别说,别的不行,但是节目催眠效果倒是挺好的。” 伸手拿了遥控器,将正前方摆着的电视打开,随意地换了几个台,还没等他仔细选一选有没有什么合心意的电视节目,突然,只见电视屏幕一阵扭曲,再接着,当前的画面就变成了大片的雪花点儿。 叶长生连续换了几个台,发现所有的都是如此,一侧的眉毛微微挑了挑,只能将电视又关了起来。 将遥控器随手扔在沙发上,他看着那头眼露玩味的贺九重,无奈地道:“看样子这个孩子不单害羞,还有点排外。” 贺九重点了点头,颇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低笑了一声:“看样子你被讨厌了。” “不是我,”叶长生斜了他一眼,认真地纠正着,然后往客厅里看了看,唇边又缓缓露出一个淡淡的弧度来,“是我们两个人。” 双手交错在一起搓了搓,勉强从自己这个行为里获得了一点暖意:“实际上,我已经觉得身子都快被冻僵了——亲爱的贺先生,你没有觉得,这个客厅里的温度在这么一会儿工夫已经变得越来越低了吗?” 148.空屋(六) 第一百四十八章 又朝着四周看了看, 叶长生突然从沙发上起了身,径直地走向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后面的阴影处。但是还没等他完全靠近, 只见一道小小的人影迅速地从眼前闪过, 紧接着便消失了。 就在他消失的一瞬间, 客厅的温度又渐渐上升,恢复到了正常。贺九重那头再拿着遥控器随意地将电视打开看了看,发现屏幕上的雪花点也全数消失了,这会儿电视上正放着电视购物的广告, 两个主持人一唱一和的“不要998, 158带回家”从电视里传出来,慷慨激昂的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尤为清晰。 叶长生在楼梯口前停了一会儿,又抬头往上张望了一下,随即偏过头朝着贺九重的方向耸了一下肩:“又跑了。” 说着, 又转身重新走到沙发边上坐了, 啧了一声嘀咕着道:“虽然咱们两个以前也不是没遇到过被阴灵排斥的这种事, 但是那些大多应该都是手上沾过人命的厉鬼吧?” 贺九重拿着遥控器漫不经心地换着频道,中间听到叶长生那头近乎自言自语的嘀咕,勾了勾唇打趣道:“怎么,接受不了被讨厌了的事实吗?” 叶长生思考了一会儿,点点头, 坐在沙发上身子挺直了, 理不直气也壮:“嗯, 我一直以为我应该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的。世界上怎么会有人不喜欢我呢。”说完, 又补充道, “哦,鬼也一样。” 贺九重伸手捻了一下身旁人的头发,似笑非笑地接着他的话:“嗯,不喜欢你的基本上都已经被你收拾完了。” 叶长生抓了抓脸,“嘿嘿”地笑了一声,眼珠子动了动竟然没有反驳:“啊,原来是这样吗?” 贺九重看着那头一脸恍然大悟的模样,本来正抚弄着他头发的手又顺着下来捏了捏他的鼻子,但是这会儿倒是没再说那头什么了,只是两人靠在沙发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看起来电视来。 已经是十月底了,夜晚降临的自然也比夏天要早得多。还不到六点,外面已经暮色沉沉,太阳已经完全没入了地平线以下,整个天空泛着一种奇异的淡紫色。 大约是看了一下午电视看得有些疲惫,叶长生坐在沙发上伸了一个懒腰,然后又起了身,伸展了一下胳膊和腿,然后抬了抬眸子去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表。 “都已经这个点儿了吗?” 贺九重显然是明白他的意思的,瞥他一眼:“饿了?” 叶长生感受了一下,然后对着那头的贺九重点了点头认真地道:“还真有点饿了。”又将手脚都轻轻地甩了甩,“我先去洗个手,等回来之后再讨论吃什么。” 说着,也不等那边应声,溜溜达达地便直奔着洗手间走了过去。 一楼的洗手间与浴室是连着的,站在洗脸台前侧头能透过没有合上的推拉门看见浴室里面一人大小的一个小浴缸。 伸手拧开水龙头,但是热水却出不来。低头检查了一会儿,好不容易将出热水的那一边重新给折腾正常了,一抬头却见面前那个半身镜的镜子里这会儿竟然突然站了一个小小的男孩。 洗手间顶上装着的那盏节能灯与此同时也突然就开始闪烁了起来,白色的灯光明明灭灭,伴随着灯管发出的“兹拉”声,将镜子里的那个男孩分割成奇怪的样子,一时间,本就因封闭而显得逼仄的空间便被这一系列的变故衬托得更加诡异了起来。 叶长生没有回头,只是一双眼透过镜子静静地观察着他。男孩看起来很瘦小,最多不超过十岁,锅盖头顶在脑袋上,前面的刘海稍微有些长,在他低着头的时候,那些刘海就垂落了下来,将他的眼睛都微微遮盖了大半。 就在他打量的时候,那个原本低着头的孩子缓缓地又抬起了头来。他的脸色在不断闪烁的灯光下越发显得苍白古怪,一双棕色的眼睛看着叶长生,好一会儿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一开始只是在无声地说着什么,渐渐地,随着最初的那段无声之后,终于也有一点声音溢了出来。 “离开……这里……” “这是我的……我的家。” 粗嘎得不像孩子的声音被从喉咙里强行挤出来,音量并不大,甚至可以称得上细弱了,但是听起来隐约觉得像是直直地传到了脑中一般,带着一种莫名的尖锐。 叶长生倏然回过了头,但是那个男孩却又再次消失不见了。 顶上的灯最后再闪烁了一下便彻底熄灭了,失去了唯一的照明工具,整个洗手间顿时暗了几个色度,只有屋外昏暗的暮色透过了浴室那头的一扇小窗户映照了进来,发出了淡淡的光亮。 在安静的空间之中,洗脸台里还在不停流淌着的水声就显得嘈杂了起来。叶长生叹了口气,根据着那窗外透进来的微弱的光洗了个手,然后推开了洗手间的门又朝着客厅走了过去。 贺九重那头正在用叶长生的手机翻开着外卖,见那头人从洗手间出来了,便微微掀了掀眼皮望了他一眼:“遇见什么了,怎么这个表情?” 叶长生思考了一下,然后笑了一下,神情有些微妙道:“大概是……被警告了吧?” 贺九重挑挑眉:“嗯?” “就刚刚,那孩子又过来找我来着……你说明明我们两个都在这屋,他怎么就愿意过来吓我呢?难道我看着就好欺负一点吗?”坐到贺九重身边,单手托着腮,叶长生回忆了一下那个孩子的脸,想着那一双明显还没有被怨气腐蚀的眼瞳,微微弯着唇笑了一下,带着几分感叹地道,“不过为了将住在这个房子里的人赶出去,那个孩子倒也真的是很努力了。” 贺九重见叶长生那头的表情不像是在讽刺挖苦,带了一点兴趣:“什么意思?” 叶长生冲着他笑笑,露出自己的一排小白牙:“意思就是,我真的饿了,你刚才看了那么久,决定好晚上到底要吃什么了吗?” 贺九重看着那头插科打诨,避重就轻,眯了眯眼睛喊了一声他的名字:“长生。” 叶长生眨了眨眼,无辜地望着他:“我真的饿了。” 双方对视了一会儿,贺九重那边看着叶长生模样,到底是妥协了下来,伸手带着些许不满地将他的头发随意地揉乱,随即将手机递了过去,淡声道:“先去订饭吧。” 而在另一头,穿着深蓝色衣服的男孩正躲在阴影处偷偷地探头看着那边的两个人。视线在叶长生的脸上晃了好几圈,见他脸上表情兴高采烈,似乎完全没有被他刚才的那些举动所影响,脸上忍不住地划过一丝懊恼。 怎么会呢?他竟然真的都不怕他的吗? 明明这些方法之前对其他的人都很奏效的,怎么今天突然就不行了呢? 男孩将自己垂在身侧的手捏成小小的拳头。他明明那么拼命地才将翟根青从房子里赶出去,怎么这么快就来了新的“入侵者”? 又偷偷地往那头望了一眼,脸上的烦恼和焦灼显得更加明显了起来:特别是这两个新的入侵者似乎都不怕他……那他该怎么办?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男孩观察了那边许久,似乎是没能想出什么更好的能将那边的两人赶走的方法,紧紧地拧着自己的小眉头,穿过墙壁来到了厨房外面的小阳台上。 露天小阳台上面的雪被太阳照射到的地方已经全数化去了,只有一小半藏在角落里的雪还依旧好好地被保留了下来。 他低头往还留着残雪的地方看了一下,如何略有些惊奇地发现,在那一片雪白之上,竟然立着一个小小的雪人。 虽然因为缺少着材料,只是纯粹用雪捏成的雪人看起来有些粗糙寡淡,但是男孩蹲在那旁边却依旧看的目不转睛。 “要是能够再大些,加上眼睛鼻子和嘴,像书上画得那样就好了……” 看了好一会儿,男孩带着点遗憾,突然呐呐地小声出声道,然而还没等他话音落下,在他身后,一道清润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却猝不及防地响了起来。 “要是你真的想看,我记得过两天之后倒是好像还有一场暴雪。” 男孩被这道声音吓得身子猛地一怔。他惊慌失措地回过头,看着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厨房的叶长生和贺九重,一瞬间所有的思绪都断了片,大脑整个一片空白。 怎、怎么可能?他们什么时候过来的? 叶长生看着那头的孩子明显浮现出错愕表情的脸,扬着唇心情颇好地笑了起来。他没有解释什么,只是将一双乌黑的眼完成月牙的形状,对着那头开口,声音轻快地:“怎么样,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要跟我去试试一起堆个雪人吗?” 149.空屋(七) 第一百四十九章 男孩怔怔地看着叶长生的脸, 嘴巴微微抿了抿,看起来似乎刚刚准备说些什么, 眼神一偏落到了叶长生身后的贺九重身上, 整个身子猛地缩了缩, 然后像是小动物似的微微弓着身子往后退了半步,然后往墙壁里一跃,瞬间又消失不见了。 叶长生看和那头的孩子一气呵成的动作,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再侧头看看站在自己身后, 一脸写着事不关己的贺九重,声音里带着点打趣:“我说贺先生,你就不能稍微态度和蔼可亲一些么,看看把人家孩子吓的。” 贺九重垂下眸子淡淡地扫他一眼, 声音语调平稳无波:“我以为我现在这样已经足够和蔼可亲了。” 叶长生略有几分诧异地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一圈, 忍不住笑了:“如果你是认真的, 那我觉得你对‘和蔼可亲’这四个字可能是有什么误解。”转身朝着屋子里面走过去,随口调侃道,“我觉得你这样子倒是更适合用来止小儿夜啼。” 贺九重也跟着叶长生走回了客厅:“你这是讽刺?” 叶长生偏过头,把翘起来的两边嘴角强压了下去,对着那头一本正经地:“怎么会呢?我这明明是夸奖啊。” 说着, 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 “啪”地一声贴在了客厅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的最下面的扶手栏杆上, 再冲着他眨了眨眼:“走吧, 趁着外卖还没送到, 我们速战速决还来得及过来给外卖小哥开个门。” 贺九重缓步走到了他身边,伸手在他背上微微推了一把:“行了,上去吧。” 叶长生点了点头,顺着楼梯就缓步走了上去。 楼上的空间要比下面要小,从主卧一间间地找过去,没多会儿,两人就找到了最里侧的那间书房。打开书房的门,里面有个小小的身影正站在书房的天窗下,满脸惊慌和戒备,看起来似乎下一秒就要再次落荒而逃。 “好了好了,愉快的捉迷藏时间就此结束。”叶长生拍了一下手,将那头男孩的注意力重新拉回到自己的身上,弯唇笑着,尽可能地向对方传达着自己的善意,“接下来的时间是更加愉快的聊天时间,小弟弟你要不要——” 话音未落,那边一直在原地站着的男孩像是被突然间按动了什么按钮似的,整个人猛地一跳,像是一颗子弹似的又朝着门的方向弹射了过去。 叶长生感觉到了一阵阴冷的风朝着自己这头就冲刺了过来,下意识地偏了偏身子,让那阵风擦着自己的肩膀穿了过去。纵然没有与那头完全接触到,但是就仅仅是那双相接触的一小块,已经让他无法抑制地打了个颤。 等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微微眯了下眼睛顺着那头逃离的方向转过身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顿了好半晌,然后只能默默地将剩下未说完的话又强咽了下去。 “看样子,这个小鬼怕的也不仅仅只是我一个。”贺九重见着这个情况,伸手在叶长生的后颈上捏了捏,对着那头说话的声音里不免就带上了几分看热闹似的玩味,“——同样能够吓得别人夺门而逃的叶天师?” 叶长生听着他的幸灾乐祸,抬头和那头互相对视一眼,随即略有些无奈地耸了耸肩:“我一直还以为自己挺面善的。” 两人说着话,转头又从书房退了出来,然而还没走几步,就听着楼梯底端蓦然就传来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声来。 叶长生眸子动了动,顺着楼梯往下面看了一眼,正见在最底层的位置上,一个穿着件深蓝色衣服的小小身影正蜷缩成了一团窝在楼梯上,随着他痛苦呻.吟声传出,整个身子一直在不停地细细颤抖着。 而在他的面前,原本应该没有任何阻碍的地方却是凭空出现了一层几乎完全透明的空气墙,似乎是因为他的碰触,那层本该透明的空气墙略微出现了一点波动,成了肉眼也能分辨出来的半透明状。 叶长生将视线收了回来,和贺九重一起顺着楼梯又缓缓地走了下去。 蜷缩在楼梯口的男孩似乎是感觉到了那边两人的靠近,他双手撑着台阶似乎是挣扎了一会儿想要起身,但是身体上的疼痛感却让他挣扎了好一会儿之后还是徒劳无功地重新跌了回去。 叶长生一直走到男孩上面的那个台阶才终于停下了步子,蹲下身,坐在身后的台阶上,然后双手环着膝盖,尽可能地将视线放低到与那边齐平。 “如果我想除掉了,你现在早已经死了十次不止了。” 叶长生笑了一下,朝着他缓缓开口这么感叹了一句。 那头的男孩听着他的声音,没有抬头望他,只是将自己的身子蜷缩得更紧了些,小小的脑袋埋下去,身子因为过于紧张地绷着劲儿,反倒是不再继续打颤了。 “所以,我想我们之间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了对吗?”叶长生微微地偏着头,看着那个似乎确实是被他们吓到了的孩子,轻声道,“有些事情我想我还需要再向你了解一下具体情况——好吗?” 叶长生说话的时候声音并没有大的起伏,但是听起来却有一种莫名温和的感觉。男孩犹豫了一会儿,迟疑地将脑袋抬了一点,露出一侧的眼睛来偷偷地往那头看了一眼。 “……这是我家。” 他的声音小小的,但是却带着一点说不出的执拗和倔强。叶长生与他对视了一会儿,叹息了一声,伸手将他之前贴在扶手下的那张符纸揭了下来,淡淡应了一声:“嗯,那我们就从先你家开始聊起。” 在那张符纸被撕去的一瞬间,男孩身上那种让他几乎无法再站起来的疼痛感和压迫感也就立即褪去了。他躺在地上怔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赶紧一骨碌地就又爬了起来。 背后靠着楼梯一侧的扶手站着,一双眼紧紧地盯着叶长生,似乎是在暗自判断着现下的情况到底应不应该进行再一次的逃跑。 叶长生那头神情倒是异常轻松的,他的视线在男孩身上只略微地停顿了一秒,然后便径直朝着客厅的沙发走了过去。 站在楼梯口看着叶长生毫不设防的背影,男孩子又是犹豫了好一会儿,四处张望一圈,最终却还是紧张地攥着拳头小心翼翼地跟在那两人的身后一步一步地挪了过去。 叶长生看着最后停在距离他大约一米远的男孩,也没再勉强他再继续靠近,只是侧着身子趴在沙发的靠背上,微微偏着头朝着那头笑眯眯地问道:“我叫叶长生,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迅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又把头低下去,好一会儿,声音极轻地呐呐道:“……严思齐。” 叶长生想了想,又问:“‘见贤思齐焉’的那个思齐吗?”反复在嘴里念了两遍,然后笑着点点头道,“真是个好名字。” 名叫严思齐的男孩听到叶长生这么说,眼睛微微亮了一下,忍不住地就仰头看向了他,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带着一点小骄傲:“是我爸爸给我起的名字,他说希望我以后成为一个能够虚心向别人学习的人。” 叶长生看着严思齐一脸自豪的样子,笑着问道:“看样子你也很喜欢你的爸爸,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严思齐不假思索地道:“他是一个特别好、特别帅气、特别厉害的爸爸!” 那头又追问着:“那又是个怎么好法呢?” 严思齐这次倒是稍稍地被问得卡了一下壳,他低垂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掰着手指一件一件地认真地数着道:“就是特别好。每次我考了一百分,他都会给我买很多玩具,还会很温柔地揉我的脑袋,会把我抱起来架在脖子上到处跑。” 说着,刚刚有些兴奋的声音稍稍低了一点,嘟囔着道:“嗯,虽然、虽然后来他和妈妈都变得很忙,没有什么时间再留在家里陪我,但是……但是他们都答应我了,只要我好好地呆在家,乖乖听话,等到夏天有时间了,他们就带我一起去水上公园玩儿。” 他说着,伸手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声音里似乎有些困惑:“但是为什么,我明明一直有在好好听话,一直乖乖地呆在家里了,但是爸爸妈妈他们却不见了?”又抬起头来看着叶长生,一双眼睛里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为什么这里明明是我的家,但是却还是不断的有别的人会住进来?” 严思齐声音里带上了一点嘶哑的哭腔,他看着叶长生,异常委屈地:“——明明我就在这里啊,为什么爸爸妈妈他们这么久了都还不回来看看我呢?” 150.空屋(八) 第一百五十章 叶长生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 然后伸手朝他的方向轻轻地招了一下。 严思齐自然是看见了那头招呼的动作,垂在两侧的手指在身侧的衣服上轻轻地绞了绞, 似乎是对那头散发出来的善意还是抱有一丝犹豫。 但或许是因为叶长生的态度太过于温和, 之前相互说了一会儿话后, 那边让他稍稍起了一点亲近感,这会儿虽然看着他心里面还是不自觉地有点紧张,但是倒也不像一开始那么防备了。 在原地磨蹭了一会儿,然后又偷偷地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 深吸了一口气, 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缓缓地抬着步子,顺着那头招手的手势,朝着他的方向走了过去。 叶长生就反过身趴在沙发靠背上, 将下巴搁上去, 看着那孩子三步一停地朝着这边挪动着。直到那边走到自己的面前, 这才朝着他微微笑了一下问道:“因为你觉得自己家被别人侵入了,所以你才会对之前那个姓翟的叔叔去做那些恶作剧吗?” 严思齐听到叶长生的问话,睫毛颤了颤,绞着衣服的动作似乎更紧了一点,嗫喏一声, 下意识地回答道:“我、我不是恶作剧, 我只是……只是……”他抿着唇, 好一会儿才低着声儿继续辩解, “我只是想让他离开我家而已。” 叶长生看着他努力紧绷着, 但是还是显露出了浓浓沮丧的表情,眸子微微动了动,随即将手越过沙发朝那边探过去,放在他头顶的位置虚虚地抚摸了一下。 严思齐似乎是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安抚过来,他看着叶长生的动作先是浑身一僵,随即却又像是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 叶长生觉得有些话说起来实在是有些残忍,但是这个情况下却又并不能再这么继续装傻下去,半晌,看着严思齐的脸轻轻地问道:“但是如果这里已经不是你家了呢?” 严思齐原本低下的头在叶长生那句话说出的一瞬间就猛地抬了起来,像是被按到了什么开关似的,他从叶长生的手下往后退了几步,一双眼睛瞪得圆圆的,刚刚才卸下的防备一瞬间又被重新装了回去。 他的手激动地攥成拳头放在两侧,有一丝淡淡的黑雾在他的印堂处盘旋着,本来低软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尖锐刺耳:“你胡说!你胡说!这就是我家,这是我家!!“ 随着他声音的爆发,客厅原本平和下来的气流陡然又四处窜动了起来。直面着那头冲击的叶长生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了温度的骤然下降,有阴冷的风从脸颊上划过,带来夹杂着凉意的轻微刺痛感。 原本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的贺九重瞧着似乎已经有些失控的男孩微微皱了皱眉,他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但是还没等他做什么,那头的叶长生却是感应到了他的想法似的,偏过头来安抚性地朝他看了一眼。 先是与他对视了几秒,然后将手轻轻地覆盖在了他刚刚动了一下的手指上,动作极小地摇了一下头,直到看着那头直起的背脊又缓缓地放松了一点靠了回去,然后这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将视线落回到了严思齐的身上。 虽然周围阴风大作,但是他却像是一无所觉似的,神情依旧平静从容的很。 “思齐是好孩子对吗?” 他看着那头,须臾,忽地笑着开口问了一句。 原本情绪正激动着的严思齐听到他这么问,先是微微一愣,随即却还是忍不住回答了一声:“是好孩子。”说着,又像是觉得不够似的,赶紧补充着道,“爸爸妈妈还有老师,他们都说我是好孩子。” 叶长生听到他接了话,点了一下头:“那么好孩子是不会恶作剧,也不会因为控住不住自己的情绪而胡乱发脾气的对吗?” 严思齐咬咬唇,这才反应过来叶长生的话是什么意思。有些无措地看了看周围被自己刚才发狂时爆发出来的阴气刮得猎猎作响的窗帘,赶紧紧闭着眼试图着将情绪又压了下来。 “我、我不是故意的。”好不容易周围的一切再度平静下来,严思齐睁开眼看着周围的一片狼藉,眉心之前萦绕着的那丝淡淡的黑色消散了,他呐呐地,“是你先胡说,所以我才会……” 说到一半,看着叶长生的脸,又不安地把头垂了下去,支吾半天,声音更小了一些:“对不起。” 叶长生听到那句微弱到几乎都听不大见的道歉声,一直没有表情的脸上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 从沙发上起了身,几步走到那边严思齐的面前,然后半蹲下了身子仰面看着那边:“那大哥哥也跟你道歉,哥哥不应该乱说话,小思齐原谅哥哥好不好,嗯?” 严思齐低着头怔怔地看着那头微微带着笑的脸,好一会儿,嘴巴轻轻憋了一下,眼泪突然就从眼眶里滚落了下来。 他伸手擦着眼泪,但是泪水却像是断了线的珠子似的,他越是擦,那头滚落得就越是凶猛。 “呜呜……我知道……我知道这里不是我家了……呜呜,我家不是这样的,墙壁和沙发都不是这样的……他们把我的家变得不是我的家了。” 他用手揉着眼睛,哭得压抑而又伤心,“我看到好多人来我家里进进出出,他们带着很多工具,将家里的东西全部破坏扔掉了,我想让他们离开的,但是他们看不见我……他们都看不见我。呜呜,爸爸……妈妈,我害怕,你们在哪儿啊,我害怕!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啊……” 叶长生见那头哭的凄惨,眼底浮现出了一点无奈,却也没有说什么多余的话来安慰他。 他只是依旧维持着那个蹲着的姿势静静地陪着他,一直等到那头哭了很长一段时间,终于渐渐停住了哭泣,只断断续续地抽噎后,然后才思索了一会儿,朝着那头表情温和地轻声问道:“那如说——” 他说到一半,顿了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而微微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朝着那头的贺九重看了一眼,与那头对视了几秒,随即却还是将视线回了过来,下定了决心一般问着他道,“如果我现在可以带你去见你的爸爸妈妈,你愿意跟我们一起走吗?” 严思齐听着叶长生的话,瞬间瞪大了眼睛。他没有立即作声,只是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叶长生,里装的满满的都是一种不可思议。好半会儿,他紧张地吞咽了一口口水,鼻子用力地吸了一下。 因为过于震惊,他甚至连无法抑制的抽噎声在这会儿都被强行忍了下来。 “……我、我可以见到他们吗?你知道他们现在在哪儿吗?”严思齐震惊了好一会儿,终于从石化状态回过神,他张了张嘴,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道。 叶长生双手环着自己的膝盖,仰着头笑眯眯地望着他,缓缓地道:“找人不是问题,只要你想要见的话。” 严思齐小小的脸上散发出了一种耀眼的光亮,他拼命地点了点头,张了张嘴刚准备说什么,但是却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时候,眸底的光又一点一点地黯淡了下去,脸上的表情有些沮丧。 “我不能离开这个房子。”他垂着头吸了一下鼻子,声音闷闷地道,“从我有一天突然从醒来之后,我就发现自己再也出不了这个屋子了。” 叶长生偏了偏头,将手在严思齐低下来的视线前晃了一下,继续笑着道:“先不要去管这些问题,我现在只是问你想不想见他们。” 严思齐看着叶长生,脑子里想着他的话,一时间又忍不住有点想哭。缓慢而又用力地点了点头:“……想。” “这样就行了。”叶长生撑着膝盖站了起来,稍微活动了一下因为蹲坐得太久而发麻的双腿,语气轻快地道:“今天时间有些晚了,我们现在这里再休息一夜,等明天我们回去准备准备,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这两天就能带你去见你的爸妈了。” 纵使叶长生在那边信誓旦旦,但是严思齐似乎还是觉得有些不能相信。可虽然觉得自己不应该因为这个奇怪的“侵入者”说的话而产生不必要的期待,整个人却还是因为喜悦而不可抑制地颤抖了起来。 一双棕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混合着期盼和惶恐,说出话的时候反而就显得越发的小心翼翼起来:“真的……我真的能够见到他们吗?” 叶长生又虚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打着趣道:“如果你不再恶作剧的话。” 严思齐身子一颤,又立即站直了,将手握成小拳头,身子绷得紧紧地认真道:“我不会的!” “嗯,我知道。”叶长生笑了起来,温和地看着他,“因为我们小思齐是好孩子啊。” 151.空屋(九) 第一百五十一章 第二天翟根青抱着忐忑的心情回到自己的屋子的时候, 那边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正在客厅里交谈着什么,见门口有人进来了, 谈话声稍稍停了一会儿, 然后双双将视线往那头看了过去。 屋子还是那个屋子, 看上去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变化。翟根青四处打量了一圈,往那头走了过去:“叶先生,这屋子……” 叶长生站起身来走了过去,朝着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 淡淡地笑着回道:“幸不辱命。” 翟根青听着他的话, 表情里立即浮现出来一点欣喜。急匆匆地朝着那头快走了两步,站到沙发的椅背后面往那头望着问道:“真的?真的全部解决了?” 叶长生又应了一声,笑了笑道:“翟先生要是心里有所顾虑可以先在这里再住上一段时间,等确定了结果后再联系我这边讨论一下具体的报酬问题。” 翟根青虽然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顾虑, 但是听到叶长生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 倒也没什么好再犹疑的了, 用力地点了一下头,对着那边应道:“如果事情真的像叶先生你承诺的那样顺利解决,那么之后的报酬我一定会尽力凑齐交给叶先生的。” 叶长生摆了摆手,脸上笑眯眯地道:“从面相可以观人,我既然已经选择和翟先生你做遮蔽交易, 当然就是相信翟先生你绝对不会是个会耍赖的人, 不是吗?” 这句话说得轻飘飘的, 态度也温和, 但是翟根青看着那边的一双带着笑意的黑色眸子, 却不知道怎么就微微背脊上有些发毛。 “叶先生放心,我肯定不会食言而肥。”翟根青按捺住身体上那种因为发寒而微微有点僵硬的感觉,清了一下嗓子,又开口说着话,将事情再一次应承了下来。 叶长生听着他的话,脸上的笑意明显地更欢快了一点。但是那头在将话应承下来之后,再回忆一下自己这段时间所受的惊吓,眉心微微皱了皱,迟疑了好半晌还是忍不住地朝着这头看了一眼,低声询问着道:“不过,叶先生……呆在我屋子里的那个东西——他到底是什么?” 叶长生低垂的视线漫不经心地从自己身旁约莫半人高的地方划过,随即又将视线落在翟根青身上,笑了一下淡声道:“没什么,不过是个迷了路的孩子罢了。” 说着,看着那头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要继续追问的模样,又接着继续道:“而且不管是什么,左右现在事情都已经解决了,那翟先生又有什么必要再去深究呢?” 叶长生的话一出,明显就是不想再让翟根青就此事询问下去了,那头似乎是有些不甘心地皱了皱眉,但是随即还是妥协了,叹息了一声有些疲惫地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叶先生说的是,只要所有的事情都彻底解决了就好,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叶长生颇为赞赏地朝那头看了一眼,随即带着贺九重绕过沙发,一直走到翟根青面前,然后微微仰面看着他问道:“不过,关于这个房子,我这里倒是还有一件事想要问问翟先生。” 翟根青愣了愣,脸上的表情有些困惑:“叶先生想知道什么?” 叶长生问道:“你之前说,将房子卖给你的那个上一任房主是因为急着用钱才将房子价格略微低了些卖给了你,你知道具体是因为什么事情吗?” 翟根青似乎是没想到叶长生好好地会关心这个,仔细地回想了好一会儿,才不确定地道:“好像……是因为那家人里头的孩子出了什么事吧?具体的情况我也不清楚,只是当时听着中介随口提了一句罢了。” 叶长生听着他的话又微微偏头朝着自己右手旁的下方瞥了一眼,看着不知名的某处大约持续了两三秒,随即又掀了眼皮瞧他:“那翟先生你现在手机里还存有那个房主的联络方式吗?” “那都是快一年以前的事情了,联系方式什么的……”翟根青不确定地将自己的手里从口袋里拿了出来,刚刚用指纹解了锁,还没等翻查完通讯录,不经意地将所有的事情前后串联了一下,脑子里在电光火石之间突然就闪现过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身子一僵,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复杂微妙起来,缓缓地抬头朝着正站在自己面前的那个少年人看过去,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一般,声音吞吞吐吐的:“所以那个孩子——” 叶长生并没有作声,只是眸子半眯着看着他,一双纯黑色的瞳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涌动着,脸上浮着不置可否的笑意。翟根青看着他的表情,心里“咯噔”一声,刚才那仿佛天方夜谭的猜想似乎瞬间被证实了一般。 虽然脑子里有无数的疑问正混乱地交错在一起,心里也像是有只猫爪在不停抓挠似的,但是这会儿看看叶长生和贺九重,竟也不敢再去深入地向那头询问什么了。 将眸子又垂下去,大约是突然间知道了本不应该知道的一些东西,停在手机屏幕上的手指因为紧张而极细微地发起了颤。 他悄悄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将加快的心跳强行抑制下来,手指在屏幕上滑动着,对着通讯录上几百个联系人仔细地搜寻了一遍,翻找了好半会儿,然后视线突然地在靠近末尾的位置停了下来。 “——杨雯慧。” 翟根青轻轻地将这个名字念了出来,然后把手机给叶长生那头递了过去。 看着那头将手机接过去的动作,他的嗓音听起来似乎略微地紧绷着:“就是她了。” 就在翟根青将前房主名字念出来的一瞬间,叶长生发现本来一直乖乖地垂着头站在自己右手边的严思齐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神情异常激动地猛地就将头抬了起来。 他有些焦急地看着叶长生,声音显得格外急促:“是我妈妈!这就是我妈妈的名字!” 叶长生对着他安抚性地看了一眼,然后将翟根青手机上的那个手机号用自己的手机记录了下来。 将手机重新还给那头,笑着道了一声:“那么我的到现在为止已经算是全部结束了。名片之前我已经给过,如果翟先生信任我,以后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帮忙,请尽管过来找我。”将自己的手机也揣进了口袋里,“那么今天也就不多打扰,后会有期。” 说着,冲着那头礼貌性地点了点头,然后和贺九重那头一起便准备出门。 “等等!”眼看着那头两个人都已经走到了门口,翟根青心里一悸,突然开口又将人叫住了。看着那边的叶长生略带着些疑问回过头来朝他看过来的眼神,喉结滚动了一下,顿了顿才低声开口问道,“那、那个孩子他是已经……?” 叶长生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了一只千纸鹤来,他微微垂着眸看着某处,手上一晃,像是将什么东西引入了那个纸鹤之中。伸手用指腹轻轻地在纸鹤头部上蹭了蹭,随即朝着那头笑了笑:“谁知道呢?” 说着,也没再解释更多,用掌心托着那只小小的纸鹤同贺九重一道就径直走出了屋子。 屋外的阳光正明媚,但那阳光将堆积在周围的雪晒得融化了之后,空气的温度倒是变得更低了一些。 迎着迎面吹来的寒风打了个寒颤,有些苦恼将自己身上的衣服裹得更紧了些,叶长生看着贺九重忧郁地道:“我觉得这个天再再这么持续下去,总有一天我会被冻死的。” 贺九重伸手在他脑袋上揉了揉,语气里带着些不满:“胡说什么。” 叶长生看着那头的表情,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赶紧微微仰着脸对着他的手心里带着几分讨好意味地蹭了蹭:“开个玩笑嘛。” 那头的脸色还是有些严肃的:“以后别再说这些话。” 叶长生沉默了一下,又扬唇笑了起来,乖乖地立正冲他行了个军礼:“嗯,我知道错了,保证绝对没有下一次了。” 贺九重又半垂着眼看着他好一会儿,手又顺着头发落下来,在他耳垂上轻轻捏了捏,算是勉强饶过了他这一次。 见终于将那头安抚了下来,叶长生心里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顶着明媚的阳光,他想了一会儿,又将手机拿了出来,点开通讯录看着新存进去的那个电话号码,思考了一会儿,指尖点了一下,直接顺着号码拨打了过去。 只是短暂地“嘟嘟”了两声,电话就被那头接了起来。 是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带着一点低沉的沙哑:“喂?” 叶长生垂着眸看着自己另一只手心里托着的千纸鹤,对着手机那头缓缓开口问道:“你好,请问是杨雯慧杨女士吗?” 152.空屋(十) 第一百五十二章 那头的女人听见叶长生的问话, 声音中明显带了一点迟疑:“对,我是杨雯慧。请问你是——” 叶长生笑了一下道:“我姓叶, 叶长生。” “哦哦, 叶先生。”那头顺着他的话喊了一声, 但是稍稍顿了一下,语气中的困惑依旧显而易见,“我的手机里似乎没有存过叶先生的号码,请问我们是在哪里见过吗?” 叶长生否认道:“这倒不是。” “那……叶先生这个电话的意思是?” 叶长生看着手中似乎在微微扇动着翅膀的纸鹤, 眸子微微动了动, 对着电话那头的女人道:“不过,如果杨女士的时间允许的话,我想最近两天我们最好见上一面。”他声音缓缓地,“你儿子现在的状况, 或许我能想点办法。” * 虽然联系上了人, 但是由于时间上的冲突, 最后两人将见面的时间定在了第二天的上午。 杨雯慧在电话中报给叶长生的地址距离市中心很远,远的几乎都快要出了X市的地界。就算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起了个大早,打了车直奔目的地而去,也大约花了两个多小时才终于赶到了目的地。 那是个很破旧的小筒子楼,从外面看上去, 墙皮已经脱落了大半, 看起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模样, 像是只要稍微吹的风大些就能将整栋楼连根拔起似的。 叶长生观察了一会儿面前这危房似的建筑, 又偏头和贺九重对视了一眼, 有些感叹地道:“你看,比我们条件还差的房子还是存在的。比上虽然不足,但好在比下还是有余的,所以我们要学会知足。俗话说得好,知足者才能常乐。” 贺九重垂下眸子淡淡地瞥一眼叶长生,伸手在他的后脖颈上轻轻地捏了捏,提醒着道:“先做正事。” 叶长生“嘿嘿”地笑了一下,站直了身子乖乖地在自己的嘴上比了个拉上拉链的动作,然后与贺九重一同朝着筒子楼的里面走了进去。 因为整幢楼的位置都不朝阳,楼道里又灌着风,叶长生刚一进入楼道就感觉有一种湿寒直往骨头里钻,“嘶”地一声被冷得抽一口凉气,随即只能赶紧将双手交互在一起搓了搓,以期从这个行为里获得一点热量。 不过好在没等他冷得更厉害,那头贺九重便发现了他此时的状况,将自己的手覆在了他的手上,将热量通过两人双手相触的地方传递了过去,好歹让叶长生那头能从这股寒意中缓过气来。 叶长生感觉到暖意像是顺着血液流动的方向正缓缓地往四肢百骸中扩散开来,这让他不由得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异常感慨地看了贺九重一眼,叹息着道:“如果今年整个冬天都像现在冷的这么异常的话,我觉得我可能要一整个冬天都抱着你过活了。”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的话,勾了一下唇角低笑一声道:“求之不得。” 叶长生也笑了起来,被包在贺九重手心的那只手反过来握住他的,带着几分颇为亲昵的意味在他的指尖捏了捏,随即倒是没再多耽搁下去,接着顺着楼梯往上爬了上去。 接连爬了几层,停在了五楼,然后顺着外面的走廊一路扫着门牌号走过去,最后停在了电话那头说过的506号房间。 一共有两扇门,一扇不锈钢的门栅栏似的挡在外面,里面的那扇则是普通的木门。两扇门看上去也很有些使用痕迹了,似乎随便来个成年男人就能够从外面一脚踹开,看起来安全性似乎并不怎么住户值得信任。透过极薄墙壁,两人站在门外能清晰地听见屋子里面传出来的动静,“吱呀吱呀”地,像是在拖动着什么。 叶长生将手从贺九重手里拿了出来,轻轻地在门上敲了敲,然后就听里面原本的动静一瞬间停了下来,紧接着一阵略显急促的拖鞋摩擦着地面的脚步声又响了起来,不多会儿只听“咔嚓”的细微开门声,最里面的那扇木门便应声而开。 从屋子里面,一个穿着厚棉衣的中年女人缓缓走了出来,隔着最外面的那道不锈钢的门,警惕而又紧张地打量起外面的两个陌生男人。 叶长生与此同时也在打量着她。 如果根据推算,杨雯慧最多也不过三十刚出头,如果生活富足、保养得当,这个年纪的女人甚至可以比外表看起来更年轻一些——但是面前这个女人却显然要比他想象中要苍老的多。 女人很瘦,脸颊微微向内凹陷着,一双本应该闪亮动人的眼睛这会儿却满是血丝,带着一种浓浓的疲惫感。 肤色是蜡黄的,眼角已经有了细纹,眼底下因为睡眠不足而显出的青黑令她整个人显得没什么精神。 “杨女士,我是叶长生。昨天在电话中冒昧地提出要上门叨扰实在是不好意思。” 叶长生微微笑着朝那头首先打了个招呼。 杨雯慧却没什么心思听那头的客气话,上上下下将面前那个笑得无害的少年审视一遍,看着他的模样心中琢磨着应该不是特意上门来找她麻烦的,心底的不安稍稍放下了一些。她的手紧紧地握着木门的边缘,朝着这边声音沙哑地开口问道:“你们是怎么知道我电话的?” 叶长生没有直接地回答,就看着那头弯弯唇角问了一句道:“你还记得翟先生吗?” 那头显然是不记得了,听着叶长生问出这个话时面上显出了一点茫然。直到那头又在后面加补地提示了“房子”两个字后,她才像是突然回忆到了什么,面色变得有些复杂复杂起来,好半晌才稍稍地点头应了一下。 “但是你们怎么会跟他有联系?”杨雯慧细想一下,皱了皱眉头觉得有些奇怪。再看一眼叶长生,脑子里倏然又回想起昨天在电话里他所说的有关于严思齐的那些事情,眼神晃了晃,身子下意识地前倾了半分,再开口时不免就带上了几分克制不住的焦灼感来,“对了,还有我儿子……你昨天说你有办法——” 不等那头把心中的疑问一股脑地全部倒完,叶长生微微比了下手势直接打断了那头追问。用眼神往四周稍稍示意了一下,笑着道:“事情有些复杂,恐怕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杨女士确定我们现在就要在这里进行对话吗?” 杨雯慧一时语塞,显然也是想起了这里隔音到底有多差。 看了看叶长生,又稍稍犹豫了一会儿,但是最终却还是狠了狠心上前将门给他们打了开来,然后退后两步侧了侧身,让出一条路来请他们进了屋:“进来坐吧。” 叶长生微微颔首,和贺九重一同跟在她身后就往里头走了进去。 屋子里面倒是比想象中的样子要好上不少。 虽然面积很小,但是好在主人家勤于收捡,所有的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肥皂香气,整体看上去干净明亮,空间也不至于显得那么逼仄拥挤。 将两人带去客厅坐下了,又去厨房泡了两杯茶给他们送了过去:“家里简陋得很,没什么好茶,叶先生要是不嫌弃就随意润润喉咙吧。” 叶长生笑着朝那头道了一声谢,随即将水杯接过来捧在手里暖了暖手。视线往屋子四周扫了一眼,出声问道:“严先生不在家吗?” 杨雯慧大约是没想到叶长生还会突然地向她提起严超,身子不自然地顿了一下,随即缓缓地抬起头望着他,表情异常复杂地:“你怎么知道我丈夫?你们是特意过来找他的?”像是又联想到了什么,神情又陡然紧绷了起来,连声音都微微地变了调,“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别激动,别激动。我们没有恶意。”将心比心,叶长生自然也是知道他们这会儿在对方眼里是有多可疑的,稍稍思考了一会儿,考虑到他的身份要是这会儿说出来可能会更加地引起对方一些不必要的误会,眸子微微动了动,还是避重就轻地回答道:“杨女士放心,不管我们是谁,总不会是你的敌人的。” 杨雯慧的脸色还是异常紧张的,她久久地打量了叶长生一会儿,但是无论从哪方面瞧,到底也没能从那张看起来纯良好欺的脸上瞧出什么端倪来。 好半天,她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双手撑着大腿坐到了另一侧的沙发上,只感觉那种紧张感退了下去,但身体里浓厚的疲惫感却又不断地翻涌了上来。 她沉默了很久才淡淡地开口道:“如果你想知道我先生——”喉咙哽了哽,声音因为混合着太多情绪,在这一刻反倒是显得有些麻木了起来,“我先生他已经失踪了很久了。” 153.空屋(十一) 第一百五十三章 叶长生听着杨雯慧的话, 眸子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什么意思?” 那头给自己沏了一杯热茶,浅浅地喝了一口润了润喉咙, 随即像是陷入了某一种思绪之中, 又把嘴紧抿着不肯作声了。 垂眸看着正在杯子里上下起伏着的茶叶梗, 大约沉默了足足五分钟后,她才又看着叶长生道:“故事有些长,你听着可能会觉得没什么意思。” 叶长生就抬头望着她,表情认真而诚恳:“只要杨女士愿意说, 我自然是愿意听的。” 杨雯慧见他表情认真, 也不像是敷衍之词,极短地停顿了两秒,然后低低地开口对着他道:“你或许已经知道了,我有一个儿子, 今年刚刚九岁。如果他现在还好好的, 今年夏天的时候应该是上小学三年级了。” 叶长生在听到“如果他现在好好的”这句话时, 垂下的双睫微合了半分,随即应了一声对那头笑了笑:“听说孩子是跟着你的丈夫姓严,名字叫‘思齐’?”说着,又表扬了一声道,“是个乖巧的男孩子。” 杨雯慧见叶长生那头毫不避讳地立即接了话, 眼底的神色瞬间便就更是复杂。她握着水杯的手指因为太过于用力而指节微微有些泛白, 好一会儿意味不明地低喃一声:“果然, 这些事情你都已经知道了。” 叶长生微微顿了顿, 但是却又没有解释什么, 只是含着一点笑意看着那头道:“毕竟不是什么机密的东西——还是说我其实不应该知道这些?” 杨雯慧听着他的辩解又深深地看了那头一眼,瞧着他那双乍一眼看着似乎纯粹得近乎天真,但是仔细打量着却什么深层的情绪都读不出的黑色眼瞳,眉眼里翻腾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手指因为不安而在水杯的杯口轻轻摩挲着,许久,开口道:“当年我怀着思齐的时候,最后那段时间里不小心出了点意外,结果直接去了医院剖腹产,导致他不足八个月就提前出生了。” 她的声音低而缓,不知道是因为感冒还是其他的不舒服,嗓音听起来哑得厉害:“大概就是因为先天不足月,思齐这孩子从小身体就不算怎么健康。特别是还不会走路的那段时间,一年里几乎有一半的时间都要带他泡在医院里住院吊水,去医院的那条路我闭着眼睛都能到。 也是在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都要向菩萨和各方神仙祈祷,祈祷我的孩子能够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地长大。” 叶长生将背脊挺直了朝她那头略微倾了一点,静静地倾听着她回忆着过去的事情,也并不出声打断询问什么。 “不过等到他三岁的时候,似乎是我的祈求被上天听见了,虽然比起同龄的其他小男孩,我们家的孩子还是要明显瘦弱许多,但是终于也不至于再向之前那样折腾了。” 杨雯慧将手中捧着的水杯又放回到了茶几上,因为回忆到以前的那些日子,她的眸子微微地起了一丝波澜:“只是之前那几年的去医院的花销实在太惊人了,我和我先生作为最普通的工薪一族不但花光了结婚之后的积蓄,甚至还欠了两万左右的外债。所以在儿子的情况稍稍稳定下来之后,我们两个为了以后万一需要再给思齐治病,手头上不至于这么窘迫,于是就开始疯狂地工作了起来。” “我和我先生做的都是房地产的销售行业,前几年这行业景气的时候,两个人因为出了名的拼命,后来又遇到一些贵人和机遇,所以几年工作下来也的确存下来了一些积蓄。你们之前在翟先生那边看到的那个小复式,就是我和我先生在手头最宽裕的时候用积蓄买下来的。” 叶长生点了一下头:“很漂亮的小复式。” 杨雯慧听着他的夸奖勉强地笑了一下,颔首道:“我先生和儿子他们也很喜欢那里,买的时候两个人都开心的不得了。只不过可惜的是,以后我们大概再也没法再住回那幢房子里去了。” 叶长生的视线在那头的脸上转了一圈,淡淡地问道:“之前我在和翟先生讨论的这幢房子的时候,他曾经告诉我,前任房主之所以会用低价将房子卖掉是因为想要给自己的儿子治病?”视线朝着这并不大的屋子里头、一间紧紧地将门关起来的房间看了一眼,然后又朝着杨雯慧看了一眼,“他现在就在这里面?” 杨雯慧看到叶长生突然提到了那个被自己特意关上的房间,面色陡然变得紧张了起来。 “你——”她张了张嘴只短促地说了一个字,然后却又像是顾忌着什么,紧皱着眉头将剩下的话全部咽了下去。 一双眼在叶长生身上看了又看,许久,像是突然间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又撑着沙发的扶手站起来,对着那头的叶长生和贺九重道:“跟我过来吧。” 叶长生仰头看了一眼杨雯慧,又朝贺九重那头睇了一个眼神,随即这头两人一同站了起来,跟在她身后就朝着那头走了过去。 伸手将门上的保险锁打开了,然后推开门就往里面走了去。 屋子并不很大,但是因为除了一张床之外,周围的摆设少的几乎趋近于零,所以看着也并不算拥挤。 杨雯慧的这间小房子在整个筒子楼里已经算是采光比较好的一间了,而很显然,他们现在进来的这个小房间就算的上整个屋子里采光最好的。 叶长生从门口走进了,视线掠过空荡荡的房间,直接将目光落在了中央那大约一米八的单人小床上。 铺着素色床单和被褥的小床上这会儿正躺着一个瘦弱的男孩。他看起来年纪还不到十岁,但是因为长时间的缺乏营养,这会儿双颊凹陷,脸色蜡黄,身上的骨头透过薄薄的一层皮肤向外支棱着,看起有种说不出的可怜。 那是严思齐。 杨雯慧走到床头坐下了,伸手摸了摸床上那个男孩消瘦的脸颊,声音哑哑的:“我之前说到我们家用积蓄买了那一套房。能够在X市给孩子拼下一套房子,这一直是我跟我先生两个人奋斗的初步目标,现在好不容易将这个目标实现了,看起来似乎所有的事情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的时候,所有的一切却在一夜之间都变了。” “我先生的朋友做生意出了一点意外,求我先生替他的公司做担保人。看在十几年交情的份上,我先生几乎没做什么考虑就同意了,只不过之后那人带着所有的钱远走高飞,剩下的巨额欠债就落到了我们的头上。” 明明是几乎可以算的上是灭顶之灾的事件,但是不知道是不是经过时间的冲刷,这会儿她再提起,声音却是如死水一般:“我们家将所有能够变卖的东西全部变卖了,但是凑起来的钱却还是杯水车薪。那些讨债的人为了要钱几乎无所不用其极,我儿子就是在上学途中为了从那群人手里逃出来,所以一不小心从自动扶梯上滚了下来……” 叶长生还是没能明白:“那严先生失踪是——?” 杨雯慧又沉默了一下,掀了眼皮看着叶长生:“因为儿子的事和被催债的事,我先生被愧疚感逼的几乎崩溃。然后有一天早上,他非常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一个办法能在短时间里尽快筹集到我们所需要的钱,然后没等我再仔细询问清楚,当天下午他就彻底消失了,然后一直到今天也没有其他消息。” “叶先生,你们今天到底是为了什么过来,不如就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吧。反正我们家现在的情况你也已经看到了,确实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再向你们付出些什么——无论是金钱还是精力。你能明白吗?” 叶长生叹息了一声,朝着那头摇了摇头道:“我想杨女士你可能是误会了什么。”他的声音温和而轻缓,“我这次过来只是受人之托,虽然可能看起来有些可疑,但是你完全不必这么过于担心。” 杨雯慧并不是完全相信那头的解释的,将茶放在桌子上,眼神里带着警惕地追问道:“‘受人之托’?受谁的嘱托?” 叶长生没有作声,只是将一只纸鹤从口袋里掏了出来,然后手指往上面一抹,像是将什么透明的东西从纸鹤里抽剥了出来一般。 又点了火将那只纸鹤烧尽,将留下的灰烬猛地朝着那头的眼睛一吹。 杨雯慧被灰烬眯了眼睛,忍不住“啊”地叫了一声,拼命地眨了眨眼想将那些灰挤出来赶紧恢复视力,嘴里刚想怒骂一声,但是还没等她开口,在她的对面不远处却突然传来了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让她整个身子猛地都僵硬了起来。 “妈妈!” 154.空屋(十二) 第一百五十四章 用袖子猛地在眼睛上擦了几下, 有生理性的泪水因为灰烬的刺激而顺着眼眶“簌簌”地滚落了下来。经过了几秒的缓冲之后勉强地睁开眼,隔着眼眶翻涌上来的眼泪, 杨雯慧能模糊地看见在自己的面前这会儿有一个小小的身影, 似乎是正仰着脸望着她。 脑子里反应过来的事实实在是太过于惊人, 整个身子似乎是因为受到了太大的冲击而微微地晃动了一下。她将眼眶里的那几滴眼泪用袖子擦了一把,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看床上静静地躺着的那个已经瘦得快要脱了形的严思齐,顿了三秒,又动作异常僵硬地缓缓地将脑袋转了过来。 低头将视线落在了面前的那个小小的孩子身上, 她微微弓起身子弯下了腰, 好半晌,一只手不自觉地打着颤朝他的那头探了过去。 忐忑而又瑟缩地虚虚地在他的脸颊摸了一下,声音抖得几乎连不成调:“思齐……是思齐?但是怎么可能呢……” “妈妈。”严思齐看着杨雯慧颤抖着伸来的手,棕色的眼睛里迅速地浮上了一层薄薄的泪雾, 哑着嗓子又朝着那头轻轻地喊了一声。 那声音那么轻, 那么小, 但是却又那么清晰。像是用一把凿子刻在她的骨头上了似的,清晰得让人心脏有些难受了起来。 杨雯慧觉得自己的呼吸都急促了起来,她慌乱地又抬头看着那边的叶长生,颠三倒四地开口:“这是怎么回事,我儿子……我儿子……” 叶长生听见那头带着些许求助的声音, 偏了偏头也向严思齐看了一眼, 随即便抬步朝着这头走了过来。 走到他的身旁停下了, 伸手在他的头顶虚拍了两下, 朝着那头无措地望过来的小脸安抚性地笑了一下, 而后对着杨雯慧道:“他就是你儿子。” 又措了一会儿词,决定言简意赅将事情概括一下:“杨女士你也说过,思齐当初是从楼梯下滚落下来的。在那之后,或许是因为大脑受到撞击,再然后由此为契机造成了生魂离体,所以这么长的时间内,他的肉身才会一直保持着昏迷的状态。” 杨雯慧愣愣地看着叶长生,觉得自己的脑子像是被塞进了一团浆糊似的,张了张嘴,只能干巴巴地重复着那头的话:“生魂……离体?” 叶长生看着那头略带着点迷茫和不可置信的眼睛,就知道这又是一个坚定地唯物主义者即将叛变的标志。 叹了一口气将手收了回来,对着她道:“之前杨女士问过我为什么会和翟先生有所交流对么?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了。”低头朝着严思齐的方向瞥了一眼示意道,笑了笑道,“实际上,这都是因为小思齐。” 虽然那头并没有仔细地将情况全部说出来,但是杨雯慧结合着眼前的情况前后想了想,脑子里自然而然地就蹦出了那个对她而言无比荒谬,但是却又听起来无比合理的推论。 她嘴唇微微颤动了一下,看着低垂着小脑袋,脸上透露着点不安的严思齐,哑着声音问道:“你之前那些时间……都在那个房子里?” 严思齐听到杨雯慧的话,脸上的忐忑更浓厚了一点,他迅速地抬了头偷偷地看了看那头的表情,声音低低地“嗯”了一声。 杨雯慧听到那头严思齐亲口验证了自己的猜想,一时间觉得脑子更是混乱得厉害,她先是有些混乱地四处退了半步,看着眼前小小的孩子,眸子里的神色动摇得厉害。 “妈妈,你生气了吗?”严思齐见自己说完话之后,那头半晌都没再有什么声音,心里忍不住有些颤了颤,又偷偷地看了看那头的表情,声音更加小心翼翼了起来。 杨雯慧没有作声,她只是用一种极缓慢的速度曲起膝盖,将身子地往下蹲了下去,眼眶微红地与那头对视着,许久才摇了摇头:“妈妈没有生气。”深吸了一口气,声音放得低低的,“妈妈只是……只是太想你了。” 严思齐看着杨雯慧,眼圈也忍不住泛起了红:“我也想妈妈,但是妈妈你为什么都不回来看我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透露出了一直被强行压在心头的委屈:“你和爸爸不是答应过我,只要我乖乖的呆在家,等到夏天有时间了,你们就会带我一起去水上公园玩么?为什么你们都不见了,我的家也不再是我的家了呢?” 有眼泪从眼眶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他急促地抽噎了一声:“是因为……是因为我在那个陌生的叔叔住进家里的时候对他恶作剧了吗?” 他压抑着哭声的样子一句句问着原因的样子实在是太过于可怜,看的杨雯慧的心一抽一抽地发疼,让她忍不住地伸手想要将面前的那个孩子抱进怀里。 但是手臂刚刚触碰到那头的肩膀,指尖就倏然从他的身体里传了过去。有一种凉意从她与他身体接触的部分传了上来,让她微微地打了个哆嗦。 杨雯慧呆呆地看着自己什么都没碰到的手,又看了看那边的严思齐,这一刻她终于是想要再去否认也没有办法了。 将手轻轻地握了握,感受着指尖上残留着的那种冷意,然后将手又无力地垂在了身侧。 看着严思齐正哭的委屈的模样,杨雯慧嗓子也哽了一哽,摇摇头道:“不是你的错,是爸爸妈妈的错,是爸爸妈妈没有照顾好你……” 严思齐听着杨雯慧说了这个话,所有的情绪算是彻底地开了闸,他“哇”地一声,哭的更加伤心了起来:“妈妈,我害怕,我真的很害怕……我很努力的呆在家里没有乱跑,很努力地做个好孩子了,为什么你们还是不见了?家里出现了好多陌生人,他们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拆掉了……房间里爸爸给在墙上画的画,也全部都没有了。” 杨雯慧听着严思齐的哭诉,想象着在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他独自面对着的那一切,就觉得心疼得都快要窒息了一般:“对不起,对不起啊,妈妈不该留下你一个人的,对不起啊……” 她伸手捂着自己的脸也忍不住哭了起来,泪水顺着指缝滑落下来,落在衣服上,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只要你好起来,只要你回来……”她将眼泪又用力地擦去了,起誓一般地道:“妈妈以后一定会加倍地努力工作,一定会尽快地攒够钱带着你一起重新搬回大房子里去。倒时候你喜欢在墙上画什么,我们就画什么,好不好?” 严思齐却是哭的更凶了,他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一边抽噎着一边断断续续地开口:“我不要……我不要住大房子……”他做出一个想要保住杨雯慧的手臂的动作,“我只是、是想你们……你们陪着我。” 他用力地吸了吸鼻子,泪眼婆娑地看着杨雯慧:“妈妈,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和你跟爸爸三个人在一起吃过一顿饭了。我不想要大房子,不想要大汽车,我也不想要去上很贵很贵的兴趣班……我只想跟以前我生病的时候那样,你跟爸爸能够陪在我身边就好了。” “妈妈,我不想再被同学问我是不是没有爸爸妈妈了。” 将憋在肚子里这么久的话一股脑地说完,严思齐终于感觉到了一种轻松感。但是听着那头久久地没有做出回应,先前的轻松一点点散去,他的脸上表情又慌乱了起来。 朝杨雯慧那头望过去,结结巴巴地道着歉:“妈妈,对不起啊,我胡说的,你不要不理我……你就在这里,不要再不要我了好不好?”但等看清了那头的模样,正在道着歉的声音微微一顿,紧接着更加惊慌无措地,“妈妈,是我、我惹你又哭了吗?” 杨雯慧那头却早已经是哽咽不能语。 她往后坐到在了地上,双手将膝盖紧紧地环抱住了,将已经被眼泪完全浸湿的一张脸压在腿上,无声地大哭了起来。 所有的声响都被她强行压抑了起来,只有那不停地抽搐着的身影让人能够窥探到她此时心情的一二。 严思齐却是从来都没有看见过杨雯慧这个样子,他惊慌失措地朝叶长生的方向小跑了两步,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哥哥,怎么办,我惹我妈妈哭了。我是个坏孩子了。” 叶长生将视线放在杨雯慧的身上定了定,随即又落到了已经完全乱了方寸的严思齐身上,微微地笑了一下,淡声道:“放心吧,你妈妈不是在生你的气。” “可是——” 叶长生温和地伸手虚虚地做了一个替他擦拭眼泪的动作:“她只是在自责,为什么有些道理明明一眼就能看懂,她却偏偏要等事情已经几乎不可挽回的时候才能醒悟。” “她只是因为不想接受这样的事实,所以觉得有些难过罢了。” 155.空屋(十三) 第一百五十五章 杨雯慧哭了许久才渐渐地又从那种无法抑制的悲伤之中缓和了下来, 她双眼通红地看着正一脸紧张不安地看着自己的严思齐,又看看叶长生, 突然地双手撑着地面调整了一个姿势, 冲着他的方向跪下来, 声音绷成了一条紧紧的线:“天师……天师,你之前说过有办法能让我儿子醒过来的对吗?” 重重地磕了一个头,“砰”地一声闷响光是听着就觉得叫人疼得慌,“天师, 求求你, 只要我能做到的,什么都可以,求求你救救我儿子吧。” 严思齐显然是被杨雯慧有点决绝的模样吓到了,他又赶紧围着那头小跑了一圈, 朝着她的方向伸手, 试图拽着她的衣角将人从地上拉起来。但是连续几次尝试, 发现自己都根本无法触碰到对方后,他顿时急的忍不住带着些哭腔哽咽了起来:“妈妈,妈妈……你别磕了,你的额头都磕红了,你起来, 你起来, 不要这样呜呜……” 但是杨雯慧却对他的哭喊充耳不闻, 她只是将头抵在叶长生前头的那一块地面上, 身子蜷缩着, 背脊却很直,模样看上去带着一种豁出去一般味道。 严思齐见自己拉不动杨雯慧,赶紧又扭头看着叶长生:“……哥哥。” 叶长生被那双包着眼泪的眼睛看的没法子,伸手抓了抓头发,朝着这头走了一步,然后伸手朝着严思齐的脑袋上安抚性地虚拍了一下,然后再偏头看着杨雯慧的头顶,轻声道:“杨女士,你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明白对吗?” 杨雯慧一怔,微微直起身子,抬了抬眸子望叶长生的方向看了一眼:“什么?” 叶长生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什么都可以’的意思是,如果必要,你愿意以命换命吗?” 杨雯慧张了张嘴,刚准备点头回话,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却被那头用一个暂停的手势强行打断了。叶长生对着她笑了笑:“杨女士,言语是有力量的,所有的话说出来都要好好想一想,万一真的实现了可真么办?” 那头还是没能理解他话里的意思,赶紧道:“就算是那样也没关系,我是真的愿意——” “你看看你的儿子再说这句话。” 叶长生又将她的话打断了,淡淡地对着她道。 杨雯慧下意识地朝着严思齐看了一眼。 小小的男孩一脸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看着她朝他望来,他摇了摇头,双手紧紧地攥着自己的衣角,一直强忍着的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我不要。” “我不要妈妈死……呜呜,我不要……” 杨雯慧顿时有点慌了,她朝他伸过手去,但是手刚刚伸到一半却又因为想起了她并不真的碰触到他的事实而无力地垂落下来:“别哭、别哭,妈妈只是随口说说,妈妈不会死的。” 那头却像是真的被吓到了,也不再回话,只是攥紧了小拳头,仰着头哇哇大哭,看起来又伤心又凄惨。 叶长生也偏头看着那头的孩子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的狼狈样子,好一会儿,对着满脸写着无措的杨雯慧道缓声道:“所以,从过去到现在,你每做一个自以为对孩子好的决定的时候,真的有设身处地的去考虑他到底需要什么吗? ——先不讨论失去父母的一个不满十岁的孩子之后会有什么样的下场,单单只说今天,如果他用你的命去换得了一个苟且偷生的机会,杨女士以为被迫背上这样一个‘弑母’的罪名后,你孩子的余生真的还能如你所希望的那样顺遂快乐么?” “我——”杨雯慧被他的问话噎得一时语塞,她的嘴唇轻轻哆嗦着,脸色乍青乍白。 明明肚子里装着千言万语,但是所有的言语在严思齐的哭声下都显得格外的苍白无力。她将身子痛苦地瑟缩起来起来,哑着声音道:“你说的对,我不应该这样的,可是我没有办法……我真的没有办法……现在除了我这条命,我也没有什么能够作为交换的了。” “虽然这方面我的收费一向不低,不过,”叶长生朝她那头伸了手,弯起唇来笑了一下,“面对一些有缘的客户我也会适当地提供一些优惠。比如——可以先打个白条?” 杨雯慧看着叶长生,激动喜悦和一些其他复杂的情绪一并涌上来,让她鼻子蓦然一酸,眼眶顿时就又湿润了。 拉着那头伸过来的手微微摇晃了一下站起身来,用另一只手的衣袖在眼睛上擦了擦,又朝着叶长生深深地鞠了一躬:“天师,谢谢……真的谢谢你,以后,等以后我们的情况稍微好转些了,我一定会立刻将酬劳凑齐还给你。” 叶长生看着杨雯慧笑了笑点头道:“嗯,我相信那一天应该不久就会到了。” 又低头看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哭泣,正瞪大眼睛朝着他们这边偷偷望着的严思齐,有些好笑地朝他招了招手。 那头经过这两天显然是对叶长生已经极为信任了,看到那边招手叫他,又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杨雯慧,然后小狗似的,赶紧一路小跑地跑到了叶长生的身边。 张嘴朝着那边喊了一声,声音里还残留着点哭泣之后的那种些微的哑:“哥哥。” 叶长生垂着眸子望着他,眉眼笑得弯弯的,语气带着一种叫人忍不住也雀跃起来的轻快:“哥哥这次真的要把你送回你妈妈身边去了,你也看到现在你家里的情况了,就算回去了,以后的日子可能也并不轻松。你准备好了吗?” 严思齐似乎是非常认真地思考了一下,然后异常严肃地对着叶长生点了点头:“我马上就要十岁了,是大孩子了,我不怕辛苦。”又侧头看着杨雯慧,声音更坚定了一点,“我要保护妈妈。” 叶长生点了一下头,夸奖道:“嗯,我们小思齐真棒,已经是个想着能保护家人的小男子汉了。” 说着又抬着头朝那头神色复杂的杨雯慧瞥了一眼,带着严思齐一起走到了床边。 严思齐这是第一次能够面对面地看到另一个自己,不免觉得有些新奇,正打量着床上双目紧闭的那个他,突然又听到那头叶长生开口对着他道:“你的身体太久没有动弹过,最初的时候可能会有一点不舒服,你可以忍耐的对吗?” 严思齐听着这个话心里其实是有些害怕的,但是侧头看看叶长生,还是咬着牙点头应了一声道:“我可以的!” 叶长生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迅速地伸手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符纸,朝着严思齐的方向就甩了过来。严思齐站在这头,只感觉有个什么长长的东西贴在了自己的额心,紧接着有低而快速的咒语声响起,短短的时间里,额心上贴着的东西温度却越来越高,最后甚至到了有些灼人的程度。 他忍住想要叫喊出来的欲.望,紧紧地咬着嘴唇忍耐着,然后只听那头一声低喝“回”,他感觉身子又猛地一凌空,再然后,眼前的一切都被虚化了,他合上了眼睛,随即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杨雯慧眼睁睁地看着面前的严思齐在叶长生的咒语下慢慢腾空漂浮到了床上躺着的那个严思齐身上,紧接着一个猛坠,两者合二为一,之前那个便就彻底消失不见了。 她下意识地往这头走了几步,看看床上的儿子又看看站在一旁的叶长生,紧张不安地道:“这样……这样就行了吗?” 叶长生缓缓地舒了一口气,神情轻松的点了点头,看了她一眼道:“只不过魂魄虽然是归体了,但是他的这个壳子终究是太过于虚弱,如果想要彻底清醒过来,大概还需要再等几天工夫。”又思考了一会儿,提醒着道,“当然,之后的复健也别耽误了。” 杨雯慧忙点了点头,应着声道:“谢谢天师提醒,我一定不会耽误的!” 像是终于了却了一桩心事似的,叶长生稍稍地舒展了一下筋骨,走回到贺九重身边,随口就朝着那头问了一句道:“不过,严先生的失踪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长时间了,你没有试图去报警寻人吗?” 杨雯慧听着叶长生问话,苦笑了一声道:“怎么可能没有找呢?”她叹了一口气,“实际上他离家的路上我们曾经短暂地通过一个电话,他只告诉我要去Q省就匆匆忙忙挂断了。在那之后,我再怎么联系那头却始终都是关机,于是半个月后,我实在是放心不下,就报了警。” “后来那边的警方跟我说,根据目击者和一些路边的监控录像上得到的证据,我先生应该是落入了当地的一个传销组织。也是正巧,当初Q省对传销抓的正严,透过我这个事,他们没过多久,就一举将当地的传销窝点端掉了。”杨雯慧伸手抚了抚严思齐的头发,低声接着道,“只不过,我先生却不在那里。他像是突然人间蒸发来了一样,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得到过他的消息。” 叶长生在听到Q省的一瞬间,眸子微微地动了一下,他看着杨雯慧,突然问道:“冒昧地问一下,杨女士你有你丈夫的照片吗?” 杨雯慧一愣,却还是点了点头:“有的。”说着,去柜子里翻找了一下,找出一本相册拿了过来。 相册里第一张照片就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上面的男女都很年轻,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年岁。女人手里抱着一个刚刚百天的婴儿,男人则是侧头看着身边的妻儿,眸子里透露出了满满的温柔。 叶长生死死地盯着照片上那个年轻的男人,看着他温润的脸部线条,和除了不是琥珀色的眼眸外几乎和记忆中曾经见过的那个男人一模一样的面孔,一双黑色的眸子里划过了一道略显妖异的光来。 156.小甜饼(十五) 第一百五十六章 从杨雯慧那里出来之后, 叶长生一直有些神思不属。终于,在他一天之内第三次差点撞上电线杆时, 贺九重终于忍无可忍地拦下一辆出租车, 然后按着他的肩膀将人塞到了车里。 叶长生回过了神, 侧头往坐在自己身侧贺九重那头看了一眼,有些茫然地眨了一下眼:“怎么了?” 贺九重眼角下压着往叶长生的方向瞥过去,淡淡道:“怕你再接着这么下去,真撞到了电线杆给自己撞傻了。” 说着, 朝着出租车司机那头报了个地址, 看着整个车子又缓缓地开动了起来。 叶长生自知理亏,伸手摸了摸鼻尖,朝那头讨好地笑笑道:“我也不是故意不看路的啊,我这不是在想事情么。” 贺九重偏过头来看着他:“你师父?” 叶长生点了点头, 眸子里的颜色沉了一些, 看起来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好半会儿, 看了看前面正在开车的司机,又看了一眼贺九重道:“我们回去再说。” 那头不置可否,将叶长生的捉到自己的手里轻轻捏了捏,算是勉强同意了他这个提议。 冬季的黑夜来得似乎都格外的早,两个小时的车程结束后, 街道两旁的路灯已经全部都亮了起来, 到处都一片灯火辉煌。 两人下了车在附近吃了个饭, 等回到家已经是快七点了。换了棉拖径直走到卧室里, 找到遥控器“嘀”地一声将空调打开, 直到一股暖暖的风将他整个人都笼罩起来后,叶长生这才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有些懒散地将眼睛半眯了起来。 贺九重跟在他的身后,远远地瞧着他一脸幸福的模样,无声地笑了一下抬步走了过去。 坐在叶长生身后的床上,仰头问了一句:“缓过来了?” 那头正站在暖风风口上,听见这边的说话声便稍稍转过来半个身子看着他点点头,一只手朝着空调出风口探过去,感受着那阵有些发烫的暖意不由自主地喟叹一声:“空调真的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了!” 贺九重点了点头,竟然也觉得挺有道理。 又等了一会儿,直到整个屋子的温度都升了上来,叶长生这才身上厚厚的外套脱下来放到一边挂了,然后伸开双手,整个人呈“大”字型,悠闲自在地躺在了床上。 “我师父——”叶长生眯着眼看着顶上正散发着光亮的吊顶,有些突兀地忽而开了口,“他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贺九重听到叶长生的话,转过头来看着他。 叶长生双手撑着床,慢吞吞地又坐了起来靠在了床头,看着贺九重道:“你觉得他是个好人还是个坏人?” “重要么?”贺九重看着他淡淡地道:“哪怕他是所有人都亲口认下的善人,但是只要他想动你,他就该死。” 叶长生听着贺九重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一双眼弯弯地看着那头:“贺先生,我跟你说,你说这句话的时候特别霸道!特别总裁!特别的帅!我都要为你倾倒了。” 贺九重却没有笑,一双猩红色的眸子牢牢地将对面的叶长生锁在里面,脸上的每一个线条似乎都在说着他这句话到底有多么认真。 叶长生被他这样看着,笑渐渐地便也止了。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随手拿起旁边的枕头抱在了怀里,将下巴搁在枕头上:“或许你应该是最明白这个道理的。纵然是到了这个时候,我也没办法去定义他。当人强大到如同神明的时候,由其他人所制定的‘规则’就无法再约束他了。” “他做事不分正邪,全凭己身好恶。就像当初他能够毫不在意地想用青山镇十万人口替身边的傀儡温养出一具身体一样,他也能在一场天灾中以一人之力亲手救下千万的民众。”叶长生淡淡地,“如同人类会因为好奇而随意捣毁一整个蚁穴从而给整窝蚂蚁带来灭顶之灾,但我们对此也并不会有多大的批判之声一样,人在他的眼里与玩具和蝼蚁没有什么区别。” “无论他是救还是杀,其实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不过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罢了。他不会因为杀人而愧疚,也不曾因为救人而喜悦。他有时候冷静残忍地让我觉得他似乎根本没有人类的情感一般。” 叶长生一双黑色的眸子里那一双正在游动着的阴阳鱼若隐若现,让他整张脸呈现出了一种奇异的模样,“所以我一直很奇怪,在这个世界他明明连死而复生都能做到,强大得都已经近乎于神,那他为什么还偏偏就执着于这一双‘阴阳鱼’呢?” 他伸手在自己的一只眼睛上摸了一下,有些困惑地:“他到底是想要干什么呢?”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的描述,总觉得之前心里就隐约存在些的不安这一刻又不自禁地加深了些。起身走到叶长生身侧坐下了,抬手将叶长生覆在自己左眼上的那只手拿下来攥在了自己的手里,开口的时候声音异常低沉:“无论他想要做什么,长生,保护好你自己。” 叶长生沉默了一下,随即看着贺九重微微皱着的眉头,用另一只手在他眉心的皱褶上揉了揉,又笑了起来:“放心放心,虽然我看着是这个样子,但是实际上是最惜命的,你不是知道吗?”等将手下的皱褶揉平了之后,又举起手来起誓,一本正经地,“我保证,我一定会努力保护我自己,绝对不让其他不法分子的阴谋得逞!” 贺九重只是牢牢地看着叶长生,许久,将人抱在了怀里:“长生。” “嗯?” “不准不见了。” “哎,你就在这,我能跑到哪儿去呢。” “长生。” “诶,在呢在呢。” 男人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声音低低的。 “……我想带着你,在冬天第一场雪来临的时候再走一次忘忧路。” 叶长生听着他的似乎带着电流的声音,先是整个人一愣,随即连忙将贺九重稍稍推开了一点,望着那头有些惊异地道:“程诗苗写的那本小说——你看过了?” 见那头没有否认,随即更加惊异地:“你什么时候看的,我怎么不知道?”顿了两秒,“——不对,应该是说,你竟然会认字了?” 贺九重垂眸着叶长生满脸掩饰不住的惊讶,扬着唇微微地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将程诗苗写在扉页上的那后半句话补全:“那一年,你站在树下,霜雪满头。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爱上你的时候。” 叶长生看着他,似乎是觉得能因为自己的一句话真的偷偷去学习这里的文字的贺九重有些让人受不了的可爱。微微地倾过身子,在他的唇上印上了一个吻,随即,又稍稍往后退开了一点距离,朝着那头歪头笑了一下,追问道:“那你呢?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贺九重伸手在他的脖颈上捏了捏,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是在青山镇的时候,我被从阵中传送出来,留下你一个人呆在阵内的时候吧?”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我竟然会担心另一个人的生死。”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那双看不出丝毫敷衍之色的眸子,感觉自己的心脏因为他的话而微微紧缩了一下。那种奇怪的悸动感让人觉得难受而又温暖,让人害怕的想要逃离但是却又忍不住地想要再多靠近一些。 他吸了一口气,将眼睛弯了起来,露出了自己一点糯米似得小尖牙朝着那头道:“贺先生,你这话说的不对啊……按照小说和电视剧的套路,这个问题的标准答案难道不应该是见到我的第一面起,就开始对我梦萦魂牵,此生只认定我一人了么。”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略有些夸张的声音,脸上却没有笑,他似乎又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会儿,才对着那边勾了勾唇,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淡淡地道:“谁知道呢?” 叶长生看着这样的贺九重,心中先前压抑下去的悸动感反而更明显了。像是有只小猫爪子在胸前挠啊挠的,他舔了舔自己略有点干涩的嘴唇,随即又凑过去亲了亲贺九重。 那头感觉到了叶长生在自己唇瓣上细细舔过的小舌头,和那一双不安分地在自己的身上东摸西摸地点着火手,眸色深了深,伸手卡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微抬了半分。 “怎么,不是之前在路上说困了想要睡觉么,现在不想睡了?” “那是刚才。”那头扬起的脸上一双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贺九重的时候便弯成了可爱的小月牙,“现在我比较想睡你,不行吗?” 贺九重只感觉自己的脑子里“轰”地一声被点了一把火。他卡着叶长生下巴的手微微地紧了紧,声音变得更加干燥低哑起来:“长生,这是你自己点的火,之后你就算哭着求饶我也不会手下留情的。” “好啊好啊。” 那头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的,他将双手抱着贺九重的脖颈往下拉了拉,又在他的唇上啄了一下,微微眯着眸子,清润的声线里带上了一种说不出的诱,听起来竟有一种情.色惑人的味道。 “那正是我想要的。” 157.灾祸(一) 第一百五十七章 第二天的清晨, 天还未大亮外面便又下起了雪。 一开始还只是小小的雪籽,落到地上瞬间便融化了没了踪影, 但是再等到中午的时候, 那雪势却陡然变大, 雪花如同鹅毛一般,一片片地从空中往地面上压了下来。 叶长生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窗边,托着腮往外看着正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一双黑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正缓缓地游动着。 贺九重走到他身后, 顺着他的视线往窗外看了过去。屋子外面一片白茫茫的, 窗外的小巷子里连半个行人都没有。那满眼的白色不仅仅是吞噬了其他的色彩,而且像是将所有的声音也吞噬掉了一般,除了偶尔的风声呼啸,到处都呈现着一片冷寂。 将视线又收回来垂眸看着叶长生:“怎么了?” 叶长生仰着头往他的方向看了看, 笑着道:“看雪啊。” 贺九重问道:“你喜欢雪?” 叶长生摇了摇头, 又把头低下去, 手肘压在窗台上,将身子大半窗户的方向倾斜着:“不,某种意义上我其实挺讨厌下雪天的。”他看着被雪完全掩盖了的街道,声音淡淡的,“看起来能把所有的肮脏不堪全部掩盖下去, 但是太阳一出来, 它就会融化。到最后, 还是什么都无法改变。” 贺九重很少能听见叶长生说这种话, 他低头看了他一会儿, 但是见那头并没有什么开口的意愿,到底没有再选择追问。 “啊,都已经十二点了。”又看了一会儿外面的雪景,似乎终于觉得没什么趣味,偏头瞄了瞄放在床头的闹钟,看着上面时针爬到的数字,伸了个懒腰又抽出一只手,在自己的胃上揉了揉,“难怪感觉有点饿了。” 贺九重拉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出去吃饭吗?” 叶长生皱着眉头,忧郁地看了看外面正下得凶猛的大雪,有些担心地:“这个天出门会死人的吧?” 贺九重倒是并不是很在意这些:“那就定外卖吧,等过几天雪化了再出门。” 叶长生点了点头,对这个提议表示了赞同。 但是他们所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场大雪一下就下了整整一个星期。 连日的积雪将露天的公共设施几乎压塌了一半,X市周围近三分之一的公交站顶棚出现了垮塌,造成了几十名群众不同程度的受伤。 大雪密密麻麻地将整个城市都掩盖了起来,道路上的积雪严重的地方已经可以将十岁的幼童完全淹没。等到了最后几天,几乎全部的交通都因为这场大雪而陷入了瘫痪,整个X市因为这场诡异的暴雪而突然变成了一座孤城。 叶长生在屋子里用电视收看着关于这场风雪的报道,通过航拍机的俯拍,能够明显地看到整个城市都已经沦陷,整个画面看上去城市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是个冰雪捏就的城市一般,一眼看上去竟然都找不到其他的杂色。 电视里的画面切换到室内,两位主持人针对航拍机拍摄到的画面正一边进行着解说一边不停地用积极的语气激烈着人心,但是叶长生看着电视,态度却没办法向他们说的那样乐观。 他换了一个频道,仔仔细细地看着那些户外的记者采访拍摄到的画面,看的越多,心面的不安便越发地深重起来。 虽然说X市属于北方城市,每年到了冬日都是大雪连绵的,但是像是这样严重而古怪的雪灾,就算往前再倒一百年,也不见得能再有一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心烦意乱地正准备将电视给顺手关掉,但是手按在电源上还没等他按下去,电话画面中却忽而闪过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只是一闪而过,雪地上甚至都没有留下什么脚印,快得仿若只是眼花时产生的错觉,但是在屏幕这头的叶长生却像是被电击打了一般,整个身子猛地怔了一下。 往后迟疑地退了半步,拿起遥控器将电视的画面往后倒退了十几秒,然后定格在了那个身影闪过的瞬间。 虽然那个身影只占据了屏幕的一个小拐角,画面并不能算的上多清晰,但是叶长生却也还是一眼就瞧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陆呈。 他竟然还在X市。 不,不,或者说,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了,他现在不在他的身边守着反倒比较稀奇。 只不过他现在留在X市是要准备做什么吗?他身边养的那个小鬼呢? ——还是说,这场古怪的暴雪跟他其实是有什么关系? 叶长生皱着眉头紧紧地盯着电视上的那个身影,因为太过于专注了,甚至连贺九重走到了他身后他都没有发现。 “你在看什么?” 略有些低沉的声音从后方的头顶上响起,吓得叶长生猛地颤了一下,回过头看着贺九重的脸有些无奈地身后锤了锤脑袋:“亲爱的,你听说过一句话叫‘人吓人,吓死人’么?” 贺九重没接话,只是视线往那头被定格下来的画面上瞥了一眼:“在看什么看的这么认真?” 叶长生无奈地将身子偏了偏,把整个电视屏幕让了出来,然后食指在整个画面的小拐角上的人影上点了点:“这个。” 贺九重眯着眼睛看着上面那个人影仔细辨别了好一会儿,有些不确定地看着叶长生:“陆呈?” 叶长生点了点头:“如果我们两个都没有认错的话。” 贺九重将视线放在叶长生身上,意味深长地道:“这么模糊的一个人影,你看得倒是仔细。” 叶长生似乎是嗅到了他话里那一点不同寻常的意味,觉得头顿时更疼了:“贺先生,你确定我们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 贺九重转身到一旁坐了,抬着头往这也才是,将之前那副调侃的样子收了起来问道:“你觉得这场暴雪也是他弄出来的?” 叶长生将电视开关按了下去,又走到贺九重身边,随意地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坐在了沙发的扶手上,思索了一会儿道:“或许跟他无关,但是我想关于这种不正常的异变他肯定知道些什么。”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这么说,立即明白过来了他的意思:“你是想现在去找你师父?” 叶长生笑眯眯地凑到贺九重脸旁“吧唧”一声落下一个响亮的问:“贺先生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我在想什么你果然全都能猜到呢!” 贺九重皱了皱眉头:“你想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雪一直下,下得确实挺烦的。”叶长生无辜地望着他,皱了皱鼻子,“我难得还想赶在审判日之前再好好地去周围的美食店大吃一顿,偏偏这会儿雪大得连交通都瘫痪了,这下可好了,连外卖都没得送了,我已经吃便利店的面包吃的快吐了呢。” 贺九重还是淡淡地看着他,并不作声。 叶长生被那头看得没法子,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道:“贺先生,你应该了解我的。虽然我真的很喜欢‘人’,但是我的目标也不是做解救世界的超级英雄啊,我没那么伟大想要牺牲自己舍己救人的,真的!”他举着手起誓,“我真的只是想要等雪停了之后,好好下馆子吃个饭而已!” 贺九重又看了他一会儿,忽地问道:“什么时候?” 叶长生被这样突兀地一问弄得没能立即反应过来:“什么?” 贺九重无声地叹息了一下,伸手在他的发梢上轻轻地捻了捻:“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你师父?”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那张表情寡淡的脸,唇边扬起的弧度却是怎么也忍不住了。脸上笑得阳光灿烂的往那头凑了凑:“你同意了?” 贺九重眯着眼睨了他一眼:“如果我说不同意,你就会放弃自己的想法?” 叶长生笑起来,眸子微微一转,带着几分狡黠地辩解:“要是你说的有道理,那我当然是要听得呀。你可是我最亲爱的贺先生呢。” 贺九重自然是听得懂那头的潜台词的,眸子沉了半分,伸手不轻不重地在发梢上扯了一下:“这些好听的话就留着在床上说吧……所以呢,你准备什么时候去找他?” “如果可以的话,尽快吧。”叶长生将脸上的笑意收敛了起来,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毕竟这雪来的实在是太凶猛了,如果不想办法让它尽快停下来,之后还不知道到底要发生些什么。” 贺九重点头淡淡地应了一声:“好。” 叶长生伸出双手捧着贺九重的脸,将自己的脸也凑过去,和他额头轻轻相抵着:“无论我去哪里,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么?” 贺九重深深地看着他,没有立即说话,却是用力地扣住他的后脑勺,将他的唇舌用吞噬般的姿态与自己的交缠在了一起。 这个吻激烈而绵长,像是在用自己几乎喷薄欲出的情感在坐着什么承诺,带着一种叫人心惊的热度,但却又不但半点情.色的味道。 许久,直到那头的叶长生都觉得自己难得地又因为一个吻而缺氧的时候,那头才传来了一个夹杂着粗重喘息的单音节,只一个字,却像烙印在胸口似的灼烫。 “嗯。” 158.灾祸(二) 第一百五十八章 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叶长生随即便就开始了行动。 花费了整个下午和几乎一个半夜的工夫从水镜里去寻找陆呈的所在地,按照着他们所能感知到的地点一一进行了排查, 但是无论怎么探寻, 他所得到的线索却异常有限。 通过陆呈不时出现的身影, 他能推测的是他最后进入的是一栋明显类似于酒店般的建筑。酒店的名字没能看清,但是通过整体的外观构造倒是能大体猜到是哪一家。 叶长生搬来一台笔记本,将酒店名称输入进去,然后看着地图上标注出来的几十个小红点, 觉得脑袋有些疼。 “找不出来?”贺九重看着那头明显陷入了苦战的模样, 将手中冲好的热牛奶递了过去,低声问了一句道。 叶长生将牛奶接过来,捧在手里暖了暖手,随即抬头望他一眼, 将手中的电脑转了个面, 好让那头能够看清屏幕上的小点儿:“从整个X市来看, 符合情况的地点一共是四十二处。”又单手在键盘上敲击了几下,“再去除地方偏远的,水镜探测范围之外的,剩下的也还剩三十一处。” 说完,又继续在电脑上点了几下:“从这三十一处再去除掉我们之前已经排查过了的, 余下的还有整整十二处。”看着贺九重补充道, “而且我现在还并不能十分肯定之前被排除过的那些地方是不是还有错漏。”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的诉苦, 视线在电脑地图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小红点上扫过一圈:“听起来是个很庞大的工程?” “就算是真的只剩下这十二个地方, 这最远的两家也东西横跨了几乎半个X市。我觉得要是真的这么一个个地跑下去, 我可能会死。”叶长生将笔记本电脑扔到一旁,叹了一口气。 贺九重伸手揉了揉叶长生的脑袋,问道:“没有其他办法了?” 叶长生有些痛苦地抓了一下头发,忧郁地望着他:“要是真的有的话就好了。”说着,又重新将水盆抱在怀里,准备用最笨的方法再来继续尝试一次。 嘴里快速地默念了一边咒语,手心朝着水面自左而右又轻轻抹了过去,只见平静的水面微微浮动起了一圈涟漪,那圈涟漪渐渐越来越大,再紧接着,水底的金鱼花纹消失不见了,整个水面缓缓地又浮现出了已经被他一晚上看了无数遍的熟悉的景色。 还是那栋高大的建筑,和异常模糊的周围环境,到处都是普天盖地的白,透过水面晃的人眼睛都有点疼。叶长生不敢眨眼,嘴里念叨的咒语越来越急,越快越快,透过水镜,他隐约地看到了陆呈正往酒店走了过去。 从水镜的角度他并不能看见他的正脸,只能看着他走到前台,和前台正在值班的姑娘说了些什么,随即再跟着他的背影看着他进入了电梯。 叶长生紧紧地盯着眼前的画面,因为长时间克制着不敢眨眼让他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已经开始充血。 强忍着从眼睛传来的不适感,他屏住呼吸看着电梯上升的数字,然而就在他即将看清的时候,水盆却陡然晃了一晃,水面升起层层涟漪,所有的画面在这一瞬间又都消失了。 “现在我已经开始怀疑他之前是不是故意被摄像机拍到,好促使着我去找他了。”叶长生揉了揉因为长期紧盯着水面而显得有些干涩的眼睛,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侧头看着贺九重,有些义愤填膺的,“按照他那么奸诈的性格,这一切一定都是他的阴谋!” 贺九重将视线也从那水盆中收了回来点点头,觉得叶长生的推测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那么?” “那么,我觉得我可能需要休息一会儿。明天早上等我醒来后,我们就立即出门。”看着窗外已经异常黑沉的夜色,将手中装满了水的水盆放到一旁,叶长生抬起头,笑眯眯地,“我想我可能发现了一点东西。” 说着话,走到床头,从床头的柜子的抽屉地翻出了纸笔,迅速地写出一串数字和一个名字。 贺九重跟了过去往那头扫了一眼:“这是什么?” 叶长生将纸条迅速地写完,随手把笔放到一旁,举起纸条对上面的内容又反复核实了两边,确定没有错漏了,才将纸条收好了对着那头道:“酒店前台那个女孩的名字和工号啊。”冲着贺九重咧出一个狡黠的笑,“虽然陆呈那边看的不清楚,但是还是可以从别的地方入手的。” 贺九重这才反应过来叶长生刚才反复地从水镜里看着的到底是什么,扬了扬唇淡声道:“你为这个事倒是真肯花费心思。” 叶长生眉眼弯弯地:“如果这是表扬的话,那我就不客气的收下了。”瞥一眼已经过了爬过了“一”的时针,突然就感觉一阵强烈的困倦感就翻涌了上来。打了呵欠又揉了揉已经开始生理性地不停流泪的眼睛,踢掉了脚上的棉拖散漫地钻到了被褥,只将一个小脑袋露出来朝贺九重那头望着,“太晚了,我觉得我真的撑不住了。亲爱的,具体的事情我们还是明天早上再讨论吧。晚安!” 话音刚落,甚至还没听到那头贺九重的回复,他脑袋微微一侧,呼吸便绵长了起来。 贺九重就站在叶长生身边,垂眸看着他刚刚说完“晚安”之后就立刻陷入沉睡的模样,眸子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是有些无奈,但是与此同时脸上却还是浮现出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又往前走了一步,稍稍欠身替他将被子掖好,坐在床侧就着淡黄色的灯光静静地看了一会他的睡颜。大约过了几分钟,俯身在他的额头上落下一记轻吻,刚刚准备起身走到另一侧去,突然之间,他却像是感觉到了一种像是被什么人窥探着一般的感觉,眸子微微眯了眯,紧皱着眉头猛地侧过身朝窗外看了过去。 空调吹来的暖风将窗户旁边质地轻薄的窗帘吹得飘飘荡荡,屋外天色漆黑,透过屋内印出去的光,只能看见鹅毛般的雪花从空中缓缓坠落着。 贺九重从床侧站了起来,放缓了步子走到了窗前,然后伸手推开窗户朝某个方向直直地看了过去。 窗外北风呼啸,夹杂着雪花迅猛地朝着屋内的方向涌来,带着叫人发抖的冷意。一头碎发被狂风吹得凌乱,雪花飘落在他的眉间颈侧,很快融化成了冰凉的水珠顺着皮肤滑落了进去,但是站在窗边的那个黑衣男人却是浑不在意。 一双猩红的眸子里翻滚着一种沉锐的冷色,他直直地在看去的方向停顿了许久,直到确定这周围的确没有什么其他的不速之客停留之后,这才又缓缓地将窗户合上了。 虽然他并没有真的找到屋外有什么人,但是来自于对危险的直觉判断却让他依旧不敢放松警惕。将窗户合上的一瞬间,他将右手双指紧并成一线,倏然自上而下划过,而后只见一道淡紫色的薄膜凭空出现,紧接着微微一闪,融入了墙壁之中,转瞬便又消失不见了。 贺九重等做完了这一切,又朝着窗户的方向深深地看了一眼,随即才熄灭了屋里的灯,坐到叶长生的身边闭眼打起座来。 而就在贺九重将屋子里的灯光熄灭的一瞬间,屋外的某一幢大楼屋顶上,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缓缓地从空中落了下来。 虽然已经是个成年男人的身形,但是他却轻巧得仿若一片羽毛似的。纵然地面上此刻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积雪,但是他踩在地面上,却也依旧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那斗篷上的兜帽异常宽大,戴在头上垂落下来,几乎将他整张脸都遮去了一半。透过淡淡的月色,从露出的剩下的半张脸上只能看到那略有几分苍白的肤色和线条温润的下颌。 唇是淡的近乎于病态的白色,往上一咧勾出笑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淡淡戏谑感。 他看着叶长生公寓的方向静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自言自语地道:“明明我都已经将自己的气息好好地隐藏起来了啊……所以说,果然是从‘那边’过来的人物么?这种像是怪物一般敏锐度确实让人觉得有些可怕了。” 这么自顾自地说完,又像是觉得有趣一般轻轻地笑了一下。 微微伸了一个懒腰,又朝那头看了一会儿,终于是将视线全部收了回来。沿着屋顶的边缘转过身走到另一头,而后突然地从足有四五十层的大厦顶上一跃而下。 极速坠落造成的狂风呼啸地刮过他的斗篷,将他身上的斗篷吹得猎猎作响,但是那头却似乎是完全不曾在意。接连向下坠落了二三十层之后,只见月色下有什么微微一闪,随即那头整个人竟就这么消失在了半空,再也寻不到什么踪迹了。 159.灾难(三) 第一百五十九章 第二天一早, 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人就出了门。 尽管已经整整落雪落了超过一个星期,但是雪势依旧不见减小。这次的雪不仅来的大, 而且来的突然。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 虽然X市政府已经紧急调动了能调动的各方人力日以继夜地对道路上的积雪进行了清理, 但是因为大雪一直不停,就算是早间时候刚刚清理过一次,这会儿还不到两个小时就又已经没过了鞋面。 因为连日的大雪和可怕的低温,周边的学校和企业都陆陆续续地开始放了假。虽然是工作日的早上, 但是街道上也几乎看不见什么行人。走了好一会儿, 只偶尔能看见几辆警车和救护车缓缓地开过,在蓬松的雪面上留下两行车轮轧过的印记。 贺九重和叶长生顺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正对着手机里的地图琢磨着第一个要去的地点,突然间, 一道欢快的铃声从叶长生的口袋里就响了起来。 叶长生眸子里闪烁过一道光, 赶紧将手中从口袋里掏了出来。扫了一眼上面亮起的名字, 然后赶紧按下了接听键。 这通电话异常短暂,从叶长生这边只能听见几个单音节的回应,和最后一声“谢谢”。贺九重在一旁等着叶长生那头将电话挂断,然后两人相互对视了一眼,淡淡问道:“找到了?” 叶长生应了一声, 从手机上将某个红点圈划出来举到贺九重面前:“应该就是这里了。” 贺九重垂眸扫了一眼手机上显示出来的地址, 又将视线挪到叶长生身上看了他一会儿, 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伸手将他拉到一个隐蔽的小巷子中, 看着那张紧绷着的脸,不怎么放心再次出声地询问了一遍道:“真的准备好了?” 叶长生攥紧了拳头狠下心来点了点头,但是眼见着那头的手环上了自己的腰之后,还是忍不住小声嘀咕一句:“记得飞低点啊。” 贺九重对上他的眼神,伸手安抚性地在他后颈上捏了一下,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将人揽在了怀里:“抓紧了。” “等等!”叶长生赶紧紧闭上眼睛,把整个脑袋埋下去,身体缩成了个小鹌鹑似的还不忘继续嘟囔,“还是飞高点吧,别也叫人给拍下来了。” 贺九重却没有在回话了,只是将放在他腰间的手收的更紧了些,然后抱着叶长生御风而起,朝着之前那头给出的地址朝着一个方向便飞了过去。 在空中飞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物似乎渐渐有些眼熟了起来,贺九重眯着眼仔细打量了周围一圈,确定应该就是这里了,然后这才抱着叶长生又缓缓地降落了下去。 “确定就是这里?” 叶长生也不知道是冷还是晕,浑身颤啊颤啊地抖了好一会儿,一只手死死地抓着贺九重的胳膊,缓了十几分钟,好不容易等到自己能够腿不发软地直立起来后,这才面无血色地往面前那个曾在水镜中窥得一角的建筑看了过去。 “如果秦潞给我们的消息没错的话。”叶长生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勉强忍住自己胃里的翻江倒海哑着声音回了一句。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那头实在是难受得厉害,眸底闪过一点担心:“还撑得住吗?” 叶长生做了一个深呼吸,冰凉的空气被吸入肺中,缓缓地又被吐了出来。连续两三次,似乎是终于感觉身体上的不适被缓解了下来,点点头应了一声:“进去吧。” 两个人进去的时候前台只有一个年轻的姑娘在值班,瞧见叶长生和贺九重过来了,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有些抱歉地道:“对不起先生,我们酒店现在所有的房间都已经满房了……” 叶长生不动声色地将那个姑娘打量了一圈,等视线扫过了她胸前的名牌时,眸子里闪烁过了一丝光亮,随即对着那头笑了笑道:“我不是来住房的,我只是想要询问你一些情况。”说着,将一张明显是被从哪里截下来的半张男人的照片递了过去,“请问在你的酒店里面你见过这一位客人吗?” 姑娘将照片接过来扫了一眼,又看了看那头的叶长生和贺九重,脸上闪现出了一点犹豫:“这的确是本店的客人。不过,有关于客人的一切隐私,我们这里是有规定,不允许……” 叶长生不等那头说完,突然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绿色的证件放到了面前的台子上,证件上面大大的“公安”两个字简直显眼都有些刺目了。 “不好意思,警察办案。”叶长生将先前的那一点笑意收了起来,苍白的脸上一双黑色的眸子异常沉锐,“这个男人是我们一直追查的连环杀人案嫌疑人,现在警方通过监控发现他一直出没在这片区域,现在希望你们能够都协助我们警方尽快将嫌疑人逮捕归案。” 前台的姑娘看起来只有二十上下的年岁,大约是刚刚出社会,从来没见过这个阵仗,一听到那头说到了“连环杀人案”,顿时吓得整张脸都白了。 双手微微打着颤,看着叶长生和贺九重那头,连忙点头应着:“我、我、我一定配合。” 叶长生看到自己真的将人唬住了,眸子微微转动一下,将警官证收了起来,脸上又浮现出了一点安慰似的笑,朝着那头温声细语地道:“那么,这个人的房间号是?” 小姑娘连忙从抽屉里翻找出对应的房卡向叶长生递了过去:“就在七楼,七零二房间!”说着,又微微顿了顿,迟疑地道,“警察同志,这……需要我去叫保安什么的吗?” 叶长生接过房卡,笑着摆了摆手:“那个嫌疑犯行事凶残的很,你们还是保护好自己,不要随意插手的好。” 说着,拉着贺九重一同径直往电梯里走了去,刷了下卡,在电梯里直接按了七楼。 眼看着电梯门缓缓地合上了,贺九重垂着眸似笑非笑地往那边瞧了一眼:“叶长官,嗯?” 叶长生笑嘻嘻地耸了耸肩:“实际上我还可以是叶医生、叶律师、叶记者。证件都在家里的抽屉底下塞着,十块钱一本,还带包邮呢。” 说着,又不禁摇头感叹一下:“不过还好赶上前台的姑娘单纯,竟然真的就被这么糊弄住了。要不然真的被那边打电话去警局查人那岂不是很尴尬么。” 贺九重看看他黑亮亮的眼睛和已经恢复了些许血色的脸,淡淡问道:“看你的样子现在是终于缓过来了?” 叶长生听着那头的问话立刻又倚着电梯,佯装虚弱地咳嗽了一声:“大概是回光返照吧,我还觉得腿软着呢。” 两人说话间,电梯已经缓缓升到了七楼。 叶长生和贺九重一前一后从电梯里走了出来,然后顺着墙上的指示牌缓步走到了对应的七零二房间门前。 闭着眼睛定了定心绪,从口袋里掏出磁卡来在门前贴了一下,只听“嘀嘀”一阵响动,门把手就被直接地从外面转了开来。 就在开门的一瞬间,一个速度极快的矮小身子像是一颗炮.弹似的从屋子里蓦然弹射了出来,叶长生猛地一侧身,紧接着将一张一只攥在手里的符纸倏然“啪”地一下便往那个冲来的人影脸上拍了过去。 只不过那张符纸还没有贴到那个人影的身上,只见一阵劲风从屋内吹过,风将符纸整个儿卷到了一旁,紧接着便四分五裂地碎成了无数碎纸片,飘飘荡荡地落了满地。 “回来。” 屋子里头一道男人的声音蓦然传了过来,那声音并不重,但是却清晰得很。之前冲到叶长生面前的那个男孩听见了这个声音,耳朵微微动了一动,随即看了一眼门前的两人,却还是乖巧地转过身,又退回到了屋子里头去。 叶长生又在门前站了两秒,直到身后的贺九重将手放在他轻轻地按了一下,这才抿了一下唇,定下心神朝屋子里走了过去。 屋子里头穿着一身墨绿唐装的男人正负着手背对着两人,站在窗前欣赏在屋外的雪景。在他右手边,一个约莫十岁大小,脸上爬满了滕文的男孩正带着些警惕地侧头看着他们,他的神色有些焦躁不安,似乎随时都准备冲上去再进行一轮厮杀一般。 “师父。” 叶长生朝着那头淡淡地喊了一声。 男人听到叶长生的声音,微微偏过头来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他一眼,脸上带着些笑意:“上次见面的时候,你不是说那是最后一次叫我‘师父’了么?都已经摆明了要叛离师门的决心,现在你这一声叫唤我可担不起。” 转过身来看了一眼那头的两个人,一只手轻轻地在身旁那个孩子的头发上拨弄着,声音淡淡的:“不过看来我还是低估你了,你们来的倒是比我想象中要快得多。” 叶长生沉默了一会儿望着他道:“所以说,你真的是故意的?” 陆呈笑了一下,对他的疑问不置可否。 叶长生看着作用的陆呈,眉心微微皱起了些,他往前走了一步问道:“我不明白。你做了这么事,到底想要干什么?你想要阴阳鱼究竟是要做什么?我不明白,你已经可通晓阴阳、可模糊生死,这一对阴阳鱼对你来说到底还有什么用处?” 陆呈看着叶长生缓缓地笑了起来。 一开始只是轻笑,但是紧接着却是双手环抱着肚子,笑得几乎直不起身子来。他仰头看着叶长生,琥珀色的眼瞳里闪烁着愉悦的光:“长生,所以说,有时候我真的是爱极了你这么无知懵懂的样子,但是却又同时讨厌得恨不得你直接将你的喉咙捏碎。” 他的手卡在身旁的那个傀儡娃娃的喉咙上,看着随着自己手心一点点地收紧的动作那头眼底显出的惶恐,脸上的温和的笑容却没有分毫的影响:“你们这些人明明不曾付出任何努力就轻易拿到了我所一直渴求的东西,但是到头来却还是一个个顶着这样的脸来问我,我所渴求的东西对我来说是不是真的那么重要?” 将手中的傀儡扔到一旁,漾着笑意的眼睛逐渐地凉了下来,连声音都显得异常地沉冷:“你们不觉得自己的姿态实在是太无耻了么?” 叶长生微微眯了一下眸子,敏锐地从他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个词:“‘这些人’?除了我之外,难道还有过其他人吗?” 陆呈眸子动了一下,又忍不住笑开了。他轻轻叹息了一声道:“长生,你真是个奇怪的孩子。每一次每一次,你总是在奇怪的地方表面出了不恰当的敏锐。” 叶长生不依不饶地追问:“所以曾经是有过其他人?那他的结局呢,你没有在他的审判结束后拿走‘阴阳鱼’?”越想越觉得不对劲,眉头紧皱着猜测,“——是审判出了问题?” 那头陆呈却只是笑:“长生,都到了现在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去关心别人么?” 叶长生一顿,心底里泛起了些许不安,没再作声,只是半抬着眸子朝那头看了过去。 陆呈推开窗户,将手从窗户探了出去。 雪花飘落到手心,很快就又被掌心的温度融化成了水珠。轻轻地将手握了起来,声音里都带着一种微妙的笑意:“你该不会到现在还以为这场暴雪是因为我的缘故吧?” 叶长生听着他的话,心中的不安愈发明显了一些,侧头与身旁的贺九重对视了一眼,压低了一点声音朝着那头问道:“什么意思?” 陆呈伸开手,将掌心的水珠又顺着自己的手指滴落下去,回过头看着他,声音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恶意:“这些……明明都是你的罪业啊。” 160.灾祸(四) 第一百六十章 “你说什——” 叶长生紧皱着眉头, 望着那头张了张嘴刚准备继续追问什么,却见那头的陆呈突然抬了抬手, 随即只听“轰”地一声, 那人身后的整个窗户被暴风雪猛地掀开, 鹅毛般的大雪和呼啸的狂风糅杂在一起从窗口往屋内灌进来,像是龙卷风一般竟就这么将窗边的陆呈和那个缩在一旁的人型傀儡整个儿吞噬了进去。 变故来的猝不及防,叶长生先是一怔,随即赶紧几步朝着窗户的方向追了过去。 窗口破了一个大洞, 有雪花不停地拍打在脸上, 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皮肤往血液里渗透下去,甚至让人觉出了几分刺痛感来。 窗外,陆呈站在风暴的风眼处御风而立,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叶长生, 声音透过呼啸着的风声停下来有几分失真。 “长生, 难道你还没发现吗?”他笑着, 声音虽然轻缓却也足够清晰,“你的审判早就已经开始了。” “——我会由衷地期待着整个X市一共的千万人口为你陪葬的那一刻。” 叶长生的瞳孔因为陆呈这句话而猛地收缩了一下,他仰着面看着半空处的那个在丢下这恍若原.子.弹般的一句话后就倏然随风远去消失不见的身影,一双眸子黑黢黢的,脸上的表情冷冽如冰。 贺九重眯着眼看了一眼陆呈立刻的方向, 须臾, 又垂眸看了一眼叶长生低声问道:“不追?” 叶长生沉默了许久, 将自己的视线缓缓地又收了回来, 摇了摇头笑了一下:“你都已经知道了这次我们看见的这个又是一个幻影, 就算是追上去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贺九重伸手在叶长生的头发上轻轻地按了一下:“那现在你准备怎么办?继续找他?” 叶长生思索了一下又摇了摇头:“我师父的实力在我之上,如果不是他自己愿意,我恐怕是不可能再这么轻易地找到他的踪迹。”又道,“虽然他这次是故意用幻象引我上门,但是他既然这么做了,肯定也有他的原因——我有一种预感,也许他所说的那些话不一定全是胡诌。” 转头看着贺九重,低声道:“我们今天先回去,我现在得再去找找关于所谓的‘审判日’我到底还遗漏了什么。” * 而在另一处小楼里,正在屋里欣赏着雪景的男人听到门外的动静,缓步走到门前将大门拉了开来。 外面站着的是个身上落满了积雪的男孩,苍白的脸上爬满了奇怪的墨黑色滕文,看到男人了,就赶紧乖巧地喊了一声“主人”。 陆呈半倚着门框,温柔地伸手将男孩身上积雪全部拂去了,微微笑着道:“事情办完了?” 男孩点点头,声音细弱的应了一声:“是的。” 陆呈将放在男孩肩上的手收了回来,刚准备转身进门,但是身形还未动,眼角却突然瞥到了男孩身后的一抹黑影。 那是一个高瘦的男人,身上穿着一件古怪的黑色斗篷,宽大的兜帽戴在头上,向下耷拉着的帽檐将他的大半张脸都遮盖了起来,从陆呈的角度望过去,只能看见一点弧度柔和的下颚和一双色泽淡得近乎于白色的唇。 琥珀色的眸子里蓦然浮现出了一丝冷色,他低头看着面前那个傀儡,声音温和得有些可怕:“看来你这次出门还带回了一个有趣的客人。” 男孩听着陆呈的声音浑身忍不住打了一个颤,他略有些惊慌地回过了头,看着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那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眸底产生了一丝恐惧,他连忙侧头看着陆呈摇摇头小声地辩解着:“不,不是……我不知道……” “好好的何必这么生气呢?看把人家孩子吓得。”那头的黑衣人看着这边两个人的互动,大约是觉得着画面实在是有趣的很,忍不住就轻轻笑了起来。 缓步朝着这头走过来,视线从那个男孩身上划过一圈又落到了陆呈身上,淡色的唇弯起一个弧度:“都多大的人了,就算是年纪的零头都能当他的爷爷了吧,这时候还怎么好意思跟一个孩子做什么计较。” 陆呈冷冷地看着对面的那个黑衣人,素来都带着笑意的脸这会儿终于是将所有的笑意都彻底收了起来。 他眸子半眯着,眸子里透露出来的表情带着一种拒绝,声音沉冷如刀:“陆阚,你是这么些年被人捧得太厉害了,以为全天下都是你的信徒了么?”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般,“我怎么对待我手里的傀儡,还用不到你过来指手画脚。” 那头被叫做陆阚的男人听着他不带有什么善意成分的话却是忍不住地轻轻笑了一声。 低头看着那个满脸惊慌,缩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傀儡叹息了一下,随即又仰起脸来看着陆呈,淡淡道:“都已经过了一百年了吧,你的脾气还是没有什么改变。难得我们兄弟两个相隔一百年后的再一次重逢,难道画面不应该更加团结友好一些吗?” 伸手将自己头上戴着的兜帽摘了下来,露出底下一张清俊苍白的面孔来。与对面那个男人相似的一双琥珀色的眸子在屋外大雪折射出的淡淡亮光下闪烁着一种轻松的笑意,他看着对面面色不善的男人,声音甚至称得上是有些欢快了:“哥,好久不见啊。” * 从酒店那头又被贺九重抱着飞回了家,先是冲去厕所吐了个天昏地暗,瘫在地上抱着马桶缓了半个小时,叶长生这才勉强能够再次站起了身。 回到客厅,贺九重正在用他的手机在和谁打着电话,见到他面无血色仿若幽灵似的飘了过来,对着电话那头说了个“稍等”,然后几步走到他的身边,将手机往他这头递了过来。 叶长生接过手机瞥了一眼上面标注的名字,随即半躺在沙发上有些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秦总?” 秦潞听着叶长生明显不大对劲的声音微微一怔,疑惑地道:“叶天师你是身体不舒服吗?” 叶长生伸手揉了揉自己的鼻梁,勉强打起了一点精神避重就轻地笑道:“大概是这雪天太磨人了,有些着凉了吧。” 那头听着这个解释倒也没有怀疑,反而应和了一声道:“确实,今年冬天的天气的确是有些奇怪了。这么多年,也从没见X市下过这么大的雪,听着政府里面传出来的消息,是说就这几天已经冻死了不少流浪汉了。” 叶长生听着那头的话,心脏猛地就漏跳了一拍。脑子里回响着早些时候陆呈消失前对他所说的那句话,皱着眉头撑着沙发的扶手又坐了起来,低低地对着电话那头应了一声:“是吗。” “哎,只不过毕竟是天灾,老天不给人活路,我们这些普通人也没什么办法。”秦潞在那头叹了一口气,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回道,“对了,叶天师让我们处理的有关于酒店那边的事情我也已经叫人处理结束了。” 叶长生“嗯”了一声,声音低缓地道着谢:“多谢。” 那头笑笑:“谢什么呢,叶天师怎么突然间变得这么客气了?我以为我和叶天师之间这么长时间的交情,除了曾经约定过的‘三个条件’外,我们已经算的上是朋友了。”微微顿了一下,缓声道,“如果天师有什么需要的话,别的我可能做不了什么,但是在财力方面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还请天师千万不要客气。” “既然秦总这么说,那我就……”叶长生握着手机的那只手微微紧了紧,眸子半垂着,脸上倒是又缓缓地扬起了一点笑,“恭敬不如从命了。” 一直紧绷着的情绪因为秦潞的这通电话稍稍缓和了些许,与那头又寒暄了几句将电话挂了,侧头看看站在他身后正望着他的贺九重,稍稍向后仰了仰,将脑袋在他的肚子上轻轻蹭了蹭:“贺先生。” 贺九重伸手抚了抚他的头发,低声应了一个单音节:“嗯?” “所以说,人真的是一个很神奇的生物。”叶长生闭着眼声音轻的近乎于呓语,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我很喜欢他们。” 叶长生又睁开眼睛,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亮晶晶的光:“贺先生,她说我们是朋友呢。” “嗯。”贺九重的手顺着他的发梢滑落下去,又捏了捏他的耳垂,脸上也露出了一点淡淡的笑意,“很开心?” “当然开心啊。听到这种话难道还会有人不开心吗?” 叶长生笑嘻嘻地往那头看了一眼回应着道,随即又起身走到了窗户边,透过透明色的玻璃看着外面的大雪,眸色带着一种凉意,自言自语地:“所以无论这和我有没有关联,我都得尽快想办法解决这一切啊。” 161.灾祸(五)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记得你这个壳子的原主人。似乎是一年前来的地府, 懵懵懂懂的三魂七魄都不全,所以到现在还拘在地府里面没能投胎。”陆阚凑近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陆呈, 好一会儿笑了笑, 又往后退了一步, “但是怎么会呢?不过才一年的工夫,这个壳子就已经有这么浓的死气。能够沾染这种死气,看样子在这一年里哥哥你用着这具身体也没少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啊。” 陆呈并不理会那头明显的话里有话,一双眼只是冷冷地看着陆阚, 眸子里神色冰凉:“你到底想说什么?” 陆阚摇了摇头, 笑了一下:“没什么,隔了一百年再见面,我也不是特意过来找你的茬的。这次过来,我只是奉上司的命过来知会你一声——”说到这里, 声音顿了一顿, 紧盯着他的眸色变得有些沉锐, “这么多年来你做的事,上面也不是全然不知道的。虽然现在因为种种缘由还没来得及对你处理,但是那也只是现在没有抽的出空来管你罢了,你明白么?” 又意味深长地:“而且有些东西,命中注定了不是你的, 哥哥你就不要妄求了。” 陆呈听着陆阚的话, 原本垂在身侧的手微微地紧了紧, 他抬了抬眸子与那头对视着, 好一会儿, 又缓缓地笑了起来:“果然是已经做了地府那头的狗了,张口闭口的全部都是‘上面的命令’了。” 眯着眼睛瞧他,“陆阚,你也不想想,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难为你这么忠心耿耿地一心为主,但是你以为地府里的那群牛头马面的,就算嘴上没有明说,但是心里头真的能容得下你这么个由异族生下的异类?” 陆阚听着陆呈的话却是满不在乎地笑开了,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谁知道呢,或许它们真的不服气我坐到了现在的位置。不过左右是天道认定了我,我也并不需要它们服气。”淡色的唇角扯开了一抹略显得几分张扬的弧度,整体看上去竟让那份清俊的面孔显出了一些邪气来,“谁若是不服,打到他服就是了——你说对不对,哥?” 陆呈看着陆阚张扬得甚至于有些肆无忌惮的模样,眸底涌动的颜色更冷,他咬着牙一字一顿地问道:“所以你现在是决定了要帮叶长生?——这也是所谓的天道的选择?” 陆阚听着陆呈的话摇了摇头,继续笑着:“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他倚靠着墙壁,视线与那头的陆呈齐平着,“谁让我和哥你从小就不对盘?每次你越是想要除掉什么,我就越是想护着什么,你看,所以从小咱们两个就知道我们彼此是对方天生的死对头,每次只要我们兄弟两个对上了,一出手都是恨不得将对方弄死不是么?” “陆阚,你、找、死。” 陆呈眸色猛地一沉,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与此同时身形一晃往那头直冲而去,双手迅速地掐着指诀,有幽蓝色的光电笔直地往那边陆阚的眉心就弹射了过去。 那头却是不急不忙,只是手心往侧前方一抖,随即虚虚地一握,只听一阵细微的嗡鸣声响起,一把轻巧的被淡白色光电包裹着的镰刀倏然显于手中。陆阚将那镰刀握紧了,极轻巧地往前一挡,甚至都未曾如何用力,竟是就直接将对面弹射来的幽蓝色光电给碎裂了开来。 将镰刀尾部握在手心,看着尖端不停闪烁着细小的白色电流的刃口,掀了眼皮朝着陆呈望过去:“哥,你还是一点儿都没变。我这不过说上一两句实话,你好好地又何必动怒呢?”嗤笑一声,“再者说,如果不说是死对头,难道我们还能算作是兄友弟恭的典型模范吗?” 陆呈眯着眼瞧着他手里握着的那把异常熟悉的镰刀,手掌紧紧地在身侧握了起来:“审判之镰?”眸底透露出一丝震惊,他的嗓音陡然紧绷了起来,看着陆阚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你——是审判者?” 那头陆阚将手中的镰刀从空中划过一道凌厉的白线,“砰”地一声立在地上,然后单手扶着那镰刀的手柄缓缓站直了,一双眼淡淡地看着陆呈,将脸上的笑意缓缓收了起来:“你应该明白,审判日将作出审判的,不仅仅是阴阳鱼的拥有者,也可以是其他犯下其他重大罪行的人。” 陆呈紧盯着他手中的那把审判之镰许久,又将视线缓缓挪到陆阚的身上:“你是什么意思?” 陆阚迎着他的视线,声音冰冷的:“你利用叶长生的血从黄泉引来阴魂戾气与阴阳鱼共鸣,欺骗天道降下灾祸,想要以此加重叶长生身上的罪罚。陆呈,利用这么多人命来完成你的谋算,你的心思也未免太歹毒了些。” 陆呈与他对视了许久,又低笑了一声:“陆阚,我们身体里流着一样的血,虽然我们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但是我一直以为我们其实是一样的人。”一双琥珀色的眸子看向另一双相似的琥珀色眸子,“——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具有正义感了?果然是在地府被当做家犬养久了,现在真的连自己都以为自己是条狗了吗?” 陆阚深深地看着陆呈一眼,握着那把镰刀在掌心微微转了一转。随即只见那刀刃上的白光暴涨,蓦地将整把镰刀包裹起来,再然后像是被风一吹整把镰刀化作一道白烟就这么消失在了半空。 “无论如何,好歹我们还算同脉同宗的亲兄弟。”陆阚将自己的兜帽又缓缓带了起来,黑色的斗篷与苍白的肤色对比,更显得他的气息有一种锋利的冰冷,“作为兄弟,我给你的提点也只到此为止。不属于你的东西,无论你怎么强求也比不得别人站在原处轻轻松松地一挥手。” “无论叶长生这次能不能通过审判,阴阳鱼也不可能属于你。它孕育于黄泉,如今在阳世辗转了这么久,也该重新回到地府了。至于你——”转过身,用眼角微微朝身后的那人望了过去,“好自为之吧。” 说罢,再也不多做停留,抬着步子就朝外面走了去。 地上的雪又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路边的行道树已经有大半因为枝叶承受不了这雪的重量而被完全压折了掉落了下来。但那些枝叶很快地,却又被新一轮的雪花密密麻麻地压实了,一眼望去,竟是再也看不见踪迹。 陆阚披着斗篷缓缓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前行着,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骤然停下了步子。捏着帽檐微微抬头朝着抬天望了过去,瞧着渐渐晴朗起来的天空,眸子里划过一丝异色。 ——雪停了。 * 叶长生抱着笔记本,在包括“阴阳界”等一系列他能够登录进入的相关私密论坛都翻找了一遍,能搜刮出来的与“审判日”有关的记录还是少得可怜。 贺九重看着那头一直眉头紧皱着寻找了许久,出声问道:“找不到相关消息吗?” 叶长生抽空抬头看了他一眼,点点头应了一声道:“虽然知道所谓‘审判日’的人不算少,但是基本上都是道听途说居多,没几个人是真正了解的。” 手指噼里啪啦地在键盘上飞舞着输入关键词,然后滚动着鼠标一路翻找,深蓝色的页面在他白皙的脸上投射出了深色的光。 点击到一个帖子,刚准备进去仔细看看,但是上面巨大的“您的权限不足”却又将他死死地卡在了这头。 有些无奈地伸手锤了锤自己隐隐作痛的额头,将笔记本合上放到一边,疲惫地向后躺在了床上,哀哀地叹息一声:“我觉得我的头很疼,大脑可能是因为长时间高负荷的运转而开始缺氧,再这么继续下去它可能会就这么立即停止工作了。” 贺九重走到他的身侧,将以“大”字型躺在床上的叶长生整个儿抱在了怀里,双手按在他的太阳穴上替他轻轻地揉了揉。 一丝温热的气流透过太阳穴上薄薄的皮肤渗入进去,而后顺着血液流动的方向渐渐蔓延了开去。随着那丝气流不断地游走,叶长生感觉大脑中的钝痛似乎瞬间便被缓解了下来。 轻轻地喟叹一声,等着那头将手移开了,这才又缓缓睁开了眼睛,笑眯眯地仰着头朝后望着贺九重道:“贺先生,我觉得你如果开一家中医馆专门给人针灸、推拿,专门就治身上这疼那疼的,我觉得生意可能会出乎意料的火爆。” 贺九重不轻不重地扯了扯他的发梢,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么?” 叶长生摆了摆手,刚准备说什么,眼角却突然瞥见一抹透过窗户朝屋内投射进来的阳光。瞳孔猛地一缩,一手撑着身侧的床起了身,几步走到窗户前推开窗子朝外看了好一会儿,有些惊讶地自言自语道:“这怎么可能呢?” 贺九重也跟着走了过来,越过叶长生的肩膀朝外看了一眼,微微一顿,语气里也带出了一丝疑惑:“雪停了?” 叶长生点点头,将窗户推了开来,只感觉一股热浪夹杂着融雪后特有的那种冰冷迎面扑了过来,仿佛是在盛夏躲在空调间里吹着空调一般。 “这不仅仅是雪停了这么简单啊。”,他皱了皱眉头,回头看着贺九重道,“这就仿佛是季节已经开始完全混乱了。” 不好的预感在心底下蔓延,叶长生对现在这种诡异的情况越发觉得琢磨不透。正沉默着思索着对策,突然,从客厅的方向却传来了一阵突兀的敲门声。 那敲门声不疾不徐,但是明明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声音却清晰地如同是在耳侧。叶长生心中猛地打了个突,随即下意识地抬起头来与身边的贺九重交换了一个眼神。 贺九重冲着他扬了扬唇角,伸手在他的肩膀上安抚性地轻按了一下,低低地道了一声“我去开门”,而后便将手又收了回来,几步走到卧室前推开了房门,径直地朝着大门走了过去。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没有丝毫迟疑的背影,心里莫名就安定了下来。轻轻地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随即也跟着那头走出了卧室。 随着一阵细微的“咔嚓”开锁的声响,大门被贺九重从屋子里头向外推了开来。 站在外面的是个高高瘦瘦的青年,模样清俊,穿着黑色的斗篷,约莫二十七八的模样。 皮肤是有些不正常的苍白,一双色泽浅淡的琥珀色眸子听着这头的动静便地缓缓地朝这边望过来,明明脸上带着一点礼貌性的笑,但是看起来却还是觉得似乎是有一点说不出的疏离。 ——但是这一切都不重要。 贺九重倏然地眯起了眸子,异常戒备地打量起来面前这个看上去似乎平平无奇的青年:稀罕的是,在这个几乎找不到灵力与魔气的地球上,他竟然从这个人的身上察觉到了一丝属于九州那些修士的特有的灵力波动! 叶长生自然是察觉到了贺九重身上倏然升起的警惕和无形之中就在他们和那个青年之间划开的界线,微微皱着眉,随即也不自禁的带上了一点戒备感将对面的男人打量了一圈。 但仔仔细细看过了一遍,似乎是并没有感觉到那头传来什么敌意,心里的戒备又稍稍褪下去了些许。朝着贺九重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地扯了扯手边的袖子,冲他摇了摇头,而后上前了半步对着那头的青年开口问了一声:“请问你找谁?” 虽然从之前那一晚想要暗中窥探一下叶长生的生活,但还没开始却被贺九重察觉并警告了的事件里,陆阚就能察觉到这个男人并不是什么好相与的角色,但是等这会儿真的与他正面对上了,他才是真正地感受到了这个男人的恐怖之处。 这是一种没办法控制的,从灵魂深处传来的,来自于绝对的阶层压制所造成的恐惧。 勉强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他在贺九重的目光里不要露怯,他直了直背脊将视线缓缓地挪到一旁的叶长生身上。微微调整了一下状态,朝那头开口道:“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知道关于‘审判日’的事情么?” 162.灾祸(六)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审判日”三个字对于现在的叶长生来说, 无疑有着最为致命的诱惑力。 尽管叶长生和贺九重都觉得眼前这个用一件黑色斗篷将全身包裹的严实的男人确实是怎么看怎么可疑,但是相互用眼神做了个简单的交流之后, 这头的两人还是决定暂且妥协, 放他进了屋里来。 “虽然你可能早就已经知道了, ”叶长生对着陆阚礼貌性地点了下头,自我介绍了一下,“叶长生,一个职业神棍。”又指了指身旁站着的男人, “这是我的伴侣, 贺九重。” 陆阚似乎是没想到叶长生会这么直白地介绍两个人的关系,神色里有微不可查地一丝惊奇,但是紧接着他便赶紧将不应该展现出来的失礼都赶紧收拾了起来,也礼貌性地回应了一句:“陆阚。”顿了顿, 又笑着补充着道, “现在暂时就职于地府, 为十殿阎罗卖命。” 叶长生听着他的身份,眸子里闪烁过一丝奇异的光来,“哦”了一声,望着他,恍然大悟:“就是传说中的……地府公务员吗?” 虽然叶长生这么多年来一直游走于阴阳的边界, 但是实际上真正与地府那些人打交道的经历还是屈指可数, 更别提这会儿这么一本正经地与他们坐在一起喝茶聊天了。 陆阚微微愣了一下, 似乎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解释自己的职业。但是稍稍思索了一会儿, 觉得这个说法似乎也没什么错:“大概就类似于这样。” 听着陆阚承认了, 叶长生明显觉得对这更起了几分兴趣。朝那头走了两步稍稍靠近了一点儿,上下打量着他身上的斗篷,带着些许好奇地问道:“我听说地府那边为了留住人才,最近给手下的员工开出的待遇都不错,这是真的吗?” 陆阚看着那头乌黑的一双眼,和里面因为带着期待而欢快游动着的一双阴阳鱼,莫名觉得背后有些发冷。稍稍又离他远了一步,随即才点了下头应道:“待遇的确不错,至少衣食住行都是上面给报销的,要是业绩实在出色,听说还能免费分配一套房。” ——虽然他在地府干了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谁是真正分配到了房子的。 叶长生听着陆阚的话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又连着往那头走了两步问道,面色有些兴奋地道:“真的连房子都给包分配么?地段呢,面积呢?是那种坐地三百五十平起的小别墅吗?也带五险一金吗?”噼里啪啦地说完一大串,见那头没有立即反驳,脸上的笑意更灿烂了,“我说——你们现在地府还要人么?” 陆阚被那头机关炮似的追问弄得有些语塞,刚准备回个话,只是嘴还没张,从叶长生身后方向传来的幽幽冷意让他忍不住地陡然打了个颤,低低地咳了一声,赶紧将还未出口的话又全数吞咽了回去。 叶长生作为第一当事人,自然也是感受到了身后传来的那阵凉意。 迅速地从成为地府公职人员,然后火速升职加薪继、而走向人生巅峰里的兴奋感里恢复了神志,略带着几分僵硬地回过头,瞥了瞥那边贺九重明显不太好看的脸色,心里顿时凉了大半。 颇有几分心虚地摸了摸鼻尖,又赶紧凑回去,讨好地朝他眨了眨眼道:“我就是随便问一问,绝对没其他意思。” 贺九重似笑非笑地垂眸看着他,一双猩红色的眸子里泛着冷色的光,薄薄的唇里吐出一个冰冷的单音节来:“哦?” 叶长生又偷偷地掀了眼皮瞧了那头一眼,觉得他的这个表情实在不大妙,心底下又哀叹一声,随即立即挺直了背脊,举手起誓,声音铿锵有力地:“真的,我发誓!”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这么个讨巧卖乖的模样,眯着眸子冷笑了一声。 伸手在他的后勃颈上警告似的捏了捏,但是到底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又缓缓地将视线放到了那头的陆阚身上:“有什么话就直说吧,不必再在这里跟我们兜圈子了。” 陆阚被贺九重的眼神刺得皮肤有些隐隐作痛。 为不小心就成为这个男人眼中钉的自己默默地叹了一口气,随即颔首应了一声道:“时间紧急,我知道的。” 缓步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了,抬头四处打量了一圈叶长生所住的屋子,又带着些微妙的神色冲着那头的两个人笑了一下,道:“虽然我知道阴阳鱼的宿主鲜少有大富大贵的,但是这一次的也未免太惨了一些。” 叶长生去提了热水泡了杯茶给那头递了过去,听着陆阚的话,脸上颇有几分戚戚然:“原来我果然是过得最惨的一个吗?” 陆阚将茶接了过来,同情地看着他,缓缓地道:“一百年前的那位,虽然生于乱世,但是家里早些时候毕竟是当地最大的财阀。我见到他那会儿,光是四合院和土地,他一个人就不知道分了多少。” 叶长生听着陆阚的话,觉得自己的心肝脾肺肾都在因为仇富的情绪翻涌而隐隐作痛。偷偷摸摸瞥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贺九重,按捺住想要再一次仔细地去询问一下地府待遇的心思,咳了一声继续问着那头道:“那然后呢?” “然后?”陆阚走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了,垂着眸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轻描淡写地弯了弯唇道,“然后,在他二十三那一年,他所居住的地方突降了一场极为罕见的瘟疫。” “瘟疫扩散极快,他也没能躲过去。染上病之后,没过几日便就这么去世了。” 叶长生眸色倏然暗了半分。 他背脊挺直了些,一双眼紧盯那头神色淡淡的陆阚,低声问道:“是因为他没有通过审判?” 陆阚将捧在手上的那杯水举起来浅浅抿了一口,笑了笑颔首:“可以这么说吧。” 叶长生又沉默了下去。手指在一侧的沙发扶手上轻轻摩挲着,好半晌,忽而掀了眼皮瞧他道:“所以你是过来通知我,如果我不能通过审判,我也会得到如同上一任宿主那样的结局?” “不不不。”陆阚摇了摇头,他看着叶长生声音放得极缓地:“我这次是想来告诉你,其实除了接受审判之外,你也可以选择放弃。” 叶长生身子一怔,下意识地就看着那头开口问道:“什么?” 而这话一出,原本垂着眸坐在一旁的的贺九也倏然抬了眼朝这头看了过来。陆阚再次成为两人目光集聚的中心,脸上的表情倒是依旧淡定自若。 “我的意思是,你们可能一直对于‘审判’存在什么误解。”视线从贺九重那头再移到叶长生身上,不疾不徐地道,“虽然这次‘审判日’的降临的确是因为你,但是是否接受这次审判却也要遵循你的意思。只要你选择拒绝,那么这次的‘审判日’就与你无关了。” 叶长生听着他的话却没有立即作声。 他看着那头的陆阚许久,开口问道:“如果我选择不接受审判——会有什么后果?”侧头看一眼窗外明媚的甚至称得上毒辣的阳光,黑色的眸子里一黑一白的两尾阴阳鱼缓缓地浮现了出来,“像我师父说的那样,让整个X市的民众来代替我接受神罚吗?” 陆阚淡淡地道:“我以为你是一个很惜命的人。” 叶长生干脆利落地点点头:“我是啊。”又缓缓地笑开了,“只不过,我觉得做人做事,最主要的是扪心无愧。而且你也明白我的体质的,如果今天真的用上千万的人命来换我这条命,我怕我以后晚上睡觉都不敢闭眼啊。” 贺九重的视线在叶长生的侧脸上流连了一圈,猩红的眸子里闪烁过明明灭灭的光,但是最终是将眸子半垂下来,一言不发地将他的手紧握在了手心里头。 陆阚看着叶长生的那一双无比妖异的双眸,轻轻叹了一口气,身子往后靠了靠贴在了沙发靠背上,问着那头:“所以你是选择想要自己死?” “不是啊。”叶长生一双眼睛弯了起来:“我是选择让大家一起活下来。” 陆阚笑了一下:“你应该知道吧,在你之前,从没有一个人真正地通过审判。” 叶长生点了点头:“所以我会是第一个。” 陆阚看了叶长生两秒,见他表情从容镇定得厉害,看上去竟然不像是虚张声势模样。在为他盲目的自信觉得好笑之余,忍不住又生起了一丝好奇:“你很有信心?” 叶长生看着他:“老实说,不是很有信心。” “那——” “但是我的面前除了成功再没有第二条路了。”叶长生侧过头,对着身旁的贺九重咧开灿烂的笑,“毕竟在我身边,还有我家贺先生在等着我回来啊。” 163.审判(一) 第一百六十三章 叶长生和贺九重两个人跟在陆阚身后, 走过了一条长长的窄巷。 外面本来正是午间阳光正好的时候,但是天色却诡异地黯淡了下来。耳边有水流的声音响起, 空中浮动着一种古怪的花香, 一丝一缕地缠绕在你身侧, 熏得脑子有些发晕。 陆阚停下步子,嘴里念了一句咒语,与此同时右手缓缓地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冥”字,只见一道暗光闪过, 三人面前忽地显出了几阶台阶, 于台阶尽头,便显出了一道木门来。 陆阚身子侧了些将路让了出来,偏头看着叶长生向门的方向示意了一下:“进去吧。” 叶长生“嗯”了一声,定定看着那门几秒, 缓步走了过去。 贺九重也紧随其后往前走去, 但是还未走到门前, 陆阚却突然将一把镰刀横在了他胸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过了此门便是黄泉。”陆阚看着贺九重,淡淡地道,“一切生者皆在此处止步。” 贺九重的视线从身前那把闪烁着淡白色的镰刀一点一点挪到了那头拿着镰刀的陆阚身上,猩红的眸子里涌动着一种叫人胆寒的血腥味儿:“你说什么?” 陆阚被那头看的寒毛直竖。 尽管骨子里的本能是想让他离面前这个煞神越远越好,但是面上的表情却还是死死地绷住了。将眸子垂下来避开那头的视线淡淡地回答道:“还是说, 你想让叶长生的审判还未开始就被判定已经结束?” 贺九重的眸子倏然眯了起来,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声音从舌尖上滚过, 带着浓烈的死亡的气息:“你是在威胁本尊?” 叶长生听着两人在自己身后的对话, 有些无奈地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 眼瞧着那头本就站得笔直的陆阚这会儿直面着贺九重的杀意,整个人紧绷得仿若一根快要绷断了的弦,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偏过头朝着贺九重的方向招了招手。 贺九重看了他一眼,单手将面前的那把镰刀挡开,然后大步地朝着叶长生的方向走了过去。 叶长生站在台阶上方,接着台阶的优势,视线难得地和贺九重那头齐平了。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微微欠下身凑了过去看了看他的眼睛。 猩红色的一双眼,泛着血玛瑙似得色泽,里头倒映着一个小小的他。这会儿褪去了之前面对陆阚时的那种杀气,叶长生从这双眼里面能够读到的,却只那一丝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的焦灼与担忧。 叶长生弯着唇笑了起来,手心在他略有几分冰凉的皮肤上揉搓了一下:“贺先生,别担心。”他的声音轻快的,“就算不为我自己,为了你我也会好好地回来的。” 贺九重眉头依旧紧拧着,他看着叶长生,许久,声音沙哑地道:“如果真的无法通过审判——” 叶长生瞬间明白了贺九重是什么意思,立刻点点头保证:“我发誓我绝对不想当什么超级英雄,我的目标一直都是长命百岁啊。”将一只手挪到他的眉心轻轻地将上面的褶皱揉开,“如果情况不对,我一定选择先把自己的命保住了,出来再找你汇合。” 说着,满意地看着手下的皱褶完全恢复了平坦的模样,将身子又直了起来,笑眯眯地:“再者说,你忘记我们还有契约了吗?实在不行,我还能召唤你啊。” 贺九重听到叶长生的话,半晌都沉默不言,本就表情寡淡的脸上此时更是连半个多余的微笑都瞧不见,叫人看着无法猜透他对于那头的话到底有没有听进去。 一双眸子沉沉地看着叶长生,就在那头疑惑于自己的话是不是没说清楚,准备再开口补充一两句时,这边却突然往台阶上来走了一步。 一只手将他的后脑勺轻轻扣住,另一只手将他整个身子抵在了身后那扇木门上,然后微微俯下身,将自己滚烫的唇印在了叶长生带着点凉意的唇瓣上。 这个吻不算激烈,却细致磨人得让人连呼吸都觉得奢侈。 他的眸子紧紧锁着他的,许久,将他抱在怀里,声音极低地一字一句道:“记得你刚才说的话。如果出现了什么意外,先保住自己的命。” 叶长生将下巴搁在贺九重的肩膀上,视线透过他的颈侧落到了那头神色复杂的陆阚身上。冲那头挤了挤眼,笑着道:“贺先生,你吓到那边的公务员先生了。” 贺九重有些不满于那头的转移话题,伸手在他的头发上不轻不重地扯了一下:“回答呢?” 叶长生听到他话里的催促之意,先是嘻嘻地笑着用力将抱着贺九重的手臂收紧了一下,随即抬起头来,与他的眸子对视着,一脸郑重地:“我发誓我一定会的。” 说罢,又仰着头在那人的鼻尖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亲吻,然后这才将人缓缓推开了,咧着嘴笑了起来,露出里面一点糯米似的小尖牙:“行了,又不是什么生离死别,我还要回来的,弄得这么郑重其事干什么?好端端地搞得人怪伤感的。”冲着贺九重挥了挥手,转过身将手放在那扇门上,声音轻快地,“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我该进去了。” 贺九重就沉默地站在距离叶长生一个台阶的位置,看着他将那扇充满了不祥味道的木门缓缓地拉开,眼看着他一只脚踏进了门内,之前被一只压制在心里的不安又瞬间翻涌了上来,让他整个心脏出现了一种令人十分不适的悸动。 “长生!” 叶长生听到了他的声音,一手扶着门,一边侧过头来望着他。门内透出的暗色印在他的一半脸上,将他的整张脸分割成半明半暗的模样。 贺九重定定地看着他,唇角陷落出一个有些柔软的弧度:“我等你回来。” 那头听着他的话,便将一双眼笑成了弯弯的月牙状,点头应了一声道:“好啊。” 说着,又回过了头,步履轻快地朝着那扇门里走了进去。 眼看着那扇门即将关上,贺九重下意识地就想要再跟上去,然而脚步还未动,一道劲风划过,陆阚握着那把镰刀又紧紧地跟了上来:“叶长生已经做出了选择,你现在再进去就是在害他。” 贺九重缓缓地转过身子,看着面前的陆阚,许久,淡淡地开口:“你和九州那群人有什么关系?” 陆阚似乎并不意外于贺九重能看出他的身份,他将手中的镰刀收了起来,对着那头笑了笑道:“家母在世时,曾经是九州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门派里面的女修。” 贺九重眸子微微动了动,明白了一开始就从他身上感应到的那股不属于这个世界的灵力波动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 陆阚点了点头:“像我这种人,大概就是所谓的异世混血儿吧。”又道:“那本所谓的‘入门召唤术’,其实就是家父亲手编撰的。”笑了一下,“只不过也不知是不是对召唤者的资质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要求,两百年了,除了我父亲之外,也没看见过别人能根据这个阵法召唤出其他的异世人来。” 说着,又看了一眼贺九重,略带着些感慨地叹息了一声:“倒是没想到,叶长生不仅成功了,而且一出手竟然就……” 后半句话为了顾及到自己的生命安全没有再继续说出口,但是从他看着贺九重的眼神中,他的意思也早就显露无疑。 贺九重倒是并没有在意这些,他半垂着着眸子看着陆阚问道:“你在帮他?——为什么?” 陆阚先听着贺九重的话,脑子里忽而晃过一双带着温和笑意的黑色眼睛,他眸子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却是笑了:“大概……是因为我跟他有缘吧。” 这句话若是单独听来是有些许暧昧的,贺九重微微皱了下眉头,但是再看着那头的陆阚,见他神情坦荡,似乎又不是这个意思,眸子里闪过了一点若有所思。 沉默了一会儿,又问道:“以往那些被阴阳鱼寄生的宿主本性如何本尊并不清楚,但是只长生一人而言,他从未做过什么大奸大恶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至于让天道降下这样的灾祸。”看着陆阚,低声问道,“所谓的‘审判日’审判的究竟是什么?” 陆阚眸子里有淡淡的光闪烁:“贺先生问的这些,其实已经不是你所能知晓的范畴了。”他顿了一下,又开口道,“多的我不便说,只不过‘审判日’之所以降临,的确是和叶长生有着关系。而现在于审判日结束前死去的那些人,也不过是些本该就死于此时的人罢了。” 贺九重听着这话,像是突然从中捕捉到了什么一般,倏然伸手提着陆阚的衣领将人扯到了面前,声音沉冷如刀刃:“所以,你之前所说的如果长生不接受审判,整个X市就要替他就要替他接受神罚——全部都是在说谎?” 陆阚被贺九重拽着衣领的动作勒得脖子有些难受,他挣了挣,发现实在是没办法从他的手里挣脱,只能强压着令人几乎丧失斗志的恐惧对着那头解释:“不,那个是真的。” 贺九重眯着眼瞧他。 陆阚被这种压迫感逼得实在没办法,看着那头一副“若是自己不老实交代清楚,这条命就可以彻底交代在这里”的模样,为了暂且保住自己的命,左思右想,还是只能狠了狠心,冒着泄露天机的风险勉强地开口道:“如果叶长生当初选择的是拒绝审判,审判就会直接宣告失败。天道降下的神罚会直接由整个X市的民众来承受。” 因为感觉到不适而微微转动了一下脖子,而后继续道:“但是与此同时,天道是不会承认自己的滥杀无辜,所以,神罚结束的一瞬间,所有的血债会在立刻转移到叶长生的身上,而第二次的审判也会立即开启。” 贺九重眉头皱的更紧,他将攥住陆阚衣领的手松开,冷声问道:“所以所谓的‘审判’本来就是无法避免的?” 陆阚双手将自己被攥得变形的衣领稍稍扯了扯,有些无奈地应了一声:“天道是不会允许任何人欺骗他的。” 贺九重顿了一顿,又问:“曾经的那些人呢?他们有谁拒绝过接受审判?” 陆阚摇了摇头,低声道:“不,他们全部都接受了。” 贺九重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显得有几分干哑:“——怎么样才算通过审判?” 陆阚低着头想了一下,笑了笑道:“大概……就是让天道满意了吧。”说罢,也不打算再给贺九重继续问下去的机会了,几步走上台阶,“天机我已经泄露得够多了,再说下去我可能就要被从地府的公职人员名单上除名了——毕竟对于异族血统,总有那么一群人是从打从心底觉得排斥的。” 伸手拉开那扇门,抬步走了进去,只是在关门的那一刹那,他回头看了一眼贺九重:“虽然在此之前没有一个人真正意义上的成功过,但是这一次,我衷心地祝福你们。” 说着,“啪”地一声将门关了起来。 再紧接着,只见那道木门又闪烁过一道暗色的光,紧接着便在半空中渐渐化为粉末随风而逝了。 贺九重心中一突,连忙往门的方向追了几步,但是却已经为时已晚。 眼睁睁地看着那扇木门与底下的台阶在眼前消逝,贺九重在原地站了许久,而后缓缓地将垂在身侧的手握成了拳。 大约因为太用力了,甚至能看见有殷红的血顺着掌心滴落下来。 耳边水流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欢快,鼻间还能隐约地嗅到那种奇怪的花香,混合着血的腥气,让这一切越发显得古怪了起来。 贺九重抬着眸子看着前方的某一处,许久,低声喊了一声叶长生的名字。 “叶长生。” “我在我们的家里等你。” 微微顿了一下,再开口,声音淡淡地近乎呓语一般:“——记得早点回家。” 164.审判(二) 第一百六十四章 木门的后面是一片开得正灿烂的曼珠沙华花田。 比鲜血还要浓艳的花绽放着一种摄魂夺魄的美, 大片大片地将整个地面都填充了起来,让人几乎都找不到落脚的地方。 叶长生蹲下身子就近观察着离他最近的花, 好一会儿, 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轻轻嘀咕道:“原来传说也不是全是胡扯。这种花开的时候真的看不见叶子啊。” 感叹了好一会儿, 双手环抱着膝盖,懒洋洋地抬着眼朝周围看了一圈。 阴界没有日月星辰来照明,只有旁边点燃的篝火和不知名的鬼火漂浮着好让这里不至于暗得完全无法视物。四周整个儿的色调阴沉沉的,灰暗压抑得叫人喘不过气来。 叶长生就保持着这个姿势, 微微仰着头看着黑得看不见半分亮色的天空, 一直等到身后传来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才开口低声道:“虽然一直在和那些阴灵们打着交道,但是这样来到地府还是第一次。阴界原来是这个样子啊。” 陆阚站在他身后,看着叶长生蹲坐在曼珠沙华花丛之中几乎都快要被花淹没了的样子, 笑了一下回应着:“和阳间还是不一样的吧。” 叶长生点了点头, 伸手掐了一朵花捏在了指间, 放在鼻间轻轻地嗅了一下,垂眸看着那冶艳的颜色,摇头啧啧一声:“就连花都沾染着死亡的味道,让人觉得心里憋闷得慌。” 说着,又撑着地面站了起来, 随意地舒展了一下四肢, 喃喃地:“但是奇怪的是, 明明我应该是第一次来, 我对这里却感觉有些熟悉。”回头看着陆阚, “我曾经来过这里吗?” 陆阚被那头直直地瞧着,脸上的表情依旧平静如常。浅色的唇微微弯着一个弧度,淡淡地笑了笑道:“阴灵轮回大多都是要通过地府的,也许现在只是你投胎前的记忆被唤醒了一些残余的部分,觉得这里熟悉当然也很正常。” 叶长生的视线落在陆阚的脸上,思索了一会儿,也弯起了唇,似乎是接受了他的这个说法:“或许真的是这样。”用一只手拍了拍身上沾染上的花瓣,“我们走吧。” 陆阚点点头,与他一同从曼珠沙华花丛从穿过,径直往那头的奈何桥上走去。 站在奈何桥的一段,叶长生忽地停下了步子。偏头看着桥下湍急的一条长长的河,黑色的瞳孔中那两尾鱼瞬间似乎游得更加欢快了起来。 他往河边靠近了些,低头看着面前奔腾着的河水,声音低低地问道:“这就是黄泉?” 陆阚也顺着叶长生的视线朝着那条河看了过去,对着叶长生淡淡提醒道:“注意些。虽然黄泉看上去似乎和普通的河没什么区别,但是下面全部都是些无法投胎的枉死鬼,要是掉下去,被他们察觉到了你是生灵,可能连我也没办法救你。” 叶长生笑笑,没有作声,只是缓缓地弯下了腰,将之前一直握在手里的那种曼珠沙华放进了黄泉中。花朵随着水流的方向飘飘荡荡,冶艳的红色成了整片暗色的河面上唯一的色彩,但是那抹色彩很快却又被河水吞噬消逝不见了。 陆阚看着叶长生将曼珠沙华放进黄泉中的动作,琥珀色眸子里闪烁过一丝异芒,但随即却又敛眸将那异样的神情收拾了起来,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是什么?一种仪式吗?” 叶长生愣了一下,看着自己被曼珠沙华的花瓣汁液染得有些许泛红的指尖,好一会儿,又往陆阚那边走了过去,开口道:“也不是。” 他似乎是措了一会儿词,稍微停顿了一下,才又继续开口:“只是我觉得,如果那么做的话,他们或许会高兴。” 陆阚似乎没太听明白叶长生的意思,略有些疑惑地重复了一下他的话:“‘他们’?” 叶长生伸手指了指那条河,笑了起来:“对啊,他们。”补充着道,“你感受不到吗?” 陆阚听着叶长生异常明媚的笑脸,再看看那头奈河桥下水流湍急、幽暗阴森的黄泉,心底浮起了一种很微妙的情绪,让他一时间竟不知道怎么回复。 ——也许这就是代沟。 陆阚难得有些忧郁:毕竟差了一百多岁,也许真的是他老了,跟不上年轻人的思维了吧。 转过身有些沉默地抬步走上了奈何桥,叶长生在那头看着,也赶紧快步跟了上来。 奈何桥很长。叶长生感觉自己跟着陆阚一同走了很久却还是感觉走不到底。 不知走了多久,他们突然听到从身后的方向突然传来了一阵奇异的铃声,叶长生带着几分好奇地回头,正看着一个穿着与陆阚款式相同的白色斗篷的男人站在离他们不远处,身后跟着一溜儿手脚上都带着镣铐的阴灵。 男人的手中拿着一个巨大的古铜色铃铛,每走上一段距离,他手上的铃铛就会轻轻摇晃一下。铃声并不算很响亮,但是却偏偏像是能够刺透人的灵魂,听着那铃声,仿若全身都被那铃声所束缚了似的,叫人想要挣脱都挣脱不了。 叶长生在心里惊叹,传说中的镇魂铃果然是厉害的。如果这不是地府人员办事专用的设备,外人无权动用的话,那他还真的是想要想法子从这头匀一个回去,放在身边用来防身。 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叶长生和陆阚的身边,淡淡地瞥一眼叶长生,而后对着陆阚冷冷开口:“就是他?” 陆阚看着面前的这个穿着白色斗篷,面色冰冷得仿若冰雕的男人,脸上显现出一点麻烦上门似的表情,但是随即,却又将那外露的表情压了下去,脸上扬起一点礼貌的笑:“这似乎与你没有关系?” 男人听见陆阚的话,本来就冷气四溢的脸似乎顿时又更冷了一些,他深深地看了陆阚一会儿,将视线收回来,面对着叶长生冷声道:“速战速决,要死要活都快些,别给……”声音几不可查地顿了一顿,眸子半阖了起来,而后又赶紧将后半句话补了上去,“别给地府添麻烦。” 说罢,也不再过多关注于这头的两人了,带着身后的那一群阴灵又朝着奈何桥那头走了过去。 叶长生看着那远去的男人背影,又看看自己身边的陆阚,试探地问道:“同事?” 陆阚点了点头,脸上的表情不以为意:“只不过或许将我们成为死对头还要更合适一点。”淡色的唇弯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作为整个地府系统里唯一一个异族,他大概一直都不怎么看的惯我。” 叶长生听着陆阚的话,又扭头朝着那头已经几乎看不见身影的男人方向看了一眼,眼底闪过一丝微妙的怜悯:“哦,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陆阚显然是并不怎么想要和他继续讨论自己的那些所谓的同事的,伸手在他肩上轻轻推了一把:“行了,别再继续耽搁时间了,之后的路还很长。继续走吧。” 叶长生应了一声,顺着奈何桥延伸的方向继续又走了起来。 奈何桥的尽头是一座占地面积大的不可思议,看上去极为宏伟壮观的宫殿,宫殿外面有或是穿着现代西装或者穿着奇异古装的人站着当值,看见陆阚过来了,便恭恭敬敬地朝着那头鞠躬打了个招呼。 陆阚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当做了回应,随即便带着叶长生从正门直接进了宫殿里去。 叶长生虽然早就知道陆阚此人就算只是再给地府打工,但是身上的职位应该不算低,这会儿跟在他身后在地府走了一圈,再看看其他人对他的态度,心里的猜想随即便更加确定了起来。 十殿阎罗之下,那能是个什么职位呢? 叶长生脚下乖乖地跟着陆阚,脑子里忍不住就开始天马行空地开始乱想了起来。看看他身上漆黑的斗篷,再想想刚才在奈何桥上遇到的那个穿着同款白色斗篷的冷脸男人,忍不住就有点儿乐:难不成是黑白无常吗? 一路随着陆阚兜兜转转,眼看着周围的环境越来越阴森古怪,叶长生背后不由得觉得有些发毛。伸手搓了搓自己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问着前头的陆阚道:“现在要去哪?不去阎罗殿吗?” 陆阚摇了摇头,理所当然地回答他道:“你又不是死灵,去阎罗殿干什么。” 叶长生听着陆阚回他的话,下意识地就觉得这里头含括的意思也并不怎么美好,有些头疼地皱了皱眉头:“那我们是要去哪儿?” “当然是直接审判之地。”陆阚回答道。 叶长生脑子里突然模糊地出现了一个猜想,盯着那头继续追问:“审判之地是?” 陆阚听着叶长生的追问,脚下的步子稍稍缓了缓。 侧过头往叶长生的方向看了一眼,在四周幽绿的鬼火映照下,他原本清俊的面孔看起来莫名就有些鬼气森森,陪着唇角的那抹笑,越发叫人毛骨悚然。 “——第十八层地狱。” 165.审判(三) 第一百六十五章 叶长生听着陆阚的话, 沉默了好一会儿,感觉到自己的眉头轻轻地抽动了一下。他的喉结因为吞咽的动作上下滚动了会儿, 带着几分艰涩地开口道:“告诉我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 陆阚笑了笑, 没有作声。 叶长生觉得自己的胃突然就开始抽痛了起来。他叹了一口气, 举起自己的右手道:“我有一个问题。” 陆阚看看他:“什么?” 叶长生回望着他,表情十分诚恳地:“能把时间倒退回半天前,你问我要不要拒绝这次审判的时候吗?我觉得我当时可能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我需要一次改选权。” 陆阚:“……” 叶长生凝视着陆阚的双眼, 让自己的表情变得尽可能的真挚:“我是认真的。” 陆阚似乎是从他的双眼里感受到了他的认真, 于是他仔细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微微地笑着吐出三个字来:“快走吧。” 叶长生看着那头虽然不算强硬,但是明显没什么商量余地的模样,不死心地又挣扎了一下:“真的不行吗?” 陆阚笑笑:“别耽误时间了, 你的贺先生不是还在外面等着你吗?” 叶长生仿佛一下子被戳中了死穴。 他安静了一会儿, 又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只能无奈地选择跟着陆阚继续往前走。 看着周围越来越阴森的环境,和耳边已经隐约能听见的哀嚎,叶长生只能将视线放在相对比下来勉强还算的上赏心悦目的陆阚脸上。半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对着那头开口道:“对了,之前发生了太多事情一时耽搁住了, 弄得我到现在还没来得及和你道谢。” 陆阚看他一眼, 对他所说的道谢心领神会:“那本《入门召唤术》吗?” 叶长生点了点头, 轻轻地笑了一下:“我能遇到贺九重, 多亏了你。” 陆阚听着叶长生的话, 脸色有一点微妙,顿了好一会儿淡淡地道:“没什么值得谢的,我不过是一时兴起而已。你能从那么多书里面找到这本书,并且通过它成功将贺先生召唤过来这都是我没有想到的。这是你自己与贺先生有缘,与我没有什么太大的干系。” 叶长生大约是没想到那头这么谦虚低调,唇角弯了一弯,还是坚持着道:“就算是这样,那也要感谢你当初的一时兴起。”耳边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听着似乎更明显了些,眯着眼瞧了瞧前头已经能隐约瞧见的入口,看了看陆阚问道,“就是那里了吗?” 陆阚也朝那头看了过去,“嗯”地应了一声,又一路将叶长生送到了第一层地狱的入口前,对着那头的两个鬼差出示了一个什么证件,又低声嘱咐了两句什么,见那头点头将事情应承下来后,这才又转过头来对着叶长生开口道:“很抱歉我只能送你到这里,接下来的路得你自己走了。” 叶长生看着陆阚,有些不放心地多问了一句:“怎么样才算是审判通过?只要能从这里出来就行了吗?” 陆阚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看着叶长生,“怎样审判才能算是通过,是只有你和天道才知道的。在整个的审判过程中,我充其量也不过是个监督者罢了。” 叶长生听着陆阚的话,忽然间就觉得自己的脑袋更痛了起来,他伸手轻轻锤了锤自己的额头,近乎叹息地自言自语了一句道:“明明像是我师父那样拼命渴求着这一双阴阳鱼的人还有许多,好端端的,为什么它就偏偏选择寄生在我身上了呢?你说,这到底是以什么为寄生标准的呢?” 虽然是问句,但是那头显然也没想着要别人的回答。自顾自地将话说完了,随即摇了摇头冲着陆阚摆了下手,便直接转了身,随着一个原本正在地狱门前值班的鬼差从地狱的入口走了进去。 陆阚站在入口外看着叶长生的身影逐渐消失在了眼前,半晌,然后缓缓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将身子倚靠在了旁边的石壁上。 不,不是阴阳鱼偏偏寄生在你身上,而是—— 后面的半句话在脑子里转过一圈,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似乎是闪烁过一点什么,但是只一瞬,长长的睫覆下来,所有的一切又瞬间都被全部掩盖了起来。 他偏头又掀了眼皮,朝着叶长生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无论如何,希望这次是个好结局吧。 从地狱的入口进去,先前还只是能听个隐约的哀嚎声顿时便变得无比清晰了起来。一声一声地,尖锐而又凄厉,此起彼伏地,像是在挑战着你神经的忍受极限一般,直直地往你的大脑里钻。 虽然对于拔舌地狱他也不是没听说过,但是书上说的再生动形象那毕竟也不过是文字,这会儿眼睁睁地真的瞧见了小鬼当着他的面将受刑者的嘴掰开,用铁钳夹住里面的舌头一点点地拖出来拔下,那种充满了血腥味的酷刑让他自己都忍不住觉得舌根发疼。 “别愣着,继续走啊。”一旁的鬼差看着突然停下了步子,偏头望着正在受拔舌之刑的受刑者脸色怔怔的叶长生,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伸手推了推他,“你要去的地方不在这。” 叶长生勉强地将视线收了回来,听着鬼差的话,一面不自禁地觉得安心,一方面又更觉得忧愁了起来。虽然不用沦落到被小鬼拔舌是很值得庆幸,但是如果传说没有偏差的话,十八层地狱也应该是层数越高,受的刑罚越残酷吧? 他如果不在第一层,那会是第几层? 叶长生愁眉不展:无论是第几层他好像都消受不起。 而且,即使说现在地狱里正在遭受着刑罚的那些受刑者模样看起来的确非常的凄惨,可他们因为已经是阴灵,在这里受刑虽然是很痛苦,但也至少不用担心着生命安全。 那作为还是一个大活人的他怎么办? ——原地升天吗? 脑子里这么乱七八糟地想着,但是跟着鬼差前进的步子倒是没有停。一路走过剪刀地狱、铁树地狱,又径直穿过孽镜地狱和蒸笼地狱,叶长生看着眼前景象的血腥程度不断加深,心里的巨石也一步步压得更加紧实了一些。 一直走到了第十六层的火山地狱,眼看着带路的鬼差还是没有什么停下来的意思,叶长生终于觉得有些熬不住了,对着那头问道:“兄弟,你这是要带我去哪,能不能给个准信?”他伸手擦了一把被火山的温度熏得不停冒着汗的额头,神色里有些无奈,“我觉得我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的人,要是真要把我丢去第十八层地狱,你觉得这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陪行的鬼差却一直恪守本分地没有对叶长生多说一个字,只是又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推,木着脸示意他继续往下走。 叶长生伸手将自己已经被汗打湿的碎发往后撸了一把,随即老老实实地就又跟着那鬼差继续往下走了去。 等到绕过了第十七层的石磨地狱看着那鬼差还没有停下步子的意思,叶长生终于认命地跟在他身后去了第十八层的刀锯地狱。 站在第十八层地狱里看着那些受刑人一个个被脱光了衣服,一溜儿地呈“大”字形状被绑在四根木桩上,然后再由小鬼拿着锯子从裆部开始往头部锯开,觉得自己不可言说的某个地方似乎正隐隐作痛。 “等等,真的是这里?”叶长生将视线从那头几乎要将嗓子都嚎破的受刑者身上挪回来,有些不死心地举手申诉,“我觉得你们一定是弄错了……你确定你不需要再出去和你的上司们核对一下?” 那个鬼差瞧着叶长生插科打诨的模样,却依旧神情严肃。他绕过他径直走到地狱的尽头,看着面前的石壁停顿了一会儿,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牌子,抬手镶嵌进了某一块石壁的凹陷处。然后只听一阵轰鸣,原本完全没有空隙的石壁竟然又出现了一个极小的入口。 几乎沉默了一路的鬼差看了看叶长生,这次终于开口说了一句。 “到了。” 叶长生有些错愕地看着那个被从第十八层地狱的尽头开出来的小口,愣了三秒,看着鬼差问道:“这是……地狱的第十九层?” 鬼差点了点头,但是随即又摇了摇头。 叶长生看着他的样子,心底顿时更觉得古怪了:“什么意思?” 但是那头的鬼差却是显然不愿意再多说,只是继续指了指那个入口,声音平板无波地:“你的地方到了。进去吧。” 叶长生又看了一眼那怎么看显得怎么不靠谱的入口,眸子里闪烁过一道带着些怀疑之色的光,虽然还想仔细问问情况,但是看着那头只差在脸上写着“拒绝对话”的模样,最终到底还是耸了一下肩,无奈地选择妥协了。 用第十八层地狱里正在受刑的那些死灵的惨叫作为背景音乐,叶长生克制着自己浑身的鸡皮疙瘩,缓缓地做了一个深呼吸,而后狠下心咬牙朝着那个入口走了进去。 几乎是在他刚刚进去的一瞬间,身后的那个小小的入口便被鬼差从外面直接封锁了起来。叶长生站在原地略有些紧张地回过头朝着石壁摸过去,所有的地方已经全部严丝合缝地合在了一起,这么摸上去竟然是半条违和的裂缝都找不到。 如果说前面的十八层地狱只是光线昏暗诡异,那么这个所谓的“第十九层地狱”就是彻底地失去了所有的光线。 极度的黑暗让人几乎以为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视觉一般,叶长生摸索着石壁缓缓往前走了两步,随即又将耳朵贴在那个石壁上听了听。 仅仅只是隔着一道石壁,但是第十八层地狱里的那些哀嚎惨叫也全部都在一瞬间都消失了个无影无踪。 伸手在自己隐隐作痛的脑袋上敲了敲,然后紧贴着石壁转过身,顺着石壁的角度缓缓往下滑落坐了下来,单手手肘抵着弓起的膝盖撑了撑额头,缓了一口气。 一旦休息下来,之前所积攒着的疲累似乎就全数爆发了出来。叶长生使劲地甩了一下脑袋,尽力让自己的精神重新保持在一个紧绷的点上,不要轻易陷入已经开始一点点袭来的困倦感中。 从口袋掏出三张符纸,随着嘴里低声念出的咒语迅速将符纸朝着四周掷了出去。 只见那三张符纸“嘭嘭嘭”地几声炸开,在黑暗之中形成了几簇巨大的火花。然而着几簇火花的存在不过两秒,紧接着就像是被一盆凉水迎头浇下似的,那火花“噼啪”一声,瞬间就被黑暗给完全吞没了。 叶长生眉头紧拧了起来,他扶着石壁站了起来,又摸出五张符掷了出去,然而这一次甚至符纸的火花都没有爆出来,所有的符纸就又被全部吞噬了个干净。 没有光。没有声音。身处在这片黑暗之中,他渐渐地,甚至连自己呼吸发出的动静都快要听不见了。 叶长生将自己的手紧紧地握成了拳,压抑着自背后缓缓爬上来的那种寒意,他深呼吸了一下,回忆着第一次符纸闪出火光时,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所看到的景象。 那一小块被火光照亮的暗色浓稠得恍若半固体一般,比起纯粹的缺少光线,叶长生觉得那更像是一种具有吞噬力量的某种瘴气似的。 他能吞噬所有不属于这里的东西,从光线,到声音,到那些符纸。 也许不知什么时候,就该轮到他了。 强烈的危机感让他的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了起来,他仰着面朝着完全无法看见前路的黑暗看了过去,随即又微微将眸子垂下来,将垂在在身侧的两只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在被这个所谓的第十九层地狱弄出该死的黑暗幽闭症之前,他得赶紧离开这见鬼的地方! 166.审判(四) 第一百六十六章 似乎在完全的黑暗之中, 时间的概念就容易被完全被模糊下去。 叶长生从体力的耗费情况上推算,感觉自己在这里已经呆了起码超过了半天, 但是大脑对于时间的流逝却是没有半点感觉。 最开始的时候, 叶长生还试图着在心底读秒来计算着时间, 但是很快,他便开始停止了这种无用功,转而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了如何寻找出路上。 他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放在了原地作为标记,然后一手扶着石壁, 一边顺着石壁的边缘朝外探索着。与其他虽然地形千奇百怪, 但是总体来说还是有着固定规模的十八层地狱不同,这个他闻所未闻的第十九层地狱显然大的有些可怕。 加上中途因为感觉到疲倦而休息的时间,叶长生感觉自己已经花费了很长时间,但是在他沿着石壁行进的过程中, 他既没有回到起点, 也没有找到什么其他的显露出出口迹象的破绽之处。 他又尝试着放了几只千纸鹤去周围探路, 但是与之前那些符纸相同的,那些纸鹤只不过刚刚飞到一人高,就又像陡然失去了动力一般垂直掉落了下来。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背靠着石壁又坐下来休息了一会儿,思索一下眼前这种完全看不到胜利影子的情况, 忍不住就觉得有些绝望了起来。 独自一个人长时间处在完全封闭的黑暗环境之中, 这不仅仅只像是失去视力这么简单而已。这种几乎让人窒息的静谧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的死亡气息无时无刻不笼罩着你, 让叶长生感觉就算是小憩时, 自己的精神也没有一刻是真正能够放松下的。 从刚刚进来到现在, 叶长生能够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状况正在变得越来越糟糕。 这不仅仅只是指的体力,其实更重要的是他现在的精神状态。 他用双手搓了一把脸,竭力调节放松着自己情况已经不是很好的神经和异常焦灼的情绪,仰着头吐出一口浊气,将后脑抵在了石壁上,试图用思考着其他事情的方法缓解一下自己现在精神上的压力。 ——只不过,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平静下来之后,叶长生觉得有些脑袋忽地又开始一抽一抽地发疼,他睁着眼睛看着上方,勉强地运转着自己仅剩的那些脑细胞:他进来这里为的不应该是审判吗? 这就是传说中的审判?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啊! 叶长生从地上随手摸起来一块石头,百无聊赖地放在手里把玩,与此同时自言自语地低声喃喃:“虽然之前对于审判的过程从来都没有详细的描述过,但是我椅子还以为所谓的‘审判’就是一个人拿着你的生平功过簿,当众检阅一下罢了——就和阎王殿审判阴灵那样。” 说着,又看一眼周围,啧了一声,眸色里显出几分不耐,“可是就算不是这样,也不应该是把人关进小黑屋吧?这是什么意思?让我自省自己的错误,自省完了就可以放人离开了吗?” 吐槽到这里,忽地又想起进来这里之前,陆阚对他所说的关于如何通过审判的那番话,脑子里的小凿子一下一下地,凿得似乎更起劲儿了:“如何通过只有他和天道知道”?知道什么? ——在小黑屋里当一个又聋又瞎的孤独残障人士的心得体验的吗? 他自嘲地这么想着,但是因为现下的惨状,让他脸上实在笑不出来。摇摇头叹一口气站起身,正准备收拾心情继续出发,但是大脑深处一阵猝不及防的尖锐疼痛却让他身子一软,竟然就这么生生地顺着石壁又跌坐了回去。 原本只是轻微程度的头疼,就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痛感骤然鲜明地叫人无法忽略。叶长生双手抱着自己的脑袋在地上滚了几下,随即又半坐起了身,拿身子拼命地抵着石壁,一手握着拳砸着脑袋,喉咙里不停地溢出一种类似于哀鸣的声音来。 那是一种很古怪的疼,不像是单纯躯体上的病理性疼痛,而像是从灵魂上传递过来的一般,让他躲都躲不掉。 冷汗从后背渗了出来,尽管这里的温度不算太高,但是叶长生却还是在极端的时间里就被冷汗浸透了全身。 痛苦的低声呜咽着,到最后连嗓子都啥哑了起来。这种仿佛撕扯着的灵魂的痛楚不知道又持续了多久,就在叶长生躺在地上疼得感觉自己都几乎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安静的近乎于死寂的空间里突然传来了细弱的水滴的声音。 “滴答,滴答”,一声声地,不知是哪来的水滴声轻轻地在这个空荡荡的地方回响着,让叶长生在昏迷的边缘还是挣扎着恢复了一点意识。他忍耐着脑子里那阵撕扯着神经的痛楚,微微抬着头往传来水声的方向看了过去,然后只见原本完全黑暗的空间里这会儿却突然出现了一道淡淡的光晕。 透过那片光晕,叶长生能隐隐约约地看见那头似乎有一个用枯枝编制而成的拱门。 明明已经是极微弱的光,但是在双眼已经适应了长时间的黑暗的情况下,乍一看过去还是觉得那片光耀眼的甚至有些刺目了起来。 ——是大脑实在承受不住这种痛苦,所以为了逃避痛苦,现在它都会自己编造幻觉了? 叶长生苦中作乐地这么想着,但是视线却还是没有离开那道突兀出现的拱门。 眯着眼睛紧盯着那片光晕许久,本就漆黑的眸子颜色更深,只是面上的表情里掺杂了一点无奈:只不过,无论是幻觉还是陷阱,难道说他现在还有选择么? 勉强将脑子里一波接一波翻涌着的疼痛感熬下去,趁着中间暂时缓和下的那点功夫,深吸了一口气,双手撑着地面将身子缓缓地支了起来。 身子微微打了个摆子,又扶着石壁艰难地将身子稳定了下来。伸手擦了一把从额头滚落下来的汗珠,抬头往再那边看了一眼,然后咬了牙,跌跌撞撞地便起身朝着那片光晕走了过去。 尽管他的体力已经快要到达极限,但是所幸他与那道光晕相距的距离并不太远。 然而就在他停在那层光晕之外,准备朝里观望一会儿时,突然之间,“轰隆隆”的雷鸣后,只感觉一阵地动山摇,让叶长生整个人猛地一个趔趄跌坐了下来。 到处像是发着大地震一般颤动着,手边没有什么可以搀扶的东西,纵然是已经竭力地降低着自己的重心,但是叶长生却感觉自己还是有一种随时要被这阵震动甩出去的感觉。 随着最初的那一阵持续了数分钟的震动之后,这头刚刚从地上又站起来,还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紧接着又听见一阵巨大的响声夹杂着水流的“哗啦”声,空气陡然变得潮湿了起来。 没过几秒,像是有洪水被人放了闸从高处突然倾泻而下,奔腾着的水流发出可怕的轰鸣声,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叶长生反应过来可能发生了什么,猜测出来的结果让他站在原地整个身子都僵硬了起来。因为周身几乎完全的黑暗让他甚至连逃跑都摸不清方向,他只感觉在看不见的黑暗之中水流形成的巨浪如同一头正在咆哮的野兽一般,突然地就朝着自己的方向冲了过来。 那浪来的气势汹汹,从四周一起奔腾着朝着中央席卷而来。到处都已经避无可避,几乎就在眨眼之间,叶长生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浪整个儿卷起吞没了下去。 口鼻瞬间都被水流灌了进来,叶长生痛苦地用双手掐着自己的脖子在水里咳嗽了一声。但是在这个动作下,反而导致更多的水不停灌了进去,让他的呛水感变得更加浓重。 一开始的时候,叶长生还试图顺着水流的方向游到水面上去换口气,但是还没等他浮上水面,突然,又一波更大的浪继续覆盖了上来,将他整个人又重新打入了水底更深处。 强烈的窒息感已经让人彻底无法思考,脑子一直传来的尖锐刺痛感这时候反倒是渐渐麻木了起来。叶长生微微睁开眼透过水面看着不远处的拱门,勉强地朝着那头伸了一下手,但是身子却是越来越重,在暗流湍急的水里几乎半点都动弹不得。 不知过了多久,浓重的疲倦感渐渐从深处一点点地涌现了上来,睁开的眼又渐渐因为无力而闭合了起来。躺在水流之中,叶长生一直紧握在身侧的手缓缓地松开了些,感觉整个世界似乎缓缓又恢复了最初的那种死寂。 没有光线。没有声音。什么都没有。 就像是所有的生命孕育最初时的那个样子。 ——令人舒服的样子。 他最后残存的意识里突然闪现过这个有些古怪的想法,整个身子逐渐地朝着水底慢慢地沉没下去。 167.审判(五) 第一百六十七章 叶长生感觉自己似乎沉睡了很久, 万籁俱寂之中,却突然有两个人的对话声迷迷糊糊地传了过来。 “那是什么?”首先出声的男人声音低沉, 带着一种不怒自威的严肃感, 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有些困惑而又惊奇地,“——鱼?” 另一人的声音听起来要年轻些,笑了一下回答着道:“没错,就是鱼。” 说话间, 叶长生又听见一阵“哗啦啦”的水声在耳边响起, 紧接着便似乎是有一双手从水中将他温柔地捧了起来,似乎是托到了先前说话的另一个男人面前:“黄泉能养出这么个小东西,秦广王你也觉得很有趣吧?” 被叫做秦广王的男人似乎是仔细打量了他一会儿:“一念为阴,一念为阳。孕于黄泉之中, 跳脱三界之外……有趣倒是有趣, 但是——”声音缓了些, “只怕天道容不下他。” 另一头的那个年轻些的声音听着他这么说,也微微叹了一口气,用手指轻轻地在叶长生的头上抚了一下,随即带着些调笑地抱怨道:“说的倒也是,天道对于超出自己理解范围的东西一向都不怎么大度, 最近几百年更是如此。不过你说, 他整天这也不容、那也不容的, 是不是心眼儿都快比绣花针还细小了?” 话音未落, 那边秦广王的声音陡然严肃了起来:“天道行事, 不可妄议!” “是是是,我知道。不听、不闻、不问对吗?你看我都给你记着呢。”年轻些的声音笑着告饶,随即又小声嘀咕,“本来阴界都已经够无趣了,现在层层监管,连说话的自由都没了。” 说着,又轻轻地叶长生从手心里放回了黄泉之中,拨了下水,对着那头笑道:“行了,也不知道黄泉孕育了几万年才养出你这么个小东西。趁着天道还没发现你,赶紧自己藏藏好吧。” 说着,又带着些许揶揄,似乎是往秦广王那头看了过去,声音稍稍模糊了一些:“实在不行,等再大点了,往六道轮回里滚过一轮,接个壳子骗骗天道也行。我们十殿阎罗个个人美心善,到时候肯定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对不对?” “说够了?”那头秦广王似乎有些不耐了,出声催促,“殿里未处理完的政务堆积如山,你有空在这里教一条鱼如何欺骗天道,不如赶紧回去处理你的政务,免得之后又去其他几殿哭诉,怨我们几个不帮你。” “哈哈,俗话说的好,兄弟么,难道不就应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们几个做哥哥的,怎么好意思看着我受苦受累自己躲到一旁清闲?——说起来,好久没去阎罗殿看看了,不如一起过去看看吧?” 随着那笑声的远去,两人的说话声也完全听不明晰了,叶长生闭着眼睛顺着水流的方向轻轻飘动着,偶尔地轻轻摆动了一下尾巴。 他感觉自己什么都没有听明白,但是关于“天道不容他”和“去六道轮回”这两件事倒是偏偏记得清楚。 随波逐流地顺着黄泉四处漂流着,又睡了不知多久,等叶长生彻底从混沌的意识中挣扎着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是变成了一条鱼。 变成了一条鱼? 他觉得自己突然冒出来的这个想法似乎有些奇怪。轻轻摆了摆自己的尾巴:那如果不是鱼,他原本应该是什么? 思索了好一会儿,脑子里依旧是空白的一片。 叶长生又摆了摆尾巴,在水里游了一会儿。 他隔着黄泉的水面看着远处的那一片开的冶艳的曼珠沙华花田,觉得自己似乎是忘记了什么,但是不过几秒,他又瞬间忘记了现在所有的烦恼,摆着尾巴一头扎进了更深的水底,欢快地游起了泳来。 做为一条鱼,叶长生每一天都过得简单而又快乐。他脑子里记不住太多的事情,唯一的执念就是每次看着岸边的那片曼珠沙华,总是想着什么时候能够让经过的鬼差们给他摘一朵扔到黄泉里来。 这样的优哉游哉的日子又过了很久,久得叶长生都要以为自己将要在黄泉里呆上一辈子的时候,地府里突然出现了一件大事。 掌管第十殿的转轮王自己突然大笔一挥辞了职,跳进轮回跑去阳间当人去了! 整个地府瞬间乱了套,连带着其余的九殿都不得安生。 叶长生听着黄泉里面那些无法投胎的枉死鬼们叽叽喳喳在身边讨论着这个事,忍不住游到他们中间问了一句:“阳间很好吗?” 一个女鬼哭哭笑笑:“好啊,怎么不好。我做梦都想要再回去。” 另一个男鬼也嚎啕着:“我都已经在这个鬼地方带了一百年了,我什么时候才能投胎回阳间?” 一群死灵凑在一起嚎啕大哭,哭的叶长生觉得耳膜都在发疼,让他赶紧摆着尾巴又游得远了些。 好不容易游到一块听不见那些哭声的水域,透过水面看着那头的转轮王的宫殿,他那个从来都没法记住太多事情的小脑袋里莫名就闪过很久很久以前他在迷迷糊糊中听到的那句话。 “去六道轮回。” 为什么要去,以及去了要干什么,叶长生倒是都不记得了,但是仅剩的记忆里,这寥寥的五个字却像是刻在灵魂上一般越发清晰了起来。 他拍打着自己的尾巴,将自己从黄泉里跃上了岸。在岸上扑腾了两下,又按照着记忆中看到过的那些鬼差的样子幻化出了四肢和躯体。 因为从来没有使用过四肢,叶长生一开始想要自己直立起来都有些困难。但是好在他似乎是拥有某种天赋一般,只是短短地尝试了一下,很快地,他就可以用一种异常不协调的姿势直立着开始行走了。 隐藏着自己的气息一路走到第十殿,静悄悄地潜入进殿内,然后跟着鬼差身后溜进了六道轮回的入口。 说是入口,但是其实也不过是六口散发着不同光芒的石井罢了。 每口井的前面用黑色的大字写了一个什么,但是叶长生却是一个都不认识。忽略了那些他并不能看懂的字,伸着手轮流地在每口井上感受了一下。等到六口井全部都试了一个遍,然后最终选择了一个让他觉得气息最舒服的井,毫不犹豫地往里跳了进去。 而叶长生所不知道的是,几乎就在他跳进轮回的那一瞬间,整个阴界的天空突然出现了一道异色。 原本就已经为了转轮王擅自辞职忙得鸡飞狗跳的其他九殿殿主心里知道这大约是地府又出现了什么变故,不得不赶紧放下手头的事务又赶紧匆匆地赶往第十殿。 仔仔细细地核查了一遍,知道了这是被他们一直放任着养在黄泉的那条阴阳鱼作出的孽,顿时不由得觉得一个脑袋两个大。 “大哥,这可怎么办?” 阎罗看着秦广王,愁眉不展:“这两年那头本来就看我们不顺眼,这会儿小十刚出了这事,要是再被上面发现我们瞒着他养了条阴阳鱼,只怕数罪并罚到时候整个地府都要吃挂落。” 秦广王脸色也是沉沉,好一会儿,低声道:“事已至此,也没其他办法。而且从前些日子起,上面就一直在查地府,说不定天道是早就发现这条鱼了。” 阎罗听着这话叹了口气:“黄泉几万年才孕育出这么一条阴阳鱼,吸收了黄泉那么多力量,只怕现在的天道心底也在忌惮着他。”摇了一下头,“就像小十说的,利用阳间的壳子遮一遮,骗骗天道,说不定反而比它呆在阴界更好些。” 秦广王应了一下,又道:“还是先去查查看他到底投胎转世去了哪……等实在瞒不住了——哎,到时候要么再将人拘回来让他继续投胎。只要让天道知道他对他是没有威胁的,大概也会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吧。” * 叶长生感觉自己好像经历了很多不同的人生。 从古至今,从乱世到和平年代。大多数的时候是飞禽走兽,甚至还变成过蚂蚁昆虫,当然也有几次是人。 做非人类的时候,他的寿命总是非常短暂,几乎刚刚出生还没经历一个寒暑,直接就又回到了他熟悉的那条黄泉中。 当然,做人的时候他活得似乎也并不怎么长。常常还没等他成家立业,他就会因为各种天灾人祸在半路所夭折。 然后他会再次成为一条健忘的鱼,在黄泉之中愉快地又度过一段时光,然后他就会忘记那一世的所有事情,重新再兴致勃勃地投入到新一轮的轮回之中。 所有的一切循环往复,就这样持续了不知多少年之后,叶长生突然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叶长生。 但是却又好像不单纯的只是那个叶长生。 在这一次的世界里,他有一个健全的家,有严肃但是慈爱的父亲,和一个温柔勤劳的母亲。他成绩优秀,多才多艺,有很多很多的朋友,所有的人都真诚地喜爱着他。 所有的一切都很完美。 完美的都让人几乎觉得有些违和了起来。 叶长生躺在床上,半梦半醒之间仿佛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正坐在自己身边。下意识地将身子往另一侧蹭了过去,但是伸过手,触摸到的却是一片空气。 睁开眼,怔怔地看着身旁的空着的半边床,那种一直以来都如影随形附着在内心深处的空白感又浮现了上来,让他隐约的觉得有些窒息。 叶长生将手摊开,徒劳地握住了一把闷热的空气后又缓缓地将拳头捏的更紧了些。他那双黑色的眸子里划过一道沉沉的光:他刚才从脑海里所幻想的那个人,是谁? ——他忘记的那个人,是谁? 八月的天,蝉在一声一声地鸣叫着,外面的太阳毒辣得几乎要将人晒得融化了一般。 叶长生缓缓地走到了床边,他透过窗户凝视着太阳。刺眼的阳光投射下来,那光的强度几乎要灼伤人的双眼,但是他却一直没有闪避。 静静看着那阳光好一会儿,直到感觉自己的眼睛已经被晃得看不清任何东西,整个世界又回归了一片黑暗之后,他终于才哑着声音淡淡地开口问了一句:“够了吗?” 168.审判(六) 第一百六十八章 耳边的蝉鸣似乎是在一瞬间戛然而止。 紧接着, 叶长生周围的一切景物都以他为中心开始缓缓地褪去了自己的颜色。 一开始只是他附近的地板和窗台,紧接着那种褪色的速度越来越快, 几乎只是几秒的工夫便就开始大面积地朝外扩散覆盖了起来, 蔓延到最后, 甚至连天空也变成了一种黯淡的灰。 然而整个世界里,只有那轮太阳依旧耀眼夺目,在整个灰白色的背景的衬托显得突兀而又诡异。 叶长生的眼睛因为长时间对视着阳光,这会儿已经看不见任何东西, 但是他却依旧执拗地仰着头, 半晌,朝着那太阳的方向又开口问了一遍。 “够了吗?” 整个空间静谧了许久,就在叶长生要以为对方想要再这么继续长久地沉默下去时,耳边突然传来了一阵细弱的爆破声, 乍一听起来, 就像是吹起的肥皂泡上升到了半空然后破裂了似的。 随着时间的推移, 那爆破声开始变得越来越密集,无数细弱的声音重合在一起,竟然觉得有些震耳欲聋。 无数已经变成灰白色的高楼随着远处的山峦都渐渐地都坍塌了下来,那景色颇为壮观而又透露着说不出的诡异,在阳光的笼罩下, 仿佛一场史诗级的灾难大片。 ——只可惜这场大片唯一的观众却因为暂时性的失明而无法欣赏到这一幕了。 直到所有的一切都坍塌结束, 叶长生忽地感觉到了眼前晃过了一道淡淡的光。他皱了皱眉, 下意识地用手在眼前挡了一下, 好半晌, 这才像是适应了一点,又将手放到了一旁,眨了下眼朝眼前那出现了淡光的方向看了过去。 没有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湍急的水流,也没有那些形形色色他曾见过、认识过、相处过的其他人。 他依旧独自一人呆在那个黑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所谓的“第十九层地狱”里。 微微地仰着头朝着四周望了一圈,最后又还是将自己的视线缓缓落到了面前那道之前一度被他认定为幻觉的淡色光晕之上。 光晕之后那隐约可见的拱门竟然也还依旧存在着,但是与之前他曾看到所不同的是,原本完全由枯枝编制的拱门的左半边却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密密麻麻地绽放出了一片花骨朵儿。 那些花骨朵儿品种不一,颜色各异,有很多品种叶长生甚至闻所未闻,但是仔细地看过去无一不是娇艳至极,像是有谁偷偷地将天上的那些花采摘了下来一般,将整个拱门装点得美轮美奂。 而在左半边百花争艳的极致美丽的衬托下,右半边本就无比萧瑟寒酸的枯枝看上去就更加黯淡诡异,那些枯枝有些未完全被编制起来,角度奇怪地支棱着,看起来倒像是从地狱里伸出来的魔爪似的,盯得久了,让人背后不由得有些发毛。 叶长生淡淡地瞧着那扇拱门,好一会儿,轻轻地笑了一下,低声道:“都已经这么多次了,相同的把戏还要再换汤不换药的来一次,你就不觉得乏味么?” 这边的话音刚落,周围沉寂的空气里似乎突然产生了一点细微的波动,紧接着,在那浓稠得仿若半固体的暗色里,似乎突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人影。 从叶长生的方向看过去,并不能透过那种黑暗瞧见对方的具体模样,但是几乎是瞧见那个人影的第一瞬间,他的脑子便立即解读出来的对方的身份。 那个人影似乎也在打量着叶长生,许久才缓缓地开口,声音不高,但是声音却像是蕴含着某种力量似的,一字一句地,让人在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之前,灵魂上反倒先一步地臣服在了这种天威之下。 “这一次你醒得很快。” 那声音听不出男女,也听不出年纪,语速倒是放得很缓,难得地带着一丝可以听出来的疑惑:“你觉得哪里不满意?” 叶长生笑笑:“父母双全,生活富足,朋友也多。没什么不满意的。”说完,又稍稍地顿了顿,耸了下肩继续道,“只不过就是因为太过于满意了,我老是在脑子里想着,‘啊,这是个梦吧,世界上哪有这么美好的事情呢’,想着想着,自然而然就醒了。” 那头听着叶长生的话,似乎是笑了一下,但是说出的话声音平稳无波的,叫人猜不出他心底真正的意思究竟是什么:“果然,无论你经历过多少轮回,你还是你,一点都没变。” 叶长生揣摩了一下,没揣摩头这话说的好还是不好,索性笑眯眯地将它当做夸奖收了下来:“毕竟有句话说的好,做什么事都要不忘初心嘛。” “不忘初心?” 叶长生的话音未落,那边的声音又不疾不徐地响了起来,他将他话里的几个字重复了一遍,然后淡淡地追问道:“那你还记得你自己的初心是什么吗?” 叶长生甚至还来不及反应,听着对面的问话,他的脑子里第一瞬间出现的词便是“去六道轮回”。 这五个字他已经不记得是谁出来的了,但是就像是已经刻进了灵魂似的,让他下意识地就要脱口而出。 但是就在他张了张嘴准备将这话说出来的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却突然出现了一张拥有着猩红色眸子的男人的脸。 他微微垂着眸似乎是在看着他,表情寡淡的脸上却有一种显而易见的温柔。 叶长生垂在身侧的手轻轻地动了一下,他越过浓稠的黑暗看着那头的人影,唇角微微掀了掀,笑着叹息着道:“大概就是,好好活着吧。” 他的话说出来的一瞬间,叶长生能明显感觉到对面的那个人影轻微地动了一下。 似乎是惊诧于这么多次所谓的“审判”以来,对面那个少年第一次给了他完全不同的答案,那边这次沉默了许久,声音似乎微微沉了一些,比起怒意更多的反而像是遇到了什么新奇事物时展露出的那种不解:“你想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叶长生大约是觉得那头的问话听起来实在有些不合逻辑,忍不住笑了出声,但是等笑完了,这才无奈地反问道:“不想活着出去,难道有谁一开始就是奔着死来的吗?” 那边的声音回答的语气理所当然的:“但是你不同。你本来就不属于阳世,去往阳世用这具皮囊活个二十载,不过就像是你刚才的黄粱一梦。对于你而言,生与死又有什么区别?黄泉才是你的归宿。” 叶长生听着他的解释,仔细想了想竟然觉得很有道理。他点了点头,异常认真地:“我觉得你说的对。” “既然你也认同,这样的话——” 那边听着叶长生似乎有了松口的意思,声音又平和了下来,刚准备说些什么,但是话才起个头,却又被那边强行给打断了。 “但是区别还是有的。”叶长生掰着手指数着,“首先,黄泉里面的死灵太多了,他们一天到晚哭哭啼啼得吵得我觉都睡不好,但是做人的时候就没有这种烦恼。” “其次,阳间的美食那么多,我还没吃遍天下呢,就这么变成鱼,我死都不会甘心的。” “最后。”叶长生心情颇好地微微弯起了眼睛,朝着那头缓缓地,“阳世还有人等着我回家呢。” 那声音又沉默了下去,他似乎是往着叶长生的方向靠近了一步,半晌,声音陡然冷沉了起来,他淡淡地问道:“那个异世人?” 叶长生笑了笑,没作声。 看着叶长生陡然从容下来的样子,那头似乎反而有些暴躁了起来,他的声音极冷,夹杂着隐约的雷鸣:“你是想要造反?” 叶长生忍耐下那种直接在灵魂上感受到的威压,勉强依旧挺直着背脊道:“不。从始至终,你应该都明白我从没有过那种不切实际的野心。”他极认真地,“我只是想要活下去罢了。” 周围的那层暗色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涌动得更加厉害了。 “你本就不是生灵,为什么偏偏这一次要执着于生死?”似乎是成为了天道之后,从来没有被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驳过面子,他的声音不满之中带着一种不解,“如果你真的只是想要过人类的日子,只要你愿意,通过这道门,我可以像之前那样给你再塑造一个小世界。” 他许诺着:“在那个小世界里,你还可以沿用现在的模样,像我之前给你看过的那样,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满足。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一直长长久久地在那里百年终老之后,再选择回到这里。” 叶长生思索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他的提议十分诱人,歪了歪头又问道:“那么,那个小世界里有我家贺先生吗?” 提到贺九重,那原本稍稍缓和些的声音又冷了下去:“异世之人,本来就不该出现在这里。你利用自身那些旁门左道的力量欺骗我的事情,我可以既往不咎。但是他——自然是从何处来,便回何处去。” 叶长生轻轻地“啊”了一声,声音里似乎是带上了些惋惜:“那可能就不行了。” “——什么?” 叶长生脸上挂着笑,他隔着那个拱门看着对面藏匿与黑暗中的人影,一字一句异常清晰的:“如果是这样,那我可能就没办法答应你了。” “毕竟我早就和我家贺先生说好了,这一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是要和他在一起的。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要守信用,我这样一个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五讲四美好青年,怎么能够平白失信于人呢,你说对不对?” 随着叶长生话音落地,原本寂静无风的空间里舒然刮起了一阵冷风,那风如薄刃,从叶长生的眼角划过,立刻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有鲜血顺着那伤痕滚落下来,看起来像是一滴血泪似的。 叶长生伸手将那血珠抹去了,垂眸看着手背上的那抹殷红,笑了笑:“所以其实从来都没有什么审判对吗?无论我选择什么,在你的眼里我的结局只能有一个,对吗?” 对面沉默不语,风却越发狂乱了起来。叶长生头上的碎发被风吹得凌乱,但是他却也顾不得理了,一双黑瞳紧盯着对面,突然一双阴阳鱼浮在了起来,绝对的黑暗之中,竟闪烁出了一种妖异夺目的色泽来。 叶长生脸上笑得弧度更大了一些,他的声音缓缓地,带着某种微妙的恶意:“你在害怕。可是你是天道,你的命令一出,天下莫敢不从。这样的你又害怕什么呢?” “是害怕我会重复你在五千年前所做过的事,将你,”唇角微扬,一字一顿地,“——取而代之吗?” 169.审判(七) 第一百六十九章 叶长生话音落下的一刹那, 狂风大作的屋子又顿时恢复了一种奇异的死寂。 那头的声音似乎是感觉自己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一般,先是轻轻的笑了一下, 紧接着便是一阵疯狂的大笑:“你说, 取而代之?” “哈哈哈, 好一个取而代之!”他的声音放得极缓,每一个字都仿若有千钧的重量,压得人有些喘不上起来,“就凭你?” 叶长生敛住双眸也笑了起来:“听起来很狂妄是吗?”声音淡淡地, “但是五千年前, 当着当时的漫天仙佛,你不也这么狂妄过吗?” 那头微微一顿,再开口,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杀意:“区区一条阴阳鱼, 不过看在地府的面子上平日里对你多容忍了几次, 你真的以为我就奈何你不得了吗?” “难道事实上不正是如此吗?”叶长生却是不怵他的杀意, 语调竟然异常轻快:“也许我现在的确还没有能够撼动你的力量,可未来的事又有谁能知道呢?” “更何况,我本就孕育于黄泉之中,以阴阳之气为耳食。只要这黄泉水不干涸,只要这地府不塌陷, 只要这时间仍有阴阳二界, 我就永远不会真正的消亡。这件事, 明明你比我了解的更多不是吗?” 他掀了眼皮往那边瞧过去, 唇角微微弯着, 一双阴阳瞳熠熠生辉:“如若不然,这近一千年来,你怎么会只是利用轮回来消磨我的力量,从来不敢通过审判来直接判定我的消亡?” “——因为你做不到啊。” 那头似乎是被叶长生这样不顾一切的姿态怔住了,周围的黑暗涌动着,两人之间竟是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实际上,从第一次真正地察觉到阴阳鱼的存在之时,他就知道这是超乎自己掌控之外不应该存在的存在。 也许真的是他老了,他从这些无法掌控的东西上越来越能看见他自己当年的影子。那样充满着不可控因素的东西只要一日不除,哪怕就算他们没有二心,那也终将成为他心里无法拔除的一根刺。 他自然是想过动手的。 但是就如叶长生所说的那样,阴阳鱼一物本就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他对他除了尽可能地削弱打压,实际上是无法真正彻底地杀死他的。 所幸的是,在过去的那么长一段时间里,他对此把控的一直很好,但是没想到,这一次却出了变故。 他看着与他隔着一道拱门,明明脸上带着笑,但是神色却带着些决绝味道的叶长生,过了许久,才缓声问道:“你想逼我动手?” 叶长生摇了摇头:“我说了,我一直以来的想法都很简单。” “我从未想过要阻碍你什么。作为天道而言,虽然你的确已经有些腐朽了……”淡淡地笑了笑,“或许在这之后的不久会出现新的革命者,但是那个人肯定不是我。” 他看着他道:“我想要的,一直就是好好的活下去罢了。”说完,又歪了一下头,“哦,现在可能还要再追加一条。” “——跟我亲爱的贺先生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 贺九重坐在客厅,抬眸看着墙上挂着的钟表一秒一秒地缓慢地爬着格子。尽管那张俊美的脸乍一看上去似乎异常平静,但是从他垂在两侧紧握住的拳头上,还是能够稍稍窥见一分他此时内心的情绪波动。 在遇见叶长生之前,时间对他来说一直只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他从来没有觉得一个人呆着的时间竟然让人觉得如此焦虑难熬。 而让人觉得更加焦灼的是,明明在最初的时候他还能通过精神感知叶长生那头的状况。但是突然从某一刻开始,他们之间的联系像是被什么给强行切断了一般,在那之后无论他怎么试图联系,但是那头却始终都未曾再给过他半点答复。 强烈的不安一波一波地涌来,就在他思考着能不能想些什么办法去一趟地府时,突然之间,在他的脑海深处突然响起了一阵轻轻的“咔嚓”声。 紧接着,像是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灵魂上被剥离了一般,并不疼,但是那种无法挽留的感觉却让人觉得整个心脏都紧缩起来了一般。 贺九重几乎一瞬间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他的视线朝着某个方位死死地望了过去,一只手紧紧地攥自己胸前的衣服,一张脸上面色铁青,猩红的眸子里翻滚着浓稠得仿若实质的血腥味儿。 ——就在刚刚那一刹那,他和叶长生之间的契约……解除了。 * 陆阚站在地狱的入口处,他微微低垂着眸子,似乎是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忽地,一阵几乎细不可闻的脚步声传了过来,陆阚眸子动了一下,微微偏过头,顺着那脚步声传递的方向就看了过去。 视线所及,首先瞧见的是那一抹显眼的白色斗篷,视线定了定,甚至都不用再往那人脸上看,陆阚便立即反应过来这会儿的来人究竟是谁。 ——毕竟整个地府里能穿这件斗篷的人,也就那么一个了。 严峥看着那头陆阚抬了一半的视线不知怎么的又漫不经心地收了回去,向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隐约闪现过了一丝不满。朝着他那头走过去,停在与他相距一臂之遥的地方,又抬眸望着地狱那头看了一眼:“进去很久了?” 陆阚略显得几分懒散地“嗯”了一声,但是却始终头也不抬地,看上去对于面前的来人实在是起不了什么应付的心思。 严峥眉头小小地隆起了一个皱褶,他看着陆阚,声音冷冷淡淡的:“你这次帮他,不怕天道罚你?” 陆阚听着他的话,忍不住带着些嘲讽意味地笑了一下:“怎么,你是来警告我?”又淡淡地回道,“而且天道罚不罚我,如何罚我,那也是我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吧。” “你——” “行了行了,我知道我碍你的眼很久了,你巴不得我趁早离开。”陆阚叹一口气,摆了摆手,又一把拿起手中的审判之镰便准备离开,“只不过这些话我们能不能之后再说?没看我现在执行公务正忙着呢吗?” 严峥看着陆阚要走,终于觉得有些沉不住气了。伸手一把握住那头握着审判之镰的手,眸色沉沉的:“陆阚,我……” 陆阚眉目疏朗,他琥珀色的眸子色泽浅淡,不笑的时候视线落在人身上不自觉地便生出了一种极为冷淡疏远的感觉来。 他看着严峥,笑了笑:“怎么,想打架?” 那头的眸色更沉了,本就冰雕似的脸上更是霜雪漫天:“陆阚,你是不是误会了——”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只听“砰”地一声巨响从地狱深处传来,陆阚神色一变,也顾不得那头还未说完的半句话是什么了,提起自己手里的镰刀,直直地就往地狱里头冲了进去。 严峥下意识地也想要追,但是还没进去,直接就被看守地狱的两个鬼差拦下了:“没有通行证,不可擅闯地狱。” 严峥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况,眼看着陆阚那头一转眼就没了身影,眉头都紧皱在了一处:“让开!” 那鬼差却是执拗的很,依旧牢牢地将路口锁住,低声道:“大人资历比我等要深,应该知道地府的规矩,还请大人不要为难我们。” 严峥神色极冷,将一个鬼差扯住往外一扔,抬腿便往里面走:“不用你们多嘴,在此之后我自然会和殿主请罚。” 话音未落,身形一闪,赶紧朝着陆阚的方向追了过去。 陆阚是第一次成为“审判者”,或者是说,所谓的“审判”的监督者,具体会发生什么他也并不是十分清楚。可是根据他所知道的,“审判”进行过了这么多次,他也从没听说过哪次有过再这么大的动静的。 ——不,或许是有的。只不过他不知道罢了。 毕竟叶长生的真正身份一直只是地府里面极少人才知晓的秘密。当初的十殿阎罗陆陆续续都有了新的替换之后,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也就更少了。 陆阚这么想着,一路直接飞速地降到了第十八层地狱。然而就在他准备去往地狱的尽头时,身后严峥却追了上来,有些疑惑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陆阚似乎是没想到他竟然会追到这里,脸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你怎么下来了。” 严峥张了张嘴,刚准备说什么,但是那头却又兴致缺缺地将脸转了过去,声音淡淡地:“你自己擅闯地狱,倒时候要是上面罚下来,你可别赖到我身上。” 那头将嘴又抿了起来,他看着陆阚那张对谁都笑,就是不对他笑的脸,好半天,淡淡地“嗯”了一声。 陆阚似乎是觉得这次没出声呛他的严峥有些诡异,侧头又看他一眼,摇了摇头,道:“要跟就跟吧,不过嘴巴记得关严实一点。” 说着,将一块牌子镶嵌进了石壁,然后在本该是绝路的地方又开出了一个小口。 严峥虽然一直听说过在十八层地狱之下还有一个特殊的地狱,但是他却从未见识过,这次真正见到了,不由得觉得一惊,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询问什么,那头陆阚便就像是未卜先知似的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严峥怔了怔,倒是顺从地没有再向他询问什么。一双眼静静地往洞口里面看了好一会儿,突然,像是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场景一般,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惊异了起来:“这是……” 170.审判(八) 第一百七十章 眼前的暗色如潮水一般翻腾着, 在那团黑暗之中,严峥能隐约地看见里面似乎有一条用着银色双瞳的巨龙正若隐若现地在那团暗色里上下翻涌。 虽然他从未曾见过天道真身, 但是几乎是一瞬间, 他便明白过来了对方的身份——那种几乎叫人从灵魂深处臣服的天威压制感, 除了那一位外不会再有别人了。 但是除了天道竟然离开了九重天,纡尊降贵地来到地狱之外,更加令他感觉到惊异的却是站在那条巨龙正对面的那个人。 明明之前他在奈何桥上见的那一面时,他还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人类, 现在这种感觉是怎么回事? 严峥在恍惚之间, 仿佛看到了在那暗色之中,叶长生的背后也隐约升腾起某一种巨型的图腾。在绝对的黑暗之中那图腾他看着并不是十分明晰,但是根据他所感受到的黄泉的气息,和那偶尔闪现出来的一点白色, 却也能大致推断出那是阴阳鱼的轮廓。 只不过是被阴阳鱼寄生的一个宿主罢了, 怎么可能…… 超出意料的情况让他难得地觉得有些混乱, 下意识地侧头朝着身旁的陆阚瞥了一眼,却见他神情略有一份紧张地一直往叶长生的方向紧盯着。眉头微微地皱了一下,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有些荒谬的想法在脑子里突然就闪了过去。 大约是这个想法太过于荒谬了,让他的本就没什么表情的脸顿时线条变得更加僵硬了起来。他又转过头去朝着叶长生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 然后暗自将自己藏在斗篷里的手握了一握。 正在两人思忖着眼下到底是什么情况的时候, 里面那巨龙却突然朝着他们的方向看了过去。 “审判者。” 他没有真正发出声音, 但是那声音却像是直接在陆阚的脑子里炸响一般。他身子微微动了动, 而后朝着那入口走了进去。 严峥下意识地攥着了他的胳膊, 那头回过头来瞪他一眼,眼角往里头示意了一下,无声地做着口型:“放手。” 严峥觉得现下的情况实在是太过于诡异,一双眼牢牢地看着陆阚,眉宇里带着些不安。 陆阚觉得自己大概是因为一整天的提心吊胆所以把自己弄得有些意识不清醒了,这会儿看着对面那个总是跟他对着干的男人,竟然觉得他看起来似乎是有些担心他。 嗯,看来他离瞎是不远了。 这么想着,将严峥的手缓缓掰开了,然后抬步赶紧朝着里面走了过去。 “大人。”陆阚停在巨龙对面,并不敢抬头与他对视,微微低垂着头朝着他喊了一声。 “审判已经结束。”那头一双银色的眼瞳直直地锁在叶长生身上,声音低沉,隐隐似有雷鸣,“该是行刑的时候了。” 陆阚身上微不可查地僵了一僵,他似乎想要抬起头来看对面一眼,但是却像是又因为顾忌着什么,好半天过去整个人竟是没有动作。 “审判者?” 从灵魂上炸响的声音更加浑厚低沉了一些,陆阚浑身一震,终于没办法再拖延下去。 颔首低声应了一个“是”,随即虚手一握,一把长长的镰刀凝聚于掌心,他转过身看着叶长生,琥珀色的眸子里神色有些无奈。 “抱歉了。” 陆阚声音极轻,带着一丝隐约的叹息。 但是那头的叶长生神情倒是从容自在的,他抬着眼看着陆阚,黑色的眼瞳闪烁着淡淡的光,上面一黑一白两尾鱼正在其中游得欢快。 他笑了笑,声音淡淡的:“没什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罢了。” 陆阚望着叶长生,似乎还想要说什么,但是嘴唇微微动了动,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握紧了手中的审判之镰,稍稍后退了两步,而后将所有的力量灌注于那把镰刀之上,直到看见那刀刃上附着的淡白色的光变得有些刺眼了,眸色沉了沉,而后朝着叶长生的方向猛地劈了过去! * 贺九重是直接撕裂开阴阳的分界处,生生从阳间闯进阴界之中的。 一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追寻着叶长生的气息追到了地狱入口前,正准备入内,外面一个穿着白色斗篷的男人却挡在了他面前。 “此乃地府重地,非受刑者不得入内。” 贺九重看了他一眼,甚至都没有对他着句话做出什么回应,只是忽地一伸手,直接将对面那人的脖子掐住整个儿提了起来,按在了他身后的石壁上。 声音冰冷得仿若能将人的血液都给全部凝固起来一般:“叶长生在哪里?” 严峥心中大骇。 虽然他的力量与十殿阎罗无法比较,但是在整个地府里也算排的上号。他从没想过在贺九重面前,他竟然连看清楚对方怎么出手的都做不到。 艰难地低头看着贺九重一眼。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但是那双猩红色的眸子里带着一种叫人忍不住颤抖的寒意。额心一道赤色的火焰图腾仿若活了一般,在那猩红的眸子映衬下显得有些刺目。 这种于灵魂上传来的压制感严峥只在天道身上感受过。 但如果说天道的天威是最正统的万物法则,叫人打从心底想要臣服的话,那么这个男人就仿若碎裂九霄而来的上古邪神,那种阴郁中透露着浓厚杀伐之气的血腥味儿叫人只一眼就感觉到了入骨的恐惧。 尽管他原本就已经死过一次了,但是从这个男人的眼神中,严峥毫不怀疑他会就这么动手,让他彻底的灰飞烟灭。 贺九重见他默不作声,眸中的暴虐之意更深,手上的力度大的几乎要直接捏碎他的喉咙:“我再问你一次,叶长生在哪里?” 严峥咬紧了牙冠,依旧沉默着没作声。 贺九重的怒火终于到达了顶点,就在他想要将他的喉咙彻底扼断丢出去时,一道熟悉的清润嗓音却突然隔着空气传了过来。 “诶,我说贺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呢?” 贺九重浑身陡然颤了一下。 眸中的杀伐之气似乎瞬间就褪了下去,他僵硬着身子缓缓地朝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只见在那头的地狱入口前,一个纤瘦白嫩的少年正懒洋洋地靠在石壁上朝着他这头看过来。 一双黑色的眼睛弯弯的笑成了月牙,唇角也往上弯着,露出里面一点糯米似的小尖牙,脸上看上去有些许的疲惫。 陆阚从叶长生的身后走了出来,他看了看被贺九重掐着脖子,看起来快要被他给弄死的严峥,觉得脑子一抽一抽地疼。将叶长生往贺九重的方向轻轻地推了推,对着那头道:“贺先生,叶长生我已经好好地给你送回来了,你能不能看着他的面子上放我同事一条活路?”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你知道我们都不是活人,要是这次你下了死手,我们可就真的没什么复生的机会了。” 贺九重却是听不进去他的话了。 他的一双眼牢牢地看着面前离他约有三步之遥的叶长生,似乎是因为过于震惊,一时竟是没能做出别的动作来。 叶长生大约是觉得贺九重终于的反应很是难得,忍不住冲着他招了招手。 那头极细微地动了一下,似乎终于才缓过了神。将扼住严峥脖颈的那只手缓缓地放了下来,然后走到了叶长生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圈,然后将手轻轻地覆盖在他了眼角下面那道伤口上。 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疼吗?” 那头似乎是觉得有些委屈,瘪了下嘴满眼可怜巴巴地点了点头:“疼啊。” 贺九重轻轻地叹息了一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往上抬了一点,然后俯下头去将唇浅浅地覆在了那个伤口上。 将那个伤口细细舔舐而过,而后再看看那已经瞬间愈合了的地方,低声问道:“还疼吗?” 叶长生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贺九重捏住他的发梢晃了一下,低声问:“到底疼不疼?” 叶长生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他:“疼啊。” 贺九重凝视着他的眸子,低声笑了一下问道:“那要怎么才能不疼?” 这头的少年听着他的问话似乎是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回答着:“因为太疼了,大概需要一个亲亲抱抱举高高才能好。” “一个就够了吗?”那头认真地追问着。 叶长生一手握拳往另一只手的手心里轻捶了一下,严肃严谨地:“那就很多个!” 伸手环着贺九重的脖颈,将那头整个人往自己的方向拉了拉,仰头朝着他的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轻吻,然后望着他,笑眼弯弯的:“贺先生,我回来了。” 他的声音轻轻地:“我们回家吧。” 171.结局(一) 第一百七十一章 陆阚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着那个黑衣煞神带着叶长生相携离去的背影, 眸子里似乎闪烁过一丝什么,但随即又将视线收了回来。几步走到严峥身边, 看着他的惨状摇头啧啧两声, 微微弯下腰将手伸了过去:“起得来吗?” 严峥似乎是没有想到陆阚会主动过来拉他, 微微怔了一下,竟是好一会儿没有动作。 陆阚等了一会儿没看到那头动弹,再瞧瞧那头眉眼冷淡的样子,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暗叹自己又是热脸非往人家的冷屁股上贴, 直了直身子刚准备把手收回来,但是动作刚做到一半,那头却是突然拽住了他的手,然后缓缓地起了身。 虽然说他们的体温肯定普遍都不会高, 但是严峥的手摸起来却像是一块冰似的, 跟他整个人倒是相称得很。 心里头这么想着, 陆阚看着他突然问道:“你刚才为什么不让贺九重进来?”声音地带着点不解,“别跟我说是因为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你之前硬闯进来可就已经算是坏了规矩了。” 严峥听着他的问话,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的道:“你还在里面。” 陆阚一怔, 莫名觉得这话听起来显得有些暧昧。但是再看看那头冷冰冰的一张脸, 那点暧昧又瞬间化为了乌有。见他站稳了, 便将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对着那头笑了笑感叹着道:“相处整整一百年, 倒是难得看你表现出一次不那么讨厌我的样子。” 严峥眉头微微拧了一下:“我一直都没有——” “行了,还好叶长生没什么事,要不然那个煞神如果真的发起疯来,就怕地府那几个殿主过来都救不下你了。”陆阚舒展了一下手臂,背对着他摆了下手道,“走吧,地府都被闹成了这个样子,估摸着上面几位一时半会也想不到要罚你。现在过去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忙善后的好将功抵过吧。” 说着,抬步便走了。 严峥看着陆阚头都不回一下的背影,觉得心里憋屈得厉害。关于叶长生,关于审判,关于他出去时发生的最后发生的事情,关于他对他的那些误会……他又一肚子的话想要问,但是每次看到陆阚的时候,他总是会因为紧张而什么都问不出来。 他什么时候讨厌过他了?他明明一直都—— 将嘴唇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眸色变了好几变,最终却只是将手握了握拳,沉默地朝着那头的背影追了上去。 陆阚步子极快地朝着秦广王的宫殿行进着,然而才走到一半,忽地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陆阚的步子突然就停了下来。 他侧过身朝着另一头看了过去,眯了下眸子,冷声道:“出来。” 一个带着浓重腐尸气息的男人满脸阴沉地从阴影处走了出来,他看着陆阚,一字一顿地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叶长生就是阴阳鱼?” 陆阚看着陆呈,微微地笑了一下,并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是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了一圈:“你用现在的这幅样子还敢来地府?你真的以为阴界无人,整个地府都拿你没办法吗?” 陆呈却像是发了狂一样往陆阚那头冲了过去:“你们都在骗我!” 陆阚闪避了几下,但是那头的架势太过于不管不顾,招招出手都是想要他灰飞烟灭的架势,一来二去之间他竟然隐约地落了下风。 眼看着那头双手掐诀,一道混合着诡异黑气的光电朝着他的面门直扑而来,他连连往后退了数十步,但是那光电却是如影随形,以极刁钻的角度追了过来。 眼看着避无可避,陆阚索性也不再后退,虚手一握将镰刀变化出来,正准备咬牙挨上这一下,突然听得“叮”的一声,竟是一把通体漆黑的匕首从后方掷了过来,直接将拿到光电碎裂了开来。 那头陆呈似乎是没想到还有别人紧跟在后,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与此同时陆阚倒是抓住了这个机会乘胜追击,直接猛地一挥镰刀,不给那头半点反应时间,直接将陆呈的头整个儿地砍落了。 “砰”地一声,那脑袋掉下来,在地上滚落了几下,直接就掉入了旁边的黄泉。还没等在黄泉上漂浮几秒,黄泉里头突然翻涌上一群死灵,他们欢呼尖叫着,发了狂地一拥而上,争抢着将那颗头拖向了水底。 陆阚面无表情地将镰刀又收了起来,垂着眼看了看面前缺了脑袋的剩下大半截尸体。 明明应该是个活人的身子,但是里面却已经被黄泉和阴界的死气浸染得完全腐坏了。就算是砍了头,从伤口处竟也是流不出半滴血来。 严峥看一眼陆阚,又朝着从那尸体中幻化出来的黑气逃窜的方向看了一眼,淡淡地问道:“不追?” 陆阚摇了摇头,蹲下身子将地上的那把匕首捡起来交给了严峥:“没什么必要。他已经入魔,不该是阴界管的领域了。” 严峥点了下头,将匕首接了回来:“那走吧。” 陆阚皱着眉头看他一眼:“你不问?” 严峥本来已经准备抬步的动作又停了下来,看着他道:“你想要我问?” 陆阚久久地看着他,好半晌,忽地笑了一下:“我突然觉得自己似乎应该重新认识你了。”说完,没再管地上的那具无头尸,继续往第一殿走着,“快走吧。” * 叶长生和贺九重从阴界出来的时候,外面正是一个艳阳天。 暖暖的太阳照在身上,偶尔挂着一点已经带着冬天气息的风,混合在一起竟让人有一种懒洋洋的自在。 街道上的商店已经都开了门,交通也全部恢复了畅通,路上的行人三三两两的走在一起,说说笑笑得看起来格外生机勃勃。 叶长生笑了笑,侧头看了一眼贺九重:“我到现在才终于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贺九重没作声,只是握着他的手紧了紧。 叶长生经过一家咖啡店,看着店里的玻璃上倒映出来的他们两人的身影,突然开口问道:“说起来我都还没问……今天是几号了?” 贺九重思索了一下,回道:“应该是十二月二号。” “十二月二号啊,那在阴界其实也只呆了一天而已……”叶长生叹了一口气,异常感慨地小声嘀咕道,“我怎么感觉自己像是已经呆了几十辈子了?”说着眼睛转了一下,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道,“贺先生,你还记得我之前说过什么吗?” 贺九重望着他:“什么?” “如果我通过了审判,我们要出去狂欢,去找个地方大吃一顿啊,你忘了吗?”叶长生望着他,把笑收敛了一点,一脸严肃地,“之前吃了那么久的干面包的痛苦回忆,现在必须要用法式大餐来洗刷。” 贺九重恍惚记起来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伸手在他的后颈上轻轻地捏了捏:“现在去吗?” 叶长生用力地点点头:“去啊去啊,事不宜迟啊!”说着,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赶紧就将自己和贺九重都晒了进去。 辗转了一个多小时,到达了市中心,贺九重真准备同叶长生那头去找找哪里有他喜欢的法式餐厅,但是走着走着,两人却来到了罗小曼的甜点店前。 甜点的香气隔着很远都能嗅到,那种香气在冬日暖暖的阳光下散发着一种使人幸福的味道。 叶长生在那门前停了一会儿,又侧头看看贺九重,讨好地眨眨眼:“要不然,在大餐之前先进去吃点饭前甜点?” 贺九重扬了扬唇看了他一眼,随即替他拉开了门,低声道:“进去吧。” 叶长生嘿嘿一笑,脚步异常轻快地就走进了店里。 走进店里,那种蛋糕的甜味儿就更加浓厚了起来。随着每一次呼吸,仿佛那种香气会从皮肤里渗透进去一般,连自己的心都变得甜蜜了起来。 大约是因为才刚刚重新开业,店里的人竟然意外的不是很多。 前台里罗小曼似乎正在算账,看到有人过来了,将手上的东西放下了,扬着笑脸冲着来人语气轻快地道:“欢迎光临sweet,请问客人有什么需要吗?” 贺九重听着罗小曼的声音,微微抬眸往那边看了一眼。 素面朝天的女孩脸上带着一种小太阳般的满满元气,即便是这种最模式化的欢迎用语,由她这样说出来都会让人感觉到一种亲切感来。 贺九重的眸子里划过一丝什么,下意识地又往身边的叶长生看了过去。 ——但是无论怎么显得亲切却也不能掩盖,他们对于她而言也不过只是个陌生人的事实 叶长生脸上的表情倒是一如往常,似乎是并没有发现任何一样一般,他径直走到了前台,双手搭在前台上,冲着里头的罗小曼笑了笑:“我能请你帮我一个忙吗?” 罗小曼微微愣了一下,但是随即点了点头道:“可以呀。如果有什么是我能提供帮助的话。”冲着他挤了挤眼睛,嘴唇咧开一个大大的笑,“毕竟没有人能够拒绝一个好看的男孩子的请求!” “那么。”叶长生回头看了一眼贺九重,随即再回过头笑着看着她道:“今天是我们结婚的日子,能麻烦你给我们做一个蛋糕吗?” 一旁的贺九重又是一怔,垂着眸子望他那头望了过去。 少年脸上扬着笑,黑色的眸子干净澄澈,说出的话虽然有几分吓人,但是神情却是看不出半分玩笑的味道。 一向处事波澜不惊的贺九重都被叶长生这句话给说的愣了一瞬,这边罗小曼的反应与之相比便更显得讶异。 整个人足足地在原地愣了五秒,视线在贺九重和叶长生两人之间来回了好几次,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种奇异的亮光来,一开口,声音都不自禁地结结巴巴起来:“结、结、结婚?您和旁边的这位先生吗?” 叶长生点了点头,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笑着又问了一遍:“可以吗?” “当然可以!”罗小曼看起来似乎是兴奋到了极点,她用力地点了点头,几乎都要跳起来似的扬着笑脸手舞足蹈地,“我马上去厨房让甜点师给你们做蛋糕!” 但是还不等她转身,叶长生却突然拉住了她。 他对着她摇了摇头道:“不,我的意思是……”他看着罗小曼,黑色的眼睛里带着一种认真,“能请你亲自给我们做一个结婚蛋糕吗?” 罗小曼似乎是觉得叶长生的这个要求有点奇怪。 虽然她在店里比较忙的时候也会客串几回甜点师,但是她毕竟不是专职做甜点的,就算她对自己的手艺很自信,但是也不会狂妄地认为在蛋糕这方面她会比厨房里那些被自己用高薪挖角来的甜点师做的更好。 但是为什么,他会这么执着地让她来做他们的结婚蛋糕呢? 旁边的店员小姐姐似乎是看出了自家老板的为难,赶紧替她出面向叶长生解释道:“这位客人,我们店里的甜点师都是很专业的,你不用担心……” 话说到一半,罗小曼看着叶长生,不知道怎么的心口却突然悸动了一下,那种奇妙的憋闷感让她忍不住地突然出声将旁边小姐姐替她解围的话就给打断了:“好啊。” 小姐姐似乎愣了愣,看着罗小曼,有些不解地喊了一声:“老板?” “好啊,我来做。”罗小曼却没有理会自家店员的困惑。 她看着叶长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这个画面有些似曾相识,她伸手锤了锤自己的脑袋,又提起精神来扬着大大的笑脸道:“既然客人都这么信任我了,那请务必让我来做。” 叶长生笑了起来,轻轻地道:“麻烦你了。” 罗小曼没作声,只是笑着冲他比了个胜利的姿势,一甩自己的高马尾,转身蹦蹦跳跳地便去了厨房。 罗小曼走后,旁边穿着女仆装的服务生小姐姐连忙将两个人带去了一旁的空座位上坐了。贺九重看看叶长生好一会儿,缓缓地:“结婚?” 叶长生丝毫都没有先斩后奏的愧疚,他笑眯眯地点点头:“对啊。” “我之前夜观星象,算出来十二月二号实在是前后十年里最宜嫁娶的一个良辰吉日,一旦错过,那可就得再等上十年呢。”将一只手托着脸,歪着头着看他:“怎么,你不愿意?” 贺九重伸手在他的脸颊上轻轻捏了一把:“你认为呢?” 叶长生笑嘻嘻地用两只手将他的手包住:“那不是一拍即合真正好吗?”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满脸阳光灿烂的样子,哽在喉咙里的疑问好一会儿还是没有问出来,只是手上轻轻挣了一下,换了一个姿势与他的手指十指相扣。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进来,照在身上,浑身暖洋洋的感觉让人不由得昏昏欲睡。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头罗小曼顶着个高高的厨师帽,提着蛋糕就冲两人冲了过来:“蛋糕做好了!” 叶长生连忙站起身,将人扶了一把,笑着道:“罗老板还是这么风风火火的,地板这么滑,你也不怕摔了?” 罗小曼咧嘴一笑:“不是怕你们等急了么。”将蛋糕递了过去,又像是有些疑惑,“不过……你知道我姓什么?” 叶长生垂着眸望着她,好一会儿,缓声道:“《饕餮盛宴》里面关于罗老板的报道我有关注过。” “哦,那个啊。”罗小曼听了这个话,恍然大悟,“所以你们才会让我们来给你们做蛋糕的吗?” “这倒不是。”叶长生摇了摇头,他看了看手里的蛋糕,神色温和:“这只是一个约定。” 罗小曼看着叶长生,之前胸口那种令人难受的悸动又传了过来,她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什么约定?” 叶长生笑笑:“那已经不重要了。” 罗小曼望着叶长生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想要反驳他,但是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要反驳什么,一时间竟然语塞在原地,心里头却是堵得慌。 “罗老板,这蛋糕的钱……”叶长生又开口问了一句。 罗小曼摇了摇头:“这个蛋糕送给你们。”她看着他们,“这是当是我送给你们的新婚礼物。” 叶长生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下道:“怎么好意思白白接受你的礼物呢?”从口袋里摸出一只纸鹤,“我用这个跟你的蛋糕作交换好不好?” “纸鹤?”罗小曼接过那纸鹤,脑子里似乎闪过什么,脱口而出道:“它是能消灾祛祸招桃花么?” 叶长生笑着点点头:“说不定呢。” 说着,提着手里的蛋糕,与那头告过别之后,便与贺九重一同准备出店门。 还没来得及出去,那头突然开口道:“下一次——” 叶长生回头看她。 罗小曼看着他,笑着挥挥手:“下次还要继续来啊!看在你们两个这么好看的份上,我给你们全场免费啊!” 叶长生笑起来,点了点头:“好啊。” 说着,和贺九重一起,推开了门,渐渐地走远了。 门上的银铃散发着“叮当”的轻响,罗小曼站在原地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像是突然缓过神一样,低头看着手里的纸鹤:“咦,哪里来的纸鹤啊?” 旁边的女仆小姐姐看了一眼笑道:“什么哪里来的,一直拿在你自己手上,不是你自己折的吗?” “去去去,我哪有闲工夫弄这个。我也不记得是从哪拿来的了。” 罗小曼回到了前台,将那纸鹤随手放在台子前,好一会儿,疑惑地皱着眉头:“是我最近真的老了吗?” “怎么……总感觉忘了什么事儿了呢?” 172.结局(二) 第一百七十二章 冬天的夜晚来的总是格外的早, 叶长生和贺九重从罗小曼的店里出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坠下地平线了。天空被太阳的余光晕染成一种油画般的橘色,看上去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回家吗?” 叶长生点点头, 回望他一眼, 将眼睛笑得弯弯的:“嗯, 回家吧。” 贺九重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然后向马路那头招了招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将车门拉开,让那头叶长生提着蛋糕先上了车,随即矮身坐到了他身边, 轻车驾熟地朝着出租车司机那头报出一个地址来。 叶长生歪着头看着贺九重行云流水的一套动作, 唇角一扬,看上去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的模样。 贺九重侧头望他:“怎么?” 叶长生单手托着脸,笑着道:“没什么,就是突然想起去年的时候, 我在A市晕过去那次。”他冲那头眨了眨眼, 眉眼之间透着一点淡淡的揶揄, “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打的什么车,怎么能好端端地花掉一千三呢?就算是黑车我也没见过能黑的这么丧心病狂的。” 啧啧两声,感叹着:“那个司机倒也真的敢要啊。” 贺九重听起叶长生再提起这茬,脸上竟也没什么羞愧的表情。睐一眼叶长生, 淡淡问着:“你想知道?” 叶长生上下打量一圈贺九重, 觉得就凭他这个长相、这个气势, 实在是怎么看都不像是能被黑车盯上的样子。思索了好一会儿, 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 视线在他脸上猛地一顿,有些好笑地开口道:“该不会是……你硬塞给他的吧?” 贺九重神色淡淡的,竟然没有反驳。 叶长生眉心微微地动了动,又斟酌着措了一会儿词,看着他:“那你确定你当初拦下的真的是这种出租车么。” 贺九重眉梢一扬,看上去没有丝毫悔过之心:“谁知道呢?” 叶长生被他的样子给气笑了。幻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顿时也不知道是该心疼那个无端被贺九重这个煞神强行拦截下来的私家车车主,还是自己那平白无故就被贺九重当做车费留下的钱。 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随即仰着脸异常诚恳地向他夸赞道:“不过从这件小事上还是可以看出来,虽然只有一年半的时间,但是你在这里的成长还是非常明显的嘛。” 贺九重顶着这样的夸赞也不觉得羞愧,将叶长生空着的一只手拿到自己的手里握住了,掀了眼皮瞧他:“因为有人教的好。” 叶长生听着这波商业互吹,脸上忍不住就漾出点笑意。没作声,只是也反手稍稍用力将贺九重的手也握了起来。 两人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 有夜风呼啸着刮过,干冷干冷的,挂在脸上像是刀子似的疼。 楼下,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男人正在楼道口的阴影处站着,他头上的兜帽几乎将大半张脸都遮盖了去,如果不是因为他露出的那小半张脸面色太过于苍白,乍一眼看上去,他整个人几乎要与整个黑暗融为了一体。 陆阚。 贺九重的眸子微微地眯了一下,正准备朝那头走过去,叶长生却伸手将他拦住了。 “贺先生,蛋糕我拎着有些累了,”叶长生将手中的蛋糕塞到他的怀里,笑眯眯地,“你帮我提上去好吗?” 贺九重听着这话微微顿了一下,缓缓地低头看了看叶长生。见他脸上表情虽然笑意温软,但是眸子里露出来的神色却坚定的很,知道他心里有着自己的打算,好半晌,终于还是松了松眉头,选择了退步。 伸手将蛋糕接了过来,又抽出一只手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在家里等你。” 说着,又带着一分警告地看了一眼陆阚,随即抬步顺着楼梯走了上去。 而这头,叶长生见着贺九重上了楼走远了,这才缓步走到了陆阚身边,抬着眸子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一下轻轻地开口道:“之前局面太混乱,我都没来得及跟你好好打个招呼。” “好久不见,乍一眼都快要认不出你来了。”他看着陆阚,目光带着一种长辈似的柔和,“你果然也和你父亲一样,成为一个厉害的人物了。” 陆阚浑身微微地怔了一下。 眼前的叶长生明明个子比他还要稍矮几分,但是这一瞬间,他倒是从他身上仿佛又看见了当初那个眼神温和的青年。 晚霞漫天,逢魔时刻。他抱着幼小的他和陆呈穿过满是尸体的街道,将他们带出了城外。站在城门门口,他蹲下身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脑袋,异常认真地向他们承诺:“放心吧,瘟疫很快就会结束的。” “只要通过‘审判’,很快,大家都会好起来的。” “我保证。” 他喉头哽了一下,而后伸手缓缓地将兜帽摘了下来,垂眸对着叶长生笑了一下,好半晌低声道了一句:“周叔叔,好久不见了。” 叶长生看着陆阚唇角微微地弯了弯:“好多年没听人这么叫过我,突然一听还觉得有些怀念。”又摇了摇手,“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就过去了,没什么好提起的。从今往后,我就只是叶长生了,你要是非得叫,还是叫我‘叶叔叔’算了。” 陆阚听着叶长生的话,脸上闪过一点无奈,但是却也还是点点头,顺着他的意思喊了一声:“叶叔叔。” 叶长生听着那头真的叫了,倒也不觉得不好意思。笑眯眯地应了一声,转身随意地踱了几步停在楼梯旁。伸手在楼梯的扶手上摩挲了一下,脸上的笑意稍稍淡了一些,再抬眼看了看那头,声音略显得几分沉:“是他让你来提醒我的?” 陆阚抿了一下唇角,神色有些挣扎。沉默了许久,却还是不得不提醒着道:“时间不多了。” 叶长生把眸子垂了下去,手指在那楼梯的扶手上没有节奏地轻点了几下,随即才颔首应了一声:“嗯,我知道。” 陆阚瞧着叶长生的样子,垂在两侧的手稍稍地握了一握,像是想到了什么,狠了下心又突然开口道:“叶叔叔,或许我们可以——” “嘘。”叶长生却像是知道那头要说什么似的,不等他将话说完,右手的食指竖起来比在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打断了他的话,然后再朝着天上看了一眼,笑了笑道:“天道的心眼儿比针尖还小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些不该说的话啊,还是烂在肚子里的为好。” 陆阚眉头微微地拧着:“但是……” 叶长生摇了摇头,将手放了下来,倚靠在身后的栏杆上,面色极为平静:“那是我和天道做的交易,一切都是我自己答应下来的,没什么好让人觉得不公平的。” 陆阚看着叶长生,从他纯黑的眸子里,他看见了和一百多年的那个他一模一样的眼神。那种坚定而无畏,不会出现丝毫动摇的眼神。 许久,叹了一口气:“你就那么相信贺九重?你应该听过我母亲谈起过,魔界那群人,大多都是贪恋酒色权财之徒。” “胡说!这肯定是九州那些不要脸的修士为了邪恶的政治目的在刻意抹黑他可怜的对手!”叶长生手臂一挥,异常认真地:“你的母亲被用心险恶的那些修士给蒙蔽了!” 陆阚:“……” 叶长生一脸的义正言辞地教育着陆阚:“作为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好青年,我们首先要学会的难道不是‘不信谣、不传谣’么?” 陆阚:“……” 严肃了好一会儿,叶长生靠着楼梯的扶手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了好一会儿,站起了身子走到陆阚的面前,他静静地望着他,一双漆黑的眸子闪烁着一种淡淡的光彩:“没问题的。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 “那可是我的贺先生啊。” 陆阚与叶长生对视了几秒,有些困惑地问道:“就像是我的父亲和母亲那样?”说着,又缓缓地笑了一下,“哎,其实想想,人的一生里能真的遇到这么一个人也挺好的。只不过可惜的是,我大概永远都遇不到了。” 叶长生刚准备说什么,视线里却忽然略过了一片白色,冲着那头露出一个微秒的表情,意味深长地:“这可不一定。” 陆阚似乎是没听明白,刚准备问一句,但是话还没说出口,身后的严峥却已经几步走到了他的身边。 严峥停在陆阚的左手边,视线先是下意识地往周围看了一圈,直到确定了贺九重不在这里,这才像是微微松了一点戒备。再侧头看一眼陆阚,开口问道:“阎罗那边有事传你过去。还没聊完?” 陆阚偏头看看他,将兜帽又戴了起来,点了下头,淡淡地道:“结束了,走吧。” 说着,转过身,同那头一起走了几步,像是又想到了什么,脚下的步子又顿了顿,回头对着叶长生那边道:“对了,关于陆呈。” 他看着叶长生低声提醒着:“——他已经知道了你的身份,你自己小心。” 叶长生点了个头:“这样么。” 沉吟了一声,又轻笑了一声抬着眸子朝着陆阚那头看过去。路灯的些许光亮照应进了楼道,将叶长生的脸分割成半明半暗的模样。从陆阚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觉得那一双纯黑色的眸子看上去不知为何显得几分妖异。 “不过知道了倒是正好。” “关于他的事,也该是时候有一个了结了。” 173.结局(三) 第一百七十三章 叶长生回到屋子里的时候贺九重正在客厅坐着等他。 换了双棉拖朝他那边走过去, 扫一眼被那头放在餐桌上的蛋糕,笑着地问道:“都到家了, 怎么还不拆开来?” 贺九重微微抬头, 朝着叶长生招了招手, 那头眨了下眼,随即笑嘻嘻地便朝贺九重那头腻了过去。 贺九重将坐在身侧的叶长生抱到自己的腿上,手上不轻不重地拽着他的发梢,低声道:“我们两个的结婚蛋糕, 不应该留着等你回来一起拆么。” 叶长生听着贺九重的话, 乐不可支地双手捧住了他的脸,凑过去低头亲了亲他的嘴唇,一双眼睛闪烁着欢快的光:“贺先生,我倒是没想到你居然是仪式感这么强的人吗?” 贺九重低声笑了笑, 将叶长生整个儿又抱了起来, 几步走到了餐桌旁, 将人轻轻地放到一旁等他落了地了,这才淡淡道:“我以前也从没想到过。” 叶长生抬头望了他一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将那头的手握住了:“好啊,那就一起拆吧。” 贺九重垂眸看着他, 没作声, 但是手上倒是配合着那头的意思, 一起将蛋糕盒子上绑着的绸带解开后, 将上面的盒子拿来开来。 那是一个漂亮小巧的双层蛋糕。以白色为主基调色, 周围用奶油雕着形状复杂的纹路,夹杂着巧克力雕刻成的玫瑰作为点缀,在整体简洁的造型之中又处处透露着制作者精巧的心思。 甜蜜的蛋糕香气缓缓地扩散开来,一呼一吸,仿佛这样的甜香味儿都能渗入自己的身体之中似的。 叶长生静静地看着蛋糕顶端上摆放着小小玩偶。像是婚礼的蛋糕上经常能瞧见的那样,两个小人偶穿着相称的白色结婚礼服,一双手紧紧的牵在一起,脸上带着喜气的笑。 只不过跟普通的那种小人偶不同的是,这一对无论怎么看,都应该是两个男孩子。 而且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叶长生越看越觉得那人偶的模样与他和贺九重竟然颇有几分相似。 他看了好一会儿,转过头朝着贺九重感叹着道:“我们今天去的突然,也不知道罗小曼哪里搜罗来的这两个东西。” 贺九重也看了那对人偶一眼,随即将视线落到了叶长生的身上笑了笑道:“也许这是她很早以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的呢?” 叶长生唇角扬了起来,点了点头:“或许是呢。” 说着,伸手准备去将那两个人偶拿下来,只是手刚伸到一半,那头贺九重却将他的胳膊抓住了,一双猩红色的眸子看着他,缓声道:“长生,你没有什么想要告诉我的吗?” 叶长生也回望着他,乌黑的眼睛弯成一个弯弯的弧度:“不如等我们吃完了蛋糕再——” 贺九重没有说话,只是继续看着他。 叶长生迎着贺九重的视线,半晌,终于是叹了一口气,将手缓缓地垂落下来。冲着那头笑了一下:“故事可能有些长,但是我会尽可能的长话短说。”朝着旁边的凳子示意了一下,“不如我们坐下来再说?” 贺九重点了下头,将叶长生带到那边的凳子面前,垂眸瞧他:“说吧。” 叶长生仰着头看着站在他面前,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的贺九重,伸手摸了摸鼻尖:“你这样站在我面前让我感觉很有压力。” 贺九重又看了他一会儿,拉了张椅子坐到他对面:“继续。” 叶长生仰头看了一眼天花板,想着伸头缩头都是要挨这一刀的,在心底暗叹了一口,琢磨了好一会儿应该怎样委婉的将话题开个头,打了一肚子腹稿,清了清嗓子开口道:“我就是我师父一直在找的那个阴阳鱼。” 贺九重:“……”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明显愣住的样子,突然有点想要打爆自己的狗头。 但是直球已经打出去了,现下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从来都没有什么阴阳鱼择人寄生,从古至今,所有被记载下来的阴阳鱼宿主,嗯,大概……都是我。”说着,又补充着道,“当然,还有一大堆的昆虫走兽,大概因为寿命太短了,甚至都没能被记载下来。” 言罢,看着那头沉默着许久都没有反应,有些心虚地咳了一声问道:“你没有什么要问的吗?” 贺九重望了他好一会儿,开口问道:“所以你恐高就是因为你的本体是一条鱼?” “……”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那张写满了认真的脸,觉得自己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应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来应对。眨了一下眼,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有可能?——毕竟我当鱼的时候一直都是生活在水里面的。” 又抓了抓头:“没有其他的了吗?” 贺九重看看他,又问:“所以陆阚所说的那个一百年前的……” 叶长生点了点头:“也是我。” 他回忆了一下道:“那一世里,陆阚的家族一直侍奉于我的家族,我与陆阚的父亲自小相识,既是主仆也算的上是朋友,陆阚小的时候还要叫我一声‘叔叔’的。”说着,又顿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哦,对了,之前一直忘记告诉你,陆阚和我师父……嗯,他们两个是兄弟来着。” “一母同胞的那种。” 贺九重脸色忽地有些微妙起来。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的表情,甚至都不用那边开口便明白过来了他的意思,又点了下头承认道:“是的,严格意义上来说,我师父看到我,也应该叫我一声‘叔叔’的。” 话题一旦打开了,接下来的说起来就要流畅的多了。 将已经回忆起来的那些记忆挑拣着重要的部分和贺九重说了,一直说到了那个作为审判之地的“第十九层地狱”,叶长生摇了摇头感叹道:“明明天道自己也知道我从没有过反叛的心,偏偏隔三差五地就要来找我麻烦,真的是心眼比针尖还要小呢。” 贺九重道:“所以之前的审判之所以会失败,是因为你自己也同意了?” 叶长生笑了一下道:“本来我去六道轮回转世也只是因为当初转轮王的那一句话,为了逃避天道磋磨罢了。而且我本体来自黄泉,命里本来就带煞,基本上每次做人都是孤星命格,就算是在阳间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既然天道的意思是让我再入轮回,那我也没有什么理由去反抗不是么。” 说着,又托着下巴看着贺九重笑起来:“只不过这次有点不一样。”他道,“这次我终于遇到了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的人了呀。” 贺九重深深地看着他,好一会儿问道:“你拿什么与天道做的交换?” 叶长生的笑里夹杂了点无奈:“贺先生,我明明是在和你说情话,你能不能反应不要这么扫兴?” 贺九重却是拧着眉头看着他,低着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你拿什么做的交换?” 看着那头叶长生依旧笑而不语的样子,哑着声音问道:“你斩断了和这个阳世的缘分?” “不。”叶长生摇了摇头,笑着补充道:“是整个世界的缘分。”他的神色异常平静,似乎并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多么惊人,语气有些散漫地,“只不过阴界那里还有一些事情没有处理完,所以反应可能有些慢罢了。” 贺九重蓦地将他的手抓住了,因为情绪太过于强烈,他手上的力道甚至都让叶长生觉得有些疼了起来:“你知道你再说什么吗?” 叶长生笑了起来,他用空着的那只手捏着贺九重的脸颊往外扯了扯:“贺先生,你才是,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垂眸扫一眼他的手,打趣着,“要不是咱们两个的契约解除了,你知道就你这个手劲儿,你怕是要被契约的惩罚反噬给疼死!”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这一句话,眸色不由得更沉了一分。猩红色的眸子里死死地盯着叶长生,里面像是在翻涌着一场风暴一般。他开口,声音喑哑得厉害:“所以我们的契约为什么解开了?” “长生,你不要告诉我——” 叶长生仰面看着他,唇角的笑意淡淡的:“如果我说‘是’呢?” 贺九重没有再说话了。 他看着他许久,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一字一顿地,那种浓稠的血腥味儿几乎要化为实质一般:“那我就杀了天道,将他从你身上夺走的东西全部抢回来。” 将叶长生抱进怀里,手臂紧的像是一个牢笼。他压低着声音颇有些冷沉地:“然后在九重天上找个地方将你囚禁起来,让你好好反省你到底做错了什么。” 叶长生将下巴搁在贺九重的肩膀上,思索了一下他描述的画面:“虽然听上去好像有点吓人……”说着,忍不住笑了起来,“不过一旦接受这个设定,听起来竟然有些带感是怎么回事?” 乐不可支地伸手顺了顺贺九重的发,好一会儿轻声笑笑:“放心吧,我怎么舍得斩断我们两个之间的缘分呢?”他的吐字的气息湿热,带着一点柔软的笑意,“你明明是属于我的唯一的羁绊。” “所以……”伸手将贺九重稍稍推开了一点,深深地看着他,一双黑色的眸子有什么沉沉的东西在闪烁着淡淡的光:“贺先生,如果有机会,你想回到你的世界吗?” 贺九重一怔,眸子微微眯了眯:“什么意思?” 叶长生笑笑,道:“阴阳鱼的力量除了能够模糊阴阳之外,同时也可以沟通异世。陆阚给我的那本《入门召唤术》虽然是他的父亲撰写的,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当初他父亲之所以能够召唤出他母亲,其实借用的是我的力量。” 他看着贺九重:“一开始的时候你不是心心念念地想要回魔界么?今晚是最好的时机,你想要回去吗?”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的眼睛,立刻反应过来:“这也是你对天道的妥协?” 叶长生耸耸肩,叹了一口气:“贺先生,有些事情我们就不能心照不宣吗,非得讲出来干什么。这样不是显得我很没面子吗?” 贺九重伸手拉住了叶长生的胳膊,沉声道:“那你呢?” 叶长生笑嘻嘻的:“我和这个世界的缘分都被斩断了,连天道都容不下我,我还能怎么办?当然是跟着你一起去魔界啊。”说着,站起来,在贺九重皱起的眉心上落下一个吻,看着他,声音轻轻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什么意思?” 叶长生没立即回话,只是单手掐了一个指诀,只见一道白光自他指间炸开,地面上忽地浮现出了一幅巨大的阴阳鱼阵图来。将贺九重拉到了那个图案旁,仰头看着他道:“进阵,我送你回去。” 贺九重却不动,只是握着叶长生的手臂:“我们一起走。” 叶长生有些无奈:“我倒是也想。只不过有些因果还没结束,我想走也走不了啊。你知道的,天道很小气的。”又看了看那个忽明忽暗的阴阳鱼阵图,有些苦恼,“而且经过这一千年轮回的消磨。我的力量也不足以承受两个人穿越异世。” 贺九重立即拧着眉回道:“那我留下来等你完结你的因果。” 叶长生又摇了摇头,道:“你能被召唤过来,本来就是我利用自己的能力欺骗了天道的结果。现在他已经发现了你,如果现在不走,也许以后就走不了了。” 贺九重的眸子里闪烁过一丝杀意:“何必在乎这些?如果天道真的容不下我——” “打住,打住!”叶长生赶紧将他的嘴捂了起来,又好气又好笑,“我的贺先生,我知道你很厉害,真要是你鼎盛之时,的确也未尝不可与他一战。但是这里毕竟是地球,不是你的主场。你本来就有伤在身,伤还未好利索,现在能力又被规则压制着,真等到你能去九重天上将他拉下马时,都不知道得什么时候了。” 仰着面认真地看着他,黑色的眸子里倒映着他的模样:“我答应你,最多一年。你在那边等等我,只要一年时间一到,我立刻就过去找你,好吗?” 贺九重眸色阴沉,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并不作声。 漆黑的天空上突然划过一道亮白的闪电,那闪电像是就在他们的窗前炸开一般,一瞬间里将整个屋内都照出了一种诡异的亮色。紧接着便是轰隆隆的雷声,震耳欲聋的,听得让人心里无端发慌。 叶长生侧头看着那闪电,眸子里划过一丝冷色,再看了看墙上的挂钟,见时间已经将近子夜,心里明白这是天道降下的催促了,心里又是沉了一沉,咬着牙喊了一声。 “——贺九重!” 贺九重低头看着叶长生,许久,才淡淡开口:“我小的时候被贺家带回九州,看着分家将我当做物品一般送去本家,只是为了替本家的孩子更换灵根,那是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己身力量不足所带来的绝望。” “但我没有想到这种滋味我会再尝到第二次。” 叶长生看着贺九重,感觉自己的心口一阵紧缩,他想要说什么,但是在这一刻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贺九重捏着叶长生的下巴,低下头和他交换了一个吻,许久,将自己唇贴在他的唇上,低低地吐出一句话来:“魔界美人无数,诱惑众多。回到那里,我可能会忘了你。就算是这样,你还要我走吗?” 叶长生看着他猩红色的眼,忽地,张嘴将他的下唇含进了嘴里,舌尖在上面划过,然后咧开自己的小尖牙,朝着上面用力地咬了下去。 有鲜血的腥气在两人的唇齿间蔓延着,混合着一点刺痛,竟然莫名变得有些甘美了起来。 “你可以试试。”叶长生舔着唇笑起来,明明无害的一张脸,但衬着唇间沾着一点血色,看上去竟然有些惑人,“你要是敢忘了我去勾三搭四,等我去了魔界,我就亲手杀了你。” 伸手将人推到那个阴阳鱼阵里,从旁边的水果篮子里抽出一把水果刀,往自己的手臂上猛地一划,瞬间便有大量的鲜血从他的手臂上滴露了下来,然后转瞬又被整个阵给吸收了进去。 外面的闪电和雷鸣声越来越恐怖了起来,像是有谁在声嘶力竭地催促着什么。叶长生没有去管自己已经血流不止的那只手臂,他只是微微带着笑看着阵里的贺九重,声音轻轻地:“贺九重,记得等我。” “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大约因为吸收了足够的血液,整个阴阳鱼阵已经变得一片猩红,贺九重紧紧地盯着与他只有一臂之隔的叶长生,好一会儿,低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叶长生。” 叶长生看着他。 “——记得早点回家。” 紧接着,一道红光忽地在原地暴起,那红光持续了数十秒才渐渐淡去,而随着那红光的消失,所有的声音也都瞬间消失了。 没有闪电、没有雷鸣……也没有了贺九重。 叶长生怔怔地看着陡然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屋子,好一会儿,艰难地弯了一下唇角对着冰冷的空气应了一声:“嗯……好啊。” 血液依旧不停地滴落在地板上,空气中浮动着浓厚的血腥气。时钟刚刚过了十二点,忽地,刚刚平静下的屋子里又陡然掀起了一阵阴森的狂风。 叶长生微微侧了头,朝着那狂风的刮来的方向看了过去。只见在他身后的窗户玻璃不知道什么时候碎裂了开来,那个一直跟在陆呈身边的傀儡男孩这会儿正趴在他的窗头望着他。 只不过男孩的眼睛却不是记忆中的深黑色。 那一双琥珀色的眼带着让人不舒服的阴沉与贪婪,将叶长生整个人都牢牢地锁在了视线之中。 他从窗户外面轻巧地跃进了屋内,轻轻地嗅着空气中的血腥气,白嫩的脸上缓缓地浮现出了着一种诡异而扭曲的笑:“长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我真的没想到我在找的东西,竟然一直就是你。” 174.结局(四) 第一百七十四章 叶长生轻轻地笑了笑, 将视线收回来缓步走到了茶几旁,从茶几下面放着的医药箱里抽出纱布和绷带缠在了自己还在流血的手臂上。 他一边替自己止着血, 一边漫不经心地道:“什么‘东西不东西’的, 陆呈, 你一百多年前的时候,不还一直都跟在我身后‘叔叔、叔叔’的叫个不停的吗?” 又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只不过我倒没想到,你会堕魔。” 陆呈脸上缓缓地爬上了一种墨黑色的纹路,那纹路纵横交错, 将他一张本来稚气的脸分割成了异常诡异的样子。 “现在的天道已经太过于腐朽了, 他容不下比他强大的力量,也容不下那些不可控的未知。”陆呈朝着叶长生的方向走了过来,“他逼死了我的父母,又试图驯服我和陆阚。但是我不服。” 叶长生看着他:“所以你想利用我的力量回到魔界继续修魔?” 陆呈伸出手, 有一丝淡淡的黑气在他的手心盘旋:“这个世界太过于贫瘠, 什么力量都没有。”他盯着手心里的魔气, 眼神有一种狂热的痴迷,“我本来就不应该属于这个地方。” 叶长生若有所思:“所以你才会一直对贺九重那么感兴趣?”视线上下打量他一圈,“你早就想要堕魔了?” 陆呈回望着他:“是又如何呢?” 叶长生将自己的医疗箱又塞进了茶几下面,脸上的表情有些微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陆呈,你觉得这个世界的天道容不下你, 又怎么能确定, 魔界能够容下同样身为异类的你呢?” 陆呈突然张狂地大笑了起来, 他仰头望着叶长生, 琥珀色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种近乎于癫狂的神情:“只要我获得了足够的力量, 便是天道又能奈我何?!” 叶长生看着他,许久,笑了一下:“你说的对,你要你足够强,就算是想取代天道又有谁会反对呢。” 陆呈脸上闪现过一丝喜色:“那——” “不过,虽然我一直私心觉得在不久的将来一定会有新的天道出现,但很遗憾的是,我并不觉得你有这样的能力。” 叶长生淡淡地看着他,平摊开的手心虚虚地往上托了半分,只见之前他在地面上留下的那些血不知不觉间竟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一般,这会儿已经蔓延成了一个阵法的模样,随着叶长生的一个收式的动作,正巧将那边的陆呈困在了其中。 陆呈低头看着脚下已经成型的血阵,脸色倏然一变,再抬头,眸子里迸发出一种凌厉的杀意:“叶长生,你想做什么?” “你记得我曾经说过什么吗?”叶长生笑了一下,他的声音一字一顿极为清晰地,“再一次见面,我会亲手杀了你。” 陆呈冷笑一声,咬牙道:“叶长生,你的这个阵法还是我当初亲手交给你的,你以为凭它就能困住我?” 叶长生倚着沙发,漫不经心地笑笑:“陆呈,这一点你真应该像你弟弟好好学学。就算换了个壳子,你也不应该忘了上下尊卑。怎么的你也应该叫我一声‘叶叔叔’吧?” 陆呈冷色更是难看,他脸上的那种纹路仿若陡然间活了似的,大片大片地往脖颈下蔓延了去,身上的淡黑色魔气也越来越浓重,那双色泽浅淡的琥珀色眼睛在瞬间变成了一种诡异的血红色:“你、找、死!” 叶长生看着他身上的所起的变化,脸色微微冷了冷,随即双手连连掐了几个指诀,口中快速地低喃起了咒语。 阵法周围的红光大盛,那红光拧成几股,带着一种可怕的绞杀之力朝着中间的陆呈扑了过去。 陆呈站在阵里尖啸一声,随即只见他透露着煞气的掌心猛地往地面的一处拍了过去,与此同时脚往旁边的墙壁上猛地一蹬,身子以极其诡异的角度整个儿腾空跃起,几乎就要这么破阵而出。 叶长生眉心一皱,嘴里的咒语越念越快,背后隐约两条一黑一白的鱼形图腾凌空而起,鱼尾在空中游动一下,又倏然化作了两道光电,一左一右朝着陆呈夹击而去。 陆呈血红色的眸子里翻滚着焦灼和暴虐,手心腾跃起黑雾,蓦然就朝那光电劈了过去。 然而那原本势头极强劲的两道异色光电却在触碰到陆呈身上的魔气时瞬间消散了,陆呈先是一愣,随即似乎反应过来什么,摊开手心看着已经在自己手腕上游动着的一黑一白两道细线,脸色顿时铁青。 “叶长生,用这种旁门左道的法子你也不觉得羞耻吗?” 叶长生脸色有些发白,一双眸子却是黑的发亮,他伸手擦了一把额头上渗出的汗笑了笑:“我本来就是从黄泉而来,又不是那些正统的天界诸神,用的法术都是些旁门左道不也应该的吗?” 说着,双手交握,又快速掐了一个指诀,只见那已经融入陆呈身体里的两条细线突然便朝他的心脏里扎了进去。 那种剧烈的痛处让陆呈整个人不由得跪伏在了地上,尖利地叫喊声从他的喉咙里溢出来,光是在一旁听着都叫人感觉头皮发麻。 陆呈眸子的阴毒之色滚了好几滚,他双手在地面上留下深深地爪印,挨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承受不住这种痛苦,身子猛地一震,终于将身上这句皮囊退了下来,化作一团黑色便想往外逃窜。 然而叶长生却像是提前看穿了他的想法似的,几乎在他褪下了身上那具皮囊的一瞬间,右手双指紧并成一线,在自己的面前字上而下猛地一划,随即只见那阵中的红光蓦地凝成了一道壁垒,结结实实地将想要逃走的陆呈给整个儿又圈回了阵内。 而与此同时,那一黑一白的两道光从那男孩的身体里由蹿了传来,随即结结实实地将陆呈的魂体给捆了起来。 “砰”地一声,陆呈从半空重新掉落回地面,全身上下被五花大绑着,尽管他还在拼命地挣扎,但是这会儿竟是连动弹一下也不能了。 叶长生走到了他面前,缓缓地蹲下身子,隔着血阵,垂着眸淡淡地看着他:“你输了。” 陆呈抬着眼看着他,声音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一般:“叶长生,你知道你自己现在在做什么吗?你想要帮天道杀了我?” 叶长生笑着摇摇头:“你太高估我了,我没那么高的觉悟。” 陆呈忙道:“长生,长生你再想想……只要你肯帮我,天道许诺过你的事情,我都可以做到!我知道之前为了获得阴阳鱼,可能做了一些事情让你不喜。但是以后就不会了。待日后我成为新的天道,我还可以予以你神格,从此你就不必再入六道轮回受生死磋磨!” 叶长生思索了一下:“听起来似乎很诱人。” 陆呈:“那——” 叶长生双手撑着自己的腿站了起来,笑了笑道:“但是,还是算了。”黑色的眸子里平静无波地,“我已经不敢再相信你了啊,师父。” 说着,手上最后掐了一个指诀,只听那头一声凄厉的惨叫,在那血阵之中突然竟燃起了一层赤红色的火焰。就算与那火焰离得近了似乎也并没有感受到什么温度,但是处在那火焰之中,陆呈的模样却是极为痛苦。 最开始的时候还能听见他怨毒的叫骂,但是渐渐地,所有的声音便就微弱了下去,直到最后,彻底便听不见什么动静了。 叶长生站在血阵旁,看着陆呈一点点地在大火中灰飞烟灭,许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大火足足地烧了半个钟头,直到将一切不该存在的东西全都焚烧殆尽,而后才渐渐熄灭了。 叶长生又站那阵前站了好一会儿,伸手在虚空上又抹了一把,将那血阵全部擦去,又将屋子里所有打乱的东西全部整整齐齐地摆放回了远处,最后久久地打量了这个莫名已经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小屋,轻轻地笑着道了一声:“再见了。” 说着,轻轻地关上了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 楼下,陆阚正在一旁等着他,看他从楼梯上走下来,喊了一声“叶叔叔”之后,欲言又止。 叶长生冲着他笑了笑:“贺九重之前去阴界找我,不但撕裂了阴阳两界的屏障,还打伤了地府里面的公务人员。现在地府里应该正是缺人手的时候,阎罗他们不是正在找你吗,怎么这会儿还有空过来找我?” 陆阚上下打量了一下叶长生,然后视线停在了他又渗出血来的手臂上:“你……没事吗?” 叶长生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笑着摇摇头:“没什么,小伤而已。倒是你。”稍稍一顿,“我杀了陆呈。” 陆阚紧抿了一下唇,面色似乎有些复杂,但是又有些意料之中:“……嗯。” 叶长生叹了一口气,从陆阚身边走过,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抱歉。” 陆阚没说话,只是看着叶长生离去的背影,忽地喊了一声:“叶叔叔。” 叶长生偏过头看他:“嗯?” 陆阚眉心微微皱着:“你……也要去魔界吗?” 叶长生看着他的样子笑了起来:“怎么,你舍不得我吗?”又一本正经地,“这可不行。虽然你也很好,但是我已经有我家贺先生了。” 陆阚没作声,只是依旧望着他。 叶长生被那头认真的神情望的没办法,只能叹息着解释:“没办法啊,当初的情景你也看到了,我不走不行了啊。” “不过,也还不是现在。”抬头看了看天,颇有几分无奈地,“我还得替我们贺先生把他之前弄下的那些烂摊子全部收拾干净。哎,命苦啊。” 冲着那头笑眯眯地:“别太感伤,也许我们两个以后还能见面。”说着,又像是想到了什么微微顿了一顿,啧了一声摇摇头,“只不过你倒时候还记不记得我就不好说啦。” 说完,倒也不看那头是什么反应了,转过了身,举着手臂挥了挥手,头也不回地大步往前走了去。 陆阚定定地看着叶长生的背影好一会儿,有一些话哽在喉咙口,许久,终于是什么也没有说,低声地叹了一口气,起身也离开了。 * 一年后。 当叶长生终于将最后一只因当年贺九重大闹阴界,从而趁机逃窜到阳间的小鬼捉住了送往地府后,终于能够长长地松下一口气。 抬头看一眼阴沉沉的天空,对着那头笑了一下:“现在你该满意了?” 并没有人回话,但是在厚厚的云层之后,却仿佛有一条金色的龙盘旋而过。 叶长生便继续道:“我答应你的事情已经全部做到,我欠下来的债也全部还清。从此之后,我与这个世界再无瓜葛。” 话音刚落,只见他身后的空气陡然扭曲起来,有黑色与白色的光凝聚在一起,一点一点地化作了两条头尾交互的阴阳鱼图腾。 叶长生将头回了过来,缓缓地将手覆盖在那个图腾上,但没多会儿,却又忽地掀开眼皮往那云层之上瞥了一眼。唇角轻轻地勾了勾,声音意味深长地,“只希望以后在没有我的时间里,你自己的这个位子真的能如你所愿,坐得长久而安稳。只愿世界再不会出现下一个叶长生。” “——再见了。” 而另一头的魔宫之中。 原本气氛就极为紧绷的宫殿里面这会儿更是所有人都噤若寒蝉。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但是谁也不敢去殿内叫醒正在椅子上闭眼休憩的魔尊。 然而就在此时,魔宫正上方的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极其诡异的闪电,几乎一瞬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原本闭着眼睛的魔尊蓦然睁开了自己的眼睛。 猩红的眸子朝着窗外的某一处望了过去,随即似乎是看见了什么,他的面色骤然一变,一只手捏碎了座椅的扶手,几乎算的上失态一般,甚至都来不及从正门外出,而是一个跃身,直接从窗户往外飞了去。 这么多年几乎从来没看见过自家魔尊大人失态的一众下属被眼前突然发生的变故弄得个个张目结舌。 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带着一种蓬勃的好奇心,一群人你推我我推你,陆陆续续走到了窗边朝外张望,一时之间互相窃窃私语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在他们没有看见的地方,从来不曾失态于人前的魔尊面色铁青从半空接住了一个正从天下往下坠落的少年。 他看着那个从天而降的少年,猩红色的眸子像是能吃人似的。 他紧紧将他锁在自己的视线里,手臂抱着他的力度像是要将他镶嵌进自己的身体里一般,紧的让怀中的人甚至都感觉到了疼痛。 但是少年却没有对此抱怨什么。 他将头埋在他的怀间,似乎是因为突然间从高空坠落还没有缓过神,身子一直在轻轻地打着颤。一直等到那头带着他落了地,确定脚下踩在了地面上,少年似乎才稍稍缓过了一点神来。 先是将侧脸亲昵地在对方怀里蹭了蹭,随后,抬头朝抱着他的魔尊看了过去。 少年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五官清秀小巧,一双乌黑的笑眼弯弯的,甜的像是往人心里灌了蜜。 他伸出双手将对面的男人的脸捧住了,仰面就往他的薄唇上印下了一个带着蜂蜜味道的吻。 他的眸子乌黑,带着笑意,亮晶晶的,像是装满了整个星空似的,一如记忆的模样。 然后,还在冷着脸的魔尊看到他的唇轻轻开合,发出了叫人心动的声音。 “——贺先生,我回来了。” 175.番外(一) 第一百七十五章 平静了许久的神魔大陆最近发生了两件大事。 首先, 是万剑宗的老宗主渡劫失败,直接被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劈了个外焦里嫩, 修行也是直接从渡劫降回了元婴中期, 惹得无数修真门派军心不稳, 原本稳居正道榜首的万剑宗也因此地位隐隐产生了动摇。 而这第二…… “这是什么?”妖皇轻轻地摇晃着指间握着的夜光杯,垂眸扫了一眼面前那张从里到外都张扬着一种说不出的喜庆之意的红色请帖,眉头微微扬了扬,朝着自己的下属看了过去, “请帖?” 底下将请帖呈上来的那只狼妖点点头, 应着声道:“是魔尊手下的大将亲自送过来的,说是……”犹豫了一会儿,却还是老老实实地道,“说是魔尊贺九重十日后大婚, 希望主上能够赏脸前去赴宴。” 妖皇手中摇晃着酒杯的动作微微一顿, 一双妖异的桃花眼里闪烁过一丝诧异:“大婚?谁?魔界的那个贺九重?”他将酒杯放到了一旁的矮榻上, 身子稍稍前倾了一点,满脸的兴致勃勃,“那个煞神竟然也会有成婚的一天,也不知道是哪家姑娘倒霉,竟然被他给瞧上了!” 底下的狼妖听到了自家妖皇的话, 脸上的表情变得更是微妙了一点:“回主上, 听魔界那边传来的风声, 魔尊这次迎娶之人, 似乎……并不是个姑娘。” “什么意思?不是个姑娘还能是个小子么?”妖皇皱皱眉头随口说了一句, 话音未落,看着自家手下更加微妙的表情,自己也终于是反应了过来,微微一愣,有些瞠目结舌,“真是个小子?” 狼妖点点头,艰难地道:“据说是这样。” 妖皇先是沉默了三秒,随即若有所思地:“难怪当年本皇为了拉拢贺九重给他送了那么多妖族的绝色美人都不管用,原来竟然是方法用错了吗?”说着,又上下打量了一下站在自己面前虽然身材壮硕了些,但是脸蛋还算的上英俊帅气的狼妖,小声嘀咕一句,“你说,要是本皇现在把你送过去给魔尊做个暖床,魔族跟我们妖族的联盟能不能更加牢固一些?” 尽管狼妖已经习惯了自家妖皇听风就是雨的性格,但是这会儿看着那头一脸认真的样子,还是忍不住地黑了脸:“我想如果主上真的这么做,恐怕魔尊新娶的那位夫人会让属下立即命丧当场。”顿了一下,又道,“而且根据传言,魔尊恐怕偏好的是更纤弱一点的美少年。” “是吗?”妖皇认真地思考了一下,又看了看狼妖那强壮的四肢,颇有些可惜地叹了口气,“那真的是太遗憾了。” 狼妖扯了下嘴角:“属下本不觉得这有多遗憾。” 妖皇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瞥了瞥他,随即又将请帖翻了开来,扫了一眼请帖上面的名字:“叶长生?这个名字倒是陌生的很。” 狼妖又应了一声:“听说这位魔尊夫人是魔尊之前被九州那些修士害的渡劫失败的养伤期间所遇到的,应该并不是魔族和妖族中人。” “不是魔族和妖族,难道还能是九州里的那些修士吗?”将请帖又合上了扔给了狼妖:“这份请帖收好了,再去金库里好好挑选个礼物,十天后魔尊的婚礼你跟本皇一起出席。” “——要记得,一定要挑一份大礼!”看着自家属下,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闪烁着不怀好意地笑,“本皇倒是要瞧瞧,到底是哪家的勇士这么无知无畏,竟然真的敢去接手贺九重那个煞神。” 已经熟知自家妖皇作天作地本领的狼妖深深叹了一口气,再抬头往那边看看,眸子里闪烁着些许沉重:“希望主上这次出席千万别做出任何触怒魔尊和魔尊夫人的事情……要知道,妖族的命运就握在您的手上了。” 妖皇摇了摇手,笑容格外灿烂地道:“没关系,我和魔尊是朋友,他不会因为一点小事而迁怒妖族的。” 狼妖:“……我认为他会。” 为了妖族的未来,狼妖决定顶着压力冒死谏言:“而且,魔尊从没承认过主上您是他的朋友。”似乎是思索了一下,然后确定地重复一遍:“是的,从来没有。” 妖皇:“……” 而与此同时,魔族的魔宫之中。 “阿啾!” 叶长生正在和贺九重下着棋,突然一阵寒意涌来让他猛地打了个喷嚏。贺九重皱眉看了看他:“怎么,太冷了?” 叶长生揉了揉鼻子摇了摇头,认真严肃地:“我觉得可能是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贺九重唇角微勾,将手伸过去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才来这里多久,怎么会有人说你坏话?” 叶长生抬着头在他手心里蹭了蹭,弯了弯唇笑起来:“那可不一定,毕竟我马上就要将他们宇宙世界第一霹雳无敌厉害的魔尊大人收为私人物品了,可保不准有多少人在背后扎我小人呢。” 贺九重看着他夸张的样子,低低地笑了一声,一伸手,将人从那头拉了过来坐到了自己的腿上。低头在他的唇上吻了吻,问道:“那你害怕吗?” 叶长生双手环抱着他,仰着面,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的:“怎么会?” “就算是全世界都嫉妒我又能怎么样?反正有你护着我啊不是吗?而且无论如何,你也只能是我的!”义正言辞地,“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都是我的!” 凑过去,将那头薄薄的一双唇含在嘴里,细腻而又缠绵的交换着彼此的气息。不知过了多久,两唇轻轻贴合在一处,从些微分开的缝隙之中,又有笑声溢出来。轻轻的,愉悦的,带着一点说不出的小霸道和小满足。 “我一个人的贺先生。” 176.番外(二) 第一百七十六章 魔尊贺九重要与一名来历不明的男人大婚的消息仿佛插了翅膀一般,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神魔大陆。 消息一出,仿佛是在众人的脑子里砸下了一枚□□似的, 不禁让九州那些游离在状况外的仙修们惊掉了下巴, 就连魔族自身也对这个消息感觉震撼不已。 而对这种震撼感受最为直接的, 无疑当属直接侍奉与贺九重魔宫内外的一众仆役。 毕竟,在所谓的“魔尊夫人”出现之前,他们作为已经在贺九重身边侍候了几百年的老人,可从没听说过看起来冷血冷面、几乎完全对美色不感兴趣的魔尊喜好的居然是男人! 还是个名字听都未曾听过, 似乎是一夜之间从天而降的男人!这实在是太奇怪了! ——难道说, 其实这位“夫人”有什么特殊的来历?比如……只要贺九重娶了他,就能率领魔族统一神魔大陆? 因为对于叶长生,众人所知的信息实在太少,一时之间各种猜测不禁甚嚣尘上。从真爱论到阴谋论不一而足, 唯一确定的是无论是九州还是魔界, 几乎所有人都对贺九重即将大婚的这件事予以了最高关注。 不过不管其他人在背后如何议论纷纷, 婚礼的一切依旧在按部就班地筹备着,一切关于婚礼的猜测对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位当事人毫无影响。 而在魔宫深处,传说中“冷血冷面”、“对美色不感兴趣”的魔尊此时正抱着自己的准“新娘”准备去浴池一起沐浴。 从侧门进去,绕过屏风,看着面前巨大无比的浴池, 叶长生面色不由得有些微妙了起来。侧头看看贺九重, 由衷地感叹:“难怪那次去T省你会对那里的温泉不屑一顾。跟这种几乎能媲美游泳池的浴池比起来, 不管是什么都显得黯然失色了吧?” 贺九重倒是觉得这一切稀松平常, 但是看着叶长生略带着几分感慨的模样, 忍不住觉得心情就有些愉悦了起来。伸手揉了揉他的头顶:“你喜欢就行了。” 叶长生笑嘻嘻地侧头看了他一眼,蹲下身用手撩水试了试温度,然后将外衣脱在一旁,像一条鱼一般地跃进了池子中。 贺九重看着那头在水中愉悦的传说的模样,眸子里闪现过一点浅浅的笑意。 叶长生自由自在地在这巨大无比的浴池中游了一圈,直到感觉浑身筋骨都舒展开了,这才神清气爽地又从池子里浮了出来。 双手从脸上自下而上地擦了一把水,仰着面朝着贺九重那头招了招手,笑眼弯弯地:“还在上面呆着干什么,下来一起泡啊!” 贺九重弯下腰伸手捻了他一缕还在滴水的发,声音里带着点打趣:“长生,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深刻地了解到,你的本体果然是一条鱼没错了。” 叶长生朝着自己额前垂落的头发吹了一口气,脸上扬着点懒洋洋的笑意:“如果非要从这个角度来说的话,那么恐高想来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 说着,又有点忧愁:“贺先生,你们这里出行难道出了飞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贺九重也进了浴池,捏了捏叶长生的耳垂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亲,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有。” 叶长生来了点精神,瞥着他:“什么?” 贺九重缓缓道:“利用法器。”顿了一秒,“御风而行。” 叶长生琢磨了一下他的这八个字,然后眉头缓缓地又拧了起来:“那不还是飞吗?”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疑惑的表情,毫无愧疚地点了点头:“换句话也可以这么理解。” 叶长生顿时觉得有些头疼起来:“……” “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对我可能不是那么友好。”叶长生面色忧郁地在手里拨拉一下,“我觉得我走的时候应该去汽车店里偷一辆汽车带着一起过来的。”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的话,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顺便再偷个加油站?不然可能一车油支持不了你开几公里。” “贺先生。” “嗯?” “你真烦人。” 贺九重看看身边人一本正经地控诉着他的模样,这会儿终于是颇觉得几分愉悦闷声笑了起来。长臂一揽,将那头拉进自己的怀里抱住了,又忍不住亲了亲他的眼角,低声道:“没关系,无论你要去哪,我陪着你走就是了。累了我就背着你走,反正我们的时间还很长。” 叶长生闷闷地笑了起来,他咧开一口小白牙,仰头在一口咬在了贺九重的下巴上,用尖尖的牙在上面厮磨了一会儿,声音从喉咙里漏了出来:“贺先生,虽然我很想说你的这句话我听着很感动……” 贺九重垂下眸子看着他,应了一个单音节:“嗯?” “但是,就算没法子用你们这些仙修、魔修的高级法器,难道我还不能使用由我们这些普通人制造出来的初级智慧结晶吗?”叶长生一双黑色的眸子里漾着一点散漫而又狡黠的笑,猫儿似的,撩得人心头有些麻酥酥地发着痒,“马车什么的了解一下?” 那头说了什么话贺九重都觉得听得不是很明晰了,他的眸子紧紧地落在他的身上,看着从他发梢落下的水滴顺着脸颊滑落到尖尖的下巴,然后一路划过形状优美的锁骨没入水中,他突然就感觉喉咙有些烧灼了起来。 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在叶长生微微凸起的喉结上摩挲着,贺九重的声音低低地,隐约能嗅到一种叫人神经不由得紧绷起来的危险味道。 “长生,明天是大婚的日子,你一天都会很累。所以现在,别再胡乱撩拨我。” 叶长生听着贺九重的话,微微愣了愣,随即深刻地自我反省了一会儿。严肃认真地思索了好几秒,怎么也没回忆起自己到底哪点是在刻意撩拨,再看看那头的贺九重,然后顿悟,觉得这简直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眸子冲着那头望过去,微微偏了偏头问道:“会有多累?” 贺九重眯了眯眼瞧着叶长生。见他眸色澄澈,表情乖巧而无害,心里反而是立即反应过来他这会儿大约是又在动什么歪心思。 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这样的叶长生实在是太过于撩人,撩得他心里仿佛有一只小猫爪子在不停地抓挠着,让他恨不得就这么将他按着就地正法。 贺九重声音更沉了,带着一点夹杂着情.欲味道的沙哑,听起来竟然要命的性感:“长生,别胡闹。” 叶长生瞧了贺九重一眼,忽地整个人凑得近了些,视线顺着水面往那头的身上看了一眼,随即又抬着头冲他暧昧地扬了扬唇角:“都已经这样了,可不是我在胡闹吧?” 贺九重眸子里有猩红色的光芒涌动,整个身子都微微紧绷了起来,他紧紧地盯着他,却紧抿着唇没有作声。 叶长生又打量了那头好一会儿,见他真的不打算行动,略有些遗憾地耸了耸肩:“好吧,虽然我觉得我应该受的住,但是如果你坚持的话。” 说着转身,一转身准备再继续在池子里游一会儿,但是还没等他有什么动作,却听身后突然一阵“哗啦啦”的水声,似乎是贺九重整个人从池子里站了起来,再紧接着,一双手臂像是钢铁一般便从后面穿过他的腰,然后将他整个人转过面,从池子里抱了起来。 叶长生一只手环着贺九重的脖颈,另一只手抽着空用指尖在贺九重的喉结上轻轻画着圈,脸上笑意灿烂:“看到没贺先生,这才叫真正的撩拨。” 贺九重垂眸深深地看着他,一双猩红色的眸子仿佛是能烧起火来。 “长生。” 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带着三分邪气七分危险的弧度,声音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和惑人:“竟然这是你自己点的火,那你待会儿就不要哭着求饶了。” 叶长生看看贺九重的表情,突然觉得自己这次可能有些嘚瑟过头了,那只正在他喉结上画圈的手指顿时僵硬了起来。 规规矩矩地双手将他脖子搂住了,叶长生的表情顿时无比严肃正经:“贺先生,我们明天还要结婚的。” 贺九重抱着他从浴池里走了出去。 “我明天一天会非常非常的累,”叶长生垂死挣扎,“你明白的。” 贺九重点点头:“还有呢?” 叶长生和贺九重那双明显闪烁着火光的眸子对视了三秒,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做作死,心底默默给自己点了根蜡烛,然后勉强地从脸上挤出一个笑:“请你温柔的?” 贺九重将他放在浴池外的软塌上,给了他一个格外缠绵的吻,再垂眸看着他,唇边勾出一抹笑:“长生。” “你是你自找的。” 叶长生:“……” 贺九重动作极缓地伸手解开榻上的少年人身上唯一一件避体的衣服,声音里带着意味深长的笑意:“今天时间还很长,不是吗?” 177.番外(三) 第一百七十七章 叶长生很快就知道了什么叫做自作自受。 尽管昨天夜里其实贺九重已经有所收敛, 但是今天一早看着自己一身斑斑点点不可告人的痕迹,和那下身传来的酸涩感, 叶长生简直懊悔得想要直接穿越回前一天, 将那个没事瞎嘚瑟的自己揪出来暴打一顿。 顶着一众侍女暧昧的眼神艰难地换好格外精致复杂的婚礼礼服, 刚刚一出门,正巧遇上那头同样换好衣服往他这边走来的贺九重。 下意识地一抬头,看着面前的男人,叶长生竟然有一瞬间真的被震撼住了。 也不知道是为了方便还是天生嗜好, 贺九重一直极少去穿黑色以外颜色的衣服。虽然叶长生看着他那张出奇好看的脸心里也明白, 只要顶着这个模样,恐怕无论是什么颜色他都能轻松驾驭,但是倒是没想到这种喜庆的大红色竟然有男人能穿得让人觉得如此惊艳。 明明是复杂繁琐的样式,但是在他身上却分毫不显得拖沓, 配着那表情略显寡淡的一张脸, 华丽之中竟带出了几分淡淡的清贵霸道。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显然眸子也是闪烁了一下, 好一会儿,察觉到了那头对自己痴迷,唇角弯出一个淡淡的弧度。 缓步走过去,伸手捏着他的下巴轻轻往上抬了一点,瞧着他问道:“看什么?” 叶长生眼睛眨都不眨地看着面前的贺九重, 乌黑的眼睛里漫着笑意:“看你。” 贺九重唇角的弧度深了一点, 声音却还是平稳无波的:“看我干什么?” “看你好看。”叶长生笑嘻嘻地向他招了招手, 看着那头把头低下了, 微微掂着脚凑过去在他脸上“吧唧”声就是一个响亮的亲吻, 语气欢快地,“一想到今天要昭告天下,这么好看的人以后就是属于我的了,突然就止不住地开心呢。” 贺九重伸手轻轻捏了捏他的后脖颈,看着那头的眼神温柔得几乎都不像他了一般:“嗯。” 跟在叶长生的侍女偷眼看了看贺九重,一时间简直被自家魔尊这个宠溺温和的眼神吓得呼吸都窒了一窒。 虽然说这几天跟在叶长生身后,她已经看了自家素来以冷酷暴虐形象示人的魔尊大人崩过太多次人设,但是每一次再见,她还是忍不住再一次地感觉到震惊。 ——可是,这样的人真的是他们那个魔尊贺九重吗?能够真正的爱上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他真的没有被人夺舍吗? 似乎是感觉到了那头的窥视,贺九重微微抬了抬眸子冷冷地往那头看了一眼。侍女被那一眼的冷意冻得浑身一哆嗦,赶忙又将头低了下去。 仔细地分析了一下那个眼神中夹杂着的警告和危险意味,心脏又忍不住颤了一颤,暗地里往衣角擦一把手心里沁出来的冷汗,轻轻地吸了口气。 嗯,果然还是他们记忆里的那个光用眼神就能杀人的魔尊没错。 那,既然没有被人夺舍的话…… 又悄悄地看一眼面前站着的叶长生:那这个情况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那个一向只对武力感兴趣的魔尊,他真的开了窍,爱上别人了? 侍女感觉这个结论令人觉得有些微妙的惊悚,左思右想,倒也不知道与贺九重被人夺舍这个相比起来,到底是哪一个事实更让人觉得难以接受一些了。 偏头看了看天色,见时间差不多不能再耽搁了,壮着胆子朝贺九重道:“魔尊,时候不早了,夫人这边还有些东西未准备妥当,您看是不是……” 贺九重又看了她一眼,这会儿倒没说什么,伸手又轻轻地在叶长生的后腰上拍了拍,低声道:“去吧。” 叶长生感受着自己后腰传来的些许酸涩感,忍不住闷哼了一声。略有些不满地抬头瞪了那边暗自使坏的贺九重一眼,随即轻哼了一声带着自己的侍女便离开了。 而贺九重站在原地,静静地目送着叶长生走远了之后,眼尾淡淡地往旁边的院子里压了一分,声音冰冷地开口:“还没看够?” 他的话音未落,庭院中的空气突然不同寻常地转动了起来,一阵劲风吹过,随即一道声音带着些笑意从半空中传了过来。 “本皇和魔尊你相识数百年,好不容易听说至交好友大婚,自然是等不及婚宴开席,想着赶紧提前过来贺上一贺。”男人坐在树上往下望了过来,只见那一双桃花眼里闪烁着看戏似的光,唇边的一抹笑意灿烂,“虽然擅闯内院是有些失礼了,不过念在本皇诚意可嘉,这点失礼想必魔尊你也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贺九重没有说话,只是掌心微微一抬,一道幽绿的火球自他掌心飘起,“嗖”地一声朝着树上的那个桃花眼男人就直冲而去。 男人原本带着笑意的眸子见着那火球扑面而来,瞬间便沉了一沉,一掌猛地拍向身下的那颗古木树枝,借着这力道一个腾跃便落到了地面之上。 然而待他落了地,那原先扑空的火球却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直接一个转弯从后脑勺的方向又扑了过来,饶是男人无论怎么闪避,最后都是如蛆附骨,如影随形。 眼看着最终躲不过去了,男人咬了牙正准备祭出武器,但还没等动手,却是一道黑影倏然闪过,硬生生将那团幽火用手紧紧攥住了。 只听“噼啪”的声音炸开,一道仿佛什么被烧焦了的味道瞬间在小小的庭院里传了开来,火焰将来人的手心烧出一片血肉模糊,那头却是眉头也不皱一下,直接单膝着地,对给贺九重行了一个跪礼:“魔尊息怒,今日私闯内宅之事纯属误会,我皇虽然好奇心重些,但您应该明白,妖族绝无冒犯尊夫人之意。还请魔尊看在尊夫人的面子上,能够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给妖族一个赔罪的机会。” 贺九重微微眯了下眼,看了看跪在自己面前的男人,搜索了一下记忆,勉强地找出一个模糊的名字来:“狼妖彧郢?” 狼妖不卑不亢地应声道:“是。” 贺九重看了他好一会儿,随即意味深长地道:“若是以后在妖族呆的不痛快了,随时可以来魔族做客。” 狼妖身子微微顿了顿,随即回答道:“多谢魔尊厚爱。只是彧郢身为妖族一员,无论我皇如何,此生所侍之主也只会是我皇一人罢了。” 贺九重点了一下头,视线从已经走到了狼妖身旁的妖皇身上又挪到了彧郢那头,眸子里似乎是闪现了一丝遗憾:“无论如何,只要你改变主意,魔族永远为你敞开大门。” 说着,也不再看那两人,收回了视线,转身便离开了。 眼看着那头人也消失了,妖皇将狼妖拉起来,若有所思地上下看了看自己的下属,眉心似乎有些忧愁,欲言又止。 已经太过于了解自家主子的狼妖脸色黑了又黑,敢在那头说出什么乱七八糟的话之前,抢先开口道:“魔尊没有看上我,你刚刚也应该看见了,魔尊夫人是一个正常的纤细少年。”叹了一口气,“他的口味没有那么奇特,他只是在为我感觉到可惜罢了。” 妖皇似乎有些不相信:“可惜,可惜什么?” 狼妖平静无波地吐出五个字:“良将随庸主。” “庸主?我?这不可能!”妖皇皱皱眉头,果断地否定,再看看自家属下,斩钉截铁地,“他肯定是看上你了!” 狼妖静静地看着自家妖皇那张写满了认真的脸,突然有那么一瞬间开始怀疑自己刚才拒绝贺九重加入魔族的决定到底是对是错。 “所以呢?”狼妖声音淡淡的,“你要把我送过去?” 妖皇摇了摇头,下意识地回答道:“那怎么可能,你是我的。” 狼妖身子猛地一僵,眼睛里微不可查地闪过一道淡淡的光:“什么?” “你毕竟是我的子民,虽然据说魔族并不怎么排外,但是你要是过去了,他们欺负你是妖族人怎么办?”妖皇理所应当地继续说着,“我们妖族人怎么能被外人欺负,传出去多没面子啊!” 狼妖眼里的光瞬间又散去了,暗自感叹,都这么多年了,他早就明白自家主上是个什么性子,刚刚心里还抱着什么奇怪幻想的自己简直像个傻瓜似的。 从地上缓缓地站了起来,转身准备离开:“走吧,去前厅,婚宴待会儿该要开席了。” “等等。” 那头还没走几步,这边妖皇突然在后面将他胳膊扯住了。 将他那只已经被烧焦了的手摊开了,微微皱着眉头看了一会儿,声音里有点儿怒:“刚才谁让你帮我挡这一下的?” 狼妖有点无奈:“不然呢?你要是在魔尊的大婚上拔刀,给那头惹了晦气,不怕明天魔尊就带着十万魔将过来剿灭妖族么?” 妖皇皱皱眉:“那也用不着你替我接吧。我比你法力高,那头又没下死手,我挨着一下也不会像你这样。” 狼妖眸子微微动了动,却没继续作声。 那边叹了一口气,将狼妖的手心摊开,突然低头朝伤口舔了过去。 “你——!” “别动!”妖皇皱皱眉头低声呵斥一声,随即又伸出舌尖细细地舔了起来,直到将整个手心全部舔过,再抬抬头,看了看狼妖那只已经恢复如初的手,脸上终于露出一个满意的表情来。 “这么看来,妖皇传承的这个治疗能力虽然不怎么好给自己用,但是也不是一点用处都没用啊。” 将彧郢的手放了下来,朝着出口走了两步,见着身后没人跟着,侧过头朝着明显还捧着自己的手在原地发呆的狼妖看了过去:“别看了,不是已经给你治好了吗?快走吧,婚宴要开始了!” 彧郢愣了好一会儿,将自己已经痊愈的那只手轻轻握了起来,感受着上面似乎还残留着的湿热感,好一会儿低低地“嗯”了一声,而后异常坚定地朝着自己这辈子唯一认定的那个主上走了过去。 178.番外(四) 第一百七十八章 魔尊的婚宴声势格外浩大。婚宴当天魔宫内外流水宴席摆了足有几里, 各族的宾客都带着重礼纷至沓来,一时之间好不热闹。 叶长生与贺九重一切准备妥当后, 一起从魔宫正门出发乘坐着鸾车绕着整个主城游行了一整圈。大约是因为魔界太久没有发生过这么大的喜事, 眼瞧着那边大喜的鸾车经过, 男女老少一群魔修都挤在一旁围观,几于万人空巷。 叶长生透过面前薄薄的淡红色薄纱往外面瞧了一眼,脸上的表情似乎是觉得有些新奇。再侧过头看看贺九重,声音压得极低:“原来魔界的人也这么多吗?” 贺九重淡淡地瞥一眼叶长生, 伸手将叶长生放在膝盖上的手攥住了:“怎么, 吓到了?” 叶长生忍不住笑了起来,反手在贺九重的手指上轻轻捏了捏,冲着他道:“如果我说是呢?” 贺九重的视线在他脸上打量一圈:“昨天你不是还放了话,说是要昭告天下, 说我是你一个人的么?现在这才一个主城罢了, 你要是这样就被吓到了可怎么办?” 叶长生眨了下眼, 装傻充愣:“我昨天说过这话吗?我怎么不记得了。你有证据吗?” 贺九重又看他一眼,将握着他的那只手松开了,顺着叶长生的衣服往他后腰上轻轻按了一下:“这不就是证据么?” 叶长生本来坐了大半天车腰背就有些难受,这会儿被那头一按,一股奇异的酸涩感自尾椎骨一路向上爬了过去, 让他喉咙里顿时溢出了一声闷哼, 身体忍不住地就有些软。 伸手用力地掐着贺九重那只作怪的手, 叶长生的眼睛有些不满地眯了眯, 声音放得更细更轻了些:“贺先生, 大庭广众之下,还有小孩子呢!” 贺九重低声地笑了一下,眸子半垂下来看他:“大庭广众……不是正好合了你的心思吗?” 叶长生看着那头的脸上似真似假的表情,好一会儿,暗自叹了一口气,觉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手指在他的掌心讨好地摩挲了一下:“我错了。” 贺九重看着那头小可怜的模样,唇角微微扬了扬:“哪儿错了?” 叶长生不作声,就一双眼睛眨啊眨啊地看着他。贺九重被他这个样子看着,心里像是柔软成了一汪水,但是偏又像是有只猫爪在水面上不停的撩,眸子微微地动了动,随即又将他的手攥住了藏在了宽大的袖袍当中,声音又低又沉:“长生,你要是再这么看着我……” 读懂这话里熟悉的危险意味,叶长生赶紧将头回了过去,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竟是再也找不到昨天夜里那股故意撩拨的劲头来。 贺九重用眼尾压着扫了一眼身旁人的表情,看着他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眸子里不禁闪烁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一路将主城绕完再回到魔宫已经是天色擦黑。考虑到叶长生体力方面的问题,贺九重一开始特意将婚礼繁琐的细节全部化了简,所有的程度简洁地走过一遍,去往大厅里拜了堂之后,贺九重自己留下来接待宾客,而叶长生那边就赶紧让侍女带回了新房休息。 虽然说是理论上应该还有“闹新房”这一个习俗,但是众人瞧着贺九重那个样子,倒是谁也不敢在他新婚这一天触他眉头。平日里唯一一个敢在魔尊面前跳脱一些的妖皇,这会儿被自家属下看得死死的,一场宴席吃下来,竟也是半点开口的机会都找不到。 一场宴席到了后半,眼看着那头贺九重端着酒杯到了这头来敬酒,妖皇被自家的狼妖催促着,终于还是心不甘情不愿地开口道了歉:“恭喜魔尊娶得心上人……先前本皇行事鲁莽,多有冒犯,还请魔尊大人有大量,千万不要记在心上。” 贺九重垂眸瞧了瞧他,淡声道:“妖皇不是一直在前厅,何时去过内院?本尊都不记得了。” “哈哈,是没去过,是没去过。大约是魔族这酒醉人,这不过几口都已经叫人说起醉话了。” 妖皇听着那头这么说,顿时微微松了一口气,嘴里连忙笑着附和了几句。只是话一说完,再看一眼贺九重,先前被压制下去的好奇心似乎又在一瞬间复活了一般,那双漂亮的桃花眼转了一转,忍不住往那头凑了点儿,压低着声音道:“不过,关于尊夫人……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我怎么一直不知道你喜欢男人?” 说着,又皱着眉头嘀咕:“男人有什么好呀?”侧头打量着自家狼妖,“又不软又不香,声音又不甜,力气可能比你还大,说不定还会比你招女孩子喜欢……”又把头回过去看着贺九重,“魔尊漂亮的女人那么多,你最后怎么会娶个男人呢?” 说着,压低了点声音,模样有些神秘地:“难道传闻是真的?他身上真的有什么秘密,只要娶了他,就能够大败九州那群人,一统神魔大陆?” 贺九重的视线从妖皇身上又落到了那头狼妖彧郢的略有些青黑的脸上,来回好一会儿,若有所思的挑了下眉头。 在认识叶长生之前,他倒是不知道,原来自己对于这种事情的观察力会这么强。 只不过妖皇和彧郢? 有趣。 想到这儿,眸子里带了些玩味,再看看妖皇,淡淡地打断了他越来越离谱的猜想:“不,他只是一个普通人罢了。” 妖皇皱了皱眉头,似乎不是很相信。上上下下打量着贺九重,追问:“那你喜欢他什么呢?” “大概,”贺九重垂着眸子,脑子里闪现过那个人或喜或怒的各种模样,唇角弯起了一个温柔的笑意,“大概就因为他是叶长生吧。” 说着,对着妖皇举了举杯子,将杯里的酒一饮而尽,便也就不再在他们这里逗留,转身去了别的席位。 而妖皇愣愣地站在原地许久,半晌,僵硬着脖子朝着彧郢那头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在不可置信之中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惊恐:“彧、彧、彧郢……你看到了吗,那个贺九重……他那个笑……那个笑!” 彧郢回想了一下贺九重临走前看着自己的那个了然中透露着些许怜悯的眼神,微微叹了口气,将自家的妖皇拉下来坐好了,倒了一杯酒递了过去:“嗯,看见了。” 妖皇端过酒杯在手中捏着,嘴里还不停地嘀咕:“那可是贺九重,那个闻名于魔界的煞神贺九重!他竟然会笑!还笑得那么恶心!这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说着,又不满地看一眼彧郢,觉得他的反应实在太过于冷淡了,“你居然都不感觉到震惊吗?” 彧郢抬头看着他,又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会震惊?无论是谁,提到心爱的人难道不都应该是这个反应吗?” 妖皇听着自家狼妖一副过来人的语气,略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头:“什么意思?你也有吗?” 彧郢顿了一秒,态度异常平静地:“有啊。” 妖皇眼睛微微睁大了一点,心脏像是猛地被捏紧了一下,一种像是好奇又像是不满的复杂情绪流淌出来,让他一时声音都有点失控:“谁?我认识吗,妖族还是魔族?” 彧郢看了他许久,随即神情淡淡地给他夹了一筷子菜:“虽然你是我的主上,但是关于我的私事,这就不用再向您报备了吧?” 妖皇看看自家的狼妖,眉头缓缓地皱得更深了一点:“……”虽然的确是这样,但是突然感觉很生气是怎么回事? * 而在另一头,就在叶长生在屋子里等得都快要睡着了的时候,终于一阵喧闹声从外面传了过来。 听着那熟悉的脚步声一点一点地朝着自己的方向靠近,叶长生数着那阵脚步声,竟然莫名感觉自己有些紧张了起来。 贺九重将周围等着侍候的侍女和侍卫全部挥退了下去,绕过屏风瞧着里面艳红色的婚床上正坐着的那个被自己放在心尖尖上少年,像是被灌下了一口蜜,心里都不禁地泛起了一种甜来。 他缓步走过去,停在叶长生的面前,垂着眸久久地看着他,直到那头忍不住地笑着喊了他一声,他才捏着他的下巴,将唇覆上去,给了他一个热烈到几乎叫人承受不住的亲吻。 “长生。” 他紧紧地抱着他,几乎是想就这么将他勒进自己身体里一般,他的声音低低地,带着些许的哑:“你终于是我的了。” 叶长生将自己的脸轻轻地在他胸前蹭了一下,声音里带着笑意:“我以为我早就是你的了。” 贺九重低低地笑了一声,将他稍稍放开了一些,一双眸子眸色深深。手指顺着他的脸颊暧昧地滑落下去,声音缓缓地:“长生,放任我一个人在这里等了这么久,你想好要怎么补偿我了吗?” 叶长生下意识地又感觉后腰有些酸涩了起来,心里微微叹息了一声,身体却还是顺从着自己的心意朝他那边凑了过去。 双手环住他的脖颈,将唇在他的唇上轻轻地印下一个蜻蜓点水的轻吻:“我都已经属于你了,这还不够吗?” 贺九重胸口猛地一悸,沉着眸子将叶长生整个儿横抱着放到了婚床正中央,双手撑在他身子的两侧俯身看着他。他眸子微眯,呼吸略有些不稳,模样看上去像是一头饥肠辘辘的野兽一般。他咬着牙:“长生,昨天我放了你一马,今天我可不会手下留情了。” 叶长生仰面看着贺九重,双手顺着他的衣襟,将上面复杂的盘扣一粒一粒的解开,一双眼睛笑得无害中透露了些奇异的诱人:“好啊。” “——那正是我所期待着的。” ================这是一辆真车=v= ================= 窗外暗香浮动,已是夜深。 179.番外(五) 第一百七十九章 本章的故事发生在叶长生与贺九重一起在神魔大陆生活了很久很久之后的某一天。 叶长生半夜从梦中惊醒, 睁开呆呆地看着头顶上正随着风微微飘荡着的床幔,似乎一时之间看着眼前的场景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来。 一手按着床榻缓缓地坐了起来, 又伸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好半晌, 才像是终于清醒过来了一般,轻轻地舒了一口气。 贺九重本来睡眠就浅,被那头动静一折腾,自然也是早早地就醒了过来。侧过身子朝叶长生那头望了过去, 伸手将他落在脸侧的碎发拨到了而后, 轻声问道:“做噩梦了?” 叶长生靠在床头,微微偏着头垂眸望他,脸上带着点后怕:“想到我还在地球那会儿的日子了,黑咕隆咚的地方, 一群鬼在我后面张牙舞爪地跟着, 我就拼命在前面跑啊跑啊。” 贺九重也坐了起来, 将叶长生搂进自己的怀里,低头在他头上吻了吻:“都已经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都已经恢复了元身,真的计较起来,估计鬼见着你都要绕道走的, 你怎么还会梦到这些?”顿了顿, 又问道, “然后呢?” 叶长生将脑袋在他怀里蹭了蹭, 声音有些闷闷地道:“然后我就回家了, 你在家里等着我,我看到你的那一瞬间,身后跟着的那群鬼一瞬间就都消失了。” “再然后,你也就不见了。” 贺九重听着叶长生的声音,呼吸微微窒了一窒,好一会儿,伸手揉了揉叶长生的脑袋:“那只是个梦罢了。” 叶长生趴在他身上躺了好一会儿,突然,闷声开口道:“贺先生,你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有事吗?” 贺九重听着他的问话就知道他大约又有了什么想法:“你想干什么?” 叶长生将头微微扬了扬看着那头:“我在想……当初我会答应天道离开地球,说来说去还是因为当时我们打不过他。但是既然你的伤早就已经好全了,那么为什么我们还要继续遵守约定呢?” 贺九重挑了下眉头:“你的意思是?” 叶长生笑了起来,一双黑色的眸子里闪烁着一点狡黠的光:“亲爱的,如果接下来一段时间你没有什么重要的事务需要处理的话,那么你觉得这个时间用来让我们进行一个小小的地球一日游怎么样?”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明显愉悦起来的模样,心情也不由得明朗了几分:“如果你想要回去的话。”稍稍顿了一下,“什么时候出发?” 叶长生脸上的表情阳光明媚的,他掀了被子跳下了床,扭头看着还坐在床上的贺九重,冲那头眨了眨眼:“事不宜迟,既然是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那当然是……越快越好啊!” 几乎什么动静都没有弄出来,趁着月黑风高夜,魔宫里头的魔尊夫人便静悄悄地携带着自家魔尊大人撂了担子,神不知鬼不觉地从魔宫之中消失了。 叶长生看看贺九重,脸上忍不住地就浮出笑:“我怎么感觉我就像是古代小说里那种耽误君王朝政的祸世妖妃,三天两头就不带着你干正事,等明儿个早上宫里的人发现我们不见了,又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 贺九重垂着眸子望着他,眸色带着一点宠溺的温柔:“怎么,你怕了?” 叶长生将手放在虚空之中,看着空气扭曲成了一黑一白两条阴阳鱼的模样的圆形门,冲着他笑嘻嘻地道:“怕什么,反正他们又打不过我。” 说着,将那扇门推开了,朝着贺九重招了招手:“快走吧。” 贺九重看着那头一脸有恃无恐的模样,唇角稍稍扬了扬,倒也没再多说什么,跟在那头身后也通过了那扇圆形门。 在通过门的一瞬间,有强烈的失重感立即便翻涌了上来。不过好在两个人都已经在事前就做好了准备,在降落的过程中叶长生虽然还是难以避免得会感觉到一些不适,但是在这么多年里贺九重刻意的训练之下,总不会再像当初那样对于高处完全无所适从了。 来的时候魔界正是半夜,但这边到了地球却正好是下午时分。 阳光地笼罩在大地上,配合着一阵一阵吹来的秋风,有一种叫人神清气爽的惬意。叶长生站在街道上,看着周围熟悉而又陌生的车水马龙,一时间竟有些恍惚了起来。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的样子,伸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脑袋:“怎么,不是心心念念地想要回来看看吗。这会儿时间有限,怎么还发起呆来了?” 叶长生侧头看他一眼,唇角略略地弯着:“只是有些感慨,感觉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怎么X市看起来也还是一点都没变啊……你看,那个塔,还有那边那家咖啡店,你记得吗?” 贺九重自然是没什么印象了,但是这也并不妨碍他接话。 顺着叶长生的示意往周围看了一圈,缓缓道:“虽然你在魔界的确已经过了五十多年,但是换成地球也不过才刚刚过了五年罢了。” 叶长生听到那头提醒,似乎才想起两边的时间流逝并不一致的事实,微微顿了一下,偷眼看着贺九重,有些讨好地笑了笑道:“贺先生,我发誓在那之前我是真的不知道两边的时间会不一致!如果我知道,我一定不管什么天道要不要求,一早就直接飞奔到你那头去了,绝不会害你多等九年的,真的!” 贺九重睐他一眼:“行了,这些道歉我已经听得耳朵都起了茧。”伸手在他的后颈上捏了捏,凑近了将唇贴在他的耳廓上,“有些话还是省一省,留着在床上说吧。” 叶长生被那温热的气息弄得有些痒,忍不住就笑了起来。点了一下头应着声:“如果这样你能满意的话。”又道,“行了,好不容易忙里偷闲过来一趟,还是赶紧到处转转吧。” 贺九重又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听着那头痛呼了一声,随即才又低笑着在他咬下的地方舔了一下,拦着他的肩膀往前推了推:“走吧。” 虽然这里的时间轴不过只过去了五六年,但是毕竟他们实际上已经走了五十多年,即使再次旧地重游,很多地方应该怎么走两个人都已经全部不记得了。 带着一种观光旅游的心态,两人手牵着手顺着人群随意地在街上游荡,不知不觉中,竟然走到了一个小公园里。 公园里似乎有人正在举办着婚礼,周围的欢呼笑闹声一时不绝于耳,那声音夹杂着幸福和喜悦,勾得一旁的路人都不由得驻足。 “小柔,我发誓,这一定会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婚礼蛋糕,会被记录进吉尼斯纪录的那种!” 隔着人群,一道充满元气的声音突然从里面传了出来。从声音上已经能听出这个女人已经不算太年轻了,但是语气却依旧元气满满,仿若少女一般活力十足。 叶长生的脚步微微顿了顿,下意识地就朝着公园里头看了过去。 透过围观的人群,他能面前地看见里面穿着一身洁白婚纱的新娘正看着面前豪华得不成样子的结婚蛋糕,安静而漂亮的脸上闪过满满的感动。 而之前说话的那个女人似乎是站在蛋糕之后,她的整个身子都被蛋糕挡住了,从叶长生的这个角度竟然一丝一毫都瞧不见她。 “我都说过了,姐,你不用这么辛苦的。”新娘声音很温柔,带着一点羞涩,“你为了准备这个蛋糕,这几天你都没休息好吧?” 那头扎着马尾穿着香槟色礼服的女人从蛋糕后面站了出来,画着淡妆的脸上绽放着大大的笑:“那有什么关系,你可是我的宝贝妹妹!”又伸手将自己额前的碎发往后拨弄了一下,“而且我很早以前不久答应过你了吗,说是等你结婚,我要给你做一个超级无敌厉害的蛋糕,我还求了你很久,你才答应让我来做呢!” 新娘听了这个话,脸上微微闪过一丝疑惑,随即轻轻地笑着道:“姐,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件事?” “怎么就不记得了?对,对!就是这个公园,我看见我妹夫给你求婚……”女人说到一半,声音突然卡了壳,眉头微微皱了皱,伸手锤了锤脑袋,“不对啊,我妹夫给你求婚那会儿,你们应该是在国外啊……咦?不对……那是谁啊?” 新娘看着自家姐姐一脸纠结地小声嘀咕的模样,有些无奈地跟身旁的丈夫对视了一眼,再回头轻轻将她拉到身边:“姐,我看你就是最近忙的厉害了,记忆都有些混乱了。你呀,还是赶紧找个时间出去玩玩,好好休息一会儿吧。” 叶长生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头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场面好一会儿,唇角微微地弯了弯。随即拉了拉贺九重:“走吧。” 贺九重垂眸看了看他,嘴里似乎是想说什么,但是却到底没有开口,略略颔首,同他一起转身便准备离开。 但是还没等他们走几步,身后却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 “诶,等等!那边两个小哥,你们等等!” 叶长生步子一顿,转过身朝那头看过去,正看着那头穿着香槟色礼服的女人正笑嘻嘻地朝着他们这边走过来。 “我们这边正举行婚礼,结婚蛋糕做的大,想着大家都能分一份喜气。小哥你们要过来吃蛋糕吗?” 叶长生看了他一会儿,笑了一下语气轻快地:“好啊。” 看着女人:“很多年没有吃过罗老板的甜点,我也的确是有点怀念了。” 被点了名的罗小曼微微一愣,随即眨巴眨巴眼看着叶长生:“你是……sweet的客人?” 叶长生笑了起来,他侧头看一眼贺九重,又看看罗小曼:“罗老板或许不记得了,我和我先生的结婚蛋糕,当初也是老板亲手做给我们的。” 罗小曼更吃惊了。 她看着叶长生和贺九重,不知怎么的,竟然觉得有些手足无措:“对、对不起,我都不记得了。”又盯着叶长生和贺九重的脸,感觉自己脑子里明明像是闪过了什么,但是每次等她仔细捕捉,却又全部不见了踪迹。 她皱着眉头,感觉有些着急:“怎么会呢……像你这样的客人我看见过绝对不可能忘记的……怎么会呢?” 叶长生又笑着摇了摇头,伸手在她的肩膀上安慰性地按了一下:“没关系的,不是你的错。” 说话间,那头罗小柔和新郎一起将切好的蛋糕递给了叶长生和贺九重,看着罗小曼一脸纠结地抬头看着那两个人,略有些好奇地看看自家姐姐:“这是姐你的朋友?” 罗小曼听着罗小柔的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但是点完了头,随即才意识到自己实际上连对面两个人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僵着脖子看看叶长生,脸上的表情顿时更纠结了。 不过好在那头叶长生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尴尬,礼貌性地对罗小柔和新郎点了点头,笑着自我介绍:“叶长生。”又示意了一下身边的贺九重,“这是我先生,贺九重。” 罗小柔似乎是有些吃惊,但是脸上随即倒是立刻露出了一个温和腼腆的笑来,冲着叶长生也点了点头回礼:“我是小曼的妹妹,罗小柔。这是我先生,姓何。” 双方打完了招呼,新郎新娘端着蛋糕又去招呼了别的宾客,一时这里又只剩下了他们三人。 叶长生看着罗小曼一直紧皱着的眉头,微微叹了一口气,对着她笑了笑:“今天是你妹妹大喜的日子,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忘了就忘了吧,人的脑容量只有那么多,对于不重要的事物忘记才是正常的。” 举了一下手中的蛋糕:“谢谢你的蛋糕。还有,再次见到你我很高兴。” 说着便准备和贺九重一同离开。 “不是的!”罗小曼看着叶长生的背影,突然开口喊了一声,“不是不重要的!” 叶长生的脚步又停顿了下来。 罗小曼看着前面两个人的背影,明明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就要呼之欲出,但是却又偏偏什么都想不起来。 “结婚蛋糕是最神圣的,我才不会给不重要的人去做什么结婚蛋糕。”罗小曼莫名其妙地感觉自己的鼻子有点儿泛酸,她声音哑哑地,脸上却咧出了一个得意的笑,“看,这就是证据。” 叶长生没有说话,只是将眸子微微地垂了下来。 罗小曼上前了半步,胸口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迫使着她对着面前之于她明明应该只是陌生人继续开口问着:“我们是朋友,对吗?” 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在这里求婚的那两个人,是你们……对吗?” 叶长生眸子猛地动了一下。他似乎是没有想到明明已经被斩断了缘,但是现在的罗小曼竟然还能记得这件事。 他极慢地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转过身,一双黑色的眸子闪烁着一种淡淡的笑意:“好久不见了,我送你的那只千纸鹤,罗老板还留着吗?” 罗小曼怔怔地看着叶长生,一瞬间,她的脑子里似乎有无数个画面喷涌而出。她的眸子瞬间闪过一道极亮的光芒,她几乎是全身颤抖着朝着两人走了过来。 她的嘴巴微微动了动,然后仰头看着叶长生,终于喊出了一个似乎有些陌生的称呼来:“叶……叶……天师?” 叶长生看着罗小曼,心里一种不可思议和另一种说不出的感慨交织在了一起,复杂的情绪让叹息着笑了起来:“难得了,你还记得我。” 罗小曼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她的依旧是模糊的。像是所有的东西都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纱,明明像是看的见,却又什么都看不清楚。 叶长生看出了她此时脸上那种挣扎的,将蛋糕递给了贺九重,缓缓地走过去,伸手在她头顶上拍了一下:“没关系的,想不起来也不用勉强自己。你还能记得我,这就已经是非常厉害的一件事情了。” “叶……天师?” 叶长生看着她笑了笑,神情里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你能让我明白,这个世界还有人能记得我,这就足够了。” “我……”罗小曼甩了甩脑袋,似乎是想让自己清醒一点,但是脑子里那层纱却始终挥之不去。 “行了,别难为自己了。这样真的就足够了。”又笑着在她的头顶按了按,“你妹妹在叫你了,快回去吧。” 罗小曼一愣,看着那头正在朝她这头招手的罗小柔,好一会儿咬了咬牙,看着叶长生道:“叶天师,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过来!” 说着,赶紧朝着罗小柔那头小跑了过去。 叶长生看着罗小曼风风火火的背影,好一会儿,笑着伸了个懒腰,朝着贺九重看了一眼:“行了,走吧。” 贺九重侧头望他:“不再等她过来?” 叶长生摇了摇头,脸上带着愉悦的笑,似乎心情颇好:“没必要了。”拉着贺九重往远处走着,“就像我说的,就算是天道想要斩断我与这个世界的缘,这个世界里却仍有人记得我,这就够了。” “天道他以为自己赢了,但是这么想来,从头到尾,他根本都未曾赢过不是吗?” 贺九重看着那头笑得弯弯的眼,忍不住俯身在他眼角上落下了一个吻。 低声问道:“回去吗?” 叶长生垂眸笑笑:“回去吧。”看着他,“这里大半日,魔界都得快十天了。再不回去,只怕他们真的得恨上我了。” 走到无人的巷口,在虚空画出一道阴阳鱼图案的门,正准备走进去,又偏过头朝着贺九重眨了眨眼:“只不过这么看来,或许以后我们可以多来地球几次。说不定再多来几次,天道所谓的斩断的那些缘,全部自己都回来了也说不定呢?” 贺九重看着叶长生那副兴致勃勃的样子,喉咙里溢出一声低笑。单手将他的手握住了,一双猩红色的眸子含着笑意看着他,无比珍重应了一声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