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风雨即来 政和三十七年,晋文帝晚年,国内陷入诸侯混战,嗣君操劳病逝,群臣拥立文帝七子即位,史称晋明帝,年号元祐。≧ 元祐年间天下逢大乱,流离百室,哀鸿遍地。晋国内有东宫之争,外有夷族侵扰北塞,驻守西南境的邕国公主奉令北上伐月氏,征途中病薨,年仅十九,后晋明帝抱疾逊位,移宫南部云州,鸿嘉帝临危登极,昭告四海,众诸侯宾服朝贺。 此时平帝年仅十四,春城临安表面风平浪静,一场风波却惊天乍起。 白鹭悠悠,天地苍茫一片,又一年南朝之春离去。 三年前元灵均离开京都临安后,仅有几面之缘的执扇再也没有出现。曾在临安的市井中,卖柑橘的执扇给这位来自巴陵的女孩无意中讲起一个故事,并不美妙的开端和悲喜交加的经历。 元灵均被逐出临安前,她们约定每年春天在执扇必经之路的长亭聚,执扇会告诉她故事的结局,后来和父亲决裂,元灵均再未到过临安。元灵均失约三年,执扇也失踪三年,元灵均还在遥想她们相聚的那日。故事中期盼孩儿骑上宝驹踏上北宫山峰顶的美人如今在何方?临安晋宫后的北宫山,据闻山顶有红色妖狐作祟,专吸食男子精血以驻容颜,美人要是真的生下孩子,万难险境,在那种大家族里又该如何生存。 元灵均的噩梦里又出现了执扇的面孔。每次噩梦和疾病的交替折磨都让这个年少的孩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没有阿楣温柔的面孔,没有熟悉的亭台兰室,以及苦涩到难以下咽的汤药。 这里是陌生僻远的异乡,远离临安城,远离常山巴陵。元灵均躺在山脚下一片遮天蔽日的荒地里,到了夏日,野草疯长,荻草和蒿莱串连成一片黄绿相间的江河,和风一同呜咽,翻滚,起伏,再卷向山口。山谷中回荡着阵阵不成调的琴音,男人的呼唤夹杂其间,与风声、琴声高低相和。 不远的巨石之上盘坐着一名鼓琴的少年,少年抬头看看天色,直到一曲奏完才怀抱七弦琴站起来,朝山下而去。 天边乌云翻滚,似一条朝人间嘶吼怒的恶蛟,仿佛下一刻就要和媪神进行一场殊死搏斗。这时,对面山中的林木波动起伏,大风又起了,风吹草低,不见人影。 火旼也从山上狂奔下来,一边嘶喊一边在草地寸步难行,火旼显得十分惊慌,他贪睡了一觉,再醒来就不见了主君的身影。 元灵均困在荒草中,一头长被坚韧的草叶纠缠住,她扯断草茎,咬牙奔跑起来,风穿过她秀丽的长,转眼间,人一般高的荻草倒下一片绿色足迹。 狂躁的山风盘旋直下,草浪花铺天盖地卷来,叶刃刮在裸露的肌肤上既疼又痒。 “快上来。”七弦琴少年朝元灵均递出一只手。 元灵均攀着少年的手臂爬到山径上,山径上有些年代的石块长满青苔,很不好走,元灵均磕磕绊绊几次,膝盖和手肘都沾满了污迹。 “六娘,你的眼睛怎么回事?”她的一对眼眶红红的,钟翠管感到奇怪。 “你什么时候练好了琴我就能睡好觉。”元灵均拍去衣服上的稀泥巴,继续朝前走。 看来琴技还是没什么长进。钟翠管红着脸向她道歉,快步追上去。 山路难走,他们逆风而行,钟翠管让元灵均拽住他的衣角,他在前面说道:“秋天的乐工考核要开始了,如果我能入榜,开春就能去常山巴陵,唔,到时候一起去看胭脂雨如何?” “那没什么好看的。”元灵均摇摇头,一路走一路大喘气,钟翠管只好推着她的背上山。 “你们小女孩不都喜欢花?玉管和我说过好多回了。” “是吗,我和她不同啊。” 天色昏昏,黑云低沉在头顶,两人加快步伐,终于赶在倾盆暴雨前回到家。 钟家门廊下,着背子的少女扶门张望,她担忧地蹙起眉,转瞬又弯起嘴角,像是在等待远行归来的良人,表情复杂万千。当见到村口走来之人的身影,少女展颜一笑,飞扑上去揽住少年的胳膊,“翠管,一月不见,我都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回来了。” 他俩早有婚约。严玉管在月前同阿娘去镇上探亲,恰逢长嫂产子,店铺上人手缺乏,她和阿娘留下来照看一段时间,耽搁至今才归。 这种被称为“青梅竹马”的感情让人羡慕,元灵均不以为然,她八岁开蒙上学,十岁上知人事,如今袅袅娉娉十三余,性情散漫洒脱,不拘小节,对男女间的感情似懂非懂,而婚姻于她而言,只剩下无休止的争执,没有半分绮丽可言。 “你真的要考乐工,会不会太难?”“不用担心,我会尽力的,考不上明年再继续,总有一天我会带你去巴陵。” 在椸架前宽衣解带的元灵均还能听见钟家门廊下的喁喁私语。天被斧头劈开了一道大口,雨一瓢接一瓢地泼洒,雨脚如柱,顺着房檐淙淙哗哗淌下来,把屋后的翠竹和棕叶树浇个透,也把小儿女的情意淹没在嘈杂的雨声里。 元灵均在矮榻上躺下,头枕着手臂,左腿翘在空中,她用心听着两人模糊的对话,又突然爬起来坐在榻沿,用力揉着眼睛,直到看清自己糟糕的模样——污糟糟的裤脚,梢上的稀泥浆。元灵均**了一声,直挺挺倒向后面。 房檐下的翠竹变成了墨绿的颜色,雨珠从溜尖的竹叶滚落到水坑,滴答,滴答,静谧似无声,实则有声。 因为天气的缘故,老屋的堂室里早早点亮了灯火,一老一少临门而坐,看着雨幕,品着村里今年新制的绿茶。看似惬意的两人,其实各怀心事,并且忧心忡忡。 “……继续躲避在此绝非长久之计,老师想让主君认清眼前局势再行动,恐怕太迟了,最好的办法还是要拨云见月,掌握主动,不是蛰伏坐等谜底浮出。老师觉得呢?”年轻人道。 甄传庭赞同地点头,“关心则乱,还是旁观者看得最清楚。” 第二章 王师教徒 “可怕不在这里,目前我们尚且不清楚她真正的势力,很可能强大到无人制衡,或者只是虚张声势,趁局面还可掌控,老师要尽快劝诫主君……”年轻人突然住了口,一直望着雨幕的眼睛眯了眯,庭庑有一人在来回走动,似乎很焦灼,他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过于保护主君会害了她的,只有如意志顽强的雏鹰一般从崖底飞起来才能在权谋争斗中生存。 ≥ 老师,成为傀儡主不可怕,但是成为好战之人手中的傀儡,不仅是帝王的不幸,也是百姓的不幸,王师何不放手让她经历一番磨难,自己成长呢!” 鸳鸯藤在露天下接受大雨的摧残,但绝不会因此溃败,等到太阳出来,它的花朵一样美丽馥郁。人也是这样的。 这一睡连晏食也没能赶上,元灵均揉着空空的肚皮从寝房出来,灰麻的上衣皱皱巴巴,头乱糟糟地贴在脸颊上,样子十分邋遢随意,尽管被关心她的那些伯伯爷爷们劝过很多次,她依然我行我素,丝毫没觉得自己的着装不妥。 见王师还在和客人谈话,元灵均在庑廊里一阵徘徊,没敢上去打扰,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呢?元灵均望着雨柱出神,只见对面的客人已经起身,看来他们的谈话已经结束了。 陈莒告辞出来,在经过元灵均的时候拱手一拜,而后撑开大伞走进大雨中。 “你过来。” 甄传庭看也没看她一眼,气冲冲走回堂室,在主几后坐定,老脸阴沉得可怕,一把长须在空中飞飞乱颤。 待元灵均一进门,甄传庭立即拿出在软垫下藏好的竹蓖。滋事闯了祸还敢若无其事睡一觉,的确很有勇气,但他绝不会因为元灵均的这份勇气就会有半分心软,这一通责罚今天是无可避免的,他必须让她清楚地意识到惹事就会受罚。 “伸手!”竹蓖是新做的,上一条被元灵均偷出去折断了丢到山沟里。 “能不能换种方式啊王师,真的是……我南朝邦国不是最好风雅讲礼,最厌恶莽撞粗鲁,棍子能先收一收吗?”元灵均的手还藏在袖中,她才没那么自觉要领罚。 说起来,不过是偷了王家一只老母鸡,也要这般小题大做,王师实在不通人情,况且她还把老母鸡还回去了,小气巴拉的王家小儿都没和王师说说情,真是心胸狭隘又惹人讨厌。元灵均心里再是不甘,也不敢把所想说出口再惹王师怒。 甄传庭对她实在是太生气了,“和你讲礼白费口舌,快把手伸出来!”竹蓖敲了两敲,不容反抗。 看来王师是动了真怒,元灵均立即把手伸出去,脸埋在胸口上,双肩轻微地抖动起来。 “教不严,是为师太无能,只有棍棒能让你长长记性。天之骄子要做盗窃之徒,辱没元家门风,打死都不为过。” 甄传庭恨其不成器,竹蓖挥下去十分用力。 一下、两下……元灵均默默数着,神情麻木,似乎疼的并非她身体的一部分,但在心里一遍遍地痛骂老头无情,她不能输,不能在老头面前输了气势。 ……二十九、三十,竹蓖的声音消失于耳,元灵均松了口气,双掌已血迹殷殷,一片绯红,看上去触目惊心。 “你看你,非要打一顿不可。” 嘴上这么说的元灵均心里委屈不已,每到捱打的关头,她就无比想念阿楣。她躺在阿楣的膝上,阿楣柔软的手抚摸她的额,盖住她疲倦的眼睛,跋涉千山万水的苦意,无止境的噩梦纠缠都在顷刻间消失于那双手的安抚之下。 阿楣曾是在她跟前侍奉汤药的保母。离开巴陵前,阿楣已经病重垂危。 雨还在继续下,噼里啪啦,一通猛砸,砸在狒狸村村民的心头,如果再继续下去,他们就无法收获更多的粮食。枯坐多时的甄传庭也有同样的担忧,朝廷征收粮草,常山将无力承担,晋国北部如何早日平息战祸。 房内焚有艾草,烟雾缭绕,气味浓烈到刺鼻,不少蚊虫为了逃命嗡嗡逃窜。元灵均用力吸了吸鼻子,打出几个喷嚏。 榻上还铺着夏天用的竹席,在阴雨天,竹的丝丝凉意侵入身体,元灵均咬着被衾,眉心蹙起,肿痛的伤口注定今夜无眠。 令她心烦意乱的嗡嗡声总算消失了。甄传庭进来灭了艾草,拿起蒲扇驱散烟雾,又挪过来一张草席,端来的木案置在榻前,上面摆放了各种形状的汤药瓶罐。 对着橘色火光,元灵均的手掌瘀血,肿胀十分厉害,甄传庭默默叹息一阵,取过调配好的药草汁涂抹在伤口,甄传庭非常清楚,眼下这个孩子的处境是如何艰难。她这双手更应该搦管掣剑,如今却十指布满薄茧和倒刺,以及大小深浅的豁口,是做农役时留下的痕迹。 只要药汁侵润伤势会很快愈合,开始觉得隐隐作痛,之后就特别清爽舒服。甄传庭学会配置药草说来还是元灵均的功劳——她服农役受罚,王师学会了种地收割,她挨打受伤,王师就和村民学习辨认草药,讨教制药方法。 甄传庭这个老家伙是有那么点倔脾气,但他是除了父亲和养母之外唯一管教她并且有资格行管教之责的人,虽为王师,其言其行更像元灵均的嫡亲爷爷。 这就是甄传庭,直言不讳,性情倨傲,大多数人都记恨他,又怀着忌惮和敬畏之心,这其中也包括他的学生元灵均,但元灵均和那些人唯一的不同,尽管被甄传庭打过许多次手板以及……屁股,即使手握能够随时斩她头颅以谢天下的诫剑,元灵均从未真正计较和报复。 寸金寸光阴,常山的稚龄儿长成了少女,甄传庭也变成了鬓角花白的老人,当年所有师傅都挂冠辞教,后来也不再有人愿意教导与世俗对抗的少君时,甄传庭主动请缨任职少君王师,以致于卷入朝廷党争谪迁巴陵,又多次因教导不力受到牵连。 &1t;ahref=.>起点中文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1t;/a>&1t;a>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1t;/a> 第三章 苦中太平歌 连续几日大雨,当东山顶升起霞光,村民阴郁多时的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 清晨庭院中的鸳鸯藤花叶坠着水珠,山岩上传来鹁鸪鸟欢快的鸣声。严玉管一早来到钟家,她头上扎一对丫髻,穿一身短裙布裤,正在院子里整理竹篓,见元灵均双手裹着布条,神色变得古怪。 “六娘,甄阿翁又罚你了,他真是严厉的爷爷。” 看上去很奇怪吗?元灵均把手举到眼前,双掌又换上干净的布条,裹得十分厚实,看了一阵也并没有觉怪异的地方,她把备好的干粮背在竹篓里,锁上木门出来。 经过暴雨的洗礼,山间小径格外凉爽干净,人的心情似乎也被雨水洗透了,愉悦又轻快。 有情人久别重逢,总有喋喋不休的本事,一路上严玉管都在讲镇上的见闻和兄长新生的女儿,钟翠管含笑静听,眸子里盛满星辉般的笑意,他的眼睛出奇明亮,让人沉醉其中而不会沉沦。 两个女孩在少年的带领下穿过树林,又攀登上陡斜的坡路,看见生长有野菜和药草的地方就停下来,然后再往更高更远的地方去。严玉管运气不错,现了羊**,这些美丽的果子似乎像人一样拥有心机,藏在茂密的荆棘中,静静绽放属于自己的美丽。 一树树紫红色的果实摇摇欲坠,地上也铺着一层淘汰的果实,色泽艳丽似一张华美的茵席。这种紫红色的果子俨然熟透了。元灵均一边吃一边兜开围裙采摘,在穷乡僻壤,羊**是解馋的宝贝。 仿佛雨停了人们就有了继续生存的活力,羊**很快被少年人摘光了,钟翠管把自己的那一份都给了元灵均。 到了晌午三人各自取出蒸饼干粮简单果腹,歇息片刻,又匆匆行走。 近几年害虫成灾,地里的作物收成不乐观,仓廩存储的粮食不多,为了填补吃食村民就让家里的孩童出来挖野菜,后来野菜生长度也缓慢下来,村民能吃的愈稀少,长此下去仅依靠几分薄田度日的家庭非饿肚子不可,为了在乱世生存下去,有力气的青壮年结伴到深山狩猎,收获不大,也能暂时应付老小的肚皮。 今日钟翠管也携弓出来。钟翠管捕猎的技巧来自阿爹钟父,钟父原是狒狸村有名的猎户,和同乡狩猎时被山顶滚落的巨石压断了右腿,钟父在榻上躺了数月,后来虽能走动,上不得山路走不得田地,行动很是不便,家人还要分心照顾,原本就清贫的钟家人突然少了顶梁柱,境况愈艰难起来,简直到了饔飧不继的地步,年少的钟翠管被迫成长,接过父亲养家糊口的重担,直到今日,他虽是总角少年,却已经有了大丈夫的担当。 村里以及邻村的未婚女心慕他并非没有理由。她们心目中的良人不需要治国的抱负和能力,只要有力气,有承担,那就是她们的英雄。何况钟翠管相貌不俗。 严玉管对这个突然降临到村里的同龄少女很投缘,什么都给她讲,元灵均默默听着,从不回答,如果是自己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就瞪着眼睛,露出孩子般好奇的眼神。 严玉管时常偷偷打量元灵均,与自己作对比,元灵均的模样还没有完全长开,却已经足够赏心悦目,她在镇上见过的那些精心修饰的佳丽远远不及。 初次来到狒狸村的元灵均仿佛是天外的来客,乌云鬓,圆圆的脸白嫩光洁,着一身大袖纻衣,脚下的木屐叩在青石板上,嗒嗒作响,即便是最平常简单的装束,也带着不同于村姑的气势。自她来到狒狸村后,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私下谈论:看啊,老屋住的孩子是不是魔合罗娃娃,简直比太阳神还要美,隔壁村里的谁谁谁都比不上她一根手指头。 “你不会真的就叫六娘吧?”少女终于问出长久以来的疑问。 严玉管的长相和其母肖似,皮肤粗糙,鼻子有点塌,眼睛又小又圆,是最不引人注目的相貌,元灵均想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山谷清风修竹一般的钟翠管和她竟然是定亲男女。 “你真的叫六娘?”严玉管不依不饶。元灵均终于抬起下颌点了点。 穷人家的子女多,父母常以行第称呼,严玉管也生长在兄弟姊妹众多的家庭里,想到三个阿姊的婚事,严玉管既欣喜又悲哀,她能不能顺利嫁给钟翠管全在于父母的心意会不会改变,照眼下情景,实在不好言明。严玉管常年见笑的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耕种的苦农夫知道,田地里长不出更多的粮食,农夫苦,帝国王侯也苦,要结束饿肚子的年代,帝国必须尽快强大昌盛,可乱世当前,谈盛世之治还遥遥无期。 髫年时,元灵均和父亲在临安郊甸耕作,曾听到劳作的农夫歌唱,他们不厌其烦重复同一支歌: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帝力于我何有哉!” 太平盛世的歌,乱世唱出来的是平民百姓的渴望。 山顶有一处开阔的山崖,元灵均常站在崖上远眺,四周是连绵起伏的山脉,怎么也望不到头,暂时寄身的村落元灵均更是一无所知,身后却总有一个圆脸的胖男人跟着,虽不是尾随的贼人,但时刻被监视的感觉让元灵均觉得无论到哪里都有一双诡异的眼睛,每当元灵均冲他做鬼脸,圆脸男人就飞快地消失在山下,绝不敢回头。 山风吹下来,元灵均闭上眼睛,掬一捧竹节导流出的山泉水泼洗热红的脸,抬头望去,一轮红日已经西坠。 焯过水的野菜摊在竹篮里吊在房檐下,元灵均坐在门前捣起羊**。元灵均不是她那些养尊处优的异母姊妹,但她是绝不肯轻易听话的一个,初来乍到,不吃饭不肯做事,饿了几日实在熬不下去的时候,她才终于明白,父亲让她到此地的原因绝非只是避难那么简单,这种地方只有干活才会有回报,要生存就必须做点事情,至少眼下她还不能把自己饿死。 羊**碾成了紫红色的汁,采的果子足够多,一半做果浆,另一半还能酿成果酒储藏。元灵均有三个阿姊,两个妹妹,都很有出息,元灵均比较特立独行,她不读书,懒于习武,离经叛道,不入世俗,师傅们无法管教约束她,元灵均常常逃学出去跟一个老年酿酒官学习酿酒,如今她一手醇熟的酿酒技艺可说是南朝少有。 第四章 断琴焚心 篱笆外,农人们已经扛锄归家来,进山的猎人们也收获颇丰,钟翠管分到一只野兔,他的阿娘煮成兔肉汤,让钟翠管给老屋的先生送来一碗。 教学的甄传庭没有按时回到家中。甄传庭曾经讲起,义学里有一个学子很有才华,名为赵大郎。甄传庭一向爱惜人才,为将赵大郎送进巴陵书学可谓是煞费苦心。 夜渐渐凉了,趺坐在石板上的元灵均打了一个寒颤,睁开眼睛四看,竹篱旁有一抹黑影晃动,接着推开了竹篱栅栏。 “久等了。”甄传庭提着竹撞进来,看她一眼。元灵均摇摇头,跟在身后往屋里走。 师徒俩的晏食是蒸饼和钟家送来的兔肉,肉味极淡,面粉粗粝不精细,在如今的情形下,这些都算得上是佳肴美食了。 用完晏食,师生照例坐下叙话,元灵均把井水中冰凉的果浆端给王师解乏,甄传庭抿了一口,果浆带着香甜味。元灵均觉得不够甜,在浆里放了不少糖。 甄传庭把一碗果浆喝完,还意犹未尽地闭目回味。直到今日他还没有任何信心把元灵均引导至权势之路,要如何才能把一个无心争权的人引导而去呢? “明玉,就要入秋了,你要不要回巴陵?” 听王师主动提及此事,元灵均显然吃惊,旋即腮边露出一对笑涡,“王师觉得可以?父亲一定觉得我不够坚强,连这点苦都无法吃下。” “只是惩戒也该够了,我会尽快转达你的意思,但结果不一定如你所愿。” 怕元灵均不理解,甄传庭担忧地看了学生几眼,暗暗想起王宫里的那位,五年前一手扶持兴盛了樊氏,做起常山国一人下万人上的第二女主,幸亏当初陛下的英明果决,没有将年少的女王完全抛掷给那等妇人,置于一众虎狼武将之中,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想到这里,甄传庭更是庆幸不已,转而忆及那日陈莒所言的烦难之事,不免心思低沉几分。 “王师不如不说。偷盗的事还请不要告知父亲了,他不让我回去也没什么,本来就是我做错了事……” 说到后面元灵均声音越来越低。 学生行事不端,是老师的失职。甄传庭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这已经不是元灵均第一次犯错,不再是师傅教导不严,而是她本身有问题,起初元灵均不这么想,听樊姜说,她上学学会的第一句话是“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据说自幼对权势敏感的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 就在刚才,元灵均改变了看法。几日前她挨的一顿手板,一点也没有冤枉她,因为顽劣之心才做出偷盗的举动,哪里知道王家小儿如此胆大,追出来朝她掷了一块石子,仇恨的模样时刻浮现在元灵均眼前,提醒她是多么愚蠢无知。 到底是什么让一个孩子具备那种眼神呢?元灵均得到了答案——战乱中的平民越来越穷困。王家小妹病入膏肓,王家要卖掉唯一的老母鸡才能勉强凑齐药费,元灵均又正好偷了那只救命的鸡,之后得知真实情况而备受良心谴责,她把老母鸡偷偷送回去,王家小妹也得到及时救治而活下来。 战争愈演愈烈,任何一个国家都经不起持久又庞大的军需耗费,朝廷贫乏,无辜的妇孺儿童在流亡途中不断死去,后继无人的军队还能否继续抵抗外族入侵,结束乱世,这是众多晋国子民共同的担忧。 晋北战乱,毗邻东海和南境的常山国也未能继续保持祥和安宁的状态,甄传庭接到了常山宫的来信,一早启程赶往巴陵。 甄传庭走后天官县连续下了几日大雨,习字用的竹简不够了,元灵均在屋里烧火汗青,天放晴之后,河水一片浑浊,元灵均就带着村里一帮野孩子到山脚下的天官河浑水摸鱼,平日里称王称霸的孩子们特别听这位什么都不懂却什么都敢做的大孩子的话。 钟翠管依旧在抚弄那张来之不易的七弦琴,吱吱呀呀,不成曲调。钟翠管意志十分坚定,为了赶今秋的乐工考试,起早贪黑,一做完活立马抱着七弦琴下山。 “常山王好乐,对宫下乐伶多有恩赐奖赏,这条路径最为合适。”当旁人问起他为何如此执着地做这件事,钟翠管这样解释道。 钟翠管要出人头地,就靠手中一张七弦琴。村里的老先生死前赠他一把破旧的七弦琴以及数本琴谱,钟翠管天分还算不错,但要进入筛选严格的常山宫乐府恐怕不行,还需要一位琴师指点。 今日很奇怪,竟破天荒没有听到山谷传来熟悉的琴音,钟翠管没有鼓琴,究竟生了什么事情? 元灵均刚和村里的小孩摸泥鳅回来,额头、脸颊、浑身都是稀泥,连长都滚成了**的泥棍,一条条粘在后背和前胸,王师甄传庭一走,她就立马露出了原型。 爬出草堆,元灵均在位于山径口的大滚石下找到了仿若失魂的少年,元灵均冷哼一声,叉腰站在少年面前,她的颈窝有飞落的草屑夹杂,衣服皱皱巴巴,整个人都像是在泥塘里滚了一圈似的,和爱美的女孩真是天壤之别,但她从不在意这些。 “喂,你怎么啦?坐在那儿看什么?” 钟翠管把怀中的七弦琴紧了紧,手筋突兀,面色灰白,好一会儿,钟翠管才哆嗦着唇,勉强挤出一丝声音,“六娘,以后不会再有人吵你睡觉了。” “这么说是何意?”元灵均用力一摆头,草屑飞落下来。 “严家今晨来退亲,玉管也已经应允,我和她的婚事就此作罢了。” 说到这里,少年突然伏倒琴身失声痛哭。 原来是他的小青梅跟人跑了?元灵均不禁偷乐,平时就在杂书上看过这种事,还从未亲身经历,怎么不感到好奇。 钟翠管和严玉管是指腹为婚。钟严两家祖父曾同赴战场御敌,有同袍之谊,结拜之义,钟翠管和严玉管尚在母亲腹中时,两家老人口头约定,若是生下男女就结为百年,延续二氏情谊,足月后两家儿妇果然诞下一男一女。 之后两家老人先后离世,严玉管的大伯为生计远游海外经商,还乡后在常山境内的郡县开起商铺,生意越做越大,各郡县都有严家的商号分铺,几个侄女也沾了大伯的光嫁了富足殷实人家,反观钟家,家里已经穷得揭不开锅。在严氏长房富贵后,严玉管家在村里颇有几分地位颜面,初时尚且顾及老人遗言,家族一旦富贵人心就变了,严家刚托人给三女说好亲事定下婚期,便迫不及待赶到钟家来退了幺女的婚约。 “大丈夫何需哭,天下之大,总有你的立足之地,不如带着严娘子逃走好了。”杂书上写才子佳人携手雪夜私奔,月夜私奔,兴许也管用。 只是钟翠管并非才子,严玉管也非佳人,他们是世间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儿女。 “我家虽穷,但志气尚存,严家可以瞧不上我,但不能侮辱双亲。”少年横举起七弦琴,加重了语气,“如果因为儿女私情就做出违背孝义的事情,我钟翠管有如此琴——” 钟翠管突然抱琴站起来,元灵均吓了一跳,刚要阻拦,少年已举琴猛地摔向滚石,元灵均目瞪口呆,惊在原地。 一声碰撞断裂的轰然巨响回荡在山间,七弦琴折腰断开。 在将才的一瞬间,元灵均不敢相信,面前的少年还是不是温柔浅笑的钟翠管。 没有错,他还是钟翠管,裋褐依然陈旧,却异常干净整洁,老天还赐给他一双明眸,让他看清世间丑恶的嘴脸。 钟翠管用他单薄傲然的身影无声抗议,如同摔成两截的七弦琴,决绝悲壮,和他至真至爱的少年心一同焚死在炎炎夏日里。 看他把琴都摔了,是不是也不准备考乐工了?元灵均怔了怔,抱起残琴追上去,“你真的不鼓琴了吗?它可是你从老先生那苦苦求来的,如今把它摔坏了,还怎么平步青云啊?这样可不行,你还是好好考虑一下再做决定吧。” “不能果腹,不能蔽体,一把破木头有何用!”钟翠管瞟了一眼她怀里的断琴,淡淡道,“拿去烧了。” “才不!”元灵均大声嚷道,她以后绝不要再做焚琴煮鹤之事了,实在杀风景。 元灵均把七弦琴推到钟翠管怀里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回头瞪住钟翠管,“喂,你一定要去巴陵啊。” 有人不需要是因为曾拥有,不知珍贵而不屑,但那很可能是别人想方设法也盼不来的。譬如一张琴,或是一个乐师的身份。 这种自内心深处的**,元灵均毫无体会,她在游历四方的马背上长大,和江湖人做朋友,和异乡旅客结伴游历,也是把逆耳忠言当成耳边风的富贵娇娇女。 第五章 事外之身 山里起了风,这是一股来自千里之外携裹着腥味的乱世风。在中地梁国境内,匪王四起,诸侯反国,奸佞当道,后闱祸国,近两年来西部的秦国,西北部的燕国,北部的游牧民族部落会盟分梁,这阵起于中地的瓜分之风也搅乱了东、南部各国朝廷。 相对于四周的不平静,常山境内的天官县安静得如同世外桃源。从山里回到老屋,元灵均把酿成的羊**酒搬到屋后,掘一大坑埋在地底深处,旁边正好长有一丛翠竹。 师徒栖身的这间房舍之前空置了许多年,房前屋后景色优美别致,翠竹深深,佳木成荫,足见原屋主淡雅高洁、陶冶山林秀美之性情,那股浓重的书卷子气息区别于种地农夫。原屋主的身份不低,他曾是先帝朝备受皇帝器重的朝臣,在元灵均还未出世就病殁在临安,归籍的子孙给里宰银钱布帛请求代以照管,一直到迎来新的主人,沉默至今的老屋才恢复往日生气。 老屋的院子里今日迎来了一位不之客。 “大胖子你来有事吗?”在身后跟了她那么久,即使叫不出名字,元灵均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人。 少女莫名的笑让火旼如芒在背,忍不住两肩颤,急忙取出一支邮筒递过去,解释道:“小人是专程来送信的。” “哦,先让我先看看是何人关心我的去留。王师?!” 火旼暗暗擦着汗,一旁的元灵均已经拆开了信纸。 甄传庭在信中说,父亲让她暂时不要回常山,介于近来态度不错,可以适当要求赏赐。 既然父亲开口,这份赏赐一定要好好考虑才行。元灵均咬着唇冥思苦想起来。 甄传庭从巴陵返回狒狸村已经到了三夏下旬,恰好赶上严家嫁女的佳期,师生二人受邀同赴喜宴。酒席上严玉管郁郁寡欢,拉着元灵均的手不停地问:“就实话告诉我吧,翠管是不是恨死我了?” 在钟严两家退亲后,玉管家人央大伯娘在巴陵相了一户做生意的人家,两家合过生辰八字,大吉,三媒六聘后把吉期定在正秋。婚事成事实,严玉管被拘禁在闺阁中织绣婚服待嫁,钟翠管也忙碌起来,弟妹要靠他养活,父母要靠他照料,突然间从前很亲密的两个人似乎都没有空闲再见面。 在此处,元灵均也只是一个神秘的过客,匆匆而来,不知何时又会匆匆离开。想到这里,元灵均神思恍惚起来,无法集中精力做事情。 身心疲惫本不该是她这种年纪有的,但她的确感到一种无形的压迫,迫使她去面对逃避的事情。元灵均捧着腮,眼睛落在窗外,一朵墨花悄然绽开在竹简上,元灵均倒吸一口气,抬眼看向上座的王师。 甄传庭在灯下忙着收整编纂,身旁的草席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册集,这些册集为朝廷史记考据所用,编写起来繁杂而琐碎,几乎无人胜任其职。 元灵均暗暗咬了咬下唇,迅涂抹了两笔,把写完的竹简递给甄传庭,甄传庭大略看了一遍,感觉不太满意,要求再重写一遍。 天气愈来愈热,邻居家的婴孩热坏了,扯开嗓子大嚎,元灵均没有心思习字,伸开双腿,箕踞而坐,又拿起王师的蒲扇一通猛摇。 “习字要做到‘心静’二字,心浮气躁的毛病一定要改。看着为师就能写完吗?写不完今晚别想睡觉了。” 元灵均赶紧丢下蒲扇,提笔继续,嘴里嘟嚷道:“农人耕种用犁锄,又不是笔杆子,为何要继续练字呢?倒不如省下笔墨钱,籴粮填饱肚子才是正经。” “哦,你竟抱着如此想法。” “那也是自食其力,父亲常教导我的话至今不敢忘啊。”元灵均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 再次呈递功课检查,甄传庭轻轻点头,又摇摇头,道:“差强人意,就先到这里吧。” 元灵均如得赦令,起身退出几步,朝上座方向拱手一礼,准备退回寝房,甄传庭却在这个时候突然喊住她,“别着急走,过来坐下,为师有话说。”他叩着木几,示意到面前来。 元灵均快步走过去,在草席上盘腿坐下,垂手静听,心思却飞到了九霄云外。 甄传庭慢慢开口道:“令宴在去北塞前,已派人送七弦琴过来。” 凤凰宝琴是元灵均向父亲索要的赏赐,那张琴本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只是时至今日,她对母亲和三姊密谋之事无法原谅,凤凰宝琴也就一直带在令宴身边。 令宴常年镇守在西南边境,怎么会到凶险万分的北塞去? “王师,她去那里做什么?”转念一想,天涯海角,令宴要去什么地方与自己早就没有干系了,如今自己的焦急担忧是怎么回事,是在表明依然挂心那对母女? 甄传庭拿过蒲扇摇着,觑元灵均一眼:“你总是事不关己,恐怕到了如今还不知道真实的情势。”扇子倏然一顿,又慢慢摇动起来,接着说道,“我朝与月氏打了好几月的仗,近来月氏声势汹汹,连夺晋北数城,我朝并非不能取胜,只是将帅被各方势力牵制,无法调离,东海、常山南境均为戍卫重地,朝廷更是不敢轻易更防换将……说来,女公孙驻守的归婺城正属于晋北郡县,可令其北上迎敌,朝廷却弃用‘近水’女公孙,改用‘远水’令宴救火,其意图举止实在怪哉。” “早知道原因,我就不要父亲的赏赐了。”元灵均没有听出王师话语中的疑惑。 “明玉也在担心令宴吧?逍遥江湖的年代早就结束了,生战乱的原因你也该尽早了解,避免惨剧生时无所适从。” 元灵均避开了王师探究的目光。她生存于祥和的巴陵,没有听过战争的声音,且不屑于参与战事谋取军功,樊姜也常常劝导她,那不会是想要了解的答案。 “太多的战事和争端,一定会事务缠身吧,不见不听也就不知道了。”只要分心做一件事,就觉得精力不济,元灵均已经习惯了闲散的生活。 “王师,休要再插手我的事了。”她轻轻说道。 这样的人,天生和政治相左,厌恶战争,厌恨权势拘囿,却生在充满权谋争斗和阴谋中。就是这种天差地别的性格,她和胞姐令宴从来不亲厚,不像一母同胞的姊妹,更像前世今生的仇敌。 “家务事难断,你们的家务事我更管不了,为师是有一点私心,盼你姊妹隔阂早消。”甄传庭点到为止,看向她放在膝盖上的手,“还疼吗?” “早不疼了,好得也比以前快。王师您看。”元灵均兴冲冲地把手掌翻过来给他看,掌中的几道疤痕深浅不一,都开始结痂了。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山中清凉,宜人避暑,近来的天气却愈炎热,山里气息变得燥热焦灼。 火旼顶着最毒的热头,忍受炎炎酷暑上山来,晨昏定省无一落下,十分勤勉。当他气喘吁吁地站在元灵均面前时,裋褐的前襟后背全都湿透了。 “是母亲让送来的小食吗?如果不是你就惨啰。”元灵均瞥一眼带来的竹撞,继续望着天,翘起的足尖一晃一晃的,踢着天上的朵朵白云,悠闲自在极了。 火旼呵呵两声,把竹撞放下来,很是心虚道:“小人是代保母来送汤药的,往后也都由小人来送了。” 是阿楣不行了吗?她浑身一僵,一片榛树叶恰巧落在脸上,盖住了眼睛。 元灵均拂开落叶,满不在乎地想,谁来送药都一样。 火旼把汤药盛在碗中,元灵均接过药碗,双腿盘在臀下,望着远处的山峦哼起一曲《七月》。听着少女清亮的嗓音,火旼撩袖拭去额头和脖子渗出的汗,从竹撞里拿出一张荷叶,不疾不徐地给主君扇风纳凉。 “风大点,用点力。对,就是这样的。” “哎呀,扇到我的脸啦。” “你看你看,虫子都带到汤里了,还要不要人喝呀。” 她哪里是难伺候,分明是无事找茬。 钟翠管行猎回来,正看见元灵均指挥一个陌生男人摇荷叶扇子。 “钟家郎,收获如何?好了胖子,不用再扇了。”元灵均搁下药碗,转头去制止快要热死的火旼。 “猎到一头大野猪,我们大家都分了,甄阿翁也有份,我们村里的赵大郎进了书学,赵家感激他的举荐,定会请你爷孙俩去吃宴。”钟翠管收好猎具,走到水缸前舀出满满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了。 &1t;ahref=.>起点中文网欢迎广大书友光临阅读,最新、最快、最火的连载作品尽在起点原创!&1t;/a>&1t;a>手机用户请到m.阅读。&1t;/a> 第六章 千里送琴 日上中天,赵家四娘果然到老屋来请元灵均。≧ 田埂两旁长满了不知名的蓝色小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摆,夏天的蝉声萦绕在四周的树林中,让人顿感烦闷。 元灵均牵着年幼的赵四娘穿过一道道田埂,来到一处平坦的山地,阳光普照,对面的村落沐浴在金色的光芒里,这里不同其他地方,在见惯了繁丽景色的元灵均眼中,没有哪里能比得上远离车马喧的狒狸村,哪怕是田埂上的一朵野花,也有牡丹不能及的洒脱随意。 “兄长能到巴陵书学读书,多亏了甄翁的举荐,六娘,我有悄悄话要告诉你,千万别感到惊讶。”赵四娘顶着圆圆的丫髻,两个脸蛋红扑扑。 “哦,是什么样的悄悄话?” 见四周没有别人,赵四娘凑到元灵均耳旁,压低嗓子说道,“听到阿娘和大兄说起,如能和甄家六娘接触将是一件天大好事。” 村妇也有如此远见,真是让人吃惊。但被牵扯进去的元灵均似乎没有细想其中更深的意思,只是赞同地点点头,“没错,你说的确是那么回事。” 元灵均揉着赵四娘的顶,四娘偏过头,嘻嘻哈哈地笑起来,“大兄对这件事更为上心,并且同意了阿娘的提议……” 赵四娘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元灵均不解其意,露出疑惑的神情。 在赵四娘也纠结不已的时候,元灵均突然对着她的脸一阵揉捏,小丫头极快地躲闪开,不高兴地扁起嘴巴,“不要捏不要捏,变成大蒸饼可就不好看啦!” 二人相携到了赵家院子,赵四娘眼睛一亮,撒开脚丫子往屋里窜。 “阿娘,我都闻到糖香了。” “就你的鼻子灵,让接的人呢?”屋里传出妇人的嗔怪声。 “给糖吃我就告诉你。” 被小丫头抛弃的客人此刻就站在院子里东张西望。 这是元灵均初次到赵家做客,赵家的房屋比钟家要宽敞许多。天气很炎热,阳光依然刺眼,元灵均双手放在额前搭棚。 屋顶盖着青色瓦,平整的前院,门前一排白果树,叶子翠绿翠绿的,长势颇好,在白果树后方的缓坡上长有野草,其中有两株开粉花的植物,在一片绿色的衬托下分外醒目。元灵均将头撩到背后,把袖子挽到小臂,小心地爬到坡上,想摘下一朵来玩,手指刚碰到枝干就扎出一个血窟窿,她咬着指尖凑近去看,枝干上生有细小的刺。 “那是刺梨,秋天结果实,上面也有很多刺。” 怪不得,连名字都让人望而却步。元灵均一屁股墩坐在土堆上,打量着来人——一个梳着总角的少年。 “你就是赵大郎?” “那么你是恩师的孙女六娘吗?”来人正是甄传庭口中具备才华的赵大郎。 赵大郎蹙起眉头,极不理智地忽略了元灵均的问话。 真是大胆之人啊。 “听你的语气,我不像阿翁咯?”元灵均弯着脑袋,一派天真地冲少年眨眨眼睛。 赵大郎的确不相信,不久前才传出甄家孙女偷盗的私语,此时一见,竟是一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少女,形象与其他的同龄女子简直差之千里,想到母亲试探他和甄家的婚事,频频摇否定,如果和这种不知礼数的人结为百年,等他为官后就会沦为官场上的笑柄。 “请下来吧,已经开席了。”实在没什么好感了,赵大郎掸掸衣袖独自进屋了。 在元灵均到来之前,甄传庭和赵家父子一直在堂室里叙话,赵家公是辛勤劳作的老实巴交之人,言谈举止很是局促,但他膝下的儿女却个个精明算计,肖似其母。 等到开席,因甄传庭举荐的功劳,被赵家奉为恩人居于上席,元灵均和赵家三个女儿都被安排在下就坐,席间两位长辈拉了几句家常闲事,甄传庭又对大郎嘱咐前往书学事宜。 “脏死了,你用食为何都不洗手?”赵二娘就在这时才现元灵均没有洗手便上席,嫌弃地哼了一声,把席子搬得远远的。 贫寒人家的堂室窄小,一人说话大家都听得一清二楚,但作为元灵均长辈的甄传庭只是微笑着捋了捋胡须,并无不悦,对元灵均的行为不置一词,也没有任何有开口训斥无礼的迹象。赵家人陷入尴尬的局面,最先反应过来的赵氏暗暗地朝二娘递眼色,示意不要乱讲话。 赵二娘对母亲的警示视而不见。元灵均的手还沾着泥巴,是爬到坡上摘刺梨花蹭到的,没有记得清洗。 “五谷粮食不也是土里长出来的,也没有人嫌弃它们不干净啊!”元灵均白了赵二娘一眼,不在乎地说道,在三个女孩的注视下,她的手放在肚子上狠狠揩了两把,赵二娘惊得瞪圆了眼睛,这次坐的更远了。 虽有难得吃上一回的肉食,这顿宴席实在让人无语。在回老屋的路上,师徒二人并肩而行,一路无言,都有话不吐不快,又谁都没有先开口,这对师徒就一直沉默,像在闹别扭。 “明玉,依你看赵大郎这人怎么样?” 快要到老宅时,王师突然问了一句。 “他看不惯我的行为,我看不惯装腔作势的人。”从见到的第一面,以及餐席上赵二娘的那番话,赵大郎眼中流露出厌恶的情绪,只是碍于读书人的身份稍有收敛,没有表现得太过明显。 甄传庭哈哈笑起来:“你的确太无礼了。对了,赵阿爹今日与我说起大郎的婚事,还故意提起你,你说为师要怎么回复才好。” “那很简单,王师就如实告诉赵家,我不仅盗窃,还是个寡妇,当他们听到这样不可思议的事,表情会是怎样的?我想,一定羞愤死了……”说起亡夫时,元灵均一点都不避忌,她确实已经成过婚,夫婿也确实已经往生。 “不要小瞧赵大郎,这人谈及国策头头是道,对北塞未平定一事壮志雄心,本事也就有点纸上谈兵的功夫,不过他仅靠这点功夫说动为师举荐,绝非池中物,可惜的是他贪欲太重,日后恐怕会与我们为敌。” 引狼入室是甄传庭惯用的手段,但以后生的事情还很遥远,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来避免,元灵均只是不明白王师的担忧从何而来,他的样子看上去不像是在可惜一个难得的人才,似乎在感概这世道的苍凉。 天上星宿漫天,吴刚伐桂树,月中有神秘的蟾蜍和玉兔,据说还住着名为姮娥的飞仙。明日又是骄阳天,混乱不堪的天下还将变成什么模样。 元灵均数了会星星,转头去看王师。月色底下,甄传庭一把胡须微微颤动,隐约可见几根细碎的银丝。 此时田埂上响起一片促织鸣叫,偶尔一两声田塘青蛙的跳荷声。元灵均兴致不错,大声吟唱起《南风歌》: “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甄传庭听元灵均唱完《南风歌》,捋捋胡须,对空长叹。 在北塞保家卫国的儿郎们是不是也和晋国臣民一样,共看天幕上这一掬清水明月,思念故乡的亲人呢。 甄传庭的担忧并无道理,巴陵信使送来了十万加急的信,甄传庭竟要连夜赶回巴陵。 事出突然,元灵均要代替王师送赵大郎前往书学,临走前甄传庭对元灵均反复交代,看元灵均一副“学生明白,您放心去吧”的模样,又实在不敢放心托付。 甄传庭离开后,元灵均光脚躺在石崖上吹风。火旼便在此时来了,元灵均扭头见又是那胖子,闭上眼睛,叹了一声:“又来了,最近看见你就没什么心情。有何事快说。” 这么说实在伤人心,火旼有点委屈,回头示意身后跟来的人快点向主君解释清楚。 “小婢乃将军侍女,奉将军的命令送琴而来。” 元灵均闻言翻身坐起,圆脸身侧站着的正是身着青衣的使女,斜抱琴袋,恭肃有礼。 绿鬓红颜,是令宴得力的心腹寒螀。为了送一架琴,让身边的亲信爬山涉水是不是太当回事了。 “好,跟我来。”火旼赶紧上去为她穿鞋。 下了山崖,穿过树林,天边最后一丝余霞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主仆三人各怀心事走进老屋,寒螀把细心包裹的七弦琴捧到木几上,琴袋上沾着山林中携带而来的草屑。 “琴也送到了,你要留下来吗?”一进屋子,元灵均就在草席上躺下来。 寒螀讶异地看看毫不在乎的元灵均,欲言又止。看来她有很多私下话要说,火旼识趣地退下。 门敞着,屋内的人能随时掌握外面的动静。寒螀跪在元灵均脚边,揖手而拜,神色异常的严肃。 “分别那日将军曾对小婢说,‘六娘为人骄傲,爱恨分明,必不会原谅我,阿姊有三,她却从未唤过同胞亲姊,我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这张七弦琴是母亲临终前留给六娘的,原本就属于六娘,如今她要,也是物归原主了。’小婢不清楚当年情形,但希望主君明鉴,将军之心从来都是偏向主君的,她只是不知如何表达心意,才生出诸多的误解。” 元灵均坐了起来,又听寒螀继续说下去。 “来时小婢与将军分道扬镳,将军去晋北,小婢往东海方向,这段路程是小婢跟随将军以来相隔最远的,也是最不愿走的一趟,小婢最近心神不宁,总觉此次奉命出征有异,啊……若是小婢的失言冒犯不可饶恕,但请即刻赐小婢一死,小婢绝无怨言。”说完寒螀重重呼出一口气,如释重负,眼泪也随之滚落下来。 听完寒螀的肺腑陈情,元灵均讷讷无言,她和令宴的决裂究竟是自己年少不更事还是母亲的癫狂偏执造成的,此谜至今无解。元灵均默然,许久才问出一句:“李慈铭随令宴戍卫西疆,他还在陇西宅邸吗?可要说实话,我不希望你来帮她骗我。” 听到男主人的名讳,寒螀有些恍惚,此时如何是好?经过短暂的思想挣扎,她决定遵循自己的心意,“是,驸马都尉并未跟去北塞。” “令宴此次出征竟没有带上家小,太奇怪了,这可不是她一贯的作风啊。”爱夫成狂的令宴居然没有带上李慈铭,元灵均简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当初元令宴和李慈铭的结合可谓是南朝的奇佳话,一个是常年征伐西南夷族的女将军,一个是饱读诗书的千金之子,他们的故事比杂书里描写的恩怨情仇更有看头,民间甚至形容她夫妇是并头莲、连理枝。那么他们之间真如民间所说的鹣鲽情深?恐怕并非如此,至少为其亲信的寒螀是少数知情者之一。 “你跟在令宴身边也有多年了,有听过她唱歌吗?” 元灵均八岁就离开了临安,之后就再未听过令宴的歌声,那样的女子也就两样喜好——打仗和唱歌。 “将军不会唱歌,小婢也未听将军唱过。”寒螀的回答出人意料。 “什么话,你们将军唱的歌和她打仗的本事一样好,以前在临安,每次出征前她都要先唱一曲,她说哪天回不来了,家人就会记得她的歌声,而忘记她死去的事实。你是她最信任的女使,怎么连这个也不知道,你确定自己是她的心腹。” 名镇西南的元令宴要是不会唱歌,天下人都不会唱了。元灵均曲起指节,轻叩起木几唱道: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寒螀不明所以,她的眼睛一遍遍瞟着门外,老燕子带着几只稚鸟扑棱棱地飞回了窠臼。 燕归巢,天色越来越暗,寒螀心急如焚。将军也要到北塞了吧。 “别着急啊,等我唱完再说。”元灵均唱了几句觉得怪没意思,于是停止了敲击木几,对寒螀道,“就这样吧,到了北塞你唱歌给她听,让她听听临安的声音。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 寒螀迟疑着揖了揖手,刚刚要是没看错,这位被人们公认为铁石心肠的少君脸上闪过了一丝水光。 第七章 馆迎娇客 初秋的旭日就快要升起了,檐下的燕子唧唧喳喳,从燕巢里探出脑袋,好奇地看着少女把琴袋放在钟家门前。≧ 今日是元灵均和赵大郎启程去书学的日子,赵大郎把租借来的驴车赶到村口,催促启程,元灵均抱着包袱上车,赵大郎扬鞭叱一声,驴子慢悠悠走起来。 狒狸村在天官河下游,她们去巴陵书学必然要经过天官县县城。 驴车比不得马车的度,从日升到日落,也只走了少许路程,驴子要吃草歇息,他们就坐在荫凉下啃食干粮蒸饼,为避免露宿山野,元灵均建议寻找蘧庐落脚,赵大郎不情愿,他从家里带出来的银钱是用在打点上下的,容不得浪费毫厘,于是两人在附近转了几圈,最终幸运地找到了一间废弃的山神庙。 这地方人烟稀少,山神庙几乎无人供奉祭拜,庙宇结满蛛网,显得寥落清冷,暗沉沉的楹柱下还铺着干稻草,可能是以前的流浪乞丐或者是和他们一样的赶路人留下的。 赵大郎烧起火堆,山神庙地势偏远,难免会遇到山中的豺狼虎豹偷袭,不能掉以轻心。之后用干草打好地铺,脱下簇新的纻布外袍,裋褐是农人方便干活才穿的衣,赵家为了让进书学读书的儿子穿的体面些,节衣缩食才攒够钱到镇上做了这身褒衣大袖的纻布衣,赵大郎极爱惜,有一点点褶皱都会皱上半天眉头。 赵大郎翻出一身旧衣裳当作被褥盖在身上,对面的元灵均早已和衣躺在干草上,长落在灰堆里。 她总是不爱干净,赵大郎冷嗤一声,转过背去。 窗外的月光透过松树的间隙打在地砖上,零零碎碎的,墙角下传来虫鸣声,让人心生落寞。 翌日上路,在庙里冷了一夜的元灵均神情恹恹,和那头赶车的驴子差不多,提不起半点精神应付路程。 “我们快点进城,在驿站住一晚再启程去巴陵。”进了天官县,离巴陵郡就不远了,赵大郎难得大方要带她住驿站。 古人说,有钱行遍天下。元灵均身上没有半个铜钱,不敢独自上路,只好把希冀都寄托在驴身上,期盼这头驴子干劲十足,像马一样飞驰起来。 日上中天,快被晒晕的二人终于赶到天官县城并找到馆驿住下,洗洗热汤澡,吃上了一口热乎乎的饭菜。 元灵均累坏了,趴在榻上没有半分力气。 歇下不到一刻,门就被梆梆敲响了。元灵均身体不舒服,心里窝着一肚子气,拉开门嚷道:“你最好有急事啊。” “恩师给我的举荐信不在了,可能落在山神庙里了。”赵大郎火急火燎。他记得当时动过包袱,很可能是那时候掉出来的。 “啊!也太粗心大意了,那赶快去找呀。”元灵均揉着眼睛,哈欠连天。 “帮我一起找找啊,不然你来做甚。”赵大郎火气十足。 元灵均也火了,双眉倒竖,“是你要进郊宫书学,跟我有甚么干系,什么邪火?” “好好,你……你真是不可理喻!”赵大郎气得语无伦次,又说不上一定要元灵均帮他的理由,一拂袖子下楼去了。 甄传庭是不是老糊涂了,这种人也当成宝,在家父母当祖宗供着,离开安乐窝他算个鸟啊。元灵均越想越气,踢了鞋子上榻,翻来覆去滚了一阵,仔细一琢磨,赵大郎再讨厌都是自己带出来的,搞丢了王师又该责难她,想到这里她觉得自己似乎又让王师坑了。 元灵均赶紧走出寝房,找来一个驿官,“让你们驿丞来一趟,我有话对他说。” 出远门的元灵均尚且穿着短裙长裤,一副穷人家女孩的打扮,驿官嘴上敷衍,更没有放在心上。元灵均有些恼火,在颈窝掏出一枚玉鹿递到驿官眼前。 鹿是权利的象征,平常人家是不能戴鹿的。驿官摸了把脑门,面部抽搐了几下。元灵均笑起来,两个梨涡深深的,“看清楚了就去请你们驿丞过来。” 驿官立即找到驿丞说,有个女孩身上佩着一块白玉鹿。驿丞听说此事后,气喘吁吁地赶过来,还不忘带来一篮精致的小食和点心。 见到那位佩戴玉鹿的女孩,才知驿官所言非虚。元灵均对驿丞讲明事情经过,并命他派一队人马到山神庙找回信件,驿丞领命下去办事。元灵均把点心拿起来,咽了咽口水,又放回去,姑且睡一觉再说吧。 一觉睡醒,依然不见赵大郎回馆驿,驿官送来晏食,元灵均用毕,天已暮色四合,驿丞却先把信找回来了。 元灵均好奇心重,偷偷拆了信览阅,之乎者也,长篇大论,一看就知道是甄传庭的口吻和手笔,看的头好疼。 楼下街衢传来哒哒马蹄,辚辚车声,还伴随着男人的呵导声,元灵均的寝房就在临街的方向。元灵均走到窗前朝外看了一眼,用力拉上窗,把信丢到驿丞怀里,“快拿走吧,和我同路的人回来就交给他,不要说没用的话。” 驿丞走后,馆驿进来一群男女,热闹极了。 元灵均出门逮住一名驿官,询问道:“这么热闹,谁来了?” “王氏和徐氏的女郎回临安本宗,她们要搬行李进来,空置的客房不多,驿站帮忙的人手也不够,徐家管事大为不悦,正在训斥驿丞呢。”驿官已知她身份不俗,语气十分恭敬,说完一拜手,又匆匆帮忙去了。 临安王徐二氏女郎的名声早已传遍了大江南北,曾游历江湖的元灵均更是有耳闻。 凭阑望去,果然有一个粗壮的大汉正和驿丞说话,嗓音粗噶难听,横眉怒目,很不好相与的样子,馆驿大门外,一群黑衣装扮的奴仆在和驿官们搬箱笼,粗使婢女拿一些轻便的行李,因为人和行礼太多,把馆驿大门堵塞得严严实实。 “别跟我扯大道理,赶紧想办法给二府的娘子安排甲等房,府上的仆人也要有房间过夜。得罪徐府就在此一举了,自己琢磨着办吧。” 徐管事在气头上,什么理都说不通,他要赶走驿站的闲杂人等,空出多余的房间给王徐两家的奴仆,也要看他有没有赶那位出去的本事啊。驿丞简直要气死了,什么徐家管事,和山匪头子有何区别。驿丞在心里暗暗打定主意,要是他没完没了,继续刁难,就把那位搬出来吓唬吓唬他,横竖都是得罪,临死他也要把这个讨人厌的家伙一起拉下水。 驿丞还在那里继续忍耐徐管事的聒噪抱怨,这边一名驿官引着二府女眷进入馆驿,女眷们头戴幂籬,表明是尚未出嫁的室女,但装束、行动无不流露出氏族贵人的风气,处处散着成熟的韵味。 “驿丞已经讲明实情了,管事莫要强人所难。” 走在最后的女郎驻足,隔着皂纱与徐管事说话。见是府上的七娘,徐管事揖手称是,不再为难驿丞。 “二府人多事杂,多有搅扰,就劳烦驿丞了。”女郎轻言细语,对驿丞点头行礼。 驿丞回礼,口称应该。 这群出身在大家的女眷皆宽衣大袖,环佩玎玲,她们的一举手一投足尽显世家风范,贵族优雅。馆驿中看热闹的人无不惊叹,钦佩她们惊人的气度。嫁郎当嫁常山子,娶妇当娶王徐女。一言道尽和簪缨世家子女结亲的优越,这并非讹传虚言,王徐两家上到本宗下到旁支,尤其看重对子女的教养和家风,自幼培养训导,长成后天然姿态,毫不做作。 能和世家女眷结交也是多少平民的心愿,对此,纻布宽衣的少年神色更显骄傲,殷勤地为众女开路导引。 “娘子们要回房歇息了,男女有别,郎君不好再跟来,请回吧。”见少年没有要走的意思,王家女使出言提醒,向赵大郎弯腰一礼后将他阻隔在外。 赵大郎连连躬身揖手,目送几位女郎离去。名门世族的女郎果然不同凡响,山野村姑如何相较,如此一想,赵大郎在心里做出一番计较。 “喂,徐家马车的滋味怎么样,有没有乐开花?”元灵均双手抱臂,居高临下地看着赵大郎。竟然巴结上临安徐氏了,真不止一点点本事,甄传庭那双“慧眼”一定是在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炼过的。 “与你何干。”赵大郎一甩袖子,气冲冲地进了屋。 “在问你话呢,竟敢不回答我,真是没礼貌。你还没找到信吗?”元灵均故作不知跟上去。赵大郎脸一沉,“砰”地把门摔上了,几名搬运行装的婢女掩口嗤笑。 元灵均摸摸鼻子,搭上徐氏的船就长胆色了。要不要给他点厉害瞧瞧。樊姜不是常说,对自己不友善的人,要么杀死他,要么利用他。如果这个人是赵大郎,元灵均只想一脚踩扁他的脑袋。 元灵均折身返下楼,气焰嚣张的徐家管事不在,驿丞正靠在扶栏上长呻短叹,默默垂泪。 “把信给我。”元灵均伸出手。 第八章 爬墙吃枣 官道上,辇毂宝驹,车队长如龙,可见百年世族之鼎盛。 天官县斑驳的城门渐渐消失在视线里,元灵均咬着藜根躺在马车上,头枕着手,手放在木箱盖上,虽然硬得要死,比起吱吱咯咯的破驴车实在舒适太多了。 元灵均闭上眼睛,沐浴在晨光中,她一直在琢磨一件事,无样貌无身份,赵大郎是如何用三寸不烂之舌说服徐家捎带上萍水相逢的他们。 一头瘦驴子,一辆破车,是赵大郎从村里带出来最大的家什,还是租借来的,并再三保证完整归还,就为了登上徐家这条大船,居然狠心把驴车舍弃在馆驿。 徐家以积阳德而名,为世人称颂,自然不会拒绝“走了半月之久才到达天官县”的“主仆”二人。得到徐七娘的允许,徐家管事安排赵大郎和押运行装的其他管事一辆车,元灵均就和王家的粗使奴婢共乘一车。 和元灵均坐在一块的是个女童,梳着丱,两只腿悬在车外来回晃荡,嘴唇一张一合。 一片洁白的云慢慢飘浮过。女童依然在叽里咕噜地念叨,元灵均觉得怪异,仔细一听,确实不太对,忍不住纠正道:“事虽小,勿擅为。” “阿姊也会背?”女童好奇地打量她。 她也就只会几句。元灵均干笑两声,“小丫头,你背的已经很不错了。” “是三娘教的,她说女子理应识字习字,有三娘子亲自教导,府上的仆人大多会读书认字,有的甚至能作丹青,我资质最差,只学会几句,差太远了。” 元灵均转了转眼珠子:“三娘,谁?” “是王三娘,闺名蓊华。”女童伸长脖子往车队前方凑了凑,指着其中一辆修饰简单的马车,“看,就在那辆车里。” 元灵均轻瞥了一眼,嚼碎了藜根。 庞大的车队慢走急赶,在官道上走了七八日之多,于第九日清晨平安到达巴陵郡,王徐两家此行的目的是前往临安本家,每到一个郡县要做一次大的休息整顿。 元灵均坐在阑干上看大家卸行装,徐家管事在为热汤水的问题和馆驿驿丞打嘴仗,赵大郎馆内馆外来回跑,也不在意袍子脏了皱了。见元灵均无所事事,赵大郎不满地叫道:“六娘,过来搭把手。”元灵均不情愿地从阑干上下来帮忙。 忙到午间,两人在馆驿匆忙吃了几口饭菜,在去书学前赵大郎特地向王徐两家女郎辞行,从馆驿出来后,元灵均引赵大郎一路进城,沿途皆是参天杏树,云云如盖。 在郊宫大厦门前,守卫的阍者拦住二人,赵大郎递上书信和信物,阍者瞄了两眼,自去门内禀告。 “你给他的什么?”肯定不是甄传庭的举荐信,信还在她的包袱里。 “托徐娘子写的表明书。”赵大郎道。 和徐家攀附上关系,听来颇有些故事,前往山神庙寻找举荐信的赵大郎迷了路,恰好路遇王徐两家的车队,便捎带他返回馆驿,赵大郎为感谢徐七娘的恩情,途中频献殷勤似乎有了合理解释,至于表明书,徐七娘和赵大郎畅谈几次,深觉对方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又遭遇波折,便顺手再施一恩,助他早日入仕。 阍者出来导引赵大郎前去见书学博士,请无关人士元灵均在外稍候,元灵均一边吃着淡茶水,一边等待赵大郎出来安排她回程的路赆。 赵大郎再出来时,元灵均喝了一肚子茶水,赵大郎行色匆匆,只塞给她一包铜钱,仓促得一句话也没顾上交代。 元灵均翻翻白眼,拿着叮咚响的钱袋离开书学,满面踌躇地站在岔道口。 无数的马车驶来,从旁碾尘经过,元灵均犹豫半刻,跟在车后。年前元灵均离开巴陵郡,先后到过江南和东海,被召回后便直接配至狒狸村农役,再未离开过天官县半步。 元灵均仰头望望天空,身旁不时有腰中佩刀剑的妇人擦肩而过。看来女子佩剑出行已经彻底深入民间了。 刑法和规矩就像这些杏树,深深扎根地下,无可动摇。树木葱郁,浓荫蔽天,历经百年风雨沧桑的胭脂红杏树到底有没有千株,或者更多,无人真正数清过,也无人知道。 在南朝,陈晋二国为大邦,陈国有江南烟雨,波渺雾霭,晋国有山川湖海,晋骨风流。天下人最爱晋国临安和巴陵,临安富饶,四季如春,巴陵绮丽,红杏胭脂雨为一最。每年到了春秋二季,四方旅人远道而来,涌入二城游览羁旅,琴觅知音,访友论道,赋诗作画,见识皇城临安的繁荣春天,常山巴陵满城的胭脂雨。 家在前方回不得,天下也就只有这位少年君王一人吧。 元灵均举头望天,瓦蓝澄净的天幕下,墙头绿枝,黄果椭圆。不知不觉又来到了6公府,那枝上结的什么果呢?元灵均想要一探究竟,搬来几块石头叠垒在墙根下,动作敏捷地翻身爬上墙头。 那是一颗棘树,结满了酸枣,触手可及,棘树正对一扇敞开的窗,一位华衣美少年临窗而坐,他伏在在案上尽情挥洒,一会蹙眉摇头,一会又莞尔一笑,似乎怎么都不满意画纸上的即兴泼墨,于是把画纸揉成一团丢出窗外。 摘果的少女看得呆了,一颗酸枣滴溜溜滚落下来,蹦进了挨在墙根下的荷缸,出轻轻的一声“咚”。 少年闻声望来,四目相对,满眼惊诧。美少年长眼一眯,掷笔走出来,对高坐在墙头偷果的少女冷冷道:“元六,你又爬墙偷我的枣。” “人越长越美,气量却越来越小,6美人,我们是竹马之好,这种情谊还比不上树上几颗酸枣吗?”元灵均拈起一粒酸枣喂进嘴里,嚼了一圈吐出酸枣皮,“真不错。你要不要也来几颗?” 巴陵朝臣也并不知道主君的去向,然而她今日的突然出现足以打消所有人的疑虑,至少可以说明主君没有性命之危,贵嫔并未对她不利,这比什么都重要。 “半年来音讯全无,如今舍得回来了,接下来准备往哪里去还请告知,你我虽是竹马之好,但没能互通心意,实在遗憾。”她真是太不把人放在眼里了,每每想到这些6遥雪都气得牙疼。 “恕我不能告诉你实情。”元灵均故作忧郁。 “走吧走吧,你不在我跪家祠的次数会少很多。”6遥雪大为不悦,挥挥衣袖,侧过身去。 “那还真是遗憾。阿父没准许我回来,还是要赶回去秋收,你肯定无法想象稻子是如何种出来的。” 听她这么一说,6遥雪才注意到她的妆扮很怪异,顿时恍然大悟:“元六,你又惹事了!” “说的什么话,我只是年少无知罢了,又不是故意去犯事的……接着,赏你的。”元灵均丢下来一把枣。 赏?这可是他家的枣啊。少年一一接住,心疼地握在手中,摸一个剥开吃了,脸皱成一团,牙都酸倒了。 “虽然不好吃,还是能解馋。这些给我做路上的嚼食吧。”在少年不敢置信的眼神中,元灵均把离自己最近的酸枣都摘了兜在衣服里,还特别不满足地嘟囔两声,“我走了啊,剩下的都给我留着,不许吃光了。” 元灵均潇洒地挥挥手,背过身子,从墙头跳下去,正脸朝下摔个嘴吃泥,酸枣撒了一地。 “正门不走,偏要上墙摔脸,谁惯的毛病。” 墙那边传来某人幸灾乐祸的声音。元灵均揉揉脸,揉揉胸口,把四处滚散的酸枣一一捡回来,坐在原地吃着枣思考去向。 第九章 北塞讣音 元灵均涎着脸皮赶到了王师府,口称用她的酸枣换几个钱使使。 王师府的奴仆们心知肚明,元灵均来府上要钱实在不算新鲜事,通常她的目的有三个:一为主动上课,这是极少见的,再就是王师催交功课,迫于王师生杀大权在握不敢不来,最直接的目的是要钱。 甄府的家僮阿思和元灵均往来次数最多,此时他笑呵呵地把元灵均迎进府,又去庖厨吩咐宰一只大公鸡,碰上四郎君的新妾,妾侍阴阳怪气地高声道,“减膳减膳,天高皇帝远。” “阿思,府上来了贵客吗?”膳夫也觉得奇怪。 战乱频繁,民生艰难,在这种非常时期,顿顿能食肉的都是钟鼓馔玉的世族,早年的甄氏名望地位也极盛,在常山王出閤后,因为卷入朝廷党争,遭贬谪巴陵,甄氏一门的境况大不如从前,在甄传庭的极力约束下,家人节衣缩食,日子俭朴,可谓是两袖清风,唯一奢侈的时候,也只有宾朋满座时。 再有就是眼前这位。元灵均倚坐在廊下吃枣,手里快翻着杂书,从东海运回的行装行李一直留在王师府的兰房,里面是衣服、饰、杂书、木偶等物,饰只有很小的一箧,反而是杂书居多,东海从来不缺民间趣闻,神鬼异志,大街小巷都流传着这种传奇手本。 “主君,请过来用膳食。” 阿思撤下书堆,把食案端上来。 食物是膳夫精心烹制的菜肴,白茫茫的糒,油亮亮的肉脯,果浆晶莹剔透,还有元灵均常吃的鸡胸脯肉和鸡大腿。 元灵均的肚子早饿扁了,抱着碗大吃特吃,两眼泪汪汪,差点痛哭流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用完两大碗糒,元灵均打一个响亮的嗝终于不舍地放下碗筷,咂咂嘴巴。 随后侍女引元灵均去更衣梳洗,阿思准备好足够用的银两,用新的钱袋装上。等元灵均收拾出来,阿思把钱袋递给她,“这里有五十两银。家公料到主君会来,早就吩咐小人准备。”区区数目,她可能不会放在心上,却是家公目前仅能拿出的一点积蓄。 元灵均接过钱袋,沉甸甸的坠手,进府到这时都没有见到王师的踪影,老家伙难道没有回巴陵。“阿思,王师没在府上吗?” 童仆牵来马车,阿思准备了一盒糕点。 “凤来县夏末涨洪,前年修筑的堤坝溃塌了,泄洪殃及下游的百姓,家公奉命前去协助少府治水。” 阿思把元灵均一直送到城门外,才驻足告别,“主君,一路顺风。”元灵均接过糕点,把马车还给了阿思。 如果有好运,兴许能要回丢在天官县馆驿的那辆破驴车。元灵均在路上吃完了糕点,找到一家蘧庐落脚歇夜,进门元灵均向店家要一大碗面,野蔌煮的面,辅以猪油,面条滚烫,嘴边顿时燎起几个泡。 夜已经深了,周围传来几声虫鸣。 天空下起了小雨,蘧庐四野笼罩在一片茫茫白雾中,朦胧绰约,来时的路和去时的路都看不清了,大雾似乎要把这里能看见的一切都抹去。 元灵均趴在窗前远眺,把头探出窗子,看到奇怪的一幕。 在雾气弥漫的尽头,一位着红皂色衣裙的女子牵马走来,行到楼下店旗处,女子拴住缰绳,怜惜地拍拍马背,从袖中取出一个平果递到马嘴边。“好马儿,吃吧,是最后一个平果。” 吃平果的玉顶乌骓马,它的主人是陋貌无盐的年轻女郎。元灵均张张嘴,喉咙里干涩极了,不出半点声音。女子突然朝窗内望过来的,满是疤痕的脸在夜幕里十分骇人。 “六娣,我等你许久了,怎么才来。”女子唇边绽开一丝苦笑。 元灵均凝噎无声,她也想去找她,只是依然无法原谅她和母亲,不如不见,免得难过伤怀。这是她多年的心结,放不下,解不开。 “六娣,我得走了。”令宴低眉,一遍遍抚摸玉顶乌骓的头,冲她一笑,“我把玉顶乌骓拜托给你了,不,我把它还给你。” “哦,要去哪里?” “世间之大,自有我的去处。” 她伸手挽留,抓到一阵呼啸而过的风。元灵均惊出一身冷汗,双目瞪着暗黑无比的屋顶。竟是一场梦,她爬起来推开窗,夜风习习,根本没有下过雨的迹象。 令宴是那阵风,风过无痕,有没有存在过,有没有来到过,南柯一梦后只是虚幻的场面。 原来真的只是梦。元灵均拍拍胸口,再次躺下。 至午夜时,旅舍的大门砰砰砸响,店家叽哩哇啦骂几句土话,打着哈欠开门,随之一群执锐的兵卒气势汹汹地闯入店里。 “做……做什么?小人小人没……没犯王法。”店家瞌睡醒了大半,结巴巴问道。 “店家不必惊慌,我们只是来寻人。” 当先一人眉目间几分清冷寡淡,他大袖玄衣,腰佩宝剑,气势咄咄逼人。 尚在熟睡中的元灵均被这些突兀闯入寝房的侍女带上了马车,当她现自己在飞前进的车中时,爬到窗前撩开帷幙,冰凉的风灌进来,生生打在脸上,冷醒了她惺忪睡意。 “符飘,我们要去哪里?”元灵均按了按嘴边的烫泡。 “先到巴陵,然后立即启程去京都临安。” 指甲戳破了烫泡,元灵均龇牙咧嘴,落下几颗眼泪。 狂奔的马车减缓了度,徐徐停下,符飘落镫下马,前去揭起车帷,请元灵均下车。 夜风呜咽,在四通八达的官道上,数百奴仆垂侍立,如丧考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条遗落的白麻带迎面扑来,落在元灵均脸上,元灵均摘下来捧在手心,讷讷无言,惊愕震惊之余,她抬起头注视着披麻戴孝的每个人,无人敢开口告知实情。 寒螀迎风肃立,身上的缟素猎猎作响,她张合着唇,风声呼啸,迅淹没了她的声音。元灵均一句都未听清,只从寒螀的口型读出最后一句。邕国公主驾薨了。 第十章 淑媛遗命 元佑七年的春天是不同寻常的春天,她的生母冯淑媛在遗憾中离开人世。 “要恨就恨母亲一人吧,母亲要把这件事带到黄泉下。你不要抱着怨恨而活。这都是宿命,它让你来到世间,便是赋予了你重大使命,母亲违背了上天的旨意,才会遭到如此惩戒” 冯淑媛紧紧拽着小女儿的手,至死也不愿放开。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要强了一辈子的冯淑媛在弥留际也许明白了那么一点点,她为什么会输给徐皇后、樊贵嫔、木兰夫人,甚至是以色侍人的小霍氏都能把她踩在脚底,论血脉和家世,冯淑媛的出身不比任何宫人差,甚至优越万分——历经五代不衰的冯家世代国戚,曾出过一位贤后,五位嫔御,冯家妃还曾诞育过一朝君王。 冯淑媛自幼就在先辈姑姊的榜样、父母的殷殷期盼中长大,善恶不分,懵懂天真,年少的冯淑媛背负着光耀家族门楣的使命走向冯家女命定的一生,走过先辈们曾走过的青石板,到那座宫门里去执行赋予她的使命,她尚不明白那是怎样的一生,有人说残酷,有人说阴谋,很可能也是一种荣耀,父母在她登上宝辇时才道出宫廷真相,如果战场是由征夫的白骨垒筑,深宫就是红颜枯骨的坟墓,冯淑媛对即将到来的命运感到惊慌无措,她心底生出悲凉,从走进宫廷大门那刻起,元晋后闱的史书传记上又会添上“冯氏”二字。 冯淑媛无限憧憬的一生,从无知纯真的世家少女到处处算计的深宫妇人,历经重重阴谋,她已经记不清春秋几何。冯淑媛熬到了生命尽头,等来了结局——她在寒宫的病榻上凄凉地回忆起自己的宫廷岁月。 她的一生平淡无奇又充满了波折,十三岁入宫侍君,十七岁生育皇子,十八岁皇子夭折,次年生下长女,长女六岁时她失宠失势,后嫉恨木兰夫人有妊投毒加害,事谪降为修容,被迫和不满七岁的长女分离,寄养在贵妃大霍氏名下,她名声尽毁,使百年冯家蒙羞,家兄与**逐渐断绝往来,她在宫中孤立无援,而心生怨恨,失口犯颜,被逐至寒室终老,那时她有身三月,腹中子遭到君王猜忌,为避风言风语,皇帝迁她至天狐别墅生养,至次年生产方才回归宫中。 就在那次,晋国生了一件举国震惊的事情,也是冯淑媛心中的疑点。与她同去天狐别墅待产的还有陶婕妤和木兰夫人,在一个深夜里,她无意间听到由宫妃内侍策划的惊天密谋,事涉宠妃木兰夫人之性命和待产子嗣,她本怀妒于木兰夫人,于是冷眼旁观。 十月怀胎,只要能平安诞下子嗣,再多的苦怨,都有了明确的算账期限和坚持的理由,佛相前她日夜焚香祷告,诵经祈福。生产那日正逢事变期限,如她所闻,无名大火从天而降,从西宫宫苑肆意蔓延,映红了湖上空的浓浓黑夜,以及岸边飞窜的水鸟,她的舌根咬出了血,眸中映出熊熊大火,火光肆虐,无数宫人取水救火,杯水车薪,宫室在烈火中化为一片灰烬。 那样的妙人儿,烧成一具焦尸,谈何天姿玉貌。女人天生的嫉妒心扭曲了面容,冯淑媛迫切地想看一看皇帝暴怒的样子,那真是解恨啊,她的嘶声痛哭转化为仰天大笑,婴儿在她的笑声中降临人世。 冯淑媛耗尽此生福运和寿命来祈求上苍,昏迷几个日夜也没能换来一个皇子,在得知生下女婴的那刻,所有的坚持骤然塌陷,她的天地只有无边无际的绝望。 据说那是一个漂亮的女婴,圆圆的脸,颊边生有浅浅的梨涡,从不哭闹,很爱笑,抱在谁的怀里都能安然入睡,中宫来的嬷嬷惊讶不已,“真是乖孩子,似乎不怕生。”的确,所有的婴儿都在啼哭中降世,大概她是为笑而生。幼女百日时,她曾看过一眼,眉目寡淡,肤色莹白,模样不像皇帝也不像自己,如果皇帝因此质疑她的不贞而处决她们母女,届时百口也难辩清白。 好在皇帝没有空暇来看一个身份可疑的女婴,他沉静在失去至爱的悲痛中——天狐别墅的西宫殿焚毁殆尽,木兰夫人和腹中子都死在大火中,宫人只捡到她常戴的一对白玉手镯,尸骨遗骸却已然无存。正因皇帝的伤悲疏忽,冯淑媛和她的幼女逃过一劫,在寒宫里平安度过五年。 小女儿六岁,生产时元气大损的冯淑媛也耗尽精力,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皇帝开恩,让两个女儿侍奉在榻前,陪伴她走完生命最后一程。 长女令宴在大火中毁了容貌,后来随皇帝出征建功,渐渐有了声望和出路,在皇子尽夭的晋室里,不止是皇后之女,令宴也有成为东宫主人的可能,这是冯淑媛苦苦支撑至今的信念,也是她至死都无法放弃争一争的筹码,冯淑媛略有欣慰,也有满腹心思——幼女是扎她心尖上的一根刺,将来还会成为令宴的绊脚石。 她撒手而去,后面的事更加无能为力,她决定带着小女儿一起赴黄泉,但她的计划无端泄露,失去最好的时机,弥留时她也已心软,如果一切都是天注定的,那么只好把所有秘密带到地下去,让自己成为唯一的知情人。 “总是唤你六娘,到如今还未有像样的名字。”冯淑媛抬起枯瘦如柴的手,她只想在最后一刻摸摸小女儿可爱的脸。 小女儿躲开她的手跑出去,回过头狠狠瞪她,“我有名字了,我姓元,名灵均。” 是她忘记了,六娘早已成为樊贵嫔的养女,皇帝替她取名为灵均。 没能亲眼见到令宴入主东宫,冯淑媛抱憾而终,令宴哭肿双目,元灵均一滴泪也不敢掉。 “狠心的孽障,就不能为母亲哭一哭,她可是你我的母亲啊。”令宴记恨妹妹的铁石心肠。身为人子,她怎可以不为生母的逝世而伤悲。 “我绝不会为狠毒的亲人哭泣,想毒死我的你们没资格说这种话。” 每每想起当时母亲和令宴的私下密谈,元灵均如何不痛,如何不恨。 儿时顽皮好动的她常常爬树上房,在外面疯够了玩累了才回寒宫来,因此冯淑媛和左右说话从不防备,偶尔有疏忽的时候,只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元灵均根本听不懂。但那次元灵均热没有外出,就坐在冯淑媛宫室窗后的一颗老桑树上摘桑葚,冯淑媛身边的侍女赶来通报,公主回宫探望,她们二人常紧关门窗在内相见,让元灵均感到愤怒,这次依然如此,元灵均就趴在窗下偷听。 不多时便听到房内传来亲切的问候声,以及冯淑媛和令宴的交谈。 “令宴,且和徐主争一争,是输是嬴,我们都还不知道,但只要有一线希望都不能轻言放弃。” “我是霍贵妃名下的养女,但霍家不会站在我这边,母亲也清楚,霍贵姬还有一女,其伶俐聪敏不亚于任何姊妹。” “何必长他人志气,兄长不顾我的死活,但不会弃你于不顾,令宴,听我一言,成为东宫主你有两个障碍不得不除。”冯淑媛义正言辞,与令宴细细分析。 “母亲请说,孩儿谨记就是。”“其一,樊家霍家不足为患,你先要扳倒的是徐家,徐家势盛,必成祸患,尽早铲除为上策,其二,日薄西山在眼前,我无法助你一臂之力,令宴你虽多次出征伐敌,尸骨为榻,身浴壮士血,还是过于妇人之仁,你要知道,成为一国君王,手上不沾一点亲人血怎么可能,我死了之后你一定顾念亲情而不按照我的遗命执行,而第二件事更会让你在史书上授人以柄,在去九泉前,我便先替你铲除一个障碍。” “母亲,那人是谁?他是谁?” “六娘。” 第十一章 乞婆赠字 官道竹林前的茶棚修葺不下百回,换了一代又一代的茶倌,迎来送往多少侠士游子,还是第一次接待这样的客人。 缊袍敝衣,一贫如洗,面目可怖。 老妇人口中念念有词,似在默诵经文,她观望了一阵,杵着竹杖走向茶棚,竹杖破了,敲在石板上出竹篾裂开的声音,引得茶客纷纷侧目。老妇人不顾旁人眼色,蹒跚着走进来,问茶倌要一碗茶汤,茶倌势力,挥袖驱赶她离开,见老妇人还是无动于衷,茶倌又操起帚扫她出去。 一位热心的青年茶客替老妇人付了茶钱,并邀请她同席,老妇人不推辞也没有道谢,心安理得地在青年坐过的草席上坐下,青年非但不介意妇人的无礼,还轻言细语询问她的来历和去往。 “亡命天涯,乞讨为生的老太婆罢了,姓甚名谁又有什么重要呢。”听对方问及自己的来历,老妇人出一声欷歔。 萍水相逢,徽濬不好继续追问,静下心陪着老妇人吃茶,闲聊一番下来,徽濬惊讶地现老妇人语气虽不近人情,回答却头头是道,犀利机警,一言一词皆深蕴机锋。他和属下中伏流落到晋国境内,一路走来很是不顺心,竟在这时遇见大智慧之人,不是因祸得福?徽濬即刻向老妇人表明求贤的心意,许诺千金邀她随自己前去西川,愿意许她富贵,养她终老。 在旁添茶水的茶倌从中劝阻,相信一个满口胡言乱语的乞婆,豪掷千金给她养老送终,实在不大值得。徽濬对茶倌的好心劝阻置之不理,一力邀请老妪同行。 老妇人感激青年的知遇之恩,却道他们无缘,推谢千金之邀。 漫漫长途,暂作歇息的旅人闷闷喝着茶,时不时抬眼望一望茶棚外的天色。东方天幕上晓星高高升起,天色放开。 茶棚里走了一批客人,又迎来另一批客人,老妇人和青年相对而坐,不声不响地听周围几个茶客谈论当下的时局。 天下正值百年乱世,内忧外患,各国朝廷动荡不安,梁国地处中朝,四面环邦,世人称之中梁,梁帝势微,回天乏力,其次是位于中南腹地的晋国,在今年的暮冬之末,月氏围困沩山关,北塞告急。自月氏王暴毙后,其兄高王驱逐王长子讹叶,扶持少子继位,并以新君年幼为名摄政**,无视群臣谏阻,公然毁诺,从去冬开始在沩山关驻士,与戍边的晋士遥遥对峙。弱肉强食,张狂的月氏如猫,晋国北塞是猫爪下求生的鼠,猫玩心正浓,偶尔伸爪挠一下,待玩够了,猫就伸出利爪一扑而上将鼠吞食。月氏突袭沩山关,两军不分昼夜的交战,晋国将士顽强抵抗,沩山关最终还是失守沦陷,月氏一路南下攻占城池,北塞危矣,晋国危矣,在这紧要危亡关头,北上增援的晋国名将邕国公主却又突然病薨。 邕国公主打仗之勇猛,远在女公孙之上,可惜英年早逝。伴随着茶客们的惋惜声,徽濬也不禁为一代女名将扼腕叹息。 徽濬是蜀国陇西人,此行却要前往临安,和茶倌打听之下,才知道茶棚外的这条官道是通往晋国临安的必经之路。时候不早了,他必须早日赶到临安才行,于是他起身向老妇人辞别,并且吩咐随从上路。 此时茶客走了大半,茶倌又迎进新的客人,这些人看上去不像平凡人,他们腰间佩的是刀剑,而非装饰用的佩剑,在一人的呵斥声中,他们簇拥一名少女走进来,最后在离老妇人旁边不远的草席上就坐。 老妇人本无情绪的脸在看到来人那一刻,目光堪堪停留在当中那人身上,手中的碗倾出茶水也没有丝毫察觉。 徽濬也注意到来人,那名少女是什么来历?竟让如此多的侍从高手护卫,又令老人如此激动。看她的年纪不过十三上下,身量和模样都未长开,妆扮也很奇特,一头长乌黑亮披在肩后,直垂席面,眉间以金箔贴饰,嘴角含笑,一派贵重奢丽的南朝气息,环伺在她身后的仆从也个个宽衣大袖,腰金佩玉,气势浑然,绝非等闲之辈。 “婆婆是见到故人了?”徽濬很好奇老妇人为何失态。 “啊?算是。”老妇人总算恢复了脸色,她放下茶碗。 换了一身装束的元灵均仿佛脱胎换骨般,不再是活在田野和饥饿中的村姑,此刻更像是对服侍妆容要求精细又挑剔的世家女。即便她以这幅模样再回到狒狸村也无人认出半分。元灵均早已习惯旁人的打量,但那个老妇人让她心中忐忑,从进门之后就一直盯着她看,着实古怪。 要想知道缘由,何不亲自去问一问,细想半刻,元灵均情不自禁地站起来,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朝老妇人走去,在一旁的草席上盘腿坐下,毫不拘谨,仿佛两人是多年不见的好友,今日在此重逢。 “老婆婆,你会看相卜命吧,方才进门你就一直在看我,既然如此,何不正大光明呢?替我占一占此行吉凶吧,我要去临安。” 想了许久元灵均才确定这一点,老妇人看她的样子和那些相士骗人时故作惊讶的样子一模一样。 她思考事情的方向永远和别人不同。她有这一举动,也不是真的为了看相,只是觉得很有趣,又感觉心中不安想寻找寄托。 老妇人可不这么想,她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来自面前的少女。细长的右眼微微眯起,带着迷惘的神情一逝而过。 元灵均在看清老人的刹那,慢慢瞪大了眼睛,她竟然只有一只眼睛。老妇人瞎了一目,仅能以右眼视物,左目似乎是被什么利器剜去的,空洞而瘆人。 会是何等可怕狠毒的仇家,元灵均不敢正视那只恐怖的瞎眼,却还故作淡定地笑一笑,摆出一副势在必得的样子,等待着老妇人的回复。 茶倌不可思议地摇摇头,这些人看着不一般,却都像着了魔似的疯癫。 “你是第一个,主动找我看相。”右眼一丝锋芒闪过。在南朝几乎无人知道她会相面,定然只是巧合。 “说说看,你想问何事?” 老妇人直愣愣地看着对方,希望透过她的眼睛看到那一位。 “是我父亲,他病了,我要尽快赶到临安,如果他老人家……” “想知道令尊病势。要是无大碍,你就要立即掉头回去,是这样吗?”老妇人冷冷打断。 她竟看透了自己心里所想,元灵均心里憷,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如果没有那份苦心艾艾的旨意,元灵均此生不去临安都有可能,母亲死了,三姊死了,她和临安的牵连也完全断了。 “你与老妪也算有缘,请求并非不可,但老妪为何要告诉你。”老妇人又道。 “古怪古怪,不是说你我有缘?”元灵均对此不解。 “有缘是回事,要不要告诉你又是一回事,泄露天机之道尚不可行,老妪我可是惜命得很!” 茶碗见了底,老妇人还没有解渴,在破烂的袖子里掏来掏去,掏出一根竹简,唤来了茶倌,“一根竹简换你一壶茶汤,要顶好的茶。” 右眼凌厉一扫,茶倌打了个寒颤,哆嗦着伸出手去。老妇人不耐烦地敲了敲他的手板心,“快拿!” 竹简“啪”地落在茶倌手上,茶倌不识字,翻来覆去看了一阵,无非就是一根写满篆字的破竹简,正要火,突然瞥见最末的一笔朱砂勾画,顿时神色大变,“天!这是、这是……” 老妇人摇手示意不要声张,茶倌连声应允,忙不迭把竹简揣进怀中,欢天喜地同老妇人道了谢,跑出去烹好茶了。 老妇人纵横南北靠着脚下一双破木屐和一支笔,这根竹简不不值钱,但上面的篆字是《纵横八略》中的字句,字字千金,外人如此认为,然而在老妇人眼中,那些字在她背井离乡后变得一文不值了,如果她愿意,贩夫走卒能给,如果她不愿,王公贵胄万金难求。 元灵均清楚了事情的严重性,让内侍立刻回车队取减妆。 “马车上的金银物事你想取多少都行,但请你指点在下。”元灵均端正了坐姿,曳袖行上大礼,在这位素不相识的老乞婆面前。 不仅仅老妇人感到诧异,她的随从更是惊奇,要知道,这位少君可从没把谁放在眼中,即便面对的是皇帝,也总是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大臣们曾为此感到担忧。 内侍返回,手中捧一只减妆,元灵均打开减妆推到老妇人面前,满满一匣的玉璜、璎珞、宝石、琉璃、金钏、玉璧……拿走其中随便一样都够平头百姓此生用度。 “金银在身,恐怕性命难保,老妪惜命得很。”老妇人再次强调爱惜性命,眉间略有几分严肃神色。 乱世之中,孤身一人带上这些上路,难免遭贼人惦记,若是被歹人打劫,岂不是有性命之忧了。众人恍然大悟,也觉老乞婆深藏不露,不是一般人。 老妇人精挑细选一阵,拿出一粒银锞放在袖中,满足地点点头,闭目半晌,又才开口道:“世道艰辛,生死难料,但你不继续向前走,风波岂会停止。冥冥天意安排你我在此一晤,老妪别无他话,便赠你一字。” 第十二章 春城临安 说完,老妇人沾了碗底剩下的茶水,快写下一颠转过来的字,旁的茶客伸长脖子凑上来看稀奇,老妇人见人窥视,扬袖揩抹干净,几上只余一片水迹。 也不问对方是否看清或者明白,老妇人抖了抖袖子,翩然离座,茶倌用心煎煮的一壶好茶也不要了。 晨光从茶棚外撒进来。随之而来的是一名佩刀的侍从,在门外催促元灵均启程。 “你是廖家子?”还未走远的老妇人突然驻足,询问那人。 南方多剑客,北方多刀客。侍从的腰中佩悬一柄长刀,刀室为黑色,刻有特殊的兽纹徽记,行走江湖的人只一眼就能看出,刀是属于北方廖氏的传家刀。 那人迟疑一会,大概已知对方身在江湖,特意躬身行上一礼,有礼有节地回道:“晚辈九万,请问前辈是……” “鹏抟九万。想必令尊对你十分器重,可惜啊,困在樊笼里的鹏还能再扶摇直上吗?” 老妇人一阵大笑,幽幽闪烁的右眼注视着茶棚中的众人。 “告辞了,诸位。” 竹杖的“嗒嗒”声再次响起,回荡在宁静的清晨。 迎着初升的朝阳,车队又一次整顿上路。元灵均看着道路两旁葱郁的林木,忖度着老妇人的古怪处,转而想到,此番进京便能赴当初的长亭之约,执扇会告诉她那个故事的结局,但是执扇还能否认出自己啊? “娘子请慢行。” “停车。” 元灵均从马车出来。十几名青年策马向车队奔来,当先一骑上的白衣青年朝元灵均挥手示意。 马声啾啾,扬蹄飞奔,似有冲撞过来的趋势,身畔的黑面侍卫立即挡在最前面。 在十步之遥的地方,白衣青年勒马坠镫,对元灵均抗手一礼,“在下陇西徽濬,是往临安城的商旅,不知可否与女郎同行作伴?” “你知道我要去临安而不是别处,实在会让人多想。为何要与我同行?”路上行人又不止他们这一队,元灵均不解,看看九万,示意他不要太紧张,又看向青年人。 徽濬避而不答,似乎很着急,“烦劳娘子能偕在下一程,在下若能平安抵达临安将感激不尽。” “看来你是遇到难处了,过来同路吧。” 徽濬没料到会对方如此爽快,立即拜谢,挥手示意他的随从们跟上。 九万皱起眉头,主君决定的事虽无更改的余地,还是低声劝阻:“此人来历不明,和车队同行恐有不妥。”他考虑到万一是别有用心之人混进车队,可是防不胜防。 “不见得人人都对我有恶意。九万,别紧张,我可不是长于妇人之手。” 九万不再劝,瞥一眼徽濬腰带上的朴素短剑,冷冷道:“到了临安还请郎君尽快离去,勿要再跟随。否则——”九万按了按长刀。 徽濬笑道:“自然是。”徽濬如此自觉,九万也没有理由继续警示。 “主君有点闷闷不乐。”内侍牵住使女鲲娇的袖子,意指主君给九万脸色看。鲲娇瞪他一眼,爬进马车,内侍扁扁嘴巴,随之也登上了后面的马车。 元灵均又想起了老妇人,一边回忆她的古怪之处,一边琢磨她说的话,总觉得她有话没说完。老妇人有一只眼睛被利器剜去,一定经历过非人折磨,比如说言中了别人的命途而被施以报复。 太阳爬上了中天,越是往前,路途越是平坦开阔,马车不再颠簸。奔波多日终于要进城了,大家雀跃不已,趴在窗上欣赏京郊的风景,一路上欢笑声此起彼伏。 从天蒙蒙亮走到日头高照,车队停在驿站用过午食,从臣告知大家,车队上了路就不会停了,要一直到别馆,于是男男女女都大吃特吃,攒够力气,到了别馆才搬得动行装。 三年不见,临安城有什么变化呢。 鲲娇隔着半透明的帷幕望向窗外,雨水侵润过后,秋潮里带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气息。 “主君快看,临安真是四季如春呢!” “不愧是春城。” 臣属们也忍不住惊叹起来。 高大的城门近在眼前,有人敲响了车壁,示意有事禀告。鲲娇掀起帷幕,一张年轻的面孔凑过来。 “临安到了,在下也该去寻主人,就在此与娘子别过。”徽濬想了想,又道,“一路多亏娘子搭载,在下无以为报,待寻得主人后,再置备酒食与娘子谢恩。” 元灵均翘起嘴角,“这也算是功德一件,我竟然做了善心人才做的事。后会有期。” 徽濬愣了愣,展颜一笑,朝属下吩咐几句,众人齐声应诺,出欢快的叫声后催鞭跑起来,一群好马载着英气勃的陇西年轻人风驰电掣,直入临安。 城门口出入的平民被兵卒驱逐到两侧,从臣号令一声,车队竖起了王旗和障扇,云云淑旂遮天蔽日,铺卷整整一条临安主街,行人纷纷涌入街衢夹道围观。 “还没到春觐时候,怎么有诸侯入京了。” “看王旗应是常山王的王驾,常山王还记得吗?曾被陛下撵出临安的樊公主。” “这么说,陛下真的病入膏肓了,皇后连夜召她入京。” “不是说不来,这样一来就是反悔了。唉,毕竟是血浓于水的父女啊。” 主道两侧的议论声不绝于耳。百姓们对元祐帝的几位帝女十分关注,想当年最没有希望入主东宫的公主却是至今为止唯一的女王。 为了迎接常山王,御史大夫和东宫中庶人头顶太阳站了一下午,腿都抽筋了,才看到威武的仪仗出现在街头。迎接的官员顿时松了口气,今日的日头格外凶残,把常山王这尊大佛安置妥当就能快点回家洗洗热汤,想到这里,官员们的笑脸愈殷勤。 御史大夫带领辖下的属官迎上去,寒暄一阵后说道:“大王一路辛苦,请到别馆更衣暂歇,容臣等回宫复旨。” 皇帝要见常山王,官员不敢怠慢,安排常山王在馆舍住下后就急吼吼地入宫向徐皇后复旨去了。 今上病重是事实。月氏刚对晋国北塞起进攻时,元祐帝还在南部巡幸,闻讯后即刻启跸回銮,在返回的途中遭遇一股混入南部的流寇,又因忧思过甚,引旧疾,而今北塞传回的讣告无疑是在皇帝原有的伤口上再插一刀。 晋国不复当年,敌国月氏恐怕已经高歌庆贺了,晋王之三女的星宿陨落在他们攻陷的城池,月氏的儿郎们将一路势如破竹,创造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恢宏战绩。 “休要惧怕,鬼面罗刹女已经往生,他们朝廷有这样一句话:美人迟暮英雄老。当年的战将神话已经老了,晋国还无年轻可用的战将,攻打临安犹如探囊取物般轻松,不日我们就能偕妻女家小住进春城,畅饮南朝美酒,品尝南朝美食,坐拥南朝丽人。儿郎们,明日就随本帅直捣临安。” 月氏的主帅这样鼓舞士气,他们曾惧怕被他们称为“鬼面罗刹”的晋国公主元令宴而不敢轻举妄动,此时此刻,公主的突然薨逝让稍显消极的月氏顿时士气高涨,欲要一鼓作气拿下晋国京都。 北部的局势逐渐紧张,多年没有吃过败仗的晋国如今是节节败退,这些远在元祐帝的意料之外,元祐帝舞象之年和父兄征伐四海,弱冠年承继大位,戎马半生,见惯权势的跌宕起伏,经历过沙场上的刀光剑影,如蝗箭矢,如今一代雄主没有死在疆场之上,却为区区疾症击倒,昏迷沉睡。 病势汹汹,元祐帝在清醒时提出欲见六女一面,徐皇后降下懿旨传唤常山王上京侍疾。常山王和晋宫在三年前断绝了关系,当年入朝春觐,在殿堂上生的事情无人知晓真相,当事人也都似得了皇帝的禁言令,闭口不提,外人得到的答案一致——常山王在殿堂上公然顶撞君王,并且不顾身份怒打朝臣,元祐帝厉叱其衣冠不整,心术不正,其言其行为皇室耻辱,杖三十鞭后撵出了临安。 这件事沸沸扬扬传了多时,常山王返回封国后,赌气捎去一纸书信,宣称今后不再春觐,元祐帝未作任何回应,相当于默许了常山王的做法,在那之后常山王果真没有再踏入临安半步,每年春天只遣派丞相和属官押解岁贡入京,上述政绩。 元祐帝也万万没有料到,他与六女之间赌气,会斩断了联络父女感情的唯一牵绊,导致父女二人形同陌路,骨肉不得相见。 秋雨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紫台宫禁内,青衣内侍匆匆奔走在庑廊间,他穿过宫苑花圃,最后在长极殿门前停下,阍者启门,内侍进去跪奏道:“殿下,常山王已入宫视疾。” “六娣来的真快。去请她过来。” “是。”内侍敛退出。 坐在屏风内的太女微微一笑,看了一眼跪侍在旁的常侍,“茂生,这里劳你费心了。” 茂生应诺,太女起身离开大殿。 第十三章 紫台初影 在这座空旷寂寥的宫殿里又只剩下他们主仆,但病榻上的皇帝还沉醉在千秋霸业的美梦里。 北塞新一轮恶战又开始了,晋北黎民世代居住的乐土瞬间倾坍,由于主将的决策失误,过于轻敌,几场激战下来,北上增援的军队人数已不足一万人,仅剩的士兵中还包括押运粮草军资的辎重营,这次战役损失极为惨重,没有强大的军队作抵抗,守城驻关的主将纷纷战死殉国,有的自裁谢忠,待城门大开后,还未逃出去的女人惨遭敌军蹂躏,手无缚鸡之力的妇孺老人更是被残暴杀害,城中的财产、田地、房屋在大火中付之一炬,熊烈的火光把北塞变成了最悲壮最很惨烈的血色地狱,在四处弥漫的浓浓烟雾下,逃离出战火的晋人开始了流亡生涯,踏上背井离乡的不归路。 元祐帝对此一无所知。 从走廊到偌大的宫室内,一阵仓促的足音由远及近,裙衣摩擦出窸窣声,玉石撞出了一片叮咚脆响。 披散着头的少女在榻前的软垫上盘腿而坐,静默无言。 时隔三年,不仅仅是光阴的流逝,还是一个十岁孩童以最快惊人的变化在成长,略显婴儿脸的少女,一头及膝长是常山王独有的特征。 柔和的光从窗外射入,透过屏风落在织有暗纹仙鹤的外袍上,服色更显得张扬夺目。 “少君终于还是来啦。”在看清那张面孔时,茂生喜极而泣。 茂生不再年轻,两鬓霜白,额上长出了纹路,但茂生还清楚地记得,当时的晋王六女还只是顽皮不懂事的女娃娃,他曾不知疲倦地抱着小公主去摘绛桃树梢上的花。 “眼下已经入秋了,临安还是四季如春。”元灵均终于侧头看向茂生。 在茂生身后的巨大锦屏上,绘的是晋国江山一统版图,北至沩山关,南偎磔水,东临东海,西至蜀道。 随着国土一寸寸的丢失,君王的宏愿变成了冰冷的笑话,这种耻辱的背后还加上了常山王的名讳,月氏的将士们不断地叫嚣着,“拿下常山王者一生喝不完的美酒佳酿。” 在商讨对敌的策略上,徐赵两党各持己见,在静思堂吵了一上午,各不相让。两派大臣僵持不下,险些动手打起来,劝和的,帮架的,拉扯的,堂室上乱哄哄一团糟,谁都不肯做出让步。 帮不上半点忙的官员在旁观战助阵,偶尔和坐在矮窗下的青年抱怨几句。 青年一言不,脸上满满倦色。他乃是浣州太守庾康,不识庐山面目的官员曾误认他出自士族高门,言语间颇多殷勤,实际上他起于寒微蓬门,毫无显赫的家世背景。 当有同僚无意中和庾康说起常山王入京侍疾的事,庾康一律以“下官不知”作为答复,庾康的确不清楚,他初入朝堂那年常山王正好远赴封国,第一年春觐到来他被谪至浣州,与那位被称为“草包”的传奇女王一直无缘谋面,说不上了解。 同僚看他的表情像在看一块榆木疙瘩,敷衍几句就走开了,嘴里还嘀嘀咕咕抱怨他的沉闷无趣。庾康不理会这些人的眼色,纵是直接了当的轻视,也有宠辱不惊的姿态。 争执还在继续,让人感到万分糟心的是,他们口中所言的战事已经演变为政党的利益争执。庾康频频蹙眉,掩唇低咳,面色渐渐白,一路北上入京,舟车劳顿,身体早就羸弱不堪,大夫宣称他命不久矣,不宜再过度操劳,母亲也再三规劝,勿要过分专心政事,那对他的身体康复并无益处,母亲爱惜他,庾康心中明白,常言道“自古忠孝两难全”,自己为“大家”熬尽心血,已经不能分心来顾及“小家”。 庾康满腹都是心事,举步走出了静思堂,双手拢在袖中,摸到一块绢帛,陛下昏迷前下达的调令,命他回京待用。 右相甄传庭被谪贬巴陵之前,元祐帝询问甄传庭能为朝廷重用的人才,甄传庭举荐兰鹓渠奕和儒士庾康,这二人是晋朝少见的肱骨栋梁,渠奕年少成名,淡泊名利,又遵循祖上遗言拒绝入仕为官,庾康一心为民请命,愿以毕生精力翊助朝廷。元祐帝采纳甄传庭荐言,重用儒士庾康,初阶司农令一职,掌管朝廷的财政税捐。 庾康出身寒门,童年遍尝人世艰辛,更能体恤百姓生存的疾苦,他劝说元祐帝重修税法,推行均田制度,减免租税,轻徭薄赋,并提议效仿太宗皇帝兴修水利,开凿运河。庾康建议重修税法的举措威胁到一些士宦豪族的利益,庾康又与朝廷权臣的政见产生分歧,得罪了权相赵桀,终被政敌设计扳倒,左迁浣州任太守。 时隔两年后,曾为文人楷模的儒士庾康再一次位列朝班,引起朝堂轰动,皇帝的复用态度暧昧不明,朝廷老臣各怀心思,暗暗揣度起圣意。 紫台万木苍翠,朱红色的庑廊下,一列列铁衣甲士执锐巡视,宫人和内侍来回穿梭在庭庑中。初秋的宫廷不见半分萧瑟。 紫台又名犹紫宫,是君王寝宫,再往后是嫔御的后闱宫禁,外男无诏不得擅入。庾康退避到花木丛旁,准备择路迂回静思堂,隐约听见附近有故意压低的说话声,他略靠近几步,交谈声断断续续,如有神魔指引,庾康循声探去。 绚日高照,青空下一株绛桃树缀满了绯色花苞,亭亭如盖,郁郁葱葱,可谓盛貌。 幽绿的树荫底下,稚龄少女倚树站立。她的穿着不同任何宫人,是一袭描金线的银朱色广袖深衣,衣缘处有明显的黼纹,颈上戴着璎珞宝石项圈,身前一组压裙禁步,腰上佩一枚玉环,足有拳头大小。庾康近前几步才看清那人的面孔,乌如云,金箔额山在日光下灼灼刺目。他曾在书中见过类似的妆容式样,名为“佛妆”,流行于陈国仕女贵妇中,本朝无人效仿。 懒梳,贴金箔,少女的特立独行在本朝倒有一股鹤立鸡群的意味。 九万在元灵均耳旁说了一句,元灵均突然看向这边,衣袖一拂抬步走来。 庾康整了整衣袖,气定神闲地候在原地,垂以示恭敬,元灵均的脚步在庾康眼前顿了一顿,飞快地打量了一眼病容戚戚的青年,鼻腔里哼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音。 静思堂的使者小跑过来,见庾康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让小人好一通找,大臣们都出宫了,府君也早些回府吧。小人还有要务在身不便逗留,告退。” 目送使者离开,庾康再寻那少女。满园翠绿点枝,和风入柳,丽人芳踪难觅。 第十四章 病厄已除 内侍在榻侧为皇帝净脸,病中的君王迷迷糊糊张合着嘴,每当这时候,徐皇后就会轻轻俯下身去倾听,在昏睡的这段日子,皇帝反复念着“断肠草”三字。≥ 断肠草,常山王。徐皇后对这个特殊称呼并不陌生,元祐帝没有提到断肠草一说的来历,但是这些年,皇帝的心声只和自己袒露过,没有旁的宫苑嫔御,夫妻二十几年,她得到了皇帝的敬重,虽非皇帝所爱,那也是一个君王的荣恩。 史无前例,晋宫曾有两位贵妃,皇帝的生平至爱是师贵妃,擅奏雅瑟唱木兰词,人称“木兰夫人”,不过很可惜,十三年前,来自中朝的夫人在天狐别墅的大火中香消玉殒,芳魂永逝,随同死去的还有足月待产的子嗣,她的死亡十分蹊跷,却无半点线索可查,是一桩真正的无头命案。 木兰夫人的死证明了宫眷未知的命运。每个欲在**争一席地位的女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帝王的宠爱沉重压抑,得到它的人固然荣耀,无福承受只会短命,而帝王永恒的信任和敬重,才是宫人保命和延续的不二法宝,好在除了这些徐皇后还有太女作为倚靠,徐家为后盾,她是**至今为止最大的赢家,她的地位已稳如磐石,坚不可摧。这对宫中人而言已是莫大的恩赐,人不可以太贪心,否则酿成的祸事是无穷无尽的,何况,活人永远都争不过死人。 徐皇后摘下凤头钗挑拨烛芯,焰火拔高了。徐皇后暗想:皇帝抱恙,太女监国,离那里只有最后一步了,不要再有任何变故,如果…… 想到此处,徐皇后痛呼一声,凤头钗砸落,火苗灼噬的指腹疼痛难忍。 “陛下醒来了!”跑来的侍女禀告道。 徐皇后快步回到寝房。元祐帝在内侍的帮助下靠坐在榻上,他的眸子灰败暗淡,双唇一片苍白,即便这样,他也没有丧失帝王的威严。 皇帝病卧以来,太医署的医官们轮班侍奉在偏殿,得知皇帝苏醒的消息后,都及时地赶了过来。 外面的天色昏昏沉沉,大风起来,刮响了飞檐翘角上的铜铃,一场大雨就要来临。 幽长的九曲回廊里,大袖飘飞的宫眷在太女的带领下也匆匆地赶来,她们步伐凌乱,神情是前所未有的慌张。 嫔御和公主们相继进入殿中静候,霍贵妃,燕婕妤等人依次跪在屏风外,太女元蓥进入屏风之后,在最靠前的软垫上给她的父皇见礼,随后,三个同父异母的妹妹也在太女身后坐下来。 见元祐帝四处张望,徐皇后知道他在寻找常山王,“殿下住在宫外别馆,一时还赶不过来。”元祐帝张了张嘴,终于收回视线,轻轻点头。 太医上前为皇帝诊脉,整个内室只听见清晰无比的滴漏声。众人接到皇后的命令就赶过来了,还不知道生了什么事情,一个个都屏住了呼吸,等待最终结果。 经过几名经验丰富的太医轮流诊断,告知皇帝病厄除去,已无大碍。殿中的嫔妃公主皆舒了口气,有的甚至举起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太医反复交代掌管膳食的女官注意陛下的饮食,元祐帝嗜辣,饮酒如水,实在不是好习惯。言罢,他扫视了一眼密不透风的大殿,望着黑压压的人群,皱起眉头,“人杂气浊,不利陛下休养,还请太女公主改日再来视疾。” 众人面面相觑,似有权衡,却都没有率先离开。 这是何意?是说作为女儿的她们阻碍了父亲休养。陶公主白皙的脸涨得通红,正要反驳几句,殿外传来一阵推搡喧闹声。似乎是下雨了,人群攒动的声音渐渐被掩盖过去。 “好了,你们且先退下吧。太女——”徐皇后吩咐太女带领众人退出后,嫔妃也一一告辞回宫。 太女领着神色不安的妹妹们离开了宫室,同庆公主在殿中哭了好一阵,从长极殿出来后眼睛通红,手一直紧拽着长姊的袖子。“阿姊,父皇真的无事了吗?”颤抖的声音在淅淅沥沥的雨中更显无力。 妹妹无助的眼神让太女心生怜悯,她轻轻握住同庆的手,此刻,只有把自己的温暖传递给这个年纪最小的妹妹,才能让她感觉到其他亲人的关怀。 同庆公主之母霍贵姬因为患上恶疾迁离了后宫,带修行于瑶光寺,人虽活着,也和活死人无异了,这次又听闻元祐帝病重的消息,在寺中服侍病母的同庆公主即刻上路返京,几乎是一路恸哭赶回宫中的。 公主是天之骄子没错,但如果没有母亲作倚仗,公主的将来比平民百姓更令人忧心。 几位公主各想着心事,这时候大雨倾盆而下,侵湿了庭阶,在狂风暴雨的摧残下树木更加顽强,附近的石桥在茫茫雨雾中若隐若现,有一人撑着大伞仓促地奔走在上面,极快地穿过了花圃和绛桃树,消失在宫门方向。 “那会不会是六娣?” 曹公主成婚后一直住在宫外的公主府,最近因为侍疾留在**。她的性情在几位公主中最是温和忍让,也最清冷,和姊妹甚少来往。 陶公主恨透了那个人,当即沉下脸色咬着牙,嚷道:“为何要让她回来。生母病殁,生父不详,怎么还让这种身世不详之人回来,应该让她孤死在常山,永不返京,方能解我心头之恨。” 陶公主声音里带出一丝哭音,太女心生反感,“休得胡说!”太女左右张望了一下,见自己的心腹垂手敛目在几步之遥,才放心地舒了口气,“事已至此,八娣又何必重提旧事惹人不快呢。不要让父皇听到这样的话。”公主的身世猜疑已经让皇帝颜面无存,晋室血脉更是不容混淆。太女是深知这一点的。 元祐帝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儿子,膝下就剩下六个女儿,常山王排行第六,陶公主排行第八,年岁仅差两月,关系却势同水火,在还是稚龄儿时,两人只要碰面,鼻青脸肿免不了。这其中的缘由不仅仅是性格不合,还关系到一桩皇家秘辛,牵扯到她们生母之间的旧恩怨。 宫廷禁忌交织着爱恨、道德和无休止的政治斗争,有人把它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处于事件漩涡中央的人得不到半刻安宁。 陶公主就是因为生母的缘故对常山王和邕国公主怀恨在心,如今能退步忍让,是皇后从中劝诫,为了不动摇太女的地位劝她暂且隐忍。可以说,陶公主待太女情非一般,她视长姊如母,万事依赖,事事听从,皇后爱屋及乌,也对她疼爱有加。 当年的后闱纠纷和愈怪异的行为给常山王树下数不尽的仇敌。 冯淑媛和陶婕妤之间的过节,常山王不清楚上一辈的恩怨,三年前被撵出临安后,百姓对她印象极差,后来又听闻她做出的种种荒唐举止,“没心没肺的不孝女”、“铁石心肠”、“大草包女王”、“目不识丁的晋室怪公主”,这些闲言碎语便如同撒落风中的种子,在天涯海角落地生根,乃至整个南国都知道,晋王的六女头脑简单又不思进取。 而雨幕茫茫的宫门方向,被姊妹赌咒永远都不要出现的元灵均正从宫门内奔走出来,满面喜色地扑向侍卫九万。 九万不明白主君喜从何来,她的衣袖和头已经淋湿了,额头也滴着水珠,她明明打着雨伞,脸上却布满了水迹,九万不免惊诧,“主君您怎么了?” “九万,雨实在太大了。”元灵均哈哈大笑,猛地抱住九万。 雨伞碰到九万的额头脱手跌坠在二人脚下,雨水溅湿了他们的鞋袜。 第十五章 堂上胞姐 “主君,当真是喜事啊,陛下已经无虞,明日一早主君还是主动入宫视疾为是。 ≥ ” 回到别馆,元灵均已经沐浴更衣,此时正坐在上席,倚着凭几,一脸无奈地睨着此次跟随来京的从臣蔡孟俊,睡意逐渐袭来。 秋雨还未停,房檐下时不时传来几声鸟鸣。侍女提灯在侧引路,鲲娇快步穿过庑廊,来到客室门前,叩门请示:“主君,该服药了?” “好好。”来得正是时候。元灵均顿时睁开了眼睛。 鲲娇把准备好的药汤端了进去。元灵均叩着膝盖,斜瞟蔡孟俊一眼,“蔡卿,你说的我都明白了。这次过后陛下一定会长命百岁的,今生我肯定没机会为他披斩衰,说不定陛下还能活到孙辈做皇帝的岁数呢。” “主君,不吉利的话还请不要再说。”元灵均直言从不顾及左右,蔡孟俊深觉惶恐。 “生死在天,难道我不说就能改变天意。哈哈哈……” 元灵均搏髀大笑,接过药碗,大声喊道,“鲲娇。” “小婢在。”鲲娇探出身体,等待主人号施令。 元灵均把空药碗放下,双手在膝盖上来回搓动着,“准备公服,明日我要入宫问安。” 鲲娇应声退出,刚走到门口,石拱门处几人冒雨而来,昏昏亮光的庭炬照着他们模糊匆忙的身影。 阍者将其中一人引到客室门下的亮光处,其余人才看清,来者身穿内侍服饰,外面披一件雨氅,一副宫廷使者的装扮。 使者神色仓促,还未褪去雨氅便先向元灵均行上一礼,“大王,公主的棺椁将于后日抵达京师。” 传达完消息后,阍者又引着使者离开别馆。 元灵均嘴角的笑意不减,眼睛却盯着庭中的榛树。蔡孟俊在喋喋不休地讲着公主丧葬上应该注意到的地方,元灵均点点头,但一句也没有听进去。 外面的雨似乎已经停了。 元祐二十五年秋,晋王病愈,公主灵柩自北塞归籍,朝臣百司举丧哀悼,宫人俱服斋衣。 响晴的京都天空蓝的不像话,主街两旁挤满了来送别的黎民百姓。再过一会儿,邕国公主的棺椁灵车会在此经过,他们一早便等候在了这里,想要送这位英勇善战、深入体恤百姓疾苦的帝国公主最后一程。 九万亲驾马车在道上徐徐前进,直抵邕国公主的府邸。元灵均躺靠在马车中,望着白如大雪覆盖的主街道,情绪激动,眼眶微微泛红,显然已经哭过。元灵均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伤心难过,为晋国又一位薨逝的公主,还是一母同胞的阿姊。 临安的百姓还未从一国之君清醒的喜悦中醒过神,又陷入公主薨逝的悲伤中,自公主的灵柩进入城门后,万人空巷,临安主道上哭声载道。沿途便有不少百姓祭奠凭吊,但此时的盛况更让扶灵归来的将士感染,在行进的队伍中竟然凄声大哭。 于国家而言,立下了赫赫战功的公主,已经具备足够的能力成为他们期冀的后世之君,尽管想法大逆不道,但党争造成的混乱让百姓们不得不抱着这样的幻想,但就在今日,他们的幻想已然破灭。 病体初愈的元祐帝亲临城门,丞相率领百官俱往跪迎,而后,元祐帝亲扶灵柩,在公主府的灵堂上抚棺长恸,公主的几个姊妹褪下华服和钗环,着斋衣跪在灵前,整座公主府敛声屏息,肃穆哀悼。 “吾儿令宴……”尖细的女声刺破了清晨的宁静。赶到公主府的霍贵妃拍着棺木,泣不成声。 霍贵妃虽非邕国公主的生母,但却养育公主多年,无血缘胜似亲生,皇帝怕她伤心,将令宴病薨之事瞒住一些时日,直到棺椁入京才惊闻消息,在同庆公主的搀扶下跌撞着赶过来,哭了一阵,伤心太甚,晕死在堂上。 侍女将霍贵妃扶进偏室,擦脸喂水,霍贵妃清醒后,双目渐渐呆滞无神,近身的侍女宽慰几句,劝她保重身体。霍贵妃戚戚哭道:“陛下这不是逼死三娘吗!”战将如云的朝廷为何偏偏要派一介女流北上御敌,令宴还年轻,连子嗣都未来得及留下,便要在冰冷的地下长眠。每每想到此处,霍贵妃悲愤万分,更加无法谅解皇帝的决断。 令宴年幼被迫离开生母,但这个养母对她却是真心实意。 元灵均听着隔壁的哭声,慢慢垂下头,“公主临终前说过什么话?” 对面的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眼睛涨得通红,“公主那时已无意识,最后只说过一句话:‘六娘能做的,常山王不能做。’”他是公主身边的巩副将,也是公主弥留时唯一拜托过的人,公主请求他务必转达这一句忠告给常山王。 竹树不开花,河水不能倒流,姊妹冰释前嫌的那天永远也不会到来了。元灵均恨令宴的不辞而别,也怨恨冷血无情的帝王家,如果没有皇帝的谕令,令宴还镇守在西南,怎会死在凄凉的北塞。难道这就是皇室子女被诅咒的命运吗?元灵均终于伏地大哭。 霎时,隔壁的哭声也随之而起,悲伤的气氛充盈在公主府的每个角落。 公主生前最放心不下便是她的妹妹,如公主能看见此番情景,必定感到欣慰。跟随公主行军多年的莽将军也默默垂下了眼泪。 霍贵妃渐渐止住哭声,遣派心腹侍女去宽慰那人几句。能为令宴之死感到悲痛难过的人定然是受其恩惠的人。 侍女领命到了隔壁房门外,叩门三响,轻声询问:“妾人受主人之托冒昧问候,娘子在此哭啼,为何如此悲凄?” 屋内哭了一阵才慢慢应答:“堂上乃吾胞姐牌位,叫我如何不伤悲。” 侍女将原话传回,霍贵妃便已清楚对方的身份,更是悲不自胜。 秋意萧瑟,人显得渺小,人生更是寥落无依。 元灵均红着眼睛离开偏房,独自走到一处栽满秋海棠的院落,大片海棠花木下两个小童来回追逐嬉戏,他们纯真的笑容和堂上故作哀穆的脸对比鲜明。 不多时屋内走出一位妇人,左顾右盼,训斥了孩子们几句,慌慌张张地把他们带回了厢房。元灵均也快步离开此地。 多么天真的孩童啊,真让人嫉妒。元灵均和令宴也有那样美好的岁月,即使无法常常见面,血浓于水的情谊都不会随光阴变幻而搁浅。归宗那日,父亲赠她一匹玉顶乌骓马,令宴也喜欢勇剽的良驹,但玉顶乌骓仅此一匹,她忍痛割爱转赠给令宴,好鞍配骏马,骏马当配英雄,令宴骑着玉顶乌骓纵横南北,声名大噪,短短三四年便成为了南朝妇孺皆知的巾帼英雄,百姓心中的救世主。 所向披靡的将军公主其实也有不为人知的隐秘,貌合神离的婚姻,忍气吞声的成全,她终生至爱的驸马李慈铭长跪在灵柩前,泪水潸潸,身旁的总角小童也在不停地拭脸,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泪涕横流,一塌糊涂。 突然,不知何时进入灵堂的华服少女一把握住小童的胳膊,把他遮掩在袖子下悄悄带出了灵堂。 庭前秋华茂盛,朝廷重臣在商议邕国公主下葬事宜,他们为公主入葬皇陵还是李家族墓争论不休。 元灵均气恼地抓过小童的衣领,问道:“你是公主之子,是不是?” 小童还在伤心抹泪,根本没心情搭理她。元灵均有些气恼,拽了拽他的衣襟,故作凶狠道:“我在问你话,再敢无视我,我就要你好看。快点回答。” “晋人都知道,只有你不知道吗?公主根本没有后嗣。”元灵均的反复无常让小童心生畏惧,只得低声说了一句,“我是公主收养的连氏遗孤。” 元灵均放开他的衣领,撩袖揩净小童脸上横七竖八的泪痕,用力把他抱起来,“好孩子,你告诉我,住在后院那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是谁的?” “是李驸马和刘氏的儿子。”小童大概也明白无法继续隐瞒下去,索性坦白告知。 夫妻鹣鲽情深竟是谎言的华丽外衣,一定是令宴察觉真相后无法承受,才没有带上李慈铭去北塞,那时候的元令宴就已经死了。 “别哭了。虽然不是她的亲生子,但我还是你六姨母。”元灵均笑了。她拍拍小童的后脑勺,把他放到地上,径自朝一个方向走去,“快跟上来。” 第十六章 父女再见 奇怪的少女奇怪的打扮和举止,她旁若无人地穿过竹林,又绕过一块荷塘,艳丽的深衣在一众白孝中十分扎眼。 “别跟丢了,快点。”她回头招呼小童一声,又熟门熟路地穿过了一条园径。 前面是公主府的马厩,小童不知道她的意图,却不由自主地跟在少女的屁股后面,想一探究竟。 元灵均掐指打了一声长哨,一匹乌骓马应声而鸣。“老家伙,我来接你啦。”元灵均抚摸着马鬃,拿出平果递到马嘴旁,玉顶乌骓打了一个响鼻,气息热浪全扑在元灵均的脸上。 “喂,站那么远作甚,我又不会吃了你。”小童的别扭让元灵均大为恼火。 小童还在犹豫要不要过去,元灵均一把拽过他,费了好大力气将他抱到马背上。“看着没肉,还挺重的。”元灵均嘀咕着,自己也随之认镫上马,小童畏惧地缩在她怀中,仅仅露出两只眼睛。 “快看那边,看见了没有啊?”元灵均把小童扒拉出来,指着庭前一个个争得面红耳赤还不肯罢休的大臣,嘀咕道,“老匹夫,这么大岁数还不死,整天瞎折腾什么。我都等烦了。”以前紧抓自己不放就算了,如今连令宴的英灵归宿都不肯放过,真让人忍无可忍。 元灵均咬紧牙关,狠狠一拽缰绳,玉顶乌骓仰天嘶鸣一声,扬蹄飞踹,跃进了前庭庭阈,大臣们避之不及,接二连三地摔在地上,张皇爬窜的模样狼狈之极。 大臣颜面尽失,不禁恼羞成怒。 “谁呀谁呀,灵堂之上岂容放肆。” “这事必须禀告陛下,要严惩,必须严惩。” “嗬!趋——”元灵均勒住马头,回遥遥俯视众人,轻蔑一笑,“是我!这么快就不认得元灵均了?尔等听着,谁要是再敢提议公主归葬李家,下次可能就在马蹄子下面了。道貌岸然的老匹夫们,你们是虫子生的是吗,蚊蝇出来觅食的叫声都比你们的哭声还大,羞不羞人啊。” 方才还据理力争的大臣们顿时说不出话来,把朝廷重臣比作是虫子,实在是无礼,但当对方报上的身份后,众臣竟一致选择了忍气吞声。 马背上的元灵均乐得前俯后仰,等笑够了,猛一催马闯出公主府,坐在怀里的小童手蒙着双眼,呜呜大哭起来。 “父皇,您看六姊又做了什么。”陶公主气得跺脚,回到灵堂内对元祐帝一阵痛诉。 “让她去吧,让她去吧。”刚刚失去一个女儿,元祐帝此时根本没有任何精力去管教另一个不安生的女儿。 邕国公主最终葬于茂陵,追封镇国公主,她是晋国有史以来第一位死后入葬帝王陵寝的帝女。常山王在从臣蔡孟俊代笔的表章上对皇帝道:“公主和李家无子,不该归于李家宗祠。”理由牵强,却言中了元祐帝的心事,另外表章中还直白地提起李慈铭曾欺瞒公主,暗养外室,且在公主薨逝后把外室及子女明目张胆带回公主府。李家因常山王的奏表告劾没能得到公主棺椁,并且失去帝宠,皇帝顾及令宴颜面,没有褫夺李慈铭驸马都尉的身份。 在没有胄裔的晋室,皇女意味着至高无上的皇权,不可亵渎的尊贵身份。李家背叛在前,公主死后又妄想寻求镇国公主的身份继续庇护李氏家族,常山王岂能如他们所愿,她可怕的报复心曾令世家忌惮。 邕国公主下葬后,父女俩也终于正式见面,这时已接近中秋节,但宫里没有一丝节日应有的气氛。 花圃里的金桂和秋海棠开得无比热烈,满目浓浓的秋色,元灵均站在早该谢花的绛桃树下,头顶挂着一串串鲜艳欲滴的绛桃花。 “少君,请过来吧。”茂生还是像从前那样称呼她,巴陵的老臣们也以同样的称呼,仿佛不论过去多少年,她依然是长不大的樊公主。 “茂生,父皇的情绪如何?”元灵均的两眼光芒熠熠,未等茂生应答,她又继续问道,“依你看,他会不会先打我一顿鞭子?”毕竟她戏弄了朝臣,而且还是在公主的葬仪上。 “少君不必忧心,陛下没有追究此事。” 茂生引元灵均到了一处安静临水、四面环竹的阁楼前,庭阶下种着一簇殿春,几颗拒霜树遮住了天井大半天幕。 着柘袍的中年皇帝在亭阁中搦管书写,见茂生和元灵均一同进来,才停下手中的毛笔,嘴角含笑。 在茂生的提示下,元灵均挽衣跪下,曳袖揖礼,“臣拜见陛下。” 丧事过后,元祐帝一度沉浸在失去三女的悲痛中,再见到三年未见的六女,情绪难抑,双目盈泪,一时万千感概。这位帝王已经四十五岁,在晋国诸位先王中已算高龄,但他从不承认自己年老,此时见到六女的成长才让他恍惚意识到光阴的残忍,想不起上次见面时元灵均的模样,那时候她还是十岁女童。 “陛下。”茂生上前一步,在皇帝耳边提醒。 “我儿明玉,过来,到为父身边来。”元祐帝站起来,饱含深情地唤道。 内侍进来将木几掉转了方向。父女又像初次见面那样,二人共坐一席,四面相对,没有半分尴尬。当年的元祐帝风流俊美,而今蓄了胡须,变化不大,却更显得英武不凡。 实在是太像了,元祐帝差点不敢相信,坐在面前的是他怀疑了十三年的亲生骨肉。茂生也再次出了惊叹,上次在长极殿见到时他已被震惊。想到从前的宫廷旧事,茂生不禁老泪纵横,频频举袖拭泪。真好,少君总算是平安成人了。 “很惭愧,你和覃咲的婚事,为父万分惭愧。”元祐帝缓缓说道,眼中清楚地映着元灵均的模样。 触碰到父亲震惊又欣喜的目光,元灵均怔住了,身体仿佛僵住一般。她已经做好了挨罚的准备,但父亲却在此时提起这件事,而且是向她致歉。这个被父亲戳中隐痛的女孩紧紧咬着嘴唇,藏在袖中的手也颤栗着。 “覃咲是病故的,不关君父的事啊。”她忍住要流泪的冲动,轻松地笑了笑。 “为父知道……”但让一个尚且不满十四岁的女儿失去丈夫,却是父亲不可推却的责任。 作为皇室子女,婚姻是巩固皇权政治最大的筹算,联姻,和亲,下嫁世族……当晋国陷入乱世的漩涡,帝**队年迈体残,年轻兵力不足,需要女人繁衍男丁抵御贼寇外敌,作为被迫成年的皇女,元灵均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以十二岁幼龄和覃咲结为夫妻,而仅相差两月的陶公主却置身事外。 整整一年来,夫妻不合之事在年少的元灵均心中留下了重重阴影,以及对皇帝父亲为巩固君权利用自己而心生怼恨,因此她再也不愿入临安。如果父女互相厌憎对方的行为,那么今日相见的情难自禁又是为哪般? 内侍奉来的茶水,缓缓斟上两盏。袅袅的水雾直入青空,透过淡薄的茶雾轻烟,少女的脸稚嫩圆润,如同婴孩,但大致轮廓已经清晰呈现。如果让这对父女站在一起,别人就会现,元灵均的相貌竟有七分随元祐帝,这不是明摆的真相吗? 当年茂生曾对元祐帝说起过,“众主中,无论性情还是容貌,少君最肖陛下,将来恐怕再无第二人可比肩。”茂生一语成谶,最像元祐帝当属常山王元灵均。 “对了君父,公主府叫连楹的小男孩要怎么安排,不如由我来抚养吧?”元灵均没有现父亲的失神,她在想要为令宴做一些什么事情。 “连楹是……” 水阁旁的翠色筠竹摇摆生姿,竹叶哗啦啦落下来,一部分吹到木榻上,元祐帝拾起一片叶子握在掌心。人生不正如秋天的树叶吗?迟早埋入黄土,君权和皇位,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还有什么放不下。 “连楹……”他记起来,是令宴收养的连氏遗孤,“连楹有自己的归宿,令宴无子,他就以少主人的身份继承公主府,至于你……明玉你不合适,开春后你就满十四了,新的一年会有不同的春天,为父期望你的第二次婚姻能获得新生。毕竟,是你自己的选择。” 元灵均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附近的走廊上响起环佩的摇动声,越来越近,在萧瑟的秋天显得无比动听。 回过神来的元灵均终于笑了,双肩剧烈地抖动起来,似乎在竭力控制大笑。茂生也抬起袖子掩住笑意。陛下竟然也有这种感悟,实在是难得。 “元灵均,你是在嘲笑父亲老了吗?”元祐帝的脸顿时红了,故作凶狠地瞪着二人。 茂生赶紧抬起袖子请罪:“陛下息怒!” “哼!都是让你惯出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 “我们岂敢嘲笑君父,君父可是万万岁,即便是老人家,那也是强壮的老人嘛。” 元灵均越过父亲的肩,看见对面的画廊上,有一列仪仗朝这边缓缓地逶迤过来。 “是皇后和春闱。”茂生道。 元祐帝朝走廊方向瞥了一眼,慢慢收回视线,“嗯,看见了。元灵均,你说说吧,在天官县农役半年,可有什么深切体会,或者说你又有什么牢骚要泄。”把竹叶丢进茶杯,等竹叶完全侵入水中他才执杯品茗。 “君父想方设法地让我体会耕种之苦,但我从中得到了乐趣,君父的抱负是让百姓远离战火,享受盛世太平,这是君父认为人生中最重要的,对我而言根本不算什么。父亲大人,您盼望我成器的期望要落空了,我是不会因为身在皇室就要做出牺牲给朝臣做表率。乱世要吃苦,也要及时行乐,如果人生下来是为了遭受世道之苦,而失去了笑颜,那有什么意义啊,我厌倦这样的人世。” 说完,元灵均带笑的眸中闪过一丝倨傲。皇后和太女在她的注视下已经走完了台阶,大概在通往此处的小径上,四周浓密的草木恰好遮住了她们的身影。 “所以你与世俗对抗,处处与为父作对,令君父为难?”女儿的不受教让人头疼。元祐帝抚着胡须,“这番见解倒很有意思……听说最近两年你学会了击缶,膳后为父要与你切磋一下技艺。” “好啊,君父可是国中击缶的能手,请手下留情。” “挨打的时候再说这一句。” “……” 第十七章 酒肆惩恶(上) 徐皇后窥听多时,然后不住地摇头,示意太女折身回去,太女扶掖着母亲,小心翼翼地走上台阶。 ≥ “小时候她可是谁也不像。”徐皇后突然说道。 “不,她儿时也像父皇……我从未怀疑过六娣的身世,母亲不要再提,徐家那边更是不要卷进其中,今后要是再有人质疑公主的身世就是居心叵测,父皇岂能姑息。” 母女二人在敞亮处立定,凭阑眺望。 当年质疑六女身世的人已经死了大半,再看看那张脸肖似皇帝的脸,所有的猜忌都能咽回肚中,无言以对了吧。徐皇后望望远处的天空,方才还是晴好的天,转眼间,山顶又腾起了层层阴云。似乎要变天了。 中秋节后,北塞的战事愈演愈烈,朝廷派遣的二路援军在皮立本的率领下誓师出征。 常朝依旧,元祐帝在政务上不敢有一丝懈怠,仍然带病升殿,闲暇之余,几位公主常陪伴左右,元灵均也会入宫拜见,要么切磋琴技,要么玩几局六博,父女还如往日那般话不投机,也常常因此迁怒旁人,但在茂生的劝解下,能快地冷静下来,各自退让一步。 今日一放朝,元祐帝命内侍把书搬进长极殿,倚着凭几研习兵法,燕婕妤进来烦扰多时,见皇帝没心思搭理才讪讪告辞离去。 元祐一朝后闱中的嫔御不多,自太女入主东宫后,出就领国的,赐居公主府的,病薨的,被赐死的,迁往瑶光寺的,如今宫中的新人就燕氏一人,容貌娇俏,又不拘章法,和当年的木兰夫人有几分相像,入宫以来颇得圣心,封号虽在九嫔之下,开销用度却与霍贵妃比肩。但这也不足以说明皇帝对她的宠爱万分。 邕国公主仙逝后,霍贵妃日益沉默,整日坐于佛龛前抄习佛经,身心清净,不理俗世纷扰,只将残生寄托在神佛之事上。霍贵妃对帝王家彻底心灰意冷,和元祐帝昔日的情分随同令宴的死消失殆尽,如今帝侧唯有徐皇后与燕婕妤常来陪侍作伴。 “陛下居然有兴致看起兵法了。”徐皇后扫了一眼堆满几案的书卷,含笑抚摸着封皮。 “年少时我立志要做育人子弟的教书先生,后来同室操戈,为保性命投笔从戎,当了打仗的将军,造化弄人,却造就了英雄。” 北塞危机有所缓解,元祐帝的身体也好的差不多,心情愉悦,面庞也恢复到康健的颜色,说起年轻时的战绩尤带着几分自得,但想到朝廷无将领可出,自己又不能亲征,不免有些烦闷。 “自古美人爱英雄,陛下要是当了教书先生,爱慕英雄的美女岂不哭死啊。”徐皇后自以为说了妙语,笑得前俯后仰,忽而意识到御前失仪,赶紧抬袖遮唇,掩饰笑意,脸色也变得古怪。 木兰夫人是宫里最不守礼法和规矩的女子,她想笑就会大笑,想去的地方就骑马去,她根本不在意虚礼尊卑。每每忆及那段不愉快又伴随着温馨的过往心里便会锥心般的疼痛,为何要生那种事?如果她不死,那个成形的孩子也会降临人世……元祐帝腮边的笑靥稍纵即逝,嘴唇轻轻颤抖着。 木兰夫人是他随父兄征伐北塞时意外得到的献礼,因为是在他最艰难时期的特别存在,昔日的温润君子才变成了强取豪夺的小人,他把她禁锢在宫禁深渊里,眼睁睁看着她无路可走,红颜枯竭,那就是皇族的情爱,残忍自私,不顾后果。 “陛下怎么了?”徐皇后平静地望着他。 皇后的头有些散乱,鬓边抻出了多余的丝,元祐帝下意识地抬手将那捋乱拢到耳后。徐皇后愣了愣,眼中升腾起淡淡的雾气。 元祐帝的视线再次落回书卷,把嗓子里的咳嗽声慢慢压下去。身体愈不济,看来不服老也必须承认自己的确老了。但太女还没有监国之能,他还不能松气。 不知道皇帝所想的徐皇后抚摸着金玉堆叠的髻,心中划过一丝暖意。既然选择的是不易之路,但持之以恒终有报的。她凝视着香案上的紫金香炉,若有所思。 内侍进来禀告,说太女前来见驾。 帝后各自整理好情绪,端正了坐姿,太女元蓥匆忙地走上殿来,挽衣向双亲叩拜。 元蓥着一袭甘草黄飞龙云纹绢锦公服,绾起双鬟,饰以龙凤珠冠,一副人妇妆扮。元蓥今年十九,与同龄人相比还显得年轻几分。 “太女从何处过来的?”元祐帝问。 “儿的课业完成了,太傅准许提前下学,儿就先过宫来探望父皇。”元蓥热汗涔涔,在母亲的对面坐下来,她的眉目娴静温雅,时常弯起的眸子亮如繁星,肖似其母徐皇后。 “在学业上太傅对你倒是宽容大度得很呐。”元祐帝一手抚着颌上的短须,另一只手叩在几面,五指轻轻地敲击着,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侍女递上绢巾,元蓥接过来不疾不徐地拭着脸。“看你热成这样子,何必跑着过来啊。”徐皇后一脸嗔怪。 元蓥终于把汗水攒干了,“父皇误会了,太傅待儿极为严苛,每篇政论解析透彻才肯下学,想以前,儿还是公主时和妹妹们同在国子监学习,八娣九娣最是怕他,听到翌日要抽背都会吓得哇哇大哭。” “还有这种事。” “嗯,是真的。”见元祐帝没有责备的意思,元蓥暗暗松了口气,看向徐皇后,“方才听皇娘在笑,好久没见到皇娘如此开怀了。” “不过是逗你父皇几句玩笑话罢了。元娘,东宫殿现下走到何处了?” “儿夫和妹婿从东海出也有半月了,应该早就过了常山,仔细算一算,不日便能到临安了。”谈及即将归来的夫婿,元蓥满怀欣喜,两颊飞起了红云,于是忽视了父亲逐渐变得冰冷的神情。 元祐帝不喜东宫驸马已是人尽皆知。 东宫驸马穆良佐乃是穆太宰的幼子,其祖母徐氏为皇后嫡亲的姑母,常常带着穆良佐入宫与皇后作伴,穆良佐和太女自幼相识,两小无猜,情投意合,是皇室中为数不多的青梅竹马的恋人,徐皇后也有意促成二人婚事。在去年的五月,元祐帝和徐皇后做主为二人举行了国婚,两人新婚不久,元祐帝派遣穆良佐随惠驸马到东海督促海防,欲锤炼打磨一番,穆良佐不念皇帝的用心良苦,满腹抱怨牢骚,元祐帝有所耳闻后对这个蒙受祖荫的世家子弟更加不喜。 三位驸马中,惠琰敦厚忠实,元祐帝对他最是放心,李慈铭花言巧语,欺哄公主不可饶恕,穆良佐更是蠢笨愚昧,只盼这一趟东海历练能让他有所收获和改变,及早在群臣面前树立王君威信,不要给太女添麻烦。 元祐帝颔咬牙,拈起兵书继续翻阅。 北宫山的枫树一片连着一片,仿佛鲜血染红的一般,渲染着大半天幕。时隔三年,临安物是人非,当初的长亭之约不在,讲诉北宫山故事的执扇早不知行踪,临安却繁荣如初。 繁荣到底只属于临安一城,元灵均告别了狒狸村拮据的生活,和曾经的一切作别,但她依然想起每日吃着野蔌,夜里挑灯习字的场景。樊姜常常教训她尊卑不分,并再三告知天潢和庶民的云泥之别,和平民深入接触会大损国君威仪。元灵均始终都记得。 “主君,时候不早了。”内侍哭着脸,把酒壶倾斜过来给元灵均看,提醒她已经喝光了一整壶酒。 “多事!这算什么?”元灵均撅撅嘴巴,一把夺过酒壶,塞到身旁小童的怀里,“临安的酒难喝死了,远没有巴陵的甘醇。连楹,再沽一壶来。”她没有半点醉意醺然,还大方地挥舞着袖子,催促乖巧讨喜的连楹下楼给她沽酒。 这次回封国她要把玉顶乌骓马带走,但令宴的养子连楹要留在镇国公主府,寒螀受命陪伴着他,把他抚养成公主府真正的后人。 想起寒螀说的话,元灵均平复了一日的情绪又起波澜,狠狠地拍了一下小几,内侍差点没蹦起来。 第十八章 酒肆惩恶(下) 昨日夜里,寒螀独自来到常山王下榻的别馆,把公主病薨的疑点说给她听。≥≧寒螀在跟随公主多年的随从口中套出一个惊天秘密,公主北上的途中曾遭人暗刺,伤口正好在左胸口,但因奉命救援不能延误军机,于是公主带伤赶路,在途中经历多次打斗,伤口严重撕裂,失血太多,一直高热不退,从而致使病入膏肓。这件事公主的随从都心知肚明,但公主临终前对身边的侍卫过一道禁言令,永远不要传出自己的死因,尤其是不能让常山王知道。她非常了解常山王的脾气,一旦知道真相定会查明实情,替她伸冤雪恨。 听闻此事后,元灵均当即从席上跳了起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如此重要的事情,你竟斟酌再三才来告诉我。”元灵均即刻召来蔡孟俊,要他代自己写一道奏表请求陛下调查公主死因,蔡孟俊觉得事关重大,惊动了一同跟来临安的诸位臣属,几位大臣察觉其中利害,冷静下来分析,此事可能牵连到主君,齐齐劝诫不可意气用事,请她暂且置身事外,日后再做计较。 年轻气盛的元灵均认为,只需澄清真相即可,大臣们却扯出一大堆有人意图不轨、欲谋取她性命的荒谬之言。因为没有甄王师从旁管教,元灵均目无一切、冲动用事的态度让跟来的王臣吃了不少苦头,几乎磕破了头,声泪俱下才劝住了常山王。 “回去回去。”不见连楹归来,元灵均没有耐心继续再等,说着起身推开了门。 酒肆大堂爆出一阵惊呼,少年变声所致的哑嗓子分外刺耳。 梳着总角小童怀抱着酒壶,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紧紧盯着面前的方脸少年。少年双手叉腰,双脚摆开,居高临下地看着唇红齿白的小童。他就是不想让他过去。 两人似乎在争吵拉扯,小童几欲离开又被少年指使家僮拦住去路,少年哈哈大笑,将他拖拽到身边。“我还没准你走呢,谁让你走的。” 少年龇牙咧嘴,伸出一双黑黢黢的手揉着连楹娇嫩的脸,连楹拼命地挣扎着,呼吸渐渐急促,抬起脚狠狠向少年的胯下踢去,脚还没够到,少年便一掌把他推了出去。 “放肆!” 少年震了震,狐疑地朝四处张望,依然没有现喝止他的人。 而说话的人就站在楼梯最显眼的扶杆处。元灵均已被激怒,羞恼的怒火在面上表露无遗,内侍几乎听见她错动牙齿的声音,因为被她的怒气威慑,不由地向后退开几步,在他还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元灵均已大步冲过去,抡起袖子搧向少年,巴掌连翻。 清脆的耳光声回荡在大堂。少年在众目睽睽下滚出两行鼻血,没有任何防备地四仰八叉地倒在元灵均脚下。 闻声的客人纷纷探出头,有的甚至围聚过去。 一名披头散的华服少女脚踩压在少年人的胸口,抡着巴掌揍人。少年的家仆惧于此女威势都站得远远的,瑟缩着挤在墙边,他们的少主人已经血肉模糊地趴在地上,无一人敢去阻拦。 竟有这等凶悍的女子,酒肆顿时一片喧哗。店家见势不妙,招呼一个跑堂去报官。 听着楼下巨大的动静,徽濬把酒送到唇边轻抿一口。 “晋国临安堪比锦官城,有春城美称,属下还听说常山国也有好景致,国都巴陵郡遍植千株胭脂红杏树,眼下虽未至花季,也有枝叶覆苍穹的壮观巍然,郎君可要去游览?” “看花的兴致一般,倒很想见识那位声名狼藉的常山王,能和兰鹓先生结为伉俪的人必定不是寻常之辈,至少不是传闻中那般食色荒诞。不过今年没机会见到啦……唔,耳朵又烫了。”与徽濬相对的上座坐着一位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此时正蘸着杯中物擦拭异常红烫的两耳。 “看来长公主在念叨郎君了。” “她肯定又在骂我。锦官城政权更迭,陇西动荡不宁,何止蜀国,天下都已经乱成了一锅粥……还是尽早回去的好。”青年眉眼含笑,举杯自酌,他虽对晋国有兴致,但苦于身不由己,游山玩水只能肖想。 徽濬考虑到陇西时局,不好再说什么,而楼下断断续续的惨叫声还在持续,已经扰了饮酒雅兴,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徽濬决定去看看。 “你是宫妃侄子。燕婕妤是谁?”元灵均突然转头去问内侍,内侍已吓得面色惨白,言语无能。 “她是、是小人的姑母。”匍匐地上的少年瑟瑟抖,想哭又不敢哭,只怕会捱得更凶。 “我没让你说,多什么嘴。”元灵均一巴掌搧在他脑门,少年嚎啕大哭,连声告饶,“我再也不敢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放过我吧。” 元灵均揪起少年的头,“说错话了,我不是什么大人,你的小人过我一定要记。谁让你欺负我侄儿,谁让你欺负他……” 拳头再次挥落在少年身上。 目空一切不是百姓随意的评价,元灵均向来只凭心意做事,少年的苦苦哀求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反而会激怒她的怒火。只能怪他今日出门没算一算运势,总之很倒霉,元灵均正好憋一肚子火气没处撒,他就这样明目张胆地撞到了元灵均的拳头下。 “姨母,他快不行了,先饶过他吧。”要是把人打死了,就真的闯大祸了。连楹满眼请求,公主常说他这个六姨母最爱惹事生非,原来不是讹言。 “连楹,同情这种人太没出息了。” 元灵均教训完侄儿,用手指戳了戳少年乌青的脑门,少年“呜哇”地放声大哭,元灵均被闹得心烦,一脚踹在少年的屁股上,少年人顿时趴在了一群胆战心惊的家仆脚下。 “滚出去。” “是,是……”家僮们噤若寒蝉,扶掖着少主人滚出酒肆。 “姨母,接下来怎么办是好。” 依照皇帝的脾气,肯定是先打一顿鞭子,元灵均也觉得闹心,摸摸连楹的头,“休要惧怕。我们走。” “城外一别,没想到你我二人又在此相逢了。” 正准备离开酒肆的二人,忽闻背后有人说话。元灵均扭头看去,一位青年正对她抗礼。 “娘子可还记得,在下是陇西徽濬,曾受娘子同行之恩。” 当然记得,那天她在茶棚停留过,这位青年人拦住了她们的车队,请求同路。 元灵均奇怪地看着他,“当然,但你有什么事吗?”她得尽快赶回去,在事情还没有闹大之前,先找到那位宫妃给她一点警示。 “在下和主人也在此处用膳,已命人重置了酒水,请娘子务必移步赏脸。”徽濬做出邀请的手势。 “要请我用饭。好啊,正好肚子饿了。”不如先填饱肚子,再计较后面的事。元灵均吩咐内侍先回别馆,自己带着连楹跟在徽濬身后。 酒肆恢复到了原先的平静,三人在一间隐秘的隔间停下,徽濬推门而入。 徽濬口中的主人——一位极为俊美的青年。他侧躺在席上,见客人进来也不为所动,慢条斯理地饮着酒。 徽濬为她添上酒,又斟满自己面前的酒杯,“娘子请用。” 元灵均笑了笑,慢慢举起酒杯。 还不会饮酒的连楹乖巧地坐在姨母身边,小口小口吃着菜肴,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位旁若无人的青年。 是个非常奇怪的男人,穿着朴素简洁,上却戴着一支极为醒目的金簪,奇怪就在此处,固的金簪并非男子常用的玉笄和长簪,而是工艺精湛巧妙的鎏金梅花女簪,他不俗的容貌和金簪并不突兀,反而显得无比相衬。他大概有些醉意醺然,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第十九章 庭前痛陈 歪倚在凭几上的元佑帝注视着摇动的珠帘,脸上显现出从未有过疲惫。 殿外断断续续传来燕婕妤悲愤的控诉。 茂生走上前,“随去的内侍已经带到。” 元佑帝阖上双目。被传进殿的内侍跪倒在地,肩背不住地颤抖,“小人知罪……” 殿前有几颗百年青松,青松叶在屋檐撑起一片绿荫。盛装的妇人跪在阴影中,两目红肿,形容憔悴。侍卫头疼地看着妇人,不知如何是好。 “明玉与燕氏侄儿?这两人竟也能碰到一块,临安果真太小了。” 内侍呈述事情前后,元佑帝扶额直叹,笑不是哭也不是,燕氏母族不省心,元灵均也不让他省心,如果两个不省心的人凑到一块会怎样?似乎看似难以解决的问题都变得容易多了。 “陛下如何处置少君?”少君还是那般顽劣跋扈,让人替她担忧。 元佑帝对此事习以为常,要是元灵均哪天不惹事他就觉得此女性情并不像自己,也正因为他们相像,才会如此纵容。 “如何处置……”元佑帝迟疑着,“她岂是听人言就会悔改之人。先打一顿鞭子……” 即使皇帝没有明白坦诚自己的想法,茂生也知道这样做不仅仅是对少君犯错施以惩戒。茂生点点头,如果没有牵制少君的理由,或许以养伤为由是留住她最好的办法。 燕婕妤状告悍女行凶伤其侄子,但根本没有弄清事情缘由,便因维护亲情丧失理智,带着满腔愤怒在御前痛诉,请求皇帝替燕家做主。此绝非明智之举。徐皇后闻讯赶来,表面上是一如既往的沉稳持重,内心却无比欣喜跳跃。只怕今日过后,燕婕妤再也构不成太女的威胁。一个空有美貌毫无头脑的女人,皇帝眷恋她,是图一时新鲜,她的胡搅蛮缠和不理智迟早让皇帝感到厌倦。元灵均倒是轻轻松松帮了太女的大忙,把这种可能性提前扼杀。 徐皇后迈着轻快的步子赶到,燕氏还在嘤嘤啼哭,没有罢休的势头。 “常山王何在?”擅长哭诉的燕氏让徐皇后感到心烦,转头问职守的内侍。 “陛下已命人去找了。” 就在众人等得心焦火燎时,宫人终于引着一名身量矮小的华服少女出现。 元灵均还没有弄清楚怎么回事,她在酒肆和徽濬用膳,然后京兆尹的人就来了,刚刚还在京兆尹家小女儿的兰房里吃枣糕评茶,转眼又被传唤进宫。 “混账,还不赶快过来!”元佑帝脸色不善。 元灵均向前跑了两步,在燕氏身旁的位置慢慢停下来。 “看看你身旁的人,可认得她?” 瞄着泪痕满面的妇人,元灵均摇摇头,感到一阵莫名其妙,但很快她就想到了在酒肆里的作为,“你就是燕婕妤?在酒肆里想必你的侄儿这辈子都不会忘记我了,而你还没见过我。抬起头认识一下吧。” 燕氏依言抬起头,她再是愚笨也明白了话中的意思,“你、你……”燕氏捂着袖子再也哭不出来。侄儿得罪的人竟是人人避如蛇蝎的常山王。 元灵均低声道:“作为父皇的宠嫔,你应该拿出勇气。怎么?你害怕了?” 她说的没错,既然已经痛陈到御前,再说是一场误会,皇帝只会责她侍宠而娇。想到侄儿遭受此等侮辱,自己却因畏惧威势而语无伦次,实在大失颜面,不禁挺直腰背,杏目怒睁。 比谁的眼睛大谁不会啊?元灵均呵呵一笑,毫不示弱地回瞪过去。燕婕妤自知无力与常山王对抗,心里委屈不已,“哇”地大哭出来。 “休要再哭了,把眼泪擦干退在一旁。” 燕婕妤挥泪退开后,元佑帝唤道,“卫士何在?” “在。”侍卫们已被召集而来。 “事情始末朕已派人查明,常山王元灵均行凶伤人属实,领三十鞭杖,内侍——把供在佛堂的七节鞭取来。” 在众人的低声私语中,元佑帝看向依旧在抹泪的燕婕妤,大声道:“燕氏——” “你过分娇溺侄子,教责不严,使其风气不正,罚你闭门思过,没有谕令解禁,不得出寝殿。” 燕婕妤伏地领罪后,怅然若失地退到一边。而听到宣布自己惩罚方式的元灵均没有任何表情,她在静静地等待着皇帝对另一个人命运的判决,终于—— “至于燕氏侄儿……”元佑帝冷冷一笑,“对镇国公主府的少主人如此无礼,做出那等龌蹉之事还敢到宫中诉状,企图蒙蔽圣听,混淆是非,其言其行实在可恶。卫士即刻至燕府拿人入宫,庭前棍杖一百,以儆效尤。” “陛下!”见侍卫们领命出宫,燕氏慌乱地扑到庭阶前,稽哭道,“陛下……一百杖岂能完整而归,求陛下开恩,饶妾侄一命……妾定当好生管教,不会让他再犯。” 元佑帝拂袖大怒,“你闭嘴!” 燕氏止住哭声,惊恐地瞪大一双妙目,看着匆匆走来的人。侍监已经抬出了刑具,去佛堂的内侍也取回七节金鞭。 徐皇后双唇紧闭,安静地看着生的一切。既然有心除去燕氏,便不打算置身其中。 “犯错受罚乃天经地义,何况皇帝子女。执刑官无需留情,重重地打吧。”说完,元佑帝敛下双目,似有不忍。 元灵均不情愿地在刑凳上趴下,对执行侍卫严肃道:“抗旨不遵实乃大罪,用点力气。” 执行官不明其意,是单纯的提醒,还是旁敲侧击自己不要太过分,但手中的鞭子已经高高扬起来,狠狠地敲落下去。 凄惨的叫喊一声紧接一声,飘荡在紫台上空,攫住在场每个人的心。 观刑的燕氏已汗如雨下,面如死灰,正逢燕氏侄被羁押入宫,目睹惨况后昏死过去。 四周都仿佛静止了一般,静谧得可怕。鞭声干脆利落,受罚之人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鞭声停了。 “满了?”元佑帝阖目问道。 “回陛下,整整三十鞭,不多不少。” “好。传见常山王随臣和使女。” 园圃小径人潮攒动,脚步杂乱,和女人隐忍的低泣交汇在一起。 得知主君被鞭杖的消息,常山王的亲信和侍女均从别馆急赶至宫中,还当是三年前那般不痛不痒打上一顿,赶到宫里才知道三十鞭用了十足力气,把活蹦乱跳的少君打得皮开肉绽。女眷内人见状都觉此景甚惨,一路上飘荡着女人的呜呜泣声。秋景更显萧瑟凄凉。 宫人内侍纷纷退避到小径侍立,目不斜视。浓稠的血腥味向四周蔓延开,男男女女健步如飞,纻布架上的人不住**。 深衣拖曳在地,裙幅浮动处腾飞起一对染血的金飞龙。 “主君,是不是很疼?”鲲娇抹着泪问。 趴在架上的人哼了两声,“当然疼了,他可是把我往死里打。” “三年未入京,好不容易请回来还是遭一顿好打。” “这次好像是因燕婕妤而起。” “老天,燕氏再恃宠也不该得罪常山王,不然能叫‘断肠草’。” 待队伍走远了,众人转过身望了望,交头接耳起来。 阁楼亮起灯烛,星火和明月的清辉撒在水面,蝉鸣馆笼罩在一片婆娑树影中,张牙舞爪,形如鬼魅,给深秋的夜晚平添几分阴森之气。 元灵均觑开睡眼,茫然地盯着榻前的女人。“鲲娇,怎么了?” “主君梦魇了。”鲲娇是听见了她的呓语才决定把她唤醒。 元灵均想起来了,方才她的确做了一个极为可怕的噩梦,此刻想起仍心有余悸。她摇摇头,试图用这种方式把噩梦带来恐惧甩开。 “不只我已经习惯,大家也习惯了不是。有何可怕。” 侍女们敛声屏气,没有因为元灵均的话感到诧异,据太医的说法,那味不能断根的汤药产生的后遗之症就是时常做些噩梦和怪梦,并且有点神志不清。 元灵均拍拍额头,依旧保持趴着的姿势,枕头已经湿透了。她拿过枕下的绢巾胡乱拭着脸,汗水还在不断滚落。 “旧疾添新伤,这病怕是治不好了。” “主君何苦咒自己。只需静心保养,迟早会根治。”嬷嬷劝道。 侍女为她换下汗湿的寝衣,重新铺上褥子,元灵均复又趴下,臀部的伤火辣辣地疼着。别馆倚靠后山,树木繁多,栖息林中的鸟雀到了夜间叽叽喳喳叫个不停,自从住进别馆,元灵均就辗转难眠了。 “是不是伤口还在疼?妾人看看。”嬷嬷作势要为她检查伤口是否撕裂。 元灵均烦躁地拂开老嬷嬷的手,“外面的鸟雀很吵,你让人打下来吧……还有,别总想看我屁股。” 鸟雀似乎叫得更欢了,林中时而传来呜咽的风声。 “你们都退下,我需要好好养伤,彻底痊愈后会立即请辞回封国。” “贵嫔不是说了,冯主大葬,陛下又逢病重,公主们要在御前侍疾,您就是不喜也要出来做做样子,只是来一趟免不得要受皮肉之苦。”嬷嬷又道。 元灵均不满地瞪着她,“嬷嬷可真是看得开啊。试问还有比打人屁股更让人难堪的惩罚吗?说来听听。” 嬷嬷无言以对,侍女们捂嘴笑起来。 元灵均敲了敲床榻,“快点退下,我要睡了。” 嬷嬷这才领着侍女下去。估摸人都走远了,元灵均从被窝里探出脑袋,“鲲娇。” “主君,陛下已经来过,赐下伤药,还有太女和几位公主都来探伤了,不过您一直都在昏迷。”鲲娇抱来装书的包袱,摊在榻前解着死结。 元灵均点点头,其实她还有一肚子疑问,不知向谁诉说。元灵均注视着鲲娇,鲲娇和九万都是忠诚之人,但并非倾诉对象,其他人又非真心,更不可轻易表露心迹。 鲲娇已解开了死结,将还散着墨香的书本整齐地码在眼前,皮面上放着一本崭新的《春秋经》。 第二十章 无子皆因果 蝉声馆山雀夜鸣,紫台的夜却平静如死水。 元佑帝靠在临窗的罗汉床上,一遍遍览阅着大臣们联名请求废除常山王的奏章,他们一致谏言改降常山王,除其封国,呼声最高的要数后族徐氏一党,这令他深感恼火。 更可气的,其中有一名拔擢上来不久的谏官,新官上任三把火,给自己出了大难题。第一把烧在徐家徐身上,参他在东海贪污军饷,第二把火参劾常山宫樊贵嫔豫政,独断乾纲,黎民私下竟称她为“第二女主”,可见已僭越王权,第三把火是常山王,豢养伶僮败坏君德,闭塞言路排斥正义人士,滥用赏罚,忠奸不辨,国主庸碌岂是百姓大幸。 “茂生,茂生。”元佑帝丢开字字仁义爱民的奏表,一脸郁闷。 殿上的内侍来回走动,各自忙碌着,茂生也执一柄尘尾清理着各式器玩,长极殿中陈列的器玩古物都是殷商时代流传下来的,每一件都价值不菲,珍贵万分,因此都由茂生亲手打理。 听见皇帝呼唤,茂生执柄过来,“陛下有何吩咐?” “煎一壶蒙顶茶吧。” 元佑帝心情不太好,去别馆探病后心情更糟了,怒气郁结在胸口,盘旋凝聚,无法纾解。 茂生停下手头的活,洗手靧面,熟练地布置好茶席,捣弄茶具。不大一会,茶铛里煎煮的茶叶散出树叶的清香味,还伴随着一缕缕青烟飘散而出。 “你的茶艺恐怕国中无人能及了。不必忙了,过来坐下,只是想找你来说说话。” 元佑帝把手放在那缕青烟上,再把烟雾扇到面前,用力嗅了嗅,猛地咳了几声,一点殷红溅落在袖口。 这样的身体还能支撑多久,元佑帝不着痕迹地放下袖子,对跟了他大半生的茂生郑重道:“朕已生退意。” “陛下!”茂生倒不是吃惊,只是觉着陛下提起此事为时过早。 “不做皇帝,做一居士也不错,春天踏雪咏歌,夏天与月色残荷相伴,品一盏茶,舞一段剑舞,人生无憾,足矣。”元佑帝见他紧张,笑道,“不是今夜,也不是明日,但已经不远了。” 茂生将茶杯递到几前,张了张嘴,很快垂下头去,泪水没有干透前绝不能让陛下看到自己的失态。 “陛下怎能说这种话,陛下还正值壮年……” “老东西,你又来宽慰人,朕躬如何你最清楚。君王之殁对皇帝来说没什么,对百姓而言也只需要一段君权更替的过程,但于晋室子女太危险,当年朕为立元蓥为太女,曾秘密处置了三国诸侯。这件事你也知道。”元佑帝拍了拍那些奏章,冷冷笑道,“知道写的什么吗?朝臣谏言,潍候为先皇嗣君之遗孤,可立为储君。朝堂稳定不易,太女是他们请立的,要搅乱这一城平静的又是他们。这些都不必说,你认为潍候这人如何?”说完,他沾着茶水在几上一笔一划地写起字来。 “潍候是什么样的人国中谁人不知,他德行荒唐……陛下不可!”茂生突然醒悟过来。如果把江山交付到潍候手中,治理下的晋国会是何模样,百姓们大概也会绝望透顶,他们渴求太平盛世,但不是由沉溺男色至病态的君王能够开创的。在晋国彻底陷入乱世漩涡前,他们至今仍抱着期望,期待结束战祸帮助黎民重获新生的救世之主尽快出现。造成今天这种局面的根本原因就在于陛下没有幸存下来的儿子。 佛家常说:生死轮回,因果循环。 断子绝孙可能是元佑帝弑兄杀弟的报应。多年前的暴雪不仅是黎民百姓的灾难,更是帝国和君王的生死劫难。 巍巍紫台,鹅毛飞雪。雪灾仿佛从天而降的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南朝头顶,压在臣民心头。晋人畏寒不抵,亦或是宫廷枉死的亡灵作祟,元佑帝的子嗣接二连三地夭逝,晋宫丧事不断,崇尚奢靡的帝国再也不见妍丽的裙钗和青鬓。 历长达五月的冻害,漫长的寒冬在旭日东升的初晨结束,愁雾漫漫的王公贵胄如释重负,工匠们迫不及待地为他们赶制铁甲和利器——姗姗来迟的春天有新鲜的稚鹿和野豕,士族们需要通过狩获猎物犒慰受伤的身心。 在狩猎归程中,军队经过桥西驿被大风冲散,皇子恒的坐骑突然癫狂嘶鸣,一头撞死在石崖上,皇子恒也滑镫坠马,身受重伤,最终不治身亡,年仅十六岁。 元佑帝育有十几位皇子女,一场暴雪过后大半薨殁,自桥西驿皇子恒坠马毙命,国中再无男嗣承继大统,旁落的宗室嫡支燃起一丝希冀,对后继无人的皇位虎视眈眈,国不可一日无主,东宫主位不可长期空悬,当务之急,是从宗族中挑选堪当大任的青年才俊立为嗣君,为了不在自己手中葬送祖宗基业,保全颜面去见先祖,这也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而宗室中人为争位煮豆燃萁,并无拥有君王器量、可担重责的胄裔,群臣大胆力谏,择选贤德的公主立为储君,谏言一出,朝臣纷纷附应。论权柄当属皇后之女徐公主,论尊卑霍贵姬之女同庆公主最合适,当年还是公主身份的元灵均仅仅次于二人,但她不通文韬武略,跋扈顽劣,离经叛道,曹公主担有“德而敏学”之贤名,但出身低微,无母族护持。在群臣拥戴下,徐公主元蓥入主东宫。 当初的权宜之计,如今成为了定局,到底是天意还是阴谋,深究真相必会打破平静,相煎何急,子嗣争位的悲剧不能再重现。元佑帝轻敲着几案,几欲流泪都强忍下来,他年幼时,父亲文帝驾崩前曾对他言:“流泪是弱者的自怜自哀,帝王家绝不能出现弱辈。”父亲的眼泪只在子嗣相残几乎绝尽时流淌过,至少他只见过那一次。 元佑帝想到此处,硬生生把眼泪逼回去,“要是还能有子也早该有了,或许是天意如此。他们总说女子继位为下下策,开创盛世之治的太宗皇帝不也是女子啊,倘若没有太宗皇帝,岂有今日朕躬。” “陛下所言极是。若是人人都按照规矩走在同一条道上,到达绝境时才现那是一条不归路,就无人能幸免于难……因此,总归要有人叛于常理,选择一条不同的路,而此人能把走入歧路的人引归正途。陛下何不继续做引路者。” 晋国女子为帝早开先河,开国的高祖武圣皇帝一生勤勉执政,糟糠妻早逝,终生无子,膝下只得太宗一女,太宗生来温雅姣美,伶俐克敏,武圣帝垂爱之,将太宗当作儿郎教养,又担忧她为帝不能守成,呕心教导,授以毕生心血。太宗虽为女儿身,其心壮不输须眉,登极后手腕强硬,慎言敏行,展农业手工,开凿水渠运河,修筑南学义塾,提拔寒门学子,为后世的昌盛奠定了坚实的基础,深得百姓拥护爱戴。 以太宗为例,谁敢说女郎不如儿郎,元佑帝不是顽固保守的皇帝,他登位后,朝堂上出现不少的女文官和跨马御侮的女将。 今非昔比,在乱世当前,女子救国治世的艰难远高于男子,群臣荐立的太女蓥长成后性情软弱,过度依赖徐家,政事上毫无主张见地,元佑帝遂生出改立储君的动摇之意。然而茂生的一番话让他迟疑不决。 朝廷人心涣散,太女怯势不前,樊贵嫔的权欲膨胀无阻,常山王处境堪忧……这些事让元佑帝殚精竭虑。 “陛下?”茂生担忧地望着仿若失魂的皇帝。元佑帝的袍服扫过几案,带翻了堆成小山的奏章文书,一盏铜鹤烛台也随之倒下。 火苗肆窜,“兹兹”地燃烧起来。茂生立即抄过尘尾,和赶过来的几名内侍将火势控制。 第二十一章 闲说窗外事(上) 转眼又过半月,临安迎来了望眼欲穿的北塞捷报,公孙梓犀带领的两万公孙军从驻地归婺起程北上,和皮立本率领的二路援军在痒城汇合,连夜伏击月氏,斩千余级,俘获敌方几名重要参将,缴获军马、兵械、粮草等辎重不计。 虽是小胜一场,朝廷却大大松了口气。 举国同欢时,在玉宸宫里闭门思过的燕婕妤却愁云惨淡,晋宫多年无新人,燕氏是继木兰夫人去世后最得宠的嫔御,皇帝无子,燕氏期盼能尽快诞育子嗣,毕竟从古至今都是男人在治理天下,即使有过女帝,也是在无男嗣承继大统的前提下,如果她一举得男,太女势必会从稳坐的东宫位摔下来,绝无继位的可能,届时她母凭子贵,待君王百年便是一朝太后。 无城府算计向来是宫人生存之大忌,昔日宠嫔沦为今日笑柄,前一刻还风光无限,下一刻就成为了任人践踏的蝼蚁,左右燕氏命运的高位者已视她如敝履,再想翻身谈何容易。 对其他妃妾而言,燕氏的失势何尝不是好事,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压在徐皇后心口的大石头落了下去,太女离明镜殿的宝座只有一步之遥,在这之前任何可能性都会将她母女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元祐帝提议在大臣女眷中挑选一二德才兼备之人为东宫侍读,作为太女生母徐皇后便把这宗事放下,一心一意替太女谋划起来。 此时已经是晚秋时节,园圃里秋花含苞。 弯曲的鹅石小径上,两重仪仗逶迤过来,赫然是曹陶二位公主的仪驾。 仪驾在花树最繁茂的地方停下,一名伶俐的小侍女提着裙裾跑到树下,踮足摘了一朵还带露珠的花苞送到陶公主手中。 “如此为所欲为,她让我们公主的脸面往哪儿搁。”说着,陶公主将花苞扔在地上,一脚踏过去反复碾压,仿佛把元灵均也踩在脚下那般快意。陶公主今年也才十三岁,只小元灵均两月,身材娇小纤瘦,比元灵均还显年幼,因此她说什么别人都只当是小孩闹脾气。 曹公主没有立即表态,盯着圆圃里含苞待放的花木。今年的秋华来晚了,迟迟不见花开。 曹公主挽起袖子去摘垂在额前的金桂,石洞底下突然冒出一个黑影,轻轻浮动,曹公主拨开灌木,太湖石下探出一颗黑溜溜的头颅,冲她咧着嘴。身后不明情况的宫人们随即出惊叫,有的侍者甚至飞快地挡在二位公主身前。 “喂,你又说什么蠢话呐。我的脸搁脑袋上就好了,你的千万别乱扔,我怕一脚踩在上面。” 元灵均在长极殿面圣请辞,谈到她荒于政事遭朝臣告劾,父女各持己见,一言不合吵了几句,遭一顿臭骂后被撵出来,路过此处竟听见有人在背地里讲她坏话。 “你你是谁?真不要脸,竟敢偷听吾讲话。”陶公主心虚不已,小脸涨得通红。 “可可你说的正是我的坏话啊,公主殿。”元灵均学舌的样子甚是滑稽,逗乐了一众宫人。宫人们不敢笑出声,纷纷低下头。 陶公主跺跺脚,噔噔地走到前面去。 “没大没小没礼貌!”元灵均扁扁嘴巴,嘀咕了一句。 在侍女的帮助下,元灵均从灌木丛中爬上来,在地上跳了跳,衣服里的泥土和草屑全掉出来,撒了一地,她把乱糟糟的长捋到肩后,抱着袖子在曹公主面前站定。 “上回去别馆探望,六娣伤势还未痊愈,眼下可是大好了?”曹公主摆开袖子,向对方拱手一礼。 元灵均恭恭敬敬回礼,“都躺烦了,出来走走。噢,四姊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曹公主一脸疑惑,“皇后今日在中宫待宾客,传我姊妹前去。六娣没收到邀请?” “哎呀,你不说我都差点忘了。既然这样,我与四姊同行。”元灵均对**女人之间的宴会一向反感,但这次她突然有了兴致。 国君身边的随从通常不下二十人,其中有从臣、傅姆、侍御、女官、侍卫,除此以外还有一些侍女和内侍。陶公主作为未获得封号的公主,身边服侍的人也不止十五人,有时甚至僭越国君制数。元灵均却一向独来独往,没有从人跟随,这显得她分外随意自在。 中宫前殿乃皇后主宫,平日用以晨昏定省、宴请嘉宾,佳节时和宫妃帝子同聚于此庆祝。此次宴请的嘉宾特别多,庑廊的偏阁外垂手侍立的几十名少年男女都是宾客们家中带出来的女婢家僮,因为不能入殿侍奉,俱都伺候在外廊等候传唤。 这次宫宴规格盛大,实非寻常,今夏返回临安本宗的徐国舅之女也收到了邀请。 “最后一次见到春月还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太女八岁,如今太女已经十九,不过须臾,春月也长大成人。” 女子微微倾斜上身,手置于腹部,颔向皇后表示谢意,她抬起头时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甚是优美雅致。 被皇后提及的这位女郎芳龄二九,闺名徐春月,智慧过人,姣美文静,在徐家众多侄女中最为出众,徐皇后十分看重,连她的终身大事也常常挂怀于心。 “当初听从父命离家,那时候你母亲还与吾说起,你身体文弱,经不住长途颠簸,又怕耽误芳龄将来不好择亲,如今你顺利出师而归,你母亲也该放心了。说起婚事,现下你父亲可与你提及?” 徐春月的脸颊泛起微微潮红,“臣女不常在府中,家中一直未替臣女择定亲事,此番回京太过仓促,家父说需谨慎考虑。” 徐春月的父亲徐骓是皇后的嫡兄长,在庭庙上说话掷地有声的徐国舅。后族徐家身份之高,子女结亲的对象选择的是名门大族,徐春月年幼拜在麓山书院,如今出师,身份已非一般名门贵女可及。 说起鼎鼎有名的麓山书院,徐皇后颇感兴趣,“麓山书院是南国第一书院,授业解惑的先生来自天南地北,是有名的贤士能人。春月,书院的先生们平日里授你何道?” 昨夜父亲与她的促膝长谈,徐春月便觉试探就在此时,皇后表面宴请官宦仕女,实际是为太女挑选侍读,将来太女登极为帝,侍读将有可能成为御前女官。父亲早料到有这一日,才在众多徐氏族女中单单选送她去麓山书院,父亲周密安排,为她铺平道路,扫清障碍,坚信晋国的第二个卫偌极出自徐家。 侍读的名额仅限两员,她必须拿下其中之一。细细回想着父亲嘱咐的那些话,徐春月感觉到无形的压力笼罩在身上。 “先生教习国邦政要,七略和典雅,平时臣女也研习书法和绘画,臣女尤爱南朝画风,近日在临摹般石的山水之作。” 座下顿时一片唏嘘赞赏。般石乃南朝有名的画师,工山水、飞禽、花卉,尤长于山水江河,所绘的《秋山欲雨图》流入陈国,为爱好名画收藏的陈帝所得,陈帝又几度遣人到晋国寻访,曾掷以重金聘用般石为陈国宫廷画师。 琴棋、书画、诗书、礼乐向来是南朝士族高门的必修术,擅长和精通更是决定在家族中地位的重要依据,能摹仿般石画作之能是天潢座上宾的名刺,南朝人自幼深受熏陶,立志在这些方面有更大的造诣,于是上到宫廷下至平民都争相效仿临摹,勤加苦练,从中摸索运笔技巧。 深谙世家之事的徐皇后十分满意,她有栽培侄女为御前女官的意向,用家族之人作为太女的臂膀助力,为君王分忧排难才会尽心。这种想法在此时更加坚定不移。 “皇后。”槛下的内侍趋步进来,“常山殿与曹陶二位公主已至。” 闻言,宾客们纷纷离座候迎。 三位帝女甫一进入大殿,目光齐齐落在她们身上。鲜少女眷见过皇家公主的真容和风范,还有当年“一怒别临安”的常山王,今日的中宫宴请正好是她们结交公主、给家族带去利益的绝佳机会。 女宾们不失分寸地打量着来人,对比猜测各自的身份并且很快得出了结果。曹公主恬静沉稳,和善宽厚,陶公主豆蔻之年,模样还未长开,傲气半分不减。几位皇女都到齐了,年方九岁的同庆公主正坐在席上,嘴唇寡淡无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实在不符合她稚嫩的年纪。 元灵均不在意旁人的窥探,她也在打量殿堂上的人,但只是大略地扫视一遍。 正殿东西两楹分别坐了十来人,女宾们深衣宽袖,腰悬玉组,虽然敛容伏,目光却是左右飘忽。这些女子有皇后妃嫔的子侄表亲,有达官贵人的家属女眷,其中还坐着一位“百花丛中一点绿”的少年郎,少年尚未加冠,容貌平凡无奇。 几位趋前向徐皇后行礼,再一一落座。 皇后令宫人奉茶。上谕损膳,宫内不敢违令铺张,只以瓜果、茶点、粗粮糕饼款待。贵族子女的家教良好,这些小食向来是光看不吃。 元灵均没有这种意识,她有点饿了,拿起无人动过的瓜果,一边啃,一边感受着室内不同寻常的气氛。 第二十二章 闲说窗外事(下) 低软的细语在大殿上静静地传递着,每个人的脸上流露出不同的情绪。 元灵均眼睛里闪烁着疑惑的光泽。 “徐娘子书画了得,不知是否有幸令我等一睹?”盛装的年轻女子突然从座中站起,挑衅地看着对面的徐春月。 一人提议,座中女眷也纷纷附议起来。 “春月不才,近来摹得一幅《踏雪寻梅图》,请杨娘子指点一二。”徐春月款款回礼道。 “指点谈不上,互相学习罢了。请吧!”作为中书令唯一的孙女,杨氏素来傲慢,至今仍觉南朝无人能及她,相比下,徐春月的温婉谦虚显得亲切而可贵。 徐春月的婢女捧出一轴画卷。 “四姊,她们要做什么?”元灵均咂咂吃着瓜,口齿不清。 曹公主抿了一口茶水,笑道:“徐杨二氏皆是我朝才华出众之人,又都能书工画,你追我赶,自然谁也不肯落后于人。” 元灵均点了一下头,嘴里瓜汁四溢。 两名侍女各持画的一端,在徐皇后面前徐徐展开,女宾们纷纷凑去围观,时而出阵阵惊叹,徐皇后也频频点头,应该是万分满意了。仕女们又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大概杨氏也被震惊到,半晌无言,还被众女鄙夷,令她颜面大失。 当元灵均拿起第二只瓜时,侍女已抬了画轴到这边的席位,这一边的女眷又聚拢过来。所谓的《踏雪寻梅图》画的是北朝的雪天下,一名负篋的儒士手拄木杖独自行走在崎岖山路上,寻找山巅绽放的傲骨红梅。 大冷天居然跑到如此高险的地方看红梅,儒士一定是疯了。对鉴画一窍不通的元灵均暗暗咋舌,从女宾的交谈中得知,徐春月临摹的是般石画作中的代表作。 元灵均惊讶地张圆了嘴,“般石,画春图那个?”她们说小石头是山水画大宗,实在是太可笑。 仕女们的脸色瞬间白了又白,陶公主更是狠狠剜了她一眼,“此乃中宫,别丢人了,般石是我朝的山水画师,平生只画过山水和飞禽,哪里会画那等腌臜东西,平白辱没大师名讳。” “明明就是画春图的……”元灵均不服气地哼了哼,眼神瞟着殿外的景色,想起送赵大郎去书学的那段日子,途中偶遇王徐回京的车队,曾听仆从唤七娘,说的不正是这位徐七娘徐春月,还以惜才为名给赵大郎写过一封表明书……原来是她,真是好管闲事。 侍女收起《踏雪寻梅图》卷轴,趋前敬献给皇后,徐皇后含笑接纳,赐给徐春月一对白玉钏,拉着她的手坐在身畔温言询问。 “……你们年纪相仿,都各自去玩吧。”皇后对底下一众兴奋的年轻女孩道。 仕女们得了准许,喜逐颜开,结着伴去叩拜公主。陶公主儿时长在皇后膝下,和太女作伴,自视身份尊于其他公主,对巴结讨好她的官宦仕女不屑好颜相待。反观曹公主,对前来相询的少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初涉人事的少女们对她好感十足,都爱听她说话,一时把曹公主的座席围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元灵均这边显得十足清冷,但她一点也不在乎,专心地对付着最后一枚瓜。 “臣女王芍叩见主君。”一幅月白色的大袖轻扫过几面。元灵均抬眼,陌生的女郎冲她盈盈淡笑。 元灵均问道:“你说你是谁?” 女郎没有料到元灵均还会再问,只好提高声量答道:“臣女王芍。” “不必再行礼,我认识你了。请坐下说话。” 王芍依言就坐,她前来拜见,是想要见识在强大养母扶持下成长起来的幼君是何模样。元灵均却安静地坐在榻上,旁若无人地吃着瓜果,秀丽头垂至地面铺展开,柔顺地披覆在艳丽的鹤纹深衣上,让王芍吃惊的是,她先看到的是一个外表无处不显示奢华细致的稚龄少女,不是郁郁不安的寄养公主,也不是跋扈无礼的少年国君。 常山王的斑斑劣迹王芍早有所耳闻,她兴筑亭台楼榭,只为豢养更多的歌工和优僮,她性情古怪而且反复无常,开怀时纵然把刀刃架在颈上也会笑着催促动手,若是心情不善,芝麻小事也会大题小做,曾经就传言一名优僮为她梳头扯痛了头皮而枉死于剑下。但传言毕竟是传言,也许是别有用心的人为了造势故意流传出来的风言风语。 王芍是少数大龄未嫁女中的一个,出身名门王家,自幼熟稔妇训和礼仪,在王氏家族中极有颜面地位,视为女子才德的典范,又经朝中重臣联名举荐,元祐帝破格任其为女子书院的礼仪教习先生,如今已双鬟年华,求亲的人家快踏断了王氏门槛,但她的祖父王奂和徐家暗暗较劲,迟迟不肯放其出嫁。 “常山王之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臣女荣幸之至。”王芍在尊卑礼仪上注重,在言辞上向来利落干脆,不分场合,十分欠妥。 元灵均手肘撑着几面,杵着下巴,“王娘子肯定在想,臭名昭彰的常山王原来就是这般模样。如你所见,是不是不负盛名呢?” 王芍笑道:“不,应该是名不副实,臣女看到的和听来的好像并不契合。” “你很胆大嘛,真有趣!那你听到的是什么?”元灵均啃了一口瓜,眼睛紧紧地注视着王芍低垂的额头。 “常山王昏庸碌碌,耽于酒色,蠢笨无知……是有名的草包。”王芍就真的如数家珍般地罗列起来。 元灵均赞同地点头,“这么多……那你看到的呢?” 王芍压低了声音,“是一个清醒的大草包。” “什么?哈哈哈!”元灵均突然向后倒去,侧伏在矮榻上放声大笑。 王芍被突如其来的笑声刺激得满面通红,女眷们逡巡的目光更令她如芒在背。 仕女们对名声凄惨的常山王也怀着和王芍同样的好奇心,只是没有像王芍那般莽撞地迎上去,有道是:‘樊主愚顽,堪为晋室蠹害,惟恐避之不及’,凡有名望的官宦子女表面尊敬,私下里都以“大草包”称唤。 而王芍当着元灵均的面以“草包”相称,元灵均却没有动怒,反而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这让其他人感到不解。 皇后吩咐侍女在殿中摆膳。常山王已吃了很多瓜果,但依然吃得下,而且吃得不少。 公主与女宾们同室用过午食,更衣暂歇,结伴到廊亭上赏秋华湖景,和一二闺友交流时下流行的妆容和髻。中宫景色秀丽,众女泛舟同游,作射覆戏,这种游戏需要吟诗作赋作为谜底提示,风雅清高,适合文士佳人。另一边,元灵均和几名年幼的女眷在听王清挐讲故事,一时入了迷。 徐皇后走过来道:“本宫长居**,没听过民间的趣事,王五娘不妨说给我们这些‘不闻窗外事’的女眷听,让大家一解乏闷如何?” 五娘是王清挐的排行,她与王芍为堂姐妹,王芍遵从妇德之仪,注重妇功妇容妇德,同是王氏出身的王清挐不同,她更偏爱整理民间佚闻,修撰文学典故,是博学好问的世家女郎。 “是。”王清挐略作思索,张口即来,从孝女背父四方求医到南方女儿部落的古怪婚俗,从东吴和晋国的海商贸易讲到吴国王室秘闻,大家听得兴致勃勃时,太女从殿外悄声进来。 “儿家听人说,吴王降生日有老鸦盘旋屋顶悲啼,被吴国先王视为不祥之兆,因此不得圣宠,不知是不是属实。” “老鸦本是吉祥鸟,悲啼一说是民间杜撰还是真有其事不得而知,不过如今的吴国朝廷还真是群魔乱舞,国祚不兴之相。”沉默多时的世家少年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但吴王不可轻视小觑。” “哦,此话怎讲?”徐皇后问道。 少年娓娓道来:“我朝四面强邻,南境的鹤拓和常山有过几次短兵相接,近来也是虎视眈眈,一江之隔是吴国,和吴国一衣带水的是百年宿敌越国,不过吴越相安无事许多年,掀不起大风浪,反而是吴王对我朝的态度,常言道:‘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东海一直是兵家必争地,吴王不顾天下悠悠之口弑父溺兄,追杀子侄,这等豺狼狠绝之人,绝非善类,将来必然是我朝大患……” 听徐渨这么说,深处闺阁兰房的座中女子也纷纷赞同,她们在家宴时听父兄分析天下局势,乱世悠悠,中梁内有各路诸侯造反自立,外有夷族骚扰边境,而晋国表面是和月氏打仗,实则四面皆楚歌。 “说的极对,太傅也与我说起,吴王野心勃勃,乃东海大患。徐渨若是从政,会有大作为的。”见是太女说话,众人正身叩拜,太女示意免礼,来到皇后身边坐下。 徐皇后很欣慰,“徐家后世子侄中属徐渨最用功刻苦,堪当大任。相门有相,将门有将。徐家可再出相才。” 少年郎脸颊凹陷,身形单薄,似弱风扶柳,翩翩欲绝,一副短命相。徐渨略略揖手,“渨不过是多读了几遍书,走了几条路,还没有见识天地大气,四海广阔,唯有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再者——”徐渨的眼神倏尔一转,落在元灵均处,“庾先生复用还京,更有兰鹓公子名声在前,渨何敢居‘相才’。” 元灵均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 晋人皆知,兰鹓先生渠奕是常山王的未婚夫,明年春天就是二人吉期。 陶公主嗤笑一声,“徐表兄何必自谦,你的前途不可限量,好多人都暗暗羡慕。兰鹓是我朝栋梁不假,那也要有机遇施展抱负才是。话说回来,放眼全天下,敢厚颜强求兰鹓仅此一人。” 陶公主又想到极妙的主意,转头对元灵均道,“六姊,你说是不是呀?” 元灵均根本就没有听陶公主在说什么,“八娣你说什么?” 殿上哄堂大笑,连一直闷闷不乐的同庆公主都忍俊不禁。 曹公主默默抿唇,望着敛目低笑的元灵均若有所思。 第二十三章 珍珠之诱 梧桐已经枯黄,偶尔风吹,叶片在空中打几个旋儿,飘落在湖面,石板桥,庭阶和回廊处,洒扫的婢女不知疲倦地穿梭在宫苑各处。≧ ≧ 茂生迎着微寒的风,穿宫而至。 元祐帝此刻正坐庾窗下执笔写着什么,浑然不觉茂生的到来。 “陛下,口谕已传到,春闱与东宫殿即刻就来。” 见墨汁快风干了,茂生趋步过去,曳起袖子研磨。元祐帝搁笔望向窗外,眉头微锁,眼睛细细眯着,似在思索什么,对茂生的禀奏置若罔闻。 茂生迟疑着从袖子后抬起脸,见皇帝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不由地好奇。 顺着视线望出去,柳条拂岸的湖畔,服色张扬的少君不停地弯腰站立,朝湖中央投掷着石子,佩黑刀的玄衣侍从在不远处待命,一动不动,怕是少君不开口,站上一天也毫无疑问。 尖锐的叫声突然从湖畔那头传到了殿堂,顺着风向,清晰可闻。 “您是天下人的君父,但不是我的君父,您说我莽撞无知,我这便启程回巴陵,休想再传我回来……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正对面,向着窗内大声嚎嚷的少君委屈而倔强,却又耐着性子,似在等待有人去挽留。 不知为何,茂生总觉得那张圆润稚嫩的脸上显现着历经风雨后才有的沧桑感,一点都不符合她的少年心性。茂生幽深的眸子闪了闪,极力隐藏着自内心的惧意。 “逆子,逆子。无知小儿竟口出狂言,说什么南朝人不惧开战,当以武力迫使月氏屈服,风光迎回公主。无知小儿,皮相之见。”元祐帝冷笑一声,将笔砚推到一旁,拂袖而起。 回过神的茂生低声笑了笑,而后敛起正容跟过去,“少君还小,不理解其中的曲折艰难也情有可原。”茂生为元灵均开脱道。 “小什么小,都快十四了……见她她不来,不欲见她天天都来相扰,想以前,每每朕要召见,你怕她使性子不来,再惹恼朕受罚,暗中安排一内侍同去,到了宫门再命内侍背她入内,朕对此清楚得很,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她胡作非为,你再看看如今,何等的嚣张跋扈,简直目无朕躬。” “陛下息怒。少君只是脾性如此,其实本性不坏。” “本性不坏!亏你说得出口。”元祐帝似有怀疑地瞪着茂生,不带一丝感情地责难,“老东西,你怎么老向着她说话。” 近来因着战事迟迟未决,朝廷俨然置于寒冰中。 月氏高王的一个举动令晋国百姓万分震怒,月氏先王王后——远嫁的晋国舞阳公主上疏表明思乡之切,请赐她与大晋属臣同返故国,愿长伴青灯了此残生,高王断然不允,以通风报信叛国为由将舞阳公主和其孙女冲毓幽静宫苑,并遣派使臣出使晋国,放言南下一战避无可避,若想迎回公主,晋朝廷需割地纳贡,晋王向月氏王俯称儿皇帝。 遥想当年,舞阳公主为国家大义舍身赴北,与月氏永结秦晋,在政治婚姻的缓和下两国维持了长达四十余年的和平,功劳堪比史上任何一位名将。今上重情义,深感公主劳苦功高,做不到先帝那般狠心舍弃公主的举动,为此几宿没有好眠,常朝也因君王的烦忧异常沉重压抑,连续几日如此,朝臣们无不战战兢兢,小心应付,朝野上下笼罩着一片乌云。 即便如此,偏偏有一人不惧威势。 元灵均自觉无趣,停止了投石子的幼稚举动,示意九万跟上,又回头望了一眼长极殿敞开的屏门,撇撇嘴,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元祐帝倚着凭几坐下。侍女拨去香灰,重新置上香料,烟雾袅袅腾起,又一名侍女奉着热茶趋步入内。 茂生不解,“陛下还在少君的事烦恼?” “哼,要是与一不懂事的小儿计较,显得朕很没器量,要不然,朕早让她给气死了。” 茂生不明白所指为何,若是方才父女一言不合导致此时怒火,至多将少君赶出去罢了,何苦大雷霆,若是因为月氏的肆意挑衅迁怒少君,大可不必。 元祐帝嘴角抽搐,眼皮不住地跳动着,他隐隐感觉到似有不好的事生,到底是什么呢?“她方才出去时说,那匹烈驹带走了。先斩后奏她倒是惯来称手。”元祐帝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是北塞送来的那匹烈马?”茂生哑然,随即掩袖轻笑,前阵子少君就悄悄和他说过,要驯服月氏所谓的烈驹。说风要雨的性子到底像谁的多。 说是烈驹,其实是一匹又疯又病的老马。月氏遣派使臣出使朝廷,且赠来一匹烈驹,其真正目的不言而喻,意在指晋国不复当年,曾经冲锋陷阵、勇猛无敌的将士相继病老死去,晋朝廷已到了无将可用的危险局势,而月氏有无数不可降服的年轻烈驹,这些烈驹有着彪壮的体格和充沛的精力,在晋国土地上驰骋呼啸,无所畏惧。月氏高王明目张胆地侮辱着晋国,挑战晋王和老将们最后的底线。 然,老将们对此付诸一笑,没有如月氏想象中那般,群起反击,而是把义愤填膺的将门儿孙们送到了北塞战场。 眼下已经入冬,北方早已下过初雪,南方却只是下了一场萧索的冬雨,万物依然保持着葱葱绿意,只有梧桐的叶子及早枯萎。 元灵均顶着满面怒火从宫禁出来。 九万折下一枝光秃秃的柳条递到眼前,元灵均拿在手里当剑一般左右挥舞着,突然,柳条拼命地朝园圃里生命蓬勃的花草砍去,花叶顿时零散地落了满地。 就在这时,丛丛的草木间传来踩碎枯叶的窸窣声,元灵均狐疑地大步走过去,一名兰衣青年撞入了视线。 元灵均霎时露出诧异又古怪的笑,喊道:“四姊夫!” 甫一喊出,青年陡然顿住了步伐,瞧了瞧面前装束过于艳丽的少女,试探着,“你是……六娣?”许久不见,险些认不出对方,她和三年前简直大相径庭。 “姊夫走得这般急,是要去长极殿见君父吗?”元灵均不着痕迹地将手背到身后,想了想,感到奇怪,“还没到春天呢。”春觐述政,晋国的惯例,虽不关心朝务,这个她还是记得很清楚。 惠琰掸去残叶,朝前走了一步,拱手道,“接到谕旨后便与东宫殿飞马赶回来,也不知是什么紧要事,这不,刚回到府上还未来得及更服,便宣我与公主觐见。” “四姊也来了!她人呢?”元灵均越过惠琰的肩膀,踮足朝他身后方向望去,无一人踪影。 “她今日在宫中,想必已接到口谕到了长极殿……咳,该要迟了。此时不便细说,容我述政后再与六娣品茗畅谈。”言罢,惠琰匆匆施了一礼,要赶着去长极殿面君。 “姊夫等一等。”元灵均忽又想起什么。 “六娣还有事?”惠琰驻足,眸中透出几许焦急。 “就是问问,姊夫在东海任职的时候,可去过监督使徐的府邸?”见惠琰迷惑不解,元灵均漫不经心地摇着柳条,道,“和姊夫牢骚。徐说话不算话,说好给我三斛东海珍珠的,临走的那天他又反悔了,死活都说实在拿不出那么多珍珠,可我在他府上看见的可不止三斛啊……太可惜了,那些珍珠大而圆润,实在很难得。若是姊夫还去东海赴职,劳烦再帮我讨要讨要,灵均感激不尽。” 元灵均略略拱手以示谢意,见惠琰仍在迷茫,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也不多言,提步就走。说好只要三斛珠就够了,他反倒先告自己一状……想到此,深觉遗憾地长叹两声,一边走一边晃着脑袋。 就在这时,太女夫妇也已从东宫赶来,穿过楼台庭廊进入紫台禁地,到了长极殿中,夫妇一前一后叩拜问安。 元祐帝示意就座,待二人一坐下,便开口询问起东宫殿此行的收获。 东宫驸马穆良佐早有准备,于是将见闻收获一一禀明。东海风景如何浩渺秀丽,地方官如何尽忠职守,谈到武安候治军何等严明,令人信服。 然而,东海的气候是境内无法想象的,初到那里的外乡人无法迅适应,叫苦不迭,东海又是各族交杂,地方语颇是复杂,出行必须有译官寸步不离地跟着,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镇守东海的武安候出身武族霍家,一直看不惯这位皇帝女婿的骄矜拖沓,每到巡防出海都单单撇下他登船。 元祐帝岂能不晓,三言两语又转到东海监督使徐身上,这位向来怕事的太女驸马当即傻了眼,糊弄了几句,把东海带回的东珠和红珊瑚雕件敬献给皇帝,试图转移注意力将此事揭过,元祐帝却总是巧妙地又把话题引到上面,每问一句穆良佐心里就沉重一分,面对皇帝的逼问,闪烁其词,答非所问,似乎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太女不知实情,气得脸色青,只道是驸马与那些捱风揖逢的官员还有着什么缠帐,不知收敛又被某些直官纠察告劾。 元祐帝的脸上始终堆着笑,筋骨突兀的手背却暴露了他的愤怒和隐忍。“辛苦了,中宫备筵为你洗尘,先和太女过去拜见皇后,然后再回东宫好好歇息。”元祐帝似是体谅穆良佐的辛劳,命他回宫歇息。 茂生却十分清楚,陛下只是顾及太女颜面,不肯当面责备驸马。但很快,陛下会在另一人口中可能得出截然相反的答案。 平静和安宁似乎离她们越来越远。 第二十四章 少君施恩 奴仆远远跟在身后不敢靠近,看着驸马追在公主身后拉扯,又被公主挥袖拂开。≧ 曹公主在生气,好脾气的曹公主非常生气。 “休要解释,你还是想一想以后我们要如何面对太女和徐家,而不是费口舌解释。”曹公主怒气冲冲地走在回廊上,宫人们飞快地退避两侧。 曹公主向来主张明哲保身,不参与政事,不幕宾客,不结交朝臣,她如此愤怒是因为惠琰的冲动用事可能致使公主府遭到徐党报复。 在堂上述政,元祐帝曾问惠琰:“武安候父子两代镇守东海,均无战事生。东海乃我朝重地,事关晋国的版图完整和海商贸易,每年春朝时朝廷会派遣官员接替上一任监督使,依你所见,东海在任的监督使徐提前回京复职如何?” 惠琰就在那一刻突然有所警觉,并且敏锐地察觉到皇帝话中的深意,从而迫使他不得不据实回答,“臣惶恐,不敢故作隐瞒。臣遵圣训多次布衣微服,体察民情,得到惊人的实情——徐监督使私下与数位高阶海官勾结,贪污军饷和朝贡,如果陛下受蒙蔽而复用徐,岂非国家大幸,请陛下明察秋毫。” 惠琰义正词严的一番话让曹公主心里沉。徐是徐国舅徐骓的胞弟,太女的小舅,曾因为饮酒渎职误事被贬谪东海任监督使,不出意外,明年初就能调回临安官复原职,而惠琰一言势必触怒徐家,牵连公主府上下。曹公主出身低微,母家在朝堂上无丁点势力,曹公主更是安分守己。 “公主生气是应当的,但公主也该听为夫解释一二。公主,公主……”惠琰追着妻子急促的步伐,脸颊不住地落下汗珠来。 曹公主呼吸紧促,无法压住心底出的愤怒,看向自己的夫婿,惠琰镇定自若,一点也没有因自己的直白坦诚而有懊悔之色。曹公主无力再理会他的辩解。 “我只盼家人平安无事,从不愿卷入党派争斗,你也清楚这一点,更清楚近一两年朝中的趋势,不仅仅是当下,将来都是徐党为主流,你方才所言要是被耳目传出去,得罪太女和东宫殿,皇后和她的家族会以为我要站在她们的对里面。惠琰,三姊薨后,我已成为徐家的肉中钉……”说到这里,她心里泛着酸楚,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我并非意气用事,在东海我曾察过账簿,漏洞百出,明显是做过了手脚,只是苦于证据不确凿一直不敢确认,直到见驾前遇到了六娣。” 曹公主勐地止步,楞楞地盯着惠琰,“和六娣有什么关系?”她和六娣没有私人恩怨,为何多此一举误导驸马? 惠琰心中也有疑问,“她突然就谈起了徐,说是向徐索过三斛东海珍珠,我当时没有明白她的意思,陛下提起复用徐时才茅塞顿开,今年春朝进贡朝廷的珍珠极少,二十斛都只是勉强,且珠子的大小还不一,六娣却说徐的府邸中不止三斛珍珠,珠子又大又圆。我怀疑……她暗中探过徐府,并且看过了真的账簿。” 据说常山的覃王君薨逝后,元灵均曾离开王宫散心,又在东海逗留不归。 想到这些隐晦而肮脏的秘密竟是从任性胡为的六娣口中说出,曹公主忍不住有些胆战心寒,在“草包”二字下,她到底还有多少秘密。曹公主此刻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认真了解过这个妹妹。这是一个可怕的现。太女曾说,灵均行事不拘,想到什么做什么,大多是无用的事。就因为做的都是毫无意义的事情,徐党才会放松警惕。众人皆醉我独醒,元灵均才是洞察秋毫之人,她只是蛰伏冷观。 曹公主恍然大悟,私吞军资是杀头之罪,如果惠琰提议徐可以起用,皇帝完全可以治他失察之罪,严重会判为贪污共犯。 而父皇呢,他在试探,在给惠琰表明决心的机会,也在逼迫自己直面朝廷风云。曹公主越想越感到后怕,指甲大力地陷入了掌心。 她欠元灵均一个天大的人情。 殿堂上,元祐帝正襟危坐,指尖叩着几案,心里已经作了最终比较:同是半子,差别立见高下。 元祐帝突然笑起来,笑毕,嘴边噙着高深笑意,“茂生,昨夜紫台飞来一只夜莺,啼了一整夜,无端扰人清梦最是可恶。” 茂生摇摇头,“陛下要听真话,置身事外的曹公主势必会卷入泥潭。” “谁能置身事外?” 两日后,元祐帝突然下令羁押东海监督使徐回京,朝廷议论纷纷,徐家惶恐不安。 “主君外出怎么又不带上车马和侍从,真叫妾人担心。”见元灵均只身回来,嬷嬷匆匆迎谒上去。元灵均不理睬老侍女的抱怨,径直往庭院里走。 “有什么事不能晏食后再说?”抬眸触到嬷嬷焦急的眼神,元灵均十分不悦。 “是常山来了信,才送来不久的。”嬷嬷取出两个样式符号不同的邮筒,“是贵嫔的手书,另一封大概是甄王师的。” 元灵均将两个邮筒接过来瞧了瞧,扔在一边,没有即刻查阅。 已过了晌午,看样子她还要赶着出去玩,鲲娇怕她等急了闹脾气,让侍女给元灵均洗手净脸,把熬制好的汤药呈上来。 闻着浓郁的药味,元灵均嫌恶地拧紧了眉头,“难闻,更难以下咽。” 随即一口饮尽,极快地抓过两枚蜜枣塞进嘴里,这才慢条斯理地拆阅信件,囫囵看了一遍,抬头瞅向鲲娇,问道:“谁是庾康?”鲲娇亦一脸茫然。 以风雅著称的晋人原先并不狩猎,只爱好泛舟江南,诗情画意,后来北方王朝的门阀士族和寒门武将爆长期内讧,豪族大家在连绵战火中难以生存繁衍,被迫举族南迁,定居在毗邻南晋的鱼坞郡,至此南北开始了长达百年的贸易往来,两域的习俗也随之相融相通,有如一脉。 眼下虽是景致萧条的冬日,临安城的观涛阁上依旧衣冠满座——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齐聚一堂,以诗会友,以棋会友,以刀剑会友。 今日,更少不了观涛阁的常客,人称“金口难开,难开金口”的金口先生,此人脾气虽古怪,却不惧权势,专爱挑拣旁人不爱说的、不敢说的与众人闲摆。 “听先生所言,当年的雪害不算天罚,而是春猎天怒人怨。” 第二十五章 试探公子 视线开阔的望江阁楼中,剑胆琴心的文人志士围坐品茗,观皇城灯火,论南北时局,静听金口先生又重翻起当年南朝雪灾皇子恒毙命的旧事。 诸人不置一词,最先打破僵局的却非其中任何一人,而是做书僮打扮的小男孩,他似好奇,又似懵懂,一动不动地立在楹柱投下那片阴影中。 许是某位士人之子,众人猜测着,也不好与一小儿较真或是故意为难,因而并不在意他的搅扰,等待金口先生的下言。 又听小男孩开口道:“辇毂下先生不怕祸从口出?”他似乎弯着头打量大家,眸子澄亮得惊人。陈先生对他说过,皇家的事万万不要宣之于口。这位先生说的应该就是皇家事。 金口先生抚着颌须,起身回了一礼,道:“多谢小郎君提醒。”复又坐下继续妄言,“春猎为搜,夏猎为苗,秋猎为狝,冬猎为狩。顺天则时,暴雪过后已至春日,乃万物的繁衍期,应当以搜猎为主,禁止杀戮有妊的动物,维持世间平衡,顺应天理天时。桥西驿皇子恒殒命实非意外,他藐视神佛上帝,不遵守天时节令,肆意猎捕孕者,使新生无法降临世间,导致天怒,报应不爽……” 金口先生得此名号不是徒有虚名,一旦开口岂有再收回之理。众位相视一笑,想看看那位许久没有吱声的小男孩是何表情。 楹柱下哪还见他踪影。 另一处室中,两名素衣青年对坐棋盘,杀得难分难解,白子落定,黑子紧追其后,谁也不肯落下风,围观的几人目不暇接,暗暗呼喝,只见棋盘上布局精妙绝伦,无一丝破绽可寻,偶尔有一二堪破棋局的人,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战局实在精彩,没有一人注意到有一个小男孩推门而入。 小男孩对手谈没有兴致,凑前瞅了两眼,摇着袖子走向一盏灯烛,在一席位上慢慢坐下,视线定在倚卧凭几静眠的青年人身上,一双乌黑的眸子闪耀着让人琢磨不透的光芒。 陈莒实在想不通透,明明是他带繁丘出的飞乌县,繁丘却与旁人更有缘分,怎么不让他感到郁闷。 “繁丘,上哪儿胡闹去了。”棋局已经结束,棋友们都尽兴而返。陈莒踱步过来,在繁丘身旁坐下。 繁丘摇头,“没有,我一直在屋外听乐工奏琴。” “是吗?你可别哄骗先生。”陈莒轻抚着繁丘的脑袋,微微笑起来,抬头却见对面的人双目已张,嘴角淡笑,安静地注视着他们。 “公子。”陈莒不慌不忙,振袖拱手。 青年摆摆手,示意无需多礼,沉寂片刻后,他离开凭几,注视着繁丘,道:“你叫繁丘?”繁丘点头。 “你喜欢鹰吧。” 繁丘继续点头,下一刻突然瞪足了眼睛,惊讶溢于言表。他怎么知道的? 青年将他的疑惑看在眼里,但没有急着解释。 一番棋子碰撞的响动后,室内逐渐静下来,只余手指捻着袖口的声音。隔扇“吱呀”一声再次开启,天宝趋步入内。 琴音已止,观涛阁灯火通明,金口先生还在继续畅所欲言,激越的声音穿过敞亮的大堂,在甬道和回廊响起。 “我们的皇帝陛下登位后大肆屠戮前朝旧臣,哪里能看出昔日仁孝的影子来,不过是逢场作戏,烽火连天,临安陷入乱世是迟早的事……” 室内诸人敛声屏气。青年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朦胧的夜色,他面色安稳平静,眸中无情绪涌现,俊逸的侧脸在灯火的阴影中呈现出柔和静谧的弧度。 “胡内使因何入宫的呢?”陈莒问的是天宝,视线还停留在临窗长立的青年身上——渠奕已察觉他此番的来意。 天宝低下头,探身答道:“入宫不是小人的自愿,小人本宗是常山胡氏,因祖父与叛敌之将通信获罪累及家族,族中成年男子刺配边塞,女眷和未成年孩童贬为**役人,小人当时还是垂髫,幸免于难,但因出自嫡支处以腐刑,配在马厩驱使,为王室饲养骊驹,小人一度以为人生就此暗淡无光,却又逢柳暗花明,一次主君与常山七郎赛马,小人挑出良驹助主君拔魁,蒙主君恩赐,为小人脱洗奴籍,晋为私使,得以在国君身边服侍,若非有此造化,小人今日还在马厩服役,永无出头之日。” 这种遭遇定是痛苦不堪的经历,天宝重提旧事显得云淡风轻,仿佛诉说的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要么饱经风霜,看透浮生,要么此人城府深厚,善于隐忍。 天宝是常山王驾前的近侍,元渠联姻后被任命为渠奕的起居官,从黎阳跟到陇西,再从中朝跟到临安,一路妥善照料,事无巨细,可谓是常山王的心腹亲信。 陈莒淡然一笑,对窗前的人道:“寒气太甚,公子还是先过来喝杯热茶吧。” 渠奕闻言转身,僵硬的脸舒展开,回到几前坐下,“陈先生远道而来,恐怕不仅仅是请我来喝一盏茶吧”。 陈莒一怔,在来见公子前他已做好了长久说服的万全准备,但没料到的是公子如此坦诚,“公子既已经知道了莒的来意,在下便明言——贵嫔专权,野心路人皆知,主君身边信任的人所剩无几,如今更是孤立无援,主君需公子从旁辅佐,避免陷入囫囵。” “作为甄王师最为得意的弟子,陈先生屈身隐退,藏器待时,为的是在今日展一技之长。宫廷之于我,如风过耳,先生所说的辅佐……陈先生还觉得昏庸的君王有必要辅佐?”渠奕端坐上身,抚平眉间的一点褶皱。 陈莒十分镇定,毕竟他面对的不是一般人,而是名噪天下的兰鹓公子,但陈莒也不是遇事头脑热就会冲动用事的人,他坦然一笑,不疾不徐道:“在下曾听古时有宋玉作赋表尽登徒子好色,登徒子是否好色,宋玉又是否真的不为美色心动,登徒子心中有数,宋玉心中也有数,公子恐怕不知道,至今很多人也不知道,但亲历此事的人肯定知道……” 烛光摇曳生辉,映出渠奕温柔而深邃的眸子。渠奕似乎已听不清陈莒在说什么…… “……公子心存疑虑是人之常情,毕竟主君的名声是天下皆闻的事实,容在下多嘴,清誉多毁谤于市,流言蜚语能杀死无辜。” 繁丘一个字也不懂,他弯着脑袋,定定地看着渠奕的袍服,暗金色的线勾勒出修长提拔的翠竹,十分别致。 渠奕似笑非笑,“先生的意思是说,我也听信了市井流言,怀疑国君的作风。” “不敢。即便公子生气,在下也还是要继续呈述。”陈莒不卑不亢,“百姓悲观的想法往往是利剑,如今有无数利剑刺在主君心上,还有无数的剑正要刺向她,再过不久公子就会成为离主君最近的人,此时有了旁的想法,剑已经出鞘了,要不要刺出这一剑关系到主君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哦,我的剑已经出鞘了?”渠奕挑眉而视,把玩着茶盏,嗫嚅道,“趁她还没有觉,回鞘也不是不可。更何况,我从来没有拔剑的冲动。” “在下是前来说服公子的,却被公子反将一军……”陈莒摇头,是他太不了解兰鹓了。 “闻公子年少周游诸国,负笈担簦,风餐水栖,也曾一琴一鹤入中原,在下钦佩不已,今日有缘与公子同席饮茶,是在下大幸。来日方长,朝堂再见,还望公子初衷不改。”烛光下,陈莒的目光无比恳切。 “你这人……”真难缠。渠奕突然笑起来,甄传庭的学生确实不同寻常,从北至南,劝诫他脱身的占多数,其他人也只是避而不谈,似乎怕他感到难堪,唯有陈莒,劝他以常山殿的身份辅佐女王。 或许,和那个脾气古怪又不讨人喜欢的小丫头生活也是不错的选择,至少往后的日子不会感到枯燥。 第二十六章 跑马长亭 曹公主为感谢元灵均搭救,专程携礼同惠琰登门拜访。﹤夫妇在别馆下车,碰巧遇见指使奴仆往馆内搬竹筐的元灵均。 “四姊姊,四姊夫,你们来得正好,我请你们吃瓜,6府旧邸捎来了好多的新鲜瓜果。这时节很不容易呢。” 元灵均把马鞭丢给阍者,仆从们把装满瓜果的竹篮尽数搬进了别馆,元灵均也跟在后面进去。 别馆庭院的天井中有两颗榛树,蓊郁葱葱,几只鸟雀在枝桠啼叫,上窜下跳,树下放着一张四人石几和几张石榻,石榻上铺了软垫。 公主夫妇在石榻上坐下,婢女们奉上茶水和糕点。 等了好一会儿,元灵均才懒散地走出来,她换了一身撒满石榴花的常服,长披肩,眉簇额黄,孩童稚气中带着几分少女的狡黠。 “喂,把6府送来的瓜果洗来,我要招待阿姊和姊夫。”元灵均坐下来,裙上的石榴花铺满了石榻,在萧条的初冬里颇有几分春天的意境。 曹公主忙摆手,说是不用,婢女却已把瓜果端上来。 “说起来,这次多亏了六娣提前警示,我夫妇得以避免灾祸,今日略备薄礼,还望六娣勿要嫌弃。”曹公主挥挥手,跟来的家僮捧来木匣。 “这么多,里面装的全是吃的吗?”说着元灵均要打开盒子瞧,老嬷嬷怕客人感到难堪,赶紧把盒子抱下去,元灵均扑了空,不满地瞪着她,“这都不行啊。” 侍女们掩唇低笑,曹公主和惠琰也相视一笑,她压根没料到六娣如此爱吃。 元灵均悻悻地坐下,捧一只果子啃起来,“姊姊说感谢做什么,举手之劳罢了,要谢就谢你夫君吧。” “此话怎讲?”惠琰不明白地看向忙着啃瓜的元灵均,明明是经由她的提醒才解开疑惑的。 “这个——九万!”“臣在。”九万向前一步,手已握住了刀柄。 元灵均淡淡道:“我最讨厌别人听墙角,去请爬墙的那位下来喝茶。” 话音方落,高墙那头的树荫中立即传来一声闷哼,大家的视线同时落在声的地方,墙头弹下了一颗小石子,一只滚到曹公主脚下。出手是九万,他的黑刀从不离手,很少见他出鞘,刚才的小石子只是给监视的人出警告。 得知有人跟踪监视,夫妇俩再也无法强作镇定,只坐了一会儿便匆匆告辞了。 曹公主大吃一惊,她们在明监视的人在暗,公主府说不定已经在那些人的掌控之下。到底是谁派来的?曹公主百思不得其解。 红嘴鹦鹉在窗台上优雅地踱着步子,时而停下来看看它的主人,偶尔叫一两声大草包来邀宠。元灵均颓然坐在窗下,耷拉着头,没功夫搭理它。 “带来的香杀还有没有?”元灵均问。 鲲娇想了想答道:“主君近来痼疾频犯,该保重玉体,少饮烈酒。小婢去酒肆沽些果酒回来吧。” “果酒是给小孩的饮品,我不再是小孩。你也不用沽酒了,容我想一想,先退下。” 鲲娇应诺,合门退下。 待鲲娇走远了,元灵均面向窗口盘腿坐下,拖过一只书箧打开,里面空无一物。元灵均猛地飞起一脚踹开了书箧,又抱着脚丫子滚在地上,连连呼痛。 徐受贿贪污的案子本和元灵均有密切联系,6遥雪在书信中诱使她:徐在东海的府邸修饰华丽,屋顶镶着明珠翠羽,属官敬献的东珠有婴儿拳头般大小,红珊瑚足足三四尺高,膳夫烧的鹅也比常山宫的更有滋味。 她看中了徐府上的东海大珍珠,消息四处流散,不少官员向她赠珠献媚,徐复职心切,借此向朝廷奏劾一本,告劾元灵均收受贿赂,皇帝雷霆大怒,私下骂徐多管闲事,还是以贪污受贿之名羁押元灵均,至天官县服农役反省。 元灵均在无意中揪住了徐的把柄。她曾秘密潜入徐府窥探,试图盗空珍珠,留给徐空箱子,不留神让徐府的家院现端倪,情急之下躲在徐府兰房的榻下,惊喜地现了一箱异闻类古卷,深好此书的元灵均顺手牵羊全部带走,任谁也不会料到,徐自作聪明把真账簿贴了一层封皮,意图瞒天过海,无奈时运不济,遇上臭味相投的常山王。 徐遭牢狱之灾也不赖她啊,君父只没收了大珠子,那些账本前段日子还好好的在自己手里,随同行装到了别馆,就在这时突然消失了。 元灵均火烧屁股似的从地上弹跳起来,拉开门喊道:“九万,九万。” 以为出了事的九万急急跨入中庭。隔扇从里面被粗暴地拉开,元灵均一边穿鞋,一边嚷道。 “把老疯马放出来,我要驯伏它。快点,跑到长亭咱们就回来。”元灵均催促着。 湖水平静如同镜面,清晰的倒影中,几只黄鹤结伴飞过,露气还未散开,空气中又漂浮起细细的雨点。 一匹红鬃马疯似的弛出别馆,东冲西撞,惊得路人惶惶避让。 元灵均紧拽着马鬃,在马背上摇来晃去,身形不定,几次险些坠下,她丝毫不在意,还不住地大呼:“快跑,跑起来!让我看看你的真本事。” 九万深恐她坠马,和几名随从各自策马追赶上去。 元灵均没有意识到危险,大力加了几鞭。月氏使者没有哄人,果然是一匹悍烈的良驹,四蹄怒张,风驰电掣般地向前疾驰着,风声在耳边呜呜作响,刮得元灵均两颊生疼,双耳失鸣,整个下身都悬空在马腹下,在空中甩来荡去。让后面的人看得惊慌失色。 “主君!快勒马。” 元灵均早听不清身后的叫喊。九万猛地催鞭疾驰,无奈座下的坐骑比不得良驹的度,间距越扯越远,转眼就看不见人影了。 红鬃马在元灵均的强势控制下温驯几分,也不似适才张狂,缓步从容,驮着元灵均徐徐前行。地面覆盖了一层厚厚的枯叶,露气还附在叶面。元灵均用力踢了踢马腹,回望去,从人已经追过来。 “九万,快跟上。”元灵均扬鞭再催,沿着河滩朝长亭方向驰去。 不大一会儿,一座孤零零伫立在道旁的长亭落入视线。元灵均及时收住缰绳,跃下高高的马背,牵马步行。 真冷啊,方才骑马还不觉得,跑起来的时候汗流浃背,通体舒畅,积压多日的郁闷都一股脑地宣泄出来。元灵均举目四望,牵着马走了几步,这里就是目的地了。 长亭外的几颗柳树各拴着马,亭内火光隐隐跳跃,几名老少围坐火堆,侃侃而谈,是赶路的旅人在此取暖,另有几人却远远地或倚或坐于柱下。 随从们都跟了上来,元灵均把缰绳丢给其中的一名随从,“九万,我们也去烤烤火。”说着,元灵均拢紧了袖子,朝背靠河流的长亭走去。唇边呼出的气体升起一道薄薄的烟雾,遮掩了眼前的景色。 踩着“咯吱咯吱”响的枯叶,几人来到长亭,随从将马拴住,守在亭外,他们本是体格刚健的军人,也不畏寒。 “小娘子这般匆忙,也是要赶路吗?”最先看到元灵均的中年人向她打招呼,其余的人也一一看过来。 元灵均的周身都冒着寒气,仿佛下一刻就会冷成冰块人。她毫不客气地挤进烤火大军,快地搓动着双手,再捂到脸上揉了揉,总算缓过劲来。 抬头见几人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元灵均笑笑,“你们继续吧,我也听一听。” 她这么一说,几人反倒不好开口了,亭中陷入长久的尴尬,只余柴堆哔哔啵啵地燃着。 倚着廊下的一人突然朝元灵均看了过来,探寻的目光让她背脊一凉,似乎有万千蚂蚁在身上爬着。元灵均大喝一声九万,神情慌张地跑离长亭,上马打鞭催促,红鬃马被彻底训伏,扬蹄飞驰,却被后面一骑迅追上。 “明明都看见我了,还跑什么?” “你谁呀?我又不认识你。”元灵均眼睛直直盯着前方,不敢往旁边瞟一眼。 那人只一味地笑,也不答话,轻扬马鞭,广袖翻飞,骏马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第二十七章 避见公子 元灵均策马驰到别馆,匆匆下马后又急着入内,鲲娇急急拦住,朝身后有意无意地瞟一眼,用口型道:“是殿下。 ≥ ” 元灵均嘴唇一哆嗦,差点咬到舌头,“我、我困了,头也好疼,先回房睡了……不用来叫我用膳。”说完整个人都似着了魔一般,慌里慌张朝后门跑。跟着下马的九万不明所以,只好跟过去。 奉命打探消息而来的小侍女很疑惑:“主君看上去不大对劲啊。” 鲲娇压低了声音,“治她的人来了,能躲则躲。” “主君竟然畏惧公子?”简直不可思议,主君天不怕地不怕,皇帝都拿她没办法,居然也有人能治住她。想到能治主君的那位殿下就在客室,小侍女肃然起敬。 “要说主君最怕谁,除了王师,便是公子。”鲲娇一愣,觉自己说得太多了,“去回禀殿下吧,主君可能真的睡下了。”鲲娇吩咐一声,小侍女爽快地得应,提着裙裾欢快地跑开了。 鲲娇望望天色,空气中湿气颇是深重,弦月挂在天边,露出浅浅的形状。她嘴角微弯,不禁拢紧衣袖,疾步走起来。 “睡下了?”客室内传出男子清越的声音。 小侍女如同背负了沉重的使命,把头垂到了胸口处,“是是,主君是这么说得……” “呵!”就在小侍女手足无措,不知接下来如何应对,屋内的男人轻笑一声。 下一刻,竹帘轻轻摇晃,自室内出来一人,身形颀长,束白玉笄,腰勒玉带,佩垂于膝盖的玉组,月白深衣外罩一袭黯色外袍,深邃而明亮的一双黑眸注视着前庭的景物,长眉舒展,嘴边自始至终都挂着淡淡的笑容。 天宝催促,说是时辰到了。渠奕负手立在庭阶上,望了眼天色,“陛下允我下榻于此,也不急在一时,主君哪时想起要召见臣了,只需让人通传一声。”朝前走了几步,似又想起什么来,转头对满脸羞红的小侍女吩咐,“不用膳的习惯不好,准备一些清淡的食物送过去。” 别人跑马后精神百倍,元灵均却是腰臀酸痛,苦不堪言,此刻有气无力地趴在琉璃榻上,抚着扁扁的肚子,哀哀叹息。腹中也是饥肠辘辘,奈何奈何。 鲲娇提了食盒及时赶过来,元灵均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探出脑袋向四周瞅了瞅,放心地抱了食盒进屋。 “主君未免也太怕殿下了。” 元灵均享着膳食,很是心虚,“我不是怕他。” 就是嘴硬。鲲娇无力地笑了一笑。 元灵均用筷尖敲着碗,十分不服气,“你们统共才见过他几次啊,还没举行仪式就殿下殿下叫开了,也不害臊。” “小婢没觉得。”公子入宫前还吩咐备膳,比做父亲的都体贴入微,不知主君到底怎么想的,觉不出对方半点好来。 “胳膊肘朝外拐,渠奕到底给了你们多少好处。”讲起儿时旧事,只要有渠奕出现,元灵均觉得那就是人生血泪史,“他特烦人的,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谁受得了啊。我说要和他成婚,是觉得兰鹓鼎鼎大名,和臭名昭彰的常山王挺般配的,至于婚事我也就那么随口一说,开始君父也是严词拒绝的,后来却突然想通了,还答应的非常爽快,这点我至今都未想明白,一直理解为他老人家良心现……” 鲲娇观察着她的脸色,“主君可是后悔了?” 元灵均打了一个响亮的嗝,得意洋洋:“我才不后悔,他长得那么好看,我要是不快点下手,准让八娣抢了,她什么都要和我抢,但又抢不过我。” 主君就这点出息了,光看美貌郎君还不够,要搜罗起来才罢休。鲲娇都想落泪了。 徐贪污军饷下狱,没有给徐家带来太大的影响,在朝堂上徐党依旧是势焰熏天的党派,但徐家不准备舍弃徐,暗中给调查此案的官员施压,意图着手营救徐。 但元祐帝安排审讯徐的官员是章久节,乃徐党的政敌赵氏一党,还是一位油盐不进、铁面无私的酷吏,面对这样一个六亲不认之人,徐家慌了神,徐皇后权衡一番,采纳了徐国舅的建议,坚定大义灭亲的决心,借此为太女藉彰美德。 繁茂的榛树叶覆盖着中庭,出“沙沙”的响动。元灵均**地躺在隔扇内,被褥盖了半张脸,紧紧地屏着呼吸,耳听八方,关注着庭廊的动静。 元灵均正想着渠奕会不会过来,中庭便传进了鲲娇的声音,“殿下,主君方才睡下,说是不舒服。” “缘何不舒服,莫不是出去跑马受了风寒。”渠奕昨夜留宿宫中,与元祐帝促膝长谈了整夜,今晨元祐帝又赐下御膳,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到了接近午时才赶回别馆。 隔扇被婢女推开,室内一片玎玲玎玲,以及衣料摩擦声。鲲娇领着渠奕朝寝房走,两人一问一答,步伐仓促凌乱。 元灵均瑟缩着蜷在被褥下,脸颊滚烫,双臂和两腮不住地抖动,此刻,她感觉出一丝不对劲,全身仿若置于冰窖,肚子也有点轻微疼痛,随着声音的接近,她紧紧地绷直身子,呼吸慢慢滞住。 脚步在榻前的位置突然顿住,沉重的气息渐渐逼近,元灵均感觉似乎那人欺下身子,目光正注视着她。 “怎么流了这么多汗。明玉,别捂着了,把脸露出来。”渠奕不悦地蹙起眉,试图掀开被子让她透透气,扯了几下,纹丝不动。 “元奕……你聒噪……”藏在里面的元灵均呓语一句,更紧地拽住了被沿,哼一声后再没了声响。 渠奕颇是无奈地摇摇头,抬手贴了贴她的额头,“她了高热。”回朝鲲娇吩咐,“快去请太医来。” 作为近身服侍之人,鲲娇竟未现主君的异样,自责不已,忙不迭地去请太医。 元灵均昏昏沉沉地平躺在榻上,一张脸血色全无,了无往日生机。太医问完脉,开好药方,婢女又是抓药又是熬药,来来回回地穿梭其间,鲲娇服侍元灵均喝下汤药,换了干爽的寝衣,一番折腾,傍晚已至。 第二十八章 御前索臣(上) 庭廊中,晨风夹着冰冷的雨丝迎面吹来,拂向宽大的袍角,广袖轻浮,渠奕静静地鹄立在廊下,诸位从臣禀奏完要事后退出了客室。 元灵均盘坐在褥垫上,苦巴巴着一张脸,没有注意到渠奕进来,就在她的正对面跽坐。 “主君是不是讨厌我?”渠奕突然问起。 “好像是。我好像很讨厌公子。”元灵均还在病中,虽然只是小小风寒症,面色还是略显憔悴,元灵均好动,不惯生病了就躺在榻上。她手支颐,看也不看渠奕,眼睛直直地盯着惨灰色的天幕。 “不是,明玉在试着讨厌我……结果不言而喻。”他唤她明玉时,脸上挂着意味不明的笑,“这里只有你我二人,不妨说一说讨厌我的理由吧。” 元灵均收回视线,“公子对我不好,老是作弄我。” “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清楚。渠奕欲知究竟。 说到这个,元灵均想起了不堪回的儿时,细细罗列起渠奕的罪状,“你不许我动你的笛子,还跟君父告状,你教剑术时老打我手背,我蹲的马步也比别人久,每回你出现我都比阿姊她们惨太多。我确定,你成心的整治我,和我过不去。” 小丫头挺记仇的,该不会她是为了报复才强行与自己联姻。元灵均抽抽鼻子,一副“就是讨厌你,我们互相生厌好了”的模样,还偷偷朝他挤眉弄眼。渠奕故作没瞧见,其实他一一看在眼里,但笑不语,手指轻抚垂在膝边的一组佩玉。 外面下起了小雨。九万从庭外赶到客室,禀道:“时候不早了,主君该入宫了。” 朝堂政党争权,元祐帝却一手掌控局势,任何风吹草动在他心中都一清二楚,而一路势如破竹、如有神助的月氏突然之间节节败退,也在他的意料中。 耳听今冬的雨,元祐帝悠闲自得地品着茗,和庾康围坐手谈。 “常山王做的荒唐事想必你也有所耳闻,今年她在东海被人利用收受贿赂,遭朝臣告劾,朕下诏羁押她到天官县,想让她吃些苦头。” 估摸着元灵均该来了,元祐帝摩挲着棋子,对庾康叮嘱道,“灵均确实有些离经叛道,待会上殿来了,你不妨在旁静听,要是她上来与你搭话,不必理会就是。” 一局未完,内侍通禀,说是常山王觐见。元祐帝点头示意知晓,庾康也立即退到下就坐。 元灵均顶着寒气穿宫过来,跟随的内人候在紫台外面,九万解下利器随侍。 从臣蔡孟俊怕她在言语上有冲撞,不放心地告诫一次又一次:“务必要注意言辞,别再提及离京一事惹恼陛下。” “你说过很多很多次了。”元灵均抠抠耳朵,蔡孟俊的魔音似乎还萦绕在耳旁。 进入大殿,元灵均草草行过礼,搬一张软垫坐下,几上的棋盘还在,一局残局亟待拯救,“君父,这次准允我回封国了?”元灵均鼓起腮帮子,执一枚黑子随意敲在一处,又越过棋盘,在对面的盒子抓一把白子捏在掌中。 元祐帝屏退了左右,留下庾康和常侍茂生。茂生时不时抬头看看元灵均,流露出担忧的神色,庾康则是不敢置信,没想到当时在紫台外无意碰见的少女便是鼎鼎大名的常山王。 “听说你与渠奕不合?” 元灵均张大了嘴,“可别冤枉人啊。到底谁又在您老人家面前搬弄是非。” “狡辩之词。”元祐帝抬手摸了摸元灵均光溜溜的长。 元灵均偏头躲过,“此次回封国,君父就让渠奕和我同路吧,反正春天晃眼就到了,我怕他又去北国,万一逃婚我可不不依。”看见东楹跽坐着一名年轻朝官,她扁扁嘴巴,“君父同意吗?” “嗯!同意什么?你整天胡作非为,不习字读书也该勤奋习武,渠奕为人敏慧雅致,能助你一臂之力,和你结为伉俪是你的福分,理应珍惜。” 渠奕给君父灌了什么**汤,元灵均白了白眼,不住地点头,“儿知道啦知道啦。王师还健在,儿岂敢不习字,读书……还是算了吧,母亲都没有强迫我做,习武就更不用提了,没多大进益,我自己也没抱希望。” 元灵均一口气将元祐帝内心要问的话都一一作答了,捧过茶汤大口大口喝起来,嫌弃地皱着脸,“茂生,方山露牙太陈不好喝,换一盏竹叶青来。” “樊姜不是你生母,只有几年的养育恩,哪会全心全意来管教你。” 樊姜此人,元祐帝最是痛恶,当时是他亲手把元灵均托付给樊姜,元灵均在她手上相当于人质,如今常山盘踞东部势力,足与朝廷相抗,却动不得她半分,更重要的一点,元灵均羽翼未满,还须倚仗樊姜的威信生存。 元灵均不明白父亲的一片苦心,她觉得父亲和养母是不同的,父亲望她成器,养母给了她安乐窝。 茂生奉来竹叶青,元灵均吹气拨走水面上的叶梗,抿了一口,嘀咕着,“要是有生母还要养母做什么。” 元祐帝自是没有听见,“你和樊姜在同一个屋檐下,她除了供养你,究竟还教会你什么?” 一刻也不闲着的元灵均继续和自己对弈,掷下几枚棋子,抬脸才现父亲的脸黑得吓人,细想半刻,老实回答:“别的没有,母亲说,为公主者,学会欺负人和不被人欺负就够了,有她在的一天,就不会有人对我不利,她让我享受来之不易的安逸生活。” “什么话,简直岂有此理,她倒真是威震南北的女将军。”要是那女人在眼前,皇帝的样子只怕是恨不得柠断她的脖子。 “父亲,你生气了?是不是我又说错了,不如我唱一曲《六么》调解一下心绪吧。” “你闭嘴。” 元灵均终于闭口不言,脸色讪讪。 元祐帝的眉头越皱越深,他需要冷静地考虑一下,要不要在这时候让元灵均回到母老虎身边,真是一刻也不愿见到让他感到异常头疼的六女。“就先这样吧,你且先退下。为父没有与你商量,而是命令,你事事不要擅做主张,多听渠奕怎么说。”元祐帝头疼极了。 退下就退下,元灵均把一盘好棋搅得乱七八糟。 “宣章久节来见。” 茂生领命出去。走到门前的元灵均又折回头,“君父,那我什么时候回封国?” 哪壶不开提哪壶,元祐帝立即挥手赶人,“该你回去的时候,休要再问。” 第二十九章 御前索臣(下) 元灵均还没有出去,指着庾康的方向,道:“我走的那天,君父把他赐给我吧。” 她在紫台外的绛桃树附近见过病青年。甄传庭在信中书云,如有可能,索求庾康为随臣,危急时刻能为她拿主意。她可不是说有人给自己拿主意,她感兴趣的是有什么意外会生在自己身上。 不光是元祐帝,庾康也觉诧异。坊间流传一句话,常山王向皇帝索人,一为美色,二是顽心大起,存心作弄。庾康不及美貌二字,相貌也算清俊,难以不让人联想到美色。 “庾卿你看,朕没被她气死已是大幸了。”望着元灵均方才站立的地方,元祐帝轻咳了两声,被气得不轻,茂生转到他身后轻捋着背。 “陛下该宽心才是,依臣看来,主君比想象中好很多。” “怎么说?”元祐帝难得有兴致听下去。 “主君说的是说驭下之术,只是不自知。纵观古今,没有几人能二者兼顾,但凡做到这两点的,贤明之人匡扶天下,昏聩之人为祸社稷。常言道:忠言逆耳利于行。可喜的是主君随心所欲,性情天真烂漫,但身侧并无邪佞诱导走上弯路,有林相、甄王师、呼延将军、岑老将军等一众贤臣辅佐,不至于成为百姓口中昏庸无能之辈,陛下只要想到这一点,又有什么放心不下的。” 在背后定是有人颠倒乾坤,当然只是庾康的猜想,无凭无据不好开口泛论。 元祐帝当初为了防止谗佞谄媚的小人糊弄少君,故意将谏官甄传庭谪至巴陵,相当于把常山王放在自己眼皮底下管教约束,没想到千防万防竟未防住樊姜。 庾康的话点醒了元祐帝,他想起一桩旧事。 南朝仲冬,天降暴雪,灾害波及多国,他膝下唯一的皇子恒在狩猎返途中坠马身亡,南**山后继无人,徐家对东宫位势在必得,朝臣极力推举徐后之女,几位公主都有母家依靠,唯独半途归宗的灵均身份尴尬,无母族依靠,无亲友依恃,元祐帝为保全六女元灵均,将她寄养在无一儿半女的贵嫔樊姜名下,樊姜可凭一己之力护佑元灵均,保证抚育其成年。 樊姜很有远见,在沙场上决胜千里,在政治上手段狠辣,绝非任人囚困的金丝雀,她是元祐帝能够放心托付又心存忌惮的人选。后来元蓥位主东宫,徐家权势达到鼎盛,樊家被世家争锋相对,处处遭受排挤,樊姜请赐领国,携元灵均远赴封地,以退为进保住樊家。樊姜曾说:“没有第二人能像我一样尽心抚育公主,陛下要给她活路,就必须让妾和樊家有路可走,妾能作为临安在东海眼睛。” 元祐帝深思熟虑,把樊姜放在临安看不见的地方无异于纵虎归山留后患,然而一切正如樊姜所言,要尽全力保住元灵均,非樊姜不可。他是一言九鼎的皇帝,必须为自己的决定负责。 五年光阴逝去,朝堂的形势错综复杂,无形中似乎有一股奇怪的势力在引导趋势朝向。莫名的,乞婆布满皱纹的脸再次浮现眼前,跣足披衣,疯癫狂笑,她那双半瞎半明的眼似乎能洞穿世事,看到每个人的命运生死。 无奈一帝位,何生两君王? 她凄凄长叹,逆江而上,似有欲说不得的苦衷。 元祐帝静静凝视着手边的棋局,若这是一盘关乎晋国存亡的棋,会是何人来对峙。 “高祖皇帝在巴陵栽种了千余株胭脂红杏树,杪春时节千树万树红花,不乏是南朝游览踏春的好去处,朕身为邦国天子,无故不敢擅离京畿,庾卿代朕去看看如何?”如果无法痛快地挖掉眼睛,他可以再安排另一只眼睛。 庾康显然明白了元祐帝话语中隐含的深意,郑重地稽伏地,“陛下纶音,臣定不辱使命。” 话音刚落下,茂生面带难色趋步而入。章久节没能来,茂生带来了不好的消息,一个时辰前,徐瘐死。 雨停歇了,迟来的金色阳光撒入大殿,虽温暖沁人心脾,也抵不住阵阵森寒。这年的冬天变得异常诡异,狼烟四起,烽火相连,天下离太平越来越远,阴谋离庭庙越来越近,徐的死仅仅只是开端。 从晋宫回府,庾康思忖着陛下的话,一壁琢磨一壁往书房走,推门进入室内,在晚霞沐浴处一人背光而立。 府里来了人,竟没有仆人通报,他的府邸少有婢女媵人,也从无女眷上门,她是如何进来的。 少女在听见声响后转过脸,宽衣博带,眉簇额山,蓬松的长披覆肩后,没有满头的钗环金饰,却散着天真可爱的气息。一如初见。 “总算回来啦,大忙人。” 对上来人笑吟吟的脸,庾康整了整衣袖,趋前行礼。 “不必拘礼。”元灵均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拢着袖子走近,“府君很吃惊哩!没想到我会来府上吧。” “是臣越矩了。”他确实惊讶。 从进来就没见到多少仆从,空荡荡,一片冷清,蔡孟俊说此人两袖清风,并非夸大其词。“府君要是在天官县任职,百姓会把你当做真正的父母官供养起来的。” 元灵均一边说一边朝庭院走去,天井没有栽种树木,抬头就能看到四四方方的浅金黄天幕。庾康跟在元灵均身后,寸步不离。他们踏着清冷的霞光,安静地走了一段路程。 “我在御前所请不是心血来潮,君父会答应我的要求。”元灵均熟悉地穿过长廊,来到庖厨,在外面高声询问,“伯伯婶婶,膳食好了吗?我要进来用饭了。”她抬足往厨房里走,俨然自己家那般随意。 厨房的隔壁是食室,膳夫把烧好的菜摆上满是油垢的厚木条几,元灵均在幄茵上盘腿坐下,拿起竹箸夹菜,扫了眼呆立不动的庾康,“坐下,我一人也吃不了这么多的。唔,府上烧的北方菜还不错,是北方来的吗?” 这个庾康不了解,无从回答。 “在宫里饿坏了,回来的路上正好看到是你的府邸,就过来看看有没有吃的。”元灵均垮着脸,凄惨兮兮地说道。 奴仆怎么可能让她饿肚子,怕是孩童玩心太重,把仆人故意甩掉了。庾康隐隐笑,摇头不作答。 庾康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卿是对男女的爱称,常山王学着陛下的口吻称呼他为“庾卿”也无甚不对,但男女间用这种称呼实在暧昧不清。 元灵均瞟他一眼,庾康终于坐下来动了箸子。一番风残云卷后,元灵均抹净嘴巴,满足地摸摸肚子,望着门外凄凉的景色,用箸子敲打起碗盘,咏起《击壤歌》:“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食室外的院子里,几颗银杏树掉光了叶子,不知不觉,晋国的深冬悄然而至了。 第三十章 冬夜政变 虽然气温递降,晋国也不似北方严寒,但元灵均天生畏寒,进入冬天身体就如一块温不化的寒冰,由此她万分羡慕渠奕,无论春夏与秋冬,渠奕仅一身大袖宽袍,风里来雨里去,在他身上你感受不到酷暑和严寒。 渠奕近来频繁往返于蝉声馆和观涛阁之间,一整日不见踪影,据下人禀告,公子在阁楼上与雅士悉听琵琶,品评器乐,偶尔与一名据说是来自飞乌县的青年儒士小坐片刻,这二人不若旁人纵谈政要时局,只就各地的风土人情各抒己见。 从观涛阁眺望出去,巍巍宫阙尽收眼底,点点星火跳跃,如同撒满星宿的夜空。 今夜临安城的夜空没有漫天星宿,也没有一丝风,临安长街的万千灯火包围着漆黑一片的晋宫。在申时,宫门突然紧闭,阍者戒严,如临大敌,至酉时三刻,宫门曾大开一次,百余名宫廷禁卫护送一辆马车疾驰离去,此后,宫门再未开启过,晋宫无声无息,似乎在秘密进行着什么。 披坚执锐的兵士从帝陵方向赶来,他们手中高举的火把哔啵作响,明亮夺目的光映在每一张严肃而僵硬的面孔,马蹄纷乱紧促,疾驰于街衢正中央,在无月色烘染的夜色下分外森冷突兀。 观涛阁内人声鼎沸,滔滔不绝的猜测取代了往日的激情纵论。禁军的不寻常出动以及帝陵卫士的突然回京昭示着晋宫出了大事,诡异紧张的气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渠奕如夜之风雨幽深晦暗的眸子在烛火的映衬下不动声色地闪了闪,下意识地将挂于腰带上的佩玉握在掌心,吩咐一声天宝,两人上马回返别馆。 “先生,您怎么了?” 良久,也未听到陈莒作答,深觉怪异的繁丘抬头仰视。 陈莒遥遥注目,面色平静无波。 蝉声馆不复往日热闹,死寂得只听见室内的滴漏,滴答,滴答……每一声,每一刻,都让聚集在此的众人胆战心惊,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至今未归,宫内的情况不得而知。 元灵均有气无力地趴伏在几上,似有深思。晌午找来的屠夫杀烈驹,她好奇围看,也才一顿午膳的工夫,临安风云巨变,她还未反应过来,随臣便到齐了。 旁边坐的是疾马赶回来的渠奕,端坐席上,手指抚着腰带上的纹饰,无一点焦急神色。 有职务官阶的男女都安静地坐在下听命。至少公子还在这里,他们仿佛吃了定心丸一般安心。 随臣们证实了最坏的猜想:当时有朝臣提议传位先嗣君之子潍候,无疑给徐家提了醒,太女一天没有登上宝祚,变数也未尝不可生。青宫之位稳定,即便察觉皇帝有心易储,朝臣妄肆讽议,不能不听臣下谏阻随意动摇根本。之后可预知后事展,潍候无只言片语,仅因为某位朝臣的胆大谏言便被推至风口浪尖,言者有心,听着有意,因此埋下祸根隐患,这并非骇人听闻。徐家不顾天下万民之口,围宫弑帝,留污名于后世遭人唾弃,也未可知。但常山王只身在京,势单力薄,最是危险。 夜愈宁静,显得单调又可畏。侍卫飞身下马,在别馆的石阶处跄踉几步,扶着门钹稳住身形,匆匆来到客室门,跪奏:“宫中彻底戒严,臣未得知宫禁内的消息,但得到另外的风声,今日酉时张仲恕将军率百名禁军护送同庆公主出城……” 众人面面相觑,从中察觉出阴谋的味道,形容甚为恐慌。 见上的目光也朝自己看来,侍卫顿了一下,继续道:“……是以臣猜测,紫台的禁军被团团围住,太女和皇后已在徐党的翊助下控制了京畿。” 情况大不妙啊,大家议论纷纷,交头接耳。一阵清亮的声音在嘈杂的交谈中响起,众人噤声,不可思议的朝前看去。 室内骤然安静下来,渠奕的目光落于身旁之人,没来由的,手指微微泛疼。 “我亲自入宫。”她又说了一次,慢慢站起来,凝视着在座震惊不已的诸位,“我这就入宫面圣。她们不敢拿我如何。” 底下的人沉默,然而脸上的情绪出卖了他们的内心纠结。元灵均猛地推开了凭几,目光如炽。 “公子是否也同意我入宫?”君父要她多听渠奕的意见,她就问一问,乱世风云,他们总要一起去闯,如果兰鹓也怕趟浑水,她绝不强人所难。 渠奕笑了:“主君难得询问臣的意见,但此时不应是疑问,而是肯定。”他在她明澈的眸子里捕捉到了坚定和决绝,几乎无一丝犹豫,渠奕从容起身,与元灵均并肩而立。 此时的常山王还是少年时期,和后来成为女王丈夫的渠王也各有心思,无法认同对方处事原则产生过意见分歧,未能心系彼此同心同德,但在这时候,史书上已经有了最初的联系。 紫台长极殿,四周布满军士,两阵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躁动的火光跳跃在太女脸上,鼓动着她不安的神色,“儿臣……请父皇……”话未说完,她先抽噎起来,声不成调,无法再继续。一只温热的手突然伸过来覆住了她的膝头。 太女抬眸,皇后鼓励地点点头,捉住她哆嗦不停的手,看向皇帝:“陛下,您在此好好养病,朝堂的事有东宫在。” “春闱,父皇问你:乱世从北到南,殃及南国,元晋社稷可保?”对于徐皇后的挑明,元祐帝充耳不闻,紧紧盯着一向懦弱敏感的长女。 元蓥出生后,他一次都没有抱过,作为元氏长女,她要承担公主的责任,作为东宫太女,她担负的是国家的命脉延续,严父慈母,到元蓥这里,是双倍的严苛。大概对承继人过度要求,太女在他面前噤若寒蝉,鲜少主动开口,每到述政,紧张到磕磕巴巴,等到结束满头大汗。即便是破釜沉舟,选择与父亲对峙的此刻,她既摒弃忠孝二字,一句“请父皇退位”不该难以启齿。 元祐帝开始自省:难道教导未来天子的方法有误?元祐帝少年失悎,宫中兄弟无数,父皇没有多余时间和精力一一管教。自己尚不清楚培养后世之君是怎么回事。 在父皇灼灼的注视之下,太女唇色俱失,全身恐惧地哆嗦着,“国家长存与否……都是天意定数,人力岂能更改……儿臣……儿臣未可知。” “既是天意,你又如何得知。”元祐帝苦笑。 徐皇后抬起脸,灯雾蒙蒙,谁知元祐帝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第三十一章 宫禁暗云 “太女既是来逼朕逊位的,何不摆出将为新君的威势,让朕相信,朕亲立的继承人也堪当大任。 ”元祐帝拉了拉滑落至臂弯的外袍,移开双目。 夜如墨玉,暗得让人心惊,四周的一切都静悄悄的,偶尔会传来一两声诡异的猫叫。 和长极殿格格不入的是满室的馨香,这时节黄梅花已经绽放,甜美的梅香在充满潮气的夜空飞落,香氛萦绕,气息宁幽,宁折不弯的梅树枝映在隔扇之上,似一副简洁唯美的水墨画。 但是,今夜的美景无人欣赏。 “儿臣深感愧疚。”太女低伏在地,挥泪如雨。 淡墨色的枝影轻轻颤动着,衬着这位初显老态的帝国皇帝孤独的身影。他已有初老的迹象,譬如,很多事力不从心,再也无法像年轻时那样杀伐果决,掷地有声。 “愧疚不该属于帝王的心思。皇帝面对的是晋国所有的子民,感情用事,四处施舍不忍心,乃大忌。元蓥,坐在明镜殿是难熬的,要长久守在最煎熬的位置上,少不得理所当然。” 元祐帝大力地拍打几面,振动得杯盏齐齐跳动起来,急奔而来的玄色人影亦是惊得连退数步。 待室内静下来,内侍晃至殿前,拉长的身影投映在入口的亮光处。 徐皇后快步出来,内侍低声奏禀:“中宫殿,宫门司阍报,常山王在外叫嚣,如不允她面圣,将率百万之众踏平临安。” 徐皇后惊愕,掩饰住慌张神色,恢复一贯端庄。必须尽快去找兄长商议解决此事的方法。她不慌不忙地把衣上的褶皱整理平顺,望一眼室内。 茂生搀扶着元祐帝伫立在纱帘下。 “休想动她!” 即使隔着模糊的纱帘幕布,徐皇后也感觉到那是一束森寒的目光,正向她迫来,如一把洞穿她身体的利剑,下一刻便会凿开她的心一探究竟。夫妻二十多年,皇帝第一次用这种狠戾警告的眼神来命令她,威慑她,不是逼迫他逊位,而仅仅是常山王。 “让常山王来,朕要即刻见到她。”大概用力过甚,帘后的人猛咳几声,“张仲恕已奉朕命携兵符调动北宫山驻军赶来。皇位迟早会交到元蓥手中的,在朕没有改变心意之前,你最好还能是从前的皇后。” 大门楼上的旌旗猎猎作响,卫士们均匀地分散各处,迎风不动,如同石雕。谯楼的更声回荡,在诡异的夜里像一道道催命符。 使者在宫门传达了懿旨,请常山王随其入宫见驾。 渠奕拽住她的胳膊,元灵均看他,望进他湖水般幽深的黑瞳,在那里面全是自己的影子,身量矮小,圆润稚嫩的脸盘。在别人的眼中,或许她还是不知世事艰险的孩童。 “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渠奕终于松开手,故作轻松地笑笑,但那紧握的双拳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和紧张。 “主君小心。”九万等人也都在此处。元灵均点点头,拂了拂衣袖,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宫门。 晋宫就像老虎张开大口,黑暗瞬间吞噬了她娇小的身躯。 元灵均垂着头,艰难地挪动着步伐,此刻她的心情异常沉重。飘散的梅香染在她的乌和削瘦的肩头,唇鼻似乎也吐露着芬芳。宫中的梅树百来株,元灵均记得最清的是上林苑高墙外的那颗老梅树。 “六娘,莫要偷偷溜出上林苑玩闹,前面不是你该去的地方。” “六娘,别冲撞了贵人。” “六娘,不要爬高墙。” 莫要,不要,别……宫人不厌其烦地向她重复。 在墙的另一边到底有什么秘密是她不可触及的?美好,恐惧,神圣……看不见的东西往往最吸引人,可一旦越过了禁忌的高墙,才现墙外的真相足以致命。 忆及初见君父的场景,元灵均不禁举头望梅,梅不见踪影,长极殿却赫然伫立于眼前。 元灵均始终也无法忘记那一幕——她人生中亲历的第一场政变,毫无恐惧,只剩下满腹不解和激愤。 她疾步穿越过一扇扇殿门,每走过一道,合门的声音就会从背后清晰地传入耳中。元灵均目不斜视,轻快而又沉重地急入大殿,满室的烛火,在她的瞳孔轻盈地舞蹈,搅乱了心神。 再炙热的火苗都无法温暖冬夜里的风,板着面孔的卫士驻守在大殿周围,岿然不动,紧随元灵均身后的人更像影子一般,形影不离。 模糊的烛光下,元祐帝帝的脸更显得模糊不清,他披着宽大的外袍,内里薄薄的单衣,襟口微敞,露出麦色的胸膛。元祐帝适逢病重,形容颇是憔悴,但他眸光熠熠生辉,元灵均不疑有他。 元灵均失了魂般坐在他脚下,元祐帝面带微笑,将她搂在怀中。 “君父,您会被废吗?”说出这种话要比平日里艰难万分,她得知胞姐因父亲的诏令而死,心生怼恨,但今日长姊逼迫父亲逊位,她恨不能荡平晋宫,血刃徐家。元祐帝是无法理解她的心情,作为父亲的孩子无法施以援手的无助感深深地攫住了她的胸口。 元祐帝肃然道:“能成为皇帝的人岂会不堪一击,只要朕还是朕,她还不具备迫我下诏逊位的本事。”元祐帝歪靠凭几,异常温柔地抚着元灵均的顶,“明玉未趁乱离京,却冒险入宫,是担忧为父的处境吧。明玉,父亲无事,反而感到欣慰!”他冷冷地瞟了一眼静立不远处的内侍。 元灵均鼻子泛酸,迅垂下眼眸,“照此时情形,明玉即便入宫来,君父也难全身而退,君父不如退位保身吧。”用力嗅着君父的袖口,她衣襟沾染上的梅香掩盖了药味。 元祐摇头:“还不能,还不到时候。你先听为父说……”他突然打住,凝望六女的眼神深沉而不自然,流露出无法言明的焦急情绪。 他突然问了一句:“明玉,你自小戴着的那块玉鹿呢?” “还在。”元灵均不知何意,扒着衣领要取出白玉鹿给元祐帝看。 元祐帝摆摆手,怅然自失:“不用了,朕不想看见它。” 按住玉鹿的手顿住,不禁微微颤抖起来,元灵均屏住呼吸,抬头望着父亲的下颌。 “君父!儿臣即刻调兵勤王。” “我儿痴傻。”元祐帝双眉紧蹙,俯身注视着六女,“祸起萧墙,内忧外患,朕此刻退位,无非是把元**山陷入绝境——徐家私欲重于国事,必导致亡国。朕料到会有今日……你姊妹几人中同庆最是危险,她曾议储,留不得宫中,朕命人在她的茶水里兑下迷药,饮下后会熟睡二至三日,待她醒来也该平安到达了瑶光寺,只要霍家不倒,同庆安稳求生,徐家不会给予过多关注。反而是你,太女登极后,接下来徐家会着手分解东部南部势力,在常山国的你将处境艰难,一边是咄咄逼人的姊妹,一边是暗中施压的养母。张仲恕此番调军,是以朕病重为由封锁宫禁,朕先以休养的名义诏令太女监国,你尽快离开临安。” 元灵均笃定地摇头,“君父,我不走。” “你要听话!我之所以替你取名灵均,是望你恪守臣子本分,忠君为民,替君排忧。但你有一个过于强势的母亲,就不可能太轻松,樊姜不安于室,她的作为朕十分清楚,朕担忧的还在后头——她有野心,志在天下,他日若举事,你必为她之傀儡,朕放心不下,安排可靠之人在你身旁,替你拿主意。——无奕你来。” 元灵均愕然回,帘下一人拱袖揖礼,芝兰玉树。 “渠奕!”她惊呼出声。 也不知渠奕在那处立了多久。袍服上的寒气已经散尽,缭绕馥郁的焚香熏暖了他如画的眉眼。 第三十二章 无处立足 元佑帝神情肃穆,交代遗命一般,每一句都用足了力气。 元灵均注视着郁郁悲戚的父亲,她害怕极了,想大声地告诉父亲,她不想他有事,然而,喉咙仿佛被什么噎住。难受死了,元灵均竭力掩饰内心的寒意。 “……可都记住了。”皇帝的声音在殿堂上响起。 “儿臣都记住了。”元灵均点头,眼睛红红的。 “不要哭。”元佑帝抓住她的手,威胁中却也是满满的心酸无奈。 父亲一说,她虽未哭出来,眼泪却哗啦啦落下来。 元佑帝转向渠奕,目光恳切,“朕就将元灵均托付给你了。从此刻开始,她已是你的妻。” 渠奕伏,从容大拜,没有只言片语,大概要说的都在他的举手投足间。在紧要关头,再多的承诺和誓言都是苍白的应付和敷衍。 毋庸置疑的是,元佑帝对渠奕乎寻常的信任,他把元灵均的生死紧系此人。 珠帘响动。茂生进来了,满面通红,即便是南国,冬月的风总是寒冷刺骨。 元佑帝看向他,示意说话。 “陛下,都准备妥当了。” “就这样,随茂生出宫吧。”元佑帝猛地推开元灵均的手,不忍地侧过脸,“时间不多了,赶紧走。” 元灵均抽了一阵鼻子,磕了一个头,在茂生的引领下退出。 飘飞的黄梅花清晰地映在窗上。 若是在平日,该有多好啊。耳听簌簌落梅,父女促膝长谈,何尝不是美事。 眼睛酸胀,元灵均很想大哭,又不敢哭,万一触怒了神灵呢。 “吾子。” 退至帘下,元佑帝突然出声。元灵均垂袖驻足。 元佑帝扶了凭几,强支上身。 “心字头上是利刃,万事须忍耐。切记……朕方才所言不是出自父亲之口,而是帝国君王的旨意。” 车子驶上归国之途,凌乱显狼狈的马蹄声碾碎了帝王的美梦。 鹰在夜空低翔,掠过树梢,俯冲直下,落在小男孩的肩上,小男孩惊呼一声,继而抚掌大笑,“先生快看,是我训的鹰……” 被驯服的鹰,飞得再高再远,只要听到主人的指令就会飞回来。 侍从放下裙襕,隔断了车内的视线。 渠奕低一笑,元灵均在他怀中睡去,睡得极不踏实。 一个庙堂的结束,新的朝堂就会崛起。政权何时更替无人预知,人能做的仅仅是顺应天意。 元佑二十五年冬,晋王退殿休养,诏令太女监国,徐皇后、国舅徐骓佐时。 暮冬月末,常山王顺利返回封国。 次年一月,诸国陷入混乱,中朝梁帝昏庸失道,朝政腐朽,宫廷的浮华奢靡掏光了国库,佞臣蛀空国之根基。而东部吴国朝廷,世代帝位争夺是永久的难题,据传,先吴王的魏太子与九子流落晋国境内,至今杳无音讯。至于晋国,也非庇护之所,崭露头角的新将“女公孙”公孙梓犀和元帅皮立本将与月氏长期对战,高王意识到目前的战况对己方不利,以舞阳公主及其孙女同返故国为条件换取暂时休战。 至二月,舞阳公主在归途中感染风寒,高热不治,驾薨北部,没能在有生之年回归故国,其孙女冲毓公主携其棺椁同属臣返回临安,太女代晋王在明镜殿对当年护送公主出阁的旧臣进行封赏。 此时杪春上旬,巴陵恰逢“红杏枝头春意闹”。 但今年似是不详。更阑人静时,城中狂风大作,一阵飞沙走石,翌日胭脂红杏树尽数凋秃。 江河染朱砂,红雾蔽天。最令巴陵人傲然的红杏树仿佛失去美貌的女子,光鲜褪去,垂头丧气地立在苍穹下,接受异样的打量。 当东山顶上天光乍现,常山宫披上耀眼的金缕衣,贵嫔樊姜踏着熹微晨光缓步登上亭台,玄裳深衣,鹤势螂形,那张娟秀光丽的面庞浮起一丝冷笑。 她手持一张笺纸,举目四望。 “朱将军,临安朝廷又不太平啦。”一个“又”字道尽了朝廷政权的跌宕起伏。 笺纸在她掌中用力揉成了一团,不着痕迹地纳入袖底。 水廊里静候许久的官袍大汉愣住,紧接着,他又松了一口气,“陛下身体抱恙,精力不济,太女监国,实际上做不得主,朝廷迟早被徐赵两党掌控……” 辅国大将军朱演顿了顿,继续道,“贵嫔往后可高枕无忧了。” “高枕无忧?”真的无所畏惧了吗?那还不一定。临安不肯松懈,她也在隐忍待。 撒上盐的伤口谁都感到痛苦,但没有人会示弱,各自咬牙支撑,在这场心知肚明的较量中,是无形的争斗,到底谁会笑到最后,得看老天究竟眷顾谁。 天时、地利、人和,当三者俱备,临安和常山之间,一场血雨腥风避无可避。 战争是人间炼狱,百姓的心魔,但也是下一个盛世太平的开端。 她会用实际付出证明,谁才是给黎民带去希望种子的救世主。 樊姜厉目盛颜,满头珠翠在空中琳琅作响,宽大的深衣上雉鸡栩栩如生,彰显着主人不容轻视的身份。 朱演不敢直视,垂下眼眸。 “朱将军,常山将士一日都不可松懈,要时常磨砺刀剑,秣饱战马,以充足的精力和强健的体魄等待战场,光耀门楣的时刻就在眼前,在沙场上,我不注重门第,军功才是本事。” “是。”朱演隐有担忧。 “不必担心,我心中有数。”樊姜对臣下赏罚分明,受朝臣拥戴,但只要谈到临安,免不得嗤之以鼻,“临安的那些人把算计用在如何博取高官厚禄上,包括皮立本这样的武将。我们不同,我们是不能束手就擒的军人,算计应该留给敌人。当然,不久的将来,临安也会成为敌人——徐家主张削弱诸侯势力,也要看自己的斤两够不够,我樊姜虽是女人,岂是任人宰割的女人。” 在很早以前,樊姜还年轻,但她的美貌和她的狠厉就已经闻名南北。樊姜年少跟随叔伯行军数万里,十四五岁的年纪穿一副黄金重甲,手中挥舞的梨花刀能同时削掉四个敌人的脑袋,一个如花似玉、好嗜战争的女人,竟让敌军闻风丧胆。 “臣思虑欠周。”面对这个满手血腥、掌握乾坤的妇道人家,常年杀伐的莽汉将军也不免心悸。 樊姜的地位已经无人能撼动,朱演在城中听闻,人们私下唤贵嫔为“樊女主”,意思十分明确,常山宫里的第一人与傀儡无异,樊姜才是实质上的女主。而她的志向,仅仅是含德殿的那张宝座? 朱演怜悯临光殿那位。常山王就像亲戚抛来丢去的孤儿,天下之大,无处立足。 樊姜停顿在朱演眼前,口中幽幽叹息,有意无意地感慨:“可怜满城胭脂红杏,枯等了三季却提前做了护花春泥。” 朱演撩起袖子缓缓拭汗。 林木疏密间,侍女和内侍仓皇奔走其中,樊姜快步朝杏花林方向行去,问跟上来的傅姆,“主君近来有何异样?” “主君迷上了石国传过来的柘枝舞,日夜不息,与松寒堂伎人同舞,偶尔会偷偷出宫,除此以外,与从前并无不同。”傅姆巩氏道。 “玩得也该尽兴了。请她来见我。” 第三十三章 养母樊姜 巩氏朝松寒堂寻来。 ≥ 宫人的呼唤在身后不远的地方响起,断断续续。 元灵均充耳不闻,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她依旧是蓬头散,一路拔足飞奔,似要挣脱这座金丝牢笼,直登青云。风声在她的耳旁刮过,呜呜作响。 在不停奔跑的过程中,她以为她就要飞出去了,像洁白的鹤那样。叫不出名的鸟儿在葱郁树叶中啼叫,叽叽喳喳,奏一支春天的乐曲,哪怕是一只不起眼的鸟儿,也能振翅高飞呢。元灵均想飞出去,但她预感强烈,这一生都休想飞出高墙,因此,她跑得更快,以至于无一人能追上她。 宫人捧着衣饰鞋袜紧追慢赶,鲲娇气喘吁吁,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擦拭脸上的汗珠。从松寒堂出来,饶是精力旺盛,也要耗费许多气力,何况,这些宫人侍奉的是活波好动的主君,这让他们感到为难不已。 出了一身汗,通体舒畅。元灵均弓着身子大口喘气,回头望着累瘫在地的一群侍女和内侍,“不跑了不跑了,就在此处等中大人来吧……你们说,中大人会不会又要翻遍王宫。” 宫人伏贴地,噤若寒蝉。 元灵均深觉无趣,掐着腰大笑起来,响亮的笑声惊动枝头的雀鸟,呼啦啦从林中蹿出,飞向了天空。 等笑够了才催促宫人服侍,小内侍趴在脚下作人凳,宫婢取出鞋袜与她穿戴。不多时,一群服色各异的宫人出现在对面的小径,急步过来,直走到元灵均的视线中。 最前面一人正是樊贵嫔的傅姆巩氏,巩氏年近五十,面孔木然呆板,不苟言笑,做事狠绝、利落程度不亚于她效忠的主人樊贵嫔,常山人畏惧樊贵嫔,碍于贵嫔威势,对巩氏恭敬有加,明里私下尊称一声“中大人”。但有一个人不屑好颜相待。对这个仗恃贵嫔傅姆身份就敢对她大呼小叫、藐视王躬的老太婆,元灵均深恶痛绝,抱着近乎仇视的态度来对待。 在养母樊姜的眼中,元灵均坚韧如劲草,至今为止,依然没什么事情能轻易击倒她,但古怪的性情让人难以捉摸——对近臣一向宽容和善的元灵均对巩氏十分无礼,甚至当着大臣宫奴的面直呼其名,恶言相向。 眼下还是早春,寒气还未散。 元灵均到了崇阳殿外的走廊,磨蹭一阵,揉着春寒痛袭的脸,大步进去。 桦烟缭绕,琴音袅袅。 崇阳殿难得有琴声,何人得此尊荣啊?元灵均瞟了一眼抚琴之人,不觉齿寒而颤。他已蓄长了头。 难怪,能得母亲百般纵容的,也仅此一人,只是不曾想,他竟然心甘情愿地入宫来侍奉母亲。 一曲终了,风姿卓绝的男人扶住琴弦,撩袍退出琴台,不卑不亢行上一礼,又朝元灵均微微一笑,嘴角弯成的弧度恰到好处。 她的养母樊姜,正襟危坐于上座,双目垂敛,左手执一盏茶杯,右手盘一串玉石佛珠,手边的小几放着翻旧了的《春秋经》,以及一把剑室磨损厉害的短剑。 琴声住后,一室寂然,良久,上座的人出一声沉重的叹息,似是无奈。 元灵均快移开目光,侧对着那人,攒起拳头凿打膝盖。方才跑太急,腿脚都麻了。 面前的几上置着一面六角团扇,元灵均取在手中赏玩。和6遥雪相交过深的元灵均对纨扇制作略知一二,譬如这柄六角团扇,绷着的扇面是素绢洒金的,绘富贵牡丹图一幅,上书一行花篆小字,加盖宫廷印章,纨扇的扇柄乃棕竹所制,象牙作骨,在宫廷中也稀有罕见,美中不足的是差一枚玉坠与之匹配。 樊姜搁下茶杯,没有说话,盘了几轮佛珠,慢慢缠回腕上。 自先王君覃咲薨逝后,她们母女还是第一次见面。 原本可爱别致的圆圆下颌略尖了,白白胖胖的少女变得又瘦又黑,鹅黄色缕金王服穿在身上显宽松不少。 樊姜盯着把玩扇子的少女,五年过去,彼时的元灵均仅仅是粘在身后唤她母亲的小可怜虫。白云苍狗,稚子转眼长成少女,稚气犹在,眉眼半开,原本的模样她已经模糊,然而,眼前日渐清晰的五官,真是令人怀疑又倍增厌恶。像极了元祐帝,连性情都毫无二致,樊姜肆无忌惮地描摹着元灵均的轮廓,眼神愈怪异。 忆当年,元祐帝曾抱元灵均于膝上,对众臣夸赞‘此儿类我’。当真是类他多矣,一点也不像那人。不知为何,只要想到这一处,樊姜就觉胸口堵得慌。 元灵均目光飘忽躲闪,不敢与樊姜对视。在威仪棣棣的樊贵嫔面前,这个从无顾忌的女孩竟没有半分底气。 “大王,从明日起,临光殿内需一名童男服侍,至于合适的人选,我会召集选中之人让您过目。”樊姜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那人脸上,他一直微笑着,却连眼皮都未抬起过。 樊姜不由感到一阵挫败,但很快的,这种情绪不复存在,她的骄傲压制住了胸口激烈的噗通跳动。 “您是说侍君?”元灵均叫出声。 很明显,樊姜不是在和她商量,此事已决,只是通知她而已。 “早晚都要经历的事情,何苦这幅表情。大王应该有所耳闻了,关于第一人的命运,如果你可怜他,亲赐一杯鸩酒是最好的办法,若是大王心生恻隐……” “不是,母亲……孤并未多想。” 如果一定要有人为此而死……颈后凉,仿佛一把刀刃正架在元灵均的脖子上,她甚至能感觉到肌肤表面的寒意正一点点沁入心扉。 童男子,实为面,但在宫廷中,他们有另外的名字——侍君。 在老宫人口中能略知一二,元灵均虽是有史以来第一位女王候,但侍君早在太宗皇帝朝就已经写入礼制——侍奉女王的童男子需出身良家,精挑细选后受宫廷教习训练,而后层层筛选,最终留下的人才有资格进入内廷,他们共同的任务是以凭自己的美貌和才能亲近天潢贵胄,亲授秘事,诠释闺房乐事,以及繁衍后嗣。 皇家的规矩庞大繁冗,且可笑至极,即使是太女和东宫殿这对感情深切的尊贵夫妇,也无可避免,太女曾和不同的童男同房,直至婚后因为东宫殿的妒意才逐渐终止。 她可以容忍破坏元身的男子存于人世的,太宗皇帝为何要定下如此不近人情的祖制,来抹杀属于君王的回忆。 “灵均,你是幸运的。千百年来,向来是男人决定女人的命运,但于你我,这种情况会生改变,总有一天,天下人会看到,女人能自己掌握生死,不必事事依附男人。” 元灵均恍若未闻。落红不是无情物,但殿门外的红杏飞花让她感到深宫的森然和凄冷。 第三十四章 赴会壶山 仙女庙的晨钟梆梆敲响,天气依旧暗沉沉的,千树万树将偌大的临光殿笼罩在层层阴影中。 临光殿遍植奇树,庭阈中有一块巨大的青石,殿主人常躺在青石上,倾听松寒堂传来的乐音,这里是常山宫唯一充满乐声又无国事纷扰的地方。此处更是偏离崇阳殿,樊贵嫔认为导致前朝覆灭的原因在于伶人歌伎的献媚,因此在贵嫔的居所和必经之路全无歌乐演奏。 樊贵嫔重权欲,元灵均却更重行乐。权势角逐是政治家的丘壑,也是他们的生死墓,醉生梦死是元灵均的胸中格局,也是蒙蔽野心家的必备技巧。 元灵均初来封国时,常和巴陵的裘马少年混在一处,游戏市坊,斗鸡走马,后来年纪稍长,不再局限巴陵一地,到了更为宽广的天地,纵歌天涯,结交侠士,过的是绮筵玉食、美人偎膝的惬意人生。至今为止,能与她相较一二的恐怕也没有几人。 沉酣之际,王师甄传庭那花白的脑袋、横眉怒目的脸在眼前逐渐放大,紧接着,一记竹板狠狠敲在元灵均前额,火辣的痛感硬生生将美梦化作一场噩梦。 元灵均猛地睁开了眼睛,摸了摸冰凉的额头。果真又是噩梦,还好只是噩梦。 内侍匆匆赶来禀告:“主君,王师府的家僮入宫了。” 闻言,元灵均惊坐起来,一脚蹬开被子,“怎么又是王师府,我还准备去6府玩六博呢……今天是什么时候?王师要检查功课了吗?我最近都没怎么看书,怎么没人提醒?”元灵均慌里慌张地爬起来穿着妆扮,又冷静地问鲲娇,“有没有说是什么重要的事?” 鲲娇跪在脚边整理裙角,“主君又忘了,今日是主君与王师约定好的日子,要上壶山去的。” “我何时答应过的,怎么一点都想不起。”元灵均不敢置信。昨夜的雨一直未停,元灵均望一眼窗外,更加坚定地摇头,“不去不去,我不记得了。” 春雨润如酥。 一幅巨大的南朝青山图徐徐展开,画面上,江山蜿蜒,林木葱郁,灰茫茫的山脚下,一头滑稽的毛驴驮着老者悠然漫步。 这位老人褒衣大袖,头顶华,束着高冠,两鬓青中带灰,颌下留须一缕,正是以刚正不阿闻名于世的谏诤名臣甄传庭,元祐帝钦点为常山王王师的甄传庭,也是打起君王手板绝不留情面的甄传庭。 甄传庭瞥一眼被强行带出的元灵均,举袖遥遥指向其中一座峰峦,“看前方,好多的山石,肯定路滑陡峭。” 春山正细雨,徒步上壶山,何尝不是噩梦在延续。一头驴,两匹马,君臣三人,沿着春意盎然的小道悠悠前行。 元灵均眯着眼,挽缰缓行,懒散地打了好几个哈欠,跟在身后不远的九万手按黑剑,身硬如石,时刻绷紧着一张黑面。 “王师,还有多久才到啊?”朝食草草用过,又匆忙赶到王师府,此时的元灵均没有半点力气。 毛毛小雨虽打不湿衣裳,潮湿的滋味还是难以忍受。 甄传庭视若无睹,顾自朝前走着。 几人在一条幽窄的山径口下马下驴。看样子他们到了目的地。 “臣来背主君上去。”九万蹲在元灵均面前,脸上的表情依然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这是一条弯弯扭扭的石头小径,车马无法通过,只能靠步行。元灵均正要趴上去,及时收住,仰面望山顶,果断地摇头拒绝了。这些年,她算是彻底摸透了甄传庭的脾性,如果接受九万的提议岂不正中甄传庭下怀,以后甄传庭便会拿这桩事大做文章,届时烦也会被烦死的。 “别管她,让她自己上来。” 转眼间,甄传庭走出老远,手里的藜杖在石头上用力敲了敲,哼道:“十四稚子不如我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头子,说出去怕要贻笑大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快点跟上来,山中迷了路,觅食的大虫出来可就不妙了。” 元灵均挥挥拳头,以示不满,九万庇护左右,区区大花猫如何近得了身。元灵均大步向前,姿态俨然是登顶赏景的游子诗人,时不时看看早生的春花,再或是折一条刚抽芽的嫩枝把玩。然而,世间哪有她这样一脸怨相的踏春诗人,只到了半山腰就累得吭哧吭哧,满头是汗。 “真是累啊。”她内心咆哮。虽云游四海,天地为家,她也是养尊处优的晋室女,出行有车马代步,何曾自己走过这么远的山路。 不大一会儿,脚也酸痛起来,元灵均痛嚎一声,“王师,你老人家该不是要借此累死寡人,好让一代昏君名正言顺地驾薨吧。” “休要胡言乱语。”甄传庭在大石块上坐下来,微微敞开衣襟,取一方汗巾一边擦拭,一边看向山下的人,催促道:“快点,再快点。” 元灵均已直不起腰。 “年纪轻轻就走不动路了,想来老了更没用。就知道吃喝玩乐,不懂节制,不思悔改,百姓骂你恨你辱你,合该如此。” “我知道错了,王师口下留情。”元灵均一口怒气憋在心头,暗暗扎甄传庭的小人。 世间有比她更憋屈的女主吗?常山宫不能得罪樊姜,临安城和皇帝父亲唱反调要挨屁股,在宫外还不能顶撞动不动就打她手板的甄传庭。 甄传庭却无这种想法,元灵均是一块顽石,虽劣性不改,坚硬却已然出了他的想象,若说元灵均做事冲动冒然,但认定的事情不会轻言放弃,一条道能坚持走到底,应该受的气她能沉得住,不该受的气她又会猛烈反攻,这样的性格让人既喜又忧,但与东宫的春闱相比,她实在好太多,至少,老臣不曾弃她而去,她也不曾真正地撇开老臣。 九万摘来了银盆大小的树叶,元灵均扣在顶遮雨,口中吟唱: 长安白日照春空,绿杨结烟垂袅风。 披香殿前花始红,流芳色绣户中。 绣户中,相经过。 飞燕皇后轻身舞,紫宫夫人绝世歌。 圣君三万六千日,岁岁年年奈乐何。 “王师,孤这一曲《阳春歌》唱得如何?” “好一曲《阳春歌》。”甄传庭借藜杖站起,“主君最喜欢哪一句?” “圣君三万六千日,岁岁年年奈乐何?” 元灵均的目光落向渺渺天地。春色濛濛,雾气横生,一群大鸟正从天边悠悠飞来,大抵是北归的黄鹄,穿行于冥冥薄雾中,时隐时现,妙不可言。 “之所以要你步行上来,也为师是对你的一番磨炼……另有一事,壶山顶上住着一位居士,我们此行真正的目的正是为了拜访他。”甄传庭道出此行的缘由。 山雨停歇,君臣三人终于踏上了壶山顶峰。 绿荫浓密,清荣峻茂,雾气弥漫山顶,依稀还能看见山下有江河一脉铺展,浩渺豁达。壶山之名的由来不是因为山的形状肖似水壶,而是波澜壮阔的江河一路南下,像倾水而出的铜壶。 “一览众山、江河,都比不过我的手指。”元灵均伸出大拇指比划,让九万来看。 九万一言不,也未上前。 “高处不胜寒,诱人的东西往往太危险。娘子,平静处也能看见奇异风光,不如退一步看看海阔天空。” 循声看去,在他们来时的山径上,一人自雾茫茫处走来。 元灵均“咦”了一声。 男人年纪在四十上下,穿一件粗糙的纻衣,他走了两步,在松林旁停步,卸下了身后的竹篓。 杂书上的隐世高人大都会带两三童子进山采药,悬壶济世,元灵均从未见过真实的高人,深感好奇,走前去看,却见竹篓里半根草药都没有,尽是颜色各异的菇子。 “请到这边的草庐,趁天色尚明,众位先歇息片刻。”中年人在前引路,朝一处走去。 这里有一座搭建起来的简易草庐,他们竟没有觉,元灵均四处瞅着,里面的几席茶具一应俱全。 “麻兄,近来可好啊。”甄传庭对中年人抗力。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临安别后数十年,愚兄不如当初,垂垂老矣了。”中年人还礼。 “我倒老了不少,麻兄还不见得嘛。” 两位‘老年人’互相谦虚,又望着对方哈哈大笑。他二人乃是多年的故交旧识,数十年不见还能把袂言欢,当真让人费解。 “明玉,在做什么?快过来见过麻芳先生。” 元灵均似乎对那些蘑菇非常感兴趣,在两人说话的间隙又折回去观察,甄传庭见她到处乱跑,一点也不把把此行当回事,头疼地蹙着眉,招手示意她过来。 “来啦,老人家别一惊一乍的。”元灵均甩着袖子走来,停下,奇怪地打量了几眼,向中年人粗粗拱手,他可是让自己爬了好几个时辰的山路呢,“您就是住在山尖上的居士先生?” “住在山尖上?!对对,在下便是住在山尖上的居士麻芳。” 麻芳哈哈大笑,胡须颤颤,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毫不做作的飘洒风流。 第三十五章 高处不胜寒 久别重逢的老友免不得要寒暄一阵,文人之乎者也,烦不胜烦,元灵均几欲想走,都被甄传庭以眼神制止。 地上放着一只铁壶,壶盖上蒙了一层极薄的灰尘,元灵均打开看看,空空如也,她把茶壶递给九万,让他汲些山水来烧煮。 二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元灵均手支下颌,眯起眼睛打瞌睡,九万提水回来,她也快要睡着了。九万在草庐一角架起火堆,将铁壶置于顶端,用他常年使刀的手添置柴草。 阴郁清冷的山顶,火焰照出了人间一点暖色。 元灵均揉揉眼睛。上山来的时候天还下着雨,九万上哪拾来的干草柴禾?她的无聊猜测在突兀响起的笑声中被中断。 麻芳眸中露出孥稚般澄澈干净的光芒,虽然上了年纪,容貌也不乏雅致温润,放在京都临安也是才俊名士中的佼佼者,当年的麻芳名满四方,如今也还是极有魅力的老男人。 让人深觉奇怪的是,他显然关心朝堂局势,却甘愿隐于野,逃避世事。麻芳与元灵均疑惑的目光撞在一块,元灵均似被那灼热的眼神惊到,低下眉眼。 “在下有一个问题可否请教尊驾。”麻芳问的自然是元灵均。 元灵均奇怪:“先生要问我问题?”元灵均看看麻芳,又看看甄传庭,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次壶山会摆明是冲她来的。 “据说尊驾曾修改过刑法律令,还为私杀过忠臣,可有这回事?” 他是如何知道的?那些事情又是怎么传开的?元灵均饶有兴趣地盯着麻芳,他也心直口快之人呢。 “先生说的没错,祖上定的刑法制度已经陈旧,不适合用在今朝,甚至有部分条令对女子十分不公,我只是稍作休整。至于处决忠臣……我不喜欢杀人,也不会杀人。先生是否耳闻,我是开国至今第一位封国女王,但实际上呢,我仅仅是掌管印玺的女主,从未涉足朝务,掌握政权的到底是谁,一目了然。”说到最后,元灵均的语气陡然尖锐。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对于元渠联姻,尊驾可曾有过半点悔意?” 对方的审视让她浑身不自在。元灵均笑吟吟道:“先生直言又有何妨?” 麻芳与甄传庭相视一笑,既然如此,敞开天窗说亮话会很省事。 “尊驾为了一己私欲,要将无辜之人囚在樊笼,于心何忍。” 此言正戳中她的要害,元灵均的脸迅泛起红潮,藏在袖子里的手激动地抖颤着。樊笼,何处不是樊笼,即便走到天边去,也还是要被人操纵。“麻先生究竟是渠奕的什么人,要为他鸣不平。先生此番话让灵均不解,如果牺牲我和渠家婚姻能改变晋国即将到来的乱世,即便这样会得到解决,我也绝不交换。” 她的坚决出乎两人意料,甄传庭频频朝元灵均递眼色,示意保持镇静,元灵均故作没看见,愈激动地说道:“先生爱才让灵均佩服,灵均不是治国能主,只爱结交江湖义士,游历四海,给常山王臣和百姓造成莫大的困扰,灵均心中有数。先生是避世高人,明白的道理比任何人都要多,我君父还在位,尚有几分作为,不过独断专行居多,断送弼士贤臣不在话下,算不得有道有为的明君,为何世道不去讨伐一个帝王,唯独对我怀挟偏见。灵均不服。” 草庐中顿时噤声,只余水壶出的“扑通扑通”的沸腾声。九万将煮到扑水的铁壶取下。天又下起了雨,春寒沁人心骨。 “明玉慎言!”甄传庭低声警示,似有顾虑。 麻芳抚颌敛目,思虑万千,也未觉得小女孩的话有什么不妥之处。 而刚刚说完大逆之言的元灵均表面波澜不惊,内心直倒苦水:真该死,怎么会沉不住气,轻易地被对方激怒火。 元灵均年轻气盛,还没到冷静下来思考的年纪——她行过笄礼,却并未真正成年,连十五岁都不到,情为何物,恨为何物,愤怒为何物,根本没有人告诉她该怎么做。 望着阴沉下来的天,元灵均觉得自己仿佛站在高处,接受天下的凌迟,孤独和愤怒席卷而至,瞬间淹没了她的理智。高处不胜寒,谁会真正地明白这种感受呢?没有宗室玉牒她也只是寻常的女儿家,随着年纪增长,这个身份愈令人厌倦。元灵均的眼角泛起水迹,寒气涌入草庐,她浑身轻微痉挛。 “主君是晋室帝子,却仗恃身份要将翱翔九天的凤困于后闱,这可是天怒人怨的不义之举。” “休得放肆!你是在教训一国之主?”元灵均攥起拳头,狠狠咬住下唇,圆润的脸颊泛起为压制怒气造成的潮红。可见她动了大怒。 “主君,水已经煮好。”九万提壶过来。看向一脸平静的九万,元灵均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松开攥疼的手,慢慢喘了一口气。 九万在破旧不堪的木柜里找出几只豁口的陶杯,以烫水浇洗一遍,斟满了三碗。 天色将暗,山中腾起雾气,杯中的雾气却渐渐减少,元灵均捧过其中一只杯子来到麻芳面前,“方才晚辈冒犯了,请先生见谅。”在几人惊诧的目光中,她又坚定地注视着麻芳,似乎在下某种决心,“灵均绝不改变。先生,灵均已经无路可退了。” “主君何出此言?”麻芳万分震惊,这还是常山王吗?他看向昔日好友,甄传庭颇有深意地凝视他一眼,只是点点头。 “恕我不能明言。”元灵均咬着牙。 事已至此,只能坦然接受。麻芳沉重地低下头,对元灵均深鞠一躬,接过陶杯,“主君珍重。兰鹓到宫中,他能为您之师,。” “先生?”轮到元灵均震惊。 “我只是不舍,毕竟看着他长大成人……有朝一日兰鹓若是身陷囹囫,望尊驾能以私心宽恕回护他。这样师兄也就放心了。”麻芳欲言又止,元灵均虽不知他出于何种原因突然松了口,却是一口应允他的请求。 林风过崖,时至中天,饮一杯没有茶叶的山泉煮水,众人心中却苦不堪言。 麻芳站起身,向三人告辞:“寒舍简陋,不便留宿,趁天色尚早诸位尽快下山吧。” 甄传庭深知好友的脾气秉性,不作强留,与麻芳并肩走出草庐。外面天色玉清,是山雨洗过后的颜色。 “后会有期。”甄传庭拱手相送。 麻芳神色郁郁,凝重地看了元灵均一眼,背起竹篓向云深雾重的地方行去,若非方才他们有过简短的交流,元灵均会认为他是羽化登仙的神人,来自云中,归向云中。 山中宁幽,风动雾也流动,陡直的山径上飘来渺渺歌声,听他唱得是: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在云深山深处说不定真的建有神仙祠。 “王师带我来此地有什么意图?不是来看山顶风景,也不是单纯地让麻芳见一见我。” “兰鹓之父早逝,师弟麻芳代为管教,麻芳大概是希望兰鹓传承衣钵,兼济天下,辅佐明君尽快结束乱世。只是渠奕亲族应承婚事,麻芳干涉不得,为师想,大概是你当初强行请陛下赐婚,麻芳暗觉明珠蒙尘,心中怨怪。至于为师带你来此,是让你听天下的心声。” “百姓最不满意的安排是女主当政却不谋其政,任由外戚擅权。这样的话我听烦了。对了,我听符飘说,岚衣候三番五次入常山境内,巴陵军队更是频频休整调动。王师,这一次她要拿走我的王印。”说到这里,元灵均突然看向身后的人,“九万,我们有一场硬仗要打,可能会死,可能会赢。”两种结果都不是她想要的。 九万不说话,但握住刀柄的手越来越紧。 第三十六章 稀奇不古怪 病体稍豫,庾康走马上任,任王廷中书令。 每遇休沐日,庾康微服巴陵市井,体察民情,经过多日的暗访,庾康现了两件极为古怪的事情。 外朝常有女官宫人行走,凡是有地位的宫人都会在袖中或者腰带上放一柄短型刀剑,不仅仅是宫廷,民间随处可见携带刀剑的女子。 这令庾康百思不得其解。南北的差异也表现在女子地位,北方女子率性坦荡,男女杂坐并无不可,与男子一席豪饮也没人感到奇怪,在南方,对女子的约束即便经过太宗一朝也未改变多少,若是与异性撞面无可避免,通常会举起宽大的袖子来遮挡颜面,或掩住口唇,在南人眼中,不注重仪容笑姿的女子与北方蛮夷无异。 巴陵的女人却抛头露面,并且随身携带利器,如果有男人出言不逊会遭到女人的教训,巴陵官府也不会因行凶伤人的罪名拘捕女人,反而逮捕定罪于男人。 刑法官员告知,巴陵有一项针对男人而设立的刑法。这项法令源于大王对欺凌弱女的男子的深恶痛绝——当初生过一起少女和妇人失踪的大案,王师甄传庭协助审理此案,现所有失踪的女子均是被歹人诓至郊外,施暴致死,常山王知道此事后插手了这起案件,将作案的歹人弃市,后来修立刑法,女子外出可佩带刀剑自卫,遭遇男人欺辱,女人正当防卫且不会获罪。时至今日,女人佩戴刀剑成为了巴陵风气。 另一件古怪事,常山王长居后闱,鲜少露面,更是不涉足前朝,黎民百姓只知贵嫔治国。庾康初次和众臣早朝,大殿的主位上没有常山王的身影,所有文书都经内侍之手传到帘后的樊贵嫔手中。朝会的次数极少,大臣们懒散怠慢,每日只递交文书给崇阳殿的宫使,宫使再将批复过的文书转呈到临光殿由常山王亲自盖印。即便整整一年都见不到大王,忠厚的老臣说起主君,却还是对她寄予厚望。 这一切都显得不合乎情理,庾康拜访了这些老臣,也拜访过王师甄传庭,询问个中缘由。王师见他心存疑惑,赠他一言:莫要插手其中。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庾康三天两日地往各府走动,搅得一众老臣不胜其烦。 “庾卿真是可爱,这种事怎么好明说呢,多看看不就清楚了。下次见面,孤亲自跟他讲讲,老臣欺负新人是不对的。” 元灵均语重心长地摇摇头,扒了扒墙头灰,手脚并用地往上去爬去。6遥雪人长得美是美,脾气却古怪得很,造几把纨扇,制几张服饰样图也要闭关不见客,他以为是炼丹呐。 “主君,真的不走正门吗?”鲲娇担忧极了,时不时地张望四周,看有没有人过来。 “听过韩寿窃香没有,这种事不好明目张胆的,看美人嘛,偷偷看才有趣。”元灵均两只胳膊挂在墙垛上,两只腿奋力地向上蹬,6府的墙爬的次数多了,爬起来也容易多了。其实,她只是怕撞见那帮子老臣,婆婆妈妈的,说一堆大道理,特别是甄传庭。 甫一坐上墙头,元灵均就亮开嗓子:“6十一,快出……呀!你们。” 元灵均捂住了嘴,眼睛瞪得老大老大。 正对面,几十双目光灼灼闪耀,一致落在她身上。 “哈!诸卿都在啊,今儿天气不错,都出来踏春啊。”元灵均眼睛朝四周胡乱瞟着,见无人搭理,很是尴尬,“呵呵,花都开了……” 元灵均咳了咳嗓子,无措地搓着手指,一张圆脸红红的,似乎快要滴出血似的。 她摆摆手,一边爬一边干笑道:“大家继续,不用理会孤,孤就到处看了看,这就走了。” “主君。这么快就回来啦?6公子不在吗?” 见元灵均从墙头跳下,鲲娇及时扶住,将她衣上的尘土轻轻拍去。 “别问了,差点吓死孤了。”当着几十位重臣,还是在那人的面前出糗。元灵均捶着胸口,后悔不迭。 她竟然忘了,渠奕回黎阳祭祖,此时已经来到了巴陵,就住在6公府。 元灵均一路骂骂咧咧,刚回到王宫,崇阳殿宫人又来传达,贵嫔请她去结绮堂一趟。 “大王,随我来。” 金色的光透过绮竦,落在樊姜的披帛,影子投射在明亮的地砖上。 樊姜神神秘秘,牵着元灵均的手穿过一间又一间精心布置的厢房,来到最后一扇门。 殿门自两侧打开,吹落的杏花拂开,划成一道半弧形状。 乱花渐欲迷人眼。元灵均举袖挡住刺目的光。 眼前的美景一览无余,耸立湖畔的太湖石下,惨绿少年,意气风。 锦袍束带的少年们或坐或立,或笑或沉默,他们的容貌极为出众,且似乎都有拿手绝技,负手赏春者腹中有书稿,膝上置琴者指间生妙音,石几围坐的几人或许正在品评诗画,研习书法,酣眠芍药下的那位,说不定正在做一场美梦。 风华正茂的少年郎都聚集到了是非地。 “他们都是远道而来,向吾王自荐枕席,勇气可嘉,大王要好生相待才是。” “噢,母亲要把他们都送给我?”一个个看似不足十八岁,不知母亲从哪里搜罗来供她消遣的。元灵均兴致缺缺,拂去残红纷纷。 樊姜不答,指着膝上抱琴的人,“大王爱好乐器歌咏。此人擅鼓琴笙箫,又擅歌喉舞艺,是难得一见的妙人。” 元灵均点头,松寒堂的伶官歌工至今她连名字都喊不上来。 不知实情的百姓只道是,常山王的养母溺爱,把天之骄子养成了大草包。樊姜的溺爱表现在毫不吝惜地施舍不费吹灰之力所拥有的东西——挥霍不尽的金银珠宝,成百宫奴任凭驱使,强大的樊家做后盾。即便常山王不掌权,也能高枕无忧地安度余生。 区区面,又岂在话下? 风吹起元灵均披散的长,盖住略微黧色的脸,盖住她冰冷的唇角。无人现,厚重的长下,笑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嘲讽讥笑。 躺在芍药绿枝半遮半掩的石床上,少年大幅度地翻了身,双腿交叠,足尖晃动,悠闲而惬意。 元灵均注意到了他,从头至尾,他都在睡觉。 那名少年头戴软巾,穿一幅璧山湖月的白袍,残花飞落衣袖,红白两色点缀交映,颜色正好,极为醒目,一头光亮如鉴的墨垂至地面,五官被绿丛遮挡掩住。 “咦!奇怪。”元灵均向前移了几步,少年的容貌终于清晰地呈现她眼中。 “他是傅伶仃。” “不见得有多出色嘛。”元灵均哈哈一笑,满不在乎,“母亲,供他在亭台高阁里和琴棋书画作伴吧,他愿意出宫的话,赠他路赆盘缠,远离常山,远离常山王吧。” 樊姜没料到她会有自暴自弃的想法,一时难以相信,再看她散披肩,素面朝天,愈觉得不顺眼,“大王既已成年,该把头束起来。” “怎么又关心我的头……好了,就他们其中一人吧,母亲说是谁就是谁,一切由母亲斟酌安排好了。”元灵均眸中雾气泛起,但她不愿在樊姜面前出现任何异样情绪。 她站了一会儿,拂袖即走。 “大王不满意我的安排?”樊姜在背后问道。 用力握着袖口,元灵均只觉心中压着块巨大的石头,迫使她喘不过气。 “大王变了,您的表现已经告诉了我,反感我为您做的一切。既然不愿意,为何不开口拒绝?何必强忍着接受?您从来不愿逼迫自己,让自己受半点委屈。” 是的,她非常不愿意。让那些怀抱目的接近自己的人有什么用呢?他们聚集在自己周围,纵情酒色,试图把自己拉向浮华世界,迷失本性。 而这些,恰恰是她的养母想要看到的结果。 想到离开临安时父亲的再三交代,想到保母阿楣,元灵均暗暗警示自己,务必保持清醒,灵识和**总要有一个要保持清醒,不能任人摆布。 元灵均转身,望着端庄的美丽妇人,笑道:“母亲说错了,我只是觉得琐事扰人。”说着,举袖拱手一礼,“劳母亲费心了。” 背对樊姜的时候,她不由地长舒一口气,浑身舒坦。 第三十七章 劣根祸胎 松寒堂的乐声在黑夜降临时如期响起,临光殿中的侍女闻声歌吟,似被自己的歌声感染,沉浸在一片欢声笑语。≥≧ 元灵均坐在一群香风艳服的侍女中,伏在案前奋笔疾书,听到兴奋处,停下笔来与侍女们高声相和,或是手舞足蹈。近来她学成柘枝舞,一得闲便让殿中的侍女嬷嬷一同舞蹈。 王宫上下都知道,大王善讴歌,善健舞,精通器乐,常出宫和春耕的百姓做踏歌,只要得大王青眼,绫罗布匹,赏赐不尽。 而这些妆扮艳丽的侍女,心思更是玲珑剔透,她们深谙大王脾**好,苦练歌喉健舞,曲意奉迎,以博青睐。 “主君,还是由小婢代为抄写吧。”鲲娇轻推墨锭,瞟向镇纸下的一大叠纸,摇头叹息,这要抄到什么时候。 元灵均搁笔,扭了扭酸麻的手腕,再次拿起笔,一手捧着下颌,“真想出去看看,但甄老头说了,我以后都不能再外出了。南国的山川江海,佳丽绮姝,都走遍看遍了,小石头说陇西四面环山,怪石嶙峋,风景和南朝大相径庭。”元灵均双眼晶晶亮,“我还听小石头说,陇西蜀国的江陵王和皇太孙也是爱玩爱吃的美男子。” 为此愁死的鲲娇垮着脸:“主君肖想这些,不怕言官把含德殿的石阶踩平了。”众侍女掩口而笑。 “我安于王宫,你们就不习惯了。”元灵均用笔杆挠头,一脸愁闷。 见主君咬着笔头,苦大仇深的皱着眉,鲲娇探身看去。纸上密密麻麻的字远看倒有笔锋,近看有如狗刨,这字……也就这样了吧。 鲲娇从宫婢手中接过新裁的纸,细心铺开,松寒堂的音乐却在此时戛然而止。 “欺人太甚!”元灵均神色一变,将笔朝门掷去。大家都停下手中的活,屏气凝神。 是谁来了,众人心知肚明。 游廊上,脚步声由远及近,裙裾摩挲,玉石相和,似乎不少的人朝这边走来。元灵均飞快地起身,取下壁上镇邪之用的青铜剑,退去剑鞘,在门后贴壁静候。 纷乱的脚步声在靠近临光殿这边的时候消失,隐约能听见来人和值夜宫婢的低声交谈,随后,殿门启开,一只绣履跨过门槛,一刹那间,青铜剑“呛哴”刺出,先于来人到达堂室门口。 剑尖直指对方。昼夜生寒意,剑气直逼人心。“——啊!”侍女们突然惊声大叫,纷纷朝后退出去。 “有刺……”一女只来得及喊出半句便委顿在地,昏死过去。 “住口。”中年女声沉着地出言制止,袖里本欲挥出的掌风在殿门大开的瞬间及时收住了。 侍女们闭嘴嘤咛,在领头女人的示意下颤颤巍巍地退到庭阶下。刚才生的一幕她们完全没有看清,只感觉到一阵杀气袭来。 元灵均奇怪地收回剑,借殿中的烛光打量来人,“原来是中大人!孤还以为是贼人呢。” 深夜到访的巩氏没有因为突来变故受到丝毫惊吓,她镇定自若地整了整袖子,“夜深了,主君耍剑也要等到天明才好,深夜天暗不留神伤了妾人倒无事,主君玉体精贵,伤到自己可就不妙了。” 老贼婆!元灵均咬牙切齿地瞪着她,突然哈哈大笑,“好像是不太合适,谢中大人的教诲,孤下次定会注意的。” 巩氏一阵错愕,要是平日,主君早已跳脚大骂,今日这般冷静倒让她心神不定。 元灵均心下暗作计较,把剑背到身后,回到殿上,“中大人有何贵干。” 巩氏拊手道:“奉贵嫔之命送童男子入殿侍奉。宋郎君,过来拜见主君。” 暗色包裹的殿外,一名少年瑟缩着移步进来,大口喘息着,大概还没有从方才的惊吓中回过神,脸色苍白得吓人,双肩剧烈地颤动着。 “叫什么?”元灵均将青铜剑丢在几上,出巨大的声响。 “小人……宋……宋玲珑。” 结绮堂的男人元灵均一个也不认识,但宋玲珑此人,在她刚回到王宫那时见过几面,大冷天穿着飘若蝉翼的绡革金线纱衣,徘徊在亭阁湖水畔,行走时身体灵动轻逸,宫中的乐伶优僮纷纷仿效,也无人能穿出他的半分缥缈。 风情妩媚,阴阳怪气,没有半点丈夫气概的男人,元灵均向来不屑一顾,更何况还是唯命是从的绣花枕头。元灵均撇撇嘴。 在嬷嬷的吩咐下,内侍引着宋玲珑退至后殿沐浴更衣,宫婢们也整理好书案退守殿外,一列内侍捧着烛台鱼贯而入,昏昏殿宇,顷刻间烛灯百盏,照得上下通明,宛如白昼。 元灵均蜷坐在褥垫,用一块纻布擦拭着青铜剑,这把青铜剑虽然是镇邪镇宅的宝物,却也抵不过王宫的煞气,然而悬挂青铜剑在此不正是为了驱煞吗?元灵均气得牙齿打颤,把青铜剑擦拭一遍又一遍,直到剑刃在烛光下露出寒意和锋芒,才露出满意的笑容。她在等待,把煞气驱离身旁。 “小人、小人……”宋玲珑磕磕巴巴,半晌也没有抖落出一句整话,宫人探究的眼神让他无地自容。 他穿着白色里衣,站在屏风旁,梢微湿,有小小的水滴落在地上。元灵均只看了一眼,继续拭剑。樊姜煞费苦心地为她谋划一切,婚姻、子嗣…… 那是一把散着古朴之气的青铜剑,宋玲珑没有拿过剑,只见过结绮堂的优僮在湖边舞剑,挥耍的招式威武不凡,即使不打仗,也能强健体魄,宋玲珑每每见了都心生敬畏。 见他对自己手中的剑兴致甚浓,元灵均道:“我没有剑术师傅,根本不会使剑。” 不用剑的人拭剑不感到荒谬吗?宋玲珑疑惑地眨眨眼。 “这把青铜剑上千年,恐怕都斩了百万之众。”看向宋玲珑柔软的身躯,元灵均眼睛一转,“不如,我们玩一个游戏怎么样?玩什么好呢?” 元灵均跳了起来,光裸的双脚在褥垫上踩来踩去,打量一圈后没有现她要的东西,突然想到了更好玩的,“不如来试试我这把青铜剑的锋刃如何?换言之,看看我这个初次用剑之人是什么样的水准。就这样决定了。喂,来人,给宋郎君一个平果。”元灵均冲殿外的侍女道。侍女果然找来了一个平果。 手握平果的宋玲珑如坐针毡,完全不知道接下来将生什么,他的眼睛迷茫地注视着主宰他命运的少年女王,双腿麻,手心一片湿热。 “照我的话做。先把平果放在头顶正中央。” 宋玲珑依言做了,不住地抖,嘴唇变成了惨白色。“不要晃来晃去的,我剑术不精,万一不小心削下你的脑袋怎么办……害怕没用,这是孤的命令,你没听见吗?”元灵均冷着脸吼了一声。 宋玲珑强行稳住身形,不敢再摇晃。 “开始了啊。”见对方十分受教,元灵均扬起笑脸,龇出洁白的贝齿,作弄人的表情出现在那张看似无害的面庞上。 元灵均把青铜剑横在胸前,笑容愈深不可测。 外面大概起了风,大片大片的杏花从门外一股脑全飞进来,遍布戾气的森寒之刃和料峭春天纠缠在一起,刚柔并济,正殿光亮的墙壁上,清晰地映着元灵均的身影。 高立在几上的少女如同嗜血的魔王,脸上布满戏弄带来的满足感,突然,手中的剑锋大力挥出去,平果拦腰削断,飞滚两侧,蹦出几丈开外。 第三十八章 冤家易结 “宋郎君进临光殿没过多久,廖侍卫就送了出来,脸色不大好,嬷嬷就去询问,说是主君拿他试剑,削端了几缕头,大概是惊吓过度,从昨夜到今早一直高热不退,沈公子担忧,一直守着……” 樊姜目不斜视地翻着《春秋经》,听侍女将临光殿的情况一一道清。 “见怪不怪。”大王向来喜欢这种作弄人的危险游戏,宋玲珑运势好,要是那一剑偏锋,只怕此时已成了剑下亡魂。这也从侧面说明,元灵均的剑术并非不精,只是对习武感到厌恶,怠于练习。 “贵嫔,大臣们已聚集议事房。”司阍门外跪奏。 “这就过去。”樊姜放下《春秋经》,侍女上前替她整理袍服,系好莲蓬衣。 长廊中,走来一名着八品官服的端丽女官,樊姜正好从崇阳殿出来,往议事房方向走,女官迎面拦住,取出一支邮筒递上,“姑母,临安来的急信。” “我看看。”樊姜取出竹帛,匆匆瞟过几眼后递给女官,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展现。 “姑母,这是何意?”阅完信的女官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睛,盯着樊姜修长的背影,惊愕万分。 樊姜没有停下脚步,反而加快了步伐,女官紧紧追在身后,生怕放慢脚步就会错过什么。 “樊婞,休要惊慌,这不是什么天大的事,你只需要明白,无论生何事,没有人能对我构成任何威胁。”樊姜冷静地笑道。 “可是姑母,这件事势必会对常山的存在构成威胁啊。” “知道临安最缺什么?” “什么?”樊婞想了想,恍然大悟,“是钱财!” “对。朝廷的军资必须倚靠常山。”虽然也只是暂时的。 让樊姜不得其解的是,徐皇后怎会容许这种事生呢。在自己眼皮底下,让另一个孩子成为继位可能。 临安宫里的燕婕妤有妊,腹中子足足三月,急信送到巴陵需要半月路程,也就是说燕婕妤已经有了将近四月的身孕。 燕婕妤遭到禁足后吵闹过一段日子,后来偃旗息鼓,似乎被漫长的等待和寂寞磨砺成了安分守己的女人。这并非好事,当一个嚣张且不知分寸的女人学会隐忍,意味着她无所畏惧,无需再妇人之仁,而今,不管是临安还是巴陵,都面临着重大变故。 提议立潍候为储君的老臣是清除不净的,他们顽固保守,以保元氏正统血脉登极为毕生理想,坚持所谓的正道天理,在强大的顽固派面前,若降世的是皇子,太女如何立足,如何堵住悠悠之口,是太女及所有徐家人的考验,随之而来的,是对常山女王地位的撼动,甚至会连根拔起。 这个意外出现的孩子,在朝廷和巴陵两国掀起滔天巨浪。 樊贵嫔和徐皇后共同的考验终于还是到来了。 “临安徐家送来的童男不要让他们踏入此地半步。”不能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临安飞来的蜜蜂,也不能让它在自己眼睛底下采蜜。樊姜转头对身后的巩氏吩咐一句,只身走进议事房。 大将军呼延敖、骠骑大将军岑勉、光禄大夫黄道琦、丞相林缜、太子太傅刘次卿、辅国大将军朱演、太常蓟欢、镇南大将军樊进、中书令庾康等王廷重臣均已候在殿中。 “真败兴,驾前为避免失仪,天大的事都该忍耐,昏厥也就罢了,竟溺了一身。” 结绮堂的某位童男在听闻临光殿之事后,替宋玲珑感到耻辱,他扫视一遍心事重重的诸位,底气十足地挥舞起手中宝剑。 没有武力傍身的童男们不住叹气:“主君要是也和我们这么玩,那该如何是好?” “说的极是,难保霉运当头,被削掉脑袋的就是自己。” “还好换了傅伶仃去……又没在,不知道上哪处睡觉去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先担心自己吧,管一个外人做甚。” 结绮堂的优僮都不怎么和傅伶仃来往,他们认为,傅伶仃孤僻清高,不爱搭理人。 风轻云淡,阳光明丽。傅伶仃躺在太湖石后的草堆中,鼾声轻匀。傅伶仃表面看似已沉睡,但童男们的交谈却一字不漏地传入他耳中。 良久,那些被命运安排的可怜少年们66续续离开此地。 傅伶仃徐徐睁开了眼睛,直视着阳光一眨不眨。 邻近阒然,却被突兀响起的敲打声打破,仔细听,像是有人打着响指唱歌。傅伶仃抖去泥土和草屑,循声出来,常年躲在黑暗中的少年脸色十分苍白,和绚丽的春色格格不入。 离太湖石不远的地方有一块精巧的池塘,旁边建有凉亭一座,歌声从凉亭一侧的假山上传来,如泣如诉。 傅伶仃抬头便看见了假山顶上的少女,她披散的长垂在空中,丝轻扬,双手悬挂在脑袋两侧,一只手拿着即将啃完的平果,嘴塞得两腮高高鼓起还继续叩动指节吟唱,似乎记不住接下来的词,她停顿了下来,啃了几口平果,又继续唱将起来。 “你是谁?”少女的眼睛朝头顶方向转了转,瞪着颠倒站立的傅伶仃好半晌,冷冷哼了一声。 “不许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然我就挖掉你的眼睛。” “仅仅是因为我路过此地,无意中看见你了,还是看见你在哭?” 元灵均早就现有人,听见傅伶仃沉着冷静又精确的回答,她盘腿坐起来,嚼碎了平果皮吐在湖水里,几尾红色小鱼很快围了过去。 他看见自己哭,就会告诉另外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传到崇阳殿,麻烦接踵而至。 “哼,你死定了。” 对方的霸道无力让傅伶仃感到一丝厌倦,他尽力冷静下来,恢复一贯清冷不屑的表情。他改变主意了,想要作弄作弄她。 傅伶仃肆无忌惮地扫视少女全身上下,扁扁嘴巴:“身材平平,姿色也不过尔尔,还没来天癸吧?” “是,那又如何?” “女子七岁,肾气盛,齿更长。二七而天癸至,任通脉,太冲脉盛,月事以时下,故有子。”见少女懵懂无知又全神贯注的样子,傅伶仃接着补充道,“室妇十四初潮至,为天癸水。乳臭未干的女娃娃,样子长得不怎样,气性倒不小,令堂难道没有教导过你,见到比自己年长的人要先行执礼问候。” 元灵均慢慢张大了嘴,不满地瞪住对方:“满嘴胡缠。喂,报上你的名字。” 傅伶仃略略施礼,“在下傅姓,双字伶仃。娘子要寻报复就来结绮堂。” 又一个靠美色混饭吃的。 “哼!记住了。”元灵均起身欲走,双腿已经麻木软,惊呼一声跌坐下去,一股热气至小腹直冲头顶,圆润的双颊顿时变得滚烫而通红,紧接着,鼻中一热,红色一点点溅落在衣襟上。元灵均傻了眼。 众臣齐聚议事,为南境增防一事。对朝廷而言,北塞月氏危害最大,但对常山来说,不仅要防备东海吴国的偷袭,鹤拓的威胁也让人夜不能寐,常山遣往南境的间者传信,鹤拓的军队大部分调离了京都,近段时间还在民间大肆招募工匠,似有大动作。武将们对此非常敏感,鹤拓的一举一动都意味着要趁乱入侵常山。众臣建议,增派军队,严加防守,千万不能在这种混乱时期让鹤拓有机可乘。 樊姜迟疑不决,一些心腹武将明白她的忧虑,一旦派军前往鹤拓,她的计划便会推迟。 一番激烈的讨论下来,天近暮色,殿外淅淅沥沥下起了春雨。 林缜从议事房出来,负手立在廊下等待雨停。 年老的丞相望着房檐淌下的雨脚陷入沉思。常山的雨总是这般温柔,而实际上呢,残酷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林相。” 老丞相扭头,一位憔悴不堪的年轻人从回廊而来。 “庾中书令。” 正是赴任不久的中书令庾康。前些日子林相前往南境解银,一直未能拜访,此时有幸见到视为表率的一朝贤相,仰慕之情溢于言表,不禁向老丞相深鞠一躬。 第三十九章 成人大愁 元灵均近来很是倒霉,傅伶仃那厮激得她上火流鼻血,接着没几日来了初潮,躺在榻上捂着肚子滚了几天,身体恢复舒适了,出宫溜达几圈,好巧不巧地碰见甄王师,被拉进王师府训导半日,师徒俩你一言我一言,吵了几个时辰,最终不欢而散。 她心情极度郁闷。而更可怕的是,自她天癸来后,她的身体产生了令人难以启齿的变化,每当起榻穿衣,侍女游走在衣上的双手让她浑身不适,面对长镜中的自己,她万分怀疑,对面的人并非自己真实的模样。原本宽松的衣袍如今再穿上身,勾勒得腰身纤细柔软,她的身量也如雨后的春笋般拔高了一截,下颌依旧圆润,脸盘如满月,眉眼的轮廓却更加清晰。 那些她敬爱有加的爷爷伯伯见到也不住地惊叹道:“大王长大成人了,当真是可喜可贺。”她把大臣的殷殷期盼理解为调侃。 接见大臣时,元灵均在妆扮上一向随意,不梳头,着一件**,屁股坐疼了随便往茵席上一躺,丝毫不顾忌外臣的眼光。然而,嬷嬷这几日如同念咒一般,再三唠叨,不能再随心所欲地做那些事情。 这就是成人的烦恼吧。 唉,胸口又开始胀痛痒了,想着伸手挠一下,才惊觉自己正在樊贵嫔的注视之下,此举甚为不雅。 “怎么了?”樊姜敲着凭几,见元灵均坐不住的样子有点不快。 元灵均摇摇手,挺直了腰背,“母亲在说什么?”她一直在走神。 “没什么。”刚刚说的是南境换防需要尽早盖签,另外再派朱冈押运军需粮草,但元灵均分明没有用心听。 樊姜瞟她一眼,慢悠悠地喝完了一盏茶,手中继续盘起佛珠,因为手指常年的摩挲,玉石表面出现了一层包浆。 元灵均盯着滚过的每一粒珠子,都泛着一点点亮光,元灵均看了一会,移开目光,看向阴郁的天空,春雨如丝,细细飘洒,滋润着庭阈中的牡丹和海桐树,目光飘回,正对上一双温柔似水的眸子。 眸子的主人朝她盈盈淡笑。沈鲸已经年过三十,曾经因为丧妻失子而剃度出家,机缘巧合,樊姜得到了他,安排他在宫外某处隐秘的宅子蓄,而今蓄成功后也未留胡须,年轻得不像话。 “临安传来消息,当初与你结怨的那位燕婕妤已经有了身孕。”樊姜对这件事的关注程度远远胜过南境方面的异动,只要想到即将有一个元姓子女的降世来打乱她原有的计划,就浑身不自在。 皇帝赏下的一百杖将燕氏侄儿打成了残废,燕家与常山王结下深怨,元灵均似乎没有听出樊贵嫔的两层意思,一是燕氏和她结怨,二是燕氏有妊,无论哪层意思对元灵均只有百害,而无益处。 “咦,我很快又要有妹妹了,是弟弟也不一定呢。”元灵均抚摸腰扇,一脸振奋。 樊姜停下盘佛珠的手,冷冷一笑,反问道:“大王觉得,他要是男孩,会平安来到这世间吗?” “为何不能……” 她突然想到什么,讷讷住口。宫廷女人的手段年幼的元灵均深有接触,母亲冯淑媛即便身处寒宫,也能与后闱的妃嫔斗智斗法,替元令宴铺平权谋之路,为除去障碍谋害亲生女,又有什么事情不可能生,别说一个未成形的婴儿,即便是成年人也未可知会在哪天莫名其名地暴毙,或许她那最后一个兄长,也非死于意外。 “为何不能,母亲认为有什么意外生?”元灵均天真地问。 “后宫无处不有意外。是女孩就罢了,要是生下来的真是个男孩……我们说这些还为时过早,再过六七月就可见分晓,在他出生前我们都不知道,更无法做出预先判断。大王,最煎熬的往往不是结果,而是等待的过程。想必临安那边已经人心惶惶,她们以前要提防你我,如今要分心来盯着燕氏腹中的那块肉。” “男孩女孩又有什么区别。”元灵均轻声说了一句。樊姜没有听见。 “燕氏对我们都不利,但皇后太女更着急,等着瞧吧,皇后表面和善贤惠,是你没有见识过她真正手段,把萌芽扼杀在未成熟时期,皇后一向做的得心应手。”樊姜阴冷地笑出了声。 她那还未谋面的弟弟或者妹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父母,就成为了大人们权势争斗的牺牲品。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因为掌握权力,何必赶尽杀绝,残害尚未出世的婴孩。 元灵均内心咆哮,大力握住腰扇,她的情绪平静,但攒紧的拳头暴露了此刻的愤怒。真的太可怕了,想到自己也会成为漩涡激流中的牺牲,忍不住地瑟缩起身体,肩膀惧怕地颤抖起来。 “大王,您在害怕?有时候杀戮也是救赎,是仁善之举。那并非你的过错。”樊姜抚摸着珠子。佛主能让人保持镇定,看清眼前局势。 “有点冷了。”她用袖子盖住了手,掩饰失措。 “好像是有点……你该回去了。”樊姜点头,望向殿外潺潺雨帘。 在樊姜的眼中似乎也流露出一点什么,厌倦?痛恶?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魔怎么会流露出那种不符合性情的情绪来?也许杀戮就是樊姜一心认准的道理,或许杀戮真的是仁善之举,干净的婴儿本就不属于肮脏的宫廷。 元灵均仰面望着空旷的四周,心中生出一种疯狂的念头。她的孩子,不可以成为和她一样可悲的人,成为他人掌握操纵的傀儡,否则,她就亲手掐死他。 眼看要到夏天了,到了夜间,庭中分外寒冷。元灵均安静地坐着,嬷嬷在旁边禀明最近的安排,问她是否已经清楚,元灵均胡乱地点点头,嬷嬷敛衣退出。 “主君,沈公子求见。”司阍在殿门通报。 元灵均握紧了拳头,爬起来盘坐,当一抹颀长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越来越近,她对着那人劈头盖脸道:“不好好做你的和尚,想方设法地进宫来,究竟有何目的?沈鲸,你最好是安分守己地呆着,不要让孤察觉你有诡计。” 沈鲸一阵愕然,突然大笑出声:“主君不知实情,只凭道听途说,便妄下断论吗?未免太疑神疑鬼。” 第四十章 兰室诉衷肠 寥寥可数的几面,二人并未结下梁子,但元灵均看他相当不顺眼,见他反驳自己,怏怏不乐,愤愤然地瞪着对方,“沈鲸。 ≥ ≤”她拍了拍小几,以示威严。 “小人在。”沈鲸躬身长揖,语气相当温和,道:“主君明鉴,小人没什么阴谋诡计,也不屑使用伎俩,小人见驾为一事相求,如主君应允,小人必定感恩戴德。” 元灵均紧紧蹙眉,反感至极。他不求樊姜反倒来求她,这人安的什么心。 她不吭声,只听沈鲸自顾自地开口道:“小人的侄儿宋玲珑乃是结绮堂中的优僮,在服侍的那日因罕见天颜,冒渎了君威,之后生了场大病,险些撒手人寰。昨日竟又擅自求见贵嫔再给他一次机会,殊不知“第一人赐酒”之祖训惯例,此子胆怯,冥顽不灵,心存妄想,以为凭借容貌可在后闱争一分高低。小人对他姑母不住,平日多加照拂,却无法阻拦他的决定。小人实无他法,只能求主君能饶他一命。”说完,他又深深叩下去。 “宋玲珑本就是结绮堂优僮,博取主君欢心享受荣华人生难道不应该?人各有志,做任何决定都是他心甘情愿的,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替他做主。沈公子有此闲心倒不如尽心服侍好贵嫔,在她耳边说几句可心的话,说不定贵嫔一高兴就废除了这条作践人命的祖训,你的侄儿也能免遭一死,岂不更好。” 沈鲸骇然抬,元灵均已高声唤进鲲娇,逐他出去。 因为初潮带来身体上的不适,以及燕氏有妊一事,元灵均心情很是欠佳,临光殿宫人俱会察言观色,做事愈规矩勤恳,尽可能远避,不惹大王碍眼火。 白天元灵均在苑中放鹤,乐府调琴奏歌,晏食毕,回到主殿削竹剑打时间,由此,大殿上下从早到晚都在洒扫,没有半刻消停。 宋玲珑入殿后,侍女斟一盏热酒。 元灵均努努嘴,手上削竹剑的动作没有停下,“孤亲酿的香杀,在南朝千金难求,斗珠不换。侍女仔细温过了,你来尝尝吧。” 主君突如其来的温和让宋玲珑有些不适应,半晌才应道:“谢主君赐酒。” 宋玲珑举杯,故作熟稔地拂了拂袖子,一盏下肚,微呛了几口,咳得满面通红,衬出几分娇艳。 “这酒……真烈。”少年嘀咕一句,捂着嘴又咳了几声。宋玲珑容貌不俗,面似莲萼,肤白如美玉,在一众优僮中尤为出众,奈何出身太卑贱,只能被贵人玩弄鼓掌间。恰遇民间甄选,才得以入宫,否则还寄养叔伯家受难,哪有今日的泼天富贵,但他此时引以为傲的荣华在曾经的姑父沈鲸眼中却是夺命镖,他奋力往进钻,沈鲸想方设法要拽他出来。 元灵均可怜这个少年。 “五岁我第一次饮酒,偷了属国进贡给陛下的御酒,在兰台酩酊大醉,睡了一天一夜也没人找到,还是饿醒了自己走回去的,有心人把事情传到御前,陛下就狠狠打了我一顿鞭子。”当初那个告密者就是陶公主生母身边的心腹,一想到那事她就觉得屁股此时都还疼着。 “深宫里其实很无趣,很寂寞,要是学不会饮酒作乐,多半要孤独老死的,宋玲珑,我说的正是你这样的人……我倒是无所谓,孤家寡人,不会有人永远陪着,好在有美酒佳酿作伴。” 元灵均把竹剑放在眼前,手指试了试刃,指腹留下一道清晰的印痕,看得宋玲珑心惊肉跳,上次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不禁胆寒。 “给你讲个故事吧。知道海陵王世子吧?在春觐时我见过一回,此人奇丑无比,性情强横嚣张,对朝廷重臣指手画脚,俱不放在眼里,还老是欺负宫眷,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在陛下的赐宴上……” 他点着她的额头,“你不过是皇室罪妃和潍候苟且生下孽障,却恬不知耻地窃居国主尊位。”言犹在耳,海陵王世子鄙夷放肆的大笑仿佛就飘在耳边。 元灵均顿了顿,又换上不以为然的表情,继续道,“太丑了,我见他不惯,一脚把他踹到湖里,不料颜陋小子不谙水性,扑腾几下沉到水底去了,差点溺亡,陛下当众用剑鞘笞了我的背,那时我年纪不大,心气很高,认为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无颜见人,就威胁自刎。” 元灵均把竹剑放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小,做出惊恐状,“就像这样。” 然后,君父问:“你真敢割下去吗?”众目睽睽下,她吓得哇哇大哭,最终以逐出临安作为收场。 三年,忍受了三年的委屈,君父没有听过她半句解释。她那频遭猜忌的身世从来没有离开人们的视线,她不过是想要问一句答案。 “莫要吓唬小人了主君。”宋玲珑哆嗦着,整个身体匍匐在地。 元灵均扁扁嘴,扶起宋玲珑,“这都信,我骗你的。” “我不会把你如何的。”元灵均将宽大的袍袖曳到身后,见宋玲珑腰间别着的木箫,随建议道:“今夜不玩游戏,用你的木箫奏一曲解解闷吧。” 只要不玩游戏,做什么都好。宋玲珑欣喜若狂地拜倒在地,“小人擅《夜话芭蕉》一折。” 得元灵均准允,宋玲珑摘下木箫,镶口置于唇畔,眉下的长睫轻覆下来。 元灵均手掌贴在几面上,阖目聆听。 合着殿外拒霜叶的沙沙脆响,响起的箫声沉醉清幽,好似空灵的山谷中突然吹起一阵清风,风过,声住,万物有灵,意味深长。手指跟着痴缠的音律打起节子,一下下叩击在宋玲珑的心扉。 元灵均睁开眼,对面的少年睫羽低垂,指节自然而然地抬起,再落下。他有一手形状完美的手,美妙不可方物。 难以置信,木箫也能演奏出扣人心弦的乐声,香杀就该有这样的乐声相和才对。元灵均饮下一杯杯香杀,醉意浮上心头。“你羽翼未成,与樊姜决不能反目。”想起分别前君父的再三嘱咐,不禁想要流泪。 箫声断了,宋玲珑眸光熠熠,望着元灵均的方向。 “好极了,宋玲珑。”有如梦呓地赞叹了一句,不知道是在赞赏人还是箫声。 元灵均趴在几上,脸偎着手臂,一只手垂挂在几沿,银觥滚落,砸在地上,水花四溅。宋玲珑哑然。 “你过来。” 宋玲珑起身过去。 元灵均大幅晃动了几下,竟是站立不稳。“主君小心!”宋玲珑及时扶住。 元灵均偎靠在宋玲珑怀中,紧紧环住他的腰,眸中带光。香杀的甘醇和少女独有的气息萦绕在鼻尖,还未开解人事的少年红了脸。 宋玲珑半抱半扶地将元灵均送到榻边,服侍她脱履宽衣。元灵均霍然睁大了眼,抬手掠过宋玲珑濡湿的鬓角,神情恍惚,但眸光却严肃无比,“玲珑,害不害怕?你还有机会退下,我可免你一死。” “主君,您在说什么?”少年吞了吞唾沫,额头渗出密实的冷汗。 “可怜的家伙,我天癸初至,尚且是完璧身,你要破我元身,只有死路一条。看你震惊的模样,该不会是被中大人骗了吧,想作为第一人的你稀里糊涂硬闯进来,竟不知道——”元灵均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的眼睛,笑容阴恻恻,“这里是人间的炼狱,里面的人全都是吃人肉饮人血的恶魔恶鬼,入虎穴也休想得到虎子,不过是自讨苦吃。你和我,都被困住这里,谁也别想出去,别妄想逃出去。”她天真娇憨的脸,看似笑着,却透着一股阴森可怖的气息。 宋玲珑闻言一怔,“什、什么?!”抬眉凝视,汗水滑进眼眶,眼前模糊一片,身体也终于不受控制地轻晃几下,“咕咚”一声向后栽下。 “呀!真倒下了。哈哈哈……太好玩了。”元灵均手大力捶着寝榻,捂着肚子笑倒,“九万,扛走。” 第四十一章 一夕安寝 知女莫如母,常山王何处长着痣,她的一举一动,她在想什么,作弄人时是何表情,樊姜再清楚不过。 ≧ 那些优僮多半是前一刻欢喜雀跃地走进临光殿,后半夜又被九万扛出来,扔出去。当然要论元灵均的心情而定,她高兴的时候,就让少年躺在榻上,不做别的,就瞎聊,或者逼着他们说故事,但论说故事的厉害程度,谁都比不过元灵均的鬼故事,通常故事讲到一半,童男们不是吓晕便是告饶,一个个出了临光殿后闭口不言,一来二去,结绮堂的人不敢再讥讽宋玲珑。 进入三月下旬,国婚已近。 每日辰时,樊贵嫔乘着凤辇准时赶到临光殿,亲自监伺常山王起榻习仪。吉期逼近,临安遣来观礼的使者即将到达巴陵,朝臣的贺礼上呈归库,樊贵嫔任命太常蓟欢担任婚仪六礼使,申时在避风台应卯待驾,讲演仪式。 两日后,临安观礼使至巴陵腾风馆下榻,前去接应的官员回禀樊贵嫔,临安左相赵桀和中书令杨安中,并数位名门郎君贵女同来观礼。 为来使张筵洗尘,宫人清扫布置楼阁,翌日,樊姜传召常山五阶以上从臣列席,元灵均未出席赴宴。 “你一次说这么多,换成谁也记不住啊。删了,全删了,看见大篇幅的字就烦。” 蓟太常讲解的十分仔细十分精准,奈何元灵均还是在避风台大雷霆,再三要求删减章程,蓟欢犹豫不决,去请示樊姜,晋室祖制不容违背,他岂敢擅自改动亵渎天威。 “她生性洒脱叛逆,不愿将就这些条框束缚,何苦逼着她做。就依大王之意。”樊姜也不是守规矩礼仪的人。 经樊姜的斟酌同意,取消了春祭等诸多仪式。 元灵均刚从避风台习仪回到寝殿,忽闻内侍禀奏,甄王师派人催交她的功课。 万家灯火暖春风。 林缜和甄传庭在书房中手谈议事,家僮来到廊下通传,中书令拜访王师府,正在在府门下车。 两位老臣相视一眼,这位年轻的中书令频繁出入王师府,他的用意两人心中都有数。 甄传庭掷下白子,感概万千:“当初引荐,原本是助他施展抱负,不料我一番好意倒是害苦了他。” “贬谪浣州还是陛下恻隐不忍,陛下复用,中书令应怀有怵惕之心,及时收敛。话说回来,顽固较真的性子倒和王师几分相像。”林缜摇摇头,惋叹几声。甄传庭也听出其中意思,他也是在借庾康婉转地劝诫自己。 “明公,您也在这里吗?” 院中传来了少女的高声询问。 没等到庾康过来,倒先把那位等来了。两位老人不禁哈哈大笑,起身相迎。 “老丞相,孤都听见您的笑声啦,是说到什么有趣的事吗?不如和孤说一说吧。” 林缜眉头稍展,“还能有什么事比大王驾临更让人开怀。” “明公又来打趣孤。”元灵均从中庭穿过来,满面寒露。 她走在席前脱下莲蓬衣递给家僮,林缜过来施礼,元灵均一把托住,“四月快到了,还是冷得很,外面都还有露气呢。” 三人围着小几坐下,家僮送来烫酒,元灵均抿了一口,想起还有一人,便朝身后喊道,“进来呀庾卿。” 两位老臣这才看见门外立着的常袍青年,他尚且穿着冬衣,披一件大毛氅。 朝野上下都知道他这人体寒多病,酒是无福消受的。甄传庭唤家僮过来煎茶,婢女收了棋盘,君臣四人围席畅谈,谈的不再是国家政事,而是拉家常,几盏茶过去,林缜见天色已晚,辞别回府,庾康似有事要询老丞相,也急急忙忙地告退。 自林相和庾中书令告辞后,师生两人兴平气和地谈了一阵,不大一会儿,室内便传出了争吵声。 “书法愈精进了啊,为师教你的都毁到狗肚子去了。”甄传庭捏着一摞皱巴巴的纸,脸色铁青。 元灵均向后挪开数步,警惕道:“您老人家年纪大了,千万别动气。” 甄传庭吹胡子瞪眼,“说的也是,老夫都这把年纪了还整天受你的气,不如辞官归田,含饴弄孙,也好过被你活活气死。老夫教过的学生中就数你最笨。” “这话你说得不下百次,但王师这么说还是让我挺寒心,左右不过几个字,勤加练习不就好了。”元灵均嘀咕一声。 甄传庭拍了拍茶几,元灵均吓了一跳。 “寒心的事情还在后头。大婚后你务必争取亲政,不说涉足大部朝纲,必须要稳住臣下向王之心。从前为师纵容你,由着你胡闹,但如今形势不同往日,王师的话你要听进去,否则,就会有第二个忠臣因你而死。” “王师的话太严重。”见对方不苟言笑,元灵均颓丧地垂下头,“婚后亲政,好好说就是,何必大呼小叫。” “别以为老夫不知道你在想什么。近前几步,老夫要好好跟大王说道说道。” 元灵均靠前几步,蓦地惊呼。甄传庭不知从何处抽出了二三寸宽的竹片板子,正朝她方向打来。 “林相请留步。”庾康喘着气,急步追上前面那人。 林缜放缓了步伐,两人并肩而行。 “林相,巴陵朝堂的形势不大乐观,贵嫔虽为一介女流,打仗治国不输于丈夫,叫人钦佩不已,但如此明目张胆着手国政,代行国君之责,是不是有些欠妥?相公对此就没什么意见或谏阻?” 血气方刚的年轻人,青口白舌,也不怕隔墙有耳。 林缜苦笑,“此事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简单,中书令一定以为,所有的贤臣良臣都被贵嫔蒙骗或者收买了,那不过是你的猜测。”他看了看夜空,拢紧了袖子,“老夫初来常山,原本是荒无人烟的贫瘠之国,短短五六年就焕然一新。有目共睹,我们不干预贵嫔豫政,她的确有能耐,恰巧少君年少,又不喜参与政事,总要有人主持大局,而我们顺应潮流,一是保持常山的平和秩序,避免外患;二是保全少君,至于第三点……久而久之,自然就会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还需你自己多看多晤,一腔正义是好,枉送性命要不得。” “相公有没有想过,如果贵嫔挟持大王号令诸臣,又当如何?” “顺其自然。” “还请相公明示。”庾康拂袖一礼,目光炯炯。 林缜深深地看了年轻人一眼,道:“黑夜是暂时的,明天总会迎来朝阳,在太阳出来之前,人在做什么?” 庾康沉思细想,不明地晃晃头。 林缜高深莫测地笑道:“是闭眼睡觉。要得一夕安寝,便要无事相扰。” 见庾康仍然懵懵懂懂,林缜大笑几声,不再继续作答。 巴陵的一切如同一个谜,庾康越想猜出谜底,答案就越是扑朔迷离。樊姜干预政事的做法本是僭越皇权,那些闻名晋国的贤臣和武将却没有多加干预,反而对那个妇人言听计从。 如果他坚持做一个不愿变通的正直之臣,会被众人孤立排挤,说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奸臣贼子,如果他选择顺应潮流,又和他匡扶正义的决心背道而驰。“莫要插手其中”,答案恐怕就是林丞相迟迟没有说出口的第三个原因。 第四十二章 少同笔砚 天明后的事情,谁也不清楚将生什么。 在强大权势的压迫下,弱势必须蛰伏忍耐,养精蓄锐,以迎接黎明的朝阳,这会是林相的意思吗?庾康困惑地想。 “——庾卿!” “主君。”庾康拂袖,向来人施礼。 元灵均的脖子埋在莲蓬衣衣领中,遮住了大半张脸。她咕哝道:“孤唤你好几声了。方才明公是和你说什么难以理解的话了吧。” 庾康倏地抬头:“主君如何知道?” “明公是君父当年托付的重臣之一,孤自幼在他的殷殷期盼下成长,岂会不清楚,庾卿休要大惊小怪。”元灵均哈哈一笑,继续走着,未现庾康停留在原地,没有跟过来,“告诉孤好了。” “是。”庾康几步跟上去,“林相问臣,太阳出来前人在做什么?林相说是闭眼睡觉,臣认为林相话里有话。” “明公所言正是字面意思。庾卿凡是想那么复杂不觉得太累。”元灵均拢紧袖子,笑睨他一眼。 “老丞相在劝诫你,该睡觉的时候就睡觉,别东想西想,给自己徒增烦闷。常言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常言又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夜市要散了,正打算顺路去东南巷吃蒸饼呢。”她嘀咕一句,摸了摸心口,赌气般的登上马车。 贩夫开始收场了,一群赶市的孩子围着糖饼铺垂涎三尺。元灵均掀起帷幕,趴在窗框上伸长脖子,打了声响亮的口哨,孩子们不约而同地望过来。 元灵均高声问:“小童,今春种植何物?” 孩子们傻愣愣站着,其中一个胆大的小孩回道:“水稻和棉花。” 棉花,棉花。 “若是无战事,不必占据百姓良地种植棉花。反之,种植棉花,是为长久战做准备。” 常山五年,元灵均年年问同一问题,年年如昔,却在今年得到了不一样的回答。 “……种植棉花,是为长久战做准备。”樊姜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似刻在她脑中,一遍遍回荡在耳边。 一辆疾驰的马车骤然挤过来,车夫扬鞭急催,鞭子甩抽到这方马,棕红色的大马怒嘶,扬蹄向前疾奔,夜市的货铺冲倒了大片。 元灵均一头撞在车壁,龇牙咧嘴地叫唤几声,按住额角,抓住扶杆稳住身体。 为她御马的车夫提住缰绳,及时勒转了马头,马车平稳下来,“主君,您没事吧?” 元灵均命他停车。马车稳稳停下,元灵均扶车壁出来,大口大口喘着气,两眼翻白,口中吐出清水,脸色异常难看。 坊市街道一片混杂,人群仓皇避走,不远的地方,马前卒高声吆喝,扬鞭催马过来。 元灵均被慌乱退避的人群撞到一边,肩胛传来钝痛,她捂着肩臂,踮足观望。 两队彪悍的大马呼啦啦,从她的身边弛过,绝尘离去,避之不及的百姓呛了一脸土灰,夜市乱乱纷纷,元灵均早已被淹没在拥挤的人群中,举目再看,那百来十匹大马在官道的尽头消失不见。 就在此时,脖子蓦然一紧,她整个身体猛然倾向后方。 “别动。”一双大手扼住了元灵均的腕肘和嘴,粗鲁地将她向人群后方拽去。 元灵均一壁挣脱,一壁张嘴,身后的人看出她的意图,及时扣住她的下颌,压低声音:“别出声,是我。” 咬的就是这妖孽,她要咬死他。元灵均把牙齿磨得咯吱咯吱的响,艰难地挤出几个字,“6……6遥雪,你妄图弑君!” “闭嘴,要是再敢胡言乱语,小爷我就真的弑君了。” 她一定属狗的,也不看是谁,张口就来。 “此地不是说话处,随我来。”深知对方的暴脾气,6遥雪不敢松开手。 “别瞪着我。”忽视对方欲要吃人的模样,6遥雪半拖半拽才将她带离,到一个冷僻的巷口,把人往一辆牛车一塞。 元灵均用最凌冽的目光凌迟着对方,眼睛里蕴藏着滔天怒火。 6遥雪无视她的眼神,在旁边坐下来,恢复一贯轻狂,“叙叙旧而已,一定要用这种可怕的眼神瞪我吗?” “大婚在即,母亲看得紧,每晚都派巩氏查寝。”在猜测到6遥雪此举的意图后,元灵均冷静下来,决定先听听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主君何时在乎过门禁?回不去翻墙好了。说到翻墙,我6家的墙你好像爬得分外……勤……”接到对方警告的眼神,6遥雪及时打住。“但哪次不是摔得鼻青脸肿,第二天以一副猪头面孔招摇过市。”他大力拍着膝盖,想象到儿时的画面,简直好笑。 “是认真的吗?” “很认真。”天黑虽看不清,6遥雪的莞尔一笑,也能在黑暗中媚如春花。 “6遥雪,割席断交!” 作势便下车,6遥雪拽住元灵均的衣领提回来,“元六,我要说的这件事对你而言非比寻常。” “是黎阳瞿氏,我看得十分清楚。” “谁?”元灵均全身紧绷着,脸血色褪尽。 “是岚衣候卫队,领队的人正是岚衣候世子。” 黎阳三千风雨骑,以一敌十,有万夫莫敌之勇猛。一步步掌控,樊姜要将三千风雨骑纳入麾下,登上最高的顶峰,不过是她的一声令下。 想到这里,一向事不关己的常山王居然舒了一口气。“无名小卒也劳你费心。”元灵均从他手里抽回袖子。 岚衣候手握三千风雨骑,雄踞黎阳,威名赫赫,他唯一的嫡子,最引以为傲的儿子竟被说成是无名小卒,瞿世子听到怕要引颈自裁。 6遥雪嗤笑,一脸少见的严肃,有些失望,又有些无可奈何,“元六,我自幼挑作你的侍读,少同笔砚,情谊非同一般,此时我不止是以朋友身份,更是以常山王属臣的身份谏言。樊贵嫔是唱着佛号还能举起屠刀的狠心人,她的屠刀随时都会举起来。老臣毕竟已老,只会越来越少,你要培植自己的势力,振作起来。” 元灵均的脸瞬间由青转白,“母亲不会就此罢手,她的野心不仅仅是常山,我也不过是她成就霸业路上的垫脚石。” “元六可记得保母阿楣。” 她攒住袖口,极力隐忍,“找到了吗?”在她回到巴陵之前,阿楣已经辞宫回到故乡葵县,然而,派去寻找的人一无所获。阿楣真的已经不在人世? “符飘也在,何不问他。” “我自有主张。”元灵均一甩袖子,气冲冲地下了牛车。 高大矫健的身影背对着牛车,注视着融入夜色的倔强身影。 “亏公子自称主君同袍,却一点也不了解主君,主君嘴上厉害,心里脆弱,公子偏要拿刀子戳一戳。滋味如何?”符飘轻轻叹息,小跑追过去。 元灵均停下步伐,望着沐浴在星空下的宫群呆。在她身后,数名黑服男子不知何时出现,竟无声无息,形如鬼魅。 第四十三章 百士谏兰王 仙女庙的钟声大起,一声声回荡在潺潺雨幕,随着内侍拖长的吆喝,钟声止住,只余沙沙下雨声。 朝会散后,大臣6续退出崇德殿,候在宫外的各府家僮纷纷撑开雨伞。 不过一刻,外面雷雨交加,树叶飒飒,走廊接连庭阶处淅淅沥沥,潮湿的鞋底水迹一直延伸至殿堂中。 “大王明日出宫一趟吧。” 樊贵嫔捻着珠子,徘徊在屏风外,并不入内。 屏风内,在侍女的帮助下,元灵均脱去层层繁累的朝服。自她及笄,与覃咲成婚以来,今日是她初次升殿坐朝。不过,朝班却已多数为陌生面孔,以樊氏及樊氏姻亲居多,当初临安过来的老臣,或辞官,或闲赋,留在朝中的寥寥无几。元灵均很是不痛快,冷着脸一声不吭地坐到了散朝。 “公子奕去了壶山,明日回返,而后进入承德行宫。大王亲自去迎,更显诚意。” 元灵均双眼忽地一亮,一边束腰带一边走出来,“母亲说的是,孤明日一早就去候他。” 天清气爽,万里无云,最适合出门远行。 渠奕离开壶山后,在往行宫去的途中遭遇了百骑截阻,非山寇,非南夷。 甄传庭的侄孙——被南国人奉为“山水画宗”的般石伴随这趟车驾,亲眼目睹了盛况。行踪诡异、隐世不出的般石并非传闻中所描述的那样,是个眉皆白的老人,反之,他正值青春,年岁相当,除了身材矮小,也是朱唇玉面的俏郎君。 般石此番是奉贵嫔命令重制常山版图,完成任务后,即刻从鹤拓边境归国,偶遇护送公子车队的将军呼延守敬,便和他同行缴旨。 车队到达黄龙口时,黑压压的马队从两道截拦了去路,护驾军队以为遇到了南部少数民族挑衅,纷纷掣剑备战。 滚滚黄烟铺天盖地,将士侍卫纷纷掩住鼻口,待烟尘平息,众人才看清突袭过来的不是马队。 百来十匹膘肥体壮的大马堵在官道路口,密密匝匝,无一丝空隙,高大的骏马上,按辔挽缰的男人们昂直腰,皆是广袖深衣,高冠博带,革带缀美玉缨络,腰里的金钩悬挂宝石嵌就的佩剑,个个英姿勃,气势非凡,瞧他们的着装打扮,分明是姿仪出众、纵谈天下局势的大家世族,却做出一副视死如归的架势。 命人盘问一番后,才知对方不是混入常山境内的南部夷族。这些老少男子俱是南国境内的文士骚客,齐聚常山,相约黄龙口,为的是拦截兰鹓公子的车驾,一表挽留贤士的心意。 天宝禀明尾缘由后,马车里的人掀帘走出。 余光落在天边,镀上璀丽的色泽。 诸贤士纷纷踩镫下马,朝他深躬长揖。 “各位千里迢迢赶来为兰鹓践行,兰鹓感激不尽,如蒙不弃,请诸位前往巴陵的行宫,兰鹓置备酒席,与诸位畅所欲言,尽兴而归。”渠奕对众位名士道,眼光又落于某处看了一阵。 “公子的心意我等心领了,但请公子定要听我等的肺腑之言。”长须飘飘的老者从贤士中脱颖而出,拂了拂袖子。 “噢!先生请讲。”渠奕垂袖静听。 “公子莫再往前去了,豺狼虎豹多不胜数,公子岂能全身而退,更恐有性命之忧。”老者一拜,慷慨激昂,“史书明载,夏有昏桀,商有暴纣,周有幽王,万古引以为戒,时刻鞭挞各朝君王臣下,遇上一二不可教化的君王,恐他伤及无辜,倾覆社稷,危害黎民,这样的君王再多的能人贤臣也无力挽救。” 老者又拜了一拜,“公子资性慧敏,才华盖世,是投壶雅歌的名士,为我等钦佩敬服,实在不该去蹚常山那泥淖沼地,好端端污了白衣,误公子终身,拆晋之肱骨。我等今日齐聚黄龙口,行奉劝之事,还望公子三思后行。” “公子三思。” 整齐洪亮的声音惊起林中潜伏的野鸟。 渠奕拂袖大笑,光洁的额头隐在橘色的余光。“诸位高看兰鹓了。我不愿屈服,晋室岂能强我所难,我身为尘土身,心是山水心,曾自诩为不沾俗世的凡尘中人,却也不能免俗啊。” “公子,公子此言何意?” 贤士们瞠目结舌,这场在他们看来滑稽可笑的王族联姻,高风亮节的兰鹓公子竟是坦然接受的。 众人正思索着如何应对,一道尚显稚嫩的女声从后方插进来,“诸位还不明白吗?公子的意思是,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 那人呵呵笑着,迎着霞光独自策马过来,在两丈远勒马驻足。 渠奕看她一眼,轻捻手指,朗然大笑,道:“诸位请回吧,兰鹓去意已决,不必再劝,大家既无同去之意,不如在此别过,趁天色尚早,否则常山的豺狼虎豹就该出没了。”说完,揖袖回上一礼,重回车中。 “兰鹓公子!” 车队拔动,平静地穿越离开,消失在黄龙口。众人神情凄婉,唏嘘不已。“可惜啊可惜。” 元灵均敲敲马鞭,瞪住说话的那人,道:“常山王岂不更可惜,二七年华就要与二十来岁的老男人成婚。” “公子也刚至弱冠,哪里老了。小孩子不可胡言乱语。”一年轻人目光如电,大声斥道。 元灵均哼了一声,拨转马头,“我不是小孩,你们为挽留公子贬低常山王,我——非常不快。”她轻踢马腹,玉顶乌骓悠悠迈动步伐。 “请等等。”老者乍然出声,众人纷纷恭敬让路。 可见,老者在这群人中德高望重,他举起袖子,欲要辩驳的那几人立即闭口不言。老者倒有几分眼力,他见对方形容天真,但气度不同寻常人,尤其那句“不快”,看似小女儿家赌气,他却嗅到一丝警示,不敢掉以轻心,“小娘子。敢问出自何家?” 元灵均哂笑,回扫视一遍,“诸位文士,也就老人家眼光不错。小女不才,豺狼虎豹地,区区常山王便是小女。” 第四十五章 女子与小人 云趋雾涌来的贤人居士奉劝多时,尽被兰鹓公子三言两语轻松驳回,最终苦劝无果,只得讪讪离开巴陵。≥≦ “那些文人当真是胆大妄为,还说孤是豺狼虎豹。更可恶的是,他们竟拿孤与夏商周那等亡国君作比较,孤才不要担负万世骂名。” 渠奕合上竹简,揉着额角,注视着道旁的葱葱林木,夕阳在林梢缝隙间缓缓游走。耐着性子继续听完那人的喋喋不休。 “……九万,我还小嘛?我都满十四了,他们竟说我是小孩子,你说气不气人。” 吵闹一阵,大概觉得没人搭理她,自讨没趣,也不再继续牢骚。 寡言寡语的九万难得开一次口:“……孔子曰: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渠奕正执杯饮茶,闻言噗嗤一声,笑出声音,茶水泼湿了衣襟。 下一刻,眼前恍然刺白,帷幕很快垂落下去,帘底下钻进一颗乌黑光溜的脑袋,眼睛眨巴眨巴,圆圆的下颌一抬,“公子为何笑!” 晋人都说她跋扈刁钻,渠奕倒觉得她还如当初为她授剑时那般可爱天真,不禁失笑,道:“臣想,廖侍卫说的是小人呢?还是女子?” “哼,自作聪明。”那脑袋倏地从帘下出去,转眼高高掀开了帷幕,趴在车门处,怒目而视,“孤以前要防女人,如今连男人都要和孤作对,公子好本事啊,孤今日要是不出来,公子恐怕都在回头路上了。” 渠奕吟吟一笑,抖了抖衣袖,俯身下去,抬手贴住她的额头,疑惑地挑起眉头:“主君并未热啊。” “你做什么?!”元灵均本能地朝后仰,未意识到自己正在行驶的车中,不免撞到了车门。她揉着头,眼泪汪汪,龇牙咧嘴地瞪住渠奕,在对面那双澄亮的黑眸中察觉到戏谑之意,更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红脸。 “呀!”元灵均捧着烧红的面颊,掀帘跳下马车。 护送兰鹓公子到承德行宫后,身负要职的般石未作片刻逗留,率先回宫向樊贵嫔复命,从崇阳殿退出,候在廊下的临光殿宫人便来请他。 般石一进来,元灵均就拉住矮个青年,双目泛起泪光,“小石头,鹤拓好玩吗?快来讲讲,孤想知道。” 大王好游历,喜异地的奇人奇事,对未知的一切充满好奇心,般石拿她无法,一五一十地复述了此行的前后经过,又提及此番回来为兰鹓公子画像一事。 叔公甄传庭对渠奕推崇备至,般石此次见识本人,也是赞不绝口,“以前叔公常说,兰鹓不只是凤,还是藏在山间的石竹,身直且坚韧,品质高洁,臣曾一度以为公子也是那些欺世盗名之辈,如今见到公子本人,臣倒是惭愧,依臣看来,公子是立再悬崖上的寒松,经历冬雪夏雨,酷日炎炎,岁月的磨难重重,反而风姿更甚,让人折服。” “样子做得像而已。”元灵均嘀咕,又问,“那你为他画像,为何拒绝?”元灵均不解,凡有些名望地位的人都在生前留下画像以供后人留念瞻仰,她的君父在青年时期便已经存留不下千百张的画像。 对此般石深感遗憾,“是臣无能。公子不愿坦陈原因,想必有难言之隐,或者是遵循自己的原则。” 般石离开不久,外面暗沉下来,侍女们仔细地点亮了每处角壁的灯烛。主君不喜欢大殿黑黢黢的,临光殿在油蜡方面的开销十分庞大,近乎奢侈,民间有言:王宫蜡烛当柴烧。 元灵均躺在席上,满腹心事。想到离开临安那夜,君父说过的话,不免戚戚然。君父说:一旦有人看透格局就会面临殒命的危险,因此臣子宁愿皇帝自己去猜测,也不会吐纳胸中真言。 如果,她要看透一个人的心思,是不是冒着殒命的危险? 大殿外响起的足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宫人们纷至沓来,在临光殿停下,“主君,主君。” “何事慌张?”元灵均爬起来,命侍女开殿门。 巩氏板着脸出现门前,元灵均陡然立起,几上的六博被拂过的衣袖带落地上,轰然巨响,也浑然不知。 此时此景,元灵均只觉阵阵寒,嘴唇抽搐着,几欲呕吐。 “主君,今夜是最后一夜了。”巩氏敛衣,款款一礼。 “好好,让他进来,中大人可以退下了。”额上青筋暴露,元灵均用力攒紧了袖口,咬住下唇。 风声呜呜,行走的宫人不觉阴寒,因殿前多植树,沿途道旁几步设一庭炬,夜里必然都要点燃,即便这样,仍旧显得阴森骇然,每次路过这里,都心照不宣地加快步伐。 大殿宫人悉数退尽,只余二人相对时,元灵均仍在思量应对方法,跪在门前一声不吭的少年轻咳了一声。 元灵均回神,疑惑地看他,竟觉得有些面熟,那人抬头的刹那,倒把她唬一跳,“冤家路窄,你竟然撞到我手上。” 冤家路窄,傅伶仃深有同感。他简直蠢透了,开罪谁不是,偏把魔头得罪了。 “你过来。” 主君有令,岂敢不从。傅伶仃扬弯唇一笑,膝行过去,顺带将那副打翻的六博拾起,放回几案,“主君想要我的命?” 元灵均不置可否,拢紧双袖,一颗药丸落入掌心。 “和主君做一个交易如何?换我一条命。”傅伶仃数着博箸,胸有成竹。 “想活下去……说来听听,理由充分可饶你命。”元灵均颇感兴趣,盯着他那双手看。 “瞿家三千风雨骑秘密进入巴陵。”傅伶仃见她脸色已变,放下博箸,继续道,“主君的密士身手不错,堪为大用。” “你是临安派来监视我的人。”元灵均大惊失色。 “不。我只是想用活命的条件和主君做交易,今夜得活命,他日傅伶仃必然投桃报李。” 元灵均揉着药丸,“有何凭证?” “主君破釜沉舟,已然没有回头路了,不妨赌一次。”傅伶仃把数好的博箸递到元灵均眼前。 元灵均推开他的手,咬牙道:“没看出来,你城府如此之深。”言罢,她恍然讪笑,拂袖站起来,急步走到门前,大力推开门,朝值夜的宫人喝道,“中大人何在?传她来见我。” 第四十五章 一命换命 主君顽劣,巩氏放心不下,回程走得极慢,走走又停停,还未走出临光殿所属的南宫。≥ 她瞧着主君正经严峻,想必今夜事能成,巩氏方松一口气,又一细想,主君向来刁钻古怪,心思颇多,难保不会做出像上次那般的举动,亦或者弄虚作假糊弄贵嫔。 巩氏忽然回醒,急急往回赶。寻她而来的侍女仿佛见了救星,快步迎上前,附手道:“主君传唤中大人。” 巩氏顿生不好的预感,撇开侍女,朝临光殿行去。 傅伶仃不会六博,也未学过器乐音律,但他精晓吴国民间异闻,元灵均从他口中得知不少关于东吴的奇人异事,心情大悦,也就忘记了当时那起不愉快的见面。 走廊上的足音响起来。听力敏锐的元灵均竖指打断,压低声音:“傅郎君莫忘了方才所言,孤今日留你性命,他日必要加倍讨还。” 傅伶仃淡笑,拱手道:“傅某不是忘恩负义之辈。” “那就好。” 话音落下,殿门已然开启。巩氏入内叩拜,却见元灵均盘坐其上,少年人身姿笔挺地跪坐在一侧,两人相安无事,大殿也是纤尘不染,摆放齐整。 巩氏一脸不快。 元灵均冷冷翻着白眼。她最厌恶巩氏这张僵硬呆板的面孔,每每看见,心口仿佛堵着一块大山,然而在常山宫里,她每天都要面对两张这样令人作呕的面孔,一张是樊贵嫔,一张是巩氏,她不能对樊贵嫔不敬,但绝不会对一个自视高傲的奴婢低声下气。由此每当她看到巩氏,尤其巩氏忤以“奉贵嫔之命”为由忤逆犯上时,她多会对其训斥喝骂。 “中大人挑选的人甚是不合孤意,劳烦重换一人。” 巩氏瞟了傅伶仃一眼,“妾人觉着傅郎君甚好,主君对何处不满意?” 元灵均一听,气愤地攒住拳头,道:“孤做决定什么时候轮到你一个奴婢来质问,你觉着好就代表孤的全部意思?” “妾人不敢。”巩氏口称不敢,底气却十足。巩氏不卑不亢的模样彻底激怒元灵均。 “中大人如何不敢!孤的房事都不能自作主张了,还要中大人劳心劳力,过问抉择,中大人不如替孤做常山王吧。”话音未落,一把博箸已经劈头盖脸地砸向堂中,悉数打在巩氏身上。 亥时的更声敲过,常山宫静得可怕,没有月亮星宿,没有一丝风,庭炬中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几只狸猫立在树梢掩映的墙头,幽幽绿的眼睛在暗黑的树林显得分外诡异可怕,独行的宫人瞅着四周动静,小心翼翼地移动着步伐,自移栽佳木,南宫蔚然成林,半夜常有怪叫传出,宫人畏惧,不敢在夜里出行。 今夜情形更甚,诡异中透着一股阴森血腥。 大概是在熟睡的情况下被临时召唤,重新挑选的优僮衣衫不整地跟在巩氏身后,一路到殿中,浑浑噩噩地伏跪在地,向常山王行大礼叩拜。 掌管内事的嬷嬷和起居内侍官再次到位,巩氏方才放心地退出大殿,只待事成之后,嬷嬷与起居官同去崇阳殿复述情况。 “鸩酒是否准备妥当?”巩氏问一同跟来的女官。女官挥手示意,侍女举案上前,呈与巩氏查验。 “很好。嬷嬷出来后,如果点头,表示可行事。” 巩氏吩咐清楚,望向远方某处,不由地一笑。 承德行宫建于理宗年间,位于巴陵西,壶山东,临近洈河,山清水秀,冬暖夏凉,为历代帝王诸侯避暑游览的所在地。从常山王宫到行宫距离并不远,仅一个时辰的车程,到酉时,所有车驾仪仗已经全部到达。 行宫内伺候的宫人内侍是樊贵嫔亲自筛选,巩氏亲自训导。樊贵嫔要求严格,内侍面孔需清秀干净,着装齐整,宫娥步伐要轻盈有序,言辞条理表述必须清楚。贵嫔严苛,宫中仆役无敢怠慢偷懒。 今夜着实见鬼了,灯笼里的火老熄。值夜的内侍再次取出火捻儿点上灯笼,仔细听着周围动静,翘看了几眼天色,估摸着时候不早了,叩门三声:“公子尽早歇息,明日卯时更服梳洗。” 一灯如豆,披衣而坐的青年男子支额小憩,闻听内侍催促,“嗯”了一声,带出浓重的鼻音,起身站起,脚步虚踉几步,袖下叠放的一摞书卷稀里哗啦滑落地上。 天宝应声醒转,揉着惺忪睡眼去数漏壶上的刻数,快到子时了。天宝顿时清醒,把地上的书卷竹简拾起安放妥当,越过几案关窗,却见常山宫上下通明,不似寻常。 “怎么了?”渠奕披衣过来。 天宝利落地合上窗扇,摇头不解,“王宫今夜比往常热闹。” 渠奕展眉笑道:“哦,有何不对?” “不对,主君不喜黑暗,即便安寝也要置一盏小灯才睡得着,贵嫔却厌恶阖宫一片通明……因此,王宫这些年来一直处于黑暗中,何曾有过灯火辉煌的情形。” 坊间有更夫报更,宫中内侍报漏刻,子时已至。 庭廊哗然,人群攒动疾奔,男男女女神情仓猝惶恐,临光殿外,侍卫严防谨守,一群侍女内侍焦急地候在庭阈,手足无措,面无人色。 “出了何事?”再一次赶来的巩氏厉声质问。 伏地的嬷嬷不住地颤栗,答道:“原本一切都顺利,到三刻点上,主君突然凄声惨叫,妾人心绪不宁,请示过去查看,主君制止,并且喝令我等退出,此时……情况仍旧不清。” “唔……” 元灵均死死捂住少年的嘴,不敢松手。外面的人随时都有可能闯进来,看到她最不堪的一面。 胸口传来窒闷和疼痛让她不住地流汗,汗水滴滴答答,溅落在少年皙白的面孔。 “巩氏究竟许给你什么好处,竟让你如此胆大地羞辱于寡人。”下身血液在流失,元灵均的面色渐渐显得憔悴不堪,身体极度的疲惫虚弱。 少年痛苦地挣扎起来,元灵均困住他的手脚,“决不能宽恕原谅。孤是傀儡没错,但孤的心,孤的身体并非麻木。你休想如她们一样来操控孤。” 第四十六章 幕后谁手 国婚后王室还有诸多节日祭祀要举行,因时间仓促,新王君的礼衣及郊庙服饰需加紧赶制,出任少府一职的6公府十一子6遥雪,亲往织室监督,与属官宫婢熬了数个日夜,总算在今夜大功告成。 “6少府。” 忙完也准备下直回殿庐歇宿的同僚御府令见6少府站在楼前阑干,没有要走的意思,只好硬着头皮打招呼。 6遥雪还礼:“御府令。” “少府辛苦了。下官当初瞧着少府给出的图样便知不差如今成衣裁制出来一看,果真不错,少府凡事都亲力亲为,当居头功。”御府令少不了要恭维一番。 6遥雪抬头轻笑:“尺寸之功,何足挂齿,说到辛苦,诸位比6某辛苦得多。” 6遥雪心不在焉地摇摇麈尾,又焦躁地收在怀中。今夜的气氛古怪,眼皮老是跳得不停。 “6某还有要事,告辞了。”6遥雪撇下御府令,匆匆奔下了楼。 见6少府朝内宫一路狂跑,御府令疑惑不已。 “南宫出了何事?”6遥雪全无章法,随便逮住一名侍女问道。 侍女满头大汗:“主君痼疾犯了,似是不轻,传太医令及诸位太医诊治。” 一南一北,临光殿与崇阳殿相隔甚远,消息传到樊贵嫔跟前,时辰耗了大半。 “明日国婚,怎么在关键时刻出岔,伺候汤药的婢女都是死人吗?传我命令,平日服侍大王用药的宫人不用心,全部杖杀,秘密处置。” 樊贵嫔看似恼怒,一边走,一边镇定地吩咐心腹斩杀近身的宫人,神色言语间不见分毫惊慌。 如果今夜之事传出去,当是如何? 抵在少年脖颈的剑尖见了红,鲜红色的血汩汩冒出,侵湿了衣襟,染红她的面颊。元灵均内心怯怯,汗水滴落,眼前模糊不清。 “主君……”殿外哗然,宫人呼喝。 胸腔里的窒息,眼前的黑影通通消失,清明重获,优僮乌青泛紫的脸清晰地映入眸中。他早已停止了呼吸。 盯着死气沉沉的脸,元灵均骤然清醒,惊惶地退开,烫手般地抛开短剑,蜷缩在榻侧嘤嘤低泣,拳头塞在口中,表情极其扭曲苦痛。 “松口,咬住。”恍惚间,布帛一般的物什塞入她口中。 元灵均呜呜叫了几声,闭目昏过去。 “把他抬出去。”6遥雪扫一眼床榻上的人,吩咐道。 大婚前夕出了这样不吉利的事情,总归不详,巩氏是老宫人,又是贵嫔亲信,处事老练果断,即刻吩咐着手移宫。 醒转时,她依旧在内室,屋内狼藉一片,宽大的挂帘隔断了宫人往里窥探的视线,太医、巩氏等人均在帷幕另一方跪着,而她衣衫齐整,倚靠在鲲娇胸前,旁边那人……是6十一吗?她无暇分辨。 视线一转,惨死的优僮不在榻上。回忆起方才骇人的一幕,她真实地感觉到一双无形之手正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就像她掐住优僮那般,迫使她无法正常呼吸。 “鲲娇、鲲娇……”元灵均呼唤着自己的侍女,恐惧到全身颤抖痉挛,她拽住鲲娇的手臂,急促地喘息起来,无力地伸展着手指,仿佛要抓住一样东西。 “主君尽量平复情绪,不可用力喘息。”太医道。 元灵均逐渐安静下来,鲲娇的手臂亦被掐得乌青,却没有叫喊一声。 “他想活着,我也想让他活着。”元灵均喃喃自语。 6遥雪听得清楚,将一件外袍搭在她肩头,轻声回道:“元六,你病得很重。” 元灵均闭着眼,汗水从额角、眉骨、耳畔不断流下,鲲娇取绢巾擦拭。 “妾人叩请大安。” “谁在那里?” “妾人曾为主君乳之。” 闻声望去,隔着朦胧的粗绫银花挂帘,一位深衣妇人躬身举案,进入内室后跪在一侧。 “是乳媪?真的是乳媪。”元灵均以为看花了眼,久久不敢相信。乳媪曾和保母阿楣一同奉药,如今阿楣辞宫无踪,乳媪也被调离临光殿,从东海回到巴陵,直到今日,再见生母跟前的旧人,欣喜之情溢于言表。 “乳媪进来,孤想见见你。” 侍女掀帘,乳媪托案进来,端起那碗药,递到鲲娇手中。 “母亲说你回了故乡,究竟生了何事?乳媪遇到难处,休要隐瞒,孤为乳媪做主。”借鲲娇的手,元灵均饮下一半,停碗问道。 乳媪谢过,突然正衣,对元灵均稽大拜。 如此大礼令人费解。元灵均看6遥雪一眼,6遥雪茫然摇头,撇开脸去。 元灵均虚扶她一把:“乳媪快请起,你曾为孤哺乳,相当半母,不必行此重礼。” 乳媪眼中含泪:“主君。妾人君姑病重,贵嫔准假回乡视疾,如今君姑已无大碍,妾人便赶回宫中复职,家人无恙,妾人也无甚难处,只是……” 乳媪左顾右盼一阵,顿觉主君处境堪忧,不觉心中凄然,撩袖拭起眼泪,“只是主君痼疾如此严重,又无药根治,每到病便要生捱苦痛,主君年少,长此下去可怎生是好啊!” “季节交替,身体总会不适,乳媪休要为此忧心。”元灵均不以为然,在乳媪躲闪的目光中饮完汤药。 乳媪面浮忧色,不敢逾矩上前说心里话,只得伏在地上,“主君务必保重身体!” “太医在身边,不会有大碍,乳媪尽管放心。” “是,但太医……”觑着帘外的几人,乳媪又畏忌地收回视线,双手绞来绞去,如坐针毡,“妾人,妾人……”乳媪泣不成声,似有千言万语要说,话到嘴边又咽下去。这种无法当面倾诉缘由的无助和痛苦让她感到既伤悲又愤恨。 “主君用完药了吗?若用完乳媪就退下吧,贵嫔该到了。” 巩氏面露不悦。她在里面呆得太久,说得太多,忒不识趣。 “妾人失礼了。”乳媪伏地请罪,眼泪一颗颗砸下来,“主君吉期在即,妾人应为主君欢喜庆贺才对,却在主君面前长泪潸潸,实在不该。” 欢喜是好事,然而她看上去不得燕誉,反而神色哀戚,心事重重。 元灵均满腹狐疑,将用完的药碗递回乳媪伸出的双手。 “小心。”6遥雪乍然惊呼。 众人一惊。乳媪接了空,眼睁睁地看着那只药碗凭空坠下,碎在地砖上,四分五裂。 元灵均面色剧变,双颊滚红如火,她想说话,却如鲠在喉。 谁在害她?谁在害谁?绝非乳媪,乳媪无辜做了他人替死。不遑多想,元灵均突然前倾,伏在地上喷出一口浓黑的血。 “——主君!”“太医,太医。” 太医侍女涌进挂帘,团团围住元灵均,殿外护卫的九万等人也应声赶来。 室内顿时混乱。 “你在主君药中动了手脚。”巩氏眼疾手快地钳制住乳媪,将她拗按在地。 乳媪一头雾水:“妾人是清白的,妾人怎会下毒谋害主君,望主君明察。” “明察?铁证如山,如何清白?” 高髻云鬓的樊贵嫔出现在殿门前,捻珠静立。 “是你,你要杀我!” 幽幽瞅着乳媪怨恨的眼睛,樊贵嫔踱步走到跟前:“我杀你一个奴婢就如碾死一只蚂蚁,何苦这般经营折腾,是你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斜觑向心腹宫使,“乳媪蓄意谋害大王,死罪难免,押出去杖毙。” 宫使领命,招侍卫过来。 主君生死未卜,樊贵嫔要在此时拿她问罪,无人保她。乳媪绝望地由着侍卫拿她。 “樊姜,樊姜……你这个天杀地诛的毒妇人。”乳媪被内侍拖着出去,一路破口咒骂,“你杀妾家人,谋弑少君,妾绝不放过你,妾死后将化作冤魂厉鬼,夜夜停你梁上,让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樊贵嫔注视着漆黑的夜空,轻蔑道:“我倒是很想看看,你变成厉鬼是何模样。” 妇人怨毒的咒骂声渐渐远去,随着呜呜夜风消逝在南宫,硕大的乌鸦栖在梢头,与夜色融为一体,几只狸猫受到惊吓般,齐齐窜下高墙,拖长的叫声在树林深处此起彼伏。 第四十七章 舍鹤成鹰 垂丝海棠悄然绽放了,在黑沉沉的天幕下,它的妖艳,它的娇柔,胜于桃李的风姿无人欣赏,唯庭阶烛光辉映下的几朵得人眷顾。 她不能死,至少不可以是现在。樊贵嫔用力握住佛珠,坚硬的珠子硌得掌心疼,她闭目一会儿,抬头望着眼前,风中海棠树在轻轻摇摆,一只乌鸦被惊飞。 “贵嫔。” 听是傅姆的声音,樊贵嫔“嗯”了一声,并未转身。巩氏近前,在她身后禀道:“太医说,因突换药方,几味药物相冲,致使身体无法承受,呕血昏厥。眼下主君并无大碍,不影响明日大婚,只是近来病的次数恐会增多。” “没事就好。”樊贵嫔松了口气,双眉又紧紧蹙起,咬牙道:“那贱婢竟敢私换药方,简直该死。” 巩氏忙附手道:“多亏她自作主张更换药方,若非如此,贵嫔岂能随意处置了她。天运也站在贵嫔这边,何愁大事不成。” 乳媪和保母皆是在当年离京时由元祐帝指派,二人身负皇命服侍幼君,不能像寻常奴婢任意打杀,既然不能清理便用金银笼络,巩氏多次试探,竟是油盐不进,后以其家人相威胁,两人屈于威势,做了安插在元灵均身边的眼睛。然而,先王君覃咲薨逝,元灵均性情改变,乳媪和保母良心不安,相继谋去,准备坦诚实情,樊贵嫔心存忌惮,欲处之而后快。 “傅姆说的是,她二人知道太多,活着碍我大事。乳媪何在?”樊贵嫔仍不放心。 巩氏敛回道:“请贵嫔安心,贱婢已杖杀。” 鲲娇眼圈绯红,她揩尽眼泪,迟疑不决地进入殿中。内室中,几名侍女在服侍元灵均用药。 “主君,小婢去晚了。”鲲娇伏在榻前,不住地抽噎。 “乳媪怎么死的?鲲娇。”因情绪激动,扫过的衣袖带下了侍女手中的碗具,滚落在榻边。 侍女惶恐地跪伏在地。 “贵嫔命侍卫将乳媪杖毙了。”鲲娇劝道:“太医有言,主君痼疾频犯,因是情绪大起大落,乳媪施毒,让主君身心大损,不可再动气。主君身体要紧,莫再为此伤心。” 元灵均颓然仰下,一对珠泪倏然滑落,想起过去种种,均是乳媪侍奉汤药的画面。君父曾对她说,乳媪与保母二人安置在内闱,可信任可依赖。如今乳媪已逝,保母又在何处?只要想到保母阿楣病入膏肓,又被撵出巴陵,元灵均顿时心如刀绞。 此时,殿门响动,室外徐徐传来男人与九万的说话声,不过片刻,一名面容清冷的黑衣男人出现在殿内。 “符郎君来了。”鲲娇禀道。 元灵均披衣坐起,拖着憔悴无力的病体,走到符飘面前,符飘自袖中取出邮筒,拆出信件递上。 盯着纸上寥寥数字,细密的汗珠从她光洁的额头渗出,面色苍白得吓人,扭曲的神情之下更多的是对痛苦的隐忍和压迫。 “快,跟我走!”元灵均揉了信,支撑着身体朝外走。 鲲娇突然反应过来:“主君,您还病着……”对侍女的劝诫,元灵均全然不理。 元灵均兀自走出大殿,穿过南宫,穿梭在重重亭台楼阁间,很快出了内宫,没有烛火引路,她的脚步飞快,似乎忘记她正生着病。 符飘和九万取了烛笼跟上,来不及取马代替脚力,符飘出宫门后夺了巡视将官的坐骑。 不过寅时一刻,东方隐约可见鱼肚白。 元灵均迎着刺骨的风,丝毫感觉不到寒冷,她了高热,浑身滚烫无比,却大力催着胯下的马,让它加快度。 “主君要去何处?”“主君神色匆忙,是信上有紧要事?” 身后两人人寸步不离。九万只管跟着,符飘却要追问前因。 “不要问。”元灵均决绝地大喝一声,口舌干燥,声音似乎都自胸腔,而非咽喉,尖锐的嗓音震得喉嗓紧。 “少君不要问,千万不要问,多一人知道,多一人丧命。” 离开巴陵的时候,阿楣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重复这句话,苦苦哀求她不要过问病因的情景尤在眼前,满眼都是乳媪和保母欲言又止的哀伤神色。 元灵均已然落泪,她害怕哭出声被人听见,于是她扬起脸,把眼泪逼回去。 阿楣死了,没熬过腊月就病死了,接到死讯后,阿楣的家人接走棺木,归籍安葬。彼时她在何处?她还在归国的途中,在欣喜地期盼相逢重聚。 匆匆年华,命途多舛。阿楣命如蝼蚁,她的人生仅是昙花一现。晨间的风夹带着露气,元灵均穿着单薄的外袍,冷得瑟瑟抖,她颤栗着,腮边的泪珠被风干,脸颊通红。 王师府前下马,元灵均跌了一下险些绊倒,九万跑去扶她,被她一把推开,撑着身体扑到门前,卖力拍打着门钹。 值夜的司阍开了门,见是一名衣衫不整、形容憔悴的女子,愣怔一会儿,惶惶拜倒。 “家公,主君驾临……” 家僮快步赶到居室唤王师起来,言主君驾临,甄传庭以为出了大事,来不及洗漱,一壁仓促穿戴,一壁慌忙赶往庭前迎接。 “家公快些。”家僮匆匆走到前面去打开隔扇,甄传庭束着腰带过来,见九万和符家四郎皆在,正守在廊庭下,一致保持缄默,甄传庭面色一沉,大踏步走进客室。 “王师,我想听您授课,就在此时。”元灵均孤零零地站在几前面。甄传庭命家僮拿一件大氅与她穿上。 他大概有些明白了,大婚前夕她深夜来此,必然有莫大缘由,甄传廷拂袖揖问:“主君是想通了,为何突然想读书?” “我自幼排斥读书,我想问,王师及诸位爷爷伯伯为何一定逼着我读书习政?”说完,她无声饮泣,泪水打湿了潮红的双颊。 “那主君还讨厌什么?主君讨厌的便轻易抛弃,不愿触碰,甚至恨之入骨,主君喜爱的便投入精力,迷恋乃至沉醉其中,无法自拔,老臣担负教导主君之责,看着主君长大,主君十三年来任性妄为,只凭感受做决断,何曾有过一次站在旁人的角度思考。”甄传庭语重心长道,“老臣心未散,但不是永远不会散。” 主君深更半夜来此绝非一时兴起,要听他授课只是借口罢了。甄传庭暗暗忖量。 一人忽地磕在脚下,唬得甄传廷颠倒跄踉几步,扶住壁角的铜质灯台看着元灵均。 “我错了。” “王师说的都是对的,明玉刚愎,自行其是,终有一日酿成大错,今日优僮、乳媪、保母三人的死皆在于我的放纵和轻信于人,明玉已经知错了……” 元灵均趴伏在地上,脸埋在衣袖中,唏嘘长泣,肩头耸动不止。 甄传庭欲扶她起身,元灵均固执地伏在地上,不肯让王师看见她在哭。甄传庭仰天长吁,少君走到如此田地,是他有负陛下重托,若当初他严加管束,何苦有今日这遭。 “为师曾听明玉说过,想成为天上飞的鹤。” “是。”元灵均不否认,她头脑昏昏,但她却努力集中精力,把甄传庭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刻在心中。 “若要成为鹤,大王何不先为鹰。” 元灵均猛地抬,怵然而视。 第四十八章 求教王师 “灵均愿听王师之言,请王师教我。 ” “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办成的,只要大王愿意,为时还不晚。”甄传庭扶她起来,命家僮煮来热茶。 元灵均点头,握在手中温热的杯盏让她迅平复下激动的心绪。“那眼下该怎么做?”她问。 “效越王卧薪尝胆!” 是一个“忍”字,忍字头上是利刃,君父要她忍,王师也说要忍,究竟是怎么个忍法?元灵均敛,咬牙道:“王师教我如何忍?” “为师为何让你忍?主君在朝堂上毫无根基建树,亦无威信,这种时候不宜与贵嫔翻脸闹僵,要的是如何保全自身,再在暗中扶植心腹势力。”甄传庭顿了顿,继续说道,“和氏璧韫于荆石,随侯珠藏于蚌蛤。主君这些年一直在收殓锋芒,做得很好,虽然是为了打消贵嫔的猜忌。如今也还是一样,主君万不可被有心人激怒而丧失理智……” 甄传庭望着映在隔扇上的人影,噤了声。 符飘在门外唤了一声“主君”,紧接着隔扇推开,符飘在门外向两人揖袖,神色略显仓皇,他道:“贵嫔的车驾朝这边来了。” 樊姜定然会亲自来的,毕竟她是在众多眼睛的注视下离开王宫,谁又敢故意欺瞒贵嫔。只是她此次回去,与樊姜再也不能恢复到从前的相处,她们之间就如摔在地上的药碗,裂开缝隙便再也无法复原,更何况,这道缝隙深渊下有两位她视作亲人的人。 几上置着笔砚竹简,元灵均膝行几步,倒茶水在砚中研磨,探身取过一支竹简,蘸墨提笔,几笔挥就,待墨迹稍干,她搬开一只书箧,将竹简置于其中。 甄传庭不解其意地看着她。 “贵嫔怕是猜到我出宫来的缘由……王师,我和她走到今日,母女情分算是尽了,如果有朝一日她秘密挟持我号令群臣,我会想法设法向王师传达讯息。” 樊家权势煊赫,樊贵嫔太阿在握,挟持君王不是没有可能,以樊贵嫔的谋划胆略,格局气魄,在目前看来或许根本就避免不了。 巩氏垂手立在石阶底下,面若冰霜。她身后不远处停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护卫在马车前后的侍从无几,身姿却昂然挺拔,气势非同一般。 见主仆三人自庭轩出来,巩氏快步迎上,请元灵均上车,说是贵嫔在车中等候。 旦时天将大明,百官要上朝,里门必须准时开放,今日却与往日不同,国君大婚,里门提前开放。 元灵均撩起帷裳一角,张望着四周。居民已6续出入里坊,不过片刻,人便多了许多。 马车平稳地驶在巷道上,周围安静得只闻见车毂滚动的辚辚声,一直驶入宫城。从王师府到王宫的这段路程,樊贵嫔一言未,元灵均心中忐忑不定。 “主君!”樊贵嫔把一只巴掌大小的金箧塞在元灵均手中,怔怔地看了她一阵,似有许多话要问,许多话要说,最终一句话也未说出口,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金箧里装满了她平日用药后常吃的蜜枣,元灵均拈起一枚放在口中,辗转咀嚼,昔日香甜,此刻竟食之无味。 她这是做什么?企图掩盖杀害保母阿楣的真相,打消她的疑虑,还是自内心深处的愧疚,亦或是在她心上狠狠捅一刀,再给她吃一颗蜜枣哄一哄。 元灵均咬着牙,牢牢地握住金箧,遽然扫向地面,蜜枣溅落在殿堂四隅,侍女宫人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 她的额头绯红滚烫,全身刺痛乏力,眼前黑影重重,仿佛有狂浪暗潮奔哮袭来,将她无情淹没,一种无法自控的恐惧感迅占据了心腔和大脑,让小小年纪的她束手无策。 守值的内侍高喊,报更的声音拉得老长,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天边的启明星彻底隐去,东方一轮金乌缓缓升起。 正门从两侧推开,内侍、宫女、老内人井然有序地进入主室。 元灵均盘腿坐在几后,问道:“……爷爷来了吗?还有老将军、甄王师、林相……” “都到齐了,正在偏殿候传。”内侍回禀。 鲲娇打开绸绢,取出白玉鹿为元灵均戴上,当冰凉的手指触到她滚热的脖颈,大吃了一惊:“怎的如此灼烫,小婢去唤太医诊治。”说着便起身出去。 元灵均及时喝住:“孤还没死,何须太医诊治?鲲娇休要惊扰,过来为我更衣。”毫无疑问,她说的便是她所想的。 “……是”鲲娇强忍住眼泪,取来内服。 嬷嬷宫女各司其职,打水、梳洗、更服,室内室外进出无暇。元灵均更好内服后,持盥漱之物的宫女退出。 鲲娇和几名小侍女查验妆奁和婚服,内侍打开一抬抬金箧,内呈八宝钗钏、凤头钗、挂珠钗、白玉环、紫瑛簪、夜明珠、玉璧等珠饰珍宝,雕龙饰凤的箱子里摆的是珊瑚山、蓝田玉、赤水珠、玛瑙石、南番猫睛石、云霞石、红靺鞨等器玩。 小侍女捧着头冠,攒着丝绢仔细擦拭金箔制成的瑞兽金凤,玉石珍珠相间点缀,红琉璃穿成的串珠充为簪珥。 宫女展开礼服服侍元灵均穿上,一名宫女跪在脚边佩戴整理蔽膝、宫绦和几组杂佩。 “髻和冠饰会不会太重了?”鲲娇问掌巾栉的内人。主君高热不退,若不胜衣,她担忧主君撑不到婚仪结束。 嬷嬷不禁一怔,道:“盘髻和头面都是贵嫔的要求,贵嫔没有话,妾人不敢做主,主君也无需步行,出行有车马内人代步。” 捧起元灵均齐膝的长,嬷嬷暗暗称赞。云云鬓,不用桂花油和胶青,义髻也完全用不上。嬷嬷栉后,心里手巧的侍女往髻上插簪戴冠。 元灵均摇摇晃晃地坐在褥垫上,眼睛望着窗外。 吴茱萸叶上点缀着晨露,几只喜鹊从窗前轻盈掠过。 时辰快到了,张宝不停地擦着汗,腰上的肉被紧缠的革带勒出一道圈,6遥雪瞪他几眼,又漫不经心地摇起麈尾。 内侍通传,主君请老臣晋见。 着冠弁礼衣的几位老臣趋步进去,了福的岑老将军岑勉走在最前面。 “爷爷,你来了。”元灵均笑道。 “既然大王叫老臣一声爷爷,孙女大婚,爷爷岂会不来。” 这位历经两朝的老将满面喜色,腆着肚子走到元灵均面前,行过礼后慢慢坐下。其余几位老臣也紧随其后进入主室。 “呼延老将军,林相,……甄王师。您老人家能不能不要绷着脸?”元灵均把沉重的头冠向上顶。 “局势如此严峻,让老夫如何笑得出。”甄传庭冷哼道。 师徒两人默默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第四十九章 同牢同牢(上) 护送渠奕的仪仗早已经从行宫南苑的上殿起程,一路逶迤入城,在卯时三刻到达东门,再从东门进,直入前朝,傧相在渠奕耳旁提示,渠奕下辇来,随同迎谒的文武朝臣同至避风台迎候王驾,每过一刻,便有一名内侍来报主君在何处,或是走到哪儿了。 ≦ “大王可准备好了?”岑勉沉吟,似乎意有所指。 元灵均微微笑了笑,扶几欲起,身后的两名小女童上前扶掖。诸位老臣也一一站起来,元灵均立即举起袖子,向陪伴了她多年的老臣们重重揖上一礼,表达这些年的感激之情。 辰时正,常山王自南宫乘辇而出。 遥遥望去,辇中的少女戴一顶硕大的龙凤鎏金王珠冠,着玄裳袆狄,深暗的服色衬得她比平日多出几分成熟稳重,少了少女的青涩稚嫩。降辇后,元灵均由一名嬷嬷负着出来。 百官具服戴冠,诰命服翟衣,按品阶分列两班,夹主道迎谒,随着使者高喊一声“跪”,乌压压跪倒一片,殿下敛屏息,郑重地稽叩拜。 依旧伏在嬷嬷背上的主君却不声不响,鲲娇感到奇怪,悄悄抬眼窥了过去,不禁倒吸一口气,敛声道:“主君,醒醒……”然而元灵均却没有半点要醒来的迹象,鲲娇大骇,焦急地向四周打量,目光落到了避风台附近。 避风台的主殿前,樊姜髻高挽,玄裳凤冠,眉眼中带了少见的笑意,夹道两侧分别是临安来的观礼使和各诸侯遣派来的使臣。 担任六仪使的太常蓟欢扯开嗓子,洋洋洒洒说了一番感天谢地的厚赐之言,众人同趋阶前叩拜,齐声祝祷。就在鲲娇不知所措时,不知何时醒转的元灵均在女官的搀扶下走到高台之上,接受众人恭贺。 元灵均一次次地挺直了腰背,头顶的重量迫使她不得不打起十足的精神来应对。终于,蓟欢在振聋聩的山呼中结束了冗长的祝词。 殿阶下,新王君渠奕的身影已经出现,戴着高冠的元灵均却只能看见壮观的叩拜场面,连垂一下眼睛都极难做到,她心思复杂地平视前方,又总是忍不住地要想看看殿阶下的渠奕。 渠奕捕捉到她的目光,笑意加深,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公子执国礼。”男傧相提示。 君臣在前,夫妻在后,向元灵均行国礼也是理所应当,又因常山王的身份是晋国唯一国君,俨同国中小国之王,皇帝特赐她九赐尊荣,仪式上免不得复杂繁冗。 渠奕整肃衣袖和仪表,趋前几步,振袖稽,在他起身再行二拜时,一只手突然握住他的衣袖。 底下一片唏嘘声,方才常山王突然降阶,这是极不合规矩的。然而林相、甄传庭等人觉得并无不可,他们这位少年女王常常做出一些出人意料的举动,和第一场婚仪比较,实在不算出格。 元灵均没有这么想,她太困了,但她不能在大婚仪式上倒下。这对樊姜来说是不可以的,对她来说也尤为重要。 盯着眼前的手,渠奕惊住,眸光中流露出一丝不惑。 “公子,随我来。”元灵均握住渠奕的手掌,偕他登上庭阶。 这对年纪相差数岁的夫妇已然站在了最高的地方,一同接受万人注目,接受世人的祝贺。 她的手滚烫,热汗涔涔,渠奕感到一丝忧虑和不安,他更紧地握住元灵均的手,额上也渗出些许汗珠。 主君不合规矩的举动让蓟欢再次感到为难,不禁将目光频频投向樊贵嫔,等待她的指示。樊贵嫔却面色平静,视线落在不大登对的新人身上,一个圆润稚嫩,嬉笑怒骂全写在脸上的晋室少女,一个俊美温雅,冰壶秋月的世族青年,这对生拼硬凑的夫妇此时在她眼中竟也是一幅难得并且和谐美好的景色。这一刻,她盼了很多年,仅仅因为瞿家以一可抵十的三千风雨骑。 四周一片安静,微风拂过的声音清晰无比。 元灵均咽着口水滋润干燥的喉嗓,双唇颤抖着。虽然厚厚的珠粉盖住了她原本的容颜,但也难掩憔悴病态。 接二连三的仪式过后,用过膳食,几次更换便服,天也到了傍晚。 樊贵嫔命人在高阁张筵,要与百官同饮。 元灵均和渠奕再次更衣出来,宫人簇拥二人上座,王臣和京使按班就坐。 楼阁无比宽敞,足足容纳了百名俏丽的奉酒侍女,一个个靴袍玉带,束佩簪,每张几前还呈列了新鲜的瓜果酒食,这些奉酒的侍女就在几案角侧处跪坐待命。 新婚夫妇落座后,两列侍女按剑而立,将二人围在中央。 为了仪式的顺利进行,樊贵嫔唤来看重的侄儿——樊家十郎樊婴,命他代替自己酌酒赐给诸位,得到贵嫔赐酒的大臣谢恩沽饮。 鲲娇和天宝分别侍奉在主位,为元灵均和渠奕布菜添酒,每隔一阵,就有前来敬酒祝贺的大臣,以及讨要喜饼喜钱的富贵小儿。 酒过二巡,庭炬照亮了宫苑,使者传樊贵嫔命令,命歌舞奏乐,百官凭栏观赏,楼底下是一方修筑奢华的高台阁池,池中足足百名伎人,她们持剑起舞,手中的剑如同灵蛇出洞,缓急疾徐,柔中带刚,刚中有柔,而后笙箫琴筝一并奏响,乐工慢挑细捻,歌伎高揭珠喉,吟唱南朝名曲,抑扬顿挫,婉约动人,让人不禁向往江南的缥缈秀异,吟唱北朝边塞诗,刀剑铮铮,荡气回肠,有如金戈铁马呼啸在眼前。 “常山宫的乐伶舞伎果然胜过临安千百倍。”观礼主使右相赵桀对副使中书令杨安中感叹一句。 “赵相府上的乐伶也差不了多少。”杨安中对常山王名声的态度一向保持中立,很少与人私论,何况赵桀还是他的死对头。 赵桀摇摇头,捋一指胡须,和着七弦琴的乐音吟咏起来。 楼下歌舞不绝,高踞上座的元灵均浑身直颤,她的状态极其不佳,方才精神百倍,此时又觉得恍惚倦怠。 “主君?”知道实情的鲲娇担忧不已。 “没事,不要让人现端倪。”元灵均握着玉杯掩饰失态,她只是感到惊惧,并且努力控制激动的心情,但没有察觉自己的手在不住地颤抖,玉杯几次都险些晃飞出去。 元灵均轻声喘息,将手臂的重量转移到鲲娇的臂膀上。虽然换下了沉重的头冠礼服,但头上压着的金石珠玉也不轻,脖子酸痛难忍,压得她喘不动气。 为何每次婚礼都让她如此难堪?元灵均抚着胸口,压下心中的不甘。 樊姜对她的不适视而不见,酌酒一杯,向元灵均拂拂爵杯,轻盈一笑。这是她的游戏,她不开口喊停,谁都没有权利结束。 现两人眼神交流的大臣小心翼翼地揣测着,试图从中看出母女生出嫌隙的蛛丝马迹。 元灵均的眼眶泛出水迹,借着回敬之际抹了去,余光之中,身旁的青年跪姿笔挺,望来的目光似有关切和询问。 夜幕彻底降临后,百官登上巴陵城楼观赏焰火,百姓闻讯倾城而出,赶到城楼下,宫人们搬出木箧,将花生、红枣、桂圆往下撒,其中夹杂着银钱,底下的百姓哄抢成一片。 樊贵嫔僵硬的脸渐渐舒展开,露出一点疲倦和醉态。 “贵嫔可要回宫了?”巩氏适时问道。 焰火在没有一点星子的夜色中渐渐熄灭,消逝,樊贵嫔垂眸看着腕上的玉石佛珠,长长吐出一口气。 第五十章 同牢同牢(下) 一更过后,巩氏再三催促,樊贵嫔才命人起程还宫,忽闻一片人声鼎沸,不少的人朝身后方向聚拢。 樊贵嫔示意巩氏察看,巩氏领命前去,一名年长的侍女匆匆迎过来,敛身,轻声说:“贵嫔,他来了,想要私下见您一面。” 他?是他来了。樊贵嫔恍然大悟,急急钻进马车,命人起程。 巩氏及时赶上,回道:“贵嫔,6公府的十一公子多饮了几杯,从楼梯跌下来,扭伤了脚踝。” 大概是因“他”的到来,樊贵嫔太过意外,并未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吩咐巩氏赐下伤药。 匆匆赶回宫苑,樊贵嫔在崇阳殿坐定,密道的那扇门紧接着打开,巩氏领着一人从黑暗的密道走出,一直走到光亮处,来到樊贵嫔的面前。 那人穿一件宽松精美的棕色外袍,年纪在四十上下,面容白皙,颌下留有须,却不影响他的风流俊美,反而增添了几分男人少有的韵魅。 来人未向樊贵嫔行礼,他毫不客气地在对面的软垫坐下,毫不客气地拿起樊贵嫔用过的茶具斟茶。 清冷的宫室中,他们像多年不见的故友,平心静气地坐在一块聊天品茶,不拘谨,没有隔阂,即便他二人曾经有过婚约,婚约又在两家交恶后彻底破裂。 樊贵嫔怔怔地看着他,道:“在阁楼张筵接待来使,你没有来。赵桀,我以为你这辈子再也不会来见我。” 来的人正是临安遣派的观礼正使右相赵桀。 “一生三十年,一辈子太长。”赵桀继续说道,“我想了很久,你说的也许是对的。还记得你离开临安那日曾说过一句话,你说你虽是被迫入宫侍帝,却不后悔。” “我成为贵嫔的那一刻,就暗暗下定了决心,绝不会低头认命,既然我能在沙场横扫千军,又何惧内闱的心机妇人,我不后悔是因为我在后宫受到的所有折磨和屈辱都不是她们施加于我的,而仅仅是老天为考验一个有志者的诚心故意设下的劫难,足足十年,我用了整整十年时间才挣脱了临安的束缚,又用了五年筹谋一切,开创了史上绝无仅有的常山国,我熬出青丝,熬尽朱颜,付出了女人一生中最可贵的十几年,试问天底下有几个女人能如我一般。”樊贵嫔突然抓住赵桀的手臂,“我的付出没有白费,终归等到了这天,三千风雨骑已在我手中,黎阳瞿氏任我驱策。赵桀,我就要回到临安了,你得帮我。”她越说越激动,双眼闪耀出的璀璨光芒,让赵桀恍惚了心神。 “回到临安后,只需再给我五年,五年足矣……”樊贵嫔继续道。在这人面前,樊贵嫔不再是前朝威严端庄、太阿在握的强势女人,她还是当年巧笑盼兮的邻家小女,还是驰骋于南北疆场的大刀女将,面对昔日的旧人,她敢轻易卸下心防,倾诉凌云壮志。 她在利用曾与赵桀的旧情赌他会不会帮她,樊贵嫔期待赵桀的回答。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樊贵嫔在用人之上,表现出的胆略和气魄纵然是男人也甘拜下风。 她想用五年建立新王朝,谈何容易。 赵桀看着左臂上的手,愣了半晌,无声地饮着茶水,许久才说了一个“好”字。 避风台主殿前移植有上百株南国佳树,远远望去,云盖蔽天,可谓壮观貌。 榻上的人病得一塌糊涂,嘴里支支吾吾:“……为什么?母亲,为什么……” 渠奕握着她的手,一边抚着她苍白的额头,紧贴掌心的灼烫让他也不禁跟着难过。殿中明烛高照,红泪长流,本该是他二人的花烛夜,元灵均却高热不退,滴水不进。 内室滴漏不断,声声入耳。 退守外殿的都是樊贵嫔那边的心腹嬷嬷和内侍官,于是在寝房值夜的宫人们不免显得浮躁焦虑,她们在等待天命,也默默地向神明祈祷,期盼老天垂怜,让主君平安度过此劫。 鲲娇垂着泪,再一次把热水侵过的绢巾递给渠奕。 今日城楼上的一幕在此时回忆起来依旧令人心惊。主君昨夜就开始病着,又风里来风里去,纵然是铁打的人也吃不消,奈何主君脾性古怪又固执,为避免贵嫔猜疑,一直强撑着病体,却在准备回宫的途中出现诸多状况,几次险些晕厥倒下,在下楼时更是状况连连,多亏6公子反应快,及时拽住主君,防止她踩空摔倒,6公子自己却崴脚摔下去,好在无大碍,只是扭了脚踝。 鲲娇揩着眼泪,看向隔扇外逐渐放开的天色,心紧紧揪起来,天色一旦大亮,主君还不醒的话,贵嫔岂能瞒得住。鲲娇复看向公子,主君病体不支倒下后,沉睡昏迷,公子寸步不离地守着,已然让人担忧,方才她又无意说漏了嘴,将昨夜生的事重述给公子,公子听后沉默到此刻,脸色十分难看。 “母亲,母亲……”元灵均又开始呓语,豆大的汗珠顺着眉骨不住地流下。 渠奕接过绢巾轻拭着,整夜未眠的他状态不佳。“每次见你都在生病。”渠奕苦笑,捂了捂元灵均的额头。高热总算退了。 鲲娇拧了绢巾过来,“公子先歇下吧,主君有小婢服侍。” 渠奕摇头拒绝,陛下将她托付给自己,她在内闱接连遭受致命的打击,他在行宫毫不知情,此时得知实情而视若无睹,更是有负陛下的重托。 见她眼睫轻轻扇动,渠奕试着唤道:“明玉。” 元灵均悠悠醒转,盯了他良久,哑着嗓子问:“天亮了吗?” 鲲娇不住地啄着脑袋:“快了。” 她听见了,窗外有早起的鸟儿在啼叫,元灵均的目光转移到渠奕紧握她手的手。 渠奕笑问:“你饿了吗?” “饿了,吃糕饼。”元灵均利落地蹦出一句。 渠奕一怔,随即笑出来,鲲娇亦是破涕为笑,和侍女出去准备早膳吃食。 渠奕扶元灵均坐起来,靠在自己胸前。 “公子,方才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元灵均摩挲着他的手指,现手指上有着薄薄的笔茧。 “是怎样的梦?”渠奕问。 “是我的生母冯淑媛。” 元灵均沉了沉脸色。在梦里她只身走在壶山,漫山遍野都是胭脂红杏,她的母亲不停地走,不回头,也不说话,她在母亲后面不停地跑,不停地追赶,不过咫尺之遥的距离,她怎么也追不上,终于累得瘫在地上,起身再去追赶时,母亲已不知去向。 她怎么会梦见母亲? 番外 当时年少愁断肠 出阁常山,初登王座,樊姜对元灵均说过一句最哀伤的话:“去做你想了很久也不敢做的事,去携手愿意和你白头到老之人。 ” 帝王家最忌真心相付,元灵均彼时还不明白,但她深深地记住了前半句。 元灵均九岁时,樊姜为她择虑王君人选,元灵均把九万带到樊姜面前。樊姜冷冷道:“他是你的侍卫,作为主人,不要亵渎侍卫对你无私奉献的忠诚。”那仅仅是女童对第一个近距离接触她的异性产生莫名的好感,而非是少女的喜欢。 十一岁,元灵均和结绮堂一个童男频频往来。“临安送来的优僮,不要太信任他的花言巧语,想办法杀了他。”樊姜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元灵均寻他的错,把无辜的少年刺死剑锋下。那是初长成的少女第一次对美貌童男产生新鲜感,以及对异性身躯感到无比好奇而生出的异样情愫。 当元灵均把剑刃拔出少年的腹部时,喷出的鲜血染红了她颤栗的面孔。樊姜安慰她:“皇女的情感值得匹配更完美的伴侣,他不可以是侍卫,不能是优僮。” 元灵均在十二岁那年得到君父的赐婚,不久她便和临安覃氏少子覃咲结为伉俪。覃咲比她小几月,身量矮小,孱弱病态,与其说她们是王廷中最年少的夫妇,不如说是一对互看不顺眼的姐弟,打打闹闹,冷言冷语,从来没有和睦共处的一天。 如果元灵均是皇帝的断肠草,覃咲就是元灵均的心魔障。她随心所欲,不受晋室牵绊,在遇见覃咲后,她做的每件事情开始失去了控制,接二连三地遭到覃咲的阻挠破坏,她有的他必须要有,她没有的他会强求,元灵均对他厌恶至极,可谓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可恶更厚颜无耻的人。 可是覃咲死了,次年的春天,死于肺病,年纪轻轻的元灵均做了寡妇,大晋哗然一片,那时巴陵刚下过一场红杏雨,胭脂色染红了常山宫大半天幕。 覃氏父母从临安赶来,哭求上请遗身归籍安葬,樊姜没有同意,那是不合祖制的,覃咲是载入玉牒的常山君,死后也要依例葬入常山王的陵寝,下葬那日,王廷的宫人在他的棺椁前涕泪横流,谁是真心,谁是假意,会用流下的眼泪衡量。 元灵均穿了红之最深的绛色王服,在一片白孝中放声哀哭,为覃咲短暂仓促的年华,也为自己突然逝去的年少无知,后来她坐在松寒堂敲了一夜磬,时而大笑,时而恸哭,那晚夜色无比美妙,天上的每颗星宿都像极了覃咲忧愁的眼睛。 他还在世的时候,元灵均的十二岁都是在无休止的吵闹中度过,王廷没有片刻安宁。元灵均觉得他其实很可怜,覃咲是父母宠坏的世家郎君,作为家中幼子,父母捧在手掌心,姊弟爱护有加,没有吃过半分苦,受过半点气。 元灵均不同,她出生皇族,却因为受到母亲的牵连长居寒室,有记忆开始她就在为毫无头绪的人生烦心,胞姐令宴那时也才十岁出头,勉强拿得动刀剑,后来令宴掌握骑射,随同君父出征御敌,元灵均也已正名归宗,但当她拥有有公主的身份时,被冠上的却是“樊主”而非“冯主” 之于从不被宗室认可关注的元灵均来说,身旁每个人和她的距离犹如缥缈无际的星辰那般遥远,天生没有亲缘命,注定孤独辗转。她像得了疑心病,怀疑所有接近她的人都是别有居心,无数临安来的老臣期望她能长成一代贤王,并且为此逼迫她,锤炼她,元灵均像人偶一般左右摇摆,在谁的手中就成为了谁的傀儡。随着年纪增长,元灵均的心肠愈冷硬,性情变得极端古怪,她排斥接近她的人,更憎恨来到她身边又匆匆离去的人。 相比这些,令老臣担忧的事还是生了——元灵均对婚姻失去耐心,拒绝再婚。然而她出自晋室,晋室里有权势地位的女子没有亡夫的说法,年少的她终究还会再婚。 于是在元灵均的豆蔻年华,伶俜人生等来了兰鹓。 初初相见,常山巴陵郡,高墙红树,傍溪绿水旁,及冠青年骑一匹胭脂马从容而至,三尺飘飘大袖如云似水,流泻铺展开,盖住她稚嫩而探究的双眼。 她惊艳他的风度,他的俊颜,他弯下腰,赠她一株留根兰花。 他是渠奕,也是兰鹓。他出生于常山黎阳,走南访北,谦恭下士,年少时便名噪天下,获南北名士赞誉,称之为“兰鹓”。兰者,母氏之姓,鹓者,鹓凤贤才。 天下人说,渠奕是浊世凡尘中的兰,元灵均是不问世间疾苦的俗人,只因一句戏言,天壤地别的二人被紧密捆绑。 东海一行,元灵均打马穿堤,偶闻十里亭诗会的士人高赞兰鹓,瑶林琼树,心胸旷达,其人更为风神秀异。 凡世间男女,佳人才子可遇不可求,身为晋室帝子,金枝玉叶,光环万千,元灵均自然不能免俗,只闻其名而未见其人,她沉沦于一场道听途说,也在那时下定决心,她的第二任丈夫必须是兰鹓,她要和他结为夫妇,即使君父不同意,她总有办法让他开口。 皇帝视兰鹓为国家肱骨,岂会如她愿,大臣们也将此事视为国政大事,纷纷上表规谏。 元灵均并未因此动摇,她对臣下道:“这样不俗的人正好和我这样的俗人相配,天下人不愿我做的事,偏要逆之为之,能奈我何?” 此事一时传为晋国笑谈。 但无人去想,他们的君王是否也满腔热情。 第五十一章 旱极而蝗 转眼夏至,入伏天后,南方却滴雨未下,晋国境内多国郡县出现大小旱情,以楚怀最甚,与之毗邻的常山国也有五六个郡县在灾害之列,且大半郡县的土地旱的不像话。 常山百姓愁容满面,庄稼没到收获的季节,便大片大片死在田里,叫他们如何不心疼。 常言道:久旱必有蝗。干旱得不到有效缓解,一旦生蝗灾,粮食短缺必然闹饥荒,眼前天下又非太平盛世,异国流民随时都会闯入境内和他们争口粮。 百姓焦灼,地方官更焦灼,一时间,全国各地的灾情如雪花般纷纷上报朝廷,朝廷一面应付北塞状况,一面要针对旱灾拿出有效策略,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邸抄从上面传达到各地,陛下严令诸郡县官员积极投入抗灾,并派下数名京官到郡国督课。 说是陛下的旨意,但谁不知道,陛下休养,太女监国,说来说去背后其实是徐国舅一人做主,拟好谕旨,经太女之手盖上印玺。 “谁说太女说的,都是徐家那老朽的意思。” “临安朝廷如今可谓是徐家的朝廷了,可悲,可恨,可恶。” “管他徐家还是王家,干我们何事,好好治干旱吧,别等蝗虫来了叫苦连天,百姓先把你生吞活剥了。” 各国朝堂上尽是这种愤懑的声音。 光打嘴仗无济于事,还没有来得及拿出对策缓解旱情,蝗虫已经等不及要产卵繁衍。 听说楚怀的葵县已经小规模出现蝗虫,治下的百姓嚷着要把蝗虫煮了送给楚怀候下饭。 “蝗虫能吃吗?好吃吗?楚怀候吃过了?”第一次听说这种奇怪吃法,元灵均下意识地转头去问。 亦步亦趋的郡守吓了一跳,从盖过脑门的简牍中伸出脑袋,一头雾水地摇摇头。 他刚刚走神了,根本没听清主君又说了什么。郡守看看九万,望他能给点提示,结果九万板着张脸一声不吭。 倒霉透顶了,上面只说贵嫔遣派一名朝官下来协助治旱,至于是谁,一点风声都没透露,也不了解那位朝官好不好相与?品行如何?在他们惶惶不安之际,督办协助的朝官悄无声息地到了郡斋,把一干郡官炸得晕头转向,来的是常山王,是常山王!这下子好了,全郡几十号官员每天得准时上下直,提着脑袋做事,谁想草草应付都是捱板子的相。 “府君什么表情?快点过来。” 元灵均捋捋袖子,继续朝前走,在长廊穿来绕去,终于停在一道敞开的门前,屋内传出几声暴喝,一人气急败坏地跑出来,头也不回的往中庭走。 “6遥雪!还没到下直呐?” 元灵均喝住那人,奋衣迈进屋内。 埋头忙着翻阅誊抄书简的官吏见状纷纷停下笔来施礼,元灵均挥挥手,示意无需起身。 诸官员见主君坐定了,又继续埋头奋笔疾书。 “气死我了。” 6遥雪气冲冲地从外头进来,在元灵均对面的茵席坐下,火大地摇着麈尾:“都是一群酒囊饭袋,你要是用他们这几颗不灵光的脑瓜子想治旱方子,等着蝗虫来吃人好啦。这差事我撂挑子不干了。” 何苦在主君面前这般直白,留点颜面好嘛?一帮脑瓜不灵光的官吏听完把头垂得更低了。 最近6公子火气极大,真怕他没处撒气,又把他们一个个单独提出来狠批。不少人在心里腹诽:别看公子人长得美,脾气却坏得没底。他妻子肯定就是因为他脾气糟糕没办法和睦共处才要住到庙里,眼不见心不烦嘛。想到这里,诸位像是看清了内情,相视点头。 “给6公子上一壶凉茶,让他冷静一会儿。孤烦都烦死了,还有这么多要看。”元灵均捧着右腮,靠在凭几上,一边吩咐家僮,一边不情愿地拿起摘录好的书简,耐着性子逐字阅读。 既然她揽下了差事,不办利索实在对不住那群殷殷期盼的老臣。 岑爷爷、甄王师、呼延将军等人为了她亲政一事付出良多,偏在节骨眼上遭遇干旱,樊姜松口,让她下到民间治灾抗旱,如果能在约定期限缓解灾情,亲政指日可待。 抗灾抗灾,说起来容易,做起来才知道当官的究竟有多难。前朝有过多次旱灾蝗灾,虽有记录在案,却没有留下抗旱救灾的良方,照唯一的线索描述,百姓就应该虔诚地向上苍祈求甘霖。 天晓得甘霖什么时候降,听说最近郡国的诸侯都在祈雨,拜祭蝗神庙。拜神到底管不管用呢?元灵均忽地看向6遥雪,要不她也去拜一拜蝗神,兴许管用。 6遥雪仅从表情就猜出了她的想法,冷嗤一声:“想都别想。要是能有用,楚怀候也就不必吃蝗虫了。” 元灵均瘪瘪嘴,脸撇到一旁去。 6遥雪灌了整整一壶凉茶,顿觉浑身清凉,头脑清醒,遂拿起元灵均手边的竹简。 忙了一早上,尽看了一堆没用的抄录,元灵均困得两眼皮重得跟铁坨似的,索性歪在几上专心打盹。 迷迷糊糊睡了半晌,市中击鼓开市,家僮过来报饭点,元灵均一骨碌爬起来往外跑:“下直下直,孤都要饿死了,诸位也赶紧用饭吧,下午直接到田间,府君记得点卯哦。”午食她准备到市店铺子吃凉粉,去晚没座。 话音刚落下,人已经没影了。 6遥雪跟着她吃了几日小食,腻烦了,元灵均一提起出府用饭,他就提不起胃口,说什么也不跟她再出来。他宁愿别人说“6公子简直太不把大王放在眼里”,也不会折磨虐待自己的身体。 因为天大热,走在路上的人十分稀少,那些卖吃食凉饮的铺子此时却是人满为患,元灵均在日头下晒了大半时辰,等席位空出来,迫不及待地要了大盘凉粉和几张薄面饼,就着店家赠送的凉饮,吃相稍显狼狈。 主君在府外吃着粗粝食物,郡守不好让主君受苦,自己躲在府上**食,于是带着手下一众属官浩浩荡荡跟过来。迎接的店家诚惶诚恐,以为犯了什么大事,否则郡官怎么都到他店里来用膳了,由此全程小心翼翼地应付,说几句体面的话。 元灵均对此无视,迅吃着凉粉,头也没抬一下。 见主君快用完膳,似乎已经准备出,郡官们顾不得吃相斯文,卖力啃着面饼,咽得极为辛苦。 那厢,元灵均把最后剩下的一张薄面饼揣在袖中,迎着炎夏的热浪走出食铺,九万适时牵出马车。 “哎呀!怎么走了……”也不等一等他们。郡守慌忙丢下箸子,抓起面饼去追。 元灵均摇着腰扇,汗珠不断地从耳际流到脖颈,从额头流到眼眶。 真热啊,元灵均忍不住移坐到车门,撩起帷裳纳凉,一股子热风却迎面扑来。 再不下雨,黎民百姓怕是要送她蝗虫宴了。 第五十二章 三尺翠衣 北国尚武,南国好讴歌。在南方,陈国,晋国,包括南诏鹤拓,随处可见到踏节歌咏之人,锄地归家的农夫农妇、入市开市的商贩、玩耍的儿童、羁旅的游子、周游各国的士人。 马车离开里市,通往田郊的途中,偶然遇见几个作讴歌的垂髫小童,拍着手,一路蹦蹦跳跳,叽叽喳喳,快活地像一群自在飞翔的小鸟。 见有马车远远地朝这边驶来,小童们从对面跑将过来,大声唱着孺子谣:“断竹,续竹。飞土,逐宍。”去砍伐野竹,连接起来制成弓。打出泥弹,追捕猎物。 “喂,小童们,你们唱的什么呀?” 一道突兀的声音插进来,打破了清脆悦耳的歌声。 七八个小童同时驻足,睁大了眼睛,仰头望着高大的马头,有些怯怯:“姊姊是从天上来的仙人吗?” 端坐马背上的公孙梓犀一听,顿时哈哈大笑:“姊姊不是从天上来的,不过要到天上去做神仙。小童,告诉我,去巴陵怎么走?” 她俯下身来,用一双温柔迷人的眼眸注视着这群天真可爱的小童,孩子们扑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手指齐齐指向同一个方向,又交头接耳、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 “真的有神仙耶,阿爹没骗我。” “我听阿娘讲,月宫里住着仙女姮娥和兔子,还有一个男人昼夜不息地伐树,他好可怜,肯定不知道太阳神罚他砍的是一颗不死之树。” “一直砍不睡觉?真的好可怜,不如让姊姊去帮帮他吧。” “咦,人哪去了?” 元灵均坐在车头卖力地摇着腰扇解乏,侧耳倾听途中传来的各种声音,不过片刻,浑身还是免不得湿得透透的。 这时,帷裳猛地向上揭开,明晃晃的日光打在脸上,元灵均举扇挡住。 待帘子落下,一人悠然地在她身旁落座,毫不客气地将她搡到一旁,占去大半位置。 元灵均张大了嘴,瞪着在她身上摸来索去的年轻女人,见了鬼般地嚎叫一声。 “好久不见,意外吧。” “公孙、公孙梓犀?” “记得叫姑娘!乖侄女。”公孙梓犀拽过她的袖子,抖落出一张面饼,咬在嘴里,含混地抱怨道,“这一路过来……差点没晒死姑娘我,想我这张娇容玉貌……也是晋国美姝啊。” 元灵均苦着脸,肉疼地瞪着已经啃去大半的饼:“姑娘,那是我的饼。” “知道,是你的才要拿,别人的我怕下毒。”一口咬下去,厚着脸皮抢过元灵均的腰扇,缓缓摇动,“乖侄女,你得少吃一点,女孩太胖不好看,何况都是有夫婿的人了,还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俏郎君,艳福不浅啊。唔,饼还不错……别怪姑娘我没提醒你,老人言听得。” 见元灵均依旧用含怨般的眼神盯着她,公孙梓犀哼了哼,全然不理会,继续抱怨,“热啊,饿啊,走了好几里路都没见到歇脚的蘧庐,姑娘的眼睛都快鼓成牛眼睛了。瞧我这双水灵灵的凤眼,贼遭罪……” 我前生前世一定欠你颇多,今生今世没完没了地折腾我。元灵均趁她没留意夺回了扇子:“姑娘来此做甚?” “说来话长,且容我睡一觉,醒来再与你细说。” 本着“侄女的便宜不占是傻子”的精神,继续占便宜。公孙梓犀枕着元灵均的腿,很快便睡了过去。 久旱无雨,非国家之运,苍生之幸。人们说,遭逢天灾,必是君王不贤。从古至今,历代帝王莫不为此战战兢兢。撤乐减膳,避殿祈福,登坛祭雨……为能祈求老天降雨,缓解旱情,南方诸国帝王均已付出实际行动,百姓为之称贺。 四周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唯有土地因为缺水造成龟裂,大小不一的缝隙均匀的排布着,看着触目惊心,炎炎烈日下,数名庶民顶着热头艰辛地劳作着。 眼前荒芜的景象让元灵均心如刀割。她对政务一窍不通,但也明白土地之于百姓的重要性,不仅仅是百姓,还关乎一个国家的命运。如果没有粮食果腹,就无法供养繁殖后代,人口便会急剧减少,没有人丁繁衍作为国家的根本保障,在悠悠乱世之下又何谈“治国”二字呢? 元灵均来到一块硬得像石头一般的土块上坐下来,遥遥望去,烈日火热地烤着大地,她心中难免会烦躁。眼看和樊姜约定的期限越来越近,治旱一事仍是一筹莫展。 她果真是“大草包”。 “不如就依原先的方案吧大王,引水溉汲田地,可解急。”郡守道。 “府君可考虑过,从何处引水,晋国几月未曾下过雨,百姓饮水都成了困难。”一名郡官极冷静地否决了这一提议。 他们说的不无道理,元灵均凝神沉思起来。 “缓解天旱有何难的,侄女休要急躁。” 众郡官一同看向说话之人。一名年纪约摸双十的翠衣女子大步走来,绰约多姿,谈笑甚媚,是难得一见的婀娜美人。她袅袅走到众人眼前,抱着双臂。 元灵均展眉:“姑母有良方?” 公孙梓犀点头,沉吟道:“在来之前我见到渠王君一面,说什么派人送解决旱情的良方给你,既然先我一步,想必信使也该到了官署。” 渠奕前往方洲郡督促农耕,那里的旱情不比这边严重,然而解决起来还是棘手,但只要有了正确的方法,何愁大旱不解。 “姑母为何不早说啊,差点坏我的大事。——九万,起程回官署。”元灵均一巴掌拍在大腿,猛地跳起来,朝树荫底下的马车跑去。几名郡官也急惶惶地跟过去,抛下公孙梓犀以及不知所措的郡守。 “就丢下我不管了?太不尊重长辈啦。”公孙梓犀默默嘀咕着,一脸受伤。 “三尺翠衣女公孙,阁下莫非是公孙将军。”郡守还有几分见识。 方才听见她唤主君为侄女,又着一身翠色深衣,虽未佩戴三尺剑锋,也足以猜出此人身份,那便是公孙府的十娘公孙梓犀,她曾万里赴戎机,替父兄驻守北部归婺,又在邕国公主薨逝后,朝廷无将帅可出的尴尬局面下,毅然接令北上增援北伐的大军,且一战成名,人称“三尺翠衣女公孙”,敌军谈之无不色变,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让国中一众鲜衣怒马的氏族子弟汗颜羞愧。 “阁下好眼力,某正是公孙梓犀。”公孙梓犀拱手回敬。 郡守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拜了再拜,不免热泪盈眶,长声感概:“将军,北塞那一役可谓是险象环生,甚是惨烈呐!” 公孙梓犀沉下眸子,举目望着荒芜的四野。 累累白骨无人收,自古疆场哪有不惨烈的战争。 第五十三章 及时甘雨 一众郡官随元灵均赶回官署时,日头已偏西,但窒热的余温仍未散去。 九万按刀坐在庑廊下,黝黑的皮肤泛着烈日灼烧后的颜色,翠绿繁茂的柘树叶在他头顶遮下一片荫凉。 身后敞开的门内突然传出元灵均畅快的笑声,随后,脚步纷纷,无数郡官从屋中退出,九万起身退到一旁。 “府君,你找些书令史来,照书信中所述的方法连夜誊抄,尽快下到各地。” 郡守和一行属官领命。元灵均大步离开官署,衣袖尤带着风,腰间的宫绦玉璧轻盈碰撞摆动,在余霞中荡漾起一片清脆玎玲。 元灵均心情格外舒畅,回到下榻的郡斋,连晏食也多要一些。 鲲娇终于一扫脸上接连多日来的阴霾,备下丰盛的晚膳,这阵主君为了灾旱一事,寝不安席,食不甘味,她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是无计可施,而今主君得到解决大患的计策,自是把主君平日爱吃的都给备上,供她挑选。 “真他娘的天热啊!”隔壁的寝房打开,懒懒地走出一位翠衣长裙的女子,在庑廊前夸张地伸展着腰身和腿脚。 公孙梓犀一觉睡到自然醒,抻着懒腰过来,见侄女坐在廊下纳凉用膳,才觉腹中也有些饥饿了,她悠悠然地凑过去,招呼家僮再递双箸子。 “姑母,你怎么老是吃我的抢我的?庖厨里还多,自己去盛。” 元灵均忙把碗碟护住,两腮鼓得老高,看样子塞了不少。 “谁让你的看上去总比我的要好吃呢!别小气嘛。”公孙梓犀戳了戳侄女的腮帮,对她手中的箸子努努嘴,示意递她用一用。 在公孙梓犀威胁的眼神中,元灵均依旧坚决地晃了晃脑袋,护食到底。 公孙梓犀无奈地叹一声,摊开手,斜躺茵席上,表示不和她抢了。 元灵均疑惑地瞧了两眼,腮帮才慢慢咀动起来。“姑母从何处过来的?”元灵均慢慢放松警惕,往嘴里塞食物,还不忘盘问姑母的来去。 “不是说过了吗?从方洲郡来的,我听说侄婿在那儿,顺道看看去。”明摆着的事实,再问一次有甚意思。公孙梓犀慵懒地支起半张脸,理着衣上压出来的褶纹。 元灵均扒一口米饭,翻白眼:“北塞到方洲郡好像隔了七八千里,还是绕道,并不顺路。姑母这样逗侄女很有趣?” 公孙梓犀反应过来,无所谓地瞥她一眼:“好像是。不过相比督课一事,见侄女婿更为重要。你看你在姑娘心中的分量有多重,公事都要往后排一排呢……” “姑母。”元灵均出声打断,有点噎住,狠狠地捶着胸口:“你是说,你奉命督课郡国?” “慢点,饿死鬼投生来的吧。”公孙梓犀坐起来,在她背部拍打几下,自然而然地拿过她的箸子,慢条斯理地夹起片过的猪肉,放在口中咀嚼。 元灵均毫无察觉,她似乎对这件事还不敢确信。临安到底生了何事?身负要职的公孙梓犀在紧要关头却出现在这里,太不寻常了。 “奉命考察,表面上风光,其实就是一份闲得不能再闲的差事。北塞战捷后,皮立本手掌兵符,想法设法地架空了我的兵权,把我赶到寒川关驻守,开春祖母大病,太女召我回京任职,实际一直闲赋在家,世族多有不满,太女怕寒了老臣心,随便塞了份闲差给我。如今太女得势,徐家着手朝廷大换血,定然要拿效忠陛下的公孙家开刀。” “公孙檀怎么没跟来呢?”犀不离檀,檀不离犀。这对主仆向来形影不离,此时竟未同时出现,让人深感古怪。 “她在归婺驻关。” 鲲娇和家僮前后过来,把盛好的一份饭食送到公孙梓犀面前。 “旱情如何解决?”公孙梓犀也不客气,伏在几前大吃特吃。 “蝗虫不喜多雨阴湿地,一般在干燥温暖的地方产卵繁殖,常山今年荒地颇多,种植粮食的田地又寥寥无几,要想避免蝗灾,必须在地表栽种大量的树木和庄稼。”元灵均接过绢巾拭了嘴角米粒,继续道,“想出解决策略的人不是公子,而是一位特地从飞乌县赶到方洲郡的匿名神人,那位神人笃定明日一早定会落雨,让我静候佳音。” “他懂得不少,竟还知道通过观察风云星象的变化来预测降雨时间,军中幕府处的幕宾也有通晓此术之人,不过十之**都不准,我怀疑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神神叨叨的,皮立本还当宝贝一样供着。” 元灵均呷一口冰凉的果浆,望着中庭暗下来的天色和摇摆的花枝,很是无奈,道:“姑母,今年肯定要闹饥荒,常山种植的棉花占多数,库存的粮食并无多少,母亲还是第一次失策呢。据说中朝的流民已经涌入陇西边境,蜀王命军队大肆驱赶,如果流民从北部诸侯国涌入进来,常山国的情景不敢想象。” 公孙梓犀“嗯”了一声,埋下头,忙着扒饭填腹坑。 夜里闷热异常,元灵均辗转难眠,鲲娇让值夜的侍女轮流打扇,捱到三更上主君才阖眼睡去。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雨就淅淅沥沥地下起来。 报时的官街鼓还未敲响,里中和街市区闹得沸反盈天,亢奋的欢呼一波高过一波,好似要把整座郡县都喧抬起来。 昨夜好不容易睡下,还没到时辰又被吵醒。元灵均皱眉揉眼,蹬开被子,眼睛都还睁不开一点,鲲娇匆忙取过衣袍鞋袜给她穿戴,说是天降甘霖,百姓们高兴得不行。 郡守已经带着穿戴齐整的属官聚集到室外,向元灵均道贺,也暗中感谢那位匿名算子的神机妙算。 “大王,上苍普降甘霖,百姓们都齐聚在道上,载歌载舞表达喜悦呢。” “真乃好雨,大旱总算告一段落啦。” “大王快听,他们在唱《大厦》。” 斜风细雨,官街鼓齐鸣,激昂的鼓声响彻在雾茫茫的上空。 久旱逢甘霖,解救万民饥苦,乃人生最大的喜乐之事。男人们站在家门外,沐浴着来之不易的甘雨,老人妇孺也丢去了整日不离手的蒲扇,奔到雨幕中,舒展开双臂,仰面接受风雨的洗礼,走出高墙深院的少男少女甚至手拉着手,肩挨着肩,踏节而歌,毫不避讳。 “大王去何处?天下着雨呢。” 郡官们紧紧追上去,顾不得雨水打湿衣裳。 人们还在忘情地欢呼,歌舞,一个男人把稚儿举在头上,孩子咯咯地笑着,扒拉着父亲的髻。没有人想起管束他们是否衣衫不正,是否仪容不整的严重问题。 在这时,他们的少年女王素面朝天、蓬头散地从郡斋大步走出来,不动声色地走到人群当中,一同踏歌,一同舞蹈。 第五十四章 三好三恶 公孙梓犀出自临安公孙嫡支,祖上乃开国功臣鲁国公。≥ 高祖皇帝在位时,对鲁国公等曾与他并肩作战,立下汗马功劳的元勋感念不忘,与彼时还是储君的太宗提及,太宗皇帝动容不已,即位后秉承父志,始终不忘功臣拥立之劳,并在遗诏垂教后世,子孙莫忘元氏由来根基,君王务必要善待开国之后。 公孙家祖祖辈辈承蒙圣恩,世袭国公爵位,依靠先公庇荫,钟鸣鼎食,遂成百年簪缨之族,屹立临安惶惶几十年,传至曾祖父时,公孙世家日渐式微,虽与当年的煊赫势盛不可同日而语,但在同为开国之后的名门旧族中,久负盛名。 到公孙梓犀祖父公孙圳,元祐一朝的鲁国,此人深明大义,痛恶朝中蒙靠祖荫寄生的世家子弟,他曾抛离妻儿老母,悄然离家投军报国,从微末行伍到骠骑将军,再到横扫夷族、救主于危难的赫赫大帅,战功无数,声望如日中天,其妻逝后,尚主庄仪,公孙家再次兴起。 公孙梓犀便是鲁国公与庄仪太主的孙女之一,府中人唤“十娘子”,晋人称之“女公孙”。其性格倔强,作风古怪,打仗刚猛果敢,治军严明有纪,不输祖父公孙圳,反而青出于蓝,更胜于蓝,公孙圳甚爱此女,自幼抚养膝下,教养亦如公孙家众儿郎。 得知公孙梓犀来了郡上,并且住在郡斋,6遥雪懊悔不已,他不该受元灵均的蛊惑跟来。 公孙梓犀属异类,好好的后闱妇人不做,整日舞剑弄枪,跟一群满口粗语的臭男人混在军中,高三郎不和她闹和离才让人感到奇怪。 6遥雪打定主意,近日都不要出门为好,让童仆以“天气糟糕透顶不宜出门”、“雨太大容易溅湿裤腿”、“头疼不想见人”等种种奇葩的理由推脱,简直丧心病狂。 元灵均三番五次派差役催他应卯,放出“不帮她就割席决裂”之类的狠话,6遥雪俱不理会,差役没辙了,便五花大绑地将他扭送到官署。 大兵小将齐上阵,时至晌午,公文抄写完毕,交由信使快马往各个县镇,元灵均方松懈一口气,公孙梓犀便撑了伞从门外施施然地进来。 公孙梓犀收好伞进来,一眼望见背对门坐着的6遥雪,阴阳怪气地笑起来:“6十一公子也在,真是好久不见,贼想念的。” 别把公孙梓犀的“好久不见”、“贼想念”当成是打招呼,那很可能是暴风雨前给你一颗糖暖暖心窝,以免接下来的雷霆之怒吓破了胆儿。 “姑母来得好早啊。”元灵均往凭几挪靠了几分。 公孙梓犀明明说午食后才来……大概又是睡得浑身难受,提前出来松动筋骨。这不是什么好事。 她瞟了眼呆若木鸡的6遥雪,自求多福地冲他使了个眼色。 6遥雪欲哭无泪。 女公孙有三好:好酒,好肉,好打仗。 女公孙还有三恶:一恶蒙受祖荫苟活的纨袴膏粱,二恶敷粉簪花的阴柔男人,三恶从事女工的男人。 6遥雪很不幸,他占全了。 更不幸的是,6遥雪还要唤她一声姨母。6遥雪的生母乃鲁国公和先妻的长女公孙氏,姨母替母亲教训侄儿合情合理。 6遥雪的脊背都僵了,皮笑肉不笑地对公孙梓犀拂袖拱手,道:“公孙将军。” 外面雨霏霏,露天下的柘树枝迎风摆动,不过眨眼,雨势便大了。 “嗯,看样子你还没把我给忘了。”公孙梓犀把宽下的外袍递给家僮,看也不看他,径直到另一处坐下,瞟了眼底下埋头苦干的郡官。 她一声不吭,眉眼间鲜见的端凝整肃,与昔日那位嬉皮笑脸的女将军简直判若两人。 差役送来金银花茶,公孙梓犀拾盏抿了几口。6遥雪觑着她移开目光的空当,匆忙摘了髻上簪的君子兰。 “——6遥雪。”上头的人突然唤道,视线朝他这方移来,“近前来,我有许多话要询问一二。” “是。”6遥雪叫苦不迭,才按捺下的心跳又扑通扑通猛窜起来。他塞了小花在袖中,赶赴刑场那般沉重地挪过去,拱袖静听。 元灵均不明所以地瞅着两人,恍然间大悟。这二人势同水火,绝不相容,万一6遥雪挨揍起来,殃及的无辜还不是她。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呐。母大虫惹不得。 元灵均委低身子,脸几乎挨着地面,顺着楹柱小心翼翼地爬出去,然后捂着脑袋,冒着雨,飞快地跑出了官署。 庭中白雾茫茫,枝叶缝隙透出零星橘光,朦胧绰约,雨丝静谧地飘着。 鲲娇神情略显慌张,自廊下匆匆归来。 元灵均手握笔,心不在焉地伏在窗前,听鲲娇推门进来,忽地站起来:“惨不惨?” 听闻公孙梓犀揪住6遥雪的耳朵一顿好骂,又以“无故缺直”命人笞二十板作为惩戒,郡守派差役一路抬回郡斋,管束在公孙梓犀眼皮下,此时躺在榻上下不来,长呻短叹,和公孙梓犀耍小孩脾气。 6遥雪挨揍,元灵均最是幸灾乐祸,等不及要看笑话。 鲲娇道:“公子许久不曾捱过板了,肯定要遭些罪的。” 鲲娇说着进了寝房,铺好床榻,“主君早早歇下吧,明日还有许多繁琐的事情要处理。” 元灵均不赞同:“还是去看看为好,说不定他在背后说我什么坏话。” 瞅了瞅寝房,鲲娇忙着整理被褥,没空搭理她,元灵均放下笔,把平日爱吃的小食全都翻出来装上,抱着竹撞一蹦一跳地出了居室。 公孙梓犀单脚踩在窗台上,怀抱酒壶,仰脖畅饮,停下来又拾起箸子击打壶口,口中唱道:“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飙风,树木何修修……” “——修。”矮榻上的人一声长吟,似有愁绪烦恼。 “……”公孙梓犀瞧他一眼,复饮几口,继续唱:“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不能言,肠中车轮转。嗳哟!”一根箸子“啪嗒”落地。 6遥雪埋着脸,颤手摸向后脑勺,那处顿时鼓起拇指大小的疙瘩,不禁横眉怒目:“姨母,你定要下如此狠手吗?” 公孙梓犀振振有词:“毫无丈夫气概的男人,我素来不喜。” “你不喜便不喜,和我讴歌有甚关系,姨母打也打过了,小侄往后不簪花便是,何苦多加十板,你让小侄明日如何见人。” “哈哈,6十一,你把脸蒙上不就行了。” 垂帘后面,圆脸少女露脸一笑,快步来到6遥雪榻前,让家僮搬来一张小几,将竹撞放下,把新鲜可口的小食一字排开。 “好孩子。”公孙梓犀三步并做两步,笑弯了眉眼,举着手中酒壶摇了摇:“姑娘我正饮着一品佳酿,唯缺下酒的好物,知我心者唯有明玉也。僮儿,快将来箸子杯爵,今夜好一醉方休。” 第五五章 公孙之盾 连续下了几日雨,万物滋润,田地里的庄稼恢复如初,郁郁葱葱,一片生机景象。 渠奕站在老松下,手握松枝,目光遥遥望着前方,离他不远的地方,松林波动起伏,天边腾挪起一片飘渺白雾。 风吹雾散去,鲜衣散的少女飞骑过来,慢慢收拢缰绳,高大的骏马在原地打着转。 九万牵绳止住玉顶乌骓,元灵均跳下马,沿着青黄相间的坡地奋力向前跑起来,她显得十分吃力,盛夏枯草茂盛坚韧,每走几步,都要弯腰去解缠在小腿上的草茎,不大一会,热得她满头是汗。 “把刀给我。”渠奕在侍卫手中取过长刀,将挡住去路的杂草和荆棘悉数砍开。 元灵均跄踉着爬上来,顶着一头草屑在渠奕面前站定,命令左右童仆:“渴死了,茶汤。” 天宝递上晾透了的茶水,元灵均咕噜咕噜饮下,胡乱拭去唇边的水迹,一把拽住渠奕的袖子,不满道:“来了怎么都不派仆从通报一声?害我差点错过。” 听渠奕从方洲郡回来,她就马不停蹄地赶来迎接。 渠奕淡笑不语,低头拨去了落在她丝里的草叶,待元灵均平复心绪,才解释:“报了也无用,这就要赶回巴陵。” 瞬间,元灵均的脸色变了,眉毛眼睛皱成一团,拨浪鼓般地晃着头:“不准不准,你走了我怎么办?你先留下帮我做完事再回去。” 他要是真走了,再遇上什么烦难事,谁来帮她拿主意啊,也不是时时都那般好运,能遇上一二神人相助,再说他们有好些日子没见了,炎夏燥热不好过,她想抱着天然“冰壶”纳凉。论公论私,元灵均都不乐意他这么快就走。 今年春天他二人成婚以来,夫妻和睦,后闱亦是安宁无事,唯独有一点,元灵均的本性在长久相处后暴露无遗,又霸道,又任性,爱耍小性子,亏得渠奕包容,凡事让她,不作计较。 “及时缓解旱情,百姓对主君感恩戴德,主君此番做得很好。” 还没见到准确预测降雨时间的神人,元灵均很有兴致:“多亏殿下信中提及的神人啊。改日召他来,我想看看他是不是长着天眼。” 渠奕无奈一笑,牵过她的手,两人并肩而行。 “你还没答应我,先别走好吗?”她不依不饶,拽着渠奕宽大的袖子摇晃。 侍从们已经整理好行装,正准备起程上路,见王君下来,牵来代步用的马。 “明玉,过来。”渠奕拍拍马鞍。 元灵均还在赌气,埋着脸,就是不想理他。 “再不过来,我便真的回巴陵了。”渠奕认镫上马,做出要扬鞭催马的架势。 “原来你是哄我的。”元灵均顿时咧嘴笑开,眼疾手快地握住马鞭,扒着渠奕的腰带利落地翻身上去。 渠奕拽动缰绳,马儿哒哒行将起来。 “公子急着回巴陵,是母亲派了别的差事?” “嗯,协助樊婴考核女官。” “母亲既然要提拔锻炼樊婴,就该放手让他自己琢磨嘛。” 秋天的女试和乐试照例举行,樊姜要任她的亲侄儿樊婴担任主考官,老臣荐举6遥雪,两方在朝堂上争执不下,不欢而散。元灵均离开巴陵来到此郡治旱,樊婴已经走马上任,着手准备女官考核和乐工秋试。 私底下,元灵均对樊姜的决定不满,却没有半点办法可言,甄传庭只是劝诫,培植势力之事道阻且长,难上加难,一蹴而就根本不可能。 “樊家尽是能人,何须公子的协助,他们想让堂堂常山殿打下手,孤不答应……这是何物?”元灵均在他腰间摸索到奇怪的物件,擅自解下,举到眼前观察,竟是一支做工十足精美的黑色横竹。 年幼她曾多次索要渠奕的黑笛,回回被君父责骂,如今总算让她逮住了。元灵均咬唇暗笑,凑到唇边吹奏,赫然现竹上有八孔。 渠奕见她动来动去,怎么都不舒服似的:“要是觉得不适,坐到我前面来如何?” 元灵均的脸和脖子红了大半,急忙藏了橫竹在袖中,支支吾吾说不用了。 临安有风声四散,陛下不见好,这两月精神萎靡不振,欲要择日退位南下休养,诸国闻言哗然,徐家主张削弱藩国,太女上位,诸国王侯不免人心惶惶,樊贵嫔已在暗中调遣常山军队,驻在京郊随时听命。 符飘夤夜赶来,要把消息传递给元灵均,一同跟来的还有从晋宫专程送信的使者,以及公孙梓犀留在京城的亲信卫兵。 “陛下密诏?”公孙梓犀一改平日散漫,如临大敌。她手里摊着陛下的密信。 内侍拱起大袖,恭敬地答道:“如将军所见,陛下有命,将军见令后即刻赴任,不得延误。” 公孙梓犀不敢置信,又将信上的内容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瞪住那枚朱色的玺印良久,方才确定一件事。太女召她回京是要解她兵权,掣肘公孙氏,而扶持公孙氏的陛下至始至终不置一词,竟是故意为之。陛下先是促成太女提议,派她督课常山,再顺势调她去东海协同武安侯督练水师。 她和武安候是临安最坚固的盾,也是吴国和晋国之间最后一道城墙。 陛下居然把如此重任托付给了她……公孙梓犀心中五味杂陈,敛了信纸,道:“好,我这就起程。” 内侍传到旨意后,不作片刻歇息,匆匆地打马回返。 公孙梓犀突然要走,听到这件事,6遥雪还觉得奇怪,瘸拐着腿寻过来。 公孙梓犀在房中收拾行装,见他一副焉巴巴的丧气模样,愣是没好语气:“你还是躺着吧。” 屁股火烧火燎地疼,不敢埋怨,怕招姨母多加几板,6遥雪只能站着说话:“陛下远调姨母究竟是什么原因?姨母常年驻北,并不擅长出海作战。” 公孙梓犀紧皱的双眉舒展开,狭长精致的凤眼一凛,道:“说你蠢都是抬举。当年老臣从常山王为随臣,其中也有公孙氏,然而祖父表明效忠陛下的心意,愿留待临安,陛下准奏祖父所请。陛下如今派我前往东海,督促武安侯不必说,他是怕晋国陷入乱世之流,依太女怯懦怕事的性情,无力兴盛国祚,帝位不保倒在其次,但晋国根基乃是元氏命脉,失之必亡。如果这天真的到来了,东海作为临安强大的后盾,可以防万一。” 陛下深谋远虑。6遥雪还想再问一些后面的事情,卫兵就过来催促起程了。 6遥雪把姨母送到郡斋外,面上苦戚戚的,好似真有多么舍不得,心里甭提多高兴。这尊大佛总算送走了。 公孙梓犀坠镫上马,瞪一眼神游的6遥雪,大声命令道:“你上前来。” 她一身翠绿色深衣,腰佩三尺长锋“轻鸿”,云鬟雾鬓,娟娟月棱眉,凤眼生花,安静的时候,妩媚又不乏英气,叫人挪不开眼。 “蠢小子,姨母回来再见你弱不禁风,簪花敷粉的,小心鞭子伺候。” 公孙梓犀在他眼前举了举马鞭,挑眉一笑,脚下猛地一踢马腹,坐骑迅飞奔出去,踹了6遥雪一脸一身的泥灰。 第五十六章 平地惊雷 临近傍晚,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归来,在郡斋门外落镫,仆从们立即牵马下去。 元灵均拽着渠奕朝郡斋内走,身边的亲信迎过来拜见,并且禀告,公孙将军赶去东海赴任,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 “就说她怎么走得那般仓促,唤她好多声也跟没听见似的。” 她和公孙梓犀常年见不上几次,上回见面是在去春,覃咲薨逝,公孙梓犀瞒着众人从归婺赶来巴陵,就为了戳她一戳伤口,临走时还顺带骗走了她偷埋在树根下的香杀。 元灵均略抱怨几句,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她进了中庭,急急忙忙地指使郡守到官署搬公文,她和渠奕要连夜查校批复。 恰好到了酉时,庖厨早就备好晏食,阍者过来报,鲲娇忙命人去呈食案。 待两人走进后院,6遥雪也慢吞吞地走过来。他和元灵均交情非浅,可以任意打闹,不拘礼法,但渠王君还是要拜见的。 “6十一过来帮忙,公文卷宗太多,我和王君忙不过来。”元灵均进了屋。 “怕是不能,我……”6遥瞟了瞟渠奕的方向,小声道,“……着实太疼,静不下心,一看见字就头疼无比。” 侍女拧来湿巾,渠奕细细地擦着手,奇怪地瞅了他一眼:“6公子身体不适?” 6遥雪摇手,支吾道:“哪里哪里,只是最近腰有些疼而已。” 想偷懒直说,拐弯抹角地推脱算什么本事。元灵均从汤碗抬起脸,淡淡道:“房事上你也该节制了。” 渠奕执汤匙的手略微颤了一下,竭力维持面上的表情,元灵均拾起箸子,把食案上不爱吃的菜尽数拨到渠奕的碗里。 “节制什么。”6遥雪不自在道,“房事这种事,不提也罢……”简直越描越黑了。 她明知是怎么回事,还故意歪曲事实,毁他声誉,实在不够朋友。6遥雪恨不得把元灵均面前的碗整个吞下,赶紧转移了话题:“符飘来了,好像有什么要事禀告,神秘兮兮的,一点消息都不肯透露。” “他人呢?”饭食还算可口,冰凉的果浆飘着阵阵甜香,元灵均胃口大开,奋力刨着糒,忙得不亦乐乎。 “连赶了几天几夜的路,眼睛肿了一圈,我让他先去驿馆用饭,梳洗一番再过来。”6遥雪看一眼天色,“差不多该来了。” 6遥雪告辞后,元灵均要了两碗糒,吃得满头是汗,她身体好的时候,吃得也多,就是有挑食的毛病。 看着面前堆成小山的碗,渠奕颇为无奈。 两人用了膳食,家僮进来收拾了食案,元灵均和渠奕说着话,不觉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 郡守取了公文回来,命令差役小心搬进常山王的居所,走廊处络绎不绝,分外热闹。 屋内已经掌灯,鲲娇捧着新做的果糕进来,见天宝坐在一侧专注地分着卷册,也不打搅,主君和渠王君在另一处翻阅书简,远远瞟去,密密麻麻全是文字,怕是主君又该大脾气了。 鲲娇轻轻地挪步到主君身旁,把盘搁下,摇蒲扇给她纳凉。 元灵均摸来一个叼在嘴边,抖开书册继续翻阅,从头大概瞟了一眼,哼道:“讲一堆废话,就为表述郡县的政绩有多斐然,烦不烦人。”说完扔了出去,又取另一册。 她初次接触本就厌憎的政务,性子难免急躁。鲲娇方拾起来放在一旁,第二本便又飞落手边。 “……再看这人,啰哩吧嗦,没完没了,一件图谋家产杀妻案写得跟民间异闻似的。” 元灵均忿忿咬着果糕,头大地塞到鲲娇怀里。 天宝捂嘴笑了笑,将阅览过的挪到外面,又把公子没有看过的整理好了抱过来。 “拿过来,我看看。”渠奕要过元灵均丢下的那几本册子,一页接一页耐心地翻阅着。 家僮赶到门外禀告,符飘已经候在客室。 元灵均如得赦免,猛地跳将起来,胡乱抚去衣裙上的褶子,在鲲娇的服侍下穿好鞋,吩咐一声九万,便大步往会客方向去。 在前引路的家僮小跑着,率先推开隔扇,符飘闻声迎出来,君臣二人进了屋,九万守在门外,手中黑刀紧握,警惕地观察四周的动静。 室内点的灯昏昏暗暗,符飘那对红肿的眼睛依稀可见。看来他确实是快马赶来。 “符飘,过来坐。”元灵均在主位坐下。 符飘是君父身边的心腹,对君父的举动最清楚不过,她能随时了解到君父的近况。 “是。”符飘拂衣行礼,在下方坐定。 符飘博冠大袖,腰里佩着剑,面容清冷,看上去文弱而风雅,但他却是打斗场的好手,暗中截取机密的高手。谁能将他与暗卫二字联系呢? “主君,陛下拟定诏书,岁晏将传位太女,虽未公布,但诸国已嗅到风声,贵嫔也暗调了军队驻在京郊,其中黎阳岚衣候麾下的三千风雨骑也已经抵达巴陵。”符飘道。 “那君父、君父会怎样?”元灵均急问。 符飘道:“太女即位后,陛下启程南下,至云州别宫休养,陛下让臣转告,主君不必为此忧心,但务必要忍耐。” 夜空又飘起了小雨,密密匝匝,檐下的一排灯笼晕染出一圈圈橘色光环。 夏日落雨,窒热烧退,会有一点点凉意。 天宝放下怀中的书简去关窗,长长的火龙猛然蹿出黑云,将夜幕狠狠地撕成了两半,随之,一声惊雷劈下,轰隆隆地雷声顿时响彻四周。 看来会有一场大暴雨。 渠奕揉揉额角,饮完一盏茶汤,觉有些饿了,遂拿起几上的果糕填腹。 雷声后,走廊里响起一阵脚步声,朝这边渐渐逼近。 应是主君回来了,鲲娇迎出去开隔门。 渠奕尚埋于书中,丝毫没有注意元灵均进来,失魂落魄地走到他斜后方坐下。 “公子,明日一早就起程吧,我想尽快回巴陵。” “不必担心,这些今夜能处理完,不会耽误明日行程。”渠奕没有抬头,逐字阅览。案上又堆满了,天宝收拾下去。 半晌未闻身后有声,渠奕感到奇怪,转身看去,明亮的电火透过窗扇映在元灵均脸上。她早已泪流满面。 “出了什么事?” 渠奕掷下书简,正过身来面对她,探过身去揩尽眼泪,“你我夫妻携手并肩,不必独自承受,我能为你分担的必然竭尽全力。” “是母亲,她准备起兵临安。” 第五十七章 泣别孤行 雷鸣电闪后,雨似瓢泼般顺着房檐倾下,郡斋到处都充斥着雷声和雨声,屋内传出的泣声模糊难辨。 暮色里,荷塘新开的子午莲沉入湖水,红艳蕉在榛树的庇护下躲过了一劫。 许是难过至极,元灵均垂下头呜咽起来,双手的手指紧紧绞着杂佩,哭着哭着,声音愈宏亮,眼泪如同开闸了的洪水,怎么止也无济于事。 “从前一直觉得君父偏心同庆,直到此时才豁然明白,君父也是偏向我的。这些年我究竟做了何事,我一直因为身世遭疑的缘故,三番两次伤他心,如今君父病重,身受桎梏,却依旧牵挂我的处境,考虑我的退路。”元灵均吸吸鼻子,继续道。她很少哭鼻子,但每次遇上关系到亲人之间的事,便脆弱得不堪一击,失去主张,毫无理智可言。 “我都知道。”渠奕蹙眉,捉过她的手来,“怎的也不觉得疼。”杂佩丝绳慢慢地解下,乌青散去,圆实的指头恢复了正常的血色。 “渠奕,求你帮帮我吧。”元灵均倾身向前,把头抵在渠奕胸膛,哽咽道,“君父说……太女和徐家容不下常山,强势的母亲也不会束手待毙,将来的恶战避无可避,它让我卷入其中,左右为难。公子啊……太女是釜下之萁,我是釜中之豆,我二人本是同根生的姊妹,她却为了帝位永固要谋取我之性命。公子,皇室的兄弟姊妹为何不能友好共处,为何要为权势反目成仇,偏要以自相残杀来决最终胜负?” 平民百姓尚且如此,何况是皇室。 “不仅仅是皇室才存在子嗣相残之事,平民百姓何尝不是呢。”渠奕轻抚着她的,目光幽深。 他年少时也曾厌憎权势争斗,惧怕蹚权势浑水,然而双亲的倒下,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无法避免的事,坦然面对反而会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权势害人,但没有权势只会任人宰割,而拥有权势的人却是可以利用权势救人的。 元灵均方及十四岁,便要面对血腥而残酷的帝位争斗。老天会不会站在她这方? “是樊姜,是她一手铸成大错。我决定掌握朝务,只是不愿有名无实,如果不是樊姜一意壮大常山国,我何必担惊受怕,君父受过的胁迫难道要在我身上重演一次……” 渠奕听出了她的意思,大声制止:“凭自己的心思做事,只会适得其反。想必王师也多次劝过,你在朝中根基尚浅,与贵嫔分庭抗礼太轻率,实不可为。” 元灵均猛地抬起脸,怒目而视:“忍无可忍,何需一忍再忍。公子莫非也是怯懦之辈?” 她那些斗志,曾在樊姜的掌控下压抑多年,一旦激,冲动的焰火把她的理智焚烧殆尽。 渠奕倾身,摩挲着元灵均柔软的顶:“你信我?” 元灵均目光迥然有神,即便眼圈通红:“公子可以信,君父不会害灵均。但这件事事关重大,我一定要回宫去,当面问清楚。” 看样子,谁劝说她都听不进去的。 “傻孩子,万事都不可莽撞啊。”渠奕轻叹一声,揽她靠在怀中,顺着背部的中线抚摸安慰,“一定会没事的。” 元灵均抓住他的衣襟,嗅了嗅,闻着衣上熏染的兰草香,散的幽幽香氛让她很快安静下来,竟然觉得无比安心。 她似乎愈依赖渠奕了。 但她不会因为依赖,事事都听渠奕的意见。 渠奕处理好公文,前去客室见符飘议事,在他离开后,鲲娇服侍她喝药时,元灵均把连夜回京的计划都在脑中仔细制定好。 鲲娇和侍女退到室外后,她穿戴便衣丝屐,翻窗出去,唤密卫偷出玉顶乌骓马,寻到九万跟随上路,冒着倾盆大雨,躲着惊雷闪电,君臣二人按夜回京。 鲲娇现常山王失踪,已到了一更,登时睡意全无,慌忙跑去客室向渠奕呈报。 郡守过来的路上还在穿戴中,因为过于仓促,撑伞的家僮脚步未能及时跟上,浇了他一身的雨水,他却浑然不觉。方才家仆突然来报,郡斋值夜的司阍被人用迷香药倒,有人偷马闯门出去啦,在常山王眼皮底下生这等事情,那还得了,郡守吓得三魂没了七魄,光着身子从媵人的被窝里爬到院门口。 郡斋内大乱,宫人们尚不清楚实情,只是手忙脚乱地收拾行装。天公不作美,但她们也要即刻上路赶回巴陵王宫。 符飘已经跨马去追,恐怕也赶不上了玉顶乌骓。渠奕立在廊檐下,举头望着泼天大雨,惆怅难免。 她到底没能信他! 东方隐约白,天即将亮开,雨势也渐渐收住,城外的官道上,两匹马一前一后飞驰过来。 “启门。”元灵均稍拽马头,朝楼上大声喝道。 城头值守的将校官员一同朝下瞅去,来者身披蓑衣,听声音是女人。 “鼓声未响,不宜启门,待五更鼓响了,自然启门。” 坐骑躁动不安,元灵均也火冒三丈,扬鞭指向那人:“孤王令你启门,你竟敢不从,想找死吗?” 九万终于赶上来:“大王回宫,即刻开启城门。” 值守官揉眼一瞧,嗳哟一声,急忙扯过一名卫士:“快去禀报贵嫔,大王回宫了!” 沉重的城门轰轰启开,元灵均收鞭在手,策马驱入,九万紧追其后。 第一声鼓声响起,巴陵灯火点点,里中少许人已经出来走动。 暴雨去的快,丝丝小雨柔和,也无法化解元灵均满面的戾气,她突然挥出马鞭,前方马背上的人嚎啕痛呼,捂脸摔下去。 王宫,自古就是充满故事的地方,有故事就不会少秘史,要让不为人知的故事彻底消失,其中掩埋了多少胭脂枯骨,王宫的冤魂无所不在。 元灵均在十岁那年的某夜,现了通往崇阳殿的秘密通道,她因为好奇进入那道门,企图窥探一些秘闻,一无所获。在她记忆中,经过一条条迷宫般的地道,能直通到樊姜的寝殿,或许也是直达樊姜秘密的深处。 她留下九万,独自来到荒殿。许久不曾来过,她记得十分清楚,其中的构造布置都如樊姜其人。 “天还未大亮,主君这是欲往何处去呢?” 第五十八章 引君入局 “殿下,是岚衣侯的卫队,约摸数百来人。 ”打探消息的卫士飞驰回来。 队伍迎着雨停下,每一位卫士披的蓑衣上都溅起细小的水花。 冰凉的雨水浇洗着渠奕的脸庞,他置若未闻,策马继续朝前走。 有一支两人为一排的冗长卫队从斜方过来,他们执着戈矛,有的举着黑色大旗,都没有披蓑衣和雨笠。 “请留步。” 那支队伍在快要进城的时候突然停下,领头穿着甲衣的人催马跑上去,截断了渠奕的去路。 “可否借一步说话。”说完这句他便顾自朝旁边去。 大家在露天下淋着雨,显得狼狈,唯独此人不同,他的情况实在好太多了,简直令人叹服。因为他是军人,但凡上过疆场征过战的男人都有一股旁人无可比拟的血性,面对风雨和灾难,他也有旁人所不及的镇定。 “岚衣候带兵入京是何用意?想协助贵嫔举事造反?” 岚衣候已经五十来岁,脸上布满了岁月的痕迹。他道:“殿下这么说是陷臣于不义,黎阳瞿氏背不起如此骂名……”顿了顿,他看了眼身后的队伍,挥了挥手,一人见到示意立即策马过来。岚衣候接着说下去,“殿下也要加入了战斗,但走得过于匆忙,只带走几十件乐器,没有称手的武器,这场争斗我会胜之不武,所以我带来殿下惯用的剑。” 过来的人双手奉上佩剑。他的脸和岚衣候相差无几,但他缺乏岚衣候的锐利和胆识,不被瞿氏部下看好,尽管如此,他受到的宠爱要比岚衣候世子多得多。 “多谢仲父。”渠奕接过佩剑,拽马驰入城门。 岚衣候望了望雨雾,向渠奕的背影拂了拂袖子:“多保重。” “要你多管闲事。” 她怎么这么不识趣,怎么还不走。元灵均踟蹰一会,当着那人的面费力地脱下水淋淋的蓑衣,再抬脚踹得老远。 橘色的灯朝前移动了,执灯的女官越过她,径直站到了一副挂画前。 元灵均大惊:“樊婞你做什么?” 火光照亮了她的脸,樊婞佯作不知地说道:“主君有疑问?臣要去姑母殿中呢,不过太远了,臣一直都是走这条捷径的。” 她竟然也知道这条密道,樊姜告诉她的,还是她自己现的? 在元灵均怔住时,樊婞已经取下挂画,用力地转动机关,墙壁启开缝隙,迅地敲开了一堵空墙,黑黢黢的密道出现在二人面前。 樊婞举高了灯笼,走在前面为元灵均引路,无比熟练地穿梭在迷宫般的密道中。 元灵均跟在樊婞身后,新奇地打量着四周显露的土石。只有一回她是成功通往了崇阳殿,之后再也办法找到正确途径。 她听到了一些不正常的声音,樊婞也停下来,凝望她一眼,颤抖着手扒下一块活动的砖石,把眼睛对准透过光亮的洞口。 元灵均越过樊婞的肩膀,透过细微的缝隙,她窥到了一顶剧烈摇晃的百花纱帐,里面一定有一对痴缠的男女。 那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结绮堂的童男子常常出入在贵嫔寝殿,可想而知,所谓常山王豢养的优僮,不过是为樊贵嫔的荒唐行径作掩饰,连朝廷的赵桀和她也曾有尾,给她的君父戴了一顶油绿的帽子。 “这样根本就不清楚,主君再进前一步吧。” 元灵均不睬她。 “主君。”樊婞不着痕迹地退到后面。 元灵均抬了抬肩,摇下放在她肩上的手,不满道:“你做什么?” “臣敢对主君作甚呢!臣只想帮姑母一把。”樊婞幽幽地声音在压抑的密道响起。 元灵均正觉古怪,后背突然被人大力推了一掌,石门大开,回神她已经置身于大殿,突如其来的光亮将她照的无处遁形。 “谁?” 元灵均惧然下汗,回头看向身后,石门已经严丝合缝合上。樊婞这个贱妇竟敢摆她一道,元灵均咬牙忿忿地暗骂。 “密室太暗,大王既然来了,到大殿的光亮处来说话吧。”那边隐约传来开门的声音,想必樊姜是起身去了大殿。 她早就知道自己会来,真可怕,什么都瞒不过她。元灵均已无退路可退,只好推门出去。 大殿点着一盏孤灯,樊姜披衣坐在茵席上,鬓一点也没乱,她笑意盈盈地看着元灵均。 “我只是……只是来看看母亲。”她要说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她想问:几万大军驻在田郊,这样对临安太女造成了莫大威胁,她们都不会有好果子吃的。 樊姜不信她专程从郡县赶回,又从密道进来只为了看她,俱是鬼话。 “大王若是还能像从前那样该多好,有什么说什么。”樊姜拢住外袍,站在茵席上。 “母亲把我放在火上烤,让我煎熬备至。”元灵均没有一丝底气。 “太女登极之后,我们才是真正的煎熬,大王可不要理解错了。” 樊姜踱步过来,她的外袍撒开在两边,里面的寝衣宽松,腹部的凸出仍旧明显。 “你……”元灵均说不出话来。 见她盯着小腹,樊姜细长的眉毛高挑起,戳指着腹部:“哦,大王是在说这个吗?”她小心地抚摸着,看样子有些月份了。 “是赵桀的。”樊姜云淡风轻地说道。 她背着君父和临安朝臣行苟且之事就罢了,竟敢留下孽障,让君父颜面何存。元灵均感到一阵恶心,一定是在她大婚时的事情,赵桀奉命观礼,时常出入樊姜寝殿。 “既然大王专程赶来质问,又撞破了此事……想必不打算走出崇阳殿了。”樊姜笑睨着元灵均,仿佛在看一个垂死挣扎的人却不出手救治。 “大王,妾不会伤害你半分,只是借你王印一用罢了。”她朝元灵均一步步走来,信心十足。 去郡县前她偷藏了王印,没有王印盖戳帛书,谁也别想号令常山军队离开常山。 这分明是提前设好的局,她的目的是引诱自己回宫,打听王印的下落。元灵均惊叫一声,一跃而出,后退逼近殿门,在樊姜诡异的大笑中,元灵均浑身都剧烈地痉挛颤栗。 她是疯子。元灵均猛退了十来步,霍然转身朝殿门奔去,大喝一声—— “九万。” 门从外面封死,铁甲如呼啸的海潮,齐齐涌向避风台,呈包围合拢趋势。 渠奕敛着眉眼,静静地坐在褥垫上,手中的佩剑紧了再紧。 “殿下,禁卫支撑不住了。” 渠奕看向焦灼不已的天宝:“如果主君无性命之忧,我们无需动手。” 胆小的宫人们伏在角落嘤嘤啼哭,刀兵打斗声清晰可闻,喊杀声此起彼伏,响彻比丰台,九万和守卫大殿的侍卫已被铁水般涌来的军队重重困住,插翅难逃。 第五十九章 池鱼笼鸟 金风玉露,一叶便知秋意。 ≧ 玉宸宫里,燕婕妤在侍女的扶掖下捧着肥硕的腰身从榻上起来,走到殿外的庑廊下,庭阈里的秋花已然绽放了,硕大的晋宫笼罩在初秋的景色中。 随着年岁的增长,以及腹中子带来的人生希冀,燕婕妤的美丽静静地沉淀下来,变成了柔和典雅的妇人,她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变化,而是时常一个人坐在大殿沉思。人们说她可能会好命,如果产下的是一位皇子。连她自己也相信怀的是个男孩,她的母亲尤氏为此住在庙堂,虔诚地吃斋礼佛。 然而她一点喜悦也没有,频频叹气,中宫的眼线无处不在,她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徐皇后的视线里。私底下那些宫人悄悄地传递着一句话:太女继位无可更改,燕婕妤生下儿子也无用,还可能性命难保。 侍女匆忙过来,说时辰到了,该去长极殿侍疾了。燕婕妤又长长叹息一声,扶着腰身坐上舆。她的肚子愈来愈大,此胎受到万众的瞩目,又得皇帝看顾,目前虽无意外生,但意外无处不在。 八月在即,眼看快足月份了,朝堂内外议论纷纷,北塞的战况也被轻易淹没过去。 月氏高王错失了最有利的进攻时机,晋宫有冲毓公主做周旋,太女和徐家答应冲毓公主的请求,派兵帮助流落在外的月氏皇孙讹叶重返国中,月氏内部的斗争正式开始,不久之后,月氏分裂为大月氏和贵霜王朝,大月氏在晋国和贵霜王朝的联合夹击下形势急转直下,朝堂局势紧张。 常山国的王廷也在此时陷入了僵局,一手把持国政的樊贵嫔僭越君权,亲批文书,代掌绶印,不再经由常山王之手,并宣布常山王在休养精神中,不宜操劳,令一切事务由她全权处理,重大国事不必呈报大王,令其忧心烦恼。 大臣们感到惶恐不安,这时候内庭传出了令人震惊的传言。常山王频犯痼疾,缠绵病榻,严重到滴水不进的地步。 中书令庾康对这种传言感到愤怒,在朝堂上与樊贵嫔当面起了争执,不仅仅是他,老丞相林缜、甄王师等人都察觉了其中的异常。几天前,他们的大王在郡县治旱,连夜赶回巴陵后便出了事,哪有那等巧合,分明就是贵嫔心里有鬼。 甄传庭为求证常山王是否病重,携御赐的诫剑上殿参政,以王师身份请求见驾,樊贵嫔为打消疑虑,不引起朝堂混乱和临安的注意,准许甄传庭一人进入内庭视疾。 在大殿中,樊贵嫔让人竖起一道宽大的粗绫绢障,常山王躺在绢障内,外面的人看不清里面,里面的人能清楚看见外面的情形。 “甄王师,主君病重,不宜说太久的话。”巩氏将甄传庭引进寝殿。 “哦,是王师来了啊……恕我病中无法见礼,见谅。”绢障内的人有气无力,说完猛咳了几声。 明玉病的模样他也曾见过,那真是九死一生的重疾。甄传庭抚着胡须,问道:“主君感觉如何?” “夙夜难眠。甄王师,你平日不许我多饮几杯香杀,如今快馋死了,咳咳……要是有酒就会睡得很踏实。” 她饮酒不知节制,后来因病有所减少。甄传庭皱皱眉头:“既然是养病,就别想饮酒了。” “太医也这么说,病中岂能饮酒。记得去治旱的途中,来王师府上讨金银,想偷饮您珍藏多年都舍不得喝一口的好酒,就在客室里,王师刚好进来了……我慌里慌张地掩饰,结果那杯酒全撒在了书箱上,泼得几卷书的封皮都污了……” “我就说,屋里迷漫着一股酒香,原来你又来偷我的佳酿……”甄传庭冷冷哼了一声,倒真的心疼那坛美酒。 “甄王师。”巩氏对甄传庭敛衽一礼,“时辰已到,主君要用药了。” 绢障内传来元灵均急促的喘息声。 “我无事,王师可退下。” 侍女托盘侍立,已经等候许久,巩氏向医女的方向抛去眼神,其中一名医女取过药碗后进入绢障。 甄传庭满腹疑问,趋步退出了内庭,而就在这时,他现王君渠奕根本不在殿中,连形影不离的鲲娇和九万也不见踪影,四周围满了太医、医女、侍女,一个个面无表情,严阵以待。 樊贵嫔若是心里没鬼,何需做到这种地步。甄传庭揣着一肚子气回了王师府。 林缜、庾康、呼延敖等人聚在一起等候消息,目前,内庭守卫森严,樊贵嫔以大王病重可能造成恐慌为由,对内庭进行了严密防卫,而携有御赐诫剑的甄传庭是唯一能进入内庭且见驾的人,但也不是长久之法,樊贵嫔不是容易对付的人。 甄传庭将见到的情景告知诸位。渠王君和心腹都不在身边,足以令人起疑,常山王和甄传庭之间一番莫名的对话更让他们确信,樊贵嫔挟持大王,以王印号令群臣,调遣军队出常山。 “主君说的什么意思?危难关头,她怎么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年轻气盛的6遥雪并不清楚元灵均话中的深意。 甄传庭猛地拍了拍大腿:“无知6家小儿,她是在告诉外面的人,如何才能救她。”在几人的注视下,他急急地膝行到书架前,取出一只书箧,箱盖上放着干透后卷翘的书本,封皮还留着明显的痕迹,分明就是那杯酒撒在上面所造成的。 他扫去书,抱着书箧走到诸位面前:“答案就在这里。” 大家都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莫名其妙地看着甄传庭。在众人的注视下,甄传庭从中寻出一支竹简,略略扫过一眼,面色骤然大变。 呼延敖和林缜对视一眼,也不问竹简写了什么,还是庾康接过来看了。 庾康点点头:“主君的办法无疑是最好的办法。” “是不好的办法吗?”为何都这幅凝重的表情。6遥雪懵懵懂懂,夺过那支竹简。 上书着八字:去书陛下,退位在急。 元灵均的胆子太大了,竟然要逼她父亲退位。 第六十章 厌世求死 见诸位老臣沉默,并对此毫无良策和建议,6遥雪举起麈尾大力地敲打着茵席,转身推开了结霜的门窗。 天边有6续飞来越冬的白鹤,中庭栽种的大片秋海棠正开得灼灼灿烂,在灌木丛中分外夺目,清冷的秋风从檐子下吹过来,灌进屋内,刺得6遥雪缩紧了脖子,急急地合上窗。 “……在樊贵嫔察觉之前,让符飘赶去临安报信,今夜让他到王师府一趟。”只听甄传庭说道。 好端端的朝堂变得如同临安朝廷一般乌烟瘴气,以朱演和樊进为的重臣已经明目张胆地支持樊贵嫔继续豫政,和当初扶持常山王的老臣闹得不可开交。 常山王廷的第一丝裂隙越来越大。 樊贵嫔没料到事情会演变成如今的局面,她的全盘计划在元灵均那里出现了最大的意外和纰漏。 “姑母,只要限制主君的行动,林相等人也无可奈何啊。” 樊婞在自己姑母身上学习权谋之术,但她远远及不上姑母樊贵嫔的睿智,却总是自以为是地卖弄聪明。 “连你也认为她是草包?樊婞,做好你该做的事,不要太放肆,常山王的王座随时都可以换人,但绝不是谁都能坐得稳的。” 以前樊贵嫔没有生育过子嗣,对资质还算不错的侄女有所偏爱,自幼带在身边辅以教养,学习权谋政务,从没有厉声苛责过,但这次却当着巩氏等婢女的面大声呵斥她。 “是。”樊婞口中称是,心中一点也不服气。 “不要试图让大王感到难堪,一旦计较起来,你会有吃不尽苦头。”樊贵嫔如何看不出侄女的要强,她拍了拍侄女的肩,极小声地提醒了一句,“你还是待嫁的室女,适可而止,明白吗?” 樊婞的脸“腾”地红了。 前方大殿里,太医和医女神情慌张地退出来。 樊贵嫔驻足,一只墨色梅瓶迎面飞过来,眼疾手快的巩氏拂袖挡开,梅瓶砸在了楹柱上,在石阶下摔成了碎片。 “有何畏惧的,要再敢这样,就砍掉你们脑袋。快点拽住大王,别让她抓伤自己。”樊姜怫然不悦。 医女们不敢怠慢,立即飞奔入内,齐齐按住状如疯魔的人。 “药碗给我。” 巩氏递上药碗,樊贵嫔接过凑到那人嘴边,一手紧紧掐住两腮,迫使对方张开嘴巴,用力将碗对准,倒入一碗浓黑涩的汤药。“不喝药你会变成疯子,好了,听母亲的话。”樊姜嘶声喊道。 “让我死吧,让我死吧。”被押住的女子尖叫道,双瞳绝望地睁大极致。 三两只白鹤从低空山岚处悠然飞起。 白鹤自北来,北国恐怕已经进入了寒冷的季节。 都说常山王喜欢养鹤,她养的鹤还能听懂人话一般和她玩耍,究竟是不是真的,老天没有给他太多的时间证明,原本以为宫廷是最小的囚笼,其实最小的囚笼是心境,如果心境不开阔,走再远的地方也到不了边际。 渠奕低下头,不再去看那些悠然自在的飞禽。 一旁的天宝频频举着袖子擦泪,他眼泪似乎怎么都流不完,每每拭去,又会止不住地往下落。 元灵均这一病竟有半月之久。大殿里密不透风,充满一股浓涩的药草味,每到清晨,内侍们会打开殿门,让和煦的阳光照进大殿,驱逐阴暗。 元灵均从榻上坐起来,让侍女取来衣服更换。 “眼下到秋天了是吗?”她看见树梢有黄的树叶。 “是,快到八月了。” 符飘应该把求救信送到君父手中了吧。 侍女还在继续为她添衣,元灵均对从外面进来的巩氏说道:“天太热,中大人叫两个侍女来扇扇风吧。” 巩氏冷着脸,没有行动,保不准这又是元灵均预备捉弄人的意思,她不会大意。 “看你们这番阵仗,孤都相信自己没多少日子可指望了,孤的陵寝定在何处?” 随后进来的樊贵嫔闻言,捻动佛珠的手顿了一下:“不必担心,你的病很快就能治好,会继续活着,没有人能取你性命。” 那可不一定。元灵均嘴角抽动,敛下无神的双目。 在最糊涂的那几日,她总会梦见阿楣。阿楣的儿子被巩氏强行灌下药水,就像犯病的自己,苦苦挣扎,没有一个人帮助她,她在捡命,但阿楣的儿子直到死去都未能知晓母亲没有出手救他的真相。这世道真是视人命如草芥。 阿楣在失去儿子后对她说:“无需过问原因。”阿楣在病重的时候也说过相同的的话。 元灵均此时才终于开窍,当初阿楣是在何其绝望之下才说出那等有心无力的歉疚之言,一旦追问死亡背后的原因,更多的人会牵涉其中,白白丧命。 “杀害无辜的母子,母亲也怀抱着慈悲之心吗?如果是慈悲,母亲何不一刀结束我的痛苦呢?” 如果串起佛珠的每一粒珠子都是沾满血腥的佛心,佛主也举起了屠刀。这种满口慈悲却做着恶魔行径的罪孽会不会报应在她儿女身上呢?她想。 元灵均盯了一眼樊贵嫔遮掩完美的肚子,张开双臂,侍女束上腰带。 “主君说什么?”她竟一心求死,是疾病的折磨使她绝望,还是失去亲政之权后的无望,或者仅仅是说着稚子之言,再或者她在思考如何戏弄自己的方法。樊贵嫔注视着元灵均,流露出失望的神色。 元灵均慢条斯理地穿上外袍,侍女捧来镜子,她厌恶地蹙紧眉头,一把推开了。 既然都要死,何必还要让她继续活下来,痼疾无治正是名正言顺的死法。她准备什么时候杀她?或者,她还能再活一段日子,毕竟具有利用价值的身份还摆在这里,王廷的临安老臣还没有清理干净。“我是说,君父还活着,他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盯着这里,盯着母亲。”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终日享乐混世的元灵均心里比谁都清明,看事精准老道,一击即中,狠狠地掐住了樊姜的致命咽喉。 樊贵嫔回过神,迅朝四周看了看,放低声音叱道:“休要说此等荒谬之言。” “荒唐人自然说的是荒唐话。”元灵均双手笼在袖中,看着樊贵嫔,“母亲,我就是说着玩的,何必当真。” 樊贵嫔的脸色骤变,元灵均转开了视线:“天气似乎很好,出去透透风倒是不错。”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洒到榻前,映出树叶和树梢的形状。 元灵均从侍女手中接过腰扇,手掌放在胸口,抚顺佩戴的玉鹿,脸上一扫阴霾,换上无所谓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方才的那番话是故意还是无意。 第六十一章 装病戏人 元灵均注意到跪在屏风后的身影。≧≥≧ 先前那几个少年均被巩氏处死,这一位能否保住小命呢?听说他们是奉贵嫔的命令入殿来侍疾,在她露出最恐怖的一面时夺门而逃,侍卫的刀把少年们钉死在门板上,他们的血从门板流到庑廊,从石阶流到土壤里,一直都没有干透过。 樊贵嫔沉浸在思索中。是不是她操之过急了,还是问题根本不在自己,而是元灵均的病已经重到神志不清。 “想出去走一走,母亲还要把我继续囚在此处吗?”元灵均注视着茵席上沉默不语的妇人,脸上挂着微笑。 两人古怪的神情,目光的对峙让旁人不寒而栗,似乎她们此刻不是母女,而是正在谈判的敌我双方。 樊姜把佛珠缠回左腕:“常山是大王的地盘,怎么能用“囚”这个字,大王要出去走走还是看看,请自便,妾无权干涉。” “那可以到不是孤的地盘去吗?” “大王想好了?” “还需要孤做什么,母亲尽管开口便是。”印玺已掌握她手,想必也只剩下自己的身份可以为她所用了。 元灵均穿过屏风,大步走向殿外,一路畅通无阻,无一人敢上前拦阻。 这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吗?就算能走出大殿,也走不出内庭,即使走出内庭,也走不出宫门,她被该死的门门窗窗锁了个严实,有门甚似无门,只为了困住一个半疯癫的大王。 “笑死人了,哈哈……” 元灵均捂着肚子倒在殿门前放声大笑,她的笑声让殿中静思的樊贵嫔背脊一凉。 少年无声地跟出来,抄手站在那里,一动也未动,似乎禅定一般。 “又是你——傅伶仃,躲在那里看我笑话,你想找死吗。” “不想死。”少年人道。 “闭嘴,谁让你说话了。” 元灵均狠狠瞪他,转眸望向远处飞翔的白鹤,在原地盘腿坐下,她的双手搭在膝头,口中长长地吐着胸中闷气。 “不过听你一说,我也没那么想死。” 傅伶仃望着癫狂的常山王,轻轻点头。他们应该属于同一类人——活在地狱里还没有足够能力爬起来的人。这一类人永不认命,往往容易达成盟约。 “大王所言甚是,活着很好,不必寻死。” “傅伶仃,你真不知趣。好了,我要走了,空了记得来找我玩啊。”元灵均拍拍衣服站起来。肚子饿了,是该去觅些吃食了。 樊贵嫔解除了鲲娇和九万的禁令,当夜两人回到避风台。 想到樊贵嫔说近期会准允一人入宫视疾,元灵均激动到彻夜难眠。 樊贵嫔在这场王权争夺的游戏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她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对上主君莫名的笑,鲲娇感到痛心,主君这一病整个人变了好多,时常自言自语,对周围的变化以及行动受限毫不在意,她常常和自己对弈,沉默的模样令人害怕。 元灵均却非鲲娇所想的那样,她清楚自己在做何事。随着年龄增长,又经历这次事,她强迫自己勿要过于随心所欲,必须按捺脾气,保持镇定。 “鲲娇。” “小婢在。”听到主君的呼唤,鲲娇探身答道。 “庖厨每日都只送黍米羹,常山宫是要损膳吗?孤要喝肉糜羹汤,还有肉脯,乳鸽,煮牛肉……让中大人给孤各准备一份。” 用膳的时辰才过没多久,且她用了不少。鲲娇担心元灵均暴饮暴食,反而不利休养,但主君能吃也算好事吧,毕竟她沉默不语比暴吃更吓人。 鲲娇惯来顺她意,找来侍女说明主君的吩咐,不大一会儿,巩氏果然让人将庖厨烹制的鸡鸭鱼肉送来。 如果非死不可,她也要选择撑死。元灵均化悲愤为食欲,对食案上的美食佳肴大快朵颐,撑到实在动弹不得了,躺倒在茵席上,呜呜大哭起来。 鲲娇哭笑不得,按摩腹部替她缓解胀痛。 第二日,甄传庭的侄孙般石入宫视疾,在过五关斩六将又好一番搜查,当没有现“利器”后,一名内侍才领着般石进去。 秋天一到,天气变幻无常,应季的树叶子哗啦啦落在庭前空地,飘在平静的湖面。 元灵均披着一件外袍,盘腿坐在庑廊底下,迎面感受着秋风。 傅伶仃刚刚告辞离开,内侍就领着般石向这边而来。 四周看似平静,没有任何异常情况,实则安置有樊家的眼线,可能是其中某个内侍或者某个宫女。 门前放一张小几,几上摆满了香草包、一只香炉以及一截大竹筒,几只羽毛光洁美丽的白鹤在元灵均身旁安闲地踱着步调。 “主君。”般石径直走到她身侧,跪下来参拜。 元灵均打开竹筒,一只白鹤凑上前,在竹筒中挑出了草茎。 “北国今年应该会很冷,你看,十月还没到,白鹤大多飞来了。” 两人闲谈一阵,般石突然问道:“主君的玉体大好了?”般石见她身体无恙,面色略显苍白。 “又非一两次,无事。小石头,孤想起小时候了,骑着马儿四处遛遛。”一只白鹤走到她膝前,元灵均抚摸它优美的翅膀,白鹤低下脖子圈住她的肩膀,以此表达对她的亲热。 般石道:“去南国还是北国?不对,主君更想去陇西,主君还未去过蜀国。” 元灵均默不作声,两人就这样奇怪地安静了一阵,元灵均放下竹筒,摆弄着香包,“哪儿都不去了,等明年春天到了就站在宫门口看看杏花雨。” 她挑出了一个蓝色底金纹白梅香包,见内侍怀疑地朝她张望,又把香包放了回去,一边烦躁地拆着香包,一边蹙起眉头思考,无意中扯坏了灰绿色的香包,香料撒在了几上、地面。 元灵均抖了抖袖子:“小石头,过来帮孤看看,这是什么香料?” 般石膝行上去,细细瞧了一眼:“是茱萸。”“装病乃权宜之计,诸位不必挂心。”伴着轻咳声,元灵均极快地说了一句。 那日事态严峻,她急中生智,没想到真把樊贵嫔唬住了。元灵均抬起袖子挡住半张脸,嘴边扬起一丝得逞的笑。她不装病,樊贵嫔岂会放松警惕啊。 般石稍显吃惊,但叔公再三提醒,无论主君说什么话都务必保持镇定,般石谨记此言,没有表露出半分的不自然,掩饰也非常成功。 见般石明白了,元灵均抓起茱萸投放进香炉,香烟袅袅升起,白鹤慢慢踱到了庭阶边沿,突然挥翅飞起来,在宫宇上空盘旋鸣叫。 元灵均双手拢进宽大的袖中,手指细细地抚摸着短笛。 “冷死人了。小石头,你告退吧。”她匆匆起身,追那几只白鹤而去,身影逐渐消失在繁茂的灌木花树中。 王师等人正等着他传递消息,般石不敢耽搁,即刻出宫去了。 第六十二章 樗栎后辈 每年鹤从北方飞到南方,越冬之后又再飞回故乡,除了猎人的箭,谁能绑住它的双翅。 它们飞远了。元灵均靠在槐树底下大口喘着气,看着手里紧握的黑色横竹。渠奕,他在做什么呢? 她迈上一个台阶,身后不远的树林中,有人鬼鬼祟祟地穿行着,她咕哝一声,无视守殿侍卫诧异的目光,径自登上了主殿的庭阶。 “有人在吗?我回来了。公子,公子……” 不等宫人来应答,她推门进去,空中悬浮的细微尘埃迷了她的眼睛,四处散着陈旧刺鼻的气息。 眼前的一幕令她心惊不已,昏昏暗暗,没有丝毫人气,大殿似已被尘封多时了。 “樊姜——”元灵均嘶声咆哮,双目刺红。 在月氏休战后,南境的鹤拓躁动不安,樊姜要顾内宫,更要安抚前朝,忙得焦头烂额,忙完了军力调配,好不容易得空坐下来品一杯香茗,樊家子侄的一番谈话又让她心绪难平。 为什么樊家不能像后族徐家那样? “樊婴,后世的家族重任就落在你们这些小辈肩上了,不管将来情形如何变化,你先要记得自己的姓氏,樊家人从血海深渊爬出来,才成就今日的樊氏。不要以无所谓的态度敷衍长辈,此时在你面前的不是樊贵嫔,是以姑母的身份在和你说话。” “是,侄儿谨记姑母教诲。” 在樊贵嫔的左右分别坐着一名年轻男子,都已行过冠礼。樊贵嫔刚刚交谈中的人正坐在她左手边,外表沉静,眼中泛出复杂矛盾的神色,正是樊姜寄予厚望的樊家长房少子樊婴。 樊婴也曾是“常山七郎”之一,今非昔比,自王廷事变后,当初情深意重的“常山七郎”不复存在,无论是跟随父辈的抉择,还是着眼于家族利益,还是权力高官的诱使,常山七郎正式分路扬镳。呼延宗岚随定远将军岑邈驻关南境,樊婴、张宝、朱隐站在了樊家背后,6遥雪、关整、符飘跟随林缜等父辈老臣的脚步,走上了扶持常山王的道路。 在樊婴的对面坐着一位年纪相仿的青年,从进入大殿到现在他一直垂着头,没有开口说过话。 他低眉顺眼的样子让樊贵嫔频频皱眉。樊欣是樊家五房的私生子,和樊婞同一个父亲,他身上流着樊家的血,但性情方面更像他那位上不得台面的生母。 樊婞也在场陪伴。让她感到不解的是,姑母既然将最不受父亲待见的儿子召来王宫,并命他在身边任职,应该是有目的,然而至始至终都没有搭理他,此为何意? “你就是樊欣。”樊贵嫔把目光转向了从未见过面的侄儿。 “是。”樊欣倾出上身。想起母亲的告诫,他不敢多说一句话。 “让你进宫来护卫大王的安全,这对你和你生母来说都是一件光彩有脸面的事。来之前樊婴应该给你讲得很清楚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的眼睛和耳朵应该用在何处,可都清楚了?” “小人明白。” 见他手脚都不知如何放,樊婞“噗嗤”一笑,急忙抬袖掩了嘴唇:“樊欣,你该称‘臣’。” 没有人告诉这些。樊欣窘迫地垂下头,不知该如何掩饰难堪。 “好了樊婞。”樊姜拍了拍凭几,气恼地看着这对姐弟。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樊姜见樊欣第一面就非常不喜,心底生出浓浓的厌恶感。难道樊家真的要没落了,族中竟只能拿出这等丢人现眼的东西。 樊家和过去如日中天的冯家有相同之处,奕世簪缨之家,后世却不出英才,俱是樗栎之辈,族老从族中挑出资质最好的大力栽培,也是无济于事,即便樊婴得樊姜看重,也只是稍胜其他子侄一筹,并没有达到樊贵嫔的要求。 “三世为将后必衰,樊家后辈蒙受祖荫帝恩,已是穷途末路了,樊家也就只能在贵嫔还在的时候风光一阵,后人谁能说得清呢。”每当听人说这种不吉之言,樊贵嫔满心焦虑,恨不能把不成器的樊家子孙通通打骂一顿。 元灵均从殿外闯进来时,樊贵嫔脸色铁青难看,像是刚和人吵过一架。 元灵均不禁幸灾乐祸,气顿时消了大半。“母亲,我要公子回来。”如今她住的宫殿冷得像冰窟。 抱着目的而来的元灵均在樊姜面前大喇喇地坐下,手捧着圆润的下巴,两眼通红,但摆着一副势在必得的姿态。 樊贵嫔的脸色恢复如初:“大王要他回来也不是不可以。” 一屋子樊家人,谁相信。元灵均警惕起来,她不相信樊姜如此爽快地答应。 “我来告诉你怎样才能救他出来。”樊贵嫔瞟了一眼侄儿们,一个过于正直,不耻于自己的做法,一个逆来顺受,没有半分心机谋略,樊家的后辈已让她心寒如冰。 当她的目光瞟到樊欣后,顿生一个主意,这个大胆的想法可掣肘元灵均,让她听命自己的意愿,否则寸步难行。但她还不打算在这时候告知。 樊贵嫔摇手,示意元灵均靠过去听一听。 两人一席耳语完毕,元灵均挑起眉毛,“母亲是和我商量还是在通知我?” “如果主君还有第二种选择,母亲洗耳恭听。” “谁是樊欣?”元灵均扫视一遍众人,把目光停留在在场唯一不认识的人身上,“你?” “是,臣樊欣。”樊欣伏下头。他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似乎要把自己灼穿了,心里畏惧不已。 “哈哈哈……”元灵均不可抑制地大笑,道,“樊欣,你姑母要把你留在地狱,既然如此,我们一起去捉鬼玩吧。” 说完,她拍了拍衣袖,长笑着走出去。 “这只是主君的说话方式,不必放在心上。”樊姜捻动着佛珠。这句话是说给樊欣听的。 樊欣点了点头。他心里十分清楚,主君所言并非都是假的。此真乃地狱,姑母不仅仅暗中挟持大王,操纵着群臣,还掌握着大多数人的命运。但在乱世之中,人命卑贱如草,倚靠大树遮挡方能苟活一世。他不想成为生母那样的人。 第六十三章 夜探兰鹓 薄暮逼近巴陵郡,墨色树叶哗哗作响。 宫人彩衣翩翩,步履仓促地穿梭在走廊下,手中抱着各种样式的家什。 “岂有此理,她们到底在做什么?”接连数日出现这种情况,鲲娇早已按捺不住。 “大概是在准备寝殿吧。又是年秋,女官乐工大试之年,听说贵嫔要换一批年轻的宫嫔进来。”她竟然只能从宫人口中得知家事。元灵均在席上滚一圈,支着半边脸继续翻书,大概看到有趣的地方,捧着肚子咯咯笑着打起滚。 鲲娇疑惑:“主君说的是宫女放家下降?” “嗯。”元灵均爬到食案前,拿起半块乳鸡,“内宫空旷冷清,人多也好,以后我们可以一起玩藏钩游戏。” “竟有这等事。莫不是……主君!”鲲娇膝行上去,惊慌地问道,“贵嫔要对主君做什么?” “替换我的心腹亲信也未可知。”元灵均用袖子捂住嘴巴,憋笑道,“那孤岂不是真的笼中鸟啦。” “主君!”鲲娇忍不住大叫。 “别喊那么大声。”元灵均掏了掏耳朵。 主君何时变得自暴自弃了。鲲娇悲愤欲绝。 元灵均拭干净唇边的油迹,又吃完了一盘肉脯,饮下两碗果浆,心情很不错,一手拿一支银箸,极有技巧地敲打着碗碟,唱一曲《燕歌行》。 “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群燕辞归鹄南翔。念君客游思断肠,慊慊思归恋故乡,何为淹留寄他方……”她停了一下,看了看天色。天色已经暗了,月亮爬上了树梢。 “……星汉西流夜未央,牵牛织女遥相望,尔独何辜限河梁。鲲娇,去唤九万进来。” 鲲娇收下食案,悲愤地咬紧了牙关,眼角沁下一滴眼泪。这样下去如何是好,贵嫔一定是心怀不轨,存心把主君变成真正的废人,然后实现自己的野心,施展所谓的治国抱负。但作为一个侍女,她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就是时刻陪伴在主君身侧。 当她要说出酝酿已久的心里话时,元灵均已经取来六博博具,在几前仔细地排开了。 鲲娇无动于衷。“主君,此时可不是玩六博的时候。”鲲娇突然跪倒伏在她脚下,想到曾经讴歌纵马于四方的主君如今身陷囹囫,眼睛蒙上一层水雾。 “什么时候才合适?别废话,去叫他。” 主君一点也不像闹着玩的,鲲娇只好收起眼泪,趋步到门前呼唤九万。 九万得到传唤后赶来殿中,见案上摆下博具和**,便明白了主君唤他来的用意。 以燃香为时限,君臣二人对弈近一个时辰,九万满盘皆输。按以往的经历,全是九万在赢局,元灵均是常败将军。对此九万疑惑不解,元灵均却拍手大笑,“九万,孤终于赢你了。”言罢,将对方的彩揽到自己一方。 赢家不会是永远的赢家,总有疏忽大意的时候,输家也不会总是输,她在不断进步。主君应该早有防备,对此稳操胜券。九万释然地笑了。 月光莹莹,透过窗纸照在元灵均背上,衬得她腰背异常挺直坚毅。“九万,我们该启程去临安了,准备准备。”元灵均镇定道。 “主君还有何吩咐?” 元灵均凝望着庭阈中左右摇曳的树枝,搓动双手,慢慢哈了一口热气:“秋夜凉,孤会睡不着的。今夜你就与鲲娇在此处,孤要出去见公子,不要让人现。” 鲲娇过来给她系上莲蓬衣,扣上帽子。 王宫吹着风,有枯朽的树叶掉下来,铺满每一条撒满月光的小径,元灵均飞快地穿梭在慌僻的小道上,在一座不引人注目的宫殿停下。 “她以为孤会找不到。” 元灵均暗暗嗤笑樊贵嫔的轻视,掰开了后殿的窗户,正挽住宽大的裙摆爬进去,一双幽绿而诡异的眼睛直直射过来,她急忙放下窗,挥袖驱逐,那只黑猫反而窜跳起来,将她唬得一个趔趄,退到了廊下的灌木丛旁。 “主君莫惧,有臣在。” 当看清一人沐浴在月色下底下时,元灵均受惊地拍拍胸口,咬牙低语道:“去抓住这只讨厌的黑猫。” 借着莹莹烛光,渠奕一字不漏地读完了整封信件。甄传庭在信上说,陛下拟下退位诏书,虽未宣召,已经派遣心腹信使日夜兼程地赶来常山,命常山王即刻启程入京,朝贺新帝登极,估摸常山王闻讯启程的时期,陛下将正式宣召退位,南下至行宫休养。 “信是在何处现的?” “在烛台底下现的。”天宝不知信中写了什么,但一定是不能随意言说的事情。 渠奕冷笑一声,将信纸捻成长条,凑近烛火:“送信的是何人,天宝可知道?” “小人的确知道。”天宝道,“他们就在殿下和主君的身边,无时无刻不在。殿下能否告诉小人,信中到底写了什么令您如此震惊。” 火苗嗞嗞窜了起来,火星四下溅落,映在天宝平静的眸子。 渠奕斟酌一二,轻声道:“诤臣甄王师的亲笔信。至于信中的内容恕我不能明言。” 这对王宫夫妇其实都是厌倦权势之人,却又为权势所趋锁迫。望着豆大的烛光,天宝陷入思索。 月光将守卫大殿的侍卫的身影投照在门扇上,一列列兵卒执着兵械四处巡逻,但后殿传来轻微的异动。 “殿下……” 渠奕抬袖制止了天宝,示意不要出声。 “刚才看见有人经过吗?”殿外传来了兵卒高声询问的声音。 “看错了吧,大概是樊侍御养的黑猫。”一名侍卫回答。 兵卒的足音渐渐远去,正当渠奕放松警惕时,突然想起方才两人的对话,果然,在他身后的方向传来一声猫叫,紧接着窗户“吱嘎”一声。 “定然是主君来了。”天宝将烛台举起欲一探究竟,一只手伸过来按住。 “你先退下。”渠奕接过手。 元灵均骑在窗台上,一边敛着衣裙,一边对窗外的人打手势,示意他可以离开。 “明玉?”一个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是,是我。” 元灵均连忙应了一声。他怎么都不点灯,此处背着月光,伸手不见五指。元灵均摸索着向前走,左脚扭了一下,头撞在铜烛台上。 渠奕持着灯烛走来,烛光照亮了一张龇牙咧嘴的面孔。 “快到这里来。”渠奕伸手过去。 “哼,她以为不告诉我,就找不到你在何处。” 元灵均捂着额角,抓过渠奕温暖的大手。渠奕微笑地注视着捂着脑袋委屈不已的小女孩,牵着她在居室的褥垫坐下,元灵均嘻嘻一笑,下一刻就蹬了鞋,把脚藏在裙子里,又把冰冷的双手伸在他宽大的袍袖中,任性地汲取温暖。 “有你的地方就很暖和,我如今居住的宫殿简直和寒宫无异了。” 原来是借暖壶的,真别指望她有别的心思了。渠奕放好烛台,一手贴在元灵均额上,“是有点凉,身体还有无大碍?怎么穿这么单薄就出来了?”他把莲蓬衣紧紧拢住。 “没事,我是装病骗她的。就是外面好冷啊。”她把手放在嘴边,更紧地贴在渠奕身上。 “还没到冬天,怎么这么怕冷。”渠奕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她搂在怀中,轻揉着额上撞出的红色痕迹。 元灵均推开他的手,盯着眼前愁绪的眉眼,从莲蓬衣中拱出脑袋:“鲲娇说我是蛇精变的,天生怕冷啊。” 第六十四章 伯玉之后 他们这样子像不像韩寿窃香?元灵均捂嘴偷笑,瞥眼去看渠奕。≥ 渠奕自然不知道她心里所想,不然会想起在6公府那日,她趴在墙头问她的婢女,“听说过韩寿窃香没有……” 此时他想到的是大婚那日,少年常山王头顶着硕大沉重的鎏金珠冠,脂粉敷面,身形单薄,看上去仅仅是未足岁的小女孩,却要故作镇定。此时再见又是另一番光景,她好像又长大不少,只是没以前有肉了,渠奕捏捏她柔软的手心。 元灵均埋在渠奕肩头,嗅着他身上的熏香,舒心又暖和。“你和我君父一样,但他老人家太严厉,动不动就打我鞭子。”元灵均也抬起渠奕的手掌揉捏,出一声惊嘘。 渠奕的手指骨节分明,掌中兵茧虽薄,仔细的人还是一眼就能看出,常年用剑之人的手才会这般。 “陛下做的任何事,总是为你好。”渠奕唇边一抹笑意。 元灵均离开渠奕怀抱,盘腿坐起来:“公子教我吹笛吧。”她在袖中掏出一支黑色横竹,又低声道,“我们哑奏他们不会觉,若是贵嫔现了,那我也不怕,明日一早我就从正殿门走出去。” 渠奕当她在说气话,接过横竹放在烛光下,指着一端给她看。 元灵均凑上前仔细辨认,上面竖写两个纂字:“飞……”咬牙看向渠奕。最后一字太复杂,她嗫嚅了许久也没读出来。 “是一位名唤飞琼的乐工所制,此为箎,后人唤作飞琼箎。”说完,渠奕把横竹置于唇下,简单地演示了一遍,然后手把手教她吹奏箎的方法。 在音律上元灵均天分极高,渠奕教过一遍,她便熟记于心。 待她哑奏一曲后,渠奕道:“大王,臣有话要说。” 居然这么严肃,用了“臣”的称呼。元灵均手肘撑着凭几,憋着笑,故作正经道,“殿下要训话,孤洗耳恭听。” “主君尽早做准备,在葵县将与陛下会晤。” 短暂的惊讶后,元灵均恢复到最初的平静,没有继续听他往下说,“君父弃我而去了……虽然这是拖延母亲举兵计划的唯一办法,但太女登极,我在临安就成了常山国人质。”去临安就脱险了吗?只是进另一个虎穴罢了。 常山王并非旁人看上去那般单纯无知,从前有人怀疑她的身世和生母的贞操,后来的风言风语都在她酷似元祐帝的容貌上渐渐消失,人们不再拿她的身世做文章,于是天下又出现了奇怪的说法,常山王是大福大贵的命格,这种毫无依据的传言据说是因面相得来的,但也足以让临安的皇后频频猜度,屡加试探,并且以赠优僮为名将眼线安插进常山宫。 最先看出端倪的不是皇后和太女,而是曹公主,在性情上元祐帝和六女都是不动声色之人,元祐帝心如明镜,谁也不相信,常山王擅长掩饰,更相信自己。 元灵均确定了一件事情。君父把他的决定和计划先行告知渠奕,他对渠奕的信任程度远远出她的想象。 元灵均徐徐道:“蘧伯玉留下训诫,后世子孙不为官,到了分支瞿氏一代,老祖宗的话全无用处,岚衣候效忠晋帝,子孙世代高官爵位,一门荣耀,瞿氏彦公黄沙埋骨后,独子改姓木字渠,遵循伯玉遗命拒不为官。我一直在等你对我说出真相,没想到是我先开口——黎阳渠奕,你也是伯玉的后人啊。” 她迟早都会知道,天宝将才说过,那些人无时无刻不在他和大王的身边。“臣确实是彦公之子,拒绝入仕的渠奕,岚衣候是臣的伯父。”渠奕道。 “那又如何?!”元灵均手抚摸着横竹。 “你为何不生气?”渠奕蹙眉。他因为无法开口解释,自责已久。 生气有何用?樊姜都能把她当猴耍。 渠奕握住元灵均的手,把她揽在臂弯,迫使她看着自己的脸。 他清隽的面庞竟有愠怒之色,元灵均看得痴了,喃喃道:“公子无需自责,我会和君父一样……” 他低下头,偎着她颈窝,脸蹭去了她的眼泪。 元灵均不敢哭出来,怕樊姜的人听见。她咬住渠奕的脖子,唇移到耳鬓、嘴唇,却迅被对方主动撷取。 元灵均慵懒地倚在渠奕的臂弯里,她不愿撒手,这种感觉初次体验,实在是妙不可言,尝到甜头的元灵均不愿罢休,她要就此沉沦堕落。 渠奕将她抱在膝上,初初育的少女唇色鲜红欲滴,眸中盈满雾气,迷茫的脸,天真犹在。 “和陛下一样什么,用人不疑?大王若能做到陛下那样,是臣之幸事,但绝不是我的幸事。大王在寝殿内对我说的,绝非我愿意听到的。”渠奕用指腹摩挲着她的唇瓣,神色异常严肃,一对眸光明暗不定地闪烁着。 “是。”元灵均低语一声,用力地抱住他,似乎怕他脱身离去。 若说常山王不近美色谁敢相信啊。渠奕看着元灵均染红的脸颊和脖颈,笑意缱绻温柔,手指轻解了她的莲蓬衣。 耳边滴漏,王宫风起,鬼魅般的树影流动在半透明的窗棂门扇上。 樊贵嫔来了癸水。 这对侍奉贵嫔汤药的医女和太医是噩耗,对一个怀妊准备要做母亲的女人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 “当初你是如何说的,如何向我确认怀妊,如今却说是积食腹胀,导致误诊……”樊贵嫔紧紧注视着跪在殿下的太医,双目怒瞪,胸口大幅度地起伏着。 “庸医庸医。”她疯似的,挥袖唤来殿外禁卫,“把这个可恶的老东西砍了,男丁下狱待罪,府中女眷全部充为宫奴。” 禁军动作迅猛,将挣扎求饶的老太医一路拖拽出去,凄厉的叫喊逐渐消失在崇阳殿。 樊婞站在帘下看了一阵,待樊贵嫔稍微平息了怒火,放下黑猫,慢慢踱步进来。 “都这时候了,你不去睡觉,来此作甚?”樊贵嫔厉声叱道。 樊婞瞟了一眼她的肚子,不敢多看,小心试探道:“姑母准备如何处置?” 第六十五章 梦虎悟兆 “你以为我会怎样处置?若无其事地装到足月待产,再到民间寻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孩顶替?那些骗人的把戏早就用烂了,去蒙骗别人还可以,是无法欺骗自己的,我不屑用此手段。 樊姜是什么样的人,你跟了这么久也该清楚一二,她曾经不需要倚靠丈夫儿子,今后更不需要。” 宫娥在冗长的走廊擒灯疾行,晕黄的火光映着五色衣裙。 樊贵嫔的视线从那些年轻又窈窕的身姿移开,重新看向樊婞。 安静坐在下的侄女让樊贵嫔感到陌生,她忌讳的是,樊婞在自己毫无察觉的情况下擅做主张,令她大为不快。 “侄女愚钝了,姑母恐怕已经想到好的对策。” 见樊婞脸上掩饰不住的诧异神色,樊贵嫔失望至极。 她苦心教导了这么多年,樊婞连自己的脾性都没有摸到几分,简直枉费她一番心血教导。 “我一直都拿他无法,他要是真的在我腹中,作为母亲,我自是兴奋,毕竟是我的第一子,寄予期望颇多,但从另一面来讲,他于我无疑是蝮蛇产子,他的存在反而是累赘,会坏我的大事,我便没有留他的打算,如今没有不是正好免去烦恼。” 想到太医将积食当做喜脉,樊贵嫔竟有被人随意戏耍的耻辱感,一时半刻还无法接受,她咬牙道,“太医署这种昏庸之辈还有脸食王廷俸禄,实在该死。看来太医令在那里的位置是呆得太久了,是时候换几副新面孔了。” “他们不少人知道姑母的事。” “何止是我的全部底细,还有关于大王的,人多口杂,死人才不会乱说话。”樊贵嫔抚摸手指,方才喝令斩杀老太医的一幕没有太放在心上,连同腹中之子的真假在她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她坐在高位上俯视苍生,在乎的是脸面尊严。 樊婞深知姑母做事心狠手辣,但不知道她为了实现野心可以抛弃亲生子。 樊婞稳住心神:“姑母,大王在今夜去见渠王君了呢。” “她能找到,那是她的本事,你要是因此事专程来禀告,大可不必了。她不考虑我的提议,有没有下一次见面还很难说,常山王不能换,常山殿可以是覃咲,可以是渠奕,也可以是别人。” 樊贵嫔说完,看向心腹宫使,“我听说,近日避风台闹出一些事情,有一名吴姓女官,掌大王寝事,此人极擅房中术,怀孕秘方,宫人多向她请教。你去召她来见我,一并取来大王的癸水记录。” 宫使奉命去避风台传令,吴女官得到召令,来不及多想,匆匆整衣理鬓,赶来崇阳殿。 一番跪拜,吴氏呈上录册。 “吴女官曾称根据推测的日期行房更易受孕,可有此事?”樊贵嫔问道,手里打开了录册。 吴氏拱袖道:“臣悉心钻研多年,总结出的法子,目前已经有许多人从中受益,绝无夸大欺哄之意。” 樊贵嫔略略扫过一眼,继续问:“你既执掌大王的寝事,近身观察记录大王的月事变化,应该更清楚大王在哪个时段最易受孕?” “是。一共两个时段,在初十的前两日,二十日后两日。” “那就在三天后了。”樊贵嫔点头,手指摇动,示意吴氏退出。 樊婞没有走神,也没有听懂姑母和那位吴女官之间的对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只好沉默。 “你认为樊欣如何?”樊贵嫔突然询问樊婞。 樊婞摇头,她其实也不知。她和樊欣虽是一父同胞,但几乎从未了解过这位突然冒出来的弟弟。 “前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梦。樊家老祖宗来拽我入黄泉,说樊氏气数尽了,我不该再贪恋世间的权柄,逗留人世,我拔剑斩去他的手,一直朝鬼门关外跑,一头撞到南天门的撑天柱上,天幕倾坍一块,上帝震怒,命天宫司阍捉我投入地狱,一只花斑幼虎突然从黑洞跃出,奔我而来,我掣剑击杀,砍在它左额上,我却一脚踩空,从青云上直坠而下……” “啊!然后呢?”樊婞张大了眼睛。 “我根本不在地狱,还好好地睡在自己的寝宫中,也没有不好的预兆生。”樊贵嫔继续道,“我唤殿外值夜的侍卫,无人应答,才现当值的是樊欣,他倚在台阶下睡着了,口中不住地呓语低泣,我知是梦魇住了,将他摇醒询问,他据实相告,说梦见他的小儿出生,变作一只花斑幼虎,救人性命反被斫伤了额头,他心疼不已,在梦中大肆哭泣。” “姑母大幸,也多亏了幼虎相助。”樊婞大惊。天下竟有这等罕闻奇事。 “不,我从中得到一个启示。”樊贵嫔一眉挑起。 殿中响起指甲叩动的声音。 “樊欣命中主贵,当入殿去侍奉大王。” 如果元灵均在这里听见,也会抚掌称奇的,只是她不在,对樊贵嫔的决意全然不知。 月上中天,寝房透过了些许微醺的月色,月光皎洁,也盖不过榻上男女营造的绮丽。 这个男人冰壶秋月,风神秀异,一双瑞凤眼在月色下无比美丽,他还拥有一副媲美武将的平整硬实的身躯,元灵均着迷不已,她被狐狸摄取了心魄般,变成了媚人的女妖精,紧紧缠住对方,松不开,推不开,宁愿交付身心所有的秘密。 里中的击柝声由远及近,回荡在空旷的深夜。 伴着欢快的虫鸣,年轻的王宫夫妇在秋夜银霜的见证下融为一体。 “渠奕,救我!”元灵均伸手抓向黑夜。她想要抓住什么。 一只手轻轻握住,十指相扣,紧密地交缠。“别放手。”他对她说。 元灵均喘息着,用手指细细地抚摸他修长的手指。她丈夫的手,掌握着最令人心惊的秘密,掌握着帝国皇帝沉重的托付。 “它握着的是什么?”她好奇地问。 “你想知道的,我会全部告诉你。” 渠奕眉睫颤动,有汗水落下,他俯下身,衔住她的耳垂,低语:“是副君的权柄。” 她好像听清了,又好像没有听清,但她已经无法专心思考,她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的灵识仿佛跳出了躯壳,蜕变成一只美丽的蝴蝶,从不知情为何物的少女蜕变成初尝欢愉的女人。 第六十六章 莫负广寒 丹桂飘香的季节。 今天是中秋节,又称团圆节。 皇家自古有桂下赏月、饮桂花酒、吟诗、焚香拜月的习俗,在这一天,少女们拜月祈求姻缘,希望配得佳偶,妇人祈求韶华常驻,青春永葆,夫妻和美。 樊贵嫔每年都让人做下各种口味的月饼,然后分赐给朝臣和宫人。 今年也不例外,一大早,崇阳殿的宫使就来了,送来过节的月饼和新鲜的瓜果,都是元灵均平日里爱吃的。 宫使禀明樊贵嫔的意思:今夜在避风台祭祀太阴星君,主君务必要去参加。另,渠王君也会去。 元灵均心情不错。她答应樊家的侄儿留在身边做侍卫,成为樊姜的眼线,樊姜也该履行承诺,让她和渠奕回归正常的夫妻生活。 临到傍晚,元灵均沐浴更衣,对镜梳妆,端凝着镜子中另一个自己。 一头秀美的长披散在颈后,两个浅浅的梨涡挂在嘴边,新制的白色深衣上用金线织绣着鹤纹。 “鲲娇,给我梳髻吧。你会梳那种跑起来都不觉沉重的髻吧。” 跪在身后正梳理头的鲲娇停了下梳子,笑道:“小婢会梳所有的髻。主君是长大了,知道爱美了。”沾上一点桂花油,继续梳理。 头散出幽馥的桂花香。 “你是说,我以前都像小孩?”是因为不梳髻看上去像孩子?元灵均从镜中看过去,鲲娇头顶盘着一丝不苟的髻,她低喃一声,抓过减妆里的鎏金簪子。他叫她傻孩子! “主君想到了什么?”鲲娇问。用檀木梳一遍遍地为她通,理顺之后梳起符合年纪的髻,插上一枚白中透红的玉簪,最后在端的位置饰以鎏金长簪。 “没什么。” 元灵均目光逡巡,透过镜面打量起鲲娇,鲲娇比她大上五岁,是真正的成年人了,她和自己有什么地方是区别呢?身量,好像比自己高,眉眼更明显,腰也更细…… 呀!元灵均咬住手指,撇开了眼睛,屏着呼吸,目光再次瞟向鲲娇的胸前,又斜觑着那些进出的成年宫女,终于敛下目光看向自己的胸,似乎要小得多。 鲲娇梳完头,元灵均立刻爬起来,朝内室跑去。鲲娇不知何意,正要跟去看看,元灵均却出来了。 “鲲娇,快走了。” 元灵均用袖子遮住臊红的脸,轻轻挪着步伐,身上的佩玉都没有出一点声音。她把一些棉花塞到衵服里,如果动作太大,棉花就会掉出来。被人觉该多丢人啊。 但想到渠奕,她立马忘了这件事情,加快了步伐,最后竟小跑起来。 木樨枝头开着金色的小花,整个避风台都弥漫着好闻的香气,宫女在桂花飘香的宫殿趋步行走,见到元灵均,停下来行礼。 避风台值夜的宫女在布置香案,陈设瓜果月饼。 元灵均和她们打招呼,在宫女们欲言又止的表情下拿起一块月饼,一口咬去小半,是桂花馅的,她还现月饼和宫使送的不一样,饼面上画着兔子,她看向其余的饼,有的画着月宫,有的画着嫦娥,还有桂花树。 “主君,月饼是要等到祭祀后才可以食用的。”一名宫女道。 元灵均又啃一口:“以前是母亲在祭月,孤是第一回,中大人又未曾相告,孤岂会知道。哦,真的不行啊,那放回去不就好了。” 她翻着白眼,把月饼归还到盘中,不着痕迹地在袖口揩净了手指沾到的饼屑。 宫女目瞪口呆。 仅剩一半的月饼诡异地躺在盘中,彰显着自己的与众不同。 月亮挂在天幕中央,又大又亮,像一只圆圆的大银盆。 香案上摆着菱藕、栗子和柿,烧起宝塔形状的斗香,案角边的紫金炉中飘出一阵花香。 元灵均在女官的指引下做完了祭祀,匆匆赶来避风台主殿。 樊贵嫔坐在主位上,梳高髻,着白衣,表情淡淡的。见元灵均进来,樊贵嫔奇怪地看她一眼,没有问起她为何想起梳头。 渠奕果然在这里。元灵均暗喜,解下斗篷,急步走上前去。 渠奕坐在下,穿一件月白色深衣,虽与平时并无二致,但脸色不太好。 他是生病了吗?元灵均连问都不能问。 渠奕对她展颜而笑。除了大婚那日,她还是第一次梳起髻,看上去成熟不少。 元灵均抿唇一笑,走到渠奕身边要坐下,陡然止了步,一脸震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哪个粗心大意的宫人,竟忘了设她的座。正想唤人给她置座,一个声音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樊欣拜见主君!” 元灵均朝声音出的地方看去,现还有一人。仿佛明白了樊姜的举止意图,元灵均的心情顿时沉了下去。 她不开口,樊欣便一直伏在地上。 樊贵嫔看着眼前三人,眼神冰冷:“樊欣,去给殿下斟一盏酒,记住,向殿下行大礼。” “等等,请母亲说明白,此为何意?”被忽略的少年女王变了脸,两腮涨得通红。 “今日佳节,大王先坐下来吃些瓜果月饼,待樊欣行过大礼,大王就会明白的。”樊贵嫔敛住笑意,目光直直地扫向依旧跪着的人,“樊欣!” 地上的人终于抬起头,支着膝盖慢慢地起身,他的腿像不利索,动作十分缓慢。 清亮的甘凛注入白玉杯,在空中划出一道细长的弧线,樊欣执过杯,趋向对面的渠奕。 酒从杯中溢出来,湿了华美的袖口。他的手在颤抖。 掀了那杯酒,和樊姜决裂吧。元灵均这么想的,也决定这么做。 但她的袖口被一股力量牵住了。元灵均扭转头,不敢置信盯着拽住袖子的那只手,掌握着副君权柄的手。 渠奕松开手,故作轻松地露出笑意,接过那盏酒:“多谢!” 樊欣退后一步,拂衣跪下,垂手至地,稽一拜,顿再拜。 渠奕仰颈饮下那杯酒。味辛,心里却苦不堪言。 上面传来樊贵嫔畅快的笑声:“他虽是我侄儿,但作为侍君还需殿下耐心教导,樊欣就拜托给常山殿了。” “够了!”沉默看着一切的元灵均大喝一声。 看着把自己玩弄股掌的樊姜,擅自替自己做主的渠奕,元灵均脸色煞白。她竟然天真地相信了樊姜的话,相信樊欣只是来做她的侍卫。 元灵均压制着怒火:“樊欣就放心交给常山殿吧,他的心胸能容江海,也能容下更多的樊欣。” 她冷冷一哼,艴然而去。 第六十七章 九秋宫殿冷 “主君,斗篷还未穿上。≥”鲲娇怀中抱着莲蓬衣,亦步亦趋。 “你不要跟着我。”元灵均拂袖,大步朝前走。 她越走越快,穿过梧桐林,在一颗枝叶繁茂的金木樨下停步伫立。 树下有一盏石庭炬,地面零星散落着桂花瓣,有一点飘飞在鼻翼,元灵均抬脸望向头顶,树上缀满金色的小花,在幽幽月色下散出沁人的芳香。 百年金木樨,可做菜肴、糕点、美酒,入药后有化痰、止咳、生津的效用,樊贵嫔尤爱之。 元灵均抚着树干,龇牙一笑。 “主君。”鲲娇噤声,举起袖子捂住嘴,双目圆睁。 “闭嘴!”元灵均拔下长簪,赫然挥刺向树干。 鎏金簪费力地划下去,大约陷入树身一寸深,被剥离的树皮之下翻出鲜嫩的颜色。 长簪还留在树身里,散着金色的光,它如一把正刺在人心的匕,森然可怖。 渠奕一把握住,慢慢拔下来,悄然拢在袖中。 手掌却染上腥红。他曾对她说:他的手,掌握的是副君的权柄。 如今看来,当真太可笑。 元灵均冻得瑟瑟抖,但只要想起那些烦心的事,她就会立刻挺直腰背,鼓足勇气去面对秋夜的寒意。 似乎,没那么冷了。她想起了紫台的绛桃树,长极殿的黄梅花,想起了君父。 君父,他此刻在哪里?她流着泪,抽抽搭搭,用手背胡乱地擦了去,来回地揉着眼睛,泪水合着血敷在脸上,要有多狼狈有多狼狈。 鲲娇担忧不已:“主君,还是回宫吧。” “别理我,我在伤心,要独自呆会儿。”元灵均撇开鲲娇,攀着石块,爬到了假山顶上, 她背对鲲娇坐下来,把脚悬在空中,摸出再没离身的飞琼箎,凑到唇边,断断续续吹了一曲《鹁鸪飞》。 曲中呜咽,多有人生不得意的潦倒,何去何从的困惑和纠结。 “中秋团圆夜,好好的一支《鹁鸪飞》奏得未免凄凉啦。” 一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身旁,元灵均竟没有半点察觉。 她放下箎,瞪他:“要你管,我愿意。” 傅伶仃也不恼,忽然凑近她的脸,盯着血泪交错纵横的面颊,仔细瞧了一阵,摇头叹道:“看来是够伤心的。”元灵均眨眨眼睛,没听懂。 傅伶仃解下汗巾,咬在嘴里撕下半块,拿过元灵均的右手,迎着月光检查伤口的具体位置,再小心地缠上去。 “主君是因为贵嫔在闹脾气吧,不会是出现了第三个宋玲珑?” 他怎么什么都能猜中,见鬼了。“樊欣和宋玲珑不一样,他是母亲的侄儿,是樊家人。”她对樊家人均无好感,不放心。 元灵均疼得吱了一声,“轻点。”傅伶仃放轻手上动作。 “常山三尺童子都知道,我这个大王不过是傀儡王、可怜虫。母亲事事操纵,刚愎自用,根本不会征询我的意见。”元灵均停顿了一下,她的手已经包裹成一颗大粽子,她都有点饿了,于是移开眼睛继续道:“我一向顺她的意思,军政朝务由她全权做主处理,如今她在后闱中也要安排自家人。公子更是气死人,他竟然没有站在我一方。” 熟练地打上结扣,傅伶仃端详几眼,十分满意。 “常山殿是对的,忤逆贵嫔之意反而落不到好处。”见过那人几面,人中龙凤,并非俗气人,傅伶仃忍不住为渠奕说好话:“常山殿遇事冷静沉稳,没有因突状况就大失方寸,造成场面难以收拾的局面。主君赌气跑出来,也不听给常山殿解释的机会,想必常山殿一肚子心里话也无处倾诉,再者,主君闷在心里难受,何不亲自去问清楚。” “废话连篇。”他说的每句话都在替渠奕解释。元灵均敲敲额头,脑瓜子疼。 傅伶仃站起身,望着那一轮明亮耀目的霜盘,心中感慨。圆月皎皎照故乡,他又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家乡,和被迫分散的亲人团聚。 他拂了拂衣袍,拱袖道:“秋夜寒气袭人,主君早些回宫歇息,小人告退了。” 元灵均没搭理,目送傅伶仃走远,又独自坐了小会儿,才唤上鲲娇回宫去。 “鲲娇,我该不该去问公子?” 鲲娇给她系好莲蓬衣:“小婢不知呢,但小婢觉着,有些事情主君的表现像孩童。” 元灵均嘀咕:“才不是……” “鲲娇,我们去把簪子取回来,千万别让母亲的人看见了。”元灵均突然想明白了,拢住斗篷,急匆匆地往来时的路赶去。 主仆二人寻到金木樨处,准备取了簪子就回去,然而树干上仅留下一条簪子划开的痕迹,簪子不见了踪影。 “明明在这颗树上,划痕还在上面呢。”元灵均挠挠头,想不明白是谁取走了长簪,她用脚尖踢开周围的草丛,四处寻找,还是一无所获。 “鲲娇,在地上找找看。” 两人遍寻四周的草丛和树干。 元灵均气恼地跺着脚:“不过一支簪子而已,被母亲看见又如何,我咬死不承认。” 寝房看不见月色,烛台都点亮了,侍女在几上置的一盏鼎炉里焚起桂花香,幽馥的烟雾在空中袅袅飘散,熏染着樊欣的脸庞。 樊欣坐在褥垫上,一步也没有走动,坐累了就倚靠着凭几,让身体暂且放松。他听人说,主君对优僮暴戾厌憎,百般戏弄。如今他夹在樊贵嫔和常山王中间,两边讨不到好处,处境堪忧,主君会如何待他。 正思考应对的办法,室外传来了侍女问候的声音。 樊欣还未起身迎接,白服少女气势汹汹地闯进来,在他眼前站定,恶狠狠的模样。 樊欣俯叩拜,元灵均却当着他的面,拔下绾的玉簪,扒散开髻,胡乱地脱下污迹斑斑的外袍,扯开深衣的领子,一枚精美的白玉滑出来。 “没见过女人宽衣?!”元灵均吼他,手伸进衣领,拽拉出两团大棉球。 樊欣消除了心里最后一丝畏惧,只是感到心冷无望。他初次觉得,儿时和母亲住的茅屋虽简陋破败,不能遮风挡雨,他却无比怀念。 身体冷,可以添衣,如果心冷,那就是捂不热的石头。 第六十八章 失而鹿归 里市关闭后,丞相府迎来了一位临安客人。 符飘领着张仲恕将军避开耳目,悄悄进入丞相府客室。 得到符飘护送临安使者归来的消息,老丞相林缜坐立不安,在客室等候多时。 家僮小跑至门前禀道:“家公,符郎君回来了。” 林缜立即起身正衣,迎出门去。 天已经黑透,庭阈中未点灯,漆黑一片,只听见枫叶沙沙地响,灌木丛传来两三声虫鸣,气氛诡异。 这时,中庭门洞出现了两个黑影,一前一后地朝这边走来。年轻人符飘在后,最前面一人阔步朝前,他的脸被玄色斗篷覆住,仅露出一把花白的长须。此人龙骧虎步,气势赳赳。 张仲恕私下来见林缜,王宫中的人还不知情。 “将军里面请。”林缜将他迎到客室。 张仲恕褪下斗篷,和林缜把袂走进客室,在茶几相对坐下。 两位老友有多年不见,眼眶中泛出盈盈泪光,他们对曾经的同袍情谊只字未提,都表现在眼中,毕竟在这种非常时期叙旧显然不太好。 林缜吩咐家僮煮茶水,待家僮奉茶退出,符飘合上隔扇,在门前跪坐,按剑静候。要知道在常山国中,无处没有樊家安置的眼线。 “将军此行既是奉诏而来,陛下龙体如何了?”林缜问道。 “陛下是心病,没什么大碍,明公不必担忧。”张仲恕捋好乱糟糟的胡子,拂开袖摆,饮一盏茶水润润唇,开门见山道,“我带来了陛下宣常山王入京朝贺新皇的诏书,谁能把消息传达给常山王?陛下特别交代,要让常山王先知此事,我再入王宫宣召。明公有没有可靠人选?” 林缜点头称是。大王困在樊笼,对外音讯不通,外臣女眷都不能进入内宫,依照樊贵嫔胆大妄为的性子,无事不敢为,还是先给大王传信最好,以防万一。 林缜看了眼门前的符飘。符飘道:“我们与常山殿失去联系,除此,还有一人可行。他叫沈鲸,曾在暗中和我通过一次信。” “沈鲸可用?” “是樊贵嫔的面,常在内闱行走。他称自己受过大王恩惠,愿作中间桥梁,可完全信他。” 想到陛下启程南下,林缜动容:“陛下为救少君,甘愿舍弃皇位。陛下既将少君托付我等,老臣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张仲恕道:“陛下做出这种决定是有天大的理由,恐怕很难开口,明公也是临安老臣,对其中原委再清楚不过。明公还记得,木兰夫人蒙难时,明公曾保过她。” 事关陛下,林缜再清楚不过,但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逝去多年的木兰夫人:“陛下淡薄皮相,独对木兰夫人用情至深,我救她一命,是因为陛下用心过甚,担心陛下会为她损伤肤,不思进取。将军,十四年都过去了,自木兰夫人殁后,陛下龙体抱恙,至今都未根治,让老臣忧心得很。” 张仲恕也是感概万千:“我何尝不是。在临安朝堂上,父女生龃龉,常山王怒杖朝臣,陛下把她逐出临安,任她误会也不开口解释,心里牵挂她,想念她,忧思成疾,这病愈重了。在陛下众多子女中,有几位能得陛下这样的庇护,赐她东部重地作郡国,又不顾诸臣反对将明公您、甄王师、呼延将军、岑将军等骨鲠老臣安排在她的左右,百般纵容,生怕她受欺辱,得知常山王陷于樊笼,陛下又以退位作代价,要保她闯出来。明公难道就没有怀疑过,六位公主中,陛下偏重常山王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冯氏与潍候私通之事,根本没有凭据。内宫中的阴谋谁能看得清楚,道得明白。” “不。”张仲恕看向林缜,“明公,我在来的路上想了许久,终于想通了一件事。” 林缜笑:“什么事能让置身事外的张将军如此挂怀?” “在元祐五年,常山王归宗认祖后,陛下与我等议事,常抱她在膝上听政,有一次她蹲下去拾博箸,我无意中看见,常山王的这里。”张仲恕指了指脖子,“佩着一块白色的玉鹿,我以为是自己眼花,后来逐渐忘了此事。” “你是说,随木兰夫人葬于火海的白玉鹿出现在少君身上?”林缜震惊,胡须颤抖着,他慢慢冷静下来,苍老的手抓住膝头,“陛下是知情人,也没有告知。白玉鹿事涉木兰夫人和冯淑媛,不要声张,不能让少君知道,冯淑媛也已逝去,就让它永久沉淀下去吧。” 天色愈晚,符飘护送张仲恕将军回到下榻之处,在翌日里中开放后,传信给沈鲸,沈鲸果然遵守承诺,收到符飘传来的密信,整衣赶来常山王的寝殿。 鲲娇等人在服侍元灵均更衣,正小心地为她戴上白玉鹿。 樊欣在一旁不声不响地用膳,若是不仔细,完全察觉不到他的存在。 晓星升起,内侍启开大殿门,九万递信进来。 元灵均穿戴整齐,急急接过封泥的书信,展开读完后,掷在茶炉中焚毁。沉默片刻,元灵均敛头低笑起来。 她抬起脸,樊欣的侧脸撞入了视线。大概是为避免出喝粥的吸溜声,樊欣一勺勺地舀起粥食,把匙放回碗中也没有出一点响声。 他像一根没有灵魂的木头。元灵均表情凝住,蹙起眉头,感到糟心极了,所以内侍送进朝食,她故意把粥喝得呼啦啦响,故意大力把碗碟放下,让亲手制造的嘈杂声充满整座殿室,用完粥食,她又满意地打出一个响亮的嗝声,然后推开食案,瘫坐席上,大声问道:“昨夜哪位宫长录记起居?” 外间的女官闻声,趋步到帘下跪答:“大王,臣吴氏值日。” 就是这个吴氏,害她身心遭到桎梏,形同偶人。元灵均把牙齿咬得咯吱响:“孤已经起榻多时了,你还在这里做甚么。去崇阳殿回禀,今日是第四天了。”这月她都不必再和樊欣同塌。 元灵均挑衅地看向樊欣。只要离开常山,樊姜又能把她如何? 樊欣食不甘味,从座中站起来。 “郎君?!”内侍递上他的佩剑。 “内闱中的男人都不需要佩剑。”元灵均憋屈太久,有意给樊欣难堪,根本不在乎他剧变的脸色,奋衣走出大殿。 心情愉悦,四四方方的天也变得通透明亮。她按住玉鹿,吐出一口浊气。 一个眼生的小内侍迎面过来,埋头低语:“主君快去含德殿,赍诏官已经入宫,在前朝宣诏了。” 元灵均唤一声“九万”,敛裙向含德殿方向跑。 第六十九章 搏命前途 去临安,那是你真正的不归路。≧ 樊贵嫔说。 元灵均闭上眼睛,焦躁不安地拽住几缕青丝。她的脑子里还盘桓着含德殿上樊姜说的那些话。 赍诏官下诏后,她当众开读,在三日后她将会启程前往临安朝贺,此事已是母庸置疑,诸臣退出后,朝参之地含德殿的殿门合上,樊姜私下对她言明了临安此行的看法,她一笑置之。 夜深孤独,难免会多思多想,此时再回想起,樊姜说的一番话竟让她难以释怀。 “大王,妾是替你着想。大王何不细想,徐氏主张削弱诸侯,是要率先要拿常山开刀,大王亲自去朝觐,无疑是羊入虎口。只要大王开口拒绝,母亲有千万办法解决。”樊贵嫔义正词严地说。 好像是巫人念出的咒语一般,在耳边不停地回响,元灵均久久无法入眠。 “不是的,她为了控制我,不惜全力阻止我去临安。”绝对不是樊姜说的那样,元灵均心想。用手凿打着额头,把樊姜说的话反复咀嚼着,仍不信太女——她的长姊、未来的女帝真的如君父所说,会借此机会除掉她,元灵均想到的是,太女软弱,感怀情谊,最多把自己押作人质达到制衡常山的目的。 樊姜千方百计地劝阻她不要去,那她非去临安不可了。这种心境不同少年的逆反,是欣喜的,是甘愿的。 留在巴陵,前往临安,两条都是死路啊。 元灵均大大地睁开眼睛,手指握住飞琼箎,来回地摩挲。这是她最近养成的习惯,每当她沉思冥想或者隐忍之际,都会不由自主地抚摸这支箎,仿佛是一种精神寄托。 “鲲娇进来!”元灵均大叫,从榻上坐起。尖锐的声音中伴着沙哑。 “主君,小婢在。”脚步纷乱地涌进来。 内室中一片沉静,铜鹤烛台里的火苗在空中跳跃。元灵均恍然想到了临安政变的情景。 进来的人是鲲娇,还有在外间的樊欣。 元灵均垂袖坐在榻沿,淡淡瞟了樊欣一眼。只要樊姜掌握大权一天,她都休想甩开此人。 她忽视外人的存在,恶作剧般又带着点认真地说道:“我从临安平安归来,和贵嫔一战避无可避。” 鲲娇瞪大了眼睛,赶紧伏到她膝前:“主君,不要再说了。”鲲娇意指樊欣在这里,他是樊贵嫔安排来的眼线,主君怎么能把心里的想法坦诚公布。 元灵均拂开鲲娇的手,死死盯向樊欣:“等我从临安回来,我会杀你樊家人,再杀死你。尽管去告知贵嫔,最好一句也不要遗漏,让她尽早明白我元灵均的决心。” 她生,是天意,她死,是命运。 樊欣麻木地点头,静默不语,他的双眼中没有一丝丝起伏涟漪,事不关己的样子。 “主君。”鲲娇却不能承受,拽住主君的衣袖放声大哭。 三日后,常山王终于起驾上京。 红枫如血,黄叶飘飞,深秋又添了几分萧瑟。即便如此,天还是热得一不可收拾。 甄传庭取汗巾攒去汗水,抬头张望间,那边的6遥雪悠闲地摇着蒲扇。年轻人就是好啊,在烈日底下晒着也无事。 “大王能离开王宫再好不过了。”林缜道,“但我还是很后悔,当年即便一死,也该竭力谏阻陛下。做一生樊公主未尝不好,或者让她远离樊贵嫔。” 甄传庭揣摩着林缜的话,王驾仪仗从宫门中逶迤而出,悠悠斾旌,马鸣萧萧,甚是威武壮观。 甄传庭勒住躁动的马:“明公的意思我懂,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樊贵嫔满足主君的所有要求,但一旦离开了樊贵嫔的羽翼,她什么都不是,必须依附樊贵嫔才能生存。” “曾经是。” 林缜眸中光芒四射,不待甄王师开口,踢马向前。“常山殿来了。”丞相迎过去,其余人都策马在后面跟着。 在仪仗中,一小列人马弛出,朝这边过来了。 6遥雪漫不经心地扇着风,想着心事,车夫“唔”的一声打乱了他的思虑,6遥雪愤愤然,车夫赶紧指向他身后的官道。 6遥雪回头看一眼,白眼一翻,嘁道:“见怪不怪!” 樊婴敛住衣袍落镫下马,和他并肩站立:“十一郎来送主君?” “大王出行,百官迎送,我好歹还是位列九卿的少府。”即便你主考乐工秋试,也不过是我手底下的少监罢了,少监能越过少府去? 6遥雪心中腹诽,摇着扇子退开几步,打量由樊婴带过来的几百乐工和女职宫官。看上去资质一般,远不及他的眼力。 6遥迅收回视线。林缜等老臣还在和渠奕说话。 出了宫门,仪仗在不远的地方停了,元灵均掀帘跳下车,侍从立即把玉顶乌骓马牵出来,扶她坐上去。 “张将军。” 张仲恕听见是常山王唤她,扭绳驻马。 元灵均驱马过去,和他并驾齐驱:“孤什么时候能见到君父?” “最迟七日,最快五日能赶到葵县。” “不行,太慢了。” 元灵均握住马缰:“五日不行,三日,三日后必须到达。” 张仲恕感到为难,毕竟葵县离巴陵太远,快马加鞭也要四五日,他不能做出保证。 元灵均不给他谈条件的机会,打马飞出,来到樊婴的面前,按缰立住,看着服饰统一的几百男女:“樊婴,担任监试的考官是趟苦差事吧。” 樊婴抚平官袍,纳头拱袖:“臣为大王分忧,是本分,岂能言苦。” “马屁拍的好。”6遥雪在旁边小声嗤道。 元灵均想到了狒狸村中曾誓考取乐工的少年,今年他会不会在其中?她拨马走了几步,新进的乐工和宫官分别在两侧,她望向乐工那处,众人稽在地,脸低埋胸前,她要从模样辨认实在很难。 正要问樊婴索要名册,九万来到她身边:“仪仗整理完毕,送给朝廷的乐工名单已经确定,主君可以起程了。” “让他们都快点跟来。”元灵均狠狠拨转了马头。恍然听见乐工中长官的低叱,以及乐工的窃窃私语。 “六娘,六娘……” 有人在叫她。元灵均侧,乐工中混乱一片,似有人因为引起骚动而被拖拽出去。她又产生幻听了吧。 元灵均舒心一笑。横亘在前方的是一条宽敞未知的大道,如果真的是不归路…… 她扶稳马缰,催鞭离去。 第七十章 葵县会父 元佑二十六年八月,元佑帝命太常拟定黄道吉日,届期,元佑帝下诏,在明镜殿举行内禅礼,正式传位太女元蓥,群臣尊元佑帝为寿德圣帝,称太上皇帝。≧ 太女初登大宝,改元鸿嘉,大赦天下,颁诏告知四海藩国,诸侯闻诏后,奉旨往临安朝贺,太上皇也与一众拥立旧臣起程南下,前往云州行宫,此时在葵县县府驻跸,盼着和六女元灵均再晤一面。 “主君喝点水吧,赶了大半日路程了。”鲲娇扭开水囊,递到元灵均的手边。 元灵均不敢喝太多,容易出汗,也不好耽搁时间去方便。抿了一小口润润嘴唇,她把水囊交还到鲲娇手上:“鲲娇,你说燕婕妤生的是弟弟还是女弟?” 燕婕妤八月的产期,如果没有意外生,眼下该是平安降世了。太女已经顺利继承大位,是男是女也碍不到她和徐家了。 “小婢不知呢。”鲲娇的马紧紧挨在玉顶乌骓身后。 元灵均有些疲惫,撩起宽大的袖子擦拭额头上的湿意。山里起露了。 元灵均把五六日的路程硬缩短至三日,她自己要有足够的耐力,也要求车队所有人都具备必然的决心,经过三日披星戴月的风尘奔波,车队在傍晚时分驶入葵县境内,路上的大半时间,元灵均拒绝坐车,她骑在马背上,两胯磨掉了皮也浑然不知。 但大家也要停下来用食,日落后就闭目歇息一两个时辰,又匆忙上路,一路走来,他们没有用到备上的营帐,偶尔还会在狭窄的山林小径穿行,因为赶时间,她选择抄走捷径,但捷径比她想象中的更加逼仄难行,元灵均就命张仲恕带着仪仗车马继续走官道,自己则只带上小队人马。 元灵均心想:到葵县就好了,见到君父就好好休息几天。 身上的外袍濡湿了,元灵均觉得呼出的气息也带着微微潮气,她张着圆圆的双眼,焦急地望着依然看不到尽头的山路,繁茂苍绿的树叶覆在头顶,道旁杂生的草叶上缀着晶莹的水珠,摇摇欲坠。 玉顶乌骓马艰难地绕过石子,小心翼翼地探索着山路,几名侍卫牵马在前面引路,不停地挥刀砍断蜿蜒在路中央的荆棘。 元灵均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身后,渠奕银朱色的外袍在丛丛绿植的掩衬下分外显眼,她不说话,但眼前的视线终于开阔了许多。 从臣突然高声道:“主君快看,前面就进葵县城了。” 八月的葵县县府内开满了朱砂丹桂,枝条峭立,香味浓郁,橘红色的花落在屋檐下,铺了一地。 “上皇,少君到了。”暮色里传来一声惊喜的呼唤,紧接着,穿着玄色常服的内侍小跑着出现在长廊的尽头。 “少君到了。”茂生匆匆忙忙地穿过长廊亭阁,在一间寝居停下,推门进去,面上全是欣喜:“上皇陛下……” 小内侍搀扶着太上皇从榻上坐起。 “你这个老家伙一惊一乍的,休要得意了,我已经先你一步知道。”太上皇瞥着他,吹着胡子。“方才梦见了。”太上皇气哼哼地说。 “哦,陛下的消息的确比小人的灵通多了。”茂生捂着嘴,掩饰笑意。 无事一身轻,太上皇自禅位后,心情一天比一天好,身体也康健起来,茂生自然是高兴的,他不离不弃地陪了上皇大半辈子,深知上皇秉性脾气,别看上皇有时候的表现像个老小孩,莫名其妙地和大臣内侍斗嘴飙,茂生心里再通透不过的,上皇只是太孤独。 走廊上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臣元灵均求见上皇。” 内侍推开隔扇,门口跪了男男女女十几人。 “孽障,叫什么上皇,还不赶快滚进来。”屋内传出上皇的暴喝声,吓了众人一跳。 听他声音中气十足,哪里是病人该有的。“还没见面就凶我。”元灵均委屈地咕哝一声,嘴角颤动了一下,平端着的袖子正好挡在眼睛下面,两只眼珠儿提溜转了转,朝里瞅着情况。她怕君父会举着鞭子从某个地方跳出来,狠狠地打她屁股墩子。 茂生趋步出来,拱袖道:“少君、常山殿,陛下等候多时了,快入内吧。” 元灵均畏惧地缩紧了脖子,当初捱鞭子的回忆涌上心头,头皮一阵麻,连起身迈步的力气都没了。这时候她的心情是极度郁闷的,就像死刑犯即将赴法场受刑,和日夜兼程就为尽早赶来与父亲见面时的那股冲动劲完全相反。渠奕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元灵均硬着头皮进屋。 “你磨磨蹭蹭的做甚呢?” 上皇端坐在一架屏风前,身披柘袍,手轻搭在双膝,面含薄怒,眼里喷火地瞪着六女。 元灵均撅着嘴,拱起袖子,老老实实行上一礼,和渠奕分别在上皇的左右手坐下。 “赶了几日路程?”上皇问。 “整整三日。”元灵均答。 “不算什么,为父当年仅用了两日。用过膳了吗?” “还没……” 眼巴巴地赶来见你,连肚子都顾不上,你倒好,先凶我一顿。 元灵均想了想,终是没能说出口。她惊讶的现,君父的鬓脚是花白的,无数细纹从眼尾延伸,消失在鬓中。她忍不住想拔下碍眼的银丝,投到火炉里焚毁干净。 上皇舒展开了眉眼,对茂生示意,茂生走出室内,到门外传话摆膳,不一会儿,热腾腾的饭食和羹汤盛放在银器中,由内侍们呈入。 “吾子,一旦南下云州,你我父女相处的日子就不多了,你仔细听着,我说过的每句话都要牢牢记在心里,对你而言非常重要。” 元灵均不明白。君父在交代遗言?她被突然冒出的想法惊吓住,咬到了舌头。 “无奕。”上皇无视她的疑惑,转头去唤渠奕。无奕是渠奕的字。 渠奕立即放下食箸:“臣在。” 他的眸中始终带着泉水般沁人心田的浅笑,宽大的袖子轻拂几面,带过徐徐清风。 元渠联姻之事,茂生知道的内情最多。上皇选中渠奕,是因为他那双不动声色的眸子像极了年轻时的上皇,沉静、镇定、隐藏着无穷的生涯智慧。可惜元灵均年少不懂事,不理解上皇将渠奕安排在她身旁的良苦用心。 君父要说什么呢?元灵均鼓着腮梆子,竖起耳朵,抬头望望她的君父,又看看她的夫婿。他们之间有一种自己看不透的默契。 太上皇道:“我所有的皇子都夭逝了,相当于没有生过儿子,你少年虽是以剑师的身份养在深宫,我却视你如己出,宫中人也唤你为御儿干殿下,如今你和明玉结缡,我们就是一家人,不必拘那繁琐疏离的君臣之礼,当随她叫我君父。” 第七十一章 夕餐秋桂 元灵均伏在几上,脑袋深深埋在浓密的头中,她酣睡的脸孔朝向明亮的窗户那面,恬静,安和。 一旁太上皇和渠奕的谈话还在继续。茂生为他们添茶。 “……我安排好了一切,你们到临安后,遇上棘手的事情可以去找公孙家商量,庄仪太主人是老了,在皇族中要说几句话还是没人敢反对,另一个是曹公主,她现在封爵沛王,朝贺后会和驸马惠琰离京就藩,她人怕事,却知恩图报,明玉曾经施恩于她,自会涌泉相报。” 元灵均惊醒了,茫然地扫视一遍室内。 君父他们似乎说到了四姊封爵沛王之事。沛国紧挨西北,毗邻陇西,物源丰富,气候环境却不怎么好,更有少数民族卜庐盘踞西北,沛国百姓时常忍受随时会一窝蜂南下夺掠家资的卜庐,如何平息民愤还需要长久计。 她虚起眼睛,呆呆地看向薄而透的窗纱,支腮愣。卫士们执锐走过,在窗上留下一道道剪影。 “明玉。”太上皇道,“去庭阈看看,县府的木樨花开得正是时候。茂生!” “是。”元灵均揉开惺忪的睡眼,起身告退。 “少君来吧。”茂生扶住她的胳膊。 县府内植满丹桂和桑树,云云可蔽日月。两人前后走到中庭。 元灵均大步走下石级,脚下的珠履碾碎了青石板上的缤纷落英,回头望一眼紧闭的门,又继续朝前走。君父要她记住所说的每句话,却又在这时候支开她。 “茂生,燕婕妤生了吗?” 茂生一步不离地跟在后面,听她问起,迟疑片刻。“中秋前夜生的。少君……”茂生声音颤抖着,接下来的话不知如何继续。 “生的男孩还是女孩?长得像谁多一点?”元灵均又问。 “是位小皇子。” “那不是很好嘛,燕婕妤诞下晋国唯一的男嗣,是大功臣。君父给弟弟赐名了吗?”她要是有一位事事护着自己的同胞兄长就好了,当然,弟弟也不错。元灵均四处打量,感觉新奇。 茂生沉默着,和她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道,道旁长满野生的灌木和秋花。 “喂,你们在上面做什么?掏鸟窝是吗?快下来,太危险了!”元灵均圆睁着眼睛,仰脖注视着一颗桂树上攀挂的几人,其中有个女孩的脚踩空了,好在她敏捷地抓住了树干。 摘木樨花的几个女孩见来了生人,慌忙住手,在对方好奇探究的目光中爬下树。 树底下的草丛放着一只圆桶形状的用苇篾编成的篓。元灵均凑上前,篓里装的是木樨花。 女孩子们齐整整地排成一排,低埋着头,怯生生地觑视着元灵均。 最后下来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头上一双丫髻,长着漂亮的鹅子脸,圆溜溜的眼睛,身上套一件宽大的纻步衣裳,领口插着花朵橘红饱满的木樨枝。 她弯头打量元灵均一阵,不怕生地站到元灵均面前:“这个时节的木樨花熟透了,我们要赶紧采摘鲜嫩的送给庖人啊。” 是关于吃的。元灵均竖起耳朵,认真地听她讲。 “我家庖人会做桂花饼、桂花糕、桂花蜜、桂花粥、菊桂茶、桂花糖藕、桂花鸭、桂花酸梅汤……没有我家庖人不会做的。呀,这会庖厨里应该做好一些了,阿姊想不想去尝尝?”女孩掰着手指细数。 “那府上的庖厨在哪?”元灵均抹掉嘴角的湿迹,两眼散出异样的光彩。 看情况少君的馋病要犯了。茂生摇头。 “我知道啊。”小女孩雀跃地跳起来,瞪着晶晶亮的眸子,拽过元灵均的袖子:“跟我来,我带你去庖厨。” “娘子。”一排女孩齐声唤起来。 小女孩侧脸做出一个夸张的鬼脸,和元灵均消失在桂树林的尽头。 暮色四合,县府的庖人食室里不时传出两个女孩畅快的笑声。临窗的食几后面,一大一小并肩而坐,埋头苦吃。 “好吃吧。” “嗯,真的好香,我可以带走一些吗,给我的父亲……还有夫君尝尝。” “还有很多,你尽管拿去。”小女孩眉眼弯弯,笑起来非常喜庆。 “谢谢。” 小女孩把桂花做的白色糕点推放在元灵均面前,还不忘往自己嘴里塞一块,然后打开食盒,把格子一层层取出来:“桂花糯米糕、桂花饼、桂花枸杞蜜……” “没有桂花乌梅羹了,你在这里等着,我让庖人做来。” 小女孩想起少了一样,“噔噔”地跑出食室,过了一刻,抱着大陶罐进来了。 你是来老天派来祸害我的吗?元灵均在心里激动地叫了一声:来吧,请撑死我吧。 元灵均真的撑趴下了。鲲娇给她揉着肚腹,为她缓解难受:“主君可得注意点,要真把肚皮撑破了怎么办?难道要缝上。” “你又来吓唬人了,迄今为止,我见过撑死的人,他们的肚皮根本没破。”睡榻上,元灵均四肢无力地舒展着,懒洋洋地仰躺,任由鲲娇翻来覆去地折腾。 眼睛觑开一条缝,鲲娇纤丽的身影晃来晃去。这时候她就像是一只翻了壳的乌龟,正好让鲲娇有机会揉圆搓扁。 心好累,又想睡觉了。元灵均砸吧着嘴唇,回味桂花饼残留的滋味,接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终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鲲娇放下寝衣,扯过被褥盖上。窗外响起军卫巡视路过的声音。 天彻底擦黑,守卫的卫士们又换了一岗,遮盖过屋檐的木樨树在风中招摇,簌簌飞下的桂花伴着秋雨落在卫士们冰冷的黑色头盔、铁甲。 渠奕从太上皇屋里出来,天宝给他系上斗篷。 “县府家的小娘子引诱主君食太多的桂花饼,肚腹胀难受,现在已经睡下了。” 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她顶的是屈子之名,学习屈子的餐英操行,会不会太过了?“去看看。”渠奕笑着摇头,拢上斗篷。 檐下挂一排灯笼,在空中轻飘飘地摇晃,昏暗的烛光照着侍从们木然的表情,秋风鼓动他们的衣袍,其中一人背对门,不露辞色地坐在石阶的最低层,右手拄剑,左手放在膝上,双目微阖。 以这种姿势睡觉的人一定有旁人所不及的灵敏听觉,迅捷的反应。 “谁在那儿?”渠奕问。 一名侍从答道:“是樊郎君,他值夜。” “好,你退下。”侍卫应声退开。 渠奕长立在廊下,对上樊欣的背影愣愣出神,看了许久,他大概找到了答案。樊欣不会是大多数的樊家人,可以为所谓的家族荣光奉献牺牲,成为樊氏鼎力的祭品。 在天宝的催促下,渠奕的视线离开樊欣,走入开启的寝居,压低声音对天宝吩咐:“樊欣逆来顺受,和武人的脾性截然不同,并非本性如此。让符飘去查樊欣的来历身世。” 天宝带门退出后,便匆匆奔向了符飘的住处。 第七十二章 君举必书 一更还不到就寝的时间,一般在二更二点时分,里市的人相继入睡。 值夜的婢女在外间打瞌睡,内室的元灵均却挣扎在一场噩梦之海中,像濒死的病人,想张开喉咙大喊救命,却被死亡控制住了舌根,就在她被那股巨大又可怕的力量吞噬进黑暗的未知之地时,人世的光亮从缝隙中一点点放大,大到可以包裹黑暗。她回归到了人间。 那是在一个气氛诡异的清晨,她和樊姜坐着颠簸的马车赶往临安,苍山负雪的腊月寒冬天,临安城内却是百花怒放的热闹景象。她犯了痼疾,樊姜把她抱在怀中,细言细语地哄她喝一碗浓黑涩的药,她看见汤药中倒映着一张惨白如鬼的女孩面孔,两行黑血正从她的眼角滚下,顷刻间,还冒着腾腾热气的药没了踪影,那只端着碗的手也变成一截森然可怖的枯骨,她放声尖叫,打落空碗,哭唤着母亲,身旁哪有樊姜的身影。 是关于她和樊姜的噩梦。 “鲲娇,我腹胀。” 话落,肚皮上传来一丝冰凉。元灵均顿觉舒缓不少,目光幽幽地注视着帐顶。通常噩梦之后她会习惯性地踹开被子,只着寝衣就飞快地跑出去,把钻到梦里侵犯她的恶魔驱逐到屋外。 她现下身居然动不了,好像被摁住了。好在脖子还能抬起,于是她抬高了脖颈,“呀”地叫出声。 “过多食物会导致腹中大量积食,腹胀难忍,这种情况既然有了前例,就不该出现第二次。”渠奕语气颇是严厉,手上动作却不停。 可见想撑死的都是饿死鬼的念想。光说几句话能顶什么作用啊,元灵均苦着脸:“你的手好凉,身上热乎吗?”两只手朝渠奕怀中摸去。 渠奕仰身出去,躲开狼爪,非常不留情面:“明日五更,必须起榻梳洗,到外面跑两圈,我会看着你。” 元灵均扑空,悻悻然地扁起嘴,转念一想,明日起不起得来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跑,一定跑。”她大力地啄头。如愿把手伸进了渠奕的袍子。 鲲娇端着食案从外面进来,古怪地看了主君一眼,走到旁边的一张茶几腾开手,将汤匙伸进陶罐,再盛在碗中,一边解释:“殿下寻到一种食疗法,专门针对缓解胀腹,叫红果汤,主君今晚食下,放心睡一觉,明早就该舒解了。” 能吃还能治腹胀?元灵均将信将疑。摸摸圆滚滚的肚子,要真是蹋鞠她一脚踢飞就好,何必劳神费力。 “能解我之痛,再好不过了。拿过来吧。” 元灵均接捧在手心,凑到下巴,让散出的热气熏在脸上,朝渠奕眨眨眼。她是懒到能不用手就不用手的地步了。 渠奕一勺勺递到她嘴边,笑问:“能吃吗?” “甜的,好吃。”元灵均两腮鼓起,认真地回答。 “冰糖和红果一同熬制的。食欲不振、面色黄的人也适用。”渠奕把最后一枚红果喂给元灵均,放下碗,“明日在膳前食用五枚,不准饱腹。” 元灵均吐掉果核,长吁一串气,直呼“冷死了”,迅地蜷回被窝。渠奕掖好被角,看着她入睡。 “梦魔又钻到梦里去了,你帮我赶走。”元灵均睡不着,拽过渠奕的袖子,把他拉进被褥,“跟我说说话,我好久没和你说话了。” “你想听什么?”渠奕解去革带,把她的手拢在胸前。 她把手挪走,放在渠奕的腰肉上,温暖顺着手臂传遍全身。渠奕太严肃正经,不能把逗弄般石的那套用在他身上,说什么好。 窗外响起秋虫的鸣叫,大概是二更天了。 “我还没想好,等想好再说。”她打着哈欠,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少女的鼾声轻起,渠奕拨开伏贴在她额头的乱,印上一吻。愿你好梦。 据说皇帝最怕史官,害怕史官手中的斑管,因此每一朝每一代皇帝会死死盯着那只能让他们的流芳后世,也能让他们遗臭万年的小小笔杆不放。 从晨起到此刻,老史官一直感觉到有凌厉的目光从侧面方向注视着自己,好几次他差点因为过度紧张而休克昏厥。担任历朝历代都吃力不讨好的史官,他只是尽职尽责罢了,陛下的怨念未免太不近人情了。 陛下,老臣求您啦,转移一下视线,让老臣顺口气吧。老史官想伏在太上皇脚下,抱住太上皇的大腿痛哭一场,一诉多年来俸禄微薄还要恪尽职守是多不容易。门口的一声巨响把他的一点大胆想法振飞到了九霄云外。 太上皇惊得一口黍米呛在喉咙里,憋得脸通红:“我儿一早起来好大的气性。”一身异样装束,不知上哪疯玩了一场。茂生让人取坐垫。 元灵均心情很好,大喇喇地走到用膳处,手伸到铜匜搓洗。 “五更起榻,在县府苗圃四周跑了三圈,爬了几颗木樨树,替县府家的小娘子摘了好多桂花。累死了。”为此还特意换了便于爬树的着装。 她穿着极不合身的纻衣,袖口短出大截,露出小臂,腰用灰色布带拴住,裤子又小又短,脚脖子还露在外面,其中一只裤脚挽到了膝盖,裤褶里散落几朵木樨花。她满头大汗地接过侍女递上的巾帕。 渠奕衣冠楚楚地进来了。 “给公子盛一份肉糜羹汤来。”太上皇吩咐内侍。 元灵均一瞅面前的食案,脸顿时沉下去。一份青菜黍米粥食?“茂生,我的肉糜羹汤。” 元灵均拍打几面的声音震得老史官笔尖一颤。 太上皇很不给面子:“肉糜我怕你会多吃,肚子胀得可以踢蹋鞠。黍米菜粥就很好。” 太上皇病后,不喜欢用荤食,又把帝王四餐改作三餐,膳房在素食上变方地改花样。 一日三餐不沾点肉腥,君父的毅力果真不是常人所能及。 元灵均瞪住老史官:“写的什么,念来听听。” 老史官掷笔伏跪,恨不能痛苦流涕一场。 在获罪前,该如何向不讲理的常山王呈述作为一个史官的责任,一个为后人申以劝诫的史官,即便刀落在脖子上也要遵循操行史德。“直言其事,不掩其瑕”、“秉笔直书”,为的是把历史真相载入史册,后世的人引以为鉴。 太上皇抚须一笑:“明玉休要任性而为。这是为父要让你牢牢记住的。” “儿请君父明示。”元灵均不解。 “君举必书。一朝君王一朝臣,一言一行无不暴露在百姓的目光下,前朝有史官因此祸及九族的例子,帝王的权力好用,不过是趁一时杀人之快。秽迹彰于一朝,恶名披于千载,把错误的言行举止载入史册对帝王而言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我不会杀史官,他们可以放心大胆地载录我之言行,我做过的错事,桩桩件件都将传于后世,给元晋后人一个警示,避免犯同样的错误。” 一席言毕,老史官早已老泪两行。 第七十三章 翁婿密谈 “陛下圣明。臣驾钝之材,辜负了上皇的信任。”老史官泣不成声地低下头。太上皇的话令他大为感动,干瘦的身体不住地抖动着,情绪激动不已。 “谀辞不必说了,卿先坐下来冷静冷静。茂生,给卿上温水。”太上皇递上一块汗巾,让他擦擦眼泪。茂生给他端来温水一盏。 饮了温水的史官调整好情绪,红着眼圈坐回原位,继续秉笔书写。 看吧,君父又在卖弄觉悟。元灵均手绞着衣摆,十分用心地憋笑,对面渠奕的眼锋一扫来,她埋下头去。 “你四姊怀了身子,产期还有两三月。人老了,也就这点盼头,要是你二人也能赶早让我抱上孙子,为父的就心满意足了。” “四姊有身?”元灵均从碗里抬起脸,拨下嘴角的米粒,“君父的意思是说,我要当姑娘了。”大家一副“你的重点在哪里”的模样。 元灵均眨眨眼,终于在众位目光中找回重点:“君父才抱上儿子没几天就想抱孙子,未免太心急,等四姊生了孙孙,您老喜欢就养在身边好了,还可以和小弟作伴。”元灵均没见过女人生孩子,不知道生孩子到底怎么回事,以为跟小解差不多。 太上皇老脸一沉:“胡说八道。” 提到燕婕妤所生的儿子,他心下一片惆怅迷惘,那个被命运诅咒的孩子在他离开临安的那刻就下定决心抛弃了,作为孩子的生身之父,他将永远背负着深深的负疚。想想还是无法对六女开口。 “太阳出来了。”太上皇望一眼泛黄的窗纱,坚毅的脸上显露病态。“无奕跟我来,我有话对你说。明玉休来偷听。”太上皇扶着腰带,从席上起身,把茂生留下。 渠奕随他走出去,两人径直走向了对面的庑廊。 元灵均好奇心起:“快,打开窗户。”内侍取来叉竿撑上窗。 待他们走远,元灵均把食几搬到窗下,一边用粥,一边抬头看外面。从这里望出去,可以清楚地看到两人的举动。内侍们把一张茶几、两张茵席摆放在庑廊下。 一颗参天榆树下,翁婿拂衣入座。太上皇挥退了众人。 渠奕已经明白上皇要说什么,而且不能让元灵均知晓。他取勺在手,从茶铛舀出煮好的茶汤,布好两碗。茶水醇厚,散出诱人的叶香。 太上皇扶着茶碗,注视着水中的榆树,神色悲愤,他咬紧牙说道:“为父抛弃了燕氏所生之子,至于理由,实在难以启齿。那孩子患有先天缺陷,只生有右耳,这并不可怕,但他却……缺失阳锋,竟是不男不女的怪婴,君王生出宦子,我乃晋室大逆不道的罪人。”说到这里,太上皇羞愤到满面涨红,手攒成一只拳头。他盼来的唯一男嗣,却是让晋室蒙羞的怪胎,闻所未闻之事,作为当事者,怎能故作镇定,强颜欢颜地接受朝贺。 对男子来说,没有男性象征等同于失去男人的尊严,宫中的内侍为一类,他们也不是甘愿做阉宦。渠奕蹙着双眉,手抚腰间的革带:“此儿无罪,罪在失去司命庇佑。君父作何打算?” “想一刀结果了性命,燕氏苦苦哀求,念在她护子之心,留下此子与她作伴。我何尝真的是铁石心肠,血肉至亲岂能说断就断了。”那孩子苦命,见不到反而不觉伤心。 太上皇端起茶碗大口饮尽。茶水通过喉进入心口,冲淡了他压抑多时的愤怒之火,“我不是心急,只怕自己时日无多了,有生之年不能见到你二人之子。” “君父春秋鼎盛,何出此言。”上皇莫名其妙地说这种不吉利的话,渠奕担忧不已。 太上皇忍不住想笑。宦子出生后,他几乎看不见晋国的希望,还有什么能让自己畏惧。“臣工说就罢了,你我不必客气。”太上皇制止要开口的渠奕,“除此之外,还有一桩事需要你心里有数,涉及到前朝后闱。你听我说。” 渠奕将茶碗放下。 “木兰夫人的事迹你听说过了?” “略有耳闻,师贵妃是擅奏木兰减字的奇女子。”渠奕不提木兰夫人逝去的伤心事。 “她曾一字不识,却能轻松记下百木兰辞,很是难得。”太上皇翘唇一笑,露出两点梨涡,“彼时我不是晋王,只是驻在关外的皇子,寸功未立,籍籍无名。木兰夫人是边关小城某官户的家养乐伎,我在那户人家住过一段日子,她受主人命令时常过来给我奏乐唱词,第一次出征打仗前我和她打赌,一月内她能否学会识字习字。没想到我输了,她悟性颇高,学得比常人快多了,我只好把信物作赌注送给她。” 渠奕骇然:“君父的信物,是一枚白玉雕琢的神鹿?” 太上皇点头:“这些年我在暗中千方百计地为她谋划,把身边忠厚可靠的老臣派到她身边去辅佐,正是这一个让我长久不得安宁的念头——或许灵均她真是我和木兰夫人的女儿。”太上皇有些哽咽,举袖掩饰,“灵均拥有它,是福是祸谁能说得清,只要她远离皇城是非,一切都会处于平静。但她夹在樊姜和晋宫之间,注定不能置身事外。” 元灵均趴在窗口,探出身子,把头伸到走廊里。巡视的卫士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她支腮看向对面,一个穿着官袍、身材短小的男人正好从眼前经过,他大步地穿行在廊下,朝君父他们的方向走去。 元灵均“嗖”地缩回脑袋,跑到门外走廊下。君父和渠奕已经起身,和官袍男人说着话,那人举着袖子深躬,又匆忙地跑离了中庭。 县府来报,百姓现葵县郊甸有一支车马遭遇了南诏部落流寇的袭击,很可能是常山王的车驾。县府其余的官员已经带县兵和差役赶过去。 “我和县府同去打探情况,君父不要担心。”渠奕道。太上皇点头应允。 渠奕即刻唤来九万,让他校点侍从人马。 九万动作迅,很快将一队人马整顿集合完毕,带到县府门外待命。天宝也从寝房取来了渠奕的佩剑。 “张将军遇袭了?公子去救人也带上我吧。” 元灵均手牵玉顶乌骓过来,整装待。 第七十四章 不见旧人 太阳爬到了榆树顶。≧ 府兵接二连三地从城外方向飞奔回来报信,看来郊甸的情形不容乐观。县府的人乃至城中百姓都惶恐不安。 “殿下,人马整顿完毕,是否立即出?”九万过来询问。他的传家黑刀依旧不离手。 “有县官回城没有?”“并无。” “好,即刻出!”渠奕在剑璏上佩好剑具,一壁朝中庭走。元灵均牵着心爱的玉顶乌骓亦步亦趋。“你留在府中,不要外出。”渠奕头也不回。 候立府门前的侍从递上马鞭,他一手握剑,将马鞭收拢掌心。 “让我去吧,不会给诸位添乱,我只想帮你。”元灵均急忙解释。 “目前你帮不上任何忙,反而会拖累众人。”渠奕的声音如风中柳絮般,飘出了府门。 “情势危急,灵均休要胡搅蛮缠。”太上皇在她身后厉斥。 元灵均驻足不动了,玉顶乌骓在脖子附近喷出一股热气,她温柔地抚摸马鬃,拿目光偷瞄。君父在茂生的扶掖下走回内室,他似乎不大舒服,身形微躬着,看上去不如平日挺拔威严。 “让九万看着她。” 太上皇在席上坐下,吩咐茂生,抬手作拳抵在唇上,指间缝隙处立即传出急促的轻咳声。 茂生转到身后,推着上皇背心:“陛下抱恙,切忌动大怒。若是少君惹恼了陛下,老奴向您请罪。” “为何要请罪,与她一顽劣小儿计较,我早被气死百八十回了。我气的是……”太上皇满面怒火,一掌拍在几上:“该将徐家的老匹夫千刀万剐,剁碎喂狗。”更猛烈地咳嗽起来。 太上皇慢慢地止住咳嗽:“好了茂生,我只是心里烦闷,你去将酒来。” 茂生停手,在旁边揖身劝道:“陛下,龙体要紧啊。” 太上皇闭上眼睛,不理会他的劝诫。 葵县位于楚怀边界,是众多诸侯国的交汇地,因有争端,至今仍由朝廷任命的县官来治理,不受王侯管治,因是独立的郡县,军事、农业生产、手工织造等方面都相对滞后,不比诸侯大国治下的小郡小县,正因为葵县落后,人口稀薄,兵力不足,常有南诏零散的部族越境骚扰,毗邻的诸侯中无一援手,每每遭遇上,还需出动葵县百姓。这一切他竟然毫不知情。 “要饮一杯甘醴吗?儿过来陪君父愁一场。” 太上皇睁开双目,门前的橘红花树灼灼夺目。他仿若产生了幻听,视线慢慢转回眼前。元灵均龇着牙,憨憨对他笑。 “君父,儿方才进来的时候突然想起一件事。”元灵均捧起爵杯,走到了上皇身旁。 太上皇接过酒爵,凑近嘴唇时顿了一下,睨她:“想到何事?” “第一次见到君父的情形,我爬在墙头,君父恰好经过看见,就问孩儿为何要爬墙。” 太上皇记得清楚,那时的六女五岁,像个上蹿下跳的毛猴子。太上皇一饮而尽,疑惑地看着爵,“这酒?” “是浆,不是酒。”元灵均得逞,哈哈大笑道。 太上皇的脸抽搐着,有点哭笑不得。他暂时忘记身处困境,认真地看着六女:“你当时是如何答的?” “到墙那边,过公主的生活。就在方才,儿随之想到,儿虽然得到了公主的生活,却也不得不继续思考如何活下去的问题。” 门前照在地砖上的太阳光消失了一部分,余下的光芒愈浅淡,大概是日头偏西的缘故。太上皇道:“太阳要西坠了,黑夜即将到来。灵均,樊笼无处不在,为父能救你一次两次,不可能救你一辈子,你还年少,精力充沛,不久就能成为老人的依靠,而老人就像夕阳,夕阳会落山,老人终会一死。” 元灵均歪头沉思,抬头看了看庭院里的木樨树,县府的小娘子支腮坐在树下,不远处,九万握刀长立,一动不动。 元灵均回过神,专注地看着父亲:“老人家身体不好,到那边少饮酒。” “小毛孩也管到老人家来了。”太上皇道,“你要是不争气,莫怪为父追到常山敲你鞭子。” 能别提鞭子吗?元灵均心底大翻白眼。 府里的奴仆跑到庭院里,他们被一阵奇怪的嘈杂声惊醒,以为是南诏贼匪冲进了城中。一旦危险来临,搞得葵县人草木皆兵,魂不附体。 “我会活得好好的。吾子放心去临安。”皇帝动动嘴唇似有话没说完,元灵均已退到门外。 她忽然回头,对太上皇灿然一笑。 太上皇微怔,全身颤抖起来。紫台绛桃树下,栀黄衣衫,大袖翩飞,年轻女子朝他莞尔娇笑:“待妾和陛下的孩儿成年,陛下赐他良驹吧,听说有了好马能踏北宫山。” 北宫山还在,却不见旧人来。 临到夜间,无数的禁卫和侍从涌入府邸,不过片刻,火烛将中庭照得通天明亮。 府里再次沸腾了起来,奴仆们噤若寒蝉地看着眼前情景。归来的军士都像从血海中爬出来,髻凌乱,盔甲残缺,裸露的肌肤沾满污迹,经过身旁,腥恶的气味迎面扑来。 樊欣穿过疲惫不堪的众人,一声不响地来到树下的石墩坐下,解开外袍,从里衣衣摆咬下一块布条,手法熟练地在左腕部打上结。 他们经历了一场恶战,而这场恶战是在光天化日下进行的,一直持续到夜里戌时,此时大家又饥又渴,体力早已消耗殆尽。 渠奕最后从外庭走进来,在廊下高台站定:“准备干粮和水浆,一刻后出。” 鲲娇准备为他宽衣,渠奕一手挡开:“去唤主君,我们要连夜起程,不要耽搁。” 看来事况不太妙啊。鲲娇敛衣跑进屋去:“主君,大事不好。”元灵均倏然坐起。 渠奕进屋来,元灵均在慌张地穿外袍,深衣歪歪斜斜。 渠奕一把扯过搭在椸架上的莲蓬衣,兜头裹住元灵均。“我们要出门了。”他在她耳边低声说。 “我们要弃葵城百姓离去?”斗篷里传出闷哼。 他将她抱在怀里往外走,解释:“葵县有官吏暗中勾结南诏,私自开启城门,放入一批鹤拓人。他们的目的是暗杀我等。” 县府外停着一辆马车,满身浴血的张仲恕策马护在旁边,准备随时出。 渠奕大步走向玉顶乌骓马,将元灵均抱到马上,把马绳塞到她手中。 太上皇撩开帷裳,探出憔悴的脸。渠奕走近车前:“君父。” “你在晋宫写的那篇《北宫山赋》很好,我看过多次,也让太女看,太女总是敷衍了事,我病了后就命人把它锁在册府,如果有机会,让明玉看看。”太上皇颤手指向茂生,茂生怀抱着一只朱漆方匣。 “这是送给她的生辰礼物。” 渠奕接过方匣递给九万,郑重拜道:“儿臣代明玉谢过。君父南下云州,多加保重。” 帷裳落下,隔绝了里外视线。 第七十五章 如影随形 道旁有数座青山绵延,一大片茫茫雾云在山腰浮动着,山脚传来驱马的叫喊声,马匹在平坦的河滩上奔腾。 这些驱马的男人个个是彪形大汉,浓眉广颡,左袵披的夷族装扮,他们伏在马背上,兴奋地呼喝叫嚣,甩着马鞭,朝某方奋力驰去。 “鹤拓跟上来了。此处恐有埋伏,大家小心。” 九万沉声对身后的侍从说道,他右手猛地握住长刀吞口,左手稍拽马缰,让主君和常山殿先行,与突袭过来的鹤拓部族分隔。无需提醒,察觉到异样的侍从纷纷策马拦截在车队前,避免马群冲撞。 事出太突然,整个车队陷入一片混乱,但护卫在前后左右的侍卫们非常镇定,都是训练有素之人,不会因突状况露出半分惊慌失态,侍卫们聚拢在四周,形成拱卫状。 “九万,是鹤拓来了?”元灵均隔着斗篷问。没有任何应答,附近安静得让人害怕,她清楚地听到渠奕胸膛传出的噗通心跳,头顶明显的呼吸热浪,以及无数哒哒的马蹄声。 骑在马上的鲲娇嘴唇打着颤,茫然地紧贴马背,虽然害怕,也没有忘记护主的职责,以血肉之躯将主君挡在自己肩后。 元灵均想要伸出脑袋看看,被身后的人捂住斗篷。“别出声,趴下。”渠奕迫她把脸埋下去。 不过片刻,在他们身后方向,弓箭破空的声音不绝于耳。双方已经交起手。 “回禀主君,前方山上下来一支来历不明的马队,看样子是匪寇。”探路的侍从狼狈地赶回来,向元灵均禀明情况。 渠奕还未开口,樊欣一声不吭地带领一队人马率先冲过去。 元灵均还在疑惑思索,渠奕已将她抱下玉顶乌骓,塞入马车。“无论生什么情况,都不可以出来看热闹。”他让鲲娇一同进去,对元灵均叮嘱一句放下帷裳。 耳边传来打斗声,似乎就在离车队不远的地方,元灵均刚要掀开帷幙察看,立即被一只手阻挡挥落。九万确定元灵均不会下车,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命几名侍卫注意防卫,自己拔刀策马,弛进混乱中与对方纠缠在一起。 南面的山林里一群黑色的乌鸦腾空飞起,风中裹着浓稠的死亡气息,月色无比幽深。 马车外6续响起各种声音,男人们杀敌的声音,刀兵碰撞下出阵阵嗜血的嘶吼,倒下前绝望的惨呼,以及骨肉撕裂断开的声音,后来还夹杂着女人们的惊恐哭叫。 箭矢如蝗,朝车队攒射过来。敌方从前后突袭,似乎故意在此布下陷阱。 女人还不清楚为何战争来得如此无声无息,只能在哭喊中减轻内心恐惧。风声蓦然一紧,鲲娇“啊”地叫出声,因为车布破开一个洞,一支木箭正横在她们的头顶。 箭头在空中微微晃颤,腥浓的血珠滴滴滚下,溅落在元灵均胸襟前。元灵均动了动眼珠,如果今天是她的死期,这支箭就会洞穿她的头,那么,她是不会死了。元灵均绷着神经慢慢放松,屏住呼吸,用力地喘息着,嘴唇咬得紫,心也紧紧揪起,把唾沫一次次吞下去。这部分贼人对她紧追不舍,究竟为何?她不明白缘由,却突然想到一件事。 “符飘!”元灵均大力掀开窗帷,在混乱的人群中锁住符飘的身影,高喊:“我的影子不见了,你快去找找他们。” “主君莫急,他们已经来了。”符飘的整张脸被血敷住,他用手抹去,对方神力震得他连退了几步。 元灵均口中的影子是像影子一般存在的密卫,因在后方拖住鹤拓主力,此时没有赶上。 渠奕一剑挑开身前的大汉,挥挥袖子,趁空看向来时的路。 几匹黑不隆冬的马突兀地出现,朝这边飞奔逼近,一眨眼的工夫,他们突然纵身跃起,毫无声息动静。 大汉现已是晚了,他们紧贴在自己背部,甩不掉,挣不开,一点反抗能力也没有,只能任其所为。 密卫用小臂勒住对方的下颚,短刀利刃轻松地割断了喉颈,极细的线,血大量涌出,待差不多的时候,他们松开手,大汉们纷纷倒地落气。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一声凄厉的叫喊止绝于刀剑下,战斗的声音消失了,只剩下女人们的呜呜泣声。 元灵均抬手抹去额上的汗,手心湿漉漉一片。鲲娇缓过神,看主君此时的状态不适合在众人面前现身,撩起袖子给她擦汗。 “主君还好吗?”鲲娇自己也是满头大汗,为主君擦汗的手指在不停地颤抖,“吓死小婢了。”她拍着胸口,不敢喘气。 元灵均装作若无其事,但从马车下来时脸色还是不大好看。先前还是山清水秀之地,一个时辰未到,眼前已是尸横遍野。 元灵均看了眼隐入暗处的密卫,吐出一口闷气。多亏他们,以前总嫌他们碍事,关键时刻方知重要性。 “公子没事?”她挨在渠奕肩后站立,牵住他撕裂的衣袖。 渠奕剑回鞘,忙将她手捂在袖中:“有没有受伤?” 元灵均摇头:“我没受伤,你的袖子破了。” “无妨。” 这一路他们连遭袭击和埋伏,这背后岂是鹤拓部族的亡命之举,分明是有人在暗中操纵,旨在取常山王的性命。是今上还是徐家?这一趟临安之行是危机四伏了。 “诸位在原地稍作歇息。”符飘命人收起兵械,看向静立的主君夫妇。幽暗的尽头还有多少危险在等着大家? 这时,树林传出马的喷鼻声,前方众人赶了回来,樊欣翻身下马,整理好凌乱的衣袍。 “好干脆的身手,你这小娃娃差点就取走了我的项上人头,亏得我命大才免遭此难。我就是路过罢了,你打你的,我走我的,何必拔刀相见嘛。” 众人这才现,随樊欣来的还有一行奇怪的人马,领头之人在叽里咕噜地自说自话,看他身形并不彪悍,只是穿了一件熊皮大氅,像一座小山似的压在马上,摇摇晃晃,一副“饿了几天没吃饱饭”的样子。 他应该是在说樊欣。 “阁下路过此地,要往何处去?”渠奕拱袖问道。 “唔。”那人探下身子,借着月色打量起渠奕,抚掌大笑道:“我说是谁,原来是鼎鼎大名的兰鹓公子。你我亲戚,何必客套,某是潍国媳。” “原是潍候,渠奕失礼了。”渠奕恍然一笑,端袖和他见礼。他称是潍国媳,潍候的名讳不正是元媳。 元灵均以为听差了:“小皇叔?!”真是太不巧了。 “是我,六丫头。”潍候落镫下了马,拥着斗篷噔噔走来:“你给了叔父好大一份见面礼。” 第七十六章 朝贺之行(上) 临安初冬,城中樱花纷飞,北宫山上如同覆盖一层积雪。 ≧ 为安排入京朝贺诸侯的住宿,女帝登极大典后特地命人加紧修缮别馆,连多年未曾休整的晋宫也焕然一新。 大鸿胪卿率手下属官前往郊甸十里处迎候常山王仪驾,车毂碾过长街,百姓驻足观望,目送华丽的仪仗驶入别馆。又是哪位诸侯到了?近日6续有诸侯入京,仪仗华丽威武,让人眼花缭乱。 “该是到了,殿下您看那不是。” 仆婢一提醒,元娞定睛去看,迎面而来的仪仗缓缓停在一颗榕树下。 大鸿胪卿迅捷下马,疾步走到车前掀起帷幕。 元灵均从马车里走出,便见别馆外站着大群奴仆,这些奴仆女婢小心翼翼地簇拥着一位丽人。 “六娣可是不认识了,要劳烦我这怀身的人过去?”丽人盈盈地笑,伫立原地看她。 天呐,四姊何时竟学会调侃人了。元灵均震惊得迈不开腿,自是有些不习惯。 她曾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贤德曹公主,如今受封沛王,身份地位不同曾经,旁人再不能以从前旧衔相称,今后沛王之名讳“元娞”将会随着她的言行举止载入元晋史册。 元娞的月份似乎不小了,一手搭在侍女臂上,一手扶着肚腹,走路显得吃力。 “四姊莫动,灵均过来。”元灵均敛袖走去,扶掖住元娞,紧张兮兮地盯着脚下的石阶。 机灵的奴仆忙小跑过去打开隔扇,将两人迎进客室。 别馆庭院忙开了,奴仆来回往居室和库房搬运行装。在葵县被鹤拓人袭击抢去大半,行装也没剩下多少,此行狼狈不堪。 天宝在外面看着,九万几乎帮不上忙,便转身进了间夹室,却不想里面有人。 他裸着上身,背对一面铜镜,左手费劲地去够背脊,朝上面的伤口敷药,受伤对习武之人来说是难免的,独自敷药也非难事,但他明显不太好,额上豆大的汗珠显露他此时的状况有异。 九万一言不,取过他手上的伤药麻利地敷上,顾不得对方的诧异,又扯过布条缠上。 “樊郎君在葵县受的伤?”他问。 樊欣闷哼一声,大概被触碰到伤口。“中途遭遇突袭,防不胜防,也是我太轻敌大意。”他摆摆手,示意没事。 竟是个极能忍耐的男人,当时应该没有任何人看出他的异样,包括自己也是。但让人从身后偷袭,乃武人大忌,何况以樊欣之能本可避免。九万暗想,他虽是武学奇才,到底太年轻,人生经历远远不够。 樊欣默默咬牙承受,倒吸一口气,隔了半晌才问道:“主君,她没事吧?” 九万答非所问:“郎君身份尊贵,何不叫医官来诊治?若是伤口感染,后果不堪设想。”缠完最后一圈,打上结扣。 “受伤是常事,何需劳驾旁人。” 九万轻嗤一声,握刀起身,再不看他一眼地走出夹室。 客室里,两姊妹重逢相谈甚欢。 “六娣还记得去岁宫宴上的徐七娘吗?” 元灵均剥橘子吃,“阿姊是说徐春月,她和杨家女郎又有什么新鲜事?”她递一个剥好的橘子给元娞,元娞摇头。 因为怀的头生子,十分重视,身体不免养得娇贵,没多大一会儿就觉得疲乏,侍女忙拿来凭几给她靠着,垫了厚褥。 “那倒没有。徐家原本看重徐渨,还没等到开春徐渨就去了,这位徐七娘便成了徐家眼中的顶梁柱,太女登极后,徐七娘依靠徐家势力轻松坐到小书女的位置,替陛下掌管奏表和玺印,人称‘凤阳阁’,因她的墨宝丹青流传宫外,受到文人大肆追捧,前些日子观涛阁上还有几位世家子弟为了她的牡丹仕女图大打出手,闹得满城皆风雨。” 她早看出徐渨是短命之相,没料到去得这般仓促。至于徐春月,其实就是读书读傻的典型例子,竟也值得文人骚客去捧她的脚。 元灵均直皱鼻子,颇是一番感概。 元娞啜一口香茗,把元灵均从头至尾打量了一遍,直把素来脸皮厚的元灵均看得羞窘,才缓缓道:“阿姊要提醒你,有的事情你兴许还未听说,八娣闹出一桩丑事,与一有妇之夫私通,还偷将此人藏在寝宫,用金链锁住,父皇为此大动肝火,直到退位都不曾提及为八娣封爵,皇后养她一场,念及母女情分,便封她为阳翟长公主,准允出宫建府。她如今有陛下做靠山,愈嚣张,你和她见面也别硬气。” “我听阿姊的。”她就没打算和不知趣的八娣一般见识。 元娞捉了她的手:“听惠琰说你们半途遭到鹤拓部族偷袭,可把阿姊吓了一跳,父皇走的时候千叮嘱万嘱咐,托我好好照看你,你要是少一根汗毛,我这个阿姊岂能安心。” “阿姊放心好了,我福大命大造化大。”元灵均哈哈一笑,瞅着那铁锅般大小的肚子,一脸古怪。 元灵均和沛王元娞谈了一会儿,天色也不早了,留她在别馆用过晏食,惠驸马便亲自驾车来接她回府。 “她和从前不太一样,我为她授剑时,不爱说话。”目送马车离开别馆,渠奕牵了元灵均往回走。 元灵均扁嘴:“你和从前也没什么两样。” “在嘀咕什么?” “噢,去烫壶果酒暖身。”元灵均忙接道。 渠奕抚带笑:“好。” 里坊闭后,临安城刮起了初冬的风。 房里鲲娇熏了芳草,散着幽馥的气味,天宝烫好果酒推门进来,一股冷风凌凌灌进。 跽坐席上的元灵均缩了缩脖子,饮下几盏果酒,身上暖和不少,渠奕在旁边说话,她捧腮倾听,左耳进右耳出,连连打起了哈欠,望一眼灯火璀璨的晋宫,最终还是耐不住困意地伏倒几上。 渠奕把她安置睡下,正宽衣准备上榻歇息,冷不防有人敲门,“主君,睡下了?” “何事?”渠奕重新扣上腰带。 天宝开了门,九万探进脑袋,神色仓促:“樊郎君伤病感染,情况不好。” 第七十七章 朝贺之行(下) 从古至今,家天下的皇室祖宗就有严明的家法传示后代——妇人不得参政。中朝乃至北方诸国尤为遵奉,并出现惧怕“子弱母强”而杀母立子的历史事件,规矩是不容破坏的,但这点对元晋朝来说并无多大影响,第一代太宗皇帝稳守住了父辈的江山,为后世歌德传颂,第二代鸿嘉帝受命于分崩离析的南北局面,国邦更替让她同样受到了世人瞩目。 中北江山风雨飘摇,南晋几经北塞月氏的重创,依旧在悠悠乱世下站住了脚跟,即便女帝依靠太上皇的余威震慑四方,母族徐氏的实力也不容小觑。 今日清晨,五更鼓响,临安的上空刮起一阵北风,无数庖厨的烧锅炉升腾起的烟雾在风中消散。 别馆里,诸国王侯还来不及赖会榻,家僮催促上朝的嗓门已经在整个里亮开了,怕去迟了被人捏住“大不敬”的把柄,这些王侯一改平日慵懒散漫的作风,纷纷起榻栉冠梳洗,抓紧时间稍用些膳食,准备登车入朝宾服。 元灵均站在榻前,两个侍女给她穿上玄裷王服,鲲娇跪在脚边整理好禁步和佩饰玉组。一番梳妆穿戴,天已麻麻亮,别馆后的枫树林里传出几声伯劳鸟的啼叫。 想到渠奕昨夜离开,又莫名其妙地守了樊欣一宿,元灵均只觉两臂一层鸡皮疙瘩。她取过飞琼箎揣在袖中,脚步飞快地穿行在走廊上。 “主君,殿下在这里。” 鲲娇在其中一间屋子停下,神情焦灼。元灵均气鼓鼓地瞪她,甩着袖子转回来,侍女忙启开隔扇迎她入内。 樊欣的寝房并无过多摆设,仅仅一架寒梅屏风隔断,屏风前放置一张矮几,两张席,几案上摆着一只香炉,卢中香料已经燃尽。 天宝呈来食几,递上箸子和汤勺,元灵均朝内室踮足望了望,在席上跽坐下来专心用膳,无意瞟向内室,里面传出渠奕疲惫的说话声。元灵均咬着箸子,愤愤地想:樊欣要是玷污公子的清白,就将他剁碎了补墙。 匆匆吃完早膳,轻手轻脚地凑到内室门前,四肢趴在门上,脸紧紧贴着门缝。说什么呢?怎么没有动静? 门就在这时猛地朝两边拉开了。元灵均毫无防备,颠倒跄踉一步,栽倒在对方怀里,她“呀呀”大呼,扑腾着去抓他的腰带,结果后脑勺被摁住,眼睛只能盯着地面,动弹不得。 渠奕掰起她的脸,端详一阵,俯视她笑道:“起得这般早可不常见,用过朝食了?” 他又嘲笑自己赖床。“嗯,待会等阿姊来了同她入朝觐见,可惜你没有一官半职,去不了。”元灵均扑扇着眼睛。 “我正好回房歇息。主君既然来了,不若进去看看樊郎君,昨夜里他伤势受到感染,高热不退。”渠奕把她摇来晃去的身体扶正,顺便理好衣襟两边的黄色流苏。 “好吧。”元灵均撇嘴,垂头送他出去,又不解地回头看看内室。 渠奕突然转过身,抬手抚摸她的顶:“好孩子,到了宫里不能乱说话,能不开口就别言。” 元灵均在他背后直瞪眼:“好讨厌。”还扯开眼角做鬼脸。渠奕后背跟长了眼睛似的,将她的小动作逮个正着。 元灵均心虚地移开目光,噔噔地走进内室。“听说樊郎君病了?”她高声问。 倚在病榻上的樊欣还在回忆渠奕说的那句话。 当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并且能清晰感觉到伤口的疼痛,确定呈现在自己眼前的都是真实的场景,并非虚幻梦境。当时,渠奕就坐在屏风下看书饮茶,柔软似流水般的宽衣大袖,拂扫几面,顿时茶香四溢,他的眸子泛着晶亮的光,在摇曳的烛火衬托下更加明亮深沉,那里似乎隐藏着他无人能诉的心事,以及一点点疲惫和松懈。 渠奕问他:“樊郎君能否坦白地告诉我?能不能放下家族使命,成为常山王的左膀右臂?” 他希望自己能成为常山王一翼,不是对立的敌人。 樊欣颤抖着唇,莫名地想要落泪,眼睛胀泛酸……他根本就无法答应,他必须忍受来自主君的奚落和威胁,做樊姜忠实的眼线,才能保全母亲的性命。 “喂,怎么哭了呀?我都没来得及说你。” 樊欣慌忙撇下汤药,伏在来人的脚下,眼泪狠狠地砸在地板上。 “起身吧,过来我跟你说件事。” “是。”樊欣只觉头有千斤重,抬起需要太多气力。 元灵均狐疑地瞧他两眼,扯好斜搭在肩上的披帛,清了清嗓子,郑重其事地说道:“公子不是小皇叔的,也不是你的,他是我的。你要是识相,最好离公子远一点。”戳戳胸口,表明渠奕的归属。 潍候厌憎女色,宠幸美貌少年的癖好无人不晓。樊欣懵了,主君是不是……误会了。 元灵均走到门口,**道:“好好休养,没事别到前面乱窜。嗯,就先说这些。” 今年阳翟公主的妆容在临安贵女中大为盛行,于额上画红梅妆,贴额黄已成仕女新风尚。民间尚不见得,晋宫后闱中却是争奇斗艳。 连素来不爱妆扮的元娞也比从前更注重颜色和保养,今日陛见她还特地画了合适的妆容。一双却月长眉尤其衬她温润的气质,内着流彩暗花云锦深衣,外套一件枣红色的鸾纹黼领外袍。 元灵均存心逗元娞,不住地夸她好看,一向稳重矜持的元娞羞窘不已,潮红从脸颊一直蔓延到脖子根。 净鞭三声,内侍唱喏,殿上登时肃静,诸臣停止了交谈,按文武官职鹄立东西两楹,持笏恭候圣驾的到来。 元灵均咬唇忍住笑,朝站在她身后的元娞吐舌头。 圣驾迟迟未到,殿外却逆光走来一人。八尺男儿,气势凌冽如同冰石,一股杀伐决断的军人血性迎面扑向大殿上的所有人。 他无视旁人打量的目光,环顾左右,脚下稳健的步伐却不停,一直朝前走,大概找到了所属的朝班位次,他只是看了占住他位置的人一眼,那人大气不敢出,敛朝后挪去。 看完来人做完一切,元灵均夸张地瞪圆了眼睛,不由得屏住呼吸,转头问元娞:“他谁呀?” “酾酒临江,横槊赋诗。六娣不记得了?” 第七十八章 不攀之讥 元灵均兀自奇怪,鸿嘉帝姗姗来迟,出现在群臣视线中。 年轻的女帝着柘衣玄衮,头戴龙凤冕珠冠,眉目如常娴静,气势却比昔日为太女时凌厉几分。她立于丹墀之上,睥睨众生。 臣工一番大礼叩拜,又一番冗长的祝词,内侍道“免”,鸿嘉帝展袖在矮榻坐下,左右各坐一名**岁的女童,小书女徐春月亦跪侍在案侧听政。 殿内肃静,鸿嘉帝将大殿上诸人挨个看一遍,最后目光在元灵均身上停留一瞬,又不着痕迹地移开去。 元灵均眼睛虽盯着手板,却觉如芒在背,有一道奇怪又冰冷的目光正从身后方向投来。她和他应该没有过节,也无深仇大怨,为何会用一种“欠债忘了追债上门”的可疑目光紧紧追随自己。元灵均小心屏住呼吸,生怕一喘气陛下会因此留意到自己。 “六娣好像身子不适,可是痼疾犯了?”上面如愿传来了女帝的问询。 朝臣低声交流的声音在她耳朵里顿时变成了嗡嗡乱响。请当她不存好吗?元灵均在心里嚎嚷一句,认命地执着笏板退出朝班。 朝会散后,潍候逮住她说了几句不着边际的话,便有气无力地爬上马背,说是起晚了没来得及用朝食,肚子饿,要尽快赶回去用午膳。 怕是和优僮玩得晚了。元灵均不理他,继续追问元娞。 “南山有杞,小字南山,擅使槊,镇东海之恶。连武安候霍杞你也不记得了!” 姊妹二人坐上同一辆马车。 元娞见她竟想不起横槊之人是谁,着实惊讶了一阵。 “我该记得吗?是不是我欠了他许多钱?”元灵均做出洗耳恭听的姿势。 “阿姊要是记得没错,你那时候倒是常常黏缠着他。”元娞见她态度认真,不好不开口解释,“也不算欠债,不过是因你在上林苑的无心之言让他记恨至今罢了。”尾音拖得老长。 元灵均听出弦外之音,突然举起袖子捂嘴,不敢置信地盯着元娞。她几岁就调戏或者戏弄过良家少年霍杞了?天呐,她到底做了何等“天怒人怨”之事,让一个武莽列侯怀恨在心,蹉跎了二十几载大好光阴竟还不能释怀。 元娞是亲历此事的人,没必要隐瞒,便一五一十对她道出事情的由来经过。 “我竟然还有这番壮举。”元灵均恨不得拍手称快。 按照元娞的复述和自己零碎想起的片段,六七岁大的她就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小混蛋了。她没有丁点记忆,只怪霍杞冷冰冰的又不爱搭理人,难怪她只记得踢海陵王世子下水那段,却忘了之后和霍杞还有一段无形产生的矛盾。 彼时,她与众姐妹在上林苑游园,巧遇霍杞,被八娣怂恿,以一斛西珠为彩,问她敢不敢上去和霍杞搭讪。要知道少年的霍杞就是个十足的冰人,几个姊妹中也就同庆公主和他能说得上话。 元灵均还没向谁低头认输的习惯,她谁也没怕过,老虎屁股都敢踹一脚,因为这种胆大包天的脾性,她无视霍杞的故意忽视,叽叽咕咕,没完没了地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最后把自己逗乐了,还觉得很好玩,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戏言:“霍杞貌善,可做灵均驸马,待吾上禀君父。” 没想到少年的武安候忍耐到了极限:“臣貌陋,帝姬之尊不敢高攀。” 就这样,八娣输她一斛西珠。能让心高气盛的八娣吃瘪,岂非壮举。 不过细想,后来她再见到霍杞,对她的确冷淡,甚至无视,还在无人的时候警告威胁。年少无知,小儿戏言,不过在如今看来,被拒也是公主的耻辱。 元灵均双手揣在袖兜里,轻踢马腹,玉顶乌骓缓缓走动。上林苑的相遇,少年人的无情讥讽,还恍如昨日遭遇。糟心的过往,糟心的小混蛋,再回想起来都恨不得冲儿时的自己抽几个大嘴巴。 “还真冷。”元灵均在别馆外下马,哈了哈手,捂着两腮走进中庭。 阍者小跑在前传信,鲲娇打了洗漱水,天宝也让奴仆盛来温备的饭食。 “咦,公子又不在吗?”元灵均一进屋子就坐在食几前。 “公子出去了,过会儿就回来。”鲲娇给她擦净手,递上箸子。 元灵均厌恶地扫了眼饭食,愣是没食欲。不知怎的,她近来身子倦乏得很,食欲也不佳,平日爱吃的那些食物都用得极少。刨上几口糒,只觉在嚼蜡似的,便撇在一旁,仅仅用了一碗青菜热羹。 “主君,巴陵飞书。”司阍在门前跪奏,手捧邮筒过头顶。 所谓飞书,一指在箭系书射送,二指匿名书信。既是巴陵而来,想必是安插进内闱的细作有情报传递。 “传来。”元灵均大惊,猛地推开了食几,至上位盘腿坐好。 鲲娇已接来邮筒拆开,取出折好的信纸递上。 元灵均逐字逐句地览阅,面上凝重的神色渐渐放松,到了后面竟然搏髀开怀,拍案大笑。 “笑死人了,我的母亲耶!”樊姜聪明一世,竟错用太医,将积食之症当作身孕养了几月,岂不好笑吗?越想越觉解气,干脆伏在席上,手捂着肚子打滚。 “主君主君,勿要用力呼吸。”鲲娇以为她痼疾犯了,忙扶她起来。 元灵均毫不理会,突然坐直上身,她生怕眼花看差了,又将信从头至尾默读一遍,瞅着笔者在信的末尾称“傅郎君为主内应”,笑意不由加深几许。好一个傅伶仃,是个守信的人。 看向忧心忡忡又不敢打扰的鲲娇:“好啦鲲娇,我没犯病,是贵嫔犯病了。去拿一盏香炉来。”鲲娇疑惑不解,依言取来焚着香草的紫金香炉。 揉团扔在炉中,信纸迅化为了灰烬。在常山宫她终于拥有了自己的势力和心腹,即便只是九牛一毛。“巴陵政权总有一天会重回我手的。”元灵均情绪激动,声音像一片空中鸿毛那般轻盈,像是说给自己听。 过了半晌,她抬起脸,泛红的眼睛注视着通亮的隔扇。 “听公子说,新鲜的红果生长在**月,味甘酸,消食化滞。公子为我治积食症还剩下许多,都制成了果脯,不如让人全部带回巴陵献给贵嫔,权当是女儿孝敬母亲的。”这件事不能让渠奕知道。元灵均下定决心,眼睛笑成两道弯弯的细缝,一双美丽的梨涡突显在嘴角。 鲲娇浑身一抖,瞪大眼怔,主君却拂袖起身,抬步走到廊下,高声唤来一名僮仆。 第七十九章 风流阳翟 观涛阁是个好去处,明白的人都知道,了解晋王只需在阁楼坐上一日,便可清楚治下民生是否疾苦,常聚集在阁楼中的人真性情,谈论时局敢讲真话,不会曲意奉承谁,不会无故抹黑谁。 阁楼修建三十年,建成至今有百年之久,太上皇一朝广开言路,设观涛阁为聚贤地,门庭若市,为晋人抒胸膉、陈述见解。而今鲜少有人再提到常山王。 元灵均进京后一直很低调,曾吃过她亏的官员想借机挑出毛病踩她也无缝可寻,想当初哪里有常山王哪里就有热闹,如今这风头热闹却转移到了徐家七娘徐春月的身上。 这位徐家娘子年纪不小了,翻年过去整双十年华,在寻常百姓家里已算是老姑娘,然而徐家态度暧昧,看他们的意思似乎没有考虑此事,只一味督促徐春月在政事上努力干出一番成就。 身为当事人的徐春月会怎样理解父辈的教导呢? 她是奇女子,传奇却不在她的才华和决策政务的能力,在于她对年龄渐长还未定下婚事表现得十分冷漠,近乎清心寡欲,脱凡世。一来二去,登门求亲的世家越来越少,人们似乎已经忘记她的有血有肉,把她当成观音佛像来敬仰。 短短的几月,她风头大盛,人们谈她的才华,均是矫揉造作,呆板无趣,一手花篆好则好矣,刻意为之的痕迹显而易见,称她为才姝其实是名不副实的。 因是出自凤阳阁的手笔,即便涂鸦之作也有富商掷以千金,有几个世家子弟更是为几卷摹本争风吃醋大吵大闹,生事掐架,把观涛阁搞得乌烟瘴气。 渠奕是温润大度、没什么脾气的男人,也叫这些无事生非的膏粱年少吵得头大如斗,便想着以后不来了,闹心透了。 他和昔日的同袍叙了半日,在阁楼下作别,顶着突如其来的微雨打马回馆,回程中遇见一独行的小童,小童欣喜地唤他姨父,渠奕捞了小童上马。 一场雨,临安城彻底笼罩在昏昏的暮色中,路上行人仓促而归。 “停车停车。”在风雨中急行的马车传出一声急喝,车夫忙停了车在道旁。 坐在车中抓心挠肝的阳翟公主趴在车门前大口特吐,把一张秀美绝丽的脸蛋憋得乌青泛紫,额头和双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待她吐完了,仆婢们的噩梦就降临了。阳翟公主指使侍女务必要擦净衣物上溅到的污迹,又厉声责骂车夫驾驶太快,颠簸到她的五脏六腑都在剧烈搅动,这会儿的不适全赖车夫行事没眼色。 公主要挑刺还是要打骂,仆婢都紧紧地闭着嘴。多说多错,公主府的奴仆们早习惯了气性大、脾气暴戾的阳翟长公主。要在从前,大人只管拿常山王吓唬小孩,如今阳翟长公主在府中豢养面,风流冠京,名声臭过常山王,大人便对自家小儿说:“不听话就把你送到公主府当小仆,你哭她就吃了你。” 奴仆在雨里淋着头和肩,一声不吭。阳翟骂得没趣了,慢慢缩回车内,四肢舒展地瘫靠在一个手脚被锁住的男人怀中。 车驾徐徐启动,雨像一幕巨大的帘,在天地间展开。 阳翟观望着窗外的景色,如羽的长睫轻盈而极有韵律地上下飞动。 就在这一刻,身旁男人的身体忽然生了极可怖的变化,他的骨骼撑起一块块**的肌肉,一股瘆人的杀伐之气侵入阳翟软软的肌肤。 “那时候的雨可比今日大得多,可母亲还是走得相当匆忙,父皇不曾告知去向。我好像有很多年没见过她了,听宫里老人说她早就死了,还有人说她逃了出去,我讨厌最后一种说法,宁愿她是真的死了,她死我怀念她,但她弃我而逃只当不曾见过她。我说过,不会成为像她那样的女人,皇室给她富贵和尊荣就该安心接纳享受,舍弃唾手可得的权势实在愚蠢。” 阳翟微笑的面孔泛起青白的光,眼睛居然有些湿润。她道:“雨大了。胡寄,你想杀人?” “不,君主,小人被您的金链困住手脚,刀剑都无法拔出来呢。”男人嗤嗤地笑。 “谎话听着甚是讨厌。你在心里怨恨我,想杀我。但你杀不得,因为你还不具备杀人的勇气。” 阳翟看也不看身后那人的表情,也知道他语含讽刺,笑里藏刀。但她就是爱看他把自己无可奈何的样子。 “你瞧那个狼狈飞奔的少女,她的长,如墨如云,若长在我头上是截然不同的,想必更能衬出它的秀美来。”公主轻挑起她那双含情妩媚的眼睛,懒懒地靠在车窗,双目注视着远处一位冒雨飞奔的少女,无比自信地对她的面说道。 按她的手段,阳翟必会请那位少女上车一晤,再让人割下她的秀,把她赶下车。 公主轻飘飘地说了一句:“雨水打湿了。” 为何她能挡去风雨相侵,少女却任由风雨吹打?因为她是天上的云,少女是卑贱如泥淖的庶民,怎可以和一朝帝姬相提并论。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让她眼高过顶,不屑俯视尘埃。 细雨斜飞,飘入车内的雨丝濡湿了阳翟的额头,男人没有表情的面孔隐藏在黑暗的角落。 “同庆要回了,今年比往常要热闹啊。”她弯唇浅笑,瞧着从雨幕中弛出一匹枣红骏马。 青年勒缰催马,在雨中急穿行,粗晶皂色的鹤锦外袍飘在空中,两袖鼓风,身姿挺拔傲然,如一朵默然绽放的幽兰,极为清美绝世。他似是察觉到阳翟紧追的目光,朝这边看上一眼。 谁家公子陌上行? 阳翟迅拉开了车帷。马匹渐渐缩成一个小点,消失在雨雾尽头。 她似想起什么,一张妩媚的容貌顿时变得扭曲又狰狞。 渠奕回到别馆后不久,元灵均也从宫中归来,同去的九万对她一路上的满腹牢骚忍得十分辛苦,整张脸黑得堪比锅底。 公子在沐浴更衣,鲲娇让侍女把食几抬到主室里。 元灵均前脚刚进,一个灵秀的总角小童就从门外蹦跶进来,举着一只棕叶编织的蚂蚱,嘴里嚷着:“姨父,我会编蚂蚱了,你看我编的这个是不是比你那个要好,咦——” “好小子!”元灵均把他揪到身前,夺了蚂蚱的手藏到背后,再定睛去看小童,吓一跳:“你是连楹!都长这么高啦,寒螀把你喂养的不错嘛。” 听上去不像好话。 连楹嘻嘻地笑,跪下做一个儿拜:“楹拜见六姨母。” 他举止从容镇定,和当时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小男孩简直判若两人。 想到他以前傻呆呆的模样,元灵均乐不可支,提着他衣领站起来,拽带到一旁的裀褥坐下:“学那些虚礼做甚,你过来,姨母好好跟你叙叙旧。” 沐浴完毕的渠奕进来,一大一小一边用着饭食,一边激烈地讨论着如何编制大蝈蝈和大蚂蚱。 用膳也不认真,就不该教连楹编蚂蚱。渠奕把摆在几上形态各异却编制粗糙的蚂蚱一股脑全揽下去,换来两人吹胡瞪眼。 渠奕扯了扯唇角:“膳后我教你二人编蝈蝈。” 话音一落,两人相视一笑,低下头去狠刨着糒。 第八十章 赠镜传意 膳后三人围坐着火炉编织蝈蝈。≥≧ 元灵均倒没现渠奕竟会用棕叶编出活灵活现的小玩意,不觉傻眼,且连楹聪慧好学,学什么像什么,自己做出来的蝈蝈却是奇丑的怪虫子。 元灵均做事三分热,凡事只图新鲜,鼓捣一阵不耐烦地丢开了,小童连楹早耐不住困意睡了去,天宝过来抱他去隔壁安置。 形态各异的棕叶虫子齐整整地摆放着,元灵均拿了渠奕编的蝈蝈,凑到灯底下嘻嘻傻乐。 渠奕宽衣进来,目光逡巡流转。婢女们含羞退避室外。 元灵均还没有察觉他进来了,身上仅仅穿着刚换上的寝衣,透出一股清冷的气息,她跪坐在几前,脚脖子以下部分均露在裙外。 闻听到屋里的脚步声她转头瞟一眼,又继续对着蝈蝈搦管描画。 “我今日是最后一次到观涛阁,以后不去了,只管督促你学习政务。在画什么?”渠奕走到她身后,双眉渐渐紧蹙。 她不爱惜身体,总要任性而为,惹自己担忧。渠奕看上去很是生气。 元灵均沉浸在涂画蝈蝈上,并且对自己的杰作很得意:“给它上色呢,黑色的蝈蝈明显就不同其他的,公子来看,后面几只我依次画上朱红、翠绿、天青……” 待她添完黑色的蝈蝈,满意地欣赏着战果,准备再拿另一只的时候,一只手横在眼前,捉住她手,接着身体腾空而起。 渠奕将她抱起,衣袍拂过矮几,蝈蝈纷纷掉在了地上。 “呀!你干什么呀,我还没做完,放我下来。”她手里还握着笔,笔砸在几案竟未滚落地上。 在渠奕怀里蹬足扑腾,她好似一条滑不溜秋的小鱼,差点滑了出去,渠奕惊了一身冷汗,惩罚性地拍了拍她的臀。 元灵均哎呀哎呀地叫唤起来,眼里包含着一颗颗晶莹的泪珠子。 “不许胡闹了。”渠奕嗔怪道,把她放在一张梳妆台上,垂头吻吻她的嘴角,含笑看她呆呆的表情,“大半夜的尽去折腾小孩子的玩意,你玩也玩够了,是不打算睡觉了?” “谁……谁说的?我想什么时候睡就睡,你……” 他眸中划过疲惫,元灵均噤了声,一把拽了他衣襟上飘荡的玉石蓝流苏。 “我管不着?主君大概又不记得了,不如再细细回想一下。”渠奕直直望进她眼底,笑意耐人寻味。 他低醇的嗓音不禁让人沉迷其中。元灵均脸上一热,攥住他的腰带在手里把玩。 “明玉。”渠奕俯身过去,两手撑在她双肩两侧,见她做错事般地埋着脸,不时地拿眼睛瞟他,不由翘唇一笑,“今日朝堂上说了哪些事?再给我复述一遍。” 朝堂上的事?元灵均努力回忆,硬是没有半分印象,心虚地敛下眼睛。好倒霉,朝堂议事的时候她应该在打瞌睡或走神。 “反正我没闯祸,我不搭话,陛下也懒得理会我。” 她用手去抠腰带上的宝石。通常是不安或者狡辩的表现之一。 渠奕牵起她手腕,脸慢慢压过去。 元灵均只觉一片阴影逐渐笼向头顶,将她整个覆盖,不由地朝后仰靠。“嗳哟!”腰部猛地撞到一个坚硬的物件,一声痛呼。 “撞疼了吧。”他简直没好气了,探手去揉她的后腰。 “不疼不疼。咦,好像是盒子。”她反手过去正好摸到盒子的顶部。 渠奕借着烛光清楚地瞧见朱漆方匣上的精美纹饰,“嗯,是君父送给你的生辰礼物,打开来看看所赠何物?” 元灵均把方匣抱在腿上打开。 匣内用一块红绸盖着,揭开红绸,不由地瞪大了双眼,对渠奕撇撇嘴角:“真有意思,老人家赠我一面铜镜。” 她把铜镜举到渠奕面前,脸被彻底遮住。 “青铜芙蓉镜。”渠奕打量一阵,神色有些古怪,不过下一瞬,他俊美的容颜渐渐舒展开,笑得很是莫名。 元灵均还在用手指细细地描摹着上面的花纹。“真的是芙蓉纹。君父怎会想起送我铜镜来?”她问,然后看看渠奕,他突然低下脸来贴着她的额头。 “你会明白的。” 取走搁在他们之间的铜镜放归匣中,揽了元灵均坐到榻上,用绵长深情的吻结束了她无休止的提问。 公子当然猜到了太上皇赠镜的用意——先正衣冠,再明事理。镜在身前,能窥衣冠形容,镜在人心,能知人心丑恶美善,方大治无失,行走帝王正道。 主君遇事还会冲动,有时候急躁得像只上蹿下跳的小猴,逼得太急她也翻脸不认六亲。 那么就请容许他纵容她一点,那些沉重的枷锁让他来背负,只望她在仅能伸展的日子里尽情享受更多的自由吧。 诸侯均已赶到了临安,女帝在宫中设宴宴请。 筵席摆在琼林殿中,只邀请了来京的王侯,另有三公作陪。 元灵均在受邀之列。沛王身孕不便出席,作为在场唯一的女流,必然受人关注。 但也不尽其然,她的随臣相当引人注目。 今日伴随元灵均而来的是樊欣。随臣身体抱恙,告假养病,渠奕指派樊欣同往,元灵均本不同意,她不大喜欢樊欣,跟在身边岂不烦心,但渠奕一力举荐,她只好应下。 樊家鲜少出相貌奇佳者,樊贵嫔不像外祖父,应该和早逝的外祖母相像,樊婞也不像五舅父,肖似她生母。樊欣的长相虽然不错,但也不至于好看到让人目不转睛的地步。 大概听说了涉及他的传闻,诸位都感到好奇。 元灵均扭头瞪住下一人,奇怪道:“海陵王老盯着我的从臣看,他是您的故人还是知交?” 安排座次的官员怎么搞的,明知海陵王与她不合,还把她和老仇家安排在一起。 老狐狸抚须哼哼:“常山王此言差矣,老夫又非分桃断袖,为何盯着一介丈夫看,斯文败类的事老夫可做不来。” 海陵王的声音不大不小,殿上的人都正好听清,偏偏潍候还坐在隔了他三张条几的地方。 潍候顿时阴阳怪气道:“海陵王这话是在指名本候斯文败类?” 潍候就是海陵王口中的那个分桃,视万千红颜粉黛如粪土,独恋天下一芳草。 这是一个藐视王权、追求至爱的皇叔,有胆量,有气魄,还很有魅力。 元灵均默默埋,置身事外,这里毕竟还是男人的天地,她这女王本就有点鹤立鸡群的意思了,不能再当出头鸟,任他们拿捏在手上戏耍。 众诸侯藩王更是眼观鼻,鼻观心,隔岸观火。 “好笑好笑,老夫可没有指名道姓?君候何必动这么大的气。”为老不尊的老狐狸慢慢咂起美酒,悠然自得的模样。 “呵呵,是不是在说本候,海陵王心里清楚,在座的诸位也都清楚。” 女帝还没到,一王一候各不相让,在殿上你一言我一语地争吵起来,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僵持不下,直到内侍在外通报,女帝驾临,请诸位跪接圣驾。 第八十一章 亭见姊妹 两个女童各搦一柄尘拂走在前面导引,鸿嘉帝从外面走进大殿,至君位停下,扫视底下的众人一眼,请他们入座。≧ 海陵王还鼓着一对铜铃眼死瞪住潍候不放,大概气得不轻。潍候却只是满不在乎地笑笑,倒显得海陵王气量狭小。 潍候扭头,看向上座的皇帝,对上元灵均亮闪闪的眼睛,他欲哭无泪地撇了下嘴角,朝她举酒杯示意。 元灵均回敬,嘴唇象征性地碰了下杯沿。渠奕说她醉酒后容易不经大脑地说胡话,她即便爱煞了这种酒也是不敢多饮的。 鸿嘉帝正和一位年老王侯寒暄,说是天气冷了请他注意身体,老王侯连连称谢。鸿嘉帝又从北塞月氏时局谈到南境鹤拓时局,从某王的腿疾关心到某王新得的麟儿。 居安思危、体恤臣下的皇帝无疑会受百姓的拥护,但这种表面化口头功夫在一众老狐狸面前简直就是作秀。 老狐狸们心思诡谲,在回答上各有妙招应付,一点都不含糊。 特别是老奸巨猾的海陵王,混淆黑白的本事非凡,连皇帝都寻不出错来,此等厚颜无耻之人,世间恐怕都找不出第二人来。 但他们角逐争夺的世界恰巧自己不懂。元灵均这样想,在心里一一记下他们的体貌特征,以及说话方式。 都有点昏昏欲睡了,元灵均敛打呵欠。近日她总是渴睡得紧,为保持清醒,便拿几上的果实来吃。 她坐在离女帝最近的地方,认真地聆听陛下的教令,再附和点头,规矩从容,令人吃惊。 到底是自己成长了?还是长姊做了皇帝的缘故?不得而知。 鸿嘉帝怪异地瞧着她,目光夹杂着一丝探究和质疑,和元灵均对上眼,极快地撇开视线,和王君穆良佐交耳低语。 元蓥的脸像她的母后,可比作一块上等的精心雕琢后的璞玉,容貌只是秀美,气质出尘却也吸引目光,她的骨子里散出的文雅大气是林荫下的清泉流水,春日下的破土新芽,需静静欣赏品评,方能察觉美在何处。 鸿嘉帝端起一盏茶,轻拂广袖,拨去漂在水面上的叶梗,一举,一动,莫不流露皇家女的典雅雍容。 元灵均入神了。 大家似乎有些醉意。鸿嘉帝让诸王去更衣暂歇,稍候会有宫廷伎人来献舞表演。 元灵均来到一间便殿,她瞌睡连连,根本没心思再看人跳舞。 鸿嘉帝不知何时跟了过来。 她慢慢走到元灵均身后,叩了叩她肩膀:“原来六娣到这里来了。” 元灵均唬了一跳,又不能在皇帝面前失态,只好垂目掩饰,拱袖道:“陛下,臣失礼了。” “朕叫了太医令来,让他给六娣问脉。” 她看向鸿嘉帝,身边果真跟着一个医官模样的人。 他作势要上来请安,元灵均忙退了再退:“陛下请恕臣违旨之罪,臣并非是身体不适,只是太笨口拙舌,表述实成难题,在诸位叔伯中也轮不上小辈妄言。” 鸿嘉帝沉默片刻,示意太医令退下。 “朕知道,六娣向来不爱这种宴集。好吧,明日还有朝会,六娣早回别馆歇下也可。” 陛下这句话来得太古怪,有意无意的,倒像是试探。元灵均不敢大意,站在她面前的长姊向来敏感多思。君父在位的时候她可以任性胡为,但异母的长姊终究不同的。 元灵均表面镇定,却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如何回答才能万无一失。 鸿嘉帝不等她想好,人已经走到了殿门前:“六娣还不想出宫的话,就去贵妃宫看看小弟吧。燕婕妤疯癫,母后怕她犯狂伤及无辜,把弟弟放在霍贵妃那儿养。” 燕婕妤疯了? 从便殿中出来,元灵均一路跟着灯笼,拉紧肩上的莲蓬衣。 宫里总比别处冷得多,她不由地齿寒腿颤,寒气依然不留情地袭击身上的每一处肌肤。竟比平日畏寒了,她咬牙忍着。 “大王,这边请!” 掌灯的女官立在原地,元灵均才察觉走错了方向。 这名为她引路的年轻女官便是引起临安满城风雨的小书女徐春月,模样一点没变化,只是愈循规蹈矩。 “凤阳阁,贵妃原是住在公主府的,缘何回到宫里居住?” 前面的人顿了一下:“皇后怜她丧女,后半生无依无靠,孤苦难捱,接她来宫里好照应。” 伤心旧事重提,还是难过万分。令宴去世,膝下无子的贵妃难免凄苦无依。元灵均在莲蓬衣里默默点头。 她由徐春月引着走过一片湖水,岸边有座凉亭,设有帷幔遮风避雨,亭的四角放置绢灯照明,应是有人在亭中。 走得近了,隐约能听见许多男女的交谈声。 “大王,请稍候片刻。” 徐春月提灯立足,元灵均跟过去,见她对着亭内的人拱拜:“君主可在亭内会宾?” 声音消失,帷幔上映出一抹纤窈的身姿。 亭内传出说话声:“是。听声音是凤阳阁,你出来是前面的夜宴结束了吗?” “陛下还在琼林殿与诸王赏舞,臣出来是要送常山大王去贵妃宫。” 亭中静默。 “哦,难得,容我出来一见。” 元灵均还未确认对方的身份,少女一声婉转轻笑,从侍女撩起的帷幔后走将出来。 “玉蟾似盘,正好赏月,有人却匆匆而过,错过如此夜色岂不可惜了。”美丽的少女高伫石阶上,以俯视的姿态注视着对面的人。 “六姊,好久不见了。我是阳翟。” 她红唇微启,镏金的凤头钗随着动作轻晃,灼灼耀眼。 晚风拂起帷幔,从她肩侧划过,鼓起宽大的外袍,勾勒一段婀娜柔软的身姿。她比元灵均年幼,在育上却比元灵均更为成熟,单从外形看,完全不像年龄相当的姐妹。 她自称阳翟,而非旧称陶公主,实在向对面的人炫耀身份,从曾经的陶公主变成如今的阳翟长公主,也从单纯稚嫩的少女变成风流多情的妩媚女子,唯一没变的还是忍不住和元灵均处处比对。 二人虽然改头换面,她惊讶你的性情,你惊艳她的容貌,但貌合神离的姊妹关系改变不了。 “一年没见了,八娣竟长成了绝代佳人。”元灵均转了转眼珠,露出笑涡,“陛下设宴款待,八娣爱热闹为何没去赴宴呀?” 阳翟面色沉。她没有王衔身份,哪有资格去赴那里的宴。她分明是故意羞辱自己。 元灵均继续道:“四姊在府中养胎,你也不见踪影,就我一人坐在那简直不适,好在陛下知我不爱宴会,准我去贵妃的宫中小坐,看看小弟,八娣既然在此待客,我也有事在身,就不好继续打扰诸位赏月兴致,有缘的话再和诸位结交。” “八娣,告辞了。”元灵均不作片刻逗留。 阳翟咬牙跺脚,闷了一肚子气,转而想到她去的是贵妃宫,顿时转怒为喜,冲元灵均的背影道:“天黑路不好走,六姊千万注意脚下。” 元灵均倏然停下,龇牙咧嘴地叫了一声。 “大王怎么了?”徐春月举着灯笼回来。 元灵均面部抽搐,撩了裙摆,搬起右鞋,一颗尖锐的小石子正正地钉在鞋底。 第八十二章 晋室宦子 贵妃宫前有无数照殿红,它们在夜空下如火如荼地绽放开,有月色,也有鲜花。 山茶花美则美矣,怎能与国色天香之牡丹争辉? 樊姜这样对她说过。 当年有东吴的吴王黩武西侵,樊族老小齐齐上阵,英勇退敌,凯旋受封,推恩樊氏,贵嫔樊姜的荣宠更是到达极致。太上皇让人远赴中朝运回千株牡丹移植在玉宸宫前以示殊荣,冬去春来,牡丹还未经历花开花落,樊族失势衰败,元祐帝怒迁牡丹至城郊瑶光寺,宫人心下猜测樊姜是不是失去帝宠,玉宸宫会在哪天迎来新主人,然而被认定失宠的樊姜依然端坐玉宸宫中,目光沉静地翻阅她的兵书古籍,直到前往常山也没有一人能撼动她半分尊荣。 “谁能锁住帝王的心呢,真有其人,她就可怜死了,可能要担上红颜祸水的名声。我没有帝宠,唯有守住栖身的宫殿,方能守住自己地位,有了地位我想要的又有何难。那我之后,谁能住进来,她一定不会是又一个樊姜。” 在那之后,果真没有樊姜一般的人物,玉宸宫虽没有空置,却住着一位因子嗣而疯癫的婕妤。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元灵均这样想着,一名侍女从殿中出来。 徐春月也看见了,忙欠身道:“大王,臣先告退。”说完,她提灯退下台阶,转身没入黑夜。 “不知常山王到访,妾有失远迎了。”帘后转出一名卸去钗环的美妇人。 霍贵妃披衣迎出来,笑容可掬,她步履虽急促,却不失体面,髻整理得一丝不乱。 “是灵均来得突然,打扰贵妃歇息,只是陛下有言,要看弟弟需上您这来。”元灵均笑道。 元灵均急步上前,托住欲向她下拜的妇人:“贵妃无需多礼,贵妃曾养育阿姊多年,是阿姊心中敬重的阿姨,也是灵均的阿姨。” 霍贵妃动容,携手邀她上座:“那日大王在公主府上恸哭,妾犹戚戚悲忧,未出来与大王见面。” 谈及往生的邕国公主,二人相对沉默,霍贵妃低下头去拾袖抹泪。 “让大王见笑,妾大概是老了,近来总想起一些旧人旧事,动不动想哭。”霍贵妃让侍女去传唤乳媪过来,拿了茶具动手布茶。 内侍抱来一个炭炉安置在席下,冷清清的大殿顿时温暖不少。 幽幽烛光的映衬下,霍贵妃娴静温婉,她似乎沉浸在失去亲人的痛楚中,眉间尤带着一抹忧伤。 元灵均移开视线,四处打量。“阿姨,弟弟取名了吗?”她问。 霍贵妃手指僵住,神色不自然道:“那孩子活着受罪,即便有了名也不会有将来的……” 见元灵均茫然地瞪着眼睛,霍贵妃噤口不言了。 想到在葵县询问此事之时,君父和茂生言辞闪躲,元灵均才算明白,问题出在她素未谋面的弟弟身上。 “君父抛弃,婕妤疯癫,可是弟弟患有不治之症。” 霍贵妃点头,道:“此儿未生右耳,又是宦子,一旦被天下得知实情,晋室颜面何存。女皇陛下清楚事关皇家的脸面,对外只称此儿患疳症,中宫更是命妾好生抚养成人。妾又如何不知其中利害,此儿性命无几,若是有朝一日出了状况,为着皇家颜面,妾唯有担责一条路。” “霍姨这样想……”元灵均一声唏嘘,竟不知如何安慰。 “大王不必安慰,福祸难料,既有一死,早晚也没什么分别。大王请用茶。”霍贵妃强作欢颜,添上元灵均面前的茶盏。 乳媪终于到了。她抱着襁褓向上座的两位行礼。 “这就是婕妤所生之子?”“是。” 元灵均连忙从席上站起来,理了理腰间组佩,三作并作两步走到了乳媪面前,接过婴儿,在乳媪的指导下调整好手势。 真是好看。元灵均戳戳小婴儿柔软的面颊,婴儿睁着一双黝黑的眸子,滴溜溜地转动,瞪着眼前的陌生人。 “他在皇子中排第九,妾便叫他九儿。”霍贵妃在那边笑道。 婴孩小手舞来舞去,拍在元灵均圆圆的下巴上,挠得她痒,一边躲一边咯咯笑着。 “小家伙,我是你六姊啊。” 元灵均觉得丁点大的孩子有点奇妙,转而想到他身有缺陷,唏嘘不已。君父盼望多年的子嗣,到头来依旧是空梦一场。 “快快长大吧,阿姊带你骑大马马。” 不知怎的,婴儿突然在她怀里哇哇大哭,元灵均小心环抱着弟弟,在臂弯里轻轻摇动,以笨拙的方式安抚躁动不安的小婴孩。 婴儿哭了一阵,睡着了,乳媪接过去到寝房安置。 元灵均推拒贵妃相送,也告辞出来。 路上几乎没有照明的庭炬,霍贵妃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引她出宫,分别后,元灵均独自提灯走在路上。 四周有呜咽的风声,树影幢幢,宫殿群如巨大的猛兽般伫立在身旁,黑暗无边无际。 此时莫名其妙地想掉眼泪,她抬起手背抹去腮边挂的水珠,找到一处台阶,坐下来,把灯放在脚边。 以前姊妹无法亲近,是她们拥有同样的生父,不同的生母。而今身份的变化,促使她们从中做利于自己的选择,距离随之越来越远,只剩下君臣二字的今朝,臣子如履薄冰。 一种空洞无助深深掘住她,心绪愈加难平了。她无声泣噎,怕宫里的耳线听见。 枯木叶的声音窸窸窣窣,在寂静的夜色下清晰可疑。 元灵均匆忙提上灯,准备择路离开,一盏红通通的灯打在眼前。 手中的绢灯提溜滚到了石阶底下,元灵均踉跄一步,脚下踩空,仰倒了下去,腰部顿时传来钝痛,石阶尖锐的棱角硬生生地抵在背上,疼得她眼泪直飙。 “谁在那?出来!” 灯朝她这边移动。“再不出来,休怪我无情。”来人威胁道。 “别过来,孤……是孤在此。” 那人猛然顿住脚步,只留一盏红灯在风里飘摇。 元灵均抬袖擦干脸,直起脑袋,喝令道:“来扶我一把,好像没办法站起来。” 站在远处的人无动于衷,大概在猜测她的身份,思考该不该过来扶她。 她借着台阶,咬牙支起上身,见他还站在远处,火冒三丈:“你这人如何当差的,孤都摔倒了,竟视而不见,是不是欺孤非京畿中人,使唤你不得。” 他倒是听懂了似的,提着灯走上前,仅仅伸出一只有力的臂膀就将她提起放在平地上。 “多谢,你叫什么名字?”元灵均抬起脸,“武安候……怎么是你!” “为何不能是我?” 那张在朝堂上见过一面的脸庞在火光下凌厉冰冷,眉宇间遍布戾气。在元灵均呆愣的注视之下,他的眸子越来越冷。 第八十三章 愁煞君主面(修) 小径上,月光将二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霍杞偏头瞟了眼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的少女:“常山王既然没事,可自行离开,为何一直跟着我?” 元灵均揉着腰,瘪嘴道:“我也不想啊,可我的灯摔坏了。”手指习惯地抠腰带。面对霍杞她总是莫名地紧张。 霍杞轻蹙了下眉头。他想起上林苑,那一句“霍杞貌善,可做灵均驸马”如魔音穿耳一般,在脑海里嗡嗡地响。他借着月光静静地看向那张带有笑涡的脸。 时隔几载,她和住在玉宸宫的樊公主判若两人,但其脾性还是如此的恶劣。晋宫里顽劣的孩童,东海跋扈的少女,巴陵昏庸碌碌的国君,无论她如何成长变化,亦如当初的……不讨喜。 霍杞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怎能相信她会改变本性呢?自己定是吃饱撑的才会再去招惹她。 很快的,霍杞转开视线,背对元灵均,慢慢拂掉袍上的泥尘,抚平衣褶,令宽大的袖子服帖地垂在腰际。 “你……武安候来这边是要去贵妃宫?”元灵均继续跟。 “不是。” “哦。陛下派人去瑶光寺接九娣回宫,应该快到临安了。武安候少年时期就随老君侯镇守东海,好多年没回过京来,肯定都不认得九娣了。” 不知过了多久,霍杞才回:“嗯。” 元灵均脚下一滑,差点喷出一口老血。霍杞真的具备把她憋出内伤的本事。“呵呵。”元灵均干笑两声,安静下来。 两人一路无言,前后穿梭在重重宫台,走过一片片枯枝树木,奇草冬花。 男人的步子大而快,元灵均走得很辛苦,几乎小跑起来。霍杞觉后,会有意无意地放慢步调等她一阵,待她跟上来后又加快度,把她甩得更远。 霍杞停下来,元灵均气喘吁吁地追上,走到他身后。“怎么不走了?”她问。 霍杞不答,身体绷得如同石板。元灵均在他背后踮脚,樊欣抱剑立在正对面,朝她的方向行礼。 原来是到宫门了。 元灵均向霍杞道谢,那人理也不理,一声不吭地走到一颗巨大的古榕下,翻身跳上一匹黑马,催鞭而去。 “是个相貌不俗的冰块人呐,啧啧,晋国的冬天足够冷了。”旁边的马车里响起一个年轻人慵懒的声音。 “小皇叔,顺带我一程吧。”元灵均笑嘻嘻地凑到车窗下,把帷幕揭起来,涎着脸皮说道。 里面的人伸着脑门:“来来,谁让我是皇叔呢。” 元灵均哈哈大笑,一钻进马车忙把冻僵的双手放在熏炉上。然后她见到了鼎鼎大名的优僮灌赏。 披黑袍的少年人坐在车的角落里,用一双好看的桃花眼偷偷打量她。他生得最好的要数眉眼了,简直能把晋国的美人都比下去。 “他是灌赏。”潍候向元灵均介绍,又对少年人说,“常山王在这里,过来拜见。” 马车很宽敞,能容灌赏跪下行礼。 能让潍候留恋难忘的美人定然不一般。依潍候喜新厌旧的性情,宠爱优僮不会过一月。潍候在情事上毫无节制,处理政事之外,大多时候都和这名叫灌赏的美貌少年厮混,想来此人身怀媚术,把潍候迷得神魂颠倒了。 元灵均点头示意他免礼,以一种惊奇的眼光打量了一眼后,再没看过他。 同庆公主是在第二日晌午到的临安。其表兄霍杞亲至城郊外迎她入宫。 骖马并驾齐驱,公主的彩仗一直逶迤到宫门外。 老妪打起车幔,两名梳丫髻的女童扶着同庆公主走下马车。一身素衣,梳双平髻,年纪尚不足十二的同庆公主身量显高,素颜寡淡,模样端正秀丽,面上化不开的郁悒忧伤。 她抬起头,目光怀念地描画起巨大的宫门轮廓,心生凄凉意,不禁泪目。 在宫门那边,鲜衣高髻的女子众星拱月般地走来。同庆不知所措,怯怯地缩了缩身子。 “君主莫怕,这位是您的八姊阳翟长公主。”老妪低声道。 同庆硬着头皮朝她迎过去,拱袖一拜,柔声唤道:“八姊。” 阳翟托住她的袍袖:“你倒一眼认出我来。九娣路上辛苦了,先随内侍去贵妃宫更衣歇息,陛下还在处理政务,待会儿就来见你。” 同庆浑身颤抖了下:“是,妾谢过陛下。” 她迅垂下眼眸,一颗眼泪直直砸落,划开了为陛见特意抹上的脂粉。 同庆公主命苦,自七岁为生母侍疾以来常年不在宫中,这次鸿嘉帝接她回来,只因同庆曾涉储君之争,大局虽定,徐家芥蒂还未消,鸿嘉帝也是惶惶不安,势必要试探试探。不过在私下见了一面后,鸿嘉帝竟是少见地哭了一场,随即召集朝臣家十三岁以下的幼女入宫与公主作陪。 同庆公主善诗书礼乐,贵族少女常去和她吟诗诵书,请教乐理。但她性格柔弱,又不善言辞,再多的同龄女也融入不得。 就像此时此刻,她的身旁围绕着七八名活波的少女,叽叽喳喳地讨论谁的画,谁的书法,谁的妆容,偶尔问及她,也只是点头微笑。 同庆微皱眉头,望向敞开的窗。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 南朝多雨,有时候冬天也有点氤氲潮湿。 少女们也都瞧见了,连连叫苦。 “真讨厌啊,明天又不能去泡温汤了,不泡汤冬天会冷死。” 有的讨论起“假如明日还会下雨的行程”。 “不如一起去王女傅家探探口风吧,听说她教学严格,背不下《内训》就挨手板。” “明年我就入学了,真怕她。” 又有不少衣饰华贵的少女踩着潮汐走进大殿,兴冲冲地加入议论的大军。 案上的瑞兽铜炉桦烟馥郁,充盈着整座殿堂,合着美妙的乐声经久不散。楹柱后助兴的乐伶都是万里挑一的绝妙人物,精通各式各样的乐器,最擅唱南朝名曲,那些伎人都有柳枝般柔软的细腰,适合缠绵悱恻的南朝舞。 其实,南人和北人大不相同,南朝人在诗词方面颇有造诣,长篇累牍,写不尽的深宫哀怨,累世****,代代相传,谱曲传唱,后来逐渐成为伎人乐人取悦达官显宦的一种手段。 同庆顾自烦忧,并没有现乐声已经停止。 这时,一名乐师横举一把琵琶,拨子挑弦,琵琶声骤然响起,其余的乐工鼓琴相和,为他伴奏。 “诸位都在,乐声既起,不如来讴歌一曲吧。” 一名少女吟然而入,在其中一张几后面站定,笑看众人。她的容貌盛丽妩媚,殿上的女子竟无一人能及。 她握着夜光杯,用一支银箸叩击杯沿,开口唱:“别来几春未还家,玉窗五见樱桃花。 况有锦字书,开缄使人嗟。至此肠断彼心绝。 云鬟绿鬓罢梳结,愁如回飙乱白雪。 去年寄书报阳台,今年寄书重相催。 东风兮东风,为我吹行云使西来。 待来竟不来,落花寂寂委青苔。” 阳翟撤下杯箸,拂袖坐下:“吾技艺不佳,献丑了。” 话毕,殿上掌声雷动,年幼的贵女们纷纷喝彩,豪不吝惜对歌唱者的赞美之词。 那厢唱完的阳翟长公主还沉浸在自己的歌声中,顾盼神飞,眸中流露出少女鲜有的风流媚态。 年幼的女孩们并不明白其中含义。这歌唱得是妻子思念久别未归的丈夫,等待他早日还家,夫妻团圆。 阳翟未字待嫁,除了情人,何来丈夫。 然而正是这曲不着调的歌,如词中所云的东风落花,拨动了同庆心中那根紧绷的弦。 第八十四章 银瓶乍破(修) 别来几春未还家。≧ ≧ 风伴着雨飘进了大殿,纱幔在空中沉浮,像水波一样流动在明亮的宫砖上,侍女的肩臂上、脸上,忽明忽暗。 华服盛颜的阳翟公主端坐在垂幔下,染凤仙花的手指轻抚下颌。 她无疑是美的,但美得过于轻浮佻薄,从而被大臣认定为祸国之相。 “九娣。”阳翟深沉地微笑,望向一言不的同庆,“你不喜欢她们?”用银箸把一块糕点拨到同庆面前的碟。 “不是的。”同庆摇晃脑袋,“她们很可爱,也很出色。”但没有共同话语,合不来。 阳翟笑得古怪,她撩起袖子挡住了唇,对少女们说:“乐师的琵琶晋国属第一,你们要增长琴技何不向他请教。”少女们称是。 宫檐的灯点燃后是一条蜿蜒的长火龙,在屋宇上盘桓飞跃,不见头尾。 年轻女帝在幽深的夜里睁开温柔的眼眸,像两颗坠落人间的星子,灼灼闪亮地注视着朝她走过来的元灵均。 “那边好热闹,即使朕站在这里都能听见少女们美妙的歌声。六娣是姊妹中间最精通音律歌舞之人,和她们年纪也相当,不该错过这种场合,不必顾虑朕,和她们玩去吧。” 雨渐渐停了。元蓥携过元灵均的手,在园圃的一条小径漫步,“六娣别推辞,同庆难得回来,一年到头我们姊妹也聚不了几次。” 元灵均怕的就是难缠的王贵娇娇,忙摇手道:“不了阿姊,外臣宿在后宫不像话,既然定下规矩还是要遵守。宫门落匙不能有特例,臣得赶在之前回馆舍。” “唔。你从来不拘规矩……”元蓥低声说了一句。 元灵均故作没听见。她被冷得浑身冷,鼻子酸,一心期盼皇帝快点放她出宫。 元蓥不知道她心里所想,吩咐随从在原地伺候。她没有话,元灵均只能跟着。 她们进了一座亭子,仰望同一片夜空。对面断断续续传出丝桐声。 “朕有一事需请教六娣,这件事让朕困扰,没有半点头绪。” 风把女帝肩上的披帛吹起来。元灵均僵硬地扯开嘴角:“陛下要问什么?只要是臣知道的,知无不言。” 元蓥道:“在常山黎阳,驻扎有隶属岚衣侯瞿氏家族的三千风雨骑,号称三千,具体多少人朕至今没有得到确切的数字。朕要是没记错的话,渠奕似乎出自黎阳。” 在常山宫听樊姜讲过,其中牵涉的人是哪些尚且不明,但作为伯玉之后的渠奕绝对在其中。元灵均整个头皮都揪紧了,上下牙齿紧紧抵靠在一起,连呼吸都变得相当困难,“竟有这回事啊。臣也是初次听说呢,但渠奕,臣不清楚,陛下要了解可以让人去查宗室玉牒,父皇在那里留有他的生平……” 元蓥有意无意探寻的目光让她浑身都像针扎似的难受。 “所以,六娣要帮朕问问。”元蓥从中打断,视线停在元灵均至始至终都保持笑容的脸上,“它曾经属于谁不重要,但今后要改变存在的方式和意义,朕和国家都需要这支强大勇武的军队,政治冲突,战争,我们必须拥有更具说服力的后盾。” 她大义凛然的一番抒,胸脯剧烈起伏,情绪激动,袖子底下的手不住地颤抖,显示她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愤怒被激。 元灵均目瞪口呆:“天下都是陛下的,还有陛下得不到的。” 元蓥不说话了。 在娴静的眉眼下,一颗迟迟未能开悟的心被打开了,爆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她刚才说,天下都是陛下的。为太女时她要是有这种觉悟,也不至于让父亲频频质疑她监国的能力。 她直视元灵均的眼睛,心中百般滋味。母亲说得一点没错,她先是皇帝,其次才能称姐妹。用同胞的血撰写史书,是历朝历代历史的必然趋向。 元蓥突然翻越阑干跳了下去。“阿姊小心。”元灵均扑过去,双手抓住阑干。 她差点晕厥了。鸿嘉帝拍打衣袍,仰视她慌张失措的脸:“六娣下来吧。我们好好谈谈,还像小时候那样。” 元灵均小心翼翼地爬下去,元蓥护住她。 “你的拘谨和改变,因为我是皇帝?” 元灵均摇头,碎在眼前飞舞:“陛下,是臣长大了,臣没有变……” “还是会长大的。”女帝意味深长地说,叹息声在空旷的上空渐渐飘远。她突然回头唤了元灵均一声。 谁都没有看见,风华正茂的女帝此刻流下了泪水。 元灵均拱袖立在她后面。 她说:“灵均,回去吧。” 不知为何,元灵均稍许慌张,像钉在原地的人像,面部表情都僵硬到难以舒展。 大殿传出的笑声此起彼伏,部分胆大的贵族少女开始接手乐师的琵琶和乐工的管乐,她们尽情地展现自己的琴技。 “九娣今后作何打算?父皇他,临走前可留下过指婚类的诏书?”阳翟试探。 如银瓶乍破,同庆心里最后一点热火浇透了。 同庆怔了半晌,脸红道:“父皇离去匆忙,同庆也不知有那样的物件。同庆只是拿不定主意的小孩子,今后一切还需长姊做主。” 阳翟将信将疑,灵动的大眼睛在她身上来回打量。 “长姊爱惜姊妹,一定会安排好九娣的归宿。”她还想继续,被高亢的乐声打断了。 同庆竭力掩饰内心的苦闷。差一点她就哭出来,想到她和母亲目前的处境,再也没有随时随地就可以哭泣的理由。 繁华淹没在盈满的泪眼中,浮现出寄居瑶光寺的情形。 母亲形容枯槁地睡在净室,常年不见苏醒,曾经风华绝代的容颜早已在光阴的轨迹腐朽。 知道她要奉诏回京朝贺,离开那日,母亲的神情异常清爽,拉着她的手总有说不完的话:“妾身为女子,年少也曾红鸾星动,有过二八少女怀春该有的悸动,即便后来身在后宫里,也依然寄希望于你父亲的眷顾。从前也曾一味怨怪他生性凉薄而寡情,病了这些年我没有太糊涂,渐渐想透了,要他是一位处处遗情的风流天子,后宫女子的心怕是被伤得千疮百孔,比得不到更惨的是自作多情,我谢谢你父亲,他没有给我希望。曾经作为少女,妾是羡慕过真正盛宠的师贵妃,但成为人妇,妾从来只去仰视高处的皇后。这些年虽说顶的是昭仪名头,身环君王荣恩,你阿翁在朝外也只敢称妾是皇后之奴婢,好在你生在皇家,贵为帝姬,将来做不得人妾,只消下嫁一位好儿郎去掌他大族中馈。” 姻缘红线将来缠绕在谁的臂膀,余下的人生不是她能操控。同庆很清楚,公主的自由完全掌握在帝王之手,当利益的诱惑远过亲人的情感,嫁一位公主就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政治获益。 她成了阳翟公主试图摆脱命运的替身,也是陛下稳固君位的一块垫脚石。 这点同庆原是不知情的。 第八十五章 主君君主 父亲去云州前有没有为她定下婚约,同庆不知道,皇帝是肯定知道的,但阳翟公主婚配靖候却是世人皆知的事实,阳翟不满太上皇指定的婚配者也是无人不晓。 女子聪慧是好,然而过于聪明只会徒增烦恼和哀愁。 同庆太聪明了,轻而易举地猜中了阳翟的心思——她问她的那些话没有丁点用处,无非是要自己心甘情愿去做她的替死鬼。 不是不可能实现。凭借阳翟一贯狠辣的手法,以及阳翟如今的地位,同庆早在她掌握中,容不得她起来反抗。 说不定,她的母亲…… 同庆痛心疾。没想到她离开临安是因为宫廷政变,再次回到临安却是一条不归路,接二连三的打击逼迫她迅成长。 同庆寻机躲了出来。 没有父母庇护,公主果然连平常人家的女儿都不如呢。她手按住胸口,虚脱地靠在隔门上,在黑暗的廊子下大口喘气,泪珠子一颗颗往外蹦,已悲痛到哭不出来。 “公主……”保母扶掖着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她整个人在不住地颤栗。 “……别……说话。嬷嬷,我……。” 同庆脚下跌跌绊绊,随时都会倒地不起似的。 “无事吧公主?”保母鼻子一酸,跟着她流泪。 “嬷嬷……帮帮我吧。母亲她……定是不在了。”她喘不上气,但脚下不敢停。母亲说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谁来逼她就犯,就和谁同归于尽。即使病得糊涂,母亲也不忘把头钗放在枕头下。同庆用力咬住手掌,呜声哭出来。 “贵姬在等公主回去,不会有事,妾人也会一直陪着公主。”看着养大的孩子如此无助痛泣,保母无计可施,环抱着她的肩,主仆二人扶持着向前走。 酒阑席尽,少女们6续从大殿出来。 看见快要消失在廊头的同庆,阳翟挑唇一笑,飞快地追了过去。 “九娣走得这般匆忙,不等一下阿姊,阿姊还有好多话要跟你讲呢。” 同庆不回头,反而加快步伐。 “九娣,九娣……”阳翟吟吟笑着,存心要为难同庆,她身体又比同庆康健灵活,眨眼间就追上了。 同庆低着头,掩饰哭过的痕迹:“天色已晚,八姊有话何不明日再详叙,请容许小妹告辞吧。” 不等阳翟说话,她往后退了再退,扭头欲跑,却撞进一个人的怀里,无奈她冲劲过大,将对方撞个四脚朝天。 “哎呀呀,好痛,痛死孤王了。”倒在地上的人耍赖似的,捂着胸口左滚右翻,哎哟哎哟地叫唤。 “抱歉六姊,是我太不小心了。”同庆慌手慌脚去扶她,嬷嬷见状也赶紧帮忙。 “哪都能遇上,晦气。”阳翟低咒一句,绕开要走。 元灵均猛地翻个身站起来,挡住了阳翟的去路。众目睽睽下,她手揉着胸口,一脸凶巴巴地瞪着阳翟,“见到孤王不行礼暂且不和你计较,撞到孤王还想一走了之,你阿姨是不是没教过你做人的道理。” “六姊误会。”同庆想解释撞她的是自己,被元灵均撩到旁边。 “元灵均你无赖!”阳翟脸涨得青紫,碍于女眷都过来了,不好当面作,只好做一副委屈的模样,泫然欲泣道,“阳翟若犯了错,六姊指出便是,何苦咄咄逼人。” “放肆,孤之名讳是你能直呼的吗,师傅教你的礼仪尊卑都吃到狗肚子去了。感觉很委屈,孤也委屈,孤长到十四岁,竟连一朝公主都不如,孤也想哭啊。”话落,方才还气势逼人的元灵均顿时像孩童一样呜呜大哭。比无赖她才是那上头的祖宗。 阳翟急得直跺脚,该哭的是自己,她怎么哭上了。“元灵均你住口,别哭啦。”她火气冲天,连看重的公主颜面也顾不上。 贵族少女们想过来查探情况,让公主的侍女请开了。 元灵均停下来,脸上却是笑着的。看看正在气头上的阳翟,掰着飞琼箎没事人一样玩起来。 阳翟道:“你究竟在得意什么,说得好听是常山女王,无非是被樊贵嫔肆意摆弄的傀儡主罢了,他们叫你‘主君’不过是表面上敬你一敬,我是表面功夫都懒得做的。” “谢八娣挂心。你敬与不敬我是你的自由,我做不做是我的德行。”元灵均双手抱臂,手指摩挲着横竹,笑意不减,她扫了眼靠在嬷嬷怀里的小同庆,趴到阳翟的耳边,道,“我得意得很呢。” “什么?” 阳翟睁大了眸子,直直地看着幽深的尽头。 “我是说,陛下乃公主的靠山,公主有恃无恐,有本事也把‘君主’倒过来叫如何?” 君主乃公主别称,主君乃诸侯王尊称,颠倒二字身份截然不同。 这便是阳翟的隐痛了,得不到她就百般诋毁,不肯示弱服软,说到底她始终都在意自己的身份地位。 这种人可怜又可笑。元灵均抬起乌黑的眼眸,拍拍肚子,“饿了,去找点吃的。” 元灵均送同庆回到贵妃宫,两人在殿外作别。 “谢阿姊出手相助。”同庆附手施礼。 “她见到我就会变成疯子,你在或是不在,我们两都没办法友好共处。”元灵均摇摇手走远了。 繁华过后,黑夜的尽头迎来的是黎明。 回到别馆的晚上元灵均就做了一场噩梦。陛下从阑干跳下去摔得满脸是血,她被朝臣指控为弑君的凶手绑去市曹处决,刽子手用一把生了锈的钝刀慢慢地割她的脑袋,一旁的阳翟露出鬼魅般的表情,狞笑着逼她说出风雨骑之谜,“说不说,不说就让你疼死哦。”她晃着手里的刀,向灵均的脖子划去。 元灵均在榻上辗转反侧始终不能醒过来。 “明玉,快醒醒。” 元灵均惊醒过来,恐惧地环视四周,渠奕担忧的神情映入眼帘。“怎么了?”她问。 渠奕将她汗湿的额抚到头顶:“你在叫我,我就进来了,你似乎梦魇了醒不来。又是怎样可怕的噩梦?” 盯着渠奕关切的脸,她说不出话。心想:他不仅是兰鹓公子,也还是蘧伯玉的后人。 三千风雨骑,如风如雨,似雷似电,能破万敌奇阵,直捣邦国腹地,谁都想得到,但其背后真正的指挥官是谁,仍是历史之谜。如今陛下提起渠奕是什么意思呢?渠奕牵涉其中吗?如果是真的,陛下是否对渠奕不利?自己该怎么做? 她曾迷恋于世外红尘,荒废学业,真正面对政事脑袋乱得一塌糊涂。 “我想你了,昨天陛下要留我在宫里,我还是感到害怕的。你抱抱我吧。”元灵均张开双手索抱。 渠奕捏捏她的手,揽过她的背:“你想说的话请务必要告诉我。” 情义之重,重过性命。她是没用的草包大王,但不会做无情无义的小人。“公子……我没事。”元灵均红着眼睛钻进渠奕怀里,狠狠地汲取从他衣袍上散出的兰香。 她要记住他,永不忘怀。 第八十六章 暗藏金屋 元日快到了,宫里开始着手准备佳节庆贺事宜。今年是新帝登极的第一个元日,太上皇后对此十分重视,奏请女帝,邀诸侯相臣与君同乐,因此本该回藩的诸侯王都留下来。 大概是节日将近的缘故,最近每天都容光焕、神采奕奕的鸿嘉帝在朝会上颁布了一道诏令。诏书上说:由于陛下的命令,将作少府带领手下的属官指挥大批工匠在限定的时间内全部翻新了离宫最近的几十处别馆,设立专为诸侯王朝觐的在京住所,名曰国邸,另赐诸侯茶叶和绸缎。 各国诸侯跪谢女帝的浩荡皇恩,在元日前夕住进国邸。 “比起其余诸侯的住所,陛下赐给主君的国邸最是宽敞精致,赏赐下来的茶叶也要多得多。” 庭阈里满是来回奔走着搬箱的奴仆,鲲娇目不暇接,转回视线看向廊下,侍女和内侍正搭着竹梯点花灯。 “主君是陛下女弟,和他们自是不同。”天宝给公子斟上酒。 正因是陛下的女弟,她的处境才最是危险。元灵均略感到不安。 鲲娇递上****。元日是吉日,不宜和疾病、吃药一类沾上边。提前用完药的元灵均躺倚在褥垫上,小口抿着温热的****,望着屋檐处抻出的墨色枝桠出神。 “报春花一开,春天该来了。”她喃喃说道,看向顾自怔的渠奕。元灵均只好拍拍他的袖子。 看着元灵均晶亮的眸子,渠奕神情显得极不自然:“你近来食欲愈的不佳,是庖人做的饮食不合胃口吗?”他被元灵均疑惑的眼神弄得无措了,撇开脸去,“我是说,制干的红果暂时别吃,让太医来看看。” 每日吃的哪些食物她倒没仔细留意,元灵均扯出一张笑脸:“宫里的庆典一结束,就立马回来召太医。” 渠奕弯起瑞凤眼,把她冰凉透骨的手捂在掌心,对天宝招手:“夜里天寒,樊郎君和九万要当值,为他们烫一壶青梅酒吧。”天宝唯唯而出。 不一会儿,樊欣和九万过来谢过公子赐酒。侍女们也点亮了所有的檐灯,听说主君和公子赐下过节的花糕和赏钱,忙着去掌事嬷嬷处领自己的份。 临到登车入了宫,两人在正门分开,元灵均依依不舍地拽着渠奕的袖子:“虽说明天就能见到。公子,我们成婚一年,都还没有和你熬年守岁,不过也是没法子的事,皇帝陛下有令,诸王百官要同她一起守岁到旦日。” 渠奕好笑地抽离了袖子,笑着把她推转过去,替她拢紧莲蓬衣:“我们不都在宫里。快过去,再耽搁下去天就该亮开了。” 元灵均突然转过身一口咬住他肩膀,待渠奕反应过来,人已经跑远了。 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除夕夜宴分作两处,鸿嘉帝偕穆王君与诸臣同聚坤元殿,太上皇后则在琼林殿中主持家宴。 元氏皇族的女人和小孩都聚在灯火通明的琼林殿,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其乐融融。大殿的每一张几都摆满了瓜果糕饼类的食物,一应俱全,正值好动年纪的小儿如同脱缰野马般在殿堂上毫无礼法规矩地跑来跑去。 高踞上座的太上皇后微笑地注视着这一幕,仿佛贤惠的母亲正慈爱地看着心爱的孩子。但她眼里却流露出着和她表情极不相符的异样情绪。她由衷地羡慕着和她同岁的海陵王妃,无论岁月如何变化,已有众多儿孙的海陵王妃一如当初的年轻,张扬而不是分寸地衬托着自己的老年之态。而这还不是让太上皇后难以接受的,她此生成就在于成功地扶持了女儿元蓥登极,然而众所周知的是她的女儿至今没能生出皇嗣,注定将来的皇位会拱手他人。 想到这里,太上皇后把眼睛投向寄予所有希冀的某处。 沛王要生产了,也还是挺着硕大的肚子安静地坐在一旁,她面带微笑,散出将为人母的韵味。 元灵均好奇又担忧不已。四姊的肚子比她上次见到还要夸张。 元娞察觉她盯着自己的肚子,随牵过她的手轻放在圆滚滚的腹部。元灵均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吓得缩回手,惊奇道:“他刚刚是动了?” “他很是康健活泼,或许是男孩。”元娞递给她一块柿饼,“辞旧迎新岁,愿六娣事事如意。” “谢阿姊。灵均也有呢。”元灵均双手接过,回她一块杏仁糕:“祝愿四姊和即将出世的侄儿幸福安康。” 两人相视而笑。 那边传来小童们的拍手声和女孩们银铃般悦耳的笑声,原来在玩“击鼓传花”,鼓声一停,花再次传到了阳翟的手里。 她的脸快没地画墨花儿了,阳翟拔腿要逃,小童把她拦住:“皇姑母耍赖,羞羞羞。”输者受罚,大家不依不饶地要求她接受惩罚,无奈让小童强行拽住画上一朵花才算过关。 “小鬼头,姑母去洗了脸再来让你画。”阳翟逃也似的跑出大殿,只留一阵衣风扫过元灵均的脸。 推杯换盏,酣饮半晌,阳翟一去不复返,元灵均也倦意渐深,便悄悄离开大殿去更衣,返回途中偶然走过无一禁卫巡视的阳翟宫室,深觉古怪,便推了门进去,中庭正好有两名绯衣宫女前后出来,元灵均匆匆躲到太湖石后,探出耳朵。 一人问:“脸怎么红成这样,殿下给你难堪了?” 另一人四处张望,不好意思地回道:“君主竟让我当着她和胡郎君的面诵读二十七卷春图的笔注……你说殿下怎的喜欢收藏这种腌臜之物,羞死人了。” “你现在是下直守岁了吧。” “正是。不过先要去书房一趟,若是殿下现春图未放归原位该脾气了。” 只听一阵裙裾拂地的窸窣声,两人交谈着走远了。元灵均从太湖石后出来,凭空翻两白眼。羞死人了。元灵均扁扁嘴,摘一截草叶尖叼在嘴里,半是无趣半是鄙夷。 阳翟竟藏有二十七卷春图,果真不负荒淫公主的名声。流言蜚语不仅仅出现在宫里,连民间也有传言,阳翟公主锁着一个面,常年不见真容,却因他闹得满城风雨。本朝自阳翟始,贵族女子豢养优僮成为新的风尚。朝臣激愤不已,声称辇毂之下不该盛行这等不良风气,“阳翟公主举止越道德,违悖纲常妇道,非社稷之福。” 其实晋国的公主豢养男宠历史久远,豁达开明如晋阳公主,摄政理事如梁国公主,府上面多达百人,也无人敢指摘一二。然则阳翟错在没有建立任何利于朝廷和子民的功勋,不足以拥有和先辈同样的特权。 想到这里,元灵均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她迈着轻盈的步伐,巧妙地避开了四处行走的宫女和内侍,潜入书房。 好在元日前夕守岁到天明,整夜都不让熄灯,屋内的布局清晰可见。元灵均在席上坐下,在她面前的几案上摆的正是二十七卷春图。 第八十七章 校场武局 从前朝皇室流传到今朝的稀世珍宝啊,她曾经多方打探下落,还不知竟到了阳翟的手中。 ≥ ≤想当初她死缠烂打地央求小石头画一幅,那家伙向来脸皮薄,死活不愿在这上头浪费笔墨。 元灵均伏在几上暗自叹气。即使喜爱非常也不好偷了出去,想她身份贵重,干此等鸡鸣狗盗之事确实有损颜面,纠结中的常山王俨然忘了东海盗书之事。 “可惜了。”可惜让阳翟先得了手。元灵均一边摇头惋惜,一边目不转睛地快翻阅,啧啧称叹,“真乃稀世好画,无怪乎前朝皇室独独钟爱此图,还奉为至宝。咦,这是怎么回事?” 她呲牙咧嘴地瞪着卷轴某处几列崭新的小篆,像是阳翟的手笔:“还做的笔注,龟腾,凤翔,虎步……写得这般仔细还念出来不脸红心跳才怪。” 正要接下去看其他几式,走廊里传来男人的说话声。元灵均动作一滞,将卷轴整理好放归原位,躲到了最里间的一幕帘帐后。 随着隔扇被推开的声响,有人踱步进来了。元灵均俯身透过帘帐,只露出一双眼睛窥视来人。 模模糊糊中,一名体格高大健壮的男子负手走到几前,俯身轻抚那些卷轴,让元灵均惊讶的是,男人的腕上戴着一副臂粗的金链,链条很长,一直垂到地面,他每走一步就会出沉重的金属撞击。 他就是被阳翟锁在内宫差点气死君父的面?除了身量比南朝人高大之外,和美貌二字没什么联系嘛。元灵均不敢置信地摇摇头,咬在嘴里的叶尖儿打了个旋儿飘落。 元灵均带着满腹疑问从阳翟宫一路急跑回来。 “四姊,你猜我见到谁了?”她身带风寒赶回大殿,迫不及待地问元娞。 “一去便是大半时辰,见到谁了?”元娞道。 元灵均把眼睛睁得奇大:“阳翟用金链子锁住的那位面郎君。她定然以他为傲,毕竟是体格不凡的男人,京城里豢养举童的贵女怕是要眼红。” “道是哪位美人把六娣迷得失了方向,原来是胡寄。”元娞捂嘴取笑,“六娣在哪学的弯弯道道,也懂得相看那上面的。” 她才不敢说早就看过晋阳公主手写的相男奇书。“我瞎说的。”元灵均红着脸,怕元娞再问,转身就跑去和同庆连楹摊钱玩去了。 第二日一早,京臣入朝称贺,朝会后,鸿嘉帝在校场设立武艺比试。 元灵均匆匆更换下朝服,赶到水阁和渠奕碰面。 一夜未眠,渠奕依旧神清气爽,丝毫不见倦怠之色。难怪他是兰鹓,大概带着神灵名讳的人都有一股不食五谷的仙人气息。 元灵均虽然感到疲倦,心情却不错,她对渠奕讲昨夜在阳翟宫看到的一切,渠奕耐心地听,还适度地表述看法来保持她那份独有的天真和热情。 谈及金链锁住的面。天宝失控地打断了:“胡寄?”听到名字时的表情变得僵硬,很不寻常。 “天宝认得此人?”渠奕问。元灵均也投去疑惑不解的眼神。 天宝拱手道:“小人在本家有一位堂兄也叫胡寄,不过年幼时因行为不当,祖父将他除名赶出去,音讯全断,后来偶得消息,是听说他母亲改嫁一商户随之来到临安,生涯境况如何不得而知。小人也仅是猜测,是不是他还需日后见到方能辨认。” 元灵均还想细问天宝,传信的内侍过来,比试已经正式开始,请他们前往校场观看。 朝阳自东升起,校场上,新的一年在武官的呼喝中拉开了帷幕。换了新制春衣的宫人如同换了一副新面孔,神采飞扬地穿行在宫台和校场之间,她们的眼睛充满期待,青春的容颜在新的春日里焕出迷人的光彩。 台下的臣工们诚惶诚恐又各怀心思地仰望着坐在看台最中央从而显得高高在上的年轻女子——他们的新皇陛下脸上挂着平静无波的笑容,王君穆良佐则一贯保持着不容侵犯的神色,这对如胶似漆的皇帝夫妇不像往常那样交头接耳,甚至连侧目都没有过,她们之间无形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气氛。 精明如海陵王,早已察觉出皇帝今日心情不佳,由此说话做事更加小心谨慎。 鸿嘉帝的心结也是晋人皆知。立嗣乃国之根本。她和穆良佐感情再深厚也抵不过子嗣传承,至今她仍无一子半女,在立储问题上夫妻二人频频猜度争吵。 今日朝后二人相聚,本是吉日,却再次因为子嗣不欢而散。鸿嘉帝拿定主意在宗室嫡系过继一子,穆良佐坚决反对,主张立嫡亲之子,或在其兄膝下过继。 以没有半点元氏血脉联系的侄儿做继子,穆良佐此番想法着实胆大,且没有头脑。鸿嘉帝向来听他的话,但对于这件事的处理,鸿嘉帝头脑十分清新,但凡触及到作为元氏后人利益和底线,绝不可能妥协退让。 太上皇后后悔不迭,当初只一心顾及女儿的心意感受,迫不及待地表现作为一位母亲对女儿的疼惜,却忘记了作为国母的职责是安排一位德才兼备的贤人辅佐太女,而非一位不仅不为她解决大小难题还处处与她为难、只想着如何为家族谋取利益的丈夫。 皇帝的优柔寡断和对徐家表现的怯弱已经让太上皇后忧心,穆良佐横插一脚,她积攒多时的愤恨终于爆了:“你哪里是皇帝,分明是事事都遵从丈夫意愿的妻子。” 因为坐在天下最高的位置,元蓥如坐针毡,她怕自己不留神就摔了下去,所以不敢出岔子。大概皇帝都有同样的感受,他们在明处,不能产生感情,不能随便信任,看每一个臣子都觉得可能有二心,百年之后,史书上必有他们一席之地,却畏惧留下污点。 那在她百年后,史书上就会出现“无出”的记载。元蓥很清楚,此生她都不会有子嗣,直到此时她都不敢相信,父皇竟提前预知此事。父皇对她说,“你要若真的无法孕育子嗣,传位于姊妹,或宗室过继,万不可以做出混淆元氏血统之事。” 正如父皇所言,她不情愿传位于姊妹,唯一的办法只有过继,宗室多的是未成年的孩童,但已经懵懂知事的小童谁能保证不会受到挟制,最好还是婴儿,睁开眼睛后看见的第一个人当做亲生母亲的婴儿……她把关切的目光渐渐飘到元娞笨重的身体,紧紧掐住手掌,终于下定人生中最沉重的一个决心。 “请保佑我吧,事过之后,让一切都像风拂过那般不要留下丝毫破绽。”她在心里默念。她所做的这一切,仅是为了成为那个婴孩的生身之母。 就在这两日。 第八十八章 不屈不畏 元蓥在一片喝彩声中醒过神,教场上的一组搏击分出了胜负。 ≥ ≤她掩饰着紧张不安的情绪,低头去品茶。 远远地,一对气势出众的男女走过来。 她慢慢放下茶盏,道:“六娣夫妇来晚了,恰巧错过一场精彩的武演。” “陛下,臣没有来晚,臣方才一直都在下面观看,是陛下未曾留意。”元灵均走进看台,斜着眼瞟了眼元娞,这才和渠奕趋前向女皇夫妇揖礼叩拜。 待她二人过来,同庆拂身拜道,与她同坐的连楹也挤眉弄眼地做着儿拜。 渠奕颔微笑,推了元灵均到旁边空出来的矮榻就坐。 “六姨母。我有话要和你说。”连楹在后面扯了扯元灵均的袖子,见她后仰着把耳朵支过来,小声地说道,“待会儿可能要比试箭术,姨母定要当心,阳翟公主把拴金链的怪男人也一并带了来。” “你是说那个男人很厉害?”他又非宗室之人,还能替代阳翟上场不成。 连楹夸张地差点叫出声:“何止是厉害,他一只手就能轻而易举地托起大鼎,气都不喘一声。” 元灵均啧啧:“力能扛鼎,确实厉害,怕是女公孙都未必是他对手。” “女公孙也能扛起大鼎?”连楹天真地问。 “我没见她扛过鼎,手劈石头倒是偶然见过两三次。”元灵均一边比划着,“只听‘咔嘣’一声响,石头从中裂开,断开的地方跟刀切过一般齐整。我说她要是去将作少府手下做一个泥瓦工匠,得省多少工夫。”她颇是感慨地摇摇头。 “手……手劈石头?!”连楹捂着手,表情极为扭曲地躲开了去,似乎刚刚经历了手劈石头的痛感,此刻脸色煞白。 “他还是孩童,吓他作甚?”渠奕低笑,将她大半都覆盖在自己腿上的袖子拂了下去。 “无聊嘛。”元灵均扁扁嘴,扯了垂在他手边的玉组玩耍,看向校场中你追我逐的场面,“也不晓得会不会比试箭术。” 骑射比试宗室王族都必须参与,是晋王室百来年从未动摇的祖制规矩。他们所用到的弓都是战场上擒王会用到的硬弓,常人举弓都艰难,遑论拉开硬弓射击,正因如此,宗室子弟几乎不敢懈怠习武。元灵均对此再清楚不过,她担心渠奕无法驱动那张硬弓,即使他曾任职武师。 渠奕看穿元灵均的心思,垂下眸子没说话,屈起食指敲了敲膝头。 场上爆出热烈的欢呼,场边的护卫武士高高举起了戈矛,以示喝彩。帷幕后的待字女子纷纷离开座席,围立在垂幕后探出好奇的眼睛,叽叽喳喳,你推我搡,又都只敢躲在帘底下,不敢造次。 原来是武安侯霍杞进了校场。方才,他一剑将连战五场的郎中令挑落马下。 “南山有杞,镇东海之恶。霍家的树长在东海是极其危险的。” 元蓥的脑海里忽然生出这样的警觉,她舒展着柳眉,对同庆说道:“九娣之舅父与表兄镇守东海有多年,他们对社稷立下大功,本可向陛下求赐一段大好姻缘,德楠耽搁至今都未娶妇,九娣可知其中缘由,若是知晓必要告知阿姊,也好对症下药。” 听陛下的语气,难道要赐婚不成?元娞拽了拽神游在外的同庆,“九娣,陛下问你话。” 从瑶光寺回到晋宫,同庆与元蓥生分了不少,此刻听她问及自己,面露难色地回道:“臣妹听姨母曾讲过,表兄有过婚约,只是婚期将近时女家却突然提出退婚并且在一夜间搬离临安,其余的臣妹也不清楚。” 两人你说一句我回一句地说了一阵,元蓥终于转移视线,看向校场。 又一名武官被挑下,瘫在地上起不来。洋洋得意的坐骑在原地撒欢似的打着圈,横剑胸前的武安侯环视四周一遍,掀衣下马,剑回鞘奉与内侍,趋步走到看台下。 常侍提醒:“陛下,最后一场结束了,武安侯已然胜出。” 元蓥抚掌道:“自古英雄出少年,武安侯能拔魁也在意料之中。内侍赐花。” 内侍捧来黄梅一束,武安侯谢赐退下。 方才只听见内侍一声“赐花”,倒不清楚到底谁拔魁了。元灵均伸长了脖子张望,正对上阳翟丢过来的白眼。 阳翟身后跪坐着胡寄,未拴那条耀眼的金链,想必她还是顾脸面,怕人认出来说闲话。 元灵均龇牙“嘁”了声。回头便听那边敲锣喊射箭开场,元灵均的心顿时沉了再沉,一只手安抚地拍了拍她手背。 她握住渠奕的手指,轻微颤抖:“别怕,你若是拉不开硬弓也没什么,大不了丢我的脸,反正我也不怕丢。” 说话间,一只箭破空而出,直追五十开外的箭靶。场外呼喝,正中靶心。 “好多年不曾开弓。”穆良佐将弓递给卫士,抚了抚袖子,满面春风地走回坐榻。 瞧他刚刚持弓姿势颇是随意轻松,不知道里面掺了多少水分。元灵均暗想。 阳翟站了起来:“陛下,臣妹身体不适,就让侍从代劳吧。” 元蓥应允:“自愿比试,八娣身体不适无需强撑。” “是,但阳翟不愿违背老祖宗立下的规矩。” 看她生龙活虎的,哪里身体不适了,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见长啊。元灵均心中腹诽,闷闷不乐。 便又听阳翟在那说道:“六姊夫是常山君,既入皇室对祖制应该有所了解。四姊的夫君不在,这第二箭阳翟不敢僭越,还是姊夫先试。” 元灵均差点跳将起来,被渠奕及时拖住袖子。 “哦,公主所言,我倒是略知一二。”渠奕岿然不动,眉目微沉着,似乎在思考她的话意。 阳翟以为他胆怯了,笑道:“是阳翟忘了,姊夫在任期间从未授我等箭术,想来或许不擅长此道。是阳翟心急了,一心想要领略兰鹓公子之风华,未思虑周全,请姊夫莫见怪。” “见你鬼。”她敬畏天地,敬畏君父,却为何要受她之辱。元灵均从渠奕手中抽离袖子,怒瞪阳翟,“你目的究竟为何,我十分清楚,休想借此机会羞辱于我和公子,若敢放肆休怪我不念往日情面。” “六姊为何而激愤,可是臣妹说错了话,但请指出,阳翟必然修正。”阳翟作势捂住嘴,泫然欲泣。 第八十九章 一试断虹 方才还天真地以为阳翟是真的要遵守规矩,断不会让胡寄代她比试,没想到脸皮厚到如此境地,委实叫人大开眼界。关心则乱,向来护短的元灵均一到气头上就完全丧失了理智,这下子正中阳翟的圈套。 底下诸臣不知看台上出了什么状况,只觉气氛诡异,不禁都朝那里张望。 阳翟在袖子后露出得逞的笑容。她已经掌握住元灵均的软肋,而这种败坏的情绪更利于她的摆弄。 旁边的元娞见势不妙,扶着肚子从矮榻上缓缓站起来,对阳翟道:“陛下只说自愿比试,八娣强求有失帝子风范。” 阳翟不同意她的说法:“四姊此言差矣,太祖皇帝说,元家的儿女媳婿当文武兼备,六姊幼年荒废学业武功姊妹们都很清楚,如今六姊就藩成婚,莫不是渠王君也如六姊一无是处,若是不惧,岂会在意我的提议。” 说完她挥挥手,内侍抬着弓走上来。场内陷入一片寂静,目光纷纷投向一声不吭的女皇。 渠奕勾唇一笑,表情莫测。谁也看不出这位处于事件中心的常山君此刻在想什么,只见他缓步走过去,敛了袖子作势取弓。 元灵均一个箭步挡在他前面,站定后满脸绯红地对阳翟斥道:“要不要比试也该由我说了算。你自作主张未免太张狂了。” “论嚣张和狂妄谁及得上名震天下的常山王,我也是实话实说罢了,六姊却大动肝火,八娣实在想不明白,仅仅是比试一二,为陛下的登极庆贺,六姊不分场合横加阻拦,缘由还请解释。”说到陛下她附手拜到,与元蓥的目光交汇。 元灵均看着气焰嚣张的阳翟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碍于皇帝诸王在场,不然她会忍不住一耳光摔在阳翟脸上。 渠奕站出来,与元灵均并肩而立,开口道:“渠奕不才,愿为陛下初服助兴。” “公子。”元灵均声调变得高亢。 渠奕按住她的手臂,让她不要说话,勿要担忧。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内侍把弓抬到他面前。 渠奕取玉眢戴上,轻抚玄铁打造的弓身:“好弓。” 瞟了眼弓,阳翟竟将断虹取来。元蓥顿时担忧起来:“好弓配英豪。此弓名断虹,常山君可否拉得动?” “哦,原来这就是太祖朝名将贯虹所用之兵,臣在今日有幸一瞻,更不敢在诸位面前口出狂言哗众取宠,仅能尽力而为。待臣试来。” 渠奕走到看台下,扎好袖口,对面的侍卫早将箭靶移至百步开外。 只听闻贯虹所持断虹弓重达一石三斗,威力无比,现下他一握弓,果然不假。他斜目看向元灵均的方向,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今日的一箭本就躲不开,她也应该猜到了,阳翟做到这种地步明显是陛下的授意,而且专门针对他。渠奕猜测到这种情况并不是难事,因为他,载在宗室玉牒上的身份是蘧伯玉后人,出自黎阳瞿氏,有万千种可能掌握三千风雨骑的调动兵符。 从一开始他就明白这历年武试分明是陛下设的局。可惜的是,他看破了,就不能如她们所愿了。 他用右手大力提起了弓,猛然举弓,稳住射姿身形,扣住弓弦时心下不免诧异。这张弓是难得一见的硬弓,弦也绷得无比的紧,想轻易拉开要费不少力气。 元灵均手心渗出些许汗珠,嗓眼干涩难受。眼下不仅关系渠奕的名声,也关乎常山王的尊严,这些她都可以不在意,只是忍不住的难过。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 四周肃静,在场的众人屏气凝神地盯着持弓长立的兰鹓公子,连不动声色的武安侯也难得地露出惊讶的表情,看他无比标准熟练的站姿,搭箭,举弓,然后引弦瞄准目标,满弦,松弦放箭。 闻得风声一紧,箭矢脱弓破风而去,直追箭靶。 不等侍卫禀告结果,箭靶处已有臣工阗凑。 虽说没有射中靶心,能拉开一石三斗硬弓也不是常人能够办到的。 元灵均松了口气,大汗淋漓地朝后退了再退。 元娞稳稳扶住她:“这不是过了。” 元灵均冷笑:“恐怕是开始。”她敛去脸上不满的情绪,急步朝台下的渠奕走去。 在无人关注的间隙,渠奕慢条斯理地整好衣袍,而宽广的袖子底下是他不住颤抖的左手。 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挂在天幕,校场上尘土飞扬,呛得人不敢张嘴说话,终于捱到最后一局比试结束,诸臣还不能告退,鸿嘉帝却迫不及待地要起驾回宫。 “阳翟你过来。” 阳翟正要跟过去,猛地被人从后面扯住头拖到了一丛繁茂的灌木旁,满头的金银钗环散了一地。 “呀,疼疼……”力气大得似乎要把头皮撕开,阳翟疼得眼泪直飙,捂住头根叫嚷,“元灵均你到底想干嘛?” 新年头一天太阳晒得人脑仁疼,两眼昏花,又让人算计被迫钻进圈套,元灵均的心情能好到哪去,势必要在阳翟身上出一口恶气才行。 “好大的狗胆,竟敢用一石三斗的硬弓陷害公子,你居心何在?” “你血口喷人。断虹重多少我根本不清楚,胡寄曾拉开过,只当但凡有点武力的男人都能轻易拉开………嘶,别扯别扯……疼!” 她还理直气壮了。元灵均又用力往后拽了一把头,不顾她的嘶声喊叫:“真当我昏聩无知啊,我在君父膝上听政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儿和泥巴玩呢,跟我玩阴的,也不掂量几斤几两,还敢矢口否认,满嘴的狡辩之词。” 见有人寻来了,元灵均陡然将她一推一松,阳翟顿时披头散地匍匐在地上。 “陛下。”元灵均不慌不忙地拂去粘在上的蛛网,拱袖而立。在她避开渠奕,想要这么做的时候就做好了被皇帝训斥的准备。 元蓥看了她一眼,扫向地上嘤嘤哭泣的人:“还不快起身,躺在地上作甚?你看你这幅模样成何体统。” 徐春月和侍女过去扶起她。“阿姊,是她揪住我头不放的……”阳翟欲作解释,顺便再告她一状替自己做主。 “住口。”元蓥面色一沉。阳翟立即噤声不言。 倒是元灵均不解了。 元蓥叹气,又反过来劝解元灵均:“六娣,姐妹间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何必计较,莫为这点小事伤了姐妹之间的感情。阳翟,快向六娘道歉。”后一句语气略重,是对阳翟说的。 阳翟心中委屈,也明白元蓥是在帮她,噘着嘴走到元灵均对面:“六姊,阳翟失礼之处还望海涵。” 到她嘴里竟成了无关紧要的小事,元灵均心寒得透彻,紧了紧拳头,硬是憋出自己都觉得恶心的笑容:“八娣是无心之过嘛,灵均怎会计较。” 第九十章 不解谜题 元灵均一离开,阳翟立即委屈地向鸿嘉帝哭诉:“阿姊明知道事情的经过,只一味来训斥我不懂事,却不责备于她。” “阳翟!”元蓥打断阳翟接下来的话,按住微疼的额角,不满地训道,“这件事本就是你不对在前,不让灵均出口恶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那种爱恨分明、有仇必报的性子都清楚得很,没往你脸上划上几刀子算是客气。” “是,阳翟知错,再也不敢了。”对元蓥的话,阳翟向来奉为纶音。 “当时我是如何吩咐的,还记得?” 阳翟垂下头:“命我准备硬弓,不可公报私仇。” “你只图自己心头痛快,完全不顾后果地胡来。那张断虹当初就挂在父皇议事的大殿里,六娣进出自由,能不知道弓到底有多沉。渠奕能拉开尚且是好,拉不开她把你生吞活剥我也救不了你。” 阳翟手捂住火辣辣的头皮,满脸羞红:“阿姊,我也是帮你啊。她要是再来闹我怎么办?”头疼死了。 “最近都别去惹她。”元蓥脸色微沉,走了一段路,停下脚步,“你府上宾客找来的人在哪儿?” “什么人?”阳翟又随即反应过来,眉头展开,“在前面的便殿候驾,阿姊现在就过去吗?” “是,我们这就见他去。” 元蓥一拂袖子向便殿走去,仅吩咐阳翟跟随,其余的人均候在殿门外。 她们刚在殿内的矮榻落座,一名穿着禁卫盔甲的中年男人趋步至前叩拜。 元蓥挥手制止,请他坐到对面席上,开口道:“你知道的那些细细道来我听。” “是。”男人磕了一个头,开始了讲诉。 庭阈中的黄梅热烈地绽放着,在强烈的光线与树荫阴影交界处,服色相同的侍女们埋趋行,她们有的捧着食案,有的怀抱着梅瓶,有的提着装满果实糕饼的漆盒,她们谨慎而匆忙地穿越在宫阁间,尽职尽责地布置着为欢庆佳节置备的酒宴。 元灵均心烦意乱地在长廊走来走去,情绪激动致使她的脸颊和脖子一片潮红,就像本不善饮酒的人突然饮下一壶烈酒。 她还在为校场上生的事恼怒,最不能让人容忍的是,她已经向陛下表明忠心,而陛下却三番两次地试探她。愤怒只是暂时的,很快她平息了怒火,脸上恢复了正常的颜色。 樊欣还在担忧她会不会像个任性的孩子一样意气用事,作出无法估计后果的事情,元灵均面颊露出惯有的表情,在他的注视下回到殿中。 鲲娇递上茶水,元灵均一口饮尽,在渠奕的身旁坐下,头靠在他肩上。她的脸已完全看不出愤怒所致的痕迹。 “当时一定疼极了。”把他缠了布条的手指托在掌心,元灵均心中滋味复杂难言。不敢想象拉开那张弓用了多少力气才会割破手指,深可见骨。 “我是不愿和她有任何过节,但因为母亲之间的旧怨,她心中症结难消,处处和我作对。” 渠奕反握了她的手,揽到怀中:“我初为宫廷武师未授箭术,不是不擅此道,只是不能。” “噢!”不能的原因他不说,元灵均也不问。她静静地闭着眼睛,享受难得的片刻安静,耳边飘荡着渠奕澄澈清明的嗓音。 “父亲和叔伯皆是戎马半生的将军,我自幼随他们赴沙场御敌,熟悉兵法布阵,行军打仗多年,区区弓箭不在话下。只是父母殉国,我遵循先祖遗训离开官场,云游四方,出访南北各朝,此后再未持过弓箭。” 他父亲瞿彦曾是风雨骑第一任主将,父业子承,自古如此,陛下急需这支军队巩固帝位,树立君威,势必从他这里着手。 求急心切的结果往往不会太理想,他从来都不是她们要找的那个人。 “胡说八道,他既是黎阳瞿家的人,又人才出众,怎么可能不是指挥官,你有什么依据?” 还未听线人讲完,阳翟震惊地从席上站起来,不可置信地大声嚷嚷着。 元蓥抬手止住,朝着透明的隔扇瞟了一眼,树枝在空中轻轻晃动,庑廊下人影攒动。守在门外的都是心腹,对此她很放心,但又免不了警惕,她要时刻防备徐家的眼线。 “八娣稍安勿躁,听他说完。” 元蓥点头,示意继续。 线人又继续说道:“最近一次调动风雨骑臣尚且在军中,指挥官虽然脸罩玄铁面具,还是能感觉从他眼神中透出的坚毅和杀伐,那是普通将领鲜有的对战役充满自信的表现,他的一双眼睛可说是一柄刀,仅是一个眼神就能让人不寒而栗。他能毫不费力地张开一石以上的硬弓,此话不假,但常山君绝不是,从身形、神态上看,只能说五分神似,从两人的声音来说,常山君的声音温软低沉,指挥官的声音明显要浑厚威严,臣最终判定的依据是,指挥官从不用右手持弓。” 阳翟回忆了一下:“对,兰鹓用的是右手。”她跌坐下去。唯一的线索也断了吗? “指挥官只能在左手持弓的情况下才能拉开一石以上硬弓,臣在风雨骑效力三年,知道的也就这些。” 元蓥突然低下头,抚着顶,阳翟跑过去扶着她:“头又疼了是不是。” “带他下去候着。”元蓥吩咐。阳翟连忙推开隔扇唤来一名内侍,内侍领命,带着线人退出。 过了良久,元蓥抬起脸,眼圈红。她有点想念母亲了。 酒阑席尽,夜深露重。鸿嘉帝来到徐皇后的寝宫,自她登极以来,母女再难如往常一样相处,不免促膝长谈一番。 她二人的境况不如表面风光。新皇根基未稳,外戚执权,朝事皆由国舅说了算。徐皇后左右为难,一来为母族毁诺羞恼,又怕他们将来因擅权败落暗暗伤怀,二来要为皇帝不能集权而忧心。如今好不容易抓到掌握风雨骑震慑群臣的机会,到头来却没有半点头绪。 元蓥窝在母亲怀里,恹恹道:“论兵力威信,当属黎阳风雨骑。朕为天子,享有四海,却连一支军队都掌控不得,如何能服众。” “元娘何苦烦恼,只需请来兰鹓公子或是岚衣候,一问便知。” 元蓥倦怠地敛下双目,任由母亲为她揉按穴位。“都不是,册府中无任何记载,他们能知道什么,岚衣候号称手握三千风雨骑,却无兵符调遣。”紧接着,她又像是自言自语,“到底是何人,具备如此通天本领,轻易瞒过天下人的眼睛,连一臂之远的亲卫都不清楚他的底细。” “我儿……母亲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徐皇后突然停了手上动作。 元蓥睁开眼睛,望着母亲柔软的下巴。 徐皇后目光锐利地说道:“我们得不到的,不可以让其余人得到。” “母亲!”元蓥脸色大变,慌张地坐起上身。 第九十一章 惊闻噩耗 “你不愿心狠,难道要像母亲一样,因为不够狠心频频遭人欺辱。 已经是帝王之尊的你还有什么值得畏惧。”徐皇后猛地掐住她手腕,指甲狠狠地嵌入了细嫩的肌肤。 元蓥竟丝毫没感觉到疼痛,只觉母亲此刻的眼神异常激烈决绝,甚至夹杂着一丝哀求,似乎在逼迫她下决心。“母亲的意思是……屠尽三千无辜之士?”她问。 徐皇后重重地点头。 泪水顺着眼角淌下来,元蓥哆嗦着唇,大力摇头:“不行。” “倘若徐家得到他,我们母女永无出头之日,樊姜得到他,临安将要大祸临头。元蓥!你如此良善怯懦,让母亲如何是好啊!” 眼见元蓥无动于衷,徐皇后终于忍不住悲愤,伏在她膝头放声大哭。 认定局势没办法扭转,已经决定接受命运的年轻女皇悠悠叹息一声,和母亲抱头痛哭了一场。 第二天,部分诸侯在接到可返领国的旨意后6续离开了临安,连潍候也匆匆上了路,留在国邸的大多是爵位极高的王侯,沛王本该尽快离京就藩,然而足月待产迟迟不能动身,惠琰又有皇帝临时交予的任务,至今还没有回宫缴旨,元娞只得遵照皇命暂居后闱。 晏食过后,天色暗了再暗,昏沉压抑的天色笼罩着整座临安城。 偌大的寝殿里,徐皇后披着头在梳妆台前已经坐了许久,从昨夜她抱着女儿哭了一场到此时此刻,心情一直都低落抑郁。 她左思右想了一会儿,实在不能平复心绪。“阳翟还在陛下那儿议事?”她问身旁的侍女。 侍女想了想,答:“公主回宫了。” “让她来见我,要快。” 阳翟不知生了何事,片刻不敢耽搁地赶到中宫,半个时辰前徐皇后还无精打采,这时候已经盘好髻,服饰整洁地坐着。 她让阳翟走近些,命宫人都退出殿外,把门合上。 阳翟在她脚边跪下:“皇娘有事尽管吩咐,阳翟都会想办法办到。” “我想了想,离黎阳最近、兵力最多的唯有辟阳侯一人,在别人拿到兵符前,我们必须先借他的兵斩杀风雨骑,且不可留下任何把柄,这件事你以我的名义去,不能让皇帝知道。”徐皇后突然掩面哭泣,握着她的手说道,“皇娘是没法子了,徐家已然不能信任,你阿姊又心软仁慈,眼下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你一人的身上了……” 从中宫出来,阳翟心沉如石,回望着还没来得及合上的殿门,耳边似乎回响着徐皇后的话。她的命运是彻底和阿姊紧紧绑在一起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义无反顾地执行是她唯一的选择。 她心里沉重,也亢奋,索性弃了凤舆不用,决定走回寝殿。宫人远远地跟在身后,无声无息,没有人说话。 脚下的步伐变得轻快,路过上林苑,她停下来观赏豢养的飞禽,群鹤在暮色中翩然起舞,附近传来悦耳的丝竹,音色婉转悲戚,与佳节的气氛极不相称。 阳翟微蹙眉头,四处张望搜寻。谁在那儿呢? 原来不知不觉回到了寝殿。台阶上站着高大健壮的胡寄,他拾级而下,链条有节奏地撞击着石阶。 这时,一名内侍慌慌张张地趋步到跟前,小声禀道:“殿下,瑶光寺的人回宫了。” 仿佛预测到什么不好的事情,阳翟羞怒地叱道:“大胆,未持吾之手令竟敢私自回京。传她过来。”错开了胡寄往大殿急走。 领命去的内侍已经带了瑶光寺的侍女赶过来。 夜以继日赶回临安的侍女还没有喘气的机会,身上的衣饰、髻显得凌乱,脸上一片死灰惨败,仿佛才经历了一场沉重的打击。刚一踏进殿中她便“扑通”跪下,头紧紧贴在地上,全身不住地颤抖。 “殿下,小婢不敢冒然回京,但瑶光寺急信不可不传。”侍女张皇地匍匐在阳翟面前,泣不成声。 阳翟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努力地压制下怒气。“说!”她咬着牙。 “瑶光寺宫监已经赶到前朝禀告,酉时三刻,寺中讣告至紫台。霍贵姬薨了。” “同庆知道了?” “当嬷嬷觉之时,贵姬的心腹宫官早已逃脱。”侍女结巴着,“……许是知晓了。” 阳翟嘴唇抽搐,一张美艳的脸庞扭曲得让人生畏,微眯起的眼眸徐徐迸的冷意,挑眉注视着地上瑟瑟抖的侍女,“我说过,她死了不要紧,要是敢让她身边的心腹逃脱回来报信,必叫尔等不得好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混账东西!”面色陡然剧变,紧接着,一脚重重踹在了侍女头上。 但走漏的凶讯已经顺利传到了同庆公主耳中。 惊闻母亲病逝的噩耗时,同庆正在寄住的霍贵妃宫中抄写第二十九卷经文。这是她每日功课,潜心抄写佛经,积攒功德,为母亲祈福,祈愿她病体康复。 只是今夜着实不能静下心来抄写,心慌意乱,好几次都因失神致使笔尖落下的墨汁污了经书。 “公主明日再写吧,一百卷一时半会也抄不完。” 同庆醒过神,对保母露出宽慰的笑,提笔继续:“不行呢,半途而废,佛主会觉得我心不够诚而多加怪罪,那又如何是好。” “无论如何,公主保重身体要紧。天也还早,妾人去备至些糕饼,公主写完了多少用些罢。”见公主沉浸在佛经中,保母心中暗暗叹气,悄悄地起身去准备宵夜。 刚推门出来,隐隐瞧见贵妃身边的女官领了内侍模样的人急匆匆地进来。 两人走到了光亮处,保母大呼:“宫监?!” 身后传来一阵落物的声响。三人急忙闯门奔入。 同庆立在案后,两眼无神地看着宫监:“你怀中……怀中是何物?” 宫监一摸衣襟,绢帛露出一角。他再也控制不了情绪,跪在地上放声恸哭:“殿下请节哀。贵姬去得安详,无丝毫苦痛。” “……拿过来。我阿娘的遗笔,她留给我的遗笔,一定是写在里面了,到底谁在害她。”同庆失去理智,咆哮道,“快给我。” 宫监膝行上前,递了绢帛:“殿下保重。” 同庆抖着手展开绢帛,双目通红如血,目光停留在“公主芳鉴,敬启者”四字再也不能挪不开。 梗在心头的一口气是她忍受多年的委屈和不平,这口气松了,是要了她的命。 “阿娘!”同庆仰天倒了下去。 身后的屏风出轰天巨响,在平静的晋宫再次惊起波澜。 第九十二章 为今之计 小霍氏病薨的消息传开后的第三日,云州方向来了宫使,这位宫使并没有大张旗鼓地觐见鸿嘉帝,而是乔装成侍卫赶到国邸,将一支邮筒当面交给御侍鲲娇,请她代为转呈,便又仓促地离开了。 “哦,是茂生写给孤的!” 邮筒上有他的落款。元灵均坐下来拆信阅览,现里面是太上皇的亲笔。 太上皇在信中说,已顺利赶到云州离宫,又说沛王身孕云云,最后写着,一切安好,勿挂心。 “主君有什么开心的事吗?外面刮风,屋内倒是暖和。” 渠奕从外面回来,身后跟着连楹。 他撸了下连楹的脑勺,示意他去喝羹,然后解下斗篷递给天宝。 侍女端来暖身的热羹,连楹一边饮一边认真地听二人说话。 元灵均把信递给渠奕,拉他坐到自己的身旁:“四姊要临产了,君父很担忧,苦于无法亲手抱一抱皇孙而深感遗憾。” “嗯。”渠奕认真地看信。 元灵均犯起困来,偎向他肩头:“九娣近来哀思过甚闭门不见任何人,四姊也好多天没见到了,上次见她郁郁寡欢,心事重重的样子,是不是将成为母亲的人都是那样的?” “怎么会,主君试想一下,您若是也要做母亲了,可会因此悒郁?” “肚子撑得那么大,看上去挺骇人的。”说完,元灵均的双眼亮了起来,瞅了瞅那边敛头用羹的连楹,忙伏到渠奕耳边笑,“但如果是和公子所生,我一定开心得不得了。” 渠奕红了耳根,咳了咳嗓子:“君父说云州离宫没有黄梅树。” “每年的冬末,宫中梅树开始长出饱满的花苞,到春日的时候大多都开花了,专门莳花的宫女剪下枝条秀美的送到紫台,第二天君父就把黄梅分赐给大臣,此后晋臣都以得到御赐黄梅为荣。” 连楹用完了羹,鲲娇过来收拾食案,见主君和公子还在说话,提议让天宝带连楹出去玩。 渠奕把信拿开,抚上她的额头:“太医来问过脉了?怎么说?” “嗯,脉象虽然有异,也无甚大碍。是公子过于担心了,这几年因我痼疾难治,脉象不稳,总有一两次问错了脉。不过公子难得令,太医岂敢怠慢,等这副药过后的半月才能看出究竟。” 渠奕听了后,端凝她红的脸,神色沉重又古怪。 元灵均揉揉眼睛,顺势躺到渠奕膝上:“春天一到就容易病,今年怪哉,只是一味地困倦,早上还说和九万去田郊看看,准备在今年三月酿制‘春雷’……眼睛快睁不开了,公子,容我睡一会儿。” 很快地,鼾声轻盈地响起来。几缕细碎的短覆在眼睛上,元灵均不时地抬手抓挠,翻身滚进渠奕怀里,拱着脑袋调整好了睡姿。 渠奕用指尖拨开额,凝视着元灵均婴儿般沉静安谧的睡颜,无奈地轻叹,将她搂在臂弯。 鲲娇和天宝一同进来,两人都吓了一跳。 “公子,让小婢来吧。”鲲娇走上前要接过元灵均。 渠奕摆摆手,径直抱了元灵均进寝房,安置睡下,再出来时见天宝还立在门外。 “有事?” “是的殿下,有贵客来了。”天宝近前一步,“是霍贵妃拜访殿下,此时正在前庭。” 渠奕眉眼一凛。他与霍贵妃从无照面,她来见自己做什么?看了看四周,对天宝低声吩咐:“请贵妃去客室稍候,容我更衣便过来。” “是。” 天宝一路小跑赶到前庭,接迎了霍贵妃到客室中稍坐。 春天到了,晋国的天气还未及时回暖,屋外吹着寒风,廊下的灯笼飘来荡去,天空一片清冷。 霍贵妃褪下斗篷帽,抚顺微微散开的髻,她的面颊苍白,比起从前削瘦了不少,她今日的着装甚是不符身份,是民间妇人寻常的妆扮,不像她在宫里那样严谨。 之所以做这副打扮,是因为来到这之前没有告知宫里任何人,她也是拿了心腹侍女的出入凭信才得以顺利出来,目的在于打消徐皇后的疑虑。 “姑母真的认为他会有办法?”她身后的人问。 “我也不知。但他是兰鹓,能得上皇看重,一定有过人之处吧。”霍贵妃掐住手心,总归还是紧张,她闭了闭眼,“南山,今非昔比,霍家掌握东海兵权早已是徐家威胁,此时更不宜为同庆强出头,而你小姑姑拜托我的,能做到的事情仅此一件。” “姑母的意思,侄儿明白。”霍杞望着霍贵妃的背影,用力按了按腰上的佩剑。 几名侍女推门进来,将糕点和烹好的茶汤一一摆在几上。 在这时,天宝趋步进来,他毕恭毕敬地走到下方,躬起上身面向门口。 霍贵妃一转头,就看见一个高冠博带的青年出现在门外。 神仪清隽,气度不凡。 他一步步地走进来,容貌更清晰地呈现在霍贵妃眼中。 霍贵妃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常山殿。”她起身行礼。 渠奕赶在她前面拜了下去。 “阿姨趁夜来此,想必是不宜声张之事,既是这样,何不摒去贵妃和常山君的身份,只当是姑侄叙话。”渠奕请她在对面落座,目光若有若无地瞟了眼武安侯。 霍贵妃放下心来:“公子所言不差,妾冒然而来,是为同庆一事。” “同庆公主因母丧闭门谢客,不知她状况如何?” “饮食不进,日夜痛哭,一心要抄写《金刚般若经》百卷为亡母度。”霍贵妃唉声叹息,“我也无法,只能好生安抚,昨夜她的情绪才慢慢安定下来,我与她长谈一夜,探知了一些不为人知的秘事。” 渠奕凝眉静听。 “同庆是乖巧孝顺的好孩子,竟也满心怨怪她的父亲。几位公主中,她的年纪最小,却最先获赐封号,但上皇此次决定仓促,未想起为她指定驸马,便因这个,阳翟公主欲让她替其嫁去靖地,如今同庆失母,服丧三月后也耽误不了婚期。” “靖候为人怯懦怕事,尽管知道了真相,也不敢多说一二。”渠奕唇角一弯,笑道,“阿姨将此事说出来,不怕我向陛下告密,就这般信任渠奕?” “常山殿!还请不要开这种玩笑。”霍杞一把按住剑柄,似乎只要他有异样就会拔剑而出。 室内气氛忽然变得诡异起来。 渠奕见着那张陡然变色的脸,淡然地扶着袖子端起面前的茶杯。 一时间,霍贵妃大气也不敢出了,她屏着紊乱的呼吸,看着坐在她对面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年轻人:“常山王曾助过同庆。” “主君?”渠奕略略沉吟,微笑。这种爱管他人闲事的秉性也不知是好是坏。 “正是。” 想到同庆说的那些话,霍贵妃仍心有余悸,她无法想象,作为同庆信任的阳翟公主会为一己私欲丝毫不顾姐妹亲情,而鲜少来往、并不亲厚的常山王却在同庆被人故意刁难的时候挺身而出。 “若是常山殿听完妾的肺腑之言仍决定袖手旁观,同庆将沦为陛下和阳翟的牺牲。她连十三岁都不到。” 十三岁。渠奕执杯的手一颤。她成婚的年纪是十二岁吧? “明日朝会,让公主务必参与,向陛下请愿为母丧。” “此计只得一时,同庆嫁去靖地仍是无法避免的。”霍贵妃不明白。 “大家都能想到的办法恰恰是解救公主的良方,只不过需在期限上再延长一段时日。父母逝,膝下若无子嗣,女子可行儿孝,为父母守墓,常山国早已推崇此道,晋室目前虽无此例,但不妨碍祖制,反而彰显孝道。公主若想避开此劫,在明日的朝会上当着众臣面请愿扶棺入京,以儿身服丧三载,并晨昏诵经为晋室祈福祝祷,这样一来,即便陛下有心偏袒阳翟长公主,也不能夺情。” 第九十三章 春风多情思 到了宫门关闭的时辰,亲信来催,霍贵妃告辞回宫,渠奕将她姑侄二人送到了邸外。≥车夫早将马车赶到门前不远的榆树下待命。 从庭内出来,霍贵妃戴上帽子,回身对渠奕附手道:“公子还请留步。” 渠奕拱袖还礼,目送霍贵妃登上马车,恍然转头,对面投来一道探究的目光。他勾起嘴唇,缓缓地朝那人拱手。 霍杞极局促地收回视线,扬鞭催动胯下的马,马儿在开满梅花的道路上奔腾起来,很快便追上了前面的马车。 “方才武安侯有一种说不出的怪异呢,似是对殿下充满敌意。”天宝踮脚眺望,满脸疑惑。 “或许是吧。”渠奕再次勾起唇边,负手往邸内走去。 天宝惊了一跳,见公子往里走,连忙紧跟过去。不知为何,公子今日笑得过于频繁,而且,还带着点得逞的意味。 初春的夜尤带着渗骨的寒气,穿过长廊甬道,夹杂着红梅的芳馨和新生草木的清香迎面扑打在侍女的脸颊上,裙裾在风里猎猎作响。 睡了半个时辰,醒来后,元灵均沐浴更了衣,一身清爽地坐在裀褥上,披着外袍,下身盖一条薄毯。 她手中捻着巴陵传来的飞书,逐字逐句地览阅,眼睛微微眯起。 南诏与常山交界处因鹤拓部族生乱生骚动,两军交战伤亡惨重,并失一郡,樊贵嫔为此震怒,命人革去驻南大元帅职务,押其回都,去岁十一月,辅国大将军朱演之弟朱汉已奉命顺利地接掌南境兵权,冠军大将军岑挚、定远将军岑邈仍驻扎在阵前关隘,但已无实权。这么说来,在军事兵权上,她是被樊姜彻底架空了吗? 庑廊下悬挂的竹帘随着风前后飘荡,有一股风徐徐灌进屋内。鲲娇合上门窗,将侍女刚送进来的牛乳缓缓注入碗中,亲口尝试后,回转到内室。 “春夜天还凉着,主君身子不适,用点牛乳暖暖腹吧。” 鲲娇撤下七弦琴,把食案端到小几上,又取来白绢走到元灵均身侧,慢慢地替她揉搓起濯过的湿。 元灵均从鲲娇手里接过碗,小口地啄着牛乳,眼睛却盯着书信怔。心里慌乱得很,还莫名地生出些沮丧感,即使在这之前她就做好了承受一无所有的心理准备,但在她如花似玉的年纪承受如此重击不免叫人陷入绝望。前有虎后有狼,这时候更不宜自乱阵脚,泪水还是夺眶而出。 外间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思绪,纷杂的足音朝这边来了。元灵均打了一个激灵,遮掩着拭干眼泪,慌忙将密信压在一摞竹简下,搁下匕,端碗饮尽牛乳,按了按紧的眉头,提笔继续书写还剩一半的工尺谱。 渠奕径直地走到元灵均身后,捞起她垂落在脸侧、遮挡了视线的长。 “你回来啦,是去前面会客了吗?我也才起来一阵,等写完了这个就准备安寝,明日朝参要早起,不能迟到。” 元灵均埋于工尺谱间奋笔疾书,头也未曾抬一下。她的表情隐藏在晦暗与灯光的阴影里,轮廓温和得不带锋芒。 渠奕扶住身侧的七弦琴,琴音从他指间缓缓流出。 元灵均抬去寻他的身影,愕然觉屋内的宫人都已退下,她看见渠奕从裀褥上站起来,宽大的袍袖轻拂过琴弦,出悦耳的微鸣,拂动的绿色轸穗与覆在几上的袍角纠缠在一起。 他去外间拧来了热巾帕,掰过她的脸,小心地拭着:“你不开心,在我面前不必强忍。看看,眼睛都红了。” “哪里不开心了。”元灵均狡辩,“明明是今夜风太大,侍女不尽职忘了关门窗,吹得我头晕……哎哟!”渠奕弹了她的脑门一下。 元灵均下意识地捂额头,被一把攥住了手腕。渠奕勾着唇,好笑地问:“主君是要在自己脸上作画么?”原来掌侧不小心沾到了墨汁,连手腕都没能避免。 渠奕耐心地擦去黑墨,将她收拾干净,到外间清洗巾帕,再进来时,小几被推到了一旁,竹简散落得屋内到处都是,外袍和薄毯躺在元灵均光裸的脚旁。 “外面还吹着风,又在胡闹什么。”渠奕低声责备,大步走将过去。 元灵均向他张开双臂:“我是真的难过,渠奕,今夜你可不可以不要责怪我。” 她眼里充盈着晶亮的水珠,满是乞求地仰望着自己。渠奕僵住,目光幽深地看着她饱含泪珠的眼睛,心肠再也硬不起来。 他该拿她如何是好?每每到了她这里,再是不能做的他也做了,再是欠考虑的事情他也不管不顾地一头扎进去,从何时开始,他再也看不得她难受,见不得她受半点委屈。渠奕无奈地摇摇头,唉声叹息一声,终是妥协,在她面前半跪下,双臂轻穿过腋下,环住腰身,将她横抱于怀中。 “公子,若有朝一日,我一无所有了,也不再是常山女王,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对我。” 他没有回答,元灵均头枕在渠奕怀里,手圈住他的脖子,将下颌搁在颈窝,见渠奕一言不,弯起一丝弧度的嘴唇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的下巴,温热的吐纳一遍遍地喷薄在他每一寸敏感的肌肤。 到床榻的距离似乎变得遥远又艰难。 “不会。” 心底某处微微泛着疼,元灵均撇下嘴角,有点受伤地看着他。 渠奕低头吻了吻她的顶:“我知道你心里装着事,你不愿说我不会强求。” 停了一下,他继续说道,“但你要记住,我一直都站在你看得见的地方,当你需要帮助,我会伸手拉你起来,哪怕下一刻你将堕入地狱深渊,我也会义无反顾地拉住你的手。我说不会,是还有很多地方做的不够,如果将来你真的会失去曾经唾手可得的一切,我会比现在更好地待你,你并不是一无所有。” 元灵均怔住了。他的表情一如往常地平静温和,但眼底波动的情绪是她从未见过的。会不会是产生了错觉呢,她想。 近了榻沿,他俯身要放她躺下,元灵均突然环住他的背,不想撒开手。 “明日朝会,早些安寝吧。” 元灵均摇头,目光飘忽:“我时常会想,公子和我成婚是因君父的托付,不是自内心的意愿,我现在所经历的不过是空梦一场。我害怕……” 抬手抚上他的脸,指尖落在鬓垂,稍作停顿,又轻轻划过,落在他那双迷人的瑞凤眼,一寸寸地描摹起它们姣美的形状。 渠奕顿住,凝视着她染上绯色的脸颊,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睛竟有些迷离模糊,他闷哼一声,猛地攥下她的手,牢握在掌心。 长存心中的禁欲之念在这一刻骤然坍塌,他像是一位初入佛门的僧人,在面对红尘的诱惑时,竟无法以虔诚的态度抵制那股神秘的力量。如他师父所言,他永远都无法成为完全抛开红尘的兰鹓公子,他有情,有欲,难渡世间的爱恨情劫,不过一介凡夫俗子罢了。他俯下身,吻落在她的眉心,如一片鹅毛拂过。 元灵均屏住呼吸,紧张地睁着眼睛,目光所及之处是他精致的锁骨,吻在她的肌肤灼烫地蔓延开,又于唇上辗转流连,当她微张了口,羞人的低吟和喘息在二人的齿间咀嚼传开。 春来多情思,乱如芳草杂生。夜风吹过中庭,淹没了夫妻的喁喁私语,唯有梅花映在隔扇上,好奇地窥视帐中风景。 第九十四章 公主忠孝 摇曳的梅花是夹杂着寒露的春天最深情的倾诉,看它蜿蜒伸展,繁复修美的枝条在半透明的隔扇上留下疏落的剪影,温柔的,绮丽的,不动声色的。 他们偎依在窗下,静听落梅。 “你的问题我不知如何回答才能让你感到安心,是你忘了我方才说过的话,还是,你根本就没有用心在听。”感到挫败的公子将脸埋进元灵均的颈侧,汲取她间散的每一缕膏沐幽香。 元灵均把他寝衣的带子捻在手中,不满地哼哼:“公子的每一句我都有在听啊,但公子含蓄又保守的表述让我始终不能确定。公子的为人秉性我已了解,但仍希望公子在我这里会有例外,能够敞、开、衣、衫,坦、率、直、白。”她戳他的胸口,意有所指。 “明玉。” “嗯?”她在昏昏光亮中寻找他的轮廓,朦胧醉人。 他握住她的手,在掌心摊开:“在常山巴陵郡,我赠过你留根之兰。”他声音都哑了,紧接着在她耳边出一声喟叹。 元灵均挣扎着摸索到他头顶髻,拔掉束的玉簪,三千青丝顿时飞散开覆在枕上,她和他的长暧昧地纠缠着,分不清谁是谁的。“公子的比我的都要好,真叫人嫉妒。”元灵均娇嗔一声,用手指不断地在他间来回地穿插游离,梳拢后又再使坏地揉开,乱糟糟一片,不成体统,她咯咯地笑起来,突然抱住他翻身滚向榻内。 “小心!”他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两人在榻沿停下,渠奕将她牢牢按在胸口上。 元灵均扑扇着双眼,呆愣地注视着渠奕。 “你是否有三月未来月事了?” “宫长说我的月信一直不准时,前日来了一日便又没了,古怪至极。”要不是渠奕此时提起,她还真没留意,心下细想了一会儿,“前两月的确没来过,这次虽只有一日也算作月事。啊,公子该不会觉得我是有了身孕吧。” 渠奕摩挲着她的肚子,神情疑惑:“你或许,真的有身了。” 懵懂的元灵均顿时睁大了眼睛。因为有所察觉,他才没有越雷池半步? 因为痼疾困扰还没被证实的消息在元灵均心上已然扎上了一根刺,对于尚且算是孩子的她而言,有一个或许眉眼如她的婴儿正在腹中茁壮地生长,无疑是惊惧恐慌的。她曾期盼着的,在她真正经历时又是另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她甚至不敢想,很可能樊姜的阴谋诡计得逞了,无论她如何逃避,也不能摆脱樊姜的控制。 年后第一天早朝,元灵均一直无精打采,在百官奏禀朝事的时候更是恹恹欲睡,某位大臣高亢嘹亮的嗓音都没能把她从混沌中唤醒。 天逐渐放开了,灰蒙蒙的光亮从明镜殿镂花的殿门透过,一束束投落在光滑可鉴的地砖上。 值日的宦官来到门外跪禀:“陛下,同庆公主请求朝见。” 端坐上座的元蓥心下诧异,底下一众大臣也是满脸茫然。毫不知情的他们猜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太上皇那位最年少的公主身着隆重的朝服从天阶走上来,呈现在诸人目光中。 豁然而入的天光在她周身镀上清冷的色泽,众人的视线追随着她的每一个动作,乃至她脸上的表情都无一遗漏。 同庆郑重地跪下作肃拜,祝福陛下安康,尔后道:“陛下,请宽恕妾的冒然之举,但妾也是因着作为子女和臣子的心,而稍显莽撞、急不可耐地求见陛下,一来为本朝‘以孝治国’的纲要甚感荣幸,能拥有这样的机会报答阿姨的生育之恩,二来妾虽只是帝姬,能为陛下分忧排难之事,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昨夜妾的阿姨托梦于妾,北方诸国正值乱世,晋国随时面临北民南迁入境的混乱局面,作为皇室一员,妾理当前去茂陵祈福,为陛下的晋国、为妾的母国分忧……” “……此话有大不敬之嫌,想必陛下也会看在妾的诚心诚意免除罪过,成全妾的孝心和忠心,允准前往瑶光寺扶棺回京,为母服孝三载,替陛下祈祷国运永享昌隆。”她稚嫩的声音在偌大的朝殿上悠扬婉转,她瘦弱的身躯在晨光中摇晃,像一片初生的柳叶般。 如同在叙述一件稀疏平常的生活琐事,她平静地呈述着朝见的缘由,有理有节,完美到无懈可击,她的举动和一片感人肺腑的忠孝之心令满朝哗然。她孝是为母,她忠是为国,合情合理的请求。 “同庆之意,是要请旨去茂陵长驻祈福?”元蓥不敢置信,向来文弱胆怯的同庆竟具备这样让人敬畏的勇气,“为晋国祈福自有人在,你身为公主,大可不必如此。” “正因为妾是大晋公主,又无婚约羁绊,实是帝国最合适的人选,应该为元氏基业的延续做出牺牲。” 元灵均讶异地看向同庆,她孤独地站在众人之中,娇弱的身躯却支撑着一颗坚强的心。 眼前恍然闪过七年前的秋天,那是出閣常山的一天,她跪在天阶底下稽肃拜,君父站在明镜殿外,她们父女的距离隔着九九级石阶。而今同庆站在她当年站过的位置,或许还带着同样糟糕的心情,同庆尚且不足十二,便请旨服丧三年,吃斋茹素为晋室祈福。 何曾相似的情景,同样让人无从拒绝的理由。 阳翟公主刚从宫外见了辟阳侯从返回,一回到宫中得知陛下同意同庆去茂陵祈福的消息,愤怒不已,匆匆地朝中宫来见太上皇后。 “皇娘,同庆背后定然有人怂恿,依她那任人宰割的性子定不会做出这番惊人的举止。一定是霍贵妃那贱婢,皇娘将小九儿推给她,她心有不甘,便从中作梗,故意和皇娘为难。” 阳翟伏在徐皇后膝头,忿忿地哭诉着,“……皇姊怎能轻易准许了她,皇娘啊,她这一去就是三年,儿可怎么办呐?难道真要叫儿去嫁靖候那床事无能的窝囊废,让我守一辈子活寡。” “阳翟莫急,船到弯头总会有路的,不是还有一段时日,你这时候急也没什么用。”徐皇后扶她坐起,用巾帕细细地替她拭干眼泪,“陛下和我说了,同庆在朝堂上的一番话有理有据,让人根本无从反驳。我朝自太祖开国,以孝道治国,孝字为大,即便她今日只言作为儿身替母守丧三年,陛下也是不能拒绝的,何况她搬出请愿为晋室祈福的话来。” “这么一说,同庆的事是无从更改了。”阳翟揪住袖子,仍是心不甘情不愿。 第九十五章 何故生元家 “事到如今,你也该坦然接受,毕竟这桩婚事本就是你的,不过是你为达私欲图谋将她推出去作挡箭牌。﹤若非你为了胡寄与上皇怄气,何来这事?” 此刻提起,阳翟也是悔断了肠子,她扯起袖子揩着眼泪:“皇娘,连你也不打算帮阳翟了是么?” “你是在我膝下长大的,与陛下又是亲密无间的手足同胞,皇娘怎能不帮你。阳翟啊,你也别自寻烦恼了,靖候人是窝囊,却也正是因为他这点,你嫁去靖地还能受累不成,凭你的机敏,再稍使手段,郡县大小事宜还不是任你拿捏处置……” 徐皇后耐心地开导她好一会,阳翟慢慢接受了这个事实:“儿知道了。” 徐皇后暗暗松了口气,见她还穿着出宫的常服,恐怕是一得消息就赶过来了,关切道:“用过饭了不曾?” “在宫外铺肆用过一些。皇娘,我已经见过了辟阳侯。” 阳翟一说起辟阳侯,徐皇后才想起她出宫的目的:“他如何作答?” “儿按照皇娘的指令和他顺利达成协议,他说只要皇娘许诺不削藩,可以借兵翊助,只待回到了辟阳,即刻秘密出兵岚衣郡。”阳翟兴奋地两眼放光。 虽说诸侯藩国一类的国事不可轻言许诺,但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初次面对这类事情,又是瞒着陛下自作主张,徐皇后还是深感担忧:“削弱诸侯势力眼前还顾及不上,只能暂时答应他的要求。往后的事情还很难说,待得我替陛下平定朝堂外戚,清理了常山之患,届时其他诸国的生死……我的话也做不得数了罢。” 阳翟似是明白她的良苦用心。徐皇后按住她的手,释然地笑出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此番协议当是暂且稳住他们了。” 贵妃宫上下忙成了一团。同庆公主仓促起程,自有一番凌乱的准备,连同奉命送她一程的元灵均也没能按时出宫,只好让樊欣回国邸向公子告知情况,免得让他担忧。 樊欣一路赶回国邸,渠奕也正好从外面回来,在门前下马。 天宝小跑进去招呼内侍煮茶,推开卧房隔扇,见里面乱糟糟一片,转头去寻,果然见有几个婢女坐在树下嘻嘻哈哈地闲聊,忙冲过去,把婢女们唬得如鸟兽散。“还不快进去收拾了,当心主君回来看见责罚你们。”天宝挥着袖子把她们轰向寝房。 渠奕走进屋内坐下,在还未来得及收拾的书简中现了一封书信,是元灵均昨夜看过的那封。 逐字逐句看完,思忖半刻,他蹙了蹙眉,撇去书信,让天宝进来:“去唤符郎来。” 接到天宝的传信,符飘忙不迭地赶来。渠奕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听他进来也没抬一下头。 “公子是有什么要紧事吩咐?”他走上前,在铺好的茵席跪下。 “不,我让你来,是要问一些事情。”渠奕顿了下笔,又继续书写,“南境生暴乱,驻南元帅被贵嫔革职下狱,你可知晓这件事?” “略知一二。”符飘突然惊讶地看向他,“公子知道了此事,那主君……” “是,她早就得到消息。”渠奕将笔搁在一旁的笔架上,手指却还停留在笔杆上,“如我没记错,驻南元帅乃是裴绍,他曾扶助太上皇登极,后又奉旨镇守南境,至今差不多有二十余年,对天家的忠心日月可鉴。” 符飘慢慢垂下头,道:“一年到头,主君很难和老将军见上一面,但裴老将军始终站在主君这边。如今南境出了事,贵嫔正好抓住把柄难,断去主君唯一的后路。” 他抬头却见公子支额在案上,脸色惨灰骇人:“殿下怎么了?” “无事。只是突觉心悸,缓缓就好。你先退下吧。”渠奕摆手。 他看上去似乎不太好。符飘犹豫不已,见公子不再说话,只好告退。 天宝从门外探入脑袋:“殿下,小人去宣太医来。” “从早晨就心神不宁。主君归来了?”渠奕问。 “并未。”天宝摇头道,“樊郎方才来,殿下与符郎还在议事,就让小人转告。同庆公主要出京,陛下命主君送她一程。”瞟了眼天色。此时主君也该到城郊了。 “六娣。” 元灵均勒马停下,转头看向身后。沛王元娞在侍女的扶掖下小心翼翼地走出马车。 “四姊当心。”元灵均催马冲散了列队齐整的士兵,在几丈远的地方跳下马来。 她上去扶住元娞:“阿姊快生产了,何必车马折腾。” “同庆要走,做阿姊的岂能不送。你姊夫不在府里,我也呆闷了,出来透透气也好。”元娞扶着肚子朝前走。 那边同庆也快步迎了过来,元灵均丢开手:“你和她说吧,我先过去了啊。” 同庆碍于有孝在身,不敢上前同她告别,还是元娞轻轻抱住她:“对不住,我只能送你到这。” “四姊,我要走了,你要保重。”同庆道。 “一去就是三年,期间还不能返京,你自己都还是孩子呢……同庆,照顾好自己。”元娞将她扶正了,整了整起褶的缟素,“等你回来,阿姊就接你去沛国玩,那时候你也该有小侄儿了。”抚着肚子冲她露出明媚的笑脸。 两人携手向前面的队伍走去。 “阿姊。”在马车前,同庆忽然握紧了身畔的手,眸中泛起点点泪光,“同庆这一去不再回来了。” 元娞佯作生气,压低声音说道:“说什么昏话,你家在这儿,不回来你一个女孩子要去哪儿?” 同庆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嬷嬷扶着她踏上马车,她回转头:“去浪迹天涯,去贩画谋生,好过围在这座高墙内被人整日合谋算计,这也是母亲对我期望,她为了我付出生命的代价,今天我离开这儿,就逃脱了桎梏我身心的樊笼,成全了母亲的期望。阿姊,雀儿一旦脱离金丝笼,永远都不会飞回来的。” 元娞垂下眼帘,拍着她手背,只说了一句:“你心在天地,何故生在天家。” “如人真有来生,同庆宁愿生在寻常百姓家,再不入元家作儿女了。”同庆死死咬住唇,还是忍不住离别氛围,她背过去身,举袖掩泣起来,哭了几声,逃也似的掀帘进了车里。 第九十六章 鸦随恶事 初春的天,寒气不输于冬。 长长的队伍在料峭的春风里缓步前行,年轻的兵卫扛着旗,纯白的气体从口中飘出,模糊了前方的道路。 元娞挥起手,竟也泪目。 “阿姊。”元灵均驻马在旁,扬起圆圆的下巴。武安候正好策马经过,她在背后偷偷做鬼脸,然后对元娞说道,“阿姊若是不便,我很快就回来。” 她俯下身拍马的脖子,玉顶乌骓顿时张蹄飞奔起来。 她于空中飘飞的艳丽袍子,疾驰的乌骓马,在元娞的视线里化成一点,唯有长龙般的车队迎着风缓慢前行。 风起了,鼓起她宽大的袖子,裙袍猎猎作响,凌乱飞起的乌覆住了整张脸。突来的大风吹散了天边最后一丝云彩。天色阴沉了大半。 是要降雨了吗?她抬头望着天幕,一行白鹤悠然掠过,几只停落松林,在虬枝上跳跃舞蹈。 “殿下。” 元娞回身看去。一个年轻的青衣女子敛身施礼,极陌生的一张脸,身上飘着奇异的香味,直入鼻息,熏得人几欲作呕。 “妾有惠王君带回的消息。” 元娞愣住:“你是怎么知道的……”自惠琰接到谕旨后,期间并没有向她传达过任何书信,与公主府失去音讯已经多日,她心中甚是担忧,因是奉陛下的旨意办事,不好过多追问,只能在暗中派遣心腹多方打探,直到今日也没有半点眉目。她心存疑惑,再是秘密的任务,怎会没有向家人报平安的书信。 女子瞅了四周一眼,神色惶惶:“事关惠王君的生死,此处不便直言,殿下可否移步?” “你知道他在哪里?但你为何要来告知我?还有,你说事关生死,王君是有性命之忧?” “说来话长,此处恐有耳目,殿下请随妾来。”女子径直朝一旁走去。 甚是古怪。元娞虽对她有所怀疑,但急于知晓惠琰下落,也顾不得许多。她吩咐随身奴婢留下,自己快步跟上那青衣侍女。 见元娞只身一人跟过去,两人前后走进了一座修在略高处的长亭,婢女顿时不知如何是好,立在原地左右打转。跟不是,不跟又不放心。细细一想,那名突然出现的女子总在刻意回避殿下的追问,且神色举止处处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倒像很着急似的。 正当她举棋不定时,那名青衣女之从缓坡上跑下来,随后带了两名服色相同家仆模样的人回到长亭。 婢女心头一瘆,暗道一声:出事了。急忙不要命地向长亭跑去,刚爬上缓坡,那名女子已经带着家仆钻进停在官道上的马车。 她跺着脚,奋力大喊:“救命啊,贼人劫走了殿下。” 空旷的四野传来她的回音。此处是京郊,路上也没见什么人经过。她抹了把脑门的汗,想到出府带来了侍卫,便提起裙摆着慌地往回跑。 然而出现在眼前的一幕让她头皮麻,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她们的马车不知去向,地上到处都是鲜血,却不见半具尸。她挪开脚,红色的血浸透了鞋底,裙边也泅湿了。而那青衣女子的车马早就没了踪影。 忠心的侍女顾不上害怕,拔腿就朝相反方向跑去。一口气未歇地跑了许久,两腿麻木到不似自己的,总算看见尽头出现马队,大概是常山王回来了。 她张口就喊救命,才现嗓子疼得冒烟,根本说不出话。 “……好饿啊,回去路过街市先买几块饼暂时垫垫肚子吧。话说我午膳都没怎么用。” “主君,见面有人。” “噢。是卖小食的商贩吗?我都两眼昏花了。”元灵均有气无力的,看谁都觉得是卖吃食的。 “看服色像是沛王殿下身边的婢女。”九万在马背上眺望。 元灵均一听,瞬间睁大了眼睛,扬了一鞭,催马上去。婢女跪在马前哭道:“大王救命,殿下她被贼人劫去了,眼下不知去向。” “光天化日,辇毂之下谁人敢劫去沛王。九万,随我来。” 九万捞了婢女上马。元灵均猛一打鞭,玉顶乌骓仰天长嘶,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侍从们不敢怠慢,打马紧追其后。 根据婢女口述,一行人赶到事地。九万下马查验,根据足印和车辙判断出大致方向:“在东北方向,大概有八至九匹马。”他指向一方,转而请示道,“此事非同小可,主君还是先派一人回国邸禀告,增派些人手。” 元灵均思量了一会,摇头道:“不可,作案之人既知道沛王身份,还敢作案,此事绝非一般,我们暂时不要声张,先找到沛王下落要紧。”她一挑眉,胯下的玉顶乌骓转到了九万所指的那条路。 越是向前走,树林越是密集,前方的道路愈窄,到了最后,连能走的路也没了,既然没路,马车又如何能过去,莫非是迷路了。 元灵均抬头看向树梢缝隙处的天色,内心焦急。 此时的天阴沉得吓人,眼看就是一场大雨,主仆几人还在林子里没头没脑地打转。 突然有侍从高声惊叫:“这里好多血。” 元灵均急步上去,拨开荆棘灌木,一条满是血迹的乱石小径直通前方的青瓦小院。 九万紧紧护在身侧,慢慢地拔出了直刀。四周传来老鸦的啼叫,树林的气氛顿显诡谲莫测,他们仿佛置身在了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中。 细小的雨滴落下来,脚下的路已看不大清楚,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屏住了呼吸。突然,一个黑不隆冬的物什俯冲向元灵均的脸,元灵均跌坐在地,搧起袖子挥赶。 只听刀劈向半空的声音,硕大的物什急下坠,落在元灵均脚边。老鸦死命地扑腾了几下,动也不动了。 院里的人也察觉一丝异样,个个如临大敌地握紧了刀剑,大气都不敢出。 青衣女推门出来,对守在门外其中一名大汉使了个眼色:“去看看。谁来都务须惧怕,就地格杀。” 大汉领命出去。青衣女合上门,牢牢地拴上门闩,回身见一老妇惊慌失措地站在面前。“怎么了?”她问,一边走向帘幕。 老妇两眼失神,手脚不住地哆嗦着:“娘子惊吓过度,失血太多,性命恐怕难保,是……” “只保孩子。”青衣女打断她接下来的话,瞪住老妇威胁,“要是保不住,你们一家老小的命就不好说了,想活命就照我的话去做。” 窗外一群老鸦振翅飞起,停歇在屋顶之上。 “老妪明白了。”老妇抖着嘴唇,看着树枝摇曳的窗扇,一声低咽,跑向内屋。 第九十七章 猎者之眼 屋里点一盏油灯,昏沉沉地照着四壁。 ≧ “我自认平生没做过坏事,虽也没行善积德,只是这次……实是不得已为之,娘子莫要怪我。”老妇手足无措地跪上木榻的后方,试图保持镇定,全身仍是止不住地颤栗,瓢泼似的汗自脸颊两侧滚落,湿了大半衣襟,形容狼狈。 她挽高了袖子,伸出一双即将带来新生、同时沾满罪孽的手。汗水和泪水不断地充斥着眼睛。 榻上待产的人似是神志不清了,眼帘无力地阖垂着,没有正常的反应。老妇探出上身,摇她的手臂:“娘子,娘子……”又拍打了几下脸,才渐渐有了反应。 元娞徐徐睁开眼,看了许久,才瞧清楚上方之人是什么模样。 “娘子,如阵痛剧烈,请按照老妪方才所说调整呼吸,否则腹中子将无法顺利下降。”老妇一边提醒,一边拭去元娞额上密布的汗珠。元娞重重地合上眼。 “娘子勿睡,娘子……”任凭老妇如何叫喊,也没有一丝动静。 “你要放弃吗?”帘幕后的人说道,“你要是继续如此,本该无恙的孩儿必会在腹腔内窒息而亡。怀胎十月的你不就是为了这一日,却又在今日因我几句故意激你的话而任性地剥夺他生存的权利,早知如此,当初何不多服几副鸩药与他同死。” 元娞咬紧牙关,愤然道:“即便我选择和他同死,你也休想得逞。” 青衣女挑帘走出来,屋内散着腥气,浓烈到令人呕。她举袖挡在鼻间,推开身侧的一扇窗,转而注视着满头是汗的元娞,她的脸色青,下唇咬出一排血槽。都这样了都不肯屈服,可见元家的儿女也并不都是脆弱易碎的泥人。有骨气。 “你这样我很不欢喜。不识时务者,皮肉之苦在所难免。”她抱着双臂走来走去,停在榻前,“我给你时间考虑,想清楚再决定,我希望能听到想要的答案,不然——我只好开腹取子了,那种割皮挖心之痛会叫你体会什么是生不如死,痛不欲生。”她阴测测地笑起来。 笑声在房中幽幽回荡着。她止了笑,眸子一暗:“一旦青鸦出动,就别妄想逃走。” 她一拂衣袖转入幕后,正襟危坐在芦席上,闭目细听耳畔的所有动静。 春雨骤急。停在屋脊上的数只乌鸦呱叽夜啼,被急雨惊到,扑棱棱地投入夜空,没入深林,不消片刻,又呼啦啦地飞出好大一片。 九万撤刀回鞘,黑衣大汉“咕咚”倒在一块石头上,颈上开的口子淌出粘稠的血水,汩汩冒出,渗入地表。 雨水洗去了血腥味儿,四周的空气里弥漫着死亡的气息,站在高枝上的老鸦动也不动,在朦胧不清的雨雾中露出鹰眸一般犀利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现成的猎物。 依旧坐在屋内的青衣女长眸微眯,食指抵上剑格,无声无息地褪开剑室,锋芒乍露。刃带着森寒之戾气,是柔情的春天最煞风景的一道风景,它的存在就是为了提醒世人,危险存在于任何时候,任何地点,谁敢小觑,就无法逃离敌人的视线。 蛰居了整整一个长冬的捕猎者接连复苏,隐在幽暗处的青鸦已迫不及待地露出贪婪的双眼。 阴翳笼罩在京都上空,里市依稀传出鼓声。又到了闭里的时辰,司阍吆喝着关上城门,城外忙了一天的人急急涌入,顶着雨匆忙往家中赶去。 巍峨的宫群被早早点亮的灯火包围,紫台通明一片。 元蓥几次放下手中书简,透过窗牖,看向淋湿了的绛桃树。 当鸽子传来飞书,她有那么一瞬心软了,差点下不定决心,而最终迫使她狠下决心的是,她没有想到能说服自己放弃此事的理由,没成为太女前她是养尊处优的徐公主,住进东宫后她是众人捧在顶尖的副君,她的心已被高高在上的皇权侵蚀,她甚至不敢想象,有一天不再是皇帝,她又重新过上公主那样的生活,或许比之更差……这种猜想糟糕透顶,却也提醒了她,登高可能会跌重。她让人锁上殿门,把自己囚在里面,她要阻止自己心软。 “你一定很害怕。”肩部微微沉下去,一双纯白的手轻搭她的颈侧,“母亲也有过和你同样的经历,惧怕,彷徨,在良心的谴责下苦苦挣扎纠结。但只要想到,要成为皇后的我,就绝不允许自己退缩。” 元蓥泪下,握住母亲的手,紧紧的。 凋落的红梅在雨河轻快地漂浮,如只只小船。渠奕看着那些漂湿的花瓣,楞楞地出神。他站在庑廊下许久了。元灵均迟迟未返令他心乱如麻,始终无法平静下来思考事情。 她送同庆出京不过一两个时辰的事情,为何不见回来,也无人报信?是被突状况绊住了脚,还是临时召入宫中?派出去寻她的人也没有任何消息,而里市已经关闭。 他走到台阶下,雨丝飘打在脸上,沁人心脾的凉。 符飘从长廊尽头走进来,他身后跟着樊欣,两人一前一后,步履仓促。 “公子。”他走到渠奕身后停下,“大事不好。” 他刚一说完,那边的樊欣也赶了上来:“公子,陛下没有召见主君。” 渠奕退回到廊下,眉头深锁:“怎么回事?” 樊欣撩袖拭去脸上的雨水:“主君出城后没有再入城,可见陛下没有召见,主君此时应该在城外。” 符飘接着说道:“臣去公主府,府上告知沛王去送公主还未回府,他们也派了人出去寻,另外臣回来时现,在公主府四周有许多举止鬼祟之人,像是在监视。” 沛王不在公主府,公主府又被人监视。渠奕一惊,任他怎样分析都理不清其中有何联系。而最可疑的是,京中连续失踪两位藩王,宫中却没有任何动作,怎不让人生疑。 “让人准备马,我要出门。” 天宝应声跑了下去。 “主君下落不明,恐有性命之忧。事不宜迟,你二人以丧葬的名义出城去,我这就去公孙府一趟。” 渠奕不急不慌地吩咐完,人也走到了庭外。童仆牵着大马伫立在国邸门口,天宝把备好的蓑衣递上去。 第九十八章 危中解难 赶在一更前,主仆几人骑着快马到了公孙府。≧ 公孙府的司阍听来人报上身份,进去禀告家公。鲁国公的长子公孙大郎出来迎接。 渠奕只带了两三个随从,连衣袍都未来得及更换,除下蓑衣后,前襟后背零星挂着水珠。公孙大郎看他淋了雨,请他先去厢房更换衣裳,渠奕忙说不用了,他来是有极重要的事和国公太主商议。公孙大郎只好引着他前往会客室。 他们进来时,堂上相对坐着一对男女,皆是满头华的老人。国公夫妇俩正在对弈。鲁国公眯着眼,脸凑在棋盘上东瞅西瞧,迟迟不肯落子,放这不合适放那也不行,他拿不定主意地觑着对手的表情。庄仪太主早瞧见了他的小动作,不作理会,悠闲自得地品起香茗,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常山殿来了。”僮仆禀告。 太主一见那清风明月的青年,让他走近来:“兰娘生你时是老身逢的生,后来灵均指名要你去做常山殿,也是老身一力劝服上皇,冥冥中你我似乎有一种扯不断的缘分羁绊。你来,想必上皇与你招呼过,我已答应一名父亲的请求,有朝一日你夫妇遇到难事尽管找我商议。我常年不出府,大小事都传不到这里,也不清楚前朝的具体情况。可是出了什么事?” “是。侄孙渠奕曾承蒙姑奶奶之恩,如今一恩未报,又来劳驾了。”渠奕在两位老人对面拱袖揖了一礼,将元灵均失去讯息的始末仔细道出,又逐条分析了疑点。 太主携他起来:“我知道你的意思。灵均冲动莽撞,一言不合就惹是生非,元娞却为人沉稳,做事有分寸,通常有她在,灵均便会安分,不会到处生事。如今元娞和灵均两位藩王同时失踪,宫中不可能没有察觉,却没有作出任何指示,她们的踪迹又无线索可循,由此看来,和中宫那位脱不了干系,而我们这位陛下,从小心思沉重,敏感怯懦,一心听从她母亲的话,但如果是为削藩之事,她终究是过于心急,有欠考量。” “侄孙近日为了此事感到十分不安。”渠奕面色凝重地说。 太主但笑不语。连一根筋的鲁国公也听明白了,手捋花白的胡须,拍着腿哈哈大笑起来:“关心则乱啊,我说侄孙儿,你也不必太担心,老朽身不在庙堂,还是有威望在的,何况太主可从中斡旋,你且放心回去,说不定她已经回来了。” 符飘他们离开也有一阵了,也该有消息了。渠奕心慌意乱,不敢再耽搁片刻,于是向二老辞别出来,冒雨赶回国邸。 雨一直下,山野、河流、城市俱都掩映在雾气中,夜鸦停止了啼叫,好奇地打量着在雨幕中对峙的两人。握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栗,腕部鲜血如注,经过手心,从吞口处流出。青衣不敢置信,有人能在她的剑下过三招,还轻而易举地划开了手腕。 她举目看向一身灰蓝的男人,借着微弱的灯光打量,他用的是直刀,刀室黑色,上面嵌刻金色徽标。是什么呢?她极力想看清楚。 “青鸦。”九万口中冷冷地蹦出两个字来。 “哦,是江湖传闻中的地狱青鸦。九万,世间真有青色老鸦吗?不知道和三尺青衣相较谁更胜出一筹。真有意思。”骑马立在他身后的人道。 雾气越来越大,她看不清隐在黑暗中说话的那名女子,但终于看清了黑刀刀鞘上的标记。是大鹏,大鹏展翅九万里。 “你是北方廖家的人。”她的手抖得愈厉害。不远处,那些动作敏捷的侍从已纷纷搞定了大汉,踹开房门冲了进去。她着急不已,但受制于人,动弹不得。 马蹄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夜色里哒哒向前,骑在马上的人勒缰驻足,显露在昏暗的灯火下。斗篷将她遮得严丝合缝。 “主君,殿下在这里。”出来的侍从禀道。 元灵均掀了帽,大步走向屋子。 青衣稍有动作,九万的刀朝她的身体移一寸:“最好别动,青鸦再快也快不过我的刀,你只有一个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冷得如这带寒的春雨。青衣连眼睛都不敢眨。 “只恨没多带一人出来,否则定要将你大卸八块。”她脸色白得骇人,动又不能动一下,泄气极了。 屋子里,沛王的心腹婢女趴在榻沿上哭成了一个泪人,在墙角,接生的老妇跪在刀剑下瑟瑟抖,口称是受人胁迫,请求饶命,又在那絮絮叨叨地自说自话。 “住嘴。”一幅袖子兜头搧在她头上,疼得老妇两眼冒金星。 “你来了。外面下雨了……”见元灵均在跟前,元娞心底松了口气。她虚脱得实在厉害,说话都使不上力气。 “阿姊,这到底怎么回事?她竟把你戕害成这个样子……”她握住元娞冰冷的手,打量起她惨无人色的面容,眼泪一下子掉出来。 风夹着雨飘进来,卷起她****的衣袍和头。 元娞闭了闭眼:“她和我说,惠琰回不来了。”这个“她”自然是指青衣。 婢女不停地撩袖给她拭汗。元娞有些迷糊不清了:“她身上带香,有催产之效,我未防备……一心要我腹中子……思来想去,猜想许是陛下的主意。” “阿姊,我不明白。” 元娞重重地喘息起来,强烈的阵痛致使她的目光涣散。元灵均手忙脚乱:“你还是别说了,流了好多血。” “娘子不要松气,尽快调整呼吸,勿要惊慌。”老妇叫道。 “过来帮她。”元灵均对老妇大吼,脸色阴鸷,“若是敢存害人之心,我亲手拧下你的脑袋。” 老妇磕头如捣蒜,脖子上的刀剑撤开后,捂着被狠踹过的肚子,几乎用爬的到了榻后方,教元娞如何做,又指使她的婢女关上窗,让侍从去灶上烧火取水。 “来不及了。六娣,我只信你。”元娞掐着元灵均的手腕,浑身用着力气,嘴里断断续续地说,“宗室那些孩子多已知事,易受人摆布……远不如亲手抚养起来的孩子,只有这样……她既得了让她放心的副君稳住朝局……又削去心头一患,一举两得。灵均,我们有一个做了皇帝的长姊,此生哪能顺遂。我要求你一件事。” 第九十九章 以母度心 突然,成片的乌鸦从窗前掠起,黑压压地盖住了天。≥≧ 九万跑进来,停在帘后:“主君,青鸦借群鸦掩护,已经遁走。” 元灵均充耳不闻,直直望着元娞,眼底一片红:“只要是阿姊的事,灵均都会全力以赴。”她低下头哽咽着问,“你要灵均做什么事?” “惠琰在长郡。大批北方流民入京来了,长郡生暴乱,惠琰奉命前往镇压,实属圈套。”元娞一口气说完,眉眼因为疼痛拧成一团。她往身下的芦草一拽,艰难地抬起上身,又重重地倒下去喘息,“回宫去,代我求陛下……召回惠琰,哪怕……只让他见上我儿一面,便是把这孩儿……给她又何妨。” “阿姊,阿姊……此事由你去说,恕我难以从命。”元灵均汗如雨下,拼命地摇头拒绝。 元娞掐了她的手,仿佛使出全身力气,喊破嗓子的嘶喊吓得元灵均呜呜哭泣,从而忽视手腕上被元娞大力掐出的深口,以至于染红了袖口。 “给我刀,给我刀。”老妇从后面抬起头。 九万快抽出自己的刀递上,老妇一刀斩断了脐带。一声响亮的儿啼划破了这个惊险重重的黑夜。 孩子会哭,应该是康健的。元娞松了口气,虚脱无力地倒在榻上,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欣慰地看着老妇手中托起的红通通的婴儿。 老妇扒去婴儿脸上的血凝黏膜,用温热过的巾帕擦洗婴孩的身体,动作麻利地包裹了孩子,给元娞看一眼,让婢女抱着,又去打整产妇身体。 元灵均不敢触摸他红红的、娇嫩的肌肤,只是呵呵傻笑着。复走到榻沿看元娞,她紧闭着双目,容颜沉稳。 “娘子太累了,是睡了。”老妇道。 元灵均又哭又笑,涕泪横流一脸:“孩子是你生的,谁也没权利夺走他,即便是九五之尊的皇帝。阿姊等着我,灵均这就回京,会想办法让你们一家团聚的。”紧紧地瞄了一眼元娞的脸,仓皇地站起来往屋外走。 她站在门外,把帽子戴上,系好结扣缨绳,帽下的一双眼睛血红。九万牵来玉顶乌骓。 元灵均召来密卫,吩咐他们尽快安排沛王离开此地,又对九万说:“你和我回去,侍从全部留下。”她翻上马背,提缰在手。 九万皱眉:“主君,青鸦可能还在附近,臣担心她已经通知青鸦之众,可能去而复返,若在途中相遇……” “勿要担心。上马!” 元灵均一催鞭子,窜进树林。 二人进入城门后,元灵均吩咐九万回国邸报信,自己则孤身一人向宫门而去。 在这之前,宵禁官员现常山王失去踪迹的消息,急忙禀明了上级,消息传到宫中,由守卫宫殿的司阍层层通禀,递到紫台处,在长极殿焦急等待着消息、还未安寝的鸿嘉帝这才知道,相关官员将元灵均没有按时返回国邸的消息拖到现在才来禀告,不由得气性大,要把这些玩忽职守的官员通通下狱处置。 但她很快又冷静下来,她清楚地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元灵均很可能也参与到其中,破坏了她精心布置的局,也该知晓了整个事件背后的阴谋主使。依她多管闲事的性子,接下来的事情将变得难以收拾。 她传下命令,常山王返回城中立即开启城门,不必阻拦。由此,元灵均才能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紫台。 “陛下。”内侍道。倚在矮榻凭几上的元蓥抬起头,在足足几丈高的殿门下,蓬头乱的女子逆光长立。 外面雨声潺潺,屋内寂静无声。 元灵均一步步,沉稳地走到大殿的中央。她浑身上下湿透了,潮湿的紧贴在两颊,额上金箔失去昔日神采,连斗篷底下露出一截的藕色王服都泅出浓色。 元蓥第一次将她从头到尾地打量一遍,看得透彻,连睫毛上挂的小水珠都看得一清二楚。 “臣。”她揖手叩拜下去,“臣奉皇命送同庆离京,途中事绊,现回宫缴旨。” 元蓥呆住,不明就里地看着她。 元灵均在她怀疑的目光里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嘴唇苍白无色,大概是淋了雨。 “四姊生了,是个男婴。”元灵均暗暗扫她一眼,“因为个头很大,四姊天生骨盆狭小,生他很是艰难,几乎丢掉半条命。如今母子均安,臣难掩喜悦之情,有了和新生儿同样的勇气,便不顾宵禁地闯进宫来,向陛下报喜,臣想与血脉相同的陛下共同分享这样的喜事,也替刚刚做了母亲的沛王向陛下讨一道旨意。”她提血脉,试图让她记起她们不仅是君臣还是姊妹的事实。 鸿嘉帝眉眼一滞,从座中站起,她挥手屏退众宫人。殿门合上了,姊妹二人闭门长谈。 不多时,里面传来不大不小的争执,在殿外值夜的宫人凝神屏息,只听见又传出物什破碎落地的声响,似乎砸中了楹柱,还伴随着女帝失控的怒嚎。 元蓥脸色绯红地瞪视着对面的人,头上珠翠在空气里来回晃颤。她没有半点提及那件事的意思,却又变相地逼迫自己召回惠琰。 “你当朝局是儿戏吗?想要谁回来谁就回来,到底你是皇帝还是我是皇帝。” “臣惶恐。臣不过是以一个亲历此事之人的角度来看,一个新生的孩子需要耗尽母亲的心血,甚至付出生命的代价才能来到世间,请陛下以一个女人的立场试想,如果您在场,也会被母亲拼死生下孩子的那种场面所动容……” “别说了……” 元灵均的话冰冷地敲打在她心上,敲打她的良心,愧疚心作祟的她不敢正视元灵均的脸。头疼得想要快点逃离这里,去外面痛痛快快地淋一场雨。 住嘴,住嘴……她的脑子里不断地重复,让元灵均快点住口。到底是怎么了,向来动手不动嘴的元灵均什么时候学会老臣那一套说辞,没完没了地折磨她,逼迫她。 “……朝廷兵多将广,为何非惠琰不可。陛下,让四姊一家团聚,让她们尽快启程去沛国赴任,为陛下您驻守西北的缺口,难道不比长郡更重要?” 第一百章 悲喜珠胎结 “灵均,你根本不明白我的处境,别的人我不信,不放心。≧”说到这里,元娞无奈又挫败地叹息着。别看她是皇帝,实际情况却是和樊贵嫔操纵的常山王也差不了多少。现下朝堂上的每一双眼睛都盯着她的一举一动,无时无刻不在寻她的错,目的就在于将她变成一个真正的空架子。 “陛下是怕朝党再争长郡之功?” 元娞摇头:“惠琰不行,一旦召他回来我就必须承认自己错了,届时其他的武将就会补上去,那些人里头不是徐家的人,就是赵家人。” 听她话里的意思,徐赵两党彻底将她制住了,动不得,贬不得,闲置不得。但在元灵均看来似乎还没到那么严重的地步,她疑惑不解:阳翟为陛下的左膀右臂,处处分忧排难,竟也没得陛下的重用么?还有去年中宫宴宾,杨家孙女和小书女有过正面交锋,可见杨家和徐赵两家也不怎么对付,甚至连清高的王氏都暗中和徐家较劲。她还以为死对头这么多有得他们头疼了,没想到还各玩各的,都没常山樊朱两党来得精彩,简直没意思。 “陛下……” 元蓥头疼欲裂,听不清她到底在说什么,忽然,她被一个声音吓了一跳。她生怕自己听错似的,忙看向元灵均:“你刚刚说了什么?” “陛下不放心,让臣代他去。”元灵均大声重复道。 元蓥快被她折磨疯了:“你什么意思?” “换惠琰回来,由臣去镇压长郡之乱。”元灵均激动得浑身轻颤,目光炽烈诚恳地说道。 她请命去长郡远在自己的意料之外,但她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元娞思量了一会儿,慢慢说出一些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要说的话,大概是,她独自承受太多太久,急于向一个人倾诉深藏在内心的苦痛,而元灵均的出现和她挂在嘴上的同根血脉恰好让这种长期得不到纾解的心情濒临崩溃。 元灵均向她辞别的时候说:“陛下既然允准,明日五更开城后臣将起程,现下请容许臣告退。”然后头也不会地走出大殿。 元蓥张了张嘴,怔怔地目送元灵均走出去。又恢复了清冷和孤寂,她驻足过的地方只留下一滩带泥的水迹。 殿门在身后沉沉地合拢。 元灵均迟疑了一会儿,望着昏黑的天幕,嘴角挂上一丝笑容。她拢紧莲蓬衣,飞快地跑进了雨中。 跑到石阶的中段位置,小腹恍然一痛,她有些站立不稳地晃了下身躯,而后在台阶上慢慢地蹲下去。 一名值夜的内侍看见,忙奔下来扶住她:“大王可是身体不适?”元灵均摇头,借他的手臂支撑着站起来,继续朝前走。 “你或许,真的有身了。”他说过呢。连公子都现她身体的异样。 再对照吴宫长详细的叙述,似乎真是那么回事。抚着小腹,元灵均脸上浮起缱绻温柔的笑,转而想到那个让人担忧的猜想,心里矛盾重重,既难过,又欣慰。 国邸外,天宝和鲲娇两人站在灯下翘以待,见元灵均出现,一名僮仆跑过去伺候她下马。 “主君去了哪里,叫小婢担心死了。九万回来什么都不说,公子正在书房见他呢。”看她全身湿透透的,鲲娇将备好的斗篷披上去。天宝也忙不迭地去书房禀告渠奕。 元灵均一句话也没说,一直往中庭走。鲲娇跟在身后:“小婢先服侍您更衣吧,当心春寒。” 走到寝房前,元灵均猛地停下脚步。鲲娇莫名地看着她。 “我今晚可能睡不着,你温一些牛乳,兑上安神散送过来。去把门关上,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她走进内室,也没看见出现在鲲娇脸上担忧的神情。 雨还没有停,深夜的寒气越来越重。鲲娇望了望庑廊,还没见天宝请公子过来,只好掩了门往庖厨方向去。 一进屋子,元灵均大大地打了个喷嚏,向后趔趄了一步。出门时她怕吹风就在外面穿了挡风的莲蓬衣,眼下淋了一场雨,莲蓬衣和外袍都湿透了,好在里面的衣裳只有一点点潮意,那也不至于着凉啊,她这身子不但没见好,反而越来越虚。扒开领口一摸脖子,果然如此,以下整片肌肤都冰凉凉的,还没手热乎。 她的手腕怎么会有伤口?她想起了。 抚着腕上的掐痕,伤口处流出的血已经凝结,隐隐疼,当时竟无感觉,看着深浅不一的口子,元娞产子时的恐怖情形还清晰地映在元灵均眼前,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具面临死亡的勇气……手滑至下腹,长长地叹息一声。要真是怀的他的,又能如何?陛下为了子嗣不惜强夺他人辛苦生下的婴儿,而自己有的,却要因为他的生父而剥夺他的性命吗? 她急不可耐地搬来君父赠她的箱箧,取出那面青铜芙蓉镜,置在一架镜座。 跪在裀褥上,快除去湿黏的衣衫,待衣裙褪尽了,一副苍白的躯体映在镜中。她的脸比以前的轮廓更为明显,她瘦了,因为有身的缘故,她胃口一直不佳,不肯好好吃饭,连肚子凸起的部分也不甚明显。 在这一刻,年少的元灵均明白了那种奇妙的感受,她似乎能体会到她的四姊在将为人母时那种溢于言表的喜悦和亢奋,除此之外,她还多了一层深深的自责,以及复杂难言的心情。 珠胎已结,她却是悲喜交集的。 元灵均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缓缓淌出,砸在洁白的膝上。 身上骤然一暖,一件宽大的外袍落在肩上,遮住她光溜溜的身体。元灵均受惊地从手中抬起脸,从镜中窥到一张面孔:“公子!” 一双手臂环过她胸前,合严了衣袍,将她紧紧锢在一副宽阔的胸膛上。 “吓死我了。”他埋进她的颈窝,嗓音在颤栗,连身体也跟着轻微地抖。 “公子勿要担心,灵均这不是毫无损地归来了。”她转身看他,渠奕按住她的肩不让她动。 第一百零一章 隐衷无可告 夫妇二人保持着这样的姿势,面向铜镜安静地坐着,谁都不说话,但对方要说什么好像都能感觉到。≧ 渠奕依旧埋在她潮湿的间,即使看不见他的脸,元灵均也知道,公子他哭了。 “你去那儿也不让人回来报信,我怕你出事,怕你闯祸,怕得不知如何是好。你这个不疼人的傻孩子,让我把二十几年的少年心都操碎了,生了白掖着藏着也不敢让你知道,就怕你嫌我老。” “公子年长我几载,我还诧异公子缘何不长白,原来是公子偷偷拔了。”元灵均兀自流着泪。他明明说的那么好笑,自己为何要哭。 “渠奕只是凡世中的俗人,也有贪恋、畏惧之事,也怕生老病死。”渠奕静静地等她哭完。 “什么生来病死,在灵均心里,公子一定会长命百岁,永享康泰。”元灵均上气不接下气地抽噎着,直把一张脸哭得脏兮兮的再不能见人。 “怎么还像几岁孩童一样哭鼻子。” “殿下不是常常叫我傻孩子,灵均不就是孩童。”元灵均哭着哭着又笑起来。 渠奕扯过巾帕来捂在她脸盘上,慢慢地擦一遍,又将湿重的拢在一块耐心地拭干了。她淋了雨,浑身上下冰凉得没有一点温度,他听九万说他们和对方生过激斗,他怕她受伤隐瞒,不放心地挨着检查一遍,除了腕部有伤其余的肌肤都完好无缺,他虽然生气,到底没忍心责备她行事太过鲁莽,拿来药膏涂了,轻轻吹了气,问她还疼不疼,元灵均拨浪鼓似的晃头,渠奕仔细地缠上白绢,打一个干脆的结扣。 元灵均沦陷在他温柔对待的目光里,再也忍不住转投到渠奕怀中,哇哇大哭:“公子莫对我太好,灵均要是舍不得离开公子怎么办,倒叫灵均一个人孤苦伶仃,肝肠寸断。公子若是真的爱护灵均,将来定要让灵均先行一步。” 刚刚才清理干净的脸又花了,渠奕耐着性子再擦一遍:“好,百年之后让你一步,让我一人忍受孤苦伶仃之痛。好了,忙一天你也累了,歇息罢。”说着将她抱孩子似的抱去榻上。 元灵均埋在他怀里不敢抬头了。她此时的形象肯定是糟糕的不能再糟糕。 但事已至此,元灵均早不在乎脸面形象了,索性恶作剧地把眼泪和清涕齐齐蹭在了渠奕的衣襟上,心满意足地滚到榻内。 渠奕扯过被褥将她包裹住,然后径直去了浴房,这才现,胸前衣襟那处湿了一大片,是上雨水侵湿的,可能还有她的眼泪和流涕,想到这里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匆匆洗浴了出来,正碰见鲲娇端着食案走到了寝房外,渠奕交代她把食案给自己。 鲲娇不放心,近前小声说道:“主君吩咐小婢在牛乳中放了安神散,公子习惯试温,勿要尝试。” 自从成婚后她睡眠好了很多,已经很久没用到安神散。渠奕神情一滞,点头道:“好,你先退下。”鲲娇应声下去。 “且住。” 听公子又唤住她,鲲娇转回来。渠奕思量片刻,道:“主君明日若有异常,你尽快过来唤我,记住,定要唤醒我。” “公子?”鲲娇瞪着眸子,还没理解其中意思。当她意识了问题严重性想要追过去,渠奕已经推门进去了。 雨已经开始变小,明天的临安或许不再下雨,会是出门的好天气。 元灵均皱了皱鼻子,眼睛泛酸。她围着被褥坐在榻上,十分怕冷地缩在里面,只露出一张脸。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渠奕把瓶中的牛乳徐徐注入巴掌大的玉碗,然后向她走来。 “你是不是有话要说?”渠奕用勺搅动牛乳,抬眼看她。 元灵均被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眼睛盯得毛,连忙低头:“没有。”做贼心虚,她都不相信自己心里没鬼。 “嗯。”渠奕舀了一勺递到唇边,还有些烫。在元灵均的期待的眼神下,他果断地喝了一口,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勾唇笑道:“我喂你喝么?” “不用,我自己能行。”元灵均连忙端过碗,犹豫着凑到碗沿,牛乳沾到了嘴皮,奶香诱人她也不敢舔。 看她如何把自己支开。渠奕也不移开视线。 元灵均坐不住了:“公子,能给我两颗蜜枣吗?牛乳有些许涩。” 看来她是一心要支开他的。渠奕心中暗叹,楞楞地看了她两眼,认命地去拿蜜枣。她平日用药离不得那些蜜枣甜食类食物,鲲娇俱都收拾在几笼箱箧,颇为壮观,也很好找。 渠奕进来时,元灵均垂头丧气地坐在那,碗搁在几上,牛乳一滴不剩了。她动作倒是快。渠奕装作不知道,递上蜜枣。 元灵均囫囵吃了,她想着心事,裹着被褥滚进榻内,她能感应到渠奕在她身侧和衣躺下,炙热的呼吸轻撩在顶。 不是不信任渠奕,她只是害怕他参与到其中,自己已经无法脱身,何苦再牵连其他人进来。她虽然决意参政,从樊姜手中拿回属于自己的王印,却没有万分把握能活着回到常山,也没有把握不累及身边的人。三姊邕国病薨,九娣同庆伤心离京,四姊沛王身陷险境……接二连三生的事情全都指向帝女,而下一个很可能就是她,什么样的灾难会降临到她身上,她不敢猜想,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一张张熟悉的脸,三姊满是伤痕的脸,九娣绝望苍白的脸,四姊愤恨难诉的脸,她们的脸重叠在一起,变成了元蓥和阳翟的脸。 身畔的呼吸渐渐均匀平缓。元灵均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转头注视着隐埋在黑夜里的面孔,即便看不清,她也能在心里完美地描绘出兰鹓公子的模样。 看了一阵,她披衣下榻,摸索着走到外间,点上灯烛,听着潇潇雨声,在几前挥墨写好书信。 “殿下?”鲲娇在外叩门。她现灯亮了,过来听吩咐。 见没人应,她准备进去看看,隔扇打开了,出来的却是披着外袍的主君。 “唤符飘、九万、樊欣、天宝到客室候我。”说完她又阖上门。 第一百零二章 忠士道主 得了鲲娇的传信,四人踩着潮湿的走廊赶来,前前后后走向客室。 ≧ 宫人们从容规矩地穿梭在庑廊下,外面的天还黑着,细细密密的雨飘在屋顶,国邸上下通明,周围却没有一点灯火,连不远的宫殿群也黑黢黢的一片。 樊欣最后进来。元灵均早已在室内的主位上坐好,双手揣在袍袖中,双目直直地注视着面前几人。 她还像平时习惯的那样,张扬地穿着一件织绣鹤纹的艳丽褒衣,长长的披散在脑后,下颌圆圆的,柔软可爱。此时她没有照常贴金箔额山,脸色也难看。什么都没变,但分明又和平日不同,具体不同在何处他也说不清楚。 见所有的人都盯着自己,樊欣不好意思地垂下目光,埋走到一旁空置的茵席跪下,略略拱袖施礼。 “符飘,他们和你取得联系否?”元灵均问。 他们自然是密卫,符飘很清楚:“是,已将沛王安全转出,此事隐秘进行,无人觉,请主君放心。” 元灵均点头:“那好,你先不要召回他们,等到沛王殿惠琰回京再撤出。现在,孤另有一件极重要的事要对你们说。”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庑廊下传来宫人们纷杂的脚步声。 看大家都屏住呼吸静听,元灵均慢慢开口说道:“五更开城孤便要立即前往长郡镇压暴乱,公子不会同去,待会你们将他的行装收拾妥当,准备天亮后出返回黎阳,当他知道此事前后经过大概已在返乡的途中。”停顿了一下,她看着符飘,“你与公子一同回去,此次孤依然只带九万一人。” “主君万万不可!”符飘忽而大声,又伏下去揖手,“他们不在您身边已是极限,如何只带九万一人,请主君无论如何也要让臣同去。” “符飘,你的担忧孤都明白,只是此次奉命秘密前往,不宜张扬,且孤意已决,你不必多说。”元灵均陡然提高了声量,面色十分严肃,“不要质疑孤的决定,这是命令,不是和尔等商议,还请务必遵命,按孤的意思去做。” 符飘的脸白了又白,虽然担忧,却也明白主君决定的事无从更改,她向来不听人劝,不如先暂时应下稳住她的情绪,以后再做计较。 元灵均抑制激动的情绪,唤了一声鲲娇。 鲲娇膝行上去,低伏的双肩不受控制地耸动着:“主君,小婢在。” 元灵均忽视她的嘤嘤泣声,把面前一只红漆盒子推了推:“公子醒来后你把这封书信给他看。你也不必和我去,便和他们一道离开。” 鲲娇犹疑着捧过盒子,声音打着颤:“主君去长郡的事真的不当面知会殿下?” 元灵均沉默了,看向天宝:“你以前跟着我,今后就跟在公子身边吧。” 天宝:“小人跟在公子身边与跟在主君身旁并无区分,只是主君此话是何意,叫小人深感惶恐。” “没什么,想这样说罢了。总觉得不放心,要亲口跟你说。”她故作轻松地笑了笑,环顾四周,视线一顿,倏然停留在一声不吭的樊欣脸上。 她倒忘了,樊欣也来了。手指不由自主地向腹部放去,抚向腰带时猛地住了手,面庞上再次浮起昔日嘲讽奚落他的表情,厌憎的程度分毫不差。 觉主君注意到自己,樊欣楞了一下,不动声色地向前挪动几步。 “你再留在我身边也无实际效用了,不如回到常山为樊贵嫔效力,如她宽容大度,看在你乃樊氏血脉的份上留你一命,便辞退侍卫一职,带着老母离开樊家……”元灵均怔住,为何突然这样说,难道是自己糊涂了。用力地闭了闭眼,感到莫名的烦躁。 樊欣嗫嚅着说不出话,心神莫名地泛起一丝涟漪,将沉悒十几年的他抛上云端。但元灵均的下一句让他猛然坠落,跌回了现实。 “孤离开常山时和你说过,若能平安回去,必将手刃樊氏一族,包括你也不能幸免。现在,你必须时刻审视自己的身份,不要仗恃某些东西试图让我对你另眼相待。” 樊欣有点透不过气,但也终于明白不同在哪儿。她一如既往地尖锐,让人难以靠近,曾经的任性中多了一分忖量和深思,背负起了一份责任,和狠之再狠的决心,无需刀剑,她每一句伤人的话都是一把上好的利刃,足以杀死自己。 笨口拙舌的樊欣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众目睽睽下,竟是欲语泪先流。 不过片刻,肃静的里中响起更声,一慢三快,四更已至。 国邸的宫仆们着手收拾行装,整个庑廊只闻仓促奔走的脚步和搬运行装的声响。 樊欣在客室独自坐了许久,出来时,符飘还站在廊子下,双眼紧紧盯着中庭逐渐露出轮廓的景物,一刻也没有挪开。听见身后传来开门的声响,符飘转过身,挑眉注视着一脸神伤的少年人。 “主君方才的话,樊郎君无需放在心上。”这个少年初涉人世,阅历还太少,被主君一番激烈的言辞中伤,势必心中有所不平。 “我毕竟是贵嫔遣派的,且是樊家的人,主君心存戒心自然应该。”樊欣走到廊檐下,瓦当滴落下来的檐水正好淌在他的面颊,他也浑然不觉。 听语气像是在和主君赌气。符飘抱剑在胸前,脸上没什么表情:“主君对众人从来如此,包括常年跟在身边的九万和侍御鲲娇,他们和我们,主君都一视同仁。樊郎君现在经历的不过是我们的曾经,当你知道主君自幼是在何种繁难的境况下成长,就会明白她只是习惯性地防备身边人,毕竟,连她的生母冯淑媛也曾谋取过她的性命。” 听到后面,樊欣似乎倒抽一口气。 符飘极有耐性地给他解释:“主君性格古怪,却是重情重义的人,正是因为如此,临安到常山的老臣不离不弃,始终不曾想过要放弃她。主君对你的疏离陌生,仅仅是因为你不是例外罢了。” “我不知道这些……”樊欣有些落寞地摇摇头。 符飘没再继续说下去。 两人并肩站到廊前的阑干处,望着如墨的夜幕,各想各的心事。 第一百零三章 安得决绝 “主君过来了。 ”符飘走下石阶。雨停的真是时候。 见一众随臣簇拥着主君从屋内出来,向中门走去,两人也紧跟上前。 车夫把马车赶来,元灵均弃而不用,爬上玉顶乌骓马,遥遥注视诸位。 “主君途中多保重。”一名随臣道。 “哦!”元灵均按住缰绳,满不在意地笑笑,“卿家挂念孤的安危,那就劳烦卿早晚馨香祷祝如何?” 随臣对她时而古怪的说话方式习以为常,只拱袖纳头表示遵命。 相比之前在客室里的紧张焦灼的气氛,临到出,主君却一改急躁,显得十分随意和安闲。这让众人感到不解,无意中产生了一种“主君是不是又在戏弄他们”的错觉。不遑他们多想,主君策马跑进了市道。 元灵均并未直接出城,她先到宫门处拿到接任惠琰的状令,带上宫使一路驰向城外,提前开启的城门前有皇帝遣派的官员在那等候。元灵均看见了也不下马,只等他自己上来说话。 “陛下担心大王辛劳,特派一人同往督查协助。”遣官道。 专派一人监视,果然有心。“劳陛下挂心了。他现在何处?”元灵均左右探寻,不见有人来拜见。 “在四更前就已经出了,走完官道就到长郡,届时她会和大王见面。” 元灵均面上没表现,心中冷嗤:好大架子的督查官,使什么幺蛾子?但眼下她还无暇去计较那人不先行来拜见自己的失礼。 这时天逐渐放亮了,晓鸡唱鸣,各处的宅子均已亮起烛火,新的一天开始,主人家们准备梳洗外出。当谯楼的第一声鼓在斜着小雨的上空响起,城门轰隆隆地彻底开启了,里间交错纵横的道上已稀稀拉拉出现一些人,不到一刻,到处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务工的工人,开市的商贾,朝参的官员,在紧催的晨鼓声中纷纷走出家门,到各自上工的地方去。 十几匹骏马拐上官道,跑了数里路,再回头望,已经完全看不见临安的城门,只有一条流向城中的河。 元灵均心情低落下去,眼里很快见了雾气。在她仅有的入京记忆中,每每离开都是哭着走的,她到底是得罪了哪路神人。 真是讨厌啊,眼泪轻易就流了出来,好在没人故意看她的脸。可她实在想念公子,往后他不在,自己多孤单啊。元灵均扁扁嘴,举起袖子狠狠地拭了一把脸,两腮硬是被略粗的衣料磨得绯红。 玉顶乌骓似也感受到了来自主人的伤感,有气无力地迈着步子。觉异样的九万上来询问,她说是风沙迷了眼睛。 可不是,风都能把侵泡了整夜雨湿重得沾鞋底的泥土刮起来,这风来得着实诡异,怕是一阵妖风。九万都不想拆穿她。 不过晨间的雾气真是大。 元灵均还是走一路哭一路,宫使着急,催她加紧赶路勿要误了接任的时辰,元灵均心情差到极点,干脆勒住玉顶乌骓不走了。 宫使正要硬着头皮去劝她,忽听九万道:“……前面有人过来。” 元灵均一惊,忙把袖子挡在脸上,单手捂住大半张脸。朦胧雾气中,符飘勒着马遥遥走过来,他背后模模糊糊现出一个青年的身影。 是渠奕!元灵均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僵在原地。鲲娇根本没有…… “下马!” 元灵均抖了一下,渠奕的声音不带温度,吼起人来和她君父如出一辙,她心里直毛:“公、公子……你怎么来了?”吓得说话都不利索了。 见她根本没有自觉性,渠奕飞身下马,冷着脸朝她大步走来。 他一定是看到了绢帛。元灵均这样想着,牙齿打起哆嗦,紧张到胸口疼、喉咙干。她从来没见过公子这幅模样,仿佛要将她拆骨入腹才能解恨般。 她反应过来,扬起鞭子,催马要逃。 渠奕眼疾手快地揪住了马环,质问道:“想偷偷地走,你要去长郡。”他眼底赤红得吓人。 元灵均眼泪飙出来:“我、我……”走不成了。 知道躲不过,她慢吞吞地爬马下来,慌神到怎么也够不到马镫。渠奕正在气头上,也不管她,等她自己下了马,便扯了她衣袖死拖硬拽地拽到旁边的土丘,当着她面抖开一张绢帛:“主君能否亲口告知臣,这什么鬼东西?” 元灵均心虚地瞄了一眼:“上面不都写着呢么。”字字如狗刨,亏得公子认出来。 “昨夜我问你是不是有话说,你只想着如何将我如何摒开。我好像对你说过不只一次,勿要独自承受,你年纪不小了,为何做事还像孩童一样任性妄为……”看她一直掉眼泪,渠奕心软了几分,“跟我回去,此事我会向陛下解释清楚,请命镇压长郡之乱的也该是我,而不是主君。”他大力抓过她手腕。 “渠奕,我不回去。”她去掰腕上的手指,眼泪扑簌簌地往下落,“我不能去,四姊会死的。” “元灵均!我也会死的。” 元灵均停止挣扎,一时忘了受伤的手腕还攥在渠奕手中。 渠奕只觉得气血都涌上了头,愤怒占据全部思想,容不得他有所迟疑:“你做到如此地步怎令我寒心,我哪点不合你意,你竟向陛下请求与我和离。” 鲲娇将书信交予他,上面每一句话都是绝情绝意,让他恨不能快点追上她,再将她掐死。如今她站在面前,他没能忍心将她掐死,至多把自己气死。 “公子,回你的故乡黎阳吧,莫要再因我滞留在此地。你本该是天上的鹓凤啊,不应如云雀困在临安一隅。”渠奕神色一黯,元灵均继续用近乎乞求的眼神望着他,“请别问我缘由了,我不会说,但长郡我一定要去……” 话还没说完,她缓缓蹲下身去,眉头拧在一块,似乎承受着极大的苦痛。 “怎么了?”渠奕急忙扶她起来。 元灵均躲开:“不是让你走,怎还在这里。”继而呜声哭起来,她要如何才能和公子断绝关系。 “好好,我这就回去收拾行装,立马回黎阳,但你先让我瞧瞧怎么回事好吗?”清晨雾气大,又有春寒,她痼疾仍在,昨夜还淋雨,难免有寒露侵入身体,不宜久留。 第一百零四章 折柳赠别 她要赶谁走本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就如从前,她可以放声呵斥覃咲,但在面对身份相同的渠奕,她这种自以为是的能力不过是一个任性骄纵的孩童所具备的把戏。 元灵均有所动摇,考虑是不是可以和公子同进退,但她此时的清醒远远出平常处理事情的随意程度。接二连三生的争权阴谋还恍如昨日,命运的未知让她感到一阵迷茫,甚至抑制不住地惧怕。她的身体犹如枯死的残叶在空中颤栗。 两人僵持了一会,见她根本没有要起身,也没有让他查看的意思,渠奕知道她是铁了心要赶自己走,心里又气又疼,一拂袖子从她身旁走开了。 见公子独自出来,九万诧异不已。 渠奕站了好一会,才对九万憋出一句话:“好好照看主君,别让她骑马。”心有留恋地回望那处,还是翻身上马。 “腹中愁不乐,愿作郎马鞭。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元灵均伤心浅吟。 对面河堤上的柳树还无青葱绿意,已有人离去,如何折柳相赠啊。她伫立在土丘上,惨白着脸眺望远去的骏马,浑身一片瘆凉,连喘息都觉疼痛无比,心里空落落的,仿佛正在失去某件极重要的东西。 公子是她的软肋。这种何时存在于她身边的危险,竟在近日才寻到准确答案。杀不得,恨不得,舍不得他卷入永无休止的权斗风波,只能如此决绝,不可理喻地推开去。 各自整理行装,分道扬镳。 一天的奔袭,元灵均赶到相隔不远的长郡,渠奕也离开了临安。 这些天,渠奕一直都在思忖这件事,从头至尾全无生的迹象,简直可疑至极。她为了不让自己受牵连,连和离书都备下,到底是何事会令她如此的心神不安,非要把身边的人都驱离身旁才能放心。 “气死我了!”渠奕大力捶了下马鞭,咬牙道。他竟说走就走了,撒手将她丢在那儿不管不顾,而且还是在她极可能怀有身孕的情况下。 天宝以为自己听错了,拨马上去询问:“殿下有事吩咐小人?” 公子和主君分别后一直不在状态,委实叫人担忧。 “在附近找一处客邸,准备长宿。” 渠奕一边吩咐一边下了马。事情还没弄清楚之前,断不能一走了之。 确定宿处,正准备遣派一人入京打探消息,符飘便接到了密卫的飞书,立即赶来见他。 是有关沛王近来的消息。常山王接任后,惠琰奉命撤出长郡,马不停蹄地赶回了临安,如今一家人已经团聚,陛下降旨,令沛王两日后起程赴沛就藩。 沛王请公子务必在十里长亭一见,有要事相告。 元娞离京这日,轻衣简从,无人相送,相比往日风光,多显寥落。但在经历一场是是非非,权势纷争的阴谋后,如今夫婿无事,又有娇儿在侧,本就淡薄名利的她愈不在意这些虚在表面的东西,只盼去了沛国安安静静地生活,再无琐事羁绊。 马车到了长亭,惠琰先行下车去长亭中布置坐席,一小童也跟着他忙前忙后,尚在月子不能受风的元娞抱了小儿仍坐车内。 此时朝阳已升起,河畔有风徐徐吹来。 “兰鹓公子离开多日了,看到信也未必赶得来。”惠琰走到车前,翘看向远处,路尽仍没有半点人马踪影。 元娞挑起帷裳,露出半张脸:“他会来的。公子仁义,就算不念着夫妻之情,也不会舍下灵均独去求生。” 他能回来全靠元灵均相助,否则他和妻儿再难见面,且妻儿的性命也是她倾力搭救,惠琰对此万分感激:“希望六娣此行平安无事。”对上元娞的视线,眼圈不禁泛红,“难为殿下了,刚逢生产便要长途跋涉。” “我们一家能团聚已是天赐大恩,说什么为难不为难的话。”元娞笑了笑。 “是六姨父来了。”小童嚷嚷道。两人一同朝前方看去。 渠奕止了随从,单独一人向他们走过来。行止容雅,三尺大袖翩翩飘举,他还是风神秀异的公子兰鹓。 惠琰迎上去,元娞也将儿交予乳媪抱着,戴上厚风帽,整好裙裳下来和他相见。 刚至他面前,惠琰便屈膝拜下去:“六娣和公子之恩如同再造,惠琰无以为报,请先受惠琰一拜。” “这是何意。此等大礼渠奕如何敢受。”渠奕惊住,托住他双臂。 元娞也跪拜上来:“公子受得。灵均施恩三次,我均未回报,今临行在即,他日相见不知又是何年,还请公子接受我夫妇一拜,否则元娞心安不得。”说完敛下去。 她二人行完礼,渠奕扶夫妇起来,一眼望见后面站着的小童:“连楹也在?” “六姨父,儿要去沛国了。”小男童做一个儿拜。 元娞道:“他在这里无人照看,我不放心,将他带去沛国。” 邕国公主已逝,他一人在公主府里无依无靠,很是不妥,这样也好。 渠奕折下柳枝赠予两人。他们走到长亭内,各自坐下,聊叙了一番,说着说着,沛王突然落起泪来。 “我是最近才得知灵均突然要与公子分离……此事都是由我引起。但公子理应相信灵均,她有不得已的苦衷,亦如我多年来不得不委曲求全。” 渠奕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专注地倾听她说的每一句话,似乎不愿放过任何细节。 “事情展到今日,我不能再沉默下去。”元娞掩面道,“公子不清楚,诸公主接连生不测,已经不是巧合二字。有侍女寒螀作证,三姊的暴毙之说实际上是朝堂那些阴谋弄权者掩饰罪孽的拙劣伎俩,这背后是徐家一手操作,少不了一贯伪善的徐后一份助力,彼时三姊之威深入民心,绝轮不到她的女儿登极做皇帝,三姊无端薨逝,获益的只能是徐氏。他们趁三姊赴北痛下了杀手,他们眼里只有巍巍权势,丝毫不顾忌大晋的将来和公主的血统,而肆意戕害帝王之女,这令人指的罪恶却不能昭示天下,我等要澄清公主死因,就是与陛下、整个徐氏为敌,连不愿受半点委屈的六娣都必须忍气吞声。” “三姊、同庆、包括我,谁都不是意外……”她抬起眼睛,眼里迸出激烈的怒火,用无比悲愤的声音对渠奕说道,“他们在暗,我们在明,帝女再无安宁之时。灵均所害怕的也正是我曾经担惊受怕的——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 第一百零五章 难于长郡 长郡的城门年代久远,前朝修建,太宗朝几经修缮,如今早已斑驳破败,启闭门时“吱嘎”刺耳,还时有碎屑伴落,几日前又遭逢一次流民暴动,城门晃悠得愈厉害,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性。 谁能料到会出现这种事情。中朝的诸侯混乱危及邻边的晋子民,导致大批流民被迫向南方迁徙,而他们毫无声息地侵入了各个郡县,等到觉此事,部分流民涌入了紧邻临安城的长郡,这可愁怀了一众玩忽职守的大小郡官,不断递增的人口已然加剧了问题的严重性,更可恶的是,一些山匪流寇也趁势来捣乱,给长郡的郡官们火上再浇一壶油。 半月以来,城门下依旧如此,出逃而来的人群你推我搡,齐齐向城门内涌去。城门加了几道门闩也无济于事,反而摇晃震荡得厉害,几欲坍塌,守卫城门的兵士以自己躯体抵住,日夜警示防备,苦不堪言。 望着眼前混乱的场景,长郡郡守急得满头大汗,踌躇不定地在城头上走来踱去,一会拍拍手臂,一会跺跺脚。 “府君,大王还不打算出来处理么?”一郡官实在忍不住了,跟在郡守身后滔滔不绝,“城门一直关着,城里的人出不去已是怨声载道,城外的百姓商贾也是叫苦连天,商贾行商做买卖,百姓农作耕种,流民没着落、饿了肚皮,就去糟毁良田、抢人钱粮,骂来骂去也都是我们这些郡县官员的爷娘,再这样耗下去不是办法呀,得赶快请她出面才是。” “你以为我不想。大王近日都闭门不见,我能如何。”也不知怎么回事?常山王接任就该奉命办事,却闭门不出,对流民之事置之不理,只叫他们各司其职,勿要焦躁,让大家不可思议的是,连上面遣派下来协查督办的凤阳阁也对常山王的行为视而不见。 只能厚着脸皮去问了。郡守长叹一气,下了城头就直接往官署跑。一列列持矛的郡府卫兵目不斜视地从他身旁经过。 城内也是戒备森严,交错的街衢沉静如死水,仿佛灾难即将降临的前夕。每隔一段就有一列士兵过来,他们来回巡逻,轮流上直,眼耳警惕地感受着四周的风吹草动,麻木冷漠的表情一如城外流民眸中流露出的绝望,尖锐的兵刃和厚重的盔甲彰显着他们不容侵犯的威严。沉默的人们小心地避开,生怕不小心撞到那令人森寒的锋刃上。 此时,在专供行人住宿的传舍里,与之肃穆紧张截然相反,到处都是初春的活泼气息,悠闲自在。 天井中有颗巨大无比的参天古木,云云蔽日,古木上苔莓遍布,蜿蜒而下,铺向石头小径。几丛繁茂的枝叶一直延伸到庑廊下,敞开的隔扇前设一张茶几,鲜果糕点一应俱全。 元灵均躺在古木掩映的廊檐下,头枕小臂,闭着眼,右腿放在左腿膝盖上翘来翘去。九万坐在旁边,其实他也搞不清主君此刻在想什么。 “主君准备何时见郡守?” “为什么要见他?”元灵均眼睛觑开一条缝,盯了九万一眼,伸手够盒里的糕点。 见她够不上,九万把食盒向前推了一下:“若是不尽快平定此处混乱,主君又怎能和公子重逢。” “啊,说的也是啊。”元灵均漫不经心地咬着糕点,一边吃一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皇上命我镇压,就是强行地压制驱逐,他们也是我大晋的子民,因战乱被迫迁徙,为什么要驱逐出去而不是采取措施安置。强行驱离不可行,开仓放粮是暂时的……我是被这个问题彻底难住了,没有有效的解决办法,那帮郡官一窝蜂地扑上来问东道西,我可不就烦死啦!” 元灵均突然爬了起来:“准备两身布衣,明早我们出城去玩一趟,给郡守吱一声,我们悄悄地去,不让人现。” 九万一脸疑惑。元灵均眼珠神神秘秘地转了几下,撑脸抬头看向天空,西边隐隐现出玉蟾的形状。 “好想见他。不知公子此时是不是在和我看同一轮圆月。”说完这句,她直挺挺地倒向茵席,郁闷地叫出声,“又来了,好没脸没皮的人。” 是的,有人过来了,来找不痛快了。九万早现有客来访。他的听力一如既往的敏锐。 “有的人好不知羞,身为帝女也不矜持自重,四处惹人看笑话。” 洞门口,高髻修鬓的美人在侍女簇拥下穿庭而来,长长的红色披帛环绕在肩臂,每走一步就凌空飞舞起来,盖住了身后奴仆的脸。她的身姿袅娜柔软,面庞妩媚如春花,一颦一笑都能引无数男人为她赴汤蹈火,妖孽得不像人。 谁能想到呢,阳翟长公主就是那位协助她的督查,无怪乎,不来拜见自己也就不足为奇了。简直冤家路窄。 元灵均原先不知情,来到长郡的第一天,顶着凤阳阁名号的阳翟趾高气扬地出现在面前,元灵均倒抽一口凉气。娘的,本来够麻烦了,还多添了一个麻烦。 她都开始佩服长姊的悟事能力了,派阳翟来监视自己再随便制造一点麻烦,可谓万无一失。 阳翟轻移莲步,直接坐上一旁茵席,腰带上的禁步出一阵悦耳的响声。 九万施礼,布好茶水。 “我要是持重,常山王昏庸荒诞、不知廉耻的名声岂不是名不副实了。人活着,总要搞出点名堂,才好在史册上留下一笔,要么流芳百世,要么遗臭万年,做好人我是不成了,让名声继续臭下去我还是很有信心的。”元灵均还躺着,连眼睛都没有睁开。 阳翟掩口失笑:“六姊挺有自知之明的。” “呵。”元灵均支起上身,撑着脑袋看她,“我八岁离京,临安对我在常山的事迹比巴陵人还了然于心,这些年真是辛苦八娣了。” 阳翟脸上的笑挂不住了,不自在地转开视线,嘴角抽搐道:“六姊名声远播,关阳翟何事。” 第一百零六章 微服出城 这两人只要碰上面,几乎不会有好事生了。≥ 阳翟自认为做事隐秘,元灵均又如何得知在那些故意抹黑的名声背后是自己推波助澜?让人匪夷所思,以前真的小看她了。 “我整天忙得很,大小事务都仰仗我一人,根本没工夫也没兴致关心六姊的私事。”阳翟端起了陶杯。 “哦——!”元灵均拖长了声调,懒懒地打哈欠,注视着阳翟额头下一双弯弯的蛾眉,笑起来,“原来这样,八娣从八岁开始就忙了,真不简单,不似平凡人哟。” 为表惊讶,她还故意睁大了眸子。一旁的九万也忍不住想笑。 阳翟的脸迅红了一下,借饮茶的姿势避开视线,掩饰尴尬。 不理会对方是否难堪,元灵均仰起脖子,透过枝桠与树叶间的空隙,隐约可望见远处的翠峦,以及正巧掠过上空的一群白鹤。 为避免再纠缠在这件事上不休不止,阳翟理智地结束了话题:“六姊玩也玩够了,是不是该出去管一管正事了。六姊不住郡斋就罢了,住在传舍真不像话,郡官们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 元灵均挑起眉毛:“你擅做主张认定我玩尽兴,以及当面教训我都比‘不像话’更显得没规没矩,但今日我暂且不和你计较这些。好了,说来听听,外面生了什么事情?”她说这话稍微加强了语气。 阳翟扬起美丽的脸庞:“六姊不知道吗?城门快挡不住了,郡官们都等着你出面呐!” “我又没长三头六臂,寻我能作甚。” “说的是啊,他们自己不拿主意出来为国分忧,凡事都倚靠上头话,底下再照做。也不知朝廷拿俸禄养着这群饭桶做什么。” 想到那些官员每天到她面前频牢骚,就有点不快,不过今天看到那些贼匪流民朝城门丢石子砸人的场面,一口就答允了郡守的请求,然后抱着落井下石的心态到传舍来寻她了。事情展到如今地步,她倒要看看元灵均如何处理这件棘手的事,如何向陛下缴旨交差。这次元灵均绝对栽了,救出四姊反把自己搭进去,脑子蠢得让人笑。光是想想那种场面都让人血脉偾张。 但阳翟不知道的是,她了解的元灵均还不全面。 元灵均反复无常的性格让人捉摸不透,她处理事情喜欢出其不意,方式让人难以想象。 因此,当阳翟为此激动得在榻上辗转难眠,元灵均早已酣然入梦,又在翌日的四更天准时醒来,梳洗着衣,和九万不动声色地出了城。 她在万分冷静的状态下是一个在任何方面都会让人从心底感到惧怕的人,自制力让人咋舌惊叹。 天还没亮,春天的清晨很清冷,风从袖口灌进,注入宽大的衣袍。路旁野草的颜色不怎么清晰,大致轮廓已经显现出来。 主仆各骑一匹马,出城朝北而去。 途中偶尔遇见三两行人,俱都破衣褴褛,想必经过长途跋涉才到此处。他们在晨风里蜷起身体,忍着寒冻,相互搀扶着往前挪动。这样的人还很多,正络绎不绝地涌向长郡,可见毗邻中朝的那些郡县遭受了怎样的覆灭和摧残。 主仆到一户人家暂寄马匹,给主人家许以银钱帮忙照管,又买了他们几张薄饼。 “我们是要步行去吗?” “主君想避人耳目,骑马去不方便,容易引起流民注意,而且此处并不远,只需走过去便可。” 二人从一条小山径出来,天已拂晓,他们向一座小山丘爬去。九万走在前头,把手递给她,元灵均拽住他结实的手臂艰难地向上走,她捧着肚子,大口喘着气。 实在累得不行,她赖着不走了,在一块小石上坐下来,取下头顶的幂篱搭在膝前,对九万道:“容我歇会儿再走。”九万只好站在旁边等她。 元灵均取出一块薄饼慢慢吃了,天色越来越亮,树林的风吹在脸上凉凉的。她突然叫了一声:“唔,我忘了说。” 九万满脸惊讶地看她。元灵均轻轻地拍肚子:“我重身了,腹中揣了小娃娃。按照宫长说的那些都无比符合,想来应当没错了。” “嗯?”九万似有反应不过来,反正嘴角已经率先挂上了难得的笑容。难怪王君叮嘱不让她骑马,那他们一直都是以马代步,不会有什么问题罢。 “好厉害的娃娃,一路走来我们历经多少风波曲折,他都毫无损呢。不过我如今的处境很不乐观,临安容不下常山,我随时都有危险,即便能顺利返回常山,也改变不了傀儡女王的身份,娃娃生下来不过是母亲手里的小傀儡。想到这个,都郁闷到不行。” “不过我还是决定要他,等他长大了,拿得动刀剑时你就做他的师傅,他可不绝不能像我一样,文不来武不来。那时候你还在不在我身边。”她捧着腮,晶亮的眸子败了下去,掰起手指做算术,“你在巴陵待了……七年了。十五年之期,还有八年,在这段时间里你要好好保护我,然后就能返还廖家。” 九万无言地望向对面的景色,眸中有复杂的情绪涌现,又极快地掩去了。 元灵均歇息够了,站起身撸了把他的袖子,九万转过身来替她戴好幂篱。 两人走到山丘的顶上,九万指向前面:“主君您看,在那里。” 元灵均掀开帽裙,顺着他的手臂望去。目光所及处,是连接晋北各郡的要塞,前面是一条通向长郡的必经之路。 然而,这条路上正在生惨剧。 士兵们强势地驱赶逃亡入境的人群,用刀刺,用柄敲,用脚踹,但那些有力气的年轻人硬是挤开一道缺口,人群如开闸的洪水般涌进了长郡境内。一个满脸凶横长官模样的男子大喝一声,扬起朴刀砍向青壮们的脖子,霎时,鲜血直喷,染红大片土地。妇孺们目睹惨绝人寰的一切,凄厉地叫声回荡在关隘间。 长官毫无怜悯之心,抬起大脚踹飞了一个少年,举起哇哇大哭的小孩越过头顶。众人噤声凝视着眼前一幕,甚至忘记了呼吸和哭泣。 第一百零七章 臣蔽圣听 周围一片死寂,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众人心头,突然,一阵凄怆的哭喊声震破天际。那是孩子的父母——一对陷入绝望和愤慨的夫妻出的声音。 眼看他要松开手将小孩朝地上掷去,一物直直飞过来撞向他的身体,长官来不及反应,踉跄了几大步跪倒在地,朴刀脱手砸落。一股剧痛瞬间蔓延四肢百骸,全身都惊颤起来。 众人还没看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而方才还在长官手中性命堪忧的孩子倏地没了踪影,被另一只手稳稳地抱住,转而送还到那对父母怀里。 喜极而泣的父母将虎口残生的孩儿搂住,对九万千恩万谢。被刀鞘击中的长官支起身来欲站立起,冰寒的刃紧紧地压在他后颈,迫使他动弹不得。 见长官被人俘了,兵士们顿时方寸大乱,各自持着兵械和九万对峙,流民们趁这时机四处奔窜。整个场面混乱不堪,彻底脱离了控制。 元灵均手指捻动袖口上的纹路,一言不地站在那里。晨风偶尔撩飞幂篱垂至裙边的皂纱,掩在底下的面孔依然不可见。 四隅没有一丝声音,静的可怕。 “杀了!”她说。 “不不,你不能杀我,我是长公主府中将官,身负朝廷要职,你杀我有违朝廷律法,长公主也不会坐视不管。”长官在九万的刀下挣扎。 “那又如何!大晋正是因为有你这样泯灭人性的无耻败类,帝国才会陷入不幸,如不及早处置,将让元晋陷入永久的不幸和苦难。你视人命为儿戏,猪狗尚且不如,还有何颜面继续存于世间。”元灵均正色危言,脸如结冰霜,恨恨地瞪视着此人。处决的命令不容更改。 想要活命的长官伏在地上“砰砰”磕头:“我再也不敢了,请娘子饶我一命罢……” 人最厉害的地方不是嘴,是人的眼睛,樊姜形容人的眼睛是善媚之妖,可以轻而易举地蒙蔽对方,魅惑对方,致使人心软从而改变决定。樊姜杀人时从不会犹豫,她果断利落,又狠绝干脆,执行律法严明得如同军中治军,因此,即便是常山贵族子弟也鲜有人仗势犯法。“下决心不要看人的眼睛,乱麻最好用快刀斩。”樊姜这样教她如何狠下心去杀一个必须就死的人。 樊姜之于她是政权上最难对付的对手,是敌非敌,亦师亦友。不可否认的是,在她和樊姜相处的这些年,无形之中她学会了很多东西,而这些东西直到今天才真正派上用场。 “我最厌恶人来求我了。”元灵均蹙眉,无视此人眸中流露出的乞求,用力挥了一下袖子,在兵士们畏惧的视线中转身走开了。当她再回去看,九万已经刀还鞘中。 “要走得更远才行。”仿佛在自言自语,接着她又说,“但不是现在。” 元灵均爬上了山丘,一刻不停歇地往前。转眼间他们回到那户人家,牵了马匹快离开。 他们没有回城,接下来的几天都一直在长郡附近转悠。一路上,他们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投亲来的异乡人,行商的商贩富贾,喜好结交的游侠,举族南迁的北方豪族,大多是因为战乱避难而来,当然也有其他原因。 例如遇见的一位六旬老丈,儿媳皆丧命,他带着稚龄的孙儿一路奔南,甘愿卖身为奴,寻一条活路。 “近年气候不好,田地收成难产,郡中官吏仗着皇亲国戚为非作歹,严苛****,强行征收赋税,徭役实在太过沉重,乡亲们不堪重负纷纷出逃。老头我也是万般无奈,孙儿年纪尚小,老头也没几年活头了,趁着还能活动将他带出来。”老人垂着泪诉说遭遇。 孩子瘦巴巴的,有气无力地睁着眼睛,可怜兮兮地瑟缩在老人怀里。元灵均从袖中掏出一块蒸饼递到孩子嘴边。 “谢谢娘子。”老人感激地说。又让孩子给她磕了一个头。 蒸饼早就冷硬了,饿极的孩子却吃得格外香甜。 怎么会是这样的?临安犹如隔绝音讯的孤城,皇帝对外面真实的状况毫不知情。战乱以及沉重的苛捐赋税让紧邻中朝的国土怨声四起,危险逐渐逼临京城,皇帝却要镇压没有生存希望的百姓,官逼民将反,历朝历代的警示仍载史册,字字如鉴,还在繁华美梦中的士族却在夜夜笙歌,利用党争的胜利为姓氏增添更多荣耀。 君父一心要壮大的南晋,在何时已经徒留一具华美的外壳,还没来得及开创盛世帝国已经面临亡国之危。如若三姊邕国还在,岂会放任今天的局面,她当真为远在云州的君父感到可惜。 元灵均眼里盈满雾气,难过得嗓子疼,思绪也不知飘到了哪里,连迎面冲跑过来的人撞了她的肩膀也浑然不知。 “主君小心。”九万将她护在身侧。 远处传来一声轰天巨响,震得脚下的土地都摇晃起来。眺目望去,在城中方向升起一股巨大的黄土烟尘。 “九万,快回城。”元灵均大喝一声,爬上马背,扬鞭而去。 长郡的城门塌了下来,压死了几十名守门官兵,流民们一哄而起,踩着尸体挤向城内,混在其中的贼匪趁势劫掠,将街衢商铺财物洗劫一空。 暮色昏昏,突如其来的混乱使整个长郡的百姓更加惶惶不安,紧闭门户不敢擅出。郡守已快调来郡中所有卫士挡住城门,以防形式加剧到无可挽回,正要派人出城去寻常山王,阳翟闻讯赶了来。 阳翟在前快步走着,郡守紧跟着:“大王几天前就出城去了,到现在还未返回,此时情形严峻,还请凤阳阁拿个主意吧,再继续等下去情况必定更糟。” 闻言,阳翟勃然变色:“还有心思出去游玩,把元家的脸面都丢尽了。” 城外闹哄哄的,官兵和流民拉锯似的你推过来我推过去,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郡守急得浑身是汗,便没有多想她语气中为何含有不敬之意。 “匹夫贱民,天子脚下猖狂如斯,岂能再姑息。”阳翟切齿说了一句,奋衣上了城楼。 第一百零八章 冤家聚头 天地苍黄,变暗的云层里徐徐飞出一行白鹤。城门虽然倒了,翻卷在城头上的旌旗仍然高耸入云,迎风招展,彰显着一个南方帝国的威势。 走上城楼,阳翟公主在城墙中央伫立,郡官陪同在后。 她俯视着城门底下如蜂涌的人群,说道:“尔等再敢向前一步,休怪我无情了,识相之人就快快离去……哎呀!”话音还没落下,一颗石子就飞溅起来,正好砸中她的额头。 阳翟连忙捂住头,额部已经见血,从指间缝隙渗出一些。侍女慌张扯了绢巾给她捂上。 她倒抽一丝冷气,蛾眉倒蹙,叱咤道:“好不知死活。”说着,扭头高声喝令她的左右,“拿我弓箭来。”血侵湿了一半额头,整张脸都狰狞起来。 侍从去郡斋取来了她惯常用的弓箭。 阳翟二话不说,握弓在手,搭上一对箭便要向下射击。郡守意识到不可再激起民愤,苦苦劝阻她不要冲动用事,否则一旦事态严重起来将一不可收拾。 阳翟正在气头上,哪里还听得进去,一把推开郡官,急急张弓拉弦。 一双箭“嗖嗖”地朝众人飞去,当场死了两人。城下顿时如炸开锅似的,被激怒的流民们气势高涨,有的壮年男子甚至夺了兵器和官兵们生更激烈的冲突。 “阳翟!你还不住手。”元灵均大喝一声,双眼喷出火来。她才刚赶到此处,便目睹两人中箭到死去的过程,而造成这一幕惨剧的罪魁祸——阳翟公主站在城头上冷眼旁观着。 阳翟全身不由地抖了抖,心虚到不敢正视元灵均。 “全都放下手中利器。” 众人被这一声怒号震住,一致看向来人。 骑着乌骓马的少女从容不迫地朝城门走来,在几步远的地方,她下了马,她一步不停地走过来,她的眼神看不见丝毫惧意。 流民们警惕地将武器对准她,但不敢乱动一下。元灵均却视若无睹地穿越在他们之中,人群自让开一条通道,目送她走入城内。竟是被她浑身散的气势震慑住,连同那没有任何表情展现的脸都让人不寒而栗。 阳翟敷衍地拭干额头,匆匆下城楼去,郡官们也跟在后面等待吩咐。 “阳翟,我看你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不经我同意就敢擅作主张,还杀人泄愤。”元灵均不去看阳翟脸色,径直朝前走,胸口因为愤怒高低起伏着。 “府君何在?” 郡守快步走到她身侧。 “在城外扎营安置众人,立即开仓放粮,当务之急是暂时稳住情绪。” “呵!”阳翟阴阳怪气,“六姊出去玩了一趟,回来便又是吼人又是开仓放粮的,想了这些天也没见想出什么好主意。” 现状已然悲惨不已,而作为晋国公主的阳翟不仅不心系百姓疾苦,还满腹的私欲报复,如此的令人心寒。元灵均心中一阵难受,激动得牙齿都打起了颤,她猛然回过身,直直瞪住不知何意的阳翟公主,忿然道:“阳翟,你别把我惹毛了。” 阳翟张了张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回到传舍,元灵均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些天生的事情,气得饭也吃不下了,颓然地坐在茵席上,直到天黑也没有挪动过半步。 不久,就有一名兵卫过来禀告,说是城外已经扎营,郡守准备稍候放粮救济。元灵均点头表明知道,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正要洗漱睡下,郡守亲自过来见她了。 “大王。”郡守伏在对面席上。 “又有何事?”元灵均按住大腿,表情显得麻木。 “是,臣特来请示大王,诸侯国的使者往临安觐见陛下,路过此处,该如何安置才好?” 晋国处于混乱,自顾不暇,哪国诸侯如此不长心,在这时候朝觐,没得添乱子。元灵均气馁:“你去处理好了。这是府君职责范围内的事情,向孤禀告大可不必。” “大王。”郡守打断元灵均,脑门上渗出了一层汗水,遑急地禀道,“来使的车队在长郡境内遭到贼匪偷袭,呈献给朝廷的贡品大半遭到洗劫,海陵王世子命我加派人手追回贡品。此事紧急不容置疑,理应派人追回,但照眼下情形,臣实在不敢轻易调遣府兵……”他看上去快要哭了。 “长郡要紧,暂时先不要遣派,他要是怪责下来,尽管推在孤的身上,对了……你方才说来使是谁?”元灵均突然问道。 郡守抬起眼睛,认真地回:“是海陵王世子。” 元灵均愕然一怔,手指不禁抖颤了一下。 “你不过是皇室罪妃和潍候苟且生下的孽障……”当年生的事情历历在目,由海陵王世子挑起的事端至今都无法平息,哪怕身份已经得到认可,哪怕自己有一张和君父七分相似的面孔,身世遭到猜疑仍然是今生今世都别想甩掉的包袱,而给自己带来莫大困扰的人,他就在这里,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招摇地往来,毫无愧疚之感。 如今海陵王亦被扣在临安,寸步也难行。看样子,海陵王世子是要以敬献巨大的财帛来取信朝廷了。 不是冤家不聚头,他最好不要出现在自己面前,否则……元灵均忍住激动,五指聚拢在膝头,蓦地抓紧了衣袍,不假思索地说道:“那就更没必要理会他了。你记得告诉世子,没事千万不要找事。” 站起身拍去衣上褶皱,挑眉看了一眼手足无措的郡守,拂衣走到屋内。 屋子里很快传来她命令的声音:“我饿了,童仆拿饭食过来。” 郡守从传舍出来直接去了驿馆,将元灵均说的话一字不漏地转达给海陵王世子。 得知常山王奉命在郡中治乱,想到两人之间曾经的过节,顿如惊弓之鸟。其实这并没什么,但当年被她一脚踢进湖中险些溺毙……不好的记忆再次涌回大脑,如今魔王近在眼前。海陵王世子的心情糟的不能再糟了,先前向郡守提的要求也绝口不再提,只命带来的侍从出城追寻贡品。 终于,在第三日上头有了贼匪去向,海陵王世子大喜若狂,积累多日的憋屈抛之脑后,亲自带上人马前去城郊剿匪。 第一百零九章 疑是故人 “他就那样出去了,不和府君说一声?如此自行其是,倒真是让人不快啊。≥ ” 元灵均从城外巡视回来,僮仆端上饭食,她正在享用中,一位郡官就来禀告,说是海陵王世子带二十名随从出城去了,在这之前已经现贼匪行踪。 “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孤说的是海陵王那位世子。” 郡官怔了一下,抬头回道:“世子名讳通。” 对,他叫尹通。 “世子通既有此把握,何须我等出兵助他。”元灵均扣着茶几笑言。 让她大感意外的是,尹通还像几年前一样自以为是,不把任何人当回事。既然他要逞能,自己也不会把他放在心上。 用过午食,歇息了半晌,郡守为她寻的疾医也到了。毕竟通过医士的确诊才能作数。 使女率先出来。元灵均从内室走到客堂,疾医已经在那儿等候,大概用了半盏茶。因为杯中的茶水还冒着热气,想必将将斟上。 她一走进来,在茵席上大喇喇地坐下。疾医立刻放下茶杯,趋步上前,拱起袖子施礼。 “好了,不必多礼。你来看看脉象。”元灵均伸出一段皓白的手腕,垂眼斜靠凭几,示意疾医上前诊断。 疾医膝行到她身旁,以指腹按住脉搏。元灵均悄悄地观察疾医的表情。 见他脸色突变,眉头也紧锁起来,元灵均随之屏住了呼吸,望着疾医微阖的双目不敢移开半分。 “怪哉怪哉!脉象时有紊乱,但病不在深……这样的脉象竟从未遇见。”疾医喃喃自语。他徐徐睁开眼睛,拱手解释,“娘子怀有身孕五月有余,小人确认无疑,向娘子贺喜了。但事关娘子安危,小人斗胆一问,娘子平日可是常常服药,是不是身患难治之症?” 元灵均不以为然:“我身患痼疾,汤药常年不间断。医士,脉象有异否?” “难怪。许是小人多虑,这只是痼疾造成的紊乱罢……”疾医并不回答她的问话,沉默片刻,到一旁备下的笔砚写好保胎药方。事毕,一名僮仆将他送出传舍。 他那副表情,可是因为痼疾会对腹中子不利。元灵均紧握袖中的飞琼箎,一股不安的情绪涌现出来,令她心慌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过神。九万在对面坐下,面呈难色。 元灵均这才看见神采奕奕的阳翟从门外进来。她的额头伤得不是太重,但也不能太随随便便地处理,因此她今日没有梳髻,将一头青丝拢在脑后束住,两侧蓬松起的头恰好遮住伤口。即便妆扮随意如此,也难掩她妖冶妩媚的脸孔。 “六姊最近的胃口真好,难为你还吃得下去。”阳翟捂住嘴,夸张地瞪住满满一案的茶果和点心。她在一侧跪坐,张开双臂摆好纹饰华丽的大袖子。 元灵均暗暗翻白眼,理也不理她,径直站起来就往外走。 “我才来你怎么就要走了。”阳翟在背后道。元灵均总是不给人面子,时常让她感到难堪和委屈。 元灵均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出了传舍,准备出城巡查。 这时,郡守也正好走到了门外,张张惶惶地往里面闯。 九万迅揪住他。郡守抬头一眼瞧见元灵均,欲哭无泪地说道:“大王,仓廪的余粮不多了,明天早晨的已不够领用,城外的流民不知从何得知消息,此时和官兵们再起冲突,大王快去看看吧。” “休要惊慌,孤这就过去。”元灵均故作轻松地说。 这些流民简直可恶。每日只等上面送粮食,而不考虑今后的出路,和圈养的牲口有何区别?既然不愁吃食了,何必再去辛苦求生,懒散已经使得他们沉溺享受,精神涣散,得过一日且过一日地消极应对余生。 她赶到城前,修缮城门的工匠俱都躲在城内,纷乱仍在继续。 “府君,从明日开始,不要再下放粮食。”她这么一说,坚决的口气不容质疑。郡守不禁感到茫然。 “我去城外那些日子走了不少地方,现二十里外有处山谷,山谷背后乃是一片大荒地,你将他们全部迁到那去,分给他们粮种和少量农具,让他们自行去开垦播种,如不从命者,要将其逮捕拘囿。” “是。”郡守领命。 “春天已经到了,收成近在眼前,要不要生存不过在一念之间。”元灵均感概万千。她平静地露出笑意,手抚痕迹斑驳的城墙,心神微荡。 九万瞥向她的侧影,面色沉了沉,手也不由地握紧了刀柄。 长郡上空飘着厚重的云层,初生新叶的树在地上投下一道道剪影。元灵均眺望着远处的景色,眼神里透露出一丝与笑容极不相符的冰寒。 当她再次看向城下,一抹人影闪入视线。元灵均定了定神,似是不敢确认,于是使劲揉了双目,睁大眼睛。 那是一个年纪在四十岁以上的女人,在人海中艰难地伸展着肢体,她与别人不同,人们要进城,她则是奋力地往城外挤。她身上穿的布衣十分陈旧,甚至能看见大块补丁,突兀至极,头也枯竭得厉害,没有一点点光泽,唯独那双眼睛分外有神。 元灵均嚯地转身飞跑,顾不得叫上九万,两条腿不由自主地朝楼下奔去。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在催促:快点,再快点。 是她!这么多年,终得再见。她的眼睛湿润了,辨不清具体方向。 元灵均停下脚步,失神落魄地站在人群中,目光极快地扫过,在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中寻找那张熟悉的脸。她在哪儿?方才明明就看见她了。 风声飕飕,宽大的袍袖鼓动着,迎风飘向身后,紧紧地绷在身躯,勾勒出窈窕的身形,四周的嘈杂仿佛隔绝开了,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执扇,执扇……”眼泪哗啦啦地落下来,喉咙噎住似的难受。 九万赶到,站在身后几步,一动不动。 元灵均任凭清冷的风一遍遍打在脸上,肌肤轻微地颤栗,激起酥麻的感觉。她找了她这么多年,不过是执着于北宫山之子的结局,此时终于有机会能问了,可执扇根本就不在,分明就是自己的幻象。她魂不守舍地望着攒动的人群,泪如决堤。 “——执扇!” 茫茫人群中,一个中年妇人应声回了。她听见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可是再仔细去听,根本无人唤她。 想是产生幻听了罢。她摇摇头,没入了长长的人河,逐渐的,再看不见身影。 第一百一十章 山前无路 “主君为何一定要寻她?”九万问。 他们伫立在山丘上,树梢沙沙作响。九万牵着缰绳,玉顶乌骓马稳稳地驮起元灵均。 是啊,她非要那样做不可的理由是什么?元灵均自己也不得其解。她仰头望天,云在山尖流动,雀鸟在云层里跳跃飞梭。她在城楼上那无意一瞥终究只是梦一场,即便如此,她还是出城来了,试图碰碰运气。 “如你所问,我为何一定要找她,其实我也不甚明白。”她微伏上身,手抚马鬃。秀披散下来,垂在双肩,衬得两耳晶莹剔透。 九万看她,她的脸隐在巨大的阴影,看上去显得很不真切。 元灵均笑起来:“我走过许多地方,听过许多奇人奇事,执扇的故事不算新奇,但冥冥之中似乎有一股神奇的力量,它正指引着我,让我去探索,非要知道那个结局不可。我和她只寥寥数面,却觉莫名地亲切。” “主君能否告知臣,那个故事,以及和您的渊源?” “啊。”元灵均忽视九万的问话,“那不过是我无意中听来的。” 马儿开始慢吞吞地向山丘下走了。九万道:“此处略陡峭,主君扶稳鞍鞯。” 沿途长满了没马蹄的野草,树的枝条抽出新嫩的芽。 离开山丘,他们在一条小溪止了步。应该鲜少有人到这里,如不注意,根本就现不了在青葱林木的掩映之下竟会有条小溪。 “主君,请勿随意乱走。”九万把乌骓马牵上一块踏石,让它饮水。他也时不时地转头看向溪案上元灵均是否还在。 “把鞍鞯摘下来如何,它太累了,我们不着急回城。你看,脚下的大石块正好晾晒。”元灵均指着那块石头。她想去前面走走,九万一定会横加阻拦。 九万不置可否。城外太乱,摘鞍鞯并不可取。 元灵均甩甩袖子,心不在焉地打量四周。她一边走,一边好奇地观察两旁的景物。 微弱的天光从她头顶上方那片稀疏的树叶间倾泻,斑驳的光点落在她的额头、手臂,在脚下轻快地流窜,光亮越来越小,四处的景物也越来越暗。 她顿然醒悟,自己走出了很远,看不见九万和玉顶乌骓马,而身后的路交叉纵横,深不见尽头了。她不记得该如何返回。 “呀,我竟然迷路了。”元灵均张大了嘴,不敢置信,也有点慌神。九万严肃的脸浮现在眼前。 她干脆坐在树底下。扁了扁嘴,无所谓地想:在这里等九万来寻她好了,要是等不到再继续向前走吧,说不定前面就有出路。 歇了一会也没见人来,元灵均不耐烦了,她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草屑,大步朝前走。 光亮黯淡了,偶尔才透出一束。她走到了最密集的树林,周围安静的只听见三两声鸟鸣,诡异的场面令人毛骨悚然。 元灵均的脚忽然被绊住了,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她缓了口气,疑惑地蹙起眉头,弯下腰,将深至膝盖的野草掰向两边,拔出一根细长的棍子。 一支竹箭,长约两尺。 元灵均翘望了望前面,幽暗的树林深处传来老鸹的啼叫,不远的草丛出异样的窸窣,甚至夹杂着呜咽。她下意识地缩回了脖子,身上的汗毛根根倒竖。 箭镞透着微微的寒光。她握紧竹箭朝前挪去,手心里一片湿热,不安地摩挲着箭身。粗重的喘息离她越来越近。 大树后面露出黑色的头颅,一只肩膀不住地起伏抖动。 元灵均端详着那颗脑袋,松了口气,大声喝道:“出来。”她站在原地不上前。 树后的人终于走出来,露出一副凄惨的面孔。两人都震住了。 “不在城里好好呆着,到这来作甚,找死吗?”元灵均死死瞪着尹通,粉嫩的脸颊瞬时涨红。 “常山王殿下……”华服包裹下的尹通浑身都在颤抖,他眼神一直往周围瞟,汗如雨下般地湿了整张脸,“救、救我,有人杀我。” 他的语气恐慌近乎绝望,眼睛透着畏惧的光。不像是装出来的。 “你在说什么?谁要杀你。” “他们来了,在……就在这里。” “尹通。”元灵均跨前一步。 尹通看见她手里的箭,大惊失色,向后缩的时候跌坐在地。 “箭、三翼簇,常山国内制的竹箭,是你杀我,是你主使……” 元灵均瞟了眼箭簇,是三翼无疑,但说是常山内制未免牵强。诸侯国能用三翼的不止常山。“再敢胡说八道,休怪我不客气了。你把话说清楚,否则我绝不善罢甘休。”元灵均咬了咬牙,强行按捺情绪。手指硌着竹棍的部分严重变了形。 “我曾羞辱殿下,是我之错,殿下何不放我一条生路……”尹通放声大哭起来,慌不择路地向前跑去。昔日不可一世的海陵王世子此时已不顾尊严和体面狼狈地逃窜。 元灵均追过去。她追得紧,尹通跑得更快。 到了一块空地两人都停下来不跑了,他们面前是茂盛的荆棘林,要寻路出去,除非从荆棘中穿行过去。 “还敢跑。”元灵均捧着腹轻喘一阵,恨恨地走向他。尹通惊恐地瞪足了眼。 当她快要抓住他时,身后风声忽紧,两人都来不及做出反应。 箭洞穿了身体,腥红的血喷薄而出。天地旋转,一人倒了下去。 箭从后方射来,但射击之人却无踪影。 元灵均的嘴抽搐着,蹲身抓住尹通的袍袖摇晃:“尹通,尹通……”箭尾仍在空中轻颤。 “呃……”尹通颤着手,准确用力地抓住了她胸前摇摆的流苏穗子,一张嘴,吐出一口血。他的脸紫涨狰狞,是中毒的症状。 “放手。”元灵均掰他的手,纹丝不动。她已经敏锐地感觉到,不少人朝这里涌过来了。她很着急,这很可能是个圈套。 尹通挣扎几下,咽了气。元灵均也一把拽出穗子,拔腿往回跑。 不大一会儿,身后传来了尹通随从的呼喊,声声凄厉,直灌心底。 她终于看到九万。他正神色仓促地四处寻她。 “快,回城。”来不及和他解释,元灵均爬上乌骓马,命他同乘。 两人返回城中,在官署前下马,却未见郡守,主仆二人沿着长街寻去。 想到那支三翼簇竹箭,元灵均突然止步,脸色难看地握住穗子。少了翠鸟羽。 她胸口阵阵悸,手心已经渗出了冷汗。 “九万,我被人算计了。” 两人同时转头看向身后。 在长街尽头,阳翟浩浩荡荡一行人,其势汹汹地走来。 第一百一一章 勇谏金殿 月夜笼罩临安,人们进入了沉沉的梦乡,静谧无声。 城外,山风呜咽,竹树飘摇,有鸟惊而夜啼,远处的江河上泛起无名轻舟,河滩丛丛芦苇迎风招展。 门紧闭着,灯笼在屋檐下优美地晃荡,成堆的树叶厚重潮湿,散腐朽的气息,当风吹过,大力地卷起、飘飞,从石阶吹散开去,吹过一双履,一段裳角,吹向未知的远方。 门从里打开了,一只白净的手扶上门框。俊美的青年披衣而立,脸的轮廓若隐若现,银霜似的光落尽那双瑞凤眼,染满了惆怅。 九万拱袖揖手,郑重其事地伏下头。渠奕凝视着阶下之人的每一个动作。这天终究会到来,无人能预知,能阻止。 天上玉盘虽美,却要忍受万年孤独,清冷寂寞。 就如他此刻,心绪乱如麻。在九万出现的那刻,他似乎陷入了莫大的恐惧,黑暗将他无情吞噬。樊欣闭上眼,一口闷气徘徊胸口,久而不散,使他半刻也无法松懈。头枕向白榆树,不由地抱紧了胸前的剑。 当门再次开启,樊欣睁开眼,站直了身体。 “公子。” “我们该准备了。” 樊欣迷惘地看他。渠奕已穿戴齐整,站在高处,郁忡忡地看他。 “她这次真的陷入大难了。” 常山王弑害海陵王世子尹通,临安激起轩然大波,朝堂哗然,诸侯震惊。即便鸿嘉帝有心庇护,海陵王失子,岂会善罢甘休,依他脾性必要讨要公道方肯了事,即使他此时仍被扣在临安,海陵国的十万大军却时刻待命,乱世悠悠,不可再生内乱。阳翟长公主当即奉诏押其回京了。 仅凭一支三翼簇竹箭,一截扯落的翠鸟羽,便要定罪,实在太轻率了。渠奕本已违命停留,此时更不宜擅入临安乱上添乱,只能传信回临安公孙府,请太主设法拖住此事进程。 尹通之死,庄仪太主已经听闻,不消渠奕请求,她也要入宫一问。 常山王回临安的翌日,在京诸侯全都参与了早朝,议论常山王该如何定罪,赵党谏言应该查找出充足的证据再定罪不迟,毕竟铁证在手才能信服于人,而徐党则不这样认为,他们主张削去常山王王爵,收回常山封地。两派各持己见,在殿上吵得热火朝天。这次朝参议事十分激烈,连多年不出府、不过问国事的庄仪太主也突然出现在明镜殿。 庄仪太主在早朝将将要结束时到的。长子公孙大郎扶她在承明殿站定,庄仪太主以手杖擂动谏鼓,咚咚鼓声惊醒了殿上的诸臣。 元蓥登时从御榻上站起。自她知事以来,就没听敢谏鼓响起过。 击鼓进谏,君王不得阻碍。司阍不敢拦截,匆匆赶往明镜殿禀奏。 庄仪太主拄杖走入朝参大殿。她年近八五,满头的银,却显得精神矍铄,拄杖走路也轻快如飞,不输年轻人。元蓥骇然,急忙退出御榻,走到陛级前。 “太主!”徐国舅上前一步,“且不言您不经帝诏擅自入殿朝参,以手杖擂鼓,已是对君大不敬。”徐骓怕的就是她来,她来定然是为常山王,而这个心腹大患眼看就要除掉,他怎能容许再出意外。 “好多年不见,老身都老了,徐国舅说话还是这般不经脑子。”庄仪太主冷笑一声,手杖在脚下地板用力拄了一下,话锋陡然一转,“老身的这根手杖乃先帝御用,太上皇所赐,论年岁,你那时候在不在娘胎还难说,竟敢在老身面前大放厥词,言称失敬。呵!你不妨摸一下自己的脖子,看看长了几颗脑袋。” 不去看哑口无言的徐骓,庄仪太主把视线转向鸿嘉帝。作为历经三朝的老人,庄仪太主有见君不跪之特权。 她略略拂手,道:“臣今日冒然见君,只问常山王杀人证据是否充分?如不能拿出让人心服口服的证据来,请容老身带走,要么就请陛下将她接出诏狱另行安置。” 殿上诸侯颇多,针锋相对谁也落不到好处,但庄仪太主岂是那种怕事之人,她年少下嫁将门,虽不曾冲锋陷阵,再大的阵仗她也能面不改色。徐骓这类重臣怕她,也不是没有道理。 如此直白,元蓥一时无从回答。 “陛下是从何处得出结论?徐骓、海陵王、赵桀……”她列出几人,猛地一拂袖子,丝帛摩擦间猎猎作响,“要是老身,杀了尹通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毁灭证据,杀人还四处留下证据把自己送入地狱断送生路,那她简直是蠢透了,元家生了这样的蠢材,不如逼她趁早缴出王印,投向山寺做一姑子。” 她激越的声音震得众人双耳麻。 “太主请慎言。”海陵王道。 “海陵王刚遭遇丧子之痛,老身不与你多言。” “但太主要为杀死我儿的凶手开脱,老臣岂能不声不响。常言刑法不避大夫,常山王谋弑,理应绳之以法,以振大晋法纪。” 庄仪太主嗤笑:“海陵王说凶手,可笑可笑。凭竹箭和翠鸟羽,你就早下定论,是不是太武断。老身看你是为报当年私怨等不及了,借机挥,你这样居心叵测挑动多方纷乱,是要置晋国何地,想谋逆造反吗?” 对方义正言辞,毫不退让,海陵王噎住了。在这位悍烈出名的公主面前,其余的大臣不敢多言。 “老身活够岁数了,不怕直言。陛下任用谗臣弄臣,被一些危害社稷的奸佞小人玩弄鼓掌,蒙蔽国事,听之任之,而避用骨鲠忠义的老臣。陛下已是双十年华,该明白‘远小人亲贤臣’的道理,它教一个帝王如何成为受百姓拥戴的贤明君王,如何匡计天下,开创文明盛世。常山王涉险谋杀尹通,证据不足,如此做法,有寒民心呐。”庄仪太主慷慨陈词,几次红了眼,“陛下认为臣冒渎圣颜,就请赐我一死,免得将来国家败坏,叫我去做那亡国臣奴。” 老人一席肺腑之言说得元蓥面红耳赤,差点抬不起头。 第一百一二章 心软之障 前朝热闹依旧,太主一人力战群臣,毫无败迹显露。 太上皇后徐氏刚见过诏狱回来的太医,听闻庄仪太主入朝陛见,急急朝这边赶来了。 赶到前朝时,明镜殿已经散会,大臣断续出来。走在最后面的是徐国舅。 “兄长。” 徐国舅看向出声音的地方。太上皇后站在一角飞檐下,神情焦灼。 他敛裳走上前,拱袖道:“中宫殿。” “太主陛见是为了常山王的事吧。前朝怎么说的?” “虽不见得是强行替常山王分辨脱罪,说来说去都在指责陛下失察,为臣的不道。事关重大,中宫殿尽管放心,太主不是蛮横不讲理的人,她只要求提常山王出诏狱待审,目前证据还不充分,此请合情合理,我等无从反驳。”徐国舅瞅一眼身后,“中宫除之心切,但此事做的有欠考虑啊。” 徐皇后闻言,脸色突变。 徐国舅装作没看见,“唔”了声:“……是太主出来了,容臣先告退。” 她是来不及走了。徐皇后整理好衣襟,敛容静立原地。 太主见她在,只远远地拂了一下身,一句话没说的走下石阶。 这个历经三朝的女人是极难对付的,当年宫妃初入后闱,太主奉命训练各家娘子的礼仪宫规,十分苛刻严厉,罚人从不手软。自己在她手上从未讨到过好处,即便是木兰夫人那般烂漫单纯的女子,也与她生过争执。 徐皇后松了口气,下一刻心又紧紧揪起。如今是非常关键的时候,陛下不能动摇心意,要极快做出了断才行,可陛下持着什么态度?她像是惊醒了。陛下此时该是回紫台了,她略一沉思,慌张地朝紫台方向走去。 鸿嘉帝才刚换下朝服,坐在堂上,让侍女为她整。见徐皇后进来,她抬了抬眉毛。 侍女麻利地梳好了髻,但还没有簪上头饰,便被挥退。元蓥坐到母亲的对面:“母亲听说朝上的事了?” “正是。但我不是来了解今日朝事的,而是想知道陛下对此事的看法。” “她只是嫌犯,还不能确定她就是主使。再拘于诏狱不妥,先暂时提她到天狐别墅去。”元蓥很为难,双手在大腿上来回搓动,“母亲,长郡流民暴乱有所缓解了,灵均她治乱有大功……” “我儿心软了。”徐皇后听出她的意思,“武安候回了东海,相当于南山的树还不能移除,如今常山王自己栽下马来,省得你我动手,不是更好嘛。陛下如今都舍不得,将来怕是更不忍心了,长痛倒不如短痛。” “哦。我忘了告诉您一件极重要的事。”徐皇后抬袖子捂住嘴,元蓥则是露出疑惑的表情。 “元娞不能给你的,元灵均也能给你了。她身上此时有着你最想要的一样东西。”徐皇后轻按腹部,见元蓥惊讶地合不拢嘴,继续说道,“女人嘛,不管是皇帝还是妻室,当在男人那里受到冷落亦或是无法获得热情,怀揣着即将拥有子嗣的希冀就可从不幸的婚姻中得到重生。这种时候,陛下要仔细考虑才是。” 皇后的话像鞭子似的敲打在年轻女帝的身体,她如溺水的孩童,在水波里痛苦地挣扎着。 “母亲所言,儿自会慎重考虑。”元蓥攥紧手指,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月色悄悄,天狐别墅屹立在夜幕下,散着美女温婉的气质,庭炬依稀散在各处,湖水点缀得灯光粼粼,一群鹤在水边栖息,有两只放哨。 回廊上,几名侍女趋步而来,她们当中的人,有的端食案,前方两人执灯引导。 “又来给那位送宵食?”宫官问。 “正是。”侍女回答。 擎灯的人率先推门入内。大殿窗下置一琉璃榻,榻上和衣睡着人,背向格门,听见响动也没有动一下。 侍女不知她是睡着还是醒着,只将食案搁在几上,便阖门离开。她自己会用的,因为每次她们进来收拾,碗碟都是干干净净,粒米不剩。 徐春月在廊下等候,一直到宫人出来。 “她膳食如何?” 侍女回道:“饭食还是在用,就是不说话,每次进去她都在熟睡,好像是病了。” “病了就请太医来看。皇后有命,腹中的孩子不能出事。” 听着故意压低的交谈,榻上的人骤然睁开眼睛,双目出神地盯着屋顶,似乎陷入沉思中。 看了一会儿,元灵均慢吞吞地走到食案旁,拿起箸子。 今夜是长极殿主人的无眠夜,客邸中人也辗转难眠。 樊欣躺在白榆的枝干上,虽闭着眼,神明却清醒。他似乎习惯了,在夜里保持警觉。此时有放轻的脚步声响起。 他像黑色的猫儿似的,动作敏捷地跳下树,整理好歪斜的衣襟,拱手问道:“公子还没睡?” 渠奕伫立庭阶,面部的表情隐在檐影下。 “你是为了你的母亲,才应允贵嫔的要求。”他答非所问。 樊欣垂下头,难过道:“臣自幼是母亲独自抚养。”渠奕似乎在看他,又好像是在看天上的玉蟾。 “若只为你的家族而活,亦或是樊贵嫔,你只是她手中听命行事的兵器,如果有那么一天,要你改变初衷,为一个你从未想过的人活着。” 他知道公子说的这个人是主君。樊欣连话也说不出来,全身都失去了力气。 “那样的想法从未有过,臣的一生早已随着樊氏的兴衰荣辱注定,如何能动异念。” 渠奕轻笑,笑中带着苦涩的味道。“说什么注定,将成为父亲的你,轻率地决定一生会不会太过随意,很不负责。”他像是说给自己听。 “公子刚刚说什么?”樊欣抬起脸,惊讶地看着渠奕。 “恭喜你,你即将成为父亲。” 樊欣愣住,不敢置信的同时,脑中闪过一个念头,竟是想要窥视面前的男人,他脸上是何表情?但他的反应却是低下头去,眼睛酸胀得想掉眼泪。 渠奕缓缓走向白榆树,清冷的月光撒在他肩头,衬得他风姿卓绝,如临凡的谪仙。 渠奕拍了拍他的肩:“我想让你回一趟常山。” 第一百一三章 为子别君 “那主君她有没有事?” “尹通之殁疑点重重,武断的决定罪名有损陛下英明。 如今我们的人已经回巴陵报信,贵嫔那边很快就会得知消息,我让你回去,是因届时将有王臣秘使诸国,护卫其性命的职责,唯你能够胜任。至于主君,密卫已全部到位,主君暂时安全,但我们不排除朝中的一些魍魉从中作梗,还是要格外警惕。”渠奕敛额,打量樊欣一番,又继续说,“有太主谏言,如今她已经脱离了诏狱,被拘在天狐别墅,孩子也无事。” “是,臣明白了。” 回了寝房,樊欣没有睡意,他在榻上坐了一宿,想了一夜,在次日四更天,他带了剑,悄悄走出了客邸。他知道自己到哪里去,具体做什么,因此他没有任何迟疑地上路了。 看那人影渐渐消失在夜里,坐在屋顶上的符飘勾起了唇,旋即纵身跳下去,走到一扇窗前:“公子,他进城了。” 城门开时,樊欣正好赶到,在城里挑选了离别墅最近的客邸住下。他做好了打算,在今天夜里出行。这是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决定的,只希望不要留有遗憾。 樊欣在客邸睡了大半日。早上花了许多时辰摸清具体路线,回到客邸住下,本来在午间醒过一次,将就着用了午膳,便又躺下睡了,再睁眼时,街衢上早已漆黑一片了,偶尔有挑灯巡视的人经过。 樊欣套上黑衣,从窗户跳了出去。动作迅捷又灵敏,一般的行武之人极难现。 他穿过里中的民宅官宅,大约步行半个时辰,出了里中集中区域,一条河横亘在眼前,樊欣上了堤岸,走到一座高墙时,四下张望,然后攀住墙瓦跳了进去。 巡视的禁卫不少,个个拿矛带刀,严阵以待。本以为会一番好找,但樊欣上的屋顶正好就是元灵均的居处。 元灵均席地坐在庑廊的灯下,一手支颌,另一手拨弄木偶,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实在不像被禁足失去自由的人。但四面的侍卫女婢确实围得水泄不通。 待侍女过来催促再三,她才推开木偶走进屋子。 许是睡了,屋里的灯还亮着,侍女们却一一退出来。樊欣轻松地避开禁卫,翻上回廊上的梁子。巡视的队伍离开,他还像黑猫一样从窗户潜入屋内。元灵均的确睡下了,鼾声轻匀,看来睡眠很好。 外间的灯火透进少许,勾勒出朦胧的身影。她安静地侧卧在窗前矮榻上,不像平时那样爱蹬掉被褥。 她翻了一下身体,樊欣吓了一跳。见她根本没有醒来才松了气,轻轻拿起她露在外面的手重新放进被褥。她的小腹明显地凸起,听说有五个月了,孩子正在慢慢地长大。 樊欣在黑夜里抬起明亮的眸子。不消说,这一刻他是欣喜的,生涯中所有的灰暗都仿佛被一股奇异的光芒驱散开了,就好像,人生变得圆满,今后的牵挂不再是母亲一人,还有这个和他血脉相通的孩子。 望着元灵均沉静消瘦的面孔,樊欣又感到万分内疚。他拨开覆在她眼皮的碎,将被褥提了提。 在巡视的队伍过来前,他必须撤离了。希望她能保重。 翌日出城,回到客邸时,渠奕正负手站在庭院的石阶上。他像是料到自己会出去,料到这时会回来。 “公子,臣这就出了,您还有何吩咐?” 渠奕一声不响地转身进屋。樊欣跟过去。 渠奕把封好的邮筒给他:“将此书交到贵嫔手中,她知道怎样做。” 樊欣接过,揖手道:“公子,我去了。” “请保重。” 这样的日子对谁来说都是漫长而煎熬的。 墙外的柳树绿了枝头,元灵均才恍觉光阴在不经意间流逝了。她问侍女,侍女说是进入二月了,临安已是春城。 从何时开始就拘在这里,大致时间她都想不起了。元蓥允许她在别墅范围随意走动,已经是特别开恩,但饭食的粗粝她极不适应,从怀孕之后她的胃口变得很差,对饮食十分挑剔,即使强迫自己吃下去,一来二去还是消瘦得厉害。 她对此质疑,也做出过反抗,但饭菜一次比一次差。后来从侍女的交谈中得知,阳翟公主在此居住,她便清楚了是谁在背后捣鬼。 元灵均不吵不闹了,她突然的安静和愈古怪的行为让侍女们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她每天过得都很是悠闲自在。 她一心沉浸在歌咏新词和养鹤,偶尔吹箎,心情好时还教宫人煮茶酿酒的技巧,久而久之,那些曾经见她就避的宫人常常过来陪她闲聊,或是请教一些技艺,见她被长公主替换膳食,偷偷地给她送糕点美食,曾经的老宫人会给她讲故事,譬如天狐别墅的来历,这里曾经住着哪些宫妃,还指着相应的大殿给她看。 老宫人的故事讲得差不多了,元灵均无聊至极就去那些空置的大殿转一圈,她看过生母冯淑媛怀她时住的寝殿,也看过了养母樊贵嫔曾经的住处。 今天,她推开了风靡一朝之木兰夫人的飞澜殿。不像其他宫殿,或奢靡,或清简,这里的一切都散着簇新的气息。宫人讲到过,当年大火烧完了整座大殿,后来在废墟上重新建立,新殿里的一切还如夫人在世时候的摆放,连她生前爱用的钗饰都照原样复制。很难想象,她君父对一个人的用情竟是如此之深。 拿过妆奁里一支银质四蝶步摇,压在下面是一张绢帛,上面写道:谁言掩歌扇,翻作白头吟。 “是君父的笔迹呀。”元灵均咋舌惊叹,放归原位,又好奇心起,在妆奁里翻来找去,也没现什么有意思的耍玩意。 元灵均一阵叹气,瞅到一只红色的缠枝香包,鼓鼓胀胀的,她凑到鼻子下嗅着,根本没什么气味,仔细一瞧,才觉并非香包。 她拆开丝线,取出一团绸布,层层包裹必有蹊跷。快地拆开来看,绸布上躺着小指大小的白玉,玉色上乘,却是块碎角。 莫名地熟悉呢,她似乎在哪见过。 第一百一四章 湖中来檀 只是,这样的东西明显不是照原样制造。 谁会用一块好玉打磨一件残缺的玉饰,真有这样的人,说不定是个疯子。 元灵均撇下眼角,重新装好香包。看向窗外,天色昏沉,对面的石灯笼已经亮起。她在席上舒服地抻起懒腰,腹中咕噜咕噜响,元灵均“唔”了声,急忙捂住:“饿了饿了。” 旁的宫苑里传来愉悦的丝竹声。她皱起眉头,揉着肚子走到殿门外。 檐灯轻轻晃动,在地上投下一片橘色阴影。女人的笑语在觥筹交错的大殿持续飘荡,禁卫站在那片波动的光晕里,紧张严肃的铁盔线条和柔软的灯光对比分明。 大殿里,阳翟公主和宫女们在玩双6,银钱不够就用身上的物件抵押,阳翟接连赢了几把,舍不得丢手了,几个宫女输得没底,裙带都险些没保住。好在阳翟人虽然荒/淫,却也顾及场合,断不会让宫女当着众人的面宽衣解带。 “不玩啦不玩啦,今天就饶过你们。”她刚说完,殿门就进来一个人影。 那人影袖子一甩一甩地走过来,行动灵便到让人不敢相信是个孕妇,人影一晃到了眼前,又不打一声招呼地在她对面坐下,不客气地拿起糕点猛吃。宫女们目瞪口呆,在接到公主的眼神后悄悄退下了。 “六姊难得来我这里,当真稀客。” “哪里哪里,不过是八娣住的太远了,你要是把凤舆借我,天天来都没问题。哦,胡郎君没在,公主是寂寞了吗?”她还想得美了。 看她狼吞虎咽,饿了几天似的模样,哪里还有昔日高高在上的样子。 “六姊要不要喝点水?” “嗯……要水。”元灵均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字。 阳翟倒了水递上。 元灵均大口喝了,不理会阳翟饱含鄙夷的目光,继续埋在糕点里奋斗。 她们俩姊妹之间的感情还真是一言难尽,外人看不出当中的因为所以然。明知对方暗中诬陷自己,明知对方心里什么都清楚无比,她们两个就约好似的闭口不言。元灵均想的是:你照样害我,我也心知肚明,就是懒得说而已。 吃得差不多了,元灵均打了个嗝,用手掌蹭去嘴边的碎屑,心满意足地说:“真不错,比我那里的饭菜好吃多了。”又扫一眼剩下的那些,“吃也吃过了,这些你也肯定不要了,丢掉也可惜,都打包好送到我寝殿来。” 蹭吃蹭喝就罢了,还不经主人同意就打包带走,她还要不要脸。虽说这样想,阳翟还是把糕点给她送过去。 当然,那之后的饭食依旧难吃得让人骂娘。但元灵均没感到意外,要知道阳翟公主不是什么心软之人,她心肠硬的跟茅坑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爱折腾就任她折腾去,不必理会她就是万事大吉,天下太平,只要别把自己惹毛了。 元灵均把手伸进湖里,这样的季节,水冰凉渗骨,她舀了一捧泼在面上,顿时清醒了。 这时,雾气腾挪处有缥缈的歌声传来。元灵均抬起头,旷达开阔的湖面仿佛泛来一叶小舟,待船摇出雾障,已能看清船上有两个人影晃动,越来越近了,小舟上是一男一女,男的撑船,女的头戴帷帽坐在船篷内。 “有狐绥绥,在彼淇梁。心之忧矣,之子无裳。” 歌声空灵美妙,声声入耳,沁人心脾。那一展歌喉的女子定是一位极美的南晋佳人。 无视侍卫跟随的目光,元灵均走到了渡口。那女子还在继续唱:“……心之忧矣,之子无带。”一曲《有狐》唱得她几欲落泪。 顾不去擦拭脸上的水珠,元灵均湿手取出飞琼箎凑到唇边。箎声与那歌声相和,出乎意料地默契。 船在渡口慢慢停靠。元灵均放下箎,目光与那女子交汇。 “人生知音难遇,妾忍不住过来与娘子相交一番。”素衣女子拂袖走出船篷,拱手问,“不知娘子意下如何?” 元灵均大笑:“娘子的声音与我一位好友很像呢。我与娘子有缘,何不以真面目相见。” “当是如此。”女子微微掀开皂纱,露出半张柔中带刚的美丽面孔,颊边的笑容别有深意。 元灵均大吃了一惊,原来真的遇见了故人。 “主君比以前瘦了。” 元灵均扫视一遍四周。“檀不离犀,犀不离檀。檀娘,你从哪里来的?几时回去?”她问。 “去岁在归婺解职,到东海去见到了十娘子,如今是从常山巴陵过来,要回公孙府见太主。”她垂下头,用仅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此事不必多说,妾是带信给主君的。常山生了一件大事。” 元灵均集中精神,全身放松下来避免惹人注意。听公孙檀说道:“辟阳侯在夜里秘密兵岚衣,意在一举歼灭风雨骑,事前被岚衣候无意知晓,将计就计把辟阳军全数包围了,而今将辟阳侯控制,他声称是遵照皇后指令,更是受阳翟公主的怂恿和蒙蔽,陛下似乎毫不知情。” 皇帝曾向自己试探三千风雨骑的秘密,但知晓秘密的人没有露过真面目,看来她们要斩草除根,以免将来别有居心的人拿住威胁临安。 元灵均很是无语。这个皇后向来自行其是,无意中做了一件傻事尤不自知,她要是能像樊姜那样理智地思考再做出准确的判断,风雨骑算得了什么,不过是能助人达到目的的一件锐器,不值得她如此费尽心思,这件事已经生,它的严重性是徐皇后想象不到的,一旦风声传开了,诸侯们的注意力将从元灵均转移到皇帝意图削藩上,元灵均的处境就会得到缓解。 “真是一件可喜可贺值得大肆宣扬的事,即便这样的机会已经来了,我还是没什么心情。你要是知道我在这里每天吃着牲口一样的膳食就会明白,住宿和饭食的反差快把我折磨得疯掉了,而且吃过之后还要做出一副‘饭食也还好’的表情,太她娘的糟心。” 第一百一五章 世事难料 “无论怎样,请主君暂时忍耐。”公孙檀道。 元灵均愁眉苦脸地点头:“不然能怎样。你该走了,他们好像察觉到异样,朝这边过来了。” 公孙檀不慌不忙:“主君,庾中书令已经北上秘使诸国,林相、甄王师等老臣去了南方。” “嗯,挑拨离间,是策略吗?”元灵均愣了一下,斜觑朝她们这边走来的侍卫,眼睛一转,“我知道了,你走吧。” “主君保重。”公孙檀整理好皂纱,矮身钻进船篷里,艄公迅撑槁,小船驶离了渡口。 侍卫们飞跑过来,在岸上大呼站住,其余巡视的禁卫都被吸引了过来。一群人在渡口呜哩哇啦,大呼小叫。 小船已经消失在了烟雾中,湖面恢复平静。元灵均对一众傻眼的禁卫翻着白眼,拿过箎悠悠吹起来。 一大片鹤突然从水面掠起,浇了大家一头一身水,禁卫们直呼倒霉,举起矛就去叉大白鹤,鹤群受惊,扑腾腾地冲上了云霄,有的人还要倒霉,白鹤的屎掉在脸上,水一冲洗,蜿蜒直下,糊了一脸,那场景简直了。 “哈哈哈,笨死了……”见此形状,元灵均捧着肚子笑倒在地上,夸张的笑声震得众人都停下动作,一头雾水地看她。其实她的头衣服也浇湿了,但她看上似乎一点都不在意啊。 回到寝殿沐浴更衣后,元灵均不着急去午睡,而是拿出一张半旧不新的巾帕,在窗前坐了半晌,又从一个小盒子里拿出眉笔。没想到去各个寝殿转了一圈,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诸如她找到了能写字的眉笔,以及不要的巾帕。她这么可怜巴巴的,当然是因为阳翟理所当然地克扣了她的用度。 在巾帕上慢慢地划,横竖不像字也不像画,几次推翻结果,元灵均气馁地伏在几上,过了一会儿又继续执笔。 当她完整地划下一个字,眼前浮现出老乞婆神秘的面容。 不继续向前走,风波不会停止。 就在这一刻,她的思虑变得异常清晰。常山内制的竹箭是两尺长没错,包括制式都一丝不差,但尹通是中毒箭死的。结合公孙檀带来的消息,基本可以锁定一切都是徐皇后的手笔,既然要害她和樊姜,一定要保证万无一失,但是虚心事做太多,鬼神都会看不下去,破绽自然而然会显露在人前。 至少捏住辟阳侯,自己不再处于被动。元灵均大力拍了一下几,震得手臂麻也浑然不觉。 如她所料,在接下来的两天,临安城内翻了天。 诸侯闻听皇帝为了削藩不惜以诬陷的罪名拘禁常山王,各国掀起惊天骇浪,情势严峻到不为临安控制,皇帝一个处理不慎,诸国联手便是致命威胁。而让人更为心烦的事再次回归朝事,无子终究还是鸿嘉帝的弱点,大臣提议她暂立皇太弟,人选正是九皇子。 鸿嘉帝急得上火,头疼病也犯了,徐皇后更是好几天吃不下饭。她一个常年居于内宫的妇人哪里想到,自己替陛下办一件事却搞砸了。 整个晋宫陷入沉闷压抑,皇帝心情不好,宫人们的脸上也是阴云密布。 无奈之下,鸿嘉帝决定听取大多数人的意见,秘密召来章久节,让他替换原来审查尹通一案的官员,务必查清真相。 元灵均两耳不通音讯,晋宫天翻地覆她是不知道,但也猜出一星半点,光是去看看阳翟的脸色心里就清楚了。 这些天她一定很不好过。元灵均就不一样了,她心情很愉快,遇上阳翟就故意冲她两句,阳翟时常气得脸红,又无话反驳,跺跺脚躲远了。 帮人做事就这点不好,做好了给你赏赐,做不好脑袋都能搬家。 灵均逗弄着夜莺鸟,眼睛瞟向窗外。又要下雨了。 屋檐下的禁卫紧紧按着腰间的佩刀,脸阴沉沉的,和此时的天色相差无二。 元灵均找到一根束的绸带,把绸带一端绑住夜莺的足,另一端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动作略艰难地走向殿外。这只夜莺是她费了好大力气才抓住的,在她还没失去新鲜感之前不能让它跑了。 夜莺扑扇着双翅飞起来,却被绸带缚住一足,不安地挣扎着,扑腾着。元灵均一把抓住它抱在怀里。 宿雨未干净,天空又落起豆大的雨点。 太上皇在位推行节俭,缩减宫人用度,宫中路段常年缺乏修缮维护,路面坑洼不平,到了雨水季节,土坑里就集满雨雪,当值行走的宫人不小心就踩到水洼里,情况好许的侵湿鞋袜裙服,糟糕的免不了磕破脑袋,绊掉门牙,这些年因此而患上风湿疾病的宫人不在少数。 雨帘迷眼难行,路面积水严重,几个侍女都绊在同一个水洼。元灵均的鞋袜和裙幅也湿了,她急忙跑回屋檐下。 老天最近只记得下雨了,这雨也不知下到几时能停。 元灵均莫名的烦躁,她一边无聊地逗玩着夜莺,无意中拽掉了一根羽毛,夜莺扑腾跃起,挣开绸带,惶惶逃入雨雾,似一支离弦的箭,度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她的夜莺啊。元灵均垮下脸。看它欢快地越飞越远,悄悄地弯起唇,露出甜美的微笑。 饭后,侍女拿来她的长笛。元灵均盘坐榻上,闭目吹奏一曲《黄鹤归》。 克服恐惧和不安的办法还是有的,元灵均独爱奏乐歌咏排解忧思,跟随她多年的婢女都知道她擅长此道,渐渐的,这里的宫人也知道了。 一曲吹完,她放下长笛,睁开双眼。门前站着一个人,目光温和地看着她。 “六娣你还好吗?”她脱下风氅递给侍女。内侍搬来了褥垫。 元灵均拱袖向她施礼。元蓥托起她的双臂,退坐到褥垫上,目光从她脸上慢慢转移到高隆的肚子:“膳食合不合你胃口?” “还好,阿姊。”元灵均垂下眸,“从我到别墅以来你从未来过,我不认为你今天来这里是一时兴起。” “灵均……”被猜中了。元蓥无言以对,端庄秀美的脸尤带着雨天的雾气。 “陛下有话不妨直言,灵均洗耳恭听。”元灵均微微地笑,抚着肚皮,从手旁食盒拿出块糕点,细细地咬了一口。 第一百一六章 晋国双姝 两人都不言语了,彼此都清楚对方的意思。她们之间似乎激起了无形的暗涌。 巨大的雨幕冲刷着屋檐和庭院里的树枝。禁卫尽职地在回廊里来回巡视。 沉默良久,元蓥还是打算和她摊开了说。 “事到如今,我就和六娣直言了吧。你要是愿意把孩子生下来给我,我会想办法保你一命。” 什么保她的命?此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了吧。元灵均兀自好笑,照自己的推断,临安恐怕处于风口浪尖了,此时她究竟是抱着怎样的决心和自信提出这样的交易,是在做垂死挣扎吗? 元灵均面部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她囫囵吞咽造成额头青筋突出,暴露了情绪的不安。 既然她笃定自己对外面的情况不了解,只好当做不知情了。元灵均保持镇定,松开过度用力微微泛白的指关节,笑道:“阿姊渴望得到子嗣的心从来都没有变过呢,四姊算一个,如今轮到我了是吧。灵均也不是不识相的人,只要阿姊拿得到,就把他给你,由陛下来做生母。” 元蓥双目一亮,准备了一肚子的话还没用上,她就如此痛快地答应了,这其中到底出了什么状况,是否是她使的计谋。她想从她眼中看出真诚,元灵均却已经闭上眼睛,靠枕躺下了。 从殿内出来,元蓥心情一下子变得杂乱无章。 雨很大,积水漫进了走廊。 阳翟公主垂头丧气地站在那里,见元蓥出来,低低地唤了声“阿姊”。 她跟在元蓥身后,做错事的小孩,噘着嘴,敛着头。元蓥蹙起眉头:“不要继续呆这里了,回你的府邸,没事好好管教府上的将官。阳翟你有的时候太天真,你以为我会为了一个滥杀无辜的混账给她安上擅杀朝廷命官的罪名?朝廷存在这样的人终成大患,我若不是失察,他就该千刀万剐了,灵均她,不过是替我割掉了股上病瘤。” 阳翟垂跟着,走到尽头时,只听前面传来轻微的叹息。 “江山这样的重担压在我肩上已经很累了,我怕的是,有一天背得走不动了,父辈基业就垮了。”她回头看向自己,眼睛里全是倦色,“阳翟,我不愿成为昏君,你也不要变成奸臣。” “阿姊,我……”话还没说出口,泪先流出来。她用袖子挡住口鼻,抑制自己哭出声音。 “不要再为难她。”元蓥微微一笑,快步离去了。宫人们趋步跟上去。 望着那萧索单薄的背影,阳翟再无气力支撑,跌坐在廊柱脚下,嘤嘤抽泣。 大晋要起浪,必有风来助。 皇帝愁储君不立,朝局臣心不稳,太上皇后怕事,整日提心吊胆,渐渐得了心病,诸侯们则是传谣陛下着手削藩,一石二鸟之计挑落了王衔最高的海陵王和常山王,不仅是临安,隔着急赶也得一个多月的漫漫长路,远在东海的女公孙都能让十里八千外的亲眷替她操碎了心。 从她十五岁嫁到高家,这段本就不合适的婚姻终于走到终点。 高三郎和公孙梓犀闹和离是很多年前的事了,嘴上说着,也没见动真格。起因是高三郎为人较文弱,一股子书生气,但这个人不像表面那样好欺负,嘴毒又絮叨,人称“国姝”的公孙梓犀长相颇美,乍一看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其实是个脾气火爆难搞的美佳人。 夫妻俩开始尚算和睦,三天两头被他吵烦了,公孙梓犀忍不住就亮出了拳头,高三郎嘴巴照样毒辣,公孙梓犀照打不误,一来二去,把高三郎磨炼出不服输的脾气,公孙梓犀的拳头也练硬了,凑合过了几年日子,公孙就拿他当了几年的人桩,没把人给打顺从,倒把人打病了,躺了一年也没见半点起色,高家双亲坐不住了,逼着儿子写下放妻书,快马加鞭送到东海,把这段孽缘做了个彻底了结。 庄仪太主拿着公孙檀送回来的放妻书,一口气喘不上来险些一命呜呼。鲁国公不但不劝慰宽心,还一副不理解她的样子,把太主气得都不想理他了。 “气什么呀,再给她挑一户好人家不就好啦。”鲁国公不以为然,他认为两人和平分离不是什么值得伤怀的事情。他孙女不是一般女郎,人才出众,能征善战,十个高三郎给她牵马坠镫都不配。 “你个老东西,看你孙女一身煞气,往后谁还敢求娶。我看你是诚心来怄我的。”太主气得两眼黑。 老国公摸摸胡须:“嘿,老婆子,想求我公孙府娘子的人家多不胜数,要不是我拦着,怕是把门槛都要踩破,我给数数啊,呼延家的儿郎都没成婚,相貌堂堂,年轻有为,一个个都很不错嘛。” 太主压根都疼了,鲁国公赶忙拿出信来。 “你看咱孙女多懂事,还附上亲笔书信一封宽慰咱俩呐。”鲁国公拆了书信,逐字逐句看完,乐得胡须一翘,直拍大腿,“哈哈,公孙家唯有这个女娃最得我心,顶我十来个儿郎儿孙。”好孙女,可给他长脸了。 新造大型战船百艘,炼制出克敌兵器,伏击占地东部小国敌军千里,伏尸百里……这信还是别给她看见了。 鲁国不着痕迹地揣了信到袖兜。他嘴上不说,心里看的很透,这个孙女如今风头正盛,盛极必衰,未必是好事。她只是习惯地隐藏心事。 此时,公孙檀从大殿陛见出来。这次她将前往东海效命,如从前一样,追随在女公孙左右。 她突然伫立在石阶上,眺向远处,默默想着心事。 上挑的一双眉斜飞入鬓,一头黑齐整整地绾在头顶,安静鹄立在那,七分秀美,三分英气,一分娴静,即便包裹在没有半朵刺花的简单绫罗中,也难掩姿色。不愧是“晋国双姝”的其中之一,且这两位都出自公孙府。 “公孙将军!” 公孙檀看向走上台阶的人,一个模样獐头鼠目的男人,贼眼在她身上转来溜去,愣是叫人恶寒。她厌恶地瞥了眼,抬步离开。 那人也退下石阶,追着她脚步:“当年公孙将军在千秋节上舞的剑舞当真叫人惊艳呐,太上皇都说将军的剑舞无人比肩,当是天下唯一的。” 第一百一七章 有得有失 公孙檀仍不理会,他也不介意,继续臭不要脸地凑过去:“……不知道将军何时又再舞,下官余生不知有没有机会一饱眼福,不然死都不安心呐。≧” 公孙檀出身舞伎,擅剑舞,因机缘服侍公孙梓犀,追随多年,南征北战,脱离奴籍,赐姓公孙。即便是这样的,偏有人不识趣地把“舞伎”身份拿出来给她晾一晾。 朝廷就真的没有可用的人才了,这等满脸奸相之人都能入朝为官。公孙檀暗哼一声,从禁卫手里接过佩剑,握在身侧。 听他没完没了的,公孙檀忍不住开口了:“那阁下还是入土为安吧,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这辈子都别妄想有这样的机会。” 她低哼:“我的剑早已不再用来作舞取乐,它改行了,杀人最称手。” 拇指咻然一提,吞口离鞘,显露出三寸长锋刃。男人吓得顿时不做声了。 公孙檀好笑地拂了拂衣,收回剑鞘,大步离开了。 妈呀,怎的就惹她不高兴了。目送人走远了,男人撩起袖子揩拭手心的汗迹。 另一边,公孙檀刚刚离开,鸿嘉帝正兀自出神想着事情,便见内侍通传,下一刻,廷狱章久节就神色急促地进了大殿。 “请陛下屏退左右。” 左右6续退出去,元蓥问道:“尹通之殁的幕后真凶不能当面说?” “陛下请看。”章久节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帛书递上。 元蓥大致瞅了一眼,是份验毒报告。她不明所以地看向章久节。 “策划诬陷常山王,可说是天衣无缝,但也不是没有半点破绽可循,这种极致完美的栽赃手法正是幕后操纵者自以为高明的地方。涂在箭簇上的毒液凶险万分,只需一滴便能轻松地取人性命,此毒陛下应当清楚,名为见血封喉。” 元蓥脸色已变:“这种毒属于鹤拓所有,但在先帝时已经明令禁止入境,大晋几乎绝迹,制作此毒的草甚至不能在晋国土地生长。” 章久节道:“遗失的翠鸟羽,世子亲信随从的口供,常山内制的二尺三翼簇竹箭,以及出自常山边境之鹤拓的毒药,人证物证俱都指向常山王一人,怎不令人生疑。请陛下试想,什么样的仇家会用这种曲折繁琐的方式诬陷她,而不当场射杀以报怨恨。” 这么一听果然很不寻常,就像太主在朝参上所说,杀人还留下诸多证据,把自己逼入绝境,那元灵均也蠢透了。 “臣暗中调查毒药来源,终于逮捕造箭的铁匠,这批匠人一直为部分皇族锻造兵器,层层剔除涉案之人,最后现私造三翼簇的工匠背后指使人是长公主。” “阳翟!”元蓥头疼地撑住额头,一只拳头紧紧按住膝上。 大多外臣不知道,她却清楚阳翟指使意味着什么,阳翟敢动作,是背后站着母亲徐皇后,而章久节进来就请求屏退左右,是以他查出了幕后之人。 最开始她也在暗中猜测是不是母亲的手笔,而近日母亲又频现异样,更加让人生疑,没想到她为了除掉常山王不顾樊姜之势做出这等疯魔的事来。直到此刻,元蓥都始终无法将杀人凶手和贤淑温婉的母亲联系起来。 沉默半刻,元蓥做了个决定,在没有徐国舅在场的情况下,她暗暗下了决心,并断定付出行动。她对章久节道:“将阳翟下面所有涉案的人下狱……这件案子到此为止,莫再继续查了。” 章久节不觉有什么不妥,领命下去了。 元蓥又对内侍吩咐:“常山王无罪,解除拘令,急召常山君入京接她,命他们即刻上路返国。另传霍贵妃,让她抱着九过来。” 说完这些,心里仍有几分忌惮,可是,她才是皇帝不是吗,为何要听徐家摆布。也是为了保全母亲,才要这样抉择。 得到之后别再妄想更多。就好像,他给了同庆父亲的关怀,就不能给她权势,给了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力,就不能给以父爱。有得有失,阴阳持衡。 元蓥心里轻松不少,吐出一口闷气,望向暗沉的幢幢殿宇,直至一妇人怀抱婴孩出现,她毅然站起来,走向她那被命运戏弄的弟弟,晋国未来的储君。 此时,远在千里外的郡国。 樊欣驾车送庾康赶到了郡邸。这是他们要走的最后一个郡国,在这之前,他们见了众多诸侯,走过一半大小藩国,散出的消息如风一样在临安漩涡中激起波澜,临安执政的人不得不谨言慎行,避免造成一不可收拾的局面。 只是对中书令庾康而言,这样的进度还是太慢了,他的预计是在小半月完成任务,即使他对这样卑鄙的策略感到不耻,但眼下晋国的状况已让他心如死水,试问还有比投报无门更难让人接受的现实吗? “要早日与主君会面才行。”中书令以此鼓励自己要坚持,但他的身体一日差过一日,长期奔波下,只是咬牙忍受疾痛带来的煎熬,再好的药在无休止的疲乏摧残下也毫无治疗作用。 “可以起程了。”他比昨日更显疲乏憔悴。 樊欣站在他身侧,就见庾康撑着门慢慢走出来,一手轻捂胸口,脸色煞白得吓人,紧接着他拱起双肩,一丝血从嘴角流出。 樊欣大呼一声,6遥雪闻声也从马车出来,见庾康吐了血,急忙丢开麈尾,驾上车:“快快,我们去医馆。”中书令要是出事,元六会宰了他。 “行程不急在一时,中书令不如暂做修养。”樊欣把他扶进车内。 “对对,樊郎君说的极是。”6遥雪附应。 庾康从容拭去血迹:“无事,只是正常的反应罢了,无需大惊小怪,赶路的要紧。” 他支身站起,一阵天晕地转,重重地倒向后面。 6遥雪睁大了眼睛,眸中清晰映出他昏死倒下的过程。 三天后,公孙檀拜别了鲁国公和庄仪太主,很快就出城了,她一刻也没耽搁地朝东行,途中巧遇入京的渠奕。 “据说诏命下了,徐家老朽急得不行哦。殿下这便要入京去和主君团聚吗?” “正是。”渠奕难掩笑颜,“多亏公孙将军往返传讯,渠奕在此谢过将军恩情。” “殿下言重了,檀不过是替人传信,微尽薄力罢了,何敢居功,倒是殿下辛苦,既要传讯常山,又要在这边极力周旋朝臣。来时十娘子与我说起公子,我还不信,如今有幸见到公子,倒是让檀深觉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主君有您,以后必定顺遂。” 公孙檀上了马,和渠奕拱袖告别,“檀和殿下别过了。请转达主君,东海有公孙之盾。” “此番行程仓促,身无践行酒,盼将军一路平安。”渠奕道。 “多谢。”公孙檀一笑,挽起缰绳,打马离去了。 渠奕立了半晌,待她走远,匆匆上镫催鞭,玉顶乌骓似乎知道要和主人见面了,前蹄仰天长嘶一声,呼啸着跑出去,几十骑紧随其后,一路只闻马声萧萧,黄土漫天飞扬,可蔽天幕。 第一百一八章 花开重逢 即将是三春回暖,偌大南朝到处是银花白树,枝叶葱绿,花雾茫茫,美如仙境。 临到夜幕,河堤附近吹起风,撩起城楼上的大纛,温柔地抚摸长绿的树枝。眼下的临安是柳絮飘飞的季节。 得到指令的禁卫6续撤离别墅,与之擦肩而过的是行色匆匆的渠奕,他飞快地走在曲折幽长的回廊里,白鹤受惊一跃而起,飞入了明空。 望着窗外大如飞雪的柳絮,元灵均伸开手掌,接住了一片,微笑在嘴边凝住,似乎陷入沉思。 身后传来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元灵均慢慢转身,一眼便看见那静立在帘下冰壶秋月的青年,不敢置信。 “怎么,不认得我了?” 元灵均张了张嘴,哽咽无声,在渠奕还未反应之际,已经大力撞上去将他紧紧地抱住。 “小心肚子。”渠奕趔趄了一下,及时揽住她粗重圆滚的腰身。 元灵均嘻嘻傻笑,环抱着他的脊背,脸埋在他胸前胡乱地拱来拱去。“公子,是你?不会是做梦吧,不会是别人故意带了假面具来骗我?”她不敢确认地在渠奕臂上轻咬一口,胸腔处立时传来震动,如愿响起渠奕的痛哼。 “傻孩子,还不信么?”渠奕按住她脑袋,亲吻额心,又闷闷地说了一句,“是我来晚了。” “不是让你走么,为何没有回黎阳?” “你还在这儿,我哪能随随便便就离开,弃自己的妻儿不顾。” 他说妻儿,九万明明告诉他……元灵均湿了目。做了母亲的人是不是都容易哭? “孩儿听不听话,有没有折腾你?”渠奕抱孩子似的搂元灵均到榻上坐下,看了眼衣料下明显的肚子,手覆在上面,没成想胎儿正好活动,踢了手心一下,登时扬起笑脸,“这般好动,很是康健。明玉,辛苦了。” 元灵均摇头,眼睛红红的。 揩去挂在她腮边的泪珠,指腹来回在眼睛周围摩挲,她圆圆可爱的下巴略尖了,这段日子她吃了多少苦他心里很清楚。 “先睡一觉,醒来我们就离开这儿。”渠奕给她解开外袍的束缚,拉过被褥。 看来陛下查出幕后主使了,只是那个人永远都不会公布,她还是选择了退让来维护。元灵均释然一笑,这些都和她无关了,以后她要好好的,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自私,能出来已经很不易,多生事端不一定能像今日脱身。 “嗯,去哪里都好。” “当时害怕吗?没能来救你看你,怨不怨我?” “还是怕,但是不敢。”元灵均抿着唇,“也没怨公子,那时候九万完全有机会救我离开,但我严词拒绝了,他们要嫁祸于我,我走了就是畏罪潜逃,正合他们心意,败坏的名声我背了太久,这种罪名我绝不背负。” 说话间,已是替她除了罗袜,渠奕把光裸冰冷的足捂在自己怀里,待暖和了才放进被褥,压好被角。 元灵均拽他进了被窝,“赶了多久的路,眼睛都青了。” 渠奕宽去外袍躺在她身旁,元灵均趴上他的胸口,咬着衣襟,太久没见面,两人一肚子话说不完,夜幕也彻底降下来,渠奕闭口不说了,元灵均拱到他怀里,也倦怠地阖上眼睛。累极的两个人相拥着入了眠。 晨鸡报晓,鼓声也随之响起,外面的天还黑黢黢的,各处相继点亮了烛火,临安人的一天从这里开始。 榻内的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睛,轻揉了一把。殿外走廊上,宫人6续走过去,响动不大。 元灵均撑起上身,下意识地伸手去摇身边的人。渠奕尚在熟睡,光线昏暗,五官模糊难辨,呼吸却轻盈绵长。 她看得入了神,手臂渐渐酸麻,只好坐起来。 渠奕应声醒了:“别乱动,我来。” 说完,动作迅地下榻,披上外袍,到外间唤人准备洗漱,转回来顺便拿了干净的衣物给她更换。 “让我亲你一下。”元灵均起了戏弄他的心思。 “好啊。”渠奕勾唇一笑,晃得元灵均荡了心神。 猛然间一双手臂将她提起,元灵均不甘示弱地咬住他的嘴唇,又低头在胸前一通猛啃,衣襟一片口水。 “脏不脏啊,什么都敢啃。”渠奕掰走她的脸。 元灵均屈腿跨坐他腰间,揉起他的双耳,捧着他的脸挨遍地亲吻,把口水涂了满脸都是,也不管渠奕的表情,继续自己的粗鲁行为,然后用力咬住他的唇,摸索着吮咬舔.弄,动作生涩,却粗暴得让作为男人的渠奕脸红,但她高兴啊,只能任她胡闹。不过兰鹓公子也不是吃素的,待她玩够了,就以绝对的力气优势变为主动的一方,元灵均也不相让,像打架似的。 两人气喘吁吁地停下,大眼瞪小眼,最后都笑了起来。 元灵均抠他的衣裳:“公子,我想你了,吃饭想你,睡觉更想你。”她埋进他脖子。 “主君还要脸吗?” “嘁,我是说用膳没有公子解决根本吃不完,睡觉没有公子暖榻冷得要死,想到哪去了?公子要脸吗?”她得逞地戳他胸口,“再说,我也就对公子不要脸罢了,对其他人还是要的。咦,奇怪,公子什么时候也学会说笑了,你平日不这样的。” “那这样好不好?” 元灵均眨了眨眼睛。渠奕不待她回答,吻上她眼睛,沿着耳际落到唇角,温情在两人之间弥散。 就这样啊。元灵均稍稍垂下脸,双眼迷蒙,动情地啃咬他的脖子,手指灵活地打开了腰带扣子,接着,两只手分外不老实地滑到衣内,点火似的摸了个遍,又向下探去。 渠奕一把抓住她:“这里不方便,别撩我。” “那在哪里合适?”脸皮真薄,都红了呢?元灵均极认真地看他,嘴角轻挑,“谁管你了,公子这般矜持怪讨厌的。不要这样严肃啦,让我摸一下就好了,要求也不多。”挣开他的手,继续在被扯乱的衣襟里,贴在敞开结识的胸膛摸来摸去。 渠奕将她扯离自己一段距离,别有深意地说道:“来日方长。先把衣裳穿好,鲲娇她们过来了。”声音沉沉的。 门口果然传来脚步声。 她行动不便,从里到外渠奕都给她穿好,围上披帛,还系上小带,熟练地打结。 “也不知道给哪位美人系过,手法真熟练。”元灵均打趣他。 “那位美人主君也认识。” 还真有啊,就知道这些男人都不可靠,成婚前三妻四妾,一堆莺莺燕燕。元灵均不高兴了,酸溜溜地说:“王君哪天带来给我瞧瞧吧,美人真有福气,王君都还是第一次给我穿衣系带。” 套上罗袜丝履,渠奕扶她起身,笑睨道:“就在眼前不是。” 元灵均傻懵懵地扫了一遍大殿,除了她和渠奕,半个人影都没有,看渠奕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随即反应过来说的是她,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第一百一九章 亡谏之臣 洗漱完毕,两人用过宫人端来的朝食,相携走到大殿。 天宝和鲲娇候在此处,伏地向她问安,神情均动容不已,鲲娇更是哽咽低泣。九万和符飘在庭阈中,没有进来。 元灵均走到门外,伫立在庑廊里。天幕湛蓝,西墙那里有一颗柿子树,老藤茁壮的鸳鸯藤缠绕其上,嫩绿的茎迎着微风招展。 她忽然歪过头。穿着常服的元蓥站在对面的柱子下,宽大的袍袖压在一株茶梅枝干上。她走过去。 “还好吧,听太医说产期大约在五月。” “阿姊说五月,可五月生恶子呢,想到可能生在那时候,对外人而言不见得是好事。” 说这话时,元灵均脸上一贯保持着微笑。 她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这让元蓥有点心慌,不由地沉下了脸:“五月生的孩子多了,全都是恶子吗,变相杀害婴儿,此等荒唐事简直让人心寒。” 见元蓥脸色难看起来,元灵均立即说道:“就是说嘛,臣也觉得很讨厌,所以于臣来说不存在恶子的说法。不过作为臣,灵均想劝诫陛下,不必畏惧朝臣的激将之语。” 元蓥紧紧注视着她,脸色刷白:“你不是我哪里会明白,坐在那里可不能有半点差错,哪怕出现一点点瑕疵都会被诸臣放大。我没有子嗣,东宫长期空悬是大事,即便我还年轻,意外却不能避免。” 顿了一下,她问道:“谁会真正来帮我?你能不能?” “君父选择了你,就应该做好失去的准备。”元灵均难得严肃,“阿姊,我原本无心政事,只好律吕美酒,饲养白鹤飞禽,要不是生在元家,我此刻应是逍遥纵横于山水间,而不是拘在这高墙宫苑内。” 元蓥替她整好胸前的流苏,又将琉璃项圈正好,抬头望向她身后不远的地方,深深地瞥了那人一眼,微笑道:“幸好你生在了元家,我真羡慕你,像渠奕这样的人不多,他能扭转乾坤,也能和你琴瑟静好。” “是。”元灵均面带微笑,揽袖躬身,“不知何时又和阿姊再见了,希望重逢的那天我们姊妹能把酒言欢,望保重!” 说罢敛衣退下,一直走到渠奕身旁,同他携手并肩。 注视着几人渐渐消失在东门方向,庭阈顿时空空,和煦的春日竟让元蓥感到阵阵寒意。 已经看了6遥雪传来的亲笔书信,元灵均在众人的陪伴下迅抵达了附近的郡县,6遥雪在郡斋等候他们。 “元六,中书令想见你一面。”他一边说,一边引她的马车走到去馆舍的路径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元灵均问。 “一月前已经出现咳嗽症状,但疾医说无大碍,哪里想到会变成这样。” 元灵均闭目不语了,隐在云里的脸惨灰一片。 而此时的驿馆中,医士刚刚为庾康诊完病,将樊欣请到一旁,神色凝重地说道:“针药无用,滴米未进,情况很是不妙啊。请郎君勿要忌讳生死,尽早为他预备后事才是。” 说完,提了医箱告辞,樊欣让童仆送他出去,自己返回屋内。 短短几日而已,榻上的人却已形销骨立,原本的样貌几乎难辨,即便是很少哭泣的樊欣也逐渐红了眼圈。 “主君何时能到?”庾康问他,声音细如蚊蝇。 樊欣伏在榻前:“6少府已经前往郡斋迎接,很快就来了。”他偏头看窗外,前院一片寂静。 “好好,到了一定要叫醒我。”看样子他好像困倦至极,眼睛都睁不开,重重地喘息咳嗽几声,童仆立即扯来绢巾捂在嘴边,慢慢拭去咯出的血,又轻捋他胸口舒缓不适。 咳嗽停止,庾康感到深思恍惚,忍不住困意地闭上了双眼。 那天,紫台绛桃花开,他复用回京,尚在病中的元祐帝于长极殿召见,皇帝问他:“朕用庾卿,可再复太宗辉煌。”他答“不可”,帝笑而颔,让他参事静思堂。后来他信步在紫台花径,偶然遇一美服丽颜的少女,少女察觉他的窥视后拂衣而去,当他满腹疑思和不安,少女转头唤他:“庾卿,随孤去常山如何?” 似梦似真,竟不知到底是不是梦,但那声音却真实如近在耳畔。庾康挣扎着打开眼睛,视线愈清晰,上方映出一张熟悉的脸。 “庾卿,孤来了。” 其余人等已退到门外,轻掩了格扇门。 “是主君啊,请您近前,臣有遗言。” 最近的童仆把话重复给元灵均。 元灵均哆嗦着嘴唇一直点头,跪行到他身边,半伏在榻侧,眼睛红的吓人:“那些药也不能救卿的命嚒?不行的话我们再换别的疾医,总有人能救得了,孤没放弃,您怎可以率先放弃我呢,君父和王师皆夸你有才,孤还没来得及重用你。” 他虚睁着眼:“主君何出此言……臣只是寿数早注定,不曾言放弃。主君并非为君为王的料,但重情义,便是这样,受您恩惠之人前仆后继来报答。臣死,则有万千如臣之人来作主君的肱骨助力,乱世出贤臣猛将,主君要延揽人才,培养心腹之臣,早日亲政,贵嫔此人……乃是主君最大的心患,不能除时,要供奉她忍耐她,能除时,要狠绝干脆地斩杀。” 一气说完,耗尽他浑身的气力,喘了几下,他嗫嚅着说了一句:“上皇,臣……臣已是尽力了……” 后面还说了什么,元灵均没有听清,凑到他嘴边,依稀听他重复:“何时再见强晋”。 几分无奈,几分绝望。那呼吸的声音越来越弱,到后面渐渐矮了下去,凹陷的脸颊在微浅的光影里呈现出青苍和死寂。 童仆撤下绢巾,伏在地。 元灵均捧了那块血绢在手里,浑身都剧烈地抖颤起来,涕泪满面:“当初紫台索臣,却害你丧命在此,孤后悔莫及,实在晚矣。庾卿,是孤害了你。” 身负重任的中书令庾康北上私访诸国,连日颠簸奔波,病重不治,终是驾鹤西归,时年仅二十九岁。 城门关闭,临安进入黑夜。 元蓥刚刚回到宫里,她还是那副寻常妇人的打扮,宫廷守卫没有认出她来,以为只是某宫的女官。原先元蓥并不觉得有什么,但她穿过一双双麻木的视线时,突然想,她就这么逃出宫也无人知晓吧,毕竟他们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过,仅仅靠宫官的出入凭信就能轻易蒙蔽过去。 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二次出宫,上次是探望元灵均,这次是送她离京,尽管出了宫,经过她熟悉却又陌生的土地上,出行仍在马车里,甚至没有看到城楼。 第一百二十章 天命问天 侍女解开斗篷,替她更换外袍,走廊附近传来了杂沓纷乱的步伐,夹杂着女人的说话声。≥≦ 得知常山王离京的太上皇后带着怒气朝紫台议事殿过来了。 “元蓥,我看你是疯魔了。” 一进门太上皇后就大呼小叫起来,昔日端庄贤淑的皇后影子消失的无影无踪,宫人们只看见一个盛怒的妇人立在殿上,对着皇帝横眉怒目。 “哦,母亲来了,请坐。”元蓥只是看了她一眼,让侍女继续梳。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习惯在入睡前让侍女梳千次,听说这样可以让脑袋保持清醒活络,从而迅地做出正确判断。 “皇帝,我希望你在还来得及的时候能重新考虑,慎重决定,放虎归山对临安而言绝非好事。陛下,今日能坐在此处我们付出了多少心血,你不会不清楚。”徐皇后的脸色不止一点点难看,整张脸都丧失了温和的美感。 殿门前一个人影晃了晃,穆良佐垂着头,正站在离徐皇后不远的地方。 元蓥现他跟来了,只是故作没有看见。这个男人可怕的妒心让她感到深深的无力,并时刻都在提醒她,年少和他成婚是多么愚蠢可笑的事情,而这方面的缺陷致使她在任何方面都逊色于其他姊妹。 闲杂人等退出,大殿的门合上,母女二人相对而视,数盏连枝灯明晃晃地照着殿堂。 “陛下可还记得,是怎样的契机才让你入主东宫,一步步走到今日的。”徐皇后紧紧地注视着她的脸,她却偏过头。 “记得,是一位相士,至今我还能想起他的道号——‘神霄宫紫衣玄冲道人’。”轻哼了一声,苦笑起来,“还有一件,明镜殿外上百年的石狮子不见了。” 徐皇后冷冷一笑:“上皇虽不侍神佛,却对相术深信不疑,我们不过是借此做文章,把天命所归的公主送到东宫位上。怎么,陛下羽翼还未丰满,便要和徐家翻账了?” “天命?既有今日,母亲早该在元灵均出阁常山那日将她铲除,免留后患呀。” 元蓥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双目微敛,陷入了沉思。 彼时她还是徐公主,徐家暗中寻来一位嵩洲来的道人,在相过自己的面相后连声说妙,口称有祥云护身,生就纬世之相,帝王之命,不日必登大宝。 当时他是依次相了所有公主的面相,他对皇帝说,同庆公主印堂有黑雾笼罩,亲近者恐有厄运,不出三日,同庆公主的生母小霍氏果真恶病缠身,昏睡不醒,太医也束手无策,皇帝张贴告示寻求治病良方,苦寻无果后将重病的小霍氏送入瑶光寺休养,道士预言倒也应验,可见那位确有几分真本事。 后来他去瞧樊公主的五官,哎呀地大呼了几声,双目怒叱,当众厉声驱赶一位公主:“龙气哪是你这冤孽胆敢污浊的,想要活命就快快离去。” 那时候,她清楚地看见道人恶心的嘴脸,母亲得意的微笑,以及父皇愤懑的面孔。 也想到这些的徐皇后闭了闭眼,当时的情形历历在目,道士的话尤在耳旁环绕,让她后怕不已。 “元蓥,你既然都知道了,母亲也没什么好隐瞒的。那位玄冲道人确有本事,只是贪财,也不怕泄露天机,兄长便用财帛将他收买,让他在陛下面前做了一场戏。后来我私底下问过他,他说你确有帝王之气,只是气数甚短,而将来会有另一位公主取代,我在心里隐瞒了这么多年,秘密谋划一切,就是怕那位公主真的出现。” “所以母亲派人暗杀邕国,替嫁同庆,诬陷灵均,只是因为道士几句胡编乱造的话,想尽办法要掐断那位公主的命脉。” 徐皇后拉住元蓥的袖子,声泪俱下:“母亲只想留给你干净的帝位。元娘,你太心软重情了,始终不肯杀人,谁能帮你呢,徐家也不过是为着家族利益,只好由我这个生养你的母亲帮你做,为什么就不能理解母亲的苦心?” 樊姜掌握下的元灵均让人不得不防,当年太上皇说什么‘断肠草’,还不是他的心头肉,欢喜都来不及,怎么舍得舍弃她。 在这一刻,徐皇后突然想透了。恨极是爱极的根源,上皇最终目的都只是为了保全元灵均,她哪里是“断肠草”,分明是皇室的蠹虫,是元娘的魔障和绊脚石,留着是永久的祸害,不如伺机拔除。 “陛下,请下令吧,这是除掉她最后的机会了。” 元蓥扶额叹息:“让她走吧!”她无力地说道。 “糊涂糊涂,陛下来日定会后悔的。” “母亲要让我把所有的姊妹都逼入绝境吗?你一定要把她们一个个赶尽杀绝了才善罢甘休吗?停手吧母亲,万事不可做太绝,否则报应不爽。”元蓥红着眼看她,又不忍心地别过头去。 “不能停手,樊姜的能力迫使我们无法视而不见,这二人不得不除啊。”徐皇后抓住她的袖子大力摇晃,恳求地说。 元蓥嚯地站起来,掀得徐皇后伏在地上:“作为后宫之主,母亲该好好过一个深宫妇人该过的日子,而不是对一个皇帝指指点点,你僭越了皇权仍不自知,要到何时才肯放手。” 徐皇后怔住,不敢置信地瞧着面前的女儿,忽觉得陌生疏远:“陛下,母亲只求你这一件事,此后再也不管了,好吗?” “从今往后,休要再插手朝政之事。”元蓥挥开她的手,毅然决然地走出大殿。 徐皇后伏在地上,盯着她坚毅的背影,眼泪哗啦啦地掉下来。 “——元蓥!” 身后传来她撕心裂肺地呼唤。元蓥顿了顿,果断地走向紫台。 看着朝两侧敞开的殿门,徐皇后伏在案上,面孔青紫扭曲,愤怒使她完全丧失了理智。 “皇娘。” 阳翟闻讯赶来了,见她伏在地上,上前扶她坐好。 “你还听我的话吗?” “是您给了阳翟一切,是我尊敬的皇娘。阿姊变成这样,只是未能体谅母亲的苦心,但母亲所做的我都看在眼里。”阳翟跪下,指天誓,“阳翟在此立誓,将永远听从母亲的吩咐。” “好好好!”一连说了几个好,徐皇后抬起脸狂笑,“不愧是我养大的孩子,比那亲生的孽女有情有义。”她状如疯妇,双眼赤红得要滴出血来。 阳翟依旧伏在地上,埋在暗处的脸神色不安。 “阳翟!”徐皇后咬住了牙关,阴狠浮现在白皙的面孔上,一字一顿地说,“倾全部势力,追杀元灵均。” 在这一刻,每个人都走在了命定的人生轨迹上,没有谁能真正地预知未来,预料自己的结局如何。 元灵均已在归途的马车里,手抚腹部,笑看江山绵延,江河铺张。 鸿嘉帝飞快地走在回廊上,她有一件想了很久都不敢做的事,想去做个了结。 从议事殿出来的阳翟公主伫立高台上,此刻她面临着最难的抉择,不知该是向前还是停留原地? 远在沛国的元娞正抱着娇儿,和家人分享父亲替孩儿定下的名讳。 茂陵一座简陋的茅屋中,就着油灯昏昏,同庆公主还在一遍遍抄写着佛经。 而太上皇恰好舞完了一段剑,用完茂生煮好的茶,又独自坐了良久,在裙腰里掏出一小张旧帛,帛上六字,字字锥人心。 第一百二一章 王孙归(求首订啦!) 大雾环山,留鸟凄厉长鸣。 在林荫最深处,一条深掩的山径逼仄难行,葳蕤繁盛的草叶里传出窸窣的穿行声。 不过片刻,灌木丛下钻出一个人影,步履艰难沉重地挪动,时不时将挡路的树枝杂草撇到身后。 东方露出一丝光,眼看就要大亮了,前方的路似乎永远都看不到尽头一般,何况大雾漫天,将整座山团团包裹住。 元灵均迷失在里面摸不清下山的路径,内心既焦灼又深感绝望。 还是歇一会吧,他们应该不会再跟上来。她这样想着,扶着一颗古木坐下,粗粗地大喘气。 回头看来时的路,数不清的松树伫立在那,松针青翠,层层叠叠,伸展开云云如伞盖,静谧得让人心惊胆寒。 她和他们失去了联系,一整夜都在逃亡。 昨日午食过后,她腹痛不止,不得不暂时在一处蘧庐投宿,大家连续赶了几日路,都已疲累乏力,沾铺睡得格外沉,一切都似谋划筹算好的,到夜深人静时,蘧庐突然失火了,大家只道是寻常走水,逃出去躲避即可,不料顺利逃出蘧庐的客人俱都枉死在屠刀下。 百十人围住四周,他们穿着黑衣、麻衣、青衣,有的拿着长刀,有的使双勾,有的立在屋顶,有的站在树枝上,这些服色和兵器全然不同的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无声无息地聚集在此,出手狠绝致命,毫不留情,残忍嗜血的手段闻所未闻。地狱青鸦及其他爪牙覆盖了整座蘧庐,成片的鸦群在树枝上错落栖立,高低起伏的啼叫充斥着耳膜。 那一刻她已经确定,杀她的人是受临安指使,她们根本就不会让她这个祸根活着离开。 来者人多势众,招式狠毒,他们根本招架不住,死的死,伤的伤,跟她的人所剩无几。 元灵均不敢回想那幕惨剧,以及在惨剧中枉死的人,胸口窒息到疼,眼泪扑簌簌地掉落,她忘了如何呼吸,拼命地吐着气。 看到渠奕的最后一眼,他的腰腹因被歹人砍了一刀而涌出大量的血,泅湿了厚重的外袍。他将自己牢牢护在臂下,生生地承了一刀。 “九万,你来护主君走,快点!”他一壁拖住众贼,一壁命令九万带她离开。 她紧拽着渠奕的袍袖不肯放手。虽然心里很清楚,继续拖延下去大家都可能丧命。 九万夹抱住她向后撤离,眼里清晰地映出滔天火光,蘧庐老叟倒在血泊,庞大的老鸹俯冲落在她随从的尸身上,啄去一只眼珠,死状凄惨可怖。 “奕,回来,回来找我……”她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 渠奕被迫逼退到了火海边缘,四目相接时,她几乎能看见他悲壮的神情。 侍从合力助她突出重围,她和九万一直朝城里方向逃,但青鸦早已做足准备,在通城的官道设下重重关卡伏兵,只待自投罗网,九万有所警觉后,弃了乌骓马,避开官道,转向山林。 青鸦之众豢养的老鸹迅追了上来,九万被拖住后,一名密卫护着她躲进深树林,当地狱青鸦赶到,密卫与她交换外袍,给她防身的短刀,只身引开了青鸦,因此她此刻才能活着逃出来。 可是,渠奕他们生死未卜,若是活着就会尽快来寻自己。 这种厄运为何降临在她头上?元灵均不明白天运的安排,她为人光明磊落,从未暗害过谁,也没什么勃勃野心,她在常山,樊姜掌控操纵着她,她在临安,徐皇后千方百计要除掉她。 “不能原谅,不能原谅……”她嘴唇翕动,泪水大颗大颗落在手背上。 腹中的小婴儿仿佛感觉到母亲的悲伤,狠狠地踹向她肚皮。 “你这个坏孩子,让妈安静一会好吗?”元灵均无奈地捂住肚子,胎儿在她抚慰下终于安静。 自和大家分开后,她走了整整一夜,脚脖子早已酸痛无力,浑身疲乏似要散架,腹中也是饥饿难耐,却不敢停下歇一歇,缓口气。 “应该是饿了。”口中无津,元灵均大力地梗了下脖子,才勉强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此时才觉饿得不行,实是母亲的粗心大意。 可她在逃命,不可能带着干粮。可怜的孩子啊,在无休止的灾难中竟也平安无事,可见和她注定有亲缘。 眼下三春,万物新生,绿意盎然,正是生命的力量。她揪了一把嫩叶芽,皱着眉头塞到口中,强迫自己食下。至少还不能这样死去,她要攒够力气才能继续行走。 察觉到异样,以为是追兵来了,元灵均抓起短刀继续朝前走,沿着路径,一边走一边揪下嫩叶送食用,渴了饮天露,饿了食芽的树叶和鲜嫩的草茎,幸运的时候,她会摘到野果子,如此坚持下来,她竟顽强地支撑了三四天。 翻过山梁已经是第五天,她体力透支到随时有可能倒下,她期望能遇到上山的农人,只要有人来,就能获救。 但她实在没力气了,额头也滚烫无比,好像……好像是中毒了。在狒狸村和翠管认过草,那些树叶野果她只辨得一些,另一些可能含有毒。 抬袖抹去脸上黏腻的水迹,分不清是泪还是汗,水露碰湿了鞋袜衣衫,紧紧贴着肌肤,寒意渗骨,而四周突然的鸟啼让她顿生警觉,无边无际的恐惧黑潮迎面扑向她,牙齿冷冷地打颤,几乎不能把控。 一只雀停歇在头顶的树枝上,婉转高啼。元灵均靠在树干上,胸口剧烈地起伏。 她一摸腰带。还好,刀还在。 “你可自行逃命,不必管我。” “士为知己者死,上皇于臣有知遇之恩,臣奉命效命主君,当以命报君恩。”刀的主人将她推到草笼里,着她的衣裳引开了青鸦。 她亲眼所见,短刀的主人——她的密卫死在青鸦极其残酷的手段下,他的脸在黑暗里呈现出真实的轮廓,他留下的尸身被凶残的老鸹分而食之,真正的死无全尸,无葬身之地。 握住刀柄的手紧了紧,一双眼睛失去昔日神采,充盈着悲怆和哀痛。 这把短刀,它属于一个潜行在黑暗中没有真实面孔、默默无闻的忠士,他把最后的生命献给了一个只会给身边人带去无限厄运的女人。 山头夕阳坠下,聚集的城郊里市已近在咫尺。 鄱县的河滩起了风。停在渡口的大船正在卸货,佣工们在管事的指挥下来回穿梭在船和岸之间,把货箱搬放在车上。(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二章 知生讯 搬完一批货,管事叫佣工们麻利地收拾了回店肆,车子将将启动,迎面走来一伙朱衣兵卫,来者气势汹汹的,拦住不让他们动,声称衙署要抓一名女逃犯,所有进城的车辆都必须仔细盘查才能放行。≥≧ 说着,领头模样的人大手一挥,兵卫把拴好的货箱一个个掀敞开,看不清的拿刀一阵乱杵。 管事知道鄱县的这些兵卫平素横行惯了,不好惹,是敢怒不敢言,全程小心翼翼地应付着,还悄悄地塞了银钱请他们玩乐。 领头人面上不露声色,暗中却掂了掂钱袋,转头就催促那些人动作快点,意思是做做样子就行了,不必细查。 那些人做惯了似的,丢下烂摊子和领头人耀武扬威地走了,一路见着马车便拦截搜查,见着女人经过就抓到跟前粗暴地盘问。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这年头抓个女逃犯都整成这样,还要不要人活啦!管事拍拍胸脯,心中忐忑不已。 等佣工重新拴好货运的车,管事立马往城里赶,沿途听说最近县里的兵卫四处抓女人,凡是带着那几样特征的女人全被抓到衙署,管事忙完了店肆,忙不迭地去见掌柜,把货物损毁的前后经过跟掌柜仔细道来。 掌柜姓冯,几年前从外县迁来,从事茶叶和缣帛买卖,开了几个钱庄,是鄱县里本分的商贾,因他博学多才,名望极高,鄱县人不大叫他掌柜,而唤他冯先生。 冯赜经商十余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心里很清楚鄱县官场上的黑暗龌蹉,他为人本分守规矩,又隔三差五“孝敬”县官,日子过得顺遂,生意也还不错。 然而今日这桩事让他有些恼火。管事一离开,他便合上前门,独自从后门出去了。 沿着墙边小路向前走,是一座格局不大却精致的院落,这时节招豆藤开了花,雾茫茫地堆满枝头,正是吃紫萝饼的时候。 “冯先生来啦。” 冯赜应声抬头瞧去,原来是到了。 华服丽面的年轻人长身立在藤萝架底下,手捏一把麈尾贴在胸前,粉面玉肌,朱唇琼鼻,冠上应季地簪了朵垂丝海棠,即便臂上多处负伤,缠着不少白布,略显滑稽,风华也不减半分,反而更胜从前。 妖孽啊妖孽,这厮才几岁那阵他就看出来,日后要是跟常山王成婚,就是一祸国妖孽啊,好在没成。冯赜暗自庆幸,捧袂而揖。 对面的人向他还礼。 “鄱县县官似乎接到了命令,正以抓女逃犯为由追击披圆脸的孕妇,主君定然还活着,且可能出现在鄱县,事况紧急,某特意过来和6公子共商对策。” “什么?和我商议,不行不行,先生怎能越过殿下和我商议呢。”6遥雪瘪瘪嘴,背过身往屋里走,“你还是随我进来,当面告知殿下为是。” “6公子,眼下殿下的伤势未愈,这样……恐怕不妥吧。” 麈尾徐徐摇着:“哪里不妥了,我看你应该当面说清楚。少说废话啦冯先生,要是不和殿下说,他今晚可能就急死了。话说先生真是她小舅父吗?” 呵呵,这人长得人模人样,每次来都跟他嬉皮笑脸的,看上去一点也不正经,哪里是担心人的样子。“哦,那公子和主君真的是竹马之好?”冯赜忍不住反问。 “先生有疑问啊?”6遥雪满不在乎地说,把门扉推到两侧,瞥他一眼,让他进去。 比谁脸厚谁也不及6遥雪。冯赜在他肩后露出半张脸,一眼望见由人搀扶着步出寝房的渠奕。 夜幕还没有真正降临,鄱县的良民就已纷纷闭了门户,街衢市面上人迹鲜见。 究竟是何情况?外乡来此做买卖的人不清楚其中缘由。 鄱县这几年民风败坏,官吏贪腐,法纪松懈废弛,导致盗窃劫掠等案件逐年递增,在这里,关城闭里是不遵循朝廷规定时辰的,得看县官的心情如何,他若是心情不错就四处闲逛溜达,半夜三更关城也是常有的事,通常这种情形,盈利最高的赌坊和莺花市都不必打烊。 今夜亦是如此。 坐落在东边鄱县最大的一座赌坊里,此时人声鼎沸,兴奋的吆喝声、低落的叹息声交织穿.插在大堂里。 一拨黯然离去,又迎来一拨纨绔膏粱,永不散场似的。 有一对堂兄弟是这赌坊的常客,整日不务正业,拿着丰厚的家底大肆挥霍,没两年便败光了产业,气死了家公,好赌成性的兄弟俩不知悔改,没有彩钱就卖祖宅和田业,后来又靠家里女人赚来的辛苦钱,有时候也做偷鸡摸狗的事。 两兄弟只输不赢,输了又赖着不走,鄱县人都知道他俩是最难缠的泼皮无赖,但对付这种人也不是没办法,鄱县里最不缺的就是更无赖的地痞。 “狗杂.种,敢坏老子的事,把他给我往死里整。”刚输了局的男人心情很不爽,偏他两个要过来触霉头,顿时把一通邪火悉数泄到他们头上。 几十双脚往两人身上狠踹,兄弟两个不吃亏,抱了脑袋就往坊外窜去。 “去他娘的王三麻子,就看老子如今落难没了势力,狗眼看人低,等我达了,看你横行到几时。”马脸的那个大力吐了口唾沫。 还想再骂几句,矮个的拖了他就走:“弟,出去搞点东西到钱庄使使。” 两泼皮无赖骂骂咧咧地摸黑出了城,路过一户几进院子的人家,兄弟俩东西没偷着,险些被看门的大狗咬了。 两泼皮运背到极点,窜到路边树林才甩掉大狗,拾了把干柴禾,打了半晌石子引燃火星,做了火把准备回去,矮个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兄弟两个素来胆大,深夜还到乱葬岗刨过坟。矮个不惊不慌,让马脸把火把移过来。 火光照出个人来,锦衣华服,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兄弟对视一眼,兴奋到浑身都在剧烈抖颤,汗毛竖了起来。 “财了财了,这身衣服都值不少银子咧,二兄,再看看身上还有没有其他值钱的物件。”(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三章 祸及身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 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好叻。把火举高点。” 火把往前移了一尺。 “脸还热乎着,此人没死哩。”矮个说了一句,激动得摩拳擦掌,把人翻转过来开始扒衣服,一摸到衣襟,双眼忽然放出两道贼光来,夸张地“嚯嚯”了两声,语无伦次地说,“弟、弟……是……是个小美人呐。” 马脸差点拿不住火把,几步跑过来,“哈哈,老子今晚倒霉,但有艳福呐!” “我先现的,你、你候一边去等着。”矮个把他推开,顾自地摸索起来。 马脸在跳脚,这边手底下已经解了女人黑沉沉的外袍,探到腰带上的时候矮个着火似的缩了手,“呀,是个带身的女人,咋办?” “反正要死的人,怕个鸟啊。妈的,你倒是快点啊,不然老子就过来了啊。” 躲到旁边的马脸已经不耐地催促了,一脸鄙陋猥琐。 矮个一想也对,几下扯开女人的内服,在胸乳上揉了把,龇一口黄牙去啃对方的身体。女人似有感应,将他往外推搡,但她一个喘气都难的人如何推得开成年男人,矮个压了她手,伏在美丽的酮体上欲要强行施.暴,摸一手的肌肤滑嫩柔软,刺激得他浑身都滚烫起来,迫不及待松了裤带。 马脸还在不远处不耐烦地等着,突然听到一声惨叫,觉得古怪极了,便举了火把跑过来。 矮个栽了个大跟头,裤衩掉到脚跟上也未注意,龇牙咧嘴地在那叫唤着。 不知这看上去奄奄一息的女人哪来的力气,愣是将他踢了个大趔趄,屁股扎在尖锐的荆棘上,疼得他哇哇大叫,他下意识地摸脖子,糊了满手的腥腻,探到光亮下伸手,竟是流血了。原来疼的不是屁股啊。 兄弟两大眼瞪小眼,同时望过去,见鬼了,那人依旧闭着眼,没有半分动静,亮光落到女人一片光裸的肌肤,遍布全身的赤疹突兀地映入二人眼眸中。 “好像是中、中毒。”矮个结巴道。 “废话,我看得见。” 又是一场空。兄弟两个不见了先前的喜色,反而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兄弟俩交换了眼色,矮个会意,提了裤子便和马脸跑了,跑了几步,马脸又折回来,大致翻了一番,拿了几样看似值钱的物件,又见她脖子上挂的玉饰,喜得一把拽下,便追矮个去了。 元灵均无力地抬起眼皮,注视着迅消失在远处的身影,紧握短刀的手颤抖着,恨自身难保,不能将其挫骨削皮。 方才若非胎儿突然动作,让她及时清醒过来,后果不堪设想。没想到,她误食了野果中毒,反倒在此时救了自己。 元灵均一壁感到庆幸,一壁伏在地上干呕起来。只是觉得无比恶心,身体被这等地痞触碰,从而感到恶寒不已,可腹中没有食物,一直干呕,直呕出一滩浓黑的血。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 没人比她的处境更艰难,中毒昏厥,身重难行,腹中无粮,高热不退,脚底一片血泡均已挤破流脓。 仿佛听见了山泉流动的声响,还有鸟鸣,偶尔还有虎啸。 但她一点也不怕,摸了摸肚子,胎儿动了一下,还活着。 元灵均合拢衣襟,手扶树干,咬牙支撑着,摸索着向前挪动。她不知道这里是何处,但有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撑着她。 不能停下。她在心里鼓励自己。 玉盘在树梢间温柔地流动,斑驳的桂影浮在墙面上。 冯赜刚刚离开别院,一个黑面黑衣的青年又从外面进来,形容憔悴沧桑,像是好多天没阖眼了。 “你们都回来啦,是元六有消息了吗?快说说。”相比之下,6遥雪简直光鲜得让人愤怒。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收拾自己,旁人对他嗤之以鼻时,他就说自己向来不信旁人推测,那根坚韧的断肠草必定还活着。 但眼下,谁关心他今日是不是簪了花。众人神情各异,低语在屋内飘荡着。 渠奕坐北而视,眉头微蹙,眼睑下的青黑显而易见。 九万拱袖回道:“臣没有现主君行踪,可能主君是怕青鸦现踪迹,不敢冒险在沿途留下记号。” 一屋子的人霎时安静下来,十几双目光都落在九万身上,气氛紧张到众武将纷纷握住刀剑的柄。 “什么呀,这算什么消息。”6遥雪眼角上挑起。 九万又说:“我们找到了跟随主君去的密卫,他身旁是主君的外袍,尸体已被老鸹啄食,面目实在难以分辨,臣也不太确定,但绝不是主君。” 密卫一死,主君将独自面对艰难险峻的逃亡路,这于往日并非不可,只是如今她身怀六甲,是如何躲避青鸦的追捕。众人陷入思考,樊欣也是不敢想象当时的情形,握剑的手已然出了汗。 “可有符节凭信和短刀?”符飘急忙问。 “是不是这个?在他身上现的。”九万想起,递上一块刻篆字的竹片。 渠奕同意,符飘立即接过看了一眼,又急忙取出样式相仿的一块与之契合,抬头正对上渠奕的目光。 “符节吻合无假,密卫已亡,那主君会在何处。” “嘿嘿,反正不会死就是了。” “6公子!”有人看不下去了。他怎么老是没正经。 “好啦,我闭嘴好了。” 一直沉默的渠奕开口了:“鄱县在大肆搜捕逃犯,只是假借此由,真正的目的却是探寻主君下落。可见主君确实不在那里了,很可能是到了这里或在到这里的途中,在他们行动之时就劳诸位费心。” 渠奕脸色刷白,形容落拓,说话的神情略带一丝痛苦,似乎在极力忍耐。 “公孙将军没有离开,还在邻县,若是朝廷知晓将军挟持郡守擅调郡府府兵,怕是脱不了干系。还是早去东海的好。”有人说道。 当初密卫携凭信入城报信,郡守拒不出兵,彼时公孙檀因事逗留住在郡斋,挟持郡守出兵营救。此番能顺利逃脱,全靠公孙檀出手相助,大家对公孙檀充满了感激之情。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四章 公子怒 然而公孙檀为此所累,是大家不愿看到的结果。≧ 在座的诸位要是站在公孙檀的位置,面对同样的情况。焉能坐视不管?他们重视君臣情义,而少家族利益。 “朝廷无情无义,尽使这种下三滥手段迫害主君,当我常山无将帅了,还隐忍个鸟,反它如何?” 如果朝廷惩戒公孙将军,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嘛。这里头跟来的武将都曾和岑老将军、呼延将军打过仗。 “对,起兵打过去。” “何须畏惧。” 一人激起群怒,众人都叫嚣要反朝廷。 6遥雪捂住耳朵,嘀咕道:“小声点,不怕隔墙有耳呀。”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渗出,渠奕强行撑住。 符飘安抚了情绪激动的随臣众将。 待室内静下来,渠奕对众人晓以厉害。因个人仇恨而上升到国家内部矛盾,得益的必是旁国,但也不能漠视,助长阴谋者的威风,目前最主要的是遏制内乱生的可能,寻回主君。 渠奕说道:“诸位勿要再动怒了。我们在鄱县身份特殊,不宜久聚,天色晚了,离开时务必注意隐蔽。” 武将们并非冥顽的莽夫,听他说得有几分道理,个个义愤填膺,6续离开了冯家小院。 人都散尽了,符飘近前几步:“公子保重。” 渠奕摆摆手,说无事,由天宝的搀扶着他往内室去,走到门前,猛地扶住格扇,腰部侵出大片血迹,迅湿了袍服。 伤口再次裂开。 满心忧虑的渠奕辗转一夜无眠,到第二日天色放开才逐渐睡去。 许是陷入昏睡,到了午时才醒,他唤天宝,没见人影进来,一问才知道是给鲲娇送汤药去了。 洗漱后稍用过午食,随臣把伤亡名册整理了拿给他。 此次遭袭,伤亡十分惨重,跟随的宫人去了大半,连侍御鲲娇都受了重伤,其余受伤的人分散安置在庄上。 这是冯赜的安排,他手下的人嘴很严,事做的多,话讲的少,打探消息的本事却不容小觑。 这日,管事在钱庄上打理,来了几个问东道西的人,打走后,鄱县有名的泼皮无赖便又来置换银钱了。平日这兄弟两拿些不值钱的衣料来当,今日一上来就拿出一堆玉饰物件,吓了管事一大跳。 真乃好玉。管事心中暗叹。 玉佩质地光泽莹润,成色属上乘极品,在鄱县没见过比这更好的了,就是不知来路正不正,管事一琢磨,便和他两开了价。 两兄弟急着去赌坊,大概没仔细看过玉饰,不知价值几何,一口便答应了。管事乐得眉开眼笑,让人称了银钱包给他们,自己捧了沉手的白玉去见掌柜。 冯赜在后院盘点账目,见了那块白玉,大惊失色道:“来当此物的人现在哪里?” 管事告知是鄱县出名的泼皮无赖,已经走了。冯赜叫他赶紧去拦,又唤了脚程快的心腹去宅子请公子过来。 其实冯赜根本不确定物件是否出自元灵均身上,但玉鹿自古象征权势,多为天家之人所有,万一就是她的……不敢猜想,那两个泼皮会对她做出什么事来。 管事想方设法把两人骗回来了。 钱庄离冯宅也不远,没过一会,佣工去宅子请的人也赶到了,俱是骑着高头大马、腰悬刀剑的青年男子,阵仗威风得出人意料。 “呔,两个狗东西在哪?拉出来让老子一刀宰了他。” 两人还没搞清到底怎么回事,刀剑已经架在颈上,凉意渗透了全身。 兄弟两个双双跪伏在地,涕泪横流,平日欺软怕硬惯了,此时被对方如此一震,吓得把前因后果道来,囫囵几句话听得在场众人面部由青转紫,血脉偾张。 话还没说完,一个大汉武将将矮个踹了个四脚朝天。 渠奕神志已大乱,他面对众人,长身立在一处,整张脸隐在光明与阴暗的交界处,大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能觉出那浑身气势甚是吓人。 九万气得两手抖,站在原处动弹不得。 樊欣冷笑一声:“嗬,拿了白玉鹿来当,罪无可赦……”说完,霍然拔剑。 马脸的右臂被齐根斩下,凄厉的喊叫顿时响彻天际,近处的过路人为这声音震住,纷纷停住脚步。而撤剑的人目中盛满滔天怒火,他缓缓蹲下身,撩了那人衣角用力拭去血,另一人亲眼目睹一切,溺了一身屎尿。 “立即出城。”渠奕咬牙说了一句,拂衣走开。 不能让这种心存龌蹉的褐夫逍遥法外,不能让贵为国主的主君遭受如此奇耻大辱。众人在心里叫嚣,伫立原地不动。 殊不知,背对众人的公子此刻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阴鸷,他的伤口已然崩裂了,却似麻木般没有感到那股钻心的疼痛。 他年少随父征战,却鲜少博得父亲赞赏,因他过于妇人之仁,常留后患,致使大军腹背受敌,当年也正因此,才使得父亲黄沙埋骨,再无生还。 长久掩埋内心深处的愤慨仿佛被人撕开一道口子,将他曾经的骄傲踩于足下,将他的屈辱袒露人前,他那可笑的良善一次次地被践踏,当做是理所当然。 她的耻辱是他的耻辱,这种耻辱……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忍受吗?要忍到何时才能真正学会忍耐。 他猛然转身回来,大步走过去掣出旁人的剑,挥砍出去,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剑锋毅然挥出了。 腥热的血喷溅在符飘脸上,众人看去,只觉公子的脸模糊不清,袍上的点点红梅在空中飞舞起来。 渠奕将剑回鞘,忿然命令道:“拔去舌头,断其双臂,赶到深山林去。” 走了一夜,衣衫褴褛得不像样,脚下丝履也残破不堪。 元灵均是不敢进城的,她考虑得很清楚,若没有到达常山境内,绝不能出现在其他郡县城内,得避开人群聚集的地方,沿着河畔的村落走。 从山林出来时,一行男女骑着大马正缓步往山径上去,看样子应该是城里出来踏春游玩的。她继续往前,途中碰上一个劳作的农妇,农妇看她蓬头垢面,又有身孕,实在可怜她,便分给两块蒸饼。元灵均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欣喜地和农妇道了一声谢,狼吞虎咽地吃了,然后找到一处山泉水喝了几口,精神顿时振奋不少。(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五章 一饭恩 来到略开阔的地带,呈现在眼前的是大大小小的田地,田地多半荒着,杂草长到了齐腰高,放眼望去一片荒芜景象,只远处林木葱郁的山脚下,零星散落着几十户人家,离近了看,大多是茅屋,只有少数人家盖着青瓦,且房屋的四周筑起了高高的土墙,似乎有意与其他人户隔绝似的。 元灵均沿着田间小径到了一条干净的河流,河水清浅,水草漂浮在上面。她走得疲乏了,口也渴的厉害,当即脱了袜履,揽了衣裙系于腰带上,小心翼翼地踏上大石头,俯身洗净手,掬起一大捧水咕咚咕咚喝了,又挽起裤腿踩进去,她已是多日没有梳洗,浑身上下又臭又酸,想在这里顺便洗洗,但想到她一个怀孕的女人孤身赶路不宜引人注目,还是作罢了。 洗完脚准备上岸,腿脚忽然抽筋了,她整个人没有丝毫防备地跌到水里。 元灵均心底直呼倒霉,攀住石块试图站起来,却惊恐地现自己根本没办法动弹,正要向远处劳作的农人呼救,脖子蓦然一紧。一条手臂环在她胸前,往后方拽去。 莫非又遇到贼人了?元灵均一个激灵,反应过来后沉着冷静地拔出刀来,猛挥了过去。刀尖正中对方手腕,顿时鲜血如注,顺着她的脖子一直流到衣襟里。 身后的人痛哼一声,如掷烫手山芋似的松开了手臂。失去支撑的元灵均一下子沉到水底,猛灌了几口河水,呛得口鼻窒息,几乎绝气,当她以为自己必会溺死在这浅滩上,下一刻脑袋便浮出了水面,获得呼吸的机会。 她正被两条手臂拖向干燥的河岸上。这人力气虽大,挪动一个孕妇还是显得非常吃力。 午时的太阳明晃晃地照在上空,河滩的石头带着温热。 两人的衣服湿哒哒的,肌肤上的水珠一颗颗滚落到石头缝里。 元灵均眯了眯眼,还惊魂未定,呼吸渐急渐缓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嘴唇也不停地抖动着,似乎在害怕。 “你还好吗?孩子不会有事吧?” 闻声,元灵均扶着肚子坐起,戒备地打量起对面的人。 她的样子看上去有点显老,但说话的声音又甜又软,分明是少女才有的声音,年纪应该不大,在十六七岁左右。她挽高衣袖,摘下带开始包扎手腕,动作麻利又熟练,像是经常做这种事,缠到最后一点她用牙齿咬住一端,打上结实的活扣。 见自己打量她,少女也没觉得尴尬,扬了扬手腕,龇一口白牙笑道:“领教过了,是一把锋利的好刀。” 元灵均脸色一变,蓦地抓紧了短刀,神情戒备。不知此人是敌是友,她要保持高度警惕。 少女看出她在防备自己,也不见怪,顾自走到旁边,撩起襦裙的膝前部分扭在一块,用力拧出水,然后又走到她方才落水的地方,俯身拾起了什么东西。 少女走过来,摊开手掌,“喏,你的刀鞘掉了。好刀没鞘可不行。” 手掌朝前一伸,刀鞘递到她眼前。元灵均迟疑了下,接了过去。 “快回家吧,你独自一人出来家人会担心的。”少女的口气像教训贪玩迷失的小孩。说完,她也没多作停留,转身朝那边的小径走去,穿过一排老桑树,身影逐渐消失在葱茏的树荫。 是住这里的村民吧,在拿刀伤她之后还能出手相助可见不是什么坏人。元灵均吁了一口气,将短刀放回鞘中,拧干了袍上的水,坐了一会儿,望了望四周,觉得陌生又畏惧,她不知道接下来又会面对什么样的危险,又会遭遇何等困境。但眼下不是思考这些问题的时候,最好先换身衣裳,浑身冰湿太难受了,而且,她很久都没有吃过饱饭了。 打定主意,元灵均穿上鞋袜,向人户聚集处走去。 穿过桑树林可看见山村的全貌,元灵均的目光来回扫视,最后落在一座不起眼的小茅屋,茅屋虽小但不破,外面围着篱笆,藤蔓缠绕在上面,叶子翠绿繁复,细小的红色花苞点缀其间,元灵均上前,篱笆后,几只母鸡正在寻食,一个垂小娃娃蹲在那儿用木棍戳地上的蚂蚁。 “虎儿,过来用饭。”一个麻衣少女往院子前的石头摆放饭菜。 小娃儿应了一声,丢开棍子,撒开小脚跑过去。 “记得要洗手哦。” 少女摆好饭菜,抬头便看见站在外面的元灵均,双眼咻地一亮,“娘子还没回去呀,饿了吧,过来一起用饭,我煮了很多。” 开了篱笆门,少女把元灵均拉到一张木墩子坐下,进屋拿了三只碗,把那小娃儿安置在身边,一边盛饭一边说:“我昨晚梦见到山上背青草,总觉今日要来客,饭菜便煮多了一些,没想到真有人。茶饭粗粝,娘子将就吃点吧。” 米粒散着诱人的香味,元灵均埋头大吃起来。一旁慢嚼细咽的小娃儿看呆了。 “娘子慢点,这里还有菜羹。”见她只顾刨饭,夹了菜添到碗里。 元灵均刨了几碗米饭,又用了一碗菜羹,见一大一小看着自己,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我……我很久没吃过饭了。”脸红到了脖子。 少女看向她,怀着生孕,许久没吃过饭,衣裳鞋履破烂到不能蔽体,应该是走了很远的路。不知遇到了什么难处,竟有这般遭遇。 “娘子的家人呢?嗯,娘子的夫君在何处?” 端碗在手,只觉灼烫万分,埋头喝羹,眼泪砸在里面。“家人不在这里,夫君,夫君……我与他失散了,不知他到了何处。”元灵均抿着唇,眼圈绯红。 少女有些震惊,“娘子受苦了,再用些羹罢,你这怀着身子,饮食耽误不得。”舀了一勺羹到她碗里,“要是不介意,就在我这里暂且住下,家里就我和虎儿两个,屋子虽小,却也干净,你先把身子养好了,再去寻你夫君团聚。” 元灵均敛衣深拜道:“娘子的救命施饭之恩,如有他日,六娘必涌泉相报。”(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六章 月之辉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啊,再者我并非是为了你将来回报于我才出手相助。≥≦”说到这里少女挥了挥手,“别说这些了。你叫六娘吗?那我唤你六娘如何?” 元灵均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应允,露出真诚的笑脸来。 见她同意,少女拍手笑道:“如此,你也别唤我娘子了,怪听不惯的,还是叫我月娘好啦,沈寅月。来来来,别光顾着说话,吃菜。” 三人用完饭,沈寅月进屋收拾锅灶,小娃娃虎儿继续蹲在篱笆下,揪着几根草玩。 元灵均坐在树荫下,打量起沈家的茅屋,只觉这家人过得真的艰难。 饭饱易困,她半清醒半瞌睡地坐在那儿,不敢真的睡了。沈寅月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拍了拍她肩膀,元灵均一下子睁大了眼睛。 “我烧了热汤,来屋里洗一洗罢,衣裳我都找好了。” “好,有劳月娘。”元灵均站起来随她走进一间屋子,屋里摆设十分简陋,就一张木榻,屋子中央放着一只陈旧的木桶,刚掺入热汤正冒着烟雾,旁边椸架上搭着麻布短裳。 “需要帮忙吗?”沈寅月将干巾帕递给她,指了指她硕大的肚子。 元灵均摇头婉拒。“我就在外面,有事记得喊一声。”沈寅月拉上帘子出去了。 走了半月,在山林里不停地穿行,夜栖草木中,身上早已臭。元灵均除了破衣衫,现身上的红疹淡了。 躺进木桶里,淡薄的氤氲将她淹没,似乎将这段不愉快的生死经历都洗净了。但她无比清醒,今日遭受的罪,死去的人,终究成为心底最深刻的疤痕,而这,全拜她的同胞姊妹所赐,只是她又能如何。 沈寅月带足银钱,嘱咐虎儿不要乱跑,便挎上竹篮出门去了,她走路极快,到村里屠户家买好猪肉,又去李婆婆那借了草药,来回半个时辰。 走到家门时,元灵均已经换了衣裳,有点短,她正和虎儿坐在树荫下的石板上弹石子,一大一小玩得正起劲。 沈寅月把药熬上,端了笸箩坐到门前做针线,元灵均擦了热汗,过来和她并肩坐着。沈寅月的左腕重新缠了布巾,活动的时候甚是不便。 元灵均不禁愧疚万分,“会不会留疤?” “这个吗?不可能。”沈寅月把手腕放在眼前,哈哈笑道,“我没那么娇气的,以前可比这个厉害多了。” “哦!月娘以前经常受欺负,谁那么可恶?” “是我婶娘咯,经常打我和兄长,皮开肉绽的,疼死了,可我也不怕她。”沈寅月撇撇嘴,不在乎地和元灵均说起家世,“我阿爹他当年可英雄啦,不顾家里反对执意和阿娘成婚,祖父母气得不行就把阿爹赶出家门,阿爹就和阿娘靠着织布打猎过活,阿娘病逝后,阿爹带我和兄长回了祖父家里,后来投军死在了战场上。” 说到这里,她想到了爹娘在世的情形,手里顿了一下,眼神暗了暗,“祖父在的时候还好,婶娘掌家后觉得我俩是累赘,处处看不顺眼,就开始用竹鞭打我了,忍了几年,兄长便带我逃到这儿,我父母也曾住过。那几年我们过得不太顺遂,兄长年纪越来越大,便娶了流落此地的外乡姑娘,生了虎儿。” “呀!虎儿他……”不是她的孩子?元灵均看向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娃娃,她说只她两人住着,“你兄长和嫂嫂不在家?” “嫂嫂没什么福气,难产去了,家里越过越难,我便让兄长参军挣功爵,兄长也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敢和我说,毕竟我还是未出嫁的室女,带一个孩子会耽误韶华,好在阿爹生前和一好友定下婚约,那家人去年和我通过书信,答允等我十八岁便娶我过门,就是兄长他出去好几年,也不见传回音讯,都担心死了。”少女专注地纳针线。 “寅月,你的良善如日月之辉,终有好报。” 沈寅月只是笑笑,没说什么,低头咬断了线头。 她一身粗布麻衣,面黄肌瘦,细看之下又觉样貌清秀,举止洒脱恣意,不似一些村妇人言语犀利,粗鲁莽撞,足以看出她虽然生活凄苦,出身却不微寒,且父母教育的良好。 沈寅月去灶上盛来汤药给她。原来她现自己中毒起了红疹,特地去村里借了解毒草药。“你是误食了毒果,又误打误撞吃了解毒的草叶,才没那么严重。”她这样解释。 两人你一言我一眼,太阳也渐渐偏西,务农的村民6续从门前经过。 沈寅月去灶头做饭了,元灵均盘坐吹箎,她身上只剩下飞琼箎和退刀,其余值钱的物件被两泼皮搜刮走了。 虎儿听得很认真,口齿不清地说,“阿爹,阿爹。” “虎儿是不是想你阿爹了呀?”元灵均抚他乌溜溜的脑袋。 “嗯,阿爹,笛……”他点头,说了几个模糊的字眼。 沈寅月倚门而站,端着食案,“兄长吹笛,他那时还小,难为记得这般清楚。” 虎儿跑上去,帮着拿来箸子和碗,沈寅月将一盘野蔌、一碗炖肉、一盘干拌菜摆上来。晏食十分丰盛,元灵均却食之无味。 躺在茅草铺的木榻,身上盖着半新的被褥,元灵均辗转难眠。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什么,或许是虎儿那不知去向的爹,或许是沈娘子至诚的待人之心,转而想到死去的庾康,代称为“退”的密卫,再想到生死不明的渠奕和诸臣,心里苦楚难言。 枕头下放着的退刀让人逐渐安心,她摩挲着箎,贴在胸口,伴着窗外的虫鸣沉沉睡了。 四月的山墨绿苍劲,起伏的蝉声已经扰人心境,但潺潺流动的河水会弥补不足。清幽的山村仍是那么可爱迷人。 转眼间,元灵均在沈家住了将近大半月,她的身子越来越沉,腿脚浮肿,走路愈困难。村里的人也都知道沈家住了一个容貌出众的孕妇,村里的青年路过沈家有意无意地放慢步子,朝院内窥探,好事的农妇对沈寅月时常话里有话,说什么“收留寡妇啦”、“当心婆家不要你啦”之类的话,沈寅月听听就算了,俱不理会。(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七章 与君同 已是初夏季节,大雁6续北飞了,却始终无人来寻过。 元灵均感到不安,她不去想那其中的缘由或者各种波折。过多地猜测会摧垮人的意志,她现在要靠着仅有的意志来生存,她想了想,不能再干等下去,与其着急,不如亲自去寻找答案。 “月娘你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沈寅月一忙完手里的活,元灵均就郑重其事地把她拉到一旁,“我该走了,明日一早就出。”她将自己的想法全盘告知沈寅月。 “我就知道有这天,你要走我不拦你。”看向她,沈寅月轻轻地叹息一声。她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知道元灵均不会长留此地,只是不舍,她们没有血缘联系,短短半月相处下来却胜似姊妹。 元灵均亦是如此,这些日子承蒙沈寅月照顾,一饭一羹,如母如姊,大恩不是一言两语能表达清楚的。 沈家不宽裕,反而清贫,为改善吃食,沈寅月常带虎儿下河抓鱼,或者卖了针线织布买来猪肉。元灵均能做的极少,沈寅月做饭,最多帮她攒灶添柴,元灵均做不来针线,就替她捋线头,或者教虎儿识字,拣了野果回来她做成果酒果浆,果浆甜甜酸酸,虎儿很爱饮,热了馋了都要喝上一大碗,果酒多了喝不完,沈寅月就砍些竹筒拿去镇上贩卖,卖给过路的行人,卖给茶寮,如此也带来一笔收入,虽不至于大富大贵,却也减轻了负担。 清苦贫穷并不可怕,如因此对生活充满怨恨便是愤世者的悲哀,绝不是坚劲之人的坟墓,如被世事百般摧残不必气馁,要以更强大的力量反击回去。人一定要抱着信念努力地走下去,才可能看到希望,如竹石一般,千磨万击还坚劲。 元灵均要走是决定好了的事。 沈寅月一早起来做蒸饼,好与她路上充饥,虎儿拉着她衣角不放,一直问:“阿姨什么时候再来?阿姨还来嚒?” “会来的,等阿姨见到家人就来看你哦。”元灵均爱怜地摸摸他的小脸。 沈寅月装好了蒸饼,又赠她一袋银钱,“钱虽不多,但能解燃眉之急,你也别说不要,走遍天涯离不得银钱,路上若是遇到了麻烦,尽管回来找我。”又给她收拾了几件麻衣和鞋,包袱鼓鼓胀胀不知塞了多少物什。 元灵均双睫湿润,拱手长揖,“搅扰多日,给月娘添了不少麻烦。此番如能平安回乡,他日必衔环结草,报月娘的大恩。” “说哪里的话,只盼你早日和家人团聚。”沈寅月按住她手臂,拿过包袱扶她走出屋子,坚持要送她到村口。 这时候,一个人影慌张地跑了过来,嘴里高声嚷着什么,一个猛冲差点撞翻了篱笆。两人仔细一看,却是村长家的小儿子。 “六娘子,村口、村口……你快过去瞧。”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喘着,到两人面前站定,“你家人,是你家夫君来寻你了……” 没等他把话讲完,元灵均抬头望去,怔在了原地。一个黑袍素衣的青年已经出现在他身后,行色匆匆,满脸胡渣,哪里是那个风华绝世的公子兰鹓,分明是落拓潦倒的浪迹士子。 元灵均屏住呼吸,心咚咚地狂乱鼓跳,无法平复。公子就在那里站着,她恨不得立即冲将过去投入他怀里痛哭一场,奈何身上的力气骤然消失,脚也被定住。 渠奕几个大跨步奔到她眼前,将她扣进怀里,力气大得惊人。“我来找你了,终于找到了。”情绪激动到语无伦次。 很快和她分开一些距离,拂衣朝沈寅月跪拜下去,“恩人救吾妻性命,请受我一拜。” 沈寅月向后退了半步,还是坦然地接受他一拜,而后扶起他,“不是我说,郎君太大意啦,往后可别再弄丢六娘了。”她抹了抹眼角,笑道,“你们夫妻重聚,想必有好多话要和对方说,何不进屋一叙。郎君还没用饭罢,我去备些朝食来。” 她笑吟吟地去了灶房。重逢的夫妻相携进了旁屋,把门合上。 都有太多的话要问,太多的故事要讲,只是从哪里开始呢,两人的千言万语都抵不过温暖的相拥。 “走到哪去了,翻遍山林也寻不到踪影。”渠奕紧紧抱着她,胸腔都是疼的,失而复得的心情实难描述。 两臂被箍得生疼,元灵均却更紧地回抱他,生怕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梦醒她还是一个人。 “我找不到你们,渠奕,你还活着……”太多委屈,一句也说不出口。 她的委屈,渠奕何尝不明白,用力揩去她面颊上泪水,松开手臂,从袖中掏出一只锦囊,抖落出白玉鹿重新替她戴上。 “玉鹿没有丢!”元灵均眼睛红红的,兔子似的,她细细地摩挲着玉鹿,一时百感交集。 夫妻二人再次紧紧相拥,绝口不提各自遭遇,只关心对方安危。 元灵均问渠奕怎么找到这来的,渠奕说,多亏她舅父。因为白玉鹿确定大致方向,多方寻找仍无结果,后到了此地,在茶寮偶然喝到果浆,他也不是仅凭果浆便能断定她的下落,但总抱着一丝希望,一路打听到便到了这里,没想到真的是她。 “冯家舅父?” “他说很多年没见面,肯定认不得了。他是你小舅父。” “是冯赜。”元灵均含泪敛,“他当年声称要出家做道士呢。母亲被囚寒室的时候,冯家与我们断绝往来,他是唯一给母亲钱帛资助的舅父,他每年都会通过宫人捎带糖食给我,后来我去常山,和他失去联系,但我一直都记得。” 在宫中那几年听闻过她儿时的境遇,但从没听她亲口说过。渠奕捏了捏她手心,笑道:“我带你去驿馆见他,他也来了,正带人四处寻你,还有九万他们。” 元灵均点头答允,额头抵着渠奕胸口,静听心跳,心安不已,手抚过他中刀的地方,问伤势怎样了。渠奕说无事,低头在她耳畔调笑几句,元灵均红着脸咯咯笑起来,踮脚在他面上贴了一下,直呼胡子太扎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八章 从别后 院子里沈寅月摆好了饭食,隔着门呼唤一声,请渠奕出去用饭。﹤ 两人走到门前,元灵均突然牵住他衣袖,在袖袋里一阵乱翻,掏出银袋来掂了两下,不敢相信,“渠公子,你出门就带这点钱呀?你可是贵公子耶。” 渠奕明白她的意思,摘下双鸟韘形佩,苦笑道:“银两还是在舅父那借的,我身上也只剩下这些值钱的物件。唔,我没有一官半职,不食朝廷俸禄,如今公子更是两袖清风。”说着,他张开双臂又抖落了两下,示意自己真的很穷。 “公子快去用饭吧。”元灵均一把将他推出门去,背过身去装玉韘,出来时候,见渠奕在树下的木墩坐了,慢条斯理地咬一块蒸饼,吃相颇为雅致。现她在看自己,渠奕勾唇一笑,凤眼生花。 没事勾人作甚?不过,即便他如此落拓也还是好看得紧。元灵均捂住灼烫的脸颊,自己这脸皮也是越来越薄,动不动就脸红。 她故作没看见,清了清嗓子,唤了声月娘。沈寅月取笑着随她进到屋里。 二人在木榻坐下。元灵均将先前沈寅月给的银钱全都装在一个钱袋里,“我夫妻已然团聚,这些银钱拿着也用不上,都留着给月娘使用。月娘独自带虎儿已经不易,何况他将来上学,月娘嫁人也需一份体面的嫁妆。此番我等遭难,身边带的钱不多,却是我夫妇一番心意。” 元灵均说的诚恳,沈寅月含笑接过银袋,“六娘心意难得,寅月就不客气地收下啦,当是阿姨给小侄儿的束脩咯。”想到几十天相处,转眼要分开,不禁感概,“初次相见,看六娘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却难掩贵人气势,如今又见到六娘夫婿,仪表不凡,谈吐有致,便知二位非寻常人,倒是我沈寅月遇上贵人了。” “月娘谬赞。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夫妻不过是虎口逃难之人罢了。”元灵均冷笑道,“实不相瞒,我乃家中庶出女,父无子嗣,家业交由长姊承继,嫡母疑我有窥测之心,暗中使人追杀,我和夫君无意中失散,几经波折逃至此地,若不是月娘好心收留,我母子早已曝尸荒野了。” “天底下竟有这种事,此等嫡母太蛇蝎心肠了,还好老天保佑。”沈寅月拍拍心口,为她的生还庆幸不已。 等渠奕用过朝食,元灵均和沈寅月依依不舍地道别。沈寅月带着虎儿一直把他们送到村口。 河风坦荡,杨柳垂在道旁,看热闹的村民散尽了,马儿驮着他们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沈寅月才挥袖抹泪,拉着虎儿的小手回家去。 卫队在山下等候,护送常山王到驿馆已经是晌午,天色忽明忽暗,一股燥热闷得人呼吸困难。似要下雨了,不少的人急着往回收衣裳。 元灵均走进长廊,渠奕在她左前方。廊檐下有着便衣的军卫严阵以待,她走过的地方,不停有宫人来行礼。 正疑惑中,阍者打开格扇,渠奕率先进去,元灵均紧接着也跟过去。 一屋子人转过头看她,跪呼“主君”,前前后后,长短不一,均是贺她化险为夷之类的话,竟还有人暗暗抹泪,场面十分杂乱,却让人莫名激动。 元灵均拂衣坐上主位,俯视底下众人,双目晶亮泛光,“遭此一劫,诸位辛苦了。”她深深一拜,正身坐好,与樊欣目光交汇了一下。 众人七嘴八舌地哄闹起来,一片激动愤慨声。 有人说道:“臣等一路遭遇追捕,藏藏躲躲如鼠一般,此时再也无需顾忌了,主君尽可安心在此休养。” 一随臣神情激动道:“储君蚤薨,临安彻底大乱,自顾不暇,哪有心思来管我们。此番主君逢凶化吉,岂非天佑我王。” “噢,储君哪位?”元灵均转头看渠奕。渠奕只是笑笑,并不言。 6遥雪漫不经心地说道:“就是你那个得了疳症的弟弟。”他软趴趴地靠在凭几上。 听他一说,元灵均震撼不小,转向符飘寻求解答。 符飘拱袖回:“陛下在我们离开的第五日确立储君,不料皇子入主东宫的翌日被人勒毙,宫人现时四肢已经冰冷,奉皇后命抚养的霍贵妃被提审讯,经受不住拷问也触壁而亡。” 一下子就死了两个,其中之一是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弟弟,另一个是三姊的养母。元灵均攒住拳头,年前和元九相见的画面浮现在脑海,贵妃美丽哀伤的面孔兀自淌着泪水,在贵妃宫里对她说的一番绝望无奈的话语像鼓槌似的撞击在心上。元灵均清楚得很,这两个人都活不成,没想到他们的死成全了自己的生路。 元灵均闭了闭眼,“可惜。” “徐家此举肯定得罪霍家,可惜东海离这里太远,传到武安侯耳朵里要到什么时候,恐怕我们小公子都过百日宴了。” “只要有心,还怕传不到吗?徐家在临安横了这些年,才不信没结仇家。” “哈哈,说的也是,真想看看武安侯脸上是何表情。照我猜测,霍贵姬的死肯定也跟太上皇后脱不了干系,这下真的展成势必见血才能平息的家仇家怨了。” 听完众臣子幸灾乐祸的议论,6遥雪心情也好得不能再好,“还有更有趣的,主君要不要听呢?” 如愿地看到元灵均一副“耍什么幺蛾子”的表情,他端正坐姿,拍打了几下袍角,把上面的褶纹捋平才不紧不慢地说,“就是你那个一心一意要和穆王君白头偕老的阿姊——我们的皇帝陛下啦,穆王君和她顶嘴,她就把人家软禁到寒室里,一点也不顾昔日情分,也不听人劝阻,皇后去求情都没用。所以我说,女人狠起心来是相当可怕的。” “哦,那我该如何治你大不敬之罪。”元灵均翘起嘴角,有意无意地说道,似乎要心狠给他看。 6遥雪闭嘴不说了。只有渠奕在那说了一句“雨要来了”。 雨说来就来,元灵均原本打算趁着还能活动去市集转转的,结果这雨一下就没完没了,只好躺在临窗的矮榻上看书。樊欣来过,见不怎么理他坐了一会儿就走了。 她蹙着眉头,想着樊欣是不是有话要说。僮仆在帘外禀告,说冯先生来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二九章 傀儡帝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元灵均在客室见的冯赜,舅甥见面有说不完的往事,临到告辞冯赜送她一盒糖,回来的路上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脚下踩了云彩似的飘飘然。 正巧让没带伞具到处瞎逛的6遥雪看见,忙凑过来,压着麈尾啧啧道:“瞧把你乐得,不就是几块糖嘛!这样就把你给哄住了。” “呵呵,那我也没见你给过我一块糖啊。其实我很好哄的,你也给我糖吧。”知道对方没有,她还故意伸了手要。 横竖说不过她。时常被虐得体无完肤的6遥雪摇摇美丽的头颅,麈尾在手里晃了两下,偏偏不甘心地继续找虐,“我老早就想说了,徐后三番两次想要你命,都没法子,看样子也就你有几分本事和贵嫔耗着了,毕竟你命大老天收不下,又还年轻,就算没作为,耗也能耗死她。” 元灵均挑眉看着妖孽的脸,“你在盼着我死?”嫌弃地打量了一眼,敷粉簪花,华服锦带,香风徐徐呛死人,“上上下下就属你穿得最花哨,要出去招蜂引蝶?” “我拾掇自己有错啦,非捯饬得如丧考妣才叫担心哦。” 当自己误交损友了,她要冷静片刻。元灵均长叹一气,抬脚拐到另一条走廊里。 “喂,你上哪啊?” “慰问受伤的将士和宫人。” 6遥雪垮着脸,“我也受伤了。” 人转眼消失在走廊尽头。“肚子那般大还走得飞快,真的是孕妇嘛!等等我诶。”他一摸鼻子,飞奔上去。 储君薨殁,贵妃自尽,穆良佐被逐寒室软禁,皇戚穆家失宠,宗室扬言清理朝廷奸佞,近来女帝风头大盛,影响之巨盖过了常山王的荒唐事迹,阳翟公主的荒.淫好艾。 各郡县的茶肆和赌坊门庭若市,闲来无事的国人公开下.注押彩,其中不乏远道而来的他国游客。 清心寡欲的鸿嘉帝豢养男宠优僮,穆良佐会不会彻底翻不了身,众说纷纭。 后来传出穆良佐被女帝砍了一刀的传闻,说那道口子从额头拉到下巴,整张脸都毁了,此生别妄想翻身。 传闻甚嚣尘上。晋宫的鸿嘉帝一点都没听说,朝参她忙着和徐赵两人斗智斗勇,斗得热火朝天,不欢而散,至于其他时候,就看看徐国舅批复的奏章,要不给养的鲤鱼喂食,或者硬着头皮对付面,还有就是每天都忘不了要到中宫坐坐,听徐皇后刺激几句再回寝殿,翌日又是生龙活虎,斗志昂扬,和徐国舅吵架都有使不完的劲,徐国舅也叫她气病了,但做主的依然是徐国舅。 长郡恢复了正常秩序不是表明纷乱在南晋消失,而是中北战乱,各国闻风而动,都要去分中朝那杯羹,元晋国弱,能保住基业就不错了,哪敢去凑热闹,何况还有几个郡县未收回,一直被边境豪强兼并占据,豪强又和月氏勾结,月氏誓要铁骑南下,一雪前耻。 徐国舅一向是主和派,此次仍是主张驱逐流民,割让五郡求和,鸿嘉帝认为有苟且偷生之嫌,坚决反对,要求遣将北上固守。 胳膊拧不过大腿,鸿嘉帝那点反对声充其量是小女孩的小打小闹,螳臂当车罢了,徐国舅岂会放在眼里,所以自作主张地拟好旨意,盖上大印假作诏令,照样号施令。 “当真可恶。”她这个皇帝不过是个摆设。反正鸿嘉帝每天都过得不如人意,每天都头疼,所以她把最闹腾的表弟贬到长郡去。 中宫养病的太上皇后徐氏倒是听说了,对传递讯息的小书女徐春月冷哼了一声,并无下言。等没了人,她就捂着肚子满榻打滚,脸也白得骇人,口里胡乱骂着,“元蓥,你这个孽女。” 都是让元蓥给气的。从追杀元灵均失败那刻起她就预知到了临安危局,元蓥的帝位在飘摇。果不其然,燕婕妤的儿子一死,天就被捅了大窟窿,宗室叫嚣要给储君讨还公道,铲除外戚徐家,清君侧,否则这事没完。 因此,她才不管元蓥做了什么糊涂混账事,任由她折腾吧,最好把大晋帝国的家业全败光,她们一起去做中朝臣奴。 茶肆酒坊不乏是消息流传之地,京中生的大小事很快传遍了各地。 “太上皇后病重便是让陛下气的吧,说是在上林苑将养,也就骗骗外人,八成是被禁足了。” “唔,不会吧。陛下当年册封为东宫时,太上皇后多风光啊。能把自己生母软禁,当真残忍。”一个茶客摇摇头,觉得不可思议。在他印象中,陛下是个温婉贤良的女子,性情和太上皇后相似,颇具贤名。 又有人说道:“皇家哪有干净事,储君之殁就不残忍可惜吗?说不定就是皇后的指使,想想当年,陛下本无入主东宫的可能,论母家权势霍家未必及不上徐家,背后若无人操纵,如今那宝座上该坐的是谁你们应当清楚……”说到后面渐渐低了声。而今徐家当政,可不是畅所欲言的元祐朝。 “陛下即位顺应天意,玄冲道人看过陛下的相,都说是天命所归。” “就是那个容貌奇佳,行走如飞,身怀绝技,能卜人运,知天命,号称“神霄宫紫衣玄冲道人”的骗子呀。” 两人一言不合吵起来,旁人拉了好一会架才劝住。 另有知情人士参与进来,“那年也有赌坊开局作赌,呼声最高的是嫡女徐公主,支持樊公主的人屈指可数。我后来听说,太上皇思及后世,担忧徐公主为帝后将为徐氏操控,欲以同庆公主取代。作为太上皇溺爱的幺女,同庆公主一直是众矢之的,从封号足以证明,她是帝姬中唯一获取封号的,连陛下当时都未获此殊荣。” “呀,你不说我都忘了。霍贵姬病薨,同庆公主就去了茂陵,又有常山王被诬杀害海陵王世子一事,准是皇后难了。” “陛下仁善,坏就坏在徐家人。宗室要清君侧恐怕难。” 不小心说穿此事,一众人都静默不语了。 “说的好像他们亲眼所见一样。” 听到鸿嘉帝和徐家闹翻,并将太上皇后软禁之事,元灵均正好坐在茶肆里,优哉悠哉地喝着茶,一头黑遮去半张脸。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十章 诛徐家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虽没有说错,但也不可全信,就如他们说的那个神叨叨的紫衣老道,走两步都喘,根本没有健步如飞嘛。 想起那副滑稽的长相,元灵均还很认真地回忆了一遍,总觉自己磨难重重,自娘胎出来就没福享,回到君父身边还叫一道人肆意编排。 “当年也是这么讨论我的罢,知道的事情比我这个当事人都多。” 鲲娇觑了眼主君,按着嘴唇很努力憋笑。她伤势刚愈合,真怕再次裂开,由此憋得甚是辛苦。 听了半晌墙角,元灵均觉得无趣极了,低语一句,晃着脑袋和鲲娇出了茶肆。 茶肆门外停着来时驾的牛车,车夫却不知哪去了,只一花袍粉面的男人软弱无骨地倚在车门上,手里捏一柄腰扇。 见主仆两人出来,6遥雪动也不动,愈大力地摇起扇子,好像很热似的。 “你这个人,老是随便动人东西。”元灵均劈手夺过腰扇,缠好别在裙腰里。见6遥雪插袖抱怀,目光一闪,两手极快地拽过他袍角,摸来索去,直把两幅袖子上下翻了个遍。 “光天化日之下,总动手动脚的做甚么。”6遥雪一把推开她,又不敢推太狠。回身把袖子拢紧了。 “又熏香。”灵均揉了揉鼻子,转身上了椟车。 6遥雪紧随着进来,掏了把干果塞到她手里,“长途迢迢,闲来无事,不如讲讲你去临安的收获。听说在这之前还生很多惊险之事,小爷我居然错过了。”手使劲拍了下大腿,作懊恼状。 车子徐徐启动,风从车帘外扑进来,吹得人神清气爽。 “啥?”干果顺溜地滑进喉咙,灵均咳了咳嗓子,“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脑袋里想的什么,别想看我笑话,离我远点。王师说你是个佞臣,会带坏我的。” 捋袖子褶皱的手一抖。瞧这哑巴亏吃得,明摆着甄传庭把他6遥雪划到主君应杜绝来往和不可信任的名册里了。 “呵呵,十年如一日,王师他老人家还是这般风趣啊。”老头子,算你狠。6遥雪哭笑不得地点点头,随即将头拗在一侧,闷不吭声地啃干果。 鲲娇强忍住笑意。主上何时把甄王师的话放在心上过,兴许是自己杜撰的,不过涉及6公子,那也难说。 6公府五房弟兄,膝下十六子各有秋千,要么膂力过人,要么学富五车,排行十一的6遥雪实属异类,他和十五个从兄堂弟不同的是,他更精通玄学和乐理,擅制宫扇香料,纺织刺绣,在花天酒地上也颇为得色,时常吆五喝六出入在烟花巷里。 而常山王和6遥雪自幼相识,是臭味相投的知己患友,斗鸡走马,宴饮骑射,捉弄朝臣,挨罚遭打,哪都少不了二人形影不离的身影。看似好的穿一条裤子的二人其实也时常斗嘴,并以损对方为乐。 不知是6公子影响了主君,还是主君教坏了6公子,不管哪种情况属实,朝臣都以第一种情况为准。6公子替人背了这么多年的黑锅,着实有些冤枉委屈。 忆及当年共同犯下的蠢事,两人开始不留情面地抖露对方的糗事,说着说着,话题就引到了元灵均被太上皇打鞭子的事上。 “上皇陛下一向仁德开明,岂会平白无故罚你?”6遥雪阴阳怪气地说。 “这你就不懂了吧。贵为天子,做任何事情都是天经地义的。”灵均嘚瑟地扬了扬眉毛,“别看他整天凶巴巴的,也是有弱点的,只要我返出临安,想要敲我鞭子就不得不巡幸常山,可君父要树立的是勤政爱民的好皇帝形象,根本没闲工夫管我。” 说话间,牛车在一座宅邸停了。 渠奕不在府里,问僮仆也不清楚他去了哪。元灵均单独用完午食,打算挨屋去寻他,一天没见人影的九万就来了,说殿下和几位重臣在水榭议事,请她过去。 过去就一定是要她旁听,旁听什么的很容易困的,但公子开口,元灵均当然不会拒绝。 到了亭榭,远远地便瞧见垂挂帘幕的亭内坐了几个人影,不时传出渠奕低沉的嗓音。 候在外边的天宝撩起帘幕一角,鲲娇扶掖着元灵均在早铺好的褥垫坐下,顺便替她整了整歪在一旁的衣带。 众人未现有人进来,径直表言论。 元灵均来得晚了,稀里糊涂听了半晌却也弄明白了,他们在说徐国舅要以五郡割让换取休战议和,右相赵桀此次站在女帝一方,强势反对议和,并助女帝力压徐党主张,兵二十万北上扫敌,恰在这时候,晋国诸侯兵了。 元灵均心想:女帝器重赵桀就不见得是好事,不说赵桀看重家族利益,为人奸猾,与樊姜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纠缠就让人不得不提高警惕。赵桀究竟在搞什么把戏? 继而又听一人说道:“几位宗室郡侯以清君侧的名义兵临安,虽被及时镇压,逃脱出去的诸侯却转而求助大国元姓诸王,要求诛徐家,救元氏江山。徐家诛不诛得成,反正置于火上烤了。” “哪里是救元氏,分明是为保封地,不顾内外纷乱,只图自己泄痛快。” “若是求助大国,常山必在其中,贵嫔是否响应。” 一提到樊贵嫔,诸臣仿佛陷入了莫大困扰,好半晌都不能得出结论。 其实她也不能给出结论。樊姜用兵神出鬼没,很可能你在猜测她是否参与诸侯反叛时已经出现在临安的城楼上。 元灵均心不在焉地捻着裙带玩耍,暗叹几声,扬起脸瞥了眼端坐的渠奕,刚好触及对方投来的目光。两人视线相接,他翘起嘴角笑了一下,满眼温情。 剃了胡须更显年轻清俊了,还比从前多了几分成年男子的韵味。潮红从脸部迅蔓延到耳根,再到脖子,徐家烫不烫不知道,她自己倒像被火烤了一圈,元灵均尴尬地移开眼睛,再去看时,那人居然一本正经地和诸臣议论,压根没理她。 元灵均泄气地想,与其枯坐在此,不如出去透透气。想着,她唤人进来。 鲲娇扶了她手腕,两人不动声色地出了亭榭,走到一片花圃,瞎逛几圈,脚酸了,肚子也饿得咕咕叫。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一章 梦吮天 鲲娇想去庖厨看看,先送她回寝房。 元灵均累得实在不想走了,说自己就在这里歇上一歇。 等鲲娇一走开,她盘腿坐在掩了芭蕉叶的石头上,手支下颌遥遥注视着远处,百无聊赖地等着。 下了几天的雨,山川为春雨所洗,娟然如拭,云影天光,桃花逐水流,头顶嫩绿长条的芭蕉叶折断逶迤在地,宿雨化成珍珠顺着叶茎滚落,在水洼里漾开。 鲲娇还没来,困意不禁袭来,元灵均耐不住疲乏,在石头上仰躺下来,眯起眼睛打瞌睡。 似乎睡得太沉,睁不开眼,醒不来,整个身体都不受自己掌控,将醒不醒,她索性睡了过去。 恍恍惚惚中,一个人影从雾气腾腾的园圃中奔了出来,臂弯搭着的尘拂在风里飘洒。 “来来来,尊驾怎的在这里睡了,不是说好与贫道同去登天,尊驾可是忘了约定?” 元灵均揉眼细看,只见一个白衣白眉的道人立在眼前,端端朝她施礼。 “我并不认识你,何来约定一说?” 道人虔诚无比地对她说道:“认不认识贫道无妨,但贫道恭候尊驾多时了,尊驾来得好迟啊。” “你是在候我?”元灵均指着自己,疑惑不已。 “正是正是,尊驾既然来了,请和贫道同来,让您见识一番天地间的浩然正气何如?”也不等她答应,道人抚须长笑一声,挥了几下尘拂,负手朝前走去。 元灵均深觉奇异,她和此人未曾谋过面,他却好像很早就认识了自己,还邀自己同行登什么天,实在荒谬得很,而且他的举止言辞甚是怪哉,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既然如此,就跟过去探查一二,看他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犹疑半刻,打定主意的元灵均跟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亭台楼榭,穿过一片葱郁树林,在湖泊前道人倏然驻足,背对元灵均,一声也不吭。 元灵均挠挠头,张望四周,景物陌生,全然不似先前宅邸,而他们来时的路径也消失无踪,身后乃是巨大的迷雾,障人视线,辨不清方向。元灵均惶惶然,不知她身在何处。 道人开口了,“尊驾有何心愿,尽管开口,贫道愿助您达成。” 举头能看万里青天,元灵均略作思索,指着天道:“方才你不是说可登天,天有多深多远,我没有亲眼见过。我儿时曾梦见自己变成鹤,飞过天山,触摸天边云霞,我还愿变成神鹤,飞到天幕更高的地方。” 道人仰天大笑,白眉微颤,道:“你不就是鹤,如何再变作它。天有石钟乳,去看看吧。” 元灵均不知道他话中之意,正要询问,身体却已漂浮在半空,扇着双翅朝天际悠然飞去,地上的道人愈来愈远。元灵均大惊失色,生怕掉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她一壁惊恐心悸,一壁拼命搧动双翼,不一会她便被天地奇异的景色吸引,渐渐遗忘登高的恐惧,沉浸在飞翔的乐趣中。 终于,她再次飞过天山,飞越江河湖海,见到与南朝截然相反的雄健巍然之美,她拍动羽翼,冲入青霄,现了道人所说的石钟乳,元灵均以手扪天,拍散缭绕的仙雾,仰头吮吸天上的石钟乳,说不出的滋味。 “尊驾心愿达成了吗?”道人赫然现身,笑问她道。 “有生之年能扪天,畅快极了,多谢。”元灵均无比痛快。 道人从袖中取出金珠一粒,别有深意地说道:“临别之际,贫道再赠尊驾金珠一粒,尊驾可要好生保存。” 元灵均伸手去接,珠子刚到手中,忽然金光一闪,刺得人两眼痛,元灵均急忙凑近了看,金珠变成一块黑乎乎的石头,这才察觉被泼道戏耍一遭,不禁踬目大怒,“破老道竟敢戏弄我。”说完抬脚踹向道人。 那人哈哈大笑,白衣化作青烟飘散而去,元灵均惶惶后跌几步,口中讷讷无言,仓皇往回逃窜,一脚踩空从空中急跌了下去。 元灵均陡然睁眼,慢慢缓了口气,透过头顶芭蕉叶的罅隙,可窥见暗沉青灰的天。 摸了一把额头,细细密密的汗珠一直滚落到下颌。吓死了,好在只是梦。 雨露沾了衣,方才不觉得冷,此刻牙齿都打起颤。她捂了捂胸口,拢好衣襟,触手捏到一件外袍。谁这么有意思,宁愿给她盖衣裳也懒得抱她回去躺。 “主君,要回去了吗?”鲲娇远远地跑了来,气喘吁吁地站定,两手空空。 看样子是白去了一趟。元灵均已饿得两眼昏花。 出了花圃往宅子方向走,瞧见樊欣倚在庑廊下,神情专注地削着木头,连她走到身后也未觉。 削什么东西?看形状仿佛是削木剑。元灵均站在那儿无比认真地研究起来,本不忍心搅扰樊欣,但她脚站得麻了,于是猛咳一声来引他注意。 樊欣故作镇定地起身,手捏木剑,红着脸,表情显得局促。 在元灵均看来,他脸红得委实可疑。“穿上。”将袍塞进樊欣怀里,转身进了屋。 一直到晏食时分渠奕才回来,愁眉不展的样子,用饭也有几分心不在焉,还频频有随臣过来请示,饭食没用几口便又被催走。 临到就寝,元灵均本打算好好睡一觉,但三番两次被走廊上奔走的人搅扰,实难安眠。 到晨间,匆忙归来的渠奕在榻边坐了会。元灵均睡得浅,揉着朦胧的眼睛问:“渠奕,生了什么事?” 渠奕扶她坐起,抚了抚她散乱的鬓,神色凝重,“常山信使传来了消息,王师和林相他们即将赶到。” 王臣无诏不能轻易出封国。元灵均不解地摇着头。 “是贵嫔,贵嫔已兵攻向临安城。” “不可能!”元灵均几乎是一口否定,“母亲兵必然要经过此地,我们一路走来没有见到过一兵一卒,如何说已经攻向临安。”她气息有些不稳,激动的情绪致使浑身轻微颤抖。 渠奕顿了一下,按住她双肩,认真地说道:“风雨骑秘密进入临安腹地几乎无人察觉,一旦他们觉试图调兵勤王,已是血染皇城之时。风雨骑并非传言中不可战胜的神兵利器,但背后有各国诸侯掩护做助力,贵嫔借助风雨骑的力量一举攻下临安易如反掌。”(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二章 解梦臣 他闭了闭眼,压下心头莫名的冲动,露出一丝苦笑,“灵均,要不要做皇帝?” 元灵均闻言一怔,许久都说不出话,过了好半晌才将脸埋入手中。 他们成功了,成功把她逼到绝路上。 渠奕揽住她,墨黑的眸子灰败失神。她若是做了皇帝,不过是第二个鸿嘉帝,樊姜也只是把巴陵王廷换到了临安庙堂。其实皇帝是谁不重要,樊姜要的只是一个听她话的傀儡。但相对于易于掌控的傀儡,她一定会选择一手带大的元灵均,因此,她举兵的旗号不再是“清君侧之恶”而是“讨伐昏君”。 他细细地亲吻她的顶,安慰她,鼓励她。元灵均嘴里一直重复着“君父一定会打我鞭子”之类的话。 甄传庭和林相一干人来得很快,但没有军队,仅有的常山兵将被樊姜全部留在了巴陵,命岑和呼延两位老将军坐镇,由她最为信任的心腹部将指挥调遣,一来是为防止南境鹤拓突袭,二则是阻止东海勤王的援军,三是她思虑周全,理智地给自己留下后路。 樊姜大兴干戈,整个元晋乱成了一锅粥,四处都有举旗反叛的诸侯,常山王的处境很不安全,因此甄传庭他们一赶到,行程再也耽误不得,须尽快离开此地。 元灵均似乎没有遇上赶路的好时机,她怀着身孕在颠簸的途中,临到生产还是在颠簸的途中,车马在路上走了两日,肚子便疼了两日,折腾得大家同她一起遭罪。 到第三日上,阵痛开始频繁,前两日还能勉强用食,勉强阖眼,如今是吃不下睡不着,眼睛熬得通红通红,身上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孩子闷在肚子里迟迟不下降。渠奕心疼她,但无计可施,最多是陪她罢了。 “这样可不行,大王还是下来走一走的为好。”樊姜派来为她接生的嬷嬷说。 听她们说是为了让生产更加顺利,元灵均只好忍了,咬牙坚持着走路,走几步歇一歇,鲲娇给她喂些水,坚持到晏食休整时,整个人都虚脱了。 “生孩子无疑九死一生,孤看这娃是有意折腾。”元灵均靠着凭几,注视着两位老臣,脸色青白相间,额间细汗密布,跪在一侧的鲲娇时不时地擦拭。 甄传庭冷哼一声,“主君早过了任性的年纪,这种时候还胡言乱语的不忌口。” “就是说呀,主君说什么一向灵验……嗳哟。”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甄传庭一袖子拂过来,搧得他两眼昏。 6遥雪揉了揉脸,用麈尾挡住,悄悄朝后挪了几步,避免再遭他毒手。 “6十一没说错,孤让两位来,正是因为这个。” 元灵均这么一说,甄传庭和林缜双双变了脸色,连向来嘴毒心宽的6遥雪也吃惊地瞪圆了双眼。 “孤要是凶多吉少,此子能够幸存……无论是儿是女,孤都只他一子,届时还请两位老臣以辅助孤的精力来辅佐他,再不成器,也必是由他来承继爵位。”她是真心想的,要是自己一命呜呼,这个孩子还活着,有爹没娘的,作为樊姜操控的小傀儡那多可怜啊,不如趁着还有一口气托孤给这两位看着自己长大的老臣,到了九泉下她也才安心。 或许她真是疼得没了知觉,才会胡言乱语。元灵均转了转眼珠。 “呵呵。”这时候还有心思戏弄人。看穿一切的6遥雪漫不经心地摇动麈尾,“主君有心思想这个,倒不如攒点力气。” 元灵均已经拿眼神戳他了,更加受不了他的甄传庭唤来司阍,将他叉到外面晒太阳。 6遥雪一离开,屋里顿时安静了不少。 元灵均捧着肚子,有气无力地问:“临安城破了没?” “临安无援军入京勤王,城破也就这两日。”林缜回道。 元灵均喘息了一会儿,缓过一拨阵痛,无意说道:“前几日孤做了一个怪梦,总觉得寓意不好,这些天眼皮也跳得不停。” “哦,什么样的怪梦?”甄传庭问。 元灵均便把梦的过程细细说了他二人听。甄传庭没什么反应,倒是林缜表情怪异非常。 “史册上记载有类似的奇梦。”甄传庭捋捋胡须。 林缜面色恢复了平静,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甄传庭,“王师记不记得,前朝有一位邓太后,她尚还是待嫁少女时,也曾做过吮天吉梦,后来入宫侍帝逐步掌握政权,成为一代权后,不过,她活着权盛一时,死后却殃及邓氏九族。再往前说,尧帝和夏朝成汤也在梦中登过天,乃是帝王梦。” 甄传庭不留情面地说:“大王和女帝交恶,要不是大难临头之兆,便是逆天反梦!” 元灵均憋出一个别提多难看的笑容,心道:说得这么直接真的好吗? 门外,樊欣仍是坐在廊下削木头,从基本形状已经能断定是把剑。 他在那儿削了多久九万便一动不动地看了多久,他实在想不透,樊欣有什么心事,定要和一截木头过不去。 看他坐了好一会儿,正想着要不要上前询问询问,格门“嘎吱”一声响,把九万的视线牵了过去,樊欣也停下手里的活。 两位老臣前后走了出来。林缜顺手带上门,甄传庭则抱着双臂立在门前,气定神闲地说了一句,“别杵这了,都到公子那里喝茶吧。” “为什么呀?”晒得头皮疼的6遥雪跳起来,眼巴巴地追着走,还刻意回头看看,九万和樊欣也都跟上来。 “蠢死。”甄传庭一掌拍向他脑门,“大王要生了。” 6遥雪前脚绊后脚差点摔个跟头,好在九万及时伸了把手,才挽回他的形象和皮囊。 熬了九月终于熬到卸肉,元灵均既兴奋又痛苦。但她实在太痛了,接生的嬷嬷却说还不行,再走走,宫口没开够孩子是生不出来的。 宫口开足了,嬷嬷将吊在梁顶用绢巾扭成的绳子缠在元灵均腕上,用来借助使力,再在口中塞入一支布帛包过的竹衔,让元灵均呈坐姿,将她双腿曲起,另一个协助的嬷嬷在身后推背以助生产顺利。(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三章 逆生子 该准备的都备置好了,屋里还焚上艾草,驱邪避虫。 一切都准备妥当,嬷嬷们却如临大敌。 元灵均按照稳婆交代的力,腹中胎儿仍是下不来。用力太久,导致胸腔泛疼,汗水淋淋,好似将她冲洗了一遍似的。 一直拭汗的鲲娇吓得脸色刷白,“嬷嬷,能不能快点?” 嬷嬷瞥她一眼。生孩子的是大王,她怎么快点。 “嬷嬷,不行了……还没娩出么?”元灵均还有力气说话。 嬷嬷不敢说真话,只说快了快了,再坚持一会就好。 鲲娇把竹衔重新塞到她口中,元灵均死死咬住,只觉得腮帮子都疼。 元灵均也是不服输的人,不信四姊能做的事自己做不到,但孩子生不出,她痛苦孩子也会出问题。按理说,她除了痼疾没有根治,身体还算强健,生孩子应该算不上难事。 但生孩子痛啊,比她想象的更痛,而且没完没了地折腾了半天,渐渐地感到力不从心,加上腹中无食,手软脚软,半点力气都使不出来。 接生的嬷嬷神色都不同于先前那般轻松,惶惶道:“头没出来。”撩袖擦了把汗,再次抬起头,“看到了看到了,呀……是脚先出来。”后一句压低了声音,生怕元灵均听到似的。 “逆生么?”另一人吓得全身软,捋背的动作也还是没敢停下。 接生嬷嬷不是没见过,她经手的新生不计其数,难产死去的妇人婴儿也不在少数,但若是换成常山王,她还真不敢冷静对待,心里犯着怵,这要是出了事,贵嫔还不得让她一家陪葬。 不想死的嬷嬷与协助她的嬷嬷交换了眼神,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只见她胡乱抹了把面上横流的汗,撸高了袖管,抓住婴儿小脚将其推了回去……推了回去。 眼前的一幕让鲲娇目瞪口呆,结结巴巴道:“你、你要干什么?” “正胎位。”经验老道的嬷嬷没工夫和她闲话,抬头对捋背的嬷嬷吩咐,让她抱住腰身,然后跑到外间,将具体情形告知待命的太医。 以防万一,太医提前做了准备,让侍女去庖厨端来熬制的红果汤。这种红果汤用七七粒红果核,百草霜为衣制成,让妇人以酒吞下,专治难产。 鲲娇按照太医说的方法给元灵均喂下红果汤,元灵均呜咽两声,直呼太痛不行了,嬷嬷说生孩子都这样,你再用力试试。 元灵均一用力,先出来的仍是婴孩的脚,胎位正不过来,婴儿只能逆生。 嬷嬷也没了法子,就说:“大王别急,孩子会顺利分娩的,您也能平安无事。” 已经入夜了,天幕上没有星月,周围的虫鸣此起彼伏。 外庭中,僮仆们执了灯笼照明,一群男人还在眼巴巴地等消息,没人去歇息,包括6遥雪这种没心肺的都急得上蹿下跳,走来踱去。 “6十一,能稍微停下来缓口气吗?”符飘叫他晃得心焦,按剑的手好几次忍不住要拔出。 “我这不是担心嘛。”6遥雪瞅了眼闭目静立的渠奕,烦躁地揉了下额角,“都疼几天了,迟迟生不下,你们说主君该不会真的……”甄传庭抬手就给他一袖子。 这一次力气忒大,6遥雪下意识按住鼻子,一松手,果然滚下两行鼻血。 口不择言,活该。符飘在心里暗爽。 就在这时候,最里面的屋子传出一声响亮的婴啼,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众人齐齐松了口气,表情略微舒展,只等人出来报喜。 半个时辰后,侍女从庭内出来,手中捧了短刀一柄,示意常山王生的是男婴。 6遥雪一拍袖子,高兴地手舞足蹈起来,“我就说是男孩嘛,符四郎,你输给我了哟。” 符飘没好气地瞪他一眼,跟随渠奕进入中庭。 在中庭紧挨产室的一间屋子里,他们见到了包在襁褓中的新生儿,弱小的一坨躺在嬷嬷怀里,安静地睡着,毛茸茸的胎贴在额头,脸只有大半张巴掌大小,红色的皮肤,皱巴巴的有点难看,但并不影响大家对他的喜爱,都赞他模样长得好。 多可爱的婴儿啊,就这么丁点,要生下他几乎丢掉母亲半条命。抱在怀里时,渠奕动也不敢动,连气息也屏住了,生怕惊醒他。 大臣团团围在四周,都对这个孩子感到好奇,并寄予深切的希望。6遥雪忍不住伸出手指戳他娇嫩的脸颊,甄传庭一把将他的爪拍开,6遥雪委屈地想哭一场,光是今天他就挨了三次,简直不能再好了。 渠奕嘴角含着笑意,抬头见樊欣远远站着,紧张又欣喜,似乎碍于身份不敢上前来。 “樊欣,你来抱抱他。”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樊欣身上。 樊欣耳根一红,迅垂下双眸。 他非常清楚自己的身份,即便他是孩子的生父,将来却是不能唤他父亲的,而是要承继在公子膝下,下意识地开口拒绝,渠奕已经来到眼前。 襁褓里的婴儿仍在睡梦中,乖巧的模样让人怜爱。樊欣说不出话,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触及到襁褓,几分犹豫,几分局促,根本不知道手往哪儿放才好。 下一瞬,婴儿轻轻地落在他怀中,软软的一小团,填满了心里每个角落,圆满心安。抱着亲生子的樊欣眼睛一片湿润,幸好大家都在关注婴儿,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而渠奕从屋内退出也无人觉。他来到隔壁,小心推开格扇,萦绕在房中的艾香夹杂着丝丝腥味扑面而来,刺鼻的气息充斥在鼻间。 渠奕抚在元灵均苍白的额头上,有点凉。仔细掖了掖被角,却见元灵均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他。 “公子,又有消息了吗?母亲……是否已攻下临安。”她嗓音沙哑,气息很薄弱。 渠奕摇头,“还没有,你好好休养,无需担忧。” 元灵均眨了眨眼,盯着他的眉眼看了一阵,伸出手。 渠奕双手握了,轻轻地摩挲,直到手心灼烫,笑道:“辛苦了,恭贺主君弄璋之喜。” 元灵均呢喃了一句,嘴角微微上翘着,素白的脸泛起可疑的红晕。忽视渠奕诧异的眼神,阖眼睡了。 方才她说:“渠奕,往后我只会和你生养。”(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四章 屠刀佛 “大王,朱将军来了。 ” 内侍来禀报时,天还没亮透,元灵均已经围好莲蓬衣,鲲娇正替她束,完后在她面上覆住绢巾,戴上帽子,整张脸严实得只露出两只眼睛。 “退刀给我。”元灵均提醒道。 鲲娇双手捧来,元灵均放入袖袋,看了眼乳媪怀中睡得香甜的婴儿,这才走出寝房。 毋庸置疑,辅国大将军朱演是樊姜派来的。城门攻破后,樊姜已攻入宫殿,朱演本是奉命在后方接应,然而常山王产子,他临时受命过来迎接。 樊姜特意嘱咐,为安全着想,先将婴儿送入赵家别业。 一听要送进赵府,元灵均不同意,冷静想了想,又觉樊姜所说没有错,即便她再厌憎赵桀,就目前情形而言,由樊姜的亲信赵府照看最稳妥不过,于是妥协退让。 樊姜没有生育过子女,但考虑非常周到,寻来的两个乳媪身强体壮,奶水充足,不必担心婴儿会饿腹,此外还配有数十名武艺高强的侍从跟随。 元灵均应该放心才是,但乳媪来抱的时候,还是万分不舍,紧紧怀抱着不肯松手,婴儿喤喤啼哭,她略一松臂便被乳媪抱了去。她心里极其不安,连忙让符飘和樊欣跟上,一同前往。 大概是做了母亲,和孩儿有了斩不断的血脉,心连着心,身上的肉,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放在眼皮下盯着。此时想起她曾和父亲之间的冲突,才觉得天下父母心的可贵可怜。 眼睁睁看着乳媪抱着小小的襁褓上了马车,车队消失在通往别业的道路尽头,元灵均抹了抹眼角,围紧莲蓬衣,匆忙回到车中。 马车停下时,内侍叩动车壁,“大王,王公求见。” 元灵均命鲲娇打开车帷,探出上身。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头拱袖揖礼,满目精光没能逃过元灵均的眼睛。 “王公出自哪个王氏?” 老头笑答:“回大王,臣出自太原王氏。” “太原啊……”就是他和赵桀做了樊姜的内应吧。 许久不见元灵均有下文,老头有点心急了。 元灵均故作不见,视线慢慢扫向站在他身后的女子,眉眼恭敬地垂着,浑身散出的气质却与这个老头截然不同。 “王娘子,许久不见。” 老头疑惑地蹙了蹙眉,他身后的女子敛襟拜了拜,“大王安好。” 元灵均只是笑了笑,掩上车帷,吩咐起程。 四周黑黢黢的,但厮杀的声音由远及近,所走过的路都仿佛在剧烈颤动,似乎还能听见撞击宫门出的巨响。 危险已近在身旁,成败在此一举了。元灵均摩挲着刀柄,短刀贴在掌心用力握了握,插入裙腰中。 最后一道宫门被冲破了,樊姜带领的大军占领了整个晋宫,宫人仓皇逃窜,士兵们四处杀人,新流的血染红了宫道,从内到外,逐渐汇成一条小河,流过紫台和明镜殿。 徐皇后拖起羸弱的身体,嘶声力竭地对元蓥喊道:“来不及了,走吧元蓥,趁乱逃出去,你活着我们还有东山再起的那天。” “母亲!”元蓥至始至终都不明白樊姜到底是如何进入临安的,神不知鬼不觉,一夜之间如有神助般地降临在临安城中,她尚且不清楚缘由,樊姜的大军便已迅攻破了晋宫。 “和我们一同走吧,我们都活着,六娣绝不会杀死我们。”元蓥几乎声泪俱下。 “母亲活着也没几日,跟着你们反倒是累赘。元蓥,做帝王的不该用情太深。” 要是落到了元灵均的手中,她们就完了。阳翟公主掖了掖眼角,凌乱的丝贴在脸上,形容狼狈至极。 她们刚刚在大臣的护卫下才得以从外庭退入内廷,但又有何用呢,樊姜迟早会杀到这里,不过是缓了她们死亡的时辰。 徐皇后摇着头,双手紧紧抠着她的手背,“元娘,你太天真了,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樊氏,她一手掌控常山,何时轮到元灵均做主。你可知道世人是如何形容她的?一手拈着佛珠,一手举起屠刀,她自称行善,却从未放下屠刀成佛。” “阿姊,皇娘说的没错,我们快走吧。”阳翟望了望远处不断倒下的禁卫,扯住元蓥的衣袖,试图拖她离开。 “樊氏非善茬,你要是落入她手岂能再全身而退。走,快点走。”惨叫声越来越近,时间不多了。徐皇后一把推开元蓥,冲殿门外的徐国舅等人道,“你们护着陛下逃出去。” 元蓥被几人合力拽出大殿。 “关门上闩。”徐皇后冲心腹大吼一声。她绝不要活着见到樊姜,让那奴婢羞辱自己,她要把她一辈子都踩在脚下。 随着大门轰然合上,徐皇后痛苦地捂住心口,身体前后晃了晃,猛地喷出一口血,直直倒了下去。 听着殿内宫人爆出的痛哭声,元蓥挣脱了束缚,扑到殿门上大力拍打嘶喊,“母亲,母亲……” 手掌渗出血,双目赤红得吓人,这位即将成为过去的帝王前所未有地失控了,初时为了摆脱掌控,她处处和母亲针锋相对,不惜将她软禁,此时声声唤着母亲,哭得像个孩子。 血流成河,还未冰冷的尸体横七竖八,死去的惨相触目惊心,元灵均走过无数次的宫殿,染了悲壮的胭霞。 血洗透的宫殿是不是更显光亮呢,曾经不知道,如今终于有了亲自证明的机会。樊姜轻拭去脸上的血,手中的刀还在嘀嗒作响。盯着那抹朝她走过来的身影,眸子只是动了动。 素洁的裙裾沾满了殷红,湿哒哒的,血脚印清晰地印在身后。突然,脚踢中一颗头,一颗狰狞的头颅,燕婕妤美丽的面孔似乎只停留在玉宸宫中。 元灵均惊叫着跌到石阶下,望着宫门前仗刀而立的妇人,身体不可自制地颤抖起来。 “我记得曾经说过,谁能住进我曾住过的宫殿,她一定不会是又一个樊姜,但我还是会杀了她。大王您看,即便她住了玉宸宫,生了皇子,依旧成不了樊姜。” 她眸光平静,仿佛在诉说一件遥远的往事,周围没有千军万马,没有尸横遍地,只是在和她的养女谈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五章 登天阙 无情心硬的人才能做大事。 ≧ 太上皇不是曾说过,她也不过是听懂罢了。 元灵均的脸一寸一寸地褪去了血色,“母亲,樊姜只有一个,没人能取代你,霍氏二妃,冯淑媛,燕氏,木兰夫人,包括中宫皇后。但是,你此刻杀的不仅仅是燕氏,你还杀死了元灵均。” 这说的什么话。樊姜歪着头,打量她一眼,冰冷的字眼从口中轻飘飘地蹦出来,“对。” 她挑起眉,“你说这话的意思是——我赢了,你的希望彻底没有了。唔,那又怎样呢?大王能让光阴流转,能在光阴流转后阻止我的行动吗?” “你、你……”元灵均倒抽几口气,两腮麻木到不能张口言语。 临安的天湛蓝如镜,临安的宫殿依然巍峨雄壮,与之不相称的是,残忍的杀戮。 高台上,冷艳决绝的樊贵嫔手执大刀,青鬓染血,一双凤目俯视元灵均,眸中渗出的冷意迫人,“她们处处陷害于你,你恨极了她们,却只知缩头缩尾地躲避,一味地忍耐避让,甚是窝囊,而我所做的,只是替你复仇而已。” “说的好听,你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私欲。”元灵均忿忿地朝她咆哮,“我恨她们,但我根本不想她们死,她是我阿姊,和我同父血脉,你要让我如何面对君父。” “天真,可笑。”樊姜冷笑一声,睨她道,“她们都能下狠手来杀你,何曾顾及过同宗。灵均啊,人无计可施之际,最好是自私一点,毕竟人人都为自己着想,适当的时候做出反击,谋夺曾经拥有的一切足以令她们心灰意冷。只有坐到高处,才能避免被动。” 元灵均大步走上石级,莲蓬衣下的身躯颤抖,“这些不过是你的诡辩之词,你最终目的是要毁了我。” 樊姜像是听到好笑的事,大笑起来,“怎能是我毁了你,是我开创了属于你的天下啊我儿。” 说完,脸色平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说道,“新皇陛下,万寿——无疆。” 她将“新皇”二字咬得极重。 元灵均从来都清楚,樊贵嫔要的是高高在上的荣耀,而不是屈居人下的卑微,遥不可及的地位终于成就了真正的樊贵嫔,谁也不能预料,她会不会朝着更高的位置前进。 “贵嫔。”一个盔甲染血的男人出现在楹柱旁,愣愣地看着神色古怪的二人。 瞥见赶来的是她的心腹部将,樊姜便知一切进行得十分顺利,她将刀抛向一旁的侍从,扬了扬袖,一言不地抬步就走。 “你休要走。”元灵均一把扯住樊姜袖角,企图制止她离开。 樊姜毕竟是武将出身,力气不比一般的世家女子,元灵均扯得再紧她也轻而易举地拂开了手。元灵均未作丝毫防备,手一松开袖角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倾倒,重重朝后面的台阶倒下。 “大王小心!”樊姜下意识地伸手去抓,衣角擦手飘过,没抓住,桑心眼瞬间提到了喉咙。 直看见一个人影垫在身下,她才略略舒了口气,奋衣走开。 元灵均缓过神,惊觉身下压着人才慌手慌脚地爬起来,胡乱按了按他身体各处,“公子,公子……你怎么样了?有没有伤到哪里?”见他睁开眼,连忙扶他坐起上身,轻抚胸口。 九万等人6续赶来了,正朝他们这边走来。渠奕摇摇头,借她的手站起身,“没事。如今我们不宜和她起冲突,最好不要激怒她。” 瞟了眼远去的樊姜,元灵均抿唇敛,点了点头。 徐皇后在中宫病殁了,鸿嘉帝被樊姜部下生擒,阳翟长公主早已在徐家的掩护下趁着混乱逃出宫去,下落不明。 当宫殿清理休整完毕已是“鸿嘉政变”的一月后。 登极大典在即,樊贵嫔早早地让人将备好的衮服呈递到长极殿。 元灵均满面怒气地站在大殿中央。黑色的袍冠散着簇新的气味,沾满鲜血的玺印彰显着帝王的尊荣,樊姜亲手造下的孽债竟要让她来偿还,穿上樊贵嫔织的罪孽无疑是承认篡位的阴谋。 几名凶神恶煞的宫人强行按住元灵均,欲要为她戴冠服袍。 元灵均奋力挣脱,一脚踹到一名嬷嬷,厉声斥道:“我的身体也是你们这等恶奴能动的,滚出去,莫让我拿剑杀死你们,否则定将你等剁成肉泥喂狗。” “滚出去,滚开。”元灵均朝她们头上砸玉器,把大殿砸得稀巴烂。 可任凭她如何打骂,这些宫人始终面目僵硬,或是神情呆滞,仿佛庙里五官狰狞的泥塑。 她在常山时,即便是傀儡主,谁敢真正给她脸色看,可如今看看,倒像她是奴婢似的。瞧着情形,唿奴唤婢的日子怕是要一去不返了。 元灵均砸得累了也不肯停下来,拔了退刀与她们对峙,非要将她们赶出去方肯罢休。宫人都觉她疯了,或是了病,面面相觑,不敢擅动。 闻讯而来的渠奕紧紧将她抱住,哀声请求道,“莫伤了自己,莫伤了自己……” 大乘殿,金銮椅。 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妄想权利的高峰,却有几人能真正地位高权重,如今元灵均就站在他们遥不可及的位置,遥遥俯视众生。 樊贵嫔云髻峨峨,宫装繁复地端坐珠帘后,透过层层叠叠的珠帘纱幔,森冷的目光迫向元灵均,警告之意显而易见。 元灵均打了一个冷颤,收回目光,直视前方。她看到了渠奕,渠奕站在百官之,顶冠束带,眉目清俊,目光交汇的刹那,他朝她露出鼓励的微笑。 元灵均握住飞琼,无比安心地闭了闭目,再次睁开的眼睛清亮有神。 丹樨之下,文武百官褒衣博带,执笏端恭,用元灵均晦涩难懂的祝辞致贺,恭贺一个走向傀儡之路的大晋新皇。 此时是鸿嘉二年,贵嫔仅以五万精骑攻下临安,废鸿嘉帝为淮阳王,囚于上林苑清凉殿。 六月,元祐帝第六女常山王元灵均在明镜殿登极为帝,为大晋史上第三任女帝,改年号为开凤。(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六章 垂帘治 五更朝参,启明星还未升起,庑廊里已传来环佩玎玲声,随之,长极殿殿门启开,裙裾窸窣,一列列侍女手持金盘鱼贯而入。 掌衣姗姗来迟,面无表情地走到宫女面前检查一番,宫婢们展开玄衣纁裳组成的冕服,一对金丝织绣的飞跃起衣上,栩栩如生,佩绶、蔽膝、十二章纹、黄赤绶四彩,无一不彰显帝王的权势和尊贵。 寝房中,元灵均逗弄了好一会小婴儿,直到掌衣来催,才让乳媪抱了下去。 侍女过来帮她穿戴朝服,即便不用她动手,依然累得气喘吁吁,“勒的太紧了,松一松。” 侍女赶紧松了革带几分,元灵均缓过一口气,额头淌下的汗水侵湿了脸。 帘下的常侍火旼手捧缯书还在不停地念着:“……常山凡有官阶的王臣共计八十五,已全数入京待命。陛下隆恩,镇国大将军樊进进爵安国公,采邑浑州,赐宣平巷宅邸,其夫人马氏赐六服。” 火旼抬头看了看,见她并无异样,又继续念下去:“赐贵嫔翚翟袆狄、黄赤绶四彩、黄赤绀缥……” 终于换好了。元灵均长吁一气,朝服累叠繁杂,更换完毕不免一身汗水,假髻也压得她脖子酸疼不已。 “陛下要梳哪种式?”侍女呈上满是髻式样的画布。 “就这种吧。”元灵均随意指了一个。 侍女将画布收了退下,一名梳着双角的侍女战战兢兢地跪了上来。 “……另,召武安候回京待命。”说完最后一个字的火旼合拢缯书,立在那儿静候元灵均的回音。 “武安候好好的,召他回来作甚。”元灵均透过镜子瞥了他一眼,继续摆弄减妆里的饰簪花。 原来替元灵均梳头的宫人本是在樊姜身边侍奉的,手法灵巧娴熟,尤其擅长复杂繁琐的髻,樊姜便将她指派到长极殿侍奉。可惜宫女与侍卫在大殿私通被樊姜撞见,当场下令杖毙二人,又及时从栖霞殿调来梳头的宫女。 这新来的宫女或许是初次为帝王梳妆,畏惧天威,笨手笨脚的,捯饬许久也不见弄好。灵均脸上隐隐见了不耐之色,若是误了时辰,恐怕甄传庭又要唠叨上半天,转而想到在朝堂上嚣张又狂妄的樊家人,元灵均突然来了气,结果脑袋一动牵扯到了几缕头,疼得她龇牙咧嘴,“你作死吗?” “陛下恕罪……饶了小婢,饶了小婢罢……”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先抖得不成样。 元灵均摁住头皮,默默按捺住心头的怒火。从铜镜中看去,侍女颤微微地伏在地上,低声地哭泣。红色缨绳绑缚在髻两边,系起了三千鸦色长,黑色滚边的青烟襦裙下身体抖如筛糠。 元灵均用冰凉的手指握住女子的下巴,黑亮的一双眸子落进眼中,从她慌张的眸中元灵均清晰地瞧见自己的脸,苍白病态、郁郁不安的脸,丑陋可悲的面孔。 手指慢慢滑向下面,突然掐住侍女的颈子,力道一点点加重,侍女美丽的眸中逐渐露出惊恐之色,脸部红胀,呼吸逐渐困难,双手不断扒拉着她的手指。 她在做什么?为何掐住侍女的脖子? 元灵均猛地丢开手,嚯地站起身,匆匆走出长极殿,而重新获得呼吸的侍女跌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火旼一路小跑跟着,一边催促内侍,“陛下要上朝了,快将凤舆押来。” 元灵均在大殿外伫立片刻,见一人过来,快步迎过去。 长廊楹柱下,她的丈夫褒衣博带,负手而立,盎然绿意映在他纤尘不染的衣袍上。 “陛下。”渠奕拱起袖子施了一礼,抬步走到她面前,仔细将那块歪斜的衣襟整了整,“要明事理,先正衣冠。” 元灵均握了他的手,轻轻摩挲那些茧,仰起脸看他。 “还记得君父赠你的那面青铜芙蓉镜,我把它找了回来,放在议事殿中。” “公子?”元灵均不明白他提起芙蓉镜的用意。 渠奕抚顺她鬓边的碎,笑道,“别和她生冲突。上朝去吧,我等你回来。” 元灵均“嗯”了声,在宫人的簇拥下上了凤舆。 飞鸟越过钟楼斗拱,天边显出了几丝清明。 往明镜殿的路很长,在尽头有一双凌厉的双目时刻盯着她,那双眼睛是她永生的噩梦。 前朝灯火通明,百官在殿外脱了袜履,卸下佩剑,入朝等候女帝的到来。 “听闻上皇又病了,得的什么急症?”进入明镜殿前,元灵均突然想起君父的病情,平静地问起九万。 九万答道:“是寒疾,据说入春就染了风寒,病得不重。” 元灵均凝思片刻,难得冷静地说道:“他们还把我当成毛孩子来哄,这些匹夫当真混账。” 她握住刀柄,紧了再紧,待脸上的怒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步跨入了殿中。 樊姜早已在绢障后坐定,见元灵均来得晚了,面上甚是不悦,淡淡说了一句,“陛下早朝来迟了,下次要记得来早些。” 也不等元灵均解释,便宣布朝会正式开始,向常侍火旼做了个手势,火旼展开诏书宣读起来。 无非是贵嫔摄政之权的保留,仪制级别的提升,樊氏一族的加封,最后说到急召武安侯回京。坐在高处的元灵均听得瞌睡连连,不住地点着下巴,努力地撑大眼睛,最终还是耐不住困意沉沉睡了。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烦请各位相臣仔细斟酌对策,解除南境困局。” 朝臣应诺,按班依次退出大殿。 内侍卷起绢障,引导出凤冠高髻的妇人,樊姜手捻佛珠,莲步轻移走向睡得正香的少年女皇,上的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盈地曳动。 “陛下,会散了,该醒醒了。”一卷简牍重重砸在案前。 元灵均缓缓抬起头,揉了揉模糊的眼睛,十分茫然地瞅了一样空荡荡的殿堂,笑意莫名。 “我听人说,后宫的女人因为孤寂把余生都寄托在侍奉神佛上,母亲也是如此吗?”她盯着樊姜的佛珠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七章 无翅鸟 捻动珠子的手一顿,“我十三岁征战沙场,也是那时候开始信奉神佛。 ≥≦” 樊姜略微想了一下,似自言自语地说道:“起因是我手上造了太多杀孽,后来又到了这里,它便成为我活下去唯一的依托。”说完,她继续盘着珠子,朝敞亮的殿外走去。 元灵均几乎以为她就这样走开的时候,樊姜在门外回过头来说了一句,“你难道就不想拥有一个祥和太平的盛世强晋?陛下,仁慈不是一味地宽恕,有的时候杀戮也是仁慈。” 杀戮是仁慈,天底下也只有她敢说出这种鬼话来为自己犯下的罪行开脱,也不怕人在背后戳她脊梁骨。 樊姜理所应当的一番话堵得元灵均一口闷气哽在喉咙里,涨得脸色青肿,她加快步伐,越走越快,火旼几乎要小跑才跟得上。 在分岔路口时,元灵均没有回紫台,而是转到了另一条路,是通向上林苑的路径。 上林苑多为旧宫人的居室,她儿时和母亲也在此长住。不过,旧宫室早被徐后下令推平,唯有高墙之外的那颗老梅树高高伫立。 布满岁月痕迹的梅树见证了元灵均的童年。她记得,最后一次看见梅树距今为止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年,度日如年的九年里,她从身份尴尬的小丫头成为樊公主,再到出阁为王的常山王,如今已是九五之尊。 谁能想到,在六岁之前她尚无名姓,虽住在宫中,头顶皇女身份,却非婢女非主人,母亲待她极其冷淡,连君父也不知晓她的存在,还是抚育她的嬷嬷暗中告知,她也是皇帝的女儿,理当拥有和同庆公主同样的宠爱。 “六娣当真好兴致好悠闲,想起要来看看我这落魄的废帝。”含带着几分讥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元灵均这才回过神,她已经置身于囚禁元蓥的清凉殿中。 “阿姊不是不清楚我的处境,何苦冷言挖苦。” “呵……”元蓥摇摇头,连正脸也不给,顾自描着牡丹图。 元灵均注视着正伏在几前作画的女人,实在不相信,她是曾经那个高贵又骄傲、让人不敢高攀的皇后之女。 披头散,形容潦倒,昔日的荣光去了哪里? “不该是这样的……”元灵均声若蚊蝇。 “说的对。”元蓥厉声打断她,“此时此刻,我应该穿着和你一样的衮冕坐在朝堂上,聆听群臣奏事,忍耐徐家的嚣张跋扈,应该在议事殿阅览奏章直到深夜,对着一堆烦难事心力交瘁,苦闷头疼。然而,我因为害怕元氏只剩下自己,千般万般地乞求母亲不要杀害我的妹妹,乞求她放过你们。” 她目光如火如刀,夹杂着深寒的恨意,“但我的优柔寡断换来了什么?你是如何回报我的?血洗晋宫,鸿嘉政变,母亲被逼死,皇位被篡夺,自己沦为叛军的阶下囚。我何其的无辜。” 握住退刀的手青筋暴露,元灵均咬住牙齿,“悔的太晚了。” “什么?”元蓥暗下眸子,疑惑地看向她。 “徐皇后做的龌蹉事别以为我不知道。她暗派杀手杀我三姊,三番五次陷我于死地,风水轮流转,这些账该轮到清算的时候了。” 元灵均嘴唇抽搐,拔出短刀插立在几上,画纸拦腰划断,割成了两截,“每每想到这些,我都恨不得剥她的皮,抽她的筋,喝她的血,即便是这样的想杀她,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阿姊,我如今能留你性命,不过是看在你我姊妹一场的份上。” 她一拂袖子,收刀入鞘,大步走了出去。 火旼早吓得浑身抖,见她出来立即跟上,一路大气也不敢出。 紫台的绛桃树下,渠奕静静立着,神情却显得焦灼,似乎等了许久。 元灵均整理好衣褶,拍了拍僵硬到没有表情的脸,这才柔声唤道:“公子。” “陛下去了哪儿?”渠奕牵过她的手。 元灵均举袖拭去他脸上的汗,“瞧你急的,天这么热,何不在殿中等我。” 渠奕揽住她的肩,温声道:“来,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谁呀?”元灵均感到好奇。这个能让兰鹓公子引见的人必然不同凡响。 两人一边走,渠奕一边给她解释,“陛下还记得昨年治旱我说的那位神人?” “嗯,当时我还想看他是不是真的长着天眼。”元灵均瞬时睁大了眼睛,望着渠奕,“是他来了?” “待会儿就能见到。” 说话间,两人到了一处大殿,司阍开了门,早已候着的天宝在前面引导,侍女们掀开一重重帘幕,到了最深处,一个年轻男人出现在她眼前。 没有三头六臂,也没有天眼,五官更是乏善可陈,浑身上下却散着一股书卷子气。他给她的感觉熟悉又陌生,好像在哪里见过几次。 元灵均还在回忆,男人撩袍拜在她脚下,“臣陈莒叩见陛下。” “陈莒,你就是陈莒?”元灵均吓了一跳,看看渠奕,又瞧瞧地上的人。她想起老了,在狒狸村他曾数次见甄传庭,没想到他就是甄传庭口中常说的那位得意门生。 元灵均愣了好半晌,托住他的手臂,颇是动容,“你是王师的学生,又比我早入学几年,便是我元灵均的师兄。师兄,请坐下说话。” 三人据席坐下,侍女端茶上来。 “没想到助我度过难关的竟然是师兄。”想到治旱之事,元灵均感概道。 渠奕也笑道:“我与陈先生倒是见过数面。只是,繁丘缘何没来?” “实不相瞒,繁丘已去了东海。如今形势大变,我照顾不周,不宜带在身边……”陈莒微微蹙眉,抿了一口茶,似有犹豫。 渠奕道:“我记得陈先生说过,再来临安便是长久住下,陈先生有什么打算?” 闻言,陈莒本就严肃的面孔再添几分严肃,“老师在信中提及临安形势,贵嫔把自己的亲信全摆在朝堂上,包括边境驻将也全部替换,老师痛斥无果,结下心郁,频传书信训导学生早入朝堂为君排忧。” 元灵均暗下眸子,“灵均不过是困在紫台的无翅鸟,根本帮不到师兄。” 陈莒明白她说的意思,从袖中取出一封帛书递上,“主君无需担忧臣,臣不是白身,早已在其位,谋其政。”(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八章 遁无形 渠奕接过来徐徐展开,元灵均凑去同看,览阅完毕,视线落到印章上,夫妻俩齐齐抬头看陈莒。≥≦ 陈莒拱袖道:“如陛下和公子所见,臣将充为陛下执鞭之士,倾全力助陛下振翅高飞,重定乾坤。” 这是一封元祐帝朝加盖玺章的任命帛书,而最近樊贵嫔要调部分官员回京,名单中恰巧就有陈莒在。 难道不是天意吗?元灵均紧攥着薄薄的一页帛书,露出这些天来第一丝自内心的微笑,她已经能想象到樊姜知道此事后的表情。 她的父亲啊,再次拯救她于水火。只是,君父已有许多日未曾来信了……她一边感谢父亲的深远谋划,一边又为父亲起伏不定的病情忧心忡忡。 渠奕在底下握了她的手,以示安慰。 三人在殿中闲叙了一阵,便到了午间用膳的时候,元灵均没什么政务要忙,留了陈莒用饭。 送走陈莒后,下半晌都和樊姜在议事殿,元灵均心情畅快,难得没和樊姜起冲突,说话的时候都是笑脸相对的。 “……陛下以为如何呢?”樊姜合上一卷竹简,揉了揉酸麻的手腕,往对面看去。 “选女官要考核,母亲打算让谁来做主考官?”元灵均头也没抬,手里重复着按印的动作,每盖完一本,火旼便收下去。 国内情势一稳定下来,樊姜准备着手整顿朝纲和内宫,调派京臣和选拔女官就是其中的两项。 “谁做主考官是其次,最主要的目的是要从众多女子中选拔德才兼备的宫官,册府欠缺整理遗册手本的女官。” 放下印玺,元灵均捋好袖子,“母亲身边不是有个樊婞么?让她担任此职不就行了。”她心里有合适的人选,但就是不想说。 “樊婞要协助我替陛下处理政务,不适合再在册府里做事,还是另选他人的好。”樊姜觑了她一眼,提笔书写。 其实她根本没放在心上,只是随口一提罢了。元灵均觉得好笑得很。 樊婞一直跟在樊姜身边,这些年对政事逐步熟悉,樊姜掌握大权后,她在朝中说话也有了一定分量,在樊家的地位更是举足轻重,和她同父的那些兄弟姊妹都不敢小觑,毕竟是樊姜培养起来的心腹女官,谁不愿凑上去巴结一二。 想起那个女子,才深觉她最近变化惊人,容貌是愈的夺目耀眼了,倒和阳翟不分上下了。 说到阳翟,派出去抓获她的人马好几拨了,至今都没有传回有关她下落的半点回音,阳翟和徐国舅一家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阳翟豢养宾客众多,又和江湖上的“地狱青鸦”关系密切,她的存在对晋宫而言是莫大的威胁。 樊姜为此焦头烂额,但也不会在这件事上多作停留,选拔女官的告示很快下到全国,各郡县准备应试的女子闻讯后纷纷启程赶往临安。 就在这时,晋宫了一件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废帝失踪了,在重重把守下的清凉殿内消失了。 侍女去送晏食才现元蓥已不在宫中了,吓得一阵风跑出去,满脸惊恐地叫嚷着找人,禁卫们翻遍阖宫上下也没找到人影。 废帝元蓥真的失踪了。 一向掌握主动的樊姜遭受奇耻大辱,雷霆震怒下几乎将把守清凉殿的禁卫全部斩杀。 “有神暗助,当我樊姜是蠢的,守在门外的都是死人吗?活生生的人都看不住,愣是叫你们看没了,如此无用,全部拉出去杀了。” 元灵均一听说元蓥不见了,连忙和渠奕匆匆赶来上林苑,刚一进来便见樊姜站在大殿中央火,早不见平日里的镇定冷静。 “母亲杀了他们,阿姊就能找回来么?”看她火还是少见的场面。元灵均扫视一遍,巩氏和几个内侍恰好从里间出来,向她敛衣行礼。 “这些天有谁出入过清凉殿,把人都召来盘问一番。”她对火旼使眼色,火旼立即领命下去。 渠奕则是走到一旁查看隔间,每一间都仔细搜看过,又用手指叩了叩墙壁,没现异样。 火旼领了照顾废帝起居的宫人进来,一个个噤若寒蝉地伏在地上,还没有开始盘问便已经哭成一片了。 “这两日小婢身子不适,向嬷嬷告假休息,并未上直。淮阳王殿下失踪,小婢对此毫不知情。”其中一个有几年工龄的侍女交代道。 樊姜只信证据,当即就让人唤嬷嬷来对证,接着审问其余的宫人,宫人们都坦言不知情,进殿时人还好好的,也没现什么异样。 没多大一会,嬷嬷带了名册来见,她把名册捧到樊贵嫔面前,不急不慌地道:“在来前的途中,妾人已经查验过了,册上确实记载有她的告假,但今日午食的记录,有侍女交接用了她的木符。” 那就是说,她在撒谎,或者有人用她的木符令进了清凉殿。 侍女惶然扑到元灵均脚下,“陛下明鉴,小婢是冤枉的,小婢到今日都在病中,不曾下过榻,如何来过大殿。” 嬷嬷倒是沉稳,走到跪了一地的宫人中将一个面色惨灰的侍女提了出来,“与你交职的是何人?” 侍女哭道:“午间本、本是轮到小婢……小婢送饭,在庖厨的时候……一个穿褐衣的侍女拦住我,说是新来的,要和我同路……顺便熟悉一下路径,我那时突然感到不适,头晕乏力,她看出我不舒服,要替我送饭,我不曾疑她……便让她替我去了。” 渠奕抚着木食盒若有所思,听侍女一说,掀开盒盖,里面空空如也。午间送来的食盒还在,唯独不见碗碟,岂不怪哉。 他抿唇思虑,低头瞅见地毯歪歪斜斜,便用脚挪正了,却看到在地毯边压着一块碎布,他蹲下身,拾在指尖上细看,花纹十分别致精细。 “像是裙角上撕碎的。”天宝道。 渠奕小心翼翼地揭起地毯,渐渐地现出了凹入低层的活动木板,木板应是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掘出的,划口很不整齐,边缘粗糙又锋利,一不小心就会划破手掌。当他把地毯全部扯开后,一道土窖样式的地道门出现在人前。(未完待续。) 第一百三九章 为己谋 任谁也没想到,清凉殿地板之下竟藏着一条通向城外护城河的暗道,泥土干燥成块,洞口灰扑扑的,不像在这几月内掘出的,再者一两月内仅凭元蓥一己之力根本无法完成,由此可见,这条暗道存在时间已久,很可能是从前哪位不得意的宫人为了逃宫挖的,因为藏在地毯下,一直无人留意,千防万防,却防漏了前人。 “把暗道全部填实,即刻画像张贴全城,晓谕诸郡县的官员竭力搜捕元蓥,此外,宫使女官核对宫人名册,我要看看是谁如此胆大包天,敢协助废帝离宫。” 元灵均在旁看得清楚,当时樊姜说这话的时候脸都气绿了。 接到谕令后,各宫宫使片刻不敢耽搁,连夜核实了宫人名册,查出并没有宫女失踪,唯独上林苑失了一名废帝的优僮。 据宫使说,优僮名昙华,男生女相被父母送进宫中,元灵均看了他的画像,容貌柔和婉丽,的确是女子的面容,要是让他着女装在宫中走动,也没人能怀疑他的性别吧。可见协助元蓥逃脱的人定是他扮成的侍女无疑了。 樊姜心情不善,阖宫上下做事倍加小心,元灵均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整天乐呵呵的,不是讴歌就是听乐,心情好得不得了。 这天樊婞一进长极殿,就见元灵均和宫人在摆弄乐器。 陛下从此不会沉溺歌乐吧?樊婞有些震动,脚步滞了滞,捋好衣襟趋步上前,叩拜道:“陛下,应试的女官和乐工的名册都整理好了。” “哦,呈上来我看。” 元灵均把手中的琵琶递给鲲娇,穿好鞋走到樊婞面前,接过名册。 细细览阅了乐工那本,又取过女官名册翻了几页,如愿看到王蓊华在内。能授府中奴仆字画的人,一定不是王芍那等安常守故的顽固派。 传言她当年没能考上女官,皆是因为太原王氏和徐家的不睦,徐家徇私报复,暗中动了手脚,将王蓊华除名在外。王徐二氏注定不能共存,如今徐家倒了,王蓊华没有理由不参加女试。 元灵均想起两年前,王徐两家的女郎同归临安本宗是何等的风光,鸿嘉政变,物是人非,徐家一倒下王家就迎了上来。 “不错,辛苦樊女官了。” “为朝廷分忧是臣的本分。”樊婞敛衽道。 “女试乐试的考官定好了吗?”元灵均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名册上。 “是6少府主考,樊少监监考。” 那两个人一块办事会不会搞砸?元灵均挑起眉毛,心里笑,合了名册递给樊婞。 “臣告退。”樊婞双手接过。 在她拂身退出时,元灵均微微怔了一下。几月没见,樊婞像是脱胎换骨了般,风情妩媚,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 夜里小家宴,乳媪给小皇子喂了奶,抱来给元灵均。 “小家伙,让阿母抱抱。”元灵均抱着软软的一团,心都化了。这是她第一个儿子,自是万分珍重,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带在身边。 作为孩子的生父,樊欣也在一旁坐着,远远瞧着,脸上不禁流露出温柔的笑。 “君父来信了?”渠奕揩去小家伙嘴角的口水。 “是啊,通篇都是骂我的话哩。不过骂归骂,君父他老人家心里还是挂念孩儿的,连名都取好了,叫敏行。”她从裙腰取出一张帛给渠奕看,“就怕母亲不会用。” 樊姜忙于朝政,鲜少来紫台看孙儿,但她对这个孩子确实是真心疼爱,只要有空闲就会过来抱上一阵,还说在白日宴上宣告皇子的名讳。 渠奕看了一眼,把帛书收在袖中,俯身拨开婴儿额前的浅。 小娃娃睡了,皮肤白白嫩嫩,可爱得紧。 “樊欣,你过来抱他吧。” 樊欣走近了一些,刚伸手要去碰婴儿的脸,又犹豫地缩了回去,抬眼看元灵均。 看她作甚?元灵均没好气地偏开脸。 樊欣还是抱了儿子过去,门外恰好来了优僮,见樊欣抱着小皇子,全都簇拥上去,围着软糯的小孩看稀奇。 许是吵得厉害,小娃娃的脑袋动来动去,蹙起秀气的眉毛,瘪着小嘴快要哭了。樊欣登时不快,将聒噪的优僮们都驱开了。 时候不早了,优僮们纷纷告退,各自回宫。 最后一人也要退出时,元灵均唤住了他,“伶仃你来。” 傅伶仃回到殿堂,在两位面前坐下,拱袖施礼。 元灵均什么也没说,只将一支青铜爵杯斟满,递到他眼前,“伶仃多次为我传信,请饮下此杯酒,聊表我的谢意。” 一杯酒就把他打了,这位新皇真是说话算话,从不虚言呐。傅伶仃眼角溢出笑意,“谢陛下赐酒。” 在元灵均的注视下,拂杯一饮而尽,他还特意斜了杯口,表明一滴不剩。 傅伶仃退下后,樊欣也告退,大殿殿门关上,乳媪抱了小皇子下去歇息,元灵均也回了寝房沐浴。 “公子,陈师兄怎样了?母亲有没有现异样?”元灵均进来见渠奕倚在床榻上看书,一边问一边到梳妆镜前坐下。 “陈莒深思熟虑,步步为营,很有章程规范,比庾康会变通,说来,他有几分本事甄王师怕是都不清楚,隐藏得很深。”渠奕抛开书卷,半倚身,手撑着脸看梳妆台前的元灵均。 她换了寝衣,头湿湿的,正用绢帕仔细地拭干,过一会又停下来解死结。 透过镜子,见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元灵均吐了吐舌头,朝天翻白眼,鬼脸做尽了,反正他又看不见。 “坐过来,我来拭。” 元灵均正愁,渠奕一说,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双手捧着绢帕,无比诚恳地说:“劳驾公子殿下了。” 渠奕捏了捏她下巴,笑着将她按坐在榻前,用绢帕细心包裹,开始轻轻地打理起湿。 她头又多又长,平常有宫人梳理不觉得多麻烦,自己做起来简直是要人命,但在渠奕手里就不一样了,他极有耐心,愣是把那些死结一一解开了。 他梳着,元灵均就想明天的事情,还不放心地叮嘱一遍又一遍,“明早外官差不多都入京了,你去见的时候可记得帮我挑几根好苗子。” 渠奕耳朵都磨出茧了,“是是,哪能忘了陛下的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十章 伐鹤拓 南境又打仗了。≥≧ 内乱,中朝,北塞,南境鹤拓,争来斗去,战火在各国大肆地蔓延,并加快了扩张度。 临安朝廷刚刚经历了残酷的政变风云,常山的安宁也在立秋后悄声结束。 “陛下,林相和岑老将军求见。” 火旼来禀告时,元灵均和6遥雪正在校场跑马。 元灵均恍若未闻,踢着玉顶乌骓的腹部冲了出去。 眼看她越跑越远了,天上不住地落下雨点,火旼赶忙撩袖揩了把脸,“陛下,落雨了,回宫吧。” 雨大如豆,颗颗如石,毫不留情地砸在元灵均脸上,砸得人脸疼。哪里是飒飒秋雨,分明是砸石子吧。 “陛下,回宫,林相他们入宫了。”有人紧跟上来。 九万骑马在雨中疾驰,她没有勒住马缰,回头喊道:“国事上禀贵嫔。难得下雨,容我再跑会儿。” 雨势渐大,红衣青年纵马冲进雨幕,与她并骑。赫然是6遥雪那厮。 “元六,南境开战了。” 前几日南境已经陷入危局,终归是打起来了。 雨雾朦胧迷眼,元灵均调转马头,骂道:“鹤拓恶贼,不守承诺便罢了,欺我年少而屡次挑衅,是当我大晋没人了。” 元灵均拽住缰绳,止住了玉顶乌骓。 “快,回宫。”她翻身下马,匆忙往校场外走。 6遥雪跟在身后,一言不。 “南境太平好些年了,虽然时不时地犯境骚扰,也不过是虚张声势,哪里敢真的来犯。这个刚即位的鹤拓王胆子真不小。”老鹤拓王在世都不敢轻举妄动,他究竟哪来的自信。 林相和岑老将军要说的也一定是这件事,元灵均快步往议事殿走。她的嘴唇轻微颤抖,毫无血色,衣服和头都湿了,也顾不上更换。 走回外庭,两位老臣在庑廊下焦灼地徘徊着,元灵均迎上去。 “明公,老将军。这是怎么回事?” 岑勉将军一见到她,就迫不及待地说道:“边关传回战报,两城沦陷失守,裴元帅殉职,驻关的精骑全军覆没了。陛下,此次南征艰险重重,若无老将压阵,士气必然低落。” 元灵均按住眉心。是樊姜,她让裴绍戴罪立功,却让老将军死在边境。 “守住常山,若是让鹤拓占去一厘一毫,你就自裁以谢天下。”君父寸寸叮嘱犹在耳边,想起他那张严肃认真的脸,元灵均很是烦躁,甩着袖子走来踱去,不知如何是好。 “鹤拓王这个匹夫不守信用。不可饶恕,待我军将士取他项上人头。”元灵均埋怨道。老鹤拓王在的时候跟一个几岁的孩子置气,年轻的鹤拓王公然开战。 岑勉道:“岑挚已率领五万人南下御敌,老臣也请缨南征。” 林迈面色不大好,“鹤拓虎视眈眈多年,妄图吞并常山之心路人皆知,鹤拓王恐怕是有备而来。” 愤怒让元灵均慌了手脚,“五万士兵如何抵抗鹤拓,应该请示贵嫔,增加援兵。”樊姜究竟搞什么名堂。 毕竟还只有十五岁,遇到大事慌神在所难免。岑勉宽慰道:“只要有老臣一日,鹤拓断然不敢来欺,陛下安心。” 当年鹤拓再三挑衅时就已经构成边境威胁,交战是迟早的事,奈何晋国休养生息多年,逐渐偏向风雅文明,太平年间,国中子弟爱簪花泼墨,唯独缺少沙场历练,年轻的将领终究太少,又没有立下太多让兵卒信服的战功,开战仍需老将的威信鼓舞三军,震慑敌方。 情势关乎国家存亡,战时需要,樊姜不是为了私欲不考虑后果的宫廷妇人,她思虑周全,顾左顾右也没有乱了方寸。她敢用人,气魄大得惊人。 三朝老将还是带兵出战了。 出征前,呼延将军对元灵均说,“老将是老了没错,但老将出马,于陛下而言是好事。” 朝参时,底下的大臣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无论是鸿嘉朝还是本朝,为家族利益而选择的朝臣一直存在。 作为樊姜手中操纵多年的傀儡,元灵均从来由不得自己,但这次盖玺是这些年来第一次心甘情愿。如呼延将军说的,是好事,树立多年的威望,以及彪炳史册的不世功勋将为她带来打破朝堂一边倒格局的契机。 在最高的位置上是流血的政治,没有牺牲只会摔下来,她一直被人推着向前走,最终被推到风口浪尖的是非地,踩在刀尖上,哪怕血流进了,也不能言败。 “臣告退。”樊婞拱袖一拜,将盖了大印的缯书带去给樊姜。 览阅完毕后,樊姜笑了笑,挥手令樊婞退下。 大殿隐在朦胧的烛光里,她临窗站立,看了会中庭秋雨,转身走进寝房。 面容白皙的中年男人朝她伸出手,樊姜刚把手放上去,便被男人大力拽到了怀中。 “赵桀!”她一声惊呼。 秋雨急促起来,很快淹没了寝殿内的说话声。 “目前的形式虽然对陛下有利,还是小心提防为妙。” 执杯的手一滞,元灵均挑眸看向旁边冷静非常的陈莒,“师兄的意思是说贵嫔留有后招?” “陛下和贵嫔共同生活差不多十年之久,难道没有一星半点了解?”陈莒反问。 元灵均轻笑,“她做事胸有成竹,鲜少失控,正因为这样,我才猜不透。如今想来,我还是怕她的。” “既然这样,陛下也还是保持从前的样子吧,捉摸不透的人会让对方下意识地心生恐惧。”陈莒风轻云淡地说道,“陛下说怕贵嫔,岂知贵嫔是不是也怕着您。” “什么?”元灵均被这句话吓着了,茶水洒了一手。 陈莒拱袖,“陛下近来有些失控。” 一语惊醒梦中人。她的失控和樊姜的举动有关,愤怒使她失去了理智和思考的能力。 元灵均摸了摸脸,觉得冰冷,手脚也凉凉的。渠奕不在身边,她睡得不踏实,夜里醒来多次也都是噩梦作怪。 辗转反侧,实在睡不着了,她趿着鞋子去侧殿看孩子。 当值的乳媪困极了,正靠着床榻打瞌睡,元灵均没扰她,径自走向床榻。 孩子睡得香,小脸胖乎乎的,毛浅而绒,招人喜爱。 她要是放弃了,这个孩子的命运又将如何?元灵均想着心事,看了一阵,长叹一气,掖好被角,返回寝房睡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一章 房上梁 启明星升起的时候,乱世中苟延残喘的人们无比庆幸,他们重见了天光。≧ 从元祐一朝皇帝重用文臣,当年元祐帝为巩固皇权杀了太多人,已然害怕战争,惧怕政乱。这是帝王的悲哀,也是武将的末日。 樊姜的适时出现改变了满朝文官的格局。她是大刀女将,不懂文官的风雅,所以她绝不允许文官欺压在武将头上,而且,她看不惯朝臣为争权使出的阴险手段,眼里容不下“欺君骗世”的沙子。 外官入京,大多是走上了黄泉路,其中就有做惯了“土皇帝”的鄱县县官。 樊姜杀了不少的人,市曹的血从早晨流到晚上,一直没有干透,正值炎热天气,闻腥而来的蚊蝇嗡嗡地四处乱窜,惹人心烦焦躁。 天越来越热,晋宫仿佛置于大火炉中,烤得宫人无精打采。 小皇子也病了,扯着嗓子嚎哭了一上午,赖在母亲怀里不肯撒手,太医过来看,说是中暍,开了酸梅汤,哄着娃娃喝下,嘤嘤哭了好一阵总算哄睡下了。 被哭闹的孩子折腾半日,元灵均身心疲惫不堪,两眼是上眼皮搭着下眼皮睁都睁不开了,熬不住困意,索性抱了竹夫人蜷在榻侧。 睡得正香甜,鲲娇进来将她摇醒,说公子回宫来了,正在后殿,一个时辰后又要走,问要不要见。 肯定要见呀。元灵均迷迷糊糊地爬起来,胡乱穿鞋,转头吩咐鲲娇备午食,拢好了衣襟,揉着双眼朝后殿去。 渠奕伏在几前奋笔疾书,不知写什么,认真极了,连她进来也没察觉。 停笔的空隙,瞥见元灵均软趴趴地靠在帘下,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知她是没睡醒闷了,微微笑道:“再等等,这就好了。” “在写什么?”元灵均慢慢凑近了。 渠奕已搁下笔,牵过她的手朝殿外走,“近来陛下辛苦了。” “公子更辛劳,灵均及不上公子。”元灵均晃晃脑袋。 两人携手走到阑干前,晋宫的夏花如火如荼地绽放开,衬得大殿一片绚烂,美不胜收,一大簇绿叶遮在两人头顶,恰好挡住炙热的太阳。他们并肩而立,远眺绵延起伏的山脉,四周阗静,没有一丝蝉鸣,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 渠奕忽然丢开手,从袖中掏出一小张绢帛,展开看了几眼,递给元灵均。 这是一份重新誊写过的外官名单,不可用的人全数涂抹掉,可用之人一目了然。 “名单是与甄王师、廷尉平商议后的结果,陛下斟酌任用。” 廷尉平是陈莒,元灵均的意思是让他任皇帝私府九卿少府一职,陈莒推拒,请求以任职书为准,但三公九卿包括部分属官的任职诏令皆由樊姜决定下达,元灵均做不得主。等樊姜颁布了任命诏令,陈莒连廷尉监都不是,为此她还生了陈莒好长时间的气。 “奇怪,为何是叉去赵柁,而不是直接涂抹掉呢。他可是赵桀的族人?”目光在赵柁二字扫过,指给渠奕看。 渠奕瞟了一眼,“赵柁是常山天官县人,经人举荐到巴陵书学读书,和左相的赵家没有丝毫联系。” “柁者,房梁也,是注定成为朝廷栋梁?我看公子似有忧虑啊,赵柁既然不是左相一派的,又有几分才能为大家赏识,岂不正好为我们所用。”大家犹豫不决是还在考虑吗?元灵均莞尔,将名单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 折好帛书,听公子继续说道:“常山治旱,书学博士让学子们参与到各个郡县,协助官员共同治理,其中就有赵柁,我看过他当时所在郡县的治旱记载,表现极为出色,很有自己的想法。” 渠奕沿着阑干延伸的方向慢慢走动,元灵均揪住他袍袖,神情专注地听着。 “赵柁初为小县的笔吏,后长官察举推荐给上面,任命一县之官,他在任期间政绩突出,有孝廉,此次入京更是贵嫔特别指定。” 贵嫔看上的人,不就成了香饽饽。元灵均哈哈笑,“别的官员踏着黄泉路来,他却是一路升迁,分外惹人眼红呢。” “锋芒太露,也不懂得收敛。” “哦,他干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元灵均感到很好奇。 “临安有人大概闻到了升迁的风声,赶着巴结讨好,他是来者不拒,有人邀约便到对方府上一叙,虽说没人见过他带着金银财物离开,谁清楚夜间是不是有人悄悄送到他宅邸了。” 元灵均觉得有道理,“表面清廉,说不定真有水分。” 见她脸上竹夫人硌出的红印还没消散,用指腹抚了抚,“听王师说,曾经举荐他进的书学,期间还有徐氏娘子亲书保举。” “是他呀!”听完这句,元灵均脑子里模糊的影子有了具体的轮廓,“真没想到,赵大郎这么好运,频遇贵人相助,还起了像模像样的名。” “陛下认得赵柁?” “如果真的是他,就不必再费心考虑了。”元灵均气哼哼地说,“当时送他去书学就读的人就是我,彼时我尚且是狒狸村里的小村姑,和他第一次见面,只因我形象不整而鄙夷不屑,前往书学的途中更是将我当做他的奴婢,颐指气使,从不给好脸色。” 渠奕抓紧她的手,轻轻地揉捏着,“和王师私下商议时,也没听他讲起。” “他整天在外,只念着赵大郎有学识,哪里知道这些。”冷哼了一声,她又继续说道,“赵大郎是富贵身穷人命,出身农人家却不事稼穑,一味靠家里人养活,榨干父母精力只为达成自己心愿,面对有权势的人百般奉承,对无权无势的贫苦人自视高人一等,哪里传出的孝廉之说,怕是他成心粉饰的,哪天要是不小心露陷了,不怕人笑掉牙。” 鲲娇在一旁敛衣行礼,元灵均迷惑地看着她,鲲娇连忙举了手在嘴边刨动,她才恍然想起到用膳的时候了。 “待会儿公子又得出宫了,用些午膳吧。”她顺手捋好他袖子上翻出的褶纹。 渠奕道:“去官署用也是一样的,倒是你该歇一歇。” “官署的膳食有多难吃我又不是不知道。”元灵均耍起小孩脾气,“反正公子用了才准走。” 拗不过她,渠奕只好妥协和她一同去殿室用午食。(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二章 犹庆幸 其实留他用午食只是托词,官署的饭食虽无宫中丰盛,也并没有元灵均说得那般难吃,她不过是想和渠奕多呆一会儿罢了。 渠奕不在时,深觉天要塌下来似的,什么事到了她独自面对都显得不如意。 午食后,渠奕出宫去了官署,天色还早,恰逢王师与侄孙般石入宫,元灵均请他二人在前殿用茶闲叙。 “不出所料,陛下是让公子养颓了啊。” 谈及自己应付宫中事时的手忙脚乱,甄传庭这样解释道。 元灵均面上一热,手中茶水泼出些许,侵湿了膝上的裙衣。 “王师!朕哪里颓废了。”她撇撇嘴,表示不满。 潮红色从脸颊一直蔓延到了耳根。甄传庭视而不见,还笑眯眯地说道:“幸亏此人是公子,若是旁的人,臣定是要让陛下吃竹笋汤的。” 不说还好,一说到敲手板的往事,她觉得当时打过的手掌心又隐隐作痛了。 不过,王师也是间接夸渠奕来着,元灵均心里可高兴了,只是面上不表现出来,“王师好不讲理啊,为何换成旁人就来责罚朕?” “既然陛下问了,臣就斗胆在陛下面前提一提往事,恐怕又要惹陛下不快了。记得当时陛下和覃王君未举行昏礼时,老臣就不太看好,奈何圣意难违,太上皇既然有此决定,想必是千思熟虑后做的决定,哪想……”甄传庭手抚着颌须,神情有些复杂,“少年孩童顽心重,覃王君年少,世面见识不广,无力参决政事也无妨,但即便年幼总归有父母从小教育知事,然而他却是覃家过分宠溺的少子,受不得半点气,成日歪缠瞎闹,将常山宫搞得一塌糊涂,惹出多少麻烦事。” “往事已矣,逝者都魂归多年了,王师还提他作甚。”提覃咲,她的确不愉快,但没有了从前的反感。 “他害苦了陛下,害苦了一众骨鲠老臣。”甄传庭出一声冷笑,“他让陛下一度失去理智,误认为临安老臣们也居心叵测,要拿您作傀儡王,当年有多少王臣不恨他的。如今陛下该明白了,老臣之所以逼迫您,正是小人当道,奸佞横行的缘由,陛下如不振作,如何自保。但今日不同往时了……” 轻瞟了眼火旼,见他并没有留意这边,才继续说,“公子是无心尘世的人,他决定参与进来,是形同副君的,陛下倚靠他,往后可高枕无忧。” 王师的意思是,她现在能清闲自在都是借了渠奕的光。元灵均不说话了,举着茶杯若有所思。 在常山,他们在避风台初次过夜的那晚,他说过手里握着副君权柄的话,那时她不知其意,此刻细细想来,渠奕的到来仿佛是老天的刻意安排,她命中注定的伴侣,但有一点是她至今也未想通的——渠奕身上似乎隐藏着无数的秘密,可他从不主动说起。 不可怕吗?她和他同床共枕,榻上如何的恩爱缠绵,竟也没有真正地走到对方的心里去。他们之间出现的问题是因为有人隔在中间吗?那人是樊欣还是敏行呢。 不是夫妻相处的日子不够长,只是自己太贪心,永不满足。“是啊,能倚靠他,朕庆幸至极。”说到这里,她的手莫名地抖了一下,在二人诧异的目光里松了手。 白玉杯猛然坠落跌在脚边,茶水打湿了茵席,一片氤氲在眼前。 探手去拾的瞬间听般石在说:“陛下和太宗皇帝有几分相像呢……”后面的话听不清了。 她好像忽然之间就失去了听力。 腰裙湿了大半,都要换,而且过会儿要出宫去乐府,面对下臣衣着不能太随便。 穿上衮服,鲲娇拢好髻,她在镜子里端详一阵,不禁气馁。阳翟和她同岁,十五已是妩媚多姿的女子,为何她始终是未长开的少女模样。 “你看我这脸,好像永远都长不开似的。”她掐着脸颊说。 鲲娇扶稳髻,准备戴上龙纹簪,还没寻到合适的位置,“陛下没见过别的人,民间有的女人才十五年纪便成了老妪模样,忒吓人了。陛下青春永驻是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何苦烦忧,况且陛下年轻,长身体的日子还长着。” 终于戴好了,鲲娇扶掖元灵均起身,乳媪把睡醒的敏行抱来给她。 “喂过酸梅汤了没?” 乳媪答:“喂过了,小殿下还吃了奶。” 元灵均抓住他的小手小脚逗弄,小娃娃大概觉得痒,咯咯直笑,胖胖的小手也在空中舞来舞去。 “小殿下像陛下呢,活泼好动。”鲲娇在旁边说道。 “康健就好,但别像我一样多灾多病。” 吃饱的奶娃娃咬着手指,睁着一双乌黑澄亮的大眼睛,好奇地盯着元灵均瞧。 元灵均走到竹帘下,在怀里轻摇哄敏行睡觉,没过一会,小家伙真的睡了。 常侍火旼进殿来催,该起驾去乐府。 闻言,元灵均说知道了,俯身在婴儿额上亲了亲,叮嘱乳媪好生照料,她很快回来。好在敏行好多了,不然她也不会去,左右是一份闲差,去不去都无关紧要。 由于长明里距离晋宫较远,元灵均到乐府已经是黄昏时分,正好赶上用晏食。 天子出巡,官员必要肃清街衢,俗称为净街。元灵均不爱张扬,出宫前特别吩咐了使者无需知会乐府官员。 乐府长官是乐府令,乐府令不知皇帝会在今日驾临,听到消息皇帝已到官署,他吓了一跳,仓促地迎了出来。 同来迎接的还有6遥雪。他是九卿少府,而乐府隶属少府,在其辖下。 乐府收集编纂各地的民间音乐,整理改编与创作音乐,并在宴会或郊庙时进行演唱演奏,它原是设立在宫中的音乐机构,到理宗朝,理宗痛恶舞乐,移乐府至宫外的长明里,历经数朝一直未曾变动,到元祐朝,乐府职能生了变化,不再执掌郊庙乐之乐和天子之乐,代其执掌的是太常隶属的太乐。 元灵均好音律舞乐,对朝廷音乐机构了解熟悉,这趟差事对她胃口,没有抱怨之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三章 乐府曲 作为天子,哪怕只是傀儡,也不可轻易离宫,樊姜不是不清楚,更有大臣对此严词厉色地提到过,但她好像根本不当做一回事。≧ ≧ 她自己也出宫,有时暗访看重的几个亲信,商议要事,大多时候是到赵相府与赵桀私会。 元灵均心知肚明,她和樊姜在无形中产生了默契,对对方的事丝毫不提。 在提议乐府收编民乐前,樊姜主张重修大晋律法,诸臣反对后自作主张地修改了部分晋律,在对待朝臣的休假问题上不免心狠,由原本的五日一沐改成了十日一旬假。也就是说,大臣必须要上够十****才轮到一次休假。 “假期本就不够了,还硬生生地改成十日一休。”6遥雪对此决定意见颇大。五日一沐他都满腹牢骚,十日岂不是割他身上的肉。 好不容易熬过十日,恰逢贵嫔提出要重振乐府,他这个少府理所当然要加职,好好的旬假便就这样泡汤了。 今天的晏食是摆在水榭用的。立秋分三候,一候凉风至,然而立秋之后,天气并没有稍微转凉,炎热程度反而达到了极致。 而宫外似乎又比宫内热得多,在宫中,无论庙堂还是后闱,天热就会有冰雪源源不断地从北地供应进来。 饭后,元灵均在6遥雪导引下四处走了走,乏了就到附近的凉亭里休息,离就寝时间尚早,她不习惯早睡,就和6遥雪玩起六博。 在博弈上元灵均是好手,玩了三局,6遥雪竟一次也没赢过,直呼没准备好,再来再来。 丢开博箸,伸了伸腰,元灵均心情不错地说,“再来你也赢不了,倒不如乖乖交出彩物,免得在小丫头面前失了体面。” 6遥雪不予理会,顾自掷采行棋。 “喏,都在哪儿呢!打个招呼吧6公子。”元灵均还故意用下巴指着某个方向,表情看戏状。 不远,一大簇茂盛的灌木叶后正藏着几个年少的舞伎,鬼鬼祟祟的朝这边张望,见元灵均看了过来,急忙忙地缩回脑袋,各自捧腹大笑。 乐府令过来,见舞伎们嘻嘻哈哈的没正形,顿时板起脸训道:“杵这里看什么热闹,笑笑笑,到时候有你们哭的时候。还不快回去,都给我到训诫堂主动领五十次手板。” 一听受罚,几个少女不敢犟嘴,焉巴巴地垂头走开了。 九万在6公子羡慕嫉妒的目光里细细地收好采物,元灵均则是望向灌木丛,那里起了一股凉风,拂得树叶沙沙地响。那些偷窥的少女早没影了。 这时,乐府令走了过来,请她移步去长松馆看乐工们演奏。 “元六,你说贵嫔是怎么想的。”6遥雪又开摇那把麈尾,徐徐热风吹得元灵均脑门晕,“她厌憎歌乐,却忽然要重振乐府,心思真让人捉摸不定,做法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问她,她还想问人呢。元灵均打开腰扇,把热风扇了回去,“她忽然产生了兴致也不一定哦。” 6遥雪不信,“怎么可能,贵嫔怎么可能轻易改变……”想起身边还跟着火旼,立即把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咽进肚子里。 说的也对啊。元灵均蹙着眉头思考。 收编民乐是樊姜在朝会上忽然提出的,如今想起,她的行径举止十分可疑,要知道,曾经威震一方的樊贵嫔爱武装不爱红妆,爱刀剑不爱音律,强势得不输男人,按理说,对乐府机构的存在,她的正常反应应该是理宗那样的,把乐府贬得远远的,不在眼前就不会碍人眼。 “陛下,长松堂到了。” 看是火旼说话,元灵均无名火大,“吾长着眼。” 连监视她的内侍都摆脱不了,别提摸透樊姜的意图了。她心烦意乱,腰扇摇得呼呼作响。 堂中的器乐齐奏,几名歌工歌童相和,喉音澄凉,歌声婉转美妙,是以楚声唱法,在刚刚进入夜色的乐府中显得无比空灵幽深。 是经严格筛选挑出的歌工,她问乐府令有多少歌者。 乐府令如实答道:“在以往的数量上多增了二百名歌者,但歌童居多。” 大肆用歌童,这种侈糜是更古未有的,哪怕盛世也没有,却在处于乱世漩涡时出现了。 元灵均有些震动,在帘后伫立许久,才据席坐下。 “陛下请看。”乐府令呈上记录词乐的竹简。 这些都是未誊抄的,她随手翻了一卷来看,正是歌者方才所歌的,名为《商英女》,通篇读下来,写的是前朝商女英氏的生平。 “唱的竟是英氏之女,可是前朝的名人呐。”6遥雪惊讶极了。 英氏因美貌才学扬名天下,得配江东名门,新婚夜却遭山匪劫持,亡命逃出魔爪后投奔夫家,未料遭夫家嫌弃退婚羞辱,英氏女只得返回娘家,不料娘家生变,举家覆亡,英氏女流落风尘,后宦门买入为伎妾,辗转玏几代主翁,送来赠去,始终不得自由,皇帝贪恋其美色,强为宫嫔,不及半年皇帝暴毙,新君认定英氏是祸国妖姬,将其锁在高阁,封闭楼道和窗口,每日膳食只以小洞送入,英氏女不堪其辱,日渐疯癫,最终狂笑而亡,宫人敛尸入殡时,昔日风华玉貌的英氏女形状枯槁似一位八十老妇,可怜一代传奇美人。 英氏遭遇凄惨,歌之者莫不潸然泪下,于元灵均而言,只有涌向她的无边无际的暗潮。 接着翻了其余的几卷,写的皆是男女的爱恨纠葛,或是不幸的身世遭遇,再无其他了,直翻到最后一卷,打开来看只有前半截尚存,余下的几行字被人用刻刀故意刮掉了。 “别君后,泪阑干,联珠帐中寒,木兰……”她抚着模糊不清的几个字,手指都颤抖起来,额头渗出的汗不住地落下,砸在竹简上,眼前似蒙了一层白影,恍恍惚惚。 “陛下。”身后的九万向前膝行几步,压声唤道。他看出她的不妥。 元灵均急掩了卷册,微微偏头道:“无事。” 6遥雪也看了过来,一副疑惑的样子。 “还有的词曲卷册在何处?”她问。 乐府令迟疑了一下,拱袖道:“陛下要看其他的,臣即刻让人去搬来。” 元灵均慢慢地扯开嘴角,笑道:“就依乐府令之言,有劳。”(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四章 永巷歌 从长松堂出来,歌乐仍在继续,元灵均气喘吁吁地走在浓夜覆盖的园中小径,道旁的白海棠开得热闹,一簇簇地拥在夜色中动情地拂摆。 她的步伐急促稍显凌乱,好几次绊住土裙,但她掩饰得很好,跟着的火旼没有现异样。 “陛下。”落后的九万追过来,眼疾手快地拽住元灵均的上臂,小声地问道,“陛下龙体有恙,可要立即还宫?” 6遥雪正慢悠悠地朝他们这边踱来,除了九万,无人现元灵均此刻已是大汗淋漓。 她没有回答,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偏头看火旼,“腰扇。” 火旼站着没动,好半晌都未反应过来。 “腰扇不在。”她又说了一次。 原来是腰扇忘了带走,陛下让他回去取,“臣、臣这就为陛下取来。”说完,拔腿往长松堂方向跑去。 直到看不见他人影,元灵均才说道:“通知符飘,要他设法与太上皇取得联系,我要尽快……尽快了解君父的现状。” “是。”九万点头,扶她到一旁的石凳坐下,“陛下病,为何要隐瞒火旼?” 元灵均道:“他是母亲的人,但凡一点风吹草动,母亲都会最先知道,要是她得知我病,必是立即接我回宫的。” “陛下恐有性命之危……”九万不明白。 6遥雪哉悠哉地走到两人面前,手摇麈尾,见二人神情严肃,奇怪地打量了元灵均几眼,“脸色有些吓人呀,病了?” 他撇开麈尾,抬手要贴一贴她的额头,看穿一切的九万将他的狼爪挡得远远的。 “现在还不能回宫,还不能……”她擦了把汗,大口喘息着,呼吸之间尽是干燥的草叶味。 九万不问了,6遥雪虽然好奇,也没问,还善意地给她摇了摇风。 沉默间,又听元灵均说道:“今日病症状实在奇怪,呼吸愈艰难,眼前蒙着一层阴影,看不大清楚,还总有幻想出现。” 6遥雪意识到严重性,“那陛下以往是否有过类似的情况?” “往常也有,但不至于如此严重,我恐怕……恐怕是病情加重了。” 她阖上双眼,手指轻捋着额心,当再次睁开时,眼前一片清亮明晰,呼吸也渐渐地趋于平缓。 6遥雪还有话要说,但火旼已经取到腰扇回来了。 元灵均离开后,乐府令把竹简逐个翻了一遍,翻到最后一卷,傻眼了。 这卷简策和其余的并没有两样,上篇记的是《木兰歌》,内容叙述的是师贵妃的生平事迹,怪异处就出现在最后几句。 不仔细看根本现不了,下半篇的最末几句被人用刀故意刮掉了,一般这种情况下的简策则视为作废,准备拿去烧掉的,如今非但没有处理掉,还出现在乐府诗集当中,到了陛下手里。 笔吏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还好意思提俸禄,难怪陛下要生气。 乐府令虚着眼,辨认还未完全清除掉的几个字,“相离……三千里,谁……当使告女!” “谁这么白字,汝都能抄成女字。”乐府令气呼呼地哼了一声,把简策丢到一旁,打算让笔吏重新誊抄。 “府君不觉奇怪,《舂歌》乃戚夫人在永巷所作的歌,内容涉及蒙蔽视听,贵嫔已经严令封存了。”乐府丞说。 “你是说,府中有奸细,故意作梗?” 乐府丞一点头,乐府令顿时打了个寒战,“如果是真的,这还得了。” 贵嫔三令五申,让陛下听应该听的,看可以看的,让她感受到晋国是一如既往的太平,万万不能让她得知晋国的现状,否则就拿他问罪。而陛下提出要览阅其余的简策…… “其余的简策,要么是君臣猜忌,要么是战争之苦,还有的是黎民不满徭役过重,大肆传唱动摇民心、不利临安的歌谣。” 乐府令有些被吓到,思量来思量去,觉得老天给他出了个大难题,这根本就是万分棘手啊,想破了脑袋乐府令也没寻到解决方法,干脆把烂摊子甩给了聪明过头的乐府丞,乐府丞转头又丢给了被他常年刁难的游徼丞。 游徼丞姓洪,在太上皇朝廷的时候已经就开始在乐府做事了,为人本分,诚恳踏实,从一介不起眼的乐工做到三丞游徼丞,近几年却因为压在头顶的乐府丞频频给他下绊子,迟迟升迁不了。 入了夜,游徼丞仍在为此事犯愁,坐在房中一杯酒接一杯酒地浅酌浇愁。 如果遵从自己心意去做,必然得罪樊贵嫔而殃及全族,但他更不愿蒙蔽君王,做不忠不孝之臣。 左右为难之际,有人在外叩门询问,他坐起来,理好衣襟,道:“门开着,进来罢。” 推门进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男的五官俊秀,手捧一摞竹简,女的容貌庄姝,端着一方灯台。两人走到游徼丞面前坐下。 “阿父。” 见是女儿女婿,“这么晚不必过来问安了,你夫妻二人歇息去吧。” 洪氏放下烛台,扫了一眼几上的杯盏,道:“见阿父房中仍旧亮灯,过来看看。阿父饮酒是在为何事烦难呢?是不是乐府丞又给阿父出难题了?” 游徼丞点点头,打量她夫妻几眼,将事情的始末道来。 “那阿父打算怎么做?”女婿问。 游徼丞沉默了。他还没想到解决办法。 洪氏了解父亲的为人,“阿父可曾听过死灰复燃的故事?” 翁婿俩看向洪氏,面面相觑一阵,等她说下言。 “梁孝王的御史大夫韩安国触网入狱,狱吏田甲对他百般羞辱欺凌,韩安国对田甲说:‘死灰难道不会复燃吗?’田甲说:‘要是燃烧我就撒一泡尿浇灭它。’不久之后,朝廷派使者任命韩安国为梁国内史,从囚徒中起家担任二千石级的官员,田甲闻言后弃官逃走。” 洪氏说完,抬头看看父亲的脸,双眸闪耀着盈盈泪光,“阿父为臣忠诚本分,从不侵害他人,女儿打心底敬佩您,人活一世,女儿希望阿父能永远遵从自己的心意,莫要步田甲的后尘。” 洪氏一席话让游徼丞怔住了,他定定地看着资性敏慧的女儿,暗中松了口气。(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五章 简中苦 “乐府丞是想尽快烧掉那些简策,以免留患。 ”他觉得喉咙干涩得很,抿一小口酒润了润嘴唇。 “父亲,不能烧!前朝遗留下来的诗集怎能烧了,乐府丞如此做法实在荒谬。”洪氏蹙起纤长的眉毛,面上蒸腾着怒气。 四周寂然,唯有映在墙上的烛花在跳动。 洪氏压低了声音,“女儿只是想不透,那些诗集所叙的都是生在前朝的事了,能碍着她什么?如今天下烽烟四起,朝廷却忙于内争,不肯同心协力一致对外,当真叫人寒心。我们的贵嫔变了,她曾是驰骋千里,马革裹尸,为大晋立下赫赫战功的女将军,再看看今时,她又做了什么,她在葬送元晋基业,和那些玩弄权势的佞臣有何区别。” 她按住父亲再次举杯的手,“父亲,您还不肯告知女儿她重振乐府的理由,您心里是知道的,只是不愿同我讲。”她明白父亲不肯告诉她的缘由,是怕牵连了她。 “不止是前朝之事,还有今朝。你想得太单纯了,乐府根本不是重振,而是走到了穷途末路,贵嫔她是要借乐府这把刀来杀人,借黎民之口来为她的野心造势。”游徼丞激动地红了眼圈。可能是累的,也可能是醉的,但不是哭了,他这人很少哭。 游徼丞看得很明白,“废帝的昏庸之名大概就出自她手,只有这样,她才师出有名,获得名正言顺的权力,废帝结局是如此,对明镜殿现坐着的那位,她又会以什么方式来结束……”他凑到女儿耳边,“坐上那个位置,才是她的毕生理想啊。” “阿父。”听到真相那刻,洪氏不能接受,她心里的樊贵嫔是巾帼英雄,不是谋逆叛臣。 “她让陛下来了乐府,难道不怕暴露意图?” 游徼丞没有回答,只是看向格扇,斑驳的树影映在上面,凌乱地摇晃着。“千万别下雨。”他像是自言自语。 洪氏随着他的视线看去。风停了,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彻底入了夜,里中又响起一拨更声,陪游徼丞小坐了一会儿,夫妻俩也起身告辞了。 “翠管。”游徼丞忽然唤道。 没怎么开口说话的男子回过头来,揖袖道:“阿父还有事要交代?” “明日你不必到前面去,只管在堂中练琴。” “是,孩儿明白。”他恭敬地拜了一下,和妻子退出房间。 下了一夜雨,到第二日的清晨才停,乐府花圃里**,满是草叶混合泥土的味道。 硬扛了一夜的元灵均整个人焉巴巴的,朝食没用,午食匆匆刨了几口,去官署查阅简策又窝了一肚子气回来。 6遥雪刚踏进园子就瞧她一张脸黑得跟锅底似的,“谁惹我们陛下不痛快了?” “我这皇帝当得太没意思了,看几卷乐府诗也要受气。” 元灵均踢踢踏踏地大步朝前走,火旼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 “消气消气,成天跟他们呕什么气。”6遥雪给她扇着风,关心“用过饭了不曾?” 元灵均摸摸肚子,吞了吞口水。还别说,真有点饿了,“午食没怎么用。” “我就随口一问,还真没吃饱啊。”说着,6遥雪将腰扇别回腰带,“别摸啦,走吧,咱们去庖厨瞅瞅。” 其余事小,饿肚子事大,元灵均饿极的时候什么烦心事都烟消云散了。 说走就走的两人步伐飞快,把胖胖的火旼甩得看不见了人影。 庖厨附近是一片箭竹林,此刻,上空烟雾缭绕直入青云,底下是一堆熊熊燃烧的火堆,几个乐工一壁撩袖拭着汗,一壁不住地往火中投竹简。 庖厨里没人,锅里正煮着晏食。 元灵均站在窗前,注视着竹林中的举动,有些奇怪地鼓鼓腮帮子,继续啃蒸饼。 “慢着点吃,没人和你争。”6遥雪好笑地按住她鼓动的腮。 “烦不烦呐。”元灵均皱着五官,一爪拍开他手,顺势把爪上的油揩在他袖口。 “元六,你不是最喜欢食肉吗?这儿有牛脯和熟肉,别光顾着吃饼了。”6遥雪把煮熟的肉从锅里捞出来,手法熟练地片好,装大盘里端来她面前。 “你看那边,他们在烧什么?”元灵均直接用手指夹起一片肉喂进嘴里,大口咀嚼。 “过去看看不就知道了。”看她吃得香,6遥雪终究没忍住吃了几片,果真很香。 没多大一会儿,两人就把大盘牛脯熟肉瓜分净了,各自抓来草木灰洗手,吃饱餍足后的两人神清气爽地从庖厨出来,坐树下瞎掰了一阵。 竹林火堆越烧越旺,不断有人向这边运送,元灵均感到好奇,走过去,见几个乐工打扮的人把捆好的竹简朝火里送,惊得合不拢嘴。 她抽出一卷打开来看。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乐工的课堂草记。连翻几卷都是如此,她失了耐心。 6遥雪也说:“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路过尘封许久的书阁,元灵均停下来细想,书阁肯定是藏书的,不如进去瞧瞧,说不定有意外收获。 拿定主意后,便对火旼吩咐道:“你在外面守着,不许跟来。” “陛下!”火旼为难极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看他不愿意,元灵均立刻黑脸,“怎么,不愿意啊,不愿意也不准跟进来。”扬了扬脖子,推门而入。 灰尘铺天盖地似的扑向二人,6遥雪扇了扇,立在门口还在考虑要不要进来,那边的元灵均已翻了一卷简策,顺势坐在书架下的矮榻饶有兴致地看起来。 6遥雪小心翼翼地挪进来,在元灵均身后站定,目光落在字句之间,“……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他倒吸一口气,不敢置信,“没有衣穿,没有粮食。” “还有这个。”元灵均把旁边的拿过来念道,“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可笑可笑,一国之君竟只能在这上头窥知实情。”(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六章 西市游 “宫闱秘事不过是他们故意拿来蒙蔽视听的,企图让我这个有名无实的皇帝变成只知风花雪月,昏庸无道、人人唾弃的皇帝。 ”元灵均用力攥着简策敲打矮榻,榻上的灰顿时扑簌簌地掉落,沾了一衣一袖,“黎民遭受苦难,恰恰不是中朝乱世所致,而是王臣只图家族利益,置国家存亡,置子民死活于不顾。” 6遥雪走到一旁的架子,慢条斯理地整理乱成一团的书简,“陛下还是常山王的时候不都清楚了。” “她变了。”元灵均眯缝着眼,有些费力地辨认上面的字,“以前心怀家国天下,受万人敬仰的樊贵嫔,掌握天下在手,心里只装得下权势和**。” “又看不清了?”看她整张脸都贴在上面,像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家,6遥雪又是好笑又是担心的,“别着恼了,陛下生气伤的可是自己的身体。” “谁说我生气了。”元灵均没好气地瞪他。 “还说没有。”6遥雪小声嘀咕了一句,动作麻利地整好书简后,用丝绢仔细拭去手上的灰尘,难得温言细语地劝她,“别想太多啦,一件两件事都一样的性质,左右不过是彻底架空你,眼前还只是小菜一碟,你便是这样了,往后上大菜了,你不是更加承受不住。” 半晌没得到回应,他疑惑地转身看元灵均。矮榻上哪还有人。 阳光倾洒在地上,投下一片剪影,一个人影在窗前晃来晃去,手拿叉竿撑起窗子。 6遥雪暗暗松了一口气,绕过重重书架,走上前。 “大功告成。”元灵均满意地拍拍双手,扭头问,“美人,出来有带钱吗?”理直气壮地要他钱。 “你要钱作甚么?”嘴上问,手里还是掏出一包碎银递给她。 元灵均掂在手中,咧开嘴嘿嘿一笑,“我就是去西市逛一圈,不干别的,也不会闯祸。”说完,伸出脑袋朝四周打量一圈,确认没人会过来,脚踩上小凳爬了出去。 6遥雪仔细听着火旼那边的动静,也跟着跳出窗外,顺便还放下窗,恢复成原状。他不放心,势必要跟去的。 “确定就这样出去了?”6遥雪指她的衣服。 元灵均低头一看,两只手在腰间无措地捋了捋,差点忘了,她身上还穿着绣有龙纹的常袍,穿龙袍逛街的确不大妥当。她挑了挑眉,摊开手,意思是:那你说怎么办吧? “我有办法,随我来。” 一刻钟后,在一间僻静的耳房里,两人各换上一套素净的乐工窄袍,又在箱笼找出两顶皂纱帷帽,准备外出遮阳之用。 “去把脸洗一洗。快着点,不然就擂鼓闭市了。”6遥雪提醒她。 脸上还敷着薄粉,额间贴着金箔,也只有娇娥才会是这幅打扮,别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元灵均用葫芦瓢舀来水,大力搓洗了好几遍,脸都搓疼了才清洁干净。 “过来我帮你把头拢一拢。” 元灵均坐在他面前,把脑袋支给他。6遥雪捏起一把梳,熟练地替她拢起男子髻,梳好了,在髻上戴一支木簪。 她模样姣好,女妆时秀美可爱,此时着上男装也有别样风采,像氏族家娇惯的小郎君,往人前一站也是让人侧目的翩翩美少年。 “唔,梳得不错嘛6公子。”光洁整齐,没有一丝碎飘落,元灵均很喜欢,不吝对他的赞美。 “那当然了,小爷我除了刀剑不行,就没有拿不出手的,你看看啊,从小到大,你全身上下哪样不是我操心的……” 往乐府外走的距离,6遥雪就神吹了自己一路,两人你讥我一句我笑你几声,没多大一会就到了乐府小门。 “走着去很累的,不如我们回去把轺车偷来用用。” “呵呵,大街上乘车你不怕惹人注意啊。” 说的也有理。元灵均挠挠脑袋,认命地跟在6遥雪屁股后面。 阳光明晃晃地挂在天上,分外炙烤,宿雨在无形之中蒸,只在地表余下燥热。 商贩的叫卖声充斥在大街小巷,和蝉声相和,此起彼伏,在街衢上行走的妇人穿着轻薄的夏衣,画着时下流行的妆容,梳着美丽高耸的髻,熟悉地来往于铺肆之间,偶尔有三两个顽皮的孩童从人群中跑出来,嘻嘻哈哈、满头大汗地蹿来跳去,充耳不闻身后大人的训斥。 街边有不少卖竹夫人、草鞋、竹席以及凉扇之类的棚子,还零散分布着卖瓜果、莲藕等爽口食物的担子,一座贩卖茶水凉羹的小食棚子下,坐满了赤脚农夫、外城游子、江湖艺人,其中也不乏富家郎君和王臣贵胄。 元灵均点了碗金银花茶,大口而畅快地饮完,只觉清凉缓缓地侵到了心田里,美得她哟,快要飘起来似的,“好热的天,险些没把我渴死了。” 她拿起帷帽叩在胸前,扇了扇,望见对面隐在光晕中的北宫山,用手搭棚在眼前,远远眺望着。“真美啊!”她由衷感叹。 又有外乡游子入了凉棚,有的要茶汤,有的要凉羹。 她收回视线,往前挪了挪膝盖,趴在6遥雪耳边问:“十一,你说如果阿姊掰倒了徐家,还是皇帝,临安会是什么样的?” 正优雅用着菊花茶的6公子闻言一怔,摇头道:“不知。怎的想起说这个?” 可能是同病相怜,她才有此一问吧。元灵均撑脸叹气,大多时候她不在临安,不了解元蓥在位到底是如何当皇帝的,虽然也是形同傀儡,但元蓥比她好太多,至少元蓥拥有决策部分政务的权力,那短短的一年,她治下的临安相对来讲是平和安稳的,想来想去,元灵均好像弄明白了一点,没有徐家,元蓥或许会是黎民口中仁善仁德的君王。这是极其难得的。 元灵均想得入神,手肘被一股力撞了一下,思绪顿时被打断,她揉着手臂,抬眼去看,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棚子前黑压压的全是人,嘈嘈杂杂的,时不时会传出几声清晰的呵斥。 咦,刚刚生了什么事? 6遥雪和她的目光对上,放下茶钱,拽住她胳膊出茶棚,凑热闹去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七章 畏军势 两人吃力地挤到人群前,潮水般涌动的人群中隐约传来“武安候回京”、“贵嫔召他归京”的声音。≥ 街衢还有行人在继续避让,一两个避之不及的摔倒在地,立即有手持长矛的甲卫上前驱赶。 夹在臭气哄哄的男人中间,元灵均极其反胃,偏又阗凑得紧,她险些没把方才饮的茶水全吐出来。 拉扯推搡间,轰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众人一齐朝城门方向看过去,黄尘翻滚中,当先一面铺展翻飞的旌旗涌入城内,红底黑字,巨大古篆“霍”字夺目耀眼。 武安候霍杞的军队不能入城,已经驻扎在城外百里,随他进城来的卫士不到百名,但胜在气势宏伟,也不敢小觑。 秋光绚烂,踏花无痕,难得见到如此壮观巍峨的场面,年轻的女郎们纷纷掩袖私语,她们多为待字闺中的官宦贵女,逢武安候回京,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定要亲眼目睹这举世无双的晋之王臣。 铁蹄哒哒,当一列列重甲行阵迤逦开来,颇有一段距离的元灵均忍不住震了一下身躯,心想:从小就听闻霍家军队纪律严明,训练有素,她不曾亲眼见到,此时仅由几十个人组成的队伍便叫人生畏了,几十万人岂不吓破胆,光是那种气势就能震退敌军千里吧。 元灵均下意识地吞了几口唾沫,踮起脚东张西望,“十一,我怎么没瞧见武安侯在哪?” “那不是嘛。”6遥雪指给她看。 当先一骑,狻猊铠,素缨盔,意气风的白袍将军勒马行来了。 将军威仪赫赫,眉目深刻,几十名兵士俱为他的陪衬。这个仿佛从黑暗地狱中走出来的男人便是镇守东海的武安候霍杞,自古英雄出少年,十二岁征战杀敌,十五岁平定东海之乱,十八岁承袭父爵,此后奉命镇守东海,三年内无一犯禁。 6遥雪向来不服人,此时此刻从心底生出一丝敬畏,他从未见过一种人,睥睨人寰的气势仿佛是与生俱来的,和他相比之下,自己便相形见绌了,为了掩饰这种尴尬,他悄然戴上了皂纱帷帽,催促元灵均回乐府。 元灵均正在兴头上,不耐烦他的搅扰,“要回你先回吧,我再玩会儿。” 她眼尖地现一个熟人在其中,兴奋地跳起来,大力拍打着6遥雪的胳膊,“我……我好像看见南塘了,十一你快看,的卢马上坐的是不是他” 6遥雪的胳膊被她拍得麻,眼睛却在队伍中迅地搜寻起来。 行进的队列中,帽盔上的红缨在灰暗的色调中异常显眼,包括飞马的卢,只是他的脸隐藏在黑压压的行阵中间,分辨不清帽盔底下的真面目。虽说只看见一簇帽缨,但也八.九不离十了,毕竟是“红缨飞马俏南塘”,晋国上下是寻不出第二个人来的。 “见到南塘就那般激动啊?”6遥雪无法理解。 “因为他比你好看呐。国君本好艾,我就爱看美人。”元灵均坦诚得不留情面。 6遥雪嘴角抽了抽,竟说不出反驳她的话来。虽说他是大晋人人皆知的美男,之于男子气概的男人,还是少了几分底气。话说回来,他今日究竟得罪哪路神仙了,一连遭受两次打击。 “——唉。”目送队伍走远,元灵均一改刚才的激越疯狂,垂头丧气地长叹了一声。 6遥雪也想叹气,没敢。 “娘子年纪轻轻就叹气啦。” “我也不想啊,可烦心的事太多……咦!”不像是6遥雪的声音,也不像他一贯毒舌的说话方式,元灵均古怪地看看6遥雪,6遥雪则是挑着长眉,莫名其妙地看看她。 反应过来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朝身后看去,正对上渠奕神采奕奕的脸。 “公子!”元灵均惊得站立不稳,6遥雪赶紧扶了她一把。 “陛下。”符飘拱起袖子。 元灵均挥挥手,蹿到渠奕身边,皮笑肉不笑,“公子……什么时候来的?” 渠奕细想了一下,思考到底要不要和她实话实说,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了真话,“就在陛下说国君本好艾……” 话还没说完就被元灵均捂住了嘴。渠奕眨眨眼,在她身上转了一圈,意思是,你现在是男人的身份,却在光天化日之下捂着另一个男人的嘴,影响不太好吧。 看懂意思的元灵均赶紧丢开手,紧张地看了看身后的两个人,6遥雪东张西望,手里的帷帽当做扇子摇着,似乎没留意这边,符飘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地盯着路面……大概是不想踩死蚂蚁吧,元灵均心宽地想,脸却羞红了大半。 “韩寿窃香,怪我去的不是时候,要不然陛下定是如愿了。” 那时她去6公府见6遥雪,和鲲娇的对话,公子果然听见了。元灵均欲哭无泪。 偏偏6妖孽那厮还火上浇油,“窃香,元六你居然背着殿下窃香!” 呵呵,要是知道窃香的对象就是你,恐怕要哭出来。元灵均咬着牙,可怜巴巴地跟在渠奕身边,手指不安地绞着腰带,偷偷观察渠奕的表情。 “公子出来是有事要办?”她问。 “啊!”公子心情似乎很好,“本是不用来的,临时又改了主意。好在这一趟真来对了。” 元灵均像吞下一只蚊蝇,委屈极了,也不去理渠奕,只管埋头走路。一只手忽然伸过来将她手捏住,她狠狠心挣扎了出来。光天化日之下,两个男人牵手影响不好。 “想什么呐,我是说,武安侯此行归京,一并带回了废帝。” 元灵均惊诧地抬起头,瞪着乌溜溜的眸子看他,“找到阿姊了!” 渠奕再次握住她的手,捏捏又小又圆的指头,“嗯,找到她的时候双方经历了一场恶战,徐家负隅顽抗,伤亡惨重,徐国舅和凤阳阁为护旧主逃命相继而死,废帝被捕后,场面混乱,阳翟公主在残余旧臣的掩护下再次逃脱。” 阳翟人虽鲁莽,遇事却分外精明,她必是先保全自身,再徐徐图之,而徐家的人,说他们是外戚权臣也好,说是君侧奸佞也罢,到头来还是为他们操控的旧主死的。元灵均感概不已,这就是所谓的命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八章 径寸珠 “阿姊逃走是必然的,但她也该试先想一想,逃走再被捉回会有怎样的后果。≥ 我是不赞成她走的,留在上林苑未必不是好事。” “逃出去或许是条生路也不定。做惯了帝王的人再难做臣子,她的本性并不是贪图享乐的昏君。”渠奕的声音在她耳旁清冷地响起。 元灵均轻轻地叹息一声,心莫名地绷紧了,连带着手指都疼了。一方面她希望元蓥能逃的无影无踪,再不回来,另一方面她又希望元蓥能安分地呆在上林苑,度过余生,她还是华服美食的皇家女。不过,她这样考虑太两全其美了,世间之事怎么可能如愿进展? “母亲会把她如何?”她猜不到樊姜的做法。 渠奕没有再说话,他一直在看街边的景。临安景致美则美矣,但太刻意地伪装,华而不实,远及不上常山巴陵。 本想多说几句的,但渠奕不说话,元灵均觉得没意思,也不说了。 两人沉默地并行,元灵均感到手心的汗越来越多,热得黏腻,她不着痕迹地挣脱手,抬目望望北宫山,夕阳要西坠了。 很快便到闭里的时辰,街衢上行人匆匆,摊贩已收摊准备出城,主仆几人也折返,往来时方向而去。 “武安侯恐怕会到西北。他一定要去。”渠奕突然说道。他的声音显得嘶哑低沉。 公子说的话分明是矛盾的,但她听懂了。“武安侯只擅水战,他去西北毫无用武之地。”元灵均揪住渠奕的袖角,“母亲看似无所畏惧,终究还是害怕东海之树吧,毕竟霍家军不属于她,也没把握收拢霍家的心,无力除之,远调最好不过。” “我不能探知贵嫔的心思,只能自行揣测,陛下可否明白?” 元灵均懵懂,望着他线条流畅的下颌,视线缓缓转移到脸上,看不明白他眸子里流露出的异样神色。 公子似乎陷入了巨大的难题,即便对她也难以表述,更没有足够的时间解释。隔墙有耳,他们连最基本最私密的相处都遭到了严密的监视。 他们走到一家当铺前停了下来。一位面生的中年男人拦住渠奕,他请求单独和渠奕讲几句极重要的话。渠奕让元灵均在此稍候片刻,和中年男人拐进了旁边的小巷。 元灵均心里好奇,然她尊重公子的**,绝不去小人窥探。她坐在石阶上,手摇6遥雪买来的焦扇,难得有耐心地等候渠奕回来。 正有些犯困时,当铺门前忽然传来一阵高声喧哗,她骇了一跳。当铺里,一个男人踉跄着走出来。 被人从屋内轰出的男人哭啼道:“我这颗珍珠是货真价实的径寸珠,哪里骗人,说什么只值三百两,分明是你们要讹我。”他怀抱着椟,坐在地上放声哭起来,涕泪横流,模样凄惨。 元灵均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幕,忘了摇扇纳凉。心想:这个男人好没出息,因一颗珍珠掉眼泪,太不值得。 哭了好半晌,那人缓缓止住哭声,再次抱着椟进到屋内。元灵均惊住了,嘴张得圆圆,她举起扇子挡在脸上。 不多时,那人一脸沮丧地出来了,椟已不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布包,他小心翼翼地护在怀中,神情愈悲怆凄然。 6遥雪不明白了,拦住他,“径寸珠价值千两,既然是真的,何必要拿去贱卖。” “乱世当前,三百两已是多的了,再多没人愿意买,要是在太平年间,谁想来贱卖。”男人红着眼,只说了这一句,便是飞也似的跑开了。 元灵均摇摇扇子,目送卖珠人迅疾远去的身影,目光不由暗了几分。 这时,和人谈完事情的渠奕向她走了来,说道:“回吧,乐府里早该察觉你出来。” 渠奕送她回乐府,将到官邸,九万毫无意外地出现在道旁,他黑衣黑刀,无情又警醒。元灵均无声离府,终是引得禁卫四处寻找。 在乐府的房中用膳,街口的鼓声大振。 日暮,鼓八百而里闭,说明全城进入了警戒状态,禁止出行。元灵均侧耳,鼓声振聋聩,连带着心都跟着砰砰躁动。 没有政务繁忙,她无事可做,火旼请她去长松堂听乐,元灵均想也不想地拒绝,她喜爱音律,但有原则在先,长松堂已经忘记了传达音乐的宗旨是向人们传递心声,他们整日吟唱妇人的忠贞节操,凄惨命运,让身为女子的她也陷入巨大的阴影。 火旼掩上门离开,元灵均在窗下独坐奏箎。月亮照在窗外的玉兰树,圆的可爱。 曲奏完,她呆呆地注视着夜色,想渠奕没有说完的话,揣测樊姜的用意。樊姜已被权势表象迷惑,无视大局观,长此下去,晋国将沦为周邦虎狼之食。径寸珠还只是警示,她可不希望不久后的晋人连购入珍珠的钱都无力承担。 一个人独处,思绪比平常开阔清晰,元灵均很快捋清并想通,也下定了决心。入寝前,她在心中默默地祈祷:老天真的垂怜,请让武安侯不计前嫌地为我所用。 到半夜,元灵均噩梦中惊醒,正要唤人,屋内出响动,随之走廊上也传来杂沓的脚步。 她精准地握住了枕下的刀,斥问道:“火旼何在?进来。” “陛下。”格扇打开,火旼持烛趋步至帘下,“府中出了奸细,禁卫正全力搜捕,请陛下稍安勿躁。” “好,我晓得了,你且退下。” 火旼退出后,元灵均非但没有放松警惕,反而更紧地握住了退刀。 她静坐了一会儿,摸索着穿上鞋,走到窗前,借着透进的微弱的月光斟了一盏香杀,举杯到唇边,又慢慢放下了,双目在黑暗中打量起困在角落里动弹不得的来者,“你已藏了多时,还不自觉现身!我若想交出你,方才只需唤人进来拿你。” 来人见暴露,也不畏惧恐慌,干脆走出来,来到她膝前跪下,叩请罪,“陛下请恕罪。臣也是万不得已才闯入陛下寝舍。”(未完待续。) 第一百四九章 云州使 “我知道。 ”元灵均饮完香杀,深深呼吸几口,面向隐在暗处的人坐下,很有兴致地和他搭起话,“若你是奉命来刺杀我的杀手,方才在梦中我就已经一命呜呼。能轻松避开九万和我身边密卫的人不多,你对他们很熟识很了解,并且武艺在他们之上,想必你也是身在其职吧。是敌是友?为何人卖命?说来听听如何。” 来人膝行几步,捧上凭信符节,“臣身负使命,和陛下关联,不敢隐瞒。” 她接过,但并不立即查看,而是一手举杯浅酌,持符的另一只手按在符纹和篆字上面轻轻地摩挲,饮完酒,空气里都荡漾开了香杀特有的香醇。 她胸有成竹道:“你是借张将军部下的名义来临安,但你担着的是上皇赋予你的使命,效忠的是上皇,是上皇身边最信任的密卫使者。” 来者抬起头,目光触及她衣上的章纹,刚要回话,元灵均话锋一转,“你好大的胆子,君父出事,你竟淡然处之,而不及早报我。”声音虽故意压低,却威严无比。 “陛下容禀,上皇有命,云州虽有难,但不危及性命,不可过多关注,上皇让臣带信来也是让陛下心中有数,陛下处境艰难,千万沉住气,避免被有心之人操纵,反落圈套。” “不危及性命是什么意思?”元灵均攥紧了符节,力气大到手指变形,似乎快要捏碎符节。 暗处的人晃了下上身,“云州离宫遭困,镇守大将乃贵嫔之父樊进。” 窗外匆匆跑过一列禁卫,持矛的兵士紧跟其后,元灵均敛下怒气,锁眉低骂一句,把符节交还他,“此地不宜久留,你尽快离开。” “臣的任务完成,今夜就离开。陛下也无需忧心,臣只是碰巧撞上,其实他们抓捕的是一名身份可疑的笔吏,在数日前,乐府有笔吏试图向陛下传信,在书简上留下暗语,企图激化陛下与贵嫔矛盾,造成混乱,后有人检查觉得不妥,将字迹刮掉作遮掩。” “原来是真的,那一阕《舂歌》,汝写成了女,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为之,目的是引起我的注意,乱我心神。”元灵均倒吸一口气,敲敲额头。 她和樊姜闹翻,谁会从中得益?很可能是阳翟的诡计,也可能是鸿嘉帝旧臣为泄怨气的孤注一掷。 “谢谢你,你犯险报信,是真正的勇士。请饮下这杯酒。”元灵均新斟一酒杯递给他,神情动容,“是朕为你饯行。请转告君父,朕活着,与他同在,与元氏江山同在。” “是。”忠诚的密卫谢赐,拜伏后仰头饮尽,从容而退。 一切归于寂静,仿佛没人来过。 元灵均愤懑难纾,一杯接一杯浇着愁,饮了酒,胸腔中的空虚填满辛辣。她本就难以入眠,在得知父亲的近况后更加睡不着了。 才一年多的光景,她的父亲——一位和时能跨马逐猎、战时能驰骋疆域的帝国天子,曾强过天下的男人被他的宫妃囚困在离宫,寸步难行,颜面无存。她有点理解君父,无论是皇室现状还是君王尊严,她也不能救。其实也是没有办法,晋国的一兵一卒都听命于樊姜。 她有些醉醺醺了,一个人大醉没什么意思,但没人愿意陪她,所以从来都是她独自喝最烈的酒,就像吝啬的酒鬼,舍不得好酒被人觊觎。 “君父,儿太累了,太累了……”元灵均醉倒在席上,疲倦地合拢眼。 庑廊里的脚步声和喧哗声再起,有人不断地呼喝:“抓住他,抓住他……”声音朝着同一个方向而去,随之传来兵器大力地碰撞。 元灵均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摸到门上开了格扇,灌进来的冷风拂在赤.裸肌肤,她打了个寒颤,踉跄着走到庑廊下。 橘色灯烛映照着庭阈,几个兵士一同举矛叉起一个人,那人在空中如溺水般挣扎,赶上去的禁卫用刀剑把他钉在了墙上,死相狰狞凄惨,身上每一处洞口的血喷溅到众人脸上,死亡的血腥气在黑夜里迅地蔓延开。 元灵均没忍住,扶着楹柱呕出大滩秽物,在她踩空石梯前,九万及时拽住了胳膊。 次日返宫,因为宿醉,元灵均精力不济,几次唤错人,路过王师府,她又突然起兴要去看王师甄传庭。 甄传庭多年不朝参,闲赋在家就看看书,赏赏花,打光阴,如今儿孙绕膝,手底下又有几个重孙教养着,日子过得滋润惬意。与其说他是颐养天年,不如说是聊以慰藉,他心里仍是放不下皇帝,多少留有遗憾。 皇帝能来,甄传庭打心眼里高兴,但脸却一如既往地板着,虽说如此,还是让僮仆把窖里藏了多年的酒取来。酒是元灵均年少时相赠。 火旼在旁边打扇,元灵均浅抿一口,咂舌感概:“酒已陈,临安也物是人非。王师,朕昨夜大醉,今日的佳酿怕是无福享用。” 甄传庭连忙把酒坛抱开,吹着胡须,“尝尝鲜就好啦,又不是给陛下喝着玩的。陈年酿得费多少功夫时候,老夫心疼,都舍不得哩。” 人越老活得越像孩童,甄传庭的年纪大概也到了这种境界。元灵均心里却清楚,他是怕自己醉酒引痼疾。 师生俩絮叨了一阵,元灵均支开火旼,自己摇扇子,“王师,什么样的原因会让贵嫔不愿出战?她宁愿遣派两位老将军出战,也不想自己出征揽功壮势。各地送上来的消息均被她压下,不欲让我知晓北塞、东海、西北等地的现况。朕如井底之蛙,对外头的情形毫不知情,这次去乐府,朕在采集的诗集中才得知,贵嫔故意隐瞒是。” 甄传庭捋捋胡须,“政权刚立,朝局还不稳,她怕大权旁落,断然不会轻易离京。” “为了巩固权势,让几位老将送命……”想到在前方退敌血战的老将,元灵均几欲落泪。 “岑将军、呼延将军带兵出征,陛下的处境出现转机,看似妥协,但要防贵嫔的后招。”王师摇头,默默叹息,“皇帝有软肋,足以致命。” 不止一人说过樊姜的后招,王师还提及她的软肋。她的软肋是渠奕啊,总不能平白无故地杀了渠奕。(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十章 恨夺子 说到底,皇帝也还是寻常人呢,寻常人不都有软肋在身,缚住手脚难以施展,继而想到樊姜,樊姜的软肋怕是没人把握,恐怕最亲近她的赵桀都不清楚。她赢不了她,还是自己太嫩。光是想想都让人气馁。 但她一旦下定决心,怎会轻易绝望,还没正式交锋先灭了自己的威风。“懦弱的人才会找那样的借口吧,皇帝的致命处不在软肋的存在,在于皇帝的自暴自弃。”元灵均反驳王师的话。 甄传庭愣了一下,随即笑起来,“皇帝明年就十六了罢,上皇十六已经打下北方三州。” “皇族中论战功,君父属第一,朕也最敬佩他这点。南朝的皇帝马背得天下,打过仗的帝王会无畏权势变幻吧,即使身陷囹囫,也能面不改色,坦然对之。”想到父亲让人带来的话,元灵均莞尔一笑,有几分释然。 甄传庭抚须微笑。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都不会用到诫剑,毕竟刀剑无眼,刃出鞘便能诛人心了。 告别王师后,元灵均不再四处逗留,一路乘车返回宫去。 昨夜乐府杀死细作之事已传到了昭台宫,樊姜的命令在元灵均离开不久后下达,大批今年新晋的笔吏被禁卫秘密处置,连同誊抄的诗词曲也被投入大火中烧尽。 这样的秘事不是没人知道,耳目之的符飘意外掌握了消息,来向渠奕禀告。 渠奕在窗下执笔书写,闻言顿了顿,抬眉看他,问:“依你所见,谁更想搅乱临安这池水?” 符飘想了想,“是忠于废帝的那些旧臣吧。徐国舅父女虽死,旧臣的根基还没有完全拔起,时而冒出一两股也能搅乱京城的秩序。” “长公主和旧臣们忙着躲避朝廷的追捕,哪有闲功夫安插细作。我看是外邦的耳目,乱世出在中朝和北国,没有殃及东部诸国,两年前吴国内讧,前太子遁逃,潜入我境,至今没有现踪迹,我朝正逢政权更迭,时局动荡,为私为公,坐稳帝位的吴王趁机安插一二细作也不无可能。” 也有道理。符飘点头,对公子愈钦佩。 渠奕搁笔走到庑廊下,负手立在阑干前,衣袖掠过草木,染满芬芳。八月桂花,满庭的金桂飘香,盈盈馨香浮在鼻息间,有些闷热干燥。 符飘跟出来,走廊尽头有一群人过来了,为之人是太子太傅刘次卿,樊贵嫔的亲信大臣。他刚要出声,刘次卿趋步上来,“殿下,定远将军岑邈来见。” 刘次卿侧身到旁边,一个年轻人露了出来。服武弁大冠,着襦袴,腰间佩剑,武官朝服在他身上穿出了儒雅温和的气质,这是个诗意和勇武并存一身的年轻武官。 “臣岑邈拜见殿下。”他俯叩拜,举止温雅,眸光晶亮比日月之光,五官称不上有多俊美,却是让人见之难忘的相貌。 难怪灵均称赞他为美人,美人在形,也在气质,不全由皮囊决定。 渠奕搀他起身,大笑道:“飞马红缨,南塘将军。百闻不如一见呐。” 皇子又病了,这次是突生了红疹,病因目前不明。元灵均还未进入紫台,鲲娇就赶来宫门前禀告。听闻幼子生病,元灵均心急如焚,匆忙赶向紫台。 乳媪在大殿门外等候,她一来,乳媪满脸惊惶地迎过来,“陛下,大事不好,她们把殿下抢走了!” 长极殿的侍女都慌慌张张地跑了出来,一个个噤若寒蝉地匍匐在地。 “谁、谁抱走的?”元灵均环顾四周,不见樊欣的身影,奋衣叱问,“樊欣何在?他是死了吗?连个婴孩都看不住。” 年长的宫女泣不成声,“是昭台宫的中大人,她说殿下生病是我等照顾不周,贵嫔命她把殿下接去昭台宫抚养,她们人多势众,我们根本无力阻止……”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生了。孩子给了樊姜无疑是在她身上戳窟窿。 “樊欣,樊欣!”她真不该相信他,他为了樊家连自己亲儿都出卖。元灵均眼前黑,趔趄几步跌在鲲娇臂上,她扶着额,头脑空白一片,宫女接下来的话是一字没听清,反应过来,拔腿就往昭台宫跑。 她在半途中追上巩氏,以及几个中年宫人。其中一个嬷嬷怀抱着襁褓,婴儿因为生病不适,哭得声嘶力竭,整张脸憋得通红紫胀,也无人关心。 “你们是想要造反吗?把孩子还给我,孩儿是我生的,知道如何照料最好,不用母亲费心了。”元灵均惨白着唇,伸手去够襁褓。 巩氏用身体挡住,敛衽一礼,**道:“陛下请息怒。皇子突然抱恙,作为祖母,贵嫔很不放心,定要亲手照顾,特命妾人接去昭台宫。” 元灵均脸上血色褪尽,掩在袖中的手慢慢攒成拳头,“呵,我看你们今天谁敢抱走我儿。” “我说谁敢她就敢!”樊姜从中庭穿过来,凤冠高髻,眉目冷冽如腊月的冰霜。她慢慢走近了,凝视着元灵均愤怒到扭曲的五官,“是我让她们这样做的,陛下心有不满尽管找我泄,但孩子,我今日是一定要带走的。” 元灵均胸中气闷,原先攒的勇气丢了大半,眼睁睁地看着樊姜从嬷嬷怀里接过大哭的婴儿,自己的脚却像钉在地上,半步都挪不开。 孩子哭累了,渐渐止住哭声,打着奶隔,睁着双乌溜溜的眼珠盯着樊姜看。樊姜拨了拨婴儿的浅,“在常山,我曾梦见花斑虎救命,当时樊欣也有此异梦,不久你便怀了身,如今平安产下小皇子正应了幼虎吉梦。” “那不过是母亲一个梦……”她噎住了。说到梦,鸿嘉政变前她做的那场反梦也都应验了。 樊姜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没现元灵均的异样,她摇着在臂弯里的婴儿,“听接生嬷嬷说皇子是逆生的,史上郑庄公姬寤生也是逆生子,他生母因此心生厌恶,一直想立小儿子为国君……”(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一章 心易变 将她比作庄公之母,那还真的想错了。 元灵均心里冷,又觉得很好笑,面上的难色在她的压制下渐渐化开了。心想:我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也不能让她看透我才是,否则她只要抓住软肋就能轻松制服自己,让我听命于她,为她的方便行事。也难怪王师和师兄都劝她不可小视樊姜的任何决定,樊姜步步为营,几十年很少失手,不会做徒劳无功之事。 “四海不稳,母亲不去忙朝务了吗?大臣都还等着母亲商量对策。”她看向樊姜,脸色已恢复到起初的平静。 樊姜连眼睛也没有抬一下。“朝廷事务繁多是真,一直未得空到紫台来,连孙儿的模样都未仔细看清,是做祖母的失职。” 她单手托住孩子,一手拨开襁褓,轻抚婴儿的眉眼,“好孩子,让祖母瞧瞧……哟,庭角如此圆满,这点挺像陛下,鼻子像上皇……这儿是什么,长了块黑痣吗?” 当然是黑痣,身为孩子的生母,元灵均十分清楚那块黑痣的位置,它就长在孩子脑袋左边靠后的方向。刚出生的婴儿头浅,黑痣颜色略深,很容易被现。 但樊姜看上去很惊讶,一直盯着那块黑痣,流露出的神情是难以置信,甚至震惊和恐惧。元灵均似乎现了不得了的事……樊姜害怕的事情…… “长得不错,是福相。皇子是元氏胄裔,名讳也不能马虎。上皇给他的是哪个字?”樊姜把孩子交还到嬷嬷怀里。 她竟然会问上皇的意思。元灵均面露诧异,几乎想也未想地答道:“君父给的是‘敏行’二字。”她挑眉,注视樊姜的表情。 “慎言敏行。甚好!百日宴上我会宣布皇子名讳。”樊姜微笑。额上沁出汗珠,她正用绢巾擦拭,“陛下初服,又身患痼疾,恐怕也无暇顾及,皇子就暂交由我来抚养。陛下何苦这副表情,不说是亲祖母,也是有血缘关系的侄祖母,还能害了他不成,倒是陛下,皇子三番两次生病,难道不是陛下的失职所致?” 元灵均急走两步,“即便是这样,他却是我的儿子,是我十月怀胎险丧性命才生下的,你有何权利夺走我作为母亲抚育他成人的权利。” 巩氏再次挡住她的去路。樊姜似有不悦,将她推到旁边,“那我今日就偏要夺走他,陛下又能奈我何。”她撇头朝身后几个宫人吩咐,“带走!” 宫人拂身退走。面对气势凛然的樊贵嫔,这边的宫人无计可施。 婴儿的啼声又起,整座紫台都听见他高亢有力的哭声,他大概有所感应,知道自己要离开母亲。元灵均心都狠狠揪起来,脸呈死灰色,她太窝囊太无能,连一句“我再看他一眼”也说不出口,只能任由她们抱走。 宫人走远了,樊姜扫视众人一眼,挥挥衣袖,也准备回宫了,“陛下,我看你精神不太好,出宫一趟就这样,还是回寝殿歇着罢,没事就不要四处闲逛,那对你的病情没好处。” 她这样子到底是谁害的。元灵均忍住不开口,她喉头隐隐有腥味冒出,真怕一张口就能当着樊姜的面喷出血。要真是这样,她这辈子都休想再坐殿参朝,儿子也别想再见一面。 “对了,我把樊欣也带走了。陛下厌烦他,从此眼不见心不烦。”樊姜回头补了一句。 元灵均脸都气白了,额上突然暴露的青筋吓了鲲娇一跳,忙抚着她胸口劝道:“气急攻心,陛下千万别动怒。” 火旼道:“陛下去昭台宫也能看见小皇子。” “闭嘴!”她大声怒斥一声,飞快地揩掉唇角的血丝。 回身刹那,眼前忽然陷入一片模糊,黑潮袭来,她一脚踩到石梯棱角,身心不稳,脑袋重重地磕了下去。 到了议事殿,樊姜就忙不迭地处理奏章,政事繁忙又琐碎,都要她来拿主意,连片刻喘息的时间都没有。 巩氏端凉饮进来给她解渴。整理奏本的时候,无意说道:“贵嫔亲自抚养皇子是好事,皇子成人后定然只奉您为尊,唯您是从,而疏远生母。” 樊姜大饮凉浆,停下来注视案上的奏本,解释道:“我根本没想到那里,朝廷的老将多数为上皇旧臣,性情刚烈耿直,且一心忠于元氏,此次出征,对他们而言利大于弊,我不放心启用,又不得不用,思来想去,只能使点手段将皇子扣在身边,陛下初为母亲,事事以儿为先,此儿如今在我手,她绝不敢轻举妄动,由她亲自压制老将,事半功倍,我亦能省心不少。” “贵嫔此举高明。”巩氏笑道。 “对一个婴儿下毒手,能高明到哪去……我做事光明磊落,阴损手段向来不耻,傅姆说的高明,我心更加不安,也不愿接受。或许人到了一定阶段就会改变,特别在我这种年纪又到了这样万人仰视的位置,少不了要使些不入流的手段吧。”她叹息一声,问巩氏:“皇子红疹如何了?可别真的害了他。” 想到方才生的事情,婴儿头上的黑痣浮现在眼前,她内心的那股畏惧又涌现出来。她声称信奉神佛,但因为持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从不供奉神龛,然而那块黑痣的出现……她此刻竟有些畏惧神佛的力量了。 “剂量不多,红疹很快就能消除。另外……”巩氏顿了顿,又继续说,“火旼递来了消息,说陛下可能又病了,在乐府,状况已然不对,时常失神,产生幻象。” 樊姜猛然看向巩氏,嘴唇打起了哆嗦。“病情又加重了吗……”她喃喃自语,深感无力地握住拳头,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樊欣在门前跪着。 对,她把樊欣要过来了,元灵均不喜欢他,其实她又何尝喜欢,这个人是没有灵魂的。木头还能劈柴烧,没有灵魂的人最多称为行走的尸体。 “樊欣,好好做你的事,只要听我的话,你母亲她就没事。退下吧,这里还不需要你伺候。”她不耐烦地说道。樊欣并没有依言退下,跪在那儿一动不动,成了木雕一般。她大为不悦,正要作,走廊响起仓促的脚步声。 宦官到了门外,大声向她跪禀:“贵嫔,陛下出事,方才失足摔下石阶……”(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二章 见南塘 消息传到宫外官署,京城刚下一场秋雨,萧瑟之意在一夜之间传遍了晋国,渠奕也从宫外返回了紫台。 元灵均在昏迷中苏醒来,已是翌日,日上三竿天。寝宫外殿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细听之下,应是渠奕的声音……渠奕已经归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她静卧在昏暗压抑的联珠帐里,好半晌才动了动手指,四肢却僵硬麻木,只好侧头看帐帘。内殿中无一人伺候,因为是紫台唯一一处通亮的寝殿,无需在白日里点灯,但窗外突来的光亮还是让她极不适应地眯缝起眼睛。 啊!她记起来了,摔下石阶的那瞬,是脚踩到青苔滑了下去,她记得当时头朝下,所幸脑袋没有磕到石头上,否则,定然是命丧当场了。晋国摔死的皇帝,留存汗青上,不过是传给后世的一段笑料罢了,就如晋书记载的一位帝王,因为多食一碗米饭而活活撑死,她当时读到的时候都想笑,轮到自己时,想来甚悲。那位帝王一世傀儡,多食米饭也仅仅是被太后囚禁虐待,几顿没饱过腹。 头,头疼了起来……她想要伸手摸一摸,浑身上下使不出半分力气,稍微一动,头就剧痛无比。“鲲娇,鲲娇……”她张嘴唤人,喉咙干得冒烟,想喝水。 殿中的交谈声终止了,重重叠叠的帘帐深外隐约有几个人影晃动,紧接着,垂帘分至两侧,有人进来了。帐帘撩开,更强烈的光闯进。 元灵均闭上眼,手终于能动了,她试着抬高,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握住。“要喝水是吗?”渠奕把她扶坐起,把水瓶递到唇边。 她抿了一口,微微喘息着睁开眼,注视着帘外的身影,“谁在哪儿?” 渠奕放下水瓶,仔细拭去沾在腮上的水迹。天宝在帘外答:“岑将军和6少府来了。外臣本不能入紫台,他们过来是贵嫔允准的。” “规矩是人定的,能定也能改,为了方便,从现在开始,外臣可进紫台面君奏事。天宝,请他们过来说话。”元灵均吩咐完,天宝退了出去。 她抬起下颌,目光落在头顶那双含笑的黑眸,清楚地瞧见了自己最狼狈的样子。 “要坐起来吗?既然要见他们,总不好躺着。”渠奕问。元灵均烧红了脸颊,快点点头,从渠奕怀里坐起来。 鲲娇要移屏风过来,元灵均也制止了。她是女人,但也是皇帝,皇帝见臣无需避嫌,隔帷幕屏风太不像话。 6遥雪没进来,还在外殿用茶,进来的是岑邈,他在榻前几步之遥停下,拱袖行礼。 “呀!还真的是你。”元灵均惊讶极了。 这还是时隔三年后,她与岑邈的初次见面。她从任性无知的女王成长为百般隐忍的帝王,常山年少的公子也长成了勇武的军人。童年的调皮捣蛋成为记忆的一部分。 “臣回来了,陛下还好吗?听闻您受了伤,带来了南境最有效的伤药……”他情绪异常的激动。 “不碍事,我很好,摔了一跤也没什么大问题。南塘,我好多年没见你,那日在街上看见你骑着的卢隐在队伍中,也不敢确定是不是。飞马红缨,名震南国,我得知你立了功还吓了好大一跳,你当年一心参军还真成了,如今更是如愿当了将军,我真替你感到高兴。”她从前叫他岑邈,逗他几句就会脸红好久,现在叫他南塘,是真正欣赏他的鸿鹄志向——成为保家卫国的晋国将军。 即便什么也不问,也能从对方眼中看出关切之意。三年前情同兄妹,此刻多了君臣的阻隔,也不能影响手足之情。 “你回来的确是贵嫔之意,但也不见得完全是坏事。”元灵均捏捏公子的手臂,渠奕扶她坐到了榻沿,捋好衣襟。 岑邈的眼圈都泛红了,他垂下头,“南境突然打起来,臣回来,臣的爷爷和父亲还在血战。” “你不放心,那么就请圆他老人家的梦吧。岑家三代单传,人丁稀薄,你一直不肯成家,爷爷心急如焚,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你今年弱冠了,别人家孩子都满地跑了。爷爷在出征前特意嘱托过我,务必寻一门好亲事给你,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平民之女,只要你喜欢。” 岑邈不好意思,掩在武冠下的耳朵又红又透,“家国不安,陛下处境艰险,臣还不能成家。” 元灵均指一个地方,渠奕把水瓶递给她,笑看岑邈,“忠孝难两全,在这种非常时期,若不能全忠,岑将军不妨选择一个‘孝’字。” “公子说的正是我的意思,南塘,你回去好好想想吧。上皇也是因为重视岑家,嫁了地位最高的郡主,也就是你奶奶,可见岑家在元氏心中的分量绝不亚于江山。” 君臣在内殿畅谈半个时辰,内侍过来传膳了。 元灵均拍拍膝盖,让人把6遥雪唤进来。“南塘回来,本该接风洗尘的,但我身体不适,你先陪他去用饭吧。”她对6遥雪说道。 她生病,6遥雪也不忘毒舌,指指自己的头对她说道:“陛下摔了一跤,这里反而更好使了。” 渠奕和6遥雪到偏殿为岑邈接风,元灵均则自己用了午食,轮职的太医替她换了头上的药,渠奕还没回来,她躺回去睡了午眠,醒来便见渠奕在榻边不远的矮几书写。 “公子,岑邈出宫了?”她揉着眼睛坐起。头还疼着,越睡越疼。 “他来告辞,见你午睡就没吵醒。他带来的伤药南境军中常用,却有疗伤奇效,下次让太医用上,伤口愈合很快,也不会留疤痕。”渠奕收了纸笔。 不留疤最好,她醒来还忧心脑袋开了洞会很丑,这下不用担心啦。元灵均了一会怔,突然捂嘴轻咳了几下,她掀开床帷要下地,渠奕不动声色地坐了过来,冰凉的手掌覆在她面颊上贴了贴,吁了一口气,“总算没烫了,昨晚你浑身上下烧了一整夜,没把大家吓死。”(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三章 秋观荷 元灵均撇撇嘴,显然不信公子的话,“怎么会,我可是一晚都似抱着冰鉴,很是舒适呢,公子又来骗我。 ≧ ” 说这话的时候,渠奕脸红了一大片。元灵均在低头整理衣襟,丝毫没有注意。 她能退热,其实都归功于渠奕。渠奕的体质是难见的冬暖夏凉,冬天不必加褥子,热天不必纳凉,元灵均和他成婚后,对他爱不释手的原因也缘于此。 这次受伤突高热,她昏迷了大半日,夜里身体烧得如同旺盛的火炉,太医说如不尽快退热将可能危及性命,于是渠奕赤身抱了她整晚,直到了后半夜,身上的温度才慢慢减退。 那种场景光是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吧,毕竟是性向正常的男人,一丝不挂地抱着一个女人,还不能做点什么……公子果然不是寻常之人,名声传遍南北,那上面的定力也非同凡响呐。只是,公子这样正经真的好嘛。在帘下伺候的天宝不忍心地闭了闭眼睛,把脸偏到半边,内心挣扎着要不要将真相告知陛下。 “天宝,闭着眼睛做什么呀,是不是进了灰尘?”鲲娇进来就见他闭着眼,一副要想进去又不敢进去的模样,兀自觉得好笑。 天宝瞪她一眼,“别废话了,快点去吧,陛下还等着用羹哩。”怕她再问,理智地走开了。 鲲娇莫名其妙地看了两眼,嘟囔着说了一句,“什么臭毛病。” “躺着烦闷无趣得很,我想去殿外转几圈,如果能去宫外就再好不过了。”元灵均一边说,还一边往身上套着外袍,歪歪斜斜地不成样子。 渠奕极有耐心地帮她束上腰带,声音温柔地说道:“要是不想睡,下地走走也好,紫台新开了秋华,去瞧瞧也挺好的。陛下心火太重了,不纾解心情反而不利休养。” 进来就听夫妻两人这般交谈,鲲娇吓了一跳。公子未免太骄纵陛下了,受伤就该躺着,哪有到处乱窜的。不过她没敢劝,陛下从小就不听人劝,除非对方是公子……然而公子都同意了。 “公子,你人真好。”她心里一激动,顾不得侍女还在旁边,扳下渠奕的脸就吧唧地亲了一口,然后故作正经地穿衣。 被突然“轻薄”的公子脸上一片火烫,粉红色从脖子蔓延到耳根后面,堪比昨夜抱着的大火炉。侍女们捂着袖子偷笑,不动声色地避远了。鲲娇已是见怪不怪,国君好艾,好也就只好公子吧。 成婚这么久,渠奕还是经不起逗,害羞就会脸红,不过元灵均就爱看他脸红的样子,美的人多了,像渠奕这种害羞的美人很难得见的。 元灵均玩心大起,故意逗他道:“呀,公子的脖子怎么红了呀?让我看看,是不是蚊蝇咬的。”她伸出狼爪上下捣乱,渠奕一把抓住手腕,怕她再撞了脑袋,根本不让她近身,元灵均不甘示弱,两人你来我退,你攻我守,笑作了一团。 “陛下还用羹吗?”鲲娇打趣。 “要的要的,快拿来给我。” 夫妻俩止了玩闹。盛好的羹汤端上来,渠奕率先拿过来要喂她,有了前几回经历,元灵均赶紧抢在自己手里,慢慢舀着喝。心里想着:公子哪里是喂饭,分明是变相地调戏,向来都是她调戏别人的。难怪说夫妻越相处越相像,公子这点怕是受她的影响。 “头还疼不疼?”头埋在衣服里,渠奕小心翼翼拉出来,手指轻快地在脑后间穿.插梳理。 “不去管它反而没那么疼,但一想着它,就疼得人想哭。哎呀,好痒。”她缩了缩脖子,渠奕把手拿出来。 羹汤还剩一半,她已喝不下了,拿着羹勺在碗中泼来浪去。 “用完我带你出去走走,到水榭去看荷花。”渠奕拍拍她的腿,站起身。 水榭凉爽,景色宜人,正是暑天避热的好去处。“唔,那好。”元灵均赶紧低头猛舀羹。 外间的人只听见安静的内殿中出一阵轻微的吸溜声。 用完羹汤,渠奕果然带她去了水榭。 水榭的荷花开得热闹,唤醒了一夏清凉。近看,荷池里红白相间,仪态万方,含苞待放的菡萏,赋予禅意的残荷,饱满盛放的荷花,美不胜收,美中各有千秋,满池的荷叶层叠铺展开,似绿伞,似玉盘,它们的茎干笔直,亭亭玉立,不蔓不枝。 “君父以前对我说,宫里的荷花远没有北宫山下的好看,因为那里的荷花生长只有,不受分毫约束,才是真正远观不能亵玩的君子花。公子,说起来,我还没去过北宫山,那儿究竟是什么样的也不清楚,只在别人口中得知。”元灵均语气很是遗憾。 凉亭四面围纱幔,亭内放一张乘凉用的琉璃榻。渠奕拉她走向水边,那里备好了茵席,“陛下想去也不是不行,等伤好些了,就陪你一趟北宫山行宫,但还不能上山去。”元灵均眼睛都亮起来。 都要去北宫山行宫了却不能上山,不拿出理由实在说不过去。 “君父也不让我到山上去,他说太危险了。”元灵均眸子暗淡了下去,“危险哪里及得上宫里,从石阶上摔下去的时候,我就想我不能这样死了,否则元氏再无翻身日。”想起被强行抱走的幼儿,她说不出话来,眼睛有些湿润。但她不能就此认输,这不过是短暂的分离罢了。 “你我都清楚,敏行根本保不住。当初她把樊欣给你是抱有目的的。”渠奕抓过她的手,敛目端详,她的手腕细腻皓白,如瓷如玉,“岑邈忠君爱国,樊欣这个人恰恰相反,他的孝心重过忠诚,贵嫔抓住他母亲便是抓住了一切。” 他叹息:“灵均,我们一直处于被动,这是劣势,是要被人牵着鼻子走的。” “所以连自己的亲儿都无力保护呢。”脚麻了,她把双腿从臀下挪出,般礴而坐。望着接天荷花,她沉默了片刻,俯身去拨眼前的一株红荷,荷瓣滚落下圆润剔透的珠子,湿了掌心。渠奕展开袖子与她拭干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四章 劝公子 水面上凉风徐徐吹来,纱幔飞舞。 “真舒服!”越是急躁只会更快地陷入危险,事情没有想象那么坏,她该放宽心才对。元灵均闭上眼睛,任凭凉风的抚摸,脚也忍不住悄悄地侵在了水里,轻轻地划动着,惨碧的荷叶在她脚底荡漾。 “外官入京的事情怎么样了?”她突然问。 “正准备和你说呢。”渠奕把她的脚捞上来,元灵均挣扎了一下便放弃了,也没敢再往下放。渠奕这才和她说起,“赵相掌权,多数人都是奔着他一方去的,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赵柁在暗中和他攀交上,并和赵党派老臣段觌家的庶女定亲,如今顺利入朝为官,任九卿太仆之太仆丞,具参与朝议的资格。你养伤未坐殿视朝,没和他碰上面。” 元灵均拉过他宽大的袖子盖在脸上,熟悉的兰香。她皱了皱鼻子,有点不喜欢段觌这个人,“段卖见起于仕途,和百年门阀士族没什么区别,看人的眼光一向眼高于顶,即便是家中庶女也不肯轻易下嫁,竟能看上出身微寒的赵柁,房上梁果然不是白叫的。不过他一入朝就担任太仆丞,高过陈莒不止一阶,实在让人不悦啊。” “段卖见是段觌?”渠奕对她的叫法感到新奇。 “我也叫他老山羊,他那张的脸配上胡须,活脱脱一只老山羊。并非是我对他有意见,而是意见非常大,当年他和楚怀候等人没少在背后捅我刀子,我不是圣人,对害我的一些人做不到心胸豁达。再者,他这人不配为人为臣,前一刻为自己的恩师徐家卖命,下一刻就能为了讨好新主将徐家踩在脚底。” 完牢骚,倦意也逐渐袭来了,她索性靠在渠奕肩上眯眼打瞌睡,不大一会,呼吸声均匀地响起。 “又睡着了呀。”渠奕无奈地摇摇头,将她扳到膝上枕着,用手臂拖住伤口处。 “公子,我想睡了,回去记得唤我……”元灵均咂咂嘴唇,钻到他怀抱深处,鼻子用力嗅着他衣上的兰香,乱拱一阵,大概找到最舒适的位置,彻底睡过去。 确认她熟睡,渠奕抱她起来,走回亭内,在琉璃榻上安置,亲手替她穿好罗袜。 亭外有人急急唤道:“公子?” 渠奕从纱幔后走出来,“怎么了,是有急事?” 天宝回道:“是岚衣候世子入宫来,他听说您在此处,请求见一面。” 渠奕望了眼远处,果然有一个人影伫立在那,他把鲲娇唤进亭内伺候,随天宝去见从兄。 “兄长见弟是家中有事吗?” “不不,臣来见殿下,是为了私事。”瞿世子张望四周,小声道,“事涉隐秘,此处不方便说话。” 渠奕一愣,“兄长请随我来。”他提步走到园径上,瞿世子紧随其后。 两人到了一座视野开阔又敞亮的阁屋,围着一张矮茶几坐下。天宝拉上格扇,在门外把守。 瞿世子迫不及待地开口道:“臣来是给殿下提个醒。当初答应借兵给贵嫔只是保住瞿氏侯爵的权宜之计,如今朝局初定,还不太稳定,风雨骑尚有利用价值,一旦局势稳定下来,风雨骑也就失去了最终价值,就怕到那时贵嫔会过河拆桥。殿下该趁早做准备了。” 渠奕捋着袖口的手滞住,微微蹙起眉头,“关于风雨骑协助贵嫔攻伐临安一事,陛下可能接受不了。” “什么?!”瞿世子惊得睁大了眸子,压低嗓音,“那些事,殿下您还没告知陛下吗?也就是说陛下到现在还不知道,调动风雨骑的兵符真的掌握在您手中,” “正是如此。”他因为这件事而长期困扰,一直在寻找适合开口的时机,“陛下头部撞击受伤,因失了皇子抚养权一事,心有郁结,要是在这时将实情坦白,我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场灾难……” “唉!”瞿世子长叹,敲了敲膝盖,“风雨骑毕竟不是小事,殿下还是尽早坦诚为是。您和陛下情深意笃,莫要因为这件事产生感情缝隙。还有,媛姬似乎到了临安。” 媛姬…… 渠奕略惊讶地抬起脸,继而很快地恢复到平静的神色,虽然故作镇定,但他很明显地走神了。 瞿世子摇摇头站起身,拱起袖子,“臣要说的就这么多,天色不早了,臣不敢逗留宫中,该告退了。” 渠奕终于从席上站起来,“我送送兄长。” 睡醒的元灵均不见渠奕在,便和鲲娇一同出来寻找。 在半途中偶然遇到被樊姜召见的陈莒,陈莒和她谈了几句,提醒近来贵嫔突然整顿王畿军队,和樊氏朱氏两家来往很频繁,让她多多注意宫中动向,以防不测。 樊家是外戚,刚进入封国常山不久在军中的威信大增,过昔日6公,隐约有取而代之的势头,当时常山氏族对兴起的樊家百般猜测,功高震主的言论传到樊贵嫔耳中,樊贵嫔对此大为震惊,为避嫌逐渐减少了和母族的来往,入封地六年只回府省过一次亲。如今她频繁回樊府私见兄弟,是几个意思? 樊姜已不把她这个皇帝当回事,那她也不把她放在心上。在明的人不易隐藏,在暗的人可以蓄势待,谁输谁赢最终才能见分晓。 元灵均想着事情,一味地埋头往前走,旁边的鲲娇突然叫道:“找到公子啦!” 在前面不远处,相对站着两个身形相差无几的男人。一个正是渠奕,另一个她不认识,但看相貌和渠奕有几分相似,想必是他的族人。在他们身后是大片桂树林,木樨飘香十里,一株株高大翠绿的桂树点缀着金黄的小花,沿着花圃小径绵延到北宫山脚下。再过几日就是中秋节,不少的莳花宫女和内侍在桂树林采摘木樨,准备做中秋宴上的糕点。 他们站在那里拱袖揖礼了,可能是在告别。果然,那人敛退了下去,走上一条小径,高大的身影融入朦胧秋影中。 元灵均多看了几眼,深觉奇怪。到渠奕身边,拽了一把袖子。渠奕转脸看她。 “哪来的客人?”她问。 渠奕答道:“是岚衣候世子。” “哦,是公子的从兄呀。”(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五章 百晬宴 青雀西来,嫦娥报我,道佳期近。≥ 今日是中秋,也是百晬。乐府参与此次演奏的百名乐工在三日前入的宫,在长春宫里,乐工罗列在殿下,演奏起了庆贺佳节和皇子百岁的曲目。 “仪式太隆重啦,百日宴理应错开中秋才对。”元灵均似自言自语,继而撅起嘴巴,捧着左腮看镜子,额上的疤痕还没彻底消除,有些碍眼。鲲娇和另一名侍女依旧在身后忙碌着。 “隆重地庆贺百岁不好吗?”鲲娇在云云髻簪上最后一只长钗,长钗是鎏金的,一端的龙头花纹精美中带着点温和。 元灵均摇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鲲娇连忙抱住她脖子,“陛下别乱动。”元灵均不动了。 女人梳头真麻烦。她无声地感叹,张着黑眸注视着黑漆漆的殿门,隐约看见九万的黑刀,以及刀鞘上的大鹏纹。 天宝正好在这时走进来,催促她道:“百官到齐,该去琼林殿了陛下。” 他的身影在烛光下晃动,挡住了大半光亮,元灵均愣了好半晌才醒过神,跳起来匆忙往外走,鲲娇抱着莲蓬衣追出来。 渠奕在长春宫外等了多时,她一过来就立即牵住她手,两人一同从侧殿进去。 “怎么办,我忘记准备辟兵缯。” 在殿后,鲲娇给她除莲蓬衣时,她突然想起遗漏的一件大事,她竟忘记准备在百岁上要给婴孩亲手系上的辟兵缯,若拿不出辟兵缯像什么话。元灵均有些懊恼地跺跺脚,但人已经随着导引女童的脚步跨入大殿,再回去也来不及了。 她认命地坐到席上,心不在焉地饮着杯中物。等她去看渠奕时才现,樊姜气定神闲地坐在那儿,身侧后是抱着襁褓的巩氏。元灵均的脸顿时有些难看,捏着酒卮的指节都泛白了。 袖子被轻拽了一下,元灵均收回视线,低垂下眼帘。 “杯中是烈酒香杀,陛下伤势还未痊愈,不可贪此杯。”渠奕不着痕迹地掰开她手指,把一只和田玉夜光杯推到眼前,“西域传入的葡萄酒,当配夜光之杯。” “此物贵如玉石,只在王室宫宴上见到,饮用也不得随心所欲。”元灵均低头浅酌,忽感觉一股炽热的目光落在身上,她嚯地抬头搜寻,却见樊姜威棣棣地端坐着,她在环视大殿一圈后,缓缓抬起了右手。 乐工停止演奏,大殿一片肃静,几乎可闻呼吸。百日宴仪式开始了。 “列位大臣,今日是中秋佳节宴,亦是皇子的百日,召集群臣在此,同庆帝国之子的平安降生。诸位,让我们为皇子敏行祈愿,祝他长命百岁,福泽万年。”樊贵嫔慷慨激昂地说了一番,举起酒杯,环视四座。 “祝皇子长命百岁,福泽万年。”群臣举杯,祝祷声震得大殿都似颤抖起来,他们仿佛要用这种方式急不可耐地向贵嫔表达忠心。 元灵均始终笑着,葡萄酒虽美,她也只是象征性地碰到了杯沿,滴酒未沾。 殿前的乐声再起,长春宫四处都充盈着樊家人放肆的笑声。 巩氏抱了敏行来到她身旁,露出小孩藕段似的胳膊。这是要结辟兵缯了。 元灵均甫一摸袖,天宝到她身侧,打开木漆盒,里面放着一对五彩丝线编织而成的辟兵缯。她抬目看天宝,惊讶之意溢于表面,这…… 天宝小声解释道:“公子说陛下忘性大,早备好了。”元灵均连忙侧脸去看渠奕,他正好举杯饮酒,大幅袖子遮住了面孔。 她回过身,从盒中取出一条,小心系在婴儿粉嫩可爱的胳膊上,末了,不舍地捏捏他的小手,心底的决心更加强烈,如果他能听懂,多想告诉他:原谅母亲对你的暂时抛弃,今日的忍耐是为了更长久的团聚,请耐心地等一等。 “很康健。”元灵均对巩氏说。敏行生病,身上遍布红疹,她上次在昭台宫见到就已恢复如初了。 “贵嫔对孙儿爱护有加。”巩氏敛退下,又将幼儿抱去渠奕那里。他照例在小孩胳膊系上了辟兵缯,以祈驱灾避祸,长命万福。 樊姜掌权,樊家是朝廷的主流,今夜大半族人都在殿上,这当然是樊姜的精心安排。 “百日宴认亲礼,傅姆,你把孩子抱去给大家看看,让他见一见樊家叔伯。”樊姜吩咐道。 孩子到了众人中间,一个个围着看。 “肖似陛下呢,你瞧这眉眼。”纯粹看人的人说。 “哪里像了,皇子是樊家的种,流的是樊家的血,定然像我樊家人更多些,哪能像一个女人。”胆大妄为的人说。 樊家是将门出身非正统士族,子弟多数还是地痞一类的缠账,操一口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樊婴听不下去了,“要是让姑母听见此话,你们都别妄想看见明天的太阳。”他一吓唬,那些混账顿时老实了。 婴儿嘴里吐着泡泡,小手在空中挥舞,有人逗他就咯咯地笑。俗话说,“抱孙不抱子。”樊五郎早已是做祖父的年纪,家中孙儿孙女也不少,但当他抱着小小的一团硬是舍不得丢手了。 宫中唯一的帝子是樊家所出,原本不受重视的樊欣地位提升不少,连父亲樊五郎对他也不再漠然相待。只是他性格天生,人前人后沉敛寡言,朝臣来恭维道贺他都应付不来,唯有笑一笑。 樊欣真心笑的时候很少,只有在面对爱子才会露出温柔真实的一面,敞开一个阿父的内心。他把孩子的脸偏向一旁,尽量让身后的人看见。那儿坐着他的母亲庞氏。 庞氏自知身份低贱,在樊家连侍女都算不上,本无资格赴宴上殿的,但樊贵嫔格外开恩,她说皇子理应得知身世,允许她在远处瞥上一眼,其实这一眼远远不够。庞氏的人生寄托和希望全是樊欣,樊欣侍奉帝王侧,再不能娶亲,这本是遗憾之事,然而这个身份高贵的孙儿圆了她一个梦。 望着漂亮如同磨合罗的婴儿,庞氏抹着泪珠儿,哽咽着说不出话。“宁馨儿,真是好啊……”她捂着嘴,自言自语似的称赞。(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六章 木樨下 一旁的樊婞厌烦她,举起宽大的袖子遮住唇,不满地说道:“这里可是金殿,上头坐着的是陛下,庆的是皇子百岁,哭哭啼啼也不嫌晦气。” 庞氏唯诺惯了,被小辈斥责也不敢回绝,赶紧住哭声,连连称是。 “呵!”有其母必有其子。看她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樊欣不免又在心里鄙视嘲笑了一番。即便在血缘上是皇子的祖母,也还是上不得台面,皇子将来唤的祖母也只会是自己的母亲,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室。 趁着举杯的空当,她迅朝上座瞥了一眼,除了姑母在和母亲谈话,哪还有皇帝的身影。 怕是又去哪玩了吧。她暗暗撇嘴,年轻就是任性呢,不开心的事扭头便忘,别人抢了她儿子也不做丝毫反抗,皇帝做到她这份上,还真是帝国的末日。 樊婞猜的没错,元灵均从宴席上逃了出来。 木樨花枝掩映长廊,清幽阗静。元灵均屏退宫人,四肢舒展地躺在廊下。此处便殿僻静,平时无人过来,她倒是不必再端着皇帝架子,可以尽情地舒展身躯。 君举必书,皇帝言行都有史官执笔,史书容不下帝王有半点瑕疵。仔细想来,做皇帝还真是辛苦至极,人前要摆出为人瞻仰的姿态,人后也不敢松懈懒怠。 “到这里来了呀,我四处找你。”耳畔传来渠奕略微沙哑的声音。 “嗯,那儿太热,老是想睡觉,史官一直盯着不放,只好逃出来吹吹风啦。” “陛下真的在意史官的看法吗?”他在旁边坐下,“醉了吗?灵均。” “你叫我灵均的时候,没来由地害怕。渠奕,你不是一直叫我明玉,虽然至今不明白父亲为何取字明玉,但我喜欢你那样唤我。” 他俯下身,凑近她的脸,“只要陛下开心。明玉,你醉了是吗?”他又问了一次。 “怎么了?你好像有心事。”元灵均睁开眼,公子的五官轮廓就清晰地倒映在双瞳中。嘴角上扬,凤眼微翘,分外美丽的面颊染上了桃花般的粉晕。他才是醉的那个吧,这样看人委实勾人,让她忍不住想一亲芳泽。 她没醉,却又醉了,醉倒在他温润如水的眸子。元灵均摇头,“没有,我一滴酒都未沾到怎会醉呢,不过我好像也醉了……”她有点语无伦次,“公子似乎饮了太多酒,你很少像今夜这样,请务必保重身体……”话还未说完,温热的唇已然覆下来,印在她唇上,在她讶然张嘴之际,舌尖如残风扫叶般地卷入口中,吞没了还没来得及说出的下半句。 公子的吻都散着诱人的兰香呢,还伴着桂花的芳馨,她想。 但渠奕不给她继续想的机会,他扳起她的身体,将她抱在膝上,认真又温柔地亲吻起来。他的手在外袍逡巡不进,她的手在他腰间抚摸流连,都用情至深地投入到其中,难分难解。 闭着眼,她都能准确地描绘出夜空的景色——圆圆的月大如银盆,白而明亮的,大概真的是月到中秋偏皎洁吧。 木樨林深处传来沙沙的响动,可能是路过此地的猫、但他们不能不留意,万一真的有人过来了。 两人分开,彼此注视,微微喘息着,他们的脸红的醉人,像初涉人事的新婚夫妇。 “好像失控了。我们在殿外。”他沉吟,话语里带着未消退的情愫,醉意却退了,因为他寻到了解酒的良方。 一直失控才好呢。元灵均在内心呐喊着,她觉得脸热,避开了渠奕热烈的目光,探手摸到斟满酒的夜光杯。杯中物在月色下闪闪光,这才是夜光杯独有的特征。 “离开太久不好,回宴席上去吧。我要去便殿,那儿有几个人能为陛下所用,不能一直陪你。”他在她耳边说,手里已替她整理好衣袍。 元灵均点头,给他捋好揉乱的衣襟。 渠奕拨顺了她额前的乱,在上面落下一吻,“别和霍杞走太近,也别和他单独见面。” 在宴席上她连他面都没见到呢。元灵均觉得莫名其妙,随即展颜笑起来。公子肯定在天宝那儿听说了她年幼时和霍杞的事。 思及公子是因为在乎这件事,元灵均心情大好,对来寻他回殿的火旼也和颜悦色了几分。搞得火旼以为无意中做错了事,一路战战兢兢。 回到大殿,人已经空了多半,樊姜在和樊婞的母亲说话,对她离席的行为见怪不怪,毫不在意。 过了一会,樊姜转头对她道:“陛下要是无聊,就去便殿看看。新入朝的外官和新晋的宫官都聚集在那作词赋。” 儿子不让她抱,还不如出去透透气呢。元灵均敛裙穿上丝履,和鲲娇一块出了大殿。 两个女童提灯走在前面引路,任何见到都知是圣驾到此。皇帝驾临,司阍忙向门内高声唱道:“圣驾到。” 群臣停笔立迎,元灵均已站到门里,呈立大殿前,兴致颇高地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渠奕果然在这里,想到方才在廊下……她的脸又烫了起来。 6遥雪从一堆年轻的女官中间穿梭而来,停在她面前,“陛下来啦,要不要览阅宫官简策?咦,陛下脸怎么红烫的?不会受风感染了伤口吧?” “诸位请继续,朕只是过来走走,随便看看。”她挥挥手,不理6遥雪,和渠奕站一块去了。 新帝还是常山王时,名声在前,貌美鲜有人知晓,此时外官近距离窥得天颜,三分震惊,七分惊艳。当中最惊骇的莫过于赵柁了,方才在琼林殿上离得远,又初见天威,害怕冒犯,一直不敢正视,匆匆一瞥也没能看清,此时看清帝王相貌,只觉身在梦中,脑袋一片空白。那时在席间看见甄传庭他便已经疑惑不已,没想到甄传庭的孙女竟然是新帝,当今天子竟是曾经被他呼来喝去的小村姑。 赵柁浑身瘫软无力,似要绝倒,同僚搀扶了一把,“太仆丞身子不适?出了好多汗呀。” “没事,就是天太热。”他摇摇手,尽力支撑着站好。到底在心虚什么,或许她早就把自己抛之脑后了。他乐观地安慰自己。(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七章 评文章 内侍抱来简牍,皇帝转身就坐在了屏风侧的主位,看也没看这边一眼,一心一意览阅简策。 ≧ ≦众人松了口气。 有意和赵柁结交的另一名同僚悄声说道:“眼下正值朝廷用人之际,太仆丞能力出众大家有目共睹,必是贵嫔考虑重用的头一人。” 这位同僚一听不高兴了,“陛下是九五之尊,理应由她来决策任免大臣,你直接越过陛下去便是大逆不道,即便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嘴上也该忌讳一二。”说完,觉得大家虽是同时入京的,但志不同道不合,不相为谋,拂了把袖子走开了。 那人被一通训斥,狠狠翻了几个白眼。但人家说的也没错,根本就无从反驳,他心里没辙,嘴上却仍不服输,在赵柁耳边喋喋不休地说道:“陛下还是要应付的,别太用心就行。贵嫔身份仅次陛下,却是把持国政第一人,太仆丞何不把更多精力用来效劳贵嫔……” 这些道理他又不是不清楚。赵柁心里烦躁,哪有心思听他继续自以为是地卖弄权谋立场,不待他讲完便径直回到了座席。 樊姜不爱词赋歌舞,此场专为元灵均娱乐消遣所设。虽说如此,樊姜又意外地爱才,相对容易养出纨绔膏粱的士族大家,她更着重提拔寒门,在常山七年,由她亲手提拔起来的寒门士子多如牛毛,位至高官的更是不胜枚举,一如太常蓟欢,辅国大将军朱演……可怕之处还不在这里,而是这些从寒门出来的大臣感念贵嫔的知恩之恩,心甘情愿为她赴汤蹈火,肝脑涂地。此举也曾引起过士族的不满,但在樊姜强势的压制下,这些反对的声音逐渐消失在岁月的尘埃中。 这边安静得出奇,反衬出隔壁琼林殿的喧哗。 元灵均也难得静心。随着年纪增长,病次数的增多,她心境变得如同年少的性情难以捉摸。 端坐几前,她在大摞简策中随意挑拣出一卷,在眼前摊开了,笔者赋的是今夜之国宴壮丽,字字读来,无骨无肉,甚是虚浮缥缈,不切实际,让人嚼之无味,看到一半实在看不下去,索性就弃了。 鲲娇再开了一卷。 渠奕看了眼,在旁点评:“文采炳耀,言辞雅丽,文章倒是瑰丽流畅,内容……”他停下来。 元灵均接道:“华而不实,有形无骨。我不懂评判文章好坏,一定要来形容这篇,它就好似穿了华丽衣裳的人,只顾修饰表面,内里却不符其实。说不定里面就是一摊腐臭的烂肉,腐肉穿得再好看,也掩不住散恶臭的事实。” 越看越恼火,她扬手抛到了案角。简策没有合上,露出来一角,上面署名赵柁。她冷冷一哼,心中嘲讽:从寒门出来的读书人也整这些华丽花俏的东西糊弄人,什么不学好,专学别人捱风缉缝。 陈莒不在其中,元灵均有些遗憾,她在简牍中翻来抄去一阵,终于寻到陈莒那卷。陈莒的文如其人,率真而谨慎,他直接在文中写“弓马废弛,庙堂大忌”,师兄到底是作赋庆贺,还是谈论国政呢。元灵均也不看完,迅卷好藏在袖底。 “公子,我去更衣。”她拍拍衣裳站起来,匆忙往外走。 渠奕不问也知道她做什么去了,6遥雪就不清楚,他觉得陛下最近的行动举止都挺奇怪的。 他偷偷摸摸地跟出来,见她在一间屋子停下,推门进去了。说不定人家真的出恭呢,他琢磨着要不要上前时,袖子突然被人大力扯了一把,下一刻整个人站在了屋子里。 “你来得正好,来了就帮我做点事吧。”元灵均理所当然地支使起他,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在茵席上坐好,散出的笑容带着点戏弄的意味。 “陛下,臣虽然看上去比较闲散,但臣可是朝廷命官。”你怎么可以明珠弹雀随意驱策朝臣去为你干鸡毛蒜皮的小事,帝王驭臣可不是这样的。6遥雪暗自腹诽。 鲲娇打开简牍,铺开一张帛,递上斑管一支,“6公子请吧。” “记得一字不漏地誊抄下来,我要看的哦。”元灵均整好袖子,坦荡荡地挥挥手,“你在这里认真点,我到外面逛一逛,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说罢,也不给他反抗的机会,带着鲲娇掩门离去,留下咬着笔头默默垂泪的6公子。 元灵均去了另一处方便,出来后在铜盆里净手,拿绢巾擦干了,探身推开窗,夜风徐徐灌进。侍女捧来熏笼熏衣。 这时廊子下一阵禁步响动,传来两个侍女的低声嬉笑。 “看见了没?方才过来更衣的那位便是樊郎君的生母,我等进去服侍,她连称不用,还差点夺门而逃了。” “呀,果然没什么见识。” “有这样的母亲,樊郎君抬不起头也不足为奇了,真可怜。” 两人一路摆谈着,渐行渐远。 长廊里洒满清辉,阑干下的草丛里虫鸣起伏,秋花在无声盛放。站到庑廊下的元灵均伸了个懒腰,仰脸看看如月饼似的玉盘,肚皮咕噜噜地叫起来。 鲲娇找来了几块桂花糕点和月饼,用蕉叶兜着给她,元灵均颇为嫌弃地看她两眼,“你也是懒的出奇了。”鲲娇呵呵直乐。 说归说,元灵均还是拈起一块咬在嘴里,她真的饿极了,两腮鼓鼓的,月饼好吃到停不下手,没一会就把剩余的糕点和月饼全消灭干净了,压根没记起某个替她干事的家伙正等着投食。 饱食容易犯困,她抚着肚皮思考着躲在哪睡一觉,还没等她寻到地方,就被闲游的甄传庭拎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摆放一副棋局,免不了要和他手谈一局,不然话不投机,对话就没办法顺利进行。这下棋就是磨炼人的性子,不易惹人火。 “还练字吗?” “写啊,王师的话朕一直有听。”撒谎也面不改色。 “新太傅有没有为陛下授课?” “快别提了,说是太傅,也只是挂了名头好嘛。”这倒是实话。樊姜都忙得焦头烂额了,才没有在身边养虎为患的兴致。(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八章 猴杀鸡 “避无可避,她最终目的就是想把陛下养废啊。 ≦公子养废无甚关系,贵嫔养废就能名正言顺把陛下废咯。”甄传庭直白了当地戳穿了表面,把事实晾了出来。 元灵均眼角抽了抽,“王师,您老人家是来安慰朕的?” 甄传庭抬起眼皮瞟了眼,无奈地叹息几声,一边落子,一边语重心长地和她讲起大道理,“明玉啊,你以前没少气老夫,是无法无天的小混账没错。如今再和那时候比较一番,也的确够窝囊,不过,你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就明白拿捏分寸应付,做事懂分寸不容易出乱子……” “母亲想把一国之君当猴耍,我当初愿意做猴子是她知道我绝不插手政事,可肆意妄为,如今我愿意做猴子,是容忍她来耍,容忍是有限度的。” 元灵均说完连打着哈欠,耐下性子听甄传庭接下来的话,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在合适的时候她还附应一二。大概甄传庭看她听得认真,满意地晃晃头,很快就放她离开。 宴上没什么意思,元灵均不着急回去了,打算先在便殿小睡片刻,结果一觉睡的太沉,没醒来,鲲娇硬着头皮过来催,元灵均才记起还要去大殿。匆匆忙忙赶过去,宴会早散了,樊姜也不在,殿上只剩下打扫的宫人内侍,以及忙着收整乐器的乐工。 “早知道散会就不来了,还不如继续睡觉。”她怨道。 “快走吧陛下,6公子还等着哩。”鲲娇拽了她走。 头微疼,眼睛疲倦得睁不开。她用袖子捂了半张脸,表情痛苦地挪着双腿。 到了殿外,一列列内侍正好从便殿出来,极有秩序地从她身前趋步行过,他们一人搬一摞竹简上了阙楼。内侍走开后,几个穿着常服的朝臣紧跟出来,簇拥着为的中年人。 “呀!”鲲娇差点叫出声。 来的人元灵均无比厌憎,又不得不承认,年纪大了的赵桀也还是极富成熟魅力的美男子,十年如一日,即使唇部蓄髭须,仍是改变不了阴柔文气的面容。女公孙曾经就毫不客气地形容他是“妖男”,只要提及“赵桀”二字,她都会气的暴跳如雷。起因是赵桀在南朝掀起一股氏族风流,敷粉簪花,使男人女性化,带坏了临安子弟,让追求风潮时新的少年们逐渐染上不良风气,从那之后,士族崇文远兵戈,造成北塞失守而军队战斗力削弱无力抵抗的局面。 “樊家人重建家庙,明公该是知道了?” 皇戚修建家庙花的还不是国库里的钱。元灵均握拳,侧耳再听。 “贵嫔默许此事,工程由樊家长房监督修建,想必要大建。”赵桀说道。 南境之患还没解决,倒先修起家庙了。元灵均为几位浴血奋战的老将军心痛。 两人离这边越来越近。他来了元灵均没法走了,于是拽了鲲娇,两人钻到就近的一株海棠木下。只要没人经过,不会现这里有人。她笃定不会有人到这里来,但明显失算了。赵桀和其中一名大臣从石阶下来,走到了通往这边的小径。 真讨厌,他怎么这么悠闲啊?都不急着回府吗?走的方向是昭台宫,看样子肯定是去见樊姜,他把自己当什么人了,晋宫是他家吗?来去自如,毫不避嫌。君父的脑袋都绿得冒光了。 元灵均咬紧牙,烦躁地抓了把头,拉着鲲娇朝后退了出去。还是躲着的好,没得让这匹夫恶心自己。 躲开赵桀,她气哼哼地和鲲娇说:“看吧看吧,朝廷就快姓樊了。”她心里着急,也是无济于事。 回紫台的途中,一行宫女在嬷嬷的带领下提着食盒迎面走了来,她看见,大声喝住,“你们都过来,把食盒打开来看看。” 宫女驻足行礼,迟疑着望着嬷嬷,嬷嬷不示下,无一人敢上前。 元灵均怒叱道:“都聋了是吗?!把食盒拿过来。”宫人都敢欺负她了。 嬷嬷见形势不对,笑吟吟地解释道:“陛下,这些都是送去上林苑清凉殿的过节瓜果。” “噢,送给我那位阿姊的。打开来,给我看看。”她大步走到一名宫女前,掀开食盒盖子朝里瞅了眼,本已经好点的脸色顿时青紫得吓人,五官狰狞起来。 “嬷嬷。”她大口喘息着,慢慢压制着怒气,扯开嘴角,“这些烂果子拿去给我阿姊过节呀,嬷嬷不会是搞错了,我阿姊她可是淮阳王,从小到大吃的都是珍馐美味。想必是拿来给我吃的吧。” “陛下,妾人怎敢拿给您。”嬷嬷僵着脸,笑不出来了。 “不敢给我吃,却敢拿给淮阳王。”元灵均抓起一只瓜,毫不犹疑地咬下一大块,在宫女惊骇不已的目光中咔擦咔擦地细嚼着。 “果子坏的不能吃!陛下快吐出来,吐出来……”鲲娇拽住她胳膊摇晃,泪珠在眼眶打着转。元灵均不作理会。 “陛下,妾人知罪,是、是妾人记差了,这些果子是准备拿去给上林苑豢养的飞禽走兽,不是给淮阳王的。”嬷嬷跪下来不住地磕头,宫女也都俯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腐烂的果肉滋味在口中迅蔓延开,咽下去一点也不困难,比起树叶草根至少有滋有味。元灵均拍拍手,“方才问你不说真话,此刻愿意讲真话,但你死定了。” 飞禽走兽,和废帝相提并论吗?即便她是废帝了,也还是不能直呼名讳的元氏皇族,曾经的君王竟被此等刁奴肆意欺凌,欺负元蓥就是欺负元氏,欺负她的无能。她心里的窝囊气憋的实在太久了,急于找一个借口宣泄,好死不死,有人撞上来。 嬷嬷战战兢兢地伏在地上,还没弄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元灵均突然将食盒一脚踹翻,果子饼子向四处蹦跳,滚了满地都是。 她跨前一步,一把掐在嬷嬷脖子上,力气大得惊人,“敢欺负到我元家人头上,我看你是活腻了。” 看着对方在她的手下死命地挣扎,面色很快紫胀泛青,额上粗筋暴露,她猛地松开手,语气温和得与刚才判若两人,“我不会亲手杀你,但你也不能活了。” 她这个猴子看惯了杀鸡,也会烦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五九章 淬刀兵 鸿嘉政变,前朝殆尽,后闱也被一夜血洗,无辜命丧在宫廷的人不在少数。≧ 晋宫旧宫人被悉数换尽,恐怕是樊姜出于万全考虑。乐府混入细作之事已是对她无上权威的挑衅,给她提了醒。 她想在榻上安眠,就必须连根拔起和废帝有任何关联的一切事务,宫里的旧人都不能活。没有心念旧主的奴婢,废帝连蝼蚁尚且不如。 附近传来囊囊靴声,无数人在庭阈中急行。鲲娇脸色突变,“陛下,来的是巡视宫禁的禁卫。” “既是守卫帝王之宫禁,理应尽职尽责,有何可怕的。你看,他们朝这边来了。”元灵均拍打袖子上沾到的灰尘,眯起眼睛看头顶垂下的海棠叶,一只脚踩烂瓜果,轻飘飘地和她说,“鲲娇,你乃驾前御侍,跟我了多年,知道怎么说吧,你若连这个都不会,明日必然有更多的人取代你的位置。” “是,小婢明白了,小婢遵旨。”鲲娇应答。 围过来的禁卫面面相觑,俨然不知生了何事。鲲娇和他们其中一人说道:“此奴欺君罔上,拿下交由贵嫔处置。” 樊姜要如何处置是她该操心的事,她不插手。但要辱没元家,就绝不能坐视不管。 火旼寻了来,气喘吁吁,白净无须的脸一层细汗,他应是寻了许久才找来这里。看来她也不是甩不掉他嘛。 元灵均一扫方才的阴霾,冁然而笑。她拂衣从阙楼拾级而下,参加节宴的朝臣诰命还未离去,正集聚在大殿广场前。 眸光在人群中大略扫视一圈,看见几个熟悉的面孔,但她却提步走到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面前,“庞夫人。” 庞氏一瞧突然出现在眼前的人,慌得手足无措,嘴唇哆哆嗦嗦,不知是跪还是站,“陛下,奴……奴……是樊府奴婢,当不得夫人。” 她原是不知来的人是谁,但在进宫前主母特意跟她讲,皇帝衣上绣有十二章纹,叮嘱她千万避免在驾前失仪。她初次见识皇家大场面,应对时慌神在所难免。 “庞夫人难得来宫里,见过樊欣了?” 毕竟是皇帝,主母不在,庞氏根本应对不来,顿时有些害怕,“见、见过了。” 元灵均饶有兴味,“皇子呢?也见过了?” 庞氏双腿软,不住地点头,“是,见了,皇子……长得好。” 见她嘴唇白,两股战战,元灵均都不忍心,转开视线道:“父母爱子,人之常情。夫人只有一个儿子,我也只有一个儿子,不能常见到……” 庞氏听闻皇帝和贵嫔的不和,此时她说起儿子,动容道:“陛下思念皇子,皇子定能感应。” 那么小,人事都不知,岂能感应到自己的内心,都是安慰人罢了。元灵均摇头,笑道:“庞夫人心肠好,福有福报。” 庞氏惶恐,“陛下,妾只是樊家的奴,当不得‘夫人’二字。” “哦,夫人说的哪里话,怎么说您都是皇子祖母,既如此,怎能为人奴婢。皇帝一言九鼎,说你当得就当得,从此刻起,你就是夫人了。” “妾惶恐之至……”庞氏不明她此言之意,颤微着快要跪倒,元灵均却已经走远了。 每年的节宴后,皇帝会在紫台外对部分宫人例行赏赐,这是极荣耀的事。 次日早朝散会,天已大亮,元灵均回来紫台,命鲲娇和火旼向宫人分赏银。 她在议事殿接见了宴会中文采出众的几名宫官,唯独留下王蓊华,对外宣称喜欢王蓊华的一阕诗,要与她探讨。元灵均记得,有朝臣对她评价极高,长于针黹女工,诗词书算,言说娶她为妇能主持中馈,以她为官能掌后闱宫事。可惜女官从来由后妃担任,女帝登位,后妃名存实亡,急需女官来整顿后宫事务。 “上皇在位时,已将妃嫔和女官区分开,宫官的品阶划分在鸿嘉年间也有了大致雏形,但还不太成熟,后来又因北塞之乱多次暂搁不予施行,今年贵嫔修改律令,也松口要扩充内官,女官制总算能顺利推行,现有数位大臣在详议宫官职务品级,过不了多久,晋国内宫将焕然一新。”元灵均对她很有好感,“朕闻王娘子博究群书,兼通文翰,是大晋难得之人才,今后任职效力晋室,望娘子尽心辅佐朕。” 王蓊华叩,“陛下赞誉臣深感惶愧,万不敢受,臣身在其位,必然以身报效大晋,为陛下分忧排难。” “王娘子来,朕给你看一样东西。”元灵均离席,从大摞简策中翻出其中一卷递给她。 王蓊华疑惑着接过来,开卷看,竟是编纂晋书相关事宜。 “朕想让你参与到其中,参掌晋室机密,掌晋书编纂一事。”元灵均解释。 王蓊华骇然失色,“请恕臣直言,陛下将如此重任交予臣怕是不妥,不说臣初出茅庐,学识经验皆不足,晋书也应由德高望重之人潜心修撰,臣并不是合适的人选。” “朕听闻过娘子的事迹,合不合适朕心里最清楚。俗话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你没有经验,全凭自己对历史的评价来修撰,尚可做到公允,撰过史书的人受太多约束反而不好下笔。” 元灵均抚了抚袖中的飞琼,完全不给她推拒的机会,“朕意已决,贵嫔也有意,王娘子入职,今后就在册府做事。不是说让你即刻就着手,凡事都从微末小事做起才能上道,修撰晋书关乎家国历史,是天大的事,不能掉以轻心,你先去协助史官撰书,等候职称下来。” 圣意不可违,使命沉重也荣耀。“明主对臣知遇,臣必不辱圣命,以报帝恩。”王蓊华虽面带难色,还是郑重地领旨谢恩。 “娘子犯难朕也知道,毕竟令尊和赵家交好。”元灵均有点不自信,轻言了一句,“虽然这样,还是希望你能成为朕的兵刃。” 整顿后宫不是她所愿,但让人忽视的地方未必不能淬炼出锋利的宝剑。 元灵均合上藏镜的漆盒,与王蓊华走到廊下。“王娘子你看那儿。”她指着紫台绛桃树的方向,笑容满面。秋华绚烂,但年轻人的面孔比秋华更具生机。(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章 杖旧识 “是宴上演奏的乐工歌伎。今年乐府多增了二百名乐工,耗费庞大是历史最高,朕有心裁减,但贵嫔决政不好再插手。”元灵均挽高了袖子,露出热乎乎的小臂。 王蓊华认真地思索起她话中的含义,火旼忽然间过来,骇了她一跳。 “天还真是热啊!”元灵均展开腰扇在手,徐徐摇动,“暑热难消,太阳底下站着最易中暑了,王娘子这就告退吧。” “是。”王蓊华欣然遵命,含襟退出。 元灵均在廊下站了小半会儿,偏头看王蓊华离开的方向,窈窕纤丽的身影即将消失在紫台尽头,而那边的宫人还未走,她在原地转悠了一阵,站了过去。 皇帝一过来众人立即匍匐行大礼,叩谢君王厚赐。太阳越升越高,火辣辣地炙烤着紫台,一个个晒得几乎睁不开眼。 元灵均随意地挥挥扇子,“别跪了,都起来出宫去吧,宫外可比宫中凉快得多。”她只是顺道看看,何苦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 说着正要走开,一声“六娘”将她定住了身形。元灵均侧目望过去,乌压压的人群中抬着一张素净的脸。她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此人,巾帻下的五官略觉熟悉,再三辨认,脑袋里冒出一个坐在巨石上抚琴的布衣少年。 “是你呀翠管!我们很久没见面,你的变化好像很大,差点没能认出来。”她都没想到呢,这个钟翠管挺有出息,竟真的考入乐府。她穿过人群,抬步朝他走去。 翠管扬起年轻而成熟的面孔,对她微笑,“一别经年,不曾想六娘是皇帝陛下,翠管眼拙。” “噢,你阿爹阿娘他们还好吗?”她问。 钟翠管掩饰不住重逢的喜悦,“都很好,弟妹照顾父母,小臣将银钱寄回家中。陛下,小臣已在临安娶妻。” “那很好呀,翠管,你有出息了,还安了家室,从此往后再也不必受苦受累。”和他说话总觉的亲切。她伸出手去握他手臂,钟翠管明显愣了一下。 皇帝亲自搀住他的手臂,将他扶起,周围的同僚露出了艳羡又忌妒的目光。有的人更是心中忿然:游徼丞将独女嫁他,皇帝和他还是旧识,老天的眷顾都在他一人身上了。 然而他们对翠管的羡慕嫉妒没能维持太久,贵嫔的突然驾临带来足以毁灭前途乃至性命的灾难。 樊姜站在那里,不苟言笑,美得凌厉尖锐,在她身上有股神奇的气势,由内散,能轻易威慑众人。 “此人是谁?” “是乐府的一名乐工。”乐府丞赶紧答。 “直呼帝王名讳乃大不敬,当杖毙。禁卫何在,将他拿下行刑。” 她说完,有两名禁卫立即执行命令,上来拉走翠管。 翠管咬着唇看看元灵均,面色煞白。在强势面前多说多错,还不如闭嘴。 贵嫔话,周围人置于惶恐不安中,但很快又幸灾乐祸起来。杖毙呢,谁让他和皇帝攀扯关系。 元灵均心里沉了沉,手指捏紧扇柄,退开几步,“此人的确很无礼,但朕也要讲清事实,他叫的是六娘,并没有直呼朕的名讳,母亲如此裁夺恐失平允,今后宫中人谁还敢开口说话。但母亲说的也没错,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礼仪不可不遵守,否则就乱了秩序。这样吧,打上五十大棍给他个教训罢了。” 樊姜不言。皇帝把话都说圆了,她还能说什么,再说就是仗势欺人。 “就依皇帝。”她抬起手,两名禁卫扭着翠管带下去。 禁卫将翠管按趴在不远处的石台上,狠劲打起来,凄厉的惨叫和棍杖声此起彼伏。和他共事的一群人惊惧地瑟缩着身体,不敢朝那边望上一眼。 元灵均面颊跳动,不忍心地敛下双眼,扇子在她手里变了形。他避免不了这顿杖刑,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了。 那边声音越来越弱,应是要结束了,她召来鲲娇,“岑邈给我的南诏伤药,你拿去给他。” 当天有夜朝,她因为翠管之事一直心不在焉,樊姜唤了她好几次都没有听清,到了夜里她也睡不好,噩梦困扰纠缠了数次,每次渠奕都会及时将她摇醒。 “是不是做了不好的梦?你淌了好多汗。” 侍女进来掌上灯,几盏连枝灯照得寝房热烘烘。 元灵均脸色寡青,捂了把额头,头也是湿漉漉的,她喘着气,胸口激动地上下起伏着。完全不记得具体做了什么梦,只觉梦境真实到可怕。 渠奕给她擦汗,从脸到脖子,细致而温柔。寝衣汗湿了,不得不换。他给她换衣,“你好像犯病时就频繁地噩梦,这样下去常年都睡不到囫囵觉,你会很辛苦。明玉……”他抱住她的肩,眼睛潮湿了,“我会尽快到前朝来帮你。” 帐帘飘拂,烛火摇曳生辉,定是哪处窗牖敞开了。粗心大意的宫人,就该扣她俸银。 元灵均无力地窝在他胸口,“公子不是说好带我去北宫山行宫,我想去了,对母亲就说是避暑吧,她一定会同意,只有我走了她行事才不会束手束脚。” 他抱他坐在镜前,执梳通长,“以退为进,你倒是想了好办法。” 黄鹂鸟在笼子里轻啼,晨风穿堂而过,新的一天,没有任何改变。 “公子早就想到了,才会提议去行宫。我不会踏上北宫山的,在帝位未稳前。”她按住他的手,从镜子里看他,“公子,卯时快到了,让她们进来替我梳洗吧。” 渠奕推开格扇,伺候栉冠的侍女鱼贯而入。 这个早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也让人忧心万分。南境传回的战报称,战况很不理想,晋士一直处于劣势,鹤拓王勇武无匹,鹤拓士兵士气高涨,来势凶猛,双方在边界的交战十分激烈。元灵均为两位老将捏了把汗,不能战败,否则岑、呼延在临安的家眷都不会有好下场,她真心期望他们能尽快攻克鹤拓,凯旋班师。 用午食的间隙,6遥雪来见她,把誊抄好的绢帛一并带来。他还是第一次脸红,“写得真好,即便上面骂的每个人有我的影子,气得我一度抄不下去,甚至想烧掉,也不得摸着良心说,陈莒的笔是纸上的利刃,不比真刀真剑的锋刃差到哪去,虽诛不了人命,却能诛人心。”(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一章 陈莒书 成天不误正事的6十一居然扭捏起来,试图遮掩着什么。元灵均深觉古怪,忍不住问:“你是不是有话要说啊?” “陛下,请别这样看着臣,臣会尽全力替陛下分忧,陛下宽心就是……” 元灵均以为听错了,览阅帛书的视线一下子落在6遥雪身上。鲜衣公子静立门前,目光烁烁有神,眉如春山含远黛,腰细似杨柳,男儿身,裙钗貌。分明就是那个“少有才,美姿仪”的6公府十一公子,但又和平时有所不同。蹙眉深思,对了,他方才用了“陛下”、“臣”、“请”……元灵均打了个冷战,明显感觉手臂正冒出鸡皮疙瘩,脑勺后面一股阴风掠过。她张了张嘴,好半天才挤出一个“好”字。 6遥雪表情轻快,好似了了一桩心事。临走时,他在门前停下步子,有些犹豫地说道:“殿下真心待陛下,有的人怕是要眼红呢……”他真心为她感到庆幸。覃咲的死对她的影响很大,不快的过往经历随着渠奕的到来已彻底烟消云散了。 元灵均点点头,欲言又止。反应过来后,匆忙塞好帛书跑回长极殿,膳后渠奕从春台归来,她立即把这件看似古怪又诡异的事细细地讲给渠奕听。 伏在案前的渠奕连头也未抬起,“若王师曾将他归于不可深交来往的名册里,那也不足为奇了。6遥雪做到少府之位也不全是蒙受祖荫,他如今怕是意识到了什么,真心要助陛下一臂之力。”他提笔蘸墨,“他心不在仕途,主动提出很难得。陛下不是要淬炼兵刃,于公于私,都可放心用他。”练字是他常年形成的习惯,能保持这种习惯的人大多有耐性。 元灵均不说话,坐过去。渠奕在敞亮的窗下写字,行笔从容,笔势飞动,书风劲稳放纵。常言道:字如其人。字里行间便能看出下笔者的心境旷远,在山水之上,像行走世间诗人写的字。 渠奕诸体皆会,造诣颇高,元灵均都知道,她看过他早期的书法,比起如今多几分随意飘逸。大概是身心局限的缘故。 元灵均不打扰他,移坐到旁边,展开帛书,细细研读起来。陈莒这个人和甄传庭有很大的不同,甄传庭太耿直顽固,认定一条道就会走到底,陈莒稍显圆滑,懂得变通,不忌讳为达目的使用阴谋。 他在书中说:“不别亲疏,不殊贵贱,一断于法。”氏族犯了法,必须狠下手惩办,不可放任贵族。这点樊姜在常山已经做到,只是效果不明显。 他又说到朝廷的几大奸邪,如赵桀之流,是国家痈疽,不斩草除根必定渗透内部,要根除必须累积或罗织罪证。樊姜要借助赵桀的势力,必然维护他,此事难上加难。 这些事情看似很好处理,但一件件施行起来谈何容易。 没有夜朝不用坐殿,本想趁此和渠奕商议一二,转念一想,事情繁多,捋也捋不出头绪,反而不知道如何开口。 元灵均微微叹息,对着梳妆镜拆起髻。“哎呀!”她忽然叫了一声,连忙捂住嘴,从镜中望着满颈子的红点有些傻眼。难怪6遥雪说“眼红”那样莫名其妙的话,丢人都丢到朝堂上去了。 渠奕掷下笔,进来就问:“生什么事?是不是伤口不舒服了?” “公子,你怎能这样啊,让我还怎么去见人。”她气恼极了,指着脖子给他看。 渠奕摩挲着那些红点,面颊染了微粉,“好啦,以后一定注意点。” 她把领子拉高,气冲冲地往外面走,“没有下次,今晚我自己睡,公子去朝阳殿歇吧。” “好啊,夜里我叫人把门窗都锁紧了,免得小猫又钻进来。”渠奕说笑着,也不生气,任她去了。 当天夜里,女帝还是很没骨气地翻了朝阳殿的窗子,做了回小野猫。 女官制章程还没订下,一半的宫官和新晋宫女便已分派到各处行宫。皇帝往北宫山避暑的日期已经决定下来。 启程的这天,天气晴朗,万里无云,樊贵嫔亲送乘舆到宫外,但皇帝并不在仪仗的车中,早骑了乌骓马在队伍中跑来跑去,坐在车中只渠奕一人,他一直在忙碌着,一忙起来能忘了寝食,写累了,就抬头望望车窗外的风景,或者闭目休整一刻。 去北宫山行宫本就是为了散心的,他总把自己搞得很累。元灵均心有不满,叫人把他的书简从车里搬出去。渠奕只能哄她,“陛下看,这些都是想好的应对策略,把一切都做好,以后不必再费心费力,多省事,让我做完这些,届时你想去哪我都陪着。” 在途中岔道分路,元灵均见到奉诏还京的公孙衦。他是女公孙的堂弟,庄仪太主之嫡孙。 元灵均和公孙梓犀、公孙檀交好,和公孙衦一向无交情,初次听说是在6遥雪的口中,6遥雪说,此人性情疏淡,和谁都说不上话,要是敌国细作潜入他营中,套情报这种事想都别想。6遥雪还用自己最宝贝的海棠图和她打赌,公孙衦对谁都无差别,和她也不会出十句话。 元灵均输了,但又偏想和公孙衦多言,谁叫他话比九万还少,简直不能再好奇了好嘛。 从东海回巴陵那次,她第二次见到公孙衦,交谈场面至今向来都觉诡异。她说,“公孙衦,我这就回封地了。”他回的是,“有缘再聚。”有缘再见,此人常年在外,难得见上一面,话又这么少,能娶到娘子吗?元灵均都替太主操心了。 “你们先行,我去去就来,很快追上来。”她对一名内侍吩咐完,催马奔公孙衦去了。 公孙衦一身黑铠分外的醒目。见她来,不紧不慢地落镫下马,到她马前施礼。 灵均高踞在马背,鞭子在手掌上轻轻敲打,“公孙衦,我去行宫,你来不来?” “不来。”一如既往地不多话。 “不来就不来,但能多说一句话吗?仔细算算,你和我说的话至今都没过十句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二章 喜见闻 公孙衦沉默。元灵均不免泄气,世间怎会有这样的人,就像一块了无生趣的路边石。再上下打量他一番后,感到不可思议地长长出了口气。 她看向他身后,眼睛瞬间一亮,“欸,快看那边,那是谁来了?”她举起鞭子,指着朝这方过来的车队。 众人看过去,很快又撇回脑袋。有其主必有其仆,公孙衦这样,他的僮仆也这样。 车队走近了,元灵均总算在队伍里看见一个熟人,“我认得骑马的那人,是老山羊的儿子。早听说老山羊要嫁庶女给新任太仆丞赵柁,庶女住在葵县,车里坐着的可能是那位娘子。” 她挠着嘴角,也不管他听不听,闲来无聊地说起以前的事,“多亏段卖见我才被上皇赶出临安,大臣上书除常山国,他、海陵王、徐国舅、楚怀候响应得最欢。”当年殿堂上他们张狂傲慢极了,想起便觉如鲠在喉。 公孙衦不知道说什么,心想:那时候的常山王飞扬跋扈,的确招人恨。 元灵均咕哝一阵,又对他说:“公孙衦,要不要帮我捉弄一下,儿女无罪过,这样吧,你把老山羊的爱妾偷出来送到临安名倌百日红的榻上。” 公孙衦继续沉默。 “好,不说话就当你答应了,我等着好消息。” 这种事情他怎么可能会答应。公孙衦黑着脸,终于开口了,“陛下,他叫段觌,不是老山羊。” 元灵均怔住,差点昏过去。你的重点呢?重点不该是把段老贼的爱妾偷出来嘛。罢了罢了,她宁愿他永远保持现状,也不逗他说话了。“好啦,讲太多废话了。代我向太主和国公问好。乱世当前,刀枪无眼,你也好好保重吧。”她诚心诚意地说。 公孙衦拱手敬诺,望着她提起缰绳的手,片刻失声。 追上车队,她弃了马匹,热汗涔涔地钻进渠奕的马车。 渠奕满目惊讶,“上哪儿疯玩去了,衣服都湿透了,去换换。” 浑身黏黏腻腻不舒服,她吸着鼻子嗅了嗅,表情嫌弃,只好回自己车里去了。 鲲娇把外袍给她脱下,用绢巾擦脸,“小婢听说陛下又去找公孙衦将军说话了,他还像以前那样不理人吗?” “还是老样子,和他说话会急死人。咦,你怎么什么都知道?是符飘说的吧。”符飘就有那种本事,悄然跟在你身后都现不了。元灵均不怪他,符飘是郎官,又是密卫之,职责所在。 到了夜间,车马停在驿馆暂歇一晚,消耗大半精力的元灵均要准备进食了,一个不识趣的旧臣在这时叩门求见。 他进来不经元灵均准允,就自顾自地说起来,“陛下可能不爱听,但臣不怕冒犯,也要说一说自己见解。”然后开始了长篇大论,“听闻陛下和赵党在朝上生不愉快的事情,是为了朝廷官员升迁,而且臣还听说,陛下为了诰封樊郎君之母庞氏,和贵嫔有所争执,虽然陛下胜了,但胜的无理取闹,让外人觉得皇帝为了侍君不惜和母亲闹翻,有失孝道,落人口实……” 他在兴头上,元灵均没忍心打断,听得认真又耐心,还不时地对他点头。随臣见谏言得到肯定,说的更起劲了,到后面有点控制不住,把樊姜的僭越行为一一列举出,口才和分析能力好得让元灵均另眼相待。 这个人她没怎么见过,可能是个怀才不遇、急于表现的随扈旧臣,在樊姜那里没得到重用,安插到她这儿了便想博取关注。想来可惜,上一个这样的人被樊姜处置,这一个大概也活不长久了,既然如此,还不如让他把话讲完,说不定能从中受益。 随臣滔滔不绝,她肚子已经唱起空城计……鲲娇还没来…… “膳食已备好,陛下是否立即进膳。”门外的走廊适时响起鲲娇的声音。 “进来进来,都快饿死了。”元灵均激动到声音都抖。 鲲娇推门入内,食案的香味飘了满屋子。元灵均咽了咽口水,坐直腰,对一脸呆滞的随臣道,“卿家也快去用饭吧,来日方长,用完饭慢慢详谈也是可以的。”随臣讪讪退出。 食案一呈送到面前,元灵均立即饿狼扑食般地埋了进去。 “真有那么饿嚒?脸颊都粘了米。” 渠奕神情疲倦地从外面进来。天宝把食案端来,并细心地片好肉脯。 元灵均抱着碗,盯门外动静。 “怎么了?”渠奕疑惑。 “直言敢谏好是好,但不要命的行为让人害怕。我有点憷这类大臣了。”元灵均说完,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 次日一早启程上路,为了躲不要命的家伙,元灵均一直和渠奕呆在同一辆马车里,渠奕看书,她呆,一路闷得不行,走了一会儿,车外暴晒起来,她就乐得如此了。 渠奕腾出空来欣赏风景,一边想着事。元灵均闲得无聊,拿起他誊抄后的书看,只有一本,俱是由一页页纸钉起,怀揣阅览都很轻便。樊姜爱煞了用纸,纸在晋国迅普及畅行,但宫中大多时候仍旧用帛书和竹简。 “石府离行宫不远,就在前面,一起去看看如何?”渠奕问。 元灵均费力辨认蚊蝇大的字,抬起头正想说“好”,车帘掀了起来,露出6遥雪那张妖孽脸。 北宫山石府是石氏旁支,石老和结妻月前得了一子,邀请6遥雪移步府上参加满月宴。 6遥雪是来向她告假的。 石老做梦都想不到呢,他邀请6公府十一公子,却把龙气迎进了府。石老认得渠奕,便知道和他同来的女子定然是新帝,一时惶惶然。但渠奕让他不要声张,当作寻常来客对待,石老开始有点担忧,但见新帝一脸新奇,没想象中那么挑剔骄纵,才放下心来。 石老妻最是喜欢6遥雪,曾想把女儿许配给他,但6遥雪早婚,她又不愿女儿做妾,只好作罢。不过对她而言,6遥雪做不成石府小郎,还是她心头一大憾事。(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三章 撰史臣 这会6遥雪来,石老妻就将孩子抱给他,“6公子是个妙人,让犬子也沾沾公子的喜气。 ≧ ” 元灵均略一撇嘴,6遥雪身上的香气挺多的,什么香蕙芳芷的,就没见他多有喜气。果然,娃娃一到他手里,五官皱成一团,作势要哭。 “别熏着他了,快把香袋拿走。”一个男人如此爱佩香袋,元灵均戳了戳他腰间的香袋,把婴儿接过去抱自己怀里。 “哪有啊,我早就不用浓香了。”6遥雪还是低头整理香袋。 晃了晃,小孩慢慢安静下来,软软地窝在襁褓,元灵均不由地想起儿子敏行。她年纪轻,怀他那段日子来回颠簸,吃不好睡不好,敏行生下来,没奶水喂养,孩子也不依赖她,如今接去昭台宫抚养,几天不见就把她忘了。母子不连心,她不免心烦意乱,嘴角向下撇着,心里团着闷气。 旁边的石家娘子以为她轻视弟弟,顿时不高兴了,“刚出生没几天的婴儿都这个模样,有何大惊小怪的。” 说罢,猛地掏进元灵均怀里,动作稍粗鲁地把婴儿抱去了一边。元灵均瞠目。 这时,一阵女子嬉笑声穿堂而入。元灵均走到敞开的格扇张望几眼,回头去拽6遥雪,“十一,陪我去园子里看看吧。” 6遥雪被元灵均一扯,衣襟斜了半边。 石娘子又不高兴了。她谁呀,随便跟男人拉扯,这也就罢了,可对方是南国璧人6遥雪……太、太不要脸了。 不要脸的元灵均和6遥雪拉拉扯扯出了屋子,走进庭院。石府园内掘池塘,池边植毛竹和黄梅,小桥流水,清泉茂树,鸟鸣在幽林轻啼,像读书雅士住的地方。 宅邸的格局不大,但胜在造的精巧秀雅,两人一壁穿行在亭台楼阁之间一壁欣赏景色,不一会儿来到另一处庭阈,在他们对面是一座阁楼,楼上阑干内立着几个妙龄女子。见楼下有人经过,她们住了声,好奇地打量着两人。 6遥雪毛病犯了,见到美人就走不动路。元灵均可不是来看美人的,她对6遥雪说,“你在这儿看吧,我可走了。” 6遥雪急步追上,一步不离地跟着,小声嘀咕着,“陛下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不就是见色忘义的好色之徒嘛。元灵均不理他,绕过庑廊,就看见画廊下坐着一老一少。 见皇帝来了,两个人立即起身。 渠奕握过她的手,牵着走向老人,介绍道:“陛下,这位就是修撰过前朝史本的石先生,他是石老的二弟。” 他和石老长得七分像,但明显要更年轻些。元灵均称呼道:“石先生。” 石二郎垂袖,“臣不知陛下驾临寒舍,有失远迎。” “先生无需多礼,请起。”她虚扶一把,走至上位。 僮仆再拿两张茵席过来,几人才围几就坐。 说起这位石先生别人未必知道,但若是提及修撰史本的石先生,朝中大臣谁人不晓,当年上皇对他撰的前朝史本可是称赞有加,辞官后还大大封赏一番。 6遥雪闻言很是震动,感概道:“我自小看的史本竟是先生修撰,遥雪失敬了。”他捉袖行了一礼。 人说撰书之人大多数迂腐古板得很,石二郎却随性不拘礼,反而哈哈大笑起来,“是老朽失敬才对。6公子年少读史,现书中有一处不妥立即提出修正,可惜老朽那时挂冠离任,不在朝中,还是兄长告知的此事,那时候就想公子和别的人不同,他人觉错误未必提出修改,公子却能正视这个问题,老朽必要寻机拜访,当面致谢,让家仆到府上递名刺拜帖,公子却已随陛下出阁常山,一直无缘得见。” 6要雪是璧人,也是多慧之人,这是晋人皆知的事实,只是他不肯在朝事用心,全心全意扑在胭脂红粉上,一时让人欷歔惋惜。 渠奕抚着茶杯微笑,“有缘终会相逢,先生这不是见到了。但没想到,先生和6少府还有这段渊源。” 那两人都笑而不语了,再说推崇的话就是虚伪。僮仆重添了菊花茶,茶杯升腾起的雾气氤氲,在每个人的脸上缭绕。 “石先生曾经修撰前朝历史,那先生能否回册府再撰晋书?”元灵均问完,转头看看渠奕。 石二郎摇手,“臣是不行了,老眼昏花不中用,撰写史本那等大事要全身心投入才好,老人做事不细致,误事掉脑袋不说,还影响后世认知。” “这样啊。”但他说的没错,也是这个原因她才要选年轻人进册府。元灵均深觉可惜,抚了抚膝盖,眼底掩不住失望之色。 见元灵均失望,石二郎思索了一会,说道:“举贤不避亲,老臣向陛下举荐一人,她是拙荆的侄女洪羽。此女涉猎书史,博通今古,对历史评价见解独到,是上佳人选。” 元灵均很感兴趣,之后石二郎却和她略提了洪羽,好像是避嫌。她正大量寻找修史官,想见一见洪氏,石二郎却说洪羽在临安乐府任职,长明里离这里还远,现下见不到。 见不到洪氏,也要启程赶去行宫了。 行宫就在北宫山脚下,紧邻白萍渡,周有湖堤环抱,景色宜人,它是所有离宫中最大最气派的宫殿,晋国曾有数位帝王在此避暑。 站在山下时,元灵均感概万千。十五年的光阴岁月,终于不是在梦里和北宫山相遇,而是真实地和它触碰,仰视它的巍峨灵秀,脚踏它泥土的芬芳,观松间流云气象,山岚雾霭。即便还不能登至山顶,也如愿了。 白日里,有民间女子泛舟采菱,歌声在白萍渡上飘荡,到了夜间,从后殿观望对面山顶,林间散的木叶芳香扑鼻而来,一点不潮热,阵阵清凉反而使人心静如兰,心静则改变心境。 元灵均半躺在廊下芦席看书,天宝在旁烧茶铛。这本是火旼的差事,只是火旼和北宫山格格不入,刚到这里就腿疼到走不得路。他患有严重的风湿,受不得潮湿寒冷。 元灵均看不得他一副痛苦到不行还得强行忍耐的表情,不让他来上直,同时也就顺利成章剔走了樊姜的视线。(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四章 秋收菱 天宝布来茶水。饮茶的空当她忽然想起昭台宫里的樊姜,眼前浮现出一幅幅画面:她胸有成竹的笑,翻旧了的春秋经,以及常年盘在腕上的佛珠。此次离开紫台,她又和樊姜闹得极不愉快,说来只是为了一个无甚名分的妇人……她也是习惯性地做出反抗罢,亦或是同情庞氏,她这样认真地想,附近白萍渡飘来轻灵的歌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两个**岁的女童飞快地从对面门庭穿行而来,彩衣飘飘,像两只蹁跹起舞的蝴蝶。 “陛下……”她们把竹篮子放在石阶下,脱了鞋袜,光着脚丫跑进来。 其中一个女童最先跪下,神情激动道:“陛下,他们在湖里打渔呢,好肥好大的秋鱼啊,庖厨的膳夫看见了,就说今晚做鱼。”她一边说还一边夸张地比划,晃着扎了花顶的脑袋,甚是招人喜爱。 另一个也赶上来,抢着说道:“6少府也在那儿,宫女姊姊闲不住,和渔家采菱的娘子们泛舟采菱去了,刚才采菱娘子还给了我一个菱角糕,可香咧。”说着喉头滚动了一下,然后又问,“陛下去吗?” 这些孩子都是官宦之女,进宫来做侍奉女童,都正是贪玩的年纪,平时面对樊姜时规规矩矩,大气不敢出,在元灵均面前倒没那么拘束。因为她自己爱玩,就不太约束别人。 “什么呀,你们又偷偷溜出去玩了,没给鲲娇姑姑说吧。” 女童们垂下头,认错态度很是诚恳,“儿家错了,请陛下责罚。” 元灵均坐起上身,揉了揉小腿,抬头瞅着两个五官稚嫩的小孩,用掌心敲着脑袋上软趴趴的花顶,“真有那么好玩吗?” “嗯嗯!”两个小童不约而同地点头。 天宝朝她们瞪眼睛。两个小鬼敢撺掇陛下,信不信待会揍你们。 两个小童有恃无恐地朝他做鬼脸,回过头又鼓着亮亮的眼睛期待地看着元灵均,眼睛眨巴眨巴,好似在极力邀请:去吧去吧,真的很好玩哦,不来准会后悔。 元灵均终于站起来,踩着木屐凑到门侧,扒着门框,默默地朝里张望。鲲娇在认真地研墨,渠奕仍伏在案前奋笔疾书。 她赶紧回转身,“那就去吧。容我换身衣裳。” 在天宝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元灵均飞快地跑了出去。陛下竟被……被两个小孩三言两语哄走了。 制芰荷以为衣。九月是菱成熟的季节。 外面的天热,戴了斗笠的元灵均坐在一只小舟中,俯身捞起浮叶,摘下根部的菱角,她的动作在采菱女的教导下愈熟练,越来越快,倒把采菱女吓了一跳。 采菱女姓方,算是有几分见识的人,和元灵均慢慢熟悉起来,便与她讲菱角的种类,“我们这儿的菱角是青的,有两个角,前几年来了一个陈国商贩买我家的菱,说南陈那边的菱角有红的紫的,有无角的还有四角的,种类不同,滋味也各异,我没尝过陈国的菱角,但那商贩说味道最好的还属青菱。”朴实勤劳的渔家女子露出自豪又甜美的笑。元灵均也被她的笑感染,红烫的面颊上旋起一对梨涡。 见舟中盛满了,方娘子对元灵均道:“娘子,都装满了,咱们先别摘了,上岸去歇一歇。” 元灵均用手指掀了一下帽檐,看向不远处。“好啊,那边正好有座草亭。” “那儿可不能随便去,皇帝的行在,平民去了会掉脑袋的。”方娘子笑着说,随即撑起槁,把舟摇出去。 岸边搭着一排小茅棚,棚子下面不少人进进出出,一片忙碌。 元灵均跟在方娘子身后,一边细细观察。棚子里多数是老人儿童,正飞快地剥着菱角,年轻女人们都去泛舟采菱,各家男人则去上湖捕捞秋鱼。 走近看,有的棚子里架起铁镬,柴火在下面烧的噼啪作响,有一名老妇在这时揭开锅盖,一阵青烟“噗”地冒出来,袅袅升到上空,还伴随着沁人心田的叶香甜香。 “蒸的什么呀,好香好香,像蒸荷叶的味道。”她用力嗅着,咽了一拨口水。 老妇笑眯了双眼,拿荷叶包起一块黑乎乎、形状很怪异的东西,颤巍巍地递到她手里。 元灵均呆住,捧着荷叶不知所措。 “是蒸出来的菱角哦,掰开尝尝吧。”方娘子把黑褐色的壳从中掰成两截,露出里面粉白的菱肉。 元灵均咬下去,一股微甜蔓延在口中,吃完后,口中仍留清香。 “新鲜菱角及时蒸出来才好吃,因此摘下立即剥,剥完一些就上锅煮。” 说是歇息,采菱女也没闲下来,坐在石板上开始剥菱角。元灵均对新鲜事物一向好奇,也试着剥,先要用牙齿咬一下,她照着外皮一咬,没咬开,“好硬的皮。”外皮上一排牙印。她看看一堆剥菱的渔家女和妇人,总觉得她们很是轻易就咬开了。 “皮硬得很,要掌握方法才能咬开,熟悉以后再剥也就不那么费劲了。”方娘子给她示范一遍。元灵均悟性高,没两下就学会了。 “娘子没摘过菱角,不知道刚出水的是最嫩最清香可口的。”方娘子把刚剥的一个给她。 生的和熟的大有不同之处,生的脆嫩,汁多,也甜。有这么好的吃食,元灵均乐得享受,停不下手,方娘子说要适可而止,食多不好,才收了手。 剥满一篮,元灵均恍然想起出来许久了,九万还在岸上,连忙向方娘子告辞往行宫方向赶。路上思索着,那两个小鬼把她领到这儿,自己却不知跑哪疯玩了,人生地不熟都敢乱窜,委实让人不放心,回宫定要让鲲娇好好管教,不能让她们太过随意。 途径上湖,几个渔家汉子正收网,硕大的肥鱼在网内挣扎扑腾。 她抚着衣裙准备跳过小水洼,眼前猛地蹦出条大鱼来,唬得她一个趔趄差点摔下去。 “哎呀!6十一你吓死我了,干嘛一下子跳出来。”她瞪着眼睛,气呼呼地拍胸口,又不可思议地打量起一身布衣的6遥雪。(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五章 问圣意 6遥雪把鱼丢进脚下的竹筐,稳稳地扶住她,有些无辜地说道:“谁让你想得那么认真,唤了好几声都未听见。≥ ” 元灵均踮脚张望,“在找九万呢。你一个世家公子在这里作甚?打渔吗?” “当然啦,不然穿成这样干嘛。少府以养天子,天子眼皮下臣岂敢失职。”6遥雪把裋褐的袖子撸到胳膊上,抱起竹筐。 “你这少府当的也是古今少有。”元灵均嗤笑,不时地朝身后看,莫名不安。自从在湖中泛舟采菱归来,恍恍惚惚感觉有人在暗中窥视,似乎还一路尾随。这令她十分忧心。 “樊婴任少府丞,实际握着少府最高权。臣这个少府监不过是空壳,摆着骗骗外人罢了。” 6遥雪和一渔家汉子熟络地招呼,把竹筐还给了主人家,主人家感恩他帮助,给了两条大鱼作酬谢。于是两人两鱼一同朝着行宫方向走去。 进宫不久,原本不知去哪玩的女童突然冒出来,从对面的长廊“咚咚”地跑了来,上气不接下气道:“陛下,临安宫来了使者,公子正在接待,让我来寻陛下赶紧去大殿。” 元灵均双眉一凛,加快了步伐。她已能想象到,此事若不是非同寻常,樊姜必不会专程派人到行宫禀报。 进入更衣殿室后,侍女捧来禅衣与她更换,另一名侍女套上木屐。天宝大概闻声而来,神情略显焦灼地迎上她,“陛下,宗正卿从临安来。” 来的果然是掌管宗室事务的宗正卿,他怕是有七十来岁了,老得双眼都浑浊不清,坐在那儿犹如风中残叶。在他斜后方跪坐着从臣蔡孟俊和宗正丞,另有一些宗正属官在殿外庑廊里吹秋风。渠奕则是端坐在主位一侧,手敲着凭几,众人态度郑重,唯他表情最闲适,完全看不出喜怒。 元灵均环视一圈列位朝官才拂衣落座,语气有些不善地问道:“宗正卿有何要事一定要当面见朕?”意思是,樊贵嫔处理就好了,何必来通知。 行完礼的宗正抬起花白的脑袋,动作迟钝缓慢,“禀陛下,阳翟长公主已被寻回。” 这倒是意外之喜,也不见得喜。她曾一度认为那只滑不溜秋的鱼永远都抓不住的话,便会大大折了樊姜的威风,如今看来,还是樊姜的网更胜一筹,阳翟这条小鱼纵然逃进大海也休想翻出樊姜的手掌心。 元灵均又好气又好笑,“至今差不多有四个月,公主的行踪是如何被人现的呢?宗正丞你来说。”她可受不了老人家的迟缓拖沓,还是让年轻人来叙述方能让她平心静气。 宗正丞垂袖回道:“是符传,出城需出示符传证明才能放行,但也不排除部分郡县存在顽固的鸿嘉旧臣。长公主在淮阳王旧臣帮助下顺利逃脱后,有郡县官员暗中相助,踪迹一直不可查。朝局初步稳定,贵嫔大肆整顿纲纪,包括郡县官员改秩,新上任的官员现其中端倪,符传验明环节一度加强,公主及出逃的旧臣无所遁形……” “阳翟长公主如今在哪儿?”元灵均懒得听他叙述经过。 “现拘于廷尉诏狱。” “既然如此,贵嫔来告知朕是何意思?” 宗正丞抹汗,“贵嫔之意是来问陛下的意思。” 元灵均默然。连至始没有过言的渠奕也抬起头,疑惑地盯着宗正府一众属官,又转回头,目光落在元灵均脸上。 “问朕?”樊姜有此举动实在难得,但不见得是好事。元灵均脸上透出难以捉摸的古怪笑容,“所以你们来,不仅仅是禀明情况,还要询问朕意。那么贵嫔要问朕什么?” “其一,公主谋反,陛下废除封号,赐其死罪,其二,公主联姻,下嫁靖候。阳翟公主性命在陛下手中,由陛下全权处置。” 元灵均抚着膝头,微一挑眉,“宗正卿,是这样的吗?” 宗正卿颤抖着抬起双臂,拂了拂,“正是。” 樊姜这是要借自己亲手杀死同胞啊。元灵均扯着嘴角,目光透着清冷,但朝官不敢正视圣颜,自不会看得太清楚。 “好,贵嫔的提议朕会考虑。宗正诸官辛苦了,在行宫用饭再走,朕会在三日内派使者回宫。”她抬手示意,天宝和鲲娇领命退出。 樊姜的提议哪里是提议,答案显而易见,前者不可取,后者太难,两者之中无论选择哪一个对樊姜而言并无危害,对她却不一样。 今年是她的第一年,万事艰难,面临着前所未有的考验。北塞战事平息,南境鹤拓起纷乱,还怕北塞趁机反扑,虽有大将镇守,但终将不是自己的人,哪敢放心。最近临安传出风声,东吴失踪的前太子可能还在境内,东吴要入境拿人,晋不许吴入境,两国各有忧虑,互不相让,这意味着,稍有不慎两国之间会引起战火,在和鹤拓交战、北塞对峙期间,这样的战事造成的损失将是不可估计的。 “其实你心里有了答案,不妨说出来,憋在心里未必好受。” 渠奕负手立在她身后,眼睛却注视着树梢间缓慢升起的秋月。 元灵均手中握箎,“杀她对我无益,下嫁是她唯一的选择,但要她嫁靖候,未必听从我意。我问宗正卿,才知道阳翟不向南逃,反而走陇西,陇西地势险要……她选择那一条险路,实在是铤而走险。” 一轮秋影转金波,夜色撩人心。这样赏景也别有生趣。 “铤而走险也需胆识和魄力,没有强大支撑谁会舍近求远。我看下嫁阳翟未必是坏事,但将来就难说了,等个十年八年,再出一个樊贵嫔不是没有可能。阳翟擅长笼络人心,从鸿嘉旧臣死心塌地为她效命足以看出,这点也能为贵嫔忌惮。” 摩挲飞琼箎的手滞住,“阳翟的人心不值钱,效力之臣多是入幕宾,裙下臣,美色能靠一时,但不能靠一世。想她还未成年时,府中多宾客侍僮,私生活已极度淫.乱,君父耻之,后来查封公主府,搜出的载记上有数次滑胎经历,背后交易肮脏到极点。”元灵均抬脸,现公子目光迥然地看着她,“阳翟下嫁,公子意下如何?”(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六章 生存道 “6少府常年随侍在陛下身边,遭人闲话,加官侍中更好。” “公子答非所问,走神啦?”元灵均疑惑地转动眸子,摸摸他腰间玉带,又去摸摸他手指。 “但说的也没错,中二千石的九卿少府呢,整日无所事事般地跟在皇帝跟前像什么样子,他从小6公就瞧不起,成年了更加看不上,说他是花枪,招式好看不好用。”她想了想,“这次使者回京,他也一同回去的好,在其位谋其政。” 渠奕取过飞琼,箎的表面泛起光泽,可见是长期摩挲所致。“把大司农拉过来,这是赋予他的使命。贵嫔如今还依靠常山,没钱终归是陛下致命的短处。司农领天下钱谷,以供国之常用,陛下把大司农握在手里,就掌握了国家财政,大司农与少府并行,钱都归在陛下手中。”他说完,眼眸里带着动人的光。 元灵均欣然同意,“公子所言极是,我竟没有想到呢。”她牵住他柔软垂下的袖子,“好久没听你吹过箎。” 渠奕举箎置于唇畔。 流畅美妙的箎音飘在秋夜的行宫中,霎时驱走黑暗,行走的宫人们不禁慢下来,脚步轻的像猫在穿行。 末了,他收起飞琼,幽幽说道:“宗正卿老了,做事有些力不从心。” 他这一声感叹搅得元灵均心神不宁,甄传庭、林缜、岑勉、呼延敖几位都是老臣…… 三天后,使者带着她的意思回京了,6遥雪身负使命同行,没过几日,临安遣来了一批乐府乐工,在同一日南境又传回捷报,两位老将宝刀未老,和鹤拓一役大获全胜。据说是一场壮烈的对战,鹤拓折损大半,晋士也没好到哪去,包括两位老将军都负了不同程度的伤。这还没完,鹤拓不肯投降,晋国不能班师。 樊姜认为是喜事,还专程派了亲信来,对元灵均说,“在乱世中守住南境边塞重地,晋国实属不易,陛下庆祝一番也是应该的。” 民间在服丧,哭声怨道,他们的君王却在行宫大肆庆祝胜利,子民不寒心?元灵均没那么蠢,但也不能拂了樊姜的脸面,于是让舞伎在莲船上表演民间的舞蹈《湖边采莲妇》。 在一群奏乐的乐工中,毫无意外地看见了钟翠管。因为他技艺高,没人比他更擅长七弦琴,这些元灵均都不了解,还是从他人口中探知。钟翠管已成为乐府中最年轻的乐师,在他这种年纪,已经很难得了。 渠奕在饮酒,脸颊泛着微粉。元灵均倾身过去,给他拭手背上泼到的酒液,心想:公子酒量太差,沾酒即醉,好在意识异于常人,醉了酒也不会太糊涂,不然也不让他饮酒。 “九万,扶公子回殿吧。” 在她身后不远的九万立即上前来,架起了公子臂膀,天宝扶住另一侧才将他扶离坐席。 元灵均静坐了一会儿,吩咐鲲娇,她要见翠管一面。 翠管抱琴进来,在隔她几步远顿住,稽而拜,有礼有节,疏远了许多。装束还是上次晋宫见到的那身,他很瘦,衣裳稍显宽大,身体完全撑不开。 “知道受杖刑的原因吗?贵嫔为何要罚你?我为何不免你罪?”她眼睛紧紧地追随着莲船,上面的舞伎着晕裙,梳云髻,红衣美而不妖,神情喜悦而不做作,都很用心地表演。 翠管答:“陛下是救了臣,否则那日根本难逃一死。贵嫔的责罚给了臣一个教训,宫廷不比宫外,管住嘴,守规矩,懂尊卑,是宫人的生存之道。” “说的对,生存之道。”元灵均以手支头,瞥他一眼,“但就你呀?看似温和,性子却烈,怕是说不出这样明白事理的话。” “陛下圣明,臣的确说不出,不敢欺瞒陛下,一切都是荆妻教臣说的。” “当时你被严家退婚后萎靡不振,还以为你会一度颓靡下去,却还是考入乐府,并娶了一位贤妻。”舞伎们下了船,船上空无一人,元灵均微笑,“说到贤妻,这上面她比你明白得多,她教你是在救你,比我在贵嫔面前说上百句话都管用,恩同再造,她是你恩人,又是你结妻,可要全心全意待她。” 翠管一愣,旋即说道:“臣会的。”声音洪亮有力,震得大殿闷响,似自内心地宣誓。 元灵均张了张嘴,哈哈大笑起来,“你这人还像从前……” 忽而见他怀中抱着琴,眸子骤亮,“凤凰宝琴,一直带着它呀?” “皇上,臣能有今日成就,全靠陛下的支持,及陛下的凤凰宝琴,臣不敢忘。”他把琴横举胸前,“这些年臣把琴一直带在身旁,未有分毫损伤,今日完璧归赵。” 元灵均露出皓白的牙齿,“既然给你的,哪有再收回的道理。”她走下座到他眼前,探手抚摸琴上的每根弦,“这把琴是我生母的遗物,但对我来说,有些不吉利,你收着就好了。” 翠管感到意外,但笨口拙舌不知如何回答,他正思索,右肩往下沉了沉,指尖的温度似乎要侵透身体,而后,幅袖扫过琴弦,带起微鸣轻颤。 眼看快到晏食了,那位不依不饶的随臣又来堵了。不识趣的人真够让人心烦的,元灵均压住心头不满,绕路而行。 九月秋渐凉,没往日那么热了,宫人们纷纷弃了绢扇,添了衣裳,织室也在加紧赶制皇帝冬衣。 渠奕和她说,“皇帝不必年年穿新,旧的只要能穿就行,如此能省下大笔开支。”元灵均的服饰颜色多数鲜艳,染色工序复杂,在衣上刺绣就更耗时了,有的甚至花费几年,她一直不知道皇室在这上面的消费也是笔巨资,听公子和她算账,还是惊了一跳,联想君父在位,不说皇帝,六宫开支数目一定更惊人。 想想还有诸多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她不过是没有新衣穿罢了,有什么不可放弃的。 她既然立志成为掌握实权的皇帝,就必须设身处地为子民考虑,百姓苦是她的苦,百姓乐她也不能意得志满。 民心所向,天命当归。(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七章 供神佛 “光有民心哪行啊。 ”来行宫陛见的甄传庭晃晃头颅,以一副教育学生的口吻和她道,“明玉的见识还只停留浅表,要知道皇帝一人的努力是远远不够的,要用人才行。” 她当然知道用人了。 甄传庭又说:“王朝的衰败没落往往是因为君臣的**。君要正衣冠,也要督促臣端正姿容,朝廷平和,君臣同心,还怕文不出贤相,武不造名将?纵观前史,有成就的晋帝每日都要三省吾身,对下鞭挞宗室臣僚,莫只顾自己贪图享乐漠视了百姓处境,知人善用是为造福黎民,知民疾苦是了解国情,民生紧系社稷安危,不可不察……” 她在便殿和王师密谈了半日,回来和渠奕谈及,说甄传庭洋洋洒洒一番话,语气倒像在狠狠教训她。 渠奕笑着说道:“王师说的固然有理,但须知,纸上得来终觉浅,万事都要亲历亲为才能弄清楚其中因由,从别人那儿听到的大多锦覆和粉饰,真伪有几分。” “你们说的都有理,皇帝陛下要虚心采纳谏言了。”她捏他的肩,“公子累了吗?我给你揉揉肩吧。” 她捏了一阵,手也酸了。他抱她在膝上,目光从帛书缓缓扫过,“王师情绪不稳,你要体谅,多多关心他。” 元灵均望他的凤眼,他半边脸都隐在天光里。她沉思了一会儿,取过竹简,用他的笔在上面胡乱书写。 “在写什么?”他问。 “公子一说我好像明白了一些事。”她放下笔,“遥雪说,就算耗也能耗过母亲。我想也没那么容易,贵嫔身体强健,一年到头也不见生病,而我痼疾缠身,每次都好像熬不过去,论寿命我也不一定赢得过她。” “你很爱说丧气话。”渠奕语气有些重,抓过元灵均的手紧紧攥住,呼吸的热浪喷薄在她颈间,他徐徐说道,“圣人多长命有福,陛下既是圣人,就请不要辜负称号。” “好。”元灵均咬着唇,眉眼弯弯。 她一撇下竹片,渠奕探身看去,写的字一团黑,还被涂抹了干净。 渠奕疑惑看她,元灵均按住他的手,微笑道:“等大权归到我手中,公子就和我一起上北宫山吧,只你我二人。”她仰头亲吻他唇角…… 这时鲲娇进来,愕然地叫了声,而后掩上嘴慌忙要往外撤退,“陛下,公子,小婢不知道……” 在下人面前她从没这样过,竟被鲲娇撞见啦。元灵均面不改色地捋好衣襟。 “有什么事吗?”渠奕问。元灵均已从他膝上下来。 鲲娇脸红红的,敛襟答道:“临安诸臣来了,廷尉平也在其中。” 元灵均抚掌而笑,“甄传庭前脚刚走,他的学生后脚就到,这对师徒一定是商量好了吧。” 从临安来的不止陈莒,还有廷尉监,以及负责迁常山宫事宜刚刚归来的光禄大夫黄道琦。 黄道琦此人是她出阁常山时,由一介议郎擢升上来的从臣,而廷尉属官能来,主要是因任职九卿廷尉正的是章久节,樊姜多方压制他,他早对樊家心怀不满,与樊家的对立之人正好为她所用。 来的人都对她有利,元灵均兴致当然好,在殿中置备筵席招待了几人,丝毫不提朝中之事,饭后渠奕代表皇帝单独见廷尉监,元灵均则邀陈、黄二人草亭观湖。 “在此处赏景只能见一隅,大家不如随朕泛舟湖上,这样北宫山四面的景色都可见了。”她邀请两人一同泛舟。 九万率先走到篷船内,递手给元灵均,待她和两位朝臣进入篷船,取过浆竿划水。篷船驶离湖岸,向荷叶深处悠悠划去。 篷内早置下凉席,烹好菊花茶,可见是事先就准备好的。 “皇上,臣回京已见过贵嫔,她让臣来行宫缴旨,臣过来的路上一直在思考,此时也还是心有余悸。”黄道琦动手布茶。 “你是担心她在试探?那也未必。”茶到唇边又不想喝了,她干脆放下,望着篷船一朵流云飘过,又看看师兄陈莒,“岑和呼延将军胜了,这场仗打得十分惨烈,晋人心里有数,朕不怕她安排的主帅夺功,就怕贵嫔太清醒,万事都有应对的方法,那朕就真的倒霉了。晋和鹤拓一役,老将军威望渐高,朕有助力,朝堂上也能挺直腰杆。” 黄道琦一拍大腿,“臣都忘了讲,樊家族人将巴陵的墓迁入了临安,却不迁回祖籍,实在是大逆不道。” “臣刚也要说此事。”陈莒没黄道琦那般激动,“迁墓不提,樊家修建家庙之事连街头小儿都知晓,但贵嫔对此不置一词,似默认樊家的举动,最近有人察觉有贵嫔亲信监工督造,可见已经表态。外戚修墓建建庙本是常事,但今年不同往日,家庙修建,砖瓦木石哪样不要钱的,贵嫔却宣布说,是陛下提议修建。” “如此阴险做法也太可恶了,劳民伤财之举,百姓定然心生怨怼,把过错归咎于陛下。”黄道琦忿忿道。 元灵均端端坐着,“不必动怒啦,她做这样的事情也不少了,朕为常山王时,她就试图让朕沉溺酒色。不消说,这样的皇帝只能自取灭亡,不用她亲自动手,唾手即可得天下。朕非愚儿,岂能任由她摆布,天下要改姓,她要当女皇,也得看时运。” 她挑起眉毛,看着两人,晃了晃杯中的茶水,脸上的笑容蔓延开,“朕听闻,樊家人的重用招致赵家不满,两家子弟大街路遇挑衅,甚至互殴,贵嫔抬举哪方都会让另一方不满,两家之事都别掺和进去,我们只管看戏好了。贵嫔要皇帝成为昏聩之君,朕就如她所愿,把她供奉成神佛,捧得高高的。” 举杯过了头顶,忽然,五指猛地张开,茶杯砸落下去,船篷内水花四溅。 “然后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把她重重地摔下来。” 她笑声冷冷的,比秋夜的风还要冷。黄道琦与陈莒对视一眼。 船篷里静极了,只闻韵律十足的划水声。篷船已经到了湖中央,接天莲叶,映日的却只有万柄残荷。(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八章 退为守 “以退为进。≥”陈莒也跟着笑了,他长相不出众,但笑起来令人如沐春风,“情滥无行,欲多失矩。其色如一,神鬼莫测。如果臣是贵嫔驱策的臣,会以前半句告诫她,但臣是陛下的执鞭士,就把后半句赠给陛下。” 意思是,一个人的情感过度就没有了品行,**太多会失去法则。如果神色保持不变,就没有人能猜测出他的心思。 黄道琦咋舌。他与此人没什么交往,但觉得他说话一套一套的,很有道理的样子,这时有点懵了。罢了,这人心思难猜,不是一般人能懂的,还是喝点茶水冷静冷静吧。他端起了茶杯。 樊姜是个擅长纳谏的人,幸而陈莒没去她那儿,否则自己的处境越来越难,一辈子翻不了身都有可能。元灵均神色微动,眸子里映出荷叶上反射的光,她叹气,撑着半张脸,“那廷尉平认为,朕捧着贵嫔的策略如何?”她把摔了的茶杯扶起。 “贵嫔约束能力不一般,她心里很清楚该做和不该做的。陛下何不把她再捧得高点呢。” 抬得还不够高吗?非要把她顶着头上才好?元灵均默默翻白眼。 陈莒在那儿不急不缓地说道:“樊家在风头上,就奏请让贵嫔临朝称制,冠以‘陛下’尊称,享有称‘朕’的特权。” 元灵均嚯地抬起头。黄道琦则是很明显地颤了下手,茶水直接呛到,他咳咳地侧到半边,“请恕臣失礼。” 等他涨红的脸恢复平静,元灵均问:“光禄大夫掌议事,认为怎样?” “恕臣直言,哪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这样做就是把好不容易得到的都拱手让人了,不行不行,太冒险了,而且我们提出,贵嫔会怀疑的吧。”黄道琦坚决地摇头。 陈莒解释:“此议无需由我们的口说出来。只要放出点风声出去,再煽动朝中有这样意向的朝臣,自然有那方的人替我们提出。” “朕看行呐。”顾不得黄道琦诧异的眼神,她敲了敲脚边的茶杯,终于下定了决心,“朝上有林相,岑邈,6遥雪……他们保持现状就不会横生枝节,你和他们讲明,这是朕的命令,懂朕的人自然会明白。” 樊姜的逐步僭越已经威胁到天家的威严,高涨的野心权欲驱使她向更高的位置迈进。曾经能让巴陵脱离临安的控制,如今站在临安,走上逆举亡途是迟早的事。 犯阙一次就够了,要在她身上故技重施门都没有。 这样大的事她都没和人商量就擅自做了决定,回到宫她左思右想,心中反而放不下了。于是她猛灌了黄橙做的凉浆,蜷在芦席上静眠,很快便睡着了。 再醒来,隐约听见渠奕在外间说话,她起身穿好鞋,不小心碰到了连枝灯。鲲娇和一名内侍将它扶起。 渠奕走了进来,缓袍轻带,很少见他穿着这样随意。 “我听说了陛下的决定。” 能告诉他的只有九万了,但他不生气,说明她做了一件对的事。元灵均心里松了口气,“还好朝廷知道我不怎么管事,都由公子代以处理,否则支开廷尉监的举动会让她生疑。廷尉监和公子说的什么?” “和阳翟公主有关,协助她逃脱的旧臣大半逮捕,主要犯臣,贵嫔下令夷三族,余者刺配。另外,公主还在诏狱中,想见你一面。”渠奕把缯书递给她,她没接,又唤了一声。 又失神了。元灵均接过缯书看也不看一眼,“噢,她这个人脾气太坏,我不愿意见她。但她为什么要见我?她那么聪明狡诈的人,两条路之间做选择,知道怎么最利于她。我猜她只是想当面羞辱,泄怒气。” 渠奕摇头,“元氏宗族的事我不好插手,陛下不想见就不见吧。” 九月初樊家修建宗庙,南方河道决堤,下游遭灾,郡官急奏朝廷,请求拨款赈灾,樊贵嫔急拨库银拯流民于水火,命宫廷上下损膳祈福,是日群臣奏表贵嫔称制,呼其为陛下,贵嫔推拒。九月中旬,朝廷宣布婚讯,阳翟长公主下嫁靖候,婚期定于明年开春。 消息传入行宫,元灵均不由得好笑。樊贵嫔拒绝称‘朕’的提议,这在意料之中,还不到三次,样子也要做足。 拒霜在廊下沙沙地响,桂影在石阶投下一片斑驳疏影。她踩着木屐回转,神情一刹那的恍惚,“最近好像有人在暗中窥视。” “没有吧,九万在这里守着,谁敢乱来。”鲲娇还是朝四周张望。万一九万疏漏,混进细作就不好了。 “可能是我又产生了幻觉,近来精力跟不上,一直认错人。”元灵均用力闭合着眼睛。 两人刚一进殿,紧邻园径的灌木丛后探出半个身影,握着食案的手指紧紧攥着,十指关节分明,眉下一双黑眸露出幽森之光。 “不去做事,又来这里做什么,别想着偷懒啊。”突然出现的宫使打断了宫女的思绪。 上到妃嫔下到宫人,都有极严格的宫掖礼节训练,不过再是严格训练出的宫人侍监也有失礼的时候,自从皇帝与公子行宫来避暑,总有一两个天真的小宫娥忍不住好奇过来偷探兰鹓公子的风华姿容,进不来内廷的宫女甚至打听公子寝殿,假借进奉糕点瓜果的名义进入内殿。宫使者见怪不怪了,而且他不蠢,宫女那点心思他还不知道呀,因此大多数人连他这关都过不了,还没有接近就被厉声喝止了。 宫女的五官隐在夜色里,模模糊糊看不清,唯有嘴角一颗痣十分显眼。“妾这就回去。”她拂襟拜了一下,端着食案离开。 见她袅袅娜娜地摇摆着身姿,消失在园圃小径,宫使闷闷地吐了口气,“动那位的心思,也不掂量斤两。这年头,宫女都是怎么了?”想嫁人了你倒是熬够了年纪出宫啊,干嘛盯着别人丈夫不放,肖想兰鹓公子,有本事你就当女帝呀。宫使默默牢骚……不过,刚才随意一瞥,还真是媚骨天成之女,一举一动都透着股妖媚劲呢。 宫使惊惧地一缩脖子,拔腿就跑。(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九章 民为师 樊贵嫔第二次推拒,已是秋天最后几日,此时北方候鸟6续迁了来,成群结队的白鹤集聚上湖啄食水草鱼虾。 在这之前,元灵均和渠奕多次微服,躬行践履。他们去到乡间僻里,吃过百家糟糠饭,听过人们对贵嫔褒贬不一的评价,也耳闻百姓对她的怜悯和悲愤。人无完人,有人爱便有人恨,一如樊姜,一面逐敌千里回头来又大开杀戒,怜民疾苦又加重赋税,晋民对她有多少崇敬之情就有多少憎恨。元灵均对此看得开,不认为人们在存心诽谤。 一次,他们在返回行宫的山路,偶然遇见一位砍樵还家的隐士,隐士道:“品行端正,即使不布命令,百姓也会去实行,若自身不端正,即使布命令,百姓也不会服从。” 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她将此言奉为纶音佛旨,铭记在内。 这日,元灵均和渠奕刚从山里私访出来,在路边厚厚的树荫下歇脚。山里吹风清凉,太阳高悬的情况下也不觉得燥热难耐。 “好渴啊!唔,好在临走时大娘塞了我几颗菱角,虽然是秋末了,也还是能生吃的吧。”她打开一只荷叶包,里面露出几只摘下没多久还挂着水珠的菱角,清凌凌的,看着都很解渴。 夫妻二人是乔装一番上山来的,此时坐在路边像是一对赶路的平常夫妻,但粗布衣裳实难掩其风华贵气,倒让过路的人频频相顾。 渠奕给她揩了汗,将散乱额前的捋开,“走了好长的路,是不是累了?” 元灵均伸出手指拨弄那些菱角,滚来滚去,玩得开心,“也还好啦,就是觉得北宫山最近冷了不少,看看火旼风湿疼痛越来越严重就知道。公子,我们是该回去了。” 她望了眼远处起伏的山峦,低挑出两颗,一颗握在手里,用牙齿咬了一下。 “明玉走了不少地方,见了不少人,学了不少人事,比从前成长了许多。”渠奕扇着荷叶风,脸上有晒后留下的红晕,但和元灵均比起来,实在好太多。元灵均都嫉妒得眼红了。 “嗯,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明白了和母亲之间的相处之道。她把敏行留在昭台宫是让我万事有所顾忌,但她不敢真的怎样。”她笃定地说道。 渠奕看她剥菱角的手指,圆润纤条如葱根。 只见她双手搓开了外皮,用力一捏,菱肉落在荷叶上,白和绿分明。元灵均捡起喂进嘴里,脆脆地嚼起来,手底下也不闲着,熟练地剥开另一颗,塞到渠奕嘴里,“公子也吃点吧,山路难走,没有力气可不行,虽然你是行武之人,但背了我一段路也很消耗体力。” 菱肉在口中留下清香,滋味陌生又带着温暖的回忆。渠奕微微地笑,“我吃过不少菱角,却从没动手剥过,每次呈上来的都是庖厨里做好的。鲜菱角,仅有的一次尝试还是阿娘剥的,不过那是年少的事,如今早记不得滋味。” 元灵均停止了咀动,“在上林苑,鲜果之类很难见到的,舅父不能常捎来用物吃食,我嘴馋的紧,自己偷偷地爬到树上摘果子,经常摔得鼻青脸肿,为此捱了母亲不少打。” 她说的轻松平淡,渠奕却略皱了眉头。他知道她母女在上林苑时的处境,那几年能顺利挺过来着实不易。 元灵均歪头看他,“从没听你讲过母亲,她是怎样的人呢?”风雨骑第一任主帅的结妻也必是非同凡响之人。 “阿娘是温和贤良的嫁给父亲后一直在黎阳,不曾回过瓜州,阿娘去世,外翁还健在,我倒常常去看他。” “兰氏是大族,又人才辈出,朕掌权后,公子让母族入仕吧。”元灵均诚心诚意道。 渠奕抚了抚额头,晃晃脑袋,“恐怕不行,我同意,外翁也不同意。” 真是古怪的家族。元灵均感到一阵可惜,还是没刨根问到底。继而,她扬着笑,口齿不清道:“公子要是喜欢菱角,以后我给公子剥好了。”说话间她又咬开了一颗菱角。 天边流云浮动,山尖蒙上金色的余光。两人你一颗我一颗把菱角消灭干净了,还剩下最后一颗,孤独地躺在荷叶上。 渠奕眸子清透,“菱角也是棱角,和谷粒蕴藏着同样的道理——锋芒毕露。朝中已经有人已经踩到这条线上,对陛下还没有害处。” “是赵柁吧。王师当初荐他入学就担忧不已,果然是这样,此人要和我们作对。” 赵柁急功近利,新官上任便急不可耐地跳出来,和一帮不知利害瞎起哄的樊家人把樊贵嫔捧了起来,称陛下还是称朕,他响应声最大。不过对双方而言,都是有利无害的,樊贵嫔需要他们的推动,她也需要,这个人有点本事,但因为贪念而被利用。朝廷重用他,也仅仅还存在利用价值。 谈到这个人,略烦心。元灵均愤愤地吃掉了仅剩的菱角,两人也歇够了,准备起身回行宫。 “说起菱角,不知陛下有没有听说过‘北人食菱’的故事?” 元灵均诚实地摇摇头。 往山下走的路上,渠奕和她讲道:“我也是听人讲的,说的是一个北方人本不认识菱角,外人问到他,他不知道却又装作很懂的样子,说菱角长在土里,由此闹了个笑话。”他停顿了一下,“世上学识无穷无尽,人永远都学不完,知道的要虚怀若谷,不知道的也要向知道的人虚心请教,不可强作知道。” “麻先生说你可以为我师,果真没骗人呢,公子所言句句都蕴涵着道理,灵均从中受益匪浅。你为我夫,也可为我师吧。兰师傅在上,请受小徒一拜。”元灵均特此停下来,有模有样地向他行了一礼,抿唇而笑。 “臣自己都还是求学问知之人,可不敢收学生误子弟。”渠奕抓住她扭来扭去的胳膊,拖着她下山,“王师和我都算不得真正教你,天下子民才是陛下最好的老师。”(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十 暗试探 他们从上山下来了,所到之处也没人认出,但经过樊氏家庙建址却止了步,因为元灵均愕然现樊家修建的家庙颇具规格,几乎可与太庙媲美。这已不能称之为僭越…… 她带着复杂的心情回到行宫,躺在天光倾斜下的琉璃榻仍在思索。晋国如同随时可能崩塌的土堆,它要是真的塌下来,谁也不能存活,在内忧外患之际,外患才是最重要的。 金色的天光透过绮疏,照亮了青琐花纹。公子罗衣拂地,坐于矮榻,一张琴置于面前的条杌上。他挑动琴弦,吟唱:“空床响琢,花上春禽冰上雹。醉梦尊前,惊起湖风入坐寒。转关濩索,春水流弦霜入拨。月堕更阑,更请宫高奏独弹。” 元灵均支头侧目,陶醉在低沉悦耳的嗓音中,暂时忘记烦忧。她想,兰鹓之姿,再美的人也会为之黯然失色,无关相貌才学,仅仅是仪态和风姿。每个女人理想中的男人,便是他这样的吧。 “明玉,你不开心是因为家庙?”渠奕来到榻边坐下,抚摸她苍白的脸。 她眼瞳里清晰地映出渠奕的五官,“公子,我不会因为这些不开心,只是希望她别再来逼我了。这几年,她作为养母,牵着我手,推着我向前,一步步走到今日一切都变了……” “我们顾及太多,整日愁,不生白也会生苦相的。”渠奕注视着她,瑞凤眼聚满了柔色。 她攥住垂在身上的袖子,“那公子再弹给灵均听。” “软玉温香在怀,怕是没心思再弹了。”他说不弹就真的不会,下一刻又听他说,“去不了北宫山,就一起去看松林如何?” 元灵均瞪大了眸子。 次日一早,她便被鲲娇拖起来一番梳洗,半个时辰后与渠奕同乘一辆车,在秋末的晨风里赶到了行宫附近的松林。 鹤从松林上空悠然掠过,四周寂然无声。 打量一圈四周的景色,元灵均在巨大的古松下盘腿而坐,手肘撑在膝头上,指头停留在颧骨处画圈,渠奕的视线一扫来,她立即调整好坐姿,眼神不自在地飘来飘去,觑着牵马走过的侍从。 “记得和公子还没成婚前我时常担忧。”元灵均有意无意地说道。 “明玉对我还不太了解,抱有成见也不是无法理解。” 哪里是成见,不过是小孩子的无理取闹罢了。她那时常想,和兰鹓公子凑作一堆是怎样的光景,就连侍女也在窃窃私语。 “陛下是抱着怎样的心态和公子成婚呢,莫非心存捉弄。” “是好奇吧。那样的人……纵然贵嫔也难免好奇,何况是对任何事情都保持新奇的主君啊。” …… 山腰的雾气未散,她看向前面青翠的松林。因为年少对婚事太恐惧,后来常常担忧自己不小心说错话,惹得渠奕讨厌自己。她在心里下定的决心是必须和他和平相处,不能再有第二个覃咲,嘴上却对他直言直语。 “明玉,以前怎样不要太在意了,眼睛向前看才有希望,贵嫔的手松开了,接下来便是我执行使命的时候,任何时候都请不要松开我的手,即便后面辛苦艰难,哪怕产生猜忌。”渠奕抚着袖子,微微笑着。 元灵均认真地看着渠奕柔和的面孔,欲说但又不知如何启齿,憋得她汗水直流。 “有话不妨直说。”渠奕似乎一切尽在掌握中。 “嗯,那我说了。”元灵均点头,拂开宽大的衣摆,端正笔直的肩背让她看上去显得很奇怪。 “公子是讲道理的人,就如公子所言,人生不会一帆风顺,猜忌伤害在所难免。明玉自小遇事就难以冷静,头脑混乱不堪,在无意中总会做些糊涂事,做了还不自知。如果我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不要脾气好吗?”许久,她才说出这一句,似乎还很困难。 渠奕再也笑不出来,令他万万没想到,让灵均如此畏惧的事竟然只是害怕别人脾气,对上元灵均祈求的眼神,他失去言语,难道她和覃家少子的那场婚姻给她带去的不止是不幸和磨难,还有重重阴影。 “我知道,你帮我是因为君父把我托付给你,是他让你这么做的,对吧?”让元蓥无法释怀的风雨骑,渠奕如父亲般的关怀……终于说起令她百般猜忌的事。虽然面上微笑,元灵均还是莫名地感到紧张激动,慢慢地才松懈下两肩,眉眼中露出一点倦意和不安。 大概因为面对的是渠奕,她露出常态,展现的是真实的自己。曾经她没办法强迫自己成为众臣期盼的一国之主,是自己的悲哀还是王臣们的不幸已经无需深究,而此时她决定牵他的手,总要弄明白其中的缘由。 渠奕的脸色明显起了变化,“是也不是。”他还不知道如何开口。 远处的松树静静伫立,周围的野草已经开始泛黄,马匹在地上啃食干草,天上没有一丝风,云也消失了,仿佛静止了一般。 “公子是天上飞的鹓凤,应该为朝廷效力,有人说是我的一意孤行把你拖下深水,公子也许也曾心中不平,但是公子,我不后悔,也没有认为自己做错什么,这是我从君父那儿争取来的。公子要做好万全准备……我失败了,会埋葬你的抱负,我胜了,以公子的能力更应该立足朝堂。” 言罢,元灵均再也控制不住,眼眶阵阵热。 元灵均真诚的话语令渠奕诧异,也悲从心起,他并没有因自己即将成为樊笼之鸟痛恨。每一个生活在围墙内身不由己的人都应该感到庆幸,他们暂且免除战争灾难,得一方庇护。他感到悲哀是因为天宝说,元灵均是为孤独存在的人。从上皇那儿听到不可思议的故事后,好像印证了元灵均孤独的说法。 人们说,兰鹓有颗佛心,常山王是颗魔心,这二人的结合正好是一正一邪。有人对这场结合看好,说不定有一天佛心感化魔王,就会变成利于国家的好事。 这样的好事已经生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一章 净心酒 真的已经生了吗?谁都不能在此时此刻就给出准确答案,至少要等到百年之后。 “陛下。”渠奕正容亢色道。每当他在劝导她的时候都会端正坐姿,言笑不苟,让人也不得不跟着正正经经。 “公子有话也不妨直说。”元灵均眨眨眼睛,望着对方。 渠奕唤内侍斟酒,酒斟好,他手持酒盏,“要是陛下为此事担忧,大可不必。饮下这盏浊酒,虽及不上解人愁绪的常山香杀,也能一洗心境,看万物都觉通透清晰。”他微微一笑,举杯递到元灵均眼前。 青年眉眼生花,柔和俊逸的外表下有一颗真诚包容的心。元灵均稍有失神,笑着惊叹道:“浊酒净心!”随即接过爵杯,但她没有立即饮下,而是望着酒液入了神,爵杯中映出一张无害的面孔,两点笑涡。 “酒有什么来历没有?”元灵均望着酒榼,好奇道。 “也无奇特之处,是在一位用心酿酒的老丈家沽来的。”渠奕斟满面前的酒杯,恰到好处。 巨大的古松如撑开的伞,作为蔽日的屏障,荒草淹没了不远处殿宇翘角。 渠奕看向远处起伏的松林,“陛下有没有听过松涛?”他本欲一生坐听山水的,愿望成奢望,但能如今日这般偶尔静坐闲看山林也别是一番滋味。 “什么松涛?”元灵均如同老人一般锁着眉头回忆。 常山宫曾植有松柏,也在很多地方见过松林,只是她从来没有留意过。元灵均哑口无言,难道她和渠奕真如樊姜所言,是一对生拼硬凑的夫妇。到了今日,她甚至还不明白在巴陵得到的那束兰花到底是何寓意。不过她一副天真之态只让人觉得她仅仅是好奇的孩子。 “是松林的声音吗?有什么特别之处?”元灵均极认真地请教这一问题。她心底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有时候公子身上流动着疏离间隔的温暖她并不反感。 “风撼松林,其声有如波涛。巴陵多红杏,臣也只见过一次红雨,葵县多生松林,却没有听到过松涛。臣的愿望……”他稍稍垂目偏,只看见她衣裳一角,“听一听松涛,人生才圆满无缺。” 元灵均正视起渠奕,青年的眸光似一泓清泉,在身边轻轻流淌,元灵均的视线无意中停留在渠奕宽大的衣袍,玉石蓝的衣袖上有腾飞直上青云的仙鹤,那是她最爱的飞禽。渠奕也喜欢鹤。 渠奕嘴角微弯,“不过,眼下还有最重要的一件事——太仓不能一直空着。” “啊,正是。”元灵均这才想起出来太早,渠奕一提起,才觉肚子的确很饿了,“鲲娇,鲲娇。”她拂袖跳起来,欲召来鲲娇一问,鲲娇却不见人影。 渠奕快走到她身旁,制止了她的做法。“明玉,来。”渠奕牵起她手一步步走到前面,领她回到了来时的小径。 两人从松林小道离开,经过一块平坦又隐蔽的山地时小站了片刻,遥遥看去,北宫山行宫的景色尽收眼底,一片萧瑟凄寒。临安的冬天将到来。 一行人回到行宫,廷尉监又从临安赶来,老远就见他在殿外踱来走去,苦哈哈着一张脸。大概是为阳翟的事,毕竟阳翟是个脾气又坏又难搞的人,她吃准大家把她没法,非要给廷尉诸官找不快,连带着跑腿的廷尉监都不受元灵均待见,最终还是渠奕代她召见。 鲲娇传膳进来,元灵均也刚好更衣从屏风后走出,在几前坐下,鲲娇递上比筋,她接过来的瞬间恍惚感觉到周围有一双眼睛正盯着她,抬目巡视大殿,只有几个抬食案的侍女和内侍,并无异常。 领头宫人带着侍女拂身退下,元灵均抬头,和其中一名侍女的目光撞在一块,对视不过短短一瞬,却看清了侍女嘴角上的黑痣。 她才动了两口菜,渠奕就见过廷尉监回来,一进门就说,“快回宫了,陛下真不打算去见阳翟?” “我要是在此时见她,只怕她更加肆无忌惮了。依我对阳翟的了解,她这个人也是识时务的,目前来说下嫁靖候是唯一的选择,她才没那么傻把自己的路断了。”元灵均放下箸子,想起方才一幕,面色有些白,“公子,最近好像有人在暗中窥视,不知道是不是母亲那边的人。” 闷头吃饭的渠奕忽而抬起头,神色凝重,“竟有此事。” 膳后,他让天宝把九万唤了来,仔细询问一番,九万摇头,没现什么异常,但从殿中出来后,还是将符飘找来一起巡视了大殿。 这边行宫风平浪静,晋宫那边却是轩然大波,樊姜已决定称制。这天下午,一个刚入朝为官的樊家子弟随同临安使者来了行宫报信,来得很快,迫不及待地要向她这个傀儡炫耀,在大殿上禀奏时,更是从头到尾都是鼻孔撩天状。 元灵均难得没脾气,傲睨自若地听他刺刺不休地复述事情的经过,末了,还让内侍带他下去好生伺候用膳歇息。不了解的人还以为她转了性,要讨好这位樊家子弟。元灵均心里冷笑,和一个蠢材置气还犯不着。 她是有点庆幸啦,谁让樊家出那么多蠢人。物极必反,月满必亏,樊家能存至今也就靠着樊姜和老一辈人,年轻的一辈没几个顶用的,樊姜也是担忧的吧,毕竟百年后没一个优秀樊氏儿郎能接班,自己的心血努力岂不付诸东流。 夜凉如洗,虫鸣四起,一弯弦月安静地挂在天边,清辉笼罩着临安城。 殿内烛火摇曳,稍稍起了风,渠奕走到连枝灯前挨次吹灭灯烛,而后摸到榻间。 元灵均借着月光将他拉入被褥。渠奕抱着她,下颌抵着顶,轻轻地抚背,“镇国大将军樊进和几个从弟皆是贵嫔最大的助力,他在,可免除后顾之忧,如今他带兵在云州,掣肘张仲恕将军,拿他的兵权太难……但你也别太担心,万事都有转机,只是时候未到罢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二章 一言谶 谁能把他弄死就好了,樊姜就此痛失一臂,便有了攻破她的缺口。 元灵均咬着衣襟恶毒地想,也只是想想,她和樊姜还不到翻脸的时候,要是真杀了樊进,矛盾激化,后果一不可收拾。 “想什么呢?”渠奕将她脸从胸前扳开。 元灵均哼哼,“嗯,没想什么,床笫间拒绝谈国事。”说完伏在他身上继续咬衣襟,可怜兮兮地说道,“我就看看,什么都不会做的。” 咬着咬着,咬在了渠奕硬实光洁的胸膛,最后两人衣服也“咬”没了……别相信她的“就看看”。 殿外一片清冷的月光,穿过斑驳的桂树枝,透过重重帷帐照在两具交缠的男女躯体,一片旖旎,一片清凉。 夜幕渐深,虫鸣已歇,连风声都清晰可闻,何况是夜间行走屋梁的猫,踩着瓦片飞奔,落地的闷响,无一落下…… 哪里是什么猫,分明是夜闯入宫的贼人。九万警觉地睁开了眼。 就在这一瞬间,黑影从窗前一闪而过,动作之快令人叹为观止。 九万翻身坐起,扯过外袍顺带提起了置于架上的黑刀。 他从屋内无声无息的出来,一队巡卫也朝这边过来,而那黑衣人在不远的大殿前停下,提气纵上屋梁,逾垣蹿脊,好俊俏的身手。九万一个箭步踩上石墩,借力纵跳,也以同样出色的身手攀上屋顶,循着黑影追他而去。 黑衣人度不是一般的快,追了一段路竟叫他轻松甩开了。九万沉着脸跃下亭角,脚刚沾地就被人从后面抓住了肩,“廖中郎今夜不是休息,睡不着出来散心啊?”说着还点了点他的刀鞘。 背后有人而未觉简直是武者大忌。九万定了定神,看符飘一眼,“有人夜闯行宫,跟出来看看,人跟丢了。” 符飘“哦”了声,正要开口调侃他过度紧张,一抹黑影隐入其中一处殿檐,似乎正在开窗……那里还像是元灵均的寝殿。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一个提剑一个提刀极快地窜了上去。 强强联手,左右夹击,黑衣人渐渐招架不住,露出破绽来,符飘抓住机会,直接用剑室敲在他沁了血的肩头,九万的刀也在同一时刻架在他颈上。 黑衣人后仰倒在地上,大口喘息着,“见、见陛下,有人追杀我,此为……面圣下策,凭信在身上,可验符。” 九万收刀,符飘单腿跪下,从后面托起他双肩,对着月光近看,又在他腰间摸索一番,总算摸出他想要看到的凭信,一枚符节,上面的字清晰可辨。 “上皇密卫!”符飘低声惊呼,匆忙把符节塞回他腰带,架起他臂膀,“我带你去见她。” 寝宫后殿的长信灯彻夜亮着,内侍宫人均不在此,也无人会过来。 天宝来传的信,隔着珠帘,语飞快。 闻言,还迷迷糊糊赖睡气性颇大的元灵均顿时精神大作,猛地从榻上爬起,“快,给我更衣。让九万带他来后殿,我要立刻要见到他。”她一面让鲲娇进来更衣,一面让九万带人过来。 “别急别急,不会有事。”渠奕帮她穿好内服和中衣,顺便绾起男子髻,动作快而轻。 元灵均披了外袍就急惶惶地从寝房大步出来,渠奕也收拾好自己,紧随其后。 走到殿堂咻然纻了步,此刻殿前半躺着一人,半身侵血,模样说不出的凄惨。符飘将他靠在怀里,九万立在旁边一声不吭。 元灵均眯着眼打量来人,越看越觉得有几分眼熟,“你是君父派来的?”她显然不信,谁为了见她会在半夜三更潜入寝宫,武艺好便罢了,要是不好都可能被禁卫们戳成漏筛。 “是,臣奉命而来。陛下,这里是上皇……传给陛下的书。”密卫挣扎着坐起,撕开袖口,取出一团物什,“臣在书在。”握着缯书的手举在额前,不住地颤抖着,血滴砸在地上,滴答滴答,听着都让人惊心不忍。 “你、你受伤了?”元灵均本是要接缯书,突然握住他臂膀。虽然穿着黑衣,但那里的颜色明显要深重许多。 渠奕唤了声天宝,天宝退下,再进来时手里抱着装药的匣子,和鲲娇上前去替他包扎。 “不必了,陛下,臣必须尽快离开。”他推拒道。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蜿蜒流下。 “别动!你现在还能到哪去,治好伤再说。”渠奕按住他,取他腰上的符节在手。 元灵均干脆坐在地上面对他,“朕来问你,你是谁?上次来乐府的人也是你吧,我看清了你模样,方才还不确定,但你张口说话,口音和乐府之人是一模一样。” 伤口在药物的侵润下疼痛难忍,他皱了皱眉,吸了一口气,才缓缓答道:“如陛下所言,上次乐府的确是臣,情非得已,多有冒犯。臣、臣张崇简,是上皇身前中郎将,也在暗中掌密卫之事。” 元灵均迷惑地敛着双目,恍然大悟道:“朕知道了,你是张仲恕将军的儿子。朕觉得有几分眼熟,却一直想不起来。”她替他揩去细密的汗水,“崇简,朕要谢谢你,冒死送来君父这封信。你知道君父在信上说了什么?”张崇简微微摇头。 “你说有人要杀你?”渠奕把摘下来的符节看了又看。 张崇简明显情绪激动,“因果报应,恶贼樊进死了。” “他死了!”元灵均晃了一下上身,她不过是诅咒了一句,他竟然真的死了。哪位英雄好汉把他弄死的呢,也太大快人心了。她拍了一下膝盖,庆幸的同时又隐隐担忧。 伤口处理好,符飘扶他坐正。 黯淡的灯下,张崇简面孔灰白无色,“臣虽不知上皇书信内容,大致也能猜到一二。镇国大将军忽然中风死,早已和鹤拓暗通款曲的郡守趁机作乱,意欲谋反,云州兵将乱成一团,局面失去控制……臣带着上皇亲笔书信趁乱离宫,专来向陛下报信,同时樊氏亲信也已来到临安见贵嫔,他们似乎不愿陛下得知云州实情,做的很隐秘,臣入临安无意中被觉,他们想斩草除根,臣躲藏了数日不敢露面,今夜悄悄出来还是被现。”(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三章 三万骑 “好,崇简,不要太担心,在朕这里你是安全的。 ≦但请原谅,因为情况特殊,还不能召进太医为你诊伤,到朕会尽快安排外面的疾医来。”元灵均红着眼眶说,眼底已是一片赤红,衬得眼下肌肤青苍而憔悴。 “陛下无需如此。”张崇简勉强挤出一丝笑,“臣本是打算豁出命来,意外得生已经是天恩了。” “多谢,你……”面对如此忠义之士,元灵均反倒无话可说,她内疚地敛低双目,像是在掩饰垂泪的脸颊。 气氛低沉,渠奕转头看向天宝,镇定地吩咐:“扶郎中令去便殿休息,你留在那儿细心照料。” 天宝拱袖领命,和几个人搀扶着张崇简退出后殿,最后连九万身影也消失在殿门方向。 渠奕心底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从敞开的门望去,天幕是黑黢黢的,明月躲进了厚厚的乌云。天变得太快了,让人措手不及。 元灵均特别颓靡,好像下一刻就能一蹶不振。 “你安慰崇简,但你比他担心更甚。”渠奕握着元灵均臂膀扶她起身,“云州作乱,郡守谋逆也不敢冒然做决定,上皇置身险境但暂时会无事。崇简传书不易,不如先看看信上是如何说的?” “信……”元灵均被点醒,捏着缯书的手颤了一下,她揉了揉绯红的眼睛,打开缯书,一目十行地浏览着,览毕,她将书信递给渠奕,眸中已涌起了风云。 果不其然,她早已经料到君父会说什么,一如既往的,他在信中只字没提到自己的处境。还在巴陵那些年,樊姜给她的书信通常只有“归”二字,而她和临安断绝关系的近几年,君父常在私下给她传书信,不管她是否会查阅,年年都写,不厌其烦地讲为君之道,驭臣之术,义正言辞地提醒她身为一个国君的事实,书信内容往往离不了那几个意思:读书,习字,国政。 这次君父在信中说:樊进暴毙,云州作乱,张仲恕已顺利接管樊进带入云州的军队,陛下当即刻诏令离云州最近的岑勉驰援,以救驾的名义掌控云州。 岑勉控制云州,她的腰杆就能挺直一些。 看完,渠奕眼眸幽深,神情有点犹豫,还是开口道:“岑勉将军如果能掌控云州,对陛下有利而无害……这次是陛下略胜一筹。” 他略一思索,急急唤道:“鲲娇,研磨来。”随即几步到矮几前,铺帛搦管疾书,“事态紧急,陛下必须赶在贵嫔颁令前尽快拟好书送出临安。” 云州变幻就在朝夕,一时间心情也大起大落,恍如梦中,元灵均仍是敢相信的,暗中掐了把手背,很疼,感觉真实。 “公子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呢。”她摸到矮榻上,重重喘息着,觉得全身上下好似要散架,没有哪一处不难受,“可是渠奕,我能赢吗?在她手上我从没赢过,大概永远也赢不了吧。调兵遣将的虎符一直掌握在母亲手中,即便我能召回岑家父子,也未必调得动驻守南境周边的军队啊。” 笔尖蓦然一顿,一滴墨污了帛,洁白的袖口霎时侵染不少。 “我说能就一定能。”渠奕提笔继续,沉默了片刻,“陛下……还记得我曾说过的话,在我手中掌握着副君权柄的话。我应该及早告诉你其中的缘由,此刻说出来为时也不晚吧。” 身体好像真的不舒服。元灵均揉开眼前重影,注视着渠奕的背影,神情迷惑,“公子是说过,只是太不真实了,公子隐藏在心里的秘密太多,反而显得不真实,因此我猜的心累,常常分不清梦和实际。” “你可以不相信任何人,包括我,但请务必要相信上皇,他对你付诸了一个父亲今生全部的心血。”渠奕走过来,朝她递出手,“来,我告诉你原因。” 元灵均情不自禁握住他手掌,跟随沉稳有力的脚步穿过了层层帷幕,进入纱幔到达内室。渠奕丢开手,蹲身抱出一只她从没见过的木匣,木匣上了锁。 “一直想对你说,但时机不对,尽管此时也不是合适的时候。”他解开佩囊,取钥投锁,从中拿出红漆檀木盒。 “由你来开。”他目光有神,灯火在内摇曳。 元灵均如言开了盒,在渠奕的注视下拿起半块虎符,编号清晰可见,镌刻在上面的篆书庄严神圣,彰显着兵权的不可侵犯。她蓦地睁大了眼睛,艾艾道:“铜……铜虎符?真的、真的是。” 这只铜虎符就似火烫的山芋,她几乎拿不住,“公子,虎符全部在她那,你怎么会有?” “调兵符节是在贵嫔那,但这枚连她自己也不知道,不仅仅是她,晋国知道的人也没多少。” 元灵均愕然,手指摩挲着符节上的纹路字样,“确实如此,编号不同其余几枚。” “因为是风雨骑所使用的符节。”说出来,他轻松了许多。 “风雨骑!疾风骤雨!”原来如此。元灵均趔趄一步,后背撞在连枝灯上,火辣辣的痛感瞬间袭遍了全身。 一直以来她印象中的风雨骑是黎阳瞿氏瞿彦创立,由岚衣候一手掌控,属郡国兵士,朝廷可征调,但不能直接任命调遣。没想到,风雨骑另有虎符,就意味着它直属于朝廷,听命朝廷的直接差遣,而不是郡国。难怪,元蓥会有那样的猜测,问她那些古怪的问题。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渠奕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绝不是因为他是瞿家的人,还有,他既然知道,会不会清楚贵嫔逆举的行动。 “三千风雨骑攻下了临安城。”她感到不可思议。 渠奕敛眉,“即便是精锐,对应十万以上的军队也是以卵击石。风雨骑根本不止三千,而是三万。” 渠奕特有的嗓音此时在她耳朵里甚是沉闷,嗡嗡作响,脑子乱成一团。恍惚间,她想起元蓥说的,号称三千,具体数字无人知道。 樊姜能用它,不仅仅是精,还因为精而壮大。她身体都抖颤起来,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有一种感觉,早在她出阁常山的那天就已陷入一个惊天谋划中,这背后下棋的人……谁才是真正的赢家?(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四章 帝王爱 渠奕试图去牵她的手臂,元灵均后退了半步,按住额角。 “凭信怎么会在你手里?”她紧紧攥住铜虎符。元蓥对渠奕的怀疑和猜测并非空穴来风吧。 刚伸出的手停留在半空,慢慢缩了回来。 渠奕盯着虎符,眼眸狭长有致,一字一顿道,“元日那天的武试,阳翟迫我张开断虹弓,其实背后是淮阳王的有意试探,她想通过我张弓的手势判断风雨骑真正的指挥官。我不说,但也不会欺骗陛下,我虽然持有符节,也借兵给贵嫔,但没有直接参与谋逆,虎符曾经失窃,但因为太过特殊而不敢声张,毕竟只有瞿氏知道此符的存在,后来贵嫔逆举,才知是岚衣候私动虎符调动了军队。” “真是可笑之极啊,我果然太天真……原来你我之间的婚姻根本不是我求来的呀,而是早有了谋划。” “并非是这样。”渠奕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他很想把话说完,但一旦说完了,极有可能让她心如死灰,坠入低谷。好不容易才走到今日…… 元灵均本是努力保持镇定,但一时又还是接受不了,“元瞿联姻,母亲是反对的,她想让樊氏拥有更高贵优越的血统,少不得考虑樊家子弟,而君父,君父也不同意,他很重视你,想让你效力朝廷。贵嫔是因瞿家风雨骑,畅快地应下了我提出的婚事,那么君父呢,是什么原因让他突然做出改变,甚至将我放心地托付于你,答案我至今都不得而知。呵,还以为此生即便左右不得人生,终于能掌控婚姻,却不想,婚事也被他人左右。” 她无力地垂下眼皮,说道:“不必顾及我的情绪了,索性坦白吧。公子,我已经成年了,拥有绝对的判断能力和承受能力,如果我被你所谓的真相轻易地击倒了,那也不配和贵嫔对抗。” “好。”他从来没像此时,一步之遥却仿佛距离她千万里,“上皇之所以改变主意,是因为我从父亲手里接过了虎符,掌握调遣的权力,而上皇,他才是幕后真正的指挥官。” “君父,君父,皇姊肯定想不到,她千方百计想要找出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父亲。” “左手持弓的人有,但能轻松拉开一石以上硬弓的,晋国唯有上皇一人。那时候战事相对减少,上皇鲜少再于人前用左手,淮阳王自然不会想到那里。至于我,年少跟随陛下,学的也是左手开弓,右臂臂力不足,并不擅长,那日也是为了打消疑虑,毕竟陛下处境堪忧。” 元灵均强行撑住身躯,脸色在胸脯大肆起伏下越来越白,白到异常。渠奕扶她,她侧身躲开。 两行泪水沿着颊边滑落,但她忍住了没有哭出来。有什么好哭的,应该高兴才对啊,她突然间解开了多年的疑惑。 渠奕的脸隐在了橘黄的光晕里,“而陛下最想问的问题,答案也在其中。因为上皇想保全陛下,从而必须狠下心舍弃,舍弃就是对你狠心,对你无情,替你挡避开所有来自宫廷的侵害,没有帝王之爱,便没有残酷的后闱斗争,然而他对你的关怀无处不在,因为你时常惹事闯下大祸,他将你当做男儿教训,怕你被贵嫔掌控后怠政庸碌,把信任的老臣给你,怕你身后有忧,将风雨骑安排在身后。” 元灵均惶惑难安,泪水迅模糊了双眼,“曾经对我那样的父亲,让人心痛啊……”因为不理解百般中伤,在了解他此举更深层的意义,才觉得愚蠢的是自己。 十几年记忆重叠在一起,构成一幅君父待她的画面,在脑海里徐徐展开,刺得她心痛,压得五脏六腑快要炸裂。额上的汗急下落,但她冷静地拭干了。 君父他对每个女儿都是公平的吧。严厉给了太女元蓥,关怀给了元令宴,欣赏给了元娞,宽容给了阳翟,曾经最让她羡慕的是同庆,拥有一个帝王父亲绝对的宠爱。此时此刻,她辛酸的同时也深感庆幸,君父过分严厉下养出了懦弱的君王,关怀下是从不操心的年少英才,欣赏下是父女的陌生疏离,宽容下是置之不理的放纵,宠爱下是父亲自内心的疼惜,她得到的这份是舍弃,却在往后的数年里教她如何做人。痛并快乐,这才是真正的君王溺爱。 “虎符在你手中,今后它就是你的了,你带着你父亲亲手创立的军队,心里更踏实,到用得上的地方也能事半功倍。” 元灵均握了握手心,虎符早被热汗汗湿。 “渠奕,你让我好好想一想。”她摸索到木椟,把虎符重新放进去,卸下重心后,身体开始摇摇欲坠,渠奕搀住她,牢牢握住肩膀。 元灵均来到矮榻坐下,“我想自己呆着,冷静片刻。” 她这是让自己出去了。渠奕面上表情柔和,心里却翻江倒海地难过。他一下子把这些事的真相全部摊开,她必定难以接受,多说无益,还是让她独自冷静地想一想。 格扇响动,室内恢复沉寂。 渠奕一走,元灵均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坐倒在地上,不知是该欣慰还是悲哀。她捂着脸,忍不住放声痛哭。帝王可以哭,但不能让人瞧见她的软弱。 其实渠奕并未走远,他一直在格扇外守着,听着室内传出的哭声,心狠狠揪起来。压了他多年的心头山终于推开了,却感觉不到一丝轻松。 脚站麻了,他稍微活动一下,室内的哭声越来越小,他唤来鲲娇让她时刻注意动静,确认她真的没事,勉强松了口气,站了小半会儿才离开。 这一晚行宫的人都失眠了。元灵均睁眼到天明,渠奕也是枯坐到晨鸡唱晓,天宝来过一次,如实禀告了张崇简的状况,目前还好,符飘已经出宫寻找疾医去了。 “殿下要栉冠了吗?”内侍在外面询问。 他疲惫极了,本想说不必,抬手却见袖口一片污迹,拍打着额头站起身,“让他们进来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五章 司衣祸 在元灵均所在的大殿,侍女用叉竿撑开了窗。 暮云点新翠,孤烟起朝岚。夹在窗与房檐空隙间的天纯粹无杂质,似一块光滑的明镜,不远的山尖笼罩着岚气,山寺朦胧却庄严。 天光乍现,扑进窗牖,嚣张霸道地盈满了内室。元灵均极不适应突来其来的光亮,抬起手,微拢在眼前。 细致地捋过一遍头绪后,似乎没那么难受了。正如她对渠奕说的,自己是成年人了,思考问题已经具备成年人的理智。 把这样的真相说给谁听都会大感意外吧,尤其是知道风雨骑的秘密,知道一切都是父亲在背后默默地付出,其中也包括渠奕联合父亲对她的刻意隐瞒…… 那又有什么问题,父亲信任他,她也是真心相信他,并且心甘情愿地交付身心,难道因为几句真话,因为隐瞒了事实就对他生态度转变?那便是对他不够信任。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也该互相扶持,各自飞算什么。 门口响动,元灵均动了一下手指,头意外地很晕很沉。鲲娇端着盥洗用具进来,她还盘腿坐在原地,一动不动,表情呆滞,眸光无声。 “陛下……”鲲娇再三犹豫,要不要开口询问。 昨夜陛下和公子在室内交谈了许久,出来后公子的脸色十分难看,想必是谈的不愉快。想以前夫妻两个也产生矛盾,要么是陛下当面耍耍小孩脾气,泄一通怒气,要么是公子心平气和地哄一哄,也不会如此,各生各的闷气。天宝不在公子那里伺候,具体情况是怎样的也不清楚。 她想问又不敢问,急死人。鲲娇绞着裙带,攥得手心一片热汗。 晨风飒然。元灵均对上拂摆的碧纱帷幔,长长地吁了一气。“鲲娇,过来替我整,要去公子那儿。”说着已是脚步虚跄地起了身,姿态随意地抻着腰。 “是,是。”鲲娇怔了一下,急忙应答,满面笑容到帘外唤宫人入内。 晨间梳妆是一件极繁琐麻烦的事,对女子来说是,对晋国如今的世族子弟也是如此,每日花大量时间熏衣剃面,傅粉施朱,已是贵族家中不可缺少的环节,再寻常不过的常事。 渠奕却无此好。他性格沉稳柔和,表面看去是翩翩公子,但年少从军,风吹雨淋,苦征恶战,是英武刚毅的军人,不爱追随风潮。 这会靧了面,在窗前的茵席坐定,一名巧手的内侍立即上来替他梳髻,三两下绾束在头顶,戴上固长钗,整完该更衣了,服侍盥洗的侍监退出大殿,留香帘底下转出一名绿鬓红颜。 司衣女低垂着粉颈,莲步轻移,来到在渠奕的身后,敛衽道:“妾来伺候公子的更衣。”嗓音婉转娇媚,酥得捧衣的两名内监都险些站立不稳了。 其中一名内侍稳住了身形,探悄悄打量司衣,体型竟比平日见到的要窈窕修长,很是纳闷:这名司衣他怎么从来没见过?难道换新人了? “有劳。”渠奕哪想到那么多,他此时心里堵得慌,石头不落地,也没什么好心情,趁着更衣闭了眼睛养神,暗暗拿定主意,待会儿用膳的时候势必要和元灵均敞开心扉谈一谈。 “公子,请伸臂。” 他展开臂,玉带松开,裳服层层剥落,一双轻巧灵活的手指在中衣穿梭,衣料窸窣有声,不大一会儿,外裳也穿好。隐约响起内侍退出杂乱的脚步声。 渠奕闭着眼,仍能察觉身后站着人,“退下吧。” 司衣却寸步不动。 他有点不快,徐徐睁开眼,与此同时,一双臂如蛇一般从肩后缠绕了上来,在他胸前襟边柔软地游走,“这么多年不见了,公子还是这般无情啊,叫人家听了好是伤心。” 渠奕嚯地瞪圆了眸子,怔在原地,几乎忘记了动弹。 “啊——!”门前的侍女打了木盘。 在侍女惊惶的尖叫声中渠奕及时醒转过来,奋衣而起,大力撤袖挥臂,将身后之人狠狠摔了出去。 一声坠地闷响,女子腰撞上了几案棱角,痛苦地呻.吟起来。被方才一幕震惊呆立的侍女在这时忽然夺门逃走。 渠奕气闷,注视着司衣女,浑身剧烈地颤栗,眸中露出了罕见的阴鸷狠绝,“韩媛,当初好心收留你,你竟是如此回报于我。” 躺伏在地的女人吐了血沫,刚才那用力一推很明显伤了内脏,然而她一点也不在意,唇角脸颊露出一双笑涡,带动唇角一颗黑痣,妩媚天成,风情万种,“公子误会妾了,媛姬正是来报答公子当年的收留之恩。收留媛姬便是救了媛姬一命,公子是恩人,媛姬身无长物,只能以身相许,终身侍奉公子。媛姬真心爱慕公子也有错吗?”她淡定地坐起,一点点抹去血点,“要说错,媛姬没错,错在公子不该好心收留。” “韩媛!”渠奕按捺下愤怒,面对难缠的韩媛他彻底失去了耐心,“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在陛下知道之前尽快离开,否则休怪我翻脸无情。” “媛姬着实不易才进到行宫来,又好不容逮着陛下不在的机会见到公子……” 渠奕打断,“陛下说最近有人暗中窥视,是不是你在搞鬼?” 他满眼都是厌弃和戾气,韩媛故意视而不见,满不在乎地说道:“是我又如何?还不是为了见到公子。哎呀,公子这就要赶我走,是怕陛下误会吗?妾可不怕呢,她要是来了更好,看着我和你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衣衫不整。”后面几字她说得轻浮又暧.昧,两腮泛着酡红。 他当年收留她是怜她可怜,却不想她心怀不轨,几次在他饮食里暗中投药……如此不知羞耻的放浪女子,早知是这样他绝不会心软收留,给今日埋下祸患。 渠奕大幅振了振袖子,刚要唤侍从进来将她轰走,庑廊下传来杂沓脚步,还隐隐夹杂着鲲娇询问阍者的声音。 “陛下还真的来了呢。公子,这可不是妾的错。”韩媛媚眼如丝,趴在那儿还摆了撩人的姿势。(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六章 妖媚生 注视着留香帘外的动静,渠奕蹙起眉头,“你要是敢在陛下面前胡说八道,我一定亲手了结你。 ”他咬紧了牙,红着双目,抬步就朝外走去。 “既然观者到场,大戏该开始了。”韩媛扶着案站起,无骨似的娇软无力。 渠奕听清了,但不明白她话中之意,随即一愣,此女狡猾如狐,诡计多端,不能中了她的圈套,想到此,毫不迟疑地掀开帘子,大步往外走。 “公子!” 见他不应也不回头,身后的韩媛着了慌,素手拨散髻钗环,扯开小带和衣襟,霎时,大片粉白的肌肤暴露在外。“再不回头,你可是要后悔的哦。”十足的威胁。 她抿唇窃笑,足扑了上去。渠奕被撞得跄踉,回神时韩媛已经坠挂在背上,牢牢抱住他腰身。 “松开。”他勉力稳住上身,急切地掰她箍在胸前的手,哪想十指像是长上了,憋得脸红紫也没能挣脱。 “渠郎,你好狠的心。”韩媛埋在他肩上,声泪俱下,“你心属我,媛姬知道,公子来宫里只是为权势所迫,公子不愿意何必强忍,和媛姬远走高飞吧。” “韩媛,不要给脸不要脸。”渠奕如吞蚊蝇般恶心。他一向掌控局势,运筹帷幄,今日竟遭一无耻女子算计,“你这妇人心着实让人恶心,早知道这样,我当初见死也不会救你。” 韩媛丝毫不惧,她缠人功夫一流,纵然是九尺大汉也休想摆脱。瞅着帷幕深处浮动的人影,她突然喘息起来,“渠郎,抱紧我,好好疼我,媛姬思你心切,也知道你心底始终念着媛姬。” 庑廊的人已经进了殿,朝这边来了。他满头大汗,反手取柱下兰烛,却扯断了金钩绳,帷幔漫天铺开,两人笼罩其中,朦胧绰约,倒真能引人一番旖旎遐想。 韩媛被缠绕的绫幔迷住视线,下意识去撩,没留意松了手。渠奕反身一把掐住她喉咙,恨不能即刻拧断,但人已来,他急不可耐地甩了出去,末了,嫌恶地抖了抖衣袖,气恼不已。 韩媛伏在地上扭动,手抚着脖颈大口喘息着,颗颗泪珠蹦出了眼眶,呼吸终于顺畅,一只珠履出现在眼前,她惶然朝上望去,元灵均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表情隐晦莫测。 鲲娇等人得到不许入内的命令后全部退守在格扇外,仍有不少侍女朝内张望,因为刚才那句夹杂着呻.吟微喘、让人羞耻脸红的话都听了去,对里面的情况十分好奇。想不到呢,正人君子般的公子也有狂野的一面。 “陛下。”韩媛登时匍匐在脚下,用起女子哭闹的那套把戏,梨花带雨地哭诉,“陛下,都是公子,妾不愿意,是他强迫于妾的。” “唔,他强迫你啊?既然不愿意,那就该自裁以保清白。” 元灵均的回答是韩媛始料未及的,这可不是她要的效果。正常情况下,陛下不是应该暴跳如雷,斥责公子的不忠吗?意料之外的处理让人猝不及防,韩媛无力地瘫在地上,险些晕厥。 即便哭她也是最惹男人怜爱的女人,此时半躺在地,罗衫全解,香肩半露,大片白皙的胸脯裸.露在外,妖媚多姿,我见犹怜。容貌一般,却是个勾魂夺魄的天生尤物。 她抽抽啼啼,哭个没完没了。 “我可不是男人,收起你那套把戏。”元灵均踢了踢她的下巴,用力太狠,韩媛不得不止住哭声。 元灵均看向伫立在对面镇定非常的男人,衣冠整洁,如兰如松。 彼此对视,他心里没鬼,也不心虚。其实渠奕是故作镇定,眼里心里都涌起了暗潮。信任便不会生疑,否则解释也是多余。他希望她能坚定初心,不要轻易被挑拨之人利用。 “带走。”她收起视线,拂衣出了殿。 符飘回来得快,带来伤医为张崇简诊伤,而后便一直随张崇简在后殿暗室里,负责换药煎药,天宝从旁协助。元灵均去看,张崇简正坐在木榻上用粥。 见她来了,张崇简拱手,“陛下,臣好多了,让臣尽早回云州去吧。” “着急什么,朕还没想好应对之策,你回去也无济于事。”元灵均掐了掐手心,想了半刻,她又改变了注意,“明日吧,你和符飘一同上路,先不回云州,朕有诏令要你二人送到南境岑将军那。告诉岑勉,朕手里有三万人,由他做主帅,驰援云州。” 张崇简迷惑不解,还是应道:“臣遵命。” 从暗室出来,行宫里闹哄哄的,四处都在散布公子与韩媛有私一事,在她的严令禁止下,仍然不可抑制地传开了。想必再过两日,樊姜那里也该得知了。 为躲清静,她转来湖边,坐进篷船,让九万撑槁。 夹岸翠竹,杂树密翳。在远离权势倾轧的地方,她终于睡了一个安稳觉,醒来鲲娇在岸上唤她。 九万停船靠岸,鲲娇将探听来的消息一字不漏地转述给元灵均。 “把她带过来。”一上岸,她就吩咐人去提韩媛。 韩媛被绑来跪在面前,元灵均挥退众人,只留鲲娇在旁。 再次打量,元灵均多了几分探究。她和阳翟媚的不同,阳翟高高在上,掌握主动,每个跟她的男人都是心甘情愿,即便是胡寄那样的也能拜倒在裙下。而这个妖妇奸猾擅施媚,惯用楚楚可怜的眼神迷惑男人。这些男人中绝不包括渠奕。 “你在暗中窥视,是为了寻找机会接近公子。” 韩媛扑扇着羽睫,媚态尽现,“陛下都知道了,何必多此一问。”她不动声色,韩媛反而抓不住她的软弱点。 鲲娇见不得她一副柔弱欲绝的鬼样子,暗中碾她脚尖,她“啊呀”叫了一声,身姿总算笔直不少。 “你长得不美,但媚态撩人,我要是男人也会把持不住。”元灵均充满好奇,下一瞬突然提高了声量,“敢入宫来,你就不怕死?” “陛下可以杀了我,但杀不死千千万万如我一样敬他爱他的女子,就算陛下有能力去杀,就不再是百姓心里的君王,而是暴君了,暴君会被推翻的。”她声音轻的像潺潺流淌的溪水,带着挑衅的味道。(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七章 飞霹雳 亏她敢说出口,觊觎别人的丈夫还如此理直气壮,厚颜无耻她是第一人。 ≥≦ 元灵均面庞雪白,极不正常的颜色,她扶住凭几看韩媛,“冠冕堂皇之词,不知羞耻的贱人也配提王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你,杀你不费吹灰之力,何须我亲自动手。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为情而死,让我变成滥杀无辜的皇帝,成全你烈女之名声,恐怕想太多。” “那陛下是要因为妾身成为暴君了吗?”韩媛一直拿眼正视她,极为不敬。 “我只杀你一人,关千万女子何相干,休要再强词夺理。” 韩媛低头看她裙边纤缛的花纹,“可妾媚好公子是属实,爱慕之心乎任何人,这点陛下即便杀妾泄愤也无法剥夺。” “你这妇人翻脸堪比变天,在殿上将自己撇除得干净,这时又口口声声说心慕公子,真有意思啊。”元灵均掐着脸颊,眼神飘忽,似乎在看对面的山和飞过的鹤群,“当我是那么好糊弄的,扯乱衣衫髻在大庭广众下表演一场就想糊弄人,如此拙劣又卑鄙的手段……至少,该寻个隐秘的地方私会,中间再露出点破绽故意让路过的宫人瞧见,赶来通风报信……”她很有耐心地指点一二。 见韩媛走神了,她停下来,细细描摹起韩媛的玲珑曲线,又极快地撇走视线,忿忿地想:心大和不要脸,全让她占齐了。 陛下训话敢不听。鲲娇狠地踢了一脚韩媛,正中小腿,韩媛痛呼一声,几乎跳了起来。 元灵均摊开手掌,笑得云淡风轻,“在来的途中遇见目睹全部情形的侍女,她言明你二人已是现了她。都有人报信捉奸了,还不停手是要作死吗?再说了,即便公子和你真有私情,我都替他不值,想想啊,公子睿智善谋,又是翩翩郎君,天下想嫁他的美人多的是,怎么就眼瞎看上你这种不人不妖的东西。” 不人不妖?韩媛差点一口老血,默默嘀咕:她这是风情妩媚好不好,哪里妖了。 “韩媛!”元灵均忽然拍了一下凭几,将她惊了一跳。 “谁把你派来的?是不是樊贵嫔?”脸上笑意瞬息敛尽,眸中愠怒滔天。 说炸就炸,阴晴不定的脾性真让人捉摸不透啊。韩媛转了转眸子,抿嘴直乐,“说笑了陛下,您此时才见的妾,恐怕都让人打听好了,是与不是,陛下心里大致有了判断,妾说不说有什么用呢。” 要说幕后没人指使韩媛,简直不信她这种妖人如此机智。 元灵均内心哼哼,她当然很明智地探知了细枝末节。这几年在权势争斗中起伏,闯过大风大浪才到的今日,哪敢听信外人的片面之词。 这个叫韩媛的女子原是黎阳莺花巷里的夜度娘,因为私藏大量珠宝钱银,被鸨娘现后一顿毒打,韩媛不忍受气,使计夜逃,后来盘缠耗尽,四处流浪,多日没曾进食饿晕在渠奕宅邸前,外出归府的渠奕现,好心收留,与她治病就诊,替她落籍恢复白身,从此之后韩媛便赖着不走了,以使女的身份留在府中,一住便是两年,渠奕有私邸,不常在府中,她虽说是使女,但心比天高,一心拿自己当主母,心安理得地掌管起府邸大小事宜。据说她曾多次投药欲爬床,均被人觉,到渠奕那状告,韩媛每每都苦苦哀求痛悔,渠奕向来心慈手软,饶过几次,然而她依旧不思悔改,最终惹怒渠奕将其赶出。 归根结底,不过是韩媛自作多情罢了……在探知真相后,她心里还是很不舒服。一种不安的情绪在心底越放越大,总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就要你亲口说,问你敢不答!” 元灵均在袖中握拳,注视了她半晌,继而伸开手指捂住苍白的唇,脸色显出微青色。她只有在身体极其不适的状况下才习惯捂嘴。 鲲娇忧心忡忡,这些动作落在韩媛双眼,不禁泛出喜色。她谨记那人叮嘱,要趁机火上浇油。 “陛下要听,妾也就明说了,妾的确是为公子而来。”她正色道,“兰鹓既是鹓凤,就应远离尘嚣,种菊东篱,但有人不顾一切地拉着他堕入世俗,卷进王侯世家权力纷争的血腥风波,为达私欲榨尽他的精力,图谋他的性命。真为他好的人只会劝他远离是非,而不是折断羽翼,禁锢宫墙内的樊笼。他不属于权力,帮不到陛下什么,为何偏对他寄予厚望。天底下唯陛下才是最自私最无情的女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是自己的丈夫。” 元灵均在锋锐言辞的刺激下脸色剧变,她仍在那里滔滔不绝,丝毫不理会鲲娇在背后的痛踹,“妾既然来了,就要把他从陛下身边抢走,不计一切后果,哪怕杀了媛姬……”脖颈蓦然一疼。 她不可置信地瞪足了眼,破开的喉咙涌出一股血腥,噗噗直淌,瞬间侵红了衣襟。韩媛低眉看一眼抵在颌下的白刃,抬目注视席上的人,张口都是血,“死于陛下之手,能出现在晋书史册之中,妾也不枉来世一遭了。” 九万收刀,提起后衣领不让她倒下。 元灵均强行忍住怒意,“你媚好公子是你一厢情愿,他的去留何时轮到你来做主。”她已坐不住,挥手示意带走。 九万一把拽住韩媛要拖出去,她也不挣扎,忽然间放声大笑,不顾肆意流血的喉嗓,凄厉喊道:“真的不在意吗?陛下,我与公子早就有情,有亲生儿可证明,是我怀胎十月生下,今年已有五岁,极类公子,陛下不信尽管去查……” 庭廊下的宫人纷纷翘张望,对这边指手画脚。九万劈手敲晕她,让两名侍从拖下去。 韩媛豁出之言无疑是晴天一道霹雳,元灵均手撑茵席,额上青筋突兀,眼中迸出慑人寒意。杀心已动。 “先不要让她死了,我有话要问。”她死死抓住鲲娇的手腕。 鲲娇匍匐上前,抱住她膝头惶然哭道:“陛下保重。贱婢居心叵测,从中挑拨陛下与公子感情,陛下不可被她所激。”(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八章 疑旧事 秋风飒飒,明月悬挂檐下,渠奕披衣在烛前奋笔。≥ “公子,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请您务必告诉小人。”公子沉默至今,在二人身边侍奉的天宝再也忍不住,“小人跟随公子三年有余,了解公子的脾性为人,定然是韩媛故意陷害,企图报复公子,随便找来一个孩子冒称是公子之子……公子清白却不作分辨,任由陛下心生误会,小人……小人看在眼里实在心痛。”他掩袖长泣,哭声在大殿萦绕不散。 渠奕停笔,烛花在双瞳欢快地跳跃,“幕后操控,制造伪证,空口解释也是徒劳。天宝,伤心误会只是暂时的,我们如今不必费心费力去解释,而是要保持充沛的体力和精力,与阴谋者一决雌雄。” 天宝擦干眼泪,“公子是怀疑幕后有人操纵媛姬……” 渠奕杯中沾一点茶水,在几面写“樊”,天宝看完后撩袖拭去,“又是贵嫔。” “针对我和瞿氏,除了她还能有谁。” 他没有流泪,但面颊哀伤,比泪水更惊人,“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临安暂时稳住,她要着手收拾功臣,排在位的便是瞿氏,黎阳风雨骑曾是她最大的助力,如今却是最大的威胁。而我,身为瞿氏子弟怎能幸免?” 天宝忙请缨,“公子不便的话,由小人转达,以免陛下误入贵嫔圈套,误解公子。” “不,舍弃才能收获,我决定将计就计。这次能成功,贵嫔会丧失一半的控制权,朝廷也将焕然一新。”渠奕握了握笔杆,好像特别用力,致使关节泛白,“天宝,我总觉自己不是福星,而是祸害,只要涉及到我,她必会失控,对局面进展无益。” 天宝摇头,“公子是凡人不是神,也有办不到的事,但公子到陛下身边,的确给晋国带来了春天。” “情况好许可能是驱逐回乡,我不在宫中……她身体不好,要提醒鲲娇细心照料,冬天晚上她怕冷,总睡不好,要记得多加被子和熏笼,在饮食上她向来无节制,不要纵容胡来……”公子事无巨细,天宝泪光闪闪,不住地点头应承。 说完,渠奕望着门扇外上的桂影出神,过了会儿,他抚平纸,对天宝叮嘱,“这件事只有你我知道,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尤其是陛下。” “小人听公子吩咐。”天宝挥泪,低头整理几案,现公子在抄写心经。他想:公子心也不平静。 孟冬之月,日在尾。转眼又是一年初冬。 烛火摇曳生辉,桂殿兰宫皆通明,外面却是一片狂风骤雨。 廊腰缦回处,鲲娇神态从容,趋步而来,曼妙的身影映在幽暗的长廊里。灵均背对她,目光注视雨脚,抬头恍然见渠奕立在对面庭廊,无边暗潮亦在眸中涌动起来。 张崇简与符飘奉密令南去,晋宫修缮工程也在加紧,北宫山已经冷了,她决定好启跸还宫的日期。但眼下还有一件事叫她陷入两难。韩媛没有说谎,她的确有个儿子,今年五岁。 九万按照韩媛提供的地址将他带进行宫来,在私下她见了孩子一面。相似的面部轮廓,一模一样的瑞凤眼,活脱脱一个渠奕。在她的寝殿,孩子不停地打量四周,绞着手指怯生生地与她对视。 她无数次说服自己,只是长得像罢了,而且那孩子胆怯怕生,唯唯诺诺,和风神秀异的公子相差甚远,怎可能是公子的儿子。但当他无意间弯曲眼眸,眼尾轻微上挑,就仿佛是渠奕对她微笑的神情。心被韩媛几句话轻易地搅成一团乱麻,元灵均没办法做出准确判断。 关于常山君私生子的风言风语以及皇帝夫妇交恶的传闻弹指间就传遍了临安城,到底谁走漏了消息,她无暇顾及,这期间她拒绝面见任何人,一律闭门谢客,包括渠奕。但事到如今,他都没亲自上门来解释,只让鲲娇递来书信,元灵均越想越气,全部弃在一边不看。 唤来天宝,天宝说公子越来越忙,卯时不到就起榻,忙到辰时也不入睡,有很多简策要看要整理。说着说着他就淌了泪,想说公子为了此事整宿睡不着,但碍于公子的再三叮嘱还是闭了口,也有几次于心不忍,为公子讲尽好话,试图宽慰元灵均。 元灵均扶着阑干,喉头闷出一口浓腥,没能吐出来。 “公子又让人送来书信。”鲲娇从后面上来,递一封叠好的纸。 元灵均白着脸,眉头拧成疙瘩,注视良久后,扬袖打翻了。信纸飘进雨河,侵透后依稀可见墨迹。 “既然无需解释了,还来送什么信。他不来,我就亲自去问。” 她脾气上来,谁都拉不住了。 雨水放肆地洗涤着神圣宏伟的宫殿,潮湿蔓延至各处,宫人的心情一如天气般糟糕,只差在脸上写上“心情不好,别来惹我”几个字。 天气再糟糕,宫人再不开怀,也不如此时某处大殿里诡谲的气氛。 大殿里,多日不见的夫妻俩一坐一立,公子镇定如平常,元灵均戾气满身。鲲娇蹴蹴,暗中扯了扯她衣袖。 “公子连为自己强辨的机会都不给吗?韩媛的儿子,我见过了,极类公子。”韩媛她还不放在心上,但那个孩子始终是扎在自己心里的一根刺。 “陛下相信了谣诼,臣强辩又有什么用呢。证据充分,臣也无从分辨,只望陛下不要为此动怒。”他表情柔和,温言细语。 元灵均红着眼,泪水开始在眼眶打转,但她强行忍住,掣出置于架上的剑,杵立在几上,“公子不曾骗过我,那这件事要如何作解释,请告诉灵均,公子是否抛弃了有孕的韩媛?”他会是无情无义的负心人吗? 剑刃如霜,吹可断。她方才拔剑的举动吓呆了鲲娇和天宝,但渠奕并无惧色,“陛下是这样认为我的?” “不可疑吗?她的儿子和公子几乎一个模子刻出来。我也不想相信,但事实给了我痛击,自欺欺人都没办法。事情始末究竟是怎样的,公子心中有数。”(未完待续。) 第一百七九章 人奈何 渠奕心如刀绞,捏了捏拳,怆恍垂下眼皮,掩饰眼底波动的情绪。≧ ≧ 沉默片刻,该说话的依然不说,急死了旁边的两人。公子好歹也说两句呀,沉默算什么。 追问的人得不到想要的回答,气得满脸赤红。事后他不亲自上门,反而让人递书信,好,他不来自己就亲自问他好了,却不想他对此事毫不上心,根本不作任何解释。她不过是求一个答案,是他的就该像个男人一样承认,哪怕是韩媛冤诬了他,也该为自己全力分辨,或者和她大闹一场也是好的。 渠奕也不是故意保持沉默,只是不知从何说起。身为当事人,他自己都不清楚其中漏了什么环节,出了什么差错。唯一能确定的是,韩媛在撒谎,至于那个孩子为何与他相像,只有韩媛清楚。 剑在手中颤抖,剑尖慢慢划下一道浅痕。“渠奕,渠奕,你……”额上渗出汗,她连忙拭了,生怕错过公子的每一丝表情。错的是他,为何来质问却搞得自己像犯错之人。元灵均深觉委屈,用力戳了戳几案。 了解实情的天宝膝行到跟前,抱住她的腿,“陛下息怒,有话好好说。”他试图取走她手中的剑。 “你闭嘴。”元灵均撤开腿,将他绊倒在地,连话都不想多说一句,转身就走。 鲲娇不敢惹她。火上浇油只会让她暴跳如雷。 走出两步,元灵均在屏风前驻足,忽然举剑劈向一侧。嘈杂急雨淹没了大殿出的巨响,琴案上的七弦琴被拦腰斩开,虽没断成两截,但琴弦已完全崩散。 松开手,把剑扔在了氍毹上,“渠奕,我真不想再见你。”她大步迈开,目光坚定、头也不回地朝蒙蒙雨雾的殿外走去。 渠奕动了动,从座中站起。 “公子不如和陛下都说了吧。”天宝想想都心疼公子,眼泪流得更凶了,一边擦脸一边收拾残局。 渠奕摇头,勉强笑道:“说不清道不明,不如先把眼前的困局解开。天宝,别动它!”他刚刚触摸到断弦,渠奕忽然按住他手,亲自把那张残琴扶起靠在台阶上。 他眼睛泛起潮意,用手掌抚去,捂住额头,再也不敢抬开。一剑断琴,深刻的剑痕如他们此刻裂开的缝隙,再无修补的可能吗? 贵嫔有令,几名朝臣从临安快马赶了来,6遥雪也来了。他如今加官侍中,可侍奉皇帝左右。 雨下得格外大,宫道积的水都淹到鞋面,撑伞也无济于事,几人一到行宫,差不多都淋成落汤鸡了,一个个站在那儿手脚忙乱地解蓑衣,嘀嘀咕咕地抱怨着鬼天气。 “也不晓得还要下多久,鞋袜衣服都泡湿了,好讨厌。” “抱怨有屁用啊,快点脱了晾晾吧,小心风寒,要是患上风湿就真的完了。” 6遥雪也脱得急,但他长得好看,脱衣都比旁人优雅。几名朝臣眼睛都看直了,鲲娇一过去帮忙,直接鼓成牛眼。凭什么他有侍女,他们却要自己动手,太欺负人了。 “6公子急赶过来,用过饭了不曾?”鲲娇问。 “还是先去看看陛下再说吧。”虽然的确很饿,但做臣的还是要把样子做好,不然御史就该参他了。 蓑衣终于脱掉了,6遥雪捞起袍角拧了把水,抖散抖散,问道:“陛下在哪?” 鲲娇接过蓑衣立即交给旁边的内侍,引6遥雪去寝殿。其余的朝臣没有得到召见,只能候在庑廊等消息。 两人还没进殿,就见一群宫人内侍全部退在门外,战战兢兢的。 “怎么回事,不进去在这里看什么看?”6遥雪揪住一人。 那人一脸惶恐,“刚刚有人洒了水弄湿陛下的袖子,陛下火,把大家都轰了出来。陛下正在气头上,公子也别忙进去了。” “对对,小人可从来没有见陛下如此大的火……”另一个人也附应劝他,但见鲲娇露出脑袋,连忙噤声。 6遥雪把门向一侧推好,放眼看去,殿内倒是通明敞亮,但是一片狼藉,像是被山匪打劫了一场,简直不堪入目。他俯身把博山炉抱起来,却不知该往哪儿放,回头瞪一眼缩在殿外的脑袋,“这些是等我来收拾吗?” 反应过来的众人忙不迭地涌进来,将散乱四处的物件一一搬好规置。鲲娇在旁指挥,处理得有条不紊。 6遥雪四处寻人,在一处昏暗得令人窒息的隔间里找到了元灵均。因为伸手不见五指,他是举着烛台凑过去的,险些吓疯。这究竟得受多大的刺激,才能把一个正常人折磨成这样。 鞋子东一只西一只地摆放,书简乱七八糟地堆在脚下,整个人大喇喇地睡倒在茵席上,蓬头垢面,衣服斜斜地挂在身上,哪像个女人。 他戳了下毛茸茸的脑袋,“陛下……”没动静,他接着唤道,“元六,元灵均。”被他这么一吵,头里出不满的哼声,接着翻了身。 6遥雪不甘心地凑近几分,一股酸臭扑鼻而来。到底是有几天没洗浴了。 鲲娇从后面上来,说:“公子还是别唤了,过来用些饭食吧。陛下她是累了,连着好几日都夜不能寐,好不容易才睡着。” 6遥雪长叹一声,决定先去用饭,回来再好好开导一番,免得她胡思乱想的,再把自己给气病了。打定主意后,起身随鲲娇一同去隔壁。 这才过了多久啊,元灵均就和渠奕闹僵了,他才听说此事时,都怀疑是有人传谣,故意诽谤渠奕。再说这件事,怎么看都是有问题的,那个女人把孩子生下来,五年了一直没找过渠奕,却在这时候突然找上门,动机就很不单纯。和他一同到行宫的还有廷尉监,看情况贵嫔非常重视此事,公子渠奕怕是有牢狱之灾。 “意思是说,公子他会下狱吗?”6遥雪和鲲娇仔细地分析了一遍,鲲娇脸都白了。 6遥雪敲了她脑袋一下,“你不怕人听见呀。”说完,他还神神叨叨地望了望四周,生怕在哪藏着一两个眼线。 鲲娇后怕地缩了缩脖子,敛声道:“天宝在私下和我说,公子是有苦衷的,只是暂时不能和陛下明说。”(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十章 心难测 6遥雪并不感到意外,慢条斯理地戳开蒸肉,夹成一小块一小块的肉丁,合着米饭往嘴里送,“公子虽有美德传世,但也不是完美无缺的,他最大的缺点就在于太顾大局了,这种人往往会为了保大局舍弃小情,最是伤人心,唔,你看看陛下就知道啦。 啧啧,要不是亲眼所见我实在不敢相信,咱们皇帝陛下竟然还有这一面。”美人儿不可思议地晃晃头,把脸埋入碗中。 “不会出什么事吧?”鲲娇问。 “能有什么事啊,明早起来她又是神采奕奕的。”他猛刨一大口,丝毫不会因外界影响委屈自己的肚子。从碗里抬起脸,见鲲娇用一双湿眼盯着他,顿时有些气馁,但还是勉强安慰,“别担心啦,她还能拿别人撒气,使劲地折磨人,说明情形没那么坏,别去烦她,缓一晚就好。” 鲲娇听他说的很有几分道理,感动地把剩下的肉食细细切了与他下饭。 6遥雪也就是嘴上功夫厉害,其实心比谁都大,说好来开导劝人的,结果吃饱喝足了就一个劲儿的犯困,最终扛不住困意倒下了。 翌日雨停,天还没亮透,内侍就冲进6遥雪下榻处,不顾一切地拽他起榻,“6少府快起了吧,陛下都出宫了。” 6遥雪本睡得正香,内侍这一喊愣是将他惊醒过来,想起要紧的正事,慌忙穿衣穿鞋,“怎么不早点来唤我。都什么时辰了?” 内侍翻白眼,“卯时三刻,宫里的朝会都该散了。”真不知平日是怎么赶上朝参的。 整理好衣装髻,匆忙抹了把脸就浑浑噩噩往寝殿里跑,鲲娇将他拦住,“陛下刚出宫,6公子还能追上。” 元灵均的愈合能力出了6遥雪的想象,他一壁朝宫外跑,一壁暗自腹诽:头一天还颓废不振,搞得似个废人,隔一夜都能四处晃了。 等他气喘吁吁地追上,见到坐在马背上神清气爽的元灵均,差点惊掉了下巴。居然十分难得的梳起妇人的髻,戴了簪珥,脸颊粉黛薄施,浅画两弯远山眉,还在额头贴了金灿灿的额山,整个人光鲜得不像话。 元灵均塞了蒸饼堵住他张大的嘴,“看你也是将将起榻,来不及用朝食。” 受惊不小的6遥雪把蒸饼扒拉出来,“咳咳,陛下没事了吧。”莫不是受的刺激有点厉害。 “出来散心的。”她吃完饼,九万递上水囊,勉强喝了两口却还是吐了出来。 京中来的几位朝臣并不是真的来见皇帝,而是来“请”常山君回京,“请”的方式很多,一是毕恭毕敬的,二是公事公办的,换一人来说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但对方是常山君就另当别论了,皇帝和公子关系僵持,不表示她会任人在眼皮底下拿人,于是这件颇为棘手的事大臣都相互推诿不愿办,推来推去便落到了廷尉监几个倒霉的家伙身上,昨天夜里纠结了一晚该如何对陛下开口,皇帝早上一走,这件事顿时好办多了。 渠奕早料到他们的来意,廷尉监才说了几个字,他就笑着应了一声“好”,倒是让几人措手不及。 “容我去见一个人,稍候便起身。” 公子如此通情达理,他们又怎好为难,况且贵嫔限定在三日内,这才第一天。但公子要见的人是谁呢? 他当然是去见韩媛了。 韩媛在牢狱中境况很不好,整个人瘦成皮包骨,卧在干草上苟延残喘,早不见初时的妩媚窈窕,变成这幅模样她也实在怨不得任何人,是她自作自受。民间过几年安生日子有何不好的,偏要入宫来找不痛快。 见有人在牢门外,她从草堆抬起脸,眯着眼睛瞧了好一阵才认出来人。“是公子。你、你是来救我的。”她喉咙割伤后一直不敢声,此时颤着声,掩不住的欣喜。 渠奕根本不与她废话,“媛姬,我来只是告诉你,这盘棋你下错了。” 韩媛迷惘地瞧着他,但牢狱光线昏暗,怎么都看不清,她手上又缚着铁链,没法上前,她嗓音都沙哑了,“公子,什么意思?什么棋?公子是知道的,我一直以来心慕你,她也答应我,事后允我和你匿名远走。” “为贵嫔利用怕是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将我拉下来即便不死也是囚禁,怎可能如你所愿。韩媛,原先我对你还有几分怜悯,迷失本性的人可怜又可恨。”他说完这句,从左手边的甬道走出去。 韩媛栽到在地,不敢相信渠奕方才所言,如果是真的……她连忙爬起,撩开杂乱的头,露出浑浊的双眼四处探寻,牢门外哪还有公子的身影,仿佛那一幕只是她的一场美梦。不过是想再问最后一句,问一句他对自己到底有没有情,哪怕一丝一毫都能叫她欢喜。 狱吏关上了门,他头也不回地朝大殿走,到达台阶处,一个小男童蹲在那玩耍,见有陌生人来有些怯生地往旁边挪了挪,但一看清他相貌,不可抑制地张圆了眼,嘴巴张张合合。 渠奕竟然看懂了,“我不是你阿爹。”这点他十分确定。 “那我阿爹是谁?”小童也没太失望,又怯怯地问了句,“你认识阿爹吗?他和你长得像不像?” 长得像吗?在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了。有些狂喜,有些无奈,随即眸中突然聚集的神采渐渐熄灭。 元灵均这一散心走得着实有些远了,回宫是来不及的,只好暂时先寻一客邸住下。 去寻客邸的九万在约摸一刻后匆匆返回,对元灵均道:“陛下在此将就一晚。” 身处荒郊野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有一家客邸已经不错了。元灵均也不挑剔讲究,扶鞍下马,朝客邸方向走。 客邸偏远,住客稀少,显得寥落冷清。客邸的老板是位面善的老叟,见三人赶路劳累,让孙女去地窖取一坛青梅酒,又让老妪做一些菜食。 最后一道菜是老叟亲自送来的,他多看了6遥雪几眼,忍不住说道:“客人不像外地来的,倒像是临安来的人。”(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一章 拨浮云 “哪里像啦,我生在常山巴陵,当然是巴陵人咯。 ”6遥雪戳着菜一本正经地和老叟说笑,还有模有样地讲起巴陵趣事,逗得老叟哈哈大笑,一直殷勤地为他酌酒。 酒过三巡,某人几盏青梅酒便醉的不省人事,扛他去客房的重任便落在九万头上,九万向来不喜6妖男,对此很不情愿,但跟来的只他一人可用,于是扛麻袋般地将他扛到客房丢在榻上。 6遥雪简直是没心没肺,他来不说,还要劳烦自己照顾,心情不爽的到底是谁。元灵均烦闷得辗转难眠,决定下楼随便走走,兴许身体疲乏也就能睡了。 楼下亮着灯,老叟不见踪影,妇人用麻布擦拭酒器,店家的小孙女正埋着脑袋记账,一笔一划地拖着笔。 元灵均走到女孩面前,探过头去。因为她的身影正好遮住了光,女孩仰起脸,见是黄昏来投宿的客人,就着微弱的光打量。 “在写什么?”她手指点点账本,眼睛虚着。 女孩略不好意思地摊开了手,“字难看,让娘子见笑了。” 元灵均瞥眼瞧去,粗糙的账本写着几个字,歪歪扭扭,不成笔画,不禁让人想起甄传庭初见自己那手烂字时痛心疾的表情,当时他还称她的书法是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她自己都是一手烂字,哪有资格批评别人。 “娘子气度不俗,想必出身大户,自幼有先生教导习字吧。”女孩的脸红扑扑的,眸光盈盈地盯着她,满载慕色。 元灵均答非所问,“喜欢读书吗?” “喜欢啊,读书能考女官呢。”小女孩点点头。 她是个天生的顽家,生下来就是宫廷的祸根魔王,读书识字向来是插科打诨,能糊弄则糊弄过去,不能糊弄也能耍赖,从来不喜读书。“为何想考女官?女官很难考的。”元灵均撑眼看她。 “贵嫔颁布女官制,等我成年了也要去应试的。难考也不怕,只要功夫深,还怕不成功,为此我会很努力的。”女孩坚定地点头,提笔继续。 仔细琢磨其中滋味,元灵均突然心惧。她说的是贵嫔,而不是陛下,说者无意听者有意,长此下去,岂不是只知国中有贵嫔而不知皇帝,造成这种局面,是外戚的专权,但大多还是皇帝的无能。想到此处,不禁让她产生了焦虑感……要回去,把属于元氏的尽快拿回来。 元灵均整宿没睡好,翌日一早便催着其余两人上路,朝食也不用。临走时,6遥雪犯了娇病,问老叟购买马车,老叟说只有一辆破旧的木板车,6遥雪嫌弃木板车四处漏风,还格叽格叽地响,十分失望,便悻悻地上了马。 鲲娇是一夜未睡,天没亮便守在殿门外踱来走去,神情焦灼不已,这会见元灵均出现在宫道,三步并作两步,“陛下,大事不妙,宫里来的人把公子带走了。” 回宫日期是定于明日的,由于渠奕忽被带走,銮驾调改在了午时,北宫山本不远,不出三日便能赶回临安,也就是渠奕前脚进宫,她后脚便能跟上。 到最后一日,晋宫里的傅伶仃传来了密信,元灵均在马车内览阅,他在信上写道:贵嫔有意遣公子出使陇西蜀国。 比她预料的情况要好很多。元灵均暗自松了口气,团了信纸纳入袖中,一摸脑门,一层细密的汗,她捏了捏黏腻的手心,呼着浊气,转而细思此事心里久久都无法平静。陇西蜀国虽与晋国毗邻,但距离颇远,派遣渠奕出使陇西,没几年根本回不来吧。樊姜她又在打什么主意…… 这时,车壁“梆梆”地被敲响,她从沉思中回过神,内侍掀起了帷裳,禀道:“岚衣候世子求见陛下。” 瞿世子来见她?元灵均纳闷不已,沉着地吩咐道:“让他过来。”内侍领命退下。 鲲娇揭高车帷,她捏住袖口步出车厢,立在车前眺望,四周一片萧瑟凄凉,枯朽的残叶在微风中飞扬,朦胧光影中,隐约有两个身影晃动,越来越近…… 元灵均双瞳逐渐放大,浑身一阵麻软,险些昏过去。渠奕,那一瞬间她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但她很快反应过来,虽然长着极为相似的脸孔,但此人的身形明显比渠奕单薄,背部微微弓驼着,且看走路的姿势分明是个跛子。 在她惊愕不已的眼神中,两人在几步远的地方跪下来,“臣拜见陛下。”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心里似乎有了答案。 瞧着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元灵均仿佛失魂,声音都带出一丝轻颤,“你二人……随朕来。”她走到一旁,那两人跟过去。 “陛下,公子是被媛姬诬陷的。”瞿世子把身后的人拉扯上前,解释道,“臣听闻了近来京中生的事情,觉察其中有异。陛下,这是臣的从兄,臣不知道的他心里一定清楚,定能为陛下解开疑惑……” 随同瞿世子来的是瞿氏大郎,也是渠奕的从兄,他开始断断续续讲起了事情的前后经过。 瞿家彦公一辈共有弟兄五人,彦公行三,和大郎的父亲是双生,由此渠奕和瞿大郎容貌有几分相似也不难解释。但瞿氏是伯玉后人,到晋国一朝日渐衰微,后因元瞿联姻再次兴盛,随着岚衣候声望渐高,族中子弟的名声也大显,却不曾听闻瞿大郎这号人物。 听他的坦诚,乃是因年少作恶多端,为父亲不喜,将他禁足于后山的旧宅,长年累月,族人便逐渐将他遗忘了,好在旧宅和渠奕宅邸相隔不远,渠奕倒会常去看望他,他偶尔也会偷偷溜出来到渠奕宅邸。而最后一次去渠奕恰好不在府里,他不曾防备大意服下含有相思锁的茶水,醒来后身边便躺了一个女人,他自知闯祸,怕被父亲知晓,心生畏惧,仓皇逃走…… 不过是三言两语,真相一下就摊开在元灵均面前,一时半刻无法接受事实,脸色刷白到骇人。她按住袖袋中的箎,已是记不起当时是如何对待的渠奕,脑子里一直重复着那柄剑削断琴弦的画面,还有公子神伤痛心的表情。换做她,也是百口莫辩,根本不能作出解释。(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二章 筑新宫 入冬后的临安宫一如往昔的恢宏大气,因是孟冬,天气尚且处于温和,人们也还未真正加厚衣裳,要知道一年到头难见冰雪是南国最大的特征,不必裹上厚衣是南朝女人最庆幸的事。 秋后余热似乎还没散去,紫台不远处,新募进的两百工匠正头顶烈日加紧修缮殿堂。因将作少府的再三否决,进程搁置了一段日子,一拖再拖,拖到今日已经不能再耽搁下去。贵嫔忙于朝局,基本不理此事,于是闲得慌的皇帝对宫殿修缮事宜十分关注,要求宫殿要扩建得敞亮华美,殿后要开凿几亩荷塘,旁边筑一鹤园……要求近乎苛刻,即便远在行宫都会派使者催促。 亲自监工的将作丞一壁摇着蒲扇,一壁不停地揩汗,心里想的是另一桩事,听闻陛下已经从北宫山行宫打道回宫。这次生了如此大的事心情定然不怎么好,朝臣们是能避则避,不能避也尽量少言,他却是跑不了的,谁让陛下对他的职务颇为上心呢。唉,搞得他这心头七上八下乱糟糟的一片。 想到这里,将作丞颤了两颤,抹了把汗。 与他熟络的匠工头凑上来笑他,“少丞,您怎抖得这般厉害,不会是害了暑热吧。” 将作丞绷着晒得黑里透红的脸,“去去去,快干活去。”说罢,挥着袖子赶他。 谁人不羡慕他谋了份好差事,个中滋味却只他自己晓得,自从担任将作丞一职就再没闲过,据说是七八年才会修缮一次的晋宫大殿,到了近两年,一年修缮七八次都是鲜见的,如今太阿在握的是杀人无数的樊贵嫔,处置了不少玩忽职守、尸餐素位之臣,这点他已是战战兢兢,不敢出半点差错,长极殿那位更不说,心情不好时脾气古怪到极点,很喜欢虐人……照此下去,他这条蝼蚁小命早晚交代没了。 想来想去,只怨自己命苦,没有遇上好时机。他对空长叹一声。 他一声长叹,经过的元灵均正好听见,偏头看向出叹息之处——圆胖矮小的将作丞翘腿坐在石凳上,手里晃悠悠地摇着一柄蒲扇,时而拍打胸脯,一副忧虑之相。 人说,秋后之扇,弃之箧笥,眼下已经是寒风扫落叶的季节,今日却炙热无比。 元灵均心里也苦,她回京的途中一直在思考见到渠奕该如何开口。举目四望,密实的树叶遮去了烈日,地上疏影斑驳错落,别生幽趣。在她儿时的记忆中,在这殿前曾经历湘竹,木樨,海桐的青春,如今,梧桐深深,枝叶相覆。 栽桐引凤,凤还能归巢吗? “陛下,您……您回宫了。”一丝颤巍的声音传来。 元灵均漠然抬脸。来人黑面方脸,身材短小,诚惶诚恐的模样,正是将作丞。 看着他圆滚滚的身材和黝黑的面孔,元灵均不免心情大好,打趣道:“将作丞,才多久没见,你就这副模样……如今不止是胖了,还黑。” 将作丞一时怔住。陛下难得没有不悦。 想到正事还没解决,实在没必要在此浪费,元灵均拍了拍将作丞的肩膀,“朕就四处走走罢了,你好好做事,下去吧。” “是是,臣告退。”将作丞差点雀跃欢欣,还是强行忍住默默退开了,直到看不到灵均的身影才慢慢吐了口浊气。 游魂般地回到寝殿,元灵均敷衍着用了膳食,玩了几局六博,狠狠地虐了九万一把,此时躺在琉璃榻上小睡,因为心里焦虑烦躁不停地翻来覆去。 火旼进来,“陛下,贵嫔请您移驾昭台宫。” 元灵均背对着他,故作没听见。 “中大人已侯多时了。”火旼近前又说了一句,眼神飘向不远处立在案几上的白瓷绿菊。巩氏在那儿等着。 元灵均暗忖,火旼太不识好歹,总以为自己是贵嫔安排来的人便不把她这皇帝放在眼里了,一定要找个借口除掉他。至于樊贵嫔,胃口越来越无法满足,权欲在无限膨胀,野心在逐渐吞噬她最后的忠心,她是远非池中之物的女人,除非得到庙堂上那把御座,否则永不会停止杀戮。徐后、元蓥一个个相继败下阵。她那么强,谁能成为她的对手? 她不行动,巩氏还是擅自进来,“贵嫔有要紧事商议,请陛下移驾。” 元灵均整了整衣袖,“母亲为何突然想起要见我?是关于公子出使陇西之事吧。”忍住把面前此人撕成八块的冲动,冷笑一声,“我不同意如何,不去见她又会如何?” “陛下九五之尊,妾人只是贱命一条,敢对陛下如何。” 她们的对话暗藏杀机。 巩氏没有要走的意思,她在等着元灵均的回话,也有绝对信心。 她赢了,拿准元灵均的弱点,便掌握了主动权。巩氏的态度让元灵均无可奈何,就目前而言,她根本无法违抗樊姜的命令。一如从前,她逗留外城久不归,樊姜的亲信带去手书,见书晤面,字字坚决,不容许她耍赖撒泼,在对待巩氏上,这位被宫人尊为“中大人”的人面前,更是受尽百般屈辱。 元灵均突然笑起来,“好啦中大人,只是和你说笑而已,我这就去见母亲。”她暗暗咬牙,穿上了珠履。 移步昭台宫,庑廊上,乳媪正抱着小皇子坐在檐下树荫处纳凉,因巩氏在前挡着,元灵均远远看了一眼。他在睡觉,小嘴嘟着,脸儿圆圆胖胖的,肌肤带着婴儿特有的白皙粉嫩,似乎长大了许多。 巩氏不耐地催促,她用力翻了翻白眼,随她进了殿。 樊姜端坐凤座,手持书卷认真地翻阅着,见她来了也只是抬眼瞟了眼,继续低头阅览。 侍女上茶来,元灵均趁低眉饮用之际打量了一番。她眉目清冷绝丽,容貌没多大改变,气势倒比起往日多增了几分威严凌厉。看来这帝王之气没到自己身上,全在她那了。 樊姜放了书,抚着腕上的佛珠,沉吟道:“陛下章服威仪,端庄沉稳,大有一番帝王仪态。”(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三章 相抗衡 这句不该是她的话嚒?元灵均被茶水呛住,眼珠快地转动着,翘唇笑道:“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多亏母亲与太傅教导有方。灵均如今不再是任性的顽童,该懂的还是要懂。”从她记事起,这些事便是樊姜悉心教导,怎能忘记拂她的好意。 樊姜微撩眼帘,“太傅……看来他是把我的嘱托听进去了。” 听这话的意思是埋怨太傅的教导无方了,当初可是她亲自挑选的人,如今看来也是不大满意啊,不过太傅在自己这里也只是做样子给大臣看的空衔,何曾真正教过自己。 元灵均暗暗笑,但脸上一贯保持着微笑,反叫人看不出她到底作何感想。 “关于对渠奕的惩处……”元灵均握住茶杯,呼呼喘着气。 半晌没等到下文,樊姜下意识地看向她,“怎么,陛下想为他求情。陛下对宗室规矩应该很清楚,即便是在没有订婚前生的事,与他有任何瓜葛牵扯的姬妾和子女全部都应处死。” 元灵均托腮,状似无意地说道:“规矩是人定的。母亲也不是非守规矩的人。” 樊姜的脸色微变。如自己是守规矩的人也就无需修改律令了,她修改律令多是便宜行事。 “母亲不收集证据肆意将他禁于上林苑,是不是太过随意了。”放茶杯的力气稍重,茶水溢出来,很快侵湿了袖子。她丝毫不顾,目光紧紧地注视着樊姜。 “没有充足的证据我岂会拿他,若是订婚后生的事,他如今可不是在上林苑,而是在廷尉诏狱。我也是看在陛下与他情深意笃的份上,格外宽容了。”樊姜拍着凭几,语气相当严厉,“陛下不守规矩,也不要将律令当儿戏。” “母亲!”元灵均突然站起,表情悲愤,“公子他根本就是、就是……”就是遭韩媛冤诬的。想到回宫时6遥雪的提醒她及时住了口,如果真是樊姜在幕后操纵韩媛,她毫无顾忌地说出口,无疑是打草惊蛇,而渠奕在晋国怕是再难有容身之地。 “根本就是什么?”樊姜疑惑地瞧了她两眼,从上座走到大殿中,在她面前顿足,“渠奕不死,也不能再留于宫中,我明日便会在朝会宣告,任命渠奕为出访陇西的使者。” “我不会答应。”元灵均斩钉截铁。 见她胸前的缨穗凌乱,樊姜抬手拨好,美丽的双眸扫过她苍白的面孔,不见往日凌厉,“渠奕已经同意了,他宁愿到陇西,也不愿留在上林苑一辈子。蝼蚁尚且偷生,陛下不同意,未免太自私。” 元灵均咬着牙,目光带着怨毒。她变成今天这样到底是谁造成的,自私又如何了,即便渠奕真的同意离京,她也会不择一切手段将他捆在身边。 两条缨穗整齐地垂在两肩,樊姜收手,摩挲着皓白的手腕,“陛下何必为他一人煞费苦心,宫中的优僮不少,陛下若是因为寂寞难以排解,可让宫长安排,或者说……”她斜眼瞅殿外,“母亲再把樊欣还给你。” 她竟把渠奕和优僮作对比…… 元灵均气得浑身抖,牙关咬到疼的地步,当她慢慢冷下来,口中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几乎染红了牙齿。 即便是这样的,她也感到万分庆幸,多亏不是在普通妇人手中长大的。樊姜对儒学没太多好感,她也认为重视儒学会拖累元晋,王道与霸道并存才能更好地治理国家,樊姜美曰其名是依法处置,那她也依法,抓住一切可能,用律令扳倒樊姜。 第二日的早朝如期举行,樊贵嫔照常坐于绢障后视朝,决策军政大事,净鞭三响后,元灵均缓缓登座。她的出现让朝会多了蚊蝇般的议论声,朝臣们交头接耳。 樊姜亲自宣布了前往陇西的使者名单,日期定在半月后,渠奕虽在列,却并非是主使。樊姜的意图明显到让人觉得嚣张,可说是她将常山君毫不留情地放逐在外,意味着抛弃。 朝臣似被这样的决定吓到,目光在少年君王和贵嫔樊姜之间来回逡巡,犹疑不定。部分朝臣保持沉默,另有个别朝臣提出了反对,认为常山君有罪也该拘于宫中,遣放他到异国的决定实在不妥。 樊姜对这些反对者毫不理会,连解释都难得费口舌,只是朝天翻了白眼,不过她在绢障后,无人察觉她此时的表情。 因为她过于刚愎且专横,让一众对她早已心怀不满的大臣恨得牙痒痒,却又无可奈何,心里愤然嚷道:牝鸡司晨,元晋危矣。 “诸位对朕的决定还有何异议?”她已正式称制,大臣皆尊称她为陛下,让本就没什么存在感的元灵均显得愈渺小。 樊姜的决定向来不容置疑,何况樊赵两党造势,力压众人,樊姜又培植了大批酷吏,处置不少和自己唱反调之人,诸臣心生畏惧,哪里还敢反对,瞬间,敞亮的大堂响起一片“陛下圣明”之声,砸得元灵均耳朵一阵刺痛。 她想象不到,樊赵两家朝下冤家路窄,攀比之风可耻到极点,但在朝会上竟是相当默契地站在了一块。因为他们都明白,目前的荣华和地位全都寄予樊贵嫔一人,他们都必须如供奉神佛一般地捧着她,还得捧稳了。 捧稳就真的不会摔下来吗?累了总要放一放的。樊赵两家的确是权势煊赫,但盛权背后多是膏粱子弟,仗恃欺民,败坏家族名声,迟早走上下坡路。 从朝上下来,元灵均有了一点自信。樊姜想拔除她身边的势力,让她沉溺声色犬马,她怎么可能束手待毙,如今设下圈套让她钻,叫她在权势的漩涡中沉沦堕落,无法自拔,而她,要尽情地纵容那些为樊姜造势的子弟,让他们把捧起来的人亲手摔下去。 元灵均斗志昂扬,匆匆用过朝食,借口去册府寻书,却召见了任职书史的王蓊华。王蓊华已着手修史,因为她父亲献媚樊家的缘故,樊姜对她未有怀疑。(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四章 传风声 见无人近前,王蓊华在书架间替她找卷册,压低声音道:“贵嫔密令史官对陛下大肆诋毁,民间对陛下已经误会重重,而对贵嫔赞誉颇高。 再这样下去,陛下将是人们口中的昏君暴君,对陛下十分不利。” “她想名正言顺地推翻元晋,再取而代之。” 元灵均嗤笑一声,合上手中的书简,转头却见一名梳髻的年轻妇人蹲在身侧整理书箧。 “陛下,这位便是您让臣带来的洪羽。”王蓊华介绍道。 洪羽向她敛衣叩拜,元灵均连忙托起她手臂。原来她就是石先生推荐的侄女洪羽。 王蓊华和她交代,洪羽未经女官考核,暂时只能在身边担任助手,以她的才干终归是委屈了。 洪氏摇头,“陛下看得起儿家,儿家必然不辱使命,愿为大晋为陛下尽自己的绵薄之力。” 元灵均欣慰不已,“石先生是父亲看重的能臣,举荐的洪娘子也是深明大义之人。” 洪羽趋前两步,将一卷书册递到元灵均手中,佯作为她讲解的姿势,“陛下去乐府时,儿家惊闻贵嫔阴谋。乐府丞试图烧毁部分涉及民间现状的简牍,儿家不忍樊氏蒙蔽之举,劝父移花接木,将简牍暗中转移至另一处。” 她在布满灰尘的房间里找到的简牍,原是洪氏拯救,“你做得很好,朕会尽快让人安排你的职务。” “儿家说这些,是想让陛下宽心,儿家会尽心尽力做事,但请不要对儿家封赏加官,如今没有官职,来往宫内外会方便许多。” 洪氏说的诚恳无比,不像假意推脱,元灵均纳闷了,“此话怎讲?” “册府有王书史足够了,只是陛下还缺散布风声的人。” 元灵均恍然大悟,洪氏已朝她敛,“让儿家成为陛下的口耳眼。儿家的家人已在入宫乐工名单之内,不是信不过陛下,而是儿家自己的方式,也请陛下使用这种方式,朝臣的心最易变化,有弱点才会顾及言行,对陛下的威胁就会减少。” 她这么做是把家人作为人质,元灵均没有想到这一步,多少会震惊,转而觉得她的谏言没错,对洪氏欣赏不已。 “好,你和王书史都是朕的眼睛,樊氏眼睛众多,酷吏手段残忍,在外你要多加小心。”元灵均把竹简接在手里,慢慢地合拢卷好,对她扬起笑容,“樊进已死,云州大乱。请不要对樊家子弟客气。” 不出十日,果然传出镇国大将军樊进中风而死、云州郡守叛乱的消息,让樊姜千方百计压下的秘事就这样以极快的度传遍了临安,一传十十传百,要不了多日,周边郡县乃至各个重要边境就会闻知樊姜失去了最强大的后盾。 樊姜险些失控,她是打算让叔伯顺利接掌云州兵权后再宣布父亲的死讯,如今却出了这样的事。她还未扳倒岑和呼延二人,倒先失了臂力。 “陛下抚养皇子,手上又捏着瞿家和常山君,不必忧虑。”巩氏劝她道。 巩氏提醒了自己,樊姜攥了攥拳头,“目前最重要的事,不能让风雨骑落到她手里,否则我永远都别想翻身。” “陛下有朱演将军,他那里不是还有可调动的军队,不如令他调兵斩草除根。” 樊姜气喘不匀,脸还泛着青灰,“徐氏那贱妇已经干过这样的蠢事,我岂能再重蹈覆辙。风雨骑只能用不能杀。” 胸脯大肆起伏,她用力地深呼吸,终于冷静下来,“我以为局势明朗,瞿家再无利用价值,便从渠奕身上着手逐步分解瞿家势力,再将他们顺理成章地赶回黎阳,届时即便杀不了风雨骑,也无法对我造成威胁。傅姆,这件事是我太大意了,在朝上坚持遣渠奕出使陇西,话说的太满,瞿家被彻底挤出朝局,没有半点挽回的余地。” 巩氏迟疑着问:“那韩氏被押回,还在牢中……”巩氏知道其中内情,韩媛是贵嫔让人找来的,因为她曾经的经历和一个肖似渠奕的儿子,以答应她和渠奕离开晋宫为条件,让她离间皇帝夫妇。 “杀了。”一提韩媛她就觉得无比厌恶,“真是异想天开,敢跟我讲条件……想和常山君双飞,也要看她有没有那造化。” 这天,杀韩媛的命令下来,元灵均正与岑邈玩六博,商议完云州的事。 鲲娇奉茶进来,笑眯眯地报喜,说那个不知好歹的女人终于要被处以极刑。 元灵均连多余的表情都没有,挥挥袖子表示知道了。韩媛在她和渠奕之间划开了一条缝,致使渠奕被拘于上林苑,她不能容她。那个孩子她早让瞿大郎领走,不是她心善,而是不想滥杀无辜。 “云州顺利拿下,朕再也不会畏惧樊姜,到时候再一一清理那些樊族人,让他们尽早腾出位置。” 岑邈闪闪眸子,放下博箸,“朝上有不少人倾向陛下这边,情势大有好转,想必贵嫔也有察觉。” “她察觉也不会太放心上。”元灵均一点也不觉得兴奋,揉按着眉心,托着半张脸,“这会她都急了,要是知道云州军队被岑将军控制,不知疯成什么样。南塘,你还是不太了解,她是忍惯了的人,再多忍一阵也不是难事,所以她不会疯,只会静待时机。” “是。”岑邈微微笑了一下,又凝眉道,“东吴皇帝要来临安,怕不是好事。” “哦,就是那个在乌鸦叫声中降生的吴国皇帝?来着不善,善者不来,他对东海觊觎多年,想是按捺不住了。”元灵均轻轻抬眼看了他一眼,“平定南境之乱,东海又该不平静了。武安候最熟悉水战,但贵嫔不会轻易让他回去。” “陛下……” 元灵均“嗯”了一声,继续摆弄博箸,一直没见他说话,有些奇怪地抬头,“怎么吞吞吐吐的呀?你从来不这样,是不是有话要说?” “陛下真的不去见公子?” 捏着博箸的手一顿。其实她去看过了,几乎是每日都去,樊姜对渠奕的活动范围并没有太限制,远远地便瞧见他站在庭阈,一动未动,似乎在出神,她时常会在看得见他的地方站上许久,却一直没能鼓足勇气面对。 岑邈劝道:“使团前往蜀国的日期快到了,大概三年才能返回临安,陛下还是和公子见一面罢。” 元灵均点点头,眼里已蓄满了潮意。(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五章 人自醉 冬夜如洗,永夜闲阶卧桂影。≧ 自进入中旬,长极殿里的炉火从晨到晚地燃烧着,再无一刻停歇,因为要烧炭火,窗牖不敢紧闭,此刻在寒风里呼呼扇拉着,不大不小的响声搅得元灵均辗转反侧。 “把炉火灭了吧。”她终于忍不住地说,拥被坐起。 值夜看炉的侍女愕然抬目,便看见帐子那里露出半张脸的君王,不明白她为何突然要求灭掉炉火。帝王体质弱是宫人皆知的,入冬后极其畏寒怕冷,因此有专门殿中侍奉炉火的侍女,保证整个冬天都不会中断。 元灵均披衣起来,在侍女呆掉的目光中一件件地穿好了衣裳,径直拉开殿门走出去。 守在门外的九万应声转过身,见她伫立门前,拱手问道:“陛下有事要吩咐?” 元灵均摆摆手,示意不要声张,“去上林苑。” 紫台巍峨,万木苍秀,丛丛枝影覆映在清辉下,二人的影子亦被拉得很长。 元灵均怀着复杂又雀跃的心情,她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感受,好像特别激越,迫不及待地想要见他。她捏着衣襟,按住玉鹿,心砰砰地鼓动,不可抑制地难过起来,从古至今帝王自称为孤家寡人,大概是立于万人中,却无一人真正懂得他们内心深处的彷徨和无助,好不容易遇到那样知心的人,却被百般阻挠,不能长相守。 上林苑宫群近在眼前,她悄悄掖去眼泪,拾级而上,在门前止住步子,对九万和守卫大殿的阍者道:“退避到三丈之外。” 殿内黑漆漆的,唯有格扇内映出光晕,想必没睡。她摸索过去,准备推开格扇,天宝正好从里面出来,张圆了嘴巴,“陛……” 元灵均竖起食指,“我有话和公子说,你去外殿守着。”天宝瞅瞅身后,飞快地退了出来,扬起的衣袖带起一阵酒香。 元灵均皱皱鼻子,反手合上了格扇。他果然在饮酒,是临安最烈的酒,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浓烈的气息。 室内只点了兰烛,渠奕披散着,怀抱阮侧卧在茵席,身边的几案上横七竖八躺着酒壶和爵杯。她蹲下来戳了戳他的肩,没动静,她不泄气地摇晃起来,“公子,醒醒。” “天宝,我也只醉这一回。”他不耐烦地咕哝一声,终于翻过身来,两边脸颊泛着酡红,他本就生的清俊,醉酒后添了几分不同往常的魅惑。 渠奕不好奢侈,却是惯讲究的人,髻必须齐整光洁才能见人,还十分爱着宽衣大袖。此刻他身上也松松垮垮地披着一件宽大的外袍,但胸口大敞,露出玉石般的胸膛,长柔顺地铺展开,压在背和茵席之间。分外随意的样子和平日里光风霁月的兰鹓公子大相径庭,也不影响他温润公子的形象。 或许这才是真实的兰鹓吧。她这样想着,几步到格扇前,大力拉开,“天宝,置备醒酒之物,再端些水来。” 说罢,她回到几前,耐心地收拾起残局,将所有的酒壶酒杯归置于一旁的食案,天宝已叩门进来。 “这里我来,你退下。” 天宝阖门出去,元灵均取开压在他胸前的阮,挽高袖子,绞起湿巾来替他擦拭额头和脸颊。他一动不动,似乎醉得不省人事,任由元灵均搓圆捏扁。 “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见你,你倒是醉的一塌糊涂,可恨可恶。”她忿忿说道,轻轻地拍了几下他的脸,还是不忍真的用力。 拭完黏腻的脖子,将他上身也挨遍擦拭一次,最后到一双手,她托在掌心里,用唇细细描摹指尖的笔茧,眼眶红。这原是一双握剑的手…… 渠奕不适地动了一下,元灵均立即坐正了身体,将他的头挪到大腿上枕着,取来松屏石衔在他口中,以助醒酒。 月亮已经偏斜,四隅寂静,临安进入子夜。 元灵均还没有睡意,大大地睁着眼,注视着即将熄灭掉的兰烛。渠奕则是乖乖地躺在她怀里,昏昏橘光里,五官柔和,长睫安静地覆在下眼睑,映出半弧浅影。 烛花阗静地坠落,最后的星火隐入黑夜,如霜的月光霸道地撞进了窗棂。她低下头,抚摸他的脸,亲吻那些密实的睫毛,又调皮地啄了一下唇。 真乖啊,见他没醒,放心大胆地啃了一下,接着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涂口水,动作轻的像猫儿。睫毛明显地颤动了,渠奕突然醒过来,元灵均吓了一跳,屏住呼吸。自己正与他鼻尖对鼻尖呢。 渠奕虚着眼看了她好许,疑惑着眨眨眼,“是陛下来了?”他又抬手按着额头,“不,是臣醉了,头还有点疼。” 元灵均心里顿时不舒服了,不着痕迹地坐正了身体。她在这既给他擦身,又给他当垫枕的,伺候了差不多两个多时辰,他竟敢怀疑。“公子,是我。”她板着脸。 渠奕猛地爬起,对上她幽怨含嗔的眼神,略有惊讶,“明玉,你怎么在这里?” 元灵均气呼呼地瞪着他,“来给公子当丫鬟的,公子既然醒了,想必不用我在这伺候了,这就走。”她抚平压出褶皱的裙裳,起身就走,奈何坐得太久,双腿早已麻木失去知觉,还没站稳就跌了下去。 她落在一个温暖带着淡酒香的怀抱中,一副宽厚的胸膛抵在她后背。是想念了多时的怀抱,她也不再矫情撒气,和他静静地依偎着。 谁也没说话,能清晰地闻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他把她抱在怀里不松手,带着凉意的唇亲吻她冰冷的脸颊,“明玉,你身上好冷。”下巴抵在她顶蹭了蹭,贪婪地嗅着颈窝的香。元灵均抓住横在腰间的手,侧过脸,和他的呼吸相融。 “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你。”他说。 元灵均对此无丝毫记忆,很好奇,“真的呀,什么时候的事?” “在秋狩祭祀仪式,在暴雪的上林苑。”渠奕的记忆好像被扯回了大雪纷飞的那年。 初入晋宫他便赶上了秋狩。 皇家围猎前的祭祀仪式繁琐盛大,年轻嫔御未曾见过围猎场面不免好奇,一路喧哗嬉笑毫无章法,晋王的妻徐皇后素以端庄威仪而名,不喜嬉闹无章,好一顿数落。唯独她,即便大声喧闹也无人管教。(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六章 红尘叹 当时他骑马跟在皇帝身后,对下面的情况一目了然。在皇后献上祝词之际,人群中一阵骚动低语,宫嫔翩翩裙幅间灵活地钻拱出一个披头散的小人儿,软糯圆润,转动着乌黑晶亮的大眼睛在人群中间横冲直撞,恭谨肃立的宫嫔们如避瘟神般纷纷躲开了。那时候他分明听得皇后一声低叱,“六娘,休要胡闹。” 后来重返晋宫,便瞧见小小的她被罚站在议事殿外的庑廊,委屈地鼓着腮帮,阳翟公主带着小宫女们在背后恶意作弄,使坏将她绊倒,拍掌大笑,他上前驱散众人,抱起她来,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遭人作弄后脸上并没有预料中的泪水,倒是咧着豁牙漏风的嘴对他傻笑,鼻子下面还晃着两行清涕。 她说:“哥哥,你长得真好看。” 到后来他才知道,她对好看的人十分青睐,且对待的方式也很特别,以至于他带在身边多年的飞琼箎也被她据为己有,即便元祐帝令她归还……她怕是不记得这些事了,如果记得,也不会忘记箎为飞琼。 “丢死人了。我怎么想不起?”听完后,元灵均晃晃头,拉过他的手掌,指腹细数上面的纹路。 渠奕笑道:“你总会想起来的。” 一滴温热落在她右脸颊。元灵均用食指揩掉,舌尖触碰,讶然不已,“你怎么哭了?”仰看渠奕的下颌,表情莫测。 “因为有人伤了我的心。”渠奕箍紧双臂,仿佛要嵌入自己的身体。 心痛,身体上的痛反而没那么明显。元灵均垂下眼睛,“我很后悔,总是被人操纵利用……” 渠奕在她额前呼着热气,“也许分开最好,我们彼此都需要冷静,考虑往后的去向。” 他是铁心要离开自己,前往陇西。元灵均掐住他手臂,“我不会让你走的,你休想离我而去。” “听我说完。”他用力压住她的双手,唇边的热浪拂在耳边,“这阵子我想了很多,你最初选择我是为了和贵嫔赌气,但你鲜少让我涉足险境,还曾试图让我远离是非,干净地脱身。明玉,我那样的难过,和你同床共枕,却没真正了解过我的想法,更没有把我当成你在任何方面都可以依靠信任的丈夫,终究只是把我当作了臣啊。” 元灵均摇头,想对他做出解释,渠奕压住她的唇,“这样对你我都好。将来不管你和谁成婚,我永远只有陛下一人。” 他的手松开一些,她得以挣脱出来,凶狠狠地正对着他的脸,“我不会和你之外的人成婚,我的墓室里留的是你的穴位,你生要和我站在一起,死也要和我躺在一处,你的墓碑上只能刻上我的姓氏名讳。”她停下来重重地呼吸了一下,望着他模糊的面孔,“我要让你永远都忘不了我。” 她扑进他怀里,圈住他的脖子,咬住下巴,顺着喉结一路向下,忘情地啃咬.****,柔软的双手动情地撩动着他每寸肌肤,包括她熟知的所有他的敏感处。 “明玉,别这样,快停手……”他声音夹杂着轻微的颤栗和浊音,语不成调,但那双手每移动一寸,便会引起不小的颤栗,隔着贴合的衣料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有力的心跳声。两人的身体都很诚实,他无从拒绝。 月光下,她的眸子带了浓烈的情.欲,“别说话……渠奕。” 像中邪似的,他竟情不自禁地托起了她的腰,让她跨坐在自己腰间,手掌撩高了裳服,五指灵活地从衣摆下探进去。 彼此粗重的呼吸在黑夜里响起,渴望驱使着渠奕失去了最后一丝理智,他终于决定卸下长久的痛苦,开始回应她,慢慢地啃吮她嫣红的唇瓣,在她一声低呼后湿滑的舌头卷入她口中,与她的舌甜蜜地纠缠。 她兴奋于他的表现,被他抚摸拿捏过的每一处都似点了燃火,浑身滚烫无比,即将烧起来。她支起上身,跪在他两腿间,耐心地剥开了他身上最后的束缚,把属于自己的印记烙遍全身。 “明玉,明玉……” 他不停地叫她的小字,脸埋入她的衣襟里,嗅着好闻的**,牙齿咬开了衣襟,手指也不闲着,悄然扯去下裳,抬高她的臀紧紧地捂在大掌中搓揉。 元灵均俯覆盖在他唇上,两舌缠绕,唾液相融,带着迷醉的酒液。 “唔。”两个人滚到茵席上,专注地投入了这场爱河。 她唤醒了沉睡在渠奕内心深处的渴望。公子和她的每次敦伦都像一场仪式,庄严而克制,唯独这一次才让她真正地感受到渠奕火热真实的触感。他也有肆意而畅快的时候。 汗水密布在两具年轻的躯体,仅有月光照射的房中,喘息声、吟哦声交织城一片。 湿透了,渠奕还埋在胸前……她的手指轻柔地穿梭在他乌黑的中,爱不释手。酥麻从头皮到传遍全身,身上泛起暧昧的粉红。 渠奕将她放倒在几上,抬起上身,重新覆上她已至成熟的身躯。 两个人纠缠在一起,衣服散落在四处,她和他紧密贴合,缠绵亲吻,从茵席到几上,从留香帘滚入卧榻,好似献祭前最后的仪式,彼此疯狂地膜拜对方的身体,留恋地抚摸每寸肌肤…… 满堂唯有月光。 事后,夫妻依偎而卧。渠奕已沉沉睡去,手臂揽着她的肩,呼吸均匀地响在耳边。元灵均感到一阵踏实,轻轻地抚着他腰上的伤疤,继而按在他结实的胸膛,欣慰地闭上眼,在心中虔诚地祈祷。 苍天怜悯,请赐一个属于她和渠奕的孩子。 渠奕终究还是走了。夜里生的事情仿佛只是元灵均的一场春.梦。 她从朝上下来,九万就告知她,是公子向贵嫔提的要求,他希望能安静地离开临安。 这个消息狠狠地撞击着胸口,掏空了她的心,抽走了她全部的力气。 她走得飞快,几乎跑起来,但每走上一段路就会停下来拼命地喘气,喉咙似被一双无形的魔爪扼住,呼吸困难要用力拍打胸口才能缓解。 她终于放弃,抹着眼角的泪水,脑袋含在胸口一步步有气无力地走下石阶。 一个穿着半旧僧袍却散着长的人走出来,笑着朝她作揖,“陛下。” 住进紫台后,她拢共见过沈鲸两次,两次都只是照面,没有只言片语。 “你终于被贵嫔抛弃了吗?”元灵均面上讥笑着,心底是悲凉的。 “不,陛下,小人解脱了。”沈鲸说。 脸上的嘲笑瞬间转为诧异,她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个男人,想要在他脸上找出一丝失落,然而,他的眼睛始终是笑着的。表情可以骗人,眼睛却不会,或许真如他所言,解脱了。 “你要出家,不打算再管你的侄儿宋玲珑?” 沈鲸道:“他贪欲太重,已经不愿回头了。与其看他一步步堕入地狱,不如放手,让他自食其果,也并非是坏事。”再合十行礼,拾级而下。 “我……” 沈鲸转身,只听她大声地问:“那我要如何解脱?” 他笑道:“陛下本是红尘人,何苦寻求解脱之法。公子也是红尘人,放不下,割舍不了,迟早会回到您身边。” 他颔退下,飘然离去。对这里,及这里的人再无留恋。(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七章 初立威 次年开春樊贵嫔忽然生了一场病,昭台宫上下人心惶惶。 ≧ 樊姜几乎是从不生病的,偶尔感染风寒也不会用药,这次病情却是来势汹汹,让一群效力樊姜的朝臣猝不及防。 据太医说,贵嫔病因有二:一是勤于朝政,操劳太甚,二是心怀忧思之故。 勤政有目共睹,说她忧思也没错。 云州是在元年秋末拿下的,由骠骑大将军岑勉亲自镇守,随之云州郡守及数名逆臣均被羁押入京,定罪处斩。在一年内樊进夫妇相继过世,紧接着传回云州丧失兵权的消息,樊贵嫔急于成事,日以夜继地处理政务,纵然是强健的男人身体也吃不消,何况是个女人。 樊姜重疾卧榻期间,大小事所有决策经樊婞传递到朝上,一时间,赵樊两家共同把持了朝政。常言道:一山不容二虎。朝廷也容不下二氏决策,两家常常产生意见分歧,各持己见,始终达不成一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有皇帝安插于两家的朝臣大肆怂恿,赵樊矛盾逐渐加剧,势力局面愈明朗。 而樊家名声和基业坏在了一众膏粱子弟。樊姓族人仗势聚美敛财早已不是传闻,如今又好与国中的富贾比奢比侈,若是哪家得了价值连城的器玩,有比之更好的便要奚落嘲笑一番,若是自己拿不出便叫奴仆砸了对方的宝物。 洪羽把宫外关于樊家的最新消息传进紫台,樊家和赵家的几个郎君又在望江阁上生了争执,其中一个赵氏郎君被人推到阁楼之下的江中溺死了,中尉已将涉案之人全部扣押。 元灵均听闻后忍不住笑,“一个可塑之才也抵不住百根樗栎一齐倒下。樊氏不灭,更待何时。” “樊家家庙规格已经僭越,还一律以玉石铺路,庙殿内更是用玳瑁和翠羽镶筑,奢侈程度简直让人震惊呐,不知收敛,迟早惹祸。”6遥雪摇着蒲扇。 陈莒道:“最近在和一个富家纨绔竞比掷金,看谁出手最为大方,如今临安城的乞丐遍地都是,也不行乞,只等两人路过丢钱。” “要是识趣,樊进死了就该注意收敛。杀人偿命,是该给他们捋捋皮的时候了。”元灵均一把按下扇子,微微挑眉,“忍他们足够久了,不给点厉害瞧瞧,便不把我这皇帝当回事。” “陛下要借他来立威吧。”陈莒笑道。 忍了这些年,她终于得到了决策权,即便只是毫不起眼的一点。一路陪着她走过来的6遥雪深感欣慰,望着她的手,“南境、云州、东海都在陛下的手里了,西北有沛王倒是无妨,最紧要的是北塞和陇西。” “东海暂时有女公孙,但不掌握兵权,而且擅长水战的是武安侯,贵嫔不会让他回东海。”陈莒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错误。 “如何让霍杞为我所用?”元灵均问道。 两人沉默,好半晌,陈莒拨了拨浮在水面的茶叶,“武安侯,几乎没人知道他心中所想,如果知道一点,也就无需烦恼了。” “说的是。”6遥雪嘿嘿地笑着,“死了两任未婚妻的人,心里有疙瘩,很是喜怒无形,回临安后便一直呆在府里,又不爱与人来往,偶尔见到也是臭着脸,性格实在不招人喜欢。” 元灵均掐着手指思量,正要说话,鲲娇进来了,她又把话咽回肚子。 樊姜的病总不见好,近来脾气十分暴躁,宫里人做事莫不提着脑袋。 这天视疾,她才踏进昭台宫,一群禁卫拖着一具早已停止呼吸的侍女从旁边经过,地上令人作呕的血水一直蜿蜒至脚下。 “贵嫔又怎么了?是不是你们惹她生气了?”她逮住一个侍女问。 侍女面色如纸,还未从惊吓醒过神,一看见元灵均,身体剧烈颤动着,“是、是她……打碎了药碗……” 不过是一个宫人打碎了药碗,而她却下令将其活活杖死,以后谁还敢在她跟前侍奉。 元灵均挑开纱帐,不动声色地走了进来。 樊贵梳着云髻,未戴嫔钗,正歪在琉璃榻上小寐,因为是炎热难耐的夏天,身下垫了竹席,身上也只着了薄透清爽的鲛纱衣,玲珑曲线隐隐可见。 一名侍女跪在前头摇着便面,元灵均拍拍她的肩,侍女张开了口,她摇摇头,把便面取在自己手里,挥手示意她退下。 樊姜病后瘦了许多,脸颊嘴唇都苍白无色,在病魔面前,无论帝王还是将军,和寻常人家的妇人没什么两样。她慢慢地摇,手法毕竟没侍女熟练,风时大时小。 樊姜对此很敏感,蹙着眉头醒转过来。 “陛下来啦。”看清面前的人,她作势起身,元灵均连忙将枕头支在后背。 “母亲的病不见好,灵均担心不已,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大佛寺参拜,为母亲祈福除厄。”她表明来意。 樊姜眼中闪过一抹异色,“难为陛下有心,那就劳烦陛下跑一趟。” 是不是诚心问候,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此时情形非同一般,不宜撕破脸,表面关系还是要维持。 “这些都是女儿应该做的,哪有劳烦一说。”存于表面的客气话谁不会呢。她摇着便面,心情出奇地好,“母亲就在宫中好好养病,争取早日康复。要知道朝堂上下都离不开母亲呢。” “陛下在朝堂,群臣都应听从陛下号令行事,哪有依靠一个后宫妇人的说法。”樊姜哼了一声。 “母亲教训的是,但朝廷离不开有能力的人,女儿也需要贤臣辅佐。”元灵均感到身上热出了汗,便停了便面,“儿臣还有一件事要和母亲禀明……” “是我那侄儿吧,我已经听说此事,难道陛下要处决他不成?”樊姜语气不善。 手上热得要命,她干脆把便面丢在一旁,毫不在意又语气严厉地说道:“不瞒母亲,儿臣已将他正法。他罔顾母亲对他的期望,无视母亲修订的律令,也败坏母亲辛苦建立的大族名声。王子犯法尚且与庶民同罪,作为世家子弟,朝廷重臣,不好好为君效力,却肆意妄为。于私于公,儿臣都该处决了他。”(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八章 入佛寺 三个“母亲”将樊姜准备好的话重重地压了下去,毫无还击之力。 ≧ ≦ 元灵均正是看透了她这点。樊姜在巴陵站稳,靠的是六亲不认的残忍手段,临安不同巴陵,不仅靠手段,还得靠强大的家族作后盾,因为天生的弱势,迫使她必须事事为樊家着想。 从八岁到十五岁,樊姜控制她长达七年,她忍过去,也不怕再用七年和她耗。 对付城府深厚的樊姜,不能心急,不能打无准备的战争。这便是她为何不趁樊姜病时夺回敏行的原因。 樊姜没那么容易垮掉。 元灵均在樊贵嫔殿前伫立了好一会儿,想着这件事。 恍惚间听见有小儿咯咯笑声,侧脸看去,花枝繁茂处玄衣青年从庭阈中穿来,怀里抱着一个着锦衣小娃娃,娃娃头顶扎着寸长的小鬏鬏,脸白白的,胳膊圆滚滚的,可爱漂亮的紧。 樊姜病后自顾不暇,将他送到樊府暂住,也就这几天才回的宫。没想到,他竟然这般大了。 樊欣咻然驻足,神情略局促,想了想,把趴在肩上抓他头玩耍的娃娃放下地,摸摸他的小脸,“皇子,去见过你阿母。” 娃娃见到极陌生的人,也没有一丝畏惧,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仰视着元灵均,“大母……大母。”他已经一岁多,学会走路,也能清楚地唤人,却是第一次接触“阿母”这个称呼。 “皇子,是阿母。”樊欣蹲在他身后教他,对上元灵均投来的目光惶恐地低下头。 他摇摇小脑袋,反身扑在樊欣肩上,“欣,欣……” 这一幕元灵均早已见怪不怪了,敏行才学会走路的时候,只要她抱他就会放声大哭,对她的接触排斥到极致。这个孩子是逆生而出的,果真成了不认亲母的逆子。 至于他口中的大母便是樊姜,想必这些都是樊姜授意宫人做的。元灵均心里苦疼,感到一丝厌倦。她与渠奕没能育有子女,唯一的儿子却与她疏远。心中的怒气已经在急剧膨胀,她真怕会把所有的怒气撒在这个不知人事的儿子身上。于是她快地走开了。 见她朝旁边的庑廊走去,抱着敏行的樊欣不知所措,他抚着娃娃的后背,忽然听元灵均怒气冲冲地朝他吼道:“樊欣,不要太娇惯他,你是他生父,不是他奴仆。” 回到长极殿她越想越生气,狠地朝几案踹过去,几只水晶荷花盘落地砸碎,瓜果蹦出老远。 侍监宫女齐整整跪了一地,噤声屏息,早已习惯了皇帝的喜怒无常。 傅伶仃恰好进来,拾起一只滚在脚边的黄橙。元灵均还在气头上,等她平息下怒气,他也剥完了橙子皮,“陛下,您去大佛寺能带上伶仃吗?” 对,她要去大佛寺。不是真的为樊姜祈福,她只是去静心,让朝堂上赵樊两派的狗尽情地乱吠乱咬。所以她对这趟出行充满了无限期待。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自古寺庙多建造在山上,大佛寺也在在山腰,她命车驾停在山脚,仅带了几位大臣上山去。 鸟鸣山更幽,一路上百鸟轻啼,空灵悦耳,偶尔还伴随着一两声樵夫歌嗓。 “除了瑶光寺,就是大佛寺,先帝们的嫔妃大多在这里了结余生。”随来的老丞相林缜说道。他年迈,皇帝特允他乘车,他以“陛下尚且步行,老臣怎敢乘车”推辞掉。 说到瑶光寺,她想起那位命运多舛的九娣,不知她在皇陵如何? “瑶光寺是前朝皇室修建的寺院,历史比起大佛寺悠久,但名声不好,本是佛家清静地,却成了男女交易地。”6遥雪讥笑一声,“瑶光寺尼夺作婿。方圆百里都不见样貌好的男子了。” 元灵均气喘吁吁,回头瞅了眼身后。傅伶仃神清气爽,走山路如履平地,简直不像手无缚鸡之力的优僮。 她敲了敲木杖,把遮在头顶的叶子摘下捧在手心,“依朕看,将放在那的嫔妃全都遣放,准允她们回到故乡,自由婚嫁,朕绝不干涉。” “陛下圣明。”几位大臣响应。 到了大佛寺,住持师太恭敬地将她迎入佛殿。她在大佛前跪下,从一个比丘尼手中接过沉香,阖目祈愿,继而叩拜。 用过斋饭,比丘尼引她去了一间净室,屋子中央置好了浴桶,以及一些擦拭用的纻布。天气很炎热,她上山来已经湿透了衣裳,又疲倦非常,刚泡进浴桶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鲲娇过来提醒,“陛下,住持到了。” 她醒过来,急急忙忙擦干身上的水,换上备置好的斋衣,对外面的人道:“师太请进。” 住持合十行礼,两人面对面坐下,中间放着一张小茶几,比丘尼奉上茶水。 住持微笑,“闻知陛下要返还寺中的宫人,贫尼替她们谢过陛下。不是佛中人,强扭也无用,不如遣放还乡,也成就了一桩善事。” 元灵均垂下睫毛,“上皇也有此意,只是近年出了事,一直顾及不上,给师太添麻烦了。” 她拱袖表示感谢,住持合掌还礼。两人在清静的禅房交谈一阵,最后元灵均向她请教一些问题,住持都一一做了解答。 住持告辞后,她端起一盏陶瓷杯细细地品茗,汤水滑厚且纯,带着树叶的清香,是难得的好茶。坐在敞开的窗前,正对着院中挺拔的古松,松云飒飒摆动着,树下一口水井,一个比丘尼拉上了桶绳,提起一桶水来。 身上没起初那么热了,还很凉爽,大概是心静了。她阖上眼睛,摒除一切杂念,开始盘腿静坐。到了黄昏,寺院的余热早已散尽,她从净室出来,抱臂站在院子里,仰望染上红霞的大片天幕,嘴角不由地翘了一丝弧度。 她言出必行,第二天一早,临安的大臣就送来了出家佛寺的宫人名册,她过目一遍,具体事项还是交给林相等人商议处理。 趁几位大臣整理名单,她独自出了净室。 比丘尼的晨课结束,在清扫寺院,把掉落的树叶都运到树根下,用泥土掩埋,大概是放生之举吧。(未完待续。) 第一百八.九章 民妇询君 她走到了庭阈外,林木环抱着寺院,风景清幽别致,偶尔拂过一股微风,檐角的惊鸟铃立即叮当作响。 走得热了,背上起一层黏腻的薄汗,她回转到水井处,舀里面的水大口灌下,抬起袖子抹了把脸,心满意足地呼了口气。 正准备回净室,一个着纻布绣琚,头包裹在布巾里的妇人传入视线,执着笤帚认真地清理落叶。 看她着装打扮不像寺院之人,不免好奇。“是宫里送来的旧人吗?”她问一个比丘尼。 小尼摇头,“是寺院后的一户人家。听主持讲,她当年是落难至此的,整个人像失了魂,几无生念,似乎遭受过沉重的打击,师叔开导于她,又见她无处可去收留了一阵,后来她便在山后安家落户,以务农为生,为报答师叔恩情,倒是常来寺庙帮忙侍奉香火。” 原来是寻常人家的妇人,难得知恩图报。元灵均多瞧了两眼,转身走到小径上,鲲娇正翘在檐下寻她。 刚要唤她,一个声音从身后方向响起,“——请问?”元灵均转头看去,却是将才看见的那个妇人。 妇人走近了两步,在花木前驻足,抬着脸紧紧地注视她。 元灵均惊愕地张大了眼睛,呼吸屏住。粗布衣衫包裹下的妇人相貌妍丽,气质卓绝,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妇人,若不是那双粗糙显老的手,她无法相信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农妇。 “您、您是皇帝?”妇人难以置信的模样,看她的一双眼迥然有神,流淌着质疑的目光。 元灵均不知道她为何有此一问,而且是如此的直白胆大,然而她对这个妇人莫名好感,最终点了点头。 妇人的眼眶迅泛起潮意,迫不及待地问道:“陛下是哪一位皇帝?能不能,能不能告知……民妇,陛下的生母是哪位宫妃?陛下有没有一个名讳为琭的姊妹?”见元灵均徐徐蹙紧眉头,猛然察觉自己失态,赶紧掖掉眼角,慌忙地摆摆手,语无伦次道,“民妇在山上太久了,那里的事都了解不多,不知是哪位皇帝执政,只是听她们说上皇早已退位……民妇造次了,失礼,失礼……请恕民妇冒犯之罪,允许民妇告退。”说完,她握紧笤帚便要退走。 看她嘴上说着失礼,模样却不卑不亢,且退下时从容不迫,礼节到位,分明是熟识过宫廷礼仪的。一个农妇竟然熟悉宫廷礼仪,这让元灵均产生了一丝怀疑。 “如今是开凤二年,前面是鸿嘉帝元蓥,我乃是上皇第六女,生母是冯淑媛,至于娘子问的人,皇室中并无此人。” 她答完,分明看见妇人的背轻颤了一下,这引起她的好奇心,按捺不住地想上前询问。鲲娇忽然从身后上来,“陛下,名单已经整理好,林相求见。” “好,这就过去。”吩咐了鲲娇,那妇人已经没了人影。 此妇来历不明,把符飘召来让他仔细查一查。她在心里打定主意,抬步上了台阶。 接下来在寺庙的十天,忙着遣放了几批宫人,那农妇也没有再出现,元灵均逐渐把这件事忘之脑后。 午膳后,听主持讲经书,之后静心小寐了片刻,醒来后拿着本书册览阅。 这些书都是渠奕被带离行宫前让人存放在陈莒那的,书中整理的是安邦定国策略,包括建立完善官职及律法制度的提议,足足写了三大本,每一句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的心血。每每读起,元灵均眼前都会浮现出渠奕伏身在案前奋笔疾书的画面,在马车中,在行宫的寝殿,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他勤奋忙碌的身影,他温柔缱绻的目光,他的沉默和包容,在这些无奈的背后俱是她的无理取闹。 一个人的努力是殚精竭虑,樊姜如此,渠奕如此。或许他选择离开,也是间接地逼迫自己成长。她明白了他的不易,懂得他的苦心,可他还会不会归来,决定权在他那,只是她对自己毫无信心。 门口响动,元灵均揩了一下眼角,视线重新落在字里行间。 傅伶仃推门进来,魂不守舍的,脸色憔悴不堪。 还从没见他这样,在她印象中傅伶仃是个冷静沉稳,又有智谋的人。元灵均把书放下,“你下山去了一趟,好玩吗?” 傅伶仃不答,“陛下,小人的兄长病了,想告假……宫规在前,小人知道很难,也不敢强求。” 她都没说话呢,就垮着张脸真的好嘛。“也不是不行啊。”元灵均斜瞟着目光,注视他的表情。 如她所料,傅伶仃眼睛咻然一亮,声音都激动地提高了调,“陛下是同意了。伶仃谢过陛下。” 元灵均捧着腮,认真地说道:“回宫怪没意思的,我决定去附近的郡县转转,不过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带上十来个人就足够了,伶仃帮了不少忙,虽说还没加倍还回来……也一起去好了,到了山下就回家照顾令兄吧。” “谢陛下。”傅伶仃欢天喜地地在蒲团上俯磕了一下,起身退出去。 看别人高兴,她心里也舒坦。元灵均抿唇笑一下,将书摊开在膝上,收回目光的瞬间,忽然被蒲团上一个物件吸引,走过去拾在掌心。 一枚造型精巧的玉璜…… 元灵均推门出来,傅伶仃早走远了。她握住玉璜,描着上面的花纹,眼里闪过一丝迷茫。怎么会是龙纹? “陛下有事吩咐小婢?”鲲娇一脸古怪。 “出来透透气而已。”说完她就进了屋。身后鲲娇的脸色更古怪了。 一下午元灵均都呆在净室没出来过,晏食之后,让人把林相请来,她将下山微服的计划说了一遍,着他安排事宜。 一听她只带十几人上路,林缜不大同意,如今政权更迭有一年,部分逆臣还逍遥法外,帝王微服出巡恐怕不安全。 元灵均不以为然,“这件事秘密进行,没人会知道,除非其中混有细作,故意暴露我的行踪。”火旼已被她寻理由罚至上林苑,顺利地挖去了樊姜的一双眼睛。(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十章 拾玉璜 “就这样决定吧,明公安排一下,我们要尽快上路。≥ ”说到偷偷出去玩,元灵均兴味十足,决定不容更改。 林缜拱袖领命,转眼就瞅见放在案角的玉璜,璜呈扇面,纹饰繁复,式样是他从没见过的。“这枚璜……”他拿起来举高,对着窗外进入的光线细细欣赏,目光逐渐游离飘忽起来。 “有何不妥之处吗?”他的表情说明一切,这枚璜是有问题的。 “陛下是从哪里得来的玉璜?”林缜放下手,手指还摩挲着璜面。 元灵均接过来摊在掌心,“朕没看出哪里有问题,明公看上去很惊讶。”仔细这么一瞧,好像也现了问题,凑近了再看,几乎是脱口而出,“双龙!朕倒是没有细看过。” 玉璜的表面阴刻勾连云纹,两端分别雕成了龙形状,龙嘴处以透雕工艺,在弧拱的边缘出廓透雕勾连云纹,另有一组螭纹在弧面上,造型纹样精美无比,可见是出自技艺高的工匠之手。她的问题不在玉璜是否精致,而是傅伶仃的身上竟敢佩戴龙形玉饰。 林缜解释道:“老臣没猜错的话,这枚玉璜并非出自国中,而是出自东吴皇室。” “明公这么肯定,是见过吴国的玉器了?”元灵均问道。 “当时上皇特地让人制了所有关于吴国标记的图样,以防备吴国奸细混入境内而无所察觉,老臣也是不信的,便多看几次,玉璜的纹饰分明和图上所描画的相似,陛下没见过图样自然觉得没问题。” 如果真是东吴皇室的玉,出现在傅伶仃身上,这说明了什么……再蠢也该明白这事和吴国皇家有牵扯。而且吴王室的姓氏正是傅氏,但愿,傅伶仃不是别有用心之人。 林缜又垂袖问,“陛下究竟是在何处得来的?” 元灵均把玉璜收入袖中,笑道:“朕也是无意中捡来的,并不知道主人是谁。” 林缜一走,她想召来傅伶仃一问,想想还是作罢,只召来符飘,让他留意傅伶仃的动向。 翌日出,傅伶仃随驾,想必失了玉璜的缘故,脸色比昨日见到的还差。元灵均看在眼里,也不说出玉璜在自己手中,任他去胡乱猜测。 行到午时,太阳升高,地面也无比炙烤。行到一处茶寮,大家把车马停在林荫下歇脚。 元灵均坐在茶寮里悠闲自在地饮着花茶,傅伶仃欲言又止,但脸色恢复不少。 “伶仃。”元灵均用腰扇拍他的肩,“你有心事?一直心不在焉的。” “小人担忧家兄的病情,故而忧心。” 他还是惧怕玉璜落入他人之手,毕竟不是寻常物。“没事,朕早让人给你准备有符节,今夜就可出城。”元灵均此话别有深意。 夜里在驿馆落脚,傅伶仃来辞行。元灵均问道:“伶仃还会回来嚒?不会一去不返吧?” “小人是宫中人,岂有不返之理。小人看过家兄后立即回宫。” 元灵均示意,九万将一枚符节递给了傅伶仃,傅伶仃谢过,匆忙返出了驿馆。 “臣已经查明,傅郎君家中确实有一兄,但在入宫之前已经失足摔死,可见他是在说谎……陛下怀疑,却把符节给了他……”符飘迟疑着说。 元灵均弯起双眼,“好啦,让人跟进他,随时来向朕禀明情况。” 他要是东吴细作,玉璜一失就会万分警觉,如事情有异一定会准备遁逃,她给他符节,正是要他畅通无阻,她想看看他要见的那位家兄是何方人物。 元灵均要引蛇出洞,也没忘记此行目的是游山玩水。这一游一不可收,游到了楚怀候的管辖地。 楚怀候此人奸诈无比,极善逢迎谄媚,他曾一面讨好海陵王,反过来又往元灵均身边塞童男,他治理下的郡县穷困贫乏,贼匪猖狂,更是不能让陛下久作逗留,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当初陛下身份遭世人怀疑,少不了楚怀候在其中推波助澜,如果让这种意图不明、心怀不轨的小人亲近陛下,不知道会生什么状况,届时一帮随臣真的要滚回老家卖咸鱼了。 随来的大臣担忧不已,因为心里都清楚,楚怀候惯爱给人送童男童女。 元灵均觉得无所谓,她都当上皇帝了,还要躲着楚怀候那个老匹夫,心里哪能舒坦,“既然他有心,送一二也无妨嘛。而且楚怀多秦楼,朕还没去过,见识一下也有好处。” 几个年龄不算老的随臣顿时一脸汗水。心道:皇上可千万别想不开。 当时的常山王和覃咲成婚后,有很长一段时候游走于市坊街衢,流连在伎馆巷里,与一些敷粉描眉的男人同居一室,俨如夫妇。男风虽盛行多时了,某些古板的大臣却言之凿凿、毫不留情面地批驳女子此举有伤风化,对跟随大王身边没有尽到劝诫之责的近臣早就心怀不满,话中时常夹棍带枪,更有甚者当面放话,“大王年幼天真就罢了,身为近臣的就应该从旁劝阻,以免误入歧途,纵容包庇是何道理?想要挟持大王号施令吗?再敢蛊惑大王,我就上书到朝廷告劾你,等着滚回老家卖咸鱼吧。”那时常山大多从臣的老家都在东海海边,有吃不完的咸鱼。 如果陛下还想着评花问柳之事,是绝对不可行的。一个随臣斗胆劝道:“烟花风月地毕竟不堪,陛下少去为是啊。” 元灵均撑着下巴,呵呵干笑,“朕以前去得也不少,休要大惊小怪,况且朕只和他们行过酒令,又没作别的事情,卿家是不是想歪了。” 随臣不赞同,不厌其烦地劝阻,“臣等都知道,但臣之外的人不知道陛下在行酒令,只会趁机抹黑陛下君誉。” 总有人喜欢对她的私事指手画脚,元灵均倍感压抑,“不必再说了,我自有分寸啊。老丞相都没说不可呢。” 一听点了自己的名,捋着胡须的林缜看过来,一脸茫然无奈,“臣老了,耳朵不中用,什么都没听见啊。”跟了这些年,他还不了解陛下作弄人的那套。(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一章 返童子 驿馆的膳食是简单粗粝的素食,米粒硬如泥沙,一顿饭吃下来元灵均只觉如同嚼蜡,喉咙都被刺得生痛。≧≥≧ 不过她忍了,因为这里是楚怀候辖下的郡县,虽有秦楼楚馆盈利,但赚来的银子多数进了楚怀候的金库,百姓的生活捉襟见肘。仅仅一顿饭的工夫,她便将楚怀候骂了不下十次。 元灵均还不知道,让大臣恨得咬牙的楚怀候早已听闻了消息,带着几车童男子朝馆驿奔来了。不过人来通报,元灵均已经四仰八叉、舒适惬意地躺在车厢里,离开了楚怀郡县。毫无意外的,楚怀候在馆舍扑了个空。 “是他的癖好,还是当年常山王的好色之名已经深入人心了。”元灵均忍不住感概。 这一夜,元灵均睡得格外早,直到二更天近臣禀奏,楚怀候派来使者,另有五个美貌的少年同行。 元灵均扶额,“怎么惹上如此厚颜无耻的人。” 鲲娇替她更好衣,九万已将使者迎进正室,元灵均还未彻底清醒,眼前一片皂色朦胧的身影,仿佛幻影一般。 使者跪下叩,自称奉命选送五名童男子侍奉陛下。他身后的五人均以缁帽遮挡,面部不可辨。 无端扰人清梦就为送童男过来,心情能好到哪去。元灵均打着哈欠,拍了拍凭几,“既然是楚怀后送来,先让朕看看姿色,至少要比宫中优僮更美貌出色才行呀。” 使者连连称是,又对五人道:“孩子们褪下缁帽,让陛下看看你们的脸。” 五名少年在使者的示意下褪去缁帽,齐整整地跪到元灵均面前去。使者又命他们向陛下磕头。 少年们已经明白自己的命运,是要终身侍奉皇帝,不禁浑身颤,抖着唇说着平安话。 元灵均抽了抽嘴角。看他们年纪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也才十岁,楚怀候都下得了狠手。 “好,礼物朕很满意,楚怀候有心了。” 使者带着满意的结果告辞离开,从臣命仆从带五名少年下去休息,天明后再单独安排人手护送他们回临安。 “陛下呀,您有那方面的需求晋国什么样的男子找不着,何苦要这些乳臭未干的娃娃。别遭了那匹夫的道啊。”6遥雪跳进来,麈尾摇得左右生风。 “6遥雪!你吵得人头昏脑涨。”元灵均捂耳看他,“少府卿,你养天子,银钱都在你手头管着……明日就给他们每人分些银两,放他们回家吧。” “噢,陛下不是很满意嘛,接受了转头又把人送回去?”到底在搞什么呀。6遥雪搞不懂她在想什么。 元灵均扫一眼暗下来的天色,“我现在又不喜欢了。” 好任性啊,当了皇帝骨子里的古怪还是没变呢。6遥雪摇着麈尾去取银子了。 第二天一大早,6遥雪把备好的银钱分成一样多的,分别装在五只钱囊里,到五个少年手里,语重心长地说道:“陛下赐你们的钱,拿好回家过日子去吧。” 最小的孩子呜呜哭起来,把钱袋放在地上,“公子……让小人去伺候陛下吧。小人的爹娘说了,回家也还是会被抓到秦楼做小倌,小人家里兄妹多……常年吃不饱,会被饿死的。” 其余的少年也跟着哭,纷纷把钱袋丢下,砰砰磕头,“公子,让小人去服侍陛下吧。” 一时哭声此起彼伏,好言相劝也不听,把6遥雪惹毛了,“哭什么哭,圣驾前哭泣可是杀头之罪,别说是饿死,此时此刻都能将你们架出去砍了。” 少年们作惊恐状,伏在地上不敢出声。 总算将人吓唬住,6遥雪抹了把汗,“陛下和常山君鹣鲽情深,根本不需你们服侍。”看他们失望的眼神,又于心不忍,“出路也不是只有一条,去宫里的男人,要么是禁卫侍从,要么是宦官内侍……没在宫中生活,又怎知宫廷也是繁华锦绣遮掩下的地狱。你们年纪还小,出路会有的。这些钱拿着,陛下有旨,无人再能动你们。” 少年们哽咽无声,其中一人重新拾起钱囊,磕头退出,此后6续有人离开。 把最后一个少年送走,6遥雪叹息,“是世道的问题还是治者的过失呢。” “6公子也忧国忧民了,难得难得。”林缜不知何时来到了他身后,“说到楚怀候,上皇本有意要除掉,叫他侥幸逃过一劫。陛下往后要削弱诸侯,就该拿他来开刀。” “嗯?”6遥雪等下文。 林缜抚着须一笑,“6少府去喝酒吗?陛下在客室里请大家喝浊酒。” “什么?”反应过来后,6遥雪跳着脚往客室走,还一边和林缜抱怨道,“你们太不够意思啦,每回喝酒都不等我!” 辗转到邻县已是三秋上,天气渐寒,有太医精心调养,昭台宫的樊贵嫔病好了一半,开始主持朝局,处理政务,并且也得知了元灵均在外游玩的讯息。元灵均一点也不惊讶,因为消息正是她让人传回宫的。 此时她在行进的车中展开了一封信,来自北塞的密信。信上说,皮立本等废帝逃臣入了月氏境内,因为废帝曾帮助贵霜王朝的贵霜王和冲毓公主顺利返国,为了报恩他们将数名旧臣收留在国中。 览毕,她不慌不忙地让人请来林缜。林缜在帷裳下跪坐,元灵均立即把密信递给他,“明公,快帮朕看看。” 林缜看完,从帛书中抬起双目,“皮立本等人分明是居心不良,企图用‘鸿嘉帝曾施恩’的旗号迫使月氏借兵给他,以伐母国,但陛下也不需担心,贵霜王朝根基不稳,不会参与此事,贵霜王最多是收留一下恩人。” “收留逆臣已然是与我朝作对了。这群白眼狼,当年助他们返回故国的是大晋将士,而不是废帝。”元灵均忿然。 “如今是陛下的紧要关头,要打南境立君威,稳北塞安民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是不知道这回事。”林缜把帛书折叠好,“他们真心复立旧帝的话,就不可能在那躲一辈子。” 元灵均趴到窗框上,认真地想了一下,吸了口气,“明公说的有理。如今朕手里有云州,只等呼延将军尽快退了鹤拓,假使东海真的有异动朕也无需顾忌。”(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二章 意外客 中旬皇帝回銮,霓旌招展,翠盖幢幢,仪仗队伍威武而浩盛,所经之处,道路的两旁皆是挨肩接踵,观者如织,一直排到了驻跸处,但皇帝一直在车中,始终没能露面。 元灵均最近一心扑在书上,两耳不闻窗外事,无紧急大事随臣一般不会轻易去搅扰。 然而这天,有两名侍女在廊下频繁走动,元灵均在屋内砸了一下书,谒者后脑勺一凉,连忙把两侍女拉出来一顿好骂。 训完侍女,谒者满满的成就感,从袖中摸出糕点啃着,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开了。 走到中庭,眼前极快地晃过了一道影子,谒者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再三确认,确实有道黑影在房梁上跳上蹿下,谒者险些将眼珠子瞪出眼眶,撒腿就跑,跑到一半才想起要喊救命,刚一张嘴就被糕点堵在喉咙上,急得他原地直打转,面部由紫红憋到紫青,差点没噎死。 惹事的人不敢笑出声,捧着肚子颠来颠去,乐极生悲一头栽落到石头铺成的小径,她痛呼一声,爬起来摸脑袋,鼓起拇指大小的疙瘩。 公孙梓犀一边走一边抱怨路面太硬,转到廊下的某处窗户,舔.湿手指在窗纸搠一小洞,眨巴着一只眼睛往里瞧。 室内黑灯瞎火的,鬼影都没看清一个。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朝她逼近。 有人来了。公孙梓犀心里打个突,敛住呼吸,侧耳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迅地扬起手刀砍向了来人,动作快得令人咋舌。 朝躺倒地上的人踢了一脚,公孙梓犀拍拍手,敏捷地翻进了窗户。 主室里,唯有一盏豆丁大的灯,公孙梓犀借着微弱的光往里走,越走心里越毛。 极小心地推开格扇,摸索到隐在暗处的梳妆台,坐上去,手边正放了把牛角梳,她拾起一壁梳着头一壁伸长了脖子打量起四周。 席坐的少女趴在灯下不知在做何事,一会皱着脸,一会傻呵呵地笑,表情丰富多彩。 人说皇帝昏庸好艾,那也该是酒池肉林的景象才对,怎么没见歌舞美人,到处乌漆墨黑的。公孙梓犀往前一瞅,乐了。 文房四宝?! “小可怜,你不做昏君改做小书女了,莫不是受你母亲大人的刺激准备和天下人割席决裂。” 灯下的人还没意识到屋内出现了不该出现的人,苦苦哀叹道:“朕需冷静一阵,重新审视自己,争取做个有道明君,造福黎民百姓。”但书中大半内容还没来得及看,批注也做得一塌糊涂,元灵均对此幽怨不已。 “可怜的乖侄女,有姑娘疼你,陪你一道冷静罢。” 元灵均纳闷了,怎么听见了姑娘的声音。公孙梓犀此时还在东海,哪里会出现在这里,看书都看出幻音了。 “可能是太困了。”她自言自语,适时地打起哈欠。 公孙梓犀猛翻白眼,自袖中摸索着,摸了许久取出一粒银锞子。 “唉哟!”似乎被什么东西砸到了。元灵均捂住手,低头看,铺展的纸面拖出长长一笔浓墨,旁边是放着一颗银锞子?天呐,哪位这么不小心,竟用银子砸人。 “银子确实比姑娘重要啊。”银锞子的主人捧心哀怨。 “咦!”元灵均取来一支莲炬点上烛火,内室骤然大亮。 执灯出来,对面的梳妆台上盘腿坐着一位理妆的绿服美人,对元灵均娇媚地一笑,一张美艳绝伦的脸愈夺目。 元灵均将烛火举近。祸国殃民的女公孙,真的是她姑娘。 “公孙梓犀?!”外面有卫队巡视,她是怎么进来的。 公孙梓犀看出她的疑惑,朝窗子努努嘴:“就那样进来的。”说着嘀嘀咕咕抱怨几句,晃晃不知何时抱在怀里的酒坛子,“记得要唤我姑娘或者姑母,不然美酒就独自品尝了。” 谈及美酒,元灵均来了劲。要说元灵均和6遥雪是臭味相投,和公孙梓犀就是志同道合,志在逍遥江湖,是百年才修成的酒友,赌友,好友。 元灵均乐颠颠地取来爵杯一众酒器,又向她深深鞠一礼,“姑娘在上,请受侄女一拜。”意思是,侄女都唤了,酒该给侄女分享了吧。 公孙梓犀大方地掀开盖子,咚咚地将青铜爵杯扯到面前,豪气十足地满上两大杯。 好几日尝到酒味了,元灵均畅快地哈了口气,“好过瘾,侄女好久没畅饮了,有好酒佳酿都赐给了朝臣。”渠奕怕她饮酒无度,把宫里的好酒都搜刮走了。渠奕走后,她不再亲手酿酒,保持到如今俨然成了习惯。 “还是你酿的香杀最好。”听她不再亲自酿酒,公孙梓犀颇感遗憾,撩袍在茵席坐下,将案上的文房四宝毫不怜惜地推到一边,“这时辰看什么书啊,来,陪姑娘喝几杯,咱们姑侄俩今晚一醉方休。” 嗅了嗅飘出的甘醇酒气,清香浓烈,有如清风拂面,这酒颇有‘梨山清’的滋味,元灵均一边饮一边疑惑地问:“姑娘哪得来的好酒?” 公孙梓犀是出名的沾酒爱酒,碰酒即醉,醉酒误事,误事必被禁足,她的祖母庄仪太主还曾严令各方酒家不许卖酒与她,特别立了十条禁酒令,元灵均见过,条条都很吓唬人。 知道瞒不了眼前的行家,公孙梓犀坦白从宽:“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途经常山去了趟巴陵宫,听说侄女曾经酿成一品酒,姑娘没忍住,就……”潜进宫中偷了一坛。 “只取了一坛而已。”公孙梓犀举起一根手指誓。 “你的禁酒令没解除,喝完这坛延误归期怎么办?”元灵均对公孙梓犀一杯倒的酒量深表担忧。 公孙梓犀十分不屑,“屁的归期,本将军每天都是归期。”她狠狠灌了一大口,“你和渠君之事姑娘都听说了,专程回来找你痛饮一场,为此姑娘在路上累死了三匹快马。你看姑娘爱护侄女之心是不是可歌可泣。” 这事都过去一年了,姑娘这反应度着实感人……元灵均相信公孙梓犀是为她回来的,不然积攒一年的牢骚向谁泄。(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三章 叹伶仃 下一刻,公孙梓犀撇下嘴角,义愤填膺道,“其实,我是来跑腿的。” “姑娘被调去东海就该做好跑腿的准备,多跑几趟就习惯了。”元灵均以火上浇油的方式安慰。 公孙梓犀眼角抽搐,“那也是我心甘情愿跑的,本来是先要告知给侄女的,结果侄女不在,我要急着回东海。你才是要有准备,东海不太平,吴王要来访我朝,我已经将吴王之意转呈给了贵嫔。” “那你还来我这儿闲荡,延误可是砍头的大罪,姑娘的级在南北两朝也算得上价值千金了。”仿佛看见一座闪闪光的黄金山挡在面前。 “想要吗?姑娘把它拧下来送给侄女。”说到自己的头颅,公孙梓犀十分得意,阴测测地一笑。 元灵均只觉一阵阴风迎面袭来,汗毛根根竖起。她连忙举杯饮了一口酒。 “我心中烦闷就来耍耍。唉唉,提这些做什么,吃酒吃酒。换大杯来。”公孙梓犀看了一眼手里的小爵杯,嫌恶地皱起眉头,眼看要扔出去。 元灵均及时按住她要丢杯子的手,抢回爵杯,“这里不是你的军营,哪有你想要的大杯。” 公孙梓犀大手一挥,冲外嚷道:“侍女可在,给本将军置大杯来。” 元灵均反应极快地捂住她的嘴,“别嚷啦,待会儿大家都知道公孙将军滞留临安了。” 她放开,公孙梓犀重新获得呼吸,也不嫌东嫌西了,“闲话少叙,与姑娘酌酒,不醉不许归啊。” 酒香迷漫,夜色正好,在姑侄二人的嬉笑怒骂中,一轮圆月偷偷爬上了中天。 四更天,鲲娇满面急色地进来。姑侄两个昨晚都喝醉了,索性就瘫在茵席上睡,这会儿两人姿势要有多别扭就多别扭,公孙扭着上身,外袍凌乱地塞在身下,元灵均的脚搭在她胸口,怀里抱着酒杯。 鲲娇顾不上这些,摇晃着元灵均,“皇上,符郎官有急事禀奏,要见吗?” “符飘来了。”元灵均揉着惺忪睡眼,把外袍穿好,“快让他进来。” 符飘被传唤进来,元灵均也正好洗了把脸出来,“最近都没见你递消息来,还以为他真的是照料兄长了,怎样?傅伶仃那边有新情况?” 他眉带秋寒,表情很严肃,“臣派的人暗中跟随,现傅郎君一直在一处小院,也的确在照顾一名生病的青年,但就在方才,有消息传来给臣,亥时突然出现一批杀手,纵火杀人,招招致命,似乎针对傅郎君和青年人,而平时看似平静的小院在危急时刻又冒出几十个人与杀手相搏,此时傅郎君已向西北方向撤离。” “离这里有多远?”元灵均问。 “半个时辰的路程。” 元灵均捏住玉璜,陷入了思考。答案就要揭开了,傅伶仃会是她猜测的那个人吗?如果是的,这对自己而言将是绝佳的机会。 “如此……”她挑起眼角,“还是我亲自去会会的好。”说罢,细细吩咐了符飘几句,符飘领命急步出去。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火势吞噬了院落,漫天火光中,傅伶仃带着自己的兄长在卫士的掩护下顺利逃脱,一路向西北。 原本以为这么多年过去,吴王已经放弃,不会再找来,然而还是被现行踪,并且对追杀他和兄长的杀手毫不留情地下了死令,务必将俩兄弟斩草除根,割下人头交差。 前方是漫无边际的黑夜,身后是残酷的厮杀。 背负着他兄长的侍从在急行中已经身中数箭仍继续坚持,最后一箭射来正中要害,在傅伶仃眼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临终前,他问他有何心愿,侍从说,“殿下,如有可能……请将臣的骸骨送回家乡。” “会的,我会永远铭记你的恩德。”他抬手覆下眼皮。 从东吴逃出来,掩护他们逃离的侍从旧臣再没有回去的可能,他早已不抱任何希望,是兄长劝导他。如今兄长的病情愈沉重,已是时日无多,支撑他的所有希望眼看走到尽头。 “阿兄,再坚持一下。”傅伶仃的脸汗如雨下,迷了眼睛。 一名侍从冲出包围,浑身浴血,露出一双闪亮的眸子,“殿下快走,这里由臣来抵挡。” 奄奄一息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他虚弱地睁开眼,“不必管我,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得了人头自会退去……傅蒨,你要回宫去……” 傅伶仃大声喝断,“——阿兄!你不走臣弟也不会离开。” “傅蒨,别任性。阿兄骗了你,回东吴早成了奢望……这些年阿兄内心的绝望和煎熬不比你少,可说是更胜……”他握住傅伶仃的手背,“但为了让你好好活下去,作为兄长,绝不敢倒下。答应兄长,能回东吴固然好,回不去在宫中平安过一生也并无不可。” “阿兄……”傅伶仃呜声大哭,埋在他手上,“我会回去的,一定要回去,我要杀了那老贼给父皇报仇。” 哭声突兀,杀戮也在继续,他们的人在持续不断的减少,而这是无能为力之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在强势下弱势必被欺凌。 就在众人万念俱灰、准备玉石俱焚之际,黑暗中响起哒哒马蹄声,眨眼间,搏击的声音似乎壮大了许多,由他们这方出的惨叫痛呼也变成了对立方。 大家有些搞不清突状况,待杀手被处置完毕,一人从遍地尸体中走了来,在他们面前几步远驻足,对傅伶仃拱手道:“傅郎君。” 来人是郎官符飘,证明是元灵均的授意。傅伶仃颤抖着唇,说不出话来。看来她是猜到了自己的身份,那枚玉璜果然被她拾到。 错开符飘的身体看过去,果然瞧见一辆马车停在不远的地方。 符飘走过去,笃笃敲响车壁,接着掀起车帷,一位宽衣大袖的少女走下车,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傅蒨,有谁来了?”吴太子气若游丝,眼前恍惚看不真切。 傅伶仃安抚地拍拍兄长的手,“是晋国陛下救了我们。” 他站起来,向元灵均郑重地施了一礼。(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四章 喜获鹿 “晋国的陛下……可是开凤的女帝?” “吴太子,初次见面。你与皇子来晋国多年,照顾不周。”元灵均来到他面前,半蹲下,眼睛却看着傅伶仃。 “亡命之徒尔。”他沉沉地叹息,眼神开始涣散,面前的元灵均只是一团模糊的灰影,“弟傅蒨承蒙陛下多年照料,感激不尽了……无以为报,来生再报答陛下恩德。” 看他面部寡青病态,瘦如材骨,就知命不久矣。果然,下一刻他便微弱地喘息起来,“陛下,傅蒨无心隐瞒身份骗您……” 元灵均按住他挣扎要起的上身,“太子,朕知道你要说什么,情非得已之事,朕不会定罪于他,太子请安心。”她起了身,看向泪眼婆娑的傅伶仃,“想必你兄弟还有话要叙,朕便不打扰了。”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说了一句,“伶仃,朕在车中等你。” 吴太子也没什么要说的,他想说的在几天前已经说了,如今有人庇护弟弟,心头最后的牵挂总算了了。 “去吧,随晋王陛下去。异国飘零如何……回不回东吴又如何。”吴太子徐徐闭上眼睛,气息虚弱到已不可触摸。 “弟弟,阿兄要睡了。”他松开手。 风掠过耳边,天光逐渐放开。 当侍从旧臣的哭声四起,傅伶仃才醒转过来,抱住形销骨立的兄长凄声大恸。 闻着那边肝肠寸断的悲号,元灵均撩起帷幕一角窥视情形,又慢慢放下了帷幕,手握玉璜,细细摩挲。她没有猜错,真的是他——吴国先皇惠帝之子傅蒨。傅蒨,傅伶仃,身世漂如浮萍,孤苦无依,皆是一人。 九万叩击车壁的声音惊醒了她。元灵均下车来,立在车前的傅伶仃满脸通红,泪痕未干,额前丝凌乱地飘散着。 “陛下,请给臣一段时间,准允安葬家兄,为他守丧。” 元灵均道,“他是吴太子,墓地棺椁不能太寒酸,草草入葬对不住太子身份,朕会让人秘密厚葬,将来吴王去势,你可名正言顺地将他的墓迁回东吴。” 傅伶仃明显一愣,元灵均又道:“吴王派人追杀你兄弟,他要来朝了,伶仃就不想见他吗?要报仇我来帮你如何?” 如果是曾经,他决然不相信,但今日不同往时了…… 她拉过他的手掌“皇子殿下,我们合作如何?” 一块冰凉的物件落在手心,傅伶仃感受着手心传来凉意,垂目看,是他遗失的那枚玉璜。 元灵均从外归来,诸位大臣已经等候了多时,而昨夜还和畅饮的公孙梓犀也已启程返回东海,来去匆忙,只让6遥雪一封书信转递。 看看字迹,元灵均彻底噎住,颠龙倒凤,十足的狗刨草书,敷衍程度和她的书法不相上下了。不消想定是公孙梓犀的亲笔信,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君父在位特派一名文书替她代写战报。 启明星升起了,车马上路。 晋国的冬天其实不冷,但元灵均的牙齿却在不住地打颤,她坐在马车里眺望远处不断移动变幻的山脉。 九万策马上来挡住视线,“林相求见陛下。” 元灵均敲打厢壁示意马车停下来,隔着一道素绫帷幕,林缜站在车前,“明公有何事?” 林缜向车内的人禀明实情,元灵均嘴巴渐渐张开了,不敢置信地问道:“呼延将军已将鹤拓击退,退敌三千里,鹤拓王请求休战?!” 南境的纷乱结束在秋天。呼延父子勇往直前,一路势如破竹,不惧险隘,横渡南诏江河,斩杀鹤拓士卒子六万人,收复重地,生擒了鹤拓主帅,将敌军退至边境便不再乘胜追击,递章谏阻:人困马乏,不宜远征,理当严加防守城门,补充粮食,稍事休息。 樊贵嫔驳回谏阻,在朝堂上雷霆震怒,以呼延敖不遵君命,擅自做主停战为由,遣人前去收缴其虎符。朝堂一片哗然,老将军有功不赏,反而领罪,还有没有天理了。 贵嫔的旨意还没下来,朝堂里的人就把消息传来,闻言,元灵均“腾”地一下从席上站起来,大步朝门外走,“备马,朕要即刻赶回临安。” 急行了三日,途中接到陈莒递来的新消息,他已推动群臣反对,樊贵嫔迫于压力,已接受呼延将军的谏阻,暂时收回了收缴虎符佩囊的旨意。元灵均拍着胸口大大松气,命令车队慢下来。 不过最近几天,没怎么见林缜出现,她奇怪地瞟了从臣一眼,“林相为何没出来?” “相公从昨日开始就感到身体不适,途中一直在马车内休息,并嘱咐我等不可打扰陛下。”人忙事多,从臣把这事忘了。 人老了身体就容易出毛病,但她没想到老丞相的状况如此糟糕,走路都无比困难,对此她忧心忡忡,老臣越来越少了,她等得起,老臣可等不起……她得再快点,再加把劲…… “不能一直捱着,我们此行太仓促,没有带太医出来,你去请疾医来看看。” “是,臣这就去安排。”从臣退下。 林缜有风寒之症,冬季病情最频繁,疾医一再叮嘱不宜远行,林缜没有放在心上,如今只是碰巧赶上时候。 元灵均不这么认为,“明公好好保重身体,切勿太操劳,朝事朕已经上手了。” “陛下不必心急,慢慢来吧。”老丞相靠在车壁,眉头痛苦地扭着,“臣都是老毛病了,不碍事的,陛下无需顾及老臣。” 外面侍卫们已分别埋锅升火,烹煮起从农家买来的羊肉,鲲娇在其中一处替林缜熬药,药香苦涩难闻,被元灵均赶开的从臣也没有闲着,正指挥众人搭建幄帟,且已经搭好了一半。 6遥雪和符飘去放马,回来意外地猎获到一只麀鹿。 获鹿之喜,好兆头。南境大胜不就是例证,说不定好事连连。 “不如把鹿肉分了,与众人同享。”有随从提议。 6遥雪点头同意,叫来几个兵卒清理麀鹿,不远处有一条小溪正好清洗。 鹿肉清理干净,分成了几大块,鲲娇在随身带来的小炉上烹煮,陶罐里飘出了让人垂涎的肉香,吸引一众侍卫前去虚心请教烹煮的方法,于是热心的鲲娇前后忙碌。(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五章 惜忠良 九万张好用膳的小几后,摆好食具,宫人上来浊酒,病了多日没露面的林缜难得出现在席间。≥ 鹿肉和羊肉开锅了,鲲娇用笊篱捞出盛在盘中,再用短刀细细切成了条状。大家一同享受着鲜嫩的肉食,一顿饭下来,填饱了赶路人的空虚和寒冷。 天色将暮,大家露宿郊外树林。元灵均卧在帷幄中,一只小虫爬在肌肤上,她无聊地玩了一阵,把它轻松弹开,逃出掌控的小虫子飞向天空,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睡不着,就出来透气,看见傅伶仃还坐在石上。他今日没吃上几口便告退离去,想必还在为兄长之死伤心难过。她没有上前打扰,在夜风里站了一会还是回到帷幄歇下。 漫长的回程中,元灵均把飞琼放在袖袋中,有时别在腰带上,每当沉默思索,总是拿在手中摩挲把玩,似乎能感受到原主人的温暖和包容。 回宫中,她迫不及待地问宫长,“陇西有回信吗?” 宫长嗫嚅了半晌才说没有。 元灵均气得咬牙,她几乎每月都飞书陇西,一年多了,渠奕愣是没回过一封,她也是无可奈何,渠奕不回信,总不能让人硬逼着他写吧。 鲲娇安慰说:“陛下别急,或许明年春天就有回信了。” 樊姜一直盯着她身边的位置不放,意图在那安置樊家子弟,她怎么可能会同意。 明年复明年,三年光阴转瞬即逝,又是一年草木复苏,燕归花开之季。常山这时候已是满城胭脂红杏,临安亦是全新的气象。 长达三年的僵持,东吴皇帝终于如愿踏上了来访晋国的途中。 这年,元灵均年满十九岁,大臣提议亲政,樊姜却鲜少露面,一连数月不见人影,然而朝廷大势仍掌握在她手中。巩氏转达了樊贵嫔的原话:陛下年少,不可儿戏。 皇帝御殿,贵嫔不在帘后听政,群臣竟感到不习惯,逐渐地不再提议亲政之事,而朝中部分顽固的臣工接二连三地意外死亡。 樊家树大根深,要拔起来不是一时半刻就能达成的,元灵均看得透,她早不是当年那个恣意任性的少年女王,她要扮着猪吞掉老虎。因此朝上出现了这样一幕画面,常常是群臣在殿下口若悬河,她在御座上呼呼大睡,偶尔逗雀作画,即便樊姜知道她扮傻也无可奈何。 “——陛下,武安侯一直镇守东海,去西北恐是不妥。”商讨对策的大臣突然拔高声音。 元灵均掀起眼帘,淡淡瞟了一眼,知道他是唤樊姜,便继续打瞌睡。 绢障前悬挂一幕珠帘,采用大小相同的碧玉琉璃珠精心串制而成,风徐徐灌进,珠帘碰撞摇摆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底下的人争得面红耳赤,珠帘后传出几声干咳,原本闹哄哄的大殿骤然安静。 元灵均抬起惺忪睡眼,盯着一脸木然的文武百官。 绢障后的樊贵嫔起身,华服摩挲出簌簌的曳地声。 朝班中,闲赋多年的武安候霍杞出列来,面无表情地呈上一份奏表,中使接过来直接送到了珠帘后。 良久才听见女声幽幽道来,“西北常年战乱,朕苦于没有良将镇守。武安侯有勇有谋,无疑是最好的人选,既主动请缨,朕再派一将同去。” 渠奕早已猜中武安侯会去西北,没想到却是四年后的今天。元灵均坐在御座上,笑看樊姜和大臣之间斗智斗勇。然而她心中痛惜,元祐一朝的忠臣良将所剩无几,这些年的生离死别令她早生了华。 武安候启程前往西北的这日,元灵均去送他,见到霍杞的时候,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元灵均免除他下马行礼。 “祝武安侯一路顺风。” “谢陛下。”霍杞转过头去,握紧了缰绳。 元灵均在众多兵将面前扯住他袍角,就像很多年前一样,不过是徒生厌恶罢了,只是这次他没有拂开元灵均的手,映在他瞳子里的年轻女子,髻一丝不苟,眉眼秀妍,再不是披头散,疏狂放浪的常山女王,曾经在他眼里的元灵均是个不顾仪容的少女,无可救药的皇室怪蠹…… “武安侯去西北,请代朕问候沛王。” 霍杞一言不,灵均忽然揪住他的马,问道:“武安侯什么时候回来?” “马革裹尸,战场才是武臣的归宿,没有具体的归期。请陛下放心,臣会把陛下的话带到。”他宁愿把后半生的岁月留在干渴的孤漠里。 忠直的朝臣相继死去,连退敌三千的呼延敖将军也在南境“暴毙”,数位老臣遭到酷吏迫害,甄传庭也被拘过诏狱,他们换来了如今的局面,为她打开了缺口,为她培植心腹……但眼睁睁地看着曾扶助自己的老臣遭受桎梏折磨,纷纷败落,她心里万分痛惜。 面对镇守东海几十年的忠良之后,当时少年郎已经长成器宇轩昂的男子。元灵均想的有些入神,丝毫没有注意到霍杞唤了自己数声。她几乎想也不想地对霍杞道:“千万别回来了……你不回,协助沛王治理,朕也不会怪你。”留在临安太危险,樊姜迟早会杀了你,只要镇守西北,拥兵不返,樊姜纵有通天本事也奈何你不得。即便自己出事,还可拥立沛王即位。 霍杞愕然,端凝她的面容,髻上几缕突兀的银丝刺痛了他的双目,再也挪不开,“陛下不可太重情义。” “人心是肉长的,君王也是凡胎**,人之常情,怎能说改就改。”元灵均苦笑。 静立了半刻,侍从催促。他拱袖揖上一礼,“陛下,臣去了。”随即拨正马头,浑体油亮的战马扬蹄长嘶,如蓄势待之箭,疾奔而去。 扑哧几声,林中窜起一群春燕。他远去的身影落寞萧潦,在秋日夕阳下谱成一曲悲壮的挽歌。 “陛下,擦擦汗吧。”傅伶仃把绢巾递给她。 元灵均拭完额上的汗,慢慢地抿好髻。她以为自己没有了霍杞,便不能掌控东海,简直异想天开,没有霍杞,她还不能培植新人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六章 假巾帼 她只流汗不流泪,心肠到底比从前硬了几分。 纵观前朝帝王,能为人称颂的也只有寥寥数人,而且仅有的几人中几乎无人敢重用儒生,儒学有可取之处,但不可过度重视。 她吩咐一声回驾,惶惶地被面前的人惊了一跳。不知巩氏何时站在身后的,面上乌云遍布,阴沉得吓人。 元灵均可不怕她,“中大人,母亲又有何旨意?” 巩氏敛衽道:“关于公主下降事宜,贵嫔请陛下去昭台宫商议。” 元灵均恍然想起,“哦,我倒忘了,再过一阵阳翟便要嫁去靖地。”她手抚袖口,又说道,“晋国多年无喜事,公主的昏礼要大办,上巳节祓禊仪式也要隆重。” 阳翟公主今年也是年芳十九,婚事拖了好些年将佳期定在了今春,如今靖候下榻宫外国邸,只等吉期入宫接新人返国。 长公主下降靖候,上皇并非没有考量,阳翟跋扈,性情不讨喜,又曾明目张胆地蓄养面,身负污名,靖候虽然窝囊,但为人柔和包容,忠厚老实,必不会苛待公主,公主安心和他过日子再好不过,即便无心与他琴瑟和鸣,在靖地只要安分守己,富贵终老也并非不可。说来,公主能下嫁他,是一门绝好的婚事。 然而阳翟公主一直拒绝这门婚事,不管是得势还是失势,都难以令她改变初衷,偏执又疯狂,谁的话都不听,还曾强烈要求元灵均去见她,元灵均偏不赏她脸面,一步都没踏足上林苑。她成天胡搅蛮缠,樊贵嫔失去耐心,一直将她关到今年开春,派去两个身材壮硕的嬷嬷教导,嬷嬷得樊贵嫔吩咐从不手下留情,阳翟公主被嬷嬷折腾狠了,气焰下去不少。 “陛下来看看,嫁妆及陪嫁人员的名单。”她一进昭台宫,樊姜把一份名单给她看。 阳翟公主的嫁妆名单在上皇在位时已经拟好。 元灵均垂目细览,伯申鼎、太乙炉、长信灯、蓝田玉、红靺鞨、珊瑚箱、玳瑁箧、桂子杯、月华衾、金丝帐、合欢云锦被、五凤朝阳挂珠钗、绛碧结绫复裙…… 名单上列出的与当年她和渠奕大婚时的相差无几,不过她钟爱器乐,陪嫁中也多了乐师,相比之下,阳翟更爱珍宝玩器,服饰和妆容。 “就照名单所列准备,其余事宜母亲酌情考虑。”览阅毕,元灵均合上名单。 抬目望向前方,殿前几颗高竹在空中摇摆生风,蓊郁的桂树下,有两人远远地走了来,到了中庭,元灵均才看清,走在最前面的是升为女尚书的樊婞,秀如墨如云,挽作双刀髻,簪钗戴凤,长眉入鬓,目似秋波流转,面若晓日芙蓉,下着飞鸟描花的曳地长裙,外面是湖色的罗锦袍子,一举一动得体优美,艳美得像只狐狸。 在她身后一步是傅伶仃,傅伶仃忽地扯了一把她的衣角,有意无意地说道:“樊尚书近来去湖楼的次数有些频繁啊。” 傅伶仃以前也住在湖楼,因为是童男的居所,不过近两年近身侍奉在皇帝驾前,如今又奉旨准备阳翟公主嫁妆,是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相反的是,和他一同入宫的宋玲珑不但不得势,还备受冷落,住在湖楼寸步不敢离。 樊婞面上一热,压声叱道:“你知道些什么。我是奉贵嫔之命去的湖楼,你敢质疑贵嫔的意思?” “伶仃哪敢。”傅伶仃拱袖,大大方方地行了一礼。 樊婞倒说不出话来,冷冷地哼了一声,把面上的燥热降下来,袅袅娜娜地走到了庭阶下,盈盈下拜,呼一声陛下。 元灵均抬了下眉毛,“樊尚书也有双十了吧,为何还不匹配人家呢,当心晋国好儿郎都被别的女儿抢走了。”她故意斜瞟了樊姜一眼,樊姜淡定自若。 樊婞似被口水呛到了,咳嗽个不停。傅伶仃好心地帮她敲了敲背,“樊尚书小心点。” “陛下。”她不着痕迹地拂开傅伶仃,“相比臣的婚事,臣愿意牺牲终身,为两位陛下效劳分忧。” 她愿意,自己可不愿呢。元灵均走到她身旁,微微一笑,“巾帼不输须眉,尚书好志气。” 巾帼是假,贪权是真。她抬手抚着樊婞的肩头,拂袖大步走开。 傅伶仃躬身退出,快跟了上前。 樊婞不知何意,满眼焦灼地看向樊姜,“姑母,陛下她……” “收敛点吧,这宫说到底还是元氏的,不该你的别肖想,弄出事来我也救不了你。”樊姜甩袖进了寝殿,似乎对她刚才的表现非常不满。 想想也是,皇帝提醒你该嫁人了,你还恬不知耻地要留在宫里,皇帝听了岂会高兴。 次日早朝,元灵均起榻盥洗,准时更服升殿,朝会后议事殿商议,樊贵嫔决政。 元灵均索然无味,在撒扇扇面作起画。撒扇是东吴使臣传入国中,据说出自东瀛,因为能折叠合拢,便于携带,逐渐取代了拥有百年历史的腰扇,开始流行于晋国宫闱,后来流入民间,晋国上至王公大臣下至平民百姓都使用撒扇,不仅是摇风纳凉的用具,还成为文人彰显身份的饰品。 “……陛下以为如何?” 殿内突然静了,元灵均莫名地抬头打量,才现诸臣正面向着她,顿时茫然。这个陛下是她了? “陛下有在听?”一位大臣怀疑她在走神。 “朕在听。”不就是河流改道的工程,是好事,但国库都掌控在樊姜手里,并且大量都投入军事,哪里还有余钱,樊姜是不会同意的。 元灵均暗中瞅了瞅,樊姜在旁边端正地坐着,阖着眼皮不知在想什么。 大臣以为她没听清,重复叙述了一遍刚才的言论,再附以改道的好处,他一说完,反对之声立即响起,原本还心平气和的几人差不多快要打起来。 樊姜不胜其烦,用了拍了一下矮几,“诸位稍安勿躁,听陛下如何说。” 十几双眼睛全都落在了皇帝身上。元灵均置若罔闻,作画的手依然没停,抹完最后几笔,问道:“说完了?” 下面说,“完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七章 杀威风 “说完了,朕也终于画完了。≧ ”元灵均在扇面最下角的位置题上其中一位大臣的名讳,仔细地盖上印玺。身后的鲲娇无意中瞟到一眼,用力憋住笑。陛下这样明目张胆地嘲讽真的好嘛! “这把撒扇就赐给你吧。”元灵均斜着扇面吹了几口气,待墨迹稍微干了小心合上撒扇,递给那位大臣。 大臣诚惶诚恐,不敢不接,遂接过磕头谢恩。出宫回府的路上想起御赐的撒扇,忙忙打开来看,顿时气得目眦尽裂,扬起手险些就扔到车外,好在他反应及时,才没将印上玺印的撒扇丢出去,否则脑袋等不到明日便要搬家了。 坐在寝殿中的元灵均能想象得到那位大臣打开撒扇后七孔生烟的模样。她在那幅扇面上画了一只大老虎,旁边走着一只趾高气扬的小狐狸,借此暗讽一些朝臣狐假虎威,借着贵嫔仗势欺人。 “洪娘子探听回来,说陛下赐他撒扇又不敢丢了,还得好生供奉,气得脸色铁青,回府便拿奴仆泄愤。”鲲娇抚掌笑道,“以前他们气焰多嚣张啊,小婢都恨得牙痒,如今陛下再也不必畏惧他们,想杀他们如碾蝼蚁般容易。” “哼,只等洪羽把罪证收集齐全,杀他们的头是迟早的事。”元灵均蹙眉,“他们害了老将军性命,又害甄王师瘸了腿,杀头都太轻,理应受鼎镬之刑。” “对对,陛下苦了这些年,把他们都煮了给陛下出气。”鲲娇眼看就要流泪。 元灵均连忙说,“好啦,朕又不是暴君,也吃不来人肉。” 宫女把膳食端上来,元灵均坐下用膳,对鲲娇吩咐一声,“去召6少府来。” 她三两下解决了膳食,到庭阈中闲逛消食。新来的小宫女们围在枇杷树下仰头瞧着什么,叽叽喳喳,笑语盈盈,一个个目光活泼,年华正当。 “结了好多果子啊。” “我还是初次见到这样大的枇杷果。” 原来是在看枇杷树上新结的果子。元灵均遥遥望去,枇杷还不到成熟季节,还是一团团青果子,裹在琵琶形状的叶笼里,但冒出的那些果子着实有些大。 这里是紫台最偏僻的宫殿,她平时不怎么过来。听上了年纪的内侍说,这颗树有百年历史,结的果子大而香甜。今年似乎是最盛产的一年,枇杷树的枝桠几乎被坠压弯了。 她情不自禁地吟道:“庭中有奇树,绿叶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小宫女们闻声看过来,却见一名栀黄罗衣的妙龄女子伫立于檐下,顾盼神飞,气势凛然,但若仔细瞧去,鬓边隐约可见几缕银丝。小宫女们诧异万分,这么年轻好看的女子竟提早生了白。 内侍向下压了压手,小宫女们会意,趋前到庭下,敛磕头。 元灵均继续吟唱,“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唱罢,她挥手示意宫女起身,侧身进了庑廊。 “屏山殿,枇杷果,长极殿不祥,以后住在这里好了。”她对跟着的内侍道,“安排一下,挑一个吉日将寝殿移到这儿。” 回到长极殿,6遥雪在那儿等了有一阵,正和鲲娇在阑干前看花。她一走近,6遥雪便凑上来,“陛下,臣过来时老远便瞧见宫里那颗枇杷树结了好多果,今年是吉利年呢。” “你眼神真不一般,隔老远都能瞧得清楚,我看八成是去过了,说说看,你打的什么算盘。” 6遥雪呵呵地笑,不敢说他心里肖想那颗枇杷树的果。 元灵均问:“阳翟的婚衣制得如何了?” “婚期都近了,臣哪敢怠慢呐。”6遥雪跟过去坐下,抱怨道,“陛下不知道,阳翟公主脾气到底有多坏,初时让人去量尺寸,她死活不让人近身,还是两位嬷嬷及时赶来才将她制住。” “不知好歹。”元灵均冷冷道,“她不过是失势的公主,耍脾气给谁看,朕能给她锦绣荣华,给她风光大婚,也能让她瞬间坠入地狱,要是识时务,嫁到靖地就该安分做她的侯夫人,胆敢坏事,绝饶不了她。”将茶杯往几上重重都一顿,茶水溅了一衣一袖。 阳翟公主下降是在开凤五年的仲春下旬。 皇家下嫁公主是国之大事。昏礼前两日,靖候按礼入宫下催妆礼,奉上梳妆之用,吉期当天,卯时一到,提前移住长春宫的阳翟公主晨起梳妆,百官执宰也在三刻前入朝致贺。 施芳泽,正蛾眉。 长春宫中,阳翟长公主恹恹地跪坐于铜镜前,任由两名侍女打理髻。镜中映出她精致绝美的五官,白中透红的如玉肌肤,一举手,一投足,妩媚多姿,风情显露无疑。 元灵均穿宫而来,在帘外伫足,从碧纱垂幔望去,一位美人懒散地坐在茵席上。比她上次见到时成熟得多,浑身上下还是那般张扬艳丽。 从镜中窥见她的身影,阳翟张大了眼睛,注视着她一动不动。 元灵均撩帘入内,把室内挨遍看了,只觉比自己大婚还要风光,抚摸匣中的钗环珠冠,样样都精美无比,“听说八娣一直想见我,为此闹得禁中不安生。” “你总不肯见我,我答应下嫁靖候,你便来了,说到底你还是怕,怕我惹事。”阳翟站起来和她面对面站着,也不和她见礼,一张美丽的面庞妩媚动人,眉宇之间却浮满了戾气。 元灵均抚着袖口,睨她,“我来见你不是感到畏惧,是来提醒你,好自为之。” “这句话该由我来说,窃位贼必将遭天谴,只是时候还未到,好自为之吧皇帝陛下,好好享受最后的光阴,臣娣会活到你遭报应的那天。” 元灵均兀自好笑,无法理解她的偏执,“怎么,元蓥是你阿姊,我便不是你阿姊了。难道你长在她生母膝下,便当是徐后肚里爬出来的嫡亲姊妹,与她亲近得多,其余姊妹皆是妾妃所出,庶出身份不配和你这位嫡公主相提并论?” 庶出身份一直是阳翟的痛点,她自小学会察言观色,钻营人心,千方百计地讨徐后欢心,就怕别人想起那位逃出晋宫给她留下羞辱的生母,为此她不计手段地为长姊排除异己,只为博得尊贵崇高的身份,成年后再求长姊赐她封国爵位,不料长姊继位,她也不过是区区长公主,和邕国相比都差了一大截。(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八章 降疯马 这会元灵均一戳她的痛脚,立即炸了毛,“你胡说……我是庶出,你也是庶出,有什么好光荣的。” “嫡出庶出都是人生父母养,你不认亲母还占理了。”元灵均摸一枚金钗在手中反复把玩,眯缝着眼,“你为达目的,只愿为那位血脉正宗的主披肝沥胆,呕心沥血,而把我们视为仇敌。阳翟,别忘了,我们是同一个父亲,他尚在人世,而你肆无忌惮地诅咒自己的同胞姊妹,他听见不寒心吗?” “你闭嘴!你们害死了皇娘还有脸提她,特别是你和樊氏贱人,不配提皇娘和长姊的名讳,别在那儿装腔作势了,没得让人恶心。”屋内只有她二人,阳翟愈放肆起来。 “呵!对着帝王大呼小叫是你的教养吗?”元灵均沉声呼叱,猛一拂袖摆,梳妆台上的减妆立即被带下砸到地上,钗环珠宝满地滚。 阳翟哆嗦了一下,露出的半截莲足缩回了裙底,敷过粉都掩饰不住脸的煞白。 元灵均看在眼里,冷笑道:“胜者为王,败者寇,输不起还强行替自己辩解。何为正统,何为窃居,三姊邕国不死,皇位几时轮到她来坐?”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不也是在强行辩解,阿姊阿姊叫的好听,在皇位面前算个屁。”她声音弱下来,嘴巴却强硬不改。 和她说话元灵均甚是疲累,干脆沉默以对。 阳翟以为她是无言反驳了,有些洋洋得意,“六姊也只敢在我面前逞威风了,对上樊贱人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把元氏的尊严脸面全都丢尽了。” “元氏脸面不劳八娣操心。”这种人你和她置气伤的也是自己。元灵均把金钗扔到梳妆台上,轻飘飘地走到帘子下,“好心提醒你,改改你这身臭毛病,靖候忠厚老实,但不是任由女人揉捏的软柿子,你把他惹毛了,下狠手打死了也是自己作出来的下场,朝廷不会为你做主。” “你……”阳翟慌了,上前一大步,颤声问道:“就不怕我把靖地搅的天翻地覆?”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儿,锋芒敛尽,眼底一片柔和。阳翟也非铁石心肠,只是心性失了大半,再无法挽回。元灵均皱眉端详她,“但凡识相,就该摆端正自己的位置。” 她掸掸袖子,十分不耐烦她的无理取闹。 “元灵均,我誓,不会让你好过的。”阳翟跺着脚,几乎是嘶声力竭地冲她的背影咆哮。 元灵均赫然回,那一眼锋利如刀,“老老实实呆着,别想耍花招。” 阳翟见气不着她,自己倒气得想哭,拂袖扫去几上的大小匣子箱箧,攥着拳头猛砸梳妆台。 说到底,她也是嫉妒她,同样的出身,一个是常山女王,一个是连封号都没有的陶公主,就像当年她嫉妒邕国一般,即便邕国容貌毁坏,嫉妒之火还是将她烧得夜不能寐,后来邕国薨逝,她把这种嫉妒转移到了元灵均身上,觉得自己的不幸遭遇全是她一手造成。 想着自己的委屈,伏在镜前放声大哭起来,嬷嬷进来说,公主要是哭花了脸,别怪宫人上妆粗鲁刮坏了肌肤。 近两年宫人百般折磨她,阳翟无处倾诉,憋了一肚子气,捏了金钗以钗尖将婚衣线缝一一挑断了。宫人去禀元灵均。元灵均正悠闲地饮着喜酒,闻言道:“以为自己是烈驹,在别人眼里不过是一匹疯马,朕记得清楚,当年月氏送疯马给朝廷,朕将它驯服后再剁成肉块送回北塞,长公主要癫疯……都别去理会,她看重面子,朕要不要都无妨,让她穿着烂衣去靖地。” 阳翟在长春宫等着看元灵均如何处置,嬷嬷带来的话让她彻底傻了眼。瞧她外表张狂强硬,其实色厉内荏。 她断然不愿着剪坏的婚衣出宫,嬷嬷只好把强行她抬出去,“陛下说了,今日是公主出降佳期,由不得公主做主。” 阳翟被迫在长春宫绕了一圈出来,几乎是哭了一路,宫人都瞧见她衣衫褴褛的模样,觉得自己颜面尽失,直呼再也不敢,请求皇帝原谅,语气近乎是哀求。 在料峭春风站了一个时辰,冷得牙齿打颤,她却不敢擅自离开,一直到吉时将近,侍御鲲娇捧来揄翟,披在她身上,“公主若是连这件也剪坏,可就真没多余的了。” 阳翟脸白了再白,使劲咬着唇,在心里默默誓:她得重返临安一定不会放过元灵均。 “公主是不要么?”鲲娇觑着她不情愿的表情,作势要取走揄翟,“陛下说了,公主自幼便不受她所赠之物,如今看来,公主还是以前的样子,那小婢……” 话还没说完,阳翟将她手大力挥开,拉住衣襟,“谁说不要了。”两只手往直袖管里捅,生怕皇帝反悔似的,匆忙又狼狈,哪还有盛气凌人的架势。 鲲娇回到殿上来,一人大礼叩拜皇帝,暗中打量,虎背熊腰,鼻正口方,是行完了奠雁礼的靖候,她悄声走到御座,附耳述完事情经过。 元灵均笑而不言,对礼节无可挑剔的靖候道:“朕这个八娣就劳靖候照料了。” 靖候拱袖,“请陛下放心。” 司仪官高喊一声,乐声齐鸣,百名歌工唱响了《神人畅》,庑廊深处,宫娥一对对,簇拥着换上揄翟衣神采照人的阳翟公主缓步而出,身姿袅娜,腰肢如杨柳摇曳,叫人挪不开眼。 至皇帝驾前,阳翟面色仍不自然,但勉力撑住和靖候一同上前行跪拜礼,皇帝和贵嫔分别训话,而后新人拜别登车,登上辎軿后,阳翟忙命人掩上帷幔,将外面的视线悉数挡去。 元灵均一点也不生气,细心嘱咐了陪嫁大臣一番,送亲仪仗在司仪官的唱词下启程出,旌旗茷茷,障扇如云,鼓吹车、金钲车上乐声飘扬,阶下歌声震彻云霄。仪仗越走越远,逐渐消失在宫门。 她按了按手指,暗自吁一口气。一名内侍满头大汗地趋步上来。 “何事慌张?” 内侍跪禀道:“上林苑淮阳王之王君病逝了。”(未完待续。) 第一百九九章 少年白头 公主吉期有人病逝视为不吉,宫人不敢随意散播,但不排除其中有别有用心的人。傅伶仃暂时主掌后闱之事,及时封锁了上林苑,遣一名内侍至前朝秘密报丧。 元灵均登舆往上林苑。内侍不来报,几乎想不起穆良佐,鸿嘉政变前他已被驱至上林苑,废帝不肯见他,却从不短他衣食,也不许宫人肆意欺辱,想来还是顾念夫妻情分。她登位后,完全遗忘了穆良佐的存在,樊姜也只是将废帝优僮赶来上林苑,唯独对他不做任何安排。 在殿前降下凤舆,宫人6续从身旁经过,元灵均走了几步,问跟上来的宫监,“他在哪间殿?” 宫监躬身到前面引路,直走到一处陈旧的阁楼,开了门,元灵均踱步进去,尘灰迎面扑来,呛得她轻咳嗽了几声,鲲娇扬起尘拂扫灰。 她站在内室格扇前,一眼望见矮榻上无声无息躺着的人,脸色青黑肿胀,一条刀疤斜穿到下巴,平添几分狰狞可怖。好端端一张脸,砍下去的瞬间她是否生出悔意。 元灵均欲往前走,宫监连忙阻止,“污浊晦气之地,陛下还是别看了。” 他没拦住,那股腐烂后散的恶臭直冲鼻息,元灵均忙撩袖掩住口鼻,扭头退到隔扇外。 “从昨日下午殿下便不许人来打扰,宫人送早膳才现的,似乎是昨日去的。”宫监忐忑说道,不住抹着汗珠。 “那还停放在这里做什么?让人来处理,三日后丧。”元灵均捂了半张脸,噔噔地出来。 当天夜里元灵均就做了噩梦,穆良佐僵硬的脸频频出现,惊醒后她强行逼迫自己睡下,闭上眼睛穆良佐青黑的面孔在脑海挥之不去,又是一番折磨,辗转反侧不敢再睡了,唤外间值夜的内侍进来。 来的是傅伶仃,衣裘冠履,广袖拂地,服饰还是白日穿的那身,看样子也是没睡。 “你来的正好,替我整理奏疏吧。”堆成山的奏章还未批复,她插手朝务不到一年,便觉累得不行,樊姜坚持这些年也是能耐。元灵均到几前坐下,哈欠连天,撑着脸忍住不打瞌睡。 傅伶仃在案角掌上一盏兰烛,熟练地翻开奏本递上,“皇上同意河流改道了?” “改不改也非我说了算,开凤元年贵嫔修正律令时把盐法、茶法也都更立,规定全由朝廷掌握,东海产盐,她把常山和东海吃得死死的,一分钱也休想抠出来。改道不需要钱吗?我可是史上最穷的皇帝……”她自嘲地一笑,朱笔落在奏表上。 “陛下真这样认为的话,我那位叔父恐怕早就打过来了。”傅伶仃笑了笑,又止住笑声,瞥了眼她垂下的眸子,以及扎眼的白,自内心地劝她,“陛下生了好多白,别太辛苦。”少年白头,老来无忧。他倒希望她别过于操劳。 元灵均眼角堆满了笑意,“是我太心急了,但不急又不行。唔,可能是还不习惯做勤勉的皇帝,奏折也批的一塌糊涂,朝臣暗地还嘲笑我字写的太烂。” 傅伶仃建议,“陛下不如巡幸,散散心也许有收获。” “那不行。”不过他引出的话题一下子打开元灵均的话匣子,“我以前总惧怕接触政务,想着今日去哪儿玩明日去哪儿玩,如今困在四方天地,想动弹都觉得困难,好不容易解决了眼前难题,更多的问题便来了……” 傅伶仃听她叨叨,细心地整理着,根本不去看奏表上写的什么内容,在政事方面元灵均对他还是相当警惕,只有准许他看时才会认真瞟上两眼,看过后也不会表意见。 “伶仃,你说他还会回来吗?” 耳边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傅伶仃顿住,“会回来的,臣也会回到东吴。” 从开凤二年他才算是真正地替她做事,她借助他的身份,将他作为对抗吴王野心的筹码,他要借助她的势,争取早日回国,由此做了元灵均的挡箭牌,成为宫中唯一能接近皇帝、最遭人嫉妒眼红的优僮,虽说宿在同一寝殿,两人却从无肌肤之亲。虽说是合作互利的关系,他对她的了解也不再局限表面,一个成年男人面对偌大的国家都愁眉不展,何况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能拥有今天的成就也着实不易。 案几收拾齐整,一直批阅奏疏的元灵均困得东倒西歪,咂咂嘴,脑袋又支在掌心上,另一只手还握着朱笔,笔尖在纸上划出红点点。他取下笔,俯身抱她去睡榻上,恍然现顶又新生了几根银丝。 南境诸县河流改道一事,诸臣各持己见,有的说还不到改道的时候,不如先充盈国库,有的说先安天下,等东吴皇帝来了试探试探他的居心,安定东海再谈改道,有的说改道造福百姓,溉汲农田,粮产更高,军队远征也不怕征不够粮草。 樊派的人吵得不可开交,其余大臣叽叽喳喳地争论着。元灵均脑仁都让他们吵疼了,撑着半边脸颊,微眯了眼,手里转动一枚玉璧,触手冰凉,质地却温润光洁,听着听着睡意不觉来袭,她几乎要困着,底下的大臣嚷起来,请求皇帝定论。 元灵均睁开眼,懒洋洋地扫了眼大殿,“裁定什么?”樊贵嫔就坐在帘后,叫我来裁定,把她置于何地? 果然,樊贵嫔让人卷起绢障,目光阴鸷,睥睨一众朝臣道:“皇帝已成年,有处决朝务的能力,朕也该撤帘归向内闱了。” 樊派个个惶恐,跪下哭谏,直呼朝廷不能缺贵嫔。元灵均等他们哭完,慢悠悠地起身向樊姜拱袖,“儿臣阅历尚浅,朝廷大事处决不明,还需母亲从旁辅佐。” 以为皇帝惧怕樊贵嫔威势,维护皇家的大臣对贵嫔的恨意又加深了几分,其中御史大夫早已按捺不住心中激愤,拿着笏板大步上前,“贵嫔既然开口还政了,乃是大晋幸事。” 樊贵嫔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无意中狠绝了几分,“御史大夫认为朕垂帘训政就是大晋的不幸咯。”(未完待续。) 第二百章 三尺血 群臣面面相觑,左相赵桀察觉情形不对,厉声斥责起御史大夫,党魁一言,樊派的人都轮流斥骂,连太仆丞赵柁也难得抖胆骂了句大逆不道,元灵均忍不住多看他一眼,赵柁不免憷,颤着退回朝班。≧≥≧ 眼看局面失控,御史大夫被人围攻不得脱身,元灵均笑呵呵地劝道:“看你们激动的,对国事如此热情,朕心甚慰呐,都别争了,朕给诸位讲一个故事冷静冷静如何。” “陛下,陛下。”御史大夫脸红赤赤的,喘着粗气,还要往前冲,右相林缜眼疾手快地挡住,将他衣袖拽住,低声道,“少说两句吧,陛下帮你解围,可别让她下不来脸面。” 御史大夫忿忿忍了,心里狠狠斥责樊姜霸权不愿还政,牝鸡司晨,独断乾坤,图谋窃取江山,奈何帝王势弱,还要在朝上作一回伶人取乐樊党。 瞧他们小人得志的嘴脸,御史大夫气得双手颤抖,心中的愤怒之火熊熊燃烧,快要将他噬烧殆尽,内侍高喊退朝,他伫立原地不动,林缜欲图拽他退出,他拂手避开,扬袖指着樊贵嫔,“你这毒妇人,霸住君权不放,分明是意图不轨……” 退出的朝臣纷纷聚拢在殿前,林缜拉他不住,御史大夫还在堂上豁出命一般大肆指责樊贵嫔的僭越和过失,“你想篡权夺位,想改朝换代,除非从老臣的身体上踏过去……”声声掷地,砸得众人耳中轰鸣,埋着脑袋揩汗,不敢去看樊贵嫔的脸色如何,只觉他绝对完了,不说三族,夷九族都在所难免。 “禁卫,禁卫何在!”樊姜眯着眼,面色惨白,颤动的袖管暴露她此时气愤到了极致,“把他……把他给朕拿下。” 靴声橐橐,金殿禁卫从殿外黑压压地涌进。 元灵均没料到会演变到这种局面,顿时慌了神,不知是去劝导樊姜,还是呵斥御史大夫,她手足无措,满面怆色,瘫在御座上动弹不得。 不待禁卫近身,御史大夫忽然折身冲向一旁,以头撞向楹柱,顿时脑浆迸裂,血飞溅几尺,溅了禁卫一脸。 “御史大夫!”元灵均猛然惊醒,撑住御案站起,御史大夫委顿在地,两眼突兀地看着她的方向,浓稠的血浆顺着额角淌了一地。 大臣们围上去,几位关系较好的同僚不免垂泪,碍于樊贵嫔,始终不敢太放肆。 元灵均跌跌撞撞地飞奔上去,颤微着手放在鼻息下,早已是冰凉一片,她瘫坐在地,呆愣半晌,回头默然地看着高立在御级上无动于衷的妇人。 樊姜盘着佛珠,目光平静地注视前方。 御史大夫一家被推到市曹斩,女眷贬为官.妓,未成年子女充为宫奴,罪名是冒犯君威,藐视圣躬。樊姜这招实在高,给她安上杀忠的名声。元灵均也不会任其利用,略施手段,把御史大夫的几个孙辈儿女无声无息地送出了临安。 短短几日,先是穆良佐病亡,再是御史大夫触柱身亡,晋宫被一层乌云笼罩在头顶,果真不吉利。到穆良佐丧的这天,上林苑又传来清凉殿那位自缢未果的消息。 元灵均敲敲昏沉胀的脑壳,几乎快认定是某人的阴谋诡计。 她去看元蓥,元蓥失魂落魄地坐在一堆酒坛中,脸上挂着泪,又哭又笑,模样憔悴得很显老态。 阳翟疯像病的疯马,元蓥疯是不要命地酗酒,看来元家的血统存在癫狂。元灵均拾起巴掌大的酒坛,“酒力不能久,愁恨无可医。阿姊要把自己醉死嚒?” 她面上微醺,模模糊糊地瞧着元灵均,“最亲的人都走光了,我也只能把自己醉死了。” 元蓥从小锦衣玉食,未受过半分疾苦,让她在这座冷宫里终老一生,和杀她有何区别。元灵均很不是滋味,她能理解她的心情,失去丈夫,心里不太好受,她理解所以不和她计较。 元蓥不再看她,托住坛底猛灌了一大口,嗫嚅道:“好酒,好香的酒。” “别喝了,饮多伤身,你不是患有头疾吗?头会痛。”她按住作势再次灌酒的手。 元蓥侧身到一边,躲过她的手,像个耍赖的孩童,“再喝一点,我就能睡着了。你、你也想喝?不行呢,我只剩一点了。”她神色古怪。 元灵均蹙眉,醉了的元蓥以为她生气了,把酒坛紧紧护在怀中,“这点你都不满足我呀,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只有酒了。” “我只有酒为伴,你不要夺走它。”她重复着说道,就势躺倒,酒液流在胸口上,湿了衣襟,又顺着颈窝流进散乱的乌。 她的脸都湿了,被泪水和酒水一同侵湿,紧了紧碎陶片,唇瓣紧抿。元灵均,你都赢了所有,为何还来夺走我最后的尊严。 元蓥蜷缩在席上,瑟瑟抖。 “阿姊,到榻上去睡。”元灵均推了推她,上去托起她的脑袋。元蓥叮咛一声,钻进她怀中,手箍着她的腰,攥着背上的衣料。 恐怕是醉的毫无意识了。元灵均本来想起身唤鲲娇拿松屏石过来醒酒,元蓥却死死抓着衣裳不松手,身上不住地抖,她寸步不能离,只能半抱着,等她熟睡再移到榻上,等待中不知不觉自己也有些困倦了。 当她阖上眼皮,元蓥却徐徐睁开了,双瞳幽黑直,看不出半点醉意,她注视着眼前的人,坚定地举起手,小指下露出一段尖锐。 “阿姊你?”元灵均恰在这时醒来,见元蓥直愣愣地看着她,像对待仇人似的目光。 “我、我要杀了你。”她咬牙道,在元灵均不能及时反应的状态下,一手拽住她后背,空中的左手朝元灵均胸口用力挥刺下去。 磨尖的陶片扎进左胸,外袍破开一道口。姊妹俩都有些奇怪惘然,为何没见血?元蓥的手还握在碎片上,试图再深入。 元灵均低头,血一丝丝泅出,剧痛也终于蔓延开,沿着四肢百骸疼到了心坎,她抬头怒视着元蓥,攒集最后几分力气,扬袖将她掀倒在酒坛上。 元蓥“啊呀”痛呼,捂着腰背蜷缩在地上翻滚。(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一章 噬心绝 刀剑将元蓥团团架住,她蜷在地上捂肚呻.吟,五官扭在一起,表情痛苦难忍。≧ 灵均被左右扶上凤舆,颠簸中,她咬牙看向左胸凿开的血洞,因是连带陶片一同拔出,血止不住地涌流出来,流得满手都是。她把她当长姊,她却存心取她性命,想来如何不叫人心寒,好在……好在玉鹿再次救了她一命。 太医令唤来女医员诊治,女医将她衣裳层层剥离,伤口幸而不是很深,但也足以让人痛入骨髓了。 鲲娇摘下玉鹿,上面新添几道划痕,想必是陶片划上的,多亏挡在胸口才减少了伤害。 “菩萨保佑,伤口离心脏还远。”女医吁出一口气。 哪里是菩萨保佑……元灵均心嗓一疼,按下腾腾杀意,踌躇起来。元蓥完全有机会杀死自己,却手下留情,多少还是顾念姊妹情分,君父尚在必不忍她们相残,但樊贵嫔不会善罢甘休,定要拿捏此事大做文章。 女医熟练地处理好伤口,太医开来药方,嘱咐道:“陛下千万记住用药,谨防感染,否则会引痼疾。” 太医退出,廷尉章久节求见,元灵均隔帘吩咐他先暂时扣住元蓥,不必移交诏狱,她自有主张,廷尉领命下去,她又镇定地传令不许声张事因,对外只称自己饮酒过度,致使痼疾突,需要静养数日,朝事由樊贵嫔全权处理,但奏章必须准时送入紫台由她过目复阅。 接下来的几日数位大臣入宫请求陛见,元灵均在寝殿中寸步未出,也不允任何人视疾,只留鲲娇和傅伶仃在内传唤。一是因伤势未愈,樊姜不知实情,二是伤口的确引旧疾,比上次病时更为严重,多数人是不知她病的情形,其实可称为癫狂魔怔,神志不清的状况下六亲不认,逮谁咬谁,太医几乎要在药中掺入镇静药才能使她保持安定。 “陛下真的了痼疾?那也无需辍朝啊。”得到贵嫔许可入紫台探疾的6遥雪和岑邈对视一眼,显然不信。 在清凉殿那天生了什么事情会生出如此大的变故,陛下突然病,连续多日不曾入朝理政,南方诸县河流改道也被樊贵嫔强行否决。 “陛下有令,休养期间不许任何人探视。”鲲娇压着声音和他二人说道,“陛下病轻时便一直昏睡,时而清醒,时而恍惚,不大认识人,最严重的时候性情大变,像疯癫了似的,会咬人杀人,以前这种情况只出现过一次,还是在出阁常山那年,没有人敢接近陛下,保母阿楣把自己和陛下关在殿中,陛下咬断了阿楣一根小指,陛下心有余悸,不许人轻易接近她。”忆起曾经,鲲娇黯然神伤。 纸包不住火,太医署多是樊姜的耳目,废帝谋刺陛下早已传到她那里,即便上林苑有意封禁,樊姜下令斩杀了清凉殿全部宫人,将元蓥投入诏狱中。 一波未平,宫中又传出风声,陛下并非是痼疾了要休养,而是已病入膏肓,药石无效,朝臣闻后惶惶不安,樊党背后大肆鼓动,上书贵嫔请求早做决断,立储君为妙。 皇帝只有一子敏行,立太子属他无疑。樊姜早有打算,恰巧遇上时机,声称应众臣之请,着舍人拟定诏书章程,择定吉日,只需陛下在那日盖上玺印便可当朝宣读。 贵嫔欲立敏行为太子的消息传来,元灵均突然摆驾册府,在册府停留不过半刻,便又回驾,经过乐堂兴致很高地要唤人奏乐。 过往宫人皆见她光彩照人,不见一丝病气,诧异非常,病入膏肓的传闻不攻自破。 其实病得严重与否元灵均心里最清楚,好几次都险些熬不过去,睡下后又开始频繁地噩梦,无数次惊醒,没有熟悉的面孔,轻声抚慰,床榻也是冰冷渗骨的,是鲲娇一遍遍鼓励她,让她千万坚持,一定等到公子回来。 她想自己才走了十九年,再走十九年也没问题,她还有好多事情没完成,还没亲手扳倒樊姜,她死了只会便宜樊姜。她是断肠草,从来只毒别人,毒不死自己,她活过来,誓不会死在樊姜之前。 到乐堂,元灵均盘腿坐在屏风前,让一人弹奏乐器,两人吟咏。 琴音响起,歌工优美的嗓音飘出:“君似明月我似雾,雾随月隐空留露。君善抚琴我善舞,曲终人离心若堵……” “相思苦,凭谁诉……扶门切思君之嘱,登高望断天涯路。” 元灵均皱眉,又舒展开,“唱什么《乐府曲》呀?翠管,你是在扎我的心窝子。” “陛下的伤势和病情渐渐好转了,心病要一直隐忍不吗?”翠管放下七弦琴,趋步到她面前。 元灵均笑道:“我看是你相思了。”钟翠管不好意思地红了脸。 “我去册府才见到洪羽,她可是给我带来了天大的秘闻,且关乎江山社稷。”元灵均瞅他,拨拉一下胸口垂缨,那里长出新肉,时常痒,“夫妻最忌分离了,你去见她吧,她现还在册府。” “谢陛下。”翠管雀跃着施了一礼,带领两个歌工退出。 元灵均也是后来才知道他和洪羽是夫妻。翠管不经意间讲起,洪羽以‘死灰复燃’劝诫其父保留历朝民乐简牍,因为洪羽,前朝遗音才得以重现。 而洪羽带来的消息让她心如寒石,她的阿姊杀她,已是在心上插刀,樊姜却在此时迫不及待地请立太子,只是因为自己脱离她的控制,她盼着她死,好扶敏行即位,届时又能太阿在握,逐步取而代之……御史大夫说的没错,这个妇人居心阴险,十余年的养育恩都不过是她为达目的的计划之一,她何曾真正地想过要养育她。 元灵均从袖中拿出箎,掌心摩挲,指节曲成一个圈,一下下叩击着大腿,闭目长叹。 三月三,上巳节,杏花飘香,国中禊祭,官民郊外踏春,水边饮宴,临安水边多丽人,紫台燕寝也在这天移入屏山殿。 岁时洗濯祓除,去宿垢疢,元灵均畔浴更服,祭祀高禖,焚香祷告,宫人秉兰戴杜若,互赠香草,驱除邪气。(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二章 母子隙 春食荠菜,晋人有吃地菜煮鸡蛋的习俗,庖厨一早便把昨日摘好的荠菜下锅煮了鸡蛋,用柳条编制的篮子盛来,整齐地码放在水畔。 元灵均让人分给诸臣及内闱宫官,宫人来领取,赠她香草,又请她赐福祛邪,元灵均乐得如此,摘来柳枝沾取春水洒落在宫人衣上,宫人谢恩,领鸡蛋退下,看着宫人喜笑颜开的模样,她也不觉疲累。 再次扬起柳枝来,一张缀满香花的妖孽脸恍然出现,冲她露出一排洁白齐整的牙齿。元灵均好笑地拍了拍,分给他两个鸡蛋。 6遥雪在一旁坐下,闲适地抻开双腿,在石头上磕起鸡蛋,蛋壳剥开,一口咬去半个。元灵均还在那边进行仪式,他一直等到结束,正准备上前,鲲娇先过来了,把自己的两个鸡蛋塞到他手里,“少府卿很闲呀,怎么有空进宫?” 6遥雪真想拍她的脑袋瓜子,想想还是罢了,“你不懂,我不跟你说。陛下伤势好些了吗?” “外伤在其次,心伤不好医。”鲲娇叹气道,“自己的阿姊在心上扎口子,唯一的儿子和她又不亲近。唉,小婢都觉得齿寒心寒呐。” 6遥雪疑惑,“皇子还不肯叫她母亲?” “皇子是贵嫔带大的,自然和贵嫔亲近。以前见不到便罢了,如今一年能见几次,母子还是没话说,反而没以前想念。”说完,鲲娇悄悄嘀咕着,“要是能再有一个嫡子就好了。” 再过两月敏行都满五岁了,竟然不认生母,简直就是逆子。6遥雪看向那边,元灵均抱了满怀香草,笑得前俯后合,吩咐侍女快帮她挪开。 对上他的目光,元灵均拍袖过来,“6遥雪,今日休沐,你不去踏青看美人,来宫里作甚?” “岑勉老将军给陛下的书信。”6遥雪在袖中取出书信一封,还浇着泥。 元灵均捉在手中并不拆阅,笑如春风地说道:“我猜一定是关于南塘的婚事,老将军看中李家的娘子,请我做主赐婚。” 6遥雪眼睛一亮,“那南塘同意么?他可不喜欢乱点鸳鸯谱。” “问他同意恐怕一辈子都别想成家了,南塘心太软,他总和我说征战常年在外,有了妻室反而不便。”几个宫女在水畔浴足,香草香花插了满头,像个花篮子。元灵均用指尖拨了一下腰间的兰花。胸口似乎又痒。 夜幕降临后,她在灯下拆阅了岑勉的信,内容果然是关于岑邈婚事的。岑勉的意思是希望能早日定下李家娘子。 “老将军很满意李娘子呢。”鲲娇笑道。 傅伶仃道:“李氏非名门大族,但李家历代家公重视子女教养,女眷皆善治家。岑将军看中的想必是李氏能居家主持中馈。” 想到她每次巡幸归来经过临安街道时,在人群中追随岑邈身影的少女,元灵均抿唇一笑,“那倒未必。” 她把信收好,侍女在帘下跪禀,“皇子拜见陛下。”元灵均挥手示意请他们进来。 傅伶仃起身告辞,“陛下母子难得相聚,臣就不便打扰了。” 他退出,走到殿外正和樊欣遇上,两人同时向对方揖礼。 樊欣腿前站在四岁多的皇子,仰着扎两个包包的脑袋,睁一双乌黑圆亮的眸子打量他,像极了元灵均的眉眼,连看人的神态都极为神似。 “今日是上巳节,皇子是来拜见阿母的嚒?” 敏行一点都不怕生,但在外人面前不爱说话,傅伶仃也不介意,取下腰间的杜若别到敏行衣襟里,忍不住摩挲了一下他惹人爱的嫩白小脸。 在殿前樊欣将卸下的佩剑交予了九万,带着敏行走入内殿。 元灵均早已让人撤远了茶几,只留几张茵席,虽说周围有数盏连枝灯照耀,鲲娇还是移来两盏铜烛台。每次和皇子见面,陛下总要让她将房中照得通亮,陛下说,“鲲娇,我是怕自己看不清,多照两盏灯吧。”陛下看不清是病因所致,有段时间视线特别模糊,太医叮嘱夜间的灯光别太刺眼。可怜天下父母心,难得和儿子见一次面,陛下便也顾不上这些。 她把灯挪到合适的位置,敏行进来了。 敏行在最前面的茵席坐下,樊欣随之坐在了斜后方,他规规矩矩地俯行礼,敏行也扭着胖胖的身子行礼。 不过是最常见的叩礼,元灵均鼻子一酸,眼睛顿时有些湿润了。敏行穿着漂亮合身的锦缎童衣,衣襟露出半截杜若,小脑袋一边一个角,其余略短扎不上的浅全都披散在后颈,他打量自己的双眼晶亮有神,脸颊胖嘟嘟的,白中透着粉,让人忍不住想搂在怀里亲一亲。樊姜把他养得很好,几乎是以太子的规制对待,这点她无可否认。 她忍住泪意,“快起身吧。” “谢陛下!”还没腿高的小人儿连坐着都摇摇晃晃的,竟有模有样地行着儿拜。 不过这声陛下险些让元灵均失控,愤怒取代了疼惜,脸上腾起熊熊怒火,樊欣已察觉,小心地扯了敏行的衣襟。 元灵均自然是看见了他的动作,忍住怒意,温言细语地问敏行,“有吃过荠菜煮鸡蛋?没吃过阿母这里有。” 敏行歪着头,也不说话。 “敏行,你想要什么告诉阿母好吗?阿母不清楚,你是要吃鸡蛋还是糕点?”像是掩饰尴尬,她着慌地把跟前的食盘全推到了敏行膝前。 敏行摇头,“大母给过了。” “那……尝尝这个怎样?”元灵均拿起一块米白的糕点。 敏行也不伸手去接,“大母不让食太多。” 大母大母,三句离不了大母,她到底是把儿子给抢走了。元灵均攒紧拳头,用力抠着掌心,怕他对自己产生坏印象,强作欢笑,“这样啊,那敏行何时想吃了阿母让人送来。” 儿子的下一句话将她最后的理智扯断了。 “大母的宫里都有,巩嬷嬷会做给我吃。”他还把食盘推了回来,身后的樊欣来不及阻止了。 “——竖子!”元灵均一掌挥开凭几,猛地从茵席站起来,怒不可遏地叱道,“我当年豁出命来生你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连唤一声母亲都不肯开口,早知如此还不如一起死了的好。”(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三章 逢喜事 小孩受到惊吓,一头埋进樊欣怀里,‘哇’地哭了出来。 鲲娇匍匐上来,牵了元灵均的袖口,“陛下请息怒,皇子年纪还小,凡事都急不得啊。”她一把抱住她的腿,避免做出无可挽救的举动。 樊欣轻声哄拍着小娃娃,让他勿要哭了。“陛下,请允许臣和皇子告退吧。”樊欣请示道。 看着娃娃哭得上身不接下气,肩头不住地颤抖,元灵均心里也难受,想到自己是和儿子重修关系,但就目前的情况而言,恐怕是任重道远。 良久,她重重呼出一口气,明显是冷静的样子,“放手吧。” 鲲娇一放手,她重新坐下来,面上的表情柔和了不少,“别哭了。” 敏行也哭累了,哭声渐渐歇住,但仍是不愿瞧自己的母亲,把湿淋淋的小脸贴在樊欣衣襟上蹭来蹭去。 元灵均妥协,“你是不喜欢母亲,还是不喜欢母亲这儿的吃食?你说出来,母亲绝不会再勉强你。” 小孩可怜巴巴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反应,也不回答。 元灵均无奈地叹息,“或许这就是缘分吧,你我母子的缘分仅止于怀胎生育。”她看见敏行偷偷地看自己,俯下身去,在食盘里挑选出小块糕点,递到他嘴边,“吃点吧,哭累了也该饿了。” 赖在樊欣怀里的敏行抽着鼻子,嘤嘤几声,蹭着小脑袋,像只害羞的小猫,只露出一只眼睛,干净澄澈的眸子映出元灵均的脸,溜溜转着,然后看了眼父亲樊欣,在触及他鼓励的眼神后,接过糕点,小口小口地咬着。 刚刚他的小手触到了自己的指尖,酥酥麻麻。元灵均感觉自己的手都剧烈地颤抖起来,红炭烫了手似的,飞快地缩回了袖中,掐住掌心不敢呼吸。 也是个懵懂单纯的孩子,可怕的是那些满腹贪欲永无休止的成年人。不能再让别有用心的人继续操纵他。 到了四月,她的伤口已经结痂逐渐脱落,却在胸口留下了永恒的伤疤,她一点也不介意,倒是那位在她身上留下印记的人还在诏狱受苦。昔日九五之尊成为阶下囚,世间也无几人能承受从天宫跌入地狱的突然转变,她吩咐诏狱官员给元蓥吃点苦头,但不许人伤她性命。 兄弟没有,姊妹也不多,太上皇最忌讳子嗣相残,然而从古至今皇室的斗争就未曾停止过,父子都能演绎成仇敌,何况是兄弟姊妹。 元蓥心软在于任何方面,有时甚至可说姑息,元灵均心软俱是因为血脉相承,无法割舍。 这才是她君王生涯的第五年,往后是怎样的谁都无法给出准确的答案。她时常回忆起当年入临安偶然遇见的乞婆,以及沾茶水写下的字,一切如幻影,真实又虚无。 晋宫少元氏,她感到寂寞,大概是应了“孤家寡人”的千古咒语。 幸而同庆重新回到晋宫。她在一年前离开的皇陵,由元灵均派遣的人护送去了云州,太上皇为她举行及笄礼,指定婚事。 宫中难见喜事,今年喜忧参半。元灵均许久没有如此开怀了,符飘把同庆公主送回宫中,她迫不及待地赶到长春宫看她。 主殿中燃着香炉,一名少女倚在香案旁调瑟,大概心里想着事情,时而抬起头来看看映在窗纸上的树枝。 元灵均大步走进来,笑容满面,狐疑地盯着少女,“咦,这是同庆吗?”她请命去皇陵那年十二岁,转眼长成了娟秀美丽的少女。 “六姊姊。”同庆把手收在腹部,向她低了低脖子。 她叫她姊姊,元灵均听着舒坦,不禁惊叹,“竟然这般大了,阿姊差点认不出来。你去云州一年,君父他好吗?” “父亲还好,虽然还是常常犯病,但太医精心调养,比以前好了很多,阿姊不必担忧。”同庆的泪在眼中打起转儿,容貌变化,性子还是那般多愁善感。 因为是一碰就碎,元灵均那时不大和她接触,同庆也更依赖宫中的元蓥和阳翟。 元灵均看向案上置的瑟,“同庆在学雅瑟?” 同庆微微地笑,“同庆去云州见父皇鼓瑟觉得喜欢才学的,父皇还说,六姊精于此道,同庆学雅瑟可以向六姊请教。” 元灵均眸子一亮,还以为自己在君父眼里一无是处,原来也有能入他眼的技能,“好啊,同庆若有不懂处,可随时来问。”她轻抚眼皮,“阿姊以你的名义宴请几个仕女入宫,你也见见她们,不要一味躲在殿中。” 南朝女子以美貌和才德为名,为了博名声,还是有不少弄虚作假之人。元灵均的作风不同于传统的南朝女子,相比循规蹈矩的世家闺秀她更喜欢真性情不做作的,请的几名仕女也多是真才实学的人。 女史王蓊华也在其中,同庆一见她便喜欢她。 同庆的婚期还早,留在宫中的日子常去册府寻王蓊华,王翁华长她七岁,将她当做自家妹妹一般照料,多日相处下来,两人渐渐成为了知己好友,聚在一块不是品茗插花,便是点评对方的书法绘画,看看是否有进益,同庆有什么女儿家的心思也和王蓊华倾诉,原本忧郁的性情也活泛许多。 人逢喜事精神爽,元灵均脸上也常挂着笑容,即便敏行依旧没能开口唤她母亲,也不再觉得烦躁闹心了。最近,樊欣带敏行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她乐见其成,每次和敏行都格外温柔,敏行和她说话的次数也增多了。 四月中旬,海陵国传来讣告,海陵王薨逝,少子请旨即位。元灵均心中再泄一愤,海陵王一死,他的封国差不多也到了穷途末路。与此同时,阳翟公主顺利到达靖地,和靖候同牢,送亲使臣踏上了返程,东吴皇帝也即将随同使臣来到临安,南境北塞无异动,西北一片祥和,只有陇西仍然没有半点回音。 元灵均一次比一次失望,几乎放弃时,陇西在此时传回了四年来的第一封书信。 “陛下,陇西传回飞书,是公子来信了。”从信使手中拿到书信的鲲娇欣喜若狂,不顾礼仪地在禁中跑起来。(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四章 岂不尔思 元灵均怔了半晌,直到鲲娇气喘吁吁地立在门前,她才相信是真的,并非是自己产生了幻听。渠奕,他回来了。 他在信中写道:“离京四载有余,万里之遥,不见吾妻,岂不尔思。” 渠奕说:怎能不思念你。 寥寥数语,满纸温情,触动了她心底柔软的弦,元灵均能清楚地感觉到他写这封信时候怀着怎样的心情,雀跃,兴奋,还夹杂难过和心痛,因为纸上留有泪痕,因为她给他的信从思念到最后的愤怒,每句都是对他沉默的控诉。 “公子真的要回来了吗?”鲲娇从她的脸上看到不同以往的激动情绪。 “信送到临安需要三月,应该快到了。” 元灵均红着眼眶,把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再看了一遍,重复数次后,她将帛书紧紧地捂在胸口,颤抖着吁出一口气,视线投向庭中亭亭如盖的枇杷树。 四春已过,枇杷果实累累。 鲲娇也盯着那些硕大的枇杷果,“陛下,今年枇杷最大最好,是应了吉兆,不如摘了赐给宫人同享吧。” 元灵均翘起嘴角,眸子泛着明亮的光,“先不要。” 使臣光禄大夫黄道琦每年都会递回国书,但从开凤第四年开始她才真正地接触阅览,然而黄道琦公式化地报政让她无法从中得到关于渠奕的只言片语,连陇西蜀国,这个位于晋国西南方向的国家都了解甚微。 元灵均并不知道,这四年中陇西发生了多少故事,且和渠奕有关。 蜀国老皇帝驾崩,国内时局动荡更迭,年轻的皇太孙在支持势力极其单薄的境况下于老皇帝柩前即位,成为新一任蜀王,而拥立蜀王的除了他的小皇叔江陵王,还有一位嫡亲的姑母锦官公主。 这位锦官公主是蜀国最富传奇色彩的女子,她是蜀国先帝的老来女,在十八岁那年和世家公子订婚,却在出嫁的前一夜突然悔婚,从此闭居宫中,专心教养太孙,如今年纪早已过了三十,仍无成婚的想法。 民间不曾见过公主真颜,猜想她可能是貌陋体胖的公主,不然为何耽搁至今,有的人说她是心有所属,爱而不得,便发誓终身不嫁,也有人说公主一心向道,不慕红尘,还有人说,蜀国根本就不存在锦官公主,是那些酸腐文人杜撰出的人物…… 这些猜测说法伴随了蜀人十余年,几乎要成为皇室永久的秘闻时,锦官公主靠着强硬的手腕把毫无根基的皇太孙扶上了帝位,由这位传奇公主的芊芊素手挑起了皇族的战争,锦官城里掀起关于皇位之争的血雨腥风,在这之后,蜀人口中出现次数最多的人物一定是锦官公主孟典。 在今年的上元节,锦官公主突然和蜀王说道:“妾养育陛下,从未提过任何请求,陛下便允准妾的第一个请求吧。请让妾嫁给晋臣渠奕。” 公主心慕晋臣渠奕在宫中已不是什么隐秘的事。晋使访蜀,公主不曾放在眼里,也不曾为此离开过寝宫半步,只有一次端午宴,蜀王请她入宴,席间那位精通律吕和国策俊美青年侃侃而谈,让公主另眼相待,公主相中了他,但也没有为此头脑发热。锦官公主才华横溢,美貌非凡,朝中也不缺有才能有相貌的年轻郎君,让公主能求婚的原因,是渠奕解开了她十多年的心结。 公主在十八岁成婚前夕,才从侍女口中得知,未来的驸马对她的溜肩十分不满,并且大肆议论和嘲笑,公主身份尊贵,侍女即便知道她是溜肩也不会当面指出,公主爱完美,一朝得知自己有如此大的缺陷不能接受,竟不敢再出门,再想到要和那位嘲笑自己的未来驸马成为夫妇,索性悔婚不嫁,深居后宫。 女人不是要别人来恭维,毕竟是假的,而最有效的还是要想办法遮掩不足的地方。渠奕献给公主一套锦织的云肩,公主第一次尝试,第二天锦官城便出现了不同样式的肩帔,公主成功地掩饰了缺陷,久而久之,也正视了自己的缺陷,而云肩早已成为锦官城的新风潮。 公主提出的请求也非意外,年轻的蜀王早已洞悉姑母的内心,他还未从震惊中醒转,公主施施然地走到渠奕面前,“公子能不能为孟典留在蜀国不走了?”她有自信,四年光阴的相处足以改变一个人,哪怕他心如磐石。 没想到渠奕站起来,向蜀王拱袖道:“臣已经让人报信寡君,回程在即,特此向陛下请辞,允准臣早日返国。” 他拒绝了貌美多才的公主。公主不解,“公子是嫌我年长色衰吗?” “并非如此,臣已有妻儿,她还在临安等我回去,而公主另有良缘等待。”渠奕坚定地回答道。 “妻是有,儿却是他人的。如果公子没有妻室,会留下来吗?”公主心伤,她竟然被自己中意的男人拒绝,虽然渠奕和自己不曾有过暧.昧,也没给过任何期许,说来都是自己一厢情愿。 渠奕摇头,“公主,没有如果,即便有如果,我也没有忘记自己是晋人,身负君王赋予的使命来到宝地。” “我探听过关于公子的事,贵嫔对你不满,想让别人取代你的位置,万一你的妻子改醮,和别的男子成婚了。”公主试图再争取一把,“从晋国回来的商人说,你们的女皇陛下宠幸一名傅姓优僮,与他行同步,寝同衾,一定是极受帝王喜爱才会有此恩典吧。” 那便是傅伶仃了。渠奕微微笑道:“臣知道了。” “这样……你也非回晋国不可?哪怕处于内忧外患,哪怕妻子变心,哪怕我强行留下你,也非回去不可吗?” 渠奕笑而不言,答案再明显不过。公主真正尝到了爱而不得,愤然离席。 “不如就照姑母说的,强行留下公子,等和姑母成了家室,心也就安定下来。”蜀王并非不明事理的昏君,他是故意刺激。 公主抹泪,伤心得如同小女孩,“如果因为那样就忘了曾经恩爱的妻子,我反而瞧不起他。只是可惜,我没有和女皇当面较量的机会,如果能公正地较量一番,我未必会输给她。” 蜀王无奈地叹气,“姑母赢了也如何?输赢又不能决定渠公子归于谁。”(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五章 解心弦 在晋国使臣离开陇西的前一夜,受了情伤多日不曾露过面的锦官城公主突然出现在渠奕下榻的别馆。 公主存了别的心思,她精心整过妆容,描了嘴唇,穿着云裁雾剪似的蜀锦木兰青缎裳,衬出如玉般的肌肤,如柳一般柔软的腰枝,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男人欣赏她的美貌,她也似乎想以这样的方式迷惑她心仪男子的心智。 “无奕,我还是希望你能留下来,不为我,陛下看重你的才能,高官厚禄不在话下。”公主做最后的挽留。 渠奕始终和她保持适当的距离,“公主请原谅,臣志并不在此,公主也不必再劝。” 公主黯然神伤,摸到一把琵琶,“公子初进蜀宫弹了琵琶,可否再为孟典弹奏一曲,就当是朋友之间的送别。” “好。”渠奕眸光微动,欣然同意,他接过琵琶,插捩拨弦,吟唱道:“多情去后香留枕,好梦回时冷透衾。闷愁山重海来深。独自寝,夜雨百年心……” 清冽的嗓音在别馆中飘扬,歌声像夜色般冷寂,悦耳,悸动的心情不属于她,而是属于远在千万里的那位女皇。 公主默默垂泪。即便是朋友赠别,他都在表达对妻子的思念,这样的男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强留也无济于事。 一曲抚毕,渠奕撩拨着琴弦,公主从伤感中走出,终于释怀了,“我不会再劝,因为无论间隔多少年,公子都只是属于晋王。但是孟典不能理解,公子能否告知孟典,是什么支撑你不变心?” “没有人能保证对方永不变心,司马相如便是最好的例证。支撑臣的是一根弦,这根弦让臣牵肠挂肚,它断了臣也不能活了。” “那根弦是晋王吗?”公主急切地问。 渠奕把琵琶收起来,嘴角挂着笑,“有一种鸟叫大雁,成双成对,绝不独活,当一只死去,另一只也会抑郁而终。臣以前也不明白,如今想通了,这根弦叫忠诚。” 第二天晋使离开锦官城,公主随蜀王十里相送,真诚地祝福他。 一路东来冷暖各异,渠奕重新踏上晋土的这天,临安已是春夏分明。 天宝突然尖出声,“殿下快看那里,是临安城。”他擅自把帷幙打开来,仓促撞入的天光顿时驱走了车内的昏沉。 天边大雁呈一字掠过,悠然远去了。 一晃四年,元灵均不禁感概万千,胯下的玉顶乌骓已经停下来。 近在眼前的松林下,相隔千里万里之遥的人将在此重逢,风霜寒雪,炎日酷暑,也会如约而至。 元灵均收回视线,抿唇淡笑,心里按捺不住地激动,她恍然瞅见树上的少女,细细地瞧着那张明媚的脸孔,不禁想起她在人群中追随车队的样子。自己曾私心想将同庆公主嫁给岑邈,太上皇不允,岑家更无意与皇家结亲,李家的确是不错的选择。 她独自策马上前去,在树下站定,看了一会也不知她在做什么,好奇地问道:“丽姝,树上有好玩的吗?” “啊……没什么……”李芦葭似乎没想到会有人上前来和她搭讪,支支吾吾道,“风把阿姊的纸鸢刮到这里,我帮她取回。” 元灵均歪头打量着,李芦葭手里果然拿着一只蝴蝶纸鸢,但她的裙子被树枝划破了,“那快下来吧,树上太危险了。” “不过好像下不去。”少女欲哭无泪,带着点委屈。 李家这个小娘子真有意思啊,她的那些姐妹们一定是故意为难她的,大家族姊妹间也就只会这几招小把戏,她竟然还当真了,傻的可爱。 元灵均眼珠一转,冲身后的队伍大喊:“南塘,过来帮帮忙啊。” “哈哈,岑小将军,陛下在唤你哩,快去快去。”陆遥雪用下巴指向元灵均那边,不怀好意地勾勾嘴唇。 被陆遥雪热切的视线盯住,岑邈脸上一热,迟疑了半刻,落镫下马,大袖翩翩地走上来。 看到朝自己走来的心仪之人,李芦葭的脸瞬间红透了,摇着手,吞吞吐吐道,“不……不用了,我,我自己可以下去。” “这么高,万一不小心摔了,摔成瘸子怎么办?丽姝变成了瘸子多可怜啊。”元灵均冲她眨眨眼睛,李芦葭的脸更红了,似乎她再说下去,便要滴出血来。 她叫自己丽姝,可自己不是美人,而且她是怎么知道自己心仪岑邈将军。李芦葭窘迫至极,但岑邈已经朝她递出双臂,“冒犯之处请娘子原谅。” 怎么会是冒犯呢,她终于有机会和岑将军近距离接触了。李芦葭默默地窃喜,心里又冒出不合适宜的声音:羞不羞人啊,你一个小娘子太不矜持了。 岑将军揽住了她的腰和腿,把她抱在怀里,鼻息满满的男子气概,呼吸都滞住了……这是她做梦都梦不到的场景,李芦葭动也不敢动一下,眼睛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 岑邈轻轻地把她放在了地上。 “谢谢……嗯,有劳将军了。”她局促地敛着衣裙,发现岑邈并没有看她,忍不住失落。 元灵均仰首大笑,“小娘子你谢错人了吧,刚刚可是我让他来的哟。” 李芦葭窘迫地想钻到地缝里去。 元灵均也不逗她了,“说着玩的,小娘子快把纸鸢拿回去吧,不然你的姊妹们等急了。” 正说着,那边已有人唤她,李芦葭匆匆行了一礼,再道了一声谢谢,逃也似的跑开了。 目送少女越跑越远,众人又被不远处的哒哒马蹄吸引过去。 官道尽头,钿毂軿车辘辘而来。 元灵均匆匆下马,直看到黄道琦匍匐在车前,老泪纵横地磕下头,“陛下,臣不负使命,现回宫缴旨。” 元灵均扶住他的双臂,“辛苦了,辛苦了……” 她自己也是哽咽无声,挥泪看向前方,水雾瞬间弥满了眼眶。 渠奕宽衣博带,剑眉舒展,恍如灼灼之夏花,他走上来,撩袖屈膝拜跪,“臣回来了。” 元灵均大哭,却不敢放声。后面的人只见她肩头耸动。 “哭什么呀,脸都花了。”渠奕俯身为她揩去眼泪,端详着她略憔悴的面孔,突然大力将她扣进怀里,紧紧地箍在胸前,“明玉,你不认识我了吗?”(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六章 百年心 胭脂红杏虽然衰败了,还有夏日的百花齐放,帝国的春天永远不会凋零。 马车辚辚前行,朝着晋宫方向驰去。 久别重逢的夫妻俩坐在宽敞的马车里,屏息听着辘辘车响。元灵均趴在渠奕胸前,一只手还握在他的大掌中,两个人都安安静静的,但心跳得厉害,就像两面被擂得砰砰作响的锣鼓。 “公子的心跳的好快。”元灵均抬手覆在上面,感觉真实得让她不敢相信。公子真的回来了,他就在自己的身边。 渠奕红着脸,把她的手重新握住,“明玉的也是。” 元灵均仰脸轻轻地啃了一下他的下巴,“公子有想我吗?” “想,每天都在想,每时每刻都想,想你有没有好好用饭,好好睡觉,想你会不会突然犯病,有谁在身旁照顾,想你会不会为朝事发愁,有谁替你着急。”他抚上她的发髻,挑着几缕银丝,心中泛疼泛酸,自责不已,“明玉,你还这么年轻……若是我不走,帮着你,也不会这样了……” 元灵均淌着眼泪,双臂环上他的脖子,细细地亲吻嘴角,“不关公子的事。” “我不会再抛下你了……”他贴在她耳边轻声道。 马车驶入临安街,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元灵均抓住他胸口厚实的衣料,一遍遍轻唤他的名字,渠奕低头回应,堵住她的唇,元灵均嘤咛一声,对方的舌头肆意侵入口中,与她的舌亲密地纠缠,直到她喘不过气,他才放开来,为她擦干了颊边几滴泪珠。 元灵均喘息着伏在他胸口,颤手扒他的领口,渠奕拽下她的手,摇头阻止,“不行。” “为什么不行?”元灵均委屈地睁着眼。他不想吗?还是他已经变心了,在蜀国有了相好? 不用问都知道她想偏了,渠奕好笑地捏捏她红扑扑的脸,“我们还在车上,不可胡来。” 他说不行,却扯乱了她的衣襟,在宫门下车后,元灵均恼羞地瞪他一眼,噔噔地跑开了,渠奕笑立在原地,注视着她单薄纤瘦的背影,眼底的笑容逐渐敛了去。 见他没跟来,元灵均跺着脚,又气腾腾地折回来抓过他的手,“说过不会再抛下我的,公子骗人。” “陛下,臣不会再随意走开,您找不着了,回头就能看见。” 元灵均用袖子捂着眼睛,抽抽嗒嗒,“公子太讨厌了,说的我好似负心人。” 天宝听陛下和公子情话连篇,都忍不住牙酸,看他二人携手进了寝殿,宫人们出来,顺带还合上了殿门,大大地呼出一口气,赶紧招呼阍者避远些,连呆板无趣的九万也十分识趣地走开了,鲲娇闲着无聊,笑吟吟地凑上来和天宝叙旧。 殿门刚一合拢,元灵均跳起来,饿狼扑食似的扑在他身上,渠奕毫无防备,抱着她跌在柔软的氍毹上,滚了一圈。 “去榻上吧。”她还压着他胸口,牙齿咀衣襟上的花纹。 渠奕抱她移步至榻上,两人纠缠了一会,几乎坦诚相见,渠奕呻.吟,“陛下,臣好累,让臣歇会行吗?”他仰面摊开四肢,直挺挺地躺着。 “不行不行,除非公子亲我一口。”元灵均噘起嘴。 “明玉怎么还像个孩子呀。”虽是这么说,渠奕还是挺高兴,在唇上贴了一下。 元灵均心满意足地挨着他的脸,“公子赶路辛苦了,我陪公子歇会儿。” 只听含混地一声回应便没了声响,半晌也没有动静,元灵均奇怪,支起上身。渠奕睡得香甜,呼吸均匀轻盈,胸膛极有节奏地起伏着,俯身能清晰地看见了他乌青的下眼睑。长途爬涉,风尘仆仆,多久没有睡囫囵觉了。元灵均依偎过去,贴着他,汲取衣上熟悉的兰香,享受属于二人的安静。渠奕抬起手臂搭在她腰上,往怀里带了带。 睡了约摸半个时辰,鲲娇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陛下,朝臣到齐了。” 元灵均揉着眼睛醒来,看看身旁的人并没有要醒的迹象,随披了衣袍起身。这些家伙真是烦人呐,公子才将回来,偷一天懒都不行。 她蹙紧眉头,气咻咻地开了殿门,“你去通知诸位,今日要和公子吃团圆饭,不议事。” 鲲娇为难,“可是王师也来了。” 这下不去也不行了,王师瘸了腿她一直心存愧意,对他有求必应,那些请立太子的大臣不会把他老人家请来当说客吧。元灵均脑袋一阵发懵,迅疾穿好衣裳,坐上凤舆去见诸臣。 在议事殿中,甄传庭并没有提到立太子一事,只说为岑邈和李家娘子作冰人,岑家去李府提亲,请她赐婚,元灵均紧张了一路的心顿时落下,爽快地应下了,其余臣工又讨论起吴王来京的安排,把一切安排妥善,最后还是扯到了立太子一事,元灵均烦不胜烦,随便敷衍过去,说是以后再议便匆忙散会。 夏天里红日彤彤,百花争奇斗艳,宫中一派新气象,元灵均却如燥热的天气一般,揣了一肚子火气回来。 刚到殿前,便见渠奕轻袍缓带地立在庭庑中,扬落的槐花拂了满头。他是在等她?元灵均不敢上前,远远瞧着,看得入了神,真怕眼前只是一场幻影,直到双脚发麻。 一簌簌洁白的槐花在风中招摇,渠奕默默凝视着,全然不察他的小妻子悄悄靠了过来。 元灵均在后面张牙舞爪地做鬼脸,突然跳起来伏在他肩上,“我们的兰鹓公子又在想什么?”她吹掉他肩上的槐花,在颈边呵着热气。 渠奕及时伸手才搂住了她,拧眉叱道:“下次不能再这样了。” 但也没有放下她,背着元灵均走到槐树下。元灵均摘下一串槐花,插在他发间,奇怪地看了一眼,“和别人不会,只和公子这样。” 趁渠奕还没有发火,立即趴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渠奕耳根红了红,元灵均得逞地大笑,抽掉了他束发的玉簪,头发霎时散开,披了一肩。 渠奕扬眉一笑,眸中映出一片灿烂的朝霞。 夫妻二人全然不知,此刻不远的灌木丛后有几个人正注视着这边的一举一动。(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七章 赠枇杷 樊姜自信自己能掌握一切,却没有预料到,她不仅没有把元灵均养成羊羔反而养成了一头狼。这段婚姻只是她的权宜之计,却让元灵均从中醒悟,如果她懂得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道理,就该清楚在爱欲和权力二者之间如何做出明智的选择,然而她永不知足,没有节制的索取只会得不偿失。 “有慈父般的溺爱和纵容,又有严父的训斥和教导……这才是真正的兰鹓。”在年轻公子宽厚包容的面容下不失慈父的严厉,满身戾气的少年君王收敛起了尖锐。 “姑母,接下来怎么办呢?” 在樊姜身后站着巩氏,还有着青色女官服一直敛着头的樊婞,不知不觉中,樊婞发生了脱胎换骨般的改变,她的美是抽苞待放的牡丹,高贵与美丽并存,假以时日会是国中最艳丽的存在,她自己却浑然不觉,但她洞悉世事的姑母早已察觉异样,那不过是深宫女子初尝禁忌后耻辱的象征。 樊姜不会当面点破,学不会收敛的人,迟早会在人前露出狐狸尾巴。 樊婞没有得到回答,抬起白皙的面孔,注视着姑母远去的背影,似乎想起什么,发出诡异的轻笑。 长廊中响起一片环佩摇动声,毫无节奏,她遥遥看去,槐树下一片阗静安然,那两人早已离开了。 “公子快点。”她在前面跑,一边催促,回头见渠奕慢悠悠的,拽过他的袖子。 两人穿过重重宫台,在屏山殿前停下,庭中的百年枇杷树茂盛如华盖,枝头缀满了橘黄的果实,颗颗饱满,大如鸡蛋。 在树下站定,元灵均仰望了半刻,对着满树的枇杷口齿生津,视线瞄到最好的一束,她挽高了袖子,“公子在这里稍等。” 渠奕拉住她胳膊,笑言:“陛下要亲自上树去吗?” 天宝唬了一跳,“陛下,爬树小人最在行,让小人来吧。”说着赶忙挽了衣上去帮忙。 “那不一样。”元灵均撇开他,把裙角掖在腰带,开始手脚并用地攀爬,三两下便稳稳地立在树杈上,在树枝间灵活得像只顽猴。 渠奕面上浮起柔和的笑,他是知道她的心意,因此并不阻止,张手护在树下,见她跳来跳去,不免惊了一身冷汗,出声提醒“当心脚下”、“踩实了再上去”。 元灵均咧嘴一笑,继续向上爬去,快到树顶的位置,掰下一束最大最红的。 “快下来吧。”渠奕伸臂欲抱她下来。 元灵均却在枝干上坐下,把枇杷递到他怀里,眼波流转,“采兰赠芍,芍药别名将离,寓意不好,公子在巴陵赠我兰花,我回赠公子枇杷好了。” 她剥开一粒,抠掉果核,喂到渠奕嘴里,渠奕细嚼慢咽,见他眸中的幽光渐渐加深,眼睛盛满了光辉,轻声问:“好吃吗?” “很甜。”他握住她手腕,元灵均伏上他肩头,哽咽无声。 哭了一阵,攒起拳头使劲地敲他的背,“公子,枇杷果都长了四回,再不回来,我就不要你了。为什么不给我回信,惹我生气,你真的是可恶至极。” “你写的那些信,让我恨不得飞回来打你屁股。何为恩情断绝,何为同床异梦,你倒说得出口来狠伤我心……”见她实在伤心,渠奕软了心,任她捶打,抚着背轻声安慰。 一旁的天宝掖着眼角的水迹,把宫人都带了下去,这里只剩下夫妻两个,他们可以畅所欲言。 渠奕抱她下来,把满是眼泪的脸按在胸前,“是,我太可恶了,所以急赶回来让你出气。”眼圈略微泛红,声音带出一丝颤抖,“想要如何泄恨,任陛下发落。” 元灵均摇头,“你明知道我不会那样做。” 紫台的花开了大片,绽放得轰轰烈烈,明媚脱俗。夫妻十指相扣进了庑廊。 “我要感谢公子,是你让我真正地成长起来,如果我一直依赖着你,不可能会有我决政的这天。”她抠着渠奕的掌心,坚定地说道,“公子,你的苦心和苦衷我都明白,你出使蜀国的功劳不亚于大将军,虽然你我的一生都困在高墙里,但我不会让你折翼于此……我已经决定,在朝会上向大臣宣读封你为兰王的旨意,你早被称为兰王,但后闱和前朝总是有区别的,我希望你能和我一同立足朝堂,风雨同舟。” “臣都听陛下的,只是有小小的请求。”他看着她眼睛里泛出柔美的光,“一切从简,无需大肆铺张庆贺。” 册封兰王的这天,一切低调进行,皇帝在朝上亲口宣读了册封旨意,兰王只受群臣贺词,不受贺礼。 翌日蜀王来书,表示愿和晋国结盟交好,共平西北少数民族之患。西北无忧,满朝皆大欢喜,兰王渠奕拉拢蜀国,解决西北无兵的局面,后又提议建立尚书台,威望一时震慑朝野,女帝甚至特别允他入朝不趋,佩剑上殿。 王师在授她政事时,谏言说兰王特例太过了,恐怕会让有功之臣产生不满的情绪。 元灵均不以为然,“千百年来女帝少得可怜,女人当皇帝一直不被世人认可,包括太宗皇帝那样的英主,君父曾还担忧过长姊不能胜任,有过改立潍候为储君的想法,连王师都认为朕应该建立战功,难道只有上阵杀敌才能建立功勋吗?开国皇帝平定乱世被世人称颂,朕不拼命就没资格称帝了?常言道: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难。可见守卫江山付出的精力远远超过建立国家。再说到兰王,他没有战功,但创下的功劳远不止于此,至少他让西北战事无忧。王师该清楚,没有战事的晋国会怎样……” 王师有些抱残守缺,被她说的哑口无言,末了晃首长叹:“老臣授陛下学识,不想陛下也是臣的老师。唉,惭愧惭愧。”忽然意识到陛下羽翼渐丰,不再需要他的教导,心里不是滋味。 他向元灵均请辞,告老还乡,元灵均既不同意也不拒绝,回到宫中却大发雷霆。 渠奕从尚书台回来,满脸疲惫,见元灵均板着脸,揉开了她揪成团状的眉心,“怎么啦,王师惹你生气了?”尚书台才开始建立,章程不完善,尚未成熟,他不免忙碌。(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八章 降一物 元灵均把王师辞官的事和他说了,埋怨了一通,到后面忿忿说了一句,“我绝不允许他挂冠。” 渠奕大概理解了甄传庭的想法,“陛下,王师老了。”人老了,许多事都力不从心。 “那也不行,王师不许走,老丞相也不许走。”元灵均无理取闹地耍起小孩脾气。 此后甄传庭三请三被拒,元灵均甚至在朝上对他发了火,不许他再提辞官二字,甄传庭无奈,果然不再提起,只是闷闷不乐,每日都显得无精打采。 这天晚上,元灵均夜半醒来,想起王师的瘸腿,老丞相的病体,越想越感到难过,眼角沁着水珠,闭着嘴闷在心里不敢出声。 渠奕从后面盖住她的眼睛,“觉得害怕吗?” “生老病死,说是不会离开的人其实都会离去。公子知道几位老臣对我有抚养教导之恩,相当于亲人,儿对亲人不尽孝心,与牲畜何异。”她抓住公子的手指,兵茧仍在,武艺没有荒废,常染热血的刀剑不会生锈。 她在黑暗里无声地淌着眼泪,“好在公子没有骗我,真正地掌握了副君的权力,而我也还握着公子的手。” “你害怕的不是生老病死,悲欢离合,而是孤独,你已经尝试过了孤独的滋味,为何要惧怕。明玉不妨站在王师的位置,他也是需要尽孝的人子……” 眼泪湿了手掌,渠奕慢慢拭去,撤开手,吻她冰凉的发,在耳畔吐纳着醉人的气息,“明玉,告诉我,你听见了什么?” 她仔细地侧耳去听,闭着的眼突然睁开。 是松涛,壮如山瀑之声,拥有靡坚不摧的力量。 第二日的朝会元灵均赐甄传庭百金以及绢匹,恩准他告老还乡,甄传庭谢恩退出。到了离京的这天,元灵均和渠奕轻骑送他出城,作别时,甄传庭让家僮把一只长匣递上,“这把剑本是皇家的凭信,如今臣也该交还给皇上了。” 他说是剑,必然是那把给她少年时代留下无限阴影的诫剑了。元灵均心有余悸,差点不敢接。 “王师还剑,我正有一物相赠。”渠奕微笑,一招手,天宝捧上一只黑檀木柺杖,鲲娇则抱来一篮新鲜的枇杷。 甄传庭一腿受伤行走十分不便,如今仅用竹杖支撑,他接过檀木柺杖,细细摩挲,看看元灵均又看看渠奕,神情动容不已,“谢陛下兰王之厚赐……” 他垂袖躬身,渠奕一把挽住,“王师路上慢行,一切珍重。” “臣去了。” 僮儿接过枇杷放入马车,甄传庭立在车辕前回望了几眼临安城,又对二人施了一礼,挥泪登车离去。 马车颠簸前行,渐行渐远,慢慢地掩于滚滚红尘中。 回程中,元灵均怀揣着心事,渠奕和她说的话也只听进去一半,这时,一阵突兀的呼喝声打断了思绪,她循声看去,是十几个年轻人,各牵着一匹剽悍的红马,为首的人是陆遥雪那厮。 “陛下,来不来赛马?”陆遥雪扯着嗓子,向她挥袖。 元灵均心痒手痒,眼巴巴地看着渠奕,“公子,我去一下,很快就回来。” 渠奕对她的孩子玩心已经见怪不怪,抬手抚顺了她额前被风吹乱的发,“很久没见陛下出去玩了。” 知道他是同意了,元灵均傻呵呵一乐,冲前面大喊:“我来了哦,你别得意。” “天呐,刚才陛下不会是在征求兰王同意吧。一物降一物,陛下居然有克星。” “以前将作府过得多苦啊,如今兰王提倡节俭,将作府的人不会再苦闷了吧。” 那样的人怎么改得了本性,陆遥雪才不会相信,“我看你们是忘了,她爱折腾是天生本性。巴陵临光殿那方荷塘填好了凿,凿完了又填,红蕖菡萏连影子也没见到,当时陛下还在东海,特地命人快马加鞭赶回来给将作少府传信,说海桐不应景,赶紧伐掉栽杉树。”宫里要移栽几千棵树又不是动动嘴皮那般简单,想到那些官员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陆遥雪忍不住大笑。 其余几人似乎也想到上面,都哈哈笑起来。这些人年纪不过弱冠,鲜衣怒马,举止矜贵,皆是出身于王臣贵胄家的子侄。 “十里之外都听见你在讲我坏话,陆遥雪,陆国公专为你备的石板是不是没跪穿呀。”一声怒嗔,元灵均跳下马,身后的九万也跟着下马来。 陆遥雪摇了两下麈尾,“陛下,臣也就那么随口一说,您还有闲情逸致来赛马呀,难得难得。”她这两年忙得脚不沾地,光看看她头发就清楚了。 众人不搭理他,纷纷快步上前去曳袖,“陛下。” 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个个身姿卓然,衣袂飘飘。十里风露亭,常山七郎是聚不齐了。 “朱隐,听说你娶了娣六个伎妾,而且是五个女儿的父亲了。”元灵均的目光落在一个面容微黧的青年身上。 朱隐的体格健壮如蛮牛,和其他六位少年站在一处再明显不过。“惭愧惭愧。”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他十六岁做了父亲,不到弱冠便有三个女儿了。元祐朝因为战事频繁的缘故,朝廷规定男子十六,女满十二,便可结婚生子了。 元灵均扫了众人一眼,目光停留在眯起眼睛打瞌睡的胖青年身上,“张宝,每次见到我你就困觉,胆子不小啊。” 张宝睁开挤成一条缝的眼睛吗,环顾左右,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年轻人们咯咯笑起来,一张张朝气蓬勃的面孔恍如天边的寂寂明月。 元灵均一摆袖,耸身上马,“大家的马都挑选好了吗?我有玉顶乌骓马,绝对会赢。” “此时下结论还为时过早。”陆遥雪让家僮牵来了照夜狮子,表明一举夺魁的信心。 元灵均轻嗤一声,“那就等结果吧。” “要是陛下输了,就把般石的春宫撒扇送我如何?”陆遥雪一直在打她撒扇的注意。 元灵均细想一刻,爽快地点头,“好啊。” 陆遥雪把麈尾丢给家僮,爬上了照夜狮子,得意地扬扬手中的缰绳。元灵均瞅着他,结果他却忽然扬起马鞭。 “叱!”不等众人反应,照夜狮子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出去,反应过来的年轻人也都策马追上去。 “陆遥雪你敢耍赖。”元灵均脸都气青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零九章 鹊桥仙 “宫里栽满树引来好多蝉,我说你们是在偷懒吗?蝉一叫就立刻承蜩……最好是不要让它们有叫的机会,烦不烦人呐。”元灵均一边抱怨一边走进了便殿。 “心静则静,快用饭吧。”渠奕放下书卷,命内侍们收拾下去,鲲娇赶紧吩咐内侍把食案抬上来。 元灵均瘪瘪嘴,在渠奕的注视下咕咚咕咚喝完一盏茶水,这才接过天宝递上的绢巾胡乱擦了几把。真是气死人了,明明她可以拔魁的,陆遥雪居然耍诈,上回蹋鞠也是,简直没有比他脸皮更厚的人了。 饭食将上来,元灵均想到今日的败局,半点食欲也没有,敷衍着塞了几口,却发现全是自己爱吃的,于是多用了一些。 用完膳,鲲娇捧来果浆和冰盘,渠奕倚在凭几上,手持一只匏瓜饮酒,天宝在纱帘下翻着缯书,口齿伶俐地禀道:“定远将军岑邈伏月十六大婚,冠军大将军回朝,请陛下驾临。淮阳王羁在诏狱,廷尉请示陛下发落。岚衣候返回黎阳,兵权已解。吴王不出十日将到临安,大鸿胪卿安排下榻国邸。” 岚衣候居然返回了黎阳。元灵均眸光一瞬,惊讶地看向渠奕,“岚衣候兵权解除,公子拿母家开刀是否不妥?” 渠奕摇摇头,“明玉近来是在走神嚒?我并没有解除岚衣候兵权,而是他自己提出。” 被公子说中了,元灵均脸色泛着红晕,有些不自在,“还真是奇怪,岚衣候重权,不然也不会与母亲结盟,他自己提出来我也是不信。” “他的确贪权,连我父亲也曾经苦苦相劝,怕他将来给家族带去祸患……索性他早日醒悟,否则家族真的不保。”匏瓜在手中轻轻晃动,散发出醇厚的酒香,“说到他醒悟,多亏他有两个出色的儿子,从旁劝导,不至于酿成大错。” “瞿家失势,那公子岂不是失去了倚仗。”元灵均咬中了舌头,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下来。 渠奕一本正经道:“外戚壮大是帝国的祸根,也是家族的灾难,我不能让它发生,因此没有后盾于我来讲也是好事。” 如徐家和樊家,徐家已经覆灭,下一个会轮到樊家吗?元灵均无比期待。 “南塘将军大婚,两位老将军该宽心了。” 渠奕把匏瓜递给她,元灵均接了,小心抿上一口,舌尖火辣辣地疼,她忍住流泪的冲动,“王师做媒,我也算是伐柯人,功德一件。”她把匏瓜放下,眼泪终是憋不住地涌了出来,“公子不是不善饮酒吗?” 渠奕抚着脸颊,忆及蜀国度日如年的那四年,心中仍是惆怅万千,“在陇西无事可做,常以酒会友,友没几人,倒是把酒量练出来。” “哼,公子把酒藏了不允我喝,自己却享受。”元灵均把匏瓜的口翻转扣向了几面。 银烛光摇玳瑁筵,绎河初渡鹊桥仙。转眼是十六吉期,岑邈大婚,宫中遣老丞相林缜为昏礼司仪官。 岑府正堂,宾客云集,元灵均高坐于堂上,满脸堆笑地望着喜娘傧相拥进一对玉人,新郎风姿俊爽,引人侧目,新娘仙姿玉质,为宾客称赞,新人趋至她膝前,随着司仪官林缜的唱词谒拜稽首,礼仪繁复,一番下来不免疲倦,但两位却没有半分疲态。 礼毕,岑邈抬起白皙如月的面孔,露出笑涡,两腮散发出绯色耀人的光晕,恍如天边的朝霞,新娘李芦葭畏惧天颜,低低垂着颈,不敢抬首。 元灵均按礼说了几句祝贺新婚的话,新人谢恩,走到一旁叩拜高堂,之后退出正堂,在喜娘的簇拥下前往寝房更衣。 宾客宴饮,岑挚也挽起酒杯敬道:“陛下赐婚,是岑氏满门荣幸,臣请陛下饮此杯。” 喜酒不可不饮。元灵均端起手旁的酒杯,粲然一笑,“大将军也请。” 一杯下肚,渠奕按住她手指,“陛下保重龙体,接下来由臣代饮。” 元灵均点头,抚摸他的指节,“我不饮了,公子也别多饮。”她望一眼,岑邈已更服出来招呼宾客,翩翩郎君,眉如翠羽,腰如束素,映得满堂生辉,直叫旁的男子自觉形秽。 “陛下是想起了韩寿窃香,还是国君好艾。”渠奕凑在她耳边调侃。 元灵均用力捏了一下拇指,“国君好艾,自然是越美越佳,放眼大堂,也就公子能入我眼。” 渠奕瞧着她,埋首一笑,元灵均耳朵咻地红了,她急急挣开手,“屋里全是酒香,我还是去外面透透气。” 到了回廊的槐树下站了一会,她的脸和耳朵才算散去热,正准备回堂上,就见一个女子踮着脚往门上挂萱草,她穿着琥珀色的外袍,额头涂着黄,还是在堂上见到的新娘妆容。 萱草又名宜男草,有佩之则生男的说法。她是在祈求早得子嗣吗? 李芦葭挂好了萱草,满意地拍拍手,回头撞见元灵均,后退了几步,在辨认出她的衣饰后更是发出一声轻微的叫声,“妾……妾不知是陛下,请恕罪。” 她作势要跪,元灵均抓住她的小臂,“佩萱草真的能生子吗?” 李芦葭愣了一下,下一瞬脸上腾起酡红,“妾也不知。”她似乎不太好意思,头垂到了胸口。 元灵均笑着说道:“你想嫁给南塘的愿望实现了,任务却更重了,岑家三代单传,若非是人丁单薄,嫁给他的就是公主了……” “我、我一定会给将军生很多孩子。”李芦葭抢着说道,唇咬得紧紧的。 元灵均挑动眉峰。李芦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连忙敛下衣襟,“臣妾失礼了。” 元灵均只是一笑,什么也没说,从她身畔走了过去,再回头时,李芦葭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满脸慌乱。 宾客散尽,岑邈早已醉倒,由家僮抬入寝房,陆遥雪幸灾乐祸,抚掌大笑,“醉成烂泥一团,也没办法洞房了,新婚夜冷落新娘真的好嘛。” 乘车还宫,渠奕也有些醉意,颊边红云片片,脚下趔趄,眼看玉山将崩,元灵均让天宝扶他上车。 陆遥雪那酒鬼追了上来,拽着元灵均的袖子,“愿赌服输,陛下就把折扇给了臣吧。” 自从输了比赛,陆遥雪天天缠着她索要春宫撒扇,闹得她心烦意乱,且那把撒扇是她废了许多力气才诱骗般石给画的,岂能割爱。 “价值千金的册子说给就给,我偏不给,你又能奈我何。”元灵均一把拂开陆遥雪,登车遁走。(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十章 揪狐狸 回到紫台,在屏山殿中坐定,天宝取来解酒汤,渠奕饮完,靠在凭几上和元灵均谈起吴王来京,及调武安侯返回东海之事。??? ? 元灵均正批阅有关淮阳王的奏本。大部分的奏本均由渠奕批阅,她只需复阅一遍。“长姊在诏狱吃了不少苦头,现重回到清凉殿性情有所收敛,只是嗜酒如命,每日都喝得酩酊大醉,我去看了几次,她连我也认不出来,我不许宫人暗中欺侮,依旧好吃好喝地供着她,若是这样还不知好歹,君父替她求情我也不会再忍耐。” “陛下不会是将她囚禁一辈子吧?”渠奕打开一把撒扇。对元蓥不管用何种处理方式,世间总有不好的言论,可见做皇帝有多难。 元灵均有些焦躁不安,可能是天气过热的缘由,她拭着汗水,“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我会让她出宫,公主府任选一处改作淮阳王府,但她对我心怀怨怼已到了疯癫的地步,我不能放心。” 六月的暑热难消,屏山殿后殿凿有荷塘可解热,元灵均却不停地流汗,到让人觉得奇怪。 鲲娇在旁边为她摇扇纳凉,内侍也把盛了冰雪的箱笼移入殿中。?元灵均自己也感觉出不是单纯地热,而是心绪杂乱。 “是静不下心来?”渠奕停了扇,端详她布满汗水的额头。 “这两年的夏天尤其难过,似乎更怕热,冬天也更畏寒冷。”元灵均喘着气,抬笔去蘸墨,眼前忽然蒙上一层白影,她用力眨了眨,朱笔还是没能蘸到砚台里的墨。 恢复清明,见渠奕担忧地望着她。“我没事。”她勉强笑了一下,解开衣袍,让凉风灌进闷热的胸口,终于好受了些,抬眼看向前面,扯衣襟的手顿住。门前晃动着一团小小的人影,朝这里张望,踟蹰不进。 “敏行来了呀。外面热,快进来吧。”渠奕朝他招手,敏行迈着腿跑了进来。 樊家从镇国大将军死后势力急剧衰退,因为那次风寒治愈不彻底,樊姜的身体也出现了大小疾症,诸多朝务便压在了她身上,朝事太繁重,好长一段日子没见到他了。他忽然来了,元灵均杂乱的心情也静下来。 天宝拿来凉席给敏行坐,又端来冰过的果浆。敏行极爱这种味道鲜美可口的果浆,匆匆行过礼便接过来牛饮。要?看 ??书 在一旁的鲲娇提醒道:“皇子慢些饮,喝得太急肚子会不适。” 敏行听话地放慢了速度,还对鲲娇咧嘴笑了一下,看向渠奕的时候也扬着笑脸,但一对上元灵均的目光,脸上不仅没了笑容,整张脸都是僵硬的,甚至还带着怨怪。元灵均奇了怪,他对渠奕倒是不排斥。 母子见面本来是件让人心悦的事,元灵均一扫向门口立马沉下脸色,樊欣不在殿外伺候,他是在何人陪同下过来的,想到这里,眉头皱成了一团,喝问道:“你是自己来的?你阿父为何不在?” 她样子十分严厉,敏行不知不觉把头垂到胸口,手指不安地摩挲起衣角,小心翼翼地瞅了眼渠奕,发现他也是一副询问的模样,便彻底不敢回答了。 “我在问你话,是你撇开保母偷偷跑出来的,还是和谁一同来的?”看他沉默,便知猜中了,他人没多大,都敢不经允许私自出宫,再年长几岁岂不是随心所欲,无人能管教了。 元灵均气愤难平,一拍矮几,敏行吓得颤了下身体,一双眼睛楞楞地盯着她,满是畏惧和神伤。 “好啦明玉,别吓着敏行。”渠奕看不下去了,把受到惊吓浑身颤抖的敏行抱到身旁,安慰地拍拍他的背。 本来还想再训斥几句,但见他眼泪婆娑,顿时烦躁不已,索性抓过果浆猛地灌了几口,把心头的无名之火浇了下去。 待敏行安静下来,渠奕温声道:“敏行真的是自己来的吗?要真是偷偷跑出来,大家发现你不见了就会四处来找你,你的母亲和阿父会心急,让父母担心就是你的不对了,知道了吗?” 敏行乖乖地点头,用手背揉起眼睛,渠奕把手拉下来,他凑到渠奕耳边小声说了一句话,渠奕一笑,“是这样,原来我们错怪了敏行。” 元灵均正想问他们在说什么悄悄话,一个内侍出现在门前。 内侍疾步进来禀道:“陛下,上林苑出事,傅郎君请陛下移驾殿外。” 元灵均“刷”地站起来,不遑多想匆忙往殿外走。渠奕不知发生了何事,把敏行塞给天宝,说了一句“你亲自送敏行回昭台宫”也追了过去。 刚出屏山殿在回廊中,傅伶仃就神情仓促却不失喜色地拦了上来,神秘地说道:“陛下,臣终于把狐狸尾巴揪住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如此匆忙地让我来。”元灵均脚下不停。 傅伶仃激动得涨红了脸,“是樊婞啦,她今天夜里趁着陛下出宫,与上林苑优僮宋玲珑私通,被嬷嬷现场逮住了,这下她别想跑掉了。” 元灵均眼睛咻然一亮,拍了下大腿,噔噔地在走廊上疾走起来,“狐狸落网,朕的一块心病总算去了。” 之所以形容樊婞是狐狸,是她貌如狐,魅惑撩人,又狡猾阴险。没想到守了她几年都没能抓到证据,出了一趟宫倒让她意外地露出了尾巴。 元灵均实在是太激动,双腿都在不住地颤栗。樊婞对樊姜而言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在樊姜病重休养期间所有旨意全部经由樊婞之手,因为这个原因,朝臣多巴结讨好她,她也趁机招揽大臣,发展自己的势力,至今朝中还有一二入幕之宾,樊婞为他们开了不少方便之门,这些人也在暗中替她办事。 还在巴陵宫,樊婞已经和宫中优僮来往,与宋玲珑有私是最近几年的事,傅伶仃最先察觉告知,元灵均苦于她姑侄操纵权术,一直隐忍不发,她掌握朝廷后,樊婞却不再明目张胆去会宋玲珑,拿不到私通的证据谁也不能把她如何……如今樊婞栽了,再折樊姜一臂,她还能顺便拔掉朝廷的杂草。 樊家一对姑侄皆荒.淫,不知是樊姜的影响,还是家族之风如此。元灵均无暇思考,她此刻已被巨大的喜悦填满。(未完待续。) 第一百一一章 少子噩 坐了凤舆出来,在傅伶仃的引领下离开紫台。要看书 元灵均不想当面见她二人,在一条四面环树的小径上驻足,远远看了一眼。火光通明处,樊婞和宋玲珑几乎是一丝不挂地跪在紫台外,背对背五花大绑着,有两个蛮力的嬷嬷站在附近,冷眼旁观二人的死命挣扎,周围已经聚集了一些宫人,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看什么看,信不信挖掉你们的眼睛。”樊婞鬓发散乱,早失去了平日的冷静和威风,疯癫般地叫嚣着,“我让你们去告知贵嫔,为何还不去,你们企图蒙蔽昭台宫的陛下,我是她嫡亲的侄女,就不怕她日后找你等算账……快给我松绑,擅自羁押朝廷命官,我要让姑母知道,让她把你们通通杀掉。” 元灵均嘴角噙笑,回身对九万道:“把樊婞押入都船狱明日发落,至于宋玲珑,不能再留,赐他一盏钩吻酒,你亲眼见到他死再回来报。” 九万领命退下,她在原地伫立良久,想的是樊家的势力正被逐步瓦解,朝堂局势会明晰许多,只是,樊姜也该得知消息,但她没有任何动作,是因为手上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 风声飒然,坐舆回宫,渠奕在殿外迎她。她下了凤舆,和渠奕并肩行走在庑廊中,“樊婞必死无疑了,樊家只剩下樊婴,但我不愿杀他,他没有过错,只是生错了家族。” 渠奕静默了一会,才徐徐说道:“陛下和我说霸道王道,想必也不能容樊婴,不想杀他是陛下的恻隐之心。人都有弱点……但陛下最好不要把樊家逼得太紧,否则适得其反。” 他是说,樊家逼急了会跳墙,犯阙造反。元灵均淡然一笑,不以为然。 雨点伴着风飘进了走廊,撩起她的鬓发,元灵均抿住唇,仰起脸,让雨丝飘落在脸颊。“敏行回去了吗?”她突然问。 渠奕拉她进了寝殿,抖去挂在发上的水珠,“这次是真的误会敏行了。他是樊婞带出来的,在中途被丢下,是紫台的一个宫人引他来此。” 拨发的手一顿,渠奕不说她心里还没什么,此刻知道真相,心里万分不好受。要?看 ??书 不想那孩子对她的漠然疏离到了如此地步。 这晚她和渠奕还没歇下,宋玲珑的死讯便已传回了紫台。 第二日升殿,元灵均在庭会上发布了绞杀樊婞的命令,樊婞当即被拉至市曹行刑,曝尸三日,恶臭熏天,直至吴王到达临安。 吴王入京后,下榻于宫外国邸,迎他的是兰王渠奕和右相林缜,以及大鸿胪卿。元灵均只有耳闻还没见到其人,对这个弑兄杀侄的吴国皇帝不免感到好奇,但也只能等到国宴上一会。 然而就在吴王下榻的当晚,国邸便出现了黑衣刺客,奉命保护吴王在京安全的符飘轻松将刺客制服逮捕,上报紫台,无需审问,元灵均便已经猜到是谁的主使,咬咬切齿地召来傅伶仃。 傅伶仃形容狼狈地出现,但傲气不减。他忿忿道:“陛下,这是臣和他的私仇。” 元灵均怒不可遏,把撒扇砸到了他脸上,“我看你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吴王若是在我大晋出事,两国交战当如何?”傅伶仃瞬间不语了,脸色也不好看。 她真怕自己忍不住会往他身上踹几脚,匆匆走到殿外,吐出几口怒气,问符飘,“吴王知道吗?” 符飘答否,说刺客没有进到国邸内,元灵均正要松一口气,符飘的下一句话让她险些喘不上气。 他说,吴王根本不是真的吴王。 来的是吴王之弄臣,那真的吴王在哪?自然是在吴国宫中。他根本就没有使晋的诚意,而是想以这种方式嘲笑羞辱晋国,挑动双方战争,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和晋国开战,其居心简直可恨至极。 召集林缜等几位心腹大臣商讨,都赞成容忍,元灵均听取了诸位意见,按下心中的滔天怒火,决定假作不知,依旧让人以礼对待“吴王”。内忧外患,晋国国力衰退,不宜再战,再大的屈辱她也要忍耐,这口恶气早晚会出的。 今夜,国宴就在今夜。?散朝后,元灵均在临水的殿阁批阅奏表,阅到“吴王”提出各种无理要求,将奏疏狠狠地掷到地上,不解恨,又抬足踢出殿外。 奏疏落在一名跑来的内侍脚下,内侍跪奏:“陛下,昭台宫的宫人来禀,皇子病了,似乎不太好,请陛下尽快去瞧瞧。” 元灵均脸色大变,丢开奏疏急惶惶地朝殿外跑。 敏行虽是逆生,但身体一向强健,从不生病,怎会突然就病重。夕阳西下,天边最后一丝余霞也散去了,元灵均刚踏进敏行住的寝殿,一大群宫人和内侍涌了出来,其中有几个掖着袖子抽泣,见到她之后又立马止住哭声。 元灵均直觉是不好了,她几乎站立不稳,鲲娇在身后扶了一把,她一个踉跄走到了留香帘外,樊欣在门外踱步张望,几个太医在一架屏风后讨论治疗方法,樊姜正坐在上首倾听,神情也是焦灼不安。 元灵均走到榻前,隔着帐幔看睡在里面的孩子,好半晌才鼓足勇气掀起帘子,曾经直愣愣看着她的眼睛此时紧紧闭着,一张小脸惨白得瘆人,她触摸着孩子的额头,没有汗水,甚至连呼吸都感觉不到。 她质问起跪侍一旁的保母,“究竟是怎么回事?身为保母你是如何照顾皇子的,皇子病了你竟没有察觉……” 保母伏地哭道:“最近都没有异常,不知为何,两个时辰前突然倒地痉挛,妾人立即请来了太医。” 屏风那边太医们发生了小声争执,却还没得出结论,元灵均心急如焚,召来一名太医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子的病因是什么?” 太医谨慎地回答:“臣问了宫人,皇子在这之前吃了荔子,臣等初步断定,可能是荔子核卡在喉管上致使呼吸不畅。” “那就尽快想办法取出来,皇子不能有事。”元灵均已是大汗淋漓,她一遍遍地安慰自己没事,但总是忍不住往坏的方向去想。 太医唯诺退到屏风后,樊姜出来,来到病榻前坐定,看了几眼元灵均,握住敏行的一只手,小手突然动了一下,她立即俯下脸,“敏行,你是醒了吗?看看我是谁?” 敏行果然睁开了眼睛,但没有往日那般灵动,他动了动嘴,气息微弱地唤道:“大母。”紧接着他清秀的眉毛拧成一团,“孩儿难受呐。” 伤在儿身,痛在母心。元灵均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一言难成。 樊姜在他胸口轻抚着,“大母给孙儿摸摸,孙儿不痛,以后孙儿想吃什么想去哪儿大母都答应,只要快点好起来。”她的眼泪砸在敏行的脸上。 小孩的呼吸似乎困难起来,闭上眼睛后又开始了痉挛抽搐,元灵均握着他的小拳头,转头大声喝道:“快点,你们都上来。” 太医们全部涌上来,问脉看眼,面面相觑,束手无策,只能让侍女为他灌下汤药。 期间,从尚书台下直的渠奕来过,但吴王入宫,皇帝抽不开身,他必须尽快赶过去,便只在屋中坐了片刻,离开前又叮嘱了众人一番。 国宴即将开始时,内侍来昭台宫催,但儿子病重,元灵均无心顾及,一直等到敏行安然睡下,她才匆忙赶到长春宫。 因为担忧敏行,国宴上一直不在状态,多番忽视对方,“吴王”以为她傲慢,心有不满,在殿上大放厥词,言称吴国有江山万里,城池千座,雄兵百万,足以踏平四海,问鼎天下,问晋国仗恃何物而骄。 元灵均不为他所激,冷笑道:“吴王陛下见到了我大晋的山川湖海,饮尽了佳酿美酒,拥过了我南朝丽人,其余的皆在殿上……” 不等她说完,“吴王”仰面大笑,手中的酒液泼了一几,他前俯后合笑个不停,殿上的诸臣也随他笑起来,然而他们的笑却是别有深意,只是这位“吴王”沉浸于“大晋腐朽,可攻之”的喜悦中,没有察觉,连真正的吴王也没有怀疑,但当他终于醒悟,已是多年后那封要了他命的晋王亲笔信。 国宴不欢而散,元灵均直接奔向昭台宫,敏行已经滴水不进,太医只好继续用汤药和糖水,接下来的四天,敏行时睡时醒,但已经无法说话,樊姜一直在佛堂祷告,她是真心疼爱这个孩子,自然是诚心诚意地希望他好起来。 元灵均也因此茶饭不思,整日浑浑噩噩,多日都未坐殿,朝政委以渠奕治理,整座晋宫都被悲伤渲染,宫人的脸上不见笑颜。 到第六日上头,已经接连昏迷了两日的敏行还是没有醒来,并且发了高热,太医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喂的汤药却已经无法进入食道,作为生父,樊欣衣不解带地照顾着。 侧殿中,昏迷后的元灵均依在琉璃榻上,精神恹恹,渠奕把粥食递到嘴边,“多少用点好吗?你这样我也很难过。” 她抬起浑浊的双眼,仅仅抿了一口,下一刻捂住脸,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公子,敏行有事,我岂能再活了。” 话音方落,寝殿中发出一声侍女的惊叫,元灵均怔住,推开渠奕跌撞着跑了过去,卧在帐中的敏行脸色泛青,大大地张着嘴,呼吸紊乱,在榻上滚来滚去,大力挣扎。樊欣把他的手足按住,他才逐渐停止了。 他睁开眼,似乎恢复到平日那双明亮幽深的漂亮眼睛,他看着樊欣,好像终于认清了,极小声地叫道:“阿父。” 樊欣应了声,把他额前濡.湿的浅发拨开,敏行转了转眼睛,看向渠奕。“君父……”喉咙里再次发出微弱的呼唤。在屏山殿,渠奕教他剑法,教他读书,对他关怀备至,他始终记得。 渠奕把他抱在怀里,疼惜地贴着他的小脸,“君父在这儿,敏行快快好起来吧。” “我儿……”元灵均吻着他的小手,眼泪决堤,两鬓湿了大片,眉毛眼睛也被汗水覆盖。面对这个从未亲近她的儿子,她却恨不得以命换命,只要他活着,哪怕一辈子也不唤她一声母亲。 敏行终于看到她,眼睛里淌出一行泪水,他好像不太明白,一直楞楞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张开了嘴,却没有说出一个字,因为他在渠奕的怀里沉重地喘息着,在大家的视线里阖上了双眼。元灵均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抱住他幼小的身体,许久才发出一声绝望的号哭。 七月的清晨,晋王唯一的子嗣元敏行在兰王的怀里失去了生命迹象,年仅四岁。 帝国无子,东宫空悬。(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二章 沛太子 三年里,晋王再无所出。 于帝王而言,这是不被允许的。储君的确立关系到国家根基的稳固,但自皇子夭折,元灵均就不大有精神,身体也每况愈下,为安抚民心,元灵均把四姊沛王的长子过继到膝下,接来宫中做嗣子。 除了没有亲生子,她也不是一无所有,在权势角逐的游戏中,她终于掌握了权势,成了关键的决策人。她曾经发誓,要一点点地赢回来,而不是决策人之一,如今她终于有能力把“之一”去掉。 那一天不会太遥远,只要想到这些,心情就会舒展开阔。 她从殿中走到了园圃。凉风习习,两个年长的宫人背对她坐在一处树荫下,说着近年国中发生的一件怪事,夹杂着唏嘘惊叹。 的确是一件怪事,元灵均也早有耳闻。据说是两年前,北宫山附近的山上有一个被遗弃的小孩,一只母虎前去投食喂养得以存活,传为奇话。那个孩子真是好命,即便被遗弃也能为母虎喂养。 不禁让她想起三年前夭折的儿子,当时她昏厥过去,醒来被告知儿子的尸身已被樊姜的人运出宫中。樊姜认为皇子没有成年,为帝国的不详之兆,不能入葬陵园,应另择墓地安葬,夭折的皇子最终被她塞入某处天然形成的石窟,洞口用石块封住,元灵均后来去寻,洞口被打开,棺木不翼而飞,沿途只见到破碎的儿童衣料,她猜是遭了豺狼虎豹的劫,导致孩子死无全尸,从此她对樊姜恨之入骨。 “……那个小孩据说已经被过路的农人收养了。”其中一人以孩子的归属结束了谈话,两个人相携离去。 元灵均摇了摇撒扇,在脑海里捋着她们说的怪事,呆立原地许久都回不过神来,直到袖子被一股力量向下拽了一把,她俯首看去,袖幅底下露出一只扎着包包的圆脑袋,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敏行。 “天化,你都这么大了。” “您是、您就是我的姨母吧。”眼睛眨呀眨的,仿佛在期待着她的答案。 元灵均楞楞地瞧着他,惊讶于他的开朗和随性。这是天化入宫后他们第一次见面,却好像见过了无数次那般自然。当时元娞生他时颇多周折,在他之后虽然连续生了两子,也唯有此子最得重视。 “姨母……我常常听母亲讲起您,也一直想来临安看望,但沛国太远了……”天化攥着她的袖子,又甜甜地叫了一声,紧接着摇摇头,“应该是母亲了,母亲说以后您就是天化的母亲。” 他从小就听母亲讲姨母的故事,来到临安之前母亲对他说,“你的命是姨母给的,要像孝敬父母一般孝敬姨母。”父亲也说,“陛下救了你和你母亲,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始终都记得,并感恩在心。 元灵均爱怜地揉着他额头,“你不愿意,也可唤我姨母。”亏得四姊把这孩子教养得如此懂事,只是,她让四姊母子分离,心里还是过意不去。 小孩也是敏感的,以为她是不喜欢他,立即大声道:“天化是愿意的,天化以后便有两个母亲了。” “那天化,想做太子吗?”她蹲下身,用扇子为他纳着凉。 天化眸子暗淡,诚实地摇摇脑袋,“我想沛国的父亲母亲,但我也想帮您。” 扇子停下来,“天化是个好孩子,将来也会是好皇帝。” “阿母不要不高兴,您还会有孩子的。” 元灵均眼眶有些发热了,她起身,把手递在天化眼前。七岁的孩子顿时扬起笑颜,握住手,蹦蹦跳跳地跟随着她的脚步。 八月上旬,元灵均宣布立嗣子元天化为东宫储君,因是来自沛国,国中称之为沛太子。 元灵均也不想如此仓促地立下太子,但她已经等不及,她近年心情抑郁,病情加重,怕自己真的熬不过樊姜。樊家的根基没有一朝一夕是垒筑不起来的,虽说樊家已经在她的强势逼迫下节节败退,但樊姜在,樊家没那么容易垮掉。 三年前吴国使臣返国,晋国报聘回访,两国相安无事,在去年顺利除掉了楚怀候,在今年年初又拔掉海陵王,两国除国,设立郡县,尚书台也在去年建立,兰王渠奕兼任尚书令,权力逐渐向皇帝集中靠拢,按理说,元灵均已无所畏惧…… 然而有谁能治好她的心病?渠奕常常为此发愁。 元灵均着白色寝衣在汤池边踱步,她绕过屏风,轻轻靠在渠奕肩头,“辛苦你了,这三年多亏有公子,否则我不能走到今日。公子……虽然有了太子,我还是希望能有自己的孩子,天化也说,我还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 天化是福星,他的到来让元灵均展开了笑颜,重拾对生活的热情。 渠奕转过身,扳着她的脸久久审视,讷讷唤道:“明玉……你好像又在害怕。” 他抱她上榻,在她的旁边躺下,拉过薄薄的被褥盖住两人。元灵均把他抱紧了,脸蹭在他硬梆梆的胸膛,轻轻地抚摸他唇上的须,留须标志着一个男人进入了最鼎盛的年纪。 “嘴上说着不害怕不害怕,真正面临生死时,心里难过到像是要死去了。” “当你再有孩子,就不会畏惧了,哪怕妖魔都无法阻挡你活下去的欲望……明玉,我也希望你能有,以前没有是缘分未到。”他吻在她嘴角,轻轻地碾压上娇艳欲滴的红唇,浅尝辄止。 衣带渐宽,寝衣下的肌肤显露象牙色,莹白细腻,媲美玉石,指尖游移,滑如凝脂,唯独那块愈合的疤痕,突兀地破坏了美感。 元灵均抬手试图遮掩,渠奕拨开,在上面细细地亲吻,她的脸脩然红了,潮红迅速蔓延到了耳根,还像初涉人事的少女。她一动不动,表情局促不安,当身体在热浪中极致地颠簸,空虚被爱意填满,她紧紧掐住渠奕的背。 红泪长流,火焰还在烛台上跳跃。两人交颈抵足,面上的红潮还未褪去,少女般的羞赧和充满童真的眸光撞入渠奕眼中,他遮住她的眼睛。 元灵均的气息吐纳在他的手掌,“我们以前像是履行仪式,你是因为父亲的托付,我们在一起,虽然缠绵,状似恩爱,一旦天亮,各自的仪式结束,又成了各自行走的人。我不敢要求你,因为那是对一个想与之相伴一生的人才能说的话。我不要你是完美的公子兰鹓,哪怕多一点缺点、疯狂、愤怒、焦灼、欲望,一丝一毫的情绪都会让我觉得,你是我丈夫。” “我的一生足够圆满,不可再多求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三章 买来儿 又到朝会,晨鸡报晓,启明星徐徐升起。 元灵均只闻窸窸窣窣地穿衣声,以及侍女放低的说话声,她睁开眼,渠奕在榻边更衣。即便他是拥有特权的兰王,还是习惯早起,去殿中和群臣一同等候君王升殿。对君王,他做到忠诚,对朝臣,他平易近人,简静宽和,受到大家的爱戴。 在侍女的帮助下他穿上了白色的中衣,元灵均趿上鞋,轻轻地走到他身后,“我来伺候公子更衣。” 渠奕回眸笑道:“有劳陛下了。”他告诉她应该穿哪一件,侍女在旁递送,她还是手忙脚乱的。 最后束上腰带,渠奕替她拭了把汗,她垂目系上剑璏,接过天宝递上佩剑,“平日着装无需我动手,便觉累得不行了,如今亲自动手,倒真的是费体力,怪不得要那么多人来伺候。” 鲲娇在旁取笑,“陛下可体谅奴婢们的辛苦了。” 元灵均哼了一声,埋头扣上了佩剑,又佩戴好玉组。一番折腾,累得趴在渠奕胸口气喘吁吁。 渠奕握住剑柄,嘴角噙笑,低头亲吻扑扇睫毛,捏捏她的脸:“升殿的时辰快到了,还不快去更衣,待会又该被谏官唠叨了。” 元灵均抱了他一会儿不舍地放开,目送他走出大殿,才让鲲娇为她更衣。 明镜殿升座,净鞭三声,群臣跪迎,殿堂上玉石琮琮,环佩玎玲。元灵均着了袾裷朝服,身后跟着稚龄太子,从中道穿过至上座。 她刻意去看了看身后,静得让人心慌。那里撤帘已有一年,标志着樊姜时代的没落。 庭会上新任的宗正卿上禀,潍地传回讣告,潍候溺色而亡。潍候沉溺男色多年,怠于政务,如今却自食恶果死在了优僮榻上。元灵均为这位小皇叔痛惜不已,但潍候无子承袭爵位,她也正好除国。 朝散后,她与诸臣议事,直到朝食,渠奕要去尚书台上直,因此也习惯在台阁用饭,元灵均大多时候都是自己独自回紫台。 走到屏山殿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越想越觉得奇怪,干脆问九万:“最近母亲在做什么?我很久没有看见她。” 九万道:“贵嫔最近秘密出宫到樊府,具体做什么臣也不清楚。” 对,这事还需问符飘或者洪羽。元灵均转了转眼珠,正要说点什么,鲲娇把天化带了进来。 “阿母,阿父。”他挣开鲲娇的手,蹬着腿跑过来,把一只竹蜻蜓举到了元灵均眼前。 中北两地诸国间的战乱稍缓,政局安定,晋国也进入了经济恢复时期,京城临安比去年增加上百家酒肆商铺,连比邻的州县都富裕起来,国库充盈,战事平息,民间文人活跃起来,集体献辞褒皇帝政绩,颂扬兰王之贤,望江阁也再次成为处士横议的场所。 “我倒是小瞧她了。”樊姜了冷嗤一声,语气酸酸的。 巩氏劝道:“贵嫔莫急,翻身的机会还多的是。” 主仆二人从樊府后门而进,那里早有一名家僮等候,家僮引着她们进了一间不起眼的屋子。樊姜在帘幕后坐定,她要在这里见一个人,因为心情过于激动,从而忘记了先前的不满。 半盏茶的工夫,走廊传来趵趵脚步声,然后门口响动,格扇被人从外面打开,露出樊婴青苍的面孔,他朝里面拱了拱袖子,“姑母,侄儿把人带来了。” 樊姜“嗯”了一声,端起茶杯继续喝茶,下一瞬,一个布衣孩童被人带了进来,后面跟着形容畏缩的中年人,中年人四处张望,似乎没有意识到来这里的目的。 僮仆让他们跪下,中年人扑通地跪了下去,只有那个孩子傻愣愣地站着,满脸好奇,僮仆要去拉他,樊姜出声制止了。 “就是他?是叫应星?” 中年人一边朝帘幕里面瞅一边点头,“是的贵人,名字是一个碰巧遇见的老和尚给取的,他说这孩子是天上降临凡世的星宿,将来会成大器,俗名不好,也不许我做他养父,说我无福无份,只教他唤我伯伯。” 樊姜抬手示意内侍,内侍拉过孩子上下检查了一遍,点点头,樊姜终于露出笑意,对巩氏示意。 巩氏掀帘出来,把包裹好的金银拿出去,塞到中年人怀里,“这里是百金,你此生无愁无忧了,但孩子必须留下。” “百、百金?”中年人瞠目结舌,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的钱,没想到捡来的这个小孩居然如此值钱,“只要把他留下,这些都是我的?” “拿了银子就走吧。”巩氏挥挥衣袖重新进了帘子。 “谢谢贵人,谢谢贵人……”那人咚咚磕头,欢天喜地地道了谢,在内侍的导引下出去了。小孩眼巴巴地望着伯伯远去,瘪下了嘴角。 樊姜向侍从递了个眼色,侍从上前,樊姜道:“做干净些,别留下把柄。” 侍从领命出去,她慢慢走出帘幕,把佛珠缠绕在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孩子,真的很像。 她摸摸孩子的发顶,“他对你好吗?” 孩子老实地摇头,樊姜捧起他的小脸,仔细地端详着,“三年了啊,你都长变了,要不是这张脸我都不敢相信。真不记得我是谁了?”她怜惜地叹了一声。 “你是谁啊?我没见过你,也不认识你。”孩子扬着脸,好奇地注视着面前的女人。 樊姜哈哈笑道:“傻孩子,我是你的祖母。”她牵起他的手,表情略狰狞,“敏行,有人把属于你的夺走了,我帮你夺回来好不好,还有你的母亲,她无情地抛弃了你,你难道就不想见见她?” 孩童懵懂地看着樊姜,似乎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只觉得这个女人的表情异常可怖,他缩了缩肩膀,一脸戒备。 樊贵嫔出宫一趟,带回了一个样貌肖似皇帝的孩童,符飘急忙赶到紫台禀报,洪羽也随之从宫外赶来,但两人都没能见到元灵均。 元灵均正在议事殿中,朝中最近陆续出了几件大案,其中一件闹得满城风雨,是屠家女婿大司农部丞夏停妻另娶为御史告劾,夏家否认有原配,逼得原配沈氏上京告状。 在这之前,沈氏惨遭羞辱提出和离,夏家暗中写下休书,送银钱封口不成,买凶杀她灭口,恰被呼延守敬所救。廷尉卿陈莒收押了农部丞,已经着手审理此案。(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四章 白虎子 “陛下,还有一桩事……”林缜一开口,大家的目光转向了他,林缜却无比从容地禀道,“去吴地的使臣失去了音讯。” 提及遣去吴国的使臣,元灵均恍然记起,在年前遣使吴国报聘,吴国曾提出遣送质子来临安,如今音讯全无,不用细想也明白其中必定是吴国捣鬼。 她动了动嘴唇,眼睛瞟到因风微动的帘幕,鲲娇现身在那,立于连枝灯旁,神色异样,欲前又止。 元灵均收回视线,看向几位大臣道:“东吴本就无心求稳,迟早会有一战,朕不是享受太平的皇帝,不畏战事,虽说如此,东海各重地还是要严防死守,不能让他们有机可乘。” 大臣全部退出后,鲲娇小跑进来,伏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她语速快中带急,元灵均的目光瞬时生冷。 “想孤注一掷,也要看我给不给机会。”元灵均双手发颤,喉头居然涌出一股血腥。 不过此时此刻,她无暇去想和樊姜这些年的恩怨,而是必须立刻见一见那个孩子,再和樊姜算一笔旧账。她忿然砸了一拳几案,蓄积满腔的怒火已是蓄势待发。 三年来,元灵均再次踏入昭台宫。樊姜没太大变化,无情岁月也没能吞噬她姣美的容颜,反而使她愈发地烨然夺目。 料到她会来,樊姜并没有太惊讶,此刻闲闲地倚在凭几上,原本紧皱的长眉舒展开,“陛下来,想必是得知我带回了一个孩子。” 巩氏端来茶水摆在几上,樊姜把身体坐正了,视线细细描摹元灵均的五官轮廓,不知是不是从前的疏忽,此刻她的眉眼间竟隐约透出那人的影子。 “母亲明知故问,你既然带他回来,必定是准备让我见上一面的。”元灵均淡定非常地捋了下衣襟,黑眸幽沉,“择日不如撞日,母亲就把他带上来吧。” 茶香扑鼻,元灵均却嗅而不饮。对这位养母,已经无法做到信任二字,但凡经她手的饮食包括当初配的药方都停用,自然不会喝巩氏奉的茶水。 母女二人各怀心思地坐着,直到走廊传来走动发出的趵趵声响,元灵均回过神,门外进来一大一小,因为逆着光,并不能辨析容貌,但从身形来看,是樊欣无疑,而那个男童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 小孩走上前来,鲜衣黑发,唇红齿白,面颊圆润如白玉,连眸光都澄亮得出奇。 “一进宫就和孩子们玩一块去了,瞧满脸的汗。热不热?”樊姜把他拉在膝前,摩挲着脸膛,面目柔和不似平日。 “不热。”应星晃着脑袋,双目已朝着元灵均这边看来。 目光相接的一书简,元灵均有片刻失神,脸颊不受控制地抖动了起来。面前的这张脸和敏行稚嫩的面孔重合起来,神似万分。她下意识去看樊欣,试图求证,才发现他早已不在殿上。 樊姜已然注意到了,捋顺应星额发后将他推到前面去,“去见过陛下,告诉她你叫什么?” 小小的孩童在脚边跪下,呆愣地注视着元灵均,稽首拜道:“应星拜见陛下。” 元灵均怔了怔,额头沁出汗珠,她伸出手去抓应星的手臂,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在在急剧地收紧,每一根手指都在用力,在这一刻,她几乎能断定,敏行根本没死,他站在这里,只是不记得她这个母亲了。 “……陛下,陛下。”樊姜接连唤了数声。 元灵均陡然清醒,察觉到自己正紧紧地拽着应星的手,从而使他的面颊红胀不堪。她丢开手,不着痕迹地拭干了汗水。 “白虎投食之说,不知陛下是否耳闻?”不等元灵均回答,樊姜眼珠转到一旁,“说来没人会相信,这个传闻会是真的。白虎投食救人,直到被农人收养,如今白虎投食的那个孩子就站在陛下面前。” “传言是真的,但应星究竟是不是应星还两说。”她的眼睛不曾离开过应星。 樊姜抿唇一笑,抚着应星的后脑勺,“应星,知不知道你的亲生父母现在何处啊?” 应星一愣,看着他刚认的祖母,“应星是孤儿,自小由伯伯抚养,没有父母。” 樊姜眉眼里满是笑,“傻孩子,怎么会没有父母呢?又不是天地所生。你再仔细想想,实在想不起由我来告诉你如何?” 元灵均已料到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一口热腥扪在胸口,激得她浑身滚烫。 “没见过。”仔细想过之后,应星笃定地答道。 “哈哈……”樊姜笑不可扼,似乎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事情,“傻儿,你的亲生母亲就在这里,你刚才还叫过啊!怎能说没有见过?你这样未免太伤你母亲的心了。” 孩子张大了嘴,双眼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满目不可置信。 元灵均瞪向樊姜,捶着榻沿,“母亲,你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母亲帮你找回失散多年的儿子,这般愤恨是为何?”樊姜步步紧逼。 元灵均抠着凭几,“他死了,在三年前就死了,母亲拿一个蚤薨的孩子做文章心安吗?” “不错,在史书上他的确死了。”樊姜掩去笑容,恢复一贯冷漠,“但白虎刨土把他救了出来,他没死成,被路过的农人捡回收养,如若陛下不信,可有头顶的胎痣为证。” 触及到应星受伤的眼神,元灵均面色灰败,将其余的话全部吞入腹中。 见她无话可说了,樊姜得意道:“我早就说过了,他是大福大贵之相。” 不管樊姜的意图是什么,这个孩子她今天都必须带回去。元灵均猛地站立起来,跨步上前欲要扯过应星,巩氏率先挡在了面前,樊姜趁此机会把应星拽在自己身前,“陛下别吓坏了孩子。” 元灵均眼底赤红,愤懑难掩,“你当年把他夺走,如今还要来和我争,你想方设法地折磨我也该有个期限。”相比冷静的樊姜,她简直失去了理智。 樊姜看了她好一会儿,一遍遍温柔地抚着应星的小脸,把他推到前面去,“既然如此,就公平一点好了。应星,决定跟谁走由你自己来决定。”她把决定权交到应星手里,也是非常有把握的。 应星站在原地不动,望着气急败坏的元灵均,眸中涌动着异样的水雾,挂着水珠的睫毛最终缓缓地垂下来,含首踱到了一旁。(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五章 从师于父 虽说敏行性命无虞她难掩内心激越,但想到是由樊姜找回,敏行也还念着祖母的养育之恩,对她这个生母生分又疏离,没有半点感情羁绊,便觉心中愁闷不已。 只要敏行在她手上一天,就是她清除奸佞的软肋。她不会再强求敏行认她这个母亲,但绝不能让樊姜利用他。 腰紧靠着阑干,脚沉重到寸步难移,索性停下来轻喘。见她神色异样,鲲娇从旁扶住。 元灵均想,她次次都栽到樊姜手里,再这样下去何时才能铲除樊赵两家。 她撑住一口气隐忍不发,到底还是气急攻心了,喉头极快地涌出一丝热腥来,她定了定神,把嘴里的铁锈味咽尽了。 送走了皇帝,樊姜一直僵笑着的面孔终于舒展开,手指轻轻地抚着应星的下颌,像抚着一只惹人怜爱的猫儿,“应星呐,祖母让你做太子好不好?” 应星不知道太子是什么,但肯定不是好的,他才没那么傻呢,因此拨浪鼓似的摇着脑袋。 樊姜被逗笑了,敲他的头顶,“太子都不做,果然是痴儿。” 巩氏在这时进来了,瞄了眼端端坐着的应星,到樊姜身旁侍立,凑到耳旁说道:“妾瞧着,陛下身形不稳,脚步虚跄,似有犯病之兆啊。” “哦!”樊姜从托盘中拾起一块糕饼,递到应星嘴边,不紧不慢地说,“若不继续服药,犯病便是往后常见之事,病痛折磨下,寝食不安,形销骨立,有谁可以再熬上十几年呢。陛下年少游历四海,身体要比常人健壮,承受痛苦的能力也比一般人要强,属于个别少见的例子,不过是延缓几年发作罢了,无需担忧。” 巩氏是唯一的知情人,连赵桀也毫不知情,只有她最清楚其中细节。贵嫔当初能轻易舍弃樊婞自然是有十分把握的,而这致命一击还没有真正到来。 不过她仔细一琢磨,还是不大放心,“贵嫔,那陛下断了药……真的没问题?” 樊姜召来一名侍女,让她带应星下去,应星咬着糕点跟侍女出去了,但转身便把侍女甩开,偷偷趴在门外朝门内张望。 只听见樊姜说,“……十多年了,病入骨髓,早就无药可治了,我费尽心思谋划,不正是为了这天。傅姆,我是相信梦兆的,那块胎痣便是最好的印证,是我无意斫伤留下的,既然他救我,前世必有因果渊源。” 室里一片寂静,樊姜抚着鬓发,片刻之后,幽幽沉吟道:“帝王崩殂,嗣君之位不是不可替换。” 应星看得仔细,祖母眼中透着锋芒,比起方才在殿上更让人心惊,一时忘了要咽下糕点,等反应过来连忙划着腿跑出去,到了门口,衣领忽然别人抓住,下一瞬便被人提在了空中,他不敢呼叫,两条小腿在空中乱蹬。 等双脚挨地,他转头看抓他的人是谁,那人却把他的脖子按住,试图让他正视前方,等看清了眼前的一幕,顿时有些怯怯。 树下坐着一个男人,唇上留髭须,甲胄襦袴,手中拄剑,正是他刚认不久的父亲。 “你和老禅师学艺,应有一些基本功,也听闻你喜欢习武。”樊欣顿了顿,“即日起,由我来授你武艺,不要偷懒,认真地学。”说罢,从身旁拿起一物飞快地抛向了应星。 应星下意识接住,垂眼看,是一把颜色已陈旧的木剑,他有些不知所措,但目光中也掩饰不住发自内心的喜悦,抬头去看树下的人,樊欣已经起身朝一方走去。 身后的人拍了怕他的脑袋,示意跟上去。 应星犹豫半刻,握紧了木剑,终于下定决心般地迈开了步子。 接下来的日子里,除了在樊贵嫔寝宫与她共进膳食,其余时候应星都是在规定的时辰里和樊欣习武。 在武艺上他颇有天分,即便这样也还是难以避免磕碰,常常会因此头破血流,每当这时候,樊欣不但不会上前拉他起来,还疾言厉色地说,男孩子应当不惧疼痛,要经得起千百次摔打,但到了休息时,他就会变成了一位慈父。 今日他的掌心蹭掉了一块皮,樊欣给他涂上药膏,见他眉毛疼得皱成一团,对着伤口呼着气。 “阿父,还是疼……”他委屈地看着樊欣,眼睛里鼓起一泡水。 父子血脉是断不开的,伤在儿身,痛在父母心,但不认生母,此子实乃逆天之举,只盼着他别生有逆鳞,早日归于正道,不要为奸邪所驱使。樊欣叹着气,抚摸着他脑袋;两畔的双角,目光逐渐飘向了远处的宫殿群。 有的时候,应星真看不懂父亲究竟想什么,只觉得他的眼神好奇怪,里面透着神采,一日比一日坚定。 樊欣忽然站起来,“应星来,带你去一个地方。” 父子俩摸黑从小道离开了昭台宫,宫灯初上,他们来到了一座更辉煌壮丽的宫殿前,宫门外有一颗巨大的树,树枝高过屋顶,开着炫目的花。 他想到那颗树下看看,不过被带刀剑的侍卫拦住了,领头的人手里是一把黑色直刀,一副很不好说话的样子,不过樊欣同那人说了几句,便放行了。 七拐八绕的,樊欣带着应星穿过画廊,在一座殿前张望了片刻,吩咐他别四处乱跑,过会就来,而后便独自进了殿。 等了许久也不见父亲出来,应星百无聊赖,见下面的花开得艳丽,爬到了阑干外,正要往下跳,灌木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该不会是蛇吧,他吓了一跳,背靠在阑干上动也不敢动了。 “咦,你哪儿来的,我怎么从未见过你?” 应星定睛去看,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古怪地瞧着他,还一边抖去衣上沾到的草叶。 他还没反应过来,且满脸防备,那小孩自来熟地朝他伸出手,“拉我一把。” 他竟然真的伸出手。 两小孩总算面对面地站着了,应星不认识对方,不说话。 天化一点都没觉得尴尬,揉着脸,“差点就被太傅逮到了。”说来还是太傅不讲理,自己讲错了还不许别人纠正,说好的做完了功课就放他回来的,硬是反悔要拖到下课才放人,没办法,他只好偷偷跑回来。 想到这里,他打量起应星,眸子瞬间亮了起来,“你是敏行吧,和阿母真的好像。我早就想看看你的,可你住在昭台宫,我来不了。” 应星忍不住了,“我又不不认识你。”这么热情真的好嘛。 “我是你堂兄啦,我叫天化哦。”天化朝身后看看,拉过他的手,“好不容易来一趟,我们就一块去屏山殿看母亲好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六章 得星月 一听是见皇帝,应星挣了挣手,“阿父要我在这里等他,不能乱跑的。” 天化没有要松开手的意思,“那就没问题了,樊郎既然带你来,定是准备去见母亲。” 应星到底没能甩开,他才不会承认自己力气没他大,但挣脱不开也是事实,不禁来了气,对着天化晃动的后脑勺龇牙咧嘴。 天化转头便瞧见他略滑稽的表情,哈哈大笑起来,“弟弟,你像只可爱的小老虎。” 他是在生气好嘛,会不会察言观色。应星气呼呼的鼓着脸瞪他,天化轻轻掐了一把,笑得更欢了,应星挣不开天化的手,气得不行,还一直是以被拖着向前走的姿势。 到了门口,天化终于松了手,把应星推到前面的帷幕停下,“弟弟乖乖的,母亲生病了,不要惹她生气好嘛?” 应星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微微点了下头。 内殿已经聚集了不少太医,三两成群,压着声音说话,期间有几个太医结伴出来,一壁向外走一壁交头接耳地讨论着药方。天化和应星站在帷幕外,大气都不敢出,鼓圆了眼睛瞅里面的动静,一直到兰王被人簇拥着过来。 天化担忧不已:“君父,母亲她……” 渠奕揉乱了天化的额发,瞥眼看见他身后的小孩后,脸上流露出复杂的神情,张口欲言到底没能说出口。 方才他已见过了樊欣,樊欣表明会让应星心甘情愿回到紫台,这次,他应该不会再摇摆不定了。 太医们见兰王来了,揖袖让到一旁,渠奕在屏风外驻足,细听太医禀明情况,回头见几位太医神情异样沉重,眉头也慢慢锁紧了。 天化把这一幕看得很仔细,不禁大口吞咽起口水。 许久太医退出,殿内内顿时敞亮开,天宝笑容满面地出来,对他拱袖道:“是喜事呢太子。” 天宝凑到他耳畔说了几句话,天化眸子咻然一亮,“嗷”地一声便窜到殿内。 牡丹屏风后的琉璃榻上,渠奕心事重重地坐在榻前,紧握着元灵均的手,元灵均则是安然闲适地半倚着,嘴角含笑,一点也不见病容。 “阿母,我真的要有弟弟妹妹了?”肚子前抬起一颗小脑袋,轻轻地蹭着衣料,“弟弟太多了,我好想要一个妹妹。” “说不定真的是呢。天化真是阿母的福星,你一来阿母诸事皆顺,以后生了妹妹,就麻烦天化照顾咯。” 元灵均撸着天化的耳朵,一味笑着,抬头见旁边那人一会笑一会又愁眉苦脸,手却握得更紧了。 她何尝不明白公子在想什么,太医说她体质虚弱,痼疾频犯,即便保住胎儿,很可能生产时会很难,她和孩子因此丧命也不无可能。哪怕有一个孩子也好啊,偏偏她与渠奕多年未得子,盼星星盼月亮才盼来的宝贝,却又如此不遇时。 她轻叹了一声,天化从肚皮抬起脑袋,“阿母,弟弟还在外面等着呢,我一高兴给忘了。” “我去找他。”说着往外跑,天宝及时拦上来,说应星走了好一会。 临安的天已经进入黑夜,晋宫绢灯如织,蜿蜒在长廊中。 想到始终没能唤上一声的母亲,应星回头望了眼紫台,咬紧唇,牵住樊欣的手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皇帝掌权不要轻易离京,这是上皇在位时对诸子女的忠告,即使酷暑难耐,元灵均有身也不敢擅出晋宫,对此她颇有怨言,渠奕为让她安心休养,管理尚书台的同时还一力承担起全权处理朝事的重任,多亏有林缜、陈莒等人从旁翊助,才避免忙得焦头烂额,无暇抽身。 不过这种井然有序的局面没能持续太久,便被东海传回的战事打破。吴王杀了晋使发兵晋国,武安侯与公孙梓犀领兵和吴王交战于有百年争议的海域,吴国擅水战,气势汹汹,长驱直下,晋士节节败退,望风而溃,目前战况于晋方十分不利,民间又频传战败的谣诼,不免人心惶惶。 元灵均孕后身体极度不适,比起第一次,这次怀孕后的反应十分激烈,一吃就吐,吐到喉咙眼冒血,整个人瘦到不成人形,根本没法理朝,索性移住到上阳宫中,因为被外面瞒得紧,丝毫不了解战事的严重性,心情又差,三天两头因为忙于政务的渠奕大发脾气。 这天湖上泛舟无故发火,鲲娇轻言细语地哄,元灵均左耳进去右耳出来,把扇子摇得呼呼直响。 天热无比,对着满池绿荷也没好心情,四周嗡嗡飞着蚊蝇,吵得人头大如斗,元灵均一巴掌下去便拍死一只。 好凶残的蚊子,隔着衣料都能吸出血。望着满是蚊子咬的疙瘩,欲哭无泪,“让蚊子咬死算了。” 鲲娇摇橹而出,把船划向岸边,“陛下也别和公子闹别扭了,听天宝说,公子因为朝事连着好几天没合眼,小婢听着都心疼,陛下想想就不心疼啊……”看看眼睛都深凹下去的元灵均,余下的话也实在说不出口了。 两人出了船篷,刚到岸上,就有内侍过来禀报,说少府卿来了。 陆遥雪风尘仆仆从大佛寺赶回来,一见元灵均整张脸都堆起笑,神秘兮兮地邀她去上林苑看珍禽。 原来这次回来他从大佛寺带回了一对子鹄,兰王代以接受,送去了上林苑饲养。 元灵均看了会珍禽走兽心情大好,回上阳宫还哼着曲,傅伶仃大老远听她唱歌,笑问道:“陛下近来胃口如何?” “我胃口倒是不错,倒是肚子里这位不大给面子。”她拍拍凸出的小腹,踱步进了庑廊,傅伶仃跟在后面。 “伶仃,东海终归还是交战了,依你之见,你的这位叔父如何?”元灵均问。 “晋国早就有传闻,实话是,臣的这位叔父正如传闻中所言,狡猾多疑,而且还是难得的军事奇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擅使阴谋奇论,行军数载从无败绩,周边诸国怕他怕的要命,也恨得要命,不过呢……他屡屡兴风作浪,数次发动不义之战,恐有天谴降下,臣怕届时灾难会降临吴国,给百姓带去不可估量的毁灭。” 傅伶仃说得诚恳,元灵均听得仔细,两人一路交谈着到了殿门前。 傅伶仃又说了些自己的见解才告辞退出,元灵均心中却忐忑难安了,心想吴王果然是不好对付的老狐狸,难怪渠奕为此发愁,换做自己恐怕早就失去方寸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七章 纵火旧案 夜里,渠奕来上阳宫,元灵均心中歉疚,语气比平日柔和许多,亲手为他更衣,呈膳席间又为他布菜,如刻意讨好夫君的小媳妇,让渠奕很是不适应。 勉强用了几口饭食,夫妇俩都没怎么饱,却都难以再下咽了,有身的是元灵均,消瘦的却是夫妻两个。 元灵均呕了一会,把腹中的水都吐尽了,缓过气后整个人都显得虚脱无力,蜷在渠奕膝上抽噎。 即便折磨成这样也还是不肯抱怨一句。渠奕心底疼她,从头至未都没有说过半句重话,向来有求必应。 等她哭过,伺候她靧面漱口,准备歇息,元灵均嚷着睡不着,渠奕携她到水晶帘下的矮榻坐着闲话。 天宝拉了鲲娇往出走,“看什么看,主君和公子好不容易独处,你在这里盯着做什么。” 鲲娇撇撇嘴,还是和天宝出了寝房,走到门口特意朝里面张望一眼。 “你看你看,全是蚊子包,手臂和腿全都有。”那边元灵均已撩起袖子和裤脚,娇嗔着痛斥蚊蝇的凶残。 渠奕握着藕段似的手臂端详,一片红疙瘩十分刺眼,可谓是惨不忍睹,“荷池虽说凉快,蚊虫却不少,以后还是别去了,北边的冰块应该就在这几日入京,到时让人多放些在殿中,但不可多食冰盘,你脾胃不能克制,届时腹痛又是一番折腾,要是还想去看荷花,忙过这阵我陪你去行宫住上几日。” “公子可别哄我。”每次都说忙过了就去。元灵均皱着鼻子轻哼,表示强烈不满。 拿来备置好的药膏,满胳膊地往她身上涂抹,元灵均嗅着味道,还挺好闻的。 渠奕捏住她尖瘦的下巴,左右打量,“看你瘦的,要去宫外走走吗?过两日廷尉审讯农部丞,陆少府协助审理,陛下若是想出宫就以微服听审的名义。” “那好那好,我一早就去,悄悄地出宫,无需摆动銮舆。”元灵均爽快地在渠奕脸上亲了一口。 两人面对面抱着也没觉得热,渠奕抚着她背部,“明日旬假,就陪陛下去荷池乘凉,顺便钓几只秋鱼吧。” 元灵均险些跳起来,渠奕及时捉住,两人面面相觑,虚惊一场。 晨间清爽,荷叶上还滚着圆润的露珠,元灵均醒的格外早,和渠奕坐了篷船划入湖中,船篷内有备好的鱼竿鱼饵。 元灵均钓鱼三心二意,心浮气躁,一条也没钓到,渠奕心平气和,反而能轻易钓上鱼来。 渠奕教她方法,她倒是静下心来钓了几条,转而又耐不住无聊地东瞅西顾,鱼儿吐了钩也没察觉。 太阳出来之后,不时有内侍奔来禀告朝事,事态紧急,渠奕只能抛下她去应对繁杂的政务。 鲲娇控船,元灵均独自坐在船头垂钓,阳光正温和,四周的擎天莲叶悠来晃去,撩得她上眼皮直搭下眼皮,终于耐不住困倦,将鱼竿插在船头,躺下合眼睡了。 突然,船头猛然摇晃了一下,她一个激灵,爬起来捞起鱼竿,一条硕大的桂花鱼死命地挣扎在吊钩上,元灵均赶紧取下来,才发现忘了拿鱼篓,只好抱在怀里,又从小罐里逮出一条蚯蚓穿在钩上,将鱼竿置于船头,抱了鱼儿继续打瞌睡。 和林缜等人商议完要事,渠奕批好奏章,又去册府查阅书籍,以解其惑,路过其中一处书架下意识地抬头看。 他少年时写的《北宫山赋》还保存完好,上皇以楠木漆盒收纳,置于书架最顶端,小吏爬梯取下,漆盒纤尘不染,可见册府中人的用心。 打开盒子,绢帛卷成轴置于其中,却比原来多了一样东西,他从没见过,是一本专门记载手工工艺及制造规范的著作,书中载记详细,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只有一页以朱笔批注。 他仔细辨认着蝇头小楷,顿时讶然万分,当初他翻遍了工艺制造的书籍,却在这本书中见到有关玉鹿的来由,对照图制,再细想记忆中的玉鹿形状,分明是有所不同的,看批注解释,是说玉鹿曾被木兰夫人磕断了一小块,而玉鹿的主人除了木兰夫人之外,还有一个名讳为“琭”的人。 能持有玉鹿必然是宗室中人,那谁是元琭…… 渠奕不及多想,匆忙收起漆盒离开了册府。 回到上阳宫用午食,元灵均把宫人煨炉上的鱼汤端来,坐在一旁摇扇,“公子,陆遥雪来过了,说明天就开审,你可答应我出宫的。” “出宫可以,但必须让九万寸步不离地跟着。”渠奕饮着鱼汤,眉头舒展,“这件案子月初又出一桩人命,跟着沈氏的远方表亲被奴仆杀害,种种证据都指向沈氏。” 元灵均摇折扇的手停下,“不是审农部丞嘛?怎么牵扯到沈氏身上去了。” “农部丞要审,沈氏也有嫌疑,毕竟远房表亲和她发生过矛盾,若说在争执下失手将其杀害也是极有可能的。” “岂有此理,必是屠家为报复沈氏故意栽赃嫁祸的。”元灵均合上折扇,气咻咻地说道。 渠奕放下双箸,正要说话,天宝从殿外疾行进来,“殿下,廷尉正求见。” 膳食已经用完,鲲娇刚撤下食案,廷尉正陈莒已趋步来到帘外,伏地叩拜,言语间颇为仓促,“臣有要事相禀,请陛下屏退左右。” 元灵均愣了一下,挥手让宫人退至殿外,直到最后一人消失在殿门,陈莒才松了一口气。 “师兄有何要紧事,可是外人听不得?”元灵均扶着肚子来到坐榻上。 陈莒上前几步,来到两人身边坐下,垂着眼皮递上卷宗,“今年断狱已汇至廷尉,疑难案也报于廷判处,臣初任廷尉正,却在清理前朝疑案时发现一桩宫廷重大疑案,事涉木兰夫人。这本是陈年旧事,早该结案封存的,此案却迟迟未定论了结。” 渠奕把卷宗打开,一目十行,越看越心悸。卷宗详细无比地说明,木兰夫人死于宫人纵火案,不能结案的原因是证据不足,证词不充分,但却在接连出现证人后案件戛然而止。许是涉及到宫廷秘辛,这件案子历经数位廷尉主官一压再压竟无人敢审。 “陛下……”他合上卷宗,面色恢复了平静。 元灵均疑惑地看着他,还不能理解到这件案子为何让公子如此震动。 对上她探究的目光,渠奕坚定地说道:“臣请求开玉牒宗谱,召前一位玉牒官入宫。”(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八章 伐柯如何 玉牒十年为一修,不能随意开启,皇帝览阅也需择日并且遵照仪式,当原修玉牒官在前往临安的途中时,元灵均已在廷尉官署旁听沈氏案。 虽然屠氏抵死不认,但农部丞夏之平停妻另娶证据确凿,已是不可否认的事实。 在断案审讯上,章久节擅严刑逼供,而陈莒疾言厉色下,不慌不忙,镇定非常,思路也十分清晰,沈氏奴仆在交代的过程中咬定是受了沈氏指使,人证物证都有了,可以结案判刑,但家奴却频频露出破绽,每回答一个问题脸色便会出现奇怪的神色,陈莒自然没有放过他脸上的任何表情,步步紧逼,毫不手软。 坐在侧屋屏风后的元灵均不禁大赞,她这位师兄倒真是给她惊喜,从前只知他才能出众,没想到断案也能让人大开眼界。 沈氏案因为疑点重重,陈莒决定提后在审,沈氏没有脱去指使奴仆杀人的嫌疑,又涉及两件案子,还不能释放,暂且扣押在廷尉。 沈氏是位通情达理的妇人,不吵不闹,被押下去前还对陈莒说,“劳烦廷尉正,请别为难呼延将军。” 鲲娇把侧门打开,元灵均从里面出来,抬头看向门外,正好看见沈氏远去的背影。 “廷尉正,呼延守敬又是怎么一回事?好似和沈娘子有什么不正当的关系。”陆遥雪从卷宗抬起眼睛,俨然是不可思议的表情。 陈莒摇头没说话,但眼神明显充满鄙视,毕竟别人说话都很委婉含蓄的,他说话倒是刺骨到让人心惊肉跳。 你这样很容易毁了呼延将军名声的。 倒是新任的廷尉左平一把辛酸泪,“把沈氏押来那日,恰好是下官出门忘翻黄历的日子。” 廷尉右平十分善解人意地替他解释,“于是就被呼延将军狠揍了一顿。” 廷尉左平顿时又掬了把眼泪,委屈至极,“臣可是工伤。” 陆遥雪听明白了,敢情是呼延守敬真的对有夫之妇产生了好感,眼珠提溜一转,“陛下,臣看沈氏和夏家是不成了,不如促成眼前这桩美事,把大晋有名的旷夫嫁出去,反正他都是没人要的。” 没人要,别人也不愁娶不到吧,说嫁出去……合适吗?廷尉左右平二人眼角抽搐,狂翻白眼。 事关呼延家的人,元灵均也极其感兴趣,托腮做出思考状。陆遥雪说的好像很有道理啊。 在用膳时她还特意找来陈莒,听陈莒的意思,呼延守敬对这个沈氏挺上心的,换成不相干的人,谁会三天两头往廷尉官署跑,只问案子有没有进展,八成是别有心思的。 在途中出手把人家救了,然后成全了一段美好姻缘,杂书上才有的桥段居然让她碰上了,想想都让人脸红。 元灵均思考着要不要告诉呼延老夫人一声,让她高兴高兴,毕竟老人家就盼着儿孙好,能让而立之年还没着落的孙儿成家立业是一件多不容易的事啊。 转而一怔,她竟然又给人保媒拉纤了。后知后觉的元灵均拍拍脸颊,暗示自己冷静,不要见到未婚男就操心别人的终身。 翌日一早,元灵均刚到官署中,就见一个穿着褒衣的人在府衙门前探头探脑,左右徘徊。 元灵均拍了拍他的肩,男人一转身,连退了几步出去,“陛下。” “怎么不进去?”看他装束也不像上值,肯定是专程来打听沈氏案的。 “臣只是路过、路过……” 元灵均笑笑,指着门内,“呼延将军今日休沐,一起进去好了。” 她挥挥衣袖,坦然地踱步进去,呼延守敬挠挠脑袋,硬着头皮跟上去,踟蹰半刻,说道:“陛下……沈氏是冤枉的,臣可做担保。” “朕也没说她不冤枉呀。”元灵均上下打量他一眼,表示怀疑,“跟了朕这些年,朕是那种不分青黄皂白胡乱断案的人吗?再说了,你是她什么人,凭什么给人做担保……守敬呀守敬,你真是……”关心则乱,元灵均摇摇头,都懒得去说他。 从外面进来的陆遥雪恰好听见,眼神异样地瞟着呼延守敬,“原来守敬真的心悦沈氏那样的女子,害得我一直以为你是断袖,都不敢走得太近。”说到这里,他十分惋惜地长叹一气。 呼延守敬扬手要打,陆遥雪动作迅猛地抱头蹿到老远,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嘁,还不许人家说,亏我还向陛下提议,要给你们俩作回伐柯人呢。” 沈氏的案子证据有问题,陈莒迟迟不结案,又有皇帝在背后支持,屠家是不敢施压的,随着新的证据浮出,沈氏奴仆瞬间慌了手脚,言辞中漏洞百出,隐隐有说出幕后主使的动向。 这件案子暂且放下不提,天狐别墅纵火一案,陈莒发现了线索,一位曾经伺候过冯淑媛的宫女指证,纵火案确实是宫妃所为,当年冯淑媛生产前,她和淑媛在凉亭纳凉,无意中发现有宫人密谋,因为当时天太黑,根本看不清相貌,连声音都刻意压低了,根本不知是何人所为,但听冯淑媛临死遗言,似乎知道幕后之人。 据这位宫人回忆,冯淑媛的秘密从来只对心腹说。 陈莒从宫人名册找出了伺候过冯淑媛的另外几个宫女,其中有两个是冯淑媛的心腹,一人一直到冯淑媛病薨才返回祖籍,而另一人在冯淑媛生下元灵均的第二年便下降出阁。 为还木兰夫人一个公道,元灵均命人传召淑媛的旧宫人连夜入京接受审问。两名宫女接到谕旨后,战战兢兢地随赍诏使者朝临安来。 “……夫人的眉弯而细长,头发又软又黑,还很浓密,夫人的眼睛、眼睛晶亮有神……仪容秀美非常。” 元灵均支颐,窗外海棠摇曳,屏风前的宫人断断续续地描述着木兰夫人的容貌,而画师般石执笔描绘。 元祐帝一朝后宫最不缺美嫔佳姝,如霍氏姐妹、木兰夫人、陶婕妤、燕婕妤……作为传奇佳人,元祐帝却没有保留关于木兰夫人的任何凭证,好像她从未出现过,人们也无从得知一代佳人的风华。 般石收笔,将未晾干的画像呈来案上,元灵均细细观赏,问那宫人,“你认为画像和夫人有几分相像。” 宫人歪头看了几眼,“有六分相似吧,好像少了点什么?对了,是夫人的脸型不对。”她指出一部分,欲言又止,似乎无法确定木兰夫人的脸型,“脸不要太圆,下巴不能太尖细,额头稍宽一些。” 般石犯了难,疑惑地看看元灵均,嘀咕道:“怎么觉得在形容陛下。”继而又摇头,陛下肖似太上皇,脸型也该像他才对,但仔细一想,他为太上皇画过像,眉眼八分相似没错,唯独这脸型,似乎不是很像啊……(未完待续。) 第二百一九章 问旧人 细细地看总觉得有几分面熟,元灵均慢慢放下画像思索着,仍是想不起究竟在什么地方有过一面之缘,脑袋里有了一点印象,突然进来的陈莒打断了思绪。 曾服侍过冯淑媛的心腹宫女被带到。 这位宫人已是满面皱纹,跪地行礼时动作有些迟钝僵硬,双肩也不住地颤栗。 问及她关于天狐别墅失火的案子,宫人脸色剧变,嘴唇哆嗦了半晌,嘤嘤哭起来,后来几乎是痛哭出声,似要把这些年的心事在此全部交代。 “此类事情妾原本也是不知的……淑媛临终前的一段日子不大清醒,时而胡言乱语,因为妾时常在榻前侍疾,故而听到过一些……那场火使邕国公主颜面尽毁,还险些丢掉半条命,淑媛对天狐别墅失火一案也极为愤懑。” 鲲娇递来的绢帕,她接过拭着,眼睛早已红肿不堪,“妾也是后来才听说的,淑媛她确实知晓幕后真凶。” 元灵均静静地听她讲,胸口躁动着,呼吸变得有些急促,“那日是谁放的火?”幕后的主使是徐皇后还是对她有着养育之恩的樊姜?真相就在这里。 “淑媛曾经对妾直言,一生最恨徐皇后和木兰夫人,因为地位和****二者无一可得,熊熊妒火让淑媛彻底失去了理智,便想着借势杀人,偏巧也有宫妃密谋对夫人下手,淑媛虽知实情,却隐瞒不报,于是造成了别墅一夜间化为灰烬,夫人香消玉殒。”年纪不小的宫人哭成了泪人,由于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委顿至地,“所谓的天火都只是陶婕妤的一把凶火,幕后真凶却是陛下的养母。” 虽然已经猜到,元灵均还是难以接受,“杀害木兰夫人,她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在自己的印象中,樊姜从来都不是会为情感所困的女人,她的心硬如磐石。 那么后来的事情大致也都是从这把火开始的吧,她的生母冯淑媛借此帮助徐皇后除去了陶婕妤,阳翟却认贼作母,听信于徐皇后,认定一切由冯淑媛一手造成,冯淑媛病薨后,阳翟把所有的愤恨转移到她身上,处处与她为难,处处对她发难。 元灵均勉力撑住身体,脸色苍白到透明骇人。 如果上一辈的恩怨一定要在下一辈身上演绎,她宁愿把希望扼杀在萌芽,斩草除根也不全是坏事。 “那就真相大白了,樊贵嫔指使陶婕妤纵火杀死了木兰夫人,一出宫廷女人之间的战争,可悲可怜。” “我母亲呢——无视人命、隔岸观火的冯淑媛……在临终前她还对你说过什么?”元灵均无力地捏了捏拳头,“虽说过去十几年,前尘之事都烟消云散了,还是很想知道,她一定要杀我的理由。” 这是她至今都无法释怀的,而今母亲最信任的宫人在这里,不妨问个明白。 “——陛下!这……这话从何说起。”听到这句话老宫人骇然失色,伏在地上,在风中不住地惊颤,“不过是淑媛病糊涂了,胡言乱语罢了,陛下岂可当真。” 元灵均冷笑,“我与母亲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也了解,她说话做事均有理由依据,徒劳无功之事从不沾手。逝者已矣,于忠于私,你来了临安也该识时务,不必再为旧主隐瞒了吧。” 宫人垂泪,哽咽了半晌,渐渐平复了激动的心绪,“淑媛对陛下少予关怀,起先是因陛下不是皇子之身,淑媛再无翻身的可能,到了后来,宫中皇子相继早夭,太上皇有意立皇女为储君,太上皇看重邕国公主,常带在身边,淑媛心情好了,也想通了,对陛下的关心也多起来,可惜没过多久,淑媛整个人都像疯癫了一样,好像是……是陛下身上佩的玉鹿,淑媛虽未曾说过,妾也看出一二,淑媛在那一刻便已经心生杀意。”她说着撩袖捂住嘴,把隐藏内心深处几十年的秘密说出来竟感觉无比轻松。 元灵均重重喘息了一声,把红绳穿好的白玉鹿从脖颈处取出来,“你看看,是这块玉鹿吗?” 宫人抬首,看得十分仔细,“妾原为淑媛身边司饰宫女,看过一眼便不会忘记。是这枚玉鹿没错了,鹿角还断过一角。” 元灵均惊得险些松手。她说得没错,这枚玉鹿至今为止无数人看过,却没有一人看出鹿角断过一角,即便是鲲娇也是不知的。 若说母亲仅仅因为一枚玉饰便动杀心未免太牵强,这里面恐怕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揪住衣襟,心口紧到发疼,小腹也阵阵不适,她镇定地吩咐鲲娇,“让王蓊华查阅所有的玉石载录,要快。” 使者回宫传信,元灵均因为忽然腹痛不止而无法摆驾,在廷尉府静候消息。 “人证已经有了,再有陶婕妤旧宫人的口供,凶手是无从狡辩的。陛下隐瞒此事,可是因为贵嫔之故?”陆遥雪陪她来池塘边散心,两人倚在阑干内,观赏湖中游动的红鲤。 元灵均用扇子抵住下巴,嘴唇勾出一丝弧度,“母女情分已经没了,怎么可能会顾及这些,我之所以这样做是有自己的打算。” 陆遥雪看不透她的想法,也懒得去猜,两人安静地站立了半刻,鲲娇过来禀告,同庆公主偕驸马请求陛见。 原来是同庆公主随夫入京了。 同庆公主在三年前下嫁,驸马崔菡出自清河崔氏,成婚后夫妻远赴郡县上任,日子和乐美满,夫妻鹣鲽情深,如今膝下已有一女。 芝兰玉树的崔门,世代以清高自诩,为官时不愿与党派同流合污,逐步被朝中权贵名流排挤,难以立足庙堂,只好退隐避世,后来族人都不大出仕做官了,到了如今,唯有崔菡父子接受朝廷任职,担任一方郡官。 清河崔氏家训十分严格,绝不允后世子孙和品行败坏的人过多来往,辱没百年世族的名声。太上皇当初能看中崔家也是欣赏家风的严整,执意将同庆下降给崔家宗子。 此次朝廷擢升崔菡,夫妻俩往后很长一段日子都会在京中。(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十章 惊玉石 元灵均见到同庆,当初满腹心事的少女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浑身上下充满了活力,散发着特别韵味,娇俏又美丽的年轻妇人。 同庆捎来了当地特产,“听闻阿姊有孕,带回一些制干的瓜果,阿姊在宫中不缺吃穿,也不可嫌弃。” 元灵均笑道,“就算阿姊不吃,也还有君父呢。” “父亲要回京了?”同庆瞪大眼睛。 姊妹两个手挽手,肩并肩,元灵均抚摸着她纤细的手腕,“他老人家在信上抱怨好几次,想回京看看,我自然没允准,等上阳宫修缮完毕还需时日,他回来住哪呢,总不会和贵嫔住一宫吧。君父一听不乐意了,在信上就开训,说什么张将军儿孙绕膝,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时不时在他面前炫耀,他虽然也喜欢张家几个小孙子,到底还是喜欢自己的孙儿。” 同庆掩唇笑起来,抬眼瞧她的鬓发,鼻子泛起酸,“阿姊的白发没以前多了。” 元灵均抚着鬓发,“我这是太过操心了。” 两人相携走到一处,崔菡正带着女儿在走廊尽头等候,小女童长得珠圆玉润,元灵均很喜欢,把小童抱起来,脚下却趔趄了一下,她连忙放下,大口喘着气,“我是抱不动小公主咯。” 她抿唇一笑,看向错愕不已的同庆,“同庆今后留在临安了,可要常回宫中看看啊。” 同庆点头,“阿姊不嫌烦,同庆每日来都行。” 元灵均不留她用饭,毕竟官署的食物没家中做的好,送走同庆没多大一会儿,陈莒来报述沈氏案的进展,证据充分,可以定案,沈氏已被当庭释放,呼延守敬接去了府中。 既然案子结了,陆遥雪完成了协审的任务,她也没有理由逗留不归,一大早鲲娇就吩咐宫人收拾,元灵均无事可做,便把几件案子的案宗重新看了一遍。 纵火案还不能结案,但真相已经大白,此时不宜和樊姜摊开,得找个合适的时机,而且…… 她摩挲着玉鹿,眉头越锁越紧。 廷尉府又进了新的案子。这次仅仅是一名平民妇人,却移交给廷尉府审讯,据说是这名女子的身上在出入城门时被搜出了宫廷凭信,可能涉及到后宫,廷尉府将这名妇人收押于若卢狱,在这之前提审过一次,却闭口不言。 “玉符节?”元灵均拿到这枚凭信,大为惊讶,在平民女子身上搜出了后宫凭信,可想而知,若非是此人偷拿了,便就是她的身份乃宫廷中人。 陆遥雪盯着玉质温润的凭信,捏着下巴,若有所思,“自太上皇一朝开始,符节凭信鲜少用玉石,哪宫妃嫔拥有如此荣宠。” 元灵均翻过符节,上面一个“师”字,她用指头抚着,眉头忽而一跳,张口便问道:“宫中除了木兰夫人,还有谁姓师?” 陆遥雪想了想,“师是少用之姓,后宫中人,目前只听闻木兰夫人是师姓。” “陛下,可是玉符节有异?”见她脸色愈发难看,陈莒也蹙了眉头。 元灵均失魂了一般,身体晃了几下,眼看就要倒下,鲲娇眼疾手快地扶住。 元灵均回过神,哆嗦着把玉鹿和符节放在一块,两块玉石竟是同一玉质,世间是难以找出两块相同玉石的,而这两枚玉的质地毫无差别,仅仅是巧合吗? 连身后的鲲娇亦是看傻了,捂着嘴唇,眼睛睁大到了极致,“陛下,这……” “王蓊华……王蓊华查到了没有?”元灵均问。 鲲娇摇头,“使者来报过,还没有查到出处。” 元灵均顾不得几人疑惑,“立即提审,朕要亲自听审。” 那名妇人被迅速押来了廷尉府,元灵均坐于侧殿,仅隔一道格扇。 审问的公堂上,妇人异常顽固,软硬不吃,连一向耐心的陈莒亦是无法,逼得大刑伺候。 差役三两下把妇人按在地上,准备棍杖伺候,格门却在这时开了。元灵均踱步而出,面色灰败憔悴。 “陛下。”陈莒起身迎接。 元灵均低声说了什么,陈莒连连点头。 妇人从地上抬起脸,视线与元灵均胸前的玉鹿相撞,满目的不可置信,嘴唇翕动,张合着说不出话。 陈莒一招手,廷尉平会意,让差役将夫人拖拽押出。 离开公堂后,妇人终于反应过来,情绪万分激动,两手扑腾着挣扎起来,“求求你们,让我见一面陛下。” 差役诧异,要知道方才在公堂是不肯说一句话的,此时突然开口,怎不让人觉得奇怪。 “你为何要见陛下。”廷尉平深觉不解。 妇人目光坚定,“只要让我与陛下见一面,我愿意交代。” 陈莒把妇人的要求告知元灵均,元灵均欣然同意。 在庭院的台阶下,稍微梳洗了一番的执扇被带上来,元灵均还未到,她心急如焚,不住地朝四周打量。 稍许时候,廷尉平低声提醒道:“圣驾到了。”随后众人退去,妇人敛首而礼。 “听说你要见我,才愿交代实情,说吧,玉符节从何而来。”元灵均在庭阶上驻足,俯视底下抽泣不止的中年妇人。 “陛下可是当真不认得民妇了?”妇人眼泪汪汪,缓缓抬起脸。 一张熟悉到难以忘记的脸孔清晰地映入元灵均的眸子。 “执扇!是你?”她急促地吸了口气,拾级而下,一把搀住恸哭失声的妇人,“竟然是你。” 执扇埋首垂泪,再难控制情绪,嘶声力竭道:“妾人终于见到您了,找了您二十多年,终于不负使命。陛下,北宫山之约终得实现了!” “执扇?”最近的一次见面也才是十几年前,她却说二十多年。元灵均的手臂被她抓破,也毫无察觉。 “北宫山之子,陛下才是那故事的真正结局。”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元灵均浑身都滚烫了起来,仿佛置于沸腾的水中,让她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执扇抬起婆娑泪眼,一字一顿道,“师贵妃……木兰夫人,她才是您的生身母亲。”(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一章 佛寺会母 九万回宫报信,册府中王蓊华已然找到了缺失的玉石录本,查出玉鹿出处,而渠奕在这之前已览阅过玉牒宗谱,在修正过的玉牒中,元灵均名讳并不是如今的灵均,而是元琭。 元琭,元祐帝第六女,生母师贵妃…… 太上皇当初便是认定了元灵均是木兰夫人之女,才会在玉牒中如此记载。渠奕怅然叹息。 元灵均神情恹恹地坐在茵席上,对面是模样无多少变化的执扇,两人相对,所有的情绪全在眸中展现。 执扇是木兰夫人侍女,曾在宫中执掌宫扇。 第一次见面,执扇给她讲北宫山的故事,第二次见面,却告知她的身世。她们的缘分在当年便已经有了最初的连接,只是那时候谁也不认得谁。 天狐别墅的那场大火,木兰夫人宫中的宫人皆死在无名大火中,匆忙逃离的途中,木兰夫人为避免和女儿失散,将玉鹿佩在襁褓,然而贪生怕死的侍女为了逃命丢弃了婴儿。 后来执扇辗转各地找到那名侍女,侍女交代,婴儿被她丢在别墅附近,并未死亡,木兰夫人始终抱着希望,四处寻女。 冯淑媛身边另一名宫人已经赶到,元灵均质问之下,宫人道出实情,当时冯淑媛生的是皇子,因为是难产,生下来没多久便死了,她怕被赐死,就使出了李代桃僵的办法,和接生嬷嬷同去宫外买儿。 也就是这样,阴差阳错捡回了被弃的元灵均。 元灵均一直不能理解冯淑媛杀她的目的原因,此时终于真相大白。冯淑媛识得玉鹿,从而怀疑她的身份,她不但不能说出来,还必须养育最恨之人的女儿,而她突然间要痛下杀手,是因为木兰夫人的荣宠随时都可能让邕国公主失去成为帝国储君的可能。 执扇的出现,解了她的惑,把所有的乱麻都理清了。她的生母不是冯淑媛,是木兰夫人,而木兰夫人尚在人世,正坚持不懈地寻找着她。 “陛下和夫人并不相像,仅凭相貌妾也不能判断,然而看到陛下佩戴的玉鹿那一刻妾一下就断定,是陛下了,一定是陛下了。”执扇一边说一边抹泪。 “这些年为何不去见君父,只要把真相告知君父,他定会彻查。”元灵均忿忿道。 执扇深感歉疚,“夫人也想如此,但是不能。当初我们能逃出火海已是老天垂怜,要知道那天夜里可不止一把火,还有无数杀手潜伏在各个出口等着我们,夫人告知大家先保住性命要紧,事后再向皇上陈情,不过婴儿连同那名侍女突然消失了,夫人绝望之下,再未想过回宫,那几年一直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稍不留意,便会被陶婕妤的人发觉。再后来,皇上退位,徐后与贵嫔先后控制朝政,夫人有苦也不敢诉。” 想起她和执扇初次见面,是一筐干枯的橘子,可见那时她们的生活有多艰辛。泪水模糊了视线,元灵均哽咽道:“母亲她在哪儿?” “在大佛寺,她不知道这里的情况。”执扇哭着又笑,“记得夫人说过,她在大佛寺见过陛下,还问过陛下是否有叫元琭的姊妹。” “是她,我记起来了。”说到大佛寺,她想起那位古怪的妇人,当时她就觉得很怪异,没想到那妇人会是她的生母。 元灵均掖着眼角,“元琭,我确实没有这样的姊妹。” “是陛下。陛下还在夫人腹中时,太上皇已拟定名讳,以玉为名,陛下可是皇女中唯一的。” 难怪她的小字会是明玉,原来还有这样的说法。那么她君父对她的身世也是有所怀疑吧。 执扇拭干了泪水,伏首道:“陛下,妾出来已久,临走时说好三日便归的,夫人若是见不到妾,恐会担忧。妾先行回寺庙,将这里发生的事情和夫人禀明,她要是知道,心里不知多快活。” “对,是要告诉她,我安排人送你回去,我也会尽快去见她,但是还请她不要怨儿,贵嫔在宫中,若公开此事,对母亲不利。” 执扇点头,“妾省的,夫人也会明白。” “执扇,辛苦你了,还有,朕感谢你。”元灵均握了握她的手,情难自禁,再次流出了眼泪。 元灵均没有回宫,而是准备去大佛寺一趟。 渠奕已经得知一切,但他不能擅离,必须镇守朝堂,处理朝务,只让九万带话给她,嘱咐她千万当心,平安回来,同时,他让九万带上应星同去。 执扇回到大佛寺后,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叙述了一遍给木兰夫人,夫人原本还很失落不能即刻见到女儿,但想到终于可以和失散多年的女儿重逢,心情顿时开阔明朗,捯饬妆容衣裳,准备以最精神的样子和女儿相见。 元灵均到大佛寺这日,妆扮一新的木兰夫人由执扇搀扶着立在门前,翘首远眺,因为住在佛寺之后,地势高,远处的景物一览眼底。 一行人远远地来了,服绨衣的元灵均在众人的簇拥下拾级而上,木兰夫人嘴角弯着,笑得格外美丽,脸庞上泪水却哗然落下。 二十多年了,她的女儿受过什么苦,受过什么欺负,有没有人帮她,有没有人照顾她,作为母亲的她全然不知,每每想到,心底碎成一片,自责便多一分。 望着石阶尽头玉立的生母,脚下石阶好似永远也走不完,还时不时地绊倒,九万扶她,元灵均仍是坚持自己一步步脚踏实地地走。 应星拽住她的袖角,好似怕她再倒下。 不过才走了一遍,双脚便已经浮肿胀痛,想想她的生母,这条路母亲走了二十多年,只为了寻她。 踏上最后一阶,元灵均还未跪倒,双臂已被稳稳托住,她不敢抬头和母亲对视,埋首于双臂间,失声道:“母亲!” 骨肉相见,恍若隔世。母女二人珠泪双垂,哭声在林中久久飘荡。 抱头痛哭了一场,元灵均凄然道:“儿来晚了,只知在宫中享福,却为难生母流离颠沛,吃尽苦头。” 木兰夫人已是泪人一个,抚着女儿消瘦的面庞,不住地摇头,“不晚,我们总算是重逢了。” 她抱着女儿的头,“……我儿灵均,母亲想你。”(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二章 情难割舍 应星不知是怎么回事,他也有些想哭了,扁扁嘴,泪水开始在眼眶打起转。 母女携手到屋内叙话,他依然站在小屋外,脚下踢着石子,也没人来管他,过了许久,木门从内打开,鲲娇把执扇烧好的饭菜端进屋内,又回头来招呼他用膳。 应星打量了一番空荡荡的屋子,向沉浸在重逢之喜中的母女分别行了一礼,自觉地到长案一边坐了,端起碗来吃饭。 “母亲,这是应星,您的孙儿。”元灵均一提应星,应星立即瞪大眼睛望着二人。 “都这般大了,长得很好,也最像你。”木兰夫人仔细端详,点点头,摩挲着应星发顶圆鼓鼓的双角,语气里透着爱意。 其实她已经从执扇口中得知应星的存在,也知道他是元灵均和樊家之子所生,但她并没有因为血缘而介怀,即便是恨透了樊姜。 元灵均刨着饭食,笑得温暖,“母亲也是儿孙绕膝的人了,等孩儿接您回宫,就不必再受任何苦,孩儿和渠奕会孝敬您和君父。” “好,母亲相信你。” “母亲……”元灵均眼睛一阵酸胀,难过到说不出话。 瞧着女儿落泪,木兰夫人也掖着眼角,“母亲明白,面临如今的形势,实在不宜回宫,灵均,母亲会等着,等你来接我回去。” 元灵均哽咽着埋下头刨饭,木兰夫人看她吃得香,自己也高兴,不停地往她碗中添菜,直到碗里堆成了小山。 元灵均盯着冒尖的饭菜,泪水彻底迷了眼睛,木兰夫人用略带粗糙的袖角替她拭干,元灵均噗嗤一笑,虽然有些刺痛,她却无比喜欢,大概是,从未有这种感觉,有母亲关怀的感觉,不管是冯淑媛还是樊姜,她一点也没有体会过的。 她忍不住地扑在母亲怀中撒娇,“母亲,今晚我和你睡吧。” 和母亲躺在一起,依偎着母亲温暖的怀抱,这是她从来都不敢想的。原来她也能有这样的一天,在母亲面前可以像个孩子般耍赖。 山里的夜有虫鸣,有潺潺流水,还有漫天繁星。 元灵均偎在母亲胸前,抚着已明显凸起的小腹,肚子的孩子最近也是异常的安静,似乎在给她和母亲更多的相处时间。 “母亲,我以前也是有些偏执的,总想着要有渠奕的孩子,将来立他为储君,继承大统,给他最好的,可经过应星一事,我才真正地明白,不期望他能担起重责,只盼他能平安康健地长大,就很好了。” “灵均,母亲经历过太多的宫闱倾轧,也曾想过要逃离,但自有了你后,心里日益苦楚,常常犹豫不定,你父亲他对我情深意笃,在君王当中,是极为罕见的。我出身本微寒,又是奴籍,能和心仪之人白头已是幸事,将来再苦再难我也愿和他同舟共济,因为这样的情分,你父亲早早许愿,答应我会在成年时赠你一匹好马,我也答应他,将来一定允你到北宫山去。” 木兰夫人情感真挚,对太上皇任有情谊在,可见当时她是不得不痛别远走的。元灵均珠泪潸然,“君父对我的身世早就有所怀疑了吧,年少时他便赠我玉顶乌骓马,又千方百计赶我离开临安。可是母亲,为何要去北宫山呢,当时我为了解开谜底四处寻找执扇,也数次想去看看。” “能上北宫山的人,多是储君人选,当时我为了敷衍你父亲随口应下的。他有太多的不得已,总认为愧疚于我,便想把最好的都给你,但于他而言,最好的莫过皇位。”木兰夫人长叹一气,注视着快要燃尽的烛芯,“做皇帝的人都太苦了。没成想,你还是走在了这条路上。” 元灵均心里震动不已,知道父亲为她付出的一切,不禁为年少无知的自己感到羞耻。 “别太辛苦,你的父皇年轻荒废政务,不得不以更多精力整饬朝纲,母亲不愿你辛苦操劳。”木兰夫人抚摸着她的额头,指尖停在她肩上的一缕银丝。 “渠奕走的那几年,孩儿在樊贵嫔和众臣之间周旋,多少有些力不从心,不免觉得急躁。”元灵均把头发抽离,钻到木兰夫人怀里。 离京太久终究会惹人注意,若让樊姜知道皇帝不在京中,免不得要生出异端,在第三天早上,元灵均不得不拜别母亲回京。 执扇搀扶着木兰夫人送她到院落外面。 “母亲,孩儿辍朝多日,得走了,过几日孩儿再来探望母亲。”她跪下来,对着木兰夫人磕了三个头。 木兰夫人把她托起,“灵均,早些来,若是身子不便,就别再来,母亲见到你就已知足。” “灵均会来的。”元灵均拱袖深揖,退到台阶处,深深凝视着母亲老去的容颜,拂衣朝山下走去。 她把符飘和宫人都留在大佛寺,每日符飘会把信件传入宫中,元灵均只有通过书信得知母亲近况才敢放心。 从大佛寺回来,胎儿逐步稳定,元灵均已入朝听政,奏章有渠奕处理,她还是坚持复阅一遍。 不过近日应星的表现有些异样,听鲲娇说,他经常在屏山殿外走动,想进来又不敢进的模样,大概是有话想说。元灵均是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毕竟他还是不愿和自己交心,强迫只会适得其反。 这日还未用晏食,元灵均和渠奕从尚书台回来,正碰见应星站在廊下,见到她应星曳袖一礼。 “下学后温过书了吗?”元灵均问。 “温过了。” 元灵均抚平他衣上的褶皱,“不懂之处就请教你堂兄。”说完也没见应星有什么反应,她抬步朝殿内走去。 “陛下。”应星出声唤道。 “怎么了?”元灵均驻足,回头看他。 应星欲言又止。 殿内,鲲娇已经呈上饭食,渠奕在一旁忙着处理朝务,元灵均让他在旁边的茵席坐下,“过来一起用膳吧,想必你也饿了。” 鲲娇把一张食案端来应星面前,递上一双箸子,应星虽有吃,但一顿饭毕也没用多少。 饭后,渠奕继续批阅奏折,元灵均则是慢条斯理地饮着得来不易的果浆,无事可做的应星尴尬了,在茵席上动来动去。 “你是想对我说什么?”元灵均全程关注,对此好奇不已。 “没……没什么。”他迅速站起来,朝元灵均做了个儿拜,“臣先告辞。” 元灵均险些咬到唇壁,看着应星,心里掀起一阵波涛巨浪。 应星却突然回头了,冲她喊道:“母亲!” 元灵均这次是真的咬到了,腥味在嘴里蔓延,然而她一点都不觉得疼。他叫自己母亲了? 等应星出去,渠奕放下手里的奏折,其实他将才一直都没有看进去,而是一直在等应星说话,真没想到,这个年纪小小的孩子让人惊讶。 “他倒有些别扭,是个脸皮薄的孩子呀。” “啊?”元灵均茫然不已。 渠奕笑而不答,探手抚摸她鼓胀的肚子,胎儿突然在他的手心踢了一脚。(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三章 百事忧 孟冬时节,沈氏案最终结案,沈氏因为入京告状而名声大噪,后又因呼延守敬成为晋国的传奇人物。 呼延守敬直言要娶这位被休弃的女子,呼延老夫人自是不同意,老夫人认为自家孙儿当配名门闺秀,不说沈氏出身卑贱,且还是二嫁之女,仅凭这一点她也不会同意婚事。 呼延守敬既不想忤逆祖母,也不愿就此放弃沈氏,再说他不久要赶赴外地就任,打定主意要娶到沈氏,想来想去便求到了元灵均这里。 元灵均对这位敢于状告负心人的沈氏很感兴趣,提出召她入宫见一面,再考虑后面之事。 沈氏被内侍引进宫时,元灵均大吃了一惊,久久不敢相信,她找了许久的人没想到出现在临安。 尽管过去多年,她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沈氏是对她有一饭之恩的恩人沈寅月。在她四处逃亡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是沈寅月收留的她。 见到元灵均的沈寅月更是震惊万分,愣怔好一会才伏地拜倒,沈寅月没有因此而攀熟,还把当年元灵均留下的韘形佩交还,称功不至此,理当归还。 事后元灵均了解,沈寅月此次上京一是为状告夏之平停妻另娶,二是为寻找杳无音讯的家兄。元灵均对沈寅月感激在怀,决意无论情况如何都要帮她寻回兄长,圆一家团聚的梦。 至冬末,终于传回沈氏兄长的消息,并在临近元日时,兄妹二人终于在临安重逢,而当年的小童虎儿也已经长成了小小少年。 农部丞夏之平的案子,元灵均做出最终裁决,判夏之平与沈寅月和离,发落夏家,斩杀夏之平。 元日国宴上,元灵均隆重介绍了沈氏,拜为御姊,赐婚沈氏和呼延守敬,择吉日完婚。 皇帝赐婚乃荣耀之事,即便心里再是不喜欢,老夫人也不得不遵从,婚礼紧张地筹备起来,元日一过,二人完婚,呼延老夫人送呼延守敬夫妻离京,恰逢长孙呼延宗岚被召回,老人欢喜不已,心头的不满也压下了。 东海战报频频传回晋国,战事紧张之际朝廷却井然有序,元灵均无事烦扰,常以孕期不适为由而辍朝,实则是往大佛寺与木兰夫人团聚。 这段时候应星也常被带在身旁,母子之间的关系由此得到极大改善,虽还是不大交流,但相较从前的情况实在好太多。 生产的日子逐渐近了,按理说临近生产不便出行,渠奕劝她先于宫中安心待产,不要任性而为,夫妻两个为此大吵一架,说是吵架,渠奕再三忍让,始终怕伤她分毫,反倒是元灵均有些不识好歹,负气偷偷离了京。 渠奕被蒙在鼓里,不过到了大佛寺元灵均便后悔不已,急得两眼昏花。 木兰夫人说这是产前焦虑,让她别太放在心上,安心待产就是。 元灵均决定翌日回朝请求渠奕原谅,然而到了第二****食,元灵均却未能及时起榻,木兰夫人到寝房唤她起榻,才发现突发高热,浑身烫到不行,神志也似不清,急忙把执扇和鲲娇唤进来。 “夫人,陛下是发病了,首要的是先退热。”鲲娇当下立断,端了盆出去接泉水。 木兰没遇见过这种情况,乱了阵脚,鲲娇见惯皇帝发病之时,却是习以为常。这几年断了樊姜配的药方,元灵均也没再用任何汤药,病发都靠硬扛。 鲲娇负责换水,木兰夫人在榻前拧帕替元灵均去热,执扇到山下请疾医去了,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她不免心急如焚,“陛下幼年患上痼疾,这十多年究竟是如何捱过来的。” 元灵均咕哝了一句,徐徐睁开眼皮,无力地看着木兰夫人,嘴角却挂着笑,“孩儿无事,母亲无需忧心。” “母亲。”应星抓住元灵均的手,小脸惨白失色。 汗珠已布满了额头,元灵均平静地喘息着,看清儿子的脸,眼神在一点点地恢复清明,当光明重现,一名比丘尼从天光云影中走来,执扇紧随其后…… 她好像陷入了一场无止无尽的噩梦,茫茫混沌中找不到出口,找不到归路,她的身体被困在四四方方的地方,无法挣脱,巨大的恐惧笼罩在心头,任她如何嘶声力竭地喊叫也没有人救她。 元灵均感觉脸部痉挛了起来,双手也突然抖动了一下,眼帘掀开,屋内的陈设清晰映入瞳孔。 “我儿,感觉如何了?”木兰夫人的手还紧紧地抓着她的手。 若非亲眼所见,木兰夫人绝不相信,被梦魇困住的女儿仿佛置身于极大的痛苦中,备受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煎熬。 发病的时候,她似乎失去了任何意识,时而蜷缩着身体痛苦地抽搐,时而捂着腹部左右挣扎,状如疯魔地撕扯着衣襟,伏在榻上大口大口地吐着浓黑的血,好像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呕出才肯罢休。 木兰夫人眼见刚认回的女儿饱受疾病折磨,心痛难忍,多次哭昏过去,连亲眼所见的应星也是被吓到大哭。 元灵均张开嘴,还不能开口说话。她想,自己疯癫的模样定然是吓到她们了。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元家……师家都未曾有过。”不曾有过疯癫的例子。木兰夫人摁住胸口避免自己再次痛死过去。 鲲娇已然垂泪,借换水盆的空当离去,这时,渠奕同那位比丘尼一同从门外进来。 元灵均定定看着他,眼睛潮湿一片,“公子。” “明玉,我来了。”渠奕走到榻前,俯下身微笑着注视她憔悴的容颜。比起憔悴,渠奕不比元灵均好多少,他眼睛浮肿,周边赤红,像是刚刚哭过一场。 “是我身体不好了,可是这样?”她自己的身体心里再清楚不过,且一次比一次严重,想必病情加重到了极致。 闻言,在场的人皆埋下头,掩饰眼底情绪,渠奕不仅是朝廷的支柱,也是元灵均的倚靠,他迫使自己必须保持镇定面对一切,因此他没有受到低落气氛的半点影响。 渠奕的眼睛闪着柔和的光,那里面是她至始至终都信任的光芒,“陛下,事到如今,臣要向您禀奏一事。”(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四章 胭脂血 既然心中有数,她也早已做好准备,此时此刻生死于她而言已无畏惧。元灵均的目光虚虚扫过众人,眸中泛起一片水雾,虽说看淡了生死,还是感觉难过。 十多年来她经历诸多风雨,再多的困苦磨难也都坚强地挺过来……好像还是舍不得。或许每位帝王都是贪婪的,哪怕拥有了天下,还是永不知足地索取更多。 泪水在面上迅速蔓延,木兰夫人俯身轻拭,伏在她耳旁细声宽慰,元灵均淡然而笑,对渠奕道:“公子,请她上前来吧。” 在旁立了片刻的比丘尼走上来,合十而礼。这位比丘尼精于医道,以悬壶济世为名,月前云游至此,在大佛寺借宿。元灵均病发后,执扇急于下山求医,主持师太遂引荐此人。 比丘尼语气颇是镇定,“陛下此疾并非是胎中带出的痼疾,而是长年累月地饮下一种毒,此毒世间十分鲜见,即便到晚期也几乎无人能察。贫尼曾见过一例,对此倒比寻常疾医熟识,也敢断定,陛下已然是中了胭脂血,且毒性达到七成,呕出来的血已是浓黑……” 元灵均蹙紧眉头,脑中已经是空白。从儿童时带出的病竟是中毒,能给她下毒的只能是身旁最亲近的人,而那一碗碗汤药不仅不能治她的病,反而是要她的命。 “难道就没有解法?”木兰夫人颤声问道。 “抱歉夫人,贫尼虽有见过,但从未治愈过,这种毒一旦过了五成便会有性命之危,再难治愈,而陛下从幼年到成人,方达到七成……可想下毒之人并没有加大剂量。若是一次加大剂量,可当场毙命,若每次在汤水中掺入一点,便是慢性之毒,可使人的身体日趋羸弱,造成久病而亡的假象。” “只要饮下此毒,长此下去会怎样?”她觉得声音都在颤抖,好像不是从自己喉咙发出的。 “浑身乏力,昏睡不醒,冬日会十分畏寒,夏日会畏惧酷暑,毒性到五成便会致使人神志不清,性情大变,逐渐咯出黑血,当血色逐渐减淡,变成艳丽的胭脂红,便预示着毒性侵入了五脏六腑……” 侵入五脏六腑,就是日薄西山之时。 比丘尼的话在她脑中盘旋,仿佛失去了听觉般耳中嗡嗡乱鸣。细思恐极,这背后的阴谋是如何的令人心惊胆寒。 早在她认樊姜为养母时,樊姜就已先一步制定好了计划,先是在她的汤药中加入这种慢性毒草,然后达到控制她的目的,等身体一日比一日虚弱,最终“因病而亡”,国不可无主,即便不能改朝换代,樊姜也能再扶持一位更容易为她所控制的傀儡。 而当时她身边最亲近的人都是父亲亲派的两位嬷嬷,一位是乳媪,另一位是保母阿楣。她记得很清楚,阿楣病逝的古怪之处,还有她生前哀求不要过问病因,欲言又止的神情,当初的一切此时想起都觉古怪至极。阿楣突然病逝一度成为她心中无法抹去的阴影,那两年阿楣时常入梦哭诉,她死得冤枉。还有被樊姜杖毙的乳媪,她和阿楣是知道实情的,两人相继死亡,难道不是樊姜斩草除根。 “明玉,你浑身在发抖,很冷吗?”夜里渠奕睡在她身旁,能很快感受到她任何动作。 元灵均从被褥中抬起脸,从黑夜里寻找他的眼睛,声音略带哽咽,“公子,你害怕吗?” 他问了自己无数次,轮到自己问他时却是这样的情况下。 “说不怕是假的。”他拥着她,才发觉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眼泪也在肆意流动,“在你身边多年都没能发现端倪,是作为丈夫的无能。” “换做公子,明玉也未必能发觉啊。”元灵均抚着他湿润的面颊,“我们都没有料到罢了。后来与她站在对立一面,也没曾想过真的对她怎样,对她我考虑好了后路,樊家倒后,还是让她住在昭台宫,报答她对我的养育之恩,时至今日真相揭开的那一刻,我是害怕的,因为自己被当做她满足野心的刀刃,感激之心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场笑话。” 渠奕按住她的手,哽咽无声。 “她对我无情,我也不会再对她有义,能活一日都是奢侈,何必再为旁人伤心难过。我已经打破了许多不可能,又怎知不会多活几年,”她拉下他的手放在高耸的腹部,亲吻他的唇角,“公子别忘了,我还有你,还有他,太多太多的牵挂,我舍不得。” 三月底元灵均忽然发动,腹中胎儿已经迫不急待要降临人世,到黄昏时,元灵均顺利产下了一名健康的女婴,渠奕当即写下书信飞马送往云州报喜,木兰夫人为孙女取乳名为小猿。 新生女婴为晋国人丁稀少的宗室带来了崭新的气象,渠奕爱她如至宝,却不让宫人对她尊称,一律唤她乳名小猿。 转眼间小猿长成了圆润可爱的小童,远在云州的太上皇替她取名为天珺,晋国也在这年更年号为久安,小猿封号为久安公主,却不知是因她而改的年号,还是她因年号而得的封号。 小猿生来活泼爱笑,比起几位兄长最是闹腾,她相貌肖似父亲渠奕,性格却随了元灵均,因为渠奕得女不易,宠溺非常,元灵均不得不对她严加管教,但却破例带在身边听政,并定下陈莒为其老师。 大臣暗暗揣测,陛下此举恐怕是有意改立储君。既生有嫡女,必然没有庶长子的事了,而沛太子到底不是皇帝亲生子,立他为储君不过是当年的权宜之计。 期间有大臣屡次试探,元灵均对此没有明确表态,她待天化如待亲儿,而天化天资聪颖,学习政要也十分努力,连渠奕对他也赞赏有加。 久安三年,晋吴两国战火愈演愈烈,死伤无数,女帝不顾群臣劝阻执意亲征东海,着太子天化监国,兰王渠奕、丞相林缜、廷尉陈莒共同辅政,与此同时,木兰夫人化作一名女冠子秘密前往云州,与太上皇重聚。(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五章 紫石滩恶战 吴国窥晋而犯兵东海,多年没有结果,这一战对晋国而言至关重要。 不过两军在婺州连续交战了三日,每日从卯时杀到申时,斩敌不计其数,然而寡不敌众,婺州最终失守,吴军围得水泄不通,晋士闭城固守,困了半月城中粮草逐渐减少,人马困乏,一时斗志全无。 定远将军岑邈请缨作先锋,亲率三万精骑夤夜赶至婺州,与婺州守将汇合。元灵均则和岑勉父子率大部队星夜前行,在九月中旬解了婺州之围,晋士一路西行破敌,元灵均拟书传与武安侯霍杞和公孙梓犀,命他二人北上扼住东海要道,绝断输送粮草的饷道,试图截断吴士的生路。 然而在紫石滩援军遭遇忽然冒出的吴士精锐,双方交战,元灵均在混乱中冲散,被敌方主力缠住,岑邈等人助她突围,玉顶乌骓驮着她向东岸狂奔,虽成功避开主力,却和众人失散。 只是她模样狼狈之极,已是不能看了。元灵均伏在河边捧水洗面,抬眼看看四周,不知身置何方,腹中也唱起了空城计。 山中的雾气湿了鬓发,元灵均闭目长叹,牵着马在河滩上漫无目的地走着。 前方一位老人烧着柴火,她解下银袋走上前,“老伯,有没有吃的?” 大概是她的形象太过凄惨,老人家愣了好一阵,“饿了吧孩子,我这里有刚烤好的山雀。”说罢,他低头在身旁的竹篓里捡出一只荷叶包裹。 包在荷叶里的山雀散发着诱人的香味,元灵均大口吞着唾沫,咬下去的瞬间眼泪都险些流出来。 老人家拾起小木棍在火塘里拨了几拨,火苗窜起来,不大一会儿,埋在塘灰里的烤芋散发出淡淡的甜香,他握着竹钳又刨了几下,几颗灰扑扑的芋滚出火塘。 老人手里剥着芋,和她攀谈起来,“娘子想是从前方逃出来的吧,那里可不大太平,好在皇帝亲征,战事也该要告一段落了。” 元灵均仔细地听他说话,心中不禁有些酸楚,“此战若是失利了,东海必被吴国夺去。” 老人家摇头笑道:“东海有杞树,老朽倒是信心十足,要知道当年的晋国不擅海战,是霍家老侯爷谏言组建水军。” 他说的一点没错,霍家擅海战,霍杞又是自幼随同老侯爷镇守东海,对东海的地势十分了解,有关军事布防没有谁比他更了解,因此在她掌握朝政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霍杞调回东海。 元灵均没有再说话,拾起一颗芋,有些烫,两只手左右颠簸着。 饱腹后,火塘的火小了,老人家收拾好竹篓准备回家,元灵均把银袋偷偷塞进竹篓,也牵好马准备回大营。 然而,她好像真的迷失了方向。 岑邈找到元灵均时,她正在凤安城外的路口吃馒头,若不是腰带里露出的退刀刀柄,岑邈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会是女帝。 “陛下,臣来迟了。”岑邈解下斗篷披在她身上,又取来水囊给她。 晋王失踪这几日大营全面封锁消息,吴国没能得到情报,否则后果难以想象。 元灵均饮足水,脸色还是铁青的,“前方战事如何了?” 岑邈拱袖禀道:“主帅不允休战,战事如常,吴国集结了全部兵力于紫石滩,兰王也已率第二路军队顺利和武安侯会师,飞书传给陛下,但陛下未在大营。” “迟早会到这天,朕准备好接受任何结果,而吴王也该对他的行为付出应有的代价。”元灵均擦去唇边的水迹,捂了下肚子,“身上可带有干糒?” 年轻的将军微抬了眼,遂反应过来她是饿了,立即吩咐属下将携带的干糒拿来。 元灵均用脸上那双黑白可辨的眼珠盯了好一会儿,伸手将那吃到想吐的馒头拿过来,细细地嚼着。 战事不容耽搁,君臣几人飞马回到大营,正是众将应卯之时,主帅岑挚在帐中照常部署军力,作出应敌之策。 元灵均坐于主位上,对主帅的建议表示赞同,同时发表自己的见解,她在军事方面还是缺乏经验,当是以诸将讨论的战术为准。她是皇帝,帝王亲征多是鼓舞士气,鲜少会亲自出战,于是命护卫她安全的符飘暂归定远将军岑邈调派。 苍山负雪,明烛天南。 两军再次对阵紫石滩,数十万雄兵铺天盖地地涌来,迅速将晋军悉数淹没,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晋士以一对十,这一仗尤为艰难。 伐鼓进军,嘶杀声震破天际,双方的钲鼓声一声高过一声,传达军事命令的号角激起士兵的斗志。 晋士奋勇厮杀,气势逼人,隐约有力压敌方趋势,这时候,原本已在人数上占据优势的吴国突然冒出了一支骁勇善战的骑兵,直捣晋士心腹,硬是将晋国军队劈成两半。 先前靠的是勇猛,此刻人数倍增,体力不济,晋士已抵不住对方数倍军力,到黄昏,岑挚不得不鸣金收兵。 将官清点伤亡人数,晋国军队的伤亡格外惨重,岑勉老将军身上大小伤口多达十处,主帅岑挚后背亦是被砍了一刀,其余的将士均有程度不同的伤势,伤医和药物一时紧缺。岑邈报完伤亡人数,元灵均十分沉痛。 大营外满目皆伤兵,四处充满了低落的气氛,她所经过之处,士兵们伏跪下来抽噎,战争的失败,同袍的牺牲,他们陷入了巨大的阴影。 元灵均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人群中,一个年轻的士兵刚刚死去了,他的年纪不过十七八岁,还未成家,家人不在,只有同袍为他哭泣,不仅仅是为他,也为自己。 战争残酷,发动战争的人更是十恶不赦之鬼,元灵均比任何人都憎恨东吴,但如果不打仗,死去的就会是更多的妇孺老幼,会是这其中任何人的妻女,也会是她的儿女。 元灵均悲声唱道:“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丧歌一出,在场的士兵都掩面哭起来。元灵均也沉浸在众人营造的悲愤中,“但愿大晋永不再有战事,朕保证,会给诸位带来盛世太平。” 一个老兵停止了哭泣,“臣信任陛下,信任兰王,往后也将坚定不移地跟随陛下,直到退去吴寇。”继而铿锵有力地众人道,“如今还不到哭的时候,我们哭,将来哭的便是家乡的父老。” 他是有些威望的老兵,年轻的士兵们听他这么一说,一个个都收起了眼泪,捡起丢掉的武器牢牢握在手中。 “老伯可会唱钲歌?”元灵均问老兵。 “臣会唱《战城南》。”说着老兵就大声唱起来,“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士兵们雄壮有力的歌声在营帐上空飘扬,岑邈和几位老将也从大帐中走出来,和众位齐声合唱,“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 元灵均把退刀抓在手里,坚硬的刀鞘硌疼了掌心,她的心绪和他们一样,飘到了亲人身旁,但凌云壮志却永远留在了这里。(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六章 英雄不老 紫石滩一战对晋国损伤极大,如不尽快结束将对晋国极其不利,渠奕早考虑过后果,他当初有劝过元灵均,毕竟双方对峙之际,晋国可蓄精养锐,但她执意要亲征,企图在有生之年尽快结束晋吴之间的战事。 “战争在我这里就结束吧。”出征前,他们临窗而立,看着同一轮明月,已然感觉到彼此的心情。她想把干净的江山留给子嗣,又怕自己时日无多,匆匆做出东征的决定,到底是心急了…… 自从紫石滩传来战报后,渠奕一直心绪不宁,在东征前他将鹤拓南境部分军力遣为援军,因为要防备樊姜,京畿军队不敢轻易调遣,导致东海缺乏精兵良将,速战速决几乎是不可能的。 当然,在场的所有将官也都心中有数,还好大家均是经验十足的老将了,并不畏惧战事,不会同文臣那般提议割地求和,不用想也知道吴国要的就是东海,东海一旦失守,直捣临安势如破竹。 “殿下认为晋吴之战还会持续多少年?” 渠奕回望身后,前来商议对策的将官都走光了,唯有武安侯霍杞还留在原地。 他对霍杞的了解仅是皮毛罢了,也只在后来有所耳闻,元灵均年幼时曾对他百般戏弄,属意他为驸马,除此以外,最深刻的记忆还停留于同庆公主被迫去往皇陵那时。 “不会太长,也不会太短。我只给你七年,退出吴寇如何?”渠奕任何时候都表现得让人吃惊,哪怕兵临城下,在他脸上也不会见到半分惊慌之色。 七年,晋国可拖不起。 霍杞倒吸一口气,“臣建议先把主将柴仝杀掉,吴王仗着这员奇将便有七分胆,派他镇守通道可见信任至极,只要柴仝一死,吴寇失去主将必军心大乱,吴王便会心存忌惮,不敢轻举妄动,我军可趁此机会休整一番,届时兵强马壮,再挥师东向,必驱逐吴贼。” 渠奕唇边终于露出笑意,捏了捏手心,符节在掌中。 一名士兵突然来到门外,急色跪禀:“殿下,岑帅使者急信,昨夜吴国突袭大营,以火箭攒射,芦苇引火烧了大营,陛下被围紫石滩,岑帅请求援军救驾。” 主帅岑挚派来报信的使者也是突破艰难险阻才将消息送达,紫石滩上的芦苇早已被大火疯狂地吞噬殆尽,笼罩在穹庐下的大营陷入重重火海。 元灵均披着侵湿的外袍在火海中穿行,玉顶乌骓马被灼伤数处,显得狂躁不安,九万牵马的同时,躲着四处窜肆的火,还要来顾她。 老将军岑勉伤势未愈又添烧伤,此时仍骑在马上与敌人厮杀,只为劈开一条路来助大家突出去。他的儿子岑挚却时刻冲在最前面,替父亲挡下锋利的刀剑,自己身上的伤口却越来越多。 “老臣来开路,陛下快走。”岑勉一把长刀所向披靡。 岑挚一把扯下腰上的干糒袋子塞到元灵均腰带上,元灵均震惊地抬起眼看他,“岑伯伯,你这是?” 岑挚来不及解释,冲到儿子岑邈的面前,大声命令道:“岑邈,本帅命你即刻掩护陛下撤离,若违此命,本帅现在将你就地正法。” “父亲!”岑邈似有不甘,却在父亲的眼神下生生咽下去。 不容他再有半点反抗的机会,岑挚把元灵均推到马背上,鲜血覆盖下的神情十分坚定,“陛下一路向北,与兰王殿下会合,万不可回头看。” 元灵均把刀紧握手中,急急说道:“朕不同意,岑伯伯,你要随我们一同突围出去。” 玉顶乌骓狂躁地转来转去,她试图拽缰绳,岑挚趁机踢了一脚马臀,玉顶乌骓受惊扬蹄飞奔起来。 岑勉收回长刀,将岑挚格到一旁,大吼一声:“岑挚,为父断后,你先走。” 浓烈的烟雾干扰着视线,他被一名小卒砍中手腕,长刀在空中颤抖轻鸣。 岑挚一枪将小卒挑在半空大力扔出几丈,看向一侧,岑邈在他的命令下已护着元灵均向外冲去,他喘着粗气,纵马上前将岑勉护在身侧,“父亲,儿是主帅,理当由儿来断后,岂有先走之理。” 岑勉肚子上侵出血迹,伤口裂开了,他满不在乎地吐了口血沫,举起刀劈开逼近的吴士,直把吴国士兵震得不敢上前。 岑勉放声大笑,“不愧是我岑勉的儿子。来来,你我父子今日与吴贼大战三百回合,不死绝不休。” “马革裹尸还,英雄是不会老的。父亲,往日您做主帅时时冲在前阵,今日儿为主帅就不让您了。” 岑挚把枪一扫,坐骑扬蹄嘶鸣,冲散了密密麻麻的吴国军阵。 父子俩各不相让,愈战愈勇,只是扑上来的敌军却越来越多,很快他们便被重重叠叠涌来的吴士淹没,当吴士逐渐散开,只余两匹战马孤零零地伫立原地,尤为突兀。 硝烟还未散去,太平之路正由尸体和鲜血垒筑,一群老鸹盘旋在高空,凄凉地啼叫着,给人们带去一场关于战争的噩耗。 “爷爷,父亲……” 泪水在岑邈的脸上肆意蔓延,他垂枪拄地,身体失去了最后的支撑。 符飘将他搀住,想要劝慰却发现无从劝起,其他人也都无语凝噎,凝视远方的双目充盈着泪水。 元灵均拢着头,趴伏在马背上痛泣。当年扶持她的老将接连殉职,她的痛不比岑邈轻。 越是激愤越要冷静地思考去路,这对大家而言都是一场考验。若是奋不顾身地冲上去决一死战,无疑是以卵击石,他们要做的是尽快撤离,避开吴国包围,和兰王的援军会合。 河滩四处都是吴士,不能走了,他们唯一的退路是从深林穿过去,而且追兵就在后面,无法回头。 散开的长发来不及梳理,不断地缠绕在树枝和荆棘,精神和身体上的双重折磨,让人失去信心,寸步难移。 这种绝望铺天盖地地袭来,元灵均再也忍不住,猛地吐出一口血。 “陛下小心!”紧跟身旁的九万最先发现,眼疾手快地抓住她手臂,才避免她摔到山下去。 “我没事,没事……”她摇摇手,向前走了两步,一头栽倒下去。(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七章 青丝冢 吐血不止是毒发症状,她不许人声张,让九万搀扶着她继续向前。 走了一夜不敢停下,一直到黎明,天空逐渐放亮,元灵均也终于忍到了极致。 这种时候,如能抓住晋王对吴国取下东海将不费吹灰之力,吴国主将势必会派遣人马截住她们的后路,只要他们停下来,再也不可能等到与援军会师。 然而不少人因为伤病难以继续,而且最近的一支吴士已经得到命令深入山林,他们陷入了“前有罗网,后又追兵”的危险境地。 元灵均揪住草根,努力把喉中的毒血吐尽,额上青筋突兀,面色亦是寡青泛灰。她让将官留在身旁,其余人皆不许至前,因此大多数人不知皇帝是何情况。 “陛下,大营定是出了奸细。”符飘笃定道。 他说的没错,敌方深夜突袭,连主帅都毫无察觉,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营中出了奸细,这个奸细可能是吴国细作,也可能是樊姜遣派的心腹。 如果是樊姜的人,她是想趁机让自己名正言顺地死,再扶持新帝,重新建立新的政局,真是这样的话,说明樊姜很可能掌握了临安。元灵均冷静地分析了一下,否定这个猜测,林缜、陈莒、陆遥雪皆在临安,如果宫城有变不可能没有疾书。 “事已至此,有没有奸细也不重要了,陛下,就让臣带领部分人马去引开吴士。”岑邈提起金枪欲走,符飘将他拽回来。 九万扶元灵均靠在石头上,给她喂了些水。 “只是气急攻心罢了,朕无事,歇一下就好。”元灵均大口喘着气,脸上纵横分布着干涸后的血迹,加上凌乱的头发,显得有几分狰狞。 她从九万臂中抬脸,认真地看了一遍眼前诸人,岑邈,九万,符飘,几名真容鲜见的隐卫,其余的皆是掩护她突出重围的晋士。 “主帅岑挚阵亡,岑邈,你要临危受命,担起主帅之责。岑将军,朕给你一个命令,务必奉诏执行。”元灵均从腰中粮袋掏出主帅的印信,递到岑邈眼前。这是方才岑挚塞到她怀中的,当时她便知道其中不是干糒。 见她神情异样,岑邈便猜到了她要说的话,迟迟不接印信。 果然,元灵均语气无比强烈地对他说道:“岑将军,皇帝绝不能落入贼手。” 她颈侧布满了荆棘的刮痕,“尔等听着,如果这里被敌军包围,等不到援军大家就无法脱困,届时与其落入敌手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之后朕会自裁,你们一把火将山焚了。” “陛下,万万不可。”几位将官齐声道。 岑邈痛失两位至亲,却不得不打起精神来应对困局,他伏地道:“陛下请相信臣,臣一定能带领大家突出重围。” “红缨飞马的南塘将军,你当年一战成名,没有靠父辈,朕自然相信你。”元灵均费力地坐起上身,精神略好些了,在手边抓了一把干草,捡出最长的一根,“朕以草卜吉凶。如果天助我活着出去,就让枯草直立不倒。” 她松开手,长草稳稳立在地上,果真未倒。 林中顿时欢呼:“万岁,万岁。”一个个得了神圣的天意,对此深信不疑,士气瞬间高涨,把手中的武器举在头顶。 元灵均捻土为香,拂衣向天揖礼叩拜,“臣元灵均在此起誓,必杀吴王为我大晋牺牲的儿郎报仇雪恨。” 她深吸一口气,褪去刀鞘,目光扫过退刀,锋刃吹发可断。 “陛下!”“君上!” 众人震惊地张开了眼睛。 古云:“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元灵均割断了自幼便蓄起的长发。她爱惜头发,也爱惜良将贤臣,然她此番执意亲征,致使朝廷折损两位肱骨良臣,折损了大半士兵。 以发代首也不足以谢罪。 元灵均走到一颗枯黄腐朽的树下,用刀掘出一个土坑,将断发埋于树下,而后靠在树上稍稍喘息。 “可有异动?”她问。 回来的斥候禀道:“是,人数大约在一千以上,已向这边逼近了。” 他们人数不过区区八百,岑邈却一点都不畏惧,“足够了,臣不需要人多,只需勇猛。” 元灵均闭了闭眼,“好了,待朕歇一歇,定能逃出去。” 闭了不到半刻,她抓起杀敌的刀,精神饱满地站起来,“随朕杀出去。” 君臣几人快马穿过树林,与对面的吴士正面交锋,当他们拼死杀开一条血路,闯到一处茂林,成功甩远了追兵。 剽悍的战马突然停止不前,四处都透着诡异,偶尔窜起一两只山雀。鸟起有伏兵,将士们俱都屏住呼吸,握紧手中武器。 下一瞬,幽暗的林中发出一声声凄厉的叫声,刀兵激烈地碰撞。元灵均不知所措地看看岑邈,心中似乎有了答案,“他们来了。” 援军到了,是呼延宗岚带领的一队精锐骑兵杀了上来。 吴国名将柴仝被武安侯斩于马下,敌方军心涣散,武安侯趁机夺取吴国一半战船,固守后方,兰王渠奕亲自指挥风雨骑打前锋,女公孙和公孙檀则带领五十万人马紧随其后,直逼吴营主阵,将吴士打了个猝手不及,吴国主帅连夜向海上撤离,而武安候霍杞早已在东海上等候他们的到来,接连杀了几名将官,顺利截断后路。 事出突然,原本的计划被全部打乱,这一战虽以晋国取得胜利告终,霍杞也截断吴军后路,困于凤安城,但付出代价尤为惨重,再在战事上继续耗下去,双方都得败光国本。 远处火光漫天,一直蔓延,似乎没有尽头。渠奕把她抱在马上,捋着被刀割得参差不齐的短发,甚为痛心。 “是不是还在担心?别急,我们还有很多机会。”他拥着她,目光注视着凄凉惨烈的战场,良久,伏下头,在她耳畔柔声道,“明玉,回临安吧。” 敌人不止在这里,还在昭台宫,她是该回去了,好在她不必以失败者的身份去见晋国臣民。(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八章 出逃陇西 历时三月,元灵均与兰王渠奕回到临安已是初春。 朝中有两件大事需处理,一是沛王请求赐返太子天化,二是阳翟公主与其优僮胡寄谋杀了靖候及全部子嗣,在废帝旧臣掩护下南逃,国中为之震惊,太上皇更是雷霆震怒,已下达追捕诏令。 “古怪,她为何一定向陇西方向逃,而不是向北,当年鸿嘉政变也是如此。”元灵均十分不解,按理说阳翟完全可向贵霜王朝求助。 陈莒摇摇头,也感到很奇怪。 “要臣说,阳翟公主可能比较喜欢行险路。”陆遥雪调侃道。 捧腮听了事情经过的天化看他一眼,说道:“少府卿说的也并无道理,但不能说是喜欢吧,毕竟逃命要紧。依臣看来,在陇西恐有公主能借助的势力,否则也不会舍近求远,不求贵霜庇护,反而选择最危险的一条路。”说完看向一旁镇定自若的渠奕。他有太傅传授学识,但大多时候还是渠奕亲自教导。 渠奕看向他的目光不乏欣慰。 这几年天化个子窜得快,眨眼间已经长成小小少年,举手投足清贵优雅,有几分渠奕的影子,倒比年龄相差无几的应星老成些,想当初把他培养成储君的确是明智之举,若真的赐还沛国元灵均是万分不舍的。 元灵均摸了摸裙腰,嘴唇翘起笑了一下,不自觉地抚上耳边一缕的短发,“太子言之有理,这件事必须同蜀王通信,诸卿也务必留意阳翟的踪迹。” “是。”大臣应诺,各自禀完事务退出。 元灵均把天化拉到身旁坐下,迟疑了好一阵才说道:“天化,你阿母向我请求将你赐还母国。” 闻言,天化黝黑的眸子动了下,垂向地面,“儿当初被立为太子是权宜之计,早知会有这天的,母亲无需为难。就算孩儿回去沛国,母亲也还是母亲,天化也还是母亲的儿子。” 元灵均眼眶泛酸,摸着他的总角,胸口都疼了起来,准备一肚子的话是一句也说不出口,“你在母亲身边有六年了……” 天化撩袖思哲眼睛,仍然有泪水从眼角淌出来,“天化永不会忘记母亲。” “大兄,大兄。” 大殿外一阵趵趵踏地声,不过眨眼功夫帘子底下窜进来一个圆乎乎的女童,蹬着一双腿重重扑在天化膝上,“大兄,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谁敢欺负你小猿帮你欺负回去。”小丫头双手抱住天化的脖子,在胸前衣襟处使劲地蹭来蹭去,见天化脸上一片湿润,眼睛顿时瞪得圆圆的。 天化破涕为笑,“小猿,大兄要回去了。” “回去?”小猿还不明白离别的意义,但她很是聪慧,一下子就想到了,“是不是像母亲和君父那样,很久都看不见吗?”元灵均和渠奕东征前,她曾哭闹不休,在尝试过分离的滋味后,心里对此十分抵触。 见天化不说话,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赖地扑腾起来,“小猿不要大兄走,大兄回去小猿会哭的……” “天珺!”元灵均用力一拍身边的凭几,小媛吓住,楞楞地看着她,转而又放声哭出来,“母亲好凶。” “小猿,不许胡闹啊,过来,到君父这来。” 渠奕伸出手,小猿听话地爬过去朝他怀里钻,渠奕将她抱起放在膝上,手指细细地抚去脸上的泪痕。小丫头眼眶里两泡水总算止住,不过看向元灵均的目光仍是充满一丝畏惧。 “你不能一直这样惯着她。” 夜里更衣入寝,元灵均提及此事十分不满。 如果天化被遣回沛国,储君之位当在应星和天珺之间产生,而应星性子肖似他父亲樊欣,沉默寡言,不善言辞,又只好武力,当然不适合居于春宫之位,天珺虽然聪慧,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却被渠奕宠出骄横的毛病。 “天化的事你心里可是有答复了?”渠奕眨眨眼睛,露出迷醉的微笑,意图明显是想转移她的注意力。 “再等等看,不先把阳翟带回来我心里不舒坦,也不放心。”元灵均蹙起眉头,“父亲对这件事很重视,听他的意思是有意留阳翟一命,不过,不杀阳翟不平诸侯之怒,父亲应该是心里有数,我并不打算放过她。”当初就警告过她,让她务必安分守己,好好做一国诸侯夫人,既然她不顾一切挑战自己,就该清楚后果。 第二日,蜀国传来书信,来自陇西锦官公主的亲笔书信解了众人疑惑。 公主在信中称,蜀国大将企图私借蜀兵于一名女子,蜀王有所察觉后,将涉案的两人拘捕,发现女子的身份是晋国皇室阳翟公主,且和这名大将是祖孙关系,大将之女曾为元祐帝嫔妃,受封陶婕妤。 陶婕妤当年失踪的真相终于被呈现在世人面前,她十六岁离家出走流入晋国境内,无意中成为官宦陶家养女,后入宫侍帝,生下阳翟公主后逃离皇宫,太上皇也曾寻探过她的去向,却不知陶婕妤在回到蜀国母家仅仅一年便病故了。 阳翟舍弃贵霜王朝投靠外祖父也就毫无疑问了。 元灵均和蜀王通信,请蜀王将阳翟交予晋国处置,蜀王表示,如果晋王愿意亲往蜀晋边境与其友好会面,定将公主交出。 “我决意去蜀晋边境。”元灵均当下就做出决定。 渠奕对蜀王有了解,蜀王光明磊落,不是趁人之危阴险卑鄙的小人,但他担心,以元灵均的身体状况实在不宜长途奔波,由此执意不同意。 “车马慢行应是无事,公子若实在不放心,待朝中事务稳定些便来接我。”她见渠奕仍有犹豫,不免和他撒起娇来,“答应嘛,你不让我去,我可不开心了,如今拖着这副身子也不知还有几年活头了,公子就真的忍心吗?” “胡说,谁跟你讲的这些。我和你是定下百年之约的,天长地久,相约白头,谁也不许失约。”渠奕疾言厉色。 “我不会失约。”元灵均伏在他膝上,仰着头抚摸他轮廓愈发坚毅的下颌,“母亲去云州,父亲想必是为了母亲,原本回京的计划一再搁置,无法按时回京,临安就靠公子了。” 渠奕拿她没办法,长长叹了一声,“明玉,要早去早回。”(未完待续。) 第二百二九章 蜀国行 元灵均并未大张旗鼓离京,起程前临安整整一月没下过雨,一路畅通无阻,到达蜀国和晋国边界时正好三月。 陇西的风一点也不干涩,进城休整,马车停在官道旁,与茶棚仅隔一片茂密的竹林,天气渐暖,不知名的树长出新叶,路旁的灌木小草也抽出了嫩芽。 内侍买来茶汤,兴致勃勃地凑到车窗前将茶棚听来的陇西趣事讲给元灵均听。 元灵均喝着茶汤,不禁想起当年往事。 那年她十三岁,邕国公主病薨,她回京奔丧,途经茶棚,一个瞎婆在茶几上写下一字,嘱咐她务必向前走,不可回头,当时她并没有看得太清,直到后来回忆起,才慢慢描摹出那是一个“定”字。 定风波,正乾坤。到底是这个字造就了她的人生,还是她成全了这个字,不得而知,但不可否认的是那位瞎婆早已洞悉世事。 若说一切皆是由天意注定,她也不会感到惊奇了。 进入蜀境,迎她的是蜀国别馆的官员,而不是鸿胪卿,仪式更是显得很不重视,鲲娇感到非常生气,认为蜀王邀请陛下却没有丝毫诚意。 元灵均只是笑笑,没有放在心上,在入住别馆后,接下来的几****带着九万和鲲娇转遍了城中商铺和食肆。 馆驿官员将消息传给蜀王,蜀王孟石琤在一座酒楼雅间中,听闻后,笑意莫测地对身边着常服的年轻臣子道:“因为兰王的缘故,姑母还曾深入了解晋王,自信才貌比晋王更胜一筹,许是不甘心,此次硬是逼朕冷待晋王些时日,你也知道,姑母待朕如子,朕不好违她意。” “大长公主向来明理,竟也会徇私。”徽濬好奇不已。 蜀王托着腮,窗敞开着,他觑了一眼,“也不是一回两回,兰王回晋她不也徇私过。” 楼下喧哗声涌进来,嘈杂不已,徽濬皱眉。恐怕又是哪位说书先生非议皇室,不是谈论陛下与中朝皇后的情事,便是关于锦官公主的传闻,多少年前的旧事翻来覆去地讲也不嫌烦。 自是有人会嫌烦,但对外乡人来说倒不乏是顶有趣的事。 扮作一男子,元灵均静坐酒楼中听书,她对锦官公主的兴趣程远大于蜀王情事,全程瞪着眼睛,对方一停下,便迫不及待地拍着食案催促,抛出一长串问题,“后来怎样了,兰王有没有被公主的真心打动?公主是否霸王硬上弓?还有蜀王,只要他一声令下,兰王即便不想留下也是没办法的吧?” 对此元灵均还展开了想象,“若是我,就先把人留下,然后生米煮成熟饭,一旦有了子女牵挂心也会渐渐安定下来……” 说书先生震得半晌接不上话,鲲娇暗中扯了扯她的衣袖,压着声道:“事涉兰王,陛下您……”心可真够宽呀! “失言失言。”元灵均连忙打扇,捂嘴噤了声。 其余的老少却叽叽喳喳地交谈着,一边催促先生,要挖出后续。 到后面元灵均也没什么兴趣了,唤了鲲娇和九万离开。 “讲得人瞌睡都来了。” 她前脚刚离开,一道慵懒的声音从二楼传出,伴着不大不小的哈欠声。 食客循声望向二楼。黑压压的楼梯间有人潮涌动,自发让出道来,打量起这个男人,锦缎黑袍,腰系五色吕公绦,头上一顶竹笠,整张脸掩在阴影之下,瞧他宽肩窄腰,步伐稳健,想必相貌也不俗。 挤出人肉铜墙铁壁,元灵均正要长吁一口气,却被出现在身后的人拍了一下肩,看清来人后,受惊地拍拍胸脯,“九万,你想吓死我呀。” 九万将她护在一边,纷杂的马蹄从身后方向而来。 原来是有人策马上来了,为首之人的身后多了几名仆从打扮的人,五大三粗,膀大腰圆,个个凶神恶煞,像赶着寻架似的。 元灵均正要爬上马车,那队人马又忽然回来了,在马车不远处停下,扑了元灵均一脸的灰尘。 灵均气鼓鼓地瞪住来人,要将那顶碍眼的竹笠灼出一个大窟窿。 男子扑哧一笑,翻身下马,朝她大步走来,九万挡在前方,他只好在离她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摘去了竹笠,露出一张让元灵均略觉有几分熟悉的面孔。 “晋王陛下。”他拱袖而揖。 元灵均蹙眉,“阁下是?” 徽濬笑道:“陛下大概不记得臣了,当年晋国境内,陛下曾助臣逃过追兵,及时与主公会面。” 元灵均摇头,确实记不清了,但徽濬的脸还是有几分印象的,“哦,那你是蜀王驾前侍臣?此番来是为了何事?唔,难道是你们皇帝陛下终于想起我这个晋国皇帝了?” 语气听上去不像生气,倒像是调侃。 徽濬抿唇一笑,拱起垂长的袖子,“臣为寡国丞相徽濬,特奉寡君之命,请陛下前往小苑一聚。” 一行人回到别馆,更衣后元灵均在徽濬导引下来到小苑。两国帝王在别馆小苑见面,没有太多人知道。 对于晋王,蜀王早有耳闻,而且他本来也不感到陌生,毕竟两人在临安曾有过一面之缘。 还记得徽濬当时为感谢她的恩情,特备薄酒一席,蜀王便是那位头戴梅花金簪的美貌青年。不过当时他还是皇太孙,为避几位叔父的谋刺误入晋国。 蜀王孟石琤少时有名,蜀国有传,蜀王之美,国姝不及,据说是举国无双,究竟怎样的男人才能称得上无双美貌呢。元灵均想,如果喉下的凸结不是那么明显,简直雌雄难辨。 南朝美男以陆公府的陆遥雪为最,而蜀王的相貌和陆遥雪不相上下,仔细比较似乎蜀王还略胜一筹,无怪乎,中朝开国皇后对他念念不忘。 元灵均盯着蜀王的脸和那支古怪的金簪,嗫嚅着说了一句,“到底是女人还是男人……” 她声音很小,蜀王却耳尖地听到,噎得满面羞红。 他长眉高挑起,嘴角弯着,有些哭笑不得,心底哀怨地咆哮:难道生了一副女相就让所有人都怀疑他是女扮男装。 “吾乃堂堂的须眉大丈夫,八尺有余,形貌昳丽,试问天底下可有我这样彪壮又貌美的女人?” 元灵均红了红脸,有些尴尬地捧起茶水,移开了视线,“蜀王陛下邀朕来,不会是让朕在蜀国别馆住上一阵吧?”(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十章 双王会 “有何不可呢?”蜀王大笑,撸了把袖角,目光有意无意朝身后的那架芙蓉屏风瞟着,“邀晋王陛下来蜀自然是有事相商啦,在这之前陛下不妨在蜀国住上一阵,感受一下陇西的风光和美食,和元晋有何不同。” “那是自然,但陛下要说的是何事,灵均好奇不已。”元灵均移开茶杯。 蜀王凤目飞扬,一手执起玲珑瓷壶往元灵均面前的茶杯注水,“朕膝下有一少子,今年五岁,听闻晋王陛下与兰王已育一女,取名天珺,爱如明珠……” 提起小猿,蜀王心里打的什么主意还不是显而易见吗。 元灵均捻袖口的手一顿,垂目思索了片刻,“中朝各国相继平定,大部分百姓也都免于战火的荼毒,过上太平日子,唯有我朝东海还处于连年战乱,蜀王很清楚其中利害,与我朝联姻并非上佳之选,再者,朕向来不赞成女子联姻,何况是亲生女。” 她语气稍显沉重,蜀王听了却也没有生气,“晋王陛下请息怒,朕同陛下所想一样,也是不赞成联姻之策。” 那她就不明白了。元灵均静静品茗,等待他的下言。 蜀王却道:“说说罢了,陛下切莫当真。” 抬手向一旁示意,侍立在侧的内侍立即捧上一只漆盒,蜀王从中取出缣帛递给元灵均。 元灵均将茶盏推到几侧,展开缣帛速速览阅,看完后嘴角露出一丝笑意,“陛下遣使来我朝学习,如此大费周章,让朕亲自来蜀一趟。” 蜀王摆手,白净的脸上一双眸子晶亮有神,“陇西闭塞险阻,不通外界,比起异邦来国弱民贫,近几年蜀道被彻底打通,战事愈发频繁,朕先后派出使者与周边诸国交好,也是为了不让百姓受战争侵害。” 脸颊咻然泛起一抹粉红,他似乎难以启齿,“其实……做出邀请陛下来蜀的决定是朕的姑母锦官公主,她曾心仪兰王,不免徇私,想亲眼见一眼陛下,朕知晓此事后陛下已从临安出发,想阻止为时已晚。” 话音一落,屏风后发出一声响动,室内的人皆是一怔,反应过来之后观察两位皇帝的反应,心都提到了嗓眼。 “这么说,陛下想与我朝联姻也是公主之意?” 蜀王点头,“正是这样。” 到蜀地她连续多日听闻锦官公主与渠奕之事,然而她却并不生气,反而感谢这位蜀国公主,若非她的考验,她和渠奕会是怎样的结果怕是不得而知。 元灵均斜着目光瞟了眼,把折好的缣帛放回漆盒,“公主既然在这里,不妨出来一见。” 蜀王端茶杯的手滞住,抬起双眼定定看着元灵均。 室内衣料窸窣,玉石轻鸣,半透明的屏风上映出一道纤瘦颀长的身影,随之,盛装丽颜的锦官公主莲步轻移,摇扇而出。 走上前来,公主敛襟掖袖,附手而礼,“久闻晋王陛下威名,今日得以一见,妾之幸甚。” “闻公主除奸佞,正朝纲,乃陇西的女中豪杰,能和公主一见,灵均幸甚。” 其余人皆从内室退出,直到门从外面合上,锦官公主才在一旁坐下,不失分寸地打量起对方。 当年渠奕在蜀,时刻不忘这位结发妻,她嫉妒过,羡慕过,也无数次幻想过对方的模样,总结自己究竟是哪一点不如她,此时面对面地坐着,虽在容貌上远胜对方,她却一点也不感到优越,甚至复杂万千。 “殿下心仪公子什么?”元灵均开口问道。 明白人说明白话就是不累,年长的公主也放开了心,“就算不做任何事,往那一站也足以让人倾心,何况公子人才出众,谁家女子见了会不动心呢。” “哦!”元灵均搓动着双手,“我也是,因为太出众所以选择和他成婚,但在最初我是相当怕他的。” “怕?陛下的话妾听不太明白。”公主不能理解,那样脾性温和的人怎会让人感到害怕? 元灵均解释道:“渠奕初任公主的剑术师傅,教学颇为严厉,尤其对我。” “仅仅是针对陛下,那未免太奇怪了。” 公主年岁渐长,眼角生出不少细纹,连精致的妆容也遮掩不住,然而依旧无损她的风韵。 “若是公主听说我儿时的事便不觉得奇怪了,毕竟我少年时不服管教,让人非常头疼,公子若不严厉些只怕没人敢管。” 公主抬袖遮住嘴唇,嗤嗤笑着,她倒不是嘲笑,而是觉得这位女皇很有意思,和她见过的君王有很大不同。纵观世间,能和对自己丈夫曾有企图并面对面心平气和地谈心的人恐怕找不出第二人来。 “陛下就不生气?” 元灵均拍着膝盖大笑起来,笑完,挑眉注视公主,“为何要生气,得到他人的是我而非殿下,不是吗?那几年我过得很痛苦,但比我更痛苦的却是他,我得感谢老天,让渠奕重新回到身旁,也要感谢你,是公主带给他人生中不一样的悸动和绚丽,如果不是身份摆在那儿,我未必能赢你,毕竟公主的样貌才学都比我好出百倍,足以匹配兰鹓公子。” 她的一番话让公主怔了半晌,不知如何作答,心里虽有点难过,但却忽然释怀了,“我只是一厢情愿,陛下和公子才是心心相印的佳偶。” 走廊下,蜀王伫立阑干旁,当格扇在身后打开,他回头看去,并未见到自己的姑母。 元灵均缓缓走近,与他并肩站立,带着调侃的语气道:“陛下的孝心着实让人感动啊。” 蜀王凝视着阑干下一簇簇热烈绽放的花,眸中情绪涌动,“朕尚在襁褓的时候父亲就病薨了,祖父接朕在宫中抚养,十岁那年受封为太孙,几位叔伯不满安排,数次暗中谋害,多亏有姑母庇护朕才免于迫害,后来祖父驾崩,叔伯们相继逆反,政局跌宕,京城不宁,是姑母以一己之力稳住局面,扶持朕顺利登上皇位。每当朕面临危难都是姑母挺身而出,力挽狂澜,前几年因为根基未稳,姑母始终不肯下嫁,至此耽误一生,眼看年岁渐长……她待朕如母亦父,朕无从报答,好不容易遇见让她心仪之人,又怎忍心违她的意,伤她的心。” 听他讲完,元灵均不由想起自己的父亲,心中滋味难言。 她抚着阑干,眺望远处山峦处升起的岚翠,“蜀王陛下一直戴着这枚金簪,想必有来历吧?” “这个就不便说了,如有缘分再会,到时告诉陛下也不迟。”蜀王淡笑,扬袖对她一礼,“如陛下不介意,可唤我磬之。孟石琤,字磬之。” 元灵均拱袖还礼,“灵均,一株能毒人的断肠草。他日磬之若是来晋,临安之道将随时为磬之而开,只是天珺万万不能。” 蜀王愣了一下,随即抚掌称好,“甚好甚好,就这么说定了。” 一见如故的两人相视大笑。(未完待续。) 第三百三一章 孤注一掷 陇西小住了两日,元灵均告别友好的蜀王,押解阳翟公主踏上返程,而此时太上皇也携木兰夫人从云州行宫启程回京。 木兰夫人尚在人世并没有几人知晓,她去云州与太上皇相见也是以女冠子的身份,然而消息在无意中走漏,跟去行宫的老宫人传道,和上皇朝夕相处的女冠子与香消玉殒多年的木兰夫人几乎是一模一样,而当年天狐别墅失火一案也再被翻出来,真相也逐渐大白,证据直指樊贵嫔。 远在临安的樊贵嫔原先也不知情,自从她失势之后昭台宫遍布皇帝的耳目,也只有在她回樊府之际才可能了解到一星半点,而最近一些有心人总是有意无意向她透露不好的风声。 这件事一传到樊姜耳里,起先也是不可置信,但是相信又能如何呢。 皇帝太阿在握,樊家重新跌回元祐年间的窘境,她想改变局面,却再也没有第二个樊进做她后盾,再也没有第二个可让她扶持的皇室子女,效忠她的心腹被排挤被压制,曾经的君王美梦霎时化为泡影…… 她还有再次翻身的机会吗? 樊姜难得失态地捂住嘴唇,下一瞬剧烈的咳嗽声在幽暗的室内响起。 亲信大臣垂着头一言不发,倒是几个樊家子弟一改面色,似有惊恐担忧之意。 “依侄儿看,姑母于陛下有养育之情,陛下断不会因为外人的片面之词而定姑母的罪,姑母只要顺着陛下,别事事都和她对着,樊家定能平安无事。”其中一个子侄大胆劝道。 “呵!怎么,觉得我快死了,不中用了,对樊家已经毫无用处了是吗?”她冷眼瞪着樊家子弟,言语中尽是讽刺。 墙倒众人推,没想到先推她的倒是自家人,真叫人寒心。 几个樊家儿郎被训,满脸通红,嘴上虽不说,眼底却满是不服气。 “贵嫔,不如反了吧。” 一众人将目光齐齐投在赵柁身上,满室沉静。 “那要打什么旗号?你要明白,我不喜欢被安上造反的名声。”樊姜也盯着他,觉得自己快要把掌心的袖子攥破了。 赵柁立即上前几步,脸上一片严肃,“贵嫔言重了,造反的也该是别人才是,贵嫔是匡扶正义,辅佐有道明君。当今陛下毕竟不是正统,来路不正的帝位受天下讨伐也是理所当然的。” 不提还好,一说起正统樊姜立马想到清凉殿,“不知那位鸿嘉帝如何了。做惯了皇帝的人沦为阶下囚恐怕会不适应,这笔交易她可能会感兴趣。” 见自己的提议被采纳了,赵柁面上泛着笑退回原地。 “目前最大的问题是,我们需要能迅速攻下临安的精兵,这支军队还需要一名良将指挥。这事要如何解决?”樊姜扫过一众臣子,目光停留在赵桀和樊婴身上,“尽快拿出主意来,我们的时间有限。” 赵桀皱眉,“关键在阳翟公主。废帝拘于寒宫,忠于废帝的旧臣却没有全部落网,活着的逃往月氏避难,阳翟嫁去靖地后,以皮立本为首的废帝旧臣闻讯也追随她去,在阳翟羽翼的保护下平安顺遂过了几年,这次阳翟南奔也有他们从旁掩护,不过中途走散,阳翟被蜀王拿住,至今不知是什么说法,陛下不出面,兰王也没做出任何答复。” “阳翟,阳翟,我怎么就没想到。”樊姜失声叫出来,脸上青一道紫一道,吓人得很,“陛下根本不是微服出巡,而是去了蜀国吧。为一个杀人的公主,一国之主亲自去蜀国拿人,未免太儿戏了。” 赵柁眼神俱是喜色,“这不正好,把陛下秘密访蜀之事宣扬出去,顺便放出公主被陛下赐死的假消息,旧臣必大乱。军队虽握在陛下手中,但曾经效力废帝和徐家的不在少数,公主一死,旧臣振臂一呼,不信军中旧人不反,再加上贵嫔和朱将军麾下的旧部,攻下临安不成问题。” 横竖樊家不能留,不如孤注一掷。就目前情形而言,这是唯一的办法。 樊姜从座中站起,重重地一挥手,“就依此计。” 从室内退出后,樊婴松了一口气。比之白日里的灼热,夜里稍微凉爽,让人头脑恢复了警醒。 “姑母这不是把樊家往火坑里送吗?倒霉,我怎么生在樊家,整日过着种朝不保夕的日子,可……可除了听命行事也没别的办法了,谁让是樊家儿孙。”紧跟他身后的堂弟嘀嘀咕咕,满腹怨愤。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樊氏全族上下百来号人,要想保住族人的性命必先保证樊贵嫔不出事,但是很明显,依樊贵嫔的脾性,根本不可能善罢甘休,作为同宗同脉,他们只能拴在一条绳子上,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但照樊家如今的形势而言,不过是以卵击石,他面对的,一边是亲族性命,一边是家族荣耀,进退两难。 这天下朝归府,樊婴越想越心烦,几经挣扎,飞快地走进房间,开始铺纸研磨。 他已经预感到樊家即将面临大祸,感觉很强烈,不同以往任何时候。 奴仆在外面候了片刻,唤他也不应,正准备叩门询问樊婴推门出来了,已然是更过一身衣裳,“备马去陆府。” 陆遥雪兴致不错,喝过点小酒,捉笔在纸上勾勒几笔,一支清淡清雅的素荷跃然纸上,他书房的窗下正巧养着一缸荷花,为四周景色平添了几分诗意。 他正得意画作,妻子王氏不动声色地出现在身后,仅瞥了一眼便默然移开视线,“你做了官也还是老样子,附庸风雅四处风.流的浪荡子。” “那也比身为人妇常年住在尼姑庙不侍姑舅的人强。”陆遥雪毫不犹豫地还击。 “我住在尼姑庙到底是拜谁所赐。” 陆遥雪沉脸看她,“你一定要这样?” “难道不是,当年我苦苦哀求,你到底还是狠了心送我走,如今又想要我回来,我岂能自甘下贱,任你挥之即来,呼之即去。” 妻子看他的眼神陌生疏离,再无昔日温情,陆遥雪心下冰冷,却也无从反驳,毕竟是他自食其果,又能怪谁。(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二章 密告樊姜 王氏强势,脾性急躁,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陆遥雪则反之,他年轻时潇洒多情,不喜管束,初成婚时,王氏待他还算温柔,夫妻之间相处也和睦,成婚半年后,两人矛盾升级,同处一屋檐却形同陌路,陆遥雪意欲和离,陆公断然不允,并将他家法惩戒了一番,随后陆遥雪将王氏送入庙中静养,至今已有十余年。 要怪只怪当初年轻气盛,让他铸下不可弥补的大错。 “不和你这妇人一般见识。”陆遥雪撇过头去。 没有共同语言,话题彻底进行不下去,两人索性闭了嘴,这样一来,独处的夫妻俩尴尬极了。 “明早我就回庙里,眼不见心不烦,大家都好过,不过好歹你我夫妻了一场,好言相劝,登高易跌重,你这性子实在不该为官。” 这个女人不呛他几回就真不寻常了,但句句夹棍刀枪也让人吃不消啊。 陆遥雪气得瞪眼吹须,王氏却姿态翩翩地出去了。 “先别走,你把话给我说清楚了……”他狠狠一掷笔,咬着牙大步跨出去。 院子里暗沉沉,哪还有王氏的影子,只有一名家僮从走廊匆忙跑来,“公子,樊府的婴郎求见。” 听是樊府的人陆遥雪顿时眉头紧蹙,回身便往屋内走,“不见不见,让他回去。” 家僮忙道:“樊公子称事关陛下的安危,请公子务必一见。” 陆遥雪及时收住脚步,“陛下?”他对樊婴的来意感到诧异。 樊婴在陆府家僮的引导下进了客室,陆遥雪已在那里等候,见他进来,阴阳怪气道:“樊公子从来只为贵嫔出谋划策,竟有心思关心陛下的安危,当真稀奇。”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时刻关心陛下也是臣子的本分。” 樊婴来的目的十分明确,就是要将樊姜的阴谋告知,因此断不会因他几句嘲讽就一走了之。 自常山七郎分道扬镳后,他二人也再没有来往过,虽说已经交恶,但待客之礼仍不可废。婢女烧来茶水,端至茶几。 “既说陛下安危,我倒很想听听。”陆遥雪不和他废话。 樊婴从袖中取出折好的纸递上,郑重其事道:“明细皆在其中,我出入不便,望少府卿帮忙转递兰王手中。贵嫔意欲再次举兵犯阙,请兰王尽早防范。” “呵,你说我便要信么,说不定你是奉贵嫔之命前来故意扰乱我等视线。”陆遥雪不接,仍是悠闲地摇扇。他根本没有要相信的意思,由此显得漫不经心。 樊婴将书信放在几上,“贵嫔也曾是驰骋沙场的女将,军中将士多是效忠她的,只要贵嫔想,几乎无人不应,若是几位大将在军中煽动,陛下掌握手中的兵符形同死物,毫无作用。婴为贵嫔效力不假,但也不忍樊家成为贵嫔实现野心的牺牲,樊婴近日心神不宁,感应到这会是一场恶仗,朝廷遭风雨摧残多时,理应休养生息,届时内战一旦爆发,只怕鹤拓和北塞异族卷土重来,而受此牵连的还是那些无辜百姓。” 陆遥雪听得很认真,却未表态,眼睛一直盯着瓷杯上精心描绘的纹路。 该说的都说了,他要是不信说得再多也无益,看时候不早了,樊婴起身拱了拱袖子,“信不信在于少府卿,樊婴要说的话已经传到,告辞。” “慢走,恕不远送。”陆遥雪招呼一个家僮跟上去。 待室内只剩他一人时,方拿过信来,捻在指尖细细斟酌。 相交多年,他了解樊婴的为人,如果说他与樊贵嫔狼狈为奸,到不至于,毕竟樊婴心中有自己坚定的信念,知道什么才是他想要的,心不坏,只可惜生错了家族。 那是该信他还是不该相信呢? 思来想去,他决定明日寻机把此事禀明兰王,再作计较。 东海传回捷报,武安候大胜。敌方吴国逐渐显出颓势,吴士在接二连三败退之后,营中四处蔓延着厌战情绪,吴王意识到事态严峻,诏命主帅守城不出。 常年战事,东吴应该经不起这样的打法,晋国亦是,但作为胜方的晋国情况好许,毕竟可开出各种条件迫使吴国屈服。 兰王不急,回给武安侯的诏令中,命他安排守将,及时回京。 朝参后,在尚书台忙碌了一上午,午间马虎用过膳食,又去书房检查了天化和应星的功课,回宫来一刻也没停下,耐心教小猿写字。 须臾,天色渐暗,渠奕回议事殿批阅奏折,陆遥雪匆忙赶来求见,将樊婴给的书信呈上。 渠奕看过后,急忙召见丞相林缜和廷尉监陈莒几名心腹重臣。 “若当真如此,两位陛下返途恐生变故。”信上所写是贵嫔如何谋划的过程,林相看完后说了这一句。 有臣愤然道:“假传公主死讯,企图煽动旧臣逆举,贵嫔居心如此险恶,当初陛下就不该心软善待她。” “如今说这些也没用了,不如想想对策如何应对。”陆遥雪深吸一口气,看向沉默的渠奕。 陈莒道:“对方既有所准备,便不宜打草惊蛇,我们必须确保陛下平安。” 跪坐在茵席上的渠奕动了动眉头,随后双目低敛,五个指头并拢在膝头上随意叩击着。 大殿上议论的声音慢慢消失,殿外的风声却越来越紧,钟楼里的钟凭借风力嗡嗡作响,似有警示之意。 就在大家以为他会就此沉默下去时,渠奕开口问:“军中旧臣颇多,诸位是否都识得?” 众人摇头否认。 “一一排查恐怕来不及了。” 渠奕当机立断,“事不宜迟,我即刻派人向两位陛下报信。” 林相几位退出后,渠奕在殿中独自坐了小半会儿,天宝进来催,主仆二人这才回屏山殿。 屏山殿前殿里,小猿和一名内侍玩六博,渠奕进来立在卷帘旁看了一阵,小猿发现他后,博箸一丢,窜到跟前,“君父,母亲是不是要回来了?” “哦,小猿想母亲了?”渠奕亲一亲她漂亮饱满的额头。 小猿瘪嘴,“才没有,母亲最爱打我屁股。” “还不是因为你惹她生气了。” 小猿嘴巴翘得更长了,渠奕抱着她坐到矮榻上,捏捏气鼓鼓的小脸,不禁感叹,小猿的脾性和她最像。 说来明玉去了数月,如今返回却又恰好碰上此事……(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三章 置陷阱 “刺客已拿下。” 庭院中脚步杂沓,大门嘎吱启开后,九万抬脚猛然一踹,黑乎乎一团东西滚到了元灵均脚下。 室内霎时大亮,烛火将原本暗沉沉的屋子照得通明,恍如白昼,手脚紧捆口中衔枚的刺客浑身浴血,面目难辨。 元灵均气定神闲地坐在矮榻上,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 “果然不出师兄所料,他们意欲取阳翟的性命,顺便还想置朕于死地。” 黑衣人深夜前来刺杀她和阳翟,其中一名刺客尚来不及自尽便被九万顺利擒下。 “还好廷尉卿一早料到了,特别叮嘱孩儿务必谨慎,严加防范。”立在身侧的应星松了一口气,他是初次经历,握剑的手心满是汗水。 赶来给元灵均报信的是应星,猜测有人刺杀阳翟的是陈莒,就在应星日夜兼程赶来的这天夜里已经发现刺客的行踪。 樊姜毕竟心虚,阳翟不死,阴谋迟早败露,只有真的杀死阳翟她才能放心施展。 樊姜的心狠手辣元灵均早领教过无数次,千锤百炼下也能沉着应对了,因此她将计就计,成功把刺客引入瓮中。 不过大部分刺客已经吞毒自尽。 看向地上五花大绑的黑衣刺客,元灵均不免后怕,去陇西她轻车简行,从人并无多少,应星如果晚来一步,情形恐怕会比想象的要糟。 “母亲,刺客已经擒住,接下来怎么做?如果没人回去复命,恐怕对方会起疑,不再继续动作。” 她对这件事心里已有了万全之策,只是想起应星说渠奕会来,具体是哪天到还不清楚,毕竟渠奕与众臣商议好,要不露丝毫破绽地将晋宫留给樊贵嫔。 元灵均眼珠一转,内里平静无澜,“不必担忧,明日上路时,让阳翟与朕同乘一车,左右不要让她露面,如沿途有郡县官员拜见,只说朕近期身体欠佳,不便召见。” 从臣领命,又道:“陛下,请允臣先行一步,打点住处。” 翌日清晨上路,阳翟被鲲娇推上车,和元灵均同乘一辆车,对阳翟来说无疑是折磨,她宁愿屈尊和奴仆步行,也不想和某人面对面互看生厌。 “你还是很害怕嘛。”为防异动,阳翟的手捆在腹前,外面披一件莲蓬衣,旁人一般瞧不出有何异样。 没办法,她武艺实在比自己强太多,要是趁自己不注意起了歹念,只会点拳脚功夫的她可就招架不住了。 元灵均双臂抱怀,笑得格外愉悦,“当然害怕了,要是你让他们给杀了,我岂不白走一趟。” “也就这点出息,难怪被那女人操纵十余年。” “话不能这么说,我好歹是关心你的安危,干嘛扯到旁的事。渴了吧,我看你从上车就没怎么用水,喉咙想必干涩难耐。”元灵均拧开皮囊,递到阳翟嘴边。 就着姿势饮了几口,阳翟舔了舔嘴唇,意犹未尽。 元灵均却收回皮囊,拧好塞头扔到一旁,阳翟目光热切地看着皮囊滚到角落里,喉咙干得快要冒烟。 “渴了饿了是骗不了人的,瞧瞧你,也只有在这时候不敢回嘴。”元灵均托腮赏景,对阳翟的渴盼视而不见。 “你究竟想怎样?带我回宫,是杀了我还是囚禁我,对父皇你准备如何交代?” “那就不牢八娣费心了,如何安排你的去处,我自有主张。”元灵均注目看她,睫毛扑扇,“路途遥远,要是不想饿肚子,劝你还是少说话。” 舔了舔干裂的唇,阳翟缄口不言了。 从陇西一路走来,阳翟时常出言不逊,元灵均一向不大理会她,但随之而来的惩罚相当变态——不让人给她饭吃。 饿上几顿阳翟自然晓得厉害,说话不免有所顾忌,毕竟她还不具备宁做饿死鬼的气节,要死也得饱餐一顿先。 到达一家驿馆,阳翟已饿得前胸贴后背,没精力再和元灵均呛下去,一下车气焰嚣张地冲着出迎的驿官叫嚷,让他们赶紧布膳。 元灵均对驿丞道:“准备好酒好菜送上去,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尽可能地满足。” 驿丞唯诺退下,准备去伺候那位看上去不好相处的公主。 夜里,驿馆的人将将睡下,外面就响起了一片纷杂的马蹄声,仔细听,似乎有不少人。 鲲娇绷紧了身子,“陛下,容小婢出去看看。” 元灵均在榻沿坐定,按住额角,“九万他们在外值夜,你去问问就回来。” 鲲娇点头,笼好灯罩才披衣出去。 好一会鲲娇还未归,元灵均深觉古怪,打算自己出去瞧瞧,门在这时打开,鲲娇满脸欣喜地立在外面,“是殿下来了。” 路途遥远,夏风闷热,怕是要下雨,难为渠奕马不停蹄星夜赶来。 他深衣博带,从门外进来时身上仍带着夏日特有的燥热,气息尚未喘匀,元灵均就飞身扑到怀里,脸埋在了宽大的袍袖下。 “慢点!”渠奕稳住身形,将她紧紧环住,摸摸齐肩短发,又看看她的脸,嘴角笑意更甚,复又抱得实了些。 门合上后,元灵均拨开袖幅,探出脑袋透气,“公子来慢点也没关系,无需这么赶呀。” 渠奕拉开她些许,左手松了松腰带,一壁向睡榻走去,“不赶不行啊,皇上,她动作比我们想象中还要快,我们必须比他们更快才行。” “嗯,那是什么意思?贵嫔在短时间内就集齐了大批兵马?”看他脱外袍,元灵均踮脚抽掉长簪,取下发冠随意丢到一旁。 渠奕反身环住她肩,捏住手腕,她手心热乎乎的。 “贵嫔心思缜密,通常留有多条后路,这次也不例外,不可大意。我来之前还在鲁国公的府邸为太主祝寿,临时决定赶过来,既没带兵符也没带玉玺,她要困住临安易如反掌。”他坦诚地说道,解腰带的手顿了一下,认真端凝起元灵均的眉眼,“你又瘦了。” “长途奔波,哪能不瘦。”元灵均斜他一眼,“那些只是死物罢了,我不在乎,我担心的是你们的安危。” 渠奕忍不住弯起嘴唇,在睡榻一侧躺下,橘色烛光的映衬下,他眉峰清隽,神情尤显温和淡雅,好像世间的一切尽在掌握中,任何事都无法摧垮他的意志,使他为难。 见她仍傻兮兮地站着,拍拍身边空出的位置,“夜深了,陛下还不困吗?” 她坐下来,手指从他光洁的额头拂过,“我在想,你把孩子们留在宫中就真的放心。” 渠奕一笑,忽然将她拉低了,元灵均惊呼一声,轻捶他一拳,然后顺势趴到他结实的胸脯上,感受着胸腔里规律的跳动和故意压制的笑声。 “太子和小猿一走,贵嫔必然有所警觉……我也不敢冒险,特意把天宝留下照看,嘱咐他护送孩子们退入紫台。你清楚燕寝格局布置,大多建有避难用的密道,只要避入密道可保万无一失。”她肌肤柔嫩如婴儿,渠奕忍不住捏了捏。 元灵均细想片刻,还有许多不解之处,正要开口,渠奕捂住她的唇,伏在耳边道:“陛下心里的疑问都留在明天一次作解吧。夜深了。” 刚到嘴边的话咽回了肚子,元灵均瞧着他困倦的神色,终是把满腹疑思按下,待他闭目睡熟,趿着鞋去吹灭了灯,重新摸回睡榻,在最外的一侧躺下来,渠奕似有感应,伸臂将她揽到里侧。(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四章 笼近臣 何时发兵入城?从哪个方向进攻?哪些朝臣及家眷需羁押?已经有一个完整到几乎是完美无缺的计划,况且樊贵嫔手上聚集的兵力越来越多,足以控制临安。 樊姜人在昭台宫,照常习读兵法,侍奉神佛,信心百倍,不挪半步就能对外面的事情了如指掌。 这些都归功于忠心耿耿为她办事的赵桀和赵柁。准备在什么时候发动政变,只有这两人最清楚。 而这二人很容易被收服,赵桀是她老相好,不足为虑,而赵柁更不用担忧,他与皇帝有旧怨,不被重用,至今仍是区区太仆丞,为保性命还是为升官,他都只能替樊贵嫔办事。 要做成这桩大事,最重要的是需要倚仗赵柁等一拨人相助,要让他们心甘情愿为自己卖命,便不得不许以好处。 她对赵柁郑重承诺道:“事成之后必许太仆丞丞相之位。” 赵柁心中窃喜,谢恩的时候情绪难抑地跪了下去,“贵嫔对臣的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往后必倾力助贵嫔成就大业。” 樊姜亲自下座扶他起身,“太仆丞勤勤恳恳为朝廷做事,这些都是该得的。我听说,太仆丞府上还有一个未嫁的胞妹,而我那不成器的侄儿樊婴前年丧偶,至今未续弦……” 赵柁一下就猜到她话里的意思,震惊地咽了下口水。 两家结为秦晋,将来贵嫔成了事,樊家就是皇族,樊婴再不济也能封王,二娘嫁过去便是王妃,而他届时就是国戚,更上一层楼。 情绪激动之下,他一哆嗦,身上顿时泛起鸡皮疙瘩。 只听自己声音发颤道:“贵嫔……臣妹出身乡野,行为粗鄙……恐不能入公子的眼。”怕贵嫔也瞧不上。 “此言差矣。”樊姜打断他,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太仆丞是朝廷肱骨之臣,理应得到更好的不是?我看此事就很好,太仆丞回去好好准备吧。” 贵嫔决定的事是没法更改的,赵柁拜谢退出,回到家中,把这件事和父母讲了。 赵父种了半辈子地,没见过多少世面,也不懂名流门阀,让他自己看着办,赵母当初还埋怨这个女儿嫁不出去,要在府里当一辈子老姑娘,心里膈应得很。 如今听儿子说,婚事是贵嫔亲口许诺,嫁的还是贵嫔的亲侄儿,别提多喜欢了,“二娘能和樊家结亲,也不枉养她一料。我这就和她说去。” 赵母迫不及待要和二娘分享喜讯,急忙起身朝女儿的寝房走去。 这母女俩一路货色,都是典型的势力眼,提及樊家,赵母拉着女儿把樊氏的身份地位一一道明,又说樊婴容貌俊秀,在临安是数一数二的美男子,而且贵嫔也重视他,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赵二娘听完眼睛都亮了,不敢相信好运会突然降临到她身上。 母女两个欢喜了一阵,细细绸缪起来。 赵母道:“你是要嫁去做夫人的,得多添些嫁妆,到时风光大嫁,定不输临安那些达官贵人的千金。” 赵二娘开心极了,转而却撇起嘴角,“阿娘还说让我风光大嫁,看看全身上下,连套像样的首饰也没有,让嫂子嘲笑也就罢了,要是嫁到樊家去,岂不让樊家人看笑话。” 赵母张口一呸,“她段氏算个鸟,以为手里掌着我赵家的财物便要风得雨了谁都不敢动她了,别怕,老娘这就去会会她去,看她不敢乖乖拿银子出来给我儿添首饰。” “阿娘还是别去了,去了恐怕又要受一肚子气。”婆媳关系本不好处,赵二娘还不忘往火上浇油。 “老娘可不怕她哩。二娘等着,樊家的主母你是当定了。”赵母猛一拍大腿,风一般地出了屋子。 目送赵母走远,赵二娘暗喜一把,美滋滋地把贴身婢女唤过来,让她赶紧去准备明日出门要穿的衣裳,自己则打着哈欠回到卧房中。 入夜后气温有所下降,临安城内依旧是风平浪静,然而看似平静的表面下,必然是波涛汹涌的暗流。 卯时一到,里市按时开放,铺肆陆续打开做生意,食肆热腾腾的蒸饼新鲜出炉,佣工匆忙吃了朝食去赶早工,朝官身后跟着掌灯牵马的奴仆,优哉悠哉踏在去明镜殿朝参的路上。 明镜殿前点卯应卯,朝官们无一缺席,神采奕奕的太子天化步履沉稳地走进来。 顶冠束带,袍袖生风,少年风|流引人侧目,不过数载而已,帝国储君已能独当一面。 对比庄严不可侵犯的宫殿,喧闹的临安街上,人|流如织,繁华似梦。 同庆公主和驸马崔菡坐于马车中,神情凝重。 三天前,六姊传回的密信,让以礼佛为名将一批朝臣的家眷子女转移至大佛寺,她按六姊的意思秘密转移了大臣家眷,包括她几个儿女也安全到达寺中。 但有一事她放心不下。 太子和久安还在宫中,而且目前的局势不明晰,是好是坏谁都说不清。因此她和驸马迅速赶回临安打探消息。 “殿下,已经进城了,是否立即回公主府?”外面车夫询问。 同庆想了想,“直接去鲁国公府。” 马车辚辚向前,连续赶路多日神情疲倦的同庆闭目靠在坐垫上,手指按压着腕部,驸马则览阅着途中接收到的密函。 在这时,车突然颠簸了一下,车内两人无可避免地撞在车壁上。 马车停了,同庆按住磕到的地方,微微泛疼,驸马和她对视一眼,还没未及开口,外面率先传来女子嚣张的叱责。 “你们怎么回事,看见别的马车经过不知道先让一让啊,撞到我家娘子你们担待得起吗?”丫鬟扶着赵二娘站在两车之前,有恃无恐地冲车夫瞪眼。 “小娘子好不讲理,明明是你们撞上来的,反倒怪起我。”车夫头回遇到这样不讲理的人,顿时哭笑不得。 “说我们先撞的,有谁看见了?你可别想从我这里骗财,姑奶奶打娘胎起就不吃那套了。”赵二娘双手叉腰站立,下颌微抬,朝天迅速翻了两个白眼。 丫鬟也丝毫没觉自己哪里不对,有主人撑腰,气势愈发咄咄逼人起来,“娘子说的对,识相的话就赶紧把车赶到一旁,我们还有正事要办,耽误了你们可吃罪不起。” 车夫气结,他为同庆公主驾车数十年都没敢如此嚣张,今儿是遇上不讲理的泼妇了。 “敢问府上哪位?”帷裳掀起半截,车内的人只露出下颌,目光却隔着门将二人细细打量了一遍,“改日我定要亲自登门拜访拜访,看是谁家养出此等让人大开眼界的闺阁千金。”(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五章 风云城 蠢笨的丫鬟没理解到其中意思,忍不住炫耀,“说出来怕吓坏你,我家娘子乃是太仆丞胞妹,再过不久便是樊府的主母,将来的国公夫人。” 丫鬟洋洋自得,在旁的赵二娘不禁挺了挺腰杆,下巴快扬到天上去了。 “当是谁呢,原来是太仆丞家的……既是这样,那倒是得罪了。”同庆捂着嘴角一笑,对车夫扬手示意,“把车赶到一旁,让赵家娘子先行。” 车夫领命,牵马将车赶到了旁边。 本想刁难一二,没料到对方如此识趣,赵二娘心底虽还有不甘,到底没什么好说的,撇着小嘴气呼呼地上了车。 就在这时,大队人马从晋宫方向电闪般弛来,迅速将临安街包围,领头的武官骑在高头大马上,甲胄铁盔,威风凛凛,手里扬一柄梨花刀,冲四周的人一声大吼,声如洪钟。 “即刻关闭城门,本将奉命缉拿犯官,所有人都站在原地不许动,待本将一一检查。” 士兵持戈围住四周,行人顿如惊弓之鸟。 武官面无表情,双目一扫四周,大手一挥,麾下的属官上前逐一检查,校验进出之人的凭传证明身份,合格者放行,稍有异样即被扣留。 赵家的马车当然也被扣下检查,赵家二娘子嚣张惯了,见来人一上来便要求她出示符传,偏偏她没带在身边,官员便强行带她回官署,赵二娘哪受得了这等气,当即发作,和官员不依不挠地吵起来。 而这边武官验完符节,交还给车夫,对镇定自若的同庆公主道:“臣使命在身,冒犯公主驸马,还请恕罪。” 崔菡故作不懂,“缉拿一名犯官何需如此大动干戈,几乎将临安街围得水泄不通,那名犯官究竟犯了何罪?” 对方只是一介莽将,根本没察觉崔驸马在故意试探,“臣也只是奉赵丞相的命令,不清楚前后始末。” 崔菡暗中和同庆对视,视线交流,心中已有确切答案,徐然摇起撒扇,对武官道:“那位赵娘子,她确是太仆丞家的,公主与我可作证。” 武官拱手,“臣也是职责所在,不敢大意,既有公主驸马为她作证,想是没什么问题,臣这就放行。” 武官恭敬退下,那边的赵娘子被松开,恼羞成怒地跺着脚,直呼倒霉晦气,士兵一撤,同庆便着车夫来请赵二娘一叙。 直至入夜,城中里坊烛火通明,那名犯官逃匿出城后,各城池封锁仍未缉拿归案,樊贵嫔派出宫中禁卫挨家挨户搜查,官员的宅邸也不放过,此刻,临安城中已是人心惶然。 鲁国公的府邸早被掀了个底朝天,太常蓟欢仍不罢手。 “太常卿也累了吧,不如坐下喝杯茶,与老朽手谈一局。”鲁国公心胸一向宽阔,别人把他宅子弄得乱七八糟也不生气,这会儿竟摆起棋盘,和孙辈品茶论棋。 蓟欢连忙摇手说不用,他还要赶回宫里复命。 “一盏茶的工夫也耽误不了进宫,来来,坐下坐下,这朝上诸官大多和我过了招,还没和太常卿交过手。”鲁国公笑嘻嘻地说道,拖着蓟欢来到席间。 蓟欢被他的热情吓懵了,脸上一阵灰一阵白,别提多精彩了。 鲁国公是武将,棋艺不精,但和皇家出身的庄仪太主相处几十年,磨炼之下也算个中高手,第二局轻松拿下后,鲁国公拊掌大笑,“承让承让,老朽又赢啦。” 太主正巧见了同庆过来,见老顽童玩上瘾,咳嗽一声,“够了啊,太常卿还要回宫复命。” 太主解围,蓟欢吁了一口气,急忙起身向二人告辞,退到门前又拂衣拜了拜,而后才招呼禁卫撤出公孙府。 “这个女人又在搞什么鬼噢?”鲁国公扯着白花花的胡子,瞅着井然有序撤离出去的禁卫,双眼微眯。 太主看着纵横在棋盘上的棋子,“复谁的命显而易见,宫里已经不是太子在发号施令。那名犯官怕是泄露了机密,破坏了她的计划,她索性将计就计借此机会挟持诸臣。不出明日,临安城会有大变数。” 鲁国公摸着肚皮,若有所思。 二更天,梆子声响过,夜深人静之时,里坊悄然打开,大批禁卫军突然涌入各宅邸,将大臣的家眷全部集中羁押起来。 樊贵嫔在这天夜里发动了政变。 于别人而言,这是毫无征兆的,但对陈莒来说,却在意料之中,樊贵嫔一有动作,秘密潜伏在北宫山由呼延宗岚率领的一支军队便连夜启程。 樊姜是十分精明的人,她明白一旦主动,自己就将暴露在明处,而暗处的元灵均有任何动作她都无法得知。 只是成败在此一举,她别无选择,她必须和废帝元蓥结盟才有翻身的机会。 前朝沸反盈天,和没有一丝人气的清凉殿形成鲜明的对比,樊姜除了红妆,全副武装地立在殿门前,看着巩氏将一件厚实的莲蓬衣披在元蓥身上。 “贵嫔这是要做什么?”元蓥醉醺醺的,眼皮沉重得睁不开,索性闭上眼睛,“你不会真的要帮我复位吧?” “你要报杀母之仇,夺位之恨,而我想活命,大家结盟联手各取所需,于你我都是好事。”一切收拾妥当,樊姜掸了掸衣上的灰尘,抬步往外走去。 杀母的是你,夺位的也是你,敢不敢让我一刀砍死你报仇呢。元灵均觉得好笑极了,但她一点也笑不出来,她虽然醉酒,脑子却不糊涂。 这个女人她接触不多,但这些年里从宫人口中听到有关她和元灵均之间的恩怨,算是看透了,樊姜选择她仅仅是要借着她废帝的身份及残余势力,事成之后她这个废帝哪还有活命的机会,更何况重登帝位。 “陛下请吧。”巩氏就站在元蓥身后半步的位置,推了一把,示意她跟上去。 元蓥酒后的困意上来了,浑身发软,被巩氏这么一推,腹中顿时有些不好受,“随你的便,我不过是行动受阻的废帝,哪有资格商谈这些。” “只要按我说的做,我能扶持她也能拉下她,把你重新送上帝位根本不是问题。” 安生的日子不过,逆行能讨到什么好处。 夜风拂面,夹杂着浓烈的腥味,元蓥打着酒嗝,嗅到这种气味后不禁作呕,她赶紧捂住嘴快步跟上樊姜的步子。 有心腹侍卫护在四周,樊姜走得飞快,元蓥很吃力,她的莲蓬衣下还穿着曳地长裙,行走期间难免绊脚,每次快要摔倒时巩氏都会眼疾手快地将她扶住。 “陛下小心了。”巩氏在她耳边警示。 元蓥全然不在意她的失礼,“当然要小心,宫里的路坑洼太多不好走,中大人年纪大了,更该小心才是,还要小心别撞鬼。” 夜色深深,巩氏的表情深不可见,元蓥也知道她气得不轻,因为揪在胳膊上的力道重得让她瞬间醒了酒。 醒酒后她只觉后头皮一片发凉发麻。 更为激烈的厮杀声从前朝传了来,仔细听,好像是紫台方向,元蓥浑身一颤,趴到阑干旁张口呕出一滩秽物。 禁卫里三层外三层将紫台围得严丝合缝,里面的人要突围出来插翅也难逃。 天化刚刚把小猿哄着送入暗道,换了软甲出来,外面便传来殿门轰然倒地的巨响。 中庶子脸色一变,把太子挡在身后,“他们很快就会攻进来,臣还能抵挡一阵,太子快和胡常侍一道走吧。” 樊贵嫔会亲自到这里来取玉玺,但玉玺他已经放在了久安身上,只剩下兵符不在,他记得母亲说过,其余的兵符都无关紧要,但有一枚符至关重要,落入樊姜手中后果不堪设想,他想找到这枚兵符。 “他们上来了,快把殿门关上。”殿门未关,中庶子对外面的情形十分清楚。 殿门即将合拢之际,一只手将门撑住,陆遥雪脸色惨白地出现在门前,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发髻,眼底尽是可怖的血丝。 出名的南朝璧人是出了名的爱美,何时出现过这样一副形象。 中庶子吓得不轻,急忙将他扯到殿中,才发现掰开门的那只手的主人是樊欣,樊欣闪身进来,中庶子大力合上了最后一丝缝隙,“紫台被围,少府卿是如何进来的?” “一言难尽。”陆遥雪哽咽难言。 天化闻声出来,一把搀住陆遥雪,“陆伯伯,你受伤了?” “樊氏已让心腹将诸位大臣的家眷拘囿起来,胁迫众臣听命于她,臣虽早有准备,却不料臣妻在回寺途中被朱演杀害,今夜朱演父子又带兵暗袭陆家宅府,臣父陆国公和几位兄长死于乱箭之中,臣本是没办法脱身的,但得到废帝旧臣皮立本率领三州旧势进入临安的消息,不敢耽搁,在九兄掩护下突围出来,趁乱入宫禀告太子,请太子尽快离京,否则大事不妙。”陆遥雪说得飞快,目中的痛恨却不减分毫。 “我知晓了,只是兵符……陆伯伯不必伤感,待陛下平定樊氏之乱,定为陆伯伯雪耻。”天化在兵器中随意挑了把刀,由于情绪激动,握刀的手一直颤抖,“可惜没能找到兵符,无法调动军队,否则定能护卫皇城。” “太子不可冲动。”樊欣劝他。 “你母亲常说,人是活的,兵符是死物,万事要懂变通。太子怎么就这么固执……”打斗声朝这边逼近,陆遥雪拽过天化的手扯着他朝后殿疾走,“兰王先前有书信传于臣,让臣护送太子从暗道撤离,往云州方向和太上皇会和,临安之围,太上皇自有办法解决,当务之急,是太子和公主尽快离开。” 对,还有小猿,虽说有天宝和傅伶仃,他也还是很担心。 天化点头,“君父既然有主张,自然有他的考量。如果只听命兵符行事,也不见得是正义之师,母亲真是不同寻常之人。” 密道的通道轰隆打开,樊欣提来一盏灯将下面照亮,君臣几人先后下了密道。 “廷尉正他们如何了?”天化边走边问。 陆遥雪受伤多处,简单包扎过的胳膊已经侵出血来,“他往别郡去调遣兵力了,下午出发的。陈府家眷和其余朝臣的女眷子女都由同庆公主送出城,现下很安全,众臣没什么后顾之忧,樊贵嫔就算胁迫也无济于事。” 他冷冷一笑,“临安在她手上仅仅是一座空城,等陛下和太上皇下达讨伐檄书,逆贼之名她就坐实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六章 诛前朝 晨光伴着丝丝沁凉的小雨撕开了残酷的黑夜,如墨点般的老鸹成群集聚盘桓于上空,经过一夜鲜血的洗礼,整座宫殿森然又诡异。 临安城中各家各户的老百姓瑟缩躲在家中,外面有任何响动,也不敢作出举动,生怕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便会引来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而一些朝官的宅邸中,与禁卫已对峙良久。 昨夜三更天开始下雨,持续到此时,包围府邸的禁卫仍一动不动地立在雨幕下,他们面部的轮廓和身上甲胄的线条一样冷硬无情,手中的长矛刀剑仿佛随时都可能挥出。 檐前的雨细长缠绵,同庆望着灰茫茫的天,动了一下早已冰冷僵硬的手指。 她身后是黑压压的公主府府兵和奴仆,两名婢女押着赵二娘,驸马崔菡则是甲胄在身站在最前方。 从昨夜对峙,在这里站了几个时辰,已经手脚发麻的赵二娘忍不住了,狠命地跺着脚,“你到底想怎样?我想回家,我要回家……” 婢女轻而易举就将她按在原地,赵二娘动弹不得,脸都绿了。 “你兄长赵柁伙同贵嫔造反,还敢回家,你很快就无家可归了。”同庆语气温和,脸上却满是讽刺和愤怒,“对了,赵娘子想必还不知道,你那位兄长正忙着为贵嫔出谋划策,一旦成功他便位极人臣,享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哪还顾得上你的死活。” “你说谎,兄长会来救我的……”赵二娘瞪圆了眸子,看着同庆的脸,心里渐渐失去了支撑,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原先我想的是,拿住你多少该有点用处,可掣赵柁之肘,不料是我算错了。”同庆拢紧衣袍,深深呼吸了一下,雨里夹带着花草清香。 可惜不是赏景的时候。她注视着对面压抑的阵列,紧张和恐慌在身体里急速地蔓延。 雨水哗哗,四周的安静令人生畏,紧挨府邸的巷道上,马蹄哒哒响起,似有无数人弛过。 崔菡脸色大变,箭步跨上石阶,掣剑直指突然有了动作的禁卫。 “夫人退后。” 樊姜掌握兵符就掌握了兵权,她和废帝旧臣达成协议后,挟持废帝元蓥在明镜殿中宣布复位,随后下了第一道命令——大肆诛杀前朝诸臣。 公孙府,陆国公府,大将军府,廷尉府,林相府,呼延府,公主府……皆在诛杀之列。 御史大夫闻言,痛愤万分,匍匐明镜殿前嚎啕大哭,直呼:“樊氏窃权,苍生可怜。” 盼二帝顺利归京,早日降除兴风作浪的妖患,平定临安风波。句句剜心,字字皆是血。 樊贵嫔恨得咬牙,亲手割了他脑袋,悬在城门之上,以示威严不容侵犯。 “樊氏挟持废帝复位,号令临安诸将讨伐陛下和上皇,先前拥立陛下登极的有功之臣尽数被拘囿,可见目前形势对我方不利,陛下还是先静观其变,再另作图谋。” 听完一名武将的提议,元灵均一面大力催马,一面急急回头看,短浅的发梢在肩颈处扫来扫去,撩得脖子一片刺痛。 陈莒前往别郡调遣兵马,渠奕往南,君父在回京途中,是何动作也不清楚,如今三方消息不明朗,她实在拿不定主意。 夜暗了,人困马乏,连夜赶路吃不消,大家都需要休息,士兵们安营扎寨,升好火堆,埋锅造饭。 夜还很长,但更长的是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杀伐,每个人的眼里除了一丝丝疲倦以外还带着对长年征战的厌倦。 仗不会打一辈子,但她在位期间确是连年无休止的兵戈征伐。 “应星,我向天下保证的事似乎完成不了。”元灵均仰望没有星月的夜空,眼里蓄满水雾。 对生母,应星表现更多的是对她的崇敬之情,交流少,不亲近,又有些笨口拙舌,听母亲这么说,不知如何安慰,心里很不是滋味。 元灵均轻咳一声,应星扶着她缓慢坐下。 九万匆忙走过来,递上两只邮筒,“陛下,临安传来飞书。” 元灵均示意应星打开念给她听。 “母亲,是洪娘子密信。”对着火光,应星一目十行,“她说贵嫔带着兵符暗中离京,试图调遣一支精锐骑兵镇压云州张仲恕将军名下军队,上皇恐不利。” 元灵均表情微动,指甲叩击玉带的节奏略欢快,“兵符在她手上我的确有所忌惮,但她若想调动风雨骑简直是痴心妄想。” 应星迅速拆开第二个邮筒,看了眼元灵均,“这封密信……署名是十伯父樊婴,他在信中写道,请陛下放心,他在暗中周旋,众臣性命暂时无碍。” 应星念完,把两张缣帛递上,元灵均眯着眼瞄上几眼,嘴边浮起淡笑,扬手置于火中,缣帛瞬间化作一团灰烬。 若非樊婴相告,自己或许早死在樊姜的屠刀下,哪还有还击的余地……樊姜啊樊姜,或许她至今都还不知道,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切早让她一手培养起来的侄儿摧毁了。 她脑子里思考着应对之策,不远处传来嘈杂声,紧接着便是狂奔杂乱的马蹄声,仿佛是在追逐驱赶什么。 追赶?元灵均看向发出声音的反应,眉头一紧,嚯地站起来向拴马处走,“把她抓回来。我要立刻回京。” 她在这里每耽误一刻,都有可能生出无数变数,而阳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劫走,已经是最大的变数。 一骑飞马赶至临安。 渠奕和陈莒也各调了五万兵马从南北方向及时飞援,呈围合之势将临安团团围困,城内只余禁卫,赵桀虽有万千谋略,但兵力不足,对此毫无办法。 元灵均一点不着急,待太上皇和武安候一到,临安将危如累卵,可惜她看不到太上皇那场大戏,好在她还有一个总能给自己制造点惊吓的妹妹。 九万把抓回来的阳翟重重地往地上一扔,谈不上半点怜香惜玉。 “你看看,我给了你很多次改过的机会,你不要,我只好收回了。” 阳翟吃痛,脸色不佳,“横竖是死,这次过后我也彻底活不成了,你别在这里装好人。” 元灵均讥笑道:“皇帝要是好人,怕是骨头渣渣都不剩了,我向来惜命,所以不屑当好人。怎么,原来这么多年我在八娣眼中一直是好人。” “没见过比你脸皮更厚的。”阳翟啐了一口,神情狼狈。 元灵均乐了,“八娣,过奖过奖。” “别太早得意,你没赢我也没输,不到最后关头结果是什么还不确定,得意忘形小心乐极生悲。”阳翟眸中闪过一丝阴鸷,“我有的是办法让你痛不欲生,走着瞧好了。” “多谢提醒,没有你我还真没什么乐趣,日子还很长,我等着。”元灵均微笑着。 阳翟一头雾水,猜不透她内心真实的情绪,带着怪异的眼神目送元灵均一步步走出营帐。(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七章 决胜局 在太上皇进京前樊姜打算先下手为强,把主动权捏在自己手中。她从临安出来,一路直奔云州方向。 离成功只差一步,她只需向风雨骑现任指挥官亮出特制的符节表明兵权所属,以一抵百的精骑将再次为她所用,为她赴汤蹈火。 早知存在这样一枚符节,当初她又何需兜那么大的圈子和瞿家结交。 樊姜五根手指死死抠着符节表面,眼底没有半点情绪可言。她习惯了沉默,愤怒和欣喜再难以改变她固有的表情。 到达驻地,樊姜表明此番来意,递上符节给指挥官。 指挥官不慌不忙地接过,把符节验证了一遍,证明是真的。 “将军既已验明,那就点兵吧。”樊姜不耐烦地催促。 指挥官捏着合成一对的符节,在樊姜疑惑的视线里慢慢收在袖中,放声大笑道:“符节是真的,但点不点兵,也不是贵嫔说了算。” “你什么意思?”樊姜瞪住他。 “两位陛下已经下达讨伐贵嫔的檄文,臣不知该信谁的,只好按兵不动了。”指挥官摊手,表示他也爱莫能助。 樊姜一听,不怒反笑,“风雨骑不是自古立有规矩,不由朝廷管辖,只凭符节说话,我持有符节,理应相信我才对,况且临安现是新帝,何来的二帝,你莫要效错了主子,否则得不偿失。” “哦,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这么说来臣需要好好考虑了。” 能考虑就是有悔意,樊姜也不急,坐在一旁喝茶,给他时间考虑。 指挥官垂目细思,似乎真的在计算利益得失,不过过了仅一小会儿,他便说道:“思来想去臣还是决定坚持不出兵。” 所以他做出思考的样子只是戏弄自己。樊姜重重一撴茶杯,茶水立刻倾在案上,身边的侍从齐齐掣刀,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指挥官面色不改,“贵嫔若是还留在临安,情况或许好些,毕竟贵嫔的实力摆在那,与你相抗也要大费周章,可惜贵嫔选择了离京,这会是你做出的决策中最致命的决策。” 樊姜心底隐隐不安,但她面上保持镇定,没有流露半点慌色,“你一开始就没打算出兵,即便符节是真的也没用。我只是不明白原因,就算死也该让我死个明白不是。” “贵嫔想知道,臣引你去见一个人,自然明白。” 指挥官做出邀请的姿势,樊姜冷哼一声,到底还是忍不住好奇和他一道走出去。 这是在郊野,举目四望除了浓郁的树林便是白茫茫的营帐。 樊姜是个多疑的人,她早前料到可能不会顺利,于是安排了千人精兵与自己同行,这会儿尽管安排他们在外等候,也还是带了几十名本领高强的卫士跟在身边。 也不知是指挥官自信,还是真的不介意,竟也任由她带着这些人穿梭在营地。 来到其中一座营帐,指挥官驻足,请她独自进去。樊姜怕其中有陷阱,迟疑了好一阵才撩了帷幕,哪想她一踏进营帐便被宏大的场面深深震住。 营帐中乌压压一片,太上皇冠冕锦袍,威仪赫赫,高踞在上座,目光森然地盯着她。 樊姜心下一沉,偏过视线,铁灰色的人群中一抹艳色格外突兀,将她双目刺得发疼发红。 “你果然还在世。”樊姜再也按捺不住心底那股愤然之情。 木兰夫人讽笑道:“心愿未了,何敢先行。樊贵嫔,别来无恙。” 太上皇拉住木兰夫人的手,冷眼看着对面的人,“送你的这份大礼如何?” 樊姜闷声,这趟出京果然是她做的最错误的决定,枉她聪明一世,聪明反被聪明误了。她暗悔不已,咬着后牙槽的力道不禁大了,一丝血腥在口中瞬间蔓延开。 憋着不甘心的劲,许久才发出声问道:“敢问陛下如何能控制风雨骑?” “劝你最好不要知道。” “妾一定要知道呢。”樊姜攥紧了拳头。 太上皇斜倚矮榻上,神色漠然,“樊进送你入宫之前,风雨骑在瞿彦的手上已有雏形,几十年间马革裹尸,历经无数次大小战役,牺牲成千上万人,方才有今日的名声和成就,它是一支真正的可以一抵百的精锐雄狮。” 他不经意地瞟了樊姜一眼,樊姜已乱神,“你带着灵均就藩常山,与瞿家联姻,企图从岚衣候手中借得风雨骑反攻临安实现野心,你以为你能轻易调动靠的是瞿家,不妨和你明讲,若无朕的默许,谁敢轻举妄动。” 她用了十多年布了个局,没想到自己在他人的局中。樊姜的脸失去最后一丝血色,嘴唇哆嗦着,“所以,你是故意引我到此。” 木兰夫人看她的目光里满是同情,但更多的还是对她的怨怼,“你害了我儿不算,还一心想谋算晋室江山,到了今天的地步,你还不伏罪。” “你闭嘴!”樊姜双目赤红,将在场的所有人挨着看了一遍,忽然撞向一侧,拔出卫士的刀,“我还没有输。” 她乱挥着刀,脚下跄踉着跌出了营帐,帐中诸将军神色一凛,纷纷掣剑拔刀追出去,很快,帐外一片厮杀。 太子也要跟过去,神态依旧安适的太上皇一把拽住,“临安之患早除为妙,此地不宜久留,你即刻去命张将军点兵进城。” “大父,那樊氏怎么办?”可不能再让她跑了。 “不必担心,武安侯已率大军返回,她这次插翅难飞。” 兵贵神速,张仲恕接到谕令后,当即点齐三万精骑,夤夜赶往临安援助。 三更天,临安城已危在旦夕,赵桀和赵柁亲自赶赴城头指挥,众多死士负隅顽抗,樊婴与林缜趁此策反,部分禁军倒戈相向,救出被围困府邸多时的朝臣。 天蒙蒙亮,城中烟火缭绕,残垣断壁,临安在前后夹击的攻势下终于城破,二赵仓皇撤逃,三万风雨骑长驱直入,与叛军正面交锋。 巳时,叛军将领全部伏诛,呼延宗岚和张行简一同押解囚虏,向元灵均报捷。 率先进宫的元灵均受俘,重登宝殿,步上石阶几步,忽而想起一事,停下问左右,“废帝在哪儿?” 一人趋步上前答:“已拘在上林苑,陛下要立即召见?” 元灵均连说两个不必,拂袖向台上走去,众人有所不察,大殿侧蹿出一个黑影,咕噜扑到元灵均脚下,“陛下当心。” 话音刚落,身旁几名将军的身上已攒了几支箭,血流如注,众人大骇,视线快速扫视周围,并无一人半影。 那么,是在阙楼上…… 元灵均抬头望天,不少的老鸹在头顶飞旋嘶叫,地狱青鸦……她脑后一凉,握住短刀,无数汗珠滚落颈窝,脚下如钉住了一般挪不开半步。 一瞬间,阙楼上万箭齐发,密如雨点地朝下边攒射。 从后面赶上来的渠奕挤入搡动的人群,一剑格开箭矢,将元灵均一把推翻在石阶上。 “公子。”元灵均手肘蹭破,吃痛地抻唤一声。 “别怕,我在这。”混乱之中,渠奕攥住她的手腕,又极快地松开。 转头看他,一支箭翎空中决裂抖颤,在渠奕胸口开出一朵血花,宛如撕开大口,鲜血侵湿了半边身子……(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八章 燃豆萁 临安城上方压着一片黑云,灰蒙蒙的雾气中,隐约可见威严的鸱吻立兽。 殿门大开的屏山殿戒备森严,侍卫敛声屏息,目不斜视。不多时,殿中有人疾步而出,沉声对候在殿外的九万道:“她在何处?带她上来。” 九万领命去提人,殿外其余几名朝臣皆吸了一口凉气,见皇帝震怒离开,也不敢跟上。兰王身受重创,命在旦夕,主要指使人阳翟公主这回必然凶多吉少。 阳翟被推搡着出来,趔趔趄趄,险些绊倒。元灵均看也不看,径直来到高阶前立定,她虽已极力克制怒意,一脸阴沉还是吓人得厉害。 显然,阳翟已被折磨一番,蓬头散发,满脸血污泥垢,素日里风光又自负的帝国公主再无一丝踪影。内监压她跪下,紧紧扒着地砖的十个指甲严重变形,一双手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一眼望见高高伫立的元灵均,阳翟扬起眉眼,啐了一口痰,傲气不减半分,“元灵均,你弑姐杀妹,做事狠绝,不会善终的,我在天上看着你,你将来的下场报应定会比我惨烈百倍千倍,我不会放过你……” 她嘶声大叫,嘴里涌出的唾液血丝糊了满下巴都是。 元灵均根本不理会她的恶毒诅咒,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行刑。” 两个老年宫婢立即走上前,她二人体型彪悍魁梧,力量可见一斑。其中一人托着木盘,盘中叠一条白绫。 阳翟不住地挣扎,求生的本能太过强烈,以至两个内监按她不住,让她生生挣开了桎梏,疯狂地撞向元灵均。 身前有九万保驾,阳翟接近不得,内监追上来重新按住,将她拖出几丈远。阳翟挣脱不得,开始蹬足狠踹,破口大骂。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一个内监惊得不知所措,连忙堵她的嘴,元灵均制止道:“将死之人,用这么多力气倒不如留着好走黄泉路。” “相煎何太急,你当真不顾姊妹之情……天底下怎会有你这等心肠歹毒之人。”阳翟惶然落泪,原本好听的嗓音已嘶哑暗沉,面上的血污伴着泪水蜿蜒纵横,狼狈万分,倒是一副楚楚可怜让人心生怜悯的面孔。 可惜,她不会心慈手软,哪怕是有血缘的姊妹。 元灵均冷笑,撑目怒斥道:“跟我谈姊妹之情,你也不嫌恶心。有没有问过你自己,每次来杀我之时,究竟有没有想到过我们是姊妹。你伤了兰王,纵然千刀万剐也不足以解我心头之恨。” 阳翟愣了片刻,忽然笑起来,“我说过要让你痛不欲生,没想到老天对我还是很公平的,至少能顺带取走你至爱之人的性命。” “痴心妄想,你的阴谋不会得逞。”抬手紧扣住她的下巴,附在耳边,咬牙道,“这种死法还能保全你作为公主最后的颜面,而不是容许你来辱骂我,如果受五马分尸之刑方肯罢休,我可以立马成全你,不过,那种死相不是一般的难看……” 阳翟软软地卧倒在地,睁大了眸子看她,泪水已不再涌出来。 白绫慢慢缠上她的脖颈,一点点勒紧,阳翟放弃了挣扎,仰面对着天,放声大笑,“我不后悔,元灵均,黄泉路上我等着你……” ※ 噩梦中醒来,她仍伏在案前,掩埋在如山的奏折中。 天将将入了夜,寒气正当的季节,殿中炉火烧得旺盛,映得她满面通红。 已记不清是多少次,梦见阳翟被处死的情形。紫红肿胀的面孔,脖颈上乌青深刻的勒痕,还有君父赶到时,那一声声无奈又悲戚的叹息,以及凄然转身的背影。 半年过去了,该死的都死了,晋宫逐渐恢复昔日的平静祥和,而她,每一个夜晚都变得漫长而艰辛。 她总是想起,两个嬷嬷一人拉住白绫的一头,使劲向两边拽动,阳翟一声不哼,脸颊紫红狰狞,紧紧攥住的拳头暴露她陷入窒息的痛苦。 阳翟说的没错,她有的是办法让自己痛不欲生,她果然说到做到。 若是胡寄没有张开贯虹射出那一箭……渠奕虽保住性命,却常年缠绵病榻执扇,忍受病痛的煎熬。即便后来武安侯剿灭地狱青鸦,胡寄处以极刑,她也无法令渠奕如常人一般。 元灵均伏在案上喘息了一会儿,再去翻阅书册,眼前霎时模糊一片,难以辨别实物的轮廓。 这阵子病情反复,身体每况愈下,眼看时日无多,而久安尚且年幼。 往日有渠奕总理朝政,她万事无愁,如今渠奕病重,再无一人可帮衬她。 掖一把额上密布的汗,元灵均定了定神,复拿起朱笔批改起奏疏。 武安候霍杞进殿来,沉浸奏疏中的皇帝并未一丝察觉,大约遇上难题,她时而蹙眉,时而揉目,霍杞看得一清二楚,也不声张。 鲲娇呈暮食进来,见武安候一动不动地立在楹柱下,入定一般,不禁感到奇怪,“君候无需值宿,怎不还府?” 御史以下不必值宿。 霍杞思考着如何回应,元灵均已从人高的书册后抬起头。 “是君候来了啊,坐吧。” 鲲娇从火炉上取壶,准备布茶,霍杞敛了敛袖子,在就近的茵席坐下,“臣在殿庐,见议事殿中仍有灯火,过来看看。入夜了,陛下还不休息?” “嗯,批完近几日的奏疏就回紫台。”内监扶她坐起,在身后塞上软垫。 霍杞抬目看去,临近产期,绨衣遮盖下的肚子浑圆硕大,身子益发沉重了,还得操劳国事,批阅奏折,其中辛苦可想而知。 侍女搬上食案,元灵均取比筋,慢条斯理地舀汤喝。她饭食用的很慢,霍杞看在眼中,袖中的拳头不禁攥紧了些。听太医说,因身体和心情太过糟糕的缘故,她几乎不能进食,却强迫自己用四餐,并食下定量的饭菜。 对面的目光有些炙热,元灵均垂低了头,小口嘬着汤,不经意想起陆遥雪那句“武安侯心怀不轨,觊觎陛下”的话来。 到底是陆遥雪忧心过虑,还是真有其事? 想着,她不禁把心中的疑问道了出来,“君候年岁渐长,为何迟迟不娶妇?是否有难言之隐,或是已有心仪之人不好言明,朕可替你做主。” 向来冷漠不近人情的武安侯一震,面上竟泛起一丝羞赧之色,他轻咳一声,支吾着答:“臣年纪大了,又常年驻守东海,不愿耽误别家姑娘。” 元灵均淡淡一笑,执勺拨弄碗壁,心里虽还有疑惑,终是不再做声了。 夜半批完奏疏回紫台,更衣卸妆,盥洗了一番,上榻歇息。 渠奕仍沉睡着,只晨间醒来过一次,用过半碗稀粥,之后便再未苏醒。 他吃不下半点食物,自己如何吃得下。 元灵均爬上睡榻,悄无声息地躺在渠奕身侧,把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捧在掌心捂在胸口,感受侵骨的冰凉,无论怎么捂也捂不热,不觉间,泪珠浑然滚落,湿了枕畔。 “明玉,你又哭了。”他的眼眸如昔日明亮,纵然在黑夜,也似能驱散心间的恐惧和阴霾。 他动了动指尖,试图为她拭泪,元灵均抓住他的手指,语气激动,“公子要快点好起来,朝廷离不开你,我更离不开你,还有小猿,还有他。” 她把他的手覆在隆起的肚皮上,腹中的胎儿似乎也感应到父亲的关怀,在掌心轻轻鼓动,传递自己的心意。 “这些天我一直在做梦,好的坏的,全是年少时候,还有你,那时候你多调皮啊,谁都拿你没办法……”他覆上她的手,气息微弱,“叫他松亭吧。” 元灵均热泪盈眶,渠奕揽住她,在耳旁低语,“明天我就来帮你,坚强些,明玉。” 她唯一的愿望是让渠奕好起来,哪可能真的再让他为朝事所累。他的半辈子都在帮她,从未停下来歇歇气,接下来的半生她要自己挑起重担。 自责和悔恨交织下,元灵均把自己变得异常的忙碌和暴躁,朝臣战战兢兢,不敢倦怠。 樊氏犯阙,政权归一,朝廷经历大清洗,不少和樊氏曾有关联的朝官皆受到牵连,被抄家灭族,樊门更是无完卵,唯有樊婴一支因功得以保全。 然而,眼睁睁地看着亲族诛灭,樊婴备受煎熬,投缳自尽了,亏家仆及时发现,救下时尚有一口气在,元灵均得知,将其解职,命他和族人迁出临安,赴北部郡县任太守一职。 樊家风波平定,随之丞相林缜也挂冠归乡,陈莒送他离京,回宫缴旨时将老丞相嘱托他转呈的一盒风干的莲子交予陛下。 这位陪伴她二十余个春夏的老丞相几乎是痛哭流涕,请她好生保重。 莲子,怜子。 抱着一盒风干莲子,元灵均是震惊,也是难过。 庾康临终前说过,她不是做皇帝的料,好在她有贤臣翊助。短短十几年,几位扶持她的忠贤老臣先后离去,如今连林缜也离开了。 太医劝说:“陛下切勿生气动怒,以免毒发。” 若不想动怒,唯有忙碌,元灵均每日往返前朝和紫台,忙得像一只陀螺。 太上皇期间帮过几次,但毕竟年老,许多事力不从心,而太子地位尴尬,沛王请求遣返他回沛地的奏疏已经批准,不日便要启程,不宜再入朝参政。 春闱空缺,皇帝会立谁为储君,朝上众臣四处探听风声。 终于,旨意传下来,皇长子应星封为兖王,长明里最繁华地段的一座宅邸赐予兖王做王府,同时,廷尉正陈莒任丞相一职,率领百官,其余官员皆升一阶。 朝廷在陈莒等人的协助下逐步恢复元气,眼见晋国将又是一番新气象,元灵均的身体状况却愈发差了。(未完待续。) 第二百三九章 孺慕情 她的病不要紧,只担忧太上皇和木兰夫人受不得寒。南国的冬日,寒风迎面有如刀割,冷意直渗骨髓深处,叫人难以忍受。她诏命将作大匠,命他修缮玉蟾宫,再筑观景园林于宫外。 时东海局面僵持,国库虚空紧张,挪不出多余的银钱,朝会上数名大臣上疏谏阻。元灵均虽觉有理,但被驳脸面,面子上挂不住,拂袖而去。 渠奕病情有所好转,神情清明,已能下地活动筋骨,元灵均心情不错,朝会后陪他畅游上林苑,途中内侍来禀,陈莒代表诸臣面圣。闻言,元灵均面色一瞬,隐隐有动怒的迹象。她将内侍提留到一旁,压低声音道:“你去告知众位大臣,若再来烦朕,几十大板是少不了的。” 渠奕深知她脾气秉性,必然是大臣直言不讳,逆她之意而心怀不满。 他笑了笑,徐然答道:“古言道:君有诤臣,不会亡国,父有诤子,不会败家。陛下有忠义正直的良臣辅佐左右,是国家大幸,陛下大幸,理应褒奖,哪有责罚之理。” 元灵均默然。 这天夜里,木兰夫人从上阳宫来劝阻。她与太上皇深居上阳宫,朝事鲜少耳闻,这次闹得有点大,作为女帝之母的她急急赶来相劝,“你君父也不赞成修缮宫室,他说应对东海还需时日,朝廷必须积攒大量军资,后宫能少用度便少,宫室上更是不必浪费,我们住上阳宫就很好。” 元灵均饮着母亲炖的鸡汤,眸中一片氤氲,她点点头,嘴上不说,心里却如铜镜。她是怕自己哪天突然去了,届时君父也不在……便想把好的都给母亲准备着。 木兰夫人还欲再说,恍然见她最近消瘦得厉害,心痛不已,再一眼,瞧见她手边还摞着奏疏,不禁泪眼婆娑。 “孩儿好着哩,母亲可别哭了。”元灵均用帕子掖了她眼角的泪水。 木兰夫人说不出话来,捂着女儿冷冰冰的手,来回搓动,“你父亲年纪大了,身体也不行,还常去册府转,不肯消停,你怀着身孕也不好好歇着,没日没夜地批阅奏疏……父女果然是父女,都是不要命的。” 元灵均笑了,“渠奕病了,孩儿只想尽力做好眼前的,至少比他曾经做的好。这是他期望的,也是我对自己的期望。” 说到这,她愣了神。胎儿踢了她的肚子。 或许,是该休息了。 她看看殿外,抚着母亲的手,“天冷,母亲还是早些回宫歇息吧。” 木兰夫人自知劝不动她了,轻叹一声。 鲲娇送出来,木兰夫人在门外站了一会,和她仔细交代,把殿内炉火再升旺一些,要劝着陛下,不要太过辛劳。 鲲娇应是,目送木兰夫人出了紫台,方才转回殿中。九万正巧送信来,兰家找到了,现已回到祖籍瓜州。 第二日朝会,元灵均收回修缮宫室的诏令,随后以待产为由,命丞相陈莒和武安侯霍杞协理朝政。 散会后,元灵均单独见兖王应星。母子室中密谈,元灵均把一道密旨赐予应星,细心叮嘱道:“接下来的两月母亲会闭门上阳宫,朝中大事由霍杞协理,此人若生异心,你持这道旨意将其正法,不必禀我。切记,这道旨意只你一人知晓,不可叫旁人看见。” “应星明白了,母亲放心。”应星把帛书纳入袖底,拱手告辞。 他退出来,碰上漫步的天化。兄弟俩相视一笑,并肩而行,游园赏景。 “大兄何时离京?”他问。 天化动了动唇,笑了,“母亲让我自己决定,但我还不准备离开,至少要等君父好些再走。” 应星点头,抬眼看萧瑟的园子,枯枝败叶,没有一丝鲜活的气息,在寂寞萧条的草木深处,小女童襦裙翩翩,添了一抹耀眼的色彩。 “大兄,二兄。”久安扑上来。 天化把她举起来,“这谁家的胖公主。怎弄得满脸是油?” 天化给她擦脸,久安咯咯地笑,笑完了,挣扎着下来,捂紧怀里的东西跑开,“我去看母亲了。” 议事殿中中君臣在议事,久安偷摸摸地藏于帘幕后,透过缝隙往外窥探,掏出半个鸡腿啃起来。 大臣一一告退后,元灵均靠着凭几稍事休息,瞅见帘布不停地晃动,拉了脸下来,“小猿,出来。” 久安露出滴溜溜转动的大眼睛,见母亲黑了脸,慢吞吞地从帘后出来。 “是不是又偷吃了。” 胖孩子急忙晃着脑袋,不敢张嘴。她嘴里塞得两腮鼓起,一根鸡丝还露在嘴外。元灵均冷哼一声,揩去她嘴边的油迹,“都敢骗你阿母了,兔崽子,你看看,满脸油腻,脏死了。” 小胖子赶紧咽下去,对母亲傻笑。 “不准再吃了。” 小胖子一听,两眼鼓出一泡水,眼看要掉金豆子,“我不,就要吃,就要吃……”说完在地上撒泼打滚,眼见元灵均要发火了,鲲娇赶紧来拉。保母追过来,见状,惊惧伏在御前请罪。 鲲娇抱她也不依,直往元灵均裙子底下钻。元灵均近年脾气不好,久安闹,她忍不住心烦意乱,将她推离一臂之远,让她站好了,“我说不准就不准。” “呜呜呜……母亲要打小猿了,小猿要君父。” 元灵均让她吵得心烦,又无计可施,“不许哭了啊。” 久安嘴角一撇,“哇”地大声哭起来:“母亲不好,母亲要打孩儿,你们快让君父来救我……” 元灵均被她气笑了,“元天珺,你是老天派来和我作对的吗?保母,把公主带出去。” 保母上来抱久安,久安委屈,也不吵不闹了,看着母亲掉珠子。 “罢了,让她留下吧。” 元灵均起身,招招手,久安埋在她衣袍里,元灵均揉着她绒绒的脑袋,将她抱在怀里。 她一直学不会如何做母亲,平时都是渠奕教养,久安和他最亲近,渠奕病后,她把精力多放在朝政之上,一味放任久安,疏于管教,倒把小丫头养得刁蛮任性了。 元灵均抱着久安走了片刻,累得不行,要放她下地,“你不知道自己多重,下来走。” “我不。”久安像猴儿似的挂在身上,抱得更紧了,“一年到头母亲也抱不了几回,才一会儿母亲就嫌弃了。” 鲲娇劝道:“陛下身子重,今日也未用多少膳食,还是小婢抱着公主吧。” 元灵均眼睛酸涩,摇摇头,把久安抱紧了几分,“好了,不要闹了,母亲抱着你便是。” 母女俩到了屏山殿,久安见到能走路的父亲很开心,坐在他怀里,拉着他手掌在上面画画,“君父哪里疼,告诉小猿,小猿给你吹吹就好了。” 渠奕被她逗笑了,“小猿一来君父就没事了。” 帘子下,元灵均问天宝:“汤药膳食公子可曾用了?” 天宝一一回禀,元灵均又道:“我要出门一趟,你务必照顾好公子。” 天宝讶然,皇帝生产在即,此时出门恐有不妥,转念一想,若无紧急之事,皇帝断不会如此。他应了一声,道:“陛下放心。” 元灵均掀帘入内,久安蜷在渠奕膝上,迷迷睡着。鲲娇进来抱久安,渠奕摆摆手,“还是我抱着吧。” 元灵均靠在他肩上,闭着眼,轻轻吐纳着气息。他侧头看她,“你这样,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未完待续。) 第二百四十章 忧储君 她不上朝,渠奕消息闭塞并不知晓,其实晨起后元灵均一直在隔间内,用膳后也不曾离开半步,专心处理内侍呈递进来的奏疏。 到了时辰,太医来为兰王问脉,到御前掖袖施礼,元灵均以手势示意,让他不必声张,太医会意,提箱趋步入寝殿。 隔着殿门,元灵均听闻殿内传出问安声,不多时,太医嗓音震颤,呼了一声:“殿下。” 随后只听渠奕咳嗽了几声,轻声道:“不要告知陛下。” 元灵均心口一阵痉痛,不必问已明白是怎么回事。渠奕表面看似没有多大症状,实则五脏俱损。她也是后来才得知,渠奕年少从军,最后一役能活着出来也是从尸山中爬出,如今不过是旧伤添了新伤。 她强忍身体的不适,扶门而立,鲲娇在她耳边一遍遍轻唤,她摆摆手,眼底早已流不出一滴泪。 出了屏山殿,她盲目前行,脚下跌绊了数次,若非鲲娇在旁,她决计支撑不住要就地倒下。也好也好,左右都不是长命之人,现在一味悲痛也无济于事,不如珍重当前,哪怕自己后行,余下的日子也不至于后悔整日沉浸怨艾。她安慰着自己,醒悟过来惊觉一脸冰凉。 “去传傅伶仃。” 内侍去传讯,不过半盏茶的工夫,傅伶仃来了。元灵均屏退了左右,让人闭门,方才细细提及她的意思。 吴王年老昏迈,诸子争位,国中混乱,先吴王的旧臣私下与晋国通信,为迎回皇子筹措了银钱布帛,他们已在暗中部署好一切,只待傅伶仃回国主持大局。元灵均也有此意,表示无需银钱,愿意护送傅伶仃一程。 听完元灵均一席话,傅伶仃不禁万分震惊,即兴奋又万般不舍,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交杂,让这个成年男人又哭又笑,像个赖皮的孩童。 “傅蒨,朕此番助你回吴,并不是一桩无本买卖……明日一早,你就出发吧,朕会让符飘以押银官的名义护你出境。” 傅伶仃伏首拜倒,声音颤抖,道:“臣谢陛下恩典。他日陛下若有需要傅蒨之处,陛下尽管支使。” 元灵均笑了,“有朝一日还能再见面,望你那时已达成心愿。只怕到那时,你我各为其国,再也无法如今日这般把酒言欢了。” 傅伶仃摇头,“除去家国利益,臣与晋王陛下依然是能把酒言欢的知己。”他眼中带了泪,“臣真诚地祝愿陛下福寿绵延……” 傅伶仃拜退后,元灵均还坐于原处。她忆及了当年,穿着湖山秋月袍子的少年睡于花石之上,那之后的相处,他如她一般故作沉稳老练,不愿人前露出怯懦的一面。从此一别,再难相见,只盼接下来,他能报仇雪恨,也能为两国带来期许的太平。 午间,她仍回屏山殿和渠奕用午食,渠奕忽然说道:“我不在这里,你也要好好吃饭。” 元灵均默默低头,胡乱地往嘴里塞着,却不曾用一点点下咽的空隙,只有避开了渠奕,她才敢在无人之处将吃进去不久的饭食全部呕出,额筋突露,脸色紫胀得似要把心肺全都吐出。 翌日,渠奕的精神出奇地好,和元灵均同去园中看久安晨练。 久安怠文好武,师从九万和樊欣,九万擅刀,樊欣擅剑,各有优势长处。久安取二人之长处,有模有样,颇有几分习武天赋。 今日天化观她舞剑。天化抚掌笑道:“小猿妹妹领悟快,大兄不及啊。” 久安收了小木剑,内侍替她拭汗,她一扭脑袋,噔噔地跑过去扯天化的袖子,“大兄就会笑话小猿。说好要教小猿几招,大兄也只会偷懒耍赖。” “哪敢哪敢。”天化捏捏她脸颊,伸到袖中取出点心包,“你看,大兄带来你爱吃的。” 久安嘻嘻一笑,把木剑抛给内侍,拨开布包,几块酥脆的糕点香得她掉口水了,久安脚一蹬坐到了石头上,吊着一对小腿,愉快地啃点心。 “大兄,你要是走了,以后谁还来看小猿呐?”想到这里,小猿就有点伤感。 “又胡说。”天化摸摸她的小脑袋。小猿偏头一躲,瞅见黄伞华盖下立着的父母,“呀”了一声,又是藏东西又是行礼,竟不知先做哪一样为是。 天化上前见礼,渠奕笑吟吟道:“天化不如教小猿几招。” 小猿双眼一亮,重新取了木剑过来,语气隐有几分母风,“君父都发话,大兄敢不从?” 兄妹一旁学招数,女童不知怎么被逗笑了,声如银铃,撒了一园子,挥舞间,一招一式已有章法,灵动又娇俏。 渠奕想起儿童时的明玉,也是小小的个子,稚嫩的五官。至今他还清楚地记得,当时她穿着襟边有着密实繁复花纹的缥色绣裾,梳一对花顶,簪一对镏金宝石珠花,脑后一条乌黑光溜的辫子,发梢绑着红流苏琉璃串子,串子荡来飘去,好看极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明玉,她就偷偷摘走了飞琼箎,顽皮得很。虽然不讨人喜欢,却有着让人疼惜的倔强眼神。 他庆幸着,如果飞琼没被摘走,他和她不一定会有如此深刻的羁绊。想到这里,他紧了紧握在掌心的手。 元灵均道:“师兄当年送去东海的繁丘公子可还记得?” “自然记得,那孩子会训鹰,他手里的鹰飞得很高。我还知道,他如今在东海有一个响亮无比的名号,叫神鹰飞将。” 元灵均笑了,“是,我想让他来照顾小猿。” “一个老男人带一个小孩子。”渠奕笑着说,不是太赞同,毕竟关系到小猿,他这个父亲总比别人想的更多些。 元灵均在他手掌上划了下,哼道:“什么老男人小孩子,我不也是你带大的学生。” 渠奕垂下眼皮,眸光微醺,“陛下别这样说,作为武师,我没有尽到半分应尽职责,更没有教会陛下一招半式……” “现在也还来得及。”她真怕在他口中听到这些话。他教会她的东西够多了,她下辈子都还不清。 “试试看。”渠奕俯身拾起脚下一截枯枝,在手边比划了几下,便累得气喘吁吁。 元灵均扶掖着他,“公子该服老了吧。” “该如何是好,明玉看上去还年轻得很,会不会嫌弃我这个老男人。”渠奕皱了皱眉,似乎真在考虑这个问题。 元灵均摇摇头,望着天边最后一丝云影,直到消失,她扶着渠奕慢慢往来时的路走,才在他耳边说道:“我不是懂事的人,还是更适合耐心的老男人。” 入夜,元灵均前往上阳宫拜见父母。几日不见,太上皇又老不少,须发皆白,言辞不利索,往往说一阵还要歇上一会儿,行动间也不甚方便,需左右搀扶着。 和父母闲话过后,元灵均表明来意,“君父,我需出门几日,劳烦您帮我看家。” “为父清楚你心里所想。”太上皇手撑着坐榻榻沿支起上身,注视元灵均良久,转而移开视线,叹了气,“帝王家用情至深之人实属罕见,你与渠奕也算圆满了,后人的造化如何,已不是你能左右的。” 元灵均点头,“但儿臣还是想问,君父在位,面对储君未立的局面,又是如何作想的?” 太上皇长吁一声,“不是谁都能像渠奕,富贵权势如云烟过眼。” 元灵均倾耳聆听着,太上皇又道:“男儿的天下尚且是你死我活,女儿家坐了江山,难就难在怕她感情用事。若是心仪之人做了夫婿,侵染权欲,利益熏心,难保不会是弑帝篡位的乱臣贼子。” 太上皇忖了忖,“储君不立,国本不安,当时不过是为父的权宜之计。至于你,无论立谁,要早做打算了……想为储君铺路,势必请贤德之人教导,只是一点,断然不可再让皇婿参政。” 元灵均略一思索,心中也有了最后的定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