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蝼蚁之命 乾兴元年已到了末尾,北直隶一带处处天寒地冻,一个多月之前下的雪还一点都没融化,干巴巴地铺在京郊的旷野中,北风一卷,就飞扬起来,扎进脖领子里又冰又刺。 杨蓁颤抖着冻僵的手指,紧了紧已然破损露了棉花的棉袄襟口,眨动着结了霜气的眼睫,分辨了一下方向。 他们离开京郊一路向南走了两天,面前应该已过了阜城地界。 空阔的田地延伸向远方,除了脚下一条带着冰碴的泥泞道路,以及远处稀稀拉拉的几处枯树之外,目力所及尽是刺眼的茫茫白雪,别无他物。 数百名流寇,头领们骑马,小卒步行,把他们这些掳来的平民夹在队伍中后方,驱赶前行。 这群人排成散乱的一条长队绵延在路上,好似一条蠕蠕前进的毛虫。 杨蓁的双腿因疲劳和寒冷变得僵硬无比,好像根本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安在身上的两根棍子,但她还是只能坚持前行,不然只要慢上一点,后面那条马鞭就要抽上来了。 “紧着点迈步儿!”流寇小头目骑着黄马,操着河间一带的口音吆喝着,不断挥起马鞭抽打着艰难前进的人群,“别惦记着走慢点就能等来官兵大爷救命,告诉你们,真见着官兵的影儿,爷爷我就先杀光了你们这群兔崽子!” 本就冻得半死的人们再挨上几鞭,立时有人哭嚎着摔倒在地,结果只是换来流寇头目更为猛烈的一番抽打。 徐显炀骑着一匹黑马跟在队伍末尾,见状皱起了一双剑眉,不满道:“他们何必非要带着这群百姓上路?放了他们不是更加轻便?” 与他并骑而行的李祥正往手上哈着气,闻听笑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吧,那流民首领说是要投奔山西的义军去,可此去山西少说也要走上半个多月,等到了那里还不见得就能立马遇得见人家。如今天寒地冻,周遭的乡民又大多四散逃走,躲避战乱,田都无人耕,这些日子上哪儿找吃食去?等前头那车粮食吃完了,咱们就只能吃马,马吃完了还能吃什么?留着这些人,需劳力时他们就是劳力,需军粮时,他们也就是军粮了。” 徐显炀没有说话,一双浓眉却皱得更紧。 杨蓁见那流寇头目抡着马鞭靠近过来,连忙挽住一旁的杨婶手臂,拉她避开。想不到杨婶连日病弱,这会儿已然濒临昏迷,只凭一点惯性艰难移步,被她这一拉就歪倒下来,卧在泥地里不再动弹。 “婶婶!”杨蓁大惊,俯身去搀扶杨婶。 那流寇头目已被这些百姓行进迟缓耗光了耐性,见状登时立起眼睛,怒骂着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杨蓁抱住杨婶用身子一挡,正被这一鞭子抽中了额角。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杨蓁咬牙忍住没有出声,却感到头上一凉,箍住头发的粗布六合巾已掉落下去,一头长过腰际的青丝霎时飞散开来。 流寇头目顿时两眼一亮:“哟,竟是个小姑娘,模样儿还挺俊,哈哈,爷爷这下有福了!” 杨蓁大惊失色,之前队伍里的几个年轻女子都落了何样结果她是见到了的,若非一早扮了男装又是一身邋遢蒙混过去,她早活不到今日,想不到还是露馅了。 流寇头目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将她身子提起担在马背,也不顾周围人多,就迫不及待地撕扯起她的衣裳。负责押送百姓的流寇们都哄笑着围拢上前,动手动脚地准备分一杯羹。 队末的徐显炀见了愤恨不已,刚想催马上前,就被李祥拉住了缰绳,低声警告道:“你干什么?咱们都自身难保了,你还想逞英雄?” 杨蓁被流寇头目仰面担在马背上施暴,也不叫喊,只紧咬牙关拼了命地抵抗,她早知自己落在这群人手里就没几天可活,才不甘心死前还被这些禽兽糟蹋,这一拼就是用上了最后的全力。 流寇头目左防右防,还是被她在左颊上抓了一把,多日未剪的尖利指甲划出四条血道,流寇头目惨叫一声,骂了声“死婆娘”,揪起她就朝路边一块大石摔了上去。 杨蓁后脑撞上石面,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响,身上的所有感官瞬间都模糊了下去。 徐显炀被李祥一阻拦,就眼睁睁看着那姑娘摔在石上,溅洒开几点血迹,身子软软地耷下来,眼见是不活了。 那流寇头目却仍不死心,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来,扑上前继续撕扯她,徐显炀怒火攻心,翻身下马箭步上前,“嘭”地一脚,将流寇头目踹了个跟头,厉声骂道:“人都死了你还不放过,真是个畜生!” 流寇头目打了两个滚才勉强爬起,扶着歪掉的风帽看看徐显炀,怒极而出的一声喝骂却哑在了喉头。几个流寇小卒跑过来扶他,也都看着徐显炀没敢吱声。 李祥匆匆上前,一边殷勤地替头目拍打身上的泥雪一边笑着打圆场:“刘哥别见怪,我这兄弟脾气暴了点,这会子又冷得心烦,可不是冲着刘哥您。” 随后又转向徐显炀小声劝道,“追捕咱们的官差怕是离此不远了,这当口要是跟这伙人闹掰了,可就是死路一条。” “若是非要与这种畜生为伍才能活命,我宁愿不活了!”这句话在徐显炀胸间憋闷了几天,终于吐出口来,他只觉得一阵痛快。 对这种货色曲意逢迎,跟着他们一起烹煮人肉为食,那样活着还能算是个人? 徐显炀一抖肩膀甩开李祥的手,转去一边,搡开挡在杨蓁跟前的两个流寇,蹲下身去打理起杨蓁身上凌乱的衣裳。 流寇头目虎着脸瞪了他片刻,终究没敢说什么,直到重新骑到马上,才低声释放起怨气:“连你干爹厂公都让皇帝老子给剐了,还当自己是锦衣卫指挥使呢?哼,什么东西!” 见到徐显炀转过脸,双目朝他射出两道寒光,流寇头目慌忙一提缰绳,朝队伍前头溜过去:“咱们走,自有官兵替咱收拾他!” 一行人重新上路,踽踽前行,李祥看看他们,又看看徐显炀,稍作迟疑之后,还是上马跟着队伍走了,一句话也没给徐显炀多留。 周围很快静了下来,仅余下了徐显炀与杨蓁两人,连那时倒地不起的杨婶都不知被谁拖上大车拉走了,说不定就会成为几日后的军粮。 徐显炀没再朝他们看上一眼,见杨蓁的棉衣破裂得厉害,已然无法蔽体,他解下自己的狐皮斗篷,为她盖在身上,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为她擦去脸上的泥垢和血迹。 她看上去不过十八九岁,乌油油的长发簇拥着一张雪白的脸蛋,秀美的双眼半睁半闭,像是仍在目光淡淡地望着他。 杨蓁支撑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望着面前的男人,努力记下他的样子——他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英挺,面容清隽,几乎是她所见过最为英俊的男子——这就是此生此世最后一个对她显露善意的人。 他腰间悬挂着一柄佩刀,刀身比一般单刀狭长,略带弧度,元宝形的铜制镂雕护手反射着雪光,跃跃闪动。那似乎是锦衣卫高官才会佩戴的绣春刀,她年少时曾经见过。 只是来不及细看,视野已然变得模糊一片。 “但愿你来世能投个好胎,别再受这种苦。”她依稀听见他如此说道。 人逢乱世,命如蝼蚁,何样才算是好胎呢?她觉得讽刺,想笑,却再没了笑的力气。 连京城里那些昔日威风八面的贵人们,还不是随着新帝登基就一一落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像她与婶婶这样的升斗小民更是朝不保夕,躲过了今日之劫也依旧是置身苦海,纵使老天给个机会让她重活一世,她都不知该如何逃过这等厄运。 身体好像沉入了深海,周围一片混沌。往昔的记忆如梦境般纷至沓来,一幕幕飞快地闪过眼前。 人生一世,三年只是一段短暂的的时光,可刚刚过去的三年,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 先是皇上驾崩,新皇御极,后来不知为何辽东边关就失守了,关外的戎狄铁骑大举侵入北直隶,把她与婶婶两人相依为命的村庄洗劫一空。她们躲在地窖里,靠着贮存的一点点余粮活了十几日,才算撑到戎狄退兵。 随后,附近因外虏洗劫断了生路的大量百姓沦为盗寇,集结起来四处作乱,她带着婶婶东躲西藏了大半年,终于还是没能逃过,被这伙流寇抓了来,以致今日命丧于此。 含混之间,三年来的见闻在眼前飞快倒流,竟然没有随着生命的流逝模糊下去,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身体的寒冷与痛苦都消失了,混沌的感官又敏锐起来。 杨蓁惊讶地发觉,自己仿若又回到了三年之前那个平静悠闲的春夏之交,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自己置身于婶婶家的茅舍东屋,虽简陋,却舒适宁谧。 难道这竟是死前的一场梦? …… “但愿你来世能投个好胎,别再受这种苦。” 徐显炀对她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讽刺。在这样的世道,什么样才能算是个好胎呢?他自己倒是曾经显赫一时,现如今还不是落得孤家寡人、朝不保夕的地步? 他发出长长一声叹息,目光又落在面前的女子脸上。与这个苦命女孩比起来,或许他是没资格自怜自伤的罢。 别说他们这些人难以寿终正寝,连整个的大燕朝都是内忧外患,眼看就要完了。 他花了半天工夫,才拿佩刀在路边的冻土上掘了个坑,将女孩的尸身放进去掩埋。 静静伫立于雪原中,瑟瑟寒风钻进衣裳,徐显炀也无知无觉。想起短短一两年间相继辞世的亲人朋友,更是觉得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孤身一人,了无生趣。 时近黄昏,京城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随便一听,徐显炀便可从那马蹄铁踏地的响声分辨出,对方是锦衣卫的缇骑。 身为上一任指挥使,他对这个衙门再熟悉不过。 那是来缉捕他的追兵,周围方圆数里都是无遮无拦的雪原,无处可以藏身,徐显炀也完全没想去藏,他已经藏够了。 自从成了被通缉的钦犯,京城内外东躲西藏地逃亡了一个多月,临到此刻见到了追兵,他反而出奇地心静下来。 他天生不是那种受得了卧薪尝胆再图后计的人,比起躲躲藏藏地活下去,他宁可与对方拼死一搏,捎带上几个敌人的性命,去阴间与亲友们团聚。 他目力过人,很快看清最前一匹马上坐的人就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卢刚,那个曾在他跟前殷勤跑腿、前些时却背叛他、不但帮政敌编排他的罪状、还想亲手捉拿他立功的小人。 显然卢刚也认出了他,脸上已然露出终于发现猎物的惊喜,打马扬鞭的动作也更加急迫。 徐显炀唇畔同样露出笑意,手中缓缓拔出了绣春刀。 来得好!老天有眼,叫我徐显炀临死之前还得机会手刃这叛徒,替为他害死的好友报仇,我死也不枉了…… 2|太保威名 三年之前,大燕朝的年号还是至元。 至元九年,虽说国朝一样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至少外敌尚未破关,京畿一带还算平静,北直隶的百姓们勉强算得上安居乐业。 北京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开着一间特殊的作坊,老百姓将其称作“厂子”,那是专管阉割净身的地方。 春末夏初不冷不热,蚊蝇也少,是适宜净身的好时候。交上五两银子,就能做上入宫为“官”的发财梦了。 厂子的净房里陈设极简,仅有一炕一桌。受阉的人喝了臭大.麻叶煮成的汤药,由艾叶、金银木、蒲公英熬的汤水洗净下身,半光着身子仰躺在炕上,手脚都拿绫子绑在炕上钉牢的楔子上,眼睛也着绫子蒙了,身下那等割的部件被根细绳拴着,绷紧吊在房梁上。 管动刀的人叫“刀儿匠”,这会子备好了涂着白蜡、香油、花椒粉的药棉纸,取了两颗新鲜猪苦胆放在桌上,就对着炕上的人念叨起他那套重复过无数回的念白。 “小哥何事想不开,非要来挨这一刀呀……都是你心甘情愿,我才动刀了断,咱们签了状子,将来可不能反悔怪我呀……” 炕上人早已怕得浑身哆嗦,不耐烦道:“没错是我自己情愿,你快动手吧!” 因大.麻水的劲头上来,话音都像含了个枣儿一样含混不清,很快人也不清醒了。 刀儿匠抬头看看窗户纸照进来的太阳影子,确认已经到了阳气最旺的正晌午,就挽袖子准备动刀了。 “看见没,这活儿就讲究个分寸。割少了,余势不断,时候长了就又长出一截,到时还得再挨一刀。割多了,长好后就成了个坑儿,撒尿时尿不干净,身上骚臭难闻,宫里哪个主子受得了……” 刀儿匠一边向小徒弟炫耀手艺,一边麻利地割口断筋,没一会儿上下两件儿都割完了,拿片开的猪苦胆贴上止血,再取过一根麦秸秆来,从一团鲜血淋漓之间精准地找到尿孔插.进去,免得血肉封了尿道,这就完活了。 炕上的人仍然昏迷,世上已多了个去势的男人。 与此同时,就在距此数十步远的大街上,十几个锦衣校尉正驱赶着一群叫花子招摇过市,街上一片吵嚷嘈杂,鸡飞狗跳。 这群花子都与炕上那个人一样,是去了势的,其中有的还是同一座厂子出来的产品。 烈日当空,时任锦衣千户的李祥,手扶着腰刀刀把停步于街头,眼望着厂子大门啐了一口:“真该把这破厂子直接端了,省得每年恁多太监花子要咱们往外赶。这些猴崽子都看着厂公威风八面,就妄想一步登天,也不瞅瞅自己什么德性。” “这也怪不得他们,”卓志欣从后面赶上来,脸上带着惯有的随和笑意,“都是时势不好,民不聊生,小民们才去寻这条出路。日子好过的人家,谁肯放着好好的男人不做,去挨这一刀呢?” 两人站在一处,同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也同是青绿锦绣服配腰刀的锦衣千户行头,比起黑瘦矮小、显得精明老辣的李祥,卓志欣却天生白净清秀,斯文得好像个书生。 李祥翻他一眼,哼哼笑道:“要论菩萨心肠,咱厂卫两个衙门万把号人,要数你卓大人首屈一指。哎志欣,你知道他们割下来那玩意怎么处置么?告诉你,是先扔锅里用香油炸透了,沥了油之后再放上香料儿淹着……” “去去!”卓志欣笑着搡了他一把,“你恶心不恶心?下回我专挑你吃油炸乳鸽的时候说起这话,看你还吃得下不。” “我说的可是真的,炸完了淹上才好不坏啊,然后再放进个小锦盒里,等将来那阉人进宫赚了银子,再回来赎,以后死了好带进棺材……” 两人一边闲话一边跟在手下校尉的后面,赶着一群花子沿街前行。 国朝自成祖那一辈就重用宦官,二百多年来曾经风光一时的宦官着实不少,比起十年寒窗考科举,再一步步做官混资历,家境贫寒的小民更青睐挨上一刀进宫碰运气。 于是选这条通天小道来走的人越来越多,京城厂子的生意也一年比一年红火。 有钱的进厂子割,没钱的自己割,北直隶周边许多地方阉割成风,有爹把儿子阉了的,有全家男丁一块儿阉的,传说河间府还曾有个村子,整村的男丁全都阉了。 宫里根本用不到那么多人手,每年也就有大量阉了却进不成宫的人挤在京城里,沦为叫花子,老百姓叫他们“太监花子”,也叫“无名白”。 为避免这些人闲极生事,锦衣卫隔段时间就要出动人手驱赶他们出京,这已经成了锦衣卫一项日常任务。 可是眼看着太监花子们下场凄惨,还是有大批的人前仆后继。 人家说了,当朝御前第一红人何公公从前一样是穷苦出身,去势以后一样做过多年太监花子,如今还不是熬出了头,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自从当今圣上提拔亲信宦官何智恒做了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一晃五年下来,何公公已然成了史无前例大权独揽的內宦重臣,风头压过了一众朝廷大元,被世人传说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只比万岁爷差一岁。 有这样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也难怪有心效仿的人太多了。李祥与卓志欣等锦衣卫也就有赶也赶不绝的太监花子。 一行人路过一处废弃的旧屋,几个校尉进去又逮出一波花子。 其中竟有一人大声吵嚷:“放手,爷爷可不是太监花子,爷爷是孙公公府上的管事!凭你们这帮孙子也该抓爷爷?” 等在门外的李祥与卓志欣转身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敝旧的男子与校尉们推搡着出了旧屋,瞪着双眼大声道:“我是御马监掌印孙公公府上的管事,还是孙公公的族亲,这些弟兄都是跟着我替孙公公跑腿的,哪个敢动咱们,留神孙公公带人抄了他的家!” 与他一同被从旧屋里驱赶出来的几个花子也都跟着吵嚷:“没错,咱们都是孙公公的人,你们管不着咱们!” 那些之前被赶过来的花子们一见有同类挑头闹事,也都跟着起哄叫嚣,周围摆摊挑担的小贩们纷纷看向这边,有的还缓步凑了过来。 李祥与卓志欣见状都提起精神,不约而同地握住了佩刀刀柄。 眼下花子的人数比他们多上一倍有余,再加上厂卫名声不佳,若见有人挑头与他们对抗闹事,连那些小贩都说不定参与进来打个便宜架。 回头众人一哄而散,捉也没处捉去,他们这个眼前亏只能白吃。这种事不久之前才刚出过一回,一名锦衣总旗竟被打成了残废,命都去了半条。 李祥正想出声呵斥,却听见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他们管不着你们,不知我徐显炀可管的着?” 这声音并不高,一点也没有厉声斥责的腔调,甚至还有点懒洋洋的,可纵是如此,听见“徐显炀”三个字,一片嘈杂的现场立时静了下来,几乎连喘气儿的声音都听得见。 徐显炀一身湖蓝色团花倭缎常服,头上配着同色扎巾,也没配他的御赐绣春刀,面色平淡地款步走近。一眼看去,就像个相貌俊朗的富家公子。 可就是看着这么一个人现身出来,就把一众闹事的太监花子震得大气都不敢出。那些小贩很快都收摊溜走,少数不明内情还想留下看热闹,也都被同伴硬拉走了。 “刚哪个说我们锦衣卫管不着他的?”徐显炀在人前站定,目光朝那带头闹事的人一扫,冷冽如刀,“是你?” 那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厉害:“徐……大人饶命,小的不过是见过孙公公一面,得他老人家答应给个差事……” 徐显炀没再说话,朝校尉中的一个小旗飘了个眼色,那小旗就带着手下吆喝着众花子,继续朝前走去。几十个花子都乖乖前行,再没一个出声。 李祥挺起胸脯,与有荣焉地笑道:“还是显炀你威风啊,听过‘太保歌’没?他们说:‘但呼太保名,能止小儿啼。’哈哈……” 卓志欣不着痕迹地推了他一把,李祥才省起徐显炀从不以此为荣,还很有些反感这类名声,当即讪讪地住了口。 徐显炀朝已然干干净净的街道望了一眼,淡淡道:“这回比上回跑得还干净,是不是外面又有什么新传言了?” 卓志欣苦笑道:“前两日听见有人传说,你刑讯逼死了柳湘,不但在他双耳各钉了根铁钉进去,人死后还割下他的喉骨献给厂公验看,这些小民们听了自然是怕的。你也别在意,他们不过传着新鲜,过些时日也就淡了。” 李祥踮着脚尖,将胳膊肘垫到徐显炀的肩头,半宽慰半炫耀地道:“其实怕又有何不好?就该让这些刁民知道,谁得罪了厂卫谁就不得好死,他们才能老实。” 徐显炀眉间浮过一抹阴云,没有接话。 如今人尽皆知,他徐显炀是史上最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因是厂公何智恒自小养大的义子,才一步登天得了势,其本人也是办事利落,手段狠辣,两年来与干爹配合默契。 不久前,曾以直谏名噪一时的户科给事中柳湘因涉嫌受贿,被他抓进锦衣卫诏狱,最终死在了里面。之后关于他如何滥用酷刑折磨柳大人致死的流言就愈演愈烈,如今竟然传出割喉骨呈献的新戏码了。 谁来教教,喉骨那玩意该怎么割?简直是荒谬! 徐显炀微露冷笑,说道:“不管他们,听说盈福楼添了新厨子并几样好菜式,今晚叫上刘敬,咱们四个到那儿喝酒去。” 李祥顿时眉飞色舞:“好啊,好几日没下馆子,我正惦记着打牙祭呢。” 说完又挠了挠头,“听说刘敬那小子担了替皇爷选宫女儿的差事,今日出城挑人去了,这会子怕是还没回城。不过,选宫女又不是选宫妃,顺当的话很快也就完事了。” 要说当今圣上可算是相当简朴了,在位九年,这还是第二回采选淑女,照理说民间适龄的女孩子为数甚众,采选是该顺当才对。 可惜今日刘敬刘公公的差事实在称不上顺当,整个昌平的十几个村子都快跑完了,却只挑出一个还算看得过眼的女孩子—— 名叫杨蓁。 3|应选淑女 杨蓁自那天醒来,过了好一阵精神恍惚的日子。 未来三年的记忆如梦似幻,她花了一个多月分辨和调理,才终于确信那不是一场噩梦。她是真的重生在了三年之前。 既已预知将来的走向,自然就要着力避免厄难临头。 她父亲曾经官拜户部员外郎,不慎被牵连进了六年前的一桩大案,被罢官回乡,不久后郁郁而终,没出两年,一向多病的母亲也撒手人寰,临死前将杨蓁托付给了家住昌平的杨婶。 杨婶的丈夫只是杨蓁同族的一位叔伯,与她亲缘一点也不近,而且因是军户,早在几年前戍守辽东时已然殉国。 如此算来,杨婶与杨蓁八竿子都打不着,可没生育过孩子的杨婶还是对杨蓁欣然接纳,几乎是把她当亲女儿养着。两人相依为命,情同母女。 如今想要挽回父母与伯父的性命是来不及了,杨蓁所能筹谋的,只有让自己与婶婶过得好些。 她们只是昌平村落里的村民,靠着杨蓁带来的一点微薄家产、伯父的抚恤银子以及几亩薄田度日,虽比寻常穷苦人家稍显宽裕,想要躲过两年后的战乱兵灾,可选择的出路还是少得可怜。 这年月相比国朝其它地域,北直隶一带还算太平的,陕西、湖北、安徽等多地都有流寇作乱,两个女子也不可能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 杨蓁算来算去,只有这次选淑女是逆转命数最好的机会。 老百姓总是乐于传说对朝廷不好的言论,选淑女这回事也被传得相当不堪,说什么宫女子都吃不饱穿不暖,生了病就被丢去乱坟岗等死,死后还被野狗分食。 主子们动不动就责打宫女解闷,打死了同样是丢去乱坟岗上喂野狗。 曾有一位皇帝喜欢修道,百姓们就传说他拿宫女的身子当丹炉,逼着宫女服食古怪丹药,害得宫女生不如死,甚至还吸取宫女的脑髓、脊髓来炼丹。 于是一听说宫里来人选淑女了,老百姓就像躲瘟疫一样把自家女儿藏起来,唯恐被人家选了去。也正是因此,前世这次选淑女,杨婶就煞有介事地逼杨蓁藏进了地窖。 这还是好的,有的人家提早听说要选淑女,就忙着安排女儿草草出嫁,曾有过将自家八岁的女儿嫁给半老头子做填房的荒唐事。在百姓眼中,女儿落个那样的结果也比选进宫做宫人要好。 其实杨蓁因出身于官宦人家,又久居京城,早就清楚那些传闻毫无根据。 若说宫女日子过得苦,那要看跟谁相比。身为奴婢,比主子当然比不得,可要是与杨蓁所在这村子里的村民相比,人家宫女那日子决计要算是相当滋润的。 这时的平民能有口高粱米吃到饱,不挨饿,便已知足,一年也吃不上几口荤腥,平日里连点猪油都休想吃着,要真得了病也只自行挨着,没谁请得起大夫买得起药,就这样还敢看不上人家宫女过的日子? 而且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娘娘们别说打死宫女,就是逼得宫女跳了井,也是要受责罚的,哪至于没事就打死宫女取乐? 至于什么炼丹,更是子虚乌有。 杨蓁很确信这就是自己最好的出路,等真选上了,宫里会给宫女家里送十两银子,过个一年半载,她再攒上一点钱,便可在京城内典上一间小屋,把杨婶接进城里住。 接下来的数十年里,无论外面如何变乱,北京城和挚阳宫都会是国朝最安稳的地方,让她与婶婶混个寿终正寝应该不难。 身为蝼蚁,还能有多高的指望?唯有活着,且活得不太难受,也就足够。 是以今日一早,杨蓁就寻个由头躲出了家门,等到杨婶听说来了人进村选淑女再想藏起她,已然找不见她了,于是杨蓁就在回家时,被宫里来的刘敬等人撞了个正着。 刘敬年届三十,一张团团脸,一副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样。选淑女素来自觉自愿,人家藏起了闺女,他们又不能冲进家里去翻找,刘公公坐着马车转悠了大半天,才堪堪挑来四个小丫头,还是又病又弱、模样也难看、连句正经话都不会说的,一眼看见杨蓁,简直就像见了仙女儿。 瞧人家这姑娘,匀净的身条儿,粉白的脸蛋儿,水灵的大眼儿,小巧的鼻儿嘴儿,真是看哪儿哪儿顺眼。 最可贵的是,他上前询问“小姑娘可愿意随我进宫服侍皇爷跟娘娘们”时,人家姑娘大大方方地笑着回答:“承蒙大人高看,我愿意。” 刘敬觉得自己这趟总算没白来。 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宫里规定选淑女要在八到十三岁之间,这姑娘看着怕是有十五六的了。不过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刘敬确信等尚宫看见杨姑娘,一定不会介意她的年纪。 这等人才,选宫妃也是有余啊! 杨婶见到自己没保护好侄女,痛悔地哭个不住,连说自己对不住她伯父,更对不住她父母。 刘敬安排了小黄门在她家门口候着,自己再去别人家转转。 杨蓁回到屋里与杨婶话别,一个劲地劝慰:“婶婶别听外人那些讹传,其实人家宫里对宫女们好着呢,天天有肉吃,病了也有药给治。只要不犯大错,也不会挨打受骂,而且不入奴籍,比大户人家的丫鬟还好得多。从前我随爹娘住在京城,街坊家的一个姐姐就在宫里当差,过年时还能放出来与家人吃顿团圆饭,我从她那里听得真真的,你难道不信我,反而信那些乱传的谣言?” 杨婶半信半疑,眨着泪眼问:“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杨蓁拉着她的手笑道,“像我这样识文断字的人进去了,还能升作女官,那可就是领俸禄的人了,家里从此蠲除徭役。到时我接您去城里住,逢年过节咱们也能见面,有什么不好的?” 杨婶依旧蹙眉:“可是,听说宫女子少说也要年过二十才放出宫呢,要真做了女官,说不定一辈子都难出来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嫁人呢?” 杨蓁叹了口气:“婶婶您说,纵使一辈子呆在宫里,好歹也是好吃好喝几十年,难道就真比不得寻常人家嫁人生子舒坦么?咱们跟前这些嫁人生子的女人们,有哪个真正过得舒心可意的?” 杨婶没话说了。贫民人家的日子都难以称得上一个好字,家家都只凑合罢了。以她们现今的家境,注定难以为杨蓁寻个理想的婆家。 跟前这些山野村夫都是大字不识的粗人,成了亲的几乎个个都免不了打媳妇骂孩子,让杨蓁这样的女孩嫁去那种人家,真还不如叫她在宫里过一辈子呢。 再说她生了这样好的模样,说不定一朝被万岁爷看上,还就一步登天了。 杨婶终于被说动了,杨蓁又半劝慰半撒娇地哄了她一阵,才正式辞别了婶婶,坐上了刘敬带来的大车。 马车缓缓驶离村子,杨蓁坐在车尾,清楚看见杨婶一直尾随到了村口,才驻足停下,渐渐成为模糊在远方的一个人影。她鼻子有些发酸,但还是很快把涌上眼眶的泪水忍了回去。 恐怕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都无法与婶婶见面了,她将去的地方没有一个相识的人,也没有谁可以依靠,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但杨蓁有信心,迈出这一步,一定能让自己与婶婶将来的日子比前一世好上许多。 “大人,咱们今晚就进城了么?”行了一段路之后杨蓁询问刘敬。 她听说过宫里的宦官们并不喜欢被称作“公公”,就称呼刘敬为“大人”。 果然刘敬听得十分顺耳,笑呵呵地回答:“是,天黑前也就进城了。姑娘,听你的鼻音有点浓,莫不是感了风寒?” 杨蓁心头一颤,揉了下鼻尖:“是有点热感,已经快好了。” 刘敬并没因这嫌弃她的意思,反而吩咐赶车的小黄门路过下一个驿站的时候停下来歇脚。等到了地方,刘敬就拿了一剂汤药着驿站的人煎了,亲手端给杨蓁,说他自己也正患了热感,是以带了两剂药在身边。 杨蓁连连道了谢,将汤药喝下。 马车果然如刘敬所预计的那样,于天黑时分驶进了城北的安贞门,可杨蓁没看见这一幕,那碗汤药里混了有安神之效的酸枣仁,没出半个时辰便起了效。她窝在车里睡得死死的,直到马车到达目的地,她都没醒过来。 皇城北面的一所两进的大院子称作“宫女所”,多年来都被用作备选淑女的暂住之地。今晚几路去到京畿选淑女的宦官都汇聚到这里,把选来的女孩安置下来。 徐显炀、李祥与卓志欣三人天刚黑的时候就来到这里等刘敬,一直坐在二道院里的石桌边上喝了两壶茶,才总算见到刘敬从一辆大车上下来。 “你可真叫我们仨好等啊。”李祥上来就在刘敬肩上怼了一拳。 “哎呦!”刘敬笑容可掬地拱拱手,“叫三位锦衣卫大老爷等我,真是折煞小人了。” “连你都会耍贫嘴了,又跟哪个孙子学的?”徐显炀冷哼一声,朝那边正一个个被接下车的小姑娘们看了眼,“怎么着,盈福楼上的座儿已经订好了,你这会子能走了不?” 刘敬正要回答,那边的小黄门忽道:“师父,那个杨姑娘睡迷了,怎么叫也醒不来,可怎么办?” “哟,这是吃药吃的。”刘敬苦笑着走去大车旁边,朝仍蜷缩在车里的杨蓁唤道,“哎,杨姑娘醒醒,咱到地方啦。” 车里的杨蓁却一动不动。 徐显炀又等了片刻,见刘敬叫了好几句车里都没个应声,他心里不耐烦起来,索性大步过来,探身进车,两手插到杨蓁腋下,像抱孩子那样将她抱了出来,半抱半扛地带她朝女孩们被安置的正屋走去。 选来的女孩都是些十岁上下的孩子,此时又天黑灯暗的,徐显炀虽感觉得出这姑娘似乎个头不小,也料着她不过是凑巧个子高了些,完全没想到她已是个需要他避嫌的大姑娘。 大咧咧地抱了杨蓁进屋,在一众拖着鼻涕的小丫头瞩目之下,徐显炀将杨蓁往火炕上一抛,就转身走出。 “这下能走了吧?”他问刘敬。 “哦,走吧。”刘敬心里暗觉好笑。 显炀这孩子今年就二十了,却还是个从未沾过女色的,若是发觉方才抱的是个十五六的大姑娘,怕是得吓上一跳吧? 4|颠倒黑白 杨蓁在车里那会儿其实也听见刘敬叫她了,只是困得厉害,想醒也醒不过来,随后就觉得自己被个人抱了起来。 伏在对方宽厚结实的肩头,闻着对方淡淡的体味,她还迷迷糊糊地想:看不出这位刘公公还挺壮健,身上的味儿也挺好闻…… 屋里的床褥都叠在窗根底下,砖砌的火炕上面只铺了一层草席,硬的很。 被徐显炀信手扔到炕上,杨蓁摔得浑身酸痛,也终于醒了,龇牙咧嘴地爬起身来看看周围。 徐显炀已然出去了,屋里点着一盏油灯,门口边站着高低不齐的十来个女孩子,呆里呆气地望着她,看来是初到生地六神无主,一动都不敢动的。 杨蓁仍然头昏脑涨,从窗根下扯过一条褥子来草草铺了,卧倒继续睡。 胸口被个硬东西硌得生疼,杨蓁只好再爬起来,见到一个物事半揣在自己的衣襟上,取下来一看,是个玉质的牌子。 巴掌大的椭圆玉牌,通体象牙色,顶上雕着莲花纹,穿孔挂着根大红丝绦。 杨蓁将牌面转向昏黄的灯光,见上面刻着几排字:“凡遇直宿者,悬带此牌,出皇城四门不用——禁卫” 这像是出入宫禁的穿宫牌子,杨蓁没见过却听说过,一想便知,必是方才刘公公抱她进来时掉落的,回头见面再还他也就是了。 杨蓁随手把玉牌揣进怀里,又倒头睡了。 半睡半醒间仍在含糊思索:听说这穿宫牌子也分三六九等,寻常都人带的都是铜牌,这种玉质牌子是最上等的,刘公公一个使玉牌的宫人,还会负担出城选宫女的差事? 而且,他又怎会是“禁卫”呢…… 刚被摔痛的额角与膝盖仍火辣辣的,她不禁存了报复之心:他摔我恁重,叫他寻不着牌子着着急也好! 当晚戌正时分,徐显炀一行四人步入了盈福楼的大门。 这会子正是城里酒楼最为热闹的时段,大堂里座无虚席,酒客们推杯换盏,划拳行令,声音一片嘈杂。 掌柜知道锦衣卫徐大人定了座,早就候在柜台后,一见他们四人进门便赶过来,领他们顺楼梯往二楼雅间走去。 他们四人穿的都是便服,并未引起酒客们的注意。 刚登了几道台阶,徐显炀忽然停了下来,目光朝一旁投了过去。 不远处一桌酒客的议论声清晰入耳:“……知道耿德昌耿大人到底因何而死的么?告诉你们吧,是何智恒那阉贼漫天要价,要耿大人出四万两银子才肯替他脱罪,结果见耿大人拿不出恁多,就恼羞成怒杀人泄愤罢了。要说这阉贼,就是爱财……” 徐显炀脸色已然阴沉似水,额上都暴起了青筋。他并未带着绣春刀,三个锦衣卫当中只有李祥是刀不离身,徐显炀“唰”地一声抽了李祥的刀在手里,一按楼梯扶手跃了下去,一阵风般扑向那桌酒客。 “当”地一声响,单刀重重劈在桌面。那大放厥词的酒客只觉面前一阵凉风,愣了片刻才惊然见到,自己扶在桌上的手竟已鲜血淋漓,一根食指断在了桌上。 一桌的酒客顿时惊呼跳起,引得满堂酒客也都静下来望向这边。 掌柜生怕那些人不认得徐显炀再惹出更多乱子,跑过来连说“徐大人息怒”,也向那桌人狠狠使着眼色。 酒客们见状也就都明白过来,面前这手持钢刀满面怒色的年轻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锦衣卫指挥使。 那断了指头的酒客唬得面无血色,软哒哒地跪下来道:“徐大人饶命,小民……小民不过是……以讹传讹,可不是……不是存心对厂公不敬。” 徐显炀冷笑一声:“知道你只是以讹传讹,不然你此时断的怎可能仅一根手指?”扫了同桌那三人一眼,“滚!” 一桌人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逃出门去。连同一些不相干的酒客也都悄然溜走了。 徐显炀将单刀丢给李祥,拿了一块银子抛给掌柜:“赔你的桌子和酒钱,记着,以后再听见有人说这种话就管着些儿,不然再被我知道,定要一把火烧了你的酒楼!” 掌柜点头哈腰,答应不迭。 等到了二楼雅间就座,李祥、卓志欣与刘敬三人也都为方才听见的话忿忿不平。 李祥扣着桌子道:“耿德昌那厮未请圣命就撤兵退守山海关,将关外的大片疆土与百姓都丢给了戎狄不管,这样的守将还不该死?不砍了他的脑袋,以后边将们个个儿都学他,打不过就跑,国朝还不就完蛋了?这种货色,竟还有人替他喊冤叫屈!” 刘敬也道:“就是,他被下了大狱,还要厚颜无耻到处打点以求脱罪,厂公拒收贿赂,扣押替他行贿的人严加审讯,图的不过是查明有谁受了他的贿,这都是尽忠职守的好事,怎就被他们传成了索贿不成才愤而杀人呢?难道要厂公也像柳湘他们一样贪赃枉法,才会成为他们口中的好人?” 卓志欣叹道:“你们还不明白?从来都是文官们能说会道,惯会颠倒黑白,偏老百姓们都崇敬他们读书人,看不起宦官,他们说什么,老百姓便信什么。纵然是他们贪赃枉法,厂公秉公执政,老百姓也还是把他们视作好人,把厂公看做恶人。” 三人义愤填膺地议论不休,徐显炀却一言不发,手中拈着酒杯瞟向窗外,眉间锁着一缕愁容。 无端背些骂名他并不在意,身为沦落街头的小叫花,六岁时被义父收养,彼时义父还只是个在掖庭打杂的苦力宦官,每日都劳作到深夜,才捧着吃食回来与他分食。 过了那些苦日子,外人的白眼与非议他早已习以为常,根本不挂心上。 可如今这种黑白颠倒、是非混淆的局势却令徐显炀隐隐不安。 国朝的文官们自来就有热衷内斗的风气,近几十年来更是愈演愈烈,真正的国家大事无人关心,为官者的精力全都集中在如何拉帮结派、争权夺势之上。 但凡朝中出了点什么事,他们首先想到的不是如何解决,而是如何借题发挥,将政敌拖下马。 前些年,一个最强最大的文官帮派成功打压了政敌,脱颖而出,因当时的领头人名叫顾泾阳,后来的人们就将他们称为“泾阳党”。 这些人成日不务实事,一门心思排除异己,以权谋私。 除了在朝堂上夸夸其谈、吵嘴斗口之外,他们还因人员多出身于江南,就挖空心思为家乡一带谋取福利,不断为那些富庶地带减租减税,却把重税摊派到相对贫弱的北方诸省,惹得其地民不聊生,流寇四起。 另外他们还协同各地边将大肆贪污粮饷,致使国库日渐空虚,军队却因长期欠饷而频频哗变。 如此一来,内部处处民变,外敌来时军队又无力抵御,国朝才陷入内忧外患之中。 好在当今天子明辨是非,看出这群蠹虫为害甚深,就扶植了亲信何智恒上位,利用何公公出面收罗被泾阳党压制的朝臣,对泾阳党大力反击肃清。 几年下来,泾阳首领们死的死,致仕的致仕,余者也都收敛锋芒,再不敢窜上跳下,时至今日,对泾阳党的打击终于告一段落。 可是随便听听民间的传闻就知道,那些人公开还击是不敢了,却仍贼心不死,暗中捣鬼,大肆诋毁着何智恒一系的名声。 徐显炀不得不忧虑,这样下去,干爹的名声被毁得一塌糊涂,单凭圣眷支撑地位,将来但凡有个万一,恐怕就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到时候不但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等到泾阳党重掌朝纲,继续为祸,整个国朝都要毁在他们手里了,又有谁能落得着好? 可他只是一介锦衣卫指挥使,看着威风,能做的事却很有限。 原本厂卫的职能重在监督与侦缉,可数十年来的大小案件几乎都被人家拿去借题发挥打击政敌了,没人关心案情真相,以至于锦衣卫的侦缉职能形同虚设,越来越成为常人眼中那种只管抓人实施酷刑的恐怖衙门。 造谣的人缩头不出,他总不能无凭无据便信手抓人刑讯,那样只会留给对方更多把柄去编排;传谣的人数以万计,他也不能把说闲话的百姓都抓来杀个干净。 他这个指挥使,又能如何转变现状呢…… 5|重逢之期 杨蓁被送到的宫女所那座大院子里,连上五间正房并两间厢房,一共住了六十二个女孩子。 夜里火炕上都挤得满满的,翻身都要小心翼翼。 不过这只是头一宿而已,次日来了几位衣着光鲜的嬷嬷,只粗略一看,就刷下去二十多个女孩,等到让女孩们洗了个热水澡,给她们检查了一遍身子,就又刷下去十多个。 于是当晚杨蓁就睡得宽松多了。 晚上她听见嬷嬷们坐在屋檐下发愁议论,这一回选来的女孩本来就少,像样的更是没几个,怕是怎么也达不成尚宫交代的任务了。 “就那个叫杨蓁的还不错。”两天下来,这句话杨蓁就听见了三四回。 那些畏畏缩缩的乡下小丫头们看她的眼神又是景仰又是羡慕——单从这两日吃的穿的,她们便已看出选淑女没有家中长辈们说得那么吓人,反而是桩美差才对。 接下来的日子嬷嬷们开始教授她们一些初步的规矩,让她们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及早脱离小村姑的习气。 杨蓁向嬷嬷们打听过刘敬,嬷嬷们告诉她,刘公公只负责选人进城,以后培训和挑人的差事就没他的事了,所以不会再来这里。 杨蓁实说自己捡了刘公公的穿宫牌子,问她们能否帮忙递送,嬷嬷们说她们平日也见不到刘敬,就叫她先留着,以后再寻机送还,反正如刘敬那般日常出入宫掖的人,暂时丢了牌子也没大影响。 杨蓁听得出她们是懒得管闲事,也便作罢,想着大不了等将来自己进了宫再说,反正听嬷嬷们的意思,她进宫几乎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儿。 没想到计划赶不上变化,又学了几天规矩,刘敬忽然造访,不但自己来了,还引来了三个朋友。 “你又上这儿来干什么?”徐显炀跟在刘敬身后迈步进院。 刘敬呵呵笑道:“我亲手选上来的姑娘,自是心里惦记,想来看看选上了几个。” “那又何必叫上我们?”徐显炀很有些不耐烦。 他今早刚叫人搬来事关耿德昌一案的所有卷宗,放在北镇抚司班房里,正想再看一遍查查有何疑点,就被刘敬叫了出来。还当他有什么正事,哪知就是跑来宫女所里闲逛。 他一个锦衣卫,即使进宫也去不到后宫地界,与宫女八竿子打不着,干什么要陪刘敬来看这些小丫头? “我亲手选来的姑娘我惦记,你亲手抱进屋的姑娘你就一点都不惦记了?”刘敬一脸饶有深意的笑容,朝那边正站在队伍里练站姿的杨蓁招招手,“杨姑娘,过来过来。” 杨蓁早听出是他的声音,奈何正头上顶个瓷碗僵着脖子站着,连看都不好看他一眼,听见这声招呼,她拿眼看了看面前的梁嬷嬷。 梁嬷嬷与刘敬寒暄了两句,也向徐显炀见了礼,朝杨蓁道:“刘公叫你,快过去吧。” 杨蓁就放下碗走过来见礼道:“刘大人好。” “哟,真是人靠衣装,我都快认不出了。”刘敬看向徐显炀,“显炀你看是不是,还认得出这是那天你抱进屋那姑娘不?” 杨蓁自那日洗了澡就得了两身新衣裳,此时穿着一身葱绿色的湖锻长袄,下配藕荷色撒腿裤,腰间系着天青蓝的汗巾子,头上梳着利落的双丫髻,左右对称地别着两支葱绿色小绢花,一身打扮是比前日的村姑装靓丽得多了。 徐显炀一见她就看呆了,却不是因为惊艳——那晚抱的怎会是恁大一个女孩……女人? 他忍不住往杨蓁身上瞟了瞟,看清她曲线曼妙的胸脯与腰胯,再也无法宽慰自己她只是凑巧生得个子高挑,他更是冷汗直冒——天,这要不是待选的宫女,被我这冒失一抱,人家爹娘非得逼我娶她不可! 李祥圆睁着两眼打量杨蓁,笑道:“哎呦,我说显炀你那天怎那么急着去抱人家呢,敢情是看出人家是个小美人,才趁机占便宜呀!” 徐显炀脸上火烧火燎,转向刘敬怒冲冲道:“你明知她有这么大了,那天见我要抱她也不拦着,就是故意看我笑话,今天还要特意引我过来,你是何居心!” 刘敬捂嘴笑道:“都是你自己动的手,又怪我何来?” 对杨蓁而言,依着从小学来的规矩,面对陌生男子,还是被梁嬷嬷称作“大人”的高位人物,她是不宜直视对方的,方才就一直垂着眼睫。 听出那天抱了自己的竟是个男人,不是宦官,而且面前几人还在以此打趣,她也不禁两颊发热,尴尬难言,本欲提的玉牌之事都给忘了。 目光无意间瞟上了面前那人腰间悬挂的佩刀,那似乎是……绣春刀? 视线一寸寸上移,她终于将对方的面容看在了眼里,而这一看,她就再难移开视线。 熟悉徐显炀的人都知道,他这人虽然看着成熟干练,却唯独在男女之事上是一张白纸,还像个未开化的孩子。一见他闹了笑话羞窘不堪的模样,连卓志欣与梁嬷嬷都忍不住掩口窃笑。 徐显炀又被刘敬与李祥打趣上两句,愈发懊恼,一眼看见面前的小丫头还直勾勾地望着他发呆,他更是如做了贼一般心虚难耐,当即拂袖而走。 “哎你占了人家姑娘的便宜,怎好不给个说法儿就走?”李祥笑闹着追了出去,刘敬也跟上前。 卓志欣转向杨蓁,拱了拱手道:“叫姑娘见笑了,我这兄弟绝没恶意,还请你别见怪。”说完也走了。 杨蓁目光追随着徐显炀,下意识地往院门追了两步,才怔怔地停下来。 梁嬷嬷叫站桩的小姑娘们先去休息,见杨蓁还像个望夫石似地杵在门口,就走过来,半揶揄半警告地说:“你可别对人家一见钟情啊,那是锦衣卫指挥使,厂公的干儿子。你可高攀不起。” 锦衣卫指挥使……杨蓁心头震颤,前世最后那段时日的散碎记忆飞快拼凑了起来。 其时被流寇们驱赶着经过京城之外,她曾经听见那些人说起有两个锦衣卫的高官前来投奔,流寇首领说这两人早晚有用,就痛快答应收留。 当时她自己朝不保夕,就对这些并未挂心,以致重生之后都没去回想,也便未将那个最后所见的义士与锦衣卫关联到一处。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是权宦何智恒的干儿子,所以在皇上驾崩、新帝登基之后,就被列为阉党首恶。随着何智恒被判凌迟处决,他也沦为钦犯。 他的名字应该是……徐显炀。 晚饭的时候,杨蓁寻机向梁嬷嬷打听起徐显炀的事。 梁嬷嬷性情随和,虽疑心这小姑娘对徐大人动了心思,倒也不排斥与她聊聊。 “当年厂公还做着小火者的时候就收养了徐大人,他们当时住在南城锁子胡同,与李大人、卓大人、刘公公都是街坊。可惜刘公公家中最为贫困,没熬到厂公发迹,早早净身进了宫。他们四个人是发小,如今还时常一处喝酒。要不然,刘公公又怎敢如今日这般开徐大人的玩笑?” 想起徐显炀白天的窘态,梁嬷嬷又忍不住发笑,“徐大人年届二十,尚未娶妻。唉,倘若你父亲没出当年那回事,这几年下来也该升为从三品了,如今还勉强算得与他门当户对,可现如今……” 杨蓁的父亲是因为与当时的内阁首辅私交甚密,才在泾阳党借一桩案子扳倒内阁首辅的时候受了牵连,以致丢官。 这本来就算不得什么罪行,又因近几年何智恒掌权后平反了之前不少冤案,杨父就更加不算是罪臣,杨蓁的出身也不是什么禁忌了。选淑女务必要清查来路,梁嬷嬷也就知道了此事。 她最后笑了笑:“若真是那样,你倒也得不着这番机缘了。罢了,我劝你还是别去多想,安心进宫当差吧。” 杨蓁点头道:“嬷嬷放心,我自然知道好歹,不敢真去存那不该有的心思。” 梁嬷嬷忽想起来:“你不是说,还捡了刘公公的穿宫牌子?” 杨蓁道:“我倒一时忘了,想来恁多天过去,刘公公怕是已换了新牌子,这一块都用不到了。” 梁嬷嬷也未当回事:“也是,不过一块黄铜牌子罢了……” 夜深人静之时,杨蓁躺在炕上,悄悄摸出藏在炕席之下的那块玉牌,在温润柔滑的玉面上抚摸良久,将其抱进怀里,忍不住笑了起来,一直笑得蜷起身子,紧捂着嘴才免于笑出声。 她实在是很高兴,从前得知自己重活三年,有机会为自己与婶婶逆转宿命之时,她也未曾这么高兴。 深深记下前世那位恩人的相貌,她却从未指望今世还有机会与他相遇,更加不会想到,他们的相遇会是以如此方式,甚至,她还得了一件他的东西! 可以说,她都没有想到自己会为重见他高兴成了这样,简直是心花怒放。 身为待选宫女,她与他不会有多少交集,等将来进了宫,更是连面都难见到,可单单是能与他重逢,怀里抱着一件他的东西,就足够杨蓁感谢天地。 忆及那时,她死了,他守护了她最后一程,之后他又会落个何样结果呢?身为被通缉的要犯,又脱离了流寇队伍的庇护,恐怕也难以活得长久了吧? 他显然没有留下前世的记忆,还不知将来的厄运。自己一个小小的待选宫女,又能如何帮上他呢? 无眠之夜,杨蓁静静思索了良久,依旧头绪全无。不知不觉,怀里的玉牌都已焐得温热。 6|夜逢突变 随后的二十来天,杨蓁都呆在宫女所里继续学规矩,没再见过刘敬,更没见过徐显炀。 在此期间,又渐次有不少女孩子因为太过愚笨或是性子不佳被剔除出去,在住进宫女所满一个月的时候,算上杨蓁,就只剩下十六个女孩子了。 梁嬷嬷告诉她们,很快她们就会被送进皇城,到尚仪局去接着学规矩,到那时,她们就能算是个宫女了。 天气到了一年最热的时节,夜间不铺床褥直接睡在炕席上仍然热得难受,再加上常有蚊虫骚扰,杨蓁夜里睡得很不踏实。耳边听见一点响动,她就醒了。 外面似乎来了人,有马蹄声,还有多日未曾听见过的男人说话声。杨蓁感到情况不对,翻身起来,披了外衣凑到窗口,从敞开的窗户朝外看去。 院子里是来了一些人,其中她能辨认出的,只有往日负责守门的小黄门王奇。 王奇似乎正与来人交涉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塌着肩膀小跑来到杨蓁所住的正屋跟前道:“杨姑娘?” “小王师傅,怎么了?” “你……出来下。”王奇的声音隐约发着抖。 杨蓁高高提起了心,穿好衣裳就要推门出去。 被惊醒的小姑娘们都挤在窗口朝外张望着,近日与杨蓁最为熟络的桃妞一把拉了她手臂,小声道:“别去,那些一看就不是好人。” 其他小姑娘也都附和:“就是,别去。” 王奇在窗外恳求道:“姑娘们小声些,快叫杨姑娘出来吧,不然人家大爷便要闯进屋去拉她了。” 几个只穿了亵衣亵裤的小姑娘闻听都唬得脸上变色,赶忙去抓衣裳来穿。 “你们好好等着,没事。”杨蓁安抚了桃妞,起身出门。 院门那边停着一辆马车,院子当中立着一匹高头大马,骑在马背上的人借着马车角上的风灯光芒看了看杨蓁,对她吐出两个字:“上车。” 杨蓁道:“不知阁下想叫我去哪里?我是待选的秀女,要离开此地,须得管事嬷嬷应允才行。” “就是!”桃妞倔强的声音从窗内传来,“你们凭什么来领人?我们都是要进宫伺候皇上的,没有梁嬷嬷发话,没人能动我们!” 马上那人哼出一声冷笑:“京城里比你们嬷嬷厉害的人物何止千万?”说完朝杨蓁提高了声调,“上车,别等爷爷动手!” 杨蓁去看王奇,王奇缩着脖子,不像是有意阻止的样子。嬷嬷们夜间要回皇城住,这里除了王奇之外就只有她们这十六个女孩子。 桃妞又叫道:“蓁蓁别去!” “她不去,你替她去如何?”马上那人陡然一声大喝,将一众小姑娘都吓得一缩脖子。 杨蓁情知坚持下去只能换来对方用强,只好走过去坐上了马车,任由对方将自己带离了院子。 她们是即将入宫的人,依梁嬷嬷的说法是已经录了名册的,什么人有这等权势,敢于强行将她带走,杨蓁想不出来。 只能依照直觉判断,今夜等待着自己的,总不会是一件好事。 马车在深夜的京城里七拧八拐,杨蓁判断方向似乎是从皇城之北去到了东南。行了半个多时辰之后,车才停了下来。 “下车。”那个乘马的人吩咐道。 杨蓁下了车,见到面前的一整条街道亮着不少的西瓜灯,映出一片红彤彤的光芒,跟前除了那个乘马的人之外,还立着一匹白马,马身上光华闪闪,似乎坠着不少华贵的饰物。 还未等她抬头去看白马上的乘客,对方先跳下马来,走近几步打量着她。 橙红色的光晕映着对方的脸,那是个仅有十七八岁的少年公子,目朗眉秀,唇红齿白,笑容温润,一身穿戴华贵上乘,足见出身不凡。 他望了杨蓁一会儿,启唇问道:“你叫杨蓁,家住昌平小叶村,家里还有个婶婶?” 对方只要逼王奇拿出名册一看便可知道这些,杨蓁也无可否认:“是。” “好。”少年公子露出笑容,拿手中合拢的折扇朝她脸上一指,“你记着,以后再有人问起你是谁,你就说你是耿德昌之女耿芝茵,因父亲获罪才被罚入教坊司。” 他目光朝杨蓁侧后方一瞟,杨蓁随着他看过去,才见到那边的两扇大门顶上被西瓜灯照亮的牌匾上赫然三个大字:“教坊司”。 杨蓁倒吸一口凉气,这人竟要拿她顶替罪臣之女没入教坊司! “若是胆敢声张不从,你和你婶婶就都别想活命。”淡淡威胁了这一句,少年公子就跃上马背,催马走了。带杨蓁来的那人及马车也都跟了过去,很快消失在红光烂漫的夜色里。 杨蓁几乎回不过神,单单一个多时辰的工夫,单单听见对方说了几十个字,她的身份便由待选进宫的宫女成了教坊司的女乐,还连名字都被改了,世上怎会有如此离奇的变故? 两个三十岁上下的乐工等在一边,其中一个挨上前来,笑眯眯道:“耿大小姐请进来吧,您头一日来,咱们都顾着点颜面,谁也别给谁添麻烦才好。” “就是,”另一个乐工懒洋洋地倚着门框,拿小指甲抠着耳朵,“夜深了,我俩带大小姐过去住处,要么大小姐急着就寝,先到我们哥俩的屋里去歇一宿也成。” 两人相对一阵笑。 杨蓁看着他俩的一脸坏笑,便猜到他们就等着自己慌张呼救企图逃跑,好以捉拿为名借机动手动脚。以眼下的形势,她想要吵嚷或是逃跑,都决计讨不了好去。 她强压下心中忐忑,说道:“早听说罪臣之女没入教坊司后,要听奉銮大人分配行事,此时夜已深了,想必是不便再惊动奉銮大人,只好有劳两位师傅先引我去住处了。” 两个乐工都是一怔,她竟然半点不见惊惶,还说出这么一套有条有理的话来,实在令人意外。 寻常百姓几乎都把教坊司视作勾栏院,以为入了教坊司的女人都要做皮肉生意,杨蓁却清楚,教坊司是座朝廷的正经衙门,职司除了管理官妓之外,更重要的是筹备礼乐演出,为各种祭祀、庆典及饮宴等提供乐舞表演。 被没入教坊司的罪臣之女沦为乐户,将来是送去周边的官办青楼卖笑为生,还是留在教坊司做寻常乐妇,还要等待教坊司的一把手——奉銮的分配,在那之前,这两个小小乐工可无权染指。 杨蓁从他俩松散敝旧的服饰就看得出,他们必定没有多高的官职。 那两人对看一眼,都闪身让出门口来,杨蓁迈步走进。 这里是教坊司的侧门,进门后就是一条长长的过道,两侧都是房屋。周围一片夜深人静。 杨蓁走在过道里,背后传来两个乐工混着窃笑的低声议论,依稀听见什么“身段儿真不错,不知里面成色如何”。 杨蓁身上直发毛,这地方虽然不是勾栏院,但也绝不是什么干净地界,在奉銮下令之前,这两个小人是不敢妄动她的清白之身,可动手揩油却是难保的,难道自己只能任其宰割? 她忽然停步回身道:“两位……” 前面的乐工笑着打断她:“我姓赵,叫赵槐,他叫段梁,你叫我们哥哥就成了。” 杨蓁道:“我本是待选的宫女,没几日便要入宫的了,今夜被忽然带来此处,也未来得及与人说一声……” “成了成了,”赵槐又摆着手打断她,“告诉你吧,这京城里手眼通天的贵人多了,刚那位公子爷就是其中之一。别说你一宫女了,就是宫妃……你没听过么,从前有得脸的大人私自把待选入宫的秀女领回家做了小妾,被万岁爷知道了也不过训教了几句,算个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段梁也懒洋洋道:“就是说呢,纵是把你那教养嬷嬷立马叫来跟前,她也不敢领你出门!你就死心了吧。” 杨蓁顿了顿,道:“那锦衣卫的徐大人呢?” 赵槐与段梁又是一同怔住。锦衣卫有没有第二个姓徐的大人他们不晓得,一听见这三个字,想到的必然是最出名的那一位。 “小女子有幸,偶然结识了锦衣卫指挥使徐大人,还蒙他赠了一件信物。” 杨蓁伸手入怀,这一刻着实庆幸,还好出门前将这件宝贝带在了身上。 “徐大人说,让我带着他这块穿宫腰牌,将来但有麻烦,均可携此物去北镇抚司找他求助。” 赵槐呆呆地伸出手想去拿她亮在手里的玉牌,杨蓁却缩手避开。 即便不拿在眼前细看,赵槐与段梁也能从那通透的玉质看出,那确确实实是穿宫腰牌当中最为高档的一种,非宫中重臣不可所有。 杨蓁道:“两位师傅既然说留我在此的贵人手眼通天,我也不指望麻烦徐大人救我出去,可我被贸然带至此地,若是连招呼都不与徐大人打上一个,未免对不住他一番好意。此时天色已晚,劳烦两位先带我去到住处过夜,明日送我过去一趟北镇抚司吧。” 见赵槐与段梁呆愣愣地不出声,她又道:“若是太麻烦两位也就罢了,想必以徐大人的手段,过些时日也能自行查到我在这里,等他找来了,我再对他言明好了……” “哎别别,”赵槐与段梁忙摇着手围拢到跟前,争相说着好话,“一点也不麻烦,明日我们便送姑娘去。”“没错,绝不耽误姑娘的正事。” 奉銮大人才不过是正九品的官职,拿去人家锦衣卫指挥使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他们两个连奉銮大人还远远不及的小脚色,又如何敢阻止指挥使大人的“朋友”前去登门拜访? 赵槐与段梁心里俱是七上八下,发觉自己怕是搅进一桩不得了的大事里去了。 7|北镇抚司 乐户是贱籍,国朝律法规定,乐户行路不得走道路中央,只能溜边,男性乐户必须穿青绿布衣,戴青绿色卍字顶巾,系红、绿两色帛带。女乐则穿皂色褙子,戴明角冠。 因为妓籍亦属乐籍的一种,外人便想当然地以为乐户的妻子都是不洁之身,拿他们的“绿帽子”来形容妻子偷汉的男人。 近年来国人整体崇尚奢靡之风,律法对服饰的约束已趋废弛,乐工乐妇出门时也会穿着花哨随心的服饰,但身居教坊司之内时,绝大多数的男乐工还是会穿着那身最不讲究的青绿衣帽。 杨蓁在赵槐为她安排的一间空屋歇了后半夜,等到天亮出门后,就见到了满院子绿油油的乐户们。 整个教坊司的主体部分是一圈三层的楼阁,围拢着中间一座正方的天井大院。 耿家小姐被送进来的事似乎已被广为传说,杨蓁歇脚的屋子位于二楼,清晨一出门站到面向天井的走廊上,立时引起了周遭乐户们的注意,男男女女都看着她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杨蓁看着这情景,也猜不出他们当中还有没有人……亦或者说有多少人,清楚她是冒名顶替来的。 一个身形丰腴的中年乐妇端着大木盆从她面前的楼下走过,仰起头对她扬声道:“你是耿姑娘吧?别怕哈,咱这地界不像外人传说得那么不堪,过些天混熟了你也就惯了。” 这份爽利热情令杨蓁稍感宽慰,她含笑点了点头。 “瞧瞧,真是大家主儿出来的小姐,一点不见小家子气。”乐妇朝一旁的小丫头说着,端盆走了。 赵槐与段梁两人推诿了半天,最后段梁端出自己办事色长的芝麻官职,才逼得赵槐担下了送杨蓁去北镇抚司的差事。 杨蓁顾念着此事务须避免引得外人注意,便让赵槐为她寻了一顶斗笠来戴上,另选了个无人留意的当口,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角门出了教坊司。 锦衣卫下辖南北镇抚司,北镇抚司主管刑狱侦缉,南镇抚司掌管卫中刑名与军匠。 自成祖皇帝迁都北京时起,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就设在了天津卫,但身为锦衣卫指挥使需要时常与皇帝接触,历届指挥使就都把办事地点定在了北镇抚司衙门。 东安门北镇抚司衙门距离教坊司所在的本司胡同并不很远,步行小半个时辰即到。 北镇抚司与东厂两个衙门口毗邻,共同占据一个街区。两座大门外的街道常年官民绕行,门可罗雀。 赵槐腿肚子打了一路的哆嗦,不住向杨蓁解释自己也是逼不得已,并没插手换她过来的勾当,请她务必在徐大人面前说说好话。见杨蓁只是冷淡应承,赵槐愈发心惊胆战。 北镇抚司的正门是典型的六扇门,左右四扇关闭,中间两扇敞开,门外两边各立着一对汉白玉石狮子。 门口虽无人守卫,杨蓁与赵槐刚一走进,就从门里出来一名带刀校尉吆喝道:“干什么的?” 杨蓁摘了斗笠,回首朝赵槐望了一眼,赵槐当即知趣地退远了一截,还朝她点头哈腰了一番以示恭顺。 杨蓁这才上前两步,用确信他听不清的声调向校尉道:“有劳大人通传,我有事关耿德昌的要事向徐大人禀告。” 校尉一听见“耿德昌”三个字就是神色一凛,打量了两眼杨蓁:“你所言为真?” “自然为真。”杨蓁取出穿宫腰牌递上去,“此为徐大人之物,劳您交予徐大人,告诉他,我确有重大案情要向他禀报。” 校尉见了白玉牌子再也不敢怠慢,说了句:“你在此候着。”就折进了门里。 远处的赵槐见到杨蓁两句话就劳动了校尉老爷替她通传,对杨蓁昨夜那番话的最后一丝疑虑也都打消了,心里愈加恐慌。 没过多会儿校尉返回,叫了杨蓁进去。赵槐怕得要命,又不敢撇下她溜走,只好缩在大门对过的墙角等待。 今年年初时,北方戎狄大举进犯辽东,耿德昌时任辽东经略,驻守宁远城,因觉无力守城,就未请圣旨,擅自撤兵回了山海关,丢下关外两座重镇、数十万百姓任由戎狄屠戮践踏。 皇帝龙颜大怒,下旨将其下狱查办。 厂公何智恒因收到耿德昌托人送来的贿赂,发觉此事恐怕另有牵连,就扣押了代为行贿的人严加审讯,从而牵扯出多名涉嫌受贿徇私的高官予以治罪,其中就包括那个被传说被徐显炀割了喉骨的柳湘。 本来何智恒与徐显炀都觉得此案还有可深挖,无奈朝中大臣纷纷上奏,以“牵连过甚,人心惊惶,恐为小人所用”等说辞为由,促请圣上及早结案,不再深究。皇帝为求朝纲平稳,也就下令结案。 耿德昌已于上个月被斩首示众,并传首九边,家产罚没充公。 依国朝律例,非谋逆投敌等重罪,不会判妻女没入教坊司。 耿德昌弃地丧师已是死罪,行贿上官意图脱罪更是罪加一等,若非如此,妻女也不至于受此重罚。耿妻自丈夫入狱时便一病不起,很快过世,送入教坊司的也便仅有耿小姐一人。 迄今为止,耿德昌与柳湘等人是厂卫最后挖出的几个泾阳党人,人一死了,线索尽断。再想重新摸查朝中隐藏的奸党余孽,可就不容易了。 那些老大人一心求稳也有其道理,原先与泾阳党人有过交情的朝臣也不一定为奸党效命,甚至从前真做过奸党成员的人如今也可能已然脱离,这些都不能作为凭证供厂卫缉捕审查。对奸党余孽的追查就此陷入停滞。 打蛇不死,必受其害,听着外间诋毁厂卫的谣言愈演愈烈,徐显炀恨不得一早将那些居心叵测之徒一网打尽,是以近一个月以来,他翻阅卷宗,暗中查访,力求再从耿德昌一案中寻得疑点继续追查,却都一无所获。 这样时候陡然听说有人将“重大案情”送上门,他怎可能置之不理? 徐显炀对随身物件从不上心,穿宫牌子丢了根本想不起何时丢的。反正皇城各门的禁军也都隶属锦衣卫管辖,没一个人不认得他,牌子丢了也不影响他出入。 他也就早将这牌子抛诸脑后了。没想到丢了都一个月竟又找了回来,送回它的人还是—— “是你?” 见到杨蓁,即使心里再怎样清楚不可能,徐显炀最先冒出的念头还是:她要来报那一“抱”之仇。 毕竟那是他有生以来做过的唯一一件“亏心事”,虽说是无意的。 “见过徐大人,”杨蓁驻足厅中,向坐于案后的徐显炀福了一礼,开门见山道,“大人也知,我本是待选入宫的宫女,想不到昨日半夜忽有几人闯入院子,强行将我带离,送至教坊司。等在那里的一位少年公子穿着华贵,不知是何来头。他以我与婶婶的性命相要挟,叫我顶替耿德昌之女留在教坊司,之后就扬长而去。我知道大人您近日一直忙于审查耿德昌的同党,便来向您报知此事,想必查出那主使换人的案犯,对大人将会有所臂助。” 徐显炀早知自己在外有着煞神之名,见她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在自己面前,竟能侃侃而谈,毫不怯场,心里暗暗纳罕,但也没有错过她所述的案情。 飞速思索了一番,他问道:“你来此找我,意在求我救你出来?” 一个良家子无端沦落为教坊乐户,必是恐慌不已。若说她来此只是为了向他报案,而非求助,徐显炀是决不信的。她没有哭哭啼啼理智尽失,已经很令他意外了。 没想到杨蓁却摇了头:“我来此拜见大人,原因有二。其一,就是归还大人穿宫玉牌;其二,是将案情禀告大人,襄助大人查案。那人胆敢偷梁换柱,必定来头不小,大人顺藤摸瓜,说不定能钓上一条大鱼。” 徐显炀越听越是奇怪:“你竟然不打算要我插手救你?” 杨蓁浅浅一笑:“大人若想彻查此案,自是不宜过早打草惊蛇的。我便是虑及此事,今日过来这里时已然留心隐藏行迹,不去引人注目。如今教坊司的上下人等都已得悉耿家女儿被送了过来,倘若此时便张扬其事将我领出,难免惊动太多人,惹得那幕后主使也有了准备,以致妨碍大人查案。等到案情水落石出之日,我自会得回身份,尚且不急这一时。” 早在听完她陈述的案情时,徐显炀便想到不宜过早动她来打草惊蛇,此事确实是个清查耿德昌同党的绝好契机,他面上不显,实则心里翻滚得厉害,恨不得立时开始彻查,只是想到她一个小姑娘陷身那种腌臜之地一定急于脱身,若见他无意搭救,说不定当场便要跪地哭求,真到那时他也不好坚辞不管,这才主动问她。 想不到,她竟然像他一样明白。 “不急这一时?外人都将教坊司视作勾栏院,你沦落到那种地方,就不怕在案子查清之前,已经遭了他们祸害?” 徐显炀微露苦笑,“我徐显炀何德何能,竟惹得你一个与我萍水相逢的小女子甘愿留在那种地界助我查案呢?” 杨蓁方才这阵一直恭顺地垂着眼睫,闻听忽抬起眼来,望了望他,两汪剪水清眸之中,神色复杂难辨。 未来正是新帝听信了奸党摆嗦,才对厂公一系赶尽杀绝。查清这桩案子,说不定便能助他给奸党一记重击,为防止将来奸党死灰复燃、转变他的命数大有裨益,她又怎可能不管? “仅凭与大人的一面之缘,我还不敢奢求大人出手相救,再说教坊司那样的地方为官者都不愿沾染,我也不敢为一己之私,带累大人的名声……” 徐显炀以指节“咚咚”地扣了两下桌面,打断了她:“你若是再这么一味地深明大义下去,我可就要怀疑你别有居心了。我劝你还是快说些真心话的好。你来找我报案,还别无所求,到底图个什么?” 说完这话,徐显炀敏锐地发现杨蓁唇边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这笑容隐含深意,就好像她是个懂事的大人,刚听见他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说了句好笑的话。 这小丫头可真古怪! 杨蓁默了片刻,道:“家父姓杨,名讳顺铮,六年前曾官拜户部郎中……” 徐显炀对近些年来与泾阳党相关的案件都了如指掌,一听便恍然:“你是有意为父报仇?” 杨蓁颔首:“家父身死不可复生,然身为人女,我却容不得害他丢官罢职、郁郁而终的奸党余孽继续为恶,既然得此机会襄助大人缉拿奸佞,我自要倾尽全力。大人放心,我既然有意留在教坊司,便有保全自身的把握。请大人勿以我为念。” 这个动机便可说得通了。徐显炀笑了出来,点头道:“好,能得你这样一位义女助我,也是我的福分。我承诺于你,等到案情有所进展,但凡到了无需再有顾忌的时候,我必定一早救你出教坊司,为你恢复良籍。” 杨蓁又福了一礼:“大人自是一诺千金之人,我先在此拜谢了。” 她仍是那么不卑不亢,波澜不兴,似乎没什么殷切期待,也没半点感激涕零,一切都顺其自然,徐显炀看得满心奇异,转而道:“如此你便来细致说说,你要我从何查起吧。” 杨蓁点头道:“带我前来的乐工赵槐,以及尚在教坊司的段梁就是昨夜自那少年公子手里接我进门的人,必定收过对方好处,也知道一些内情,大人审问他们想必会有收获。他们都是教坊司里的小人物,纵使被锦衣卫秘密扣押,也不易引人注目……” 8|初审之果 赵槐在北镇抚司大门外心惊胆战地蹲了近半个时辰,最后等来的不是杨蓁,而是抓他的校尉。 留在教坊司的段梁也在上了个茅厕的工夫,就被两个便装壮汉闯进门来堵了嘴绑了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揪出了教坊司,带回北镇抚司刑房。 要说锦衣卫北镇抚司最拿手的绝活,莫过于抓人和逼供这两项了。 “诸位老爷饶命,小人虽是鬼迷心窍收了那位公子爷的银子替他接人,却实不知人家是何来历。京师里到处藏……藏龙卧虎的,随便一个大人的汗毛就比小人的腰粗,人家不说,小人也不敢问呐……” 赵槐刚一被绑上刑椅,就迫不及待地一通招供,待得看见校尉们亮出各种刑具,他就只剩发抖哭号的份了。与他一墙之隔的段梁也是如出一辙。 等校尉拿刑具朝他们身上一比划,两人就很默契地双双昏死过去。 专司逼供的锦衣卫早都练就了眼力,是装孙子还是真孙子,人家看得出来。这俩小子显然是一吓就尿裤子的货,而且对照他们的供词也全无二致,并无疑点,可以断定其所言为真。 徐显炀将李祥与卓志欣叫到了自己的值房,听了手下报过来的供词,他朝那两人问:“你们以为如何?” 卓志欣道:“这事说不定只是哪家的公子哥与耿小姐有私情才做的而已,查清楚了也不见得能有多大效用。” “那不见得,”李祥将头一摇,“能与耿德昌的女儿生出私情的人,也必然与耿家过从甚密,很可能就是奸党。再说,咱们也可以学他们借题发挥啊,即使查清仅是儿女私情,咱们也可以说他们结党营私。” 卓志欣看了看徐显炀:“显炀可是一向主张真凭实据的,外间本就传说咱们厂卫屈打成招,甚至是伪造供词。咱们又怎能学他们借题发挥,无中生有?” 徐显炀抱着双臂坐靠在桌案边沿,叹口气道:“眼下这两个乐工吐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只能指望那小丫头回去教坊司后,能钓出些蛛丝马迹。反正咱们如今毫无头绪,若去捕风捉影地乱抓人,只能给对手编排厂卫罪状的机会。我也没指望真能钓上大鱼,只不过死马当活马医,查出一点算一点吧。” 卓志欣道:“可如此一来,岂不是苦了那姑娘?好人家的女孩谁愿意沦落到教坊司去,说不定都等不到梳拢接客,就先被那些无良乐户糟蹋了。咱们总不能把整个教坊司的乐户都像这俩小子一样,抓来揍上一顿吧?” 李祥笑道:“志欣的菩萨心肠又犯了。去选宫女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到了教坊司有吃有喝,也不见得多委屈了她。再说教坊司又不是勾栏院,送去那里的女孩又不一定接客。” 卓志欣不满地瞥他一眼:“你也看出那姑娘模样生得好,若是换做你是奉銮,你会不安排她去接客赚银子?” “哎你可别咒我去当绿帽的头儿啊。” “你看说你这么一句你都听不得,人家一个良家子落到那种地方,又如何忍得?” 徐显炀听着两人争论,一言不发。 她不是穷人家的女孩,而是出身官宦之家,论起来与他们还是一派,沦落得家境贫寒,充选宫女,已然算得可怜了,如今还要受这无妄之灾。 倘若为了替他查案,真害得她沦为风尘女子,他将来又能如何补偿她呢? 他忽然抬头问:“你们谁认得教坊司里的人,能给她一点关照?” 李祥和卓志欣一齐停了争论,又一齐忙不迭地分辩:“我可从不曾与那地界有过沾染!” 徐显炀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说到底他俩不过是市井无赖当上了锦衣卫的差,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至于对个教坊司就这么谈虎色变吗? 再说他们三个人,李祥有媳妇,卓志欣订过亲,虽说没等成亲女方就害病死了,可之前也跟未婚妻热乎了两三年,说不定已然生米煮了熟饭。真正没近过女色的,是他徐显炀! 他们又装哪门子假正经啊! 卓志欣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你看说起那地方咱们都不乐意沾染,何况人家一个姑娘?当初有皇帝授教坊司的官儿给人,对方都推辞不受呢。依我说,宁可案子不查,也该早早把人家弄出来。” 徐显炀没有接话,托个小姑娘到教坊司查案确实不地道,可真要说放手不查……这是多难得的机会!放过了可就再难有下次了。 杨蓁被安置在一间无人的值房内,午间吃了校尉端来的饭菜,其余时候就静坐等待。 想起徐显炀听她陈述时露出的惊异与不解,她也十分理解。世人都鄙视贱籍,宁可身为良民饿死,也不愿身为贱民苟活。 而她经历了前世的苦难,深知生存不易,对这些虚浮的东西都看淡了。 但愿他见到她甘愿留在教坊司,不要误以为是她自甘堕落就好。 回字形直棱窗外传入男人的私语声,似是有人一边在窗前窥视一边悄声议论。 杨蓁稍一琢磨便明白过来,不禁好笑:指挥使大人是个不近女色的主儿,见到有个姑娘上门拜会,自是要引得手下人好奇的。 但愿他安排得当,不要走漏风声坏了正事…… 到了下午申时前后,徐显炀派出去的两路人马先后返回,先是一路人带了刘敬过来。 “小奇子都照实说了,夜里来的人一共三个,是硬闯进门的,态度极其蛮横,他多问几句对方便要动手,让人家把杨姑娘带走,小奇子也是无可奈何,最终都没闹清对方的来路。” 刘敬满心憋屈,原本就只选进来这一个像样的女孩,结果还出了岔子。 紧接着飞马去过昌平的人也回报说:“杨婶那边没见什么人去上门骚扰,对方并没着人看守杨婶。大人放心,咱们是盯梢的行家,周遭有没有人盯梢,咱一眼就看得出来。” 徐显炀点头道:“可见对方是来头不小啊!” 依赵槐、段梁与杨蓁三个人描述都可听出,那个少年公子气派不凡,而且办出教坊司换出罪臣之女的事还只差遣了两个靠不住的小脚色过手,对杨蓁也只是一句简单警告了事,又没去控制杨婶,看起来对方并不十分害怕败露,足见身份不低,自知案发了也不至于落罪才有恃无恐。 “当然,也说不定他们只是虚张声势,故作嚣张,好镇住小奇子与赵槐这样的小人物,以隐藏身份。”徐显炀补充道。 这桩案子乍一看漏洞百出,细想却又是无懈可击。 王奇不知对方来路,赵槐与段梁也不知对方来路,倘若杨蓁真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女孩,被那公子一威胁,再由赵槐段梁守在身边威逼利诱,也就只有乖乖就范不敢声张的份,这件事也就被成功掩盖,传不到他人耳中。 对方是用了个最粗陋的手法,就达成了最缜密的收效。 至于被换走了宫女—— 刘敬道:“只是换走个待选宫女,又不是宫妃,要说敢做出这事又不惧案发的人,满京城确实有着不少呢。不论是万岁爷还是厂公,谁又有闲心来管这事?倘若真去张扬其事……” “倘若真去张扬其事,带人走的人无处可寻,要被落罪追究的反而是你们这些相关都人。”徐显炀接上他的话道。 一个备选宫女被人领走,此事说给寻常百姓听或许显得了不得,可如今国朝内忧外患,惹皇帝焦头烂额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都比丢了个备选宫女严重得多。 以至于近年来什么宦官监守自盗,什么后宫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但凡还不是闹得太出格的,都已没人理睬。丢一个备选宫女又算个什么? 此事若真报给皇帝,皇帝最多会随手指派个人去查查,便抛诸脑后,查不查得清也再不关心。 这种事高官懒得计较,小官又不敢计较——万一查清了领走人的是哪位惹不起的勋贵,都是白得罪人的事。 于是只会成了个无头公案,不了了之。对方敢于如此霸道行事,想必也是料到了这一点。 “你所言没错,若非他换走的是耿德昌之女,咱们都不见得会有心搭理。谁又会有闲心来管?好在,他换走的是耿家之女。”徐显炀目中精光凛凛,说完就迈步出门。 等再面对杨蓁时,徐显炀坚持查案的满满信心就馁了一截。他没有让手下把杨蓁叫来,而是自己去到那间值房见她,也是出于一份掺杂着心虚的敬意。 “……眼下看来,还无法确认除了那两个乐工之外,教坊司里还有谁对此事知情。不过耿德昌为官多年,他女儿常年身居内宅,见过她的外人一定不多。你就暂且以她的身份自居,留意着还有谁可能牵涉其中,也说不定会有其他的耿家同党去看顾你。” 杨蓁点点头:“如若真有,我一定细细记下,及时报给大人。” 越是见她乖觉配合,徐显炀就越心虚,他轻咳了一声道:“我已另外着人去查探,哪家的公子哥可能与耿家女儿有私情,一旦有了眉目,我便救你出来。” 杨蓁又点点头:“劳大人费心。” 回想着卓志欣的那些话,徐显炀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平日总将奸党们无中生有、编排厂卫的坏话四处宣扬视作卑鄙无耻的行径,可如今自己这做派——利用一个无辜受牵连的小姑娘为饵引蛇出洞,又比那些人好几分呢? 他简直觉得自己比那个换了她进教坊司的小子还恶劣。 “我会着人留意着你的情形,但凡有何状况,你都可让我知道。倘若你在那里实在忍不下去,也可对我说,不要有何顾虑。不过,其实……” 他心里矛盾斗争,笨拙地寻着措辞,“教坊司也不像外人传说的那么腌臜,洁身自好一辈子的乐妇也不是没有……” 他自己都编不下去了,然后就又在杨蓁脸上见到了那种意味深长的浅笑,好像她是个成熟大人,而他是个幼稚可笑的孩子。 “大人放心,我都省得。”杨蓁再次朝他福了一礼,“只求大人费心帮我照应婶婶,我便再无所求。” “这你尽管放心。” 徐显炀身为厂卫高官,深谙保密之道,今日虽留了杨蓁与赵槐他们在衙门里好几个时辰,真正得悉了内情的锦衣卫手下却仅有寥寥几人。 等他带了杨蓁出屋,也是避着闲人抄小路去到衙门角门送她出去。 奉命领了赵槐与段梁来此的卓志欣上前道:“已然依你吩咐警告过他二人了。” 徐显炀点点头,刚朝那两个乐工一望,本就在瑟缩发抖的赵槐与段梁立时跪倒,齐道:“大人放心,小人回去必不乱说!” 徐显炀冷冷问:“还有呢?” 两人又忙道:“必定替大人关照好杨姑娘!” 这话说得并没毛病,徐显炀却听得别扭:何必要说……替我关照呢? 9|危机四伏 杨蓁在去见徐显炀之前,也猜想赵槐与段梁两个小人物不会知道多少隐情,她只盼着经过锦衣卫的审讯,这两个小人不敢再来骚扰她就好,实未想到—— “耿小姐与我是族亲……与我娘家是族亲!论起来她就是我堂妹,你们谁敢欺负她,便是欺负我段梁,我必要与他拼命!都听见了没?” 次日一早,段梁就拿出办事色长的官威,站在教坊司的天井大院里对着一众底层乐户耀武扬威。 赵槐也在一旁帮腔:“没错,我与段色长是弟兄,谁欺负他堂妹,也是欺负我赵槐,我也决计不依!” 杨蓁听得哭笑不得。一众乐户都看着她窃窃私语,显是觉得赵段两人言语反常。有熟悉段梁的人还提出疑问:“段色长他娘不是姓张的么,何时又姓耿了?” 等离了外人,杨蓁便向段梁与赵槐道:“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可徐大人的意思是叫咱们低调行事,如此引人注目,容易坏了大人的正事。” 赵段两人脸色变色,忙点头如捣蒜:“姑娘说的是,以后我们一定留意。” 这时那个曾与杨蓁打过招呼的中年乐妇走过来招呼:“耿姑娘,奉銮大人叫你过去。” 杨蓁看了看赵槐与段梁,那两人刚受了她的警告,把嘴闭得比蚌壳还紧,杨蓁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向他们问询什么,只好跟着中年妇人走去。 奉銮张克锦的值房设在那一圈楼阁三层的东南角上。 “你别怕,到了这地界的人都得听奉銮大人的吩咐做事,不管得了什么差事,慢慢上手都做得来。”乐妇一路安抚着杨蓁,还望着她长吁短叹,似是在替她感伤将来的命数。 杨蓁本还没怕,倒是被她说得越来越怕了。奉銮若是一张口就叫她去青楼,她又当如何?单凭着段梁与赵槐两人照应,能转圜奉銮的命令么? 乐妇将她带到门外便自行离去,杨蓁推开面前虚掩的房门走进,扑面而来的是一大股茶香。 再香的茶水也不会有这么冲的味儿,面前这间不大的屋子里三面墙都设了多宝阁,上面摆满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杨蓁根据这气味便知道那些里面一定都盛放着各样茶叶,这位奉銮大人看来是位茶痴。 张克锦年过四旬,身体微微发福,穿着一身绛红缎子常服,坐在一张太师椅中,手托盖盅轻刮着杯盖,待杨蓁进来施礼之后,方抬起眼皮看看她,拖着嗓音懒懒地问:“你就是耿芝茵?” “是。” “何时被送来的?” “前日晚间。” “既是前日便来了,昨日怎不见你?” 他依旧声调懒散,似只是例行公事,并非责问,杨蓁便恭顺答道:“回大人话,是段色长接了我进来,想是他昨日事情忙,便没来得及引我来见大人。” 昨日段梁是被秘密逮捕的,杨蓁与赵槐又走得悄无声息,教坊司也便只有少数人留意到他们似乎大半日不见人,没人知晓去了哪里。 张克锦也没计较,“嗯”了一声又问:“你可学过歌舞乐器?” 杨蓁正欲回答,段梁忽然推门进来,嬉皮笑脸地说:“大人,您先别忙,有件大事须得说给您知道。” 他跑去张克锦身边,俯下身对其耳语了几句。 杨蓁猜得出他去说些什么,见状一惊,想要阻拦也来不及了。 果然听了段梁的话,张克锦大吃了一惊,打量了杨蓁两眼,勉强恢复了平静又问:“你可有什么家人常叫的小名?” 杨蓁略略迟疑后道:“家里人都叫我蓁蓁。” “那以后你就叫这名儿吧,在这里没人愿叫父母给起的大名。”张克锦看向段梁,“以后就叫蓁蓁这丫头跟着你做些杂活儿吧。” “哎哎。”段梁点头哈腰,领着杨蓁出门走了。 走在三楼走廊上段梁便迫不及待向杨蓁邀功:“还好我及时赶来,不然还不知张大人会给你分配个什么差事。” 杨蓁留意着周围不会有人偷听,才驻足皱眉道:“你怎可以把徐大人的交代随便告知于人?万一张大人便与换我进来的那些人有瓜葛,你这可就要坏事了!” 段梁一怔:“那……可要是不说,张大人真要分你去绣楼做姐儿,我可没别的法儿拦着。” 杨蓁闻听,也没好多说什么。 这本司胡同里除了教坊司一座衙门之外,其余的就是一大片青楼,里面的姑娘也多有熟读诗书、会抚琴唱曲的,张克锦问她会不会歌舞乐器也不见得是想分她做乐妇,说不定真是想叫她去青楼接客呢。 杨蓁自然想得到,除了端出徐显炀去压张克锦,以段梁在教坊司混迹多年的经历,未尝就寻不到别的由头去劝阻张克锦让她接客。 可惜没来得及提前预备,话已说出去了,段梁也算是好心,她便不多埋怨了,只好劝他:“将来可别再贸然对人提及此事,但凡尚有其它办法转圜的,都别说起徐大人。” 段梁答应不迭。 杨蓁又问:“段师傅,依你想来,张大人会知道我被换进来的事么?” 段梁皱起八字眉想了想:“应当不知吧?接人的活儿就我与赵槐两个过手,那公子爷……那贼子也给了我二人银子,着我等不要声张,没有另去联络张大人的道理。” 照理说确实如此,看那伙人的做派,似乎也是在着意避免去惊动更多人,若是知会了张克锦,也就没必要再动用这两个靠不住的小乐工才对。 回想着方才张克锦的神情,杨蓁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无论张克锦知不知道她的底细,听说她被徐显炀照应,都可能大惊失色。 只能排除一点,张克锦应该不是徐显炀所说的那种与耿家亲厚、又不知道她被换过的人,因为人家一点主动照应耿小姐的意思都没有啊。 杨蓁想不出所以,只好暂且搁下不提。 * 北京城是藏龙卧虎之地,大富大贵的人家比比皆是。 几乎每个富贵人家都至少有着一间装潢讲究的书房,算起来整个京城这样类似的书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你说那丫头竟去联络了徐显炀?” 当日晚间,就在其中一间这样的书房内,烛灯昏黄,夜色凝重,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问出这句话,透着些许惊诧与急躁。 “是,太公您看,如今当如何是好?” 对方没有回答,只在屋中踱来踱去。灯影摇曳,靸鞋鞋底摩擦在青砖石面上,发出嚓嚓的声音,极缓极缓,持续了良久才停了下来。 “一不做二不休,一个小丫头罢了,尽快着人收拾了她!” “是。” “记着,下手务必要利落,决不可让厂卫有迹可循。” “太公放心,一个小丫头落到教坊司那种地方,弄死了,伪装作不堪受辱自尽的也就是了。待徐显炀再找上门,也查不出什么。” * 依段梁的意思,杨蓁就干脆闲着,不必真去做工,可杨蓁觉得那样太容易引人注目,还是坚持讨些活计来做。段梁便安排她去做浆洗。 教坊司近三百号人,男乐工占了近三分之二,乐妇们的衣裳大多自己洗,乐工们的衣裳大多丢给别人洗,除此之外还有戏服舞服,一伙十余人的乐妇平日就专管洗洗涮涮。 那个两度招呼杨蓁的中年乐妇名叫茹月,人如其名,白白胖胖地好似一轮满月,在教坊司专管浆洗杂务,年轻乐户们都叫她月姐。段梁便是看在她有意照护杨蓁,才安置了杨蓁去她手下做事。 见到杨蓁被分来为她打下手,月姐倒替她大松了一口气似的,高兴得两眼都弯成了月牙,热情洋溢地拉着她说长道短。 两个年长的浆洗婆子有意欺生,唤了杨蓁过去想把自己的重活都摊给她,立时便被月姐骂了开去:“看人家新来就想欺负啊?你们当年新来的时候什么怂样,都不记得了?” 两个婆子立马不吱声了。 连来看杨蓁的赵槐都笑着惊叹:“你还真吃得开,恁快便寻了个靠山。” “你要提防着那些臭男人,”教杨蓁浆洗戏服的时候,月姐煞有介事地嘱咐她,“外人不把咱们乐妇看做良家女,这里的臭男人也都是一个德性,他们要想打你的主意,光靠赵槐跟段梁那俩小子,可不见得弹压的住。” 杨蓁也想到了这一点。 教坊司就是个乌糟地界,虽说一墙之隔才是青楼,这院子里的女人都只是女乐,有跳舞唱戏的,有弹琴吹笙的,也有如她们这样做杂活的,都不是做皮肉生意的,可因为常年的气氛浸染,风气早都混乱不堪。 深夜间都常能听见男女调笑的声音在筒子楼里回荡。男乐工摸上乐妇,揩油甚至用强,都算不得新鲜事,吃了亏的乐妇也无处去诉冤。 男乐工们像赵槐与段梁那样的好色之徒比比皆是,才几天下来,杨蓁便多次见到有人眼神淫邪地看着她悄声议论,甚至还有人跑去她的住处之外探头缩脑。 她又不能把徐显炀的关照广为传说,也无法指望赵槐与段梁随时相护,想要保护自己,只能另想办法。 不然的话,说不定哪天便有胆大狂徒摸进她屋里来了。 10|教坊混迹 排练乐舞是教坊司一项重要职责,那座宽阔的天井大院就是个排练场,每天都能见到师父们领着各自的人马在上面,有排舞的,有排戏的,也有弯腰压腿练功的,周边吊嗓子与奏乐的声响也是不绝于耳。 器乐组的排练地设在一楼西北角的一座大厅里,因眼下是夏季,平日排练时都是大敞开所有的槅扇门。从门外一过,便可清晰看见里面的乐工们演奏笙箫乐器。 杨蓁每日下午去到天台收回晾晒好的衣物,拿木盆端着回来时都会特意绕个远,停在这座乐厅之外看上一会儿。 直至今天,终于被她等来一个机会。 “哪个的瑟没有校准,快些自行调了!” 负责排练器乐的人也是个中年妇人,身形却比月姐苗条高挑得多,脾气也比月姐大得多,成日锁着一对眉头,对一众器乐乐工吆五喝六,一开口便似吃了□□。 杨蓁听月姐说过,那是教坊司的右韶舞,姓聂。 教坊司在奉銮之下设左右韶舞两名,虽是品秩极低的小吏,在教坊司里却有着不小的实权。像聂韶舞这样以女子之身担任韶舞一职,是教坊司历史上都极少见的。 传说都是因她精于乐律,无人可以替代,才有了今日的地位,身份高贵的内外命妇们常有人点名要她为自家饮宴上排乐编舞,是以连礼部专管教坊司的官吏们都要给她几分薄面。 听了聂韶舞的吩咐,厅中一共八个司锦瑟的乐工忙都附耳低头地调试琴弦,可等调完一奏,聂韶舞还是立即喊了停。 “叫你们调个琴都做不成,难道还要我下场替你们动手?”聂韶舞发起火来,手中的紫荆藤条在桌案上敲得啪啪响,“等到了大祭上还这等德性,连我都要陪你们掉了脑袋!” 八个乐工面面相觑,再怎样拨弦调试,也寻不着哪里出了问题。 聂韶舞将藤条一抛:“罢了,今日到此为止,晚间你们谁都别想吃饭!” 众乐工顿时发出一阵叫苦之声。正这时候,只见一个穿着素淡的小姑娘走了进来,这些人虽然没人与她说过话,却都认得她就是几日前新来的那个叫蓁蓁的丫头。 杨蓁一声不响地走到一个鼓瑟乐工跟前,开口道:“师傅,劳您把这瑟竖起来试试。” 八个鼓瑟乐工虽然找不到毛病所在,但都服气聂韶舞的耳力,也便都在疑心是自己的琴出了毛病。那乐工听杨蓁如此道,便依言从琴架上搬下锦瑟竖在了地上。 只听哐啷啷地一连串轻响,一枚铜钱自锦瑟底部的琴孔掉了出来,原来这便是问题所在。 众乐工齐齐发出一阵唏嘘赞叹,那乐工笑道:“小姑娘你好生厉害,这副耳力,除了韶舞大人之外,我这辈子都未见过!” 聂韶舞冷眼看着,这时也走来了跟前,乐工见状连忙告了罪,将锦瑟摆好。 杨蓁向聂韶舞施了礼:“见过韶舞大人。” 聂韶舞打量着她道:“你就是那个叫蓁蓁的?” “是。” 聂韶舞转向旁边一个乐工道:“今日排练之后,你过去与张克锦说一声,将这丫头调来我手下,以后专司调琴。都坐稳当了,咱们再把《飞龙引》排上两遍!” 接下来她便回去前面继续排练,一个字都没再对杨蓁多说,可众位乐工却纷纷朝杨蓁投来又是佩服又是羡慕的目光。 杨蓁暗暗松了口气。聂韶舞在教坊司的权柄地位比张克锦也不遑多让,而且又身为女子,若能得她庇护,境况定会安稳许多。 分辨乐音的耳力是种天赋,并非勤学苦练可以习得。当年父母俱在之时为杨蓁请了师父教习古琴,她对乐律的天生敏锐一直被师父赞叹不已。 家破人亡以来,本以为这点本事再无用武之地,却想不到再次用上的时候,竟是在教坊司。 离开乐厅的时候,杨蓁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端起门外的木盆正要走,她就留意到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男人正在望着她。 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身邋遢肮脏的绿衣,半脸乱蓬蓬的胡子。他看向杨蓁的神情并不像余人那样色眯眯的,而是脸色木然,眼神阴冷。 这已经是杨蓁至少第三回发现他瞪着自己,她向月姐和赵槐他们都打听过,知道这人名叫葛六,担着一个比段梁稍大的小官——徘长。 她猜不透葛六对她打着什么主意,只知道被他这般瞪视着,比被那些色鬼涎着脸窥伺还要毛骨悚然。一看见葛六又在看她,杨蓁忙不迭地端盆就走。 想不到慌张之下,刚一转身便迎面撞在了一人身上。 “哎呦!”一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音惊呼出来。 杨蓁连忙退步道歉:“对不住,是我走得莽撞了。” 面前是两个女子,被她撞的这个与她年纪相仿,也是十五六岁,身形高挑纤细,穿着一身艳丽的桃花纹褙子,下配紫罗兰色罗裙,黑发斜绾堕马髻,簪着一支珠光闪耀的金花,脸上薄施脂粉,眉眼如画,丽质天生,一双妙目正端详着杨蓁。 旁边的一个年纪小着两三岁,容貌与穿戴都平平无奇,一看就是个做杂役的小丫头,这时正拽着那个美貌女孩的衣袖笑道:“你看我就说吧,她若是打扮起来,样貌怕是还在你之上呢。” 杨蓁心头微颤,情知但凡女子,尤其是相貌过人的女子,几乎全都受不了被人鄙薄容貌,这小姑娘的话简直就是明晃晃地煽风点火。 她忙道:“姑娘说得哪里话,这位姐姐容貌过人,简直天仙一般,哪里是我能相比的?” 那美貌女孩听了那小丫头的话本也没露出什么不悦之色,一听她这话更是噗嗤一笑:“听说你们耿家当年也是大富大贵之家,你这大家闺秀出身的女子竟还如此会说话,倒也少见。” 又上下看了看她,“翠儿也没说错,你若是换下这身衣裳,好好打扮一番,说不定真要比我好看。” 杨蓁不期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干愣着不知如何应答。 那女孩子朝乐厅里瞟了一眼,抬手携住杨蓁的手臂,硬拉着她往一旁走了几步,低声道:“聂韶舞一向待人严苛,动不动就非打即骂的,你惹上她做什么?将来在她手底下做事,有你的苦头吃。” 她动作语气都分外亲热,宛然已当杨蓁是个挚友一般,杨蓁更是无言以对。 那女孩看着她又是掩口一笑:“我的模样很吓人是怎地?我叫画屏,是隔壁流芳苑来的。这几日听见好多人议论你,便来看看你。” “流芳苑”就是隔壁直接隶属教坊司的官办青楼,杨蓁一听她报出这个地名就更加呆若木鸡。 面前这女孩子竟是她平生所见的头一个妓.女,而且她说起自己的身份,竟然没有一丁点的自卑自惭,仿佛只是在说自己家住哪村哪店一般平常。 另外,她虽然装扮稍显艳俗,人却显得清灵纯真,没有半点想象中该有的媚态。原来风尘女子就是这样的么? 画屏看她发呆,似乎也未多想,只是好笑,又欠身细细看她:“哎,你这头发是天生得这么黑,还是用桂花油养好的?我这十来年用的桂花油,怕是有好几坛子了,头发却还是又稀又黄,简直无法见人。” 杨蓁终于被她的纯真质朴给逗笑了,恳切答道:“我没用过桂花油,是天生这样的。你的头发也很好看呐,要是这样都无法见人,那外头的女子怕是都不敢见人了。” 画屏被她赞的喜上眉梢,抚着云鬓道:“你也如此说,看来倒是真的。” 一旁的小丫头翠儿撇嘴道:“人家说的是客套话罢了,偏你这么爱当真。” “去!”画屏瞪她一眼,再转向杨蓁又是一脸春花般的笑容,“下月初一是我挂牌梳拢的日子,你也过来捧个人场吧。” “梳……拢?”杨蓁一愕。 所谓挂牌梳栊,就是青楼妓馆为精心培养好的新姑娘推出见客的仪式。届时会有恩客们当场竞价,出价最高者可成为新姑娘的初夜郎君。 画屏既然尚未梳拢,也便还是个未曾接客的清倌,怪不得还不见半点媚态了。 杨蓁所不解的是:她怎会说起挂牌梳栊来毫不抵触,甚至还当那是个好日子,有所期待似的?难道她不知道自那时起,她便要过上生张熟李的卖笑生涯? “怎么,”画屏忽闪着一双大眼,“你不懂梳拢是何意思?” 杨蓁实在好奇得厉害,又见她为人爽利可亲,便斟酌着字句道:“你当梳拢是件好事?你……不怕么?” 画屏怔了怔,又嗤地笑了出来,右手摇起轻罗小扇:“你是好人家来的,说起这事自是要怕了。我可是在五岁时便被卖进教坊来了,十年前便对自己要走的这条道心知肚明,还能有何可怕的?这回若能趁着梳拢的机会博个好彩头,闯出名声,便是于我最好的出路,将来也不愁遇见个达官贵人赎我出去,做个大户人家的姨奶奶。倒是你,” 她伸手托了托杨蓁抱着的大木盆,轻锁眉心,似是替杨蓁忧虑,“不论是做浆洗,还是调琴,都是一辈子难有出路的活计。哎,初一那天你一定要来啊,将来我若是攀上了达官贵人,也叫他赎你出来!” 说着热络地拍了拍杨蓁的肩,画屏便与翠儿携着手走了,一路还叽叽呱呱地说笑着,那烂漫快活的劲头,与外面自由的小丫头们全无两样。 杨蓁目送她们走远,不禁暗暗感叹:真是各人自有各活法。 想起月姐,她心里又是温暖又是酸涩——在这种腌臜地界里,竟然也会遇见这些热心纯善的人们,当真是难得。 11|凶嫌迫近 当日回去浆洗处,杨蓁把“巧遇”聂韶舞调琴、被其看上的事告诉月姐,月姐没有一丝嫌她另攀高枝的不快,反而一听便替她欢喜,连说这是于她大有益处的好事。另外也如画屏那般,担忧聂韶舞过于严苛,跟了她未免受苦。 段梁赵槐每日早晨或是傍晚过来看望她一回,听说了此事也是同样反应,聂韶舞的威严可见一斑。 杨蓁分别宽慰了他们几句,心里并不以此为意。倘若聂韶舞是个脾气甚好的老好人,她去投奔也就毫无意义了。如今她所缺的,就是个无人敢惹的厉害人物替她撑一撑腰。 就像……他一样。 徐显炀安排了手下每隔三日便与段梁赵槐碰头一次,向他们问询状况,之所以不是每日碰头,为的是避免过于频繁引人注目。 但杨蓁并不想事事都去指望锦衣卫撑腰,他们的势力一时半会儿伸不到教坊司内部来,大事小情都去求助于他们,难免会有打草惊蛇的风险。 当晚张克锦便着人传了话过来,让她次日去乐厅找聂韶舞报到,无需再担别的职差。 也不知是不是这条消息起了效用,当夜就再没见到有猥琐小子在她住处外面闲逛窥伺,杨蓁深信自己是走了一步好棋。 夜间躺在床上就寝,杨蓁又不免想到了徐显炀。 她回来教坊司好几天了,也不知他闲暇之时有没有再想起她,若是想起,想必也是在巴望着她能查到些案情进展吧…… 为节省蜡烛灯油,寻常人家大多天一黑便上床就寝,教坊司也不例外,是以杨蓁睡下的时辰甚早。 在此同一时候,徐显炀才刚与李祥、卓志欣二人自酒楼上吃罢了酒出门。 徐显炀无家无室,又不好女色,闲时所好的仅有邀约好友吃酒这一项。因刘敬担着宫里的差事不能常来,大多时候便只有他们三个锦衣卫。 丽正门一带灯火辉煌,三人一路闲逛聊天,忽然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跑过来,递了张单子给他们道:“三位大爷请看看,流芳苑下月初一有新姑娘挂牌梳栊,大爷若是有闲便来耍耍。” 那单子制成喜帖的模样,为青楼妓馆宣传所常用。酒色之欲常常连为一体,徐显炀时常出入酒肆地带,这样的喜帖接过无数,他拿到手看也不看,便丢给了两个同伴。 “流芳苑?”李祥拿起单子来看了眼,“不就是教坊司直属的那家青楼么……哦,我也是这几日得你差遣留意教坊司才得知。” 徐显炀已无心理他后半句话,当即踅身一个箭步,将那刚走出几步远的小孩子揪住了脖领子,向他急问:“你们这回的新姑娘姓字名谁?” 小孩子吓了一跳:“姑娘的名儿叫画屏,姓什么……哦,好似是姓杨!” 画屏本不姓杨,是收她养她的龟公姓杨,当朝杨是大姓,遇见与杨蓁同姓之人也算不得多大的巧合。 可徐显炀正有所惦记,闻听就是心里咯噔一下,转而又想:不对,那里的人都以为她姓耿,应当不知她姓杨……可是,入了烟花地界的男女大多不用真名真姓,若说她被改了名姓也不奇怪。 他又问:“那姑娘容貌如何,年岁如何,是何来历?” 小孩子笑了笑,颇自豪地道:“画屏姐姐美若天仙,年方十五,正值韶龄。来历什么的小人便不知了,大爷既有意,等到那日自己来流芳苑问她不就好了?画屏姐姐见到大爷这般英武俊朗,必定倾心,大爷来了必会一举夺魁,做上我家姐夫。” 青楼为清倌人办梳拢仪式处处仿照民间婚礼,待竞价完后就又是拜堂,又是摆酒,还要送入洞房,事成之后,青楼上的人便将这初夜恩客称作某某姐夫。 若换做平时,被青楼中人叫上一声姐夫,徐显炀非动手打人不可,此刻他却无心计较,见多问不出什么,便放了那小孩子离去。 李祥与卓志欣也都听了他与那小孩子的对话,明白他在忧心什么。 李祥道:“那些青楼妓馆时常便有新姑娘推出见人,不见得就是她吧?” 卓志欣不以为然:“时候赶得这么巧,还又是美貌,又是十五,不是她还能是谁?” 李祥挑挑眉:“不是安排了那两个小子去关照她么?若是张克锦安排她接客,那两个小子纵是无力阻止,也当来报咱们一声。既然消息全无,可见不是她。” 卓志欣道:“那两个无赖怎生靠得住?咱们在教坊司内又没有密探人手,说不定因奉銮下令送那姑娘去接客,他们无力阻止,又怕担责任,才对咱们隐瞒。” “那应当还不至于……不过,”李祥愣了愣,挠了挠头,“万一真因咱们照应不周,害那小姑娘受了恶待,也便无法指望她来替咱们查案了是吧?” “人家都要接客了,你还惦记着查案!”卓志欣转向徐显炀,“显炀你怎不来说句话?” 徐显炀没好气道:“话都被你们说干净了,我还说什么啊!” 刚这一会儿那两人所说的也正与他心里颠来倒去的念头相合。这好几天下来,他也曾翻阅锦衣密探的录档,想要找出一个与教坊司沾边的下属好去照应杨蓁,却是一无所获。 要说本司胡同龙蛇混杂,决计是个打探消息的好地方,很适宜他们安插密探。 可惜那种地方没人爱沾,即便是平日也去寻花问柳的人,也大多不愿把这行径公然昭示于人,更不可能乐意以此为业。 锦衣密探们分布于各行各业,既拿着锦衣卫的俸禄,谁又会情愿去做绿帽乐户呢? 况且国朝近些年来虽是对户籍管理得松弛了,却从未放松对贱籍的限制,他空为锦衣卫指挥使,若是硬逼手下去纳入贱籍,也不好掩人耳目。 除非他也有样学样,等到有新人进去时来个偷梁换柱,可这样的机会也不是想要就有。 无法将自己人安进去,又顾忌着隐蔽消息,眼下所能指望的仅有每隔三日一次与段梁赵槐的碰面。如今距离上一次碰面才过了两日,依那两人所言杨蓁的状况平静,绝没有被送去接客的风险。 可是,如果真如卓志欣所言,是他们两人阳奉阴违呢?难道还要像当日缉捕段梁时一样,派人潜进去行事?倘若那两人当真是存心说谎,此时必已做了准备,再想如上次那般出其不意就难了。 “到下月初一还有几日,明日便又到了与段梁赵槐碰面的时候,届时我亲自去向他们问个清楚,谅他们也没本事蒙的过我。咱们先不必瞎猜。”徐显炀用这话制止住那两人的争论,也安抚了自己,踅身走去。 卓志欣跟在他身后,忍不住又说了句:“纵使接客的不是她,焉知她在那边有没有其它风险?就说她来过北镇抚司衙门这回事若是泄露出去,那换她的人又会做些什么?” 徐显炀没有接话,此事他一样想到过,但不得不说,他着意留杨蓁在那里引蛇出洞,本就是在企盼着对手能来做些什么,自露马脚。 他们若是得悉她来联络厂卫,又会做些什么呢?会想杀人灭口么? 回想起杨蓁对他侃侃而谈的模样,徐显炀再次自我安抚:那丫头是个有主意的,真要遇见难关,想必至少会来给我送个消息,我先无需过虑。 * 次日一早,杨蓁便到聂韶舞处任职了。 调琴并不是什么重活,只需早晚两次各忙上一阵,中间偶尔来插上一手,大多时候都可闲着,比做浆洗时轻松了许多。 可杨蓁却像个乖顺孝敬的小徒弟,有事没事都跟在聂韶舞身边,端茶递水兼打打下手,话也不多说,处处尽力妥帖周到。 连聂韶舞主动说自己无事,让她自去歇着,杨蓁也要自己寻些活计来干,或是为乐工们理理器物,或是在乐厅里做些洒扫,反正总要寻些由头呆在聂韶舞目光所及之处。 两天下来,乐工们倒是对她赞不绝口,聂韶舞却微撇唇角说她:“你就是特意来寻我做挡箭牌的。” 杨蓁也不畏惧,赔笑道:“跟着韶舞大人,又能学本事又能躲清静,是我的福分,我自是该多多尽心。” 聂韶舞并没多说,跟前多了这么个丫头帮手,既免除了她与那些愚笨乐工生闲气,又多享一份伺候,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顺道给她些庇护也是应当的。 又是几天过去,杨蓁明显感觉得出自己的景况在转好,往日那些胆敢公然朝她飞眼风吹口哨的乐工们见了她要么装作未见,要么规规矩矩点头哈腰,再没人敢对她不敬。 只除了那个葛六。 葛六并没直接骚扰过她,只是仍如从前那般,时不时就静静站在一处瞪视着她,总是令杨蓁毛骨悚然。 这天傍晚,杨蓁去过一趟茅厕后返回乐厅,她一直着意避免孤身独处,只是觉得此刻尚且天亮,路又不远,就走了条近道,打算穿过一条窄窄的楼空。 没想到刚穿进去半截,便见到葛六堵在了前面。 “奉銮大人叫我领你过去。”葛六一如往日阴沉着脸,粗声粗气地说道。 杨蓁目光下移,见到他胸前衣裳凸起一团,敝旧褪色的衣襟边上,隐约露出一小截麻绳。 12|梳拢在即 “快些个,别让张大人久等。” 葛六欺上前一步,杨蓁便退了一步。 “韶舞大人那边还有活计等我去做,劳您转告张大人稍待。” 葛六哼了一声:“要告你自去告,我才不替你做传声筒。快随我走,听张大人吩咐几句话,你再回去做事也不迟。” 他又上前一步,似欲探手拉她,杨蓁忙又退了两步避开。 她飞速思索了一遍,身后的楼空之外也是清净地界,加之葛六是个徘长,若是她吵嚷反抗惊动外人,也难遇上有力阻拦他的。 想罢杨蓁故作镇定道:“方才我离开乐厅时,韶舞大人还催我快些回来,若是见我耽搁久了,必来寻我。” 葛六露出怒色:“你少拿那婆娘来压我,便是她此刻来了……” “便是我来了,又如何?”正在葛六再次欺上前来想要对杨蓁动手的当口,聂韶舞的声音忽然自胡同那头传来,葛六动作随之一僵。 聂韶舞从他身侧走过,瞥也没瞥他一眼,过来拉了杨蓁手臂便走。杨蓁回首之际,看见葛六狠狠吐出一口唾沫,眼神阴狠得十分骇人。 杨蓁一直被她拉着离开胡同行至人来人往的地界,才勉强定下心神,抬眼看看聂韶舞。 聂韶舞始终绷着脸,怒气隐然,但直到回去乐厅重新领着乐工排练起来,也没有对杨蓁说什么。 杨蓁坐在乐厅角落心神不宁,看葛六那架势,可不像是打算仅仅占她些便宜的了,分明是有意取她性命,真要跟他去了,说不定此刻她已是具被勒死的尸首。只不知他以张克锦唤她为名是真是假。 她也不是没想到过,若被那换她进来的人得悉她联络过徐显炀,说不定会有意杀她灭口。 她跟随赵槐去过北镇抚司的事是没有直接对谁讲过,但其时青天白日的,一路上见过他们的人有过不少,若说那伙人有意盯梢,也便可以获知。 况且段梁还明确告诉过张克锦,会是张克锦遣葛六来害她么? 杨蓁思来想去无法确定。 聂韶舞天生少眠,每夜才睡两三个时辰,常在入夜后还留在琴房摆弄乐器打发时光,当晚杨蓁就主动留下来陪她。 夜色阑珊,琴房之外一片静寂,只偶尔听见一两声流芳苑那边传来的弹唱之声。 手里调整着一张古筝的琴柱,聂韶舞抬眼看看魂不守舍的杨蓁,忽然道:“你去将铺盖搬到我那屋里去,以后就睡在外间那张榻上,绝没人敢去那里动你。” 杨蓁满心感激,起身万福道:“多谢大人了。我还不困,大人若不嫌我碍事,我便在此多陪您一会儿。” 聂韶舞不置可否,待调完了一张古筝,才淡淡道:“落到了这个地界便要想开,乐户而已,不必妄想着有朝一日还能清清白白地出去嫁个好人家。男人,哼,脑子里就装着那点腌臜事儿,还都是贱骨头。越是见你怕,他们越得意,若是你将心一横豁出去了,他们反倒兴味淡了。” 她平日里冷峻端严,几乎从不与人闲聊,这还是杨蓁头一回听她如此说话,心里有些讶然。 聂韶舞仍自顾自道:“倒退回二十年去,我还不是如你一般?想要不受人欺侮,说到底还是靠你自己,你出息了,自然会寻着靠山,自然要慑得那些牛七马八退避三舍,再没人敢动你。” 杨蓁报以一笑:“多谢大人的金玉良言。有一件事我想向您打听一声。” 聂韶舞抬眼望她:“你说。” “自我来后,奉銮张大人于我还算照顾有加,我本还疑心他曾与家父相识才会对我如此关照,只未得机会相询。今日葛六却以张大人传唤为名要叫我过去,依您看来,会不会是我这些日子有何行为不妥,以致于激怒了张大人?” 如果聂韶舞能为她这番话充分释疑,也便能让她确定张克锦从前是否与耿德昌有何纠葛,以及葛六与张克锦私交如何,有没有联手想要除掉她的可能。 不料聂韶舞静了片刻,却道:“葛六不是好东西,张克锦更不是好东西,以后但凡他们唤你去,你一概不理!” 杨蓁不禁愕然。 单是听她将这“更”字咬得那般掷地铿锵,便可猜出,聂韶舞所谓欺侮过她的人,恐怕就是包括张克锦在内的。 不论怎样,有聂韶舞将她调来自己外屋睡觉,又与她说过这些话,杨蓁还是宽心了许多。 今日傍晚段梁与赵槐没有来,她本来打算次日等见着他们,对他们说说葛六的事,也好多打听一番,或者也可托他们去为徐显炀送个信想想办法。毕竟眼下已确定她受到了大威胁,不是逞英雄的时候了。 不想次日因到了月末,为筹备初一的开喜仪式,流芳苑那边招了大量男丁过去打杂帮工,段梁与赵槐就都未露面来看她。 半日下来平平静静,也没再看见葛六,杨蓁正松了口气,没想到才吃罢午饭的当口,来了个乐工唤她:“奉銮大人叫你过去。” 杨蓁心里七上八下,聂韶舞恰逢今日午间被个熟人请去外面吃酒,尚未回来,她虽得韶舞警告不要理睬张克锦,可当此境地又能如何推脱? 不过,杨蓁看看门外青天白日的,这个来唤她的乐工也神色如常,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不像另有图谋,她便按捺下心神,寻个托词朝乐厅里兜了一圈,取了一柄调琴用的小钢锥藏在衣袖里,跟随乐工出了门,打算着随机应变。 结果那乐工刚领她出门走了一截,便道:“你自去便好,我还有别的差事。”竟自行走了。 看来不像是与昨日之事有何联系,杨蓁稍稍松下心弦,自朝张克锦的值房走去。料着张克锦也不可能大白天的在自己值房里对她如何。 进了那间茶香充斥的屋子,杨蓁向张克锦道了个万福。 张克锦翻着眼皮看她,一开口便是阴阳怪气:“你够能耐的,又是锦衣卫又是韶舞,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奉銮大人?告诉你,在教坊司这一亩三分地是我张克锦说了算,纵是他徐显炀,也管不到我头上!” 杨蓁不明他因何发火,谨慎道:“回大人,我是碰巧被韶舞大人发现略通音律,才调去乐厅做事,原听韶舞大人说已然着人知会了大人您……” “别说了。”张克锦从太师椅上起身,踱步到她面前,拿手指点着她好一通数落,“你是不是以为攀上了那婆娘是背靠了大树,自此便可万事顺心了?她再嚣张也不过是个韶舞,还在本官瞎管之下。一个婆娘罢了,这辈子也休想越过了我头上去!” 杨蓁脑筋急转,也猜不透他是何意思。听起来他之所以唤她过来诘难,倒像是因为看不惯她攀附了聂韶舞,换言之,是因他看不惯聂韶舞,才看不得她去投奔他对头。 想起聂韶舞谈起张克锦亦是满面嫌恶,杨蓁稍感了然,看来是那两人从前有着过结,互相看着不对眼罢了。 她忙蹲福赔礼道:“张大人明鉴,我到韶舞大人手下当差都是所为公事,无论是我还是她,自然都听张大人调遣,哪里有谁敢生异心?张大人但有吩咐,我莫敢不从。” 张克锦冷哼一声:“好啊,那你明日就过去流芳苑!” 杨蓁睁大双目,满身血液似乎都翻了个个儿…… 眼见八月初一近在眼前了,徐显炀几天来除了忙于公务之外,所有的闲暇时光都用来研究教坊司与流芳苑了。 那一日本想亲自去向赵段二人问话,恰逢皇帝传召他与厂公入宫,他便没能去成,走前特意将此事交托给既可靠又细心的卓志欣去办。 结果卓志欣问讯回来,虽然一切如常,没有问出什么疑点,却也如从前一样发了一通“纵是如此也不能确保杨姑娘无恙”的唠叨,搅得徐显炀愈发心神不宁。 再等了两日,他挨不下去,索性不等到三日之期便又叫人去暗中联络赵槐与段梁,结果只得悉赵段二人都被叫去流芳苑帮工,夜间都要在那边留宿,而流芳苑那边正是一片忙乱,根本难以找得到人。 这一下似乎正好应了卓志欣那猜测,赵段二人说不定真是以谎话搪塞,继而又托词躲避。 徐显炀又安排了手下乔装过后去到流芳苑,打探那即将梳拢的新姑娘,可惜流芳苑对外保密甚严,决计不会在仪式之前让外人见到姑娘的面,密探得来的消息不过是“闭月羞花”、“色艺双绝”之类的描述。 因顾忌着要尽力避免被外人留意到他与杨蓁有所联络,直至最后关头,徐显炀无奈之下,才着人去教坊司直接打听耿家女儿的下落,却被告知:叫奉銮大人派去流芳苑了。 徐显炀心里彻底一翻个儿:这下糟了! 想起那天杨蓁的云淡风轻,再联系她面临梳拢接客的困境都未传个话来向他求助的现状,徐显炀不免要疑心,说不定她本就没那么在意清白之身,留在教坊司,被安排接客,于她都无所谓。 转念又觉得,人家姑娘也怕只是好心,因早在刘敬开他的玩笑那时,便看出他是个不沾女色的人,才不愿麻烦他,带累他名声受损。若是为此便将人家视作水性女子,也未免太不讲道理了。 可是又当如何救她呢? 教坊姑娘梳拢挂牌合理合法,他总不可能滥用职权,公然闯去流芳苑阻止人家的梳拢仪式。 国朝律法虽然规定朝廷命官不得狎妓,可百十年来早都成了一纸公文,无人理睬。有了这几日的大力宣扬,不知已有多少高官同袍盯着这次盛会,他要真去那么蛮干,还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和弹劾。 想要阻止她去接客,最为简单直接的法子,莫过于马上捅出她实为良家子的身份,可现今外人都不知她的真实身份,倘若在这众人瞩目的当口去说明她是被人偷梁换柱,她的真实身份就难再遮掩。将来被人知道她曾进过青楼,她一个姑娘家还如何过回常人的日子? 至于是否要为查案保密考虑,眼下已是次要的了。 八月初一当日,徐显炀思前想后了半天,最终去了一趟钱庄,提了价值一千两现银的金锭出来。 13|流芳竞价 “一千两总够了吧?” “够够,决计是够了!” 在确信可靠的下属中间,徐显炀只知道面前这个名叫孙塘的是个花街柳巷的常客。 既是常客,到时去竞价包下杨蓁便很自然,即便被外人认出他是锦衣卫,也不会直接就联系到是杨蓁投靠了他们。 只是…… 面前的孙塘白白胖胖,肥头大耳,活像个酒楼后堂出来的厨子,一笑起来,两只眼睛直接消失在皱缩的白肉之间不见踪影。李祥曾打趣他说,被他这身肥肉压死的烟花女子恐怕不计其数。 稍一将这副尊容与杨蓁想到一起,徐显炀就忍不住地膈应。 孙塘自以为了解大人的顾虑,忙道:“大人放心,属下一定照应好那姑娘,绝不会趁机对她不敬的。到时我便装装样子,与她闲坐说说话……嗯,为免外人生疑,少不得陪她待至半夜……” “罢了罢了,”徐显炀真是听都听不下去,烦躁地摆摆手,“你去吧,我来另想办法。” 孙塘一愕,有上峰出银子,光是陪小美人说上半宿的话也是个美差,没想到就这么黄了。大人向来说一不二,他也没敢多言,只得答应了悻悻退出。 徐显炀望了会儿桌上的装了一百两金锭的蓝缎小袋,又望了望外面的天色,终于起身提了袋子朝外走去,两条英挺的剑眉在中间结了个死疙瘩。 早就躲到庭院一处墙角后的李祥搓着双手,兴奋道:“哎走了走了,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愿赌服输!” 一旁的卓志欣没好气地摸出一块银子丢给他,不过看着大步出门的徐显炀,他还是忍不住捂嘴一笑。 徐显炀想得很清楚,由他出面去包下杨蓁,让她好歹先顺利度过今夜,既不会遭人□□,又不会暴露身份,以后如何尚可徐徐图之。 这样对于查案,自是有着打草惊蛇的风险,但比起直接暴出杨蓁的身份导致线索尽断来,总还是多留了一分余地。 只要之前杨蓁来找过他的事尚不为人知,那个换走耿小姐的人见到他去逛流芳苑,也不见得由此就确信杨蓁敢于向他报案。 这已是徐显炀思前想后筛选出来最适宜、损失最小的法子。 其中最大的“损失”,徐显炀认为莫过于自己不近女色的好名声——他实在没有多点好名声可糟蹋了。 今晚流芳苑内外张灯结彩,装点得甚是华丽,光是大门口的红灯笼就比平日多了一倍有余。 宽阔的大堂里摆满桌椅,刚过掌灯时分,已有一大半坐上了客人。 为新姑娘梳拢在本司胡同不算是新鲜事,但要说真能称得上色艺双全的姑娘还是比较少见,一年能出来一两个便是不错。 充入教坊的女孩子主要是两个来源,一是采买,二是犯官妻女的没入,像有些戏文话本里说的那样在街上看见个美貌女孩就硬抢过来的事都是想象编造,绝没可能发生在这天子脚下的地界。 是以青楼女子的来源也是有限,宫里选淑女尚且那般困难,教坊想购入容貌出众的女孩自然更是不易。 这一回流芳苑做足了功夫,几乎让整个京城都知道他们这回推出的姑娘是万里挑一的上等货色,百年难有一遇,于是才引来了这许多的寻欢客捧场。 等到了开喜仪式开始的时候,大堂里不但座无虚席,连周边墙根以及楼上的走廊上都站满了人,一些花不起钱的穷人家也跑来凑热闹,只为一睹新姑娘的芳容。 不仅如此,就连教坊司的乐工,以及周边其他青楼的龟公虔婆并闲着的妓.女们,也都争相过来看个热闹。 杨蓁一开始还与翠儿一起待在后台屋里陪着画屏,等到画屏被虔婆唤上台之后,她与翠儿都被赶到屋子外面,就被挤得连容身之地都快没了。 要说张克锦其人,也当真是无聊得紧。这一日来杨蓁想起他便觉得好笑。 那也是个四十几岁的大男人了,还是个管着几百号人的官儿,竟然就因为气她投奔了他对头,就故意说要派她来流芳苑吓唬她。 见到她被吓得小脸煞白花容失色,张克锦立时闷气全消,哈哈大笑地告诉她,叫她去流芳苑只是要她于梳拢之日帮工一晚罢了。 对这种为老不尊没个正形儿的人,杨蓁也是无力评说。 等她回去向韶舞一说,聂韶舞又是一番大发雷霆,几乎要冲去找张克锦打架,还是杨蓁一通劝解,再三表示自己只不过去流芳苑忙上一晚也没什么的,才勉强安抚下了聂韶舞。 以杨蓁看来,张克锦与聂韶舞这一对往日看着都挺威严正经的中年男女,倒更像是两个彼此看不对眼、随时想要找茬儿掐架的小孩子。 等到今晚竞价完毕,客人离去,她还需帮着一起收拾打扫,此刻暂时没活可干,杨蓁又不想引起寻欢客们留意,就随着几个做杂役的小丫头们一起站在二楼走廊的一处不起眼的拐角,只等着竞价结束,过去看一眼是什么人得了画屏。 大堂正面的舞台上,虔婆已在叫客人们出价了,画屏因确实人才出众,起价便比寻常妓.女了高了不少,要一百贯钱,也就是一百两银子。 杨蓁正百无聊赖地背靠墙壁站着,忽然自前面扶栏聊着天的小丫头身形间隙中,见到新有三四个客人走进了大堂,其中一人的背影立时吸引了她。 看起来那是一位主人带着三个家将,进得大门后,家将们便去驱走了最后一排的一张圆桌边的几个客人,请他们主人就座。 那主人是个身形纤细的年轻公子,身穿一袭雪白的杭绸直缀,腰挽玉带,乌黑的头发绾在一顶金丝嵌玉束发冠内,右手中摇着一柄洒金折扇。 一看见这人,杨蓁顿时想起了那个在教坊司门外仅见过一面的少年公子,不由得心头一阵震颤。 可惜她所在处是舞台的正对面,所见者都是客人们的背影,怎么看也无法确认。杨蓁心口急跳,连忙挤开聚在走廊上的小丫头们,朝侧面绕过去。 看热闹的人们都争相占据好位置,力求既看得清舞台,又看得清出价的客人们,是以单数两侧走廊最是人满为患。 杨蓁挤到他们中间,想要寻找宽一点的间隙去看那公子的面目,却是极为费力。 好容易找见个空当,却还没等她看清对方,下面的客人们似乎因为竞价激烈兴奋起来,忽然间许多人离座站起,那白衣公子的身形便被淹没了进去。等杨蓁再错开一段角度,却见那公子已然离座,不知去了哪里。 杨蓁连日来挂心着帮徐显炀查案,陡然遇见这样的机会如何甘心放过,索性绕到舞台两侧的楼梯走了下去,到了大堂。 而真到了大堂放眼一看,老少胖瘦各不相同的客人当中,身穿白缎袍服的比比皆是,满大厅怕是不下二十个,如刚那公子相近身形的也不止一个,却见不到一个面目与那晚的少年公子相符。 杨蓁难掩失望,也疑心是自己一时心切看走了眼,恐怕那人根本不是当晚那公子。 这时对画屏的竞价已然飞涨到了五百两,大多寻欢客都望而却步,退到了看热闹的境地,欢呼怂恿的声浪倒是愈发热烈。 “我出一千两!” 一个洪亮的声音配以一个天价,引得全场众人都转头望来。 杨蓁刚返回身登上一级台阶,闻听此声蓦然转过身来,将一对杏眼睁得老大。 事也赶巧,新姑娘刚登台时露上一面,或弹个琴,或唱个曲儿,而后便被盖上红盖头坐在台子后头。徐显炀因怯场得厉害,进门之前又在外面挣扎了半天,等真进来的时候,就只能看见一个盖了盖头不见脸儿的女孩了。 单凭那宽袍大袖遮掩的身条儿,他可认不出是不是杨蓁。 门口迎客的龟公不认得他,笑容满面地将他迎进门。徐显炀穿了一身毫不起眼的暗褐色袍子,进门后也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可是刚一进来,他便似一丝不.挂见人似的,浑身僵硬,脸上滚烫。 好在他生来肤色偏暗,不是那种文弱小白脸,红透了也不十分显眼。 大堂中间的桌椅留出一条通道,徐显炀往里走了几步,听见舞台上的虔婆声调软糯地叫了声:“这位韩爷出五百两银子,还有哪位爷出价没?” 他便朗声抛出了一千两的价码,料得这一口价喊出去便可一锤定音,不必再多聒噪。 全场骤然静了片刻,随后便响起一阵嗡嗡议论:“是徐显炀?”“竟然是他!” 徐显炀听而不闻,目不斜视地朝舞台方向缓步走近,脸上棱角分明的五官紧绷好似石雕,哪里像是来寻欢作乐?倒像是找人寻仇。 虔婆虽不认得他,听见舞台下面几桌客人的议论也便明白了,这位爷竟是有着煞神之名的锦衣卫指挥使。 她稍作惊诧之后,很快又恢复了满脸笑容道:“这位大爷出了千两银子的高价,可还有谁出价的?若是没有,咱们画屏姑娘今晚就是这位爷的了。” 千两银子已是大超预想的天价,虔婆已然十分满意,另外更不愿开罪这位出了名的煞星,言语间已是不打算再为别人留出价的机会了。 即便她想留,在场也无人敢来与徐大人争胜,耿德昌一案了结之后,何智恒与徐显炀父子的风头如日中天,值此时候便是有看不惯他们的人也都极力隐忍,不愿当面与他们别矛头。 徐显炀驻足于舞台正前的过道上,身形挺直好似青松,对周遭众人不置一瞥,看着威风凛然,派头十足,实则却浑身僵硬得好似个假人。 “如此就恭喜徐大人做了咱们姐夫,今晚画屏姑娘就是您的了。”虔婆拿熏香帕子朝徐显炀一抖,一张脸笑成了花儿。 徐显炀听得头爆青筋——若非她这一声“徐大人”叫出来,说不定在场还能少几个人发觉是我! 14|临场转圜 得主揭晓,除一少部分客人有意留下另挑姑娘相陪之外,大多客人都站起身,议论纷纷地准备离场。 一些豪门公子往日与徐显炀相熟的,纷纷上前向他道贺,少不得就他“觅得红颜知己”打趣上两句。徐显炀都绷着脸含糊以对。 待跟前的人们散了,徐显炀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众目睽睽之地去找杨蓁说话,一个家将模样的男子忽挡在他面前,拱手施礼道:“徐大人,我家主人向您问好。” 徐显炀看出他似有些面熟,稍一迟愣便认了出来,不由得大感意外:“你家主人?他也来了?” 那家将转过目光朝一边瞟去:“我家主人着小人带话给大人,说没想到大人也会有此雅兴,倒是令他意外得很。” 徐显炀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在靠近西墙的僻静之处,站立着一位身着白袍的少年公子,正似笑非笑地望他,与他目光稍一相触,那少年公子便转过身,带着另两名家将走了。 “主人不欲惹人耳目,还请徐大人见谅。告辞。”面前这家将又施了一礼,也迈步走了。 徐显炀目送着那白衣公子没入人群,心里着实纳罕:他竟然也会来这种地方…… 虔婆上前殷勤招呼:“大人随我过去后堂吧,您若有好友亲朋务必一块儿留下,咱们还要拜堂宴客呢。” “把那些都免了!”徐显炀光是闻着她身上的香粉味儿都忍无可忍,恨不得一时逃离此地,将手上装了金锭的口袋朝她一抛,“直接带我去见她人!” 旁边有听见的客人不禁嬉笑出声,直说他“还真是心急”,话音一落便收到徐显炀两记眼刀,顿时缩了脖子没声气了。 虔婆看着徐显炀阴沉似水的脸色亦是心头发寒,忙连声应承:“是是,大人随我这边走,您不爱热闹,便叫画屏姑娘单独陪您吃上几盅吧。” 当下扭腰摆胯地头前带路,不多时便将徐显炀接引至一处套间里,虔婆朝里嘱咐了句“闺女可好生侍奉着徐大人”便转身出去,掩上了房门。 面前是座里外两间的雅室,墙上悬着字画,窗台摆着幽兰,多宝阁上陈着珍玩,铜香炉里焚着檀香,当真是处处精巧,样样别致,比之寻常富贵人家的内室还要清雅几分。 怨不得都说这地方是消金窝呢! 徐显炀好容易脱离了众人围观,才松了口气,一转眼间,隔着紫藤花落地罩,望见里间绣床上坐着的头戴红盖头的女子,他这心便又提了起来。 时隔不过半月,当日承诺会尽力看顾她的话言犹在耳,如今他竟成了她的……“嫖客”,眼下又该对她开口说些什么好呢? 外厅中间的圆桌上摆着一桌酒菜,徐显炀挨过去在桌边的绣墩上就座,手指轻扣着桌面,把来前想好要对她说的话在脑中反复琢磨咀嚼,却怎么张不开嘴。 话说画屏今日得了如此高价,恩客又是个年轻英俊的煊赫人物,方才被送下舞台时便已受足了姐妹们的恭维贺喜,此时又是心满意足,又是含羞带怯,只蒙着盖头坐等“新郎官”过来。却是好一阵也不见徐大人过来掀她的盖头。 她方才隐约听说了徐大人从未寻花问柳,更是觉得自己能得他青眼是莫大的殊荣,这会子见他不来,也料着他或许是头一回有些莫不开,当即鼓了鼓勇气,起身朝外间走来。 徐显炀头也未抬,听见她的脚步声响,自觉再不好缄口不言,便艰涩开口道:“你……” “奴来伺候大人饮酒,”画屏将盖头撩起一半搭在发顶,笑意嫣然地走上前来执起青花酒壶,“能得此机会侍奉大人,画屏实感幸甚,请大人满饮一杯。” 徐显炀自听见她吐出的头一个字起便发觉不对了,抬眼愣愣地望了她片刻,“呼”地站了起来…… 若说今日流芳苑上见到徐显炀来竞价狎妓最为吃惊的人,那非杨蓁莫属了。 当日不过失手抱了她一下,徐显炀便窘迫成了那样,才短短半月过去,他便来做了嫖客?世上最离奇的事也莫过于此。 思来想去,杨蓁也猜想过:难道他以为今日梳拢的人是我? 可她又不知道徐显炀来前所见所闻的那一连串巧合,未免觉得他会有那样的误解太过离奇,另外也不认为自己能劳动他顶着恶名来挽救,何况还要花一千两银子呢。 难道他真是一时兴起来尝鲜的?说到底,她对他的为人并不了解。 想不明白缘故,又觉得此事或有隐情,杨蓁便不着痕迹地留在了那套间门外的走廊上,想要多待一会儿听听消息。 虔婆亲自候在房门外不远处,坐着个坐墩,指指点点地向几个女人吹嘘:“我就说画屏这孩子前途无量,这回一炮走红,也不枉我调.教了她这许多年……” 正说着,那边的花梨木槅扇门“啪”地一声敞了开来,徐显炀大步出门。 虔婆登时弹了起来,失色问道:“徐大人可是有何不满?” 徐显炀紧锁双眉,正有些不知从何说起,一眼看见了人群之后站的杨蓁,顿时两眼一亮,指了她朝虔婆道:“你们又是定了何时为她梳拢?将她与里面那个换了,今晚要她陪我便可!” 话一出口,众人皆是一怔。 杨蓁听见他点名要自己相陪,又骤然被一众女子目光攒射,不由得脸上轰然一热,惶惶然地说不出话来——他竟然真是为我来的! “这……”虔婆看看杨蓁,面露难色。 徐显炀不耐烦道:“既然都是你手底的人,换一换又能如何?你若有何不便,我再加你二百两银子!” 虔婆苦笑道:“还真叫大人您说着了,蓁蓁姑娘压根儿就不是我们流芳苑的人,她既不卖艺,更不卖身,不过是今日过来帮工罢了。纵使我有心差她伺候大人,也做不了这个主啊。” 徐显炀越听越惊,本以为杨蓁即使不在今晚接客,过不多久也必是要走这条道的,所以他才要提出换人,既可免了今日弄错人的尴尬,又省了来日再为她折腾一回。 哪知道人家混得好好的,根本不是娼妓,还有着连虔婆都不敢为她做主的地位,自己今日是全白来了。 杨蓁稍稍定下神,几步上前道:“卫妈妈,容我与他说上几句话。” 说完她便走过去,也不避讳,捏住徐显炀的衣袖拉他避开几步,低声道:“此事倘若传出去,明日你必会沦为满京城的笑柄。你若是不在乎,这便讨回银子离开,他们纵是不愿也一定不敢违拗,若是在乎,我来帮你转圜。” 徐显炀皱眉道:“银子我是不在乎,只是……” “好,有你这句话,就交给我吧。”杨蓁痛快截断了他的话,转回去对虔婆道:“卫妈妈,既然徐大人他点名要我伺候,就让我代替画屏姐姐……侍候大人好了。” 她本也猜着徐显炀不是个看重银子的人,不然就不会来为她一掷千金了。当此境地,让他就坡下驴去要画屏他是肯定不干的。若是让他为此事丢个大人,沦为笑柄,惹得众多下属都要争相传说他的笑话,自此威严扫地,再被有心人拿来渲染夸大,说不定将来连他的前程都要受到牵累。比起银子,显然这事才更严重。 他是为了救她而来,她又怎能让他落到那种境地? 唯有如此替他解围,叫别人见到他虽是弄错了,却是要换人便换成了,而且换的还是个非妓籍的姑娘,他徐大人的面子也就圆了。外人只有佩服他的份。 只是这话一出,在外人眼中就是自愿卖身给他,虽明知他不可能真对自己下手,也难免羞涩难挨。杨蓁越说声越小,一张桃瓣似的小脸红得几欲滴血,眼神闪烁不敢看人。 徐显炀瞠目结舌,听她说到帮他转圜,他便猜到是这个办法,本想说“银子我不在乎,只是怎能为保全我的名声就不顾你的名声?” 想不到未及出口,她便将话说出去了。他方才还亲口点她来伺候,总不能这会儿再来推辞,不禁想到:我哪儿来偌大的面子,要她这般帮我? 虔婆年近半百,与各色人物打了几十年交道,早就练成了人精,一看了他俩这模样也便明白过来:看来是徐大人与蓁蓁早有旧情,徐大人错将今日梳拢的当做了她才刻意来的。想来蓁蓁也曾是豪门贵女,与徐大人有过私情也不奇怪。 虽说众所周知耿德昌与厂卫分属对立阵营,算起来徐显炀与耿家女儿应是有仇的,可男女之情这种东西缥缈难定,虔婆也不会因此就断言徐大人不可能与耿小姐有旧情。 眼见人家两人郎情妾意的,再有那千两银子的诱惑,虔婆巴不得顺水推舟,只假意说了句:“那聂韶舞那边,可要劳烦姑娘去说清了。” 杨蓁垂头应道:“卫妈妈放心便是。” 虔婆本还有心为杨蓁再梳洗打扮一番,但见徐显炀那模样怕也等不得,也便作罢。 待房门重新关了,她便拉过画屏来抚着手安慰:“客人便是这般五花八门,你也别急,这回未能成事,将来还有机会。”心底里却在庆幸,还好有蓁蓁姑娘就在跟前,不然还不知那位煞神要如何发作…… 杨蓁送了徐显炀回屋之后,先去前后门窗处朝外窥伺了几番,以确认里面说话不会被闲人听去。 与她夤夜之间共处一室,徐显炀已够发窘,见到门窗紧闭,更是如芒刺在背,下意识便起身过去,想要敞开一扇槅扇门,没想到刚一开门,就迎面听见一串浮浪的女子之笑,但见一个穿绸裹缎的寻欢客搂着一名女子自走廊走过,女子衣衫不整,露出一片雪白香肩。 徐显炀未及细看就赶紧“砰”地一声把门关了,动作利落好似在防备猛兽。 15|夤夜共处 杨蓁确信了他今日是为自己而来,案子名声都不顾了,还花了那许多银钱,就又是感激又是受宠若惊,心情大好,再见到他这会子眉头紧锁,像个怄气的小孩,更是大感好笑,全忘了自己的难为情,还“噗”地笑出声来。 徐显炀见状更加没好气,忍不住指了她道:“你还笑,怎不想想外头那些人以为你我正在做些什么,你何来恁大的心,还笑得出来?” 他正满心烦躁,完全没去留意杨蓁怔住的神色,大步走去圆桌边坐下。 杨蓁见他信手抓起画屏斟好的那杯酒要喝,忙拦阻住:“哎,先别喝。” 她拿了一旁的铜壶斟了一杯清水递到他面前,“这里的酒总是多多少少掺了药的,要喝便喝清水吧。” 一句话唬得徐显炀什么都不敢碰了,他更是烦躁得火烧火燎,把手中酒盅重重顿在桌上,道:“你方才还不如叫我直接走了。” 杨蓁好生寥落,垂眼道:“都是我累了大人的名声,这里确实处处腌臜,大人还是快走吧。反正……我又不是流芳苑上的人,即便他们以为我与你已然怎样……也不妨碍大人向他们讨还银子。” 徐显炀听她声音艰涩,依稀都打了颤,才猛地省起:我也是发昏了,又朝她发什么火?她是一片好心,明明错的是我。 他生硬地缓下语气道:“我早已是个声名狼藉的人,还怕多这一条?倒是你,你迟早是要脱离此地恢复良籍的,就不怕出了这些事,于你名声有损?” 杨蓁垂着眼帘,淡淡道:“我如今顶的是耿家女儿的名头,要坏也是坏她的名声,自是不怕的。” 这倒也是,外头的人都会以为他是冲着耿家小姐来的,徐显炀又问:“那你还要出去呢,到时也不打算嫁人了?” 杨蓁微露苦笑:“出去了我便是个穷苦人家的小丫头罢了,纵是逢人便讲我曾与锦衣卫指挥使大人有过瓜葛,又有谁会信的?大人不必耽搁了,早一刻走早一刻消停,再说迟则生变,拖得晚些,想要讨回银子更要多费唇舌了。” 说着她便要过去拉门,徐显炀抢先一步按住房门,对她道:“我不过是发两句牢骚,又不是冲着你,你还真生气了?是我明知你的身份还要留你在此,也是我亲口点了你来伺候,难道我还真会倒打一耙来怨你?我在你眼中,就那么不是东西?” 他比杨蓁整整高了一头,此时伸开一臂撑住房门站在她面前,显得宽肩窄腰,凛凛魁伟,衬得杨蓁就像个稚龄幼女。 这般与他对面而站,杨蓁就忍不住两颊一热,再听他说到自己“不是东西”,她又觉得好笑,方才的委屈也随之消散大半。 他是不知道,就是因为他在她眼中太“是个东西”了,她才这般费心为他打算呢。 徐显炀看不出她是不是不气了,就讪讪地接着道:“是我太过挑刺,男人家寻花问柳的多了,算得什么恶名?我……” 想起自己方才那几句话明明就是拿她撒气,还辩解什么不是冲着她?他索性横下心道:“我没什么可狡辩的,就是我倒打一耙,我不是东西,你若是……” 他没再说下去,因为——杨蓁又笑了。她以手掩口,一副不大敢笑却又忍不住的样子。不论怎么看,不再生气都是肯定的。 徐显炀无端觉得:我怎好像被她给骗了?这小丫头……一点也不像看上去那么柔弱稚嫩。 杨蓁抬眼问:“那可是一千两银子,你真不在乎?” 她竟又想起这茬儿,徐显炀暗觉好笑:“我说不在乎自是真不在乎,我又不缺银子。” 国朝二百多年以来,官员俸禄一直低得可怜,但下官对上峰以各种名目打点孝敬早已成为惯例,算不得贪赃枉法。徐显炀官做到了这么高,受的孝敬不少,又蒙皇帝重用,时常可得赏赐,他又无家无室,不嫖不赌的,银子确实是不缺。 意见似乎达成了一致,留下来对他更好,对她也没有多大害处,那自然谁也不用急着走了。 杨蓁又去端了那杯水递给他,徐显炀接了就座,指指一旁的凳子:“坐,这里又不是衙门,不必当我是什么大人。” 那又该当他是什么呢?恩客? 两人一齐冒出这一念头,对视了一眼,俱是一样的脸如红布。 待杨蓁坐了,徐显炀道:“你婶婶那边我一直着人暗中照应,她只当你已然进宫当差,你不必挂心。” “多谢大人了。” “你这些时日过得可好?有没有人欺压过你?” 杨蓁道:“别的都还好,只是有个名叫葛六的徘长总在盯着我,前日里还想背着人将我单独唤走,当时我见他怀里揣着一捆绳索,面色也极为不善,疑心他是想要对我下毒手……” 徐显炀听得吃惊不已:“出了恁大的事,你竟还不急着对我说?方才你还想要我走?” 说完才省起,自己这又是在倒打一耙了,忙又缓了语气道:“我留你在这里,是想借你查案,可不是要你来送死的。性命才是大事,以后可不能再这么使性子,但凡遇见难处,都要及早说给我听,知道了没?” 要他徐大人来对人苦口婆心,真是听着要多生硬有多生硬,杨蓁忍不住又低了头掩口而笑。 一见她笑了,徐显炀便又觉得:我好像又被她给骗了。 算起来自头一回见她那时,他便已在被她“骗”了,直至今日,他还是总下意识当她是个比自己小着许多的小丫头,然后又一次次猛然发觉,她这身稚嫩的皮相之下,所藏的心思其实一点也不比他幼稚。 正事要紧,他拧着眉毛扫了门窗一眼:“你将情形具体说说罢。” 杨蓁便将连日来自己投奔了聂韶舞、被葛六盯上、以及事涉张克锦的一系列情形都说给了徐显炀听。 徐显炀早在义父初为东厂督主之时便进了东厂追随其手下,两年前又自行担起锦衣卫,几年下来经手办案无数,听上一遍心里便有了成算:“那个葛六一定是受雇来害你的,张克锦倒是难说。” 杨蓁点头道:“我也如此以为。虽说如今只能确认张大人一人得知了我受你庇护的事,可张大人看着就不像个心有谋算的人,而且他仅是个九品小吏,想也不会与耿德昌曾有什么交情。再说,若是他指使了葛六来害我,就应当不会再节外生枝,主动寻我过去说那些话。” 徐显炀听得意外,斜眼乜她道:“你还说得头头是道,可见你才是个心有谋算的,也怪不得短短半月,便在教坊司混得顺风顺水,都用不着我来关照了。” 杨蓁忍不住又是抿嘴一笑:“大人谬赞,我若是真有大人说得那么能耐,也便能为大人省下今日这一千两银子了。” 有了今日这经历,她自觉与徐显炀熟络了一大截,说话也不再如从前那般拘谨。 徐显炀又难免懊恼:闹了今日这一出,连这小丫头都有的可打趣我了! “酒无好酒,饭菜总是好的,大人想必未用晚饭,凑合吃点吧。”杨蓁打开用热水铜锅煨着的小饭笼,盛了一小碗米饭给他。 徐显炀确实是饿了,经她这一提醒更觉前胸贴后背,便不客气地接过来,端了筷子道:“你一定也没吃呢,一道吃了吧。” 见杨蓁似有犹豫,他板脸道:“你若不吃,我可要疑心你在这饭里下了药算计我。” 杨蓁又笑出来,这才为自己也盛了一碗:“也好,多吃几口饭菜,也好把那千两银子吃回几分本钱来。” 徐显炀听她一次次总提起银子,不禁啼笑皆非,拿筷子指指她:“你才过了几年穷日子,至于恁算计么?” 杨蓁却很认真道:“一只鸡便要半两银子,一斤猪肉要四钱银子,一壶酒要六十文钱,这一桌光是材料,便不下六七两银子了,难道还不值得在乎?大人若不稀罕,就多让给我几口肉吃好了。” 说着就不客气地一筷子过去,夹了根鸡腿过来咬了一大口。 市面上肉食贵得离奇,她一年到头确实难得吃上几次,逢年过节能有点肥猪油拌馅的饺子吃就很知足了,前些时应选宫女时还算打了几次牙祭,等进入教坊司后,吃得虽比昌平家里好,也难有什么好菜好肉。 方才看着面前一桌上等酒菜,杨蓁早就在食指大动了,这一开吃更是收不住口。 徐显炀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已觉好笑,再见她一改从前的庄重斯文,竟然吃得像个小饿死鬼附身,他更是忍不住笑出声来,一时庆幸自己还未开吃,不然这下非得喷了。 她这丫头,无端担了个伺候过他的虚名,都不见她挂心,好像赚了这顿饭吃倒是占了什么大便宜似的。 至此他郁积于心的烦闷才算散了大半,觉得今日这荒唐经历倒是好笑者居多,也没什么可憋屈的了。 杨蓁两辈子还是头一遭看见他真心实意地笑上一回,嚼着满口鸡肉愣了愣:他这人,笑起来真挺好看的。 徐显炀是极阳刚的相貌,五官棱角分明,尤其眉棱与鼻梁的线条如刀裁一般磊落刚毅,这副尊容不笑的时候便有种不怒自威的凛然之势,一笑起来眉眼形态立时变得柔和,人也显得可亲多了。 桌上摆着一道“一龙戏二珠汤”,是花酒宴席上必备的菜肴,白瓷大汤碗里面浮着一整根四五寸长的炖海参,两侧各配着一颗肉圆。一长配两圆,寓意自明,专为这等场合调情添趣。 徐显炀出身市井,对男女之事没做过也听过,明白这道菜的意思。面前坐着个姑娘,再摆着这样一道菜,就好像手边摊着一副春宫图,他难免浑身的不自在。 却见杨蓁拿了大瓷勺,切下半个肉圆来,先布到他碗里,又去舀半个给自己,姿态十分自然,看样子是半点不明其意。 徐显炀是个血气方刚的正常男子,身处这样的情境,要说一点都不往那边想是不可能。一时有心戏谑,报一报方才被她“骗”的仇,便伸过筷子来阻住杨蓁继续去切那根海参,含笑道:“这道菜不是这等吃法,要吃你便一整根地夹去叼着吃。来。” 说着就夹起整根海参,直接朝杨蓁嘴上递过去。 那海参胶弹弹、直挺挺的,表面略有些棘皮,乍一看与男人那玩意真有几分像。 杨蓁见他这般热情地夹菜递来,不受未免却之不恭,就真个凑上嘴去接。 徐显炀见她真来接,果真是半点不懂,心下十分好笑。 而一见她樱唇微张,含住那海参一端,他不由得身上一热,依稀有了些奇异反应,一时又是慌张又是懊悔:我也真没个正形儿,人家是个好好的女孩子,我拿这种事逗人家做什么? 却听吱地一声轻响,原来是杨蓁吸了一口海参里裹着的肚肠等物,笑赞道:“怪道人家都说‘一花二筋三滚子’,这滚子肉里裹的花筋吸满了汤汁着实鲜美,大人也来尝尝。” 她还怕徐显炀嫌脏,说话间一手端碗在底下接着,一手拿筷子将自己衔过的那截夹断下来,剩了大半截在徐显炀的筷子里。 徐显炀正一脑门子歪心思,一眼看见那玩意断了一截后,从里头上滴出了些浓稠的花筋汁液,更是像那玩意像了个十足。 他顿时恶心得几欲吐出来,赶忙将其放进杨蓁碗里:“我不爱吃,都给你了。” 杨蓁看他脸色酡红,局促得没着没落的,完全不明就里。 16|密室行凶 徐显炀自知今晚总得延挨一阵时候,不便走得过早,就寻些闲话来与她说,只再不敢沾染情.色半分。 好在他本不像外人以为的那般性冷寡言,一边慢慢吃着饭菜,一边问起杨蓁近日来的闲事,几番对答下来,两人间的气氛便愈发松快。 杨蓁有问必答,说起如赵槐为她撑腰言语乖张,或是月姐替她出头之类有趣的经历也会多说上几句,只是一句也不会反过来主动问他什么。 徐显炀体会的出来,她还是当他是位“大人”,保持着疏离与敬意。这也怨不得她,以她一个平民小姑娘,又是当此境地,能做到这般平静对答已属不易。 想及她本是遭了无妄之灾,却因自己坚持要借她查案才不得脱身,如今竟还担上了性命之忧,徐显炀不免心存愧疚。 “你且放心,我今日出去便连夜缉捕葛六,有了他这条线索,就无需你再助我查下去,到时我会尽快救你出来。” 临到起身要走时,徐显炀向杨蓁承诺道。 杨蓁含笑道:“我倒不急,有过今日之事,将来更加无人敢来欺负我。我如今饭与别人一处吃,觉与旁人一处睡,只要处处小心不落单,也便不会有何危险。大人倒不如暗中去擒葛六,先不要惊动他人,说不定我在这边还能多为你查到些什么。” 徐显炀大为意外:“你是查案查上瘾了怎地?纵使你想为父报仇,也没有必要如此坚持。等你出来,你想进宫,我可以托义父安排你进宫,你不想进,我也可以安排你回家,你想与婶婶隐姓埋名去到他乡居住,我也可以为你打点。哪一样不比留在这里好?再怎样平安无事,这里也算不得个好地方吧?” 杨蓁抬起眼直望向他,双眸蕴着一抹复杂神色。有他照应,她与婶婶是轻易便能过上平安日子了,可他呢? 奸党一日不来铲除,他的将来就一日难保不去重蹈覆辙。她怎能明知如此还明哲保身? “此事我既已搅了进来,自会有心彻查清楚,不想半途而废。既然大人对我有意相护,就等案情切实查出眉目、真正无需我出力时,再来兑现承诺也不迟。” 徐显炀虽然很不理解,但被她这般凝望着,听着她如此平静的言辞,心头就平添一份安宁与鼓励。 事实确如她所言,擒了葛六也不定可以结案,留她在这里,就多留一分获取线索的希望。既然她都决意要彻查清楚,他还有何可顾虑呢? 徐显炀点头道:“好,有了今日之事,将来我也可公然运作来照应你了,必不会再让你遇险。只一件事你要记住,将来再觉察到有何危险,定要及时着人报我,切不可逞强冒险。” 后面这一句语气严厉,像极了家长训教孩子,更是透着满满的关切,杨蓁听得心头一甜,点头答应的同时绽出笑容,粉嫩嫩的小脸宛似初初绽放的蔷薇花。 徐显炀看得一怔:我这话有什么好笑的呢? 流芳苑整夜都开着门,都有人出入,徐显炀辞别杨蓁出门时已过了子时,他尽力少去惊动人,谢绝了准备提灯相送的丫鬟,静静离去。 一出门上了马,徐显炀就打马扬鞭飞奔北镇抚司衙门。 衙门里有值夜的校尉,徐显炀悄然自角门进入,唤来其中两个,让他们分别去将李祥与卓志欣唤来。 “恭喜大人,贺喜大人,终于告别童男之身。”李祥来到时还睡眼惺忪,却不忘一见面就拱着手打趣徐显炀。 徐显炀只有一字可回应他:“滚!” 李祥还挠着后脑迷惑不解:“这又有何值得生气的?” 比他先到一步的卓志欣忍笑道:“你还看不出来?显见是他并未与人家成什么事。” 他们都尚且不知徐显炀弄错了人的事,徐显炀自然也不会有心讲述,他忍无可忍地吼将出来:“这还用你说!我是做什么去的?能趁机做那种事么?” 卓志欣缩头不语,李祥叹道:“可惜呀可惜,如此一来,岂不是叫人家姑娘白担了个侍候过你徐大人的虚名?” 徐显炀烦躁得几欲掀桌:“别人又不晓得她是谁,不过是以为我嫖了耿德昌的女儿罢了!” 他不但没沾过女色,平日连这方面的话都说不出一句,听见他竟然脱口说出“嫖”这样的字眼,李祥与卓志欣都是倍感新奇,忍不住齐齐发出一声哄笑。 徐显炀“啪”地一拍桌子:“你们还有完没完?快,随我去抓人!” “抓人?”卓志欣与李祥顿时精神一振。 他们虽料着深夜被叫来必有大事,倒还真未想到,徐大人逛了一夜窑子,就寻到人可抓了,当真是收获不小。 葛六不住在教坊司内,而是在前门内耳朵胡同赁了一间小屋单独住着。杨蓁对其提防多日,早将这事打听了清楚,那时在房内也告诉了徐显炀。 徐显炀从流芳苑出来,一路都在防着向外人泄露消息,唤来两个手下相助,为的是遇到对方反抗逃跑方便包抄,不至于因为夜深昏暗而让对方走脱。 为防惊动外人,他们三人三骑自角门出去,抹黑步行一段才上了马,赶赴前门方向,等到近了又寻一处栓了马,徒步接近。 临近寅初,正是一夜当中最为黑暗的时辰。国朝素有宵禁之令,穿过内城之时少不得惊动几个巡夜步快,李祥腰牌一亮,便劳动步快搬开拦路鹿砦,顺利同行。 耳朵胡同这一带住的都是平民,好大一片地域都没半点灯光,今日又是初一,天上没有月亮,只有繁星的黯淡光芒勉强照亮。 好在葛六的家是在胡同口外,面朝街道,黑暗之中也不是十分难寻。 徐显炀一行三人如同三只鬼魅,身形轻快地穿过夜色赶到房门之外,没发出一丝声响。 徐显炀打着手势,三人分开观察了一番房屋结构,确认其是一间只在正面开了门窗的简单小屋,没有可供逃走的后门后窗,徐显炀指示李祥与卓志欣分守左右两侧,自己挨到了正门跟前,伸出手指轻推了一下。 门是自里面插好的。 李祥朝他比划了一下,询问他要不要自己代为破门。 徐显炀却摇了摇头,双眉紧紧蹙起,朝他俩招了一下手,轻声道:“你们来闻闻,可有什么气味?” “气味?”李祥与卓志欣凑近门缝处嗅了嗅,卓志欣问:“是酒气?” 徐显炀再次摇了头:“是血腥气。咱们怕是已然来晚了。” 李祥与卓志欣闻听俱是神色凛然。 徐显炀从杨蓁那里等到消息连夜便来抓人,而且一路上处处小心,他们本还觉得有些小题大做操之过急,哪想得到光是这样,还是晚了。 徐显炀以指节在木板门上叩击了几下,没有听到屋中传来回音,他抽出绣春刀来,顺着门缝探入进去,轻轻拨动门闩,过不多时只听嗑嗒一声轻响,门被打开。 “什么都不要动。”徐显炀交代了一句,率先踏入门槛。 一进了门,李祥与卓志欣才清晰闻到一大股混着酒气的浓烈血腥味。 屋内伸手不见五指,徐显炀取出早备在怀里的火折子与蜡烛,打开火折子的竹帽吹亮,点燃蜡烛,放在窗台下的木板桌上。 眼前总算明亮起来,三人见到这是一间逼仄的斗室,摆设仅有一床一桌一凳,四处胡乱堆着些日用器物,尤其有着好几个陶制酒坛,一个男人俯卧在床边地上,看穿戴与个头就是杨蓁所描述的葛六,他头上鲜血淋漓,身下地上也淌了一大滩血迹,跟前掉着一个破碎的酒坛。 李祥看看那酒坛正上方钉在墙上的木板架,那里正放着一个同样的酒坛:“难不成他是被这坛子掉下来碰巧砸死的?” “你小声些。” 徐显炀率先从墙根堆放的杂物中取过一块破破烂烂的木板,挡在唯一一扇窗户的内侧,防止烛光被外面的人看到,“我与那丫头会面的当晚,这人就被坛子砸死了,会有恁巧的事?” “可是,”卓志欣到窗边,从木板的缝隙朝外望了望,“这里窗子无法有人进出,门也插得好好的,屋里只有这一个人,不是他自己碰巧被砸死,还能是谁?” 位于木门一侧的窗户是单扇推窗,平日向外推开,拿杆子撑着。里侧钉着一排木栏,即使是几岁的小孩,也休想从那木栏间隙钻进钻出。 除了门窗之外,就连一扇气窗也再没有了,看起来确实没有外人动手的可能。 17|去而复返 徐显炀端了蜡烛在手,蹲身在那尸首跟前细细查看,并不答言。 李祥也像模像样地到处看了几眼,道:“说的是啊,地上不见有酒,可见酒坛是空的,屋里这么大的酒气,可见都是这人喝得烂醉。看来就是他回屋后倒地便睡,然后一个酒坛从天而降,嗯,说不定是老鼠碰落的,然后就哐啷哗啦,呜呼哀哉!” 因墙上那木架离地尚不足一人高,所以必定是人躺在地上,才会被那里掉下的坛子砸死,李祥自认为想明了这点十分难得,很有些得意。 徐显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撩他一眼:“你倒编的好故事,哦,一个烂醉如泥、连床都爬不上去的人,还知道一进门就栓好门,关好窗?不说别的,眼下天正热得要命,还有人会在睡前故意关窗的么?显见就是杀人者害怕动手时引外人见到才去关的。” 他提起那破碎酒坛中最大的一块,将上面的坛底照亮给他们看,“你们看看这坛子是哪里砸到了人头上?若是耗子拱下来的,坛子还能立上立下地砸下来?” 坛底沾着少许已变粘稠的血迹,看起来确是坛子竖直地砸中了那人后脑。 卓志欣与李祥都愣了愣,李祥道:“那你说那人是如何动的手?莫非……他与这葛六相熟,有办法站在窗外,叫葛六栓好门后躺到这里,然后……他再从窗外伸进一根竹竿来,把这架子上的酒坛扒拉下去,然后就哐啷……” 徐显炀简直无语了。 眼前这手法何其简单?李祥与卓志欣这两个跟了他两年多的人竟还看不穿。 不过也不能都怪他们,多年以来锦衣卫冗官严重,很多是文臣武将的荫庇子女,还有些拿钱捐官,其中十之八.九都是些狐假虎威的酒囊饭袋。 每一次新帝登基都会裁撤厂卫冗员,可被裁掉的反而是那些没背景、干实事的人,剩下的要么是吃白饭的,要么只会抓人和刑讯,会查案的没几个。 与大多锦衣校尉相比,李祥与卓志欣决计还要算是灵光的。 要不怎么说,锦衣卫很多年都没有真正查清过什么大案子了,已然沦落成了一个抓人和逼供的衙门,就像百姓们所想的那样。 徐显炀耐着性子为两名下属解释:“你有一点说对了,就是杀人者必定与这葛六相识,所以这屋中才没留下闯入和殴斗的痕迹。凶手就是跟着葛六进了屋子,关了窗子,趁他不备拿酒坛砸死了他,又堂而皇之地从正门离去的。” 他指了指木门又指了指窗户,“只需在那门闩上绑上一根细绳,再将其穿过闩孔,自窗栏那里伸到外面。人出去后掩上门,从窗口把线绳一拉,门闩就闩好了,再稍一使劲,便可拉脱细绳,将其收走。” 他端起蜡烛走去门背后,将门闩整个从闩孔退了出来,照着亮拿给那两人看:“你们看,这定是那细绳拉脱时挂落碎木所致。” 卓志欣与李祥凑近细看,见那门闩的木料老旧龟裂,布满了裂纹,表面沾着不少污渍,在一端却明显有着几块被挂落了碎片、露出里面干净木料的痕迹。 但因木料整个色泽很深,若非这般着意细看,极难发现。 两人俱是叹为观止,李祥一挑大拇指:“显炀你真神了,就你这鼻子,这眼睛,简直不是人长的!” “去!”徐显炀无心理睬他的胡说,又在现场检视了一番,叹口气道:“人死了少说有两个多时辰了,足见对方刚一见我现身于流芳苑,便猜到我会与那小丫头通气,当时就安排了人来杀葛六灭口。” 如果对方的人当时在场,想必会清楚台上坐的并非杨蓁,纵是如此竟还是早早便来杀人,足见对他极为提防,宁可杀错也不留给他擒住活口的机会。 卓志欣吃了一惊:“那,杨姑娘呢?眼下怕是也有人摸去她那里了,咱们难道不需过去救她?” 徐显炀却很平静地摇了头:“不会,她本就处处留意不落单,有了今晚我去找过她,更是不知有多少人对她瞩目,别人不会有机会下手。再者说,杀人者杀了葛六都还要伪装成意外,可见有多害怕被咱们盯上,今日若得知我特意点了她伺候,怎还可能冒着被我追究的风险,再去杀她?即使有那心意,也绝不可能如此快便动手。” 卓志欣皱眉道:“那依你的意思,眼见对方都已下手杀人了,还要留她继续在那里为你守株待兔?万一下回见到死的是她,你就不会心有负疚?” “我……”徐显炀也有些烦恼,一张口险些嚷出来,又赶忙压低声音,“你们看不出来么?葛六死了,才足见对方真有着极怕咱们得知的秘密,难道明知如此,还要放手不查下去?今晚我也对她承诺过了,今后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护着她,决不让她受害便是了。” 卓志欣对他毕竟还是留有一分以下对上的敬意,没再说什么,只将不以为然都窝在了心里。 他想查下去,就势必还要拿那姑娘做饵,引对方继续动手,如果真将她护得十分周全,不给对方留一点可乘之机,还如何能达到目的? 说到底,那个无辜女孩的前景还是危机四伏。 徐显炀站在屋中思索了片刻,晃灭了蜡烛说道:“李祥先守在这里,看看有没有人会来探看,志欣立刻回衙门去安排人手,天亮后带上几个可靠部下,乔装作小商贩过来替换李祥,到时想办法不着痕迹地让周边的人发现葛六尸首,留意各色人等的反应。记住,务必要避免被外人察觉咱们来过。” 李祥答应了一声,徐显炀开门便走,卓志欣随他出来,问道:“你另有安排?” 徐显炀随口“嗯”了一声,也未解释,快步去到拴马处牵过马匹乘了上去,催马离开。 在他还坐在屋里与杨蓁说话时,徐大人点了蓁蓁替画屏伺候的消息早便已传遍整个流芳苑外加教坊司了。 只因这里的男男女女都有着疯传消息的癖好,何况今夜这消息又着实吸引人。 于是正如徐显炀所料,杨蓁自出了套间的门,就没机会落单。 半生不熟的妓.女与乐妇们纷纷来向她道喜,兼打听她何时与徐大人相识以致得了他的青眼,杨蓁又不能与别人明说实情,皆以羞涩盖脸,含糊以对,倒也十分自然。 只是虔婆竟亲手端来一碗避子汤给她,闹得杨蓁窘迫难耐又哭笑不得。 虔婆还很贴心地告诉她:“你又不是流芳苑的人,不想喝便可不喝,将来若能为徐大人生个孩儿,也算不得坏事。” 杨蓁听都无心去听,只想尽快脱身,就接过汤药灌进嘴里,忙不迭地躲开众人跑回教坊司去。 去流芳苑帮工的乐工们也早都回来了,相比流芳苑彻夜笙歌,教坊司这边已是一片宁静。 杨蓁独自穿过昏暗无人的大院子,心里不由得有些发毛。 她小跑着去到所住厢房外,刚一转过最后一道墙角,猛地看见两个黑影挡在面前,把杨蓁吓了一跳。 “别怕,是我们!”面前两人赶忙轻声招呼,原来是赵槐和段梁。 两人一齐陪着殷勤百倍的笑脸,段梁道:“我们哥俩只想问问,今日徐大人可有什么交代我们的?” 杨蓁心里明白,他们必是担忧徐显炀问起时,她说了他们什么坏话,便道:“大人没说什么,我只告诉他,你们二位近日一直对我照顾有加,你们就放心吧。” 她心知眼下所有人都以为她成了徐显炀的女人,实在不想在这种情形之下与人多说,话音一落就绕过他俩想走。 赵槐还不甘心,又拦住她追问:“姑娘再细说说,你跟大人如何说起我俩的?” “以后再说吧,我已累了。”杨蓁不耐烦地绕开他们,却想起这句“累了”不知又要被人如何曲解,更是羞恼不已。 赵段二人见她不悦,也不敢再多说,杨蓁快步回了聂韶舞所住的套间。没想到一进门,见到外间里亮着油灯,聂韶舞还坐在里面等她。 杨蓁很有些赧然:“劳韶舞大人久等了。” 聂韶舞面色淡然地望了她一会儿,问出两个字来:“疼吗?” 杨蓁愣了一瞬才明白她指什么而说,顿时窘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 聂韶舞见她手里扭着衣摆,慌乱不堪答不上来,也不追问,站起身道:“他既然点名要你,还不惜一掷千金,可见是对你上了心的。虽说你是罪臣之女,可他是天子近臣,以后让他想想法子带你出去他应当可以办到。记着,男人的新鲜劲就那么一阵子,可要抓住机会,不能白便宜了他。” 杨蓁头都垂到了胸口,声音极低地应了声“是”,聂韶舞便去到里间就寝了。 杨蓁松了口气,也自去洗漱睡下。 辗转难眠是在所难免了,到了这夜深人静的独处之时,杨蓁终于不再像人前那般无地自容,回想起刚刚过去的一段奇遇,她平躺在板床上,忍不住又悄然露出笑容。 也不知躺了多久才堪堪入睡,迷糊之间做了个梦,竟然睁眼看见,自己就睡在方才流芳苑里那间套间的内室床上,身边还有个人仰面闭目,与自己同榻而眠,侧脸轮廓起伏好似刀削,正是徐显炀。 心里霎时十五只水桶七上八下,杨蓁慌得手酸脚软,不知所措,生怕稍微动上一动便惊醒了他,落得更加尴尬难堪的境地。 我怎会到了这里的?杨蓁急急思索这个问题无果,朦胧间耳畔听见些许响动,她便醒了转来。 她的板床紧靠一扇窗子,身旁笃笃轻响,似是有人在轻轻叩击窗棱。 窗外透进的天光仍然黯淡,这里是聂韶舞的住所,不必忧心有人会闯进来谋害,杨蓁料想又是段梁他们不放心,来找她询问,便起身理好衣裳,过去开了门。 想不到门一打开,借着房檐下的风灯光芒,看清外面站的人身形伟岸,竟真的是徐显炀。 那时在流芳苑内,杨蓁告知了他自己如今的具体住处,但也绝想不到才隔两三个时辰他就找了过来,何况还是刚做了那样一个羞人的梦就看见了正主儿,杨蓁险一险就惊呼出来。 徐显炀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出来掩上门。 杨蓁掩了门,随他走到一旁的昏暗之处,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翻墙而已。你没听过么,厂卫的探子潜伏各处,不论是皇宫大内还是深宅大院,均可出入自如,潜进个教坊司又算得什么?” 徐显炀见她一脸惊诧,心里颇有些得意,难得起了兴致吹个牛。 18|连夜嘱托 “你……”纵是眼前光线昏暗,都能看出杨蓁粉嫩的两颊挂着两团嫣红,徐显炀一怔之际,想起连自己都因今夜的事被李祥与卓志欣打趣,何况她一个女孩子? 他也不自在起来:“是不是有人说你什么难听话了?若是有哪个太过分的,你告诉了我,我替你收拾他。” 杨蓁听了这话只有脸更红的份,摇头道:“没……没有,不过……”她说不清自己是何心态,这会儿心间荡漾着旖旎之情,虽然羞窘,却又极想借机逗逗他,“就是卫妈妈要我喝了一碗避子汤,也不知……那东西会不会有何伤身之处。大人你可知道?” 本以为又能看见徐显炀满面通红的窘态,未料徐大人却是一脸茫然:“‘篦子汤’是什么?又为何会伤身子?” 杨蓁眨眨眼,又不能直说“他们怕我怀了你的娃娃”,只好放弃:“没什么,都是小事。你来找我又有何事啊?” 徐显炀只道:“你领我去找段梁与赵槐。” 杨蓁也不多问,当即领他朝赵槐的住处走去。 段梁也如葛六那样,在外面赁屋居住,还娶了一房乐户媳妇,生了个小乐户儿子,只因今晚急着等杨蓁出来问她情况,才没有回家,后半夜就去赵槐的屋子歇宿。 他们两人一样是睡得很晚,此时天将破晓,正是酣睡之时,骤然被叩门声吵醒,两人俱是满心烦躁。 段梁赖在床上不动,赵槐骂骂咧咧地起身开门,一见到门外站着徐显炀,赵槐一时还当自己做了噩梦。 段梁躺在屋子深处问:“是谁?” “徐……徐大人。”赵槐颤巍巍道,却不是回他,而是向徐显炀招呼。 徐显炀也未理他,直接迈步进门,不成想屋里凝着一大股脚臭加汗味,他刚迈了一步,险些被熏了个跟头,忙撤步出来,皱紧眉头朝赵槐低喝:“臭成这样,你们怎不会被熏死?” 段梁还正待问“哪个徐大人”,一听见这句话,顿时一翻身“噗通”一声摔下床来。 杨蓁料着来开门的赵槐必定衣衫不整,就一直避在门外一边,这时出主意道:“去乐厅吧,那里左近都没有人。” 于是待赵段二人穿好衣裤,一行四人静悄悄摸去了乐厅。 “你们来细说说,除了张克锦之外,你们这些日还有没有透露给谁她那日曾找过我的事?” 乐厅里空旷黑暗,一说话便带着回音,徐大人无需高声,就已显得威严十足。 见赵槐与段梁瑟瑟缩缩又面面相觑,徐显炀尽力缓和语气道:“你们可不要因为害怕被我追究就有所隐瞒,心里藏着如此大事,一时不慎透了口风给别人也不稀奇。你们照实说了,我才好摸查下去,也不会多追究你们的责任。” 段梁朝赵槐小声问:“你可曾说起过?” 赵槐摇头:“不曾,决计是一字都未出口。我也不说梦话,你都知道。这些日子也没去饮酒,确实未曾透给过外人。” 段梁向徐显炀道:“回大人,仅有那日为免张奉銮分派杨姑娘去接客,我才不得已告知了他,除此之外,再没透露。” 徐显炀思索片刻,方道:“你们还不知,葛六已然死了。” 杨蓁、段梁与赵槐俱是大惊。 徐显炀望向杨蓁:“对方显然是见到我昨夜来找了你,猜知你会将葛六意欲谋害的事告知与我,担忧我会擒了他获知主使人的线索,才去杀他灭口。而且他们还伪装作葛六意外致死的模样,足见很怕引起厂卫留意。我已交代手下微服埋伏在葛六家附近,探听风声。不过恐怕也难再有收获,眼下线索是又断了。” 段梁与赵槐过去流芳苑帮工之前,仅听杨蓁说起葛六常在盯着她,尚未得机会听她说起葛六意欲谋害她,听了这话不免满心后怕。 若被葛六得了手,徐大人还不捏死他俩为杨蓁报仇? 杨蓁略想了一下,问:“在你看来,张大人可有嫌疑?” “不好说。”徐显炀摇头,“只是,张克锦毕竟是上了品秩的官吏,我若有心抓他审讯,就要兵科签章,刑部出驾贴,惊动的人就太多了,不能像审他们两个一般容易。所以暂时还不宜动他,等我回去,便着人先暗中看住他。” 杨蓁颔首道:“也确实只得如此。” 段梁与赵槐眼见他们两人交谈自然,杨蓁也不称他为“大人”,心里都在暗忖:杨姑娘与大人的私交果然非同一般。 当日虽见过徐显炀对杨蓁有所关照,但见他还是放了杨蓁回教坊司,他俩就都未把杨蓁与徐显炀联系到男女之情上去——哪儿有情愿放自家女人在教坊司的呢? 听说了昨夜流芳苑之事,他们也还猜想着徐显炀或许来找杨蓁只为公事,眼下一见,才觉得这两人怕是真有点特别交情的。 其实这是杨蓁刻意为之,她就是有意想在那两人面前与徐显炀热络些,好让他们将来对她的安危再多紧张着些。 别看他们在外人面前为她撑腰嚷嚷得挺欢,其实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敷衍为主,有机会躲懒时都去躲懒,没有真正上过心。这一次险些给了葛六伤她的机会,说到底也有那两人吊儿郎当的责任。 徐显炀这时又转向他俩道:“你们两个都是换她进来的经手之人,以后也需处处留意,不要落单,不然说不定也要步葛六的后尘。” 段梁与赵槐听他如此关照,都有些受宠若惊,连声应是。 却想不到徐大人紧接着话锋一转,指了杨蓁道:“要你们平安无事,就是为了保她平安无事。从今往后,你们务必替我护好了她。倘若真遇见了险情,你们两个宁可豁出性命,也定要保她无虞。若是胆敢先顾自己,害她出了事,不单你们,连你们的家人亲眷,个个都别想活。” 声调并不十分高亢严厉,却也是凛凛威风,还带着慑人的回音。 赵段二人一齐缩了脖子,冷汗直冒。 段梁有妻有子,赵槐虽孤身一个,却还父母健在,哪敢再有一丝迟疑,忙不迭地答应:“大人放心,小人性命不要也必会护好杨姑娘。” 杨蓁见他俩被吓得面如土色,又有些于心不忍:“其实这两位师傅一直对我十分看顾,多亏了他们,我这些时日才算过得顺当。” 徐显炀也不看她,仍对那两人道:“只因她之前便对我说,你们二人对她看顾有加,我才会放心将照护她的差事交与你们,不然的话,仅凭你二人襄助贼人换人入教坊司的罪名,这辈子也别想出诏狱!” 段梁与赵槐瑟缩发抖:“是是是,多谢大人,多谢姑娘……” 徐显炀对杨蓁道:“我暂时还无法安插密探进来,暂且先让他们两个护着你。” 说完又转向那两人,“这两日我已安排了密探于左近,对门土杂铺新来的伙计魏霍,以及游走门口卖枣糕的小贩单离,都是锦衣卫的人,你们遇见什么状况,均可去与他们联络。” 段梁与赵槐听得惊悚不已,对面土杂铺的新伙计他们早已留意到,还曾搭过话,至于门外卖枣糕的,他俩昨日早上就买来枣糕当的早点,还都夸好吃,哪想得到竟是做了锦衣卫的买卖。 怨不得平日百姓们把厂卫传得神乎其神,说他们潜伏四处,全天下没有探不来的私密。若非得徐大人告知,谁想得到眼跟前儿就有厂卫的探子? “有事最好是写作字条,悄然递给他们,你俩可会写字?”徐显炀问。 见赵段二人一齐拨浪脑袋,徐显炀也是无奈,平民百姓识字者占不到三成,会写的更少,连他自己也不过是近几年才学会的。 “那便直接去说也是无妨。” 杨蓁听出他这回过来为的就是敲定对她的守护事宜,心里不禁感动,另也想了想,道:“其实我倒觉得,那伙人接下来未必还敢来对我不利。他们见到昨晚之事,会想到我若是要向你告发什么,一定已然告发了,再来杀我已是无用,处置了葛六也就足够,不会再多生枝节引你注意。” 徐显炀何尝想不到这些?也正因如此,这一次线索断了恐怕再难接续,他也正烦恼着,叹了声:“防患未然总归没错。你也随时小心着,但有异动,都着他们报与我知。” 待杨蓁答应了,他便起身要走。 走到乐厅门口,见杨蓁他们三个还跟在后面,徐显炀道:“不需你们相送。” 杨蓁道:“眼下天还未亮,我们大可以为你开角门出去,无需你再翻墙。” 开门还如何显得出徐大人的过人本事?徐显炀也不甚明白,平日里让他去找人显摆什么,他都没那闲心,今日却很想在她面前显摆,方才见到这小姑娘双眼圆睁、叹为观止的模样令他心情大好,即使一会儿走了看不见,心里知道她又会那样,也不错。 他潇洒自如地抛下两字“不必”就大步而出。 杨蓁却仍跟在后头:“那也让我看看,你是如何翻墙的。” 徐显炀登时皱紧了眉头,朝赵段二人道:“看好了她,别叫她乱跑。”说完便快步走了。 余下三人站在乐厅门口面面相觑,杨蓁问:“咱们这儿哪里有能翻的过人的墙头?” 段梁与赵槐也是摇头:“不记得有。” 教坊司是座筒子楼,哪有墙头可爬?总不成他是翻过三层楼顶飞进来的? 赵槐笑道:“想必大人他会高来高去、飞檐走壁的上乘功夫!” 他们自不会想到,徐大人来时是捡了一楼一间乐工的住房,自敞开的后窗钻入,像逾墙穿壁的窃贼一般穿过人家屋子进来的。 此时天已破晓,再去原路返回已有惊醒住客的风险,徐大人再想私自出去,只好去翻茅厕的后窗了,又如何能让杨蓁来观瞻? 19|抽丝剥茧 多事一夜终于过去,东方已是一片曙光。杨蓁与段梁他们都是少眠困乏,各去补觉不提。 一夜难眠的人不止是他们几个,某座深宅大院之内,曾传出暗杀杨蓁命令的那座书房同样燃了一整夜的烛灯。 “仍未见徐显炀那边有何动静?”那个沙哑声音问道。 “未见,”对面一年轻人恭敬回答,“只是厂卫的人素来诡谲,咱们的人不敢靠近盯梢,也不好确认他们是否暗中有何行动。” 屋中静寂良久,年轻人道:“太公您说,咱们会否高估了那丫头?如今显见她已是徐显炀的人,倘若她真知晓什么隐情,必定等不得今日便已然告知了徐显炀,既然这许多时日下来,也未见厂卫有何动作,可见她并不知道什么的吧?” 对面的人仍然沉吟不语。 年轻人觑着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道:“若是如此,咱们贸贸然再做什么,比方这回诛杀那个乐户,恐怕反而可能弄巧成拙,授人以柄。莫不如……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对面的人又默了一阵,方道:“也好,不过此次之事务必要善后得干净利落,不可再留蛛丝马迹给他们。” 年轻人松了口气,拱手应道:“是。” 到了次日,杨蓁最急于要做的事,莫过于找画屏说说话。 她补了一觉醒来,一遇见月姐那些相熟的乐妇,又是受了好一番恭维贺喜,其中还有人公然为看了画屏的笑话而幸灾乐祸,说那小丫头心气儿高,一心想着飞上枝头变凤凰,这下丢了大脸才是活该。 杨蓁听得很是不忍,她与画屏虽只见过几面,却对那个纯真姑娘印象极好。她看得出,画屏秉性良善,才没有那些人所说的傲慢。 见到自己累得人家成了笑柄,杨蓁十分负疚,顾虑这头两日必是画屏情绪最坏的时候,她就计划着等过两天再过去看她,不论她听不听得进,好歹解释宽慰上几句,也是偿了她曾对自己的善待。 不成想还未等她过去,时候刚过了一天多,画屏就来找她了。 画屏现身于乐厅门口时,杨蓁都差一点认不出她了——从前的精致妆容与艳丽穿戴都没了,服饰素淡,发型潦草,妆容全无,精神更是黯淡萎靡,眼皮还稍有些红肿。 “卫妈妈将那二百两银子交与我了,那么大一笔银子,你竟一分未留,全给了我,我便想着,怎么也该来谢你一声才是。”被杨蓁拉到乐厅隔壁的乐器室里说话,画屏有气无力地说。 杨蓁虽一见她那模样,就知道她不可能是来找自己吵架的,听了这话还是有些意外。画屏无意兴师问罪就很好了,哪知还是来道谢的。这姑娘的嫉妒之心真是淡得出奇。 流芳苑的规矩是梳拢之日的收成会分给姑娘二成做“脂粉钱”,那天杨蓁本对徐显炀说等自己得了那二百两银子就还给他,以徐显炀的性子当然是拒绝不要了。杨蓁便叫卫妈妈将其交给画屏,廖作补偿。 画屏原先虽勉强称得上锦衣玉食,却不曾有过多点体己银子可花,这二百两的脂粉钱于她而言也是一笔巨资。 画屏苦笑道:“你的面子真大,若放在以往,这笔钱从不会如此痛痛快快给出来,最终十之七八都归了妈妈也不稀奇。如今却是我想拿出一半来孝敬卫妈妈,她还不敢收。这一半我便拿来给你,你不要嫌少……” 说着便取出一方绣帕,露出里面包着的一小块金锭递过来。 杨蓁刚搬了张凳子给她,见状忙推脱道:“这钱本来就该是你的,若非他……徐大人弄错了,也不至于害你到了如此境地。你就收下吧,我并不需银子花。” 画屏又坚持了一阵,见她坚辞不收,只好收起金锭道:“那我便先收着,将来你有需要时我再给你。唉,以徐大人的身份,若有意为你脱籍、带你出去也不是难事,何必还留你在此呢?” “那就是他的考量了。”杨蓁不欲为此多说,转而问道:“你那边状况如何?是不是有好多人说你闲话?” 画屏软绵绵地坐到凳子上:“闲话倒没什么,一群女人,往日里也没少了闲话,我都听疲了。只是,卫妈妈不知将来如何安置我,那么多人见了我的面,再想为我重新梳拢挂牌只能徒惹更多笑话,也难有什么好价钱,可若说将我当做寻常女儿直接推去接客,她又不甘心。今早我听见翠儿说,妈妈似是在与龟公商量,将我高价卖到山东去。” 她又是重重一叹,满是忧愁。 杨蓁听了,也是为她难过,其实纵使画屏顺利梳拢博了个头彩,在她看来也算不得比眼下好上多少的结果,身在那样的地界,怎样都是可悲可怜。 画屏见她跟着发愁,反倒又来强笑着劝她:“你也不必自责,本就没你的事,其实也怪不到徐大人头上去,若不是他,我也得不着这么高的出价,还不定便宜了哪个脑满肠肥的臭男人,怎知就比现在的景况更好?我这便走了,过些时日若真被卖了,走前再来看你。” 杨蓁望着她飘飘摇摇地起身离去,心里搅动着酸楚,如此一个心地纯善的女孩,就只有殒身风尘一条出路么?自己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她? 杨蓁忍不住追出来拉了画屏衣袖道:“画屏你说句实话,你真喜欢如今这般的日子么?倘若有机会离了这里,你愿不愿意?” 画屏怔了怔:“你指什么说?” 杨蓁留意左近无人,轻声道:“我早听聂韶舞赞过你舞技过人,对你十分褒扬。你若愿意,我托徐大人想个法子,将你从流芳苑调来这边做舞妓,先免了你被发卖。将来他必会领我出去,到时我求他多带你一个,让你脱了贱籍,你愿不愿意?” 如画屏这般精心调.教出的女孩子身价必不少于万金,杨蓁自然不会打算求徐显炀出资为她赎身,但听徐显炀的意思便明白,倘若将她与画屏身份对调,以他的手段,想救她出来还是易如反掌,并不一定要出银子。 天下可怜人太多,她连自己尚且无法顾全,想救别人是有些自不量力。可面前这个纯良女孩她是真心怜惜,真心想救。 总会有办法的,哪怕将来把自己出去的机会让给她呢! 杨蓁很想得开,自己即便一辈子落在教坊司出不去,也总好过前世的结局。又怕什么? 画屏却听不懂似的,只望着她发愣不出声。 杨蓁又拉了她一把:“你想好了,女孩家清白年少的身子,何必非要便宜那些寻欢客?出去正经嫁人生子,难道不比留在青楼强上百倍?” 画屏这才出了声气,反过来抓紧她的手,殷切问道:“你说真的?你真有本事救我出来?” 杨蓁见她双目中亮光迸发,只是不可置信,才松了口气:“先前看你乐在其中,我还怕你不想出来……” “哪能不想啊!”画屏都快急哭了,“我一早落在了乌糟窝里,不叫自己那么想,哪里活得下去?都是没法儿的事罢了。” 杨蓁笑道:“那就好了,你觉得以徐大人的本事,为个乐妇脱籍还是难事么?只是此事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达成,还需防着他们在那之前便将你卖了……” 不等她说完,画屏便点头如捣蒜:“我省得我省得,你放心,他们要物色买主,要商量价钱,没个一两个月成不了事。我再想法子装病拖一拖时候,想必不难。” 她竟喜极而泣,淌出泪来,拉着杨蓁的手直晃,“真能为我办成这桩事,你便是我的亲姐姐……不,我该认你做干娘!也不等下辈子,这辈子我就做牛做马,孝敬你一辈子!” 杨蓁哭笑不得,安抚道:“好了好了,这些话等事情办成了,再慢慢说不迟。你先不要向卫妈妈提起,等我有了消息会去寻你。” 画屏点头不迭,正转身要走,忽又折回来道:“对了,你听说了那个葛六在家中被酒坛子砸死的事吧?这两日都传说那醉鬼阴魂不散,在左近作祟,你可要小心着,天黑后不要落单。” 杨蓁心头一动:“你也认得葛六?对他可知道些什么?” 葛六其人十分乖僻,这里几乎没人与他亲厚,连日常来往都很冷淡,余人除非公事,不然连句话都极少会与他说,想要探听他的状况十分困难。 那日拂晓时间紧促,徐显炀事后又招了段梁与赵槐二人过去向他们细细问了葛六的情形,这两日来杨蓁也一直留意着身边众人对葛六的议论,可他们都没得到多点有用的消息。 画屏听后小嘴一撇:“那厮不是个好东西,前些日不知从哪里发了横财,来到流芳苑寻欢作乐,却不把姐妹们当人,一连两日害两个姐姐挂了彩,卫妈妈气得着人将他打了出去,以后再不赚他的银子。这会子那边说起他死了,个个都说老天有眼。” 杨蓁听得心跳加剧:“你说他去流芳苑挥霍,可是七八日前的事?” 画屏想了想:“差不多吧,怎么,他还欠了你的银子?” “欠了银子?”杨蓁一怔,“哦,那倒不是……” 段梁与赵槐已向她与徐显炀都分别交代过,葛六从前嗜酒如命,不吃饭也要饮酒,为此自家银钱不够用,便去东家借西家要,欠了教坊司同僚们不少银子,几乎天天被人催债。 如今有了画屏所述的情形,便知道正因如此,葛六前些时发了横财去流芳苑狎妓的事才对教坊司这边瞒得很紧,生怕被债主们得知他有了银子。 虽只一墙之隔,还因梳拢之事在一处共事几日,教坊司与流芳苑的人往来沟通却并不多,似乎即使同为贱籍,教坊司的乐户也还是看不起流芳苑的龟公虔婆,不屑于与之兜搭,以至于被葛六轻易瞒了过去。 傍晚时,杨蓁去找段梁与赵槐会面,将从画屏那里听来的消息告诉了他们。 果然赵段两人一听便都气得跳了起来:“那小子有了钱财竟去偷偷快活也不还债!” 杨蓁这半日来却都在琢磨着一个疑点:“两位师傅,请你们细想想,自我进来之后,你们可曾遇见过有生人跟踪你们,或是打探你们行踪?” 段梁摇摇头,赵槐道:“我先前只发觉那个卖枣糕的小哥似在盯着我,哪知他竟是徐大人的手下。别人就没见有了。” 杨蓁蹙眉道:“你们不觉得奇怪么?倘若那些人雇葛六为凶来杀我,以及杀了葛六灭口,为的都是掩盖他将我与耿小姐调换一事,那为何偏偏不动你们两人呢?你们可也是亲眼见过那个公子的面啊。纵使我被灭口了,别人想查,还不是可以通过问讯你们得悉换人的事?” 赵段二人齐齐一怔,如此一想,真是后脖颈冷风直冒,仿若来索命的杀手已然到了身后。 段梁发着抖道:“大……大约他是见我二人不中用,不足为惧。” 赵槐同样牙齿打颤:“没,没错,我两个一看就老实得很,不像是到处乱嚼舌根子的人。” 杨蓁对他们这反应啼笑皆非,手指点着桌面道:“我想说的是,那些人不动你们,是因为他们来雇凶杀我,为的恐怕不是掩盖换人一事,而是另有所图!” 20|登门探秘 对方雇凶杀人,又杀葛六,为的并非掩盖换人一事,杨蓁得出这一结论,除了依据对方没有打赵段二人的主意之外,还因近日来从众乐户口中积少成多地探来了另一个消息。 将本该没入教坊司的罪臣之女偷梁换柱,她的遭遇并非教坊司头一桩。 两年前一名官员被抄家,家里亲戚使了大把银子,拿他家一个丫头换进来顶替了小姐。那个丫头受了威逼不敢声张,如今还在流芳苑里做杂役。当时教坊司里自奉銮张克锦往下,好几个经手人都分到了银钱。也是因此,消息很容易走漏出来,几乎整个教坊司人尽皆知。 也由此可见,换人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罪,就像偷一个待选宫女一样,是看起来了不得、其实没人管的事儿。 既然如此,那些换人的人,又怎会为了掩盖一个无足轻重的罪行来雇凶杀人?既来杀人,就应当有着比掩盖换人更强硬的理由才对。 杨蓁明白,徐显炀会接手这个案子,都是因为事涉耿德昌。可即使查清了换人者的身份,他也只能是确定一个目标以便顺藤摸瓜,而非借这案子就给对方致命一击。 当然,要说对方只为防着被徐显炀视作奸党才谨慎行事要杀她,那也说得通,可若是那样,他们肯定又不会放过赵槐与段梁。 所以结论依旧是——对方行凶的目的,不在于掩盖换人一事。 听完杨蓁的分析,赵槐都不自觉地蹲到凳子上去了:“姑娘的意思我懂了,可是那些人来行凶,为的不是换人,又能是为什么?” 杨蓁也是沉吟:“是啊,又能是为什么呢?” 她直接被从宫女所接进教坊司,什么都不知道,别人还会为什么事想要她的命呢? 真相似乎已在脑中成了型,却被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土,奈何如何费力琢磨,也还想不确切。 段梁问:“是不是该去问一声徐大人?” 杨蓁摇摇头:“只不过想到这一点点茬口,还不值得去烦扰他。” 她应承下了画屏这桩事,还未想好如何对徐显炀提。她对徐显炀的性子毕竟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一定不会情愿再多沾染青楼之事。 倘若贸然提起,任她宁可把自己出去的机会让给画屏,徐显炀也不答应,被他一口否决,事情就不好办了。所以还需好好筹划,如果她真能帮上他的大忙,让他欠下人情,再请他出手才会便当。 杨蓁静思片刻,说道:“晚间你们二位能否陪我去一趟葛六的家?” 赵槐道:“你想看些什么,差遣我们去不就好了?” 杨蓁道:“还是我亲自去看看为好,我也不知能看些什么,只想看看能否寻得什么线索。” 赵段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遂点头道:“好,等入夜没人了,咱们就带你去。” 因张奉銮大力主张节约灯油蜡烛,教坊司里每日入夜后,除了个别“串门”的男女之外,余人大多早早睡下。趁夜做点什么,很容易掩人耳目。 况且段梁还要回家,就装作与赵槐谈天晚了的样子,让杨蓁与赵槐悄然坐进他家的小驴车,赶着车出教坊司而去。 到了耳朵胡同已过了一更天,周遭一样地夜深人静。杨蓁嘱咐他们将驴车早早寻地停了,徒步悄然走近。 葛六那幢小屋黑洞洞的,门上的白纸封条已然散了,飘飘荡荡地挂着,也不知是被人撕的,还是一开始就未贴牢。 段梁有意当先进门,杨蓁摆摆手,自己轻轻推开木门,迈了进去。 刚一进门,就听见面前的一团漆黑之中似有什么响动,她还当是自己推门时碰到了什么,尚未来得及反应,忽被一人自身后攥住手臂,大力拽出门去。 与此同时,面前“唰”地刮过一阵凉风,直扫得鼻尖都发了酸。 杨蓁以为是身后的段梁看出险情拉她出去,却听见头顶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低喝道:“卢刚,怎地如此冒失!” 屋中现身出一个男子,手里倒提着佩刀,拱手请罪道:“属下一时心急失手,请千户大人恕罪。” 杨蓁才明白,方才竟是屋内这个叫“卢刚”的人朝她劈了一刀,若非身后这人及时拉她出来,此刻她已血溅当场。 一时间她后怕得冒了冷汗,手脚都发了软。 身后那人放了手转到她侧前望了望她,露出一脸温和笑意:“原来是你,这黑灯瞎火的,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借着黯淡的星月之光,杨蓁看清面前是个面目白净、眉眼温文的年轻男子,想起那日在北镇抚司曾见过他的,似乎还是个徐显炀的心腹。 听身后段梁与赵槐都说:“见过千户大人。”杨蓁便也万福道:“千户大人好。是我有意来葛六家里查查线索,才央这两位师傅带我来的。” 卓志欣摆摆手免了他们的礼:“进来说吧,不要惊动外人。卢刚,你来外面守着,但有异动都来报我。” 说这后一句话语调冷硬,显是对卢刚方才贸然动手十分不满。 招呼了杨蓁等三人进了小屋,卓志欣也如那日徐显炀一样,用木板挡住窗户才点了蜡烛, “自那日发现葛六死后,大人便命我们轮番守在这里。”卓志欣道,“这屋子那天我们便已细细查验过,后来五城兵马司的步快又来翻腾了一番,你们今日再来,怕是没什么可看的了。” 见杨蓁仍然惊魂未定,他笑着安慰道:“都是我那手下行事冒失,回去后我定会重重责罚,也怪我一直提醒他夜间凶嫌可能上门,令他过于紧张所致。我先代他向你赔礼了。” “不敢不敢。”杨蓁慌忙还礼,见对方如此温文随和,她也心情宁定下来,一边观察周围一边问道:“大人守在这里,这两日可曾见到什么人来过?” “没有,这里出了人命案,前两日常有五城兵马司的步快来巡查,纵是有人想要潜进来做什么,也要避避风头再说。”卓志欣不禁苦笑,“我们微服守了两日,等来的头一波人倒是你们。” 杨蓁道:“我今日方听说,葛六前几日曾发过一笔横财,还带去流芳苑里花销,想来那便是对方雇他杀人的佣金。大人当日在此搜索,可见到大笔银两?” 卓志欣有些吃惊:“有这等事?我们当日仔细翻查过了,只见到葛六身上放着二两多的碎银,难道说是他已然挥霍光了?” “这……还不好说。”杨蓁也不与他客套,将蜡烛端在手里,于屋中四处查验。 赵段二人见状,也装模作样地左翻右找,卓志欣看出他们根本不得要领,反而添乱,就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手。 屋子狭窄,陈设也简陋,看上去确实没什么可查,但只须臾过去,杨蓁便有了收获。 墙上有一处看似墙灰剥落的斑痕,杨蓁在其边缘抠摸几下,将墙面上一块灰泥整块取了下来,竟然露出一方墙洞,里面有东西亮闪闪地反着光亮。 卓志欣着实惊诧——以显炀的过人眼力都没有发现这处墙洞,这姑娘的眼力,竟是不在显炀之下。 杨蓁将墙洞里的物品一样样取出,由赵槐帮着放到板桌上,四个人都围拢上前观看,见其中有几大锭银子,外加一卷素色绸缎。 “这便是对方付给葛六的佣金?”卓志欣清点了一下银子,“银子约有百十两,这匹缎子……也是?” 以葛六这样的粗人,自己购买绸缎几乎没有可能,彼时以物抵钱乃是常事,若说对方拿绸缎当做佣金,也极有可能。 正这时,卢刚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千户大人,有个人影过来了,鬼鬼祟祟的,看样是奔这里而来。” 杨蓁与赵段二人都吃了一惊,卓志欣道:“埋伏好了,不要提前惊动。”又朝屋内三人道,“不必惊惶,咱们且等他上门。不论是毛贼还是大盗,既然来的仅有一人,凭我们也对付得来。” 话毕先晃灭了蜡烛。 杨蓁与赵段二人都背抵墙壁,屏息静待。少顷过后,果然听见有极轻的脚步声来到门外,稍停了停,房门便被缓缓推开。 一个人影闪进门来,掩好房门,随即晃亮了火折子。微弱的光芒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形。 不等他看出屋中有人,候在门边的卓志欣已然出手,自后面一把掐住那人脖颈,将其猛力按倒在了地上。 那人毫无防备便以头抢地,发出“啊呀呀”地一连串惨叫。 杨蓁等三人立时听出熟悉之感,段梁脱口道:“张大人?” 这时埋伏门外的卢刚疾步进门,拿早备好的绳索迅速将那人双手绑缚到了背后。 “点灯。”随着卓志欣一声吩咐,杨蓁捡起那人掉落的火折子,重新点亮蜡烛。 烛光之下他们看清,果然来人正是张克锦。 卓志欣叫卢刚继续守在外面,揪着张克锦衣领朝杨蓁他们问:“你们认得他?” 杨蓁点头道:“这便是教坊司的奉銮大人。” 张克锦沾着半脸的灰土,形容十分狼狈,看清面前是自己的三个手下,登时怒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还敢对我如此不敬,快放了我,不然回去要你们的命!” 卓志欣怕声音惊动了外人,当即顶了他一膝盖,斥道:“闭嘴!” 段梁与赵槐慑于张克锦的积威,不敢轻易接话,杨蓁道:“张大人,这位是锦衣卫的千户大人,只因葛六死得蹊跷,他们正守在这里看有没有贼人上门,我们来此也是为了助他查案。你还是乖乖配合他们的好,不然恐会有苦头吃的。” 张克锦尚没机会看清卓志欣,一听这话立时软了。 他慌张道:“千户大人饶命,小人只是上门想取回葛六欠我的十两银子,绝没别的居心!” 卓志欣放开手,转到他前面问道:“你怎知道葛六有钱了的?” “是听流芳苑那边的虔婆说的。”张克锦答完,又转向杨蓁恳求,“蓁蓁……耿大小姐,你看在我这些时日对你还算看顾,且为我说几句好话罢,葛六那厮如何死的,我可半点不知。” “张大人,”杨蓁上前两步,“锦衣卫的大人们所求的只是查清案情,不会冤枉好人,你随他们回去,好好回答他们的问话,完事之后自会平安无事。” 说到最后她转过脸,朝卓志欣望了一眼。 卓志欣登时会意,徐显炀从前就有心审问张克锦,是顾虑张克锦有官职在身,怕办驾贴惊动太广才不便抓他回去问话。 这一次他自己闯来案发现场,有了涉案嫌疑,他们顺势抓人便是顺理成章,不用再通过刑部与兵科,正是送上门的好机会。 想罢卓志欣道:“正是如此,你随我们回去衙门好好答话,待澄清了你的嫌疑,自会放你回来。” 张克锦脸上变色,浑身发抖:“大人饶命,诏狱那地方进去了还如何出的来?” “张大人别听外面那些谣传,”赵槐插口撺掇,“我与段梁两人就是进过诏狱的,如今还不是好好的?那里面的老爷们都和气得很,还请我坐了喝茶呢。” 里面的老爷们请他坐的明明是刑椅,卓志欣与杨蓁都听得险些失笑,忙自忍住。 张克锦听熟人如此说,倒信了几分,情绪平稳了下来。 卓志欣唤进卢刚来,叫他唤来街口另一处蹲点的一个锦衣卫手下,押送张克锦回北镇抚司待审。 可一见他乖乖伏法,杨蓁反而有所失望:这般看来,恐怕他确实与凶嫌并无瓜葛,才会轻易信了赵槐的说辞,老实听话。 如此一来,又该去哪里找线索呢? 杨蓁回首,望向了桌上那匹绸缎。 21|并骑相送 卓志欣再回到屋内时,见到杨蓁正捧着那匹绸缎在烛灯下细细端详,他心感好笑:果然姑娘家就是对这些东西有兴味。 烛光照在胭脂色的绸缎上,在杨蓁的脸上映了一层淡淡的绯色暖光,衬得她一张眉目精致的小脸分外靓丽。 卓志欣静静望着,不觉想到:这样一个人儿落得那种地界,每日不知要受多少猫三狗四的骚扰,可惜显炀仍是一心查案,不愿救她出来……看她如此喜欢这缎子,改日我去买上几尺差不多的送她好了,也算替显炀补偿她几分。 转眼看见,赵槐与段梁显是也发觉杨蓁这模样好看,盯着她看的口水都快滴下来了,卓志欣心生嫌恶,轻咳了两声。赵段二人回过神,忙缩起脖子。 杨蓁放下绸缎道:“张大人一直以来的说辞都没有疑点,叫他回去问话,恐怕也难有什么收获。” “或许如此,不过也要问过才可确定。若是他的嫌疑也被排除,眼下就又是线索尽断了。”卓志欣不由得叹了口气。 “那倒也未必。”杨蓁露出微笑,“大人可听说过‘嘉兴素绉缎’?” “嘉兴……”卓志欣稍一琢磨,苦笑摇头,“我素来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可没听过。” 杨蓁抚着那匹绸缎解释道:“五六年之前,嘉兴素绉缎在京城还十分常见。只因至元三年时,山东境内黄河泛滥,导致运河淤堵,断了几个月的漕运,京城的几大家绸缎商没能按时拿到江南运来的货物,就在之后绸缎运到时,以延误到货为名,联起手来向江南供货商压价讨利。江南供货商与之理论,双方都据不让步,最终冲突起来,几个嘉兴供货商的手下不慎打出了人命……” 卓志欣猛地恍然:“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了,那在当年也是一桩大案,只是当时我们尚未在厂卫供职,不曾插手办案,是以记忆不深。你说这匹缎子就是那种?” 杨蓁点头道:“正是,因当年家母十分喜爱这种缎子,我才得以认得出。” 当时的内阁首辅汪慎是个北方人,早就因南北科举竞争以及官场以地域划分的党派争斗对江南人士大有恚怨,就趁机动用北方同僚一番运作,不但严惩了肇事者,还永远禁了嘉兴绉缎进京贩卖。 大约因为嘉兴绉缎的供货商在官场没有门路,后来汪慎被泾阳党斗倒走人,这条政令也一直没有被撤除。 结果五年下来,京师都再无这种绸缎上市,但也从而导致这种缎子成了价格高昂的稀缺货品,一些商贩便在私下里悄悄倒卖。 “这一匹嘉兴素绉缎拿去黑市,或可以换得百两银子。”杨蓁道,“正因这绸缎值钱,雇凶者才会以此抵作葛六的佣金。京城有门路倒卖这种绸缎的人想必不多,请大人转告徐大人,若是以此为线索摸查下去,或许会有所收获。” 原来她方才看了那半天绸缎是在想这些,卓志欣钦佩不已,笑道:“可惜了你是个女儿身,不然被显炀见到你这些本事,定会硬拉你到他手下做事,封你个指挥佥事当当。” 杨蓁听他如此说,一想到徐显炀听说后或许真会对她大加赞赏,脸上不觉有些发热。 卓志欣拿了块帕子,将那几锭银子裹起与绸缎拴在一处,交与卢刚看管。赵槐段梁见事情差不多了了,便向杨蓁道:“眼见暮鼓就快响了,咱们还是快些辞了大人回去吧,不然赶上夜禁未免麻烦。” 不等杨蓁应答,卓志欣对他二人道:“你们先行回去吧,记得留着门,我亲自送杨姑娘回去。” 杨蓁忙道:“不敢劳动大人。” 卓志欣一笑:“没什么劳动的,你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不过是略尽绵力偿你的好意罢了。” 杨蓁见推脱不过,只当卓志欣是单独还有交代给她,也便应了下来。 赵段二人出门后,赵槐忍不住低声道:“果然姑娘生得貌美,人人都爱护着。” 段梁唯恐被卓志欣听见,连忙扯了他一把。两人上了驴车,折头回去。 卓志欣领杨蓁去到不远处的栓马处,取了自己的坐骑,问她道:“你可会骑马?” “早年骑过几回,若不行得太快还可以。”杨蓁见卓志欣示意她上马,便抓了缰绳,踩上马镫,坐上马背。 卓志欣上了另一匹马,与她缓缓地并骑而行。 周遭一片静寂,马蹄铁踏在灰砖地面上嘚嘚有声。 静了一阵不见卓志欣说话,杨蓁问道:“大人难道不是另有话要单独交代我?” “嗯?”卓志欣明白了她话中所指,不禁啼笑皆非,“没有话要交代,难道就不能送你一程了?” 听他如此一说,杨蓁未免不自在起来。 此刻夜深人静的,孤男寡女搭伴行路,纵使这位卓大人光风霁月,单单只因她协助查案才想要对她加以善待,所选的这方式也未免有些出格。 卓志欣也有些体会到了她的心意,便道:“我家大人与我、李祥、刘敬四人是自小一处长大的,一向不分彼此。大人他为了查案,迫不得已留你在教坊司不得脱身,一直心有歉疚,早吩咐过我们一得机会,便要尽力照应你。” 杨蓁听后才放松了些许,想起他与李祥都是官居千户,在锦衣卫当中只是中等品秩,不禁好奇问道:“既然您是徐大人的发小,为何他不给您谋个更高的官职呢?” 话出了口,她才发觉不妥,忙道:“是我问得唐突了,大人就当没听见吧。” 卓志欣爽朗一笑:“这也算不得什么难答的问题。锦衣卫当中多少人混了一辈子都没做上千户,我与李祥从前只是两个市井小贩,能得大人提拔,得了千户之职,领着朝廷俸禄,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厂卫素来名声不佳,大人不来直接给我们过高的官职,也是不想惹那些文官聒噪,给厂公找麻烦。” 杨蓁有些意外:“不是说如今厂公风头正盛,朝中无人敢惹么?难道还有文官敢于弹劾他?” 卓志欣更觉好笑,这姑娘眼光犀利,心思细密,却对朝政了解颇少,说起这些,才真正像个她这年纪寻常小姑娘该有的天真模样。 “风头正盛、无人敢惹都是外间传言罢了。朝中那些言官大人们成日睁大两眼挑人错处,一旦发现便要奋力攻讦,一点小事都能说得天塌下来一般。连皇上还要时常被他们烦扰,何况是厂公呢?” 杨蓁不禁暗叹:如今厂公得势,都还免不了被人攻讦,等到将来变了天,那些人必会立时倒戈,落井下石。别看文官们口口圣贤,句句天理,其实真正有操守有骨气还是少数。 她信口道:“历来文臣与宦官及厂卫势不两立,近年来会有大量文臣拥戴厂公,不过是想要借厂公之势对付政敌,并非真心归附。如今泾阳党人蛰伏不出,这些人难免就要见异思迁,重新针对厂公了。” 卓志欣听的纳罕不已:这般听来,她又像是很明白朝政的了,至少不在我之下啊。 想来也是,她毕竟曾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而自己却是市井小民。 如此一想,卓志欣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好像不但在她面前再难去摆什么千户大人的架子,还反而变得自惭形秽起来。 两人一路闲聊着,于临近子时的时候,终于来在本司胡同街口。 杨蓁勒马停在街口之外,下了马道:“大人就送到这里吧,前面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认得大人,见到你深夜送我回来,难免多想,恐对查案不利。” 卓志欣明白她是不想牵连自己去到那青楼林立的地界,他也确实不愿去,见到那条街灯火辉煌,人影进出,仍然十分热闹,想也不至于有人会对她不利,便道:“也好,那我便回去了。你可还有话想带给我家大人?” 杨蓁迟疑了一下,方道:“有句话,我因拿不准,还未决定要不要告知于他。我见赵段两位师傅近日并未被人盯梢,便疑心那些人雇凶杀我,为的并非掩盖换人一事,只是所为什么,我尚且想不出来。” 卓志欣沉吟片刻,点头道:“我将这话说给显炀,看看他有何想法。” “嗯,大人慢走。” 卓志欣又微笑道:“我也有句话还想对你说,虽说我也盼着此案能早日查清,不过查案毕竟是我们厂卫的差事,以后你还是多多顾好自己,别再像今日这样,为了查案,命都快不要了。” 他乘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对杨蓁说话,神情亲和,语含关切,令杨蓁不禁有了种被大哥哥悉心关怀的温暖之感。 她含笑道:“能得机会帮上徐大人的忙,是我之荣幸。大人放心,我将来一定小心留意,绝不会再如今日这般冒失,不会为徐大人惹麻烦的。” 说来说去,都是仍会尽力协助查案的意思。 从前听徐显炀说起杨蓁心甘情愿留在教坊司替他查案,卓志欣还不甚相信,以为只是徐显炀有所差遣,杨蓁不敢违拗,才勉强应承罢了,如今亲眼见到她热衷于此,他也十分意外。 她都已担上了性命之忧,今天又险一险被误伤致死,怎还会没一点畏惧,仍想继续? 等辞别了杨蓁,返回的路上,卓志欣才猛然猜想:这姑娘……该不会是因为看上了显炀,才如此乐意帮我们吧? 继而又猛地省起:我怎地忘了,显炀说过,当日她在流芳苑内曾经主动提出情愿代替别人伺候他,若非对他有情,一个姑娘家怎可能仅仅为全他的面子,就做出这等事?倒是我临到此时才想明,可是迟钝得紧了。 想到此处,心里莫名有些奇奇怪怪的滋味,似有些高兴,又有些不高兴。他也想不明白缘故。 杨蓁独自走回教坊司的路上,却想起了另一件事,不由得驻足回望—— 依前世的记忆,陪着徐显炀一同逃出京城的似乎只有李祥一人,那么他呢? 是……已经遇害了么? 22|悟及缘由 “我早看卢刚那厮办事不牢靠,传我的话,罚他两个月的奉银!” 次日一早听了卓志欣的汇报,徐显炀首先就发落了卢刚,继而又追究起杨蓁:“那丫头也太胆大妄为了,可见是被我纵的。叫单离传话给段梁他们,以后无论何事,都不许她出教坊司大门一步!” 卓志欣听得满心奇怪:什么叫被他“纵的”?他又凭何管着人家不许出门?他又不是人家上官,怎会恁不拿自己当外人? 难道我错过了什么重要隐情,未曾获知? 奇怪归奇怪,他还是得帮着说情:“杨姑娘也是为了襄助咱们,其实若非卢刚冒失,她此行也不至遇险。” “怎不至于?”徐显炀拧眉道,“倘若我没来要你们在那里守着,她此番贸然过去,说不定就被对方的杀手盯上,现在还有没有命在,还是两说。” 卓志欣也承认他所言有理,只得到:“好在如今没人出事,她还帮上了咱们好大的忙。” “忙,确实帮得不小,”徐显炀背过身去翻看着那卷嘉兴绉缎,脸上透着些真心的赞赏,听说她竟然发现了连他都错过去的线索,立了一功,他着实十分喜悦,除了为得到线索欣喜之外,似乎也为自己“慧眼识人”喜悦。 只是他并不将这份喜悦显露半点在语气中:“不过,也不能因此就夸她,免得她以后愈发我行我素,你没夸她吧?” “是……没怎么夸。”卓志欣不善说谎,无可搪塞,只好转换话题,“去查嘉兴绉缎的人手我已分派出来了,你看没有问题,我便派出去。” “派出去吧。我去看看李祥那边审的如何了。”徐显炀放下绸缎出门而去。 张克锦被连夜押回来,并没受什么刑罚,但也没受什么善待。有锦衣校尉轮班将他看在刑房里一整夜,不打不骂,只是不让他睡觉。 张克锦想打个盹都不得,仅此一条,临到早晨他就已然濒临崩溃,恨不得早一时全盘招供了好能休息。 “你猜他究竟是为何去的葛六家?”在刑房门外,李祥手托着厚厚一叠供词,对徐显炀笑道, “竟是为了偷东西。葛六并没借过他银子,想来也是,哪个乐户敢朝奉銮借银子呢?张克锦自己承认,他半辈子都做着升官发财的梦,不放过一点敛财的机会,前日从流芳苑那边听说了葛六发过横财的事,他就财迷心窍,起了心摸去葛六家,妄图将其所存的银子搜出来据为己有。” 徐显炀问:“那就赶得恁巧,正好在那丫头去的当天他也去了?” “其实不算巧,”李祥道,“他说,原本他担忧那边仍有五城兵马司的步快守着,想过几天再去,结果昨日下午在教坊司里偶然听见段梁与赵槐两人说起什么去拿回葛六欠他们的银子,他怕被人捷足先登,就决定昨晚去了。” “可见那两个乐户说话不谨慎,该得再好好敲打一番。”徐显炀插了句口,又叫李祥继续。 “他原来真可谓为敛财无所不用其极,什么克扣乐工的工钱、妓.女的脂粉钱,甚至还曾收受罪臣家里的行贿,拿良家女换走罪臣之女——因为我吓唬他说,我们在教坊司里安插了密探,还掌握了不少有关他的卷宗,他但凡敢说一字谎话,保他尸骨无存,他就把这些鸡零狗碎全招了。就像生怕漏下什么,被咱们当做蓄意隐瞒。” 李祥将那一大叠供词呈给徐显炀看,“他说的与咱们已知的处处吻和,听来并没有疑点。除此之外,还多得悉了一些细节。” 早在流芳苑那晚听杨蓁提及张克锦其人,徐显炀便命人整理出所有与张克锦相关的卷宗资料,因此对张克锦的一些过往他们已有一定了解。 李祥指点着供词为徐显炀和卓志欣解释:“六年前张克锦担任礼部祭祀司司务,虽然也是专管教坊事宜的九品小吏,但说出去总比教坊司的乌龟官儿要好听许多。他那时被调任教坊司任奉銮,还是因为与当时的礼部右侍郎孙震过往密切,受了孙震的牵连,才被踢出了礼部。” “哦?”徐显炀不禁失笑,“如此说来,他与咱们还是一派。” 礼部右侍郎孙震也是当年被泾阳党排挤出朝廷的官员之一,厂公清洗泾阳党之后,还曾有人保举他回朝为官,孙震因已年过七旬,就婉拒未受。 张克锦的靠山不再,也就一直做着教坊司奉鸾。 “是啊。”李祥也笑了,“刚他还说,早有心投奔厂公与徐大人,奈何自己官职低微,没有门路,这些时日因听说杨姑娘……嗯,他以为是耿小姐,与你亲厚,他还一直悉心照拂来着。” 徐显炀问:“他会有心照拂耿德昌的女儿?听那丫头的意思,他的照拂也显得不情不愿。” 耿德昌是泾阳党一大首脑,张克锦不会不知。他恨泾阳党,就该也恨耿德昌。 李祥笑道:“我也如此问他,他说就因为知道那是耿小姐,他才照拂得不甚甘心,不过将来若能得咱们高抬贵手放他回去,他必将替徐大人倾力关照耿小姐。” 徐显炀静默理着脑中思路,张克锦的供词确实处处合理,并无疑点,以他的立场,应当没有替泾阳党跑腿的可能。 更关键的是,泾阳党人就像一群邪教狂徒,排斥异己已到了疯狂的地步,但凡与他们立场不一致的人,不管对他们有无威胁,都会被他们视作仇敌去倾力对付。这样的人,又怎可能把与杀人相关的大事托付给一个曾经受过他们打压的人去做呢? 如此说来,张克锦是可以大体去除嫌疑的了。 徐显炀不无失望:“也罢,有了这一遭,至少又给那丫头多添一重保障。有了奉銮照拂,她在教坊司当是不会再遇险的了。咱们就着力去查那缎子的来源吧。” 跟着徐显炀走出刑房地界,卓志欣道:“昨日她最后还托我说句话给你,她说依她看来,那雇凶杀人的,恐怕并非为了掩盖换人一事才行凶,而是另有缘故。” 李祥听得大惊:“不是为了掩盖换人,那还能是为什么?” “她说她还未想到。”卓志欣见徐显炀似乎毫无反应,“显炀你听见了么?” 徐显炀面色平淡地看看他俩,平平静静吐出一句惊人之语:“我早已想到了啊,你们如今怎还在为这事惊奇?” 李祥与卓志欣大惊,齐声问:“你想到了什么?” 徐显炀抱起手臂:“早在她对我说,那个葛六似有意谋害她时,我便想到了,换个人出教坊司哪里值得杀人灭口?想杀她的人,必定另有所图。” 卓志欣问:“那你可猜到他们所图什么?” 徐显炀怒其不争似地拧起双眉,脸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一句话: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儿你们竟然还想不通! 他抬手分别指了指那两人:“你们也去动动脑筋,别事事都等我说,叫人家一个小丫头都想在了你们头里,好光彩么?” 说完他便大步走了。 望着他走远,李祥与卓志欣面面相觑。 李祥紧皱眉头道:“你看他这是朝咱们摆官威,还是显摆他比咱们机灵?” 卓志欣笑了出来:“他确实比咱们机灵,你不服气也不成。” 心里忽然一个闪念:也怨不得人家姑娘青睐他了…… 因往日张克锦也不直接负责什么活计,半天下来,教坊司内也没有人留意到奉銮大人不在。 只段梁与赵槐一早来找杨蓁,担忧万一张大人被无罪释放,会对他们加以报复。杨蓁安抚了他们几句,叫他们安心回去。 张克锦如果真被顺利放回来,就说明他像赵段二人一样,被锦衣卫确认没有问题也没有威胁,自然也只有如他们两人一样乖顺的份,怎还可能报复他们? 话说回来,徐显炀怎可能放一个会报复他们的人回来? 杨蓁心里明白这一点,于是在午后听到人传话说张大人唤她过去时,她半点也不紧张。 张克锦如常坐在那间茶香四溢的值房里,除了眼底有些熬夜的乌青之外,看起来与平日没什么两样。 “坐。”奉銮大人毕竟比赵段二人多些派头,又是个好面子的个性,即使对杨蓁远比从前客气,也没到了低三下四的地步。 “谢大人。”杨蓁落座后又接了他递来的一杯茶,忙欠身道谢。 张克锦紧绷着脸,活像个不情不愿被迫认错的小孩,静了一阵方道:“我也不瞒你说,当年挤兑我从礼部调来教坊司做奉銮的人里就有柳湘,我对他们怀恨多年,令尊耿大人虽与此事无干,但因前日那行贿案证实他与柳湘同属一系,我难免也对他心有芥蒂。听说你被送来教坊司后,我也存过刁难你的心思,但听说你受徐大人照拂之后,也便作罢了。至于上一次唤你过来训斥……” 他脸膛偏黑,此刻掺了一层红色,圆圆的倒像个紫茄子,“都是因为我与聂鑫素来不和,看不过你与她来往亲厚,倒不是针对你。” 杨蓁静静听着他的话,中途忽然心头一动,便似置身于暗室陡然推开一扇向阳的窗子,满心亮堂了起来,那个曾经蒙尘一般模糊的猜测终于清晰呈现—— 原来怎未想到,耿德昌的朋党可能来看顾耿小姐,那仇家呢? 她在外人眼中都是耿小姐,不是杨蓁,若非被段梁告诫她有徐显炀相护,张克锦便会将她当做耿家女儿来挟私报复,其余憎恨耿德昌的人自然也有此可能。 恐怕雇了葛六来杀她的人,与换她进教坊司的那位少年公子根本不是一路,那些人压根不知她曾被换过。 他们真正想杀的,是耿芝茵! 张克锦一番话说完,见杨蓁发着愣不出声,小心问道:“蓁蓁?” 杨蓁回过神,忙点头道:“张大人不说,我也知道。这些时日以来大人对我还是照拂居多,我一直心怀感激的。” 张克锦仍然绷着脸:“嗯,我也知道你不曾向徐大人告我的黑状,要不然……反正厂公与徐大人的面子我张克锦总是要给的,将来在这教坊司的地界,我可以确保无人敢再来对你不利。你但有所需,也都可以来告知于我。” “多谢大人。”杨蓁起身福了一礼,“不瞒大人说,我此刻确实有个不情之请,只是不知是否会令大人太过为难。” “哦,你说来听听。”张克锦一改方才的别扭模样,两眼放光地欠了欠身。足见他面上端着架子,实则还是很盼着尽快做点事,向徐大人表明忠心的。 杨蓁道:“我与流芳苑的画屏交好,不忍见她去接客,听说她舞技出众,不知张大人可否调她来教坊司做舞女?” 张克锦不期她说起的是这事,一怔道:“她自己情愿?” “我与她说起过,她是情愿的。” 张克锦“哦”了一声,轻飘飘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听消息便是,不出两日,她便可过来与你作伴了。” 杨蓁不可置信地睁大双眼:“大人您说真的?如此轻易便可调画屏过来?” 以她所知,相比为一个教坊乐妇脱籍,自然是将画屏从妓籍转做寻常乐籍、调出流芳苑才是更难的一步,哪想到张克锦竟然应承得如此轻松。 张克锦又是一怔:“你为何不信?难道……那画屏也是哪位大人照拂着的?” 杨蓁道:“那倒不曾,只是卫妈妈调.教画屏定是花过大价钱的,我怕她不会情愿放手。” 张克锦哼出一声笑,终于又得机会摆出了奉銮大人的派头:“什么大价钱?卫虔婆不过是喂人家一口饭吃,兼平日教教诗词歌赋和琴棋书画,能花得了多少银子?那都是为卖个好价钱吹嘘出来的罢了。我身为奉銮,想调动个小妓.女再办不到,那还不如找块豆腐撞死呢!” 23|云开月现 倘若与张大人的对话就此完结,这次会面还是挺愉悦的,可惜杨蓁一时欣喜得忘形,竟在张克锦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事相求时,直言问出“您与韶舞大人究竟有何过结呀?” 于是,张克锦的脸就像幕布一样,唰啦一下就挂了下来。 杨蓁事后也觉好笑,看张克锦当时那脸色,若非顾忌着是她,一定就要呵斥出口了。 “那些都是私事,况且也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了,与葛六这案子又没什么关联,你就别问了!”张克锦最后如此答复了她,已然是给足了徐大人面子。 张大人没有解答她的疑问,却很快为她办好了实事,才到了次日下午,画屏就乐颠颠地过来找杨蓁了。 一见了面,画屏竟然也不顾乐厅内外都有不少人,朝杨蓁纳头便拜:“姐姐就是我再生父母,请受我一拜!” 这都是什么辈分?杨蓁哭笑不得,赶忙拉了她起来,回身向乐厅里的聂韶舞告了个假,拉画屏去到隔壁乐器室说话。 段梁与赵槐两人平日活计不多,消息又灵通,一听说画屏被张大人调来教坊司陪杨蓁,就巴巴儿地捧了些酒菜找到杨蓁这里来,美其名曰为画屏接风。 有机会陪两个小美人说话吃酒,纵然不能上下其手,他俩也是乐在其中。 杨蓁见段梁带来几个油纸包的酒菜里又是烧鸡又是酱肉,连说让段师傅破费了。段梁自是慷慨自夸了一番。 “以后你到了这里,吃的穿的肯定没从前好了。”杨蓁向画屏道,“也没有小丫头伺候你了。” 画屏舔着刚捏过酱肉的手指笑如春花:“这话若非是你口中说出来的,我定要以为是在损我。谁要看着吃好穿好又有人伺候,便觉得做□□是个美差,那就叫她们自己做去。” 赵段二人一通附和:“是是是,画屏姑娘说得好!” 杨蓁却正色劝道:“以后你留意着说话谨慎些,咱们进过这样的地界本就容易叫人看不起,倘若言行还不谨慎,将来出去了也难落个好人家。” 画屏吐了吐舌头:“我知道了。你放心,我自小就学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装腔作势那是手到擒来。而且以后我就做你的跟班,处处都跟着你学就好了。” 四个人吃喝闲聊着,杨蓁忍不住问他们:“你们可知道,聂韶舞与张大人从前究竟有何过结?” 段梁嗤地一笑:“姑娘你想,一个男的跟一个女的,还能有什么过结?” 杨蓁一怔:“你是说他们曾经有过男女私情?” 这可是大出意料,话题涉及至此,杨蓁与画屏两个小姑娘俱是好奇心切,两对水汪汪的大眼睛都注视在段梁脸上。 段梁大感满足,神神秘秘地从头道来:“聂韶舞当年是被买进教坊司来的,自小就乐技出众,当时的右韶舞曾有意将她配给自家儿子为妻,没想到未等成亲,那小子就短命死了。聂韶舞的婚事就被耽搁下来,直至二十来岁尚未嫁人,后来就遇见了张大人……” 杨蓁插口道:“张大人可不是乐籍啊。” “自然不是。”段梁道,“张大人与朝中有的大人沾亲,就在礼部谋了个小吏差事,一次安排教坊祭祀礼乐的时候见了聂韶舞,看中了她,有意托人为她脱籍,纳她为妾。要说以当时聂韶舞的身份,能脱了贱籍给个小吏为妾也不亏了,可是……” 杨蓁与画屏都受不来他慢悠悠地卖关子,画屏道:“聂韶舞看不上他,所以宁死不从?” 段梁道:“那……倒也未必。” 赵槐嚼着一嘴的咸华生接道:“其实还是要怪张大人太心急,竟然等不得聂韶舞答应,就来……那个,把她给霸王硬上弓了。” 两个女孩都吃了一惊,杨蓁听说这种事还不免羞涩,不好再问,画屏却更加兴奋地追问:“后来呢?” “后来,俩人就成冤家了啊。”段梁道,“聂韶舞那样的火爆性子,没有寻机跟张大人拼命就是好的,难道还能顺势答应嫁他?” 赵槐道:“其实我们外人都看得出张大人对她不错,别看平日里两人都像乌眼鸡似的,真遇见什么事,张大人铁定还是护着聂韶舞。去年曾有个不开眼的小子与聂韶舞别苗头,张大人二话没说就把他调去流芳苑刷尿壶了。张大人的老妻过世有七八年了,他都未曾续弦,我们这些知根知底的老人都知道,他是一心等着聂韶舞呢。” 杨蓁想着聂韶舞那夜说起张克锦时的神情,蹙眉道:“可是看韶舞大人那模样,怕是这辈子也难有答应的可能。” 心里不禁想象:换做我是聂韶舞,会答应么? 一想起张克锦那张黑胖脸,杨蓁就打了个哆嗦,觉得倘若与聂韶舞对调,她必然要去一刀将张大人砍死才肯罢休。 不过…… 她莫名其妙便将对象想成了徐显炀,若是他来…… “蓁蓁?”聂韶舞的声音忽然自门口传来,将屋中四人都惊了一跳,杨蓁尤其吓得连手中啃了一半的鸡腿都扔了。 她忙站起道:“我在,韶舞大人。” 聂韶舞刚推开了木门,朝里面瞥了一眼道:“张克锦刚交代下来,要你明日跟随蒋绣的戏班一起,到诚王府去唱堂会,到时你只管做做调琴的杂活就是了。” “哦……”杨蓁拿不准方才的议论有没有被她听去一半句,也拿不准近日见到张克锦对她有所关照,聂韶舞会不会也有所不满,有些心虚,就想出来解释几句。 聂韶舞却道:“不必出来了,这会子也没有要你做的事。”带上门便走了。 门一关了,段梁与赵槐就大呼小叫起来:“可了不得!去诚王府演戏这等美差多少人挤破头也搭不上,倒让你一个新来的去了,张大人可真是关照得紧。” 杨蓁还不甚明白:“为何这是个美差?” 画屏拉她坐回来,道:“你竟连这都不知,教坊司出外表演的差事也分三六九等,其中年节大祭是最末一等,辛苦劳累还没什么好处可得;皇上太后的千秋寿辰是中等,虽有赏赐,但进宫规矩大,中途连口水都没得喝,连个茅厕都不得随便上,辛苦得很。” 赵槐重新给了杨蓁一个鸡腿,接上道:“这最上一等的差事,就是去到高门大户,那些达官贵人们好面子,给的‘缠头’一个赛着一个的丰厚。这当中,又当属去到王公侯府的最好,诚王是当今皇上唯一的兄弟,大富大贵无人可及,去他府上唱堂会的差事是最最上乘。” “何况姑娘还只管调琴,轻松自在又赚银子。”段梁满了一盅酒双手端给杨蓁,“姑娘得了如此美差,可喜可贺。” 可喜可贺?杨蓁暗中苦笑。 诚王,当今圣上唯一的兄弟,距此一年多之后皇上驾崩,因没有子嗣,只得兄终弟及,由诚王继任皇位。 而诚王刚御极不久,便听信奸党余孽的谗言,大力铲除了厂公一系羽翼,最后将厂公处以极刑,其首要党羽尽皆下狱论罪…… 明天要去见的,就是注定将来会害徐显炀步上绝路的人。杨蓁可不会当这是什么可喜可贺的美差,倘若她能有戏文里那些仁侠义士的本事,趁此机会将诚王一举刺杀了,那,才能算是可喜可贺。 次日一早,就在教坊司的戏子们紧张筹备着要出发赶往诚王府的同时,一份新侦测好的讯息被锦衣卫下属报到了卓志欣跟前。 “……六个曾在耿家做工的下人说辞全然一致,世上可能与耿家小姐有私情的男子,仅此一人。” 卓志欣听完下属的汇报,一时脸色严峻,愁眉不展。 当日杨蓁对那个换她入教坊司的少年公子样貌描述,徐显炀曾对他们细细转述过,要他们帮着一同分析那可能是哪家的贵公子,卓志欣还记忆犹新。 年纪在十七八岁,身形纤细,眉眼清秀,穿戴富贵,气度高华,这些全都与这次调查的结果相一致。 换走了耿芝茵的人,是诚王啊! 24|王府聚首 锦衣密探遍布各行各业,卖枣糕的单离并不是专职的密探,而是在衙门供职的一名小旗。他隶属李祥手下,目下负责的就是在教坊司门口看顾杨蓁。 今日一早,单离便将杨蓁随团去唱堂会的消息报给了李祥,李祥觉得,既有那么多人同去,又说好下午必会回转,不至于有何风险,就没当回事,还自作主张放了单离大半天的假。 随后李祥慢悠悠走回北镇抚司正厅,正赶上卓志欣在向徐显炀汇报。 一见他来,靠在桌案边上的徐显炀就立刻招呼:“你也快来听听,志欣带回了重要讯息。” 李祥立刻打起精神。 卓志欣从头道来:“派出去查耿家小姐的人已然回报,耿小姐当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个规矩小姐,本没机会接触外男。但前年里曾有一人以向耿德昌学习骑射为由,频繁出入耿家宅邸,与耿小姐也便相识。” “是诚王……”徐显炀面色凝重。 国朝限制藩王接触政事,但射术是六艺之一,不在限制之列。耿德昌是进士出身,但骑射功夫十分出众。 诚王自小就爱好骑射,又深得皇兄关爱,皇上因此无视藩王结交重臣的忌讳,容许诚王去向耿德昌学习骑射,这并不奇怪。 李祥吃了一惊:“诚王?就是……当今圣上那位宝贝兄弟?” 卓志欣点头道:“正是,据说诚王与耿小姐两人在大半年之间频繁会面,耿德昌也不加阻止,还常是诚王一到,就专程差人叫小姐出来相陪,与诚王一同习练,显是刻意利用女儿结交诚王。诚王近两年也时常与耿小姐往来通信。” 李祥犹疑道:“诚王不是前年才选妃的么?他为何没有娶耿小姐?” 诚王在一年多以前刚娶了王妃,同时纳了两名侧妃。 卓志欣道:“你没听说过么?皇家选妃限定出身不可高过四品官职,耿德昌官居正二品,她的女儿如何能被选为王妃?” 李祥恍然点头:“如此说来,这一回耿家家败倒是正好成全了诚王啊。” 徐显炀问:“查到这些,可确认可靠?” 卓志欣点头:“他们一连追查到六个从前在耿德昌家做工的仆婢,询问来的结果如出一辙。世上可能与耿小姐有私情的男子,仅诚王一人。” 李祥道:“竟然是诚王啊,这案子还能如何查下去?” 徐显炀在厅中来回踱着步思索,并不出言。 卓志欣道:“这事还是疑点颇多。咱们上回就说杀人者为的不是遮掩换人一事,倘若换人的是诚王,他就更没必要为此杀人。诚王身为皇上唯一的兄弟,与皇上还一直感情很好,只是出于私情换了个罪臣之女出教坊司,即使被皇上得知,最多也不过是受上几句训斥,何须杀人灭口?” 徐显炀忽然驻足,两道浓眉摆成了一个奇怪的形状:“你怎还在想这事儿?以诚王地位之尊,怎可能会对她一个小丫头下杀手,还是借用一个不入流的乐户葛六?” 卓志欣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大为惊奇:“你是想说,雇凶杀人的其实不是诚王?” 徐显炀皱眉皱得更加古怪:“雇葛六杀人的嫌犯显然并不知道耿芝茵被人换走,是把那丫头当做耿家女儿对付呢。早在数日之前,我吩咐你们增派人手盯梢那几个最有奸党嫌疑的高官时,我就是这个用意啊。” 卓志欣与李祥都是瞠目结舌,又是如此,他早就想到了,还都采取了行动,却是一副“你们怎会才知道”的嘴脸,简直是……欠揍! 李祥还不甘心放弃:“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为的不是遮掩换人一事,说不定是为别的。耿德昌是封疆大吏,诚王结交他,本就是居心叵测。” “诚王向耿德昌学习骑射那时,耿德昌还没有做上辽东经略,诚王就算不得结交边将。”徐显炀好不耐烦,伸手入怀,取了一张卷成一卷的字条出来丢给卓志欣,“这是那丫头昨晚托单离带给我的,还未来得及给你们看。果然连她都想在了你们头里。” 卓志欣接过展开一看,上面写有一行墨字:嫌犯欲杀之人恐为耿芝茵耳。 卓志欣念头几闪,明白了其中含义,不禁笑道:“这姑娘当真是聪明,这字条纵是落在外人手里,都不怕泄露机密。” 知道杨蓁并非耿芝茵的人寥寥无几,连单离都以为她就是耿家女儿,被他看见这行字只会奇怪:这不是一句废话么? 这一提起单离,李祥才陡然省起,拍着大腿道:“哎呀,单离刚还报我说,那姑娘今早随团去唱堂会,去的就是诚王府啊!” 徐显炀心头一缩,一把揪过李祥衣袖:“你说她去了诚王府?” 李祥吓了一跳:“正……正是。” 徐显炀二话不说,甩开他便大步出门。 李祥追上来道:“你不是刚说,诚王不会有心杀她?” 徐显炀焦躁道:“那是她不知道对方是诚王的时候,若是他们照了面,被她得知了诚王身份,诚王一个不顺心,想弄死个她何其容易!” * 因画屏一直对杨蓁能去诚王府十分羡慕,今日一早出门前,杨蓁抱着一线希望去与带队出门的戏班领班蒋绣询问了一句能否带同画屏同去,不想蒋绣竟然一口答应下来。 去到王府重地的表演人员必须个个严格登记录名,绝没有想多带一个就信手带上的道理。画屏听了都觉不可思议,连说如今蓁蓁的面子当真是大得惊人。 诚王本已到了离京去就藩的年纪,皆因皇兄厚爱,才一直住在京城的诚王府。 王府坐落于皇城西北,教坊司一班人分乘几辆大车,早早出发赶去诚王府。 今日不年不节,只因是周王妃的生辰,诚王才请了这一班乐工来唱戏庆贺。 “不是说诚王待周王妃十分冷淡么?怎地这回还特意为庆贺她的生辰邀人唱戏?” “想来不过是王爷自己爱听戏,选这么个名目罢了,不信你到时看着,王爷都不定会与王妃坐在一处。” 路上在大车里,几个年轻女乐闲谈着王府传闻。 “你们少议论些。”一个年长的乐妇教训道,“王爷待王妃冷淡又如何,难道便能轮到你们受宠?” 说着还特意朝杨蓁与画屏警告:“你们两个头一回来,更要留意言行,王府重地可不容你们放肆,早先乐工到了大户人家行为不检,被人家抓了打死的都不稀奇。” 画屏不满她颐指气使,撇嘴冷笑道:“妈妈若是担忧我们两个会去勾引王爷,那可真是多心了。蓁蓁有徐大人护着,未必就看得上做个王府侍妾。” 杨蓁暗中拽了她一下示意她不要多说,含笑道:“这里面只有咱们二人是头回去,人家交代几句也是应该的。” 不多时到了王府角门外,一行人被管事接进门去卸车筹备。依照安排,正午饮宴之前便要演上两出,乐工们紧锣密鼓地去到戏台后台做着准备。 往常出外演出从没有单独带个人来调琴的先例,杨蓁与画屏两个闲人就跟着打杂。画屏原来一年也难得出一回门,出了也没几处可逛,这一回来了王府,就像个初进城的乡下丫头,看什么都新鲜,顾忌着规矩不敢大呼小叫,就总拉着杨蓁小声感叹这感叹那。 他们所在的戏台已靠近王府的中心地带,四周房屋雕梁画栋,廊柱飞檐,到处精巧气派,别说画屏,就是杨蓁也倍感新鲜。 戏台的前台面对着一座正方庭院,四周一圈抄手游廊,前台正对面是一座三面敞开的厅堂,为主家落座观戏的所在。 照理说,台上开戏之后,就没杨蓁什么事做了,尤其用不着她上台。只是今日赶巧,开戏没多会儿,一个奏乐乐工的月琴琴弦崩断了一根,候在台口内的杨蓁就赶忙上前去帮他换弦。 戏台朝北,厅堂朝南,乐工们在戏台一侧的回廊底下奏乐,杨蓁换好琴弦之后,抬头朝对面的厅堂望了望。 她对这个注定要害徐显炀的诚王自然也会有所好奇,可惜今早上刚下过一场雨,此时天尚有些薄阴,在此只能看见厅堂内一片昏暗,隐约可见中间的太师椅上坐着两个人,周围一群仆婢侍立,连穿戴都难看清,更别提相貌了。 不过她所在的台边回廊并没有对面那么宽的屋檐,相比而言也就亮堂了不少,她看不清人家,人家却能看得清她。 自厅堂中的正座处朝这边望过来,可以清晰见到一个穿着素淡的小姑娘站在乐工们中间朝这边望了望,才转身回去台口。 厅堂之内,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本在随着乐律一下下轻点着紫檀茶桌的桌面,这时却忽然停了下来。 25|直面诚王 戏一出出地唱着,临近午时,画屏要去小解,向王府下人问明路径后,拉了杨蓁陪她,等到从净房出来的时候,却见一个十几岁的小丫鬟站在外面等她们。 “乔管事怕两位姑娘走岔了路,差我来为你们领路。” “有劳姐姐了。”杨蓁与画屏均感意外,就她们这等身份,还能得人家王府管事如此高看? 跟在小丫鬟身后走着,见她一身华贵的丝缎衣裳,画屏朝杨蓁小声道:“看人家王府里的下人都是穿绸裹缎,可见在这里当值都是美差。不知徐大人府上比这里如何,哎,等你嫁了徐大人,我便去给你做丫鬟!” 杨蓁连日来总被人打趣,都听得疲沓了,已不会次次脸红,只觉得如此八字没一撇的一件荒唐事偏画屏还说得那么认真,实在令人啼笑皆非。 她忽然察觉到不对劲:“姑娘是否走错了路?我们方才来时,走的不是这边。” 小丫鬟道:“没有错,你们跟着就是。” 杨蓁与画屏对望一眼,心里俱是疑惑,可又想不出对方会有什么用意,眼看着王府四处房屋都是大同小异,若说是走了一条新路回去戏台,她们也拿不准。 过不多时,小丫鬟领着她们穿过一道月洞门,来在一处小院当中。 一眼看见前面的杨柳树荫底下正站着一个身形纤细的华服公子,笑吟吟朝她望着,杨蓁的心就是重重一颤,脸色也霎时白了。 纵然从前仅仅见过一面,还是深夜之间,她也清晰记住此人相貌,一眼便认了出来。 画屏陡然看见一个男人现身,也是一怔。 面前的公子锦衣华服,眉目清隽,年少倜傥,气派超凡,本是很好看的一副尊容,但见到杨蓁似见了鬼一般的脸色,画屏也不觉紧张了起来,拉紧了她的手。 华服公子淡淡扫了画屏一眼,抬手朝那小丫鬟摆了摆,小丫鬟朝他福了一礼,向画屏道:“这位姑娘随我走吧。” 画屏朝杨蓁看去,神色有些惶惑。杨蓁脑中念头几闪,已俨然有了成算,便向她道:“你去吧,见到蒋师傅,就说我一会儿便回去了。这是在王府里,还怕我遭遇什么不测?” 画屏看了那公子一眼,故意壮着胆子道:“说的也是,这毕竟是王府地界,咱们来了多少人都是有数的,又不曾坏了什么规矩,谁还敢强行扣个人下来不成?” 说着还自衣袖之下捏了捏杨蓁的手,才随着小丫鬟离去。 那公子见到一个小乐妇竟还对他出言威胁,似感好笑,脸上笑意又深了几许。 待得院中仅剩下了他们两人,华服公子朝杨蓁缓缓走近两步,说道:“真没想到,我不过是应邀来王府赴个宴,便有缘与杨姑娘再会了。” 杨蓁本来满心忐忑,听了这句明晃晃的谎话,心境反倒平坦了几分,唇畔露了一丝讽笑出来:“您特意差人唤我到此,想必为的不是叙旧。” “我是有句话想要问你,”华服公子缓步走到她身侧,“还请杨姑娘据实相告,你与徐大人,是何时相识的?” 杨蓁袖手而立,平静道:“公子相询,若想听我说实话,就请自己也说实话吧。” 华服公子眸光一闪:“你想听我说什么?” 杨蓁转过身,直面他道:“您可知道我今日为何会被派来王府?就因为奉銮大人听说耿家小姐与王爷是旧识,指派我来,为的是让耿家小姐与王爷见上一面,既是对我示好,也是对王爷示好。自那时起,联系到当日所见王爷的气派,我便已猜到王爷的身份。” 这自然是信口开河,其实仅凭之前对换人者身份的反复揣测,今日一见到对方现身于王府,再联系昔日对诚王年岁的了解,杨蓁便已确信面前此人——也就是当日留她在教坊司的少年公子——必是诚王无疑。 让对方以为他与耿芝茵的私密事已众人皆知,自然也就没有了杀人灭口的必要。 诚王白淇瑛微眯双眼审视着她,淡淡道:“我倒不知,此事连教坊司的小小奉銮都会知道。” 杨蓁道:“以王爷身份之尊贵,往日与耿小姐来往定不会偷偷摸摸,被人知晓也不奇怪。” 诚王淡笑道:“你高看我了,换了你这事,我还不就是做得偷偷摸摸么?”他又绕着杨蓁踱了几步,“你猜知我的身份,我承认了。此刻可以回答我的问话了么?” 杨蓁心念急转,答道:“是我去到教坊司后偶然与徐大人见过一面,蒙他看中……” 诚王猛地打断她道:“招你选淑女的人,就是刘敬吧?” 杨蓁心知今日势难瞒天过海,便道:“请王爷恕罪,其实当日我在宫女所时便已见过徐大人。” 诚王嗤地一笑,轻摇着手中的洒金折扇:“如此说来,倒是我碰巧挑了个徐显炀看中的女子,此事落得今日这步田地,怪不得你,也怪不得他,反倒该怪我了。害徐大人为了查案不得不留你在教坊司,也都是我的不是。” 临到这会儿,听他言语都扣在询问她与徐显炀的关系上,杨蓁就猜得到他今日唤自己来问话,是因为体察到了徐显炀在查他——只要留意到徐显炀与她在来往,就不难猜到这件事。 以诚王的身份,又有皇帝兄长的倾力关照,厂卫根本不可能威胁得到他,他有心知悉内情,想来不过是出于好奇,或是对徐显炀查到自家头上来有所不满罢了,一定不会是出于行径被揭穿的畏惧。 他不畏惧,也就不至于对她下手,至少是不会选在今天,在自己家中下手。何况他方才还放走了画屏,若传出去一个小乐妇不明不白地被他弄死在府里了,即使徐显炀不与他计较,毕竟也对他无何好处。 想罢杨蓁勉强安下心道:“徐大人之所以会追查此事,都是因为疑心换出耿小姐的人是奸党一系,若是一早得知是王爷,也便不会查了。” 诚王重新转回到她面前,直视着她道:“你倒会为他说好话,说不定,他正以为我就是奸党首脑呢。” 杨蓁毫无惧色地迎上他的目光,浅浅一笑:“王爷说笑了,奸党都是忤逆君主的奸佞,王爷与今上兄友弟恭,人尽皆知,天下间最不可能与奸党勾结之人,非王爷莫属。徐大人怎可能怀疑王爷?” 诚王哑然失笑,白皙俊秀的脸膛有如暖阳沁心:“怪不得以徐显炀那般冷硬的性子,都能被你迷住,你果真是非同寻常。不过,若说外人都知晓了我与耿家小姐有旧……” 他走来杨蓁跟前,低头望她道,“不知如今,他们会以为你是我的女人,还是他的女人呢?” * 画屏回到后台,将情形向蒋绣及一众未上台的乐工们一说,众人听说竟有个陌生男子单独留住杨蓁问话,都觉十分奇怪。 今日诚王为王妃贺寿,有没有请来什么客人,他们都不得而知,一时也难猜透那人身份。最后蒋绣说了句“耿小姐既是大户小姐出身,有过豪门公子的旧识也不奇怪。”就此揭过。 只画屏因亲见杨蓁当时惊得面无血色,一直担忧得没着没落。 等了一阵,忽见一名乐妇从前面游廊转回来道:“不得了,蓁蓁回来了,还是被王爷拉着手回来的!” 画屏等人闻听赶忙冲去游廊下,正看见前方一个华服男子牵着杨蓁的手穿过游廊,一直走进厅堂里去。看样子是从侧面院门回来的。 画屏向先前那乐妇问:“你认得那人就是王爷?” “那是自然,王爷喜爱听戏,我们一年总要来上几遭,又不是头一回见到王爷的面了。” 原来留下杨蓁说话的就是诚王,看样子那两人还是早已相识的,而今……竟还携手回来。画屏呆愣愣地想不明白其中关窍。 听见身旁两个乐妇酸溜溜地议论:“看不出来,这小妮子倒有勾三搭四的本事,前日搭上徐大人,这又勾上王爷了。”“正是呢,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也不怕撑死……” 画屏又烦又气,忍不住骂道:“你们知道个屁!” 有奏乐的乐工忙来斥道:“低声些!你们不要命了?” 且说杨蓁被诚王问了那句话,正不知如何回答,诚王却忽然叫她随自己回去戏台,不再计较她的答案。看上去他没有任何不悦之色,杨蓁暗中稍感宽心。 只未想到,眼看着进了看戏的那所小院,走在前头的诚王忽然握了她的手,于众目睽睽之下牵着她进了回廊。 杨蓁还是头一遭被成年男子牵了手,一时脸红耳热,心慌不已。她总也不能与诚王公然动手厮打,只能不动声色地用力抽手。 可任凭她如何使力,诚王就是不放,一直钳着她的手拉她回到了厅堂。因她不敢挣扎得太过剧烈,在外人看来,就像是她任由诚王牵着一般。 杨蓁随着他走到厅堂内,一得他放了手,立刻便施礼告退。听见诚王无可无不可地“嗯”了一声,杨蓁就逃也似地顺着游廊回去了对面。 一回到后台,画屏与一众没在表演的女乐立刻炸了窝一般围拢上她,七嘴八舌地询问:“那人竟是王爷?”“你何时与王爷相识的?”“王爷难道看中了你?他可曾出言要留你在王府?” 杨蓁烦恼不堪,一概摇头以对:“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画屏拉了她躲开余人,去到一处僻静角落才道:“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今日这事倘若传入徐大人耳中还了得?听说厂卫到处都设有密探,这王府当中怕也是难免。到时徐大人若是以为你见异思迁,水性杨花,可怎么办?” 杨蓁怔了怔,这才忽然对诚王此举的用意有了几分明了:难道他是有意针对徐大人的?可是…… 可是,她与徐显炀的关系本是假的,即使诚王不知内情,真将她视作了徐显炀相中的女子,这般向徐显炀挑衅,又能对他有什么好处呢? 难不成,单单是为了气一气那个对头? 那位一年多之后便要御及为帝、以雷霆手段肃清厂公一系的人物,怎么看都不像个会如此无聊的人…… 诚王今日并未宴请任何客人,也确如乐妇们猜测的那样,招来戏班唱戏更多是为了娱乐自己,而非讨周王妃的欢欣。 连近午时分周王妃听得累了,想请他随自己回去宅内用饭,诚王都没有理会,只叫她自行去歇着,自己就命人在原处摆饭,一边继续听戏一边进午膳。 好在蒋绣早知道诚王是个戏迷,安排好了文武戏子轮班上台,余人就在后台轮班用饭,不至于太过辛苦。 诚王的午膳刚吃上几口,一名管事匆匆过来报道:“王爷,锦衣卫徐大人来了,正在门房等候。” 26|蓄意刁难 诚王神色微变,朝他望过来。 管事接着道:“徐大人说,他今日登门无意搅扰王爷,只为了能接戏班里的蓁蓁姑娘回去。” 诚王一听就明白了,可见徐大人已然查清了换人的就是他,听说今日那姑娘前来王府,唯恐自己会对她不利,就亟不可待跑来护花了。 他含笑道:“知道了,既然徐大人无意搅扰,那便随他等着去。你告诉他,待本王尽了兴,自会放这般乐工离府。到时他想接谁便接谁,本王一概不管。” 管事犹疑道:“此时正是饭点,依王爷看,可需要款待徐大人用饭?” 诚王轻摇折扇,凉凉地道:“人家都已说了无意搅扰,你操那么多的心做什么?” 管事再不敢多言,应了声“是”便退出去了。 诚王心下暗暗好笑,徐显炀只说来接“蓁蓁姑娘”,倘若自己尚未发现是她,听了这奏报也想不到那丫头头上去,又不会特意把他想接的女子叫到跟前来看看,就不会知道他想接的是谁;而倘若自己发现了她,听了这话也便有所顾忌,不会对她有何不利。 难得这徐显炀想得周到…… 诚王点好了戏单,只要他不叫停,台上的戏就要一出接一出地演下去,不管对面有没有人在看。 戏班的戏就这样一直演到了申正时分,太阳都偏了西时,杨蓁才随着戏班的人收好器物,乘车去到王府角门。 “哪一位是蓁蓁姑娘?”王府管事笑容可掬地拦住他们问道。 包括杨蓁自己在内,听了这话都以为王爷对她另有什么交代,杨蓁还满心忐忑,下了车来应道:“我就是。” 这才一眼看见,徐显炀就站在不远处,抱着手臂望着她,神色间似有些松了口气的释然。 “徐大人在此等待姑娘多时了。”管事说完,朝徐显炀恭敬施了一礼,就此退去。 领班蒋绣见状,忙跳下车去朝徐显炀见礼,车上余人议论纷纷。 没等杨蓁过去,画屏先跳下车来拉着她小声警告:“你可要小心应对,卫妈妈早对我说过,别看都说女人家心眼小,其实男人比女人更爱争风吃醋,一个应对不好,他便恼了你了。” 杨蓁虽明知徐显炀为她争风吃醋是绝无可能,却受不来当着他的面被画屏如此告诫,不由得两颊通红,连说:“我知道了知道了。” 那边徐显炀与蒋绣简单说了几句,随他同来的李祥见到画屏,立时两眼一亮:“这小姑娘也好俊俏,原来怎未听说,教坊司的姑娘竟比绣楼里的花魁姿色还上乘。” 一旁的卓志欣皱起眉,说道:“你也留神着些,被人家听见锦衣卫的千户大人如此说话,成何体统?” 他们相隔不远,说话声又不很低,被画屏清晰听入耳中。她在青楼混迹十年,最常见的就是男人的好色丑态,最反感的也正是这种丑态,听见卓志欣教训李祥,心里颇感痛快,转眸朝他感激地望了一眼。 她受了十年调.教,无需刻意做作便有些勾魂摄魄之态,这一眼望过来,卓志欣还不怎样,李祥却不管人家望的是不是自己,先自身子酥了半边,低声道:“乖乖,要能纳了这小丫头做个偏房,下辈子做猪做狗我都认了。” 卓志欣笑着低声揶揄:“你才过了几年好日子,媳妇娶了都没几年,就想着学人家纳偏房了。” 总算这两句说得声小,没再被画屏听去。杨蓁过去见过徐显炀,蒋绣大方笑道:“徐大人既来接你,你也不必急着回来,明日再回也无妨。” 常有富贵人家包了戏子留在自家过夜,徐显炀与杨蓁一听此言,俱是脸红难言。 蒋绣向徐显炀告了辞,上车带队走了,刚一离了角门,他便嘿嘿笑道:“这下有好戏看了,王爷怕是要与徐大人抢女人。” 卓志欣拿了个纸包递在徐显炀手里,朝杨蓁笑道:“我家大人已在此等你近三个时辰了,其间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着实辛苦呢。” 杨蓁很是吃惊,望向徐显炀求证。 徐显炀将卓志欣一推:“少胡说!我没吃饭,那你中午给我买回来的是什么?猪食啊?” 卓志欣掩口而笑,也不多言,与李祥一同告辞离去。 徐显炀牵着马与杨蓁并肩走离王府。 徐显炀忽问道:“你怎与那小娼妇混在一处?” 杨蓁愣了下才反应到他说的是画屏:“是我托了张大人调她过来陪我的。” 听了他这腔调,她自是不敢提起求他救画屏出来的事,反正也没打算这么快就请他着手,先搁下也无妨。料想将来等她立了功劳时再求他,才好得他应允。 可是听他如此说画屏,杨蓁还是心下不平,忍不住道:“画屏又未曾接客,还是清倌,大人这么说她,未免刻薄。再说了,教坊司里的余人也不见得比她好到哪儿去,大人若是对我身边这些人都如此看不过眼,又何必纡尊降贵要来接我呢?” 徐显炀上一回见画屏时画屏本就是娼妇,他不过是信口一说,又没有蓄意贬低谁,哪想到会被她如此抢白。 他有些发懵,听她说到“纡尊降贵”,便想到自己其实也没发达多久,退回十几年去也不过是个小叫花,一点也不比被迫卖身青楼的女孩子高贵。 徐显炀顿时脾气全无,有气无力道:“是我说错了,我向你赔礼,姑娘就别生气了,好不好?” 杨蓁听他如此一说,才察觉自己话说得太冲了些,红了脸低头道:“大人言重,是我出言莽撞。” 徐显炀瞥着她讽笑道:“你倒真是菩萨心肠,自身安危都视而不见,还成日惦记着普度众生。你见了诚王的面没有?看出他眼熟没有?是不是还未觉察,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杨蓁大吃了一惊:“你……也是得悉了那是诚王,才来的?” 徐显炀苦笑出来:“你临到此时才发觉啊?” 直至方才,杨蓁都以为徐显炀是因见了昨晚传去的纸条,急着对她问询细节才来的,听了他这话,她才联系到方才卓志欣所说的久等三个时辰,明白了他来找她的真正原因。 他是担忧她会为诚王所害才急急赶来,还被诚王冷落在门房三个时辰之久。倘若只为找她问话,又何必久等在此受这闲气? 杨蓁大感赧然,怯怯地望着他问:“王爷让你等了那许久,都是有意刁难你的吧?” 徐显炀含糊“嗯”了一声。 杨蓁垂下头:“早知你在外面等着,我好歹也该想法儿与你送个信出来。” 徐显炀干笑了一声:“罢了,他能让你全须全尾地出得门来,就是给我留了面子,怎可能让你有机会送信给我?” 杨蓁见他没精打采,说话又阴阳怪气,就猜着他一定是不悦了,想来也是,他为了护着她被人家晾了大半日,还一见面就被她教训,怎能高兴得来? 杨蓁好生过意不去,双手互搓着手指,急急思索该怎样让他高兴一点。 其实徐显炀一点也没有为她不悦,反而是见她终于好好出来,大松了一口气,心里还挺愉悦的,只不过…… 这小姑娘满面歉然的模样挺好看的,他看得得趣儿,就故意端着架子装不高兴,好多欣赏一会儿。 附近地界的住家非富即贵,街道十分清净,走在道中说话只需声音不要太高,就不怕被人听去,比之室内说话还要安全。 两人静静走了片刻,杨蓁忽抬头笑问:“大人想不想听我说说,诚王唤了我过去问话,我是如何应答的?” 这一脸的笑,那叫一个讨好,眼睛弯的好似月牙,嫩红的小嘴唇儿中间露出一排贝齿,就欠长条尾巴来摇一摇了。 徐显炀斜眼看着,费了挺大的劲儿才憋住没叫自己笑出来。他不咸不淡地道:“哦,那就说说吧。” “当时……”杨蓁将她与诚王那番对话细说了一番。 徐显炀听见她的应答句句得体,不但对她颇为赞赏,还有些自豪得意,几乎有心向诚王炫耀:瞧瞧我们这位姑娘多有胆识,多有谋略,就你那点威严,休想镇得住她! 他也不端架子了,直接笑道:“你当真好本事,在凤子龙孙面前也能对答如流,这下连他都要对你刮目相看。” 杨蓁得他夸赞,更是笑成了一朵花。 徐显炀将卓志欣给的那个纸包递了过去:“这是给你的。” 杨蓁接过来解开一看,竟是一包艾窝窝,雪白.粉嫩,甜香扑鼻。 她一年也难得吃上几回像样的甜点,一见之下惊喜不已,迫不及待地塞了一个在嘴里,然后才后知后觉地看看徐显炀,呜哝着道:“多谢大人了。” 徐显炀失笑道:“看不出你这丫头倒是个馋鬼,往日装得端庄大方,一见了好吃的就现形了。” 杨蓁鼓了脸道:“孔子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猛然省起,说起饮食也就罢了,怎好与他说什么“男女”? 她俏脸一红,忙转圜道:“口腹之欲都是人之天性,偏好些也不是罪过。” 其实徐大人读书有限,根本不会去想孔子他老人家云过些什么,听完笑道:“好好,不是罪过,你放心吃就是。诚王单单只与你说了那几句话?一点也未为难你?” 诚王那句“你是他的女人,还是我的女人”,杨蓁是没好意思转述给他听,这时略作迟疑,方道:“当时我见他神情并无异色,只不知为何,带我回到戏台前时,他忽然……拉了我的手,于人前一直拉了我回去厅堂落座……” 被晾在门房半天之久,徐显炀也未见怒色,一听这话却猛地驻足停下,紧皱起眉逼问:“那你便任他拉着?” 杨蓁吓了一跳,险些将手里的点心都掉落了:“我……自是极力想要抽手出来,可他不放,他是王爷,我又不能在王府当中与他厮打……” 徐显炀烦恼不已,攥紧了拳头愤然道:“想不到那小子年岁越大,人越下作,想要对付我,竟连这种手段都使得出来!” 杨蓁忽闪着一双杏眼,听得惊诧非常:他口中的“那小子”,真是指诚王说的? 这两人到底是有些什么过往? 27|一路随行 一时不慎,手中纸包里的一个艾窝窝滚落下来,杨蓁忙蹲身捡起,在手上搓着尘土。 徐显炀本就在心烦,见状就一把扯住她的手腕甩着:“不要了不要了,瞧你这饿死鬼托生的相!你吃不够,我买上一麻袋叫你背回去成不?” 杨蓁见手又被他抓了,全身都似遭了电击,僵得动弹不得。 徐显炀也发觉自己这行止欠妥,连忙松了手,两人又是红脸以对。 想起当日曾把她当个小女孩抱过,徐显炀灵机一动,当即摆出一副长者姿态,招呼道:“走吧,随我到盈福楼去,我请你吃上一餐,细致说说近日进展,顺带让你这小馋猫打打牙祭。” 这话一说,倒像是一下将他们的年纪差距拉大了不少,以期借此冲淡尴尬。这一招…… 可真拙劣! 杨蓁啼笑皆非。这不是掩耳盗铃么?谁不知道你徐大人多大年纪?再说即使你再大上十岁去,也得与我避嫌啊。 她也不明白是为什么,照理说,他不可能是个幼稚的人,他要是幼稚,怎可能有着煞□□声传出去?可是,他偏又常在她面前表现得幼稚如同小孩,令杨蓁都无法将他的言行与他这人高马大的模样匹配到一处。 见她迟愣着,徐显炀还当她要推脱不受,想不到很快便见她展颜笑道:“那就叨扰大人了。” 能吃顿好的自然是好,但最值得高兴的,还是能得此机会再与他同桌而食,为此又多了一段与他单独说话的时光。 徐显炀也不禁失笑:果然是个馋猫,有口吃的就高兴,倒是好打发。 想一想也是感慨,他也曾有过饥寒交迫的过往,也曾为偶然吃上一口美食雀跃不已,那样的日子距今也算不得有多久远,若不去细想,倒像是上辈子的了。 在他是个穷孩子的时候,她反而是位官家小姐,不说大富大贵,至少也是吃喝不愁,那时的他们若能相遇,想必会是她好心施舍给他一口吃食吧? 原只是随便一想,不经意神思竟陷了进去,宛似真与她有过那样的过往。也或许不是那样,而是其他什么样的邂逅,就像孟婆汤未能抹去的前世记忆,恍惚又亲切。 眼前乍然闪过一幅画面:一望无尽的茫茫白雪,几点凌乱的血滴好似红梅。 徐显炀一个激灵醒过神来,转头朝周围看看,她仍随在身边,夕阳仍暖暖照着,身周都是熟悉的京城街道,他不禁奇怪:方才那是什么?梦中所见么? 此去盈福楼路途不近,不多时走至城东一处宅院门外,徐显炀叫杨蓁在门外稍待,自己敲开了门进去,很快又牵出一匹马来,递给她缰绳:“听志欣说你会骑马的,我就不叫人雇车了。” 杨蓁接了缰绳上马,看看那座院门:“这里是卓大人的家宅?” 徐显炀轻描淡写地吐出三个字:“是我家。” 杨蓁讶然,眼下夕阳西垂,面前的宅院门户低矮寻常,看上去最多是座三进院的小宅子。这就是锦衣卫指挥使的家? 单单是他花在流芳苑那千两银子,就够买上十几所这样的宅子了吧? 徐显炀见她盯着自己的家门面露讶色,无端有些不悦:“远不及王府气派是不是?” 杨蓁却笑道:“足见徐大人是个清官。” 徐显炀刚听她说画屏“是个清倌”,此时又说他“是个清官”,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哼了一声道:“清官清官,人人在你口中都是清官。” 杨蓁怔了一下才明白他意中所指,不免又是掩了口一阵笑。 夕阳之下,她一身素淡的布衣布裙都被染上了一层橘黄。这一身打扮比之当日在宫女所时还要简约许多,头上连一朵绢花装饰都没,可见都是为免引人注目考虑。 徐显炀上了马,望着她心想:她不可能是那种会仰慕王府气派、笑我家宅寒酸的人,我若是将她视作那等虚荣女子,可是看低了她了。 “说真的,”两人静静走了一段路,徐显炀忽然很认真地问道,“你当时见到诚王,没有害怕么?” 想起当时情形,杨蓁有些心不在焉地道:“其实,我见到诚王露面是吃了一惊,但并未担忧他会对我不利。他既是恁高的身份,与我地位相差过于悬殊,才不怕他会屑于谋害一个小小乐妇,至少不会在他自己家里动手。我当时所担忧的,是对答不妥,会惹他对你更加不满,进而对你不利。毕竟你才是值得他一个王爷出手对付的人物。” 从前世记忆来看,他也确实是惹诚王不喜的人之一。 思及前世回忆,她轻叹了一声:“见他今日作为,便可看出他对你很不友善,他是皇亲国戚,若有心针对你,怕是难以防备。倘若早知换人的是他,当初我还不如不来找你报案呢。” 徐显炀望着她,心头不觉有些震动。 来时路上,卓志欣曾背着李祥对他说了一番话:“你只说她甘愿助你查案是要为父报仇,难道就未想过,她可能也是冲着你?单是为报父仇,当日在流芳苑里她会为全你的颜面就那么做?” 徐显炀只觉得莫名其妙:冲着我?她又为何要冲着我做这些事?我一不与她沾亲,二未对她施恩,哪有什么值得她对我好的? 卓志欣点到为止,没有多说。徐显炀自己也并未相信这说辞,可眼下看来,她还真是在处处为他考虑。 徐显炀心下疑惑重重:她为何要如此为我费心考量? 不管是为何,得悉她在为他着想,他心里就甜甜的,暖暖的,似是遇见了一件绝好的幸事,也更加打算着,务须好好补偿她一番才是。 路上行至僻静之处,徐显炀也将自己这边查到的讯息都讲给了杨蓁听,最后道:“说不定耿芝茵此时便被他藏在王府某处。” 杨蓁疑惑道:“有一事我未想明白,以王爷的身份,想过明路去为耿小姐脱籍,也不见得是多难的事,他又何必多此一举,非要暗中换人?” 徐显炀轻哂道:“有句话叫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若是早能料到换个人会惊动我,也便不会费这力气了。” 杨蓁恍然,当时耿家的案子初定,诚王不想去走动刑部为耿小姐脱籍,也是不愿多惹是非。他本来是觉得换人比脱籍容易,惊动的人更少,只未想到,如今却是惹了更多的是非。 也怪不得他那时要说“落得这步田地,该怪我了”云云。 想来如果她像其他那些备选宫女一样,只是毫无见识的乡下小丫头,被诚王换来教坊司,确实只有忍气吞声任人摆布的份。诚王也就轻松自如达到目的。 杨蓁问:“大人可猜得出他们是为何要杀耿小姐?” 徐显炀道:“耿芝茵只是一介孤女,想来应该是那些人担忧她知道些什么秘事,怕她……就是怕你会泄露给我,才要杀人灭口。只是究竟那是什么,就无从推知了。” 杨蓁欠了欠身,煞有介事地问:“大人既然知道耿小姐被藏在诚王府,是不是也可以像潜入教坊司见我那般,潜入王府,寻到耿小姐的所在,然后问清她本人,会是什么人、为了什么要谋害她?” 徐显炀忍下心中好笑,学着她煞有介事地说:“不错,你这法子好。等到夜深人静之时,我翻墙潜入王府,摸到耿芝茵的住处,向她问清凶嫌会是何人,就此便可结案了。只是,这里面尚有一个难处。” 杨蓁还不曾听他说过什么笑话,听他语气正经,便也当正经话听,还跟着追问:“有何难处?” 徐显炀道:“难处便是,耿芝茵是诚王的相好,万一我去的时候,看见她正与诚王睡在一张炕上,我该如何不惊动诚王,去向耿芝茵问话呢?一个不慎,再被诚王当做了奸夫,可如何了得?大半夜地摸过去找人家的女人说话,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杨蓁这才明白,敢情他是在奚落她异想天开。确实,纵使他真有本事潜入王府来去自如,又怎可能轻易让耿芝茵对他好好交待? 杨蓁不免羞恼:“大人你怎这样?我说的不对就不对,何必要来拿我寻开心?” 还跟她说什么“睡在一张炕上”,什么“奸夫”,他何时变得如此没正形儿了? 徐显炀在马背上笑的直打跌,斜眼瞥见杨蓁鼓着小脸一脸的不高兴,遂哂笑道:“行了,何必要装?我知道你没生气。” 杨蓁好生奇怪:“你凭何知道?”她觉得自己装得挺像的,还在等着他又像上回在流芳苑那样对她低头认错呢。他又显然不懂女孩心思,怎会一眼看穿她没生气? “因为……”因为依照卓志欣的说辞,生死攸关的大事她都能以他为重,怎可能为一句笑话与他置气?可是,这话又怎好与她说直呢? 他眨眨眼,只好道:“因为我知道,你冰雪聪明,胸怀宽广,定可大人不记小人过。”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杨蓁着实哭笑不得。看来徐大人是不能逼的,逼到墙角他就不知所云了。 两人乘马去到南城时,天色已然昏暗。 店铺林立的大街正是热闹时分,但见灯火通明,人马穿梭。杨蓁还是头一回在这个时辰来到闹市,看着四外倍感新鲜。 在盈福楼外下马之时,徐显炀将缰绳交给酒店火家,转头朝来路上望过去。 车水马龙的街道上,两个原本快步朝这边走来的人见状,立刻停下脚步,装作去看路边小摊上的货品。 徐显炀不由扯了扯唇角—— 厂卫的人是跟踪盯梢的行家,来跟踪厂卫,这种班门弄斧又自取其辱的事,却总有人做。 28|同行携手 到了盈福楼上, 掌柜见到今日徐大人竟带了个姑娘前来, 自是颇感意外,不过见到杨蓁装扮简陋,也便只当她是个随身丫鬟罢了。 徐显炀要了个单间,两人落座后点了酒菜。 待火家进来送上饭菜,徐显炀也不说话, 只连连为杨蓁夹菜。 杨蓁推辞道:“大人也快吃吧, 不必如此照应我。” 徐显炀顿了顿, 忽吐出一句不相干的话:“其实连那包点心,是志欣买来让我给你的。” 卓志欣早不是头一回为他利用杨蓁查案而表示不平, 但徐显炀还是察觉到这一回他的态度有着些许特异, 似乎更加多了些对杨蓁直接的体恤与关怀。 算起来卓志欣只在那日夜间与杨蓁见过一面,为何凭这一面之缘态度便有了微妙变化, 徐显炀也不甚明白。 杨蓁怔了怔, 想起了那个大哥哥一般待人温暖的千户大人,微笑道:“那位大人确是位仁善又和气的。” 徐显炀听得有些不是滋味:可见在她眼里, 我是不如志欣仁善和气。这自然不怪她,就连现在, 我所能为她做的事也还仅限于眼前这一点点,连接她出教坊司都还…… 杨蓁忽问道:“当初耿德昌向朝臣行贿以图脱罪, 据大人来看,会不会就是当时收受了贿赂的人害怕被发现行迹, 才要杀耿小姐灭口?” 徐显炀摇摇头:“倘若仅为此事就要杀耿芝茵灭口, 未免太过兴师动众。即使耿芝茵知道有谁受贿, 将其报知厂卫知道,仅凭她一个罪臣之女空口一说,也难为受贿者定罪,对方大可以辩解是她为父不平,有意攀诬。” 杨蓁听得高兴起来:“由此可见,此案背后牵涉的必是一桩了不得的大事。看来那日我去向大人报案时所言没错,借由此案确实有望钓上一条大鱼!” 案子牵涉越重,追查下去也就越有希望为他转换命盘,杨蓁着实欣喜。 徐显炀看着她,颇有些啼笑皆非:眼见着都已牵扯上皇亲国戚了,也不见这小丫头有点畏惧之意,反而还如此高兴,她就不怕牵涉越重,她所冒的风险越大? “以后私下里说话,都不必唤我大人。”徐显炀又为她添了些菜,“你从前也偶尔对我说话随意,其实我听着更为顺耳。” 杨蓁望他一眼,静静吃着没有说话。 偶尔与他说话随意,其实都是她有意为之。 几乎每一次,她都会心中忐忑,担忧失了敬意会惹他不喜,可冒着这样的风险,她还是情不自禁想去那样与他说话,沉迷于那样与他不分彼此的熟络之感。 得了他这句话,她是很高兴的。 看着她虽敛目低眉,却明显笑意嫣然,一副很知足很高兴的模样,徐显炀愈发心绪复杂。她似乎稍微得他一点善待都很知足,可惜他所能给她的善待,眼下还是很有限。 他涩然说道:“眼下,我虽着人去暗访那匹缎子的来源,却没把握能由此查清什么门道。按理说事情到了今日这地步,连诚王都已与你摊了牌,我总不好再留你在教坊司,该当即刻接你出来才是,只是……” “只是如此一来,倘若那匹绸缎查不出什么,就可能前功尽弃。”杨蓁接上他的话道,“其实诚王在我面前露了底也不算什么,另外那伙人既然将我当做耿小姐,可见是与诚王不通声气,如今我在他们眼中仍然是耿小姐,继续留我在教坊司,才可能继续引蛇出洞。” 徐显炀紧锁双眉摇了摇头:“你不了解,诚王此人行事不拘一格,他会不会对你做些什么,我并无把握。” 杨蓁奇道:“难道他还会再来对付我?单单只为了与你别矛头?” 徐显炀叹道:“这不好说。即使不为防备他……你也知道,如今奸党蛰伏起来,无迹可寻,葛六死了之后也不见他们再有动作,想要他们重新冒头,最好的法子莫过于来一招敲山震虎。” “我知道。”杨蓁笑盈盈道,“咱们既然已经猜到他们是把我当做了耿小姐,只要你发动力量去到朝堂上公然重提彻查耿德昌一案,定能起到敲山震虎之效。他们这阵子没有动作,应当是在观望风头,见到此事,定会以为是我透露了什么隐情给你,从而便会沉不住气,重新冒头。” 徐显炀见她所想竟然步步与自己相合,又是欣慰又是愧然,问道:“那你难道一点都不怕?所谓的重新冒头,必然是再次对你动手,若有个万一,让你为其所害呢?” 杨蓁坦然笑道:“如今咱们都已占了先机,只差守株待兔了,难道徐大人还没有把握护得住我?” 她的满满信心便似和煦春光,霎时平复下了徐显炀的不安。 是啊,有我全力布局,难道还怕护不住她?连她都全心信我,我怎倒信不过自己?再要迟疑下去,倒像是我根本没有去照护她的诚意一样。 他也笑道:“说的也是,既然如此,咱们就来这一招守株待兔!我倒要看一看,最终能钓上一只什么样的大肥兔来。” 杨蓁并未饮酒,这时拿起酒壶为徐显炀满了一杯,双手端给他道:“预祝徐大人旗开得胜,满载而归!” 徐显炀接了酒盅在手,又回想起卓志欣的那番话,很有心直言问她“你究竟是为何这般助我”,可又有些不敢出口,好像那是个什么禁忌,真问出来,就会得到一个吓人的答案。 到底有什么可怕呢?他想不明白。 一直纠结了好一阵,徐显炀好容易鼓起勇气想要问了,却见杨蓁抬起头来,似乎欲言又止。 徐显炀便似做了亏心事怕人察觉,忙忍下来问:“你要说什么?” 杨蓁心里搅动着前世记忆,谨慎措辞道:“依你看来,诚王此人……会不会与奸党有所勾连?即使他与杀葛六那些人没有串通,那与其他奸党呢?他毕竟是收留了耿小姐。” 徐显炀不期她竟问起这话,心感意外。 杨蓁心知以目前他们的关系,还远没有亲密到可以谈论这等禁忌话题的程度,见到他目光锐利地审视着自己,不免心头发寒,只等着他露出不悦之色便来出口认错了。 不想徐显炀却转开目光,淡淡道:“那应当不会。” 杨蓁遂壮起胆子,继续道:“眼下皇子年幼,听说皇上身体也不甚康健,将来若有个万一,诚王可是有望荣登大宝之人,难道他就没有可能觊觎皇位,以致暗中做些什么?” 当今天子不过二十几岁的年纪,却于一年多之后英年早逝,诚王上位之后便将皇兄曾经宠信的一众臣下清理干净,反过来重用泾阳党人,如今又见到诚王与耿德昌家有着勾连,杨蓁不得不作此猜想。 以她的身份,把这种话对锦衣卫指挥使宣之于口,实是胆大至极。徐显炀听后却没有什么剧烈反应,而是很认真地摇了头:“不会。” 杨蓁奇怪:“你竟如此确定?” 徐显炀轻叹了一声:“他那人,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 杨蓁不以为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他若有心做此大事,纵是对至亲之人也不会显露端倪,何况……” 徐显炀猛地将筷子“啪”地扣在桌上,声调也高了起来:“你还说起没完了?这种话是你该说的么!” 见到杨蓁似被吓了一跳,眨着两眼发愣,他立时提起了心:我这话说得又凶又冲,可是把她吓着了,这一下还不得把她吓哭了? 往日见惯了外人对他闻风丧胆的模样,他深知自己有多吓人,要真吓哭个小姑娘,他可不知该怎么哄。 他正自提心吊胆不知所措,哪知杨蓁愣了一阵之后,竟“噗嗤”一声笑了。 方才这些话一句比一句地说得大胆,她本就在奇怪,指挥使大人怎会任由她说这种话都平静以待,敢情——人家竟是辛苦忍着呢! 见她竟然笑了,徐显炀便又觉得这情境好像她是个大人,自己是个小孩,想到自己方才还拿她当个会被吓哭的小姑娘看待,纯粹又是被她皮相所惑,当真是懊恼。 他拿筷子点着桌面道:“别笑了别笑了,快点吃你的,饭都凉了……你还笑!你再笑,这餐饭我不付银子了,把你典给人家抵饭钱……唉,你就别笑了,成不成啊?” 他越说杨蓁就越觉得好笑,一直笑了个浑身发软,简直筷子都要拿不动了。 徐显炀被她笑了这一通,方才纠结的心绪倒是淡了不少——可见这死丫头就是天生心大,如我这般人人惧怕的人物,当初也未见她怕过,她又怎会去怕那些只敢暗中捣鬼的地老鼠? 吃罢了饭出得门来,但见夜色阑珊,百姓大多早睡,街上人迹已然比来时稀少了许多。 徐显炀将两副缰绳都牵在左手,对杨蓁道:“不如走一走,正好消食。” 杨蓁迟疑道:“就怕我回去晚了,叫门时又要扰人清梦。” “那便不回去好了。”徐显炀一语出口,杨蓁被惊了一跳:他是要做什么? 徐显炀倒很自然:“既然他们都料到我今晚可能留下你,干脆你就不要回去了,我给你寻个比那里舒服些的地方住上一晚,算是多补偿你一些。你可有什么样的地方想去?京城里最好的客栈当属吴月斋,不如我送你去那里住一晚,明早再叫他们送你回去?” 杨蓁道:“那倒无需破费,只是……” 徐显炀最不耐烦见人吞吞吐吐,皱眉道:“想要什么,痛快说来便是。有什么可迟疑的?” 杨蓁垂了头,捻着手指叙叙道:“你知道,教坊司是个乌糟之地,不正经的人太多,我一开始自己单住一间屋子,几乎每日晚间都会见到有人在窗外探头缩脑,后来换到聂韶舞的外屋住,虽没人敢来窥伺了,可毕竟是人家的屋子,也不甚方便……是以,我许久都未曾好好洗个澡了,能否劳你为我寻个方便的地界……那个,沐浴一下?” 她本□□洁,与杨婶同住之时还常常烧水洗浴,来到教坊司后却只能草草擦洗,又适逢初秋,天气仍然热着,实在很难忍受。不然也不好意思对徐显炀提出这等要求。 说完后,杨蓁的脸都红透了。 原来她平日里连如此简单的需求都得不到满足,徐显炀静静望着她,无声叹了口气。 杨蓁不明其意,怯怯道:“若是太过麻烦,也便罢了……” “我从前是不是待你太不好了?”徐显炀忽问道。 杨蓁一怔:“何出此言?” 徐显炀缓缓牵马走着,说道:“这些日子以来,志欣不止一次劝我说,查案固然重要,但也不该不择手段,至少至少,也该尽力多与你些关照。如今,我非但没关照你什么,还摆明了要以你为饵,不用他说,我也清楚是难为你了。” 杨蓁微笑道:“你不必为此挂怀,一直以来我都是心甘情愿襄助查案,哪有嗔怪你关照不周的道理?再说,你已然给过我不少关照了,倘若没有你关照我,我的景况只会比现在更不好。” 徐显炀摇头道:“不对,如果你没来找过我,那些人或许就不会盯上你,说到底,还是我欠你的。” 若要谈到“欠”……杨蓁轻叹一声,幽幽道:“那也或许,是因为我上辈子欠了你的呢。” 这话她是说得意味深长,在徐显炀听来,却是没头没脑兼莫名其妙。 他笑道:“说得倒像是你有通天之能,看得透前世今生似的。” 杨蓁歪了头望着他道:“你又怎知我没那等本事?” 此刻的她完全是个天真伶俐的少女模样,徐显炀看在眼里,几乎难以将她与方才跟自己一同分析案情的人对在一处。 “你记着,以后想吃什么,想要什么,都早点来对我说。你是在帮我的大忙,难道些许小事我还不能满足你?”徐显炀将缰绳递给她,“走吧,今晚我便与你寻个舒服妥帖的地方歇宿。” 杨蓁刚接了缰绳想要绕到马的左侧来上去,却忽被徐显炀拉住了手,他姿态自然地牵了她到马侧,之后又亲手扶了她上马,甚至还托了一把她的腰际,动作极为体贴。 杨蓁感到被他手掌触到之处都似被烫到了一般,热辣辣的。之前他们之间仅有的两次接触都是徐显炀无意所为,这回又是怎么了呢?莫非他是要以这样的办法多给她一份“关照”? 徐显炀也上马后,两人并骑行了一阵,他侧过头留意了一下身后,对杨蓁低声道:“方才有人在后面跟踪窥伺。” 杨蓁吃了一惊,下意识想要回头去望,又省起不好让对方察觉,就硬生生扭回脖子,问他道:“会是谁?杀葛六的那些人么?” 徐显炀见她如此灵醒,又是一笑:“应当不是,那些人行事那么谨慎,怎会冒冒失失来盯我的梢?厂卫的人都是跟踪盯梢的行家,竟来跟踪锦衣卫指挥使,明晃晃地班门弄斧,这不像是那伙人的做派。依我看,定是诚王府来的。” 杨蓁奇道:“诚王着人跟踪我们做什么?” “想必是想要看看我待你如何。”徐显炀唇角微挑,“他想看,咱们便该叫他们看看。” 杨蓁这才明白,方才拉她扶她那一幕,都是演戏给人看的。大约诚王好奇徐显炀是真的看中了她,还是只为借她查案,这一点在王府听诚王说的那些话里便可听出些端倪。 想通了这一截,她也无喜无怒,只是仍觉得奇怪:纵然是为演戏,这也不像他的做派啊。那天无意间抱了我一回,他有多不自在呢。 如她所想,徐显炀很快就现了原形了。 听见杨蓁沉默不言,他便开始心里打鼓,疑心方才的孟浪行止惹了她不悦,他试探着道:“你也说过,在外人眼里你都是耿芝茵,将来接了你出来,我也会设法不让外人得知这段过往。” 杨蓁随口答道:“嗯,是啊。” 听她答得如此简约,徐显炀更疑心她是生了气,一时懊悔得不得了:我这不是借题发挥揩人家的油么?为了敷衍诚王,哪里用得着使出这种昏招?我也当真昏了头了。 教坊司那群乐户都未曾这般待她,被我占了便宜,她还不敢发作,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咽,这就是我对她的关照? 他如坐针毡地挨了一阵,道:“都是我想的馊主意!光想要与他较劲,一时昏了头,竟来如此对你。你若有气,定不要忍着,大可以来骂我打我出气。” 杨蓁没想到他竟自责成了这样,看了看他,一时忍俊不禁。 “哎,那些人还在跟着么?”她微微欠身,小声问。 徐显炀不着痕迹地瞟了一眼后面:“还在的。” 他们乘了马也是缓缓而行,对方只要加快些脚步,便也跟得住。 杨蓁提了提缰绳,让坐骑朝他跟前贴上去,探出一只手,覆在了他的手上。主动做出这一动作,她脸如火炭,心跳得几乎要破胸而出。 “其实诚王还有句话,我没好意思说给你听。”杨蓁将红透的脸隐在阴影当中,小声道,“他问我说,既然外人都知道我与他有旧,却不知如今在他们眼中,我是他的女人,还是你的女人。当时我还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何用意,见了他与你较劲,还着人跟踪咱们,才明白了几分。他是得知我顶着耿小姐的名头与你来往,心里不是滋味呢!” 她朝后瞟了一眼,慧黠地一笑,“就让他以为咱们好着,以为外人都将他心仪的耿小姐视作你的女人,叫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气死他!” 徐显炀听得又是熨帖又是痛快,噗嗤笑道:“不错,气死他!”当下有意无意地,已将她那只手握了。 杨蓁心跳乱成一团,却又窃喜不已。能得机会与他亲近些,是她可遇不可求的好事。往日以徐显炀的性子,即使她有心倒贴上门,也只会自讨没趣,得了这样的机会,她怎会放过? 她心里一遍遍自嘲:也不知我这该算是送便宜给他占,还是占他的便宜。 自后方望过来,他们就是一对少年男女正好得你侬我侬,连分乘马上都忍不住要挨得近些,拉拉小手。 徐显炀暗瞥着跟踪的黑影,心下却不认为诚王遣人跟踪,只为侦测男女私情,恐怕诚王是已然对这个案子起了兴趣,有心一探究竟了。 这……恐怕算不得什么好事。 他知道杨蓁一定心有疑惑,便道:“早在四年多之前,干爹安排了我进了羽林卫,今上看中我功夫好,便让我去做诚王的贴身侍卫,顺道陪诚王一同习武。之后近两年的工夫,我都与他朝夕相处,相互间十分熟络……都不止是熟络,那时今上都曾打趣说,我与诚王才像一对亲兄弟,比他们兄弟还要亲厚。” 忆及那段过往,他颇感怅然,“后来干爹被今上调入司礼监,逐步秉政,诚王听信了他那班文官教习的说辞,认定干爹是祸国乱政的阉宦,非要我与干爹断绝往来,我又怎可能听他的?反过来指摘他黑白不分,是非不明,于是只能闹掰。至今,我二人也便成了这幅样子,互相看不过眼,找茬别矛头。” 竟然有过这样的过往,杨蓁讶然道:“他不信你的话也便罢了,为何也不信今上的话呢?” 她原来就无法理解此事,诚王与当今皇上是出了名的兄弟亲厚,为何诚王又会对皇兄最宠信的臣下那么看不过眼、一朝坐上皇位就亟不可待要铲除?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一直疑心所谓兄弟亲厚都是假的,是诚王装出来的,实际他在觊觎皇位,暗中图谋,说不定今上英年早逝都是他的手笔。 直至此时听说了他与诚王曾有那样的过往,她的这份疑心也未祛除。 天大的权力面前,什么情义都可能是假的。他信任诚王的人品,恐怕只是当局者迷罢了。 徐显炀慨叹道:“在他看来,今上都是受了干爹的迷惑,为此他与今上也是没少争辩过。你是不晓得那些文臣有多会巧言令色,煤球都能被他们说成白的,今上毕竟忙于政务,没有多少空闲与兄弟相处,也便没什么机会与他细细解释。再说,外间四处都是诋毁厂卫的谣言,憎恶干爹的人无可计数,诚王也成了其中之一,这并不奇怪。” 是不奇怪,可是那个人有朝一日坐上龙椅,就将成为他们的灭顶之灾。 杨蓁道:“依我看,诚王对厂公或许误解甚深,对你倒不见得。他恐怕只是恼恨你不信他,反而信了厂公,并非真心厌憎你。倘若能得机会与他好好解释清楚,还是很有希望能尽释前嫌的。” 诚王年纪虽轻,谈吐气派却极为老成,观他登基为帝之后的手段,也是十分老辣,可见其人一点也不幼稚。 可就是这样一个不幼稚的人,却用拉她的手、把徐显炀晾在门房,以及派人盯梢这种幼稚的手段对付他,这才看出对徐显炀,他至少目前还不是真心厌憎,反而更像是童年玩伴之间闹了别扭,想方设法整蛊对方来报复。 如果能趁着诚王对他们的交情仍有顾念的时候寻机解释清楚误会,对将来转变命运便可起到釜底抽薪之效。 只要居高位者相信了他,还怕什么奸党上蹿下跳? 可惜徐显炀听了这话只是一笑置之:“你毕竟还是小女孩,以为生了嫌隙便该解释清楚,闹了不快便要去争取和好。人与人之间的纠葛,哪有那般简单?” 杨蓁坚持道:“只要你有此心,就有望达成。你与诚王曾是挚友,就这般因为误解分道扬镳,难道就不遗憾?眼看着他受奸人蒙蔽,你也忍心置之不理?” 徐显炀笑着摇头:“他兄长是九五之尊,说的话他都听不进去,我说到底不过是个他的侍从,真去找他主动说话,他连见都会懒得见我。我遗憾,我不忍心置之不理,又能如何?” 杨蓁无言以对,他不知道诚王对他的误解会引发何样严重的后果,又是本就懒得婆婆妈妈讲道理的性子,自然不会情愿去找诚王解释。 当然他所虑也不无道理,诚王的误解如果那么容易解除,早等不到今天了,他们两个也不会闹掰。 此事确实不可能那么轻易达成。 再说了,误解什么的还只是徐显炀单方的揣测,万一诚王根本不是什么误解,而是本就筹谋着什么针对皇权的计划,才有意要与皇兄唱反调,那就更不必指望能用解释去解决了。 “我们这便到了。”徐显炀抬手指了指前方。 杨蓁见他所指之处是一护宅院,从门户来看,比先前所见的他那家宅宽阔讲究了许多,终于像个富贵门第了。 莫非这才是他的家,之前那只是旧宅,或是别院? * 过不多时,尾随他们盯梢的人便将所见之事都报到了诚王面前。 诚王已换了一身点尘不染的白绫中单,披着洗净的湿发,手里捏了本书卷,闲闲在在地挨在卧房的坐炕边,听完后便是嗤地一笑—— 这个徐显炀还是这般幼稚,拉拉手做个戏又有何用,真想带人回家,哪有不回自己家的呢? 可转念一想,他又不禁自嘲:诚然,如我这般着人盯他的梢,一样是幼稚得很,也无需笑他了。 如此想罢,他抬起头,朝手下吩咐的却是:“你们继续加派人手,把教坊司与锦衣卫那边都为我盯紧了。不过这一回务须留意,不得再被徐显炀察觉。” “是。” 29|何府夜宿 杨蓁随着徐显炀在那所宅子门前下马, 待徐显炀叩开了大门, 里面出来个中年家丁,一见他便惊喜道:“少爷来了,快请进来。” 杨蓁听得奇怪:为什么会称他“少爷”? 徐显炀领了她一路走进,遇见的家丁仆妇尽皆招呼他为“少爷”,他都点头回应, 话不多说。 夜色昏黑之间看不清庭院的格局陈设, 杨蓁只大体觉出这里相比自家败落之前的宅子稍大一点, 也谈不上有多富丽堂皇,尤其装饰摆设都很简朴, 不甚讲究。 跟随徐显炀来在一处正厅, 见到里面的丫鬟刚点好烛台上的灯烛,一位妇人笑容满面地迎出门来:“显炀来了, 快进来坐。” 杨蓁看见她大约四十几岁, 白净脸膛,眉眼文秀, 发髻简简单单别了根嵌珠金簪,身形稍有些发福, 穿了身轻软随意的葛布褙子,一身打扮毫不出奇, 只这一脸笑意十分亲和,令人一见便多了几分亲近之意。 “干娘, 我带了位姑娘来此歇宿, 劳您为她安置一番。”徐显炀对那妇人说完, 又转向杨蓁,“这位是我干娘。” 杨蓁万福道了声“见过伯母”,一时还未想明白他哪里来了位“干娘”。 “别多礼了。”那妇人笑盈盈地伸手来将她一搀,向徐显炀道:“你干爹方才歇下了,倒未睡着,听见你来,正要起身过来呢。” 杨蓁听的心头一颤:难不成…… “干爹既睡下了,又何必再起来?您就让他歇着吧。”徐显炀正说着,就听见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自后堂传来:“你日日忙里忙外,难得登一回我的门,听说你来了,我哪里还睡得着?” 人随声至,一位年过半百的老者自后堂走进,但见他头发花白,眉目慈祥,笑容可掬,背微微有些驼,身上在中单之外简单披了件暗赭色杭绸鹤氅。 杨蓁见他偌大年纪却是下颌光光,不见一根胡须,心里那点猜测更落了一半在实处,一时全身都绷紧了。 徐显炀半撒娇半嗔怪地说:“瞧您说的,倒像是怪我不来看您。咱们宫里宫外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还需我特意跑来家里拜望您?” 老者爽朗笑着,手点着他道:“还敢与我犟嘴,就不许我替你干娘不平、嫌你不来看她?” 说完他便将目光转向杨蓁,徐显炀方道:“这就是我对您说过那位杨姑娘,她那边诸多不便,我带她来您这里借住,让她好好沐浴休息一宿。”而后转向杨蓁,“这位就是我干爹。” 面前这位慈祥和蔼又穿戴平凡的老人,竟然就是权倾朝野、被人传说得好似恶鬼一般可怕的厂公何智恒。 杨蓁也说不清是惊是惧,僵了片刻,忽然跪倒下来:“见过厂公。” 近旁的何夫人连忙扶了她起来,厂公连连笑道:“何须如此多礼?定是显炀当着你的面说了我的坏话,吓唬你来着。” 徐显炀对杨蓁这夸张反应十分不满,撇嘴哂笑道:“这傻丫头定是听说过朝中一品大员见了您也要跪倒叩头,才会如此。她若是听了外间说您吃小孩脑子的传闻,怕是还要奇怪您的牙齿缝里怎不见沾血呢。” 一句话说的满屋人都笑了起来,杨蓁也跟着笑了,绷紧的心弦也随之松了下来。 她倒不曾以为厂公是什么邪恶可怕的鬼怪,只是听多了外间传言,毕竟在心里将他视作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人物,才会心怀敬畏。 何夫人道:“时候不早了,我这便为杨姑娘拾掇屋子去。” 徐显炀怕杨蓁认生局促,便道:“您歇着吧,我去吩咐小连子他们烧些热水,再领这丫头到客房去就好。” 何夫人早猜着这对少年男女有些郎情妾意,也就没多坚持。 送杨蓁穿出后堂时,徐显炀向她道:“你倒乖觉,当初在北镇抚司头一回见我的时候,怎不见你来跪我?” 杨蓁经由今天半日来的相处,已然与他远比从前熟络,听他揶揄,便从牙缝里挤了一句话回他:“我为何要跪你?” 此时屋里静着,他俩声音虽低,还是被厂公夫妇听了去,两人相视一笑。 何夫人笑道:“显炀总算也遇见合意的姑娘了。” 何智恒则但笑不语。公事他从不会与菜户说起,何夫人并不知晓杨蓁的来历,何智恒却已心知肚明。 显炀对这姑娘,怕是亏欠之心居多,有没有情意还是两说。再说如今他一心想要查案,若真对这姑娘生了情愫,也还不知等到何时才能成就呢…… 徐显炀吩咐了下人去为杨蓁准备沐浴用品,将她领到了一处客房。 “我家那边是我一人独住,家中就几个管洒扫的小厮,一个仆妇都没,带你去的话怕你不便。” 他亲手点起灯烛,又想起她或许会觉得何夫人身份奇怪,便道:“我那干娘是宫里退下来的宫女,因家里已没人了,从前又曾与干爹相互照应,出来后便做了干爹的菜户。” “我知道的。”杨蓁自然笑道,“许多小公公们都有对食,不是什么奇事。” 徐显炀望了望她,她总是如此,话不多说一字,好像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理解,或许这便是人家说的“知情识趣”? 不管怎样,与她说话相处,总是令他觉得舒坦,即使是偶尔的别扭,也别扭得舒坦。 “还需要什么,尽管吩咐小连子为你拿,不要拘束。”徐显炀道,“明早安心睡着,我会安排好人送你回去,到时我要去衙门,就不来见你了。教坊司那边我会增派人手守护,但见什么异状,都及时着人报我。” 待杨蓁都一一应了,他便要走,心里却有种异样感觉,好像话还未说完,至少是还未说够,极想找个茬口再多留一会儿,多说几句。可是为她备水洗浴的小厮怕是就快回了,还能说些什么呢? “你还有没有话要对我说?”他问。 杨蓁略略迟疑,道:“其实有句话我早就有心问你,听闻锦衣卫虽担负缉查刑狱之责,但多年以来处置案件多以抓人刑讯为手段,鲜有人会如你这般暗中摸查,为何你会偏好查案呢?奸党曾经遍布朝廷,如今你一定也知道哪些人有着嫌疑,为何不去像从前的厂卫高官那样,抓了他们来审讯?” 提起这话,倒是开了个好头,徐显炀便在屋中圆桌旁坐下来,拿下人刚备好的茶水倒了两杯:“六年前的‘妖书案’你听过吧?” 杨蓁点点头:“听过。” 她自然听过,正是因为“妖书案”,她父亲才受了牵连被迫致仕。若说就是那桩案子害得她家破人亡也不为过。 该案案情说起来十分简单,就是民间流传起一份抄本,将当今圣上从前与养母李妃之间的一段纠葛以戏文的方式写了下来,实为毫无根据的编纂而已。 国朝对民间抄本印版的管束都很宽松,之前编纂皇家秘闻的戏文话本曾流传过不少,都未曾受过追究,而这一回却架不住有心人蓄意生事。 因之前内阁首辅汪慎曾经参奏李妃意欲干政,泾阳党人便以为由,指责此“妖书”必为汪慎指使刁民所为,就此于朝堂上兴风作浪,最终逼得汪慎致仕回乡,杨蓁之父杨顺铮也受到连累。 “其实就是泾阳党人借题发挥,排除异己罢了。”杨蓁也坐下来道,“那些年类似的案子连出数起,还不都是一样的意思?最终案情本身不了了之,被牵连丢官的却都是些不相干的人。” 徐显炀颔首道:“正是如此,今上也正是自那桩案子之后才看清了奸党面目,决心肃清朝纲。当时我听了干爹讲述案情始末,就一直忿忿不平,简直要气得夜不能寐。一本戏文而已,真想追究,去查查是哪个书局刊印的,谁出的银子,谁拿去卖的,多容易的事儿?可是没人在乎真相如何,出了事,那些大人们先想到的都是如何借题发挥,好铲除政敌。” 如今说起,他仍是满心愤慨,不觉间又攥紧了拳头,“那些奸党最擅长舌灿莲花,颠倒黑白,可我就不信邪,当时我便立下誓愿,但凡让我得了机会查案,必定要案情真相一一查清。黑就是黑,白就是白,我拿出真凭实据给天下人看,看他们还有什么可诡辩!” 杨蓁静静望着他,心头有着隐隐的抽痛。 他是这样的人,发过这样的誓愿,可惜,于这乱世之中,这样简单直接又理所当然的心愿,却恰恰最难实现。 “我与干爹确实知道朝中哪些官员大有身为奸党的嫌疑,但那些人或许只是与奸党交过朋友,或许曾是奸党一员但现已退出,无有证据,我就不主张抓人审讯。要是无凭无据我便抓人逼供,不但要授人以柄,给他们抹黑厂卫的口实,而且,若是指望着屈打成招来断案,我们不就与颠倒黑白的奸党成了一路人么?” 徐显炀说完一阵听她并未言语,便抬眼问道:“你会不会觉得,我这心思傻得很?” “怎会?”杨蓁笑道,情不自禁伸出手去,再次将他的手握了起来,“听了你这话,我才更为确信,自己这回没有帮错人。” 徐显炀心头又是一阵熨帖,回想她从前的一步步逢迎配合,便可明白,她一定是懂他、支持他的,她对他的理解,恐怕还在李祥与卓志欣那两位好友之上,不过…… 他低下目光去望了望她的手,在外面时是做戏给诚王看,这一回,又是为什么呢? 门外忽传来杂役小厮的声音:“姑娘,热水备好了,现下可抬进来?” 屋内的两人都恍然惊醒,齐齐站起身来。 “记得我之前的话。”徐显炀简单说了这一句,便出门离去。 杨蓁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觉露出笑意。 想起早上出门时画屏连说“今日是个好日子”,临到此时她才真心发觉:今日确确实实是个好日子。 何智恒这所家宅当中单有一间正房是留给徐显炀的,徐显炀轻车熟路地过来这边,一进门就见到何智恒正坐在椅上等他。 “干爹还未去睡呢?” “料着你来定有话说。”何智恒呵呵一笑,“等了这一阵不见你来,还当你今晚宿在那边了。” 徐显炀脸上一热:“怎地您也来打趣我?” 何智恒指指身边的官帽椅:“来说说吧,听说你今日去诚王府耗了半日,眼下又多了哪些计较?” 徐显炀落座后呼了口气,将今日一天的见闻都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不知为何,此刻回想起来,倒是杨蓁打开纸包、见到艾窝窝的那一幕最是深刻清晰。 回想着她一见艾窝窝就满面惊喜的模样,他就莫名心疼。这话说出去,就意味着再一次要拿她去冒险了。 “我想请干爹发动言官上疏,奏请重审耿德昌一案……” 30|敲山震虎 五年之间, 为了与泾阳党人抗衡, 朝中大批文官投奔至何智恒门下,其中虽多有投机之徒,却也不乏忠心拥戴追随者。 毕竟何智恒是皇帝亲自推出的忠心臣下,其政见即为天子圣意,效忠厂公便是效忠天子, 虽顶了个难听的阉党名头, 也还是有人乐于为之。 短短两天之后, 便有言官于皇帝临朝之时,公然奏请重审耿德昌一案, 其结果也不出外人所料——皇帝以“早已结案, 无需横生事端”为由,驳回未准。 何智恒因兼管着司礼监与东厂两大衙门, 平日事务繁多, 寻常时候并不常来进宫伴驾,这一日却早早候在了奉先殿外, 待得皇帝下朝返回时,便随在皇帝身侧。 国朝皇帝除祭祀与大朝会之外, 极少穿着龙袍,皇帝今日便是一身雪白的倭缎团领袍, 头戴乌纱翼善冠,艳阳之夏, 身上的金线盘龙团花熠熠闪耀。 身边已没了外人, 皇帝便道:“说说吧, 重提耿德昌一案,你是何用意?” “是。”何智恒身穿权宦专享的三膝襕红蟒贴里,头戴九梁进贤冠,躬身道,“回爷爷,是显炀近日侦测到了一些线索,察觉耿氏一案尚有疑点,有意敲山震虎,才定了这一拙计。” 皇帝年轻清隽的脸上略显一丝愁容,默然走了一阵,方道:“你当记得,咱们当初决意要铲除奸党,就是因为厌恶他们只会内斗,不思尽忠职守,一心排除异己。如今初见成效,你可不要一时不察,反而走了他们的老路。” 何智恒连声应是,道:“爷爷明鉴,奸党余孽目前虽然龟缩不动,但显然贼心不死。近日外间有人传说,奴婢为独揽大权,不断撺掇皇上嬉戏玩乐,荒废朝政,这些都是他们蓄意编纂,造谣生事。倘若放任自由,恐怕他们会生出更大的事端。是以奴婢与显炀才有意除恶务尽,追查到底。” 皇帝忽有了几分兴味,转过脸微笑问道:“全都传些什么了,捡两桩最荒唐的,细说给朕听听。” “若说最荒唐么,”何智恒想了想,苦笑了一声,“上回显炀报给奴婢,说竟有人传说皇上不识字,自己读不来奏折,奴婢也不识字,但为了总揽朝政,就差了一名心腹宦官,每日拿奏折来读给皇上听,专挑对奴婢有利的读,其余尽皆隐匿不报。” 皇帝听到一半就笑了出来,直笑了好一阵方止住,道:“这话若是传到朕那几位帝师耳中,叫他们知道竟有人传说他们教出的学生不识字,非把几位老人家气得卧病在床不可。” 何智恒叹道:“可惜再荒诞的传言也有大量百姓轻信,如此下去,只怕越来越多的人都会以为咱们是君昏臣佞,败坏朝纲,反倒是那些奸臣贼子一心为公,成了忠臣良将。” 皇帝也是深深一叹:“你所言有理,都说什么身正不怕影子歪,实则却是三人成虎,曾参杀人,若是放任他们散播谣言,蒙蔽百姓,将来怕也会酿成大祸。朕虽有意求稳,又岂会不知除恶务尽的道理?智恒,” “奴婢听着呢。” “你且放手去做便是。”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是授下了巨大的权柄,非最得信赖的臣下不可得。 待何智恒答应了,皇帝眼望远处,唇畔浮出一缕笑意:“显炀那孩子年纪虽轻,却沉稳精明,行事妥当,朕早就对他十分欣赏,不如你叫他净身入宫,来伴驾吧。” 何智恒心知皇上是有意说笑,遂痛快接道:“爷爷有此美意是显炀的造化,奴婢今日便去与他说。” 皇帝笑了出来:“你话倒接得顺,其实朕是想叫你为他留意一门妥帖的亲事,他年纪不小,别再耽搁了。” 何智恒点头道:“是是,那奴婢便回去问问显炀自己的意思,看他是想净身,还是想娶媳妇。” 君臣二人相对大笑,便似一对忘年之交的挚友。 有人喜时,必有人忧。 当晚那位神秘老大人的书房又是亮了一夜的灯火。 与前次不同,这一回聚在书房里的共有六个人之多,五双眼睛都殷切万分地注视在书房主人——一位须发花白的老人身上。 “大人务须即刻拿个主意出来,这一回纵使是何智恒一系所施的敲山震虎之计,也难保不是他们得到了些许凭证,才有意为之。咱们再不动手,必为厂卫所害!” “正是,目下耿家那丫头与徐显炀打得火热,纵使她不知其父那桩私密,也说不定会配合徐显炀循迹追查,咱们再不反手,必为俎上鱼肉,任人宰割。” 老人紧皱眉头,烦躁万分,“哐啷”一声将手边的茶盏推翻,任由茶水淋淋漓漓地撒了一桌,他哼了一声道:“何智恒想要你们沉不住气,你们便依他所想沉不住气,眼下显见是他们张好了口袋等咱们去钻,你们都想动手,又有谁情愿去身先士卒的?” 堂下五人对看几眼,一人上前拱手道:“大人,门生倒有一计,可保既料理了那丫头断绝后患,又不叫徐显炀咬到咱们头上来。” 老人神色稍霁,沉声道:“说来听听。” …… 杨蓁料着徐显炀的计划必会尽快实施,届时怕是会有新一轮的杀手前来行凶,虽信得过他的布局照护,难免还是成日提着心。 不过一连几日下来平静无事,这番忧虑也便淡了,每日如常调琴做事,闲时与画屏等人谈天嬉闹,过得还算自在。 画屏自小习练歌舞乐器,尤其舞技与琵琶两样十分出众,只因教坊大乐用不到琵琶,聂韶舞便指派她去舞团参与编舞,还着人腾出自己所住套间隔壁的屋子,调了她与杨蓁一同住进去。这一下杨蓁也比从前住在她的外间更为自在,两个小姑娘相处甚是融洽。 这天日头西斜之时,杨蓁闲来无事,正在住处收拾东西,画屏忽跑来神神秘秘道:“那盒黄米面儿枣糕韶舞大人已然收了!” “真的?”杨蓁眼睛一亮,拉她进来,“快来说说,韶舞大人可有什么表示?” 画屏随她进屋,正待掩门,就见到聂韶舞来在了门外。见她面沉似水,手里正拿着那盒新收的点心,两个小姑娘都唬得不敢出声。 聂韶舞将点心盒往杨蓁怀里一抛,冷笑道:“就知道是你的手笔,小小年纪,还学着别人做媒婆儿呢。” 说完转身便走,画屏一脸的惊悚,杨蓁朝她摆摆手,抱着点心盒追出门来,一直跟着聂韶舞进了隔壁的屋子。 “韶舞大人,”杨蓁进门来道,“您料的不错,是我告诉张大人说,您最近爱上吃如新街的黄米面儿枣糕,他才买了这一盒为您送来的。可您也想想,张大人何须听我摆嗦?他送这点心给您,是他自己的心意。这许多年下来,他对您心意如何,大伙有目共睹。我听说了,连他放置了满屋子的茶叶,也是因为当年听您说了一句爱闻茶香的缘故。一个男人家能为一个女子痴心这许多年,已是难能可贵。从前犯过再大的过错,难道还不可大体相抵了?” 聂韶舞便如没听见一般,信手理着桌上杂物。 杨蓁见状续道:“人生苦短,今日难料明日事,若只为争一时之气,靡费了大好光阴,待得将来错过之时,可就悔之晚矣。” 这些天她无数次回想前世记忆,想到若是不能帮徐显炀逆转命数,他便仅余下一年多的平静时光,等到诚王等位,境况就要急转直下,到时他二人会落个何样结局还未可知。 因而说起此话满满都是真情实感,聂韶舞近日来与她相处,也察觉这姑娘看似娇弱,实则心智成熟,言行妥帖,对她的话总比余人的能多听进一些,倒也有些将她视作忘年之交的心意。 默了一阵,聂韶舞叹道:“你倒说句公道话,倘若换做是你,曾经遭他那般恶待,你便忍得下这口气?” 杨蓁恳切道:“若是我心里有他,也就无所谓气不气,若心里有他,那便是两情相悦,也谈不上什么恶待了。大人倘若心里真没有张大人这人,也不妨直言回绝,给他个痛快也就了断了。” 一个巴掌拍不响,看张克锦十余年来长情不断,杨蓁就知道聂韶舞对他绝不可能毫无情意,近日来她有意试探聂韶舞的口风,也能得出这一结论。聂韶舞一直不肯服软,都是平不下心气罢了。 聂韶舞嗤地一声冷笑:“两情相悦便可为所欲为?你可是好人家的姑娘,若是……就这么说吧,若是你家至今仍好好的,你没有沦为乐户,你那徐大人摸到你屋里去对你用强,你便能答应?” 杨蓁“腾”地闹了个面红过耳,支吾了一阵,暗中将心一横,抬头说道:“没错,我会答应。” 聂韶舞见她竟会如此回答,还答得如此利落,倒是一怔。 杨蓁昂首道:“我那日在流芳苑应他所求替画屏去伺候他,正是因为我心仪他,甘愿从他,并非因为自己沦为乐户,才自轻自贱。昔日卓吾公盛赞‘卓文君善择佳偶’,鼓励女子随心而行,我素来深以为是。当世女子能遇见两情相悦之人何其不易,我才不会因为顾念俗礼便错失姻缘!” 对徐显炀的心意她从未宣之于口,也从未想过能有机会宣之于口,这一次说出口来,杨蓁只觉得满心满身的痛快淋漓,似乎每个毛孔都舒爽通畅,整个人也霎时间神采奕奕。 聂韶舞也不觉为之触动。 对昔日那个男人是真心厌恶么?如果是,又怎会容忍他若即若离牵绊自己这许多年?这期间又不是没有另嫁别人的机会,见他不娶,自己也不嫁,难道不是除他之外,更没有愿嫁的人? 如此一想,似乎自己执拗这许多年真的毫无意义,只是白白浪费了光阴罢了。 “蓁蓁?”段梁的声音忽然自门外传来,“蓁蓁姑娘可在这里?” 杨蓁听他声音透着焦急,忙回身开门道:“我在这里,出了什么事?” 段梁神色慌张:“外头来了一伙人,自称是诚王府的,奉了王爷的命令,要接你过府。” 杨蓁吃了一惊,心头随之一沉。 31|是非长夜 聂韶舞与等在隔壁门口的画屏都听清了段梁的话, 尾随着杨蓁来到天井当院。 但见大门以内停着一顶红呢小轿, 站着四个皂色短打的轿夫,并两个衣帽鲜亮、腰间佩刀的青年侍卫,周围远远围着些乐户看热闹,张克锦与赵槐两个正在接洽两名侍卫。 见杨蓁过来了,张克锦笑呵呵道:“蓁蓁来了, 这两位大人是奉王爷之命来接你的, 说是前日你随戏班过去王府时, 被王爷相中,特请你过去做两日的琴师, 到时若是合了王爷的意, 便留你在王府当差,你可就一步登天了。” 杨蓁吃惊道:“大人您真要让我随他们去?怎能保得他们真是王府来的?” 张克锦道:“人家拿着王府的腰牌, 方才已与我勘验过了。” 杨蓁道:“那东西别人也可仿造得来啊!” 当前的一名侍卫“嗤”地一笑, 挺胸叠肚地道:“这姑娘的意思,是说咱们是假的?” “大人莫怪, 都是小姑娘家口不择言。”张克锦笑着敷衍两句,转向杨蓁小声道:“你便随他们去吧, 诚王发下令来,纵使徐大人就在面前, 也难阻拦的成啊。” 杨蓁急切低声道:“我的境况大人您心知肚明,他们若真是王府来的也还罢了, 万一是人假扮的, 我这一去便是必死无疑。到时您就不怕难向徐大人交代?” 张克锦极力安抚:“蓁蓁你多虑了, 谁人敢去冒充诚王的人啊……” 聂韶舞在一旁已听不下去,上前插口道:“蓁蓁是徐大人包下来的人,谁想要接她走,都要问过徐大人的意思。” 那侍卫冷笑道:“我倒未曾听说,王爷想要接个小乐妇过府,还要问过什么大人。你们想问,等我们接了人回去复命再去问,到时谁不答应,尽管来诚王府要人。我家王爷自会候着。” 赵槐见双方僵持,上前陪笑道:“大人息怒,您看您事前也未说一声便抬了轿子过来接人,蓁蓁姑娘毫无准备,难免不情不愿,今日天已晚了,不如您回去请王爷多等一晚,明日一早我们再着人送蓁蓁过府如何?” 话音刚落,胸口竟挨了对方狠狠一脚,赵槐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一气儿打了两个滚,几乎爬不起身。众乐妇见对方突然动手,齐齐一声惊呼。 那侍卫怒道:“凭你这等货色也敢来与王府中人讨价还价?别说是你,惹得王爷一个不喜,一把火烧了你们整个教坊司,都不劳他老人家眨一眨眼!” 说话间两名侍卫都抽了佩刀在手里,刀光森冷,眼神凌厉,唬得众人尽皆变色。 张克锦见状只得向杨蓁作揖恳求:“蓁蓁你就去吧,徐大人我等是惹不起,可王爷我等更加惹不起啊。” 杨蓁眼见赵槐龇牙咧嘴地被人扶起,周围一众同伴都是惊魂不定,在场无一人有力阻止对方,耽搁下去只会害得更多同伴受伤,只得将心一横,说道:“好,我随你们去便是。” 刚迈了一步,忽感手腕一紧,杨蓁回头,见到聂韶舞紧蹙双眉满面关切地望过来,杨蓁涩然一笑,算作对她的感激与安抚,抽了手出来,朝画屏等人一一望过去,目光最后落在段梁脸上。 段梁明白她的意思,微微颔首算作答复。 杨蓁便过去坐进了小轿。 两个侍卫收了刀,示意轿夫们抬了小轿出门而去。 刚一见他们出了门,聂韶舞便转身对段梁道:“快去通知徐大人。” 段梁早有此意,答应了一声便要走,张克锦却阻拦道:“等等,要通知也等过了今晚再去。人家前脚接走了人,后脚就被徐大人追到王府,不就明摆着是咱们偏向徐大人一方,巴巴儿地通风报信么?惹得王爷一个不喜,咱们谁能担待得起?” 聂韶舞怒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一个姑娘家被人家接走,还要等到过上一夜再说?” 张克锦不想当着众人与她争吵,便放低声音道:“你想想,蓁蓁若是真被王爷看中留下,难道不比被徐大人包下出路更好?你又何苦横加阻拦?” “我只知道蓁蓁她自己不愿意,对方便是皇帝老子我也要阻拦!”聂韶舞不欲与他多说,再次吩咐段梁:“快去。” 张克锦也急了,闪身挡在大门前,大喝道:“今日没我点头,谁也别想离开教坊司一步!” * 且说小轿出门之后,杨蓁撩起侧窗纱帘,清晰见到卖枣糕的单离就游逛在不远处,周围几个原先未见过的小贩想必也是徐显炀安排来的锦衣密探。 达官贵人派来家人接戏子过府本是常事,单离等人守在教坊司门外多日已见过好几回,也都没去猜想,这一行人进去接出来的竟会是杨蓁。本来有段梁赵槐候在里面,他们也料不到出了事端竟然都无人出来支应他们一声。 杨蓁有心当即叫上一声引来他们,却见先前那侍卫忽然挡到窗外,手按刀柄,阴森森地说道:“我奉劝姑娘消停着些,别让我等难做。若要生出异端,咱们两下里都落不着好。” 看这意思,竟似是一语不合便要当街行凶。想来他们真要如此动手,事后即刻逃逸,那几个锦衣密探也来不及下手擒拿,更别提出手救护。 杨蓁只好忍下来,颓然靠在了靠背上。 想起几日前与徐显炀共处的那晚,心里好生难过:难不成,那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了么…… * 暮色低沉,白雪皑皑,寒风卷着雪渣在旷野间打着旋儿,刮在人脸上如刀割一般。 周围的一大片雪地凌乱不堪,横七竖八地倒卧着十几具尸首,有的断了手脚,有的身首异处,鲜血洒的遍地皆是,一匹脚踝被砍伤的黄鬃马一瘸一拐地挣扎逃远,拖下一路血迹。 徐显炀以手中的绣春刀拄着地,在雪地中半跪半坐地粗声喘息。 望着眼前的惨烈景象,他唇角露出笑容,似是志得意满,连身上那好几处正在汩汩渗血的伤口都不觉疼痛了。 二十一名追兵,除两个负伤逃走之外,余人竟都死在了他的刀下,他确实对这一战果十分满意。若非有此机会拼死一战,他都还不知道自己的身手高明若斯。 一转眼间,见到不远处一片没有积雪的土地被翻了起来,显得十分凌乱。 冻土难掘,他挖的那个坑本就不深,随着方才混战中又是马踏又是人踩,面上的浮土都被掀了起来,恐怕埋在土下的尸首也重又暴露于外了。 徐显炀支撑着站起身,跛着脚挨上前去,探手拨了拨浮土,果然见到先前掩埋的那姑娘的脸又露了一半出来。 他捧起一抔土来,正想重新将她埋好,忽然发觉,面前这张没了血色的脸颊似有几分熟悉。 探出手去拨开她脸边的土,徐显炀大吃了一惊,心一瞬间就紧紧皱缩成了一团:怎会是她?她怎么死了?我不是安排了人手好好守着她么?怎地她都已经死了,我竟然还未发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徐显炀自床上弹坐而起,只见到昏黑一片的屋子,感到身上淋漓一身冷汗。 原来只是一场噩梦,他重重喘息着,手扶着额头努力回神。 这感觉实在奇怪,眼下虽已入秋,天气却仍然十分温暖,此刻清醒过来,身上已无半点寒意。 可方才梦中那冰天雪地、冷风彻骨的感觉实在太过真实,回想起来,就好像方才他是真的置身于那样一个情境,刚刚才一步迈了回来而已。 他从来未曾那般与人拼命械斗,更没有受过那么重的伤,可那些感觉都是那么真切,就像是曾经真实发生。 尤其是,看见湿土中间露出她的那张脸。 徐显炀刚一想起那情景,身上便打了个寒颤。 难道这竟是上天传下的什么警示? 他还从来没信过这一套,此刻却是心神不宁。看看窗外天色,似乎入夜未久,连子时都还未到,徐显炀却再也睡不下去,索性起身,穿戴好出门而去。 * 单说教坊司那一头,聂韶舞与张克锦的旧怨几乎人人皆知,但多年下来,几乎没人见过机会他们二人直接说话,今日却是众目睽睽之下,聂韶舞与张克锦大吵了一架,最终不欢而散。 经此一事,聂韶舞也看明白了,自己近十年下来不肯原谅他,赌气是原因之一,其实也是看出这男人本性猥琐,不上台面,打心眼里不甚瞧得起他。 今日这事还不就是?人家蓁蓁前一刻还在替他说着好话,结果被王府鹰犬一阵吓唬,他就将人家一个小姑娘推了出去,连事后为徐大人报个讯的胆量都没。 这男人当真是无可救药! 日间有张克锦拦着,满教坊司无人敢与他硬来,等到了夜间,聂韶舞惦记着去操持段梁他们出去报讯,没想到一拉房门,却见门被人从外面锁了。 一想便知是张克锦防她生事来干的,聂韶舞拍着墙唤了隔壁的画屏出来。 “韶舞大人放心,我正惦记着出去送信,才一直未睡。”画屏说完就匆匆走去。 聂韶舞隔着窗栏嘱咐:“你一人未免危险,叫着赵槐他们。” 赵槐与段梁二人并不用叫,画屏刚摸到大门处想要往外探看一眼,就见到他们两个正扒着门缝朝外窥视。 “怎样,你们怎还不出去?”画屏过来问。 那两人吓了个激灵,回过身一同朝她做了个噤声手势,赵槐指指外面,低声道:“我们见对面的厦子底下蹲着几个人,怕是王府留下守着咱们的,贸然露头,被人家手起刀落咔嚓了可怎办?” 画屏随意朝门缝外望了眼,也看不见什么,不耐烦道:“你们两个男人还恁胆小,我倒不信诚王府里还会派人堵门守夜,说不定只是叫花子呢?你们不敢去,开门叫我出去!” 段梁赵槐死拉活拽地将她拦下,不住劝道:“小姑奶奶,何必急这一时,咱们多挨他半个时辰,想必他们也便散了。” 画屏挣不过他俩,只能随他们暂且挨着。 少顷随着他们顺门缝朝外瞧去,确能见到斜对过的阴影里头蹲着几个黑影。 32|火势狰狞 教坊司共有大小门户三座, 这道角门距离杨蓁的住处最近, 为防有人自此潜入对她不利,负责在这扇门外守夜的锦衣校尉共有三个。 此时这三人都穿着寻常服饰,窝在角门斜对过的墙根底下,一边分吃着一把糖炒栗子,一边小声谈天说地。 “我就不明白了, 当初耿德昌的案子害咱们大人费了多少心思, 怎地大人又能跟他家的丫头混到一处了呢?耿德昌使人向厂公行贿未成, 反而添了一条重罪,落得人头落地, 他家女儿会不恨厂公和大人?” “你琢磨这些做什么?大人自有计较就是了。话说回来, 大人连仇家的女儿都能弄到手,那才叫手腕高明。” “嘿嘿, 说的也是。不过眼下这般差遣咱们来日夜护持未免麻烦, 既然人是大人的人儿,大人何不亲自出马呢?” “我说也是呢, 想护着人家,天一黑就潜进门去, 上了床,怀里一搂, 还不是比什么都妥帖?” 三人一齐窃笑,冷不防一个声音冷冷斥道:“胡咧咧什么呢!” 三人都唬了一哆嗦, 见到面前站着一个熊俊黑影, 纵使看不清也凭方才这一句听了出来, 忙都起身施礼:“大人来了。” 徐显炀朝角门瞟了一眼:“叫你们来守夜,你们就是这般守的?真有人钻进门窗去了,你们看得见么?” 那三人中的一名小旗忙道:“大人恕罪,我们三个未敢懈怠,自天黑时接了单小旗的班后一直不错眼地盯着,未见有何异状。” “咦,有人!”一小校忽然指着对面说道。 四个人霎时都警觉起来,一齐闪身避进了阴影深处。徐显炀见到他们三人全都反应迅速,心下还算满意。 但见教坊司那边墙根处有三个黑影动了动,看不出是在做些什么,须臾过后,三人又缩着脖子贴墙离去,一看就是行径诡秘,正做着不可告人之事。 “属下跟上去看看。”那小旗道。 徐显炀却拽住他:“你们继续守在这里,我去。” 他将挂在腰间的佩刀握在手里,朝那三个黑影的去向快步追去。 他们所在是后街,不像青楼林立的那条主街明亮繁华。此时夜深人静,徐显炀再如何小心,一旦追得近了也就被对方察觉。 那三人先是加快脚步贴墙逃跑,见一直甩不掉他,就相互打了个手势,蓦然拐进了一条胡同。 徐显炀刚转过拐角,但听冷风飒然,一柄单刀兜头切下。 他早有防备,当即闪身一避,手中尚未出窍的绣春刀朝前递出,铜雕刀柄正戳在对方腋下,那人吃痛一声闷哼,滚倒在地捂着腋窝□□打滚,竟爬不起身。 徐显炀将刀一扬,“当”地一声架住另一人斜劈下来的单刀,抬脚踢去,正中对方小腹,又是一招便将其踢得打滚□□,再难起身。 徐显炀随手接了他抛落的单刀,朝第三个挥刀劈来的人喉前一指,低喝道:“别动!” 依常理说看见他身手如此厉害,后面的人便该放弃而逃跑,可惜徐显炀这三招使得太快,那三人各自朝他挥砍一刀本是前后脚的事,根本还未来得及反应,三人便接连受制。 此时中秋刚过,头顶月光仍然明亮,被他指住咽喉那人看清了他的面目,大惊脱口道:“徐显炀?” “是我。”徐显炀一声冷笑,“通常见了我会吓成你这德性的,定是做过了亏心事,生怕犯在我手里。” 没想到那人竟拼着被利刀戳伤咽喉,仍咬牙朝他扑了过来:“天意要我杀了你为父报仇!” 徐显炀还要留着他们讯问,便将刀锋转开,稍一侧身,左手一牵他手臂,右手刀柄在他后颈一磕,那人便朝前扑倒。 徐显炀自怀里抽了绳索出来,三两下将他双手绑了,翻过他身子,逼视着他问:“你是谁?我又何时杀过你爹?” 面前这张脸年轻清秀,虽恨意狰狞却仍透着几分书生气,徐显炀看出些许熟悉,又一时认不出。 那人只是咬牙冷笑,不再答言。 正这时,忽听见教坊司方向传来一阵嘈杂声音,似是许多人在惊慌呼喊。徐显炀蓦然抬头,依稀见到胡同之外的道路映上了一片橘色光芒。 “我杀你不得,今日却要了断你那小贱人的性命!”地上那人恨然说道。 徐显炀连忙箭步奔出胡同,只见教坊司方向已是火光烛天,着火的正是杨蓁所住的那一片房屋。 徐显炀登时惊得面无血色。 那三名锦衣校尉见大人亲自追贼,就继续猫在原处,没想到过不多时,竟见到教坊司外墙窜起了火苗,三人惊呼一声不好,连忙就近抓了些树枝扫帚之类过来扑火。 教坊司这一片老屋所用木料极多,外壁还显然是被人泼上了油料,眼下又已进入旱季,只须臾过去,火势便已大得难以靠前。 三个锦衣校尉这才明白,方才那三个鬼祟黑影原是来放火的。他们定是泼好了油料之后,放置了盘香之类延时引火之物,以便在火起引人注目之前他们可以逃脱。 徐大人虽及时上前追贼,这火却是来不及救了。三个校尉见自己无力灭火,就赶忙呼喊叫人,也去拍打角门。 因火自外墙燃起,画屏与赵段二人尚躲在角门以里等听风声,比他们晚一步发现火情,等校尉们来叫门时,他们三人已然冲进浓烟滚滚的庭院里四处呼喊叫人去了。 角门并没有插,校尉们也冲进来,加入惊惶灭火的乐户们当中。 整个教坊司很快陷入一片混乱,浓烟之中乐户们往来奔走,女人们惊呼哭号的声音、被烟尘呛得咳嗽声混成一片。 等到徐显炀冲进庭院,已然完全无法辨出谁是谁,只能看见火光最集中的方向,正是当夜他去找过杨蓁的地方。 心狠狠地揪成一团,徐显炀简直快要疯了。 很快有巡夜的五城兵马司步快也赶了过来,与周边被惊醒的邻里一同加入灭火。只是教坊司的筒子楼首尾相连,中间没有隔断,想要灭火十分不易。 这场大火直烧到天光破晓的时候才被彻底扑灭,大半边的教坊司已成废墟,烧伤烧死的乐户不计其数。 “蓁蓁呢?看见蓁蓁在哪里了没?”徐显炀一夜之间不知把这句话问了多少遍,可惜所遇者都是些丧魂落魄的乐户,没一人给出他明确回答。 杨蓁原来所住的屋子几乎烧成了平地,连成形的尸首都见不到一具,就在徐显炀几乎绝望放弃的时候,忽见一个满面尘灰、形容狼狈的少女跑上前来,惊喜道:“大人,你是徐大人?” 徐显炀勉强自眉眼认出她是画屏,忙道:“是我,你可知道蓁蓁下落?” 心里紧紧捏着最后一丝希望,不住祈祷,千万不要自画屏口中得知她就在那间屋子里,一直都未出来。 画屏也不知是哭是笑,涩声答道:“蓁蓁昨日被诚王府的人接去了,大人快去救她……” 徐显炀一时怔住,心脏随着这消息骤然一松,却又是骤然一紧,难辨是喜是忧。 在场男男女女有不少都在坐地啼哭,有的是因为伤痛,有的是因为惊吓,已经没有谁去留意,跪坐在聂韶舞住所跟前废墟上、哑着嗓子大声哭号的男人竟是奉銮张克锦。 徐显炀听了画屏简述过程,抢步过来一脚将张克锦踹倒在地,喝问道:“蓁蓁昨日被人接走,你为何不许人来为我报信?倘若叫我早有准备,说不定今日这场灾祸也有望避过了。” 张克锦趴在地上痛悔不迭:“大人说的是,都是我糊涂,是我混蛋,大人就一刀砍了我,为死者抵命好了。” 画屏知道他是为锁了聂韶舞的门害其惨死而悔恨,这些天来她一样受了聂韶舞不少关照,见到面前废墟,也不禁潸然落泪。 徐显炀面对他们也没什么可再说,稍一分析便可确信,昨夜来纵火的才是先前一心想杀杨蓁灭口的人,那么接走她的,就只能是真的王府中人,现下杨蓁只会是落在了诚王府。 他昨夜见到起火虽然心慌意乱,还是及时找到守夜的锦衣卫手下,命其将那三名纵火嫌犯收押。如今得知了杨蓁的下落,徐显炀毫不迟疑决定先去诚王府找她。 杨蓁昨日确实是被接入了诚王府,只是进府之后她便被安置在了一处厢房,直至次日天亮,她也未见到诚王的面。 清晨早早有人为她送来洗漱用水和早点,叫她尽快收拾好去见王爷。 距此又过了不到半个时辰,王府总管来向诚王禀报——锦衣卫徐大人求见。 诚王一身闲散家常的穿戴,于自己日常居住的正屋厅堂里接见徐显炀,以这一处所的规格来说,还算是给了徐大人不小的面子。 亲王规制仅逊皇帝一等,公侯大臣及以下人等拜谒亲王,皆须伏地跪见。 徐显炀已换好了一身整洁的常服,仪容规整,进得门来,端端正正地对诚王以大礼参见。诚王叫了起,但并未为他看座,也未着人上茶。 “明人不说暗话,我便直说了吧。”诚王姿态闲在地坐在正座太师椅上,语调慵懒地说道,“徐大人此来,是为蓁蓁吧?” 徐显炀道:“正是。” 诚王慢悠悠道:“众所周知,本王与耿家小姐青梅竹马,情投意合,见她家败,身陷教坊司,早就有意替她脱籍,救她出来,以后她便留在王府了。从前徐大人对她的一应关照,本王待她谢过。” 徐显炀暗暗压下心中焦躁,恳切说道:“王爷明鉴,蓁蓁之前与下官相识本属偶然,得悉有人将她换入教坊司后,下官之所以有意追查,皆因误以为此事乃是奸党所为,前前后后都没有过半点针对王爷的心意。倘若早知此事是王爷所为,下官早已收手。还请王爷不要迁怒于她。” 诚王嗤地一笑:“我何时说过迁怒于她了?恰恰相反,是那日见到蓁蓁对答如流,才思过人,我对她极为欣赏,这才有心将她接来府中,也好为昔日对她的亏欠聊作弥补。本王如此说,徐大人可放心了?” 徐显炀心下急思对策:“王爷……” “徐大人,”诚王出言打断他,“你我也算是故交,过去的事我也懒得计较了。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是不是真心看上了蓁蓁姑娘?” 徐显炀不期他竟问出这样一句话,一时呆愣无言。 33|起落无常 诚王从椅上起身, 一步步踱到他跟前来, 手中擎着一柄合拢的折扇轻拍着掌心,含笑道:“正所谓君子不夺人所爱,你若是真心看上了她,有心娶她,无论是为妻为妾, 我都乐得成人之美, 即刻便叫你接人回去。倘若不是, 我就留下她了。” 是不是看上她,是不是有心娶她, 都是徐显炀从未思考过的问题, 他又如何答得上来? 迟疑片刻,他答道:“不瞒王爷说, 我对蓁蓁仅有怜惜之心, 并无爱慕之意,我从未起意娶她, 王爷有心留她,下官本不该阻拦, 但下官感念蓁蓁昔日襄助之义,不得不问她本人一声, 倘若她并不情愿留在王府,下官还是要恳请王爷放她随我离去。” “好啊, ”诚王竟然很爽快地应了下来, 转向一侧道, “蓁蓁,出来吧。” 徐显炀吃惊匪浅,但见侧面通往内室的锦缎门帘一挑,杨蓁自里面走了出来,低眉顺眼地叉着手朝诚王道了个万福。 诚王拿折扇朝徐显炀轻指一下:“徐大人的话方才你都听见了,他要问过你自己的意思才肯罢休,你便说说吧,你是想留在王府,还是随他出去?” 杨蓁仍垂着眼,连望都没有朝徐显炀望上一下,答道:“承蒙王爷青眼,我愿留在王府,侍奉王爷。” 她已换了一身崭新衣裳,藕荷色的软缎交领长袄配绛紫色元宝暗纹撒腿裤,腰间系着绛紫色汗巾子,头上梳着双丫髻,绑着藕色丝带。 这已是一身标准的大家婢女的装扮,再加上她方才置身的门帘之后乃是诚王的寝居之所,令人不得不有所遐想。 再听了这一句答复,徐显炀便如胸腹之中打翻了一坛烈酒,只觉得一阵灼痛之感自胸口顺着血脉迅速蔓延至全身,不觉间已攥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出。 诚王淡淡道:“本王绝非强人所难之人,你但有不情愿的均可直说,可不要委屈了自己。” 杨蓁平静应答:“多谢王爷,我没有什么不情愿的,所说之言尽是发乎于心。” “好。”诚王重又转向徐显炀,“徐大人可还有什么话说?” 徐显炀紧紧盯着杨蓁,双唇抿成一线,根本没听见他这句问话。 诚王唇角微勾,朝杨蓁道:“难为徐大人为你专程跑了这一趟,你便去送送他吧。” 杨蓁应了声是:“我还有意回去教坊司收拾一下随身物品,顺道与大伙告个别,请王爷恩准。” 诚王道:“好,你去就是。早去早回。” 同样是徐显炀牵着马,与杨蓁并肩走出诚王府,两人的心境却与数日之前全然不同。 稍一远离了王府大门,确认周遭无人了,徐显炀便亟不可待向杨蓁道:“诚王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你若是不答应,他必然不会强迫于你,你又何必应他留在王府?难道只为我那一句话赌气?” 杨蓁轻笑一声:“你这话问得好笑不好笑,我有什么可赌气的?你说的本来就是实话。” 徐显炀看不透她所言是否真心,只依着直觉判断,似乎自己那番答复被她听去,就是会令她失望,也就是自己对她不起,从而也觉得她此时似乎就是在与自己赌气。 他不得要领地解释:“你不晓得,他之所以会那么问我,就是因为从前曾听我许下过誓愿,说我一世只会娶一个真心所爱的女子,绝不纳妾,如果我当时答应下来……” 这般解释下去似乎是越描越黑了,倒像是说娶她就是多可怕的一件事,自己有多害怕担上这个责任,徐显炀生硬地停了下来,不知如何再说下去,暗中懊恼自己怎会变得如此拙嘴笨腮。 “大人不必说了。”杨蓁抬头道,“这一点自知之明我还是有的,怎可能去抱那种奢望?大人据实回答,不愿虚与委蛇,才是君子之道,我不会心有怨怼。” 她说得很平静,言辞也很合理,听不出一点怨气,但徐显炀还是一听完就断定了下来:她就是失望了,是伤心了,是觉得她被我嫌弃了。 没有什么明确的凭据,他就是得的出这一结论。他对微妙的男女之情是一无所知,好在还有着一分机灵天赋。 如此一来,他就只有更加烦乱不堪,也更加不知所云:“我知道我从前一直在利用你,嘴上说要护着你,却屡次让你遇险,是对不住你,可……你也不能为此就自暴自弃了,你也猜想过诚王与那些人或许合谋,你这样留下,不就是羊入虎口?” 杨蓁转头望他:“是你自己说王爷不可能做那种事。” 徐显炀急道:“现在是没有,万一将来有呢?” 那当然是可能的,若非早知道诚王迟早会有一天与泾阳党人合起手来,她又何苦还在执着于此呢? 杨蓁暗叹一声,说道:“眼下王爷显然对我有所好奇,留下来,我就有希望见到真正的耿家小姐,难道你不想知道她究竟掌握了什么秘密?” 徐显炀顿时全身凝定,望了她好一阵,方道:“你……是为这?” 杨蓁平淡道:“你再怎样查下去,即使擒住对方的首脑人物,也不见得问的出多少讯息。我听说过你审讯柳湘的过程,倘若奸党成员个个都是那样抵死不认,何年何月才能查清案情?更遑论将他们一网打尽了。如果能套的出耿小姐口中的秘密,知道他们千方百计要隐藏的究竟是什么,才是釜底抽薪之举。” 徐显炀一瞬间只觉得浑身无力,从前一向自信行事磊落,无愧于心,而今却觉得自己亏欠了面前这个女子实在太多,如此下去,还如何还得清她? 他猛然出手拉了杨蓁手腕,扯着她往回走:“我什么都不要你管了,你这就随我去与王爷说清,让我带你出去,让你从此脱离这些是非,恢复你的身份,以后什么案子都与你无关!” 杨蓁慌忙挣扎抽手道:“你做什么?这是多好的机会,为何要放弃?” “因为我受不了了!”徐显炀恨然顿足,“你还不知道吧?昨夜有人到教坊司纵火,将你原先所住的屋子烧成了平地,当时我找不见你,简直快要急疯了!” 杨蓁大惊,急问:“可伤着了哪些人?韶舞大人与画屏她们可逃出来了?” “你还有心问她们?”徐显炀忍不住攥住她的手臂狠狠一晃,“我当时就在想,若是为了替我查案害得你死于非命,我就是立时死了,拿命赔给你都嫌不够!我如何还能再让你只身留在王府查下去?你做了他的婢女,将来只需稍稍惹了他的不快,他便可如捏死蝼蚁一般杀你,到时你丢了命,我都不见得能知道!” 杨蓁呆呆望着他,弄不清他何来如此激动:“我一早就对你说过,我坚持查案是为了我父亲,即使赔上性命,也是我甘愿为之,你又何必如此介意?” 徐显炀厉色逼问道:“你敢说你一再坚持查案不肯放弃,仅仅是为报父仇,不是冲着我的?” 杨蓁心头一颤,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脸颊,慌得头都晕了。可是眼见他满面肃然,似乎嘴上虽如此说,其实并没将“冲着他”与男女之情联系到一处。 杨蓁翕动了几下嘴唇,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徐显炀见了她这模样就已获知答案,她果然就是为了他,虽然不明白其中缘故,他只知道,他受不起她这份好意。 他仍抓着她手臂道:“算我求你成不?这案子你就别管了,我今日就送你回家,将来你想带你婶婶去哪里安家,我都着人送你去,确保那些人再不会找到你,好不好?” “不好。”杨蓁笃定地摇了头,从他手中抽回手臂,脚下退后了一步,“不瞒你说,即使不为查案,我也真心想要留在诚王府。当初被刘公公选入宫女,就是我蓄意为之,我就是特意为自己选了做宫女那条出路。如今到诚王府为婢,诚王又对我十分重视,我的出路只会比进宫更好。我就是想留在这里,做个锦衣玉食的王府婢女,不想要你送我离开。 你放心就是,为你查案,我不过是顺道为之,一定会处处谨慎,不去惹王爷动怒。你又不是头一日认得我了,该知道我不是个行事冒失之人,真要见到事做不成,我会及时收手的。你就当是成全我吧。” 徐显炀讶然:“你说真的?” 杨蓁淡然一笑:“自然是真的,依你所见,只要我不去主动寻衅,王爷他也没有害我的必要,不是么?进了王府,我便从此安全了,不需你着意照护,那些人也再无法摸到我的边。他日我若有望讨得王爷欢心,说不定既能帮你查明案子,又能为我谋个富贵前程,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徐显炀怔怔望了她一阵,脸上渐渐汇聚起了一层愠色,最终只点头说了一声“好”,就飞身上了马,纵马疾驰而去,洒下一路细碎蹄声。 杨蓁望着他远去,仿佛一颗心都跟着他飞走,余下的仅是一具空壳。 方才这番回答必是令他失望透顶,从此之后自己便要与他分道扬镳,不用再指望能得他关照,恐怕想再见他一面都已很难。 将来自己若是真能查到线索还好,若查不到,说不定这一世都再也没机会见他了。 早在得知诚王有意留下她的时候,杨蓁便已决定,将来倘若实在没有办法为徐显炀逆天转命,她哪怕拼出性命不要,去把诚王刺杀了,让皇位落在其他旁系藩王手里,也决不能容许诚王顺利登位,去伤他性命。 若是落得那样的结果,就更不必指望还能见他了。这一面,也就成了永诀。 一时间鼻子酸的厉害,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杨蓁刚抽泣了一下,却听见面前马蹄声迫近而来,抬头一看,竟是徐显炀又回了转来。 他怎么又回来了?杨蓁赶忙抬袖擦去泪水。 徐显炀眨眼便到眼前,一眼就看清她眼眶红着,泪痕隐然,不禁皱眉问道:“你哭什么?” 杨蓁蹙眉道:“哪儿有?不过是迷了眼睛。” 徐显炀连自己的心事都想不明白,如何去猜女孩家的心事?猜不透也便不猜了,直接朝她探过手来:“上来。” 见杨蓁发愣,他索性探出双手,像抱孩子似的捧住她的纤腰,将她抱起放在自己身后:“抓好了。” 杨蓁直懵了个头晕目眩,见他催马而行,自己双手无处可放,只好抓住他腰间的衣袍,感觉身体紧贴在他身上,隐隐闻见他的男子体味,她全身都绷得僵硬,心里乱作一团。 这又是怎么了呢?他何故去而复返,又怎会一下子这么不顾忌与她肌肤相亲? 只一眨眼的工夫,方才心里的那些打算全盘落空。 34|王府为婢 徐显炀纵马飞奔, 一路上都未说一字, 直至送了杨蓁到达教坊司门外,放了她下马,才对她正色道:“你也不必巧言敷衍我,我清楚你留在王府仍是为了查案,你既然如此坚持, 我也不强迫你放弃。厂卫监察百官, 诚王府中一样有我的人手, 我会继续对你予以照应,只有一点……” 他忽然顿住说不下去。 在杨蓁注视等待之下, 他紧皱眉头憋闷了好一阵, 方道:“皇亲贵戚都是三妻四妾、朝秦暮楚的,倘若诚王有意招你做他的姬妾……你别去答应, 那样于你, 绝不是什么好出路!” 说完就调转马头,绝尘而去。看那模样就好像自知理亏, 唯恐被她追问上一句“为什么”,须得尽快逃走似的。 杨蓁当真是懵得可以, 心里搅动着一份猜测,仿若有个幸福至极、快活至极的小人正在心里手舞足蹈个不休。 方才这一阵得悉, 他昨晚以为她葬身火海就急得发疯,几乎有心以命相抵, 一早又追来诚王府要带她出去, 极力想要说服她改变主意脱离王府, 刚又这般嘱咐她别去委身诚王,无论怎么揣测,这些表现似乎都只能用那一个原因来解释。 可是,他明明才刚亲口说了对她“并无爱慕之意”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经历了前世的凄惨结局,杨蓁从来不敢让自己抱无谓的希望,何况才刚刚听他否认过。 她很快按捺下了心神,警告自己:别去瞎想了,难道还真以为那样的美梦有望成真?想必他不过是因为心地纯善,觉得亏欠于我罢了。 可是,为什么觉得亏欠就不愿她去做诚王姬妾呢?真要是简单关心她,想为她安排个妥帖着落,让她一个丧亲孤女给诚王做个侍妾难道不是对她最好的出路? 三妻四妾又如何,眼下但凡家境算得上殷实的男子,哪个不是三妻四妾?让她将来去嫁别人就能比跟了诚王好? 为什么他要一边说着“我从未起意娶她”,一边又对她强调“你不许去嫁给别人”呢? 杨蓁还是好生迷惑。那个不安分的小人也还是在心里探头探脑。 阔别还不满一日的教坊司已然面目全非,纵火嫌犯被锦衣卫秘密缉拿收监,五城兵马司跟着救了一夜的火,却连内情都无权获知,只接手了些善后事务,暂时对外宣称是失火所致。 杨蓁回来的时候,死伤者多已得到安置,没受伤的乐户们分头清理着废墟,只有聂韶舞的住所那一片张克锦不许人动,他已然跪在那里嚎哭了两个多时辰,嗓音都已嘶哑,仍然不愿起身。 杨蓁确认了赵槐、段梁与画屏三人都平安无恙,稍感宽心,随后就走来张克锦跟前。 那个年逾不惑、身形肥壮的汉子,竟然哭得脱了形,令人一眼看去几乎都认不出他。 杨蓁听画屏他们说了聂韶舞是因被张克锦锁在屋中才未得逃生,以致殒命,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本还对他十分迁怒,恨不得立时砍他几刀来泄愤,可见了他伤心得理智尽丧这模样,却又心酸不已,一腔悲愤也不知该去向谁发泄了。 真要清算,她自己何尝不是连累聂韶舞死于非命的人? 她强忍着两汪泪眼唤道:“张大人。” 张克锦转过头来,睁着红肿的双眼望着她,忽然多了几分神采:“你?” “是我,”杨蓁微微颔首,轻叹了口气,“都是我引来了灾祸,竟让韶舞大人为人所害……” 张克锦忽然一跃而起,扑上前扯住了她的衣袖,画屏与段梁他们正关注着这边,见状便要过来阻拦:“张大人!” “无妨的。”杨蓁摆摆手拦住他们。 张克锦瞟了一眼近前并无外人,遂咬牙切齿道:“蓁蓁,你目下可知道了放火的是什么人?” 杨蓁摇头:“还不知道,听说徐大人已擒住了嫌犯,但想必那也只是喽啰,幕后主使是谁尚待继续盘查。” 徐显炀没来得及为她细说昨夜过往,是他手下的锦衣卫告知了段梁与赵槐,以告诫他们一切小心,不要轻举妄动,杨蓁也是刚刚才听他们所说。 “好,”张克锦将头一点,“你且记着,日后查案算我张克锦一个,你们但有差遣之处尽可唤我,我纵是舍却性命不要,也要报此大仇!” 杨蓁淌下泪来,用力点头:“大人放心,咱们必不会让韶舞大人死不瞑目,必会为她报仇!” 与她说完了这几句话,张克锦才算稍稍恢复了正常神志,也容许了手下乐户过来清理废墟。 杨蓁本就没什么东西可收拾,如今住处被烧毁,更是一无长物,剩下的事只有陪一众同伴说说话。 昔日熟悉的乐户们除聂韶舞之外也有几个葬身火海,大伙凑在一处免不了洒泪一番。好在除段梁赵槐张克锦三人之外,连同画屏在内的余人都不知道对方是为杀她而纵火,也便无人会迁怒于她。 见到杨蓁一身簇新打扮,比之从前的素淡装束娇美许多,再听说她已得王爷看中,日后便要留在王府当差,一众乐妇们都是羡慕不已,好几个都出口求她,日后但有机会,盼她也能提携她们同入王府。只画屏却恹恹地寡言少语。 杨蓁不好多待,离开时,段梁赵槐与画屏三人送她至门外。 杨蓁拉了画屏道:“我应承你的事将来一定为你办到,你且在此等我消息。” 这话绝非空口许诺,今日与徐显炀说清那时,心知可能自此与他分道扬镳,杨蓁打算的便是将来把替画屏脱籍一事着落在诚王头上,只需她逢迎妥当,求诚王帮她给个小乐妇脱籍会比徐显炀出手还要轻而易举。 画屏却苦笑摇头:“你竟还在惦记我,怎不想想,王爷莫名其妙将你领去王府,真会善待你么?那些无知妇人还当你是得了美差,我又怎会不知,其实你是掉进狼窝里了,能保得住你自己平安无事,就不错了。” 杨蓁心下感动,拉了她的手道:“怪道你方才不来出言求我荐你入王府去,原来是看得清这一步。你见事如此明白,我倒还放心了些。” 画屏昂然道:“我不能随你入王府去,我要留在外头,寻机为你通风报讯。以后你若是受了委屈,一定想法儿送个信出来,我没本事救你,也一定想法儿撺掇得徐大人去找王爷拼命!” 杨蓁噗嗤一笑,眼中却又闪起泪花,强忍下心酸,又嘱咐赵段二人关照画屏,就此辞别离去。 段梁的驴车也在火灾中烧毁,还有意徒步送她一路,也被杨蓁谢绝。 走出一段路,杨蓁又驻足回望,那座毁了半边的教坊司筒子楼矗立于灰蓝的天空背景之前,好似一堆杂乱的柴草垛。 这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毁了聂韶舞一辈子,却也成就了她十几年,不论男人女人,谁都不爱来这儿,谁都不爱与这儿扯上关系,但被迫来了的人还是以各自的方式适应着它,顶着贱籍的名头努力活着。 他们当中或许仅有少数能称得上是好人,但要真去与那些杀人放火的恶人相比,他们又无疑都是良善之辈。 这里的人从上到下,个个都盼着能离开,甚至说,恐怕大多数都比杨蓁更强烈地企盼着离开,可如今她能离开的时候,他们却还只能继续待下去,将来也会如聂韶舞一般,死在这里面。 世道就是如此,纵然还没恶劣到她前世那个地步,可怜可悲又无奈的人们,总是有的。 终于要彻底脱离这个地方了,她也同样讨厌这个地方,同样盼着离开,一直盼了近三个月,可惜真得离开的时候,心里的恐慌却又多过了欣喜。 毕竟她即将去到的那个地方,说不定恶人与风险,都比这里更多。 * “你可知道,当日我为何会选定你替芝茵入教坊司?” 今日清晨时分,杨蓁沐浴更衣之后被领去正屋,诚王对她稍加打量之后,问了她这样一句话。 杨蓁摇头:“还请王爷告知。” 诚王微微含笑道:“你那时也算小有名气,我正是偶然听说,这一次选来的宫女当中,有一个姑娘最为出挑,单只年纪稍大了些,这才叫侍卫长过去将你领了来。想要寻个女子李代桃僵,自然要挑一个与芝茵有所相似的,倘若年纪、相貌、气派相差过大,纵有那两个乐户帮着遮掩,也难免要引人怀疑。我行此计,为的就是避人耳目,自然希望做到圆满。” 他语调中透着些自嘲,“本来呢,领了一个受人瞩目的备选宫女出来也是要冒些风险的,不过我倒不怕这个,大不了事情传去皇兄耳中,我去解释一句,说是自己想要你来王府服侍,皇兄必然不会深究。只可惜我算漏了一点,你既如此出挑,旁人也都不是瞎子,怎会看不出来?偏偏这看出来的人当中,竟有了徐大人,我这麻烦可就大了些。” “王爷谬赞了,”一直垂着眼的杨蓁蓦然抬起眼眸,“敢问王爷一句,您带了我来,还有意留我在王府,难道就是因为看中我与耿家小姐有那几分相似?” 诚王静静注视着她,唇畔略挂着一丝笑意,默了一阵方道:“你是像她,除了容貌不像之外,确实处处都有几分像。那晚在教坊司门外初见你时我都还未想到,你竟会如此像她。” 杨蓁自知若比才智谋略,诚王不知要高出她多少倍,但若相比对微妙情感的体察,她却不见得输给他。 单是从这番话当中,她已然体会得出,诚王有意留下她,绝不仅仅是为了向徐显炀挑衅较劲,或许探寻她与徐显炀究竟在联手调查些什么是原因之一,但恐怕最重要的原因还是——他真的对她本人有了兴趣。 当然,这兴趣绝非男女之情,诚王或许会因她与耿芝茵的那点“相似”而对她好奇,有心将她带来近前慢慢探究,却不可能这么快就像对耿芝茵那样对她动情。 以前世新帝的凌厉手段来看,他可不像是那么多情的人。 但尽管如此,这份兴趣也足够她拿来利用,成为她将来占据主动的第一份资本。 离开本司胡同走向诚王府方向,路途大半都是京城的中心地带,周围遍布达官贵人的府邸,街道自是既平安又清净。 杨蓁独自步行,回想起乐妇们羡慕她能做王府婢女,说不定将来还能做成王爷的侍妾,简直是一步登天,她不禁苦笑。 如果任由事态像前世那样发展,皇上驾崩,诚王上位,此时做了诚王的侍妾,将来便可受封皇妃,那确确实实是一步登天了,可那样的话,就只能眼看着徐显炀走上老路。 将来又该如何行事呢?想要找到耿芝茵,再从其口中探知秘密,绝非易事,想要博取诚王的信任,甚至是得到他的宠爱,说服他相信徐显炀,以扭转未来走势,一样不是易事。 总之眼下计划些什么都是无谓,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因早上那次见面,没说上几句话便被徐显炀到访打断,杨蓁还以为自己回来后诚王会再次叫她过去问话,没想到诚王倒把这一步免了,直接安排了一位嬷嬷接待了她,开始教她学规矩,准备做他的近身侍女。 “咱们诚王府里的规矩不次于皇宫大内,本没有进来个人便去王爷近身侍奉的先例,这一回都是王爷看重你,亲口要你去服侍,才开了你这特例。你可要专心,尽快学好规矩开始当差,别叫王爷久等。” 陈嬷嬷颤着富态的重下巴,对杨蓁训话,面色虽冷,语调却并不十分严厉。 杨蓁猜得到,下人们都看得出诚王对她的特别看重,知道如她这样的年轻婢女名为下人,说不定将来哪天就可能成了主子,他们都懂得眉眼高低,即使眼红,即使有心欺生,也没有谁敢冒着触怒王爷的风险,轻易得罪她。 “近身侍奉”,还要“尽快”,不让王爷久等,杨蓁琢磨着这些字眼,心下紧张之余,也有些跃跃欲试的企盼,真想快些看看,那位王爷究竟想要对她做些什么。 以她前世对那位新帝的风闻来看,他决计是与“好色”两个字毫不沾边的…… 35|诏狱审讯 锦衣卫北镇抚司的诏狱刑房之内, 那三名纵火嫌犯正在受审。 徐显炀一夜少眠, 也未回去休息,辞别杨蓁之后就直接回到衙门,去到刑房问话。 一进诏狱大门,迎面遇到卓志欣,卓志欣一见他就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徐显炀莫名摸了摸脸:“我怎么了?” 卓志欣苦笑道:“可惜这块儿没镜子, 真该给你看看, 你这模样, 谁看了都会以为你要找人家拼命。” 徐显炀听他这一说,才明白方才进门后遇见的那些下属向他见礼之时为何都显得战战兢兢。他这会儿必定是两眼通红, 脸色阴沉好似雷公。 这也难怪, 昨夜刚着了那么大的急,早上又被那个执拗丫头气了一顿, 他这脸色怎能好的了?他现在确实很想找人拼个命来泄愤。 徐显炀不欲为此多说, 一边进门一边问道:“可审出什么来了?” 卓志欣跟上来道:“那两个年纪大些的是家仆,听主人命令行事, 问不出什么,那年轻的三缄其口, 不肯说,我们正等着你回来拿主意, 看如何用刑呢。” 徐显炀一皱眉:“那两个家仆至少该知道他们主人是何身份吧?” 卓志欣似感意外:“我还当你认出他来了,那年轻的就是柳湘家的独子柳仕明啊。” 徐显炀恍然大悟, 才想起为何看着那年轻人眼熟, 原来他爹就是那个外间传说被他以酷刑折磨致死、还割了喉骨献给厂公的泾阳党人柳湘。 算起来那段回忆距今不过三个多月的时光, 却似已然过去很久。 在那之前,他也曾带过几个泾阳党人到诏狱刑讯,但柳湘无疑是所有犯人当中最特别的一个。 自从进了诏狱起,柳湘不但对被控罪行拒不招认,还摆出一副刚直不阿、宁死不屈的架势,俨然一个奸佞迫害的千古忠臣。 他大多时候都是在疯狂怒骂,从厂公一直到诏狱最低等的狱卒都被他骂了个遍,当时北镇抚司里的所有人都觉得他就是个疯子。 徐显炀他们完全无可理解,柳湘是因为与收受耿德昌贿赂的另一名官员过从甚密,才被抓来讯问,即使他本人未曾参与徇私受贿,却也明显与那几个贪官是挚友亲朋,他又哪里来的这么硬的底气,以千古忠臣自诩呢? 他是那一次才真正见识了泾阳党人的疯狂。似乎那些人不但对别人舌灿莲花,还已然成功做到了自我洗脑,不论曾做过或是正在做着什么祸国殃民之举,都还能真心把自己视作忠臣良将,把敌人才视作祸害。 他确实是下了命令对柳湘动刑的,但绝没有过外面传说得那么凶残严重。因为没等他真用上大刑,疯狂至极的柳大人就捡了个空当挣开束缚,一头撞上墙壁,死了。 柳湘的罪名即使定下,也不至于累及家人。柳家公子柳仕明闻讯过来北镇抚司为父收尸的时候,徐显炀曾经见到了他,对他那张恨意满满的脸留有印象。 此时听说那是柳湘的儿子,徐显炀心中的希望就熄灭了一半——爹是那么个德性,还能指望从儿子嘴里审出些什么?恐怕大疯子的儿子只会是个小疯子。 不过审不审的出都还得审,倘若能从这里突破得到重要讯息,他就可以去说服杨蓁放弃查案离开诚王府了,仅这一个动机,就值得徐显炀付诸全力。 柳仕明尚未受刑,好好地绑在刑椅上,见到徐显炀走进,他便是一声冷笑:“终于等到徐大人了,大人快请坐,草民正待与你供认罪行呢。” 徐显炀心感意外,猜不透他打的什么主意,过来在他面前的木椅上一坐,问道:“你想招认些什么?” 柳仕明道:“我想说的必是大人想听的。大人近些时日最想知道的是什么?难道不是谁在暗中谋害教坊司里那小贱人?” 徐显炀神色微变,稍一闪念便明白了过来:“你是想说,一切都是你做的。” “没错!”柳仕明言辞铿锵,“早在听说家父命丧于你手之时,我便心心念念想要找你寻仇,可惜寻不到机会。那日我家仆人盯着北镇抚司时,偶然见到耿家那贱人找上门来,我着意打听,得知她竟来找你勾搭,我便起意杀她以对你报复。我花了百两银子并两匹绸缎,买通乐户葛六,要他代我下手,不想竟然被你察觉,我便杀了葛六灭口,蛰伏多日,才于昨日又去放火。如今既然事败落于你手,我也不图还有生路,你看在我已全盘招认的份上,给我一个痛快了断吧!” 徐显炀静静听完,嗤地冷笑了出来。这番话编得还算圆全,拿给不明内情的外人一听,就是合情合理,严丝合缝,可惜了,他徐大人不是不明内情的外人。 他点着头道:“我只能说,指使你来的那个人还勉强算得聪明,而你——实在蠢得可以!” 柳仕明愕然一呆:“你不信我所言?” 徐显炀冷冷审视着他道:“单只你这一个神情,便可作为说了谎话的实证。” 柳仕明眼神闪烁,强做镇定道:“你是觉得我不打自招奇怪?哼,我不过是不想受你酷刑裁害。昨夜动手之前我便想好了,万一事败被你拿住,我就一五一十与你说个清楚,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们柳家都是光明磊落之人!” 徐显炀微微欠身,平淡问道:“我来问你,耿芝茵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你家仆人怎会认得她的?” 柳仕明答道:“这有何奇怪?我家与她家有所来往,去到她家时偶然见过她罢了。再说,她又是哪门子闺阁小姐?她若规规矩矩,如何能与你相识的?” 想出了后面这一关窍,他显得十分自得。 这显然还是个城府尚浅、一切情绪都现于脸上的公子哥,想必对方遣了他来,皆因他是柳湘之子,而非看中他有何智谋。 看明了这一点,徐显炀心里有了点底,总算对今日的审讯多抱了份希望。 他唇畔浮起哂笑,摆摆手叫除了卓志欣之外的两名校尉都退了出去,才继续问道:“你认得她,你家仆人也认得她,你们都看得清清楚楚,那个从教坊司赶来北镇抚司找我的,就是耿芝茵?” “是啊……”柳仕明脱口答完,才发觉不对劲,“你是何意思?” 徐显炀暗叹一声,平和了语气道:“柳仕明,三个多月之前,令尊就是在这间刑房之内触壁自尽,你若要说他是被我逼迫而死,为此将我视作仇人,我也无可辩解。可现如今你替人跑腿,还揽下所有罪责,这作为却是其蠢无比! 原来我还以为,泾阳党人内部向来十分团结,对待自己人都是真心实意地维护,如今才算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你此次前来,是抱定了必死之心吧?可你怎不想想,差你前来的那些人,他们害怕耿家小姐泄露他们的秘密,就要杀她灭口,怕我追查不放,就推你出来做替死鬼。 耿德昌与你父亲都曾与他们有过同袍之义,他们死后,那些人却来如此对待他们遗下的后人,你看看你是在替些什么禽兽卖命?你父亲柳湘在天有灵,看见家中独子这般傻里傻气地替人送死,你觉得他又会作何感想?!” 柳仕明面色几变,慌乱之情溢于言表,嘴硬道:“你休想花言巧语挑拨离间!你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才不会信你的鬼话!” 徐显炀哂笑道:“你不信?好啊,我就如此关着你,管你吃喝,也不对你用刑,只放出话去说,你的供词我半句没信,而你在严刑之下已然有意招供,我再把这诏狱的守卫撤去一半,不出两天,他们便会派人过来杀你灭口,这话你又信不信?” 柳仕明面如土色,哑口无言。 一旁站立的卓志欣听得满心佩服:他真是能耐,竟然都无需动刑,只拿几句话一说,就让对方明显意动。 徐显炀继续逼问道:“那些人差你来时究竟如何对你说的?是不是承诺你办成此事,将来他们定会合力为你父亲报仇?这样的鬼话你都能信!他们若是真有那么大义凛然,为何不差遣自家儿子来办这事?为何连个家中忠仆都不动用?就因为世上如你这么愚蠢之人,再难找到第二个! 等你死了,你们柳家断了根,将来那些人一边享用着你父亲遗下的田产,一边拿他那傻儿子做饭后谈资,你们父子二人就一块儿含笑九泉去吧!” 柳仕明大叫出来:“你住口,我才不会听你摆嗦!” 徐显炀站起身来:“我今日言尽于此,正如我方才所言,我这便放出风去,在此守株待兔,等到过两日来杀你的杀手到了,你再来决定说不说实话吧。哦,到时你定会说,那杀手是我安排的,那也无妨,你不说,我擒住了杀手再去审他也是一样,想必人家不会如你一般愚蠢。” 他说完转身要走,却听见柳仕明发出一声低低的□□。 “显炀!”卓志欣唤了他一声,望向柳仕明神情凛然。 徐显炀回头一看,柳仕明正身体抽搐,面色痛苦狰狞,嘴唇边淌出一缕白沫。 徐显炀大吃一惊,忙道:“放他下来!” 卓志欣当即帮他一起为柳仕明卸开绑缚,柳仕明身子软哒哒倒卧下来,抽搐得更加厉害。 “快去拿清水来!你,出去请大夫!”徐显炀对闻声进门的两名校尉吩咐着,同时亲手将柳仕明身子提起,让他面朝下俯卧在刑椅之上,头颈低垂。 柳仕明一张口,“哇”地吐出一大口和着血迹的秽物,又接连吐了几大口。 刑房内就设有水缸,手下很快端来一大碗清水,徐显炀看柳仕明呕吐得差不多了,将他身体搬下来放平,托着他的头颈为他灌下清水。 一连灌了三碗清水下去,柳仕明又是一番呕吐,身体的抽搐略略缓解,人的精神却所剩无几,眼神迷离得似乎随时都要昏死过去。 徐显炀揪住他的衣襟急道:“快说,是谁遣你来的?他们都等不到我杀你便已为你下了毒,你还想替他们遮掩?” 柳仕明喃喃道:“你……休想骗我,我都已出门几个时辰,怎可能此时才毒发?必是你下毒害我……” 徐显炀恨然怒喝:“你以为这算得什么高明手段?只需拿猪肠膜裹了毒物要你吞下,便可延时毒发,你倒自行想想,他们有没有骗你吃过什么?” 柳仕明目中闪出几点微光,似乎不可置信,又仓皇绝望。 昨夜出门之前,那位他一向敬重的伯伯亲手给了他一小团奇怪的东西,告诉他吞服下去,万一被厂卫擒住用刑,那东西能减轻他的痛楚,倘若侥幸脱逃没有被擒,也不会有何害处。 眼下看来,纵使昨夜他没有被擒,白天也必会毒发死于家中,到时他们同样会寻机让厂卫追查到他,好以他是一切事端的主谋、事成之后畏罪自杀结案。 他是做好了准备慷慨赴死,可自情自愿与受人所骗毕竟不同。那些人果然如徐显炀所言,一心想要利用他的死来为自己脱罪,既然都可以骗他服下毒.药,又如何还能去相信所谓的替他父亲报仇会是真的? 徐显炀摇撼着他道:“快说,你说出来,至少我还有望替你报仇!事到如今你还甘心替他们赴死?” 柳仕明灰白的脸上略略现出一丝扭曲的笑意,转过眼珠望着他,气若游丝地说道:“徐显炀,我给你这一个机会,你若有本事救得活我,我便……对你知无不言。” 说完就闭了双目,再无动静。 徐显炀急得脸色煞白,探手摸到他尚有鼻息,便又从校尉手中接过水碗来往他口中灌水,只这一回柳仕明已然昏厥,水灌进嘴里也都尽数淌了出来。 卓志欣来拉他劝道:“大夫就快来了,你现在急也急不来,暂且听天由命吧。” 这人若是死了,就又线索尽断,要到何时才能让杨蓁放弃查案离开王府? 徐显炀心里烦躁得火烧火燎,抛下柳仕明,大步出门而去。 36|醍醐灌顶 李祥今天一早被派出去为昨夜的火灾与五城兵马司通气协调, 又与他们一同将现场勘验了一番, 等到回来时,已经临近傍晚。 在衙门庭院里一见到卓志欣,李祥就凑上前笑眯眯道:“我今日又见着教坊司那美貌小姑娘了,敢情她名叫画屏,就是显炀去花了千两银子那晚要梳拢的……” 卓志欣向他打了个手势, 制止了他说下去, 向不远处徐显炀的值房指了指。 李祥敛起笑容, 与他一同走进门去。 徐显炀坐在桌案之后,低垂着眼皮, 一手搁在桌面, 整个人凝定得好似泥塑。 卓志欣于进门时已将审讯柳仕明的过程大体说给了李祥听。 李祥凑近过来,试探着道:“显炀, 我知道与志欣的本事不如你, 可你真有什么为难之事,大可以说出来让我们帮着参谋, 我俩顶不了诸葛亮,总能顶个臭皮匠吧?” 徐显炀深深呼了口气, 说道:“我在想,蓁蓁头一回来北镇抚司找我那件事, 究竟会是什么渠道泄露出去的。” 他从前说起杨蓁,都是以“那丫头”指代, 头一回听他吐出如此亲昵的称呼, 李祥与卓志欣都感到有些异样, 忍不住对望了一眼。 李祥道:“其实我一直怀疑,教坊司那两个乐户不可靠。” 徐显炀抬起眼来:“你想想,对方可是至今仍然不知道蓁蓁与耿芝茵调换过的,所以泄露消息的人,必定不在知道此事的人当中。” 李卓二人也是恍然,卓志欣问:“会不会是教坊司里的其他人,比如葛六?当日教坊司内的人都见过了杨姑娘,若有人一路尾随跟踪而来,不就知道了?” “关键就在这里,”徐显炀以手指轻敲着桌面,“若是那样的话,他们只能跟踪到衙门口外,只会见到蓁蓁进门,她到底来找谁的,来做什么,外面的人不会知道。总也不可能该有人敢来找锦衣校尉打听案情吧?可是方才,柳仕明却直言说蓁蓁来找我,他怎会那么确信,蓁蓁来找的人,是我呢?” 如此一说,李卓二人也才觉得可疑。 李祥道:“或许那时他们还不确定她来找谁,后来见到你去流芳苑找她,也便猜到了吧?” 徐显炀缓缓摇头:“你说的也不无可能,可是听柳仕明那话的意思,我还是觉得,他们当时便已清楚蓁蓁来找的是我。” 卓志欣也道:“没错,按理说他说的话都是那些人教给他的,一定早就备好,熟记于心,为了让你相信,还会反复揣测,不会临时说错。我也记得,柳仕明的意思,确实是说当时便知道杨姑娘是来找你的。” 李祥面色凛然:“如此一说……” 卓志欣与他对望一眼,也是暗暗心惊。 徐显炀颓靡无力地靠上椅背:“一个寻常小校一年的俸禄才二十五两,总旗的也才六十两,本来,这些人替我办事也只是为了赚取俸禄罢了。对方只需出上五百两银子,买通一个咱们的手下为其传讯,就不算什么稀奇事。” 是不算稀奇事,可他们本来就一直占据被动,没拿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再得知自己人内部也靠不住了,这……案子还如何查下去呢? 李祥与卓志欣也都是又沮丧又无奈。 李祥愤然道:“他娘的,内奸比外敌还招人恨,咱们能查外人,难道不能查内奸?把北镇抚司翻个底朝天,揪出这个吃里扒外的玩意剐了他,看下回谁还敢见钱眼开!” “能怎么查?”卓志欣皱眉道,“当日见过杨姑娘来找显炀的校尉不下上百,如今你怎去查谁给外人报过讯息?再说了,真要大张旗鼓地嚷嚷出去,被人家知道咱们锦衣卫内部都出内奸,不是擎等着让那些龟孙子看咱们笑话么?” 李祥道:“依你说就由着他们肆无忌惮怎地?说不定那内奸就是你我眼跟前使唤着的,以后咱们想查些什么,查到些什么,还不全都被人家探听个一清二楚。” “等等。”徐显炀忽然出声打断了他们的争论,他站起身,踱步来到桌案之前,“可以把消息放出去,就说我已察觉锦衣卫有内奸,正着手调查,传话手下检举者重重有赏。如此一来,纵使查不出内奸是谁,至少也可以震一震他,让他收敛锋芒,不敢做得太过。” 北镇抚司里的人即使是扫地看门的,也都对诏狱里的诸般酷刑不陌生,听说了自己行迹已漏必然胆战心惊。说不定一时不慎还能自己露出更多马脚出来。 李祥与卓志欣眼睛一亮,都觉此法高明,齐声应好。 徐显炀道:“你们以后都要留意,如非必要,咱们之间的所有讯息都不要向手下外传。平日再信任的手下也要提防。” 卓志欣提醒道:“还有柳仕明……” 徐显炀一拍脑袋:“没错,我险些忘了,他也不能随意交给人看管。我去叫干爹差人相助。” 柳仕明尚且吊着一口气,现已交给了请来的大夫照管,还不知能挨得几时。 徐显炀头都发起了昏,走过桌案边时不慎撞到了桌脚,一时心里烦乱至极,抬手将桌上的一叠卷宗狠狠扒去了地下。 卓志欣劝道:“你太累了,该尽快回去歇着。” 李祥也道:“就是,不就是请厂公出人照管柳仕明么?我去传话,叫志欣先去看着柳仕明,保管没事,你就回去歇着好了。” 见到跟前好在还有他们两个足可信任的人能够分忧,徐显炀情绪稍缓,抬眼朝门外望去。 庭院里已是一片斜阳,也不知她今日过得如何。 想起杨蓁自诚王内寝走出的那一幕,徐显炀的心就像针扎一样疼。 * 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这日午后,正下着一场连绵秋雨,主人正在午休,两个十七八岁的大丫鬟偷闲一时,坐在正屋外的廊子底下闲磕牙,话题不知不觉就扯到了近日那桩“禁忌”之上。 “哎,你是见过西跨院里那位的,依你看来,这个新来的‘蓁蓁’的姿容与她相比,谁高谁低?” 被问的丫鬟慌忙看看左右,脸上变色道:“你怎说起这个?被人听见可不得了。” “你怕什么?我也只问你,又不会再与外人去说。” 那丫鬟见周围无人,一旁的屋檐外又是雨声不绝,她们低声说话,隔开三步之远就不可能听得清楚,才放下心来道:“依我看,若论容貌,怕还是这个新来的更胜一筹。不过她毕竟是教坊来的,王爷又指定了她做婢女,一来就不像前一位那么受宠占优,将来想也越不过人家去。” 另一丫鬟却摇了头:“我看不见得,将来如何,还要看她们的造化,更要看王爷的偏宠,不管如何,总都会在王妃之上。你说说,咱们侍奉了王爷多年,何曾见过他迷恋女色?这才不过两三个月的工夫,竟接连带回两个美人来,还都这么来历不明,讳莫如深的,接来后既不与咱们说个清楚,也不明晰位份……” “行了行了,王爷行事向来如此,何时会来与咱们说个清楚?你还是少说两句,留神将来说溜了嘴,惹出祸端!” 那丫鬟想起王府一向严苛的规矩,也是心生畏惧,再怎样意犹未尽,也还是忍了下来。 对于新来王府的蓁蓁姑娘,但凡知道的下人个个都心怀着好奇,也同样个个都猜着王爷必是看中了这个姿色出众的女子,领她进府,绝不是仅仅来当个下人使唤的。 若与在教坊司时的经历相比,杨蓁进入诚王府之后的境遇可谓是好了太多。 虽说前些时有了聂韶舞与张克锦的合力关照,她在教坊司也已无人敢于欺负,但那里毕竟就是那样的环境,往日接触的大多是些歪毛淘气,每日听点污言秽语都是家常便饭。至于吃的穿的,也只能凑合。 诚王府就大不同了,仆婢们成日低眉敛目,说起话来轻声细语,绝没一个会如教坊乐户那般信口胡咧咧。 杨蓁一来就被诚王指定为近身大丫头,所接触的也就是王府下人当中最上层的一群。 这些人相比粗使下人更加斯文规矩,也更为灵醒,背后免不了会对她议论纷纷,当面却都待她十分和气妥帖,不露半点敌意。 至于吃饭穿衣,这里更是比教坊司强了太多,就是与杨蓁家败之前相比,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若要细论杨蓁眼下所受的待遇,其实比府里做了多年的大丫头还要好,她的寝居之处一直还被安排在最初她被接来那晚所安置的客房之内,并不在其他下人所集中居住的跨院,更不与人同住。 吃穿用度也都有人专门配送,寻常下人见了她的面,待她比对那些体面下人还要恭谨客套,几乎是拿她当做半个主子看待。 另外,这里还有一点与教坊司全然不同——这里所有人都只知道她名唤“蓁蓁”,似是出身教坊,却没人再将她当做耿家小姐看待。 即使是私底下与杨蓁闲聊,也没人敢来探问她的过往。 总而言之,诚王府是个很干净齐整、斯文平顺又规矩极严的地方。 杨蓁一直由陈嬷嬷教授规矩,三天下来,没有再见诚王一面,倒是在第三天头上,见了王妃周氏一面。 为免外戚干政,依照国朝祖制,为皇家选妃不可出身过高。若论出身,周王妃尚且比不过她家败之前。 杨蓁已早有体会,这位王妃一点都谈不上受宠,仅仅担着一个尊贵的名分,平日里时常是整天都见不到王爷一面。王妃与王爷日常不住在同一座院子里,更别提同屋同床。 而且,整个王府的内宅根本不由王妃管理,这位女主人的权柄仅仅局限于很小的一方地域,反而是陈嬷嬷管得更宽。 这一次周王妃唤她过来,只是说了一番勉励关照的套话便放她走了。杨蓁明白,这只是陈嬷嬷为了给王妃面子,知会一声走个过场。 这些都是怪事,但陈嬷嬷见杨蓁非但不来就此打听,还连一点好奇都不显露,心里暗暗对她满意。 诚王府里对下人的规矩头一条最紧要的,就是不得随意嚼舌传话。 这一点因是王爷亲自传下的严令,王府内遵守得比皇宫大内还要森严。被他得知从谁口中传出了不该传的话,当即便可能发落人命。 这姑娘一看就是个沉稳懂事的,倒是叫人省心。想来王爷是个眼高于顶的人,能叫他青眼有加的,自非寻常人物,就像……西跨院住的那位小姐一样。 又转过一天来,陈嬷嬷去将杨蓁的近况报给诚王听。 “人是个妥当人儿,不该问的话一个字都不问,不该管的事半点不管,说起话来斯文,学起规矩来也灵醒,倒像个书香门第出来的小姐,却又没那股子娇娇气儿。” 王爷对蓁蓁的出身来历讳莫如深,陈嬷嬷言及至此也很快带过,“还是王爷会挑人,蓁蓁可算是我这些年来调.教过的丫头里面,最出挑的一个了。” 她是杨顺铮的女儿,自然知书达理,又曾备选宫女,自然已学过那些规矩,诚王心知肚明,听完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叫她……嗯,后天是初一,到时就叫她来上任吧。” 陈嬷嬷一怔:“这……王爷明鉴,哪儿有才进府恁几天的丫头便来主子跟前伺候的呢?” 诚王失笑道:“你不是刚夸完她妥帖出挑的么?她既有你夸得那么好,还能连端茶送水、铺床叠被这点事都做不成?” 陈嬷嬷愣了片刻,也想不出具体有何可虑,便道:“那奴婢便去安排,让她到时先跟着碧莹打着下手。” 诚王“嗯”了一声,由她告退离去。 这里是王府书房,贴身小厮瑞锦儿正为他收拾着桌上的书卷,诚王在官帽椅上默默坐了一阵,忽然闲闲地问道:“瑞锦儿,你是不是厂卫派来的探子?” 瑞锦儿抬头一愣:“爷恕罪,您方才问的什么?” 诚王笑了笑,朝他欠身过来:“你来说说,有关东厂与锦衣卫的密探,你听说过什么?” 瑞锦儿停下手来想了想,道:“原听说厂卫的探子无处不在,无所不知,说是武宗朝那会儿,有一回四个人坐在一块儿说厂公的坏话,周围绝无外人,结果没出两日,四个人全被番子抓了,一气儿拷打死在了诏狱里头。那厂卫的探子就像鬼魂儿似的,防不胜防。” 诚王笑着听完,沉吟道:“是啊,防不胜防,倘若本来就被锦衣卫指挥使紧盯着,就更不必说了,怕是刚说完的话,没出一个时辰,便已传到人家大人耳中了……” * 距审问柳仕明那时一晃四天过去,他的状况已然稳定下来,不再随时都有性命之忧,但医师明确告诉徐显炀,他能清醒过来的希望也很渺茫。 为确保万无一失,何智恒将柳仕明直接安置到了自己家里的一处房舍,交代了最亲信的人看管照料。 这天徐显炀过来探看,见到柳仕明昏迷不醒一如之前,未免烦躁不已。 “干爹,”回到正厅见了何智恒,徐显炀迫不及待说道,“依我看,咱们不如主动出击吧。” 何智恒有些意外:“你说如何主动出击?” “咱们又不是对奸党余孽一无所知,邓献、吴连奇他们从前都与柳湘他们过从甚密,很可能就是奸党,也说不定就是本案的始作俑者。咱们何不动用手中已然掌握的把柄公开发难,先抓他们几个下了诏狱审讯?” 何智恒苦笑道:“你是怎么了?当初还是你来劝我抓人定案尽量凭借真凭实据,不要随意抓人下狱授人以柄。” 徐显炀焦躁地紧皱起眉头:“可是今时不同于往日,对方步步紧逼,咱们却一直拿不到线索,这样等下去,要到何时才能查清?” 何智恒叹息一声,起身踱步道:“死了一个柳湘,就平添恁多谣言,眼下咱们掌握的证据都还不及抓捕柳湘那时可靠,再要弄出一桩冤案,更不知要惹来哪些麻烦。纵使咱们豁出去名声不要,也当为皇上想一想啊。外间可是越来越多的人将他视作宠信奸佞的昏君呢。” “可是,”徐显炀道,“咱们总也该做点什么反戈一击才是。我有预感,倘若查清了眼下这桩案子,必定能给奸党致命一击。” 何智恒笑道:“是啊,正因如此,他们才会无所不用其极想要杀人灭口。可也正因如此,咱们才要步步谨慎,如果贸然行动,说不定会前功尽弃。” 徐显炀浑身无力:“可是如此下去,只会纵得对方越来越猖狂。” “显炀,”何智恒伸出手去,强拉了他归座,温和说道,“你若是为了那姑娘,我可以求皇上出面,向王爷讨她出来。” 徐显炀怔了怔,下意识想要出口分辨自己不是为她,可嘴唇动了动又没有出声。 不是为她还能是为谁呢?若非今天听到手下密报说,诚王已经准备要她去近身侍奉,他又怎会如此坐立不安,如此急于让案情有所进展? 他嗫嚅一阵,方摇头道:“那也不必,是她坚持要留在王府追查,若是半途而废,未免对不住她一番苦心。” 想起杨蓁那天的坚定态度,他又难免有气,以手锤击着桌面,愤然道:“若非她自己那么坚持,我当时便带她走了,诚王又岂会自贬身价强要一个小丫头?” “咱们在诚王府里也布有人手,你若需要,我可以动用东厂的探子助你照应她。不过……”何智恒慢悠悠地说到这里,就端着盖盅吹里面的热茶,不再出声。 徐显炀等的脖子都长了也没等来下文,催促道:“不过什么,您倒是说啊!” 何智恒呵呵地笑了出来,放下茶盅道:“显炀,你今年都二十了,你来与干爹说说,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你可有过考虑?” 徐显炀顿时怔了个全身僵硬:“您……怎地扯到这里去了?” 见了他这反应便知答案,何智恒苦笑一叹,缓缓道来:“咱们家是这样的出身,别看朝中那些大人们面上对咱们恭谨,实则心里没一个瞧得起咱们,我也不指望为你寻个煊赫的岳家,只盼着能寻个与你情投意合、又能持家的姑娘就好。原来听你说的意思,我觉得那个杨姑娘人就挺好的,如今看得出你对她也是有那份心,那你又犹豫些什么呢?难道还怕那姑娘不答应?” 徐显炀越听越是呆若木鸡,思绪似乎停滞,已然跟不上干爹的话语。 何智恒起身踱了几步:“你也说了,她之所以坚持查案,都是看在你的面上,你觉得一个女孩家那般看重你,除了心仪于你之外,还能是为什么?” 徐显炀又呆坐了许久,才陡然察觉,干爹站着自己坐着不像个样,连忙站起,头脑也终于重新转动,结结巴巴地问:“依……干爹的意思,我……是该……娶她……做我媳妇?” 何智恒失笑道:“该与不该,就看你情不情愿啊。干爹可懒得为你做这个主。” 徐显炀便似醍醐灌顶,拨云见日,混沌许久的脑袋霎时变得清明透亮—— 我真是笨得可以,当日诚王问我是否要娶她,我为何不答应?我娶她又有什么不好?难道我还能瞧不上她? 她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出身,我不过是个市井小叫花,还敢嫌她配不上我是怎地! 他“呼”地转过身,一阵风似地大步出去,俄而又回了转来,刚合拢了手想朝何智恒作揖,迟疑了一下,又干脆跪倒下来施了个大礼道:“多谢干爹提点!” 说完就起身迫不及待地出门而去。 何智恒站在门前,望着他的背影笑个不住。 37|我要娶她 今天就是杨蓁这个新的王府正屋大丫鬟走马上任的时候了。 清早陈嬷嬷在诚王所住的内院穿堂里对她细细嘱咐了一番, 杨蓁都一一应了。 未料想陈嬷嬷最后竟问她:“你可经过男女之事?” 杨蓁一怔, 脸上浮起两抹红云:“嬷嬷是指……” 陈嬷嬷平淡道:“在男主子跟前当差,这种事说不准。你是王爷的贴身丫鬟,整个儿人就都是王爷的,王爷若是一时兴起,晚上要你服侍, 难道你还不愿?” 杨蓁满面通红, 垂头绞着衣带答道:“嬷嬷说的是, 此事……我自是明白的。” 陈嬷嬷道:“你明白就好,看你这模样也不像个经历过的, 我便为你讲讲个中要领, 省得到时爷们真要了,你倒不懂。” 杨蓁忙道:“不劳嬷嬷了, 其实……我虽未经过, 却是听人说过的,您不说, 我也知道。” 陈嬷嬷早知她是教坊司来的,对此也不怀疑, 便道:“那也好,总之须得处处小心留意, 记住爷就是你的天,把他服侍得顺心如意, 才是你的天职。” 杨蓁连连应是, 陈嬷嬷终于训导完了, 唤来大丫鬟碧莹,叫杨蓁随之进去正屋做事。 碧莹就是那日在廊子下议论她的丫鬟之一,是诚王近身侍奉的首席大丫鬟。心里虽然对杨蓁好奇得很,碧莹却谨守规矩,不来与她多说一句闲话。 领了她走进正屋,碧莹温和笑道:“以后这边就是你当差的地界了,你也别拘束,我今日先带你认认各样东西,说说各样讲究,不出两日你也便熟了。” 杨蓁点头道:“有劳姐姐了。” 诚王的住处是面阔五间的正房,中间一座厅堂,就是那日接待徐显炀之处,隔了一道门帘的两侧是东西梢间,再里面是暖阁,诚王平素就睡在东暖阁内。 平日除了午休与夜间之外,诚王并不常在这里逗留。此刻他就没有在。 杨蓁跟着碧莹认屋子,认东西,看着屋中一样样男子的日常用具,尤其见到暖阁中的床榻寝具,她未免感觉怪异,既新奇,又抵触。 心里也不免疑惑,下人们见她被破格提拔,认定诚王是看中她的人,这并不奇怪,可是诚王自己究竟又是为了什么非要将她拉到身边来,还有待她去探究。 难道那个男人,还真有可能一时兴起,竟拉她去做那种事? 在正屋当差的大丫鬟共有六人,一般分为白天与晚间两班,杨蓁因是新来的,要学的东西还多,就一整日都留在了屋内。 其他几个丫鬟也如碧莹一样,待她十分和气,话也并不多说。只是有了她一个外人在场,中午大伙凑在厢房内吃饭的时候,说起话来未免有些拘束。 午间外面传话来说,王爷今日在书房里午休,晚间再回房来。杨蓁暗中松了口气,眼下对面见诚王,她的感觉很矛盾,既盼着尽快查到端倪有所进展,又很有些恐惧与抵触,似乎诚王最好被什么大事儿绊住手脚,一辈子都不回屋了才好呢。 * 话说,白天徐显炀经何智恒提醒想通了那关键一节,急匆匆出得何府门来,却没想好该往哪里去。 脑袋里翻来覆去就是“我要娶她”这四个字,耳畔似有铃儿铙儿叮当脆响,快活兴奋得无以复加。 想要娶她,该从何处入手呢? 骑着马在街上逡巡一阵,他心里决定下来,先回转北镇抚司做了些交代,继而去到市井购了几样物品,纵马出城,直往城北昌平而来。 昌平小叶村与杨蓁离开那会儿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 眼下秋收已过,农户们都进入了闲在的时节。 杨婶自拿了“宫里”送回的那十两银子,听从原来杨蓁留下的建议,雇了两个长工替她打理田地,自己日常只做些家中杂活,过得比从前清闲了许多。 之前还曾有地保与富户看她们家没有男丁就上门来找茬刁难,这阵子也都没有了,那些人见了她还都笑脸相迎,恭谨非常。 杨婶认定,这些都是因为蓁蓁进了宫,他们家有了体面。 这天下午,杨婶刚去村头井里打了两桶水,担回家来,刚到家门口,忽感肩头一轻,杨婶蓦然回首,见是一个高挑壮实的年轻人将扁担接了过去。 徐显炀微笑道:“您就是杨家婶婶吧?我是蓁蓁的熟人,受她之托,过来看看您。” 杨婶愣愣地点头:“哦,哦。” 徐显炀将水担进院子,倒进了水缸。 杨婶跟过来问:“大人您是自宫里来的?” 徐显炀一怔:“您怎看出我是做官的?”话说他出门时还特意换了一身不甚起眼的外衣。 杨婶目光下垂:“咱们这块地界,难得见着穿官靴的人呐。” 徐显炀也低头一看,不禁暗骂自己粗心,京城里一双靴子就卖四钱银子,穿靴子的人非富即贵,在京城之内还不显眼,到了这儿可就是凤毛麟角了。 他倒也没想要隐瞒身份,只是不想让人家一眼就看出官身,免得心生畏惧疏远之意。 想起杨婶方才的问话,他又连忙解释:“呃……我不是宦官。” 杨婶一笑:“哦,看着也不像。您进来坐吧。” 徐显炀发觉杨婶似乎相貌与杨蓁很有些相似,尤其笑起来的模样很像。可她们明明没有血缘相连。 只是与杨蓁的云淡风轻不同,杨婶的神情间还是透着小户人家的卑微怯懦。 当下杨婶请了他进屋,徐显炀奉上带来的点心与一条腊肉,杨婶道谢之后为他泡了杯茶。 “乡下地方没什么好茶,这点还是前些时蓁蓁托人送来的,大人凑合喝喝,可别嫌弃。” 徐显炀只看一眼,便认出了那包茶叶。 那时刚得杨蓁报案未久,与她尚不熟悉,他安排手下过来探望杨婶,随手拿了自己桌上剩的半包茶叶让手下捎了来。杨婶打开的纸包,还是他当时从公文堆里抽来的纸张。 徐显炀紧紧压下心头尴尬,道了谢道:“婶婶可别再叫我大人了,我姓徐,您叫我小徐便是。” “哦,是徐公子。”杨婶隔着八仙桌坐下来,笑盈盈道,“公子今日前来,可是有什么事?” 杨婶再没见识,也不会觉得凭着杨蓁刚进宫两三个月的面子,便可以劳动得一位官差大老远从京城跑来昌平看望她。 事自然是有的,还是件大事。从京城赶来这里路途不近,徐显炀早在路上已把说辞细细想好,可临到此刻,他却又忐忑得不行,觉得想好的那些话似乎哪一句都不好,务须推翻了重想才行。 他支吾了一阵,才壮着胆子道:“其实,是我有位同僚相中了蓁蓁,有意来提亲。可又怕贸然上门惹您不喜,才……托我先来问一声,婶婶您可想过,要为蓁蓁寻个何样的侄女婿?” 杨婶虽心智寻常,却也看出了几分意思,一个年轻小伙儿找上门来,提及亲事,还这么神情闪烁,吞吞吐吐,显然就是来为自己探口风罢了,哪会有什么“同僚”的事儿? 她方才细细打量过徐显炀,见他模样也俊,人也有礼,若与自家侄女站到一块儿,必是十分登对,只不知是个什么身份。 她问道:“还未请教公子在哪个衙门当差?您那位同僚是做什么的?” “哦,我是锦衣卫的,我那同僚……自也是锦衣卫。” 最令他心虚的,莫过于自己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坏名声,“锦衣卫”这三个字说出口来,莫说有什么威风自豪,反倒是自卑满满。 徐显炀越说声音越小,活像个交代罪行的小孩。 宫廷禁军也属锦衣卫掌管,杨婶料着以杨蓁宫女的身份也就能认得那点人,听了并不意外。 乡下人最欣赏的男子性情莫过于忠厚老实,面前这小伙看着就挺忠厚挺老实的,没说几句话就脸红发怯,还有个锦衣卫的出身,是拿朝廷俸禄的人,实在没什么可挑剔处。 她随和笑道:“其实只要蓁蓁自己愿意,我是没说的。不瞒公子说,我的见识还远及不上蓁蓁呢。当初她在家时,都是她主事,我都听她的。” 徐显炀听了心弦一松,忍不住笑道:“那倒也是,看得出来……” 转念觉得这话说得不大好听,他轻咳了两声,小心翼翼地探问:“您可听说过我们指挥使大人?” 杨婶想了想:“有那么点耳闻,似是姓徐吧……难不成,公子竟与指挥使大人沾亲?” “呃……”徐显炀含糊以对,殷切之情溢于言表,“您先说说,往日对他印象如何?” 哪知杨婶一听这话脸色就是一变,带动的徐显炀霎时心凉了半截。 果然自己的坏名声也传到了这里,怕是杨婶对《太保歌》都耳熟能详了吧?人家会答应把宝贝侄女儿嫁给一个“割喉骨”的人么? 杨婶慌张问道:“该不会是……徐大人他看中了蓁蓁,想要……纳她为妾?” 徐显炀听见前半句话,心脏差点没从嘴里蹦出来,听完后半句才勉强平复了些,强笑答道:“当然不是,蓁蓁那么好的人才,怎能与人做妾?” 杨婶已明白过来:“公子你……其实是为你家指挥使大人来说媒的?” 徐显炀愣了一阵,暗中将心一横,站起身来,重新端正施礼道:“婶婶见谅,晚生就是徐显炀,目下忝为锦衣卫指挥使,今日是特来向您提亲的。” 杨婶便似听说了什么天大的奇闻,愣愣地望着他,除了眼睛还在眨呀眨的,好半天都纹丝未动…… 徐显炀临来时其实还算信心满满,料着杨婶不至于会反对,只是到了当面才怯了场。 等到听了杨婶的答复、披着一身斜阳之光返回京城之时,他春风满面,意气风发,快活得好似腾云驾雾。 “我要娶她”这个绝佳心愿至此总算达成了一多半。 一直到了京城跟前,他头顶才稍稍降了温,猛地省起:婶婶的答复也不过是只要蓁蓁答应即可,并非替蓁蓁做主,那……蓁蓁总不会不愿答应吧? 这个原本他挺有把握的事,随着想起那天杨蓁不听他的劝告笃定留在王府的情景,也变得不是那么牢靠起来。 徐显炀心里重新打起了鼓。 抬头看看斜阳西垂的天色,算计了一下时间——这个点钟,蓁蓁若是真在当值,应该是要准备伺候诚王进膳了吧? 天都要黑了,自家媳妇……未婚妻竟还摆在另一个男人跟前,由着人家的吩咐摆弄,徐显炀两道剑眉皱得死紧,待得城门外进城的人群稀疏了些许,他就迫不及待催马挤了进去。 38|首日上任 杨蓁挨至掌灯时分, 诚王终于还是回屋了。 如杨蓁前几次见他时相近, 他仍是闲散自在的打扮,进得门来,诚王对她视而不见,由着三名大丫鬟围上前来,为他松了发冠, 解下外衣, 换了件更为轻便的外袍, 又拿热水净了手脸。 白天碧莹她们已说了让杨蓁头几日先跟着看跟着学,无需她直接上手, 杨蓁便袖手站在一旁, 没去挨诚王的身,只管传递了几下东西, 打打下手。 很快传了晚膳, 同样是其他丫鬟伺候诚王进膳,杨蓁只在外围递递东西, 多数时候只是旁观。 诚王是宫里出来的凤子龙孙,一言一行受过严格教化, 自是极斯文极雅致的。杨蓁在一旁静静看着,不自觉地想起徐显炀来。 她曾两度与徐显炀一同进餐, 若与她从前接触的昌平村民或是教坊司里的乐户相比,徐显炀的举止无疑已算是相当文雅的了, 但若拿来与这位王爷相比, 便又差了老大一截。 单单是往那儿一坐, 拈起筷子夹上一口菜送进口中,甚至只是动口咀嚼,诚王的每一个细微动态都堪称优雅美观,令人一看便觉赏心悦目。 不过,杨蓁自然还是觉得徐显炀那样更好,多些武人的粗犷豪放,更显得潇洒恣意,也更亲和随性。那样才像个男人。 像诚王这样吃个饭都要拿腔作调的,过日子还有什么趣味? “蓁蓁。”碧莹的一声低唤令杨蓁自遐想中回过神来。 她忙接过碧莹递过来的手巾,与此同时,也见到诚王今日朝她投过来的第一道目光。 晚膳撤下之后,诚王换来乔总管问询了一阵日常事务,随后便静坐在梢间的坐炕上就灯读书,待更漏显示过了戌正,诚王唤人备水沐浴。 伺候沐浴的同样是两个大丫鬟,杨蓁有意在浴房门外止了步,没有跟进去。想到过些时日说不定自己也要接手这一差事,她心底隐隐的不自在。 耳听得里面诚王出浴的声音,杨蓁手里还捧着更换衣物,再不好干站在门外,就硬着头皮走进浴房。 她头也不敢抬,任由两个丫鬟接过衣物去替诚王换上,却不知早在她进门之时,诚王身上已穿好了一件中单,根本没有在她面前赤身露体。 在丫鬟替他套上其它衣物的过程中,诚王一直在望着她。看着她使劲儿低着头的窘样,诚王唇角挑着一抹浅笑。 沐浴之后诚王便准备就寝了,杨蓁跟在大丫鬟后面去到暖阁里,将床褥铺好,待得一个大丫鬟替诚王将湿发擦净理顺,束了条简单发辫,诚王忽然开口道:“你们都下去吧,留她一人便可。” 屋中三个女孩子一同看过来,见到诚王正望着杨蓁。 杨蓁的心霎时提到了嗓子眼。 两个大丫鬟都退了出去,见到诚王缓步走向拔步床,杨蓁强压下心中忐忑,过来要为他取下披在身上的鹤氅。诚王却抬手一摆,制止了她。 两人的手指在半空轻轻一触,杨蓁全身便似过了一道电流,周身毛发全都竖起,几乎每一寸肌肤都战栗起来。 面前这优雅俊俏的少年公子仿佛倒成了一个恐怖猛兽,令她忍也忍不住地心惊胆战。 琉璃宫灯散出柔暖的光辉,寂静的暖阁之中仅余他们两人。 他年方十八,相貌仍留存着些许少年人的稚嫩,神情气派却已十分老练成熟,偶尔顾盼之间眸光一闪,其威严睿智比之朝堂上几十岁的老大人也不遑多让。 若与徐显炀相比……在杨蓁眼里,他无疑是比徐显炀阴险恐怖得多了。即使是在流芳苑的套间里独处之时,她也没对徐显炀生出过一丝一毫的畏惧。 诚王走过去坐到了床边,杨蓁见他没让自己宽去外衣,显见是尚不想就寝,那么鞋子应该也不用脱,她便不知接下来该做什么,只在一旁空手站着。 诚王什么都未说,也什么都未做,静静在床边坐了一阵,倒像是在等待什么。 过了好一阵,他才望着杨蓁道:“你来说说,自那夜教坊司外初见我之后,你对我的身份来历都有过哪些揣测?” 杨蓁答道:“回王爷,奴婢只猜着您是哪家的豪门公子,许是与耿家小姐有着故交,实为猜到王爷身份会是如此之高。” 此言有些藐视诚王气派的嫌疑,但贵在真诚,诚王面上微露笑意,道:“那么,这一次我留下你,究竟出于何样目的,想必你也是揣测过的,不妨说说。” 杨蓁道:“王爷看中奴婢,是奴婢之荣幸,无论王爷如何打算,奴婢都尽心服侍便是。” 诚王一笑:“你这话可就不及方才那一句老实了。你所谓的尽心服侍,难道不包括有问必答这一条?” 杨蓁顿了片刻,答道:“回王爷,以奴婢猜测,您留下我,原因不外乎三条。其一,是因上一次教坊戏班过府之时,见我应答合宜,对我心生好奇,有意探一探,我究竟是真有应变之能,还是有徐大人教导预备之故;其二,是因知道我与徐大人过从亲密,有意抢过我来以向徐大人寻衅较劲;其三……” 她蓦地抬起眼帘朝诚王直视过来,“这第三条,奴婢就猜不透了,只不过以我所想,除了前两条缘故之外,王爷必然还有其它的考量,是以才列了这第三条在内。” 杨蓁几乎已将自己视作替徐显炀办差的手下,心里有着一份豪气,仅仅为了徐显炀,她也不想在诚王面前一味怯懦谦卑。 他要听实话,就不妨给他听实话好了,反正自己已然做了他的下人,到了任他摆布的地位,还何惧之有?大不了要头一颗,要命一条。 诚王眼眸中光芒几闪,脸上笑容又浓厚了些,轻点着头道:“你果然是不同寻常。既然你如此开诚布公,我若来问你,为何要答应留在王府,不随徐显炀离去,你又会如何作答?” 杨蓁复垂下眼道:“奴婢仅是一介小民,身若浮萍,命如草芥,承蒙王爷看中,得了如此美差,只是满心知足,不做他想。” 微微一顿,不等诚王出声,她接着道:“王爷无需对我此言有所怀疑,那日徐大人有意为我安排的出路不过是为我脱籍,送我离京去择地安置。比起如今这般在王府当差,那样的出路哪有什么益处可比?我选择留在王府,本就是趋利避害,顺理成章。” 诚王轻笑了一声:“如此说来,倒像是因为徐显炀不要你,你才情愿跟我的。” 杨蓁便似心口遭了一记重击,一时酸痛不已。无论再如何放低希冀,想起徐显炀那天的回答,反复咀嚼着他那一句“并无爱慕之心”,她都难免失望,难免伤怀。 她是没指望能得他爱慕,可并不等于心底没有过那样的渴望。被诚王安排亲耳听了他那番话,对她自然是一份折磨。 是啊,他不要我,他不要我!他又凭什么应该要我呢? 杨蓁很快忍了下来,未露声色:“王爷见笑了,徐大人用不着我,王爷用得着我,我就留下来听从王爷差遣,倘若王爷哪日也用不着我了,大可以打发我离开。” 她垂着眼,没去看诚王的神色,只是听他沉默了好一阵没有出声,继而便看见他踩在乌木脚踏上的双脚微微一动,迈了下来。 诚王缓缓走近两步,来到她跟前。若论身形,他有些纤瘦,不及徐显炀魁伟,但也十分高挑,这一走近杨蓁,便是居高临下之态。 只听他的声音柔柔地自头顶传来:“听你的意思,我想如何差遣你,你都会听从了?” 杨蓁几乎可以感到自他身上散出的暖意,鼻端问道淡淡幽香,那是名贵的龙涎香,听说是取自南海,非皇家贵胄不可使用。 他不可能是那个意思,杨蓁如此告诫自己,也安抚下心中慌乱,平静回答:“奴婢已是王爷的下人,自该听从王爷差遣。” “是啊,如今……你确实该当算是我的人了。”诚王语调幽缓,说话间还欠身凑近到了她耳畔,“陈嬷嬷差你来时,除了教你各样侍奉之道,是否还教了你别的?” 杨蓁感觉到他口中的温热之气吹在自己耳垂,直带动起她浑身的鸡皮疙瘩。 一瞬间心里满是绝望。 在教坊司多日的耳濡目染,对男女之事她确实已有大量耳闻,曾有人说过,男人家都是禽兽,不论喜与不喜,爱与不爱,但凡对方是个雌的,他们都能燃得起那种兴致,都能下得去那个手。 这一点上至皇帝,下至乞丐,无一例外。 诚王怎就不可能对她有那份心呢?轻易下了那个判断,她未免太幼稚了。 其实自从察觉出诚王对她的兴趣那时起,杨蓁便想过将来会委身于他的可能。 这个人是将来注定要对徐显炀父子下手的人,几乎已被她视作仇人,做他的女人,杨蓁当然不会有一丝一毫外人眼中那种荣幸。 但走出这一步,对于将来她无论是打探耿芝茵的情况,还是真去行刺,都有着莫大的便利,是以无论感情上如何抵触,杨蓁在理智上都是接受的。 至于徐显炀对她不要去做诚王姬妾的那番告诫,她已然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听了他的又能如何?若是一切都听他吩咐,她此时已然随着婶婶被他送走了,将来只能等着听说他的噩耗。 唯一没想到的,就是此事会来得如此之快。 多愁善感只是一瞬之间,杨蓁很快平复下心酸,强制自己声音不要发颤,说道:“王爷可想要安歇了?需要奴婢如何侍奉,您但请吩咐便是。” 诚王又是一阵沉默,似在观察她,又似是在等待着什么。 静寂之中,隐隐听见远处传来一点嘈杂的声音。杨蓁听见诚王发出一声轻轻的笑声,抬头朝他望去。 诚王并没在看她,而是将目光投向了门口,唇畔噙着笑,似是终于等来了什么意料之中的讯息。 过不多时,一串急促的脚步声自窗外传来,很快经过堂屋到了隔壁的梢间,一男子声音道:“王爷可安歇了?” “说吧。”诚王道。 “是,属下无能,方才发现两名贼人入府行窃,属下等人正在抓捕,可惜已走脱了对方行迹。怕王爷受了惊扰,特来报知一声。” “知道了,你们回去歇着便是,不必再寻人了。” 那人似感意外:“王爷是说……” “人家不过是进来吓唬你们一番,又没有点火烧屋,大惊小怪个什么?” 外面的人似懂非懂,应了是,退出去了。 杨蓁自诚王的声音中便能听出他在笑着,待他转回身,果然见到他满面笑容。 从前所见他的笑容也都可称得上文雅悦目,但那种笑始终显得疏离隔膜,似乎总是有着一点掺假,或是隐含着什么深意。 只这一回,他似乎笑得十分开怀,眼角眉梢满满都是真切的欣喜愉悦,就像刚听了什么极为好笑的笑话。 “你快回去歇着吧。”诚王朝她道,“再多留你呆上一会儿,这王府都要被徐大人烧了。” 杨蓁不是很明白——亦或者说不是很相信他言中意思,但能得脱身她还是十分欣喜,当即应了声是,施礼告退。 一路无话,杨蓁出了内院后,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冲回了住处。 这一道四合院里的客房都无人居住,也便无人点灯,整院都是一片昏黑,杨蓁去到自己屋外正要开门,忽听旁边一个男子声音低低唤道:“蓁蓁姑娘?” 杨蓁吓了一哆嗦,转身问:“谁?” 一个男子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似是向她抱拳施了一礼,小声道:“在下王庚,现任王府侍卫甲字队统领,实则是徐大人派驻王府的密探,近日受徐大人所命照护姑娘,来日姑娘若有难处,或是有话要递给徐大人,大可来甲字号侍卫所找我。” 杨蓁半信半疑,故意道:“我与徐大人已无瓜葛,他又为何要差你来找我?” 王庚一笑:“姑娘警觉些也是应当,大人特意叫我来问姑娘一句话:说八月初一那日的花筋滚子肉姑娘可还想再吃?” 在流芳苑上与徐显炀分食花筋海参的经历外人是不可能得知的,杨蓁一听便放松下来,歉然笑道:“是我多疑了,有劳王师傅,日后我若得到什么消息,定会尽快着您为大人送去。” “辛苦姑娘,在下告辞。”王庚又施了一礼,很快消失于夜色之中。 看来方才的“贼人”还真是他的手笔,杨蓁确认了这一点,心下满是疑惑:难不成他真是怕极了我会委身于王爷,才搞了这一出? 他又为何要那么怕?他自己又对我没有那份心…… 一面这般想着一面开了房门,杨蓁摸到火折子吹亮,点起灯烛,却在光芒亮起的一刻,看见面前站着一个高壮的人形。 霎时汗毛倒竖,一声惊呼便要出口,面前那人眼疾手快地探手捂了她的嘴,将她抵在墙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低声斥道:“叫什么叫,你个小丫头片子,才几日未见,连我都认不出了?” 39|求亲心切 面前竟是徐显炀, 杨蓁惊得无以复加, 一等他放了手便愕然急问:“你怎会在这里?” 徐显炀半冷不热地哼了一声,先去到门口窥视了一番外面,关好了门,才转过身道:“还算你机灵,方才与王庚对答得不错。” 杨蓁定定地望着他问:“你既已安排了他来照护我, 又何必亲自出马?就不怕一旦被人家发现你潜入王府, 惹上麻烦?” “天底下还没有我不能暗中潜入的地界。”徐显炀颇为豪迈地吹了一句牛, 抬手一指头戳在了她额头上, “你说说你, 把我那天的警告都当做耳旁风了是不是?诚王要你贴身侍奉你便贴身侍奉, 要你单独相陪你便单独相陪,要你侍奉枕席你是不是也便去侍奉枕席了?他是那么高傲的性子, 但凡看出你有一点抗拒, 又怎可能强迫你?必定是你处处逢迎罢了!你个女孩家家的,不过是为查个案子, 至于把自己都搭进去么?” 杨蓁被他一指头戳的后退了一步,又挨了这一顿劈头盖脸的教训, 非但一点也不委屈气愤,反而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徐显炀双眉打结:“你又笑个什么?” 杨蓁勉强止住笑, 指着他道:“你没想到吧,王爷早就猜到你会看不过我去侍奉他, 他方才刻意单独留下我, 都是演戏给你看的, 他就等着看你使出招数,阻止他对我动手呢。方才他就对我说:‘你快回去吧,不然这王府都要被徐大人烧了。’” 徐显炀愕然呆愣了好一阵,才懊恼骂道:“那小子果然滑头,我竟又着了他的道儿!” 他又把诚王说成了“那小子”,杨蓁听得妙趣横生。 现在回想起来,诚王那时的笑容十分真挚纯净,很显然是真心觉得此事好笑,不掺杂一点鄙夷厌恶,也没有一点矫饰做作。 见过了他那纯净笑容,杨蓁才终于动摇了从前对他的看法,觉得或许徐显炀没有看错他,或许那个人真的只是受人蒙蔽,而非心怀鬼胎。 或许,自己也无需单纯将他视为一个敌人,可以抱有一线希望,将他争取过来。 她这般想着,便与徐显炀商量:“依我看来,诚王对你确实没有多少敌意,甚至说,还是真心拿你当个挚友,你说咱们有没有希望将他争取过来?” 徐显炀唬了一跳:“你昏头了?他那心思比针尖儿还细,比海还深,一个人算计一百个你都绰绰有余,你才跟了他一天,听了他几句话,就被他灌了迷魂汤了,竟然想去争取他?”说着又是狠狠在她头上戳了一指头。 杨蓁揉着额头退了一步:“我不过是问问你是否有此希望,没有就没有呗,我又不会傻到立马就去找他开诚布公。” 她只是越来越觉得奇怪,今日亲眼所见,诚王对他真的是没有什么厌恨之心,那又为何会在短短两年之后就对他下了狠手? 是单单因为他对厂公的维护,还是……将来另外发生了什么事,导致了他们彻底决裂? 徐显炀一对剑眉紧紧皱起,烦躁不堪道:“你这丫头如此不叫人放心,我还如何能留你在此查下去?你……明早我便去找诚王说明,到时你就老老实实随我离开,你若再敢执拗不从,信不信我连夜扛你出门,都能不叫他们发现?” 见到杨蓁静静望着他不出声,他问道:“你看什么?” “你又为何如此不放心我?”杨蓁问。 “我……” 今日来时,他本是打算好了要与她开诚布公的,只是真到面对面时,本就难免怯场,再听说了她顺从诚王去单独值夜的时候,他气得七窍生烟,更是没了对她吐露情意的心情。 这会儿被她逼问,徐显炀完全不知如何回答,来前想好了表白心迹的言辞都根本无从开头。他忍不住转头朝门口望望,盘算起退路:反正诚王并非真心打她的主意,要么我今晚先逃之夭夭,改日再说吧…… “你别想逃走!”杨蓁看出他的心意,过去挡住房门,肃然望着他,“你告诉我,若是只为我的前程考虑,让我依从诚王,做诚王的侍妾,难道不是对我而言最好的出路?你又为什么不答应?” 徐显炀与她四目对视,继续哑口无言。 杨蓁目光殷殷,满面正色,逼问道:“你说啊,你为何不愿见我依从诚王?为何夤夜之间跑来警告我?你若是不说,我……你信不信我明日便去找王爷自荐枕席?” 她也说不清自己此时是何心境,本来可以让自己心如止水,波澜不兴,对没有把握的事就不去抱希望,可只因被他那天的言行所撩拨,近几天来她时不常就想去抱个希望,想去憧憬美梦成真,却又一次次地拿他的亲口否认来给自己当头一瓢冷水。 这滋味实在太过折磨,她再也忍不下去,务必要听他说个清楚,做个了断才行! 脑中回响着诚王那一句“徐显炀不要你了”,杨蓁心酸难耐,几乎赌气地心想:我就不信我有那么差劲,你不要我,自还有别人愿意要呢! 徐显炀怔怔地望着她,僵立了一阵,猛地双手一探,将她拢了过来,低头在她的樱唇上重重嘬了一口,脸红脖子粗地问:“这下你明白了没?” 杨蓁呆呆道:“不……明白。” 方才发生了什么?她头脑已然木了,什么都不明白了。 徐显炀无可奈何,只好道:“因为我想娶你,把你看做我的人,受不了别人碰你,漫说他只是个王爷,就算他是皇帝老子也不行!这下你总该明白了吧?” 杨蓁彻彻底底地呆若木鸡,直直望着他,几乎连眼睛都不眨了。 徐显炀提心吊胆地望了她一阵,未见她回应,不禁怒道:“你总不会真看上那个王爷了吧?你……我是不及他身份高,不及他有钱有势,可你跟了他只能做个侍妾,过不了几年他就记不起你了,你跟了我,我这辈子就娶你一个,一辈子宠着你,护着你,未尝就不及跟他!” 杨蓁仍然那么呆愣愣地望着他,仍然不发一声。 徐显炀的信心在等待中迅速流逝,就他一个太监养大的小叫花子,如今还顶着个太保恶名,如何去跟人家一个王爷相比?即使她不在乎荣华富贵,可若比温柔体贴,比相貌才智,他恐怕也不在诚王之上啊。 他战战兢兢道:“我知道,我从前对你不好,可是,你若是真跟了他……” 忽听一声轻轻的抽泣,杨蓁两弯柳眉朝中间一蹙,清亮的泪水宛如泉涌。 她竟然哭了,徐显炀顿时慌神了:“你别哭,我又不会强迫你!” 想起方才也未经她同意就亲了她,若是她本来不愿意,这不就是被他欺负了么? 徐显炀简直要抓狂了,完完全全不知所措,深吸了几口气才道:“你如何想的,直说便好,你若不愿答应,我这便走,将来再不会来烦扰你就是。” 杨蓁抽噎了一声,拿衣袖狠狠擦了两把眼泪,抬起泛红的双目直视着他道:“没错,我不愿答应,你……走吧。” 她竟然真的不答应!徐显炀瞬间石化,方才他还有心去想自己有什么好,凭什么坚信她能答应,这一听完她的答复,所有心思全都化作混沌,他什么都没力气想了,仿佛整个人都成了块石头。 杨蓁说完就转身去了内室,别说送他出门,连再多看他一眼的胆量都没了。一转过屏风,她就蹲到地上,紧紧捂着嘴痛哭失声。 连她都在佩服自己,多日以来梦寐以求的好事放在眼前,她竟然都没有被冲昏头脑,都还保持着清醒理智。 她已经想明白了,他方才安排了王庚接应她,不是真为了将来对她照护,而是仅仅为了试探一下她有多警觉,亦或者说,是为了先他一步试探一下她眼下待他的态度,他今晚来,就是打算好了要表明心迹并带她走的。 这会儿要是答应了他,就是许了他的婚约,还能以什么理由再坚持留在王府把案子查下去? 真去与他讲理,他定会觉得查案没什么可急,此时查不清,拖个几年也没事。 但她知道,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既有望探究诚王的意向,拉拢争取他,又可以借查清案子给奸党致命一击。或者说二者还可以合一,如果案情能在诚王面前查清,不就正好让他看清了谁忠谁奸么? 眼下距离她那次死期还有两年零三个月,但距离皇帝驾崩、诚王继位、对厂公一系反攻倒算的起始点,仅剩下不足两年。错过了这次机会,想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寻找其它机会反手,希望太渺茫了。 能嫁给他,是她盼都盼不来的福气,但她不能为了与他享短短两年的福,就放过这次绝好的机会。 在嫁给他与救他的命中间,孰轻孰重很好掂量。 她不知道徐显炀何时走的,闷声躲了许久,再转过屏风时,他已走了,还为她带上了门。 这一夜想要入睡肯定是奢望,杨蓁就抱着膝盖缩在外间的官帽椅上枯坐着,慢慢地熬时候。 脑中的念头纷杂混乱,困意一阵阵来袭,似乎头脑稍一混沌,她便开始后悔,觉得自己如此选择就是犯傻,是自讨苦吃,可稍一清醒过来,又笃定觉得自己没有选错。 如此反反复复,睡睡醒醒,直到一整根长蜡燃尽,屋中陡然黑了,杨蓁才重又醒过神来。 夜半寒冷,四肢也都酸麻,杨蓁下了椅子,重新点起蜡烛,感到眼睛涩得要命,脸颊也被泪痕弄得皱缩难受,便去拿了铜盆,准备去到院里水缸打盆水来洗脸,谁知刚一开门,就见到面前立着一个高大身影。杨蓁立时吓得全醒了。 被屋内洒出的烛光映着,徐显炀也显得如她一样的憔悴,杨蓁吃惊道:“你……怎还在?” 徐显炀神采淡淡地望着她,问道:“你实话对我说,倘若我应允让你继续留在这里查案,你想怎么查便怎么查,我都不管你,你是不是就能答应我了?” 杨蓁眨巴着眼睛,这一回是真的头脑停转了。 但凡不太笨的人,不开窍时是不开窍,一旦开了窍,就不可能再走回头路。徐显炀方才这阵站在院里把过往种种细细回想梳理,怎么想,都无法推论的出她对他并无情意这一条。 她在流芳苑的表现,以及一次次在他面前羞怯脸红,一次次为他的一点善待就欣喜不已,还能如何解释?他甚至隐隐体会得出,连她眼下非要坚持查案也都是为了他,就好像这案子查不清他就得死似的。 那天在王府之外,她执意要留在王府查案,不愿随他离开,事后还被他撞见独自落泪,今晚只是那一出的加强版再现罢了。她就是怕他要硬拉她走,才故意这么说来断他念想。 为什么查案会比嫁他还重要他是不明白,但她口是心非,拼着自己伤心也要嘴硬,他是看明白了。 此时的她头发弄乱了些,散垂了不少碎发在脸边,脸上泪痕和着少许尘土弄成了个小花脸,两眼肿得好似核桃,再配上这一副回不过神的呆样,还需要什么回答? 可见他半点也没猜错。 徐显炀唇角微微一扯,毫不客气地推了她一把,让她重新退回屋里,自己也跟进来,关好了门,才大声道:“我是锦衣卫指挥使,侦办过多少案子,审过多少朝堂上的老狐狸,还看不穿你这点小心思?你个小丫头片子,真拿我当傻子啊?!” 他又在她额头上狠狠戳了一指头,直将她戳了一个趔趄,“快说,不光这回要怎么查案我都顺着你,以后咱家的事儿也都由你做主,我都听你的,这样你能答应做我媳妇了不?” 杨蓁的头都快垂到地上去了,她是想答复一声,也想点个头,可实在是无地自容啊! 原先与他在一处总觉得自己像个大人,他却幼稚如同孩子,如今才知道那都是错觉,都是自以为是。本来也是啊,他经历的事、见过的人都比她多,人又不笨,怎可能真比她更幼稚呢? 唉,今儿这点事儿闹的! 40|意乱情迷 杨蓁离开未久, 诚王便在暖阁之内接见了一名王府下人, 听他回报了新打探来的讯息。 诚王听完点头道:“你做的不错,日后继续留意着锦衣卫方面的动静即可。记着,还是原来那句话,宁可少探听些消息,也不要惊动对方。” 待手下告退出门, 诚王静静梳理了一遍刚听到的信息, 唇畔勾起一缕浅笑。 消息当中最重要的有两条:其一, 被押入诏狱的三名纵火嫌犯当中的主犯毒发昏迷,被徐显炀托给厂公何智恒照管;其二, 今日徐显炀单人独骑出德胜门, 去了昌平方向。 徐显炀去了昌平……以他的性子,一定亟不可待想要带人离开王府吧?不过, 那丫头一定不会答应, 然后,又会怎样呢? 徐显炀会顺着她, 留她在府里继续查下去,还是会与她谈崩, 干脆来个一拍两散? 诚王缓步踱到窗前,脸上的神色很有些复杂, 似乎仍在为徐显炀的行径觉得好笑,同时又掺杂进了淡淡的寥落与忧虑, 以及, 一份难以言明的烦躁与愠怒。 * 杨蓁这边, 徐显炀也没催她,杨蓁垂着脑袋,直到脖子都窝得发僵了,脸上的热度才褪了些许,抬头往他一眼,讪讪地朝旁边一让:“坐。” 徐显炀也不客气,大咧咧过去正座上坐了。现在他一点也不在乎她的口头答复,反正明白了她心中所想,要是再见她嘴硬,他就继续死缠烂打呗,怕个什么? 杨蓁看看周围,今晚没烧热水,也没有茶可招待他,她去拿了铜壶,迅速打好了水坐到炉子上,然后硬着头皮走来他面前,两手互搓着手指,怯怯地问:“你……生我的气了吧?” “我能不生吗!”徐显炀气都不打一处来,索性又站了起来,指着她数落,“恁大的事儿,你就不能把心里话对我实说?我在你眼里就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你说说,我要是真再傻一点,就那么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你心里就不难受?” 那怎可能不难受?想起片刻之前的心痛如绞,杨蓁都还心有余悸,她眉心一蹙,又要落下泪来。 “不许哭!”徐大人立刻指着她的脸发令,防患于未然。 杨蓁噗嗤一声笑了,她本来也没那么爱哭,何况此刻还是欢喜远远大于委屈,想哭的情绪就此烟消云散。 徐显炀直戳戳地站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问:“到底为什么非要急着查明这案子?” 杨蓁蹙着眉心,一脸委委屈屈的可怜相:“不说行么?” 徐显炀也是没脾气了,刚才才说了自己通情达理,这会儿若要说不行,不是立马儿打脸么? “行,可是我这气消不下去,你说怎办呢?” 杨蓁低着头,手里扭着腰间系的汗巾子,踯躅半晌,忽然探出两手勾住他的脖子,挺起身去在他唇上啄了一下,然后又赶忙缩回原位,继续垂头站着。 徐显炀眨着眼咂了咂滋味,直言道:“还不够。” 杨蓁抬眼望望他,方才好容易鼓起勇气突然袭击一回,这会儿被他直勾勾盯着等着,还怎好意思再去动手?她脸上烧得厉害,怵怵忐忐地抬起双手,怎么也不敢再去触到他身上。 徐显炀唇角一歪,一把将她捞来怀里,紧紧箍住,像抱个娃娃那样抱得她双脚离地,口中狠狠道:“你个口不对心的小坏蛋,当真欠揍!” 说着还真的挥起手掌,在她的小屁股上“啪”地拍了一记。 杨蓁全身打了个激灵,羞得几欲烧将起来,下意识就拼命挣扎推拒。 徐显炀仅用左臂箍住她也足够她挣脱不开,坦然瞪着她问:“干什么?不服气?” 杨蓁脸颊通红,仰头望他一眼,索性将脸埋进他怀里,学起了沙漠里的鸵鸟,任其施为。 徐显炀挑着唇角,还给她揉了揉屁股:“是不是真打疼了?” 杨蓁浑身战栗,但也没再反抗。看样子还真是有诚意奉上甜头来弥补他了。 徐显炀原还没起什么歪心思,这会儿摸到绮罗之下隐隐的丰腴弹性,方才占据心神的闷气才终于被绮念取代。 怀里的女孩身子娇小温软,还散发着一缕“奇怪”的幽香,他身心都感到一阵适意舒畅。 这个小家伙,以后就是他媳妇了,会与他同床共枕,还会为他生孩子…… 这真是件奇妙的事儿。 徐大人毕竟手段生疏,并没敢在禁区多多揩油,当下将杨蓁放下地来,试探着低头去亲她,先是用嘴唇挨了挨她的脸蛋,感觉触感嫩滑,还混着少许脂粉香味,似乎十分“美味”,他迟疑了一下,没好意思去咬上一口试试,就挨到她的唇边,亲了上去。 杨蓁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半推半就地应了,似也十分适意。 方才他们那两下都根本算不得亲吻,这一回四唇稳稳相贴,两下里都怵怵忐忐地探出舌尖,暗中交互缠绵,才算品尝到了个中妙处。 杨蓁毕竟是少女心思,再如何沉迷也免不了羞涩,没多会儿便想仰头退避,徐显炀却兴头正足,他不放手,杨蓁就挣脱不开。她唇瓣柔软,那么可口怡人,徐显炀沉浸其中,快活得如坠云端,才舍不得放呢。 忽听见铜壶壶盖被蒸汽顶起发出叮当轻响,涨起的开水都已泼在了炉盘上,嘶嘶地冒烟,徐显炀才不情不愿地放了她去提水。 杨蓁对两人的亲密又爱又怕,借沏茶的机会晾了他片刻,好让他降降火气,随后递了茶给他道:“你怕是不宜久待,万一被人察觉终归不好。” 徐显炀确实恢复了平静,重新坐下道:“这倒不怕,我差了王庚望风,不见我离开,他不会走远的。” 杨蓁睁大眼道:“你来这半天了,他都还在望风?” 徐显炀很无所谓:“怕什么?他平日做侍卫当差一样时常需要守夜。” 那怎能一样?人家现在是为他放风,见到他进来了这许久都还未走,会以为他们在干些什么? 杨蓁脸颊烫的厉害,心里慌作一团。从前早已被人以为与他成了事,她也未觉得怎样,只因那时确实没成,她心里也便坦然,如今确实与他有了“苟且”,就难免心虚了。 徐显炀吹着茶水抬眼着她,氤氲热气之后,面前的女孩子含羞带怯地垂着头,两颊泛着红晕,烛光之下比往日更显娇美,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么好的媳妇,却还要留在人家跟前当丫鬟…… 杨蓁听见他叹了口气,她明白其中缘由,抬头道:“你别担心了,王爷不会对我怎样的。见了今日他的反应,更可见他没有恶意。你了解他的为人,才更应当知道,他绝非好色之徒。” 徐显炀将茶杯放到桌上,皱眉摇头:“他不是好色之徒,但也不是个省油的灯。眼下是他有心探究你的目的,才会待你有几分玩笑意味,将来难说何时一不小心便触了他的逆鳞,届时我也没把握他会对你做些什么。我可不信他会看在我的面上,就对你手下留情。” 这一点杨蓁比他还要确信,但正因清楚诚王的威胁巨大,她才更要坚持。 她捧住徐显炀的手,郑重道:“我承诺于你,将来会处处谨慎,一旦有何异状都会向你报知。我留在这里,只要能确保不去激怒王爷,又有你的密探照应,还能有什么风险?求你让我继续查下去吧。” 她面容娇嫩好似桃瓣,看上去还像个稚龄少女,神情却是既坚韧笃定,又从容淡然,与她的外表毫不相称。她一向如此,自徐显炀与她相识以来,早就知道她有着与年纪外表殊不相称的心智与谋略。 徐显炀当然一百个不情愿,可当此时刻还能说些什么?还“求你”呢,就她刚刚那态度,是有的商量吗? 唉,这个倔丫头啊! 听他含糊地“嗯”了一声算作答应,杨蓁又试探道:“你是不是该走了?” 徐显炀不禁烦躁:“那么急着要我走做什么?多说会儿话都不行啊?” 杨蓁又是嗤地一笑,不知为何,几乎每一次见他烦躁生气,她都会想笑,似乎也是拿准了他在她面前生的气就没一回是真的。 徐显炀看着她笑也是没脾气,想来以后要在她面前摆点夫主的威风怕也是难了,何况刚刚还自己说了将来家里一切由她做主?这辈子是栽在她手里了。 他说:“今日我去会过你婶婶了。” 杨蓁吃了一惊:“你去见了我婶婶?去了昌平?” “嗯,我向她提了亲事,她说只要你答应,她就无异议。”徐显炀将她的小手在掌心颠了颠,撇着嘴冷笑,“所以说呢,你若答应随我出去,我立马便可带你去找干爹为咱们主婚。可惜你不答应,那就只好再等等咯。” 原来他都已经筹划了那么多,想起方才自己还险些拒绝了他,杨蓁心下赧然,望了望他的前襟,问道:“你那穿宫牌子可带在身上?” 徐显炀从怀中摸出穿宫玉牌:“你要这做什么?” 杨蓁一见到那块熟悉的玉牌就喜笑颜开,去过来捧到手里道:“给我吧,做个定礼。” 徐显炀却虎着脸一把抢回来:“哪有用这种玩意做定礼的?你想要定礼,我另寻好的为你送来。” “我就要这个!这是我头一回自你身上得来的东西,当初就舍不得还你呢,你又不见得用得着,拿给我来!”杨蓁急了,扑上来伸着胳膊去抢,几乎要与他扭打在一处。 若非亲见,徐显炀万万也想不到她一个素来沉稳温文的小丫头还能有这样的时候,人都说“猴急猴急”,用来形容她现在这模样再贴切不过,她就像只小猴子急着要爬上他这株大树来够果子吃,令徐显炀看得妙趣横生。 头一天亲近年轻姑娘,闻到她身上那似有若无的体香他就意乱情迷,索性又搂进怀里,兜头盖脸地亲了一通。 杨蓁呜呜地轻声呻.吟,手上仍不闲着,摸索到他的手掌所在,紧紧捏住玉牌不放,就像只叼住了鱼的小猫,宁死不松口。 徐显炀啼笑皆非地放开她:“好好,给你就是。不过这不能算是定礼,不然未免太不像样。” 杨蓁像个得到糖果的小孩,笑嘻嘻地捧着玉牌,还放到嘴上亲了亲,倒好像那玩意比他这个活人还要珍贵可爱。 徐显炀心头一动:“依你的意思……早在你拿着我这牌子那会儿,你便已对我动了心的?” 杨蓁一怔,小脸立刻又红了,故意板起脸道:“那又如何?” 徐显炀好生匪夷所思:“那之前我不过见了你两面,头一面时你还睡着了未看见我,你到底看上了我什么啊?” 杨蓁小脸绷得更紧:“我……对你一见钟情,又怎样?很没出息是不是?这下都叫你知道了,拼着叫你看轻,我也不管了。我就是这等人,敢做便敢当!” 这些时日来,她不是没去想过自己是何时起对他生了情愫。恐怕真要细论,都可以追溯到前一世那最后的短暂时光。 当时刚受过那种恶待,绝望之中见到一位英俊少侠挺身而出,为了替她不平,不顾自身安危脱离了流寇队伍,已经足够引她生出些微妙情感。 只是,纵使不去顾忌重生一世这桩怪事,她也绝不会把这实言告诉他。 当时她都快死了,还会对一个初见的男人动心思,要说出来,得显得她有多春心荡漾啊…… 徐显炀回想起从前,其实自她甘愿栖身教坊司助他查案还对他别无所求那一条,便可看出她是对他有情的了。 他又是心疼又是甜蜜,再也顾不得为她的执拗怪她了,拉着她的手叹道:“我真是傻的可以,你为何不来对我说呢?早早说了,我也好不叫你受那么多委屈。” 却听杨蓁一声哂笑:“也不知是谁,前不久还口口声声说,对我并无爱慕之意,从未想过要娶我。” 徐显炀也笑了出来,望着她认真道:“那时都是我犯傻没想明白,其实真论起来,我也是早早就在惦记你了。” 真要是对她仅有怜惜与亏欠之心,恐怕那会儿他也不见得会舍得千两银子,顶着嫖客的恶名去流芳苑找她吧? 过往仍然历历在目,徐显炀心间柔情荡漾,真觉得这小丫头可爱死了,自己爱死她了,这辈子若娶不成她就没法儿活了,满腔情意不知如何宣泄才好,索性又将她抱了起来,紧紧箍在怀里。 鼻子挨在她脖颈边闻着她的体味,触目可见她领窝之外露出的嫩白脖子,粉嫩嫩的似乎比艾窝窝还要香甜可口,徐显炀这一回没再客气,一张口就咬了上去。 杨蓁浑身寒毛直竖,懵然心想:他这都是什么招数?男女亲近之时,都是这样的么? 他还叼着不松口,杨蓁又痛又痒,挣扎道:“我这又不是花筋滚子肉,你咬什么?” 不期然徐显炀忽然将她放下地,说了句:“你说的是,我是该走了,来日再来看你。” 话音还未落,他就亟不可待出门而去,动作快得直带起了一股凉风。 他又是怎么回事?杨蓁走去门口,望着面前空无一人的昏暗庭院,真怀疑今晚的经历就是一场梦。自然,是一场绝佳的美梦。 脖颈之侧仍然隐隐生疼,杨蓁抬手摸了摸,依稀已有了几点肿块,齿痕隐然,她也是哭笑不得——可见不是梦啊! 她是未发觉,徐显炀之前与她亲吻都还没什么,可那会儿嘴里含着一口她的嫩肉,再听她提起“花筋滚子肉”,就鬼使神差地想起了那天她张开小嘴,含住海参的那一幕。 霎时间浑身上下都起了反应,好像亟不可待想要将她当做嫩滑滑的滚子肉吞了,又亟不可待想去替了那条滚子肉被她含进小嘴去,总而言之,就是再不满足于抱一抱亲一亲,亟不可待想再有点进展。 仿若有个小鬼在耳边撺掇:这大半夜的,几步之遥就是床铺,她又应了你的求亲,早晚是你媳妇,何不…… 徐显炀于是忙不迭地抛下她落荒而逃,生怕晚上一刻,自己便会鬼迷心窍无法自持。 那一步再如何是迟早的事,至少今晚还没排上计划内的日程。徐大人可没做好准备呢。 王庚都在院外的甬道上转悠得两腿发酸了,才见徐显炀出来,忙迎上前去轻声招呼。 “你辛苦了,回去歇着吧。记得我来过这事暂且不要对其他王府密探提及。”徐显炀留了个心眼,密探相比寻常锦衣校尉更加忠心可靠一些,王庚更是其中他确信最靠得住的一个,但其他人就难说了,当此时候还是多多小心为妙。 王庚答应后却不忙走,继续跟在他身后道:“大人,我表弟正做着倒卖辽参的生意,倘若蓁蓁姑娘真那么爱吃花筋滚子肉,我可以叫他孝敬上来一些……” 话未说完便被徐显炀堵了回去:“去去,当好你自己的差,少来瞎搀和!” 王庚愣愣地停住脚步,不明白自己这明明是一记好好的马屁,怎就拍到了马脚上呢? 41|意外之喜 杨蓁这一夜都没怎么睡着, 清晨起身后, 却比往日还要神采奕奕。 今日再去上差便要比昨日早了,要赶在诚王出门之前,随着其余大丫鬟一同伺候诚王起床更衣及进早膳。 再次会面,诚王便如昨晚之事从未发生一般,又恢复成了对她视而不见的状态。 其实诚王对其他的丫鬟也全都视而不见, 该她们伺候的事由着她们做, 却一个字都不与她们说, 甚至正眼都不瞧她们一下。 因曾经有过数次藩王叛乱的过往,国朝律条对藩王限制颇多, 做点什么都可能涉及禁忌, 大多藩王都是成日玩乐,不事正务。与那些成日欺男霸女、为祸一方的藩王相比, 诚王还是相当自持的了。 诚王的日常时光就大多花在吟诗作画读书写字之上, 偶尔会邀来几个贵胄子弟一同练武行猎,总之待在寝居之内的时候甚少。 一吃罢早膳他便又走了。 杨蓁随着丫鬟们做些杂役, 一次回转时,偶然听见两个丫鬟在内室里窃窃议论。 “你说她与王爷成事了没有?” “应当没有, 昨儿个是惠香值夜,说见她早早告退走了的。” “那也必是她得了王爷什么承诺, 不然今日怎会如此喜气洋洋的?” “别说了,小心被听见……” 杨蓁暗中吃惊, 不觉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这喜气洋洋连她们都看出来了?落在王爷眼里, 岂不是更要被他看穿了? 若被诚王得悉徐显炀竟然亲自潜进府来与她幽会, 先不提对将来查案会有哪些阻碍,杨蓁自己先要觉得没脸见人了。 早上她曾着意观察诚王反应,都没见他朝自己瞟过一眼,无从揣测他在想些什么。 杨蓁一时猜不透,诚王即使不知徐显炀亲自前来,至少也清楚昨晚的“贼人”是他的手笔,不知他对此究竟是何看法。 他明知徐显炀十分看重她,还要坚持留她在府里,总不可能只为了气着徐显炀玩。正如徐显炀所说,杨蓁之前也能猜到,诚王想必就是体察到他们正在查着什么与耿家小姐相关的案件,留下她是想要一探究竟。 只是,探明白了他又会如何呢?比方说,她立马就去对他开诚布公说个清楚,他又会做些什么呢? 杨蓁想不明白,也就无从决定下一步做些什么。虽说她越来越觉得诚王对徐显炀并无恶意,也还没轻率到主动跑去与之开诚布公的地步。好歹也要将对方的打算多探明一些再说。 眼下便是他们都对对方有所猜测、也都在谨慎试探的阶段,正如各自握着一把马吊牌,在对方出牌之前,都拿不准那会是“一文”,还是“万贯”。 近午时与惠香、碧莹、朝露三人一同进餐,杨蓁有意与她们攀交闲聊,几句话后问道:“这两日我见到王爷在咱们面前几乎不发一言,你们可否说说,王爷此人是否一直如此?” 三个丫鬟听了都觉奇怪,心里一般的想法:他昨晚单独留了你,总不会也对你未发一言吧? 杨蓁见她们面面相觑,便道:“我不过是担忧王爷有何特别的禁忌,才向诸位姐姐问询一声。往日听说过多数大家公子都与近身丫鬟们打得火热,甚至无话不谈,见到王爷这般,未免觉得奇怪。” 碧莹这两日与她说话最多,也最熟络,况杨蓁所问也不涉禁忌,因笑答道:“你说的确实是,不过王爷不是那种人,咱们几个都伺候王爷几年了,从未见他与哪个丫头笑语闲聊。” 惠香接过话来:“就是呢,若是搁在寻常人家,男主子怕是把屋里丫鬟早摸了个遍,连庶生孩子都成群了,咱们王爷才不会。” 碧莹教训她:“好好管管你这张嘴,什么话都敢往外乱嚼。” 惠香瞟了杨蓁一眼,笑道:“我又不是说主子的坏话,怕什么的?咱们王爷如此为人正派,做咱家的女主子才是有福呢。” 杨蓁啼笑皆非,敢情人家以为她问起这话是争风吃醋来的。 有了昨晚那经历垫底,如今就是选她做王妃,将来让她母仪天下,她也半点都看不上了,还能稀罕做个王府侍妾? 如此一想,也不免有些忧虑。 昨晚应了徐显炀的求亲,她就是有主的人了,不好再像从前那般散漫自由,做事随性所至,像眼下这样,别人都当她是王爷看上的女人,甚至还要推想她与王爷是否已然成了事…… 杨蓁也很能理解为何徐显炀那么不愿留她查下去了,除了牵挂她的安危之外,这自然也是个很大的原因。男人家谁能忍得了这种事呢? 但也由此看出,他连这都能忍得下来,都情愿放任她自作主张,而且连情由都不来追问,这才说明是真爱煞了她,无论何事都不愿强迫她,无论怎样都要坚持娶她。 那么为了回报他这份深情厚谊,她该做的当然不是打退堂鼓,而是尽快查到进展,为他转变命数。 诚王若将耿芝茵置于府中,一定是隐蔽行事,也不好确认这些丫鬟是否知情。杨蓁自不会贸然探问,只细心留意着她们的言语,不放过任何细节讯息。 丫鬟们当差时个个屏气凝神,因都是正当妙龄,未免憋闷,每日都会趁着这些短暂的闲暇时光略作发泄,说起的话题乍听之下没什么有用之处。 也不知是敬着她的体面,还是本就教养良好,这几个大丫鬟都待她不错,几句话说下来,见杨蓁随和可亲,她们便也随她说笑,不再像昨日那般拘束。 陈嬷嬷一早便对她耳提面命,王府内将随口传谣视为大忌,丫鬟们即使饭后闲聊,话题也甚为局限,绝不敢东家长李家短地胡乱攀扯。 只在听见惠香与朝露两人说起前两日打碎的一只青花鲤鱼斗彩茶盏,杨蓁忽然有所触动。 “我劝你还是趁早去找刘嬷嬷说个清楚,不过一只茶盏罢了,又不至于重罚你,何必拖着?” “去去,正因是小事,我才不想去说,过些时日没人留意也便过去了。你可不要去多嘴,不然我若被刘嬷嬷抓了,就说你是我的同党,你也别想落好儿!” 那两人不过是说笑拌嘴,碧莹一直留意杨蓁的反应,见到她脸色微变,便问道:“你想什么呢?” 杨蓁头脑中正有念头飞转,有些心不在焉地笑答道:“我在想,自己犯了错儿,害怕受罚,就威胁别人说敢说出去,便要拉对方下水。这真是个好主意,当初我犯错的时候若想到这高明点子,也就免了受罚了。” 惠香她们听得直笑。 杨蓁真正想的当然不是这个,她真正想到人的是——耿德昌! 如果耿德昌并不是奸党成员,那时落罪下狱向奸党行贿,也并不是在向同党求救,而是因为他手里掌握着对方的什么把柄,名为行贿,实则要挟,向奸党宣称,倘若他不能脱罪,便将那把柄向厂卫与皇上献出,拉奸党陪他同死,那样的话…… 那样的话,奸党一定会拼命运作,借皇上之手尽快将耿德昌置于死地,而且会怀疑他女儿也知悉内情,才要拼尽全力杀人灭口,尤其再见到他女儿与徐显炀相识,就更是如坐针毡,等不下去。 早就听闻泾阳党内部十分团结,又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论肚里如何男盗女娼至少也装出一副正义凛然的表象。他们想借柳仕明顶罪还要用上哄骗的手法,如果耿德昌真是他们其中一员,这般明目张胆地对同伴遗下的孤女斩尽杀绝,也不像是他们的做派。 而且,如果耿德昌并非奸党成员,诚王曾与之过往甚密,一定是知道这一点的,见到何智恒与徐显炀一派将耿德昌判定为奸党进而诛灭,诚王便会以为他们是为了排除异己才乱入其罪,也会从而加深与徐显炀的嫌隙。 如此一分析,似乎步步都比耿德昌是个奸党头目推论起来更加顺畅合理。 杨蓁好生疑惑:徐大人他们,最初又是为何判定耿德昌是个奸党头目的呢? * 徐显炀安置在诚王府的密探并不只有王庚一个,只是以王庚为总管。他交代了王庚不要把他亲自入府找杨蓁的事外传,倒不是叫他有关杨蓁在王府的一切讯息都单独掌管。 当日天黑后与王庚手下的密探之一碰了头,听了其有关今日杨蓁经历的奏报,得知她一天平静无事,而且下午就下了值,晚间不用再与诚王碰面,他也便放了心。 只是年少之人初尝情味,难免沉迷其中,一遍遍回想着昨晚与她耳鬓厮磨的经历,他便觉得坐立难安,恨不得一时再凑到她跟前去才好。 这种感觉随着时辰越晚就越强烈难熬,终于忍不下去,索性又潜到诚王府来。 要说诚王府的戒备,与皇宫大内相比或许不及,但也绝对强过寻常的大家府邸。只是要看防备的是谁。 锦衣卫总领皇家羽林卫,除侦缉刑狱之外,守卫皇城也是一大要务。徐显炀早在接任指挥使之前便已做过侍卫,对日常防务各项要领十分熟悉,想要突破自然也比常人更有高招。何况还有“家贼”里应外合。 轻轻松松进了王府,摸到了杨蓁所住的客房院子。 见到窗上亮着烛光,里面也隐隐传出响动,徐显炀心中欣喜,过来先推了推门,见房门插着,暗赞了一声还好这丫头够细心。 本想扣门,又忽然起意想吓她一跳。徐显炀便没出声,悄然去到屋子侧面,找到一扇里面无光透出的窗子,拿随身短匕插进窗缝拨开榫头,开窗翻了进去。 这里是一间堆放杂物的小室,徐显炀在箱笼之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蹭到门口。门的那一边燃着不止一盏烛灯,明亮的光芒照进门内。 徐显炀满心盘算着,待会儿定会见到杨蓁要么在做针线,要么在打理衣物,到时他轻手轻脚凑上前去,将她吓上一跳,定会十分好玩。 如此想着,他轻轻欠身探到门框边缘,朝那边窥视过去。所见的一幕却是将他惊得瞬间石化——杨蓁竟是在洗澡! 自从进了诚王府,杨蓁所受的是大丫鬟的待遇,想要洗个澡是轻而易举,甚至还有专门的仆妇与小丫头可以听她使唤。 这是她来后第二回要水沐浴,昨天徐显炀才刚来过,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家伙竟然今晚又来了! 给下人使用的浴桶没有主人家那么讲究,她用的只是一个一尺多高的木盆,坐在里面,大半个上身与两膝都袒露于桶沿之外——此刻也是袒露于徐显炀眼前,还是大半侧都面朝这边的。 徐显炀一怔之下,不待看清就缩身回来,心口狂跳成了一团,差一点就直接跃窗逃走。 好在徐大人还算多历阵仗……虽说没历过这种阵仗,但总比常人镇定几分,很快平复下了心神,暗想道:我如此心虚做什么?她是我媳妇,而且不是私定终身,连我们双方家长都答应过了的,今日不看,也迟早要看,有什么大不了的? 如此一想,胆气壮了些许,心里又跃跃欲试,就又小心翼翼地挨到门框边望过去。 杨蓁虽是面朝这边,因从未想过那间小室里会有人,看都不朝那里看上一眼,自然不会发现数步之远的门框边探了半个脑袋出来,何况徐显炀还是身在暗处。 因天气已有些凉了,她要的热水较多,此时屋内蒸汽氤氲,她将乌黑的长发松松地绾在头顶,拿着手巾在身上擦洗着,浓密的长睫低垂着,脸颊被蒸的嫣红,樱唇更显得娇艳欲滴。 徐显炀的目光很快下移,朝他从所未见的少女私密地带投去。 以年纪来算,杨蓁此时已至二八年华,身子基本长熟,脖颈与肩膀纤细瘦削,胸脯却是浑圆两团,透着成熟诱人的曲线,两枚嫣红蓓蕾还随着她的动作偶尔轻颤,不断滴下莹莹水珠。 徐显炀才看片刻便感到身上血脉喷张,热血直往上涌,冲得头都发了昏,他又缩回身来,猛吸了几口气来平复心神。 记得李祥曾说过的一句话,大意是:“女人穿着衣裳时与没穿衣裳时,根本不是同一样东西。” 现下他终于对这话有了切身体会,好像刚看见的那个她,与平时的她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不是同一样东西,引发他的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平常看不出来,那小丫头还挺……挺有肉的。 听见那边水花声响,继而有鞋底擦地之声,想是她出了浴。徐显炀忍不住又探头望去。 这一回更是看了个全景儿,杨蓁拿了干手巾擦去身上的水,也不急着穿衣,就背对着这边细细擦起了头发。 一具白嫩嫩的少女身子,直晃得他眼晕。 徐显炀目光在她腰臀之间的曼妙曲线上逡巡几下,直感到浑身燥热,便似暑伏天气硬灌了一大碗热粥在肚里。 再看下去,他怕是就要难以自控朝她扑上去了,徐显炀只好抽身回来,又躲进了黑影里,大口喘着气回神。 罢了罢了,以后有的是机会,天天都能看,何必急于这一时? 杨蓁那边擦完了头发,将衣裙穿在身上,拿了个小盆过来,将洗浴用水一盆盆地舀出来,泼到当院里去。 最后她端起腾空涮净的浴盆,一步步朝那间小室走来。 徐显炀背靠在门框边,眼看着她走进来,把大木盆放置到杂务堆上,不等她回身发现自己,先轻唤了一声:“哎。” 杨蓁如他所料地吓了个激灵,徐显炀又如昨日那样,一把捂了她的嘴防她惊呼,道了声:“是我。” 杨蓁惊悚万状地看着他,一出口便直奔重点:“你多会儿进来的?” “有一会儿了。”徐显炀已然平下神来,神情间丝毫不露心虚之色,反而透着几分自得。 杨蓁魂儿都要飞了:“你……看见了?” 徐显炀坦然自若:“看了两眼,又怎样?自家男人看自家女人,天经地义。” 杨蓁圆睁着一对杏眼愣愣盯了他一阵,忽然怒不可遏地开始对他拳打脚踢:“你怎能如此无耻,偷看了别人洗澡还恁心安理得!” 徐显炀笑着招架:“你若觉得吃了亏,我也给你看看我的不就好了?” 杨蓁羞恼交加,狠狠朝外推他:“你走你走,快滚出我的屋子,我才不要听你胡言乱语!” 徐显炀随着她的推力退到外间屋里,拿手指了她道:“你可要想好了,我好好来看你,你却赶我走,惹了我心里不快,下面一个月我都不来了。” 这话还真起了效用,杨蓁立刻就不推他了。 她果然还是想他的,徐显炀满心自得,可看着她小脸紧绷,面色不善,他又紧张起来,要是把她气哭了可怎办? 他忙欠身哄道:“你别生气,我又不是有意偷看,不过是碰巧遇见,再说……也没看上几眼。” 杨蓁瞪了他一阵,忽问道:“好看吗?” 这话大出徐显炀意料,他怔怔回答:“不……不好看。” 结果换来的是杨蓁更猛力地往外推他,徐显炀忙道:“好看好看,怎可能不好看呐?看一眼少活十年都值!” 杨蓁噗嗤一笑,又很快板起脸来,嗔道:“也不知跟谁学得这般油嘴滑舌。” 徐显炀一头雾水:她到底是喜欢我看,还是不喜欢我看呢? 他是不知,方才这一阵,杨蓁心里已做了个大胆的决定。 42|良宵易度 “坐。”杨蓁朝一张椅子点了一下下巴。 徐显炀过去坐下, 杨蓁倒了杯茶给他, 走来他面前时略略停顿了一下,而后才拉过另一张椅子,挨在他旁边坐了。 不知怎的,徐显炀就觉得她顿住的那一下,似乎是想坐进他怀里来的, 只没好意思的。 她脸上仍挂着两抹嫣红, 经久不消, 也不知是不是蒸汽熏的,乌油油的湿发披散在肩背, 散着一股好闻的澡豆香味儿。 方才的所见仍然清晰晃在脑中, 面对她,闻着她飘出来的味儿, 徐显炀就止不住地心猿意马, 身体里便似住着一头野兽,一门心思只想把她扑倒吃了。 他压不住那些怪念头, 索性站起身道:“我就是来看看你,见你好好的也便放心了, 我这就走了。” 刚走两步,就听杨蓁道:“我还有正事要对你说呢。” 徐显炀驻足道:“那你说。” 杨蓁不急不慌地道:“坐下慢慢说呗, 你有事急着走?” “那倒……也没有。”徐显炀本意自然也是不想走的,就难以禁住诱惑, 当即又回来坐着。 杨蓁问:“今日又安排了王师傅望风?” “没有, 今日我在你屋子周围细看了一番, 确认夜间应当不会有人接近这里,就没叫人望风。”徐显炀说完这话,就见到她唇边微微一动,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微笑。 没人望风难道算是什么好消息?他想不明白,只是觉得今晚的她有点怪,自然,今晚的自己也很怪,但他自己为什么怪,他心里清楚,她为什么怪,他就闹不明白了。 杨蓁走去门口,朝门缝外望了一眼,将门闩闩了,再走回来,又停顿了一下,终于挨到他怀里来,坐到了他的大腿上。 徐显炀心神荡漾,搂了她的纤腰,低声道:“一日未见如隔三秋,你也想我了是不是?” 杨蓁含糊地“嗯”了一声,将脸埋在他的肩头。 这一下软玉在怀,温香在侧,更是想不心猿意马都不行了。徐显炀自控不住干脆也不控了,料着自己也没那么容易兽性大发,就轻吻着她露在自己面前的耳垂与脖颈,手掌在她身上抚摸,自背后慢慢下移。 杨蓁一动不动,予取予求。徐显炀手上探究着那起伏玲珑的曲线,就不可免地想起方才所见的背影。等到手掌移到她的大腿处,他感到触感有些奇怪,那柔滑的丝缎之下,似乎……单薄了些。 他低下头去一看,见她垂在他身侧的脚踝之上果然露着一截玉白光洁的小腿。 “你怎地这样穿裙子?”他脱口问道,女人裙子里头不是都有裤子么? 杨蓁缩了缩身子:“人家洗完了就要睡了,自然不穿那么多,有何奇怪?” 是没什么奇怪,可如此一来,徐显炀就更加难以抑制地血脉喷张了。她只穿了一层裙子,自己与方才所见那具诱人胴体之间,只隔了一层丝缎,只需将这层裙子轻松一掀…… 他慌忙把杨蓁放下地来——再不放下就要被她感觉出来了——不自然地理了理衣摆道:“我还是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杨蓁道:“我说了还有正事呢。” 徐显炀连这都等不及了:“改日再说吧!” 他匆匆几步去到门口,回头一看,杨蓁还站在远处,小嘴撇着,小眉头皱着,一脸的不高兴。看这意思他要是立马走了,她就得大哭一场。 徐显炀登时又心软了,折回来哄她道:“这是怎的了?我又不是走了就不来了,我明晚就来,以后天天晚间都来,好不好?” 杨蓁瞟他一眼,怯怯地问:“你是不是……看见了之后,嫌我不好看……后悔了?” 天地良心啊!徐显炀赶忙捧住她的肩膀解释:“你怎会这么想?你不好看,这天底下还有谁好看?若非见你太好看了,我也不至于……” 不至于一心想着落荒而逃。 “那你就别走。”杨蓁上前一把抱住了他。 徐显炀被她柔软的胸脯贴到自己胸腹之间,清晰感觉得到自己身体的变化,这会儿……怕是已然抵在她小腹上了。 他心烦意乱又无可奈何,捧住杨蓁的肩膀让她脱离开自己,说道:“蓁蓁你听我说,” 该怎么说呢?说自己兽.欲难耐,再不走就要把她吃了?徐显炀实在为难死了。 “我知道。”杨蓁忽然吐出三个字来。 徐显炀一怔:“你知道什么?” 杨蓁小嘴一撇,露出一抹哂笑来:“我在教坊司住了两个月,还能连这点事都没听过?” 徐显炀瞠目结舌,她都明白,那还死拉活拽地不让他走,又是干什么呢?考验他的定力? “人家平民间的未婚夫妻,没等到洞房之日便成事的多了,偏你这般大惊小怪。”杨蓁壮着胆子说完这句话,强装自然地扭过身子去,不让他看见自己红至耳根的脸蛋。 她竟会有这般打算,徐显炀只觉得全身血液直贯头顶,身上又急剧燥热起来。 杨蓁手指狠狠绞着一缕垂发,说出更为大胆的一句话:“其实……莫说今日,就是当日在流芳苑时你来对我动手,我都不会怪你。” 她很明白,如此说话或许被他视作浮浪,但事到如今,自然是牢牢拢住他对自己才更重要。 以徐显炀的性子,完全不用担心他会背信弃义,怕就怕,将来遇到危急情况,他会为了照顾她的安危,强行送她脱离是非之地,自己去扛下所有苦难。 想要与他牢牢拴在一起,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迈出这一步。若能与他有过夫妻之实,那决计是比三媒六证拜了花堂还要有力的保证。将来他总不能为了不连累她,就把一个与他睡过的女人撇开吧? 于她而言,他的情意就是天上掉下的巨大馅饼,既已确认他有非她不娶之心,如今无论付出何样代价,她也得将这份至宝拼命攥在手心。 杨蓁心里砰砰打着小鼓,背着身子等了一阵不见他有动静,想到自己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总不能还去主动宽衣解带吧,心里一阵失望,转身道:“你既那么不想要,就走吧。” 话音未落,身子便被徐显炀抱住,听见他吹着暖风在耳边说:“你这么美,谁不想要谁是傻子,你男人又怎会是傻子?” 杨蓁听出他声音里合着急切的喘息,与平时大不相同,心里不由得有些害怕。身子很快被他凌空抱起。徐显炀几乎是扛着她朝一道屏风之隔的内室走去,将她抛在床上。 杨蓁摔在床上,忽然发出嗤地一声笑。 徐显炀脱了鞋子,撑着手臂压到她上空问:“笑什么?你就那么盼着挨我收拾?” 杨蓁红着脸推他一把:“你少胡说,我是忽想起与你初见那天,你也是这般将我丢在了炕上,你不知道那一下摔得我多疼,当时你若是晚走一刻,我说不定都要踹你一脚。” 徐显炀哼出一声冷笑:“若非那天摔疼了你,恐怕你还记不住我呢。你就是天生挨我收拾的小妖孽,合该被我收拾一辈子!” 杨蓁见他直接来扯自己衣衫,忙抗拒道:“你先把灯吹了啊。” “吹哪门子灯?像方才那般看个清清楚楚才最爽快。” 两人力量相差悬殊,徐显炀对她的抗拒全然不理,顺顺当当地解了她交领绣襦的系带和裙带,掀开一看,里头还衬着一件绛红肚兜另一条月白亵裤,他眉心一蹙,似感失望。 杨蓁见他下手粗暴,忙推拒道:“你慢着些,别扯坏了……我自己来,还不成么?” 徐显炀便停下手,室内烛光明亮,杨蓁红透了脸,双手伸到背后解了肚兜系带,又解了亵裤系带,咬着牙在他的炯炯目光注视之下将两件都退了下来,露出不着寸缕的光洁身子。 因他还踞坐在她两腿之间的位置,脱完之后她两脚没处可放,要么蜷在半空,要么,就只能岔开在他面前。 杨蓁尚未决定如何,就被他一手一只扯住脚踝一拉,分腿在了他面前,好在他没去留意她的羞处,先亟不可待地扑到她圆润娇美的胸脯上来,含吮吻舔一番。 杨蓁脸如火炭,初时还慌乱不堪,后来身体随着他的吻舔抚弄渐渐放松下来,也有了几分享受之意,见他身上衣裳还好好穿着,便探出手去解了他的衣带。 徐显炀撑起手臂,由着她为自己宽衣解带,双眼迷离地望着她道:“蓁蓁,你真好,处处都好,好得没边没沿儿的。” 这人连情话都说得乱七八糟,杨蓁又是忍不住一笑,抬眼望他道:“我这么好,那你答应我,以后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是好事还是坏事,你都要带着我,都不许抛下我。” 他竟然当此时刻也没有迷糊,怔了一下,问:“坏事也要带着你?” 杨蓁眉间露出一抹凄然:“没错,坏事也要带着我,咱们是夫妻,你不带着我就是与我见外,就是不拿我当你妻子。夫妻就是该同富贵,共患难。” 徐显炀素性豪爽豁达,稍作迟疑便也释然,笑道:“好,无论好事坏事,我都带着你。不过,今□□子要有血光之灾,为夫该当如何与你共患难呢?” 这回轮到杨蓁发怔了,刚放松了些的心又紧紧提了起来。 徐显炀很快将被她解开的衣裤甩去床下,他的身子确如平素看起来那么精壮,猿臂蜂腰,肩臂与胸腹上肌肉贲张,皮肤呈淡褐色,在烛光之下泛着健康光泽。 杨蓁偷闲观赏了几眼,看到腰际就没敢再往下看。他重新伏上来,衔住她的樱唇吻吮,手掌抚弄在她身上,鼻息越来越是粗重滚烫,动作力道也是越来越大。 杨蓁怕他过于兴奋没轻没重,忙腾出嘴来推拒道:“你慢着些,听说疼得很呢。” 她不说还好,徐显炀一听有点倒来气:“哼,听说?那些乐户娼妇的话你也听得?” 感觉到他来势凶猛,杨蓁怕得要命,下意识就缩了一下身子,结果徐大人的第一轮冲击就怼在了她的大腿根上。 杨蓁听他似乎吸了口凉气,问道:“怎么了?” 徐显炀按住她两肩,烦躁道:“乱动什么?差点弄断了我,真弄断了你就要守一辈子的活寡了。” 怎可能会断?杨蓁当即笑了出来,简直笑得停不下来,结果没等她停下,他就挤进来了,于是杨蓁的笑声戛然而止,替代为一声压抑含混的惨叫。 43|更深露重 徐显炀见她五官都皱缩起来, 浑身都在战栗, 忙停下动作问道:“真有那么疼啊?” “嗯……”杨蓁的劲儿都用来忍痛了,话都说不出来,清晰感觉到血滴淌了下来。 早就听教坊司的乐妇们渲染过这种事的头一遭有多难受,但同时也还是拿这当做一件舒服的“美差”来说的,杨蓁这会儿就觉得奇怪:我怎么一点儿都没觉得舒服呢? 不过, 很快她就舒服点了, 徐显炀退了出去。 应该……没这么快吧?杨蓁睁眼问他:“怎么了?” “你那么难受, 就算了呗。”徐显炀似乎还挺奇怪她为何有此一问。 杨蓁坐起身,朝他身上那个“奇怪”的地方扫了一眼:“可这么算了, 你不难受么?” 徐显炀苦笑:“那也不能为这就接着让你难受啊, 至少我再难受也不流血,你看看你这血流的。” 杨蓁低头一看, 雪白的单子上一滩醒目的血迹正在缓缓扩散, 不由得惊道:“呀,我竟忘了铺上块帕子, 这一下若洗不净岂不是要被人看去?” 徐显炀神情有些古怪,问她:“你还有别的单子么?” “有是还有……你要做什么?” 徐显炀勾起一抹邪恶笑容:“那这一方交由我带回去。” 杨蓁想起从前隐约听过这东西似乎是该好好收着, 遂脸上一红:“那你要收好了,可别叫人看见。” “放心, 厂卫的人,最清楚如何避着人做私密事儿了。”徐显炀说着便已拿过中衣来穿了。 杨蓁好生奇怪, 听教坊司的前辈们说, 男人家在这种事儿上总会比女人更心急, 更无法自控,就像他方才那样儿,饿死鬼上身似的才对,他都还没发泄出去呢,怎会这么快就“好”了呢? 她又朝那奇怪的地方瞟了一眼,那地方仍旧奇怪着,与小男孩开裆裤里的模样一点也不一样。 徐显炀刚套上一只袖子,又被她扯了下去,杨蓁一下扑到他身上,抱住他宽厚的肩膀嘟着嘴道:“事儿没办完呢,你穿什么衣裳?” 徐显炀奇怪:“你不是……” “我是有点难受,可也没说不要了啊。”杨蓁已然经历了方才那一步,就更没什么可羞涩的了,使劲缠到他身上磨蹭,“人家的新婚之夜就这么不了了之,算个什么事儿啊!” 天晓得徐显炀自控得有多辛苦,被她这一蹭头就又昏了,迷迷瞪瞪地问:“可是那么多血……” “新媳妇谁不流血啊?你要就这么完了,我的血才白流了呢!” “那……咱们慢着点来?” “嗯嗯。” 两人商量妥了,徐显炀又压了上来,狠命地告诫自己,别再像方才那么不管不顾。 杨蓁还以为这回再来,就像刀子划破的伤口又被挤蹭,只会比刚划的时候更疼,没想到这回他再进来,倒没觉得有多疼了。 “怎样?” “唔,还成。” 徐显炀舒服得魂儿都在发飘了,却还是极力压制着兴奋:“蓁蓁,咱这事儿没什么可急的,咱又不急着生孩子是吧?你可别为了迎合我就委屈你自己,我才不要你受委屈呢。” 他才是好得没边没沿儿的呢,杨蓁噗嗤一笑,揽着他的脖子道:“谁委屈自己了?人家都做到这步儿了,你再打退堂鼓,才是让我受委屈呢。” 徐显炀不禁疑心:看来虽然流了血,她也还是舒服的,至少也还是喜欢的。 既然如此,实在没什么可再客气的了。 起初他的动作还算轻缓,只没过多会儿兴头愈发上来了,就不经意地加上了力道,好在这时杨蓁的身体也生出了回应,才不觉得太难熬了。 总体说他这一回的时候并不长,完事之前的一刻他抱紧了她的身子,张口轻咬在她白嫩的肩头,在其上留下了两排浅浅的牙印。 杨蓁得他释放的时候,只觉两条腿木木的,几乎没了感觉。这滋味似曾相识,前世死前被驱赶着长途跋涉,累到极限时就是类似感觉。他的一番折腾竟然抵过了两天多走的路。 徐显炀伏在她身侧歇息了片刻,坐起身后,立刻就拿了她的衣裳递过来,自己也去穿衣:“穿上吧,小心着凉。” 杨蓁见他眼神躲闪,不敢看她身子似的,心里奇怪:难不成到了这会儿他还会不好意思的? 殊不知徐显炀是体恤她“受伤”不轻,担忧自己多看她两眼,很快便要把持不住想来第二回。毕竟这一回尝了甜头,对这种事儿就远比从前更迷恋了。 “你不是说还有正事要对我说?”他系好了中衣问她。 这都还没忘,他还真是个称职的锦衣卫指挥使,杨蓁既感好笑,又是柔情四溢,靠上前搂住他的脖子道:“说完了你就要走了,我不想你走,才留着舍不得说。” 隔着两层薄薄单衣,徐显炀清晰感觉到肩膀处挤着两团柔软,刚平复下去的心口又跳如擂鼓——今夜自己想不来第二回,怕也是难。 他生硬地转移注意:“你有听说耿芝茵被藏在何处么?” “没有,这里的下人都不许随意传话,不曾露出一点口风给我。” “我倒是听密探说过一点,耿芝茵很可能是被诚王安置在西跨院里。” 见杨蓁一个激灵挺起身看着他,徐显炀笑着点了一下她的鼻尖,“但那里日夜守卫森严,也不容下人随意接近,我的人混不进去,连我自己也不敢去贸然探查,你就更别想去轻易尝试。” * 自从两个多月之前的某日起,诚王府的西跨院便被辟为了禁区,留在里面负责洒扫服侍的下人不得轻易外出,更不许与外人说起内中情况,偶有外面的下人奉命进去送东西、传话,也都受过不得外传的严密警告。 王爷素来对私自传谣严令禁止,府中不同职务的下人之间几乎完全不通消息,是以往日也出过许多令下人们猜不透摸不清的“怪事”,单这一件也就不显得那么突兀了。 府中下人们对王爷的不拘一格以及秘而不宣的做派也都习以为常,纵是其中一些知道那里安置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也不觉得有多奇异。 王爷是今上唯一的亲弟,地位尊崇至极,金屋藏娇个女子又有什么稀奇? 今日夜间,住在王府西跨院的耿芝茵终于又见到阔别多日的诚王过来探望。 “听说王爷近日新得了一个美人?”耿芝茵从丫鬟手中接过茶盏,亲手端给诚王,半含酸地笑问道。 全王府只有这里是容许下人自由传话进来的,因为如果这里的下人也三缄其口,被关在这里的人未免要闷死。 诚王听后却不禁暗想:看来这里的规矩也该改改了。 他接茶在手,笑着回她:“我尚不知道在你眼里,我竟是个见色起意之徒。” 见他神态语气亲和如常,耿芝茵唇角上翘,笑意浓了几分,也多了些真切的欣喜。她回眸给了丫鬟一个眼色,丫鬟退了出去,室内只余下了她与诚王两人。 耿芝茵知道诚王为人端严,别看他状似随意地坐在椅上,其实文雅得无懈可击,整个人隐隐透着一种令人不敢冒犯的气派。 她在他跟前迟疑了片刻,终没敢挨上前,转而在一旁的椅上坐了,叹了口气道:“王爷无暇来我这里,就多陪陪王妃吧,也好及早诞育嫡子。” 诚王笑道:“我才十八,母后都未曾替我担忧子嗣之事,你又何必费心?” 耿芝茵眉心轻蹙,露出一抹凄然,暗中鼓了鼓勇气,终于起身靠到他怀里来,幽幽说道:“淇瑛,你当明白,我是想自己……为你生个孩子啊。如今我家破人亡,朝不保夕,难免终日惶恐,若能生个你的孩子……” “说什么傻话。”诚王轻声打断了她,手在背后轻抚着她的头发,“你身在这里,怎会朝不保夕?难道我还会护不住你?” 耿芝茵凄楚摇头:“那些人无孔不入,纵是皇宫大内也有他们的爪牙。我实在是怕。” 诚王微微眯起双目,眸光隐现:“你所谓的那些人,那些会来谋害你的人,是指厂卫?” 耿芝茵心感奇怪,抬起头道:“自然是了,咱们又不是头一回言及此事,你为何还会有此一问?” 诚王轻捏着她尖尖的下颌,注视着她道:“芝茵你告诉我,据你所知,除了厂卫之外,还有些什么人、可能会为什么缘故,有心谋害你?” 耿芝茵面色迷茫:“你为何如此问?难道是听说了什么传言?” 诚王道:“你回答我便是。” 耿芝茵摇摇头:“父亲当初虽然也有树敌,但都不是什么深仇大恨,有心害我的,只有厂卫的走狗。” 诚王审视着她,神色更为郑重:“如今世间,我已是你最贴心的人了,你心里有话,可要如实告知于我,这样我才好护着你。不然将来若是出了什么事,我怕我会措手不及。” 耿芝茵有些心慌,紧紧握起诚王的手,殷切道:“淇瑛,你是怎么了?原先你不是也对厂卫厌恶至极么?为何如今竟不信我的话?他们谋害了我爹爹,想要害我铲草除根,不是顺理成章的么?如今我一无所有,哪里还有别人再想害我?” 一无所有?倘若真是一无所有,那些人又何必处心积虑想要杀她? 见她不说,诚王也没有逼问下去,而是很快转做了随和笑脸:“我还不是怕一味地防备厂卫,疏忽了余人?你既然说没有,我自是信的。你早些睡吧,我走了。” 他起身朝门口走去,耿芝茵不舍道:“你……今日也不打算宿在此处?” 诚王朝她回望过来,她穿着一身与此深秋季节不相合的衣裳,轻薄的胭脂色对襟纱袄,里面露出芙蓉刺绣的白缎抹胸,一头青丝松松地束于脑后,脸上妆容精致,眉黛唇红。 今晚他是突然造访的,她能有此准备,足见是每晚都是如此,每晚她都在等待着他来。 他笑了笑:“明日我需早起,怕吵着你,改日再来陪你。”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初一离开耿芝茵视线,他脸上笑容立刻散去,一丝不留。 * 夜色渐浓,远处街上传来更梆声响,悠远而深邃。 “晚些回去也没事么?”杨蓁问。 徐显炀道:“明早再回去都没事。” “天亮后你也有把握脱身?” “诚王府里共有侍卫一百四十三名,其中三十四个是我的人,还不算另外的十九个男仆。另外还有四十二人是东厂的,也可归我调遣。” 杨蓁惊得险些从床上跌下地去:“王爷知道么?” “怎可能叫他知道?”徐显炀哂笑着,懒洋洋地躺在床上,转脸看见她盯着自己两眼放光,“怎么?” 杨蓁笑嘻嘻地搂住他的脖子:“我夫君比诚王能耐多了。” 她很自然地岔神想到:若想叫他把诚王杀了,好像也轻而易举。 要不是至今已然越来越觉得诚王对徐显炀并无恶意,她说不定真会做此筹谋。 她又问:“那些人手虽然名义上是你的人,可是都能确信可靠么?万一有人贪恋诚王给的财帛,倒戈过去怎办?” 徐显炀想到北镇抚司里尚未查清的内奸,叹了口气:“那自然也说不定,好在我早有安排,他们互相之间并不全都清楚谁是自己人,诚王收买到其中几个,也不至于将其一网打尽,我也不会把重要讯息传给他们所有。” 杨蓁道:“可是诚王带了耿芝茵回来,你却不知道。” 徐显炀懊丧地皱起眉,一翻身压下她道:“哪有新媳妇洞房之夜就来揭夫君的短儿的?” “哎呀,疼!” 徐显炀动作一顿:“还疼啊?是不是……方才这回太过了些?” 杨蓁苦着脸道:“不是那里疼,是胳膊疼,腿也疼。” 徐显炀怜惜地为她揉着手臂:“是我太馋嘴了,方才不来这第二回就好了。” “那也不怪你,我也……”杨蓁说到半截,才醒悟这哪里是自己一个“新媳妇”该说的话?顿时小脸又红透了。 方才这一回他不再像上次那样猴急粗暴,不但动作轻缓温柔了许多,还像是有意讨好她似的,手口并用对她百般撩弄,还未深入便将杨蓁弄得娇喘连连,正事来时也是力度适中,节奏适当,虽说杨蓁初经人事,难免仍有不适,却已然尝到了个中甜头,也有些沉迷其中的意思了。 若非亲历,绝想不到他看上去那么人高马大一个人,还有这么温柔细致的时候。 徐显炀一笑,伸过光裸的手臂又将她搂了,在她耳畔柔柔地吻着,许久方道:“我陪你到天明再走,你那件正事可舍得对我讲了?” 杨蓁次日不必当早差,晚起一时也无妨,既听他说天明后也有把握脱身,自是盼着他能待上一整夜,听罢说道:“我想问你,当初是依据什么判断耿德昌是奸党之一的?” 徐显炀听得一怔。 泾阳党一开始起源于无锡,吸纳人员多出自江南,可许多浙江籍官员又是他们的对头,后来泾阳党发展壮大,成员虽仍是江南人居多,籍贯地域已然涵盖多省多地。现如今他们蛰伏不出,就再难根据什么分辨谁是他们的成员。 “是替他行贿打点的董志文招供所说的,柳湘他们言语之间也是这个意思,而且听上去耿德昌还是个首脑,要不然,耿家女儿也不至于因为掌握了他们什么私密而被追杀……” 徐显炀忽然顿住,目光炯炯地紧盯着杨蓁问:“你是不是怀疑,耿德昌其实不是奸党?” 杨蓁点头道:“依你看是否有此可能?” 徐显炀双眸闪烁,似感浑身血液都渐渐沸腾,颇为激动地道:“倘若他其实不是奸党……” 杨蓁接上道:“倘若他不是奸党,而是手中掌握了什么奸党的重要把柄,当时他获罪入狱,便用行贿与要挟双管齐下,向奸党宣称,倘若他不能脱罪,便将那把柄向厂卫与皇上献出,拉奸党陪他同死,这不是也有可能么?” “没错,”徐显炀也道,“奸党大多执拗,就像柳湘那样,如果耿德昌也是奸党,而且还是一大首脑,为何他的同伙们会那么轻易就怀疑到他的女儿要投靠厂卫呢?何况厂卫还是她名义上的仇人。这一点本就不合道理。” 有时心念认定了什么事不过是先入为主,只需一点点提示,换一个角度去思考,便会发觉柳暗花明。 徐显炀不觉已坐了起来:“如此一来,奸党一系都会急盼着他被处死,不但运作关系鼓动朝臣上疏劝皇上及早结案,还要故布迷阵,让我们以为耿德昌是奸党首脑之一。于是,耿德昌来不及献秘便被斩首,然后,他们疑心耿家女儿也知道内情,才想杀其灭口!” “还有一点,”杨蓁为他裸.露的肩膀上披上一件衣裳,“诚王很可能清楚耿德昌并非泾阳党人,所以在见到你们将其定为奸党首脑,对你们的误解也便随之加深。” 诚王的立场一向不为徐显炀所关心,他此刻心念急转,飞快联系起一整套新的逻辑框架。 可兴奋了没多会儿,他又垮下了双眉,沮丧道:“如今愈发可以确信,耿德昌所藏的那个秘密极为事关重大,可是,如此重大的秘密,柳仕明那个傻瓜恐怕是不知道的,连耿芝茵是否真的知道,都很难说。那些人想追杀她说不定只是稳妥起见,咱们想要获知内情,还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杨蓁劝道:“咱们能有今日进展已然值得庆幸,焉知来日不会有新的收获?还不用急。” 徐显炀想到今日有此进展全仗她心思慎敏,捏了捏她柔嫩的脸蛋笑道:“你当真是比我所有的手下都要能干,我娶了你可是捡到宝了。” 杨蓁笑着推开他的手:“你可还没娶呢。歇下了吧,明日你还有公务。” 夜确是够深了,两人当即吹灭烛灯,共枕而眠。 徐显炀头脑尚且亢奋,躺了一阵难以睡着,一睁眼之际,见到昏黑之中杨蓁也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望着他,似是有话想说。 “在想什么?”他问。 “没什么,就是想看看你。”杨蓁将手指与他的手插在一处,闭了双目。 她是再次拾起了从前的那个想法:如今愈发可以确信诚王只是为人蒙蔽,对他生了误解,倘若去对其开诚布公,解释个清楚,说不定真有望将其争取过来,那样的话,前后两代君王都信任了他们,奸党再想生什么幺蛾子都不怕了。 可是她能料得到这话说出来,会得徐显炀如何回答。 在他看来,争取诚王根本没有必要,不值得去冒触怒诚王、引发难料后果的风险。 她只好忍下了想说的话。当此时候,他能同意留她在此已是极限,不能再增加他的忧虑让他放心不下了。 他们到了今日这一步,却是住在别人家里,想要高枕无忧、幸福长久,还不知要等到何时。 44|金玉厚赐 诚王回到居所时已然很晚了。 值夜的丫鬟凌霜与暮雨两人都以为王爷会留宿西跨院, 已在东梢间里打起了瞌睡, 听到守门的小丫头报说王爷回来了,两人都慌忙起身迎接。 因之前已然沐浴过,诚王进门后又用热水简单净了手脸,便准备就寝。 两名大丫鬟服侍他更衣脱履之时,诚王坐在床榻边, 忽问道:“你们两个说说, 女孩家一般都喜欢些什么, 如何最易讨得她们欢心?” 王爷会出言与她们闲聊,这样机会一年也难得有上一回, 两名丫鬟都十分意外, 也同样都有些受宠若惊。 凌霜道:“若说女孩家最喜欢的,莫过于衣裳首饰, 但凡好看的东西, 她们都爱。” 暮雨道:“还有胭脂水粉,尤其天生美貌的女子, 都盼着能打扮得更好看。” 衣裳首饰,胭脂水粉, 果然向这些小丫头问询,只能得到这种俗不可耐的答案。 诚王不予置评, 只在心底暗笑:恐怕她就不见得会爱这些玩意,不过……也不妨一试。 通常而言, 仆婢们即使不当早差, 也是不可睡懒觉的。每日早早便有管事嬷嬷去督促仆婢起床。只是杨蓁这边特殊, 下人们从没将她视作自己同类,也没人会来特意唤她早起。 天大亮了,杨蓁还挨在徐显炀肩头睡得正香,连徐显炀率先醒了,侧着头望了她许久她都未察觉。连续两夜睡眠不足,她确实急需补觉。 她小脸睡得红扑扑的,黑缎子似的长发衬在脸边,浓黑的睫毛好似墨笔画下的两弯月牙,隔一会儿便会发出几下轻微的颤动,着实可爱至极。 徐显炀静静望着,真是怎么看都看不够。 忽然一阵扣门声传来,只听一个妇人声音唤道:“蓁蓁姑娘可起来了?” 徐显炀一动未动,杨蓁被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听见那妇人又扣着门问了一声,她才打了个激灵慌忙坐起:“有人来了?怎会……有人来叫我?” 徐显炀在唇前竖起食指,低声道:“听声音便知不可能是来搜屋的,你安心去接应便是,不会有人发觉我在这里。” 杨蓁可没有他这么坦然,慌里慌张地爬起身,在中衣之外系了件长袄就下了床,又回身拉着棉被把徐显炀罩了个严实。 徐显炀躲在被子里闷声直笑,杨蓁双手按着他小声警告:“你可不许出声,若敢叫人家知道你在这里,我……接下来一个月都不睬你!” 谁知他会不会一时起了坏心,为了让她在王府里待不下去,就故意叫人家发现呢? 说完她趿着鞋子绕过屏风过去应门,拉开门一看,外面是一个中年仆妇领着一个小丫鬟。 杨蓁赧然福礼道:“嬷嬷见谅,是我一时睡迷了尚未起身。” 仆妇赶忙回礼,客气笑道:“不不,倒是我吵了姑娘,姑娘可别见怪。”转身朝后面的小丫鬟道,“拿进来吧。” 小丫鬟捧了一个大红雕漆长方托盘进来,放到了外间的圆桌上,仆妇揭开盖在上面的一方锦帕,杨蓁顿觉眼前一阵晃眼亮光。 仆妇交了一张薄薄的贴子到她手里:“这是王爷吩咐给姑娘的赏赐,列了单子在这里,姑娘收着吧。我们这便走了。” 二尺长、一尺多宽的大托盘里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半盘的金珠首饰、两匹提花织锦缎并一排雕漆小圆盒子装的胭脂水粉。 杨蓁忙叫住她们:“嬷嬷请留步,还请您告知,王爷为何要赏我这些东西?” 仆妇笑道:“王爷有意厚待姑娘,还需什么名目?姑娘且笑纳便是。”说完便走了。 杨蓁望着面前一堆晃眼的宝物发呆——从前只听说过宫里的嫔妃侍寝过后若得皇帝欢心便可得到赏赐,可是,自己昨晚“侍寝”的又不是他,他又颁哪门子赏呢…… 徐显炀穿着中衣中裤,尚且松着衣襟,袒露着精壮的胸腹,贴着墙根凑过来,关好了房门,也来到圆桌前观看,信手捻起一支凤钗来端详。 赤金打造的累丝金凤,凤羽根根分明,每一根尾羽上都镶着一颗小指肚大小的蓝宝石,凤嘴垂下的流苏末端更是坠着一颗大过拇指肚的蓝宝。 他曾在卷宗里见过一桩事关南洋宝石的窃案,知道这种石头比黄金还要贵上几十倍,再加上金凤细到极致的雕工,这样一支凤钗价值没有千两也要数百两,纵是放在后宫里,也是极贵重的,诚王那小子倒是够大方。 给丫鬟的赏赐?谁家的丫鬟会顶着这么大一个累丝金凤干活儿的? 徐显炀丢下凤钗哂笑道:“他还是摸不透你的性子,想要讨你的好何必送这些?还不及到芙蓉楼去,将上好的点心一样秤上半斤给你。” 杨蓁懵懵懂懂地问:“你可猜得透他为何要赏我?” “你问我啊?”徐显炀眯起双目,语调也阴阳怪气起来,“你有没有什么事瞒我?” 杨蓁本就担忧此事会惹他不快或是起疑,不由得心头一紧:“我还能瞒你什么?” 徐显炀慢条斯理道:“说的也是,该看的昨晚都已看了个透亮,不过人家都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这心里如何我尚未看清,得尽快来好好看一看。”说着便过来拉扯杨蓁衣襟。 杨蓁才明白他只是存心笑闹,忙推拒道:“天都大亮了,你别闹……” 徐显炀将她按在自己裸.露的胸前,连揉带吻亲昵了一番。 杨蓁料着他一定看那些东西碍眼的很,待他放手,便去拿那块锦帕重新将托盘盖了,原封不动地塞到一个空柜橱里去:“你放心,不管他送来这些东西是何用意,我都不会要的。将来离开之时,我一点也不会拿走。” 徐显炀未予置评,只郑重说道:“他用意未明,你要时时小心着。” “嗯嗯,不消你说我也知道。” “其实……”徐显炀有些别别扭扭,“你别看我那宅子不起眼,只因那是当初干爹刚有了积蓄的时候买下的,我们都觉得不要了可惜,我又不讲究,才一直住在那里。我也不是没银子,这些东西你若喜欢,我也能给你。” 杨蓁嗤地一笑:“我当然知道徐大人不缺银子,不然当日怎会为我一掷千金呢?” 徐显炀也笑了,流芳苑上那一幕算起来不过才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此刻想来,却像是上辈子了。 他蹭着她柔软的发顶道:“我得空便去物色一幢像样的宅子,备好了才好娶你过去。” 杨蓁道:“不用买了,我不喜欢大宅子,走起来累人,还要雇上许多丫鬟奴仆,闹腾得慌。” 徐显炀捏了捏她的小嫩脸:“我知道,你只要天天有肉吃就知足了。” 杨蓁笑道:“尤其是花筋滚子肉。” 徐显炀眸光一闪:“你到现在也不知那玩意是何意思?” 杨蓁奇道:“一道菜而已,还能有何意思?” 徐显炀伏到她耳边一阵窃语,杨蓁立马羞恼推他:“肯定是你编的!” 徐显炀好一阵笑,还要顾念着不去惊动外人,只能掩了口闷着,险些闷岔了气,方才的堵心也总算好了些。 待他穿戴好了,杨蓁才发现他穿的原来就是王府侍卫的服饰。徐显炀洗了脸,取了随身带来的一小盒物事,对着杨蓁的镜子简单抹画了一番,再转过脸时,相貌已有了不小的变化,脸色白净了些,双眉细了些,双目的轮廓也缓和了些,再贴上一撮胡须,就是杨蓁也快要认不出他了。 杨蓁看得惊诧不已,取过他那盒子来看,见那是些肉色的脂膏,半湿半干的,挑一点抹在手背上揉一揉,很轻易便与皮肤混为一体,便似多贴了一层肉皮在上面。 徐显炀笑道:“我见他们做密探的易容好玩,就学了几手。其实我这手法比高手还差得远。那些常年在外做密谍的,每天晚间洗脸,每天早上重新易容,还都要每天扮作相同的模样,不能叫身边人看出他今天这样,明儿就变那样儿了,那才叫厉害呢!” 杨蓁听得咯咯直笑:“可是,你这样也不过是叫别人无法一眼认出是你,他们见到有个不认得的侍卫,也不会起疑么?” “这便是诚王亲自为我铺好的路了。他这人疑心病极重,府里的下人都被隔开一个个小队不通往来,甚至互相之间人都不熟识,如此一来,就便于我浑水摸鱼。” 徐显炀又在她脸上亲了亲,“我走了,回头再来看你。你万事小心。” 说完就去到后窗跟前,翻窗而出。那边通往一条少有人行走的通道,正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出。 杨蓁还是觉得挺不可思议的——他简直就像个能耐的飞贼,往届的锦衣卫指挥使,个个都能有他这种本事么? 感到脸上似沾了什么,抬手一抹,就摸下一小束假胡子来,不禁哑然失笑。 对诚王的多疑,她也是早有耳闻的,前世最后那段日子便听说过,新皇有意肃清阉党,对身边的臣子都不尽信任,竟惹得朝中人心惶惶。 与这样一个多疑的人打交道,不定哪个无心之失便引发了他的猜忌,确实是需要万分小心的。 杨蓁转过脸去,目光落在了刚放了东西的那个柜橱上。他突然送了她这些东西,究竟是为什么呢? 徐显炀在她面前表现得谈笑风生,等离了她,笑容很快就散了个干净。 行走在空无一人的王府夹道之中,他忍不住又慢下脚步回首望去。 那盘晃眼的贵重赏赐虽早早被杨蓁收起,此刻却仍清晰晃在他脑中,就像仍然摆在眼前,说不出的碍眼。 昨夜刚与她成就好事,心里已拿她当了自己娶进门的妻子,却在新婚次日便见到别的男人为她送礼,还送得如此贵重,他怎可能不觉堵心? 她说将来离开时不会带走那些东西,其实真有了可以自如带她离开的时候,他又怎还会去在乎她带不带那些东西? 将来?要多久的将来啊! 徐显炀之前还只觉得诚王是有心探究与耿芝茵相关的案子才留下杨蓁,如今却觉得怕是还没那么简单。 如果只是为了探个究竟,以他一个亲王的身份,真用得着拿如此丰厚的赏赐来讨好她一个小丫头么?现今看来,恐怕诚王是真的对她这个人抱了希望,有意想留下她的了。 这个猜测着实令徐显炀心惊胆战。如果诚王真的起了这个心,他又该怎么办?去求皇上帮他要人么?对方可是皇上一向宠爱的亲弟弟! 可是他此刻又能对她说什么?若要开口,还是只能来劝她离开。又明知她不会听……到底为何非要查清这个案子,他几乎想要拿出诏狱里的手段,逼她把这个答案吐露出来。 徐显炀默默驻足一阵,重又起步离去,心里也是无力自嘲:那些将我视作煞神的人们定然想不到,我徐显炀连对付一个小丫头都是如此无计可施,只有听之任之、任由人家收拾的份儿! 还是顺着她,尽快把案子查出进展来吧! 轻松离开了诚王府,徐显炀一路迅速赶去衙门。 锦衣卫自指挥使之下本有指挥佥事、同知等多级职司,但其中多有外戚受封的虚职,平日不担实务,如今大多重要实事徐显炀都会分派给李祥与卓志欣两个心腹去做。其中李祥多负责抓人审讯,卓志欣多负责暗访侦缉。 今日一到北镇抚司,徐显炀便收到了卓志欣查来的最新消息。 “查到七名暗中贩卖嘉兴绉缎的商贩,皆称近两年来京师的嘉兴绉缎生意俱由宁守阳家的大管家孙良一人垄断,所有此类绸缎俱经他手。除他之外,没有其余在职官员插手此项生意。” 听了这一步进展,徐显炀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无声地叹了口气,嘱咐卓志欣道:“记得警告手下,这消息绝不要外传。” 卓志欣点头道:“放心,我自省得。” 徐显炀紧接着去了隔壁的东厂衙门,将此事报给了干爹何智恒。 何智恒听说之后亦是眉头紧锁,同样交代:“此事千万不得外传。” 徐显炀道:“您放心,我已交代了下去。” 父子二人在东厂议事厅内一坐一站,俱是皱眉沉思,一点也难以为这消息高兴振奋。 宁守阳现今官拜兵部右侍郎,从前并未参与党派之争,与泾阳党人非敌非友,也没有投奔过何智恒,但近年来一直与何智恒相处融洽,尤其在之前的审查耿德昌一案中出过大力,也可算作何智恒的盟友之一。 而宁守阳的身份还不仅限于此,早在先皇身为东宫太子之时,他就曾担任詹事府日讲官,后来同样担任当今皇帝日讲官,他是两代皇帝的老师,深得今上敬重。说今上对其言听计从,都不为过。 当然,光凭这些都无法彻底排除宁守阳的嫌疑,说不定他早就是奸党一员,面上帮他们效力,实则暗中捣鬼。但在拿到更确切的证据之前,他们就要万分小心,不能露出端倪让对方知道他们查到了人家头上,不然的话,后果可能会非常严重。 不说别的,若是传出风声说他们查案查到了宁守阳头上,将其疑为奸党,皇帝听了只会认为他们是无事生非兼无理取闹,对他们的信任也将大打折扣。 皇帝对何智恒的信任,是主人对忠仆的信任,但对宁守阳,却是学生对师长的敬重,如果没有如山铁证摆在眼前,皇帝绝不会听了何智恒的话就相信宁守阳有着不轨之心。 眼下这一匹缎子的来源还算不上什么铁证。 收买葛六的人既然拿一匹缎子顶替佣金,就更可能是因自家有着便利的货源,不该会是以市价从终极商贩那里买下缎子来再付给葛六,这也像是个身为管家之类身份的手笔。宁家管家的嫌疑很重。 但那匹缎子何时入的京并不能确定,倘若是主使人在宁家接手生意之前就购入的存货呢?甚至说,万一是奸党早料到葛六可能被厂卫盯上,才故意买了两匹缎子付给葛六,将他们的注意引向宁守阳,就为了挑拨离间,诬赖宁守阳,也是难说。 总之就是,在进一步查到端倪之前,得到这个消息比没得到也没有多点实际的进展。甚至可以说,得到了反而多了一份风险,一旦泄露就会更加陷他们于被动。 何智恒劝道:“你也不要急,咱们一边安排可靠人手暗中摸查宁家,一边继续盯紧那几个最有奸党嫌疑的朝臣,总会发现蛛丝马迹。” 徐显炀点了点头:“我知道。” 对查询这匹缎子的来源,他本也没抱很大期望,但眼下急盼着能得到进展好让杨蓁离开诚王府,就难免有意急于求成。 如今他也不得不承认:果然最有指望的还是蓁蓁那头的进展。 “干爹,我还有一事……想要麻烦您……” 这事本没什么可见不得人的,徐显炀一开口却扭扭捏捏起来。 连何智恒也看得稀奇:这孩子历来爽快,这又是怎的了? 45|无端示好 诚王府内, 因后宅丫鬟不被允许进入前院书房一带, 杨蓁就一直等到晚膳时分才得了机会见到诚王,并向其谢恩。 “不过是些日常之物,何须言谢?”诚王慢慢吃着晚膳,说得轻松自然。 在听他说这话之前,杨蓁几乎一直都有所疑心那些赏赐是下人送错了, 本该是送去给王妃或是两个侧妃的, 却错送到了她屋里。毕竟以那几样首饰的贵重程度, 即使是王妃怕也不能时常得到,怎可能是赏给一个丫鬟的? 诚王抬眼望她, 问道:“你在那边住得如何?还是配个人去贴身伺候更好吧?” 跟前还有碧莹与朝露两个丫鬟在场, 陡然得到诚王如此来由不明的关照,杨蓁只觉头皮发麻, 强做镇定道:“不必了, 多谢王爷好意。那边样样不缺,已然很好了。” 城王道:“本该为你寻个更好的住处。那里毕竟只是客房。” 杨蓁忙道:“多谢王爷, 奴婢……” “以后不必再自称奴婢了,”诚王打断了她, 面上露出淡淡笑意,“我也没当你是个奴婢。你对我接你进府的缘由多有揣测, 难道会以为,我要你来是因为缺人服侍?” 不是奴婢, 又该是什么呢?杨蓁几乎是心惊肉跳了, 脑筋急转也想不明白, 自头一晚唤她过来值夜钓出了徐显炀生事,然后就是一整天对她的视而不见,再转过天来就对她又是送东西又是温言示好,他究竟打了什么主意? 碧莹与朝露训练有素,心里再怎样好奇也不显露在脸上,只默默做着自己的差事。 杨蓁强压下心头忐忑,道:“我自认未立寸功,当不起王爷如此厚待。” “我厚待谁,全凭自己喜好,从来不是看人立没立功。”诚王淡淡说着,拿过手边巾枳,姿态优雅地擦了擦唇,朝她温和一笑,“你这时辰定是还未用饭,快去吃了吧,为说这点客气话挨饿,可不值得。” 他这么含糊以对,杨蓁也无法当面追问,只有顶着发麻的头皮道谢告退。 前几日她都是与那几个大丫鬟在厢房里用饭,有专门的下人提着食盒从厨房送来给她们。这个时辰应该是下人刚将食盒提来的时候。 杨蓁一进厢房的门,正从食盒里往外端菜的小宦官便笑脸相迎:“哟,蓁蓁姑娘来了,您的饭菜不在这里,自今日起主厨房为您单做一份儿,送到您屋里去,您就回去慢慢吃吧。” 杨蓁浑身一僵,不自觉地“啊?”了一声。 小宦官点头哈腰,百般恭敬:“其实王爷早在昨晚就传下令了,都是我们一干人等脑子钝,反应迟了,叫姑娘的早点和午膳都没吃好,姑娘可千万别怪罪。” 杨蓁忙道:“无妨无妨,您客气了。” 他们反应迟了,说明王爷这命令下来,连下人都觉得给个丫鬟如此待遇不可置信,才没及时贯彻。看这意思,定是诚王后来还就此特意问过,一干下人才有所惶恐。 此时没有主人在跟前,等着吃饭的凌霜与暮雨两人就堂而皇之地打着眼神官司,只未敢开口调侃她什么。 杨蓁无话可说,只好回转住处,果然见到另有个小宦官提了食盒等在门口,同样是对她百般恭敬,等饭菜摆到桌上,见是一盘糖醋丸子,一盘百合青笋,一碗酸辣鱼头汤,并两个酱肉冷盘,虽也算不得十分丰盛,却也比丫鬟的膳食好上许多了。 王府内最得脸的下人当属陈嬷嬷,杨蓁曾在学规矩期间见过她的饮食,也并不在此之上。 这到底是怎么了呢?杨蓁百思不得其解,之前她曾无数次筹谋如何才能化解诚王的疑心,争取到他的信任,如今她还什么都没做,诚王倒像是主动来“信任”她了,这也未免来得太蹊跷了些。 待小宦官离去,杨蓁独自吃着晚饭,脑中又思索起另一件事:这几天过去,那些人想必已经知道我没有死于火灾,而是进了诚王府,接下来他们又会做点什么呢?倘若他们足够手眼通天,是否会就此探知我并非耿芝茵,而真正的耿芝茵也藏在诚王府…… 满香楼在南城众多酒楼当中是不大起眼的一座,冯四是满香楼上二十多名小火家当中不大起眼的一个。 与京城众多的平民百姓近似,冯四娶了媳妇,生了儿子,日日都在琢磨如何多赚一点银钱,好养家糊口。为达成这一心愿,冯四几乎陷入了魔怔,连平日走在街上看见点一团马粪,都要凑近去仔细端详一番,确认是不是有铜钱混在里头。 今晚在酒楼当差,终于被冯四遇见了一个发财的机会,还是个发大财的机会。 二楼的丁字号雅间因位于拐角处,窗外视野逼仄,平日很难会有客人挑中,今日前面三座雅间都尚未坐满,便有两位客官包下了这座雅间,点了酒馔。 冯四被分去伺候这间的客人,只看上一眼,他便认出那两人中年轻些的那一位必定是个锦衣校尉,另一个中年人虽看不出是何身份,却定是个有钱的主儿。 冯四对锦衣卫的威风向往已久,还曾托人打点想进入锦衣卫供职却未成,对这个衙门的方方面面他都曾有所留意。 那个年轻人的举止步态就像锦衣卫,尤其是他戴的那柄佩刀,锦衣卫的低阶校尉得不到御赐绣春刀,用的也是统一配发的佩刀。那种刀与其他衙门武官的佩刀差异极小,但冯四就是认得出来。 两个男人同来喝酒并不奇怪,但眼神闪烁、言语低声就透着古怪了。尤其是那个年轻的锦衣校尉神色既焦躁又紧张,上楼时都要左顾右盼,好像生怕被熟人见到。冯四对事关锦衣卫的事总会多几分上心,就趁着第二回去送酒馔的机会,凑到了槅扇门口去偷听。 里面两人十分谨慎,说话声调很低,若非冯四将耳朵紧紧贴住槅扇门,根本无从听清。只听了几句,他浑身血液便都沸腾了起来,愈发断定:若将今日所听消息报到锦衣卫徐大人那里,必能得上一份丰厚的赏钱! “……怎么,你一举拿了可抵你二十年俸禄的银子,还指望仅仅为我们做那点事?” “徐大人本就已生了疑心,正着人清查锦衣卫里是谁里通外敌,更不必说这一次事涉诚王府,一着不慎就是掉脑袋的事儿,你那五百两银子可不值得我卖一颗脑袋。” “你当自己还有余地抽身?倘若被你家徐大人得知你曾吃里扒外,你恐怕掉的都不止一颗脑袋了吧?” 锦衣校尉一时没有回答,只能清晰听见他呼呼喘着粗气,半晌方狠狠道:“你少来要挟我,大不了我向徐大人和盘托出,看到时是你先死,还是我先死!” 中年人嘿嘿一笑:“耍光棍是吧?是,你去和盘托出,死的必然是我,你最多被判个充军,可等你充军走了,你去年新娶的小媳妇还能守在家里等你回来?怕是回来后就多了几个便宜娃娃。” “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想好了,咱们最终要达成的可是件大事,若要拼个鱼死网破也随你,反正当年既决定了随同太公做此大事,我早就豁出了这条性命,正所谓富贵险中求,咱不拼命,高官厚禄会从天上掉下来?依我所说去办,一朝事成,你既得银子,又得高升,将来纵是当不上指挥使,捞个指挥佥事也是轻而易举。何去何从,你自己掂量。” 好一阵,锦衣校尉没再出什么声息,或许是最终点了点头。 中年人赞道:“这才是明智之举!” 冯四心想:为何要说“纵是当不上指挥使”?难道……他们连徐大人也敢算计? 事情内.幕牵扯得越多,消息也便越值钱,冯四又是紧张又是兴奋,不觉间脸上都泛起了红光。 “冯四,”掌柜的声音忽然自走廊一头传来,“做什么呢?还不快将酒馔送进去!” “哎哎。”冯四满脑子都做着发财梦,想都未想,就紧贴着房门应了一声,端着托盘推门而入,连进门后被那两人目光炯炯地审视,他都毫无察觉。 如今冯四心里,仅仅剩下去把方才所闻卖给徐大人领赏这一件事了。 说不定还能顺道捞个差事干干,直接封个百户都是难说——冯四这般憧憬着,也不顾还在人家面前,脸上便已满是笑意。 “尽快料理了这厮。”待冯四刚一出门,中年人便朝锦衣校尉言道。 “那是自然。”锦衣校尉面色阴戾。方才决定了富贵险中求,他便已横下了心,选定了立场,将来只会奋力扫除一切阻碍他升官发财的人物,收拾一个火家又算得什么? 没出半个时辰,满香楼便传出了一名火家自三楼阳台不甚坠落而死的消息。那名叫做冯四的火家死状极惨,身上虽不见有多重的伤,偏偏脖子被扭断了,落在地上的尸首脑袋与肩膀弯成古怪的夹角,令人望之胆寒。 这等小案子自是不会惊动锦衣卫,只由五城兵马司出动几个步快草草了结。至于家中孤儿寡母的将来生计如何着落,更是无人关注。 锦衣卫总旗卢刚混在围观人群当中,面色阴沉地看了片刻,与站在斜对面的那个中年人——宁府管家孙良交换了一下眼神,两人都悄无声息地踅身走了,去往不同方向。 此刻在卢刚与孙良的脑中都仍回响着方才他们在楼上的最后一段对话—— “此时徐显炀已有了提防,仅凭我一人打探不到多少有用讯息,想要达成目的,必须另外想些法子才行。” “你有什么法子?” “如今可以确信,对徐显炀的动向最为清楚的,莫过于他那两个忠心手下——李祥与卓志欣,想要掌握徐显炀在诚王府那边的进展,务须从这两人那里突破……” * “你每日晚间都在忙些什么啊?” 因徐显炀一反常态地好一阵没有邀约三个好友去喝酒了,今日傍晚准备下值时李祥忍不住问道。 如今在徐显炀眼里,邀人喝酒可远远比不上另一件事有趣儿了,他没有接话,回身从桌案上拿起两个小布袋来,分别递给了李祥与卓志欣。 两人接过感到入手沉重,打开袋口一看,里面是亮闪闪的几块金锭,不由得双双吃惊。李祥道:“这是做什么?难道是皇上颁的赏赐?” 徐显炀道:“这几天来我时常会想起那个内奸的事儿。锦衣卫的俸禄算不得高,人家随便出上几百两银子,便可买通一个替其卖命……” 卓志欣嗤笑一声:“你总不会以为我俩也会拿了钱出卖你?” 徐显炀郑重地摇摇头:“自然不会,我只是不想让自家兄弟所得还及不上一个叛徒。这每一份是五十两黄金,也就是五百两银子,是我给你们的。将来劳你们替我出生入死的地方还多,你们就收下来,为家里人添置几样东西吧。” 话音刚落,卓志欣便将口袋往他怀里一抛,笑道:“我这人一向奉行知足常乐,能当上锦衣千户于我而言就是一步登天了,不该我的我一分不敢多要。今日收了你这银子,来日老天爷就折我的寿可怎办?” 李祥迟疑了一下,也将袋子放回桌案:“说的是,凭咱们的交情可不兴这一套。” 徐显炀有把两个袋子塞回给他们:“拿着吧,既然咱们不分彼此,还何必要与我客套?万一将来我有落魄的时候,你们再来还我就是了。” 双方又推诿了一阵,直至徐显炀不耐烦起来,李卓二人才勉强收了。 可等到他们走了,徐显炀料理好了最后一点公务准备离开时,又见到卓志欣回了转来。 “李祥上有老下有小,担子重,我孤身一个,俸禄都多得花不完,银子多了实在没用,还是你先替我存着吧。”卓志欣又将那袋金锭塞给了他。 徐显炀好不耐烦:“你这人怎恁磨叽,方才都说好了你又来啰嗦。” 卓志欣望着他问:“你快要成亲了吧?” 徐显炀一怔,他安排卓志欣主管缉查就是看中他的细心,看来近日来对杨蓁大幅增加的关切是没瞒过他的眼睛。而李祥与卓志欣成日待在一块儿,卓志欣看出的事儿,李祥必然也听他说过,自己这终身大事肯定已被他俩体察去了。 卓志欣垂下眼帘:“自己一人时怎么都好讲究,真成家了总不能拉着人家陪你吃苦,这些就当是我为你随个大份子。将来等我娶媳妇时,你再来随我好了。” 徐显炀仍然不为所动:“这根本不是一回事。我又不是缺了这点钱就要吃糠咽菜。” 小口袋在两人之间被推来推去,最终被卓志欣以手掌挡在二人中间,他笑道:“你想问心无愧,我也想问心无愧。难道因为你是上官,就为了自己问心无愧来强迫我?” 言及至此,徐显炀只好将口袋收了回来,叹口气道:“你不晓得,朝堂之事瞬息万变。咱们都是随着我干爹办差,成则最好,若是有朝一日败在了对手手里,说不定就要搭进命去。我拉了你们来相助,也说不好是拉你们随我升天还是入地,只想着趁有机会时多给你们些好处,总归好一天算一天。” 卓志欣轻松一笑:“万一真有变天的时候,我们这些喽啰最多落个削职为民滚回家的下场,倒是你与厂公都是天子近臣,担的风险要大得多,是以,得的多些也是应该的。别人没资格眼红什么。” 徐显炀失笑道:“真像李祥说的那样,你就是个菩萨心肠,真该去出家,不然嘉福寺里就少了一位高僧。” 卓志欣在他肩头拍了一记,攀着他一同朝门外走去:“胡说什么?我成天都惦记着娶个俊俏媳妇,出哪门子家?眼看我爹的孝期就要过了,你自己成了亲,可要留意替我寻一房媳妇。我要求也不高,就模样别比你媳妇差就成了。” 46|密谋支招 徐显炀听前面还在一劲儿点头, 听完最后一句猛地回过身来, 笑着踹他一脚:“美得你呢,这话你也敢说!” 卓志欣哈哈笑着撤身躲避:“我说错了,是别比李祥媳妇差就成了。” 李祥的媳妇娘家姓韩,也是他们早先的街坊之一,小时候与他们彼此间都十分熟悉, 模样长得瘦瘦小小, 其貌不扬, 却是一副爽利又勤快的性子,成亲三年以来与李祥相处融洽, 如今还养着一个近两岁的儿子。李祥家的小日子过得还算红火顺心。 今日李祥拿了徐显炀给的金锭, 兴冲冲地赶去南城市井,把身上所有的散碎银钱都换成了肉食与点心, 本想顺道把金锭存入钱庄, 又想起家中媳妇老母都未见过金元宝,不如先拿回去给她们开开眼, 便一手拎着金锭一手拎着食物,朝位于后宰门内的家宅走去。 因不想自备饲料照管马匹, 衙门里的马他都是不骑回家的。 天已全黑,走到距离家宅仅剩最后两个街区的地带, 周围就鲜有灯烛之光,大多是一片漆黑。李祥轻车熟路, 走在空无一人的漆黑街巷之间不但不觉紧张, 反而还轻轻松松地哼起了小曲儿。 手中的金锭口袋随着步伐一下下地晃荡, 愈发显得沉甸甸的,李祥心情愉悦至极:显炀当真是大方,这袋金子可是我八.九年的俸禄,若省着些花,连给我养老都够了。不知将来若是我偶尔在他面前哭一哭穷,说说养儿子与老娘的不易,是否能得他多给几回…… 脑中不知已是第多少回浮现起画屏的清丽姿容,李祥更是心痒难搔。虽说与自家媳妇平日也算相处融洽,可若是去与那小姑娘相比,媳妇简直就不能算个人样。杨姑娘被显炀看中也就罢了,那小姑娘,那小姑娘…… 正自胡思乱想着,忽听背后传来一点响动,李祥猛地警觉起来,侧脸一瞥,依稀看见两道黑影,对方似是怕他察觉,很快闪身避在了墙根。 难道还有人胆敢打劫锦衣千户?李祥觉得十分好笑。 当年他们家旁边的大杂院里住着一个天桥卖艺的师傅,徐显炀因天生好武,就追着人家学了两年,结果青出于蓝,功夫比师父强了许多,发迹以后为师父的儿子谋了个锦衣卫的世袭差事。 李祥只近两年随手跟着徐显炀学过几招功夫,遇见两个匪人持刀行凶就难抵御,但他清楚,以自己锦衣千户的身份,若连他都遭遇了打劫,明日必会惊动锦衣卫与五城兵马司所有差役封城追拿要犯,再厉害的飞贼也休想逃脱,对方除非是脑袋坏了,不然绝没胆子欺到他头上来。 是以李祥并不害怕,一边继续前行,一边拎着金锭口袋上系的细绳拴到腰带上,只等着对方若真欺身上前,就亮出自己腰牌吓退他们。 昏黑的小巷足有百余步长,两侧胡乱堆放着些柴火与竹筐等物。李祥穿过了半截巷子,眼见离巷口越来越近了,忽见前方又闪出两道黑影,拦住了去路。再朝背后一瞟,另有三条黑影围拢过来。 “怎么着,哥儿几个想钱想疯了吧,不知道爷爷是锦衣卫千户啊?” 李祥刚取了腰牌在手上一亮,冷不防面前一人抬腿就是一脚,不但踢飞了腰牌,连他的手都几乎脱了臼。 李祥惨呼一声,来不及骂上一句,那五个人一齐动起了手,很显然个个都是正经练过武的,单打独斗对付李祥也是绰绰有余。李祥刀也无暇去拔,很快脸上吃了一拳,肋下挨了一脚,手上食物洒落在地,人也被擒住双肩按倒在地上。 “你们……”李祥刚吐出两字,嘴里就被硬生生塞进一团湿布,顿时一点声都再发不出。 面前一人蹲下身,伸手托住他悬在腰间的钱袋颠了颠,低声笑道:“以千户大人高才,想赚比这多上三倍的银子,又有何难?” * 戌正时分,诚王府内绝大多数人都已就寝,徐显炀又来叩开了杨蓁的门。 “难不成你打算以后常住在这儿了?”杨蓁问。 徐显炀挑高了一边的眉毛:“你住多久,我便陪你住多久,难道不好?” 杨蓁一笑:“只要你别被人家抓住,自然是好极。” 徐显炀栓好门,递过一张大红硬皮帖子来:“给你看样好东西。” 杨蓁接过帖子展开一看,顿时大吃了一惊——那竟是一份婚书。 大红色的洒金硬皮之内裱糊着宣纸,左边写着:“妻杨蓁,丙申年正月初七未时三刻女,父杨顺铮,母俞氏,祖父杨久贤,祖母郭氏,曾祖杨慎林,曾祖母刘氏”,右边就简单多了:“夫徐显炀,辛未年七月十九午时一刻子,义父何智恒。”最后中间一行字:“喜今日订白首之约鸳谱此证。” 有了昨夜经历,徐显炀自是急于想给杨蓁名分,在不便立即拜堂摆酒的时候,就想了这个主意,先托干爹出面签章,从户部衙门把婚书办了下来。 彼时婚姻,拜堂是昭告祖宗与天地,摆酒是昭告亲朋,定婚书则是通传官府,这份婚书一下,他们两人就在户部以夫妻录档,成为符合律法的夫妻了。 别看只是简单一纸庚帖,有了这份凭证,婚姻男女双方都不可再随意反悔,比之拜堂与摆酒的约束效力还要大得多。 徐显炀颇觉婚书上自己那一半太过寒酸,蹙着眉头道:“你的祖宗三代我查的出,我自己的我却不知道,干爹也不知道,是以只能写他一个。只好委屈你,嫁个太监的干儿子。” 只有一个家长,还是太监,这点他从没觉得有何难堪,只此刻却感面上无光,好像对杨蓁万分高攀不上似的。 杨蓁却喜形于色,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还觉得不够过瘾,索性跳起两脚来盘他身上,整个人像条常春藤似地缠住他,才在他耳边道:“我就喜欢嫁太监的干儿子。若非厂公他老人家将你教得恁好,我还不喜欢你呢。” 徐显炀一手搂住她的纤腰,一手在她浑圆结实的小屁股上拍了两记,咬着牙笑道:“瞧瞧你个小妮子这德性,显见是一日未见男人就想得要命,哪里像个新媳妇?不如让为夫先来为你补上一次洞房,再说别的。” 不待说完,就这般抱着杨蓁朝内室大步走去。 “哎,今日我可尚未沐浴……” “沐哪门子浴?我娘子一辈子不洗也是喷喷香,我今日来前已洗过了,你来闻闻香不香。” 杨蓁有些奇怪:“别人家这种事也是天天都做么?” 徐显炀啼笑皆非:“你问我,我去问谁?不过你有此一问也是有理,若想天天做,自然应该换点花样,不能一成不变。” 说话间已将她放在床沿上,却只撤去了下半身的裙裤,就重新将她抱到身上。 “来,还像方才那样盘着我。” 杨蓁有点猜到他的意思了,又觉不可置信:这样也行? 事实证明,这对徐大人而言毫无难度。待她重新那般双手双脚地盘到他身上,徐显炀稍稍调整了一下,杨蓁便感到那个既熟悉又新鲜的感觉自身下传来,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娇呼。 “说,天天做,好不好?”他喘息着问她。 “好……好。”杨蓁被他折腾几下腿就酸了,完全松脱开来,还挺体贴地问他:“你……不累?躺下吧。” “做这事儿都嫌累,人还活不活了?”徐显炀哂笑着,托在她大腿根上的双手又狠劲颠了两下,最终怕她难受,还是顺着她倒卧到床上。 虽只一日之隔,有了婚书定下夫妻关系,两人此刻的心态与昨晚已大不相同,做起此事来只有更为行云流水,默契酣畅。 完事之后,两人并肩躺在床上,徐显炀志得意满地问她:“如何?” 杨蓁不好意思置评,脸色潮红,嘟着嘴道:“这种事有何可说的?” 徐显炀自她方才表现便可轻易看出,她相比昨夜少了痛楚与拘谨,显然也享到了个中甜头,是相当乐在其中的了,不枉他来前费了一番心思筹谋计划。当下揽住她道:“好,正事做完了,来向为夫说说今日的状况吧。” 把诚王那些善待直接说给他听,杨蓁是有些担忧会引他不安与不快,进而又要劝她走,但他手下密探无数,她若有所隐瞒,被他从别的渠道获知肯定更加不好,于是杨蓁还是一五一十地对他讲了,连同诚王对她说的话也几乎是一字不落。 最后问他:“你说他这般待我,会是为了演给谁看?” “反正不会是演给我看。”徐显炀披衣坐起,抱着手臂静静思索,脸上倒未见有何不悦,反而是似笑非笑地,“他再如何有心气我,也不至于只为这就花偌大心思唱念做打。他不是恁无聊的人。” 杨蓁隐隐不安,她宁可诚王对她猜忌防备,像这样下去,难说何时徐显炀就受不了了,不光他受不了,连她自己都快受不了了。 如今已然算得嫁做人妇,却还承受着另一个男人来献殷勤,成何体统?他们已是这样的关系,倘若此时徐显炀再来强行要她出府,杨蓁也不知还能如何拒绝。 徐显炀默了片刻,再出口时语调却十分轻松:“你可知道做锦衣密探的要领为何?其中之一,就是一个‘顺’字——顺水推舟,顺其自然。越是叫对方以为你的反应理所当然,就越好博取他的信任。但凡他信了你,无需你去探问他什么,他自己便会将讯息拱手奉上。” 他竟来指点她,杨蓁讶异不已。 徐显炀继续说下去:“诚王讨好你,无非是想拉进你与他的关系,让你对他放下提防,然后再达成什么目的。无论这目的为何,想必总不会是打你这个人的主意,要纳你为妃。这一点你也清楚吧?” 杨蓁赶忙点头,她最怕的莫过于徐显炀会以为诚王打她的主意,他能明白这点再好不过了。 “这样时候,倘若你一直提防满满,就显示你心里有鬼,才不敢接受他的好意。你就顺其自然,对他的示好显得真心感激,甚至受宠若惊,慌张猜疑可以流露一点,但不要过多,总之让他见到你领了他的情,才好引他行使下一步。” 他唇带笑意,双眸隐隐生辉,“不论那是什么,我想,很可能与咱们殊途同归,与耿芝茵相关。” 杨蓁有些吃惊:“为何会与耿芝茵相关?”随即又明白过来,“哦,他之所以留下我就是想探究咱们在查些什么,自然是与耿芝茵相关的。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他探究出来又想做什么呢?再说他有耿芝茵那个活人在手里,又何必来找我探究?不是直接去问耿芝茵自己就行了吗?” 徐显炀在她鼻尖轻轻一点:“我只说了我所猜想,至于究竟如何,还要等你去探查了。” 杨蓁又是放下心,又是为他触动:“我还以为,你会一味反对我与他周旋下去。” 徐显炀暗中一叹,他何尝不想一味反对下去,若去依从本意,他早就强行带她出府去了。只不过,他清楚她不是个心思糊涂、一味蛮干的人,相信她做出的决定自有她的道理,又真心对她爱重尊敬,既然不能强行反对,就还不如全力支持,及早帮着她把事情了结为好。 他将手覆在她手背上:“咱们是夫妻,你真心想做的事,我都会尽力帮你做好。蓁蓁,你放心,哪怕你想造反,我也会去帮你打旗子。” 杨蓁感动之余也忍不住哑然失笑:“那真是可惜了,我无心造反,叫夫君没了一展宏图的机会。” 徐显炀顺着她的手腕缓缓向上抚摸她的玉臂,凑上唇来吻着她的锁骨,轻轻道:“以后我天天都来,一面为你出谋划策,一面为你壮胆,如何?” 杨蓁被他呼出的热气吹得脖颈发痒,缩身躲着笑道:“只要徐大人有把握不被人家发现行迹,我恨不得你白天也随时在跟前陪我才好。” 徐显炀已然又生出几分欲.念,张口在她洁白的肩头轻咬了一下:“日日夜夜都陪着你这小妖精的话,你夫君过不了几年,便要被你榨干了。” 杨蓁不满推拒:“明明是你一副色胚德性,还说别人是妖精。” “嘿嘿,若非你姿色太好,我又怎会成了色胚德性?说到底还是你的过错……” 新婚燕尔,如胶似漆,月色撩人,苦短春宵。 徐显炀又在诚王府内安安生生住了一晚,次日一早才离开。 去到衙门之后,他先将李祥与卓志欣两人叫来值房,向他们说明了一下近日的进展,最后道:“蓁蓁在诚王府刺探耿芝茵一事,仅供你们二人知晓即可,暂且不要向任何手下外传。我考虑过,密探那边还是更可靠些,我安排他们照护蓁蓁,暂不动用衙门人手。” 锦衣卫只有指挥使一人掌握着全体锦衣密探的名单,余人纵使认识其中几个密探,也掌握不多,是以密探是锦衣卫当中相对可靠的群体,敌人想要收买密探,也不知该去找谁收买。 卓志欣很爽快地答应了,李祥却没出声,只心不在焉地歪头站着。 “李祥,你到底怎么了?”徐显炀皱眉问。 他们今日一见面就都发觉李祥不对劲,没精打采、心事重重之外,眼眶上还明显青了一块,颧骨上也有着少许擦伤,就像刚与人打了一架。 卓志欣刚见面就询问缘由,却只得他含糊以对,徐显炀方才也已询问过,李祥随口说昨晚回家时摔了一跤。摔跤还能把人的魂儿都摔丢了的? 见他又来询问,李祥很烦恼地摇摇头:“家务事罢了,你们就别问了。” 既说是家务事,外人确实无法再问。徐显炀与卓志欣对看一眼,均猜想:难不成是被媳妇打了? 就李祥那个泼辣小媳妇,一言不合动手打人确实难说。对此卓志欣是庆幸:看来没媳妇也有没媳妇的好处。 徐显炀则是琢磨:蓁蓁看着文文秀秀的,想必以后再怎样被我气着了,也不会动手打我的吧?至少,应该不会打脸…… 47|博弈之局 诚王府的侍卫统领薛哲最近一段日子过得不大安心。 那个两个多月前曾在宫女所里被他吆五喝六强令上车的小姑娘竟然进了王府, 似乎还成了王爷跟前的红人, 受着诚王府中难得一见的优待,薛哲这些天一直在嘀咕,那个小姑娘会不会对他记仇,将来在王爷跟前吹他的枕头风,害他丢了差事, 甚至是丢了命…… 可惜他没机会登门去找蓁蓁姑娘赔礼——婢女们平日走动的区域侍卫们不被允许随意进入, 而且王爷一早就下了明令, 任何府中下人与侍卫不得私自靠近蓁蓁所住院落,违者立斩一足。 “王爷既看重蓁蓁姑娘, 不如由属下安排几人在其居所周围日夜守护, 毕竟前些时府中才刚来过贼人……” 这日薛哲得到机会向诚王汇报事宜时,顺道提出了这一建议, 只要王爷答允下来, 他便可以借机接近蓁蓁,好歹说上几句好话, 缓和一下过结。可惜…… “不必。”诚王只轻飘飘给了他两字回复,便去悠然品茶读书, 不再理他。 薛哲只好悻悻告退。 一个侍卫统领如何想的,诚王才无心去关注, 不给杨蓁的住所加人守护,他有自己的考量。 真要在那里设防, 又是防谁呢?那些曾经想杀她的人要是真有本事把手伸进王府, 就也会有本事得知她并非耿芝茵, 那样也就没必要再对她下手,徒惹惊动王府的风险。 真要设防,防的反而是那个更想护着她的人而已。 以那个人的本事,恐怕即便是在杨蓁住处五十步开外设置暗哨盯梢,都难以瞒得过他,真去那么干,只能是自取其辱、途惹他嘲笑罢了。 诚王才不想惹他嘲笑。 真想防住那个人,除非把杨蓁那个院子也如西跨院一般,严严实实地守成一座天牢,可是真要那样把她当成个囚犯般对待,还如何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所以,诚王乐得省心,反正由着那人来去自如也没什么大不了,还能轻松把守护她的任务交出去,何乐而不为? 不过诚王也确确实实没有想到,徐大人竟然把王府当做了自家府邸,几乎夜夜都过来,还夜夜都在这里留宿。 徐显炀每晚夜深人静之时必会进来,对此杨蓁总觉得不可思议也难以放心。 “你确信不会被王爷察觉你来?” 徐显炀笑:“自然确信,我哪有那么笨,被他察觉还不自知?” “那你说,他会不会安排人手暗中盯着这里?” “如果他够聪明就不会,因为他该知道,只要有人猫在五十步之内,都会被我察觉。”徐显炀说得颇为自得,又抚着杨蓁的脸蛋宽慰,“你放心,依我看,他倒是有意在给我行方便。” 杨蓁愈发不解:“那又是为何呀?” “他不是在讨好你么?自然不能把你像耿芝茵那般困囚起来,可是他又知道只要不去那般严防,就不可能防得住我,是以,索性就不防了。” 杨蓁听得半懂不懂,诚王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她是越来越猜不透了。 徐显炀倒是宾至如归,收拾好了就往床上一躺:“睡吧睡吧,回头记得把我带来那两身换洗衣裳收好,被人见到未免麻烦。” 杨蓁只好随他睡下,她这几日时常觉得好笑,与他做了夫妻,却连他自己的家门都尚未踏进一步,反而与他住在别人家里。这样日子何时是个头呢? 几天下来,诚王在正屋时都没怎么唤杨蓁在跟前,与她说话也不多,仍然那样好吃好穿地待她,只是这天晚上,忽然反常地留了她吃饭—— 不是留她伺候进膳,而是让她坐在一旁,陪他一同进膳。 诚王素性简朴,菜肴并不十分丰盛,只比杨蓁平日自己所吃的多上一倍的菜色而已。 杨蓁来了王府已有半个多月,其间连王妃陪他一同进膳都未见过,哪想得到他竟会要自己陪吃?她手里捏着沉甸甸的雕花银筷,浑身紧绷,根本不知如何把面前饭食送进嘴里。 诚王见她头也不抬,更不敢伸筷子,碧莹为她布了什么菜她便吃什么菜,一口菜能嚼上半天,便笑道:“你如此拘谨,是怕我呢,还是怕你家徐大人?” 杨蓁蓦地抬眼望他,惊得险些掉了筷子,难不成他是知道了徐显炀夜夜都来的事? 诚王看上去并没在意她的惊诧,垂着眼帘问道:“他对你好么?若是好,又为何留你在此,没有领你出去?” 杨蓁还是相信自家男人不至于那么笨,被人察觉了尚不自知,听了这话心下稍安,反问道:“王爷既然知道徐大人对我的心意,又为何放任自由,不做处置?” 诚王望她失笑,拿筷子点了点她:“多亏你没有进宫,倘若皇兄问你话时,你也这般顶撞,至少你得挨上一顿板子。” 他真是难得待人如此亲和,甚至语调中还透了几分从所未见的宠溺之意,连一旁侍立的碧莹都显露出些许惊讶。 杨蓁起身福礼:“那我先谢过王爷的不罚之恩了。” 城王道:“看你在这儿是吃不饱的了,还是叫他们将饭菜为你送去住处,你自行吃了,早早歇着吧。” “是,多谢王爷。”杨蓁巴不得早一刻离开,听了这话简直如蒙大赦。 诚王又闲闲地道:“以后再见了徐显炀,不要把我这里的所有事都报给他听,需要时,我会叫你去报。反正他留你在此,也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对吧?” 说后一句话时,他朝她望着,脸上笑意好似温煦暖阳。 杨蓁实在是不明白,这人到底在想什么呢? 她当然不会听他的,当晚等徐显炀来了,杨蓁就如实都对他讲了。 徐显炀倚靠着床柱坐着听完,默了一阵,将她揽来怀里问道:“蓁蓁,你日日与他如此周旋,会不会觉得厌烦?” 与一个男人周旋,她当然觉得厌烦,当然不可能乐在其中,但又能如何回答呢? 杨蓁轻叹道:“我相信,想过上无忧无虑的好日子,总是要先来受些苦的。” 徐显炀轻撩着她的头发,幽黑的眸子里满是歉然:“倘若我足够有本事,就无需你来受苦。” 杨蓁却又笑了:“倘若从没有过这桩案子,你我又如何能有今日?如此论起来,诚王还可算是你我的媒人呢。” “好,以后若有机会与他挑明,我便郑重谢谢他的大媒。”徐显炀扯着唇角,颇感好笑:谢他什么?谢他曾把我媳妇送进教坊司么? 还谢他呢!若非顾念他的身份,总需给今上留面子,将来我非得寻机狠狠整他一把不可。 这还真算不得徐显炀痴心妄想,别看如今他是个见了诚王还需下跪的地位,若等到将来诚王离京就藩,再想上书皇兄讨些什么好处,诸如王府破败需要修缮、家将老弱需要换新之类,像徐显炀这样的天子近臣想要借机刁难,就有着大把的机会,是以寻常藩王总少不得时常为京中权臣送礼讨好。到了那时,诚王可就没机会在他跟前摆威风了。 自然,此时徐显炀是想不到将来会是诚王掌管天下。 杨蓁问:“你说,他在你眼里,算是个好人么?” “他在我眼里……很难说是善是恶。” 徐显炀蹙了蹙眉,觉得有些话确实是该对她说说了。他能感觉得出,这丫头虽说初心不变,但这些天下来,已经潜移默化被诚王影响,提防之心越来越弱了。 “原先刚做了他的贴身侍卫那一阵,我觉得他这人可好了,待人和气,不摆架子,对仆从下人也都关怀有加,至于对我,简直世上除了干爹,就属他对我最好了。直到……我听说了一件事。” 时隔数年,他仍对刚听说那桩旧事时的心境记忆犹新,也可以说,是心有余悸,“一个自小伺候他的宦官,在我们看来,算得上与他最为亲近的下人,只因为私自拿了他屋里的一个香炉出去变卖,就被他叫人拉出院子,活活打死了。” 杨蓁吃了一惊:“他……不像是爱财的人啊。” 诚王不光对她很大方,在近日来的诸般细节均可看出,他绝不是个惜财的人。 “没错,他不是因为爱财,不是因为心疼那件玩意。他只是恼恨身边的人背着他暗中捣鬼,”徐显炀紧皱双眉摇摇头,“可是,你说说,不过是个鎏金香炉罢了,一个与他朝夕相处十几年的人,就被他取了性命,而且听说在定罪之后,他见都未见过那宦官一面,没去听那宦官一个字的辩解申诉。世上能有多少人会无情至此?” 杨蓁不禁暗中感慨,外人多把他徐显炀视作冷酷无情之辈,却不知他其实是外冷心热,有情有义得很,他对弱小之人会有怜悯,对善待过他的人也很念旧情,见了诚王冷酷的作为也会很看不过眼。 其实宦官不过是家奴,富贵人家当中如诚王这般,对家奴不讲情面的人恐怕比比皆是,并不罕见。而且诚王处死了那宦官,也未必毫不伤心,只是不会在外人面前表露罢了。 他那人确实待人疏离,从不轻易显露真实情绪。 徐显炀接着道:“别人都说君王之心深不可测,我未得机会与今上朝夕相处,对其并不了解,只知道诚王虽不是君王,却也当得‘深不可测’四个字。他想些什么,纵是最亲近的人也难以探知。前一日尚且与你亲密无间,转过天来说不定就叫人治了你的罪,还连一个见面申冤的机会都不给你留。 与他相比,我倒觉得反而是今上为人磊落随和得多,干爹也是如此说的。诚王就是那样的人,看似温和,其实性子阴阴的,凉凉的,不能因此就判他为坏人,可这样的人,你敢真心待他么?” 杨蓁依偎在他怀里,喃喃道:“我倒觉得,他这阵子频频向我示好,就是想要创个机会与我……不,其实是通过我来与你,坦诚相待。不然,他还能是为什么呢?” 徐显炀嗤然冷笑:“若真如此,他又何必叫你不要事事都报给我知呢?” 杨蓁一滞,也反应了过来。诚王目前的表现,倒像是在试图拉拢她,想要叫她疏远徐显炀倒戈向他。 他为何会有此打算还不好推想,但是将来一旦被他发现她只是存心敷衍,甚至是发现她与徐显炀已经亲密若此,根本没有被拉拢倒戈的可能,到时会如何处置她,恐怕真的不是件值得乐观的事儿。 徐显炀抓紧她的手,直视着她的双眸正色道:“我为你说起这桩旧事,就是想提醒你小心。蓁蓁,你知道我答应你留在这里查案其实并不情愿,你若想要我放心留你查下去,就千万时刻提高警惕,不要行险,哪怕进展慢些,哪怕前功尽弃,也千万不要冒进。 诚王绝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万一……万一你将来发觉自己触怒了他,你就放下所有傲气去跪地求他饶恕,千万不要由着你平日的性子顶撞他。不然,你说说,他是今上的亲兄弟,倘若你伤在他手里,我该当如何?难道杀了他为你报仇么?到那时纵使我真来杀了他,又如何还能救得活你?!” 杨蓁感觉到他手上都打起了颤,似乎已见到她步了那个宦官的后尘,怕得不得了,她忙安抚道:“你放心,我又如何是那不知深浅的人?我还要陪你过上一辈子呢,绝不会轻易行险的。” 此时一想,她也体会出了自己片刻之前还留存的幼稚,得了诚王几天的善待,她已然隐隐将其视作了一个随和可亲的人,可是,那毕竟是个连相伴十多年的贴身下人都可以随口处死的人,她又凭什么认为自己在他心里,会比那个宦官更有分量? 当初徐显炀是叫她对诚王装作放下提防,可不是叫她真去放下提防啊。 徐显炀叹口气道:“你不知道,每日晚间我来找你之前都会提心吊胆,生怕来了这里就听说什么异常消息,听说你出了事。若说诚王要对你如何,别说我鞭长莫及,连那些王府里的密探都不见得能有机会为我送个信。恐怕我还无知无觉的,你便遭了毒手。” 杨蓁也明白他留她在此有多不情愿,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无奈,反握了他的手道:“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我正是为了以后能长久安心地过日子,才要做眼前这些事,又怎可能会去冒险呢?” 徐显炀如何可能放得下心?别说放心,对她这些话都只是半懂不懂,为何查不清一个耿芝茵日子就不能过了呢? 问过了,她不说,他只好不再啰嗦,继续自我安抚,听之任之。 直至次日清晨徐显炀离去之时,杨蓁对他所渲染的诚王之阴险还仅有个肤浅的感受,想不到才过了一个多时辰,诚王就给了她一记真切的体会。 “蓁蓁,陈嬷嬷叫你过去见个人。” 在正房当值时,杨蓁听见碧莹来传话还很意外,又不可能有谁跑来王府探望她,有谁会需要她去见呢?等到了陈嬷嬷曾教她学规矩的那道小院,杨蓁惊讶见到——陪着陈嬷嬷站在那里的竟是画屏。 画屏穿着一身简约素淡的衣裳,相比教坊司分别那天似乎稍胖了一些,脸蛋圆了少许,一见到她就露出喜色,却没敢出言,而是谨慎地望了一眼身旁的陈嬷嬷。 陈嬷嬷随和笑道:“蓁蓁姑娘,要说王爷对你可真是好,竟然单单是怕你闷得慌,就把画屏姑娘调了来陪你。等我教她一个月的规矩,便叫她做你的贴身丫鬟,到时你们便可日日夜夜都在一处了!” 画屏得了她示意,才过来拉了杨蓁的手道:“蓁蓁姐。” 杨蓁随便一想便可洞悉诚王的用意,他料到光是昨日那般一说,不可能叫她听话,于是就弄来一个人质在手里,要挟她若是不听他的吩咐,便对这人质下手。 徐显炀曾说过杨婶那边早已安排了人手看顾,诚王想要随便把杨婶接来是不易办到,也就退而求其次,接了画屏来充当这个人质。 一时间杨蓁心里翻江倒海:我还正在越来越拿他当个好人看待,他竟然就对我使出这等手段! 48|近乎交心 顾忌着陈嬷嬷还在场, 杨蓁不得显露, 她只能对画屏勉强笑道:“那太好了,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惦记你,这下也可放心了。” 她望了一眼陈嬷嬷,嘱咐道:“画屏,这里是王府, 规矩大得堪比皇宫, 你可一定要时刻谨言慎行, 听陈嬷嬷的吩咐。” 画屏的笑容同样勉强:“我自然知道,姐姐放心, 能来王府做事就是一步登天, 我可知足呢,一定处处小心。” 杨蓁点点头:“那就好, 我还有差事在身不好久待, 这便走了。” 说完就匆匆踅身而去。 画屏本也疑心自己被脱籍接来没有那么简单,见了她这反应更是忧虑, 可惜顾忌着身在他人地盘,也无可奈何, 只能望着她的背影幽幽一叹。 杨蓁没有回正房,而是去到诚王书房所在院落的穿堂, 直接向那里当值的小厮要求面见王爷。 一般下人主动要求面见王爷都是为了汇报消息,而正房当值的丫鬟最不可能有什么消息需要汇报, 她来提此要求无疑是件怪事, 但当值的小厮却痛快应了下来, 还讨好笑着多了一句嘴:“王爷早有吩咐,就等着蓁蓁姑娘呢。” 杨蓁本还抱有一丝侥幸想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一听这话便是心头一沉——果然。 王府后花园中设有一座挺大的莲花池,时值深秋,池里的枯荷已被清理干净,仅余一池碧波。池边的垂杨柳落了大半的叶子,一丝丝深褐色的枝条趁着薄阴的淡灰色天空,好似工笔画上的白描。 风景虽然萧索,水池里的锦鲤却正是一年中最为肥美的时候,诚王穿了一身月白缎子的道袍,闲闲在在地坐在一张竹凳上挑竿垂钓。 小厮领了杨蓁到跟前,低声报了句:“蓁蓁姑娘来了。”就退了出去。 诚王既不出声,也不回头,依旧悠然望着水中浮漂。 一步步走近他,杨蓁复杂波动的心绪一点点沉寂下来。 对这个人,她曾经视作仇敌,甚至起意要杀了他,昨晚说起他,徐显炀却叫她一旦触怒了他便去跪地求饶,他在他们两人眼里至少有一点相同——都是个可怕的敌手。 来的这一路上杨蓁却在琢磨:难道在与他拼命和跪地求饶之间,就没有别的选择? 面前这个血统高贵、心思缜密的男子,也不过是个血肉之躯,不是个无可理喻的野兽。 有时候,把对手单纯看做一个人,一个与自己一样有着七情六欲、一个脑袋两只手的人,事情就显得简单了。 管他是何样身份,何样性格,他做事也有他的立场与考量,对付他,也就会有拼命与求饶之外的手段可行。 最简单的办法,说不定也最为行之有效。只不过,需要多一点胆量,也多冒一点风险罢了。 身为死过一次、经历过最惨结局的人,杨蓁来到诚王跟前时便已决定——赌上一把。 她暗中为自己鼓了鼓劲,在诚王侧后跪了下来,恳切道:“王爷但有所命,直接吩咐便是,恳请您不要牵扯无辜之人。画屏对个中原委一无所知,求王爷放过她。” 诚王唇角微挑,抬起手一摆,屏退了守在一旁的两名仆从,转朝杨蓁道:“你来前难道没有想过,倘若顺水推舟,将这事当做是我的好意接受下来,其实对你更好?如这般来点破是我有意拿她要挟你,不是也正说明,你不够坦荡、做贼心虚么?” 杨蓁平静反问:“王爷说我心虚,您又何尝不是?您有事想要我来配合,既来对我善待以争取我的信任,足见您也有一份诚意,那又何不爽爽快快以诚示人?我可以承诺王爷,但凡您要我做的不伤天害理,我都情愿襄助。” 诚王微眯起双眼:“你情愿?你又为何情愿?就为了我给你的那点好处?” 杨蓁不自觉就露出了荒诞的苦笑:“为何王爷会以为,要别人忠心办事就必须威逼利诱?难道您来坦言有件正事想要我添一份力,我应承下来,就恁难以索解?” 诚王依旧眯眼望着她。难道不难以索解?要人忠心办事,还既不威逼也不利诱,那又当如何确信对方是真的忠心,而非另有所图? 萍水相逢,无亲无故,她又是被他强行接进府来的,还能平白无故听他提出一个要求,就真去尽力帮他?她又凭什么要信他没有恶意,没在算计她、或是她家徐大人呢? 可是,看上去她是真那么想的,是真的秉承着“只要你坦诚待我我就情愿坦诚回报”的原则。 看着挺精明、挺有心眼的一个丫头,犯起傻的时候,却又能傻到这个地步…… 诚王无声一叹:“你起来吧。” 待杨蓁站起,他双手搭于膝上,微抬着头望她道:“我问你,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个恶人?” 杨蓁微怔,正启唇未答,诚王先自笑道:“我知道此言问出来,也听不到你实言回答。我对你做过的事,哪一桩不像是恶人所为?” 听上去,这两句话似乎比之从前他对她说得任何一句都要诚恳真挚。似乎……她赌的这一把是有了点赢面。 杨蓁摇头道:“我未曾视王爷为恶人。王爷换我入教坊司为的是搭救耿家小姐,其行径有其恶也有其善,不能一概而论。至于眼下,我不过是个卑微丫头,与您的地位判若云泥,您但有差遣,大可直接对我强势压服,可您却还要费心向我示好,足见您并非恃强凌弱之人。” 可惜这个不是恶人的人,却在前一世将徐显炀逼上了绝路。今生倘若无法逆天转命,此时她面前的这个男人就将是她的仇人。 倘若能叫这人看明白孰忠孰奸,哪怕争取到一点点他的信任,避免将来他干出无可收拾的错事,什么奸党,什么命数,就都可以不管不顾了。 天晓得她对达成这一目的有多企盼。 杨蓁心潮澎湃,鼻子都不觉间发了酸:“不瞒王爷说,我若是一早将您视作了恶人,今日根本不可能来与您说这些话,更不可能应承您但有吩咐,都愿襄助。我确确实实,没有将您视作恶人。” 诚王望了她一会儿,将目光转向了池水,好一阵缄口不言,面上也不露喜怒。 杨蓁暗中鼓起勇气问道:“敢问在王爷眼中,徐大人又是不是恶人?” “不是。”诚王虽语调平淡,却回答得十分爽快及时,令杨蓁都暗暗吃惊。 这一回不再是她的推断,而是真真切切得到证实,他对徐显炀并无厌憎。可是前一世为何又会是那样的结局?究竟那时还发生过什么,令他对徐显炀彻底失望? 杨蓁又问:“那厂公呢?” 诚王面露哂笑,回眸道:“你对何智恒所知多少,便可断言他的善恶?” 这话一说,杨蓁便更加确信他是言由心发,不是信口敷衍。若是只为博她信任,他大可以全都顺着她说,不来显露自己的疑心。 此时此刻,诚王终于与她近乎于交心了。这个她一直想要争取的人,终于给了她一次机会。连杨蓁都觉得这好事儿来得有些突然,简直不可置信。 她强压着心头悸动:“王爷视厂公为恶人,却不将徐大人视作恶人,可见在王爷眼中,徐大人也是受厂公迷惑蒙蔽,才助纣为虐。正如王爷所言,我对厂公所知甚少,也不敢妄言其品性如何。只是依我看,徐大人并非愚钝之人,他与厂公多年来朝夕相处,对其品性了解甚深,他所信任之人,想必也不会是恶人。” 诚王浅笑道:“你会如此想,只因你没有被多年朝夕相处的人骗过罢了。有时越是至亲之人,才越不可靠。因为他清楚如何才能博你信任,如何才能骗得过你。” 所以说,那个被他处死的贴身宦官就是其中之一?前世的徐显炀是不是也因为什么事,被他视作了另一个曾经朝夕相处却又骗了他的恶人? 杨蓁道:“容我斗胆,敢问王爷,在您看来,当今圣上亦如徐大人一般,是为厂公所蒙蔽么?” 诚王淡然道:“为人君者,孤家寡人,天下间想要蒙蔽他的人何止千万,任皇兄再如何英明睿智,也是防不胜防,一时受人蒙蔽,又有何稀奇?” 杨蓁万分谨慎地斟酌着措辞与语气:“王爷是否想过,您与今上所信者截然相反,难道错的一定是今上,不会是王爷您?只有今上会受人蒙蔽,王爷您就一定不会么?” 诚王就像听了句极荒诞极幼稚的话,失笑道:“你想说,是泾阳党人来蒙蔽了我?何智恒蒙蔽皇兄是为了窃权揽政,我又不摄政,泾阳党来蒙蔽我做什么?又不是我去皇兄面前为他们说说好话,他们便可翻身的。” 杨蓁心头重重一震,仿若眼前打起了一道亮闪,猛然间想通了一件事—— 是啊,泾阳党人为何要蒙蔽他?蒙蔽一个藩王对他们有何好处? 如果能叫诚王厌恶何智恒,相信泾阳党,那么,泾阳党人个个都会盼着当今圣上早死、诚王早早登基,也就是说除了诚王之外,还有很多人都会有谋害皇上的动机。前世皇帝英年早逝,会不会是被奸党谋害致死? 这猜测诈一想似乎荒诞不经,可细细推敲,却又似乎十分可能。 依照徐显炀对诚王的看法,诚王与今上确实兄友弟恭,不可能有谋逆之心,杨蓁一半是相信他的眼光,一半也是真心觉得诚王不像个野心勃勃、会谋害兄长的恶人。 可诚王自己无心夺位,不代表别人不想要他夺位。那些人眼见今上铁了心扶植何智恒要将他们赶尽杀绝,于是起心拉拢到诚王信任他们,谋害了今上,扶诚王上位,这都是合情合理的。 以前世的经历来看,说不定就是被他们成功了,才最终招致厂公一系的灭顶之灾。 可是,很难想象,国朝延续二百余年,都未曾出过一起弑君谋逆的案子。那些泾阳党人向来将忠君爱民挂在嘴上,就好像他们做些什么都是由此出发。那样的人,竟然会为了一己私欲,做出谋害君上这般大逆不道的勾当? 他们说到底不过都是一群书生,真的会疯狂到那种地步么? 会不会……这一次针对耿德昌与耿芝茵的案子,就与此事有关?那个害得耿德昌身首异处、害得耿芝茵被连连追杀的“把柄”,会不会就是对方弑君谋逆的罪证?! 杨蓁毕竟城府不深,一时想到了如此重大的关窍,惶恐不安与不可置信的复杂心绪几乎都呈现在了脸上。 见到她一个十五六岁、形容尚且未脱稚嫩的小女孩露出如此严峻的神情,诚王颇觉兴味,含笑问道:“你又想到什么国之大事上去了?” “我……”杨蓁支吾了一下,自是不敢将这无边的猜测直说给他听,“王爷恕罪,我是一时岔了神,想到一件不相干的事上去了。” 诚王并不深究,脸上的笑意却平白淡了几分:“你去吧。那个新来的小姑娘,我不会限她自由。你随时想见她便去见她,倘若你实在不想要她留在王府,我再着人将她送回教坊司也无何不可。不过,想必她自己会失望得很。” 杨蓁体会得出,是自己方才这话没有直说,令他刚为她有所敞开的心门重又关了,可是那话确实无法直说啊,以她的身份,直说了方才那些话已然足够大胆,若去直说她怀疑泾阳党人有心刺王杀驾,说不定诚王会以为她疯了。 她有些发急:“王爷究竟想要差我去做什么,可否明言?” “没什么可急的,日后再说吧。”诚王淡淡道,目光已重又转向了池水。 杨蓁无奈,只好告退。 诚王静坐片刻,试着提起了钓竿,才见到前端的鱼钩空空如也,不知何时鱼饵已被吃了,鱼却逃得不知所踪。 他忍不住哑然失笑。 49|调虎离山 九九接着解释:“若说大小姐顾忌着公子的身份, 觉得不合适也就罢了。可眼看着公子这么好的人才, 大小姐怎就一直也未动心呢?” 步凌燕见九九还硬装出一副随口言之的自然样子,笑呵呵等她回答,也当真是好笑。 她倒没想到景梒还会在偷听,也没什么兴趣向九九这样的憨孩子剖白自己的爱情观,想了想道:“九九我问你, 你家景梒公子可曾明白说过, 他没有娶妻?” 九九顿时哑了。窗外的景梒也是大惊:天啊, 这事我没说过啊?我真没说过啊?!可是可是,即便我没明说过…… “即便公子没明说过, ”九九接上他心里的话茬, “可,当日三叔他们撺掇他来应承婚事, 公子他也未曾说及自己已然娶妻啊。公子他为人正派, 想必不是那故意隐瞒的人。既那时都没提,应当就是未曾娶妻的吧?” 景梒在外面默然附和:就是就是。 “就算尚未娶妻, 像他这样的年纪,总也是说了亲的。”步凌燕娴熟地挤着鱼丸, 轻描淡写道。 景梒撇嘴:你怎知道的?我没娶妻不会瞒你,要是说了亲, 就会瞒着你了?什么歪理! “即便也未曾说亲,”步凌燕捋着手上沾的鱼茸, 拖慢了语调, 有点神神秘秘, “九九你不知道吧?他们那种大户人家,自家的公子哥儿才长到十三四岁,家里就给配上通房丫头。你可知道通房丫头是做什么的?就是专门陪公子哥儿们……嗯,解闷用的,在正经娶妻之前,公子房里已不知道有过多少通房丫头了。遇上那好色的,今儿换一个明儿换一个的,莺莺燕燕一大堆。” “什么丫头……哦。”九九在这一点上倒还不是很迟钝,稍稍一想就明白过来,一时间又惊诧又羡慕,“大小姐的意思,是景梒公子家中便有许多那种丫头了?” “想必是咯。”步凌燕接过他揉好的鱼茸接着挤鱼丸,“像他这样都二十多岁的公子哥儿,通房丫头都不知道换过几茬了,或许他是个规矩人,那有着四五个、六七个,也不稀奇。你说这该算他是娶过还是没娶过?” 贾宝玉对林黛玉爱得那么死心塌地,不也小小年纪就跟好几个丫头不清不楚了么?人林黛玉还半点都不吃醋,只在乎他对待宝钗湘云的态度,对袭人晴雯等丫头一直真心和气。 可见这是多么万恶的一个旧社会,一男多女的制度都有多深入人心了。 九九沾着一手鱼茸坐在板凳上,已开始了想入非非:“怪道那些人都爱置上个大宅子,买上一宅子的丫鬟婆娘呢,果然做个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舒服得很呐。” 步凌燕咯咯笑道:“你也别急,凭你手里的银子,想买座宅子并两个丫头也不是不成。你真要有心,等这趟回来我便替你操持。” “那敢情好。”九九憨憨而笑。 步凌燕本就志在歪楼,这会儿九九已将景梒公子的解惑大计忘了个干净,接下来便热切百倍地询问起大小姐还知道大户人家哪些新鲜事儿。 窗外的景梒只得独自默哀…… 难不成她没来对我起意,就因为看见我年过二十,推定我有一屋子的通房丫头?这就是根本原因?!真真是冤死人不偿命! 经过充分捶打的鱼丸煮熟后弹滑爽口,鲜香宜人,午饭时每人一碗撒了香葱、滴上香油的鱼丸汤,众人俱是赞不绝口,只景梒一人味同嚼蜡。 临近黄昏时,景梒看准了九九与步凌燕的所在位置,很自然地选了个步凌燕能听见的地方被九九追到。 九九迫不及待地问:“公子家中可是有着不少通……那什么丫头?就是……伺候公子起居,日夜都陪着公子那种?” 景梒嗤地一声轻蔑哂笑:“你是从哪儿听来的?大户人家养通房丫头的是有一些,可也不是家家如此啊。” “这么说,公子你家就没有?”九九犹自不敢信,那么好的事儿还能不要?“一个都没有?” “没有就那么新鲜?京师里家风好的人家,成亲前不纳通房的比比皆是,我家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景梒抑扬顿挫的语调中嘲讽意味更浓,“九九你别听风就是雨的,有的人就是自己少见多怪,还要故意说出来,显摆她多见多识广呢!” 正对他们所站的艉楼甲板之下,步凌燕站在艉楼侧面的走廊上,把牙齿咬得咯咯直响:他娘的,还不都是你撺掇九九来找我套话在先?你有没有通房丫头又关我毛事?真他娘的! 步凌燕越想越气,这丫纯粹是没事找事,都问清楚了你又想怎地? 你还能娶我啊! 景梒宣泄了几句,倒是痛快了许多,尤其再见到步凌燕那明显挂在脸上的气愤,他更是身心愉悦,晚饭吃得舒心多了,夜间也睡得安稳多了。 等到转过天来,看见她站在船舷边吹风,他又心痒痒地想去找她说话,连自己都忍不住想:人性真是犯贱,一边气着人家寻开心,一边又为人家不搭理我而别扭。 步凌燕脑后长长的马尾巴被风吹得整个飘飞起来,大约是怕头发被吹得太乱,她抬起双手,把马尾编成了麻花辫,在发顶盘了几圈,取下那两支小金蝶发簪别住。这么一来,猛一看就像寻常的男子发髻,她也就更像个男孩子。 “你就那么懒得绾发?”景梒凑到一旁,忍不住道,见她转过脸来眼神不善,他就笨拙地转换话题,“听说天生晒不黑的人也最不禁晒,你这模样,出海时会不会很容易晒伤?” 他早就为这事心有奇怪,随着他们在海上漂了这些天,连他都晒黑了一层,可人步凌燕一直细细白白的,这脸蛋,这双手,都白玉似的通透润泽,连他见过的某些深宅小姐都要自愧不如。 步凌燕看起来并未为昨天的事记仇,抚了抚手背淡笑道:“我小时候便向天妃娘娘祈愿,别的什么都不要,只要皮肤白皙容貌漂亮,天妃娘娘见我心诚,也便答应我了。” 景梒木着脸,暗叹此时果然并非找她说话的好时机。 步凌燕瞄着他的神情,“噗嗤”一笑,这才认真道:“其实就是我爹爹自小便为我寻摸各样好膏子用,你别看那些南洋小国都不上台面,也没多少人口,可人家那儿也有各自的皇族贵戚。那里的女人也要琢磨如何可以不被晒黑晒伤,如何驻颜防老。于是就有人专门调制这些玩意,用料就源于海里那些鱼啊贝啊珍珠什么的,效果确实极好。这回从云航岛逃命出来我别的没怎么带,这些玩意都带齐了的。” 东南亚这一带海风强,阳光烈,贵族女子们想要保持容颜,防晒防风是首当其冲的需求,也就催生了这类顶级护肤用品的研制。步凌燕手里一直没断过各种纯天然高档护肤品,其齐全程度与效果比之宫廷后妃所用的怕是还要好些。 近年还有了佛朗机人从地中海带来的芦荟凝胶,这才是防晒佳品,每次得到机会,步凌燕都会储备上几瓶——这时防腐技术不行,储备多了也不成。 不得不承认,有钱就是爽啊。 景梒点头道:“可见还是银子比天妃娘娘更灵验。” “哎?”步凌燕抬手指指他的嘴,一脸的认真,“别忘了咱们还在海上,还要走好远的海路呢,现在你还有心说这种笑话,等到风暴来了,你怕是要抱着将军柱哭求天妃娘娘显灵了。” 景梒撇嘴哂笑:“还说我呢,就不兴咱们一路平安无事遇不见风暴?你这张嘴才更乌鸦。” 两人你来我往地谈笑几句,景梒连日来的不爽总算得到了缓解。 “走,咱们听听去。因到了外海怕就要忙起来了,我叫他们今日先慢下船来玩上半日。你听听,正热闹着呢。”步凌燕招呼着景梒朝艉楼走去。 景梒正奇怪今日为何甲板上都看不见几个人,才知道船工们是被她放了假,聚到议事厅里联欢去了。果然走近之后,就听见艉楼里传出热闹的声音。 登上阶梯,步凌燕也不带他进门,就在议事厅门外的平台上靠着栏杆听着。里面正传出一阵短笛声。 那帮人在议事厅里席地坐成一大圈,玩击鼓催花,就是击鼓传花。这趟出海路途不近,为了途中解闷,缓解船工们的紧张情绪,步凌燕特意让人带了不少酒坛上来,但也为了避免饮酒误事,带的都是清淡的米酒,平日也不许船员随便饮用。 此时包括了顾永旭夫妇和小穗在内的三四十人,每人一个酒碗,就着些肉脯果干、煎炸的小鱼小虾吃喝着,班头老霍亲自做鼓手,当当当地敲着代替鼓的一面铜盆,让众人将一条大红汗巾子缠成的彩球一圈圈传递,最后停在谁那儿,谁就要饮酒并表演。 刚就是轮到了顾永旭,顾永旭就吹了一阵短笛。相比这些粗人,人永旭哥毕竟读过书,还是文雅了许多,笛子吹得技术一般,也足够糊弄这些大老粗,一曲下来,众人轰然鼓掌叫好。 “来了来了,咱继续!”老霍笑呵呵招呼一声,又当当当地敲起铜盆。众人飞快地传递起彩球,唯恐落到自己手里,不一会儿鼓声停了,彩球落在了小霍手里,众人一阵起哄。不少船工叫着:“唱小曲儿,唱小曲儿!” 小霍便大大方方应下来,咳了两声清清嗓子,挺直了肩背找找感觉,开腔唱了起来:“俏冤家,想煞我,今日方来到。搂一搂,愁都散,抱一抱,闷都消,可真想死哥哥了。” 而后竟捏起兰花指,比比划划地唱起了女声:“俏冤家,人前你叫奴怎地?墙有风,壁有耳,切忌急须臾。来一会,去一会,教我矜持再一会。待得天黑人少时,自有蜜糖许你也。” 一曲唱罢,船工们有叫好的,也有不满他唱的不够“完整”吆喝的,而里外所有人里,似乎只有景梒一人正在发窘不自在:这,这这……不是淫词艳曲么? 一群大老粗们凑在一处唱艳曲儿,并不是什么稀奇事,而混在其中的两个女子,小穗年纪尚小,一副懵懵懂懂的样子跟着拍手起哄,五娘出身就那样,又素来大方,也自然地与身旁的丈夫说笑,这些都还勉强能让景梒看得过去,他此刻唯一不理解的是:就站在他身旁的步凌燕看上去也毫无窘态。 曲罢步凌燕还笑着对他说:“没想到小霍还有副好嗓子,唱得真不错。” 景梒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人家是个老实人,一没进过教坊司听曲儿,二没去过勾栏院招妓,这种露骨的淫词艳曲最多也就听那个风流发小哼过一半句,实是没见过这种世面。不觉间脸上都有些发烧。 可很快,景梒才知道小霍唱的那根本称不上露骨。 粗人们有什么才艺啊,轮到自己自是只能唱曲儿:“又喜又羞,又喜又羞,冤家合俺睡在一头;轻轻舒下手,解我的鸳鸯扣。委实害羞,委实害羞,事到其间不自由;勉强脱衣裳,半推还半就。只说那人年纪小,偏他生的脸子老;一头睡着不肯闲,摸了头来又摸脚。百样方法鬼混人,轻轻把我的腮来咬;我的手指松了松,裤带已自解开了。” 这些人也是越唱越有感觉,好像有了默契似的,前一个人唱两段,轮到下一个时,就接上他唱下去:“把俺温存,把俺温存,灯下看的十分真;冤家甚风流,与奴真相称。搂定奴身,搂定奴身,低声不住叫亲亲;他只叫一声,我就麻一阵。浑身上下脱了个净,两手搂的没点缝;腿压腿来手搂脖,就有力气也没处挣。搂一搂来叫一声,不觉连我也动兴;麻抖擞的没了魂,几乎错失就答应。” 别说露骨,简直连骨髓都露了。 而步凌燕就像坐在戏台下听戏,手扶在栏杆上打着拍子,还随着节奏一点点地晃着头,好像听不懂似的,对这些唱词丁点反应都没。 景梒早都在心里把她训斥了七八十遍,他早就听不下去,可又不甘心在她面前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男孩似的,恼羞成怒拂袖而走。 忽地明白过来,她就是故意的,是因为昨日听说他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曾有过,就找了这么个机会逗他玩,为那两句讥刺而报复他。 景梒这个气啊:你想整我,就非得用这种招数?你还知不知道自己还是个姑娘家! 里面的笑闹声里没了女子声音,想是五娘都带着小穗回避了,大小姐却仍在门外坦然听着。 只听见那边唱到什么“汗湿酥胸”,什么“十分受熬煎,你且轻轻动。”都已办起了正事,景梒终于忍无可忍,踅身而走,大步冲下阶梯。身后传来步凌燕一串银铃似的笑声——她果然是故意的! 他俩就是冤家,谁看着对方生气,都会快活得不得了。 景梒快步穿过甲板,步凌燕还一路笑着追了过来,挑衅着:“不过是些小曲儿,你都听不得啊?” 一直走到清净无人的艏楼顶上,景梒才“唰”地回过身,铁青着脸问:“你还听得挺起劲是吧?” 其实“铁青”是他的自我感觉,此时他白玉般的脸上赫然两大团嫣红,令步凌燕不觉想起了幼儿园里表演节目的小朋友那夸张的妆容,更是指着他笑弯了腰。 景梒实在拿这个女二百五没办法,气急败坏道:“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个姑娘?铁了心这辈子都不去正经嫁人了是不是?” 步凌燕勉强止住笑,眼波流转地望着他,慢悠悠道:“你说话好像我爹啊,不如我认你做干爹如何?”说着竟还抓住景梒的袖子摇了摇,“干爹,你看该给多少银子的红包合适,女儿我先为你垫上吧?” 景梒快被她气死了,把袖子猛力一抽,转身往旁边走了几步。 步凌燕却还是不放他去独自生闷气,又凑来跟前,歪着头问他:“哎,你真没有过通房丫头啊?” 景梒虎着脸又转向走到一旁:“少来理我。” 步凌燕又问:“那你长这么大,都没碰过女人了?” 诚王轻抱双臂,在她面前长身玉立,静静地垂眼听着,待听到徐显炀错以为流芳苑梳拢的是她那一段,他唇畔还露了些笑意出来。 杨蓁几乎毫不隐瞒,只在说到进入王府之后,没有提及徐显炀亲自来会她,更不可能说起他们秘密成亲之事,只说是徐显炀见她坚持要留下查案,便顺势答应了下来。 仅仅这一点隐瞒并没什么刻意痕迹,诚王所知的内情几乎桩桩件件都得到了印证。 他就像听了个畅快舒心的故事,脸上笑吟吟的,信手摘了一截侧柏枝叶在手中把玩着,说道:“那天流芳苑中的梳拢仪式,我也去了。” 50|急转直下 步凌燕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 一拉旁边那个一直在掩口笑着的陌生女子, 对他道:“哎,来见见海峰哥家的嫂夫人,她名叫杜巧荔,是我的好友。” 虽只轻轻一瞥,景梒已看出那女子眉眼清秀之外, 眼神透着狡黠, 不像个没心机的, 这样的女子,还能一点都不在乎丈夫心里住着另一个女人? 巧荔草草还礼, 开朗笑道:“昨日听海峰说了公子出手相助的事, 我在这儿多谢公子了。这回是我们家欠了公子好大的人情,将来该如何还, 都听公子你的, 到时还请千万不要客气。” 景梒没有抬眼对她直视,并没见到她朝步凌燕的眉来眼去, 却也完全听明白了她的言下之意,再加上隐约听见步凌燕似在对她低声警告, 就更加肯定了。 依他此时的心境,能被人拿来打趣步凌燕, 自是求之不得。 一时间对这位毛嫂嫂倍感亲切,恨不得立马就求她“帮忙”来还这个人情才好, 对先前那点疑虑也不在意了, 景梒顺势笑道:“那敢情好了, 我知道凌燕与你们都不是外人,纵是没有昨日帮的那点小忙,若是有事要相求,定也不会与你们客气的。” 巧荔更是咯咯直笑,步凌燕为防她多说,一边推着她一边匆匆对景梒言道:“我们要去街上逛逛,你若也想去,就去喊上九九为你领路吧。” 不等说完就推着巧荔往外走去,巧荔挣扎着阴阳怪气地说:“哎呀人家公爹还在‘养伤’呢怎好陪你逛街?五娘小穗你们帮我做点活儿去,另找别人陪她……” “不行,你装哭丧着脸也得陪我!”步凌燕武断地推了她走远,五娘和小穗也说笑着跟上。 欣赏完这妙趣盎然的一幕,景梒心情大好。 在院里缓步徜徉了一阵,一直算计着步凌燕她们应该已经出府走远,他便踅身一转,朝汪直所住的后院走来,不料还未到门口,正遇见一个家丁走出,看见他便施礼道:“公子来得正好,老爷刚差了小的来找公子说,若是有事找他,现下就很方便。” 景梒不禁苦笑,与聪明人相处就是这样,一方面省心省力,一方面又难免会有事事被人算在头里的恐慌感。 53、 步凌燕一躲开了景梒面前,脚步就慢了下来,随巧荔她们往外走时,还总心不在焉地回头顾盼。 “哎,疯丫头”巧荔拉了拉她的衣袖,“舍不得人家就回去呗,又没谁硬拉你出来。这平户的街市就那么一小块,我可是早就逛腻了。” 步凌燕烦恼地推了她一把:“都说了别再叫我疯丫头,咱们都多大了还这么乱叫?” 巧荔笑弯了一双秀气的月牙眼:“好,在那位景梒公子面前,我一定不这么叫你,你就放心吧。” 步凌燕根本没心情理睬她的打趣,心思早都飞回到内院去了。他到底是为什么要怂恿她来日本的呢?绝不可能只是为了来游玩,那又会是为了什么…… 刚出了大门没多远,她就忍不下去了,停步道:“我有些事放心不下,你们先去吧。”说完就急匆匆地折返回来。 “哎哎,就你这种平时连裙子都不穿的,小心摔着!”巧荔的告诫刚出口,步凌燕脚下就绊了一下,差点摔了个马趴。 她其实也不算喜欢这种下摆窄窄的吴服,都是今早被巧荔撺掇,还毫不遮掩地说“让景梒公子看看,他一定喜欢。” 本来是不想搭理她们这种打趣,可也不怎么的,她竟然鬼使神差地答应了,还任由她们给自己盘了头发,化了妆。 这时被迈不开步子的烦恼缠着,步凌燕真恨不得把下摆扯起来走路。可那样当然不行——吴服里面都是不衬衣裳的,真撩起下摆里面就是两条光腿儿了。 她刚返回去几步远,巧荔就亟不可待地拉着五娘和小穗打听:“快来跟我说说,他们俩人到底怎么样了?” 五娘神神秘秘地笑着:“你也看得出来了,景梒公子对大小姐那是没得说,喜欢、关照都在明面上,就是大小姐总藏着掖着。” 一向羞涩寡言的小穗也兴致勃勃地说:“没错没错,他俩显然就是互相都有意思,就是大小姐总不爱搭理公子。” 巧荔撇嘴笑道:“她这都是老毛病,去不了病根儿了。” 汪直居住的那座内院,仍是那间小厅,仍是那张茶桌。 谢过汪直的茶,景梒正色道:“还请汪叔叔体谅,有些事,还是少让姑娘家操心为好。” 他深知在聪明人面前就要少玩花样,要么说实话,要么不说话,必须说假话的时候,就非常考验技巧了。 他将早就准备好的说辞又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自觉没有疏漏,便安下了心。 汪直放下茶壶,道:“我看得出,凌燕能得你襄助,是老大的福分。你有事但说无妨。” “此事刻不容缓,可等不及汪叔叔回国后再议了。”景梒恳切又郑重,转入正题,“今年年初,朝廷派下了一位大人巡抚浙闽,他姓朱名纨,是个性子耿直的清官。只因这一次我受命南巡,任务之一就是勘察沿海局势,是以对朱纨到任后的举措也很有了解。他一心致力于肃清海防,近日已在沿海推行了保甲连坐制,对浙江沿岸与双屿海商有着来往的平民都要予以治罪,意在切断内陆与双屿的联系,以便将来直接对双屿动手。。” 汪直离开双屿已有月余,对朱纨的行动毫不知情,闻听后不禁大感意外,神色愈加肃然。 景梒接着道:“动身来此之前,我曾修书一封着人送回京师,尽我之力请圣上暂缓靖海之事。可朱纨受命提督浙闽军务,对调兵有便宜行事之权,只要朝廷并未明令阻他动手,将来都是未知之处。此事还需及早定个对策才好,不然的话,免不了双屿就要毁在他手上。” 汪直审视着他,缓缓道:“景梒你这番话,若是被朝中同袍听见,怕是大有不便吧?” 那何止是“不便”?仅仅是为了还步凌燕的情,调动了向群他们还算不得什么,景梒今天这番话,才真正算得上吃里扒外,是明晃晃的通匪。 如果朝廷明确了靖海剿匪的立场,他这就是里通外敌,真要传了出去,罪名可着实不轻,连他爹陆炳都别想替他开脱,还要被他连累。 为着步凌燕救他的恩情,景梒竟要帮他们对抗官府,他是陆炳的儿子,皇帝的心腹,又为何要这么干? 景梒直言说道:“汪叔叔明鉴,小侄自认不是个好官,也算不得多好的人,但尚且分得清恩怨是非。凌燕对我有着救命之恩,为了她,让我做些什么都是应该的。而据我所知,汪叔叔您也是一位会替她着想的长辈,都是为凌燕好,小侄才来对汪叔叔直言不讳,请求汪叔叔能与我联手,避免凌燕受到波及。” 汪直淡淡道:“再详尽可靠的计划也并非万无一失,你可曾想过后果,你这般来帮我们对抗一位巡抚,倘若一个不慎走漏了风声,你当如何自保?” 景梒坦然一笑,清隽的脸上一派磊落澄净:“命已是她的了,大不了将来还她,既然性命都能舍得下,其余还有什么可虑?” 字字都说的是为报救命之恩,可任谁都能体会得出,他的神态语气中很明显带出了更深一层的味道。 景梒本意就是想要引导汪直往那个方面想,可他自己也很清楚,这当中其实也同样有着他的真情实感。 从没表白过,也没决定好要去表白,可内心是早就想去表白的。 似乎就是想要趁此机会一抒胸臆,把自己的真实心意表达出来,发泄出来,一面庆幸着对方只是汪直,是个应该不至于无聊到拿自己这“歪心思”去跟步凌燕嚼舌头的长辈,一面又似乎隐隐盼着能让她知道。 最好她就躲在隔壁听着,甚至是偷看着他此刻的神情才好呢。 他没想到的是,步凌燕还真就躲在隔壁听着,也从横拉门的缝隙间把他的神情看在了眼里。 她折回头来躲到汪直住处的内室等着,其实来得比景梒还早了一步。 听说朱纨已经来了,她正提起心想好好听听他打算如何应对,可一听见景梒这番剖白,脑子就有点懵了:他……竟然是来真的? 只听汪直又道:“依你所言,那位朱巡抚所威胁的仅是双屿而已,可凌燕已不是双屿的人,你想要报答她,大可以将这消息告知于她,让她及早躲开是非之地,又何须千里迢迢来到日本找我商议呢?” 步凌燕这才回过神来:是啊是啊,我不是也对你说过我要避走南洋的吗?你又干什么要为我保住双屿?还要为此去跟朱纨对着干,那得冒多大的险啊? 景梒淡淡一笑:“其实凌燕她自己也曾说过,有心等眼下的事情了了就离开大明,避走南洋,不过想必您也知道,不管南洋东洋,那些化外小国如何能与大明相比?去到那些地方哪有留在大明自在?保住双屿,只是能让她安心留在大明的第一步。” 即使光是听说,他也能很确定了,那些连铁锅和钢针都生产不出的小国,几乎就是蛮荒之地,有再多的银子也会有好多想买都买不到的东西,得个头疼脑热也都没处看大夫去,怎可能有留在大明舒服? 步凌燕听后又心慌慌地琢磨:你想要我留下?那又是为什么?难不成…… 汪直却着眼于景梒话中真正的重点:“听你这意思,等保住双屿之后,还有后续打算的了?” 景梒将头轻轻一点:“正是,其实我真正想要为凌燕做成的事,远非仅仅保住双屿这么简单,我是要借着对付朱纨的机会,大力打压朝廷中的靖海一派,由此好向皇上——请开海禁。” 请,开,海,禁!这四个字一出口,汪直的目光顿时锐利了起来。 步凌燕则眼前一黑,差点昏倒过去:天,他简直疯了,竟然要去干那么大的事!还是为了我? “没错,我一早设想好对她的报答,就不是仅仅帮她收服徐三叔他们,也不是替她报复李光头,甚至不是为了给她留个退路而保住双屿,而是比这些都长远得多——我要给她一个合法的身份!” 景梒幽深的眸子熠熠生辉,平静的语调中透着激昂与自信,“我要让她永不再做外人眼中的盗寇,让她永远不再畏惧官兵,让她过上比现下更自由、更畅快的日子!” 步凌燕再也听不下去了,再听下去就要吐血,忽然省起身旁还有毛海峰与巧荔两口子陪她一起偷听着,她更是如芒刺在背,连看也不敢去看那两人一眼,赶紧爬起身,轻手轻脚地从一旁的偏门穿了出去。 为了不发出声响,她将木屐提在手里,只穿着一双白布分趾袜,穿过庭院时在石子路上好好享受了一番刺激的足底按摩,疼得只吸冷气。 从前别说表白,连他的一点像样的表示都不曾听过,这还是头一回听他如此郑重地……虽说也算不得表白吧,可也足够令她心弦震颤外加心乱如麻了。 天啊,请开海禁啊!她满脑子转悠的就这么几个字了。 毛海峰跟出来,一直跟着她走到小院之外,才硬邦邦地问她:“哎,人家都对你这样儿了,你打算怎么着?” 步凌燕把木屐套在脚上,烦躁地回头瞪他一眼:“你什么意思?” 毛海峰指着她的鼻子,浓黑的剑眉都皱到了一处:“你别装傻,步大伯当年一心想让你嫁个好人家,这总算是个好人家了吧?掌刑千户,东厂二把手,陆炳的儿子,皇帝的干儿子,还配不上你是怎地?” 步凌燕死皱起眉瞪着他:“你是怎么回事?才多会儿之前你还把他当个坏人提防着呢,才听了他这么两句话,你就比我还感动啊?简直不可理喻!” 毛海峰一派兄长姿态:“你别跟我闲扯,你今年都快二十了,这样儿的你都看不上,你还想找什么样儿的去?” 巧荔跟过来扯着他衣袖劝道:“你少说几句吧,凌燕自己向来有主意,还用的着你支招?” “她是有主意,就因为太有主意了,才拖到今天都没嫁人呢。这丫头是玩野了,少个人管她……哎,我还没说完呢你别走!”毛海峰不依不饶,被巧荔死死拉住了才算暂且放过步凌燕。 等见步凌燕已经出了面前的院子,巧荔才嗤地一笑看着丈夫:“你还真那么盼着把凌燕嫁出去啊?” 毛海峰对她言下隐含的意思无心去体会,只气哼哼地甩开手道:“遇见个还不错的当然应该尽快嫁了,不然还要怎样?她总这么野着,步伯伯走都走得不安心!” 步凌燕昏头涨脑地穿过两道院子,不知能干点什么好,也不知该想点什么好。在一处清净的跨院里原地转了几圈,才稍微恢复了点理智。 冷静,冷静,没什么大不了的,就算他是来真的,也不过是对着汪叔叔这个外人说说,又没来找我表白。 可见他也没抱什么切实的希望,也知道事情成不了,也没打算跟我怎么样,我何必先急着自乱阵脚?一切照旧,还可以照旧…… 还照旧个头啊!他都在打算为我请开海禁了,要为了我去跟朱纨开战,我还能装作没事人跟人家照旧?哪有这么自欺欺人的?! 要是到时害他被朱纨揪到把柄治罪该怎么办?我还真能眼看着他把命都赔给我啊? 心虚抓狂之余,她也忍不住琢磨:请开海禁这么大的事,他真会是仅仅为了我才决定要去做的?如果真被他做成了,朝廷开放海疆,我自然是收益良多,到时候不必避走他乡,也不会再为被官府清缴而提心吊胆……说到底他似乎就是不想我走,可他又能怎样,难道还能娶我? 这么一想,步凌燕就更心虚了,好后悔当时没能硬下心肠拒绝带他来日本,好后悔近日一次次忍不住对他表露关心,就好像做了老大的一件错事,简直是坑害了景梒一辈子,自责又恐慌得无以复加。 虽然说,人家景梒明确说了是从一开始就决定了用这种办法报答她,并没有日久生情的缘故,可步凌燕也无法撇清自己,这阵子的朝夕相处难道就没点为他坚定信心的作用? 时近夏日,明媚艳阳穿过树叶间隙洒落下来,在随风轻摇的枝叶间跃跃闪动,好似眨着俏皮的眼睛。 曾几何时,也是这样的艳阳,也是这样的树影,谪茗穿着一身性感的低胸背心裙,坐在操场边的栏杆上,荡悠着双脚问她:“你知道你为什么一直没谈成恋爱么?告诉你,你总是谈不成恋爱,就是因为你想得太多,也想得太远。人家刚一对你有所表示,你就一口气想到将来能不能结婚生孩子去了,然后就觉得对方不合适,直接把人家拒绝没商量。切,恋爱都要一点点谈起来的,哪有一上来就处处合适的人?记住,” 谪茗那神神秘秘又万分认真的样子仍清晰在印在回忆里,说过的话也一字不落地深刻于心,“在你想要处理和一个人的关系时,要是觉得恐慌、害怕、不知所措,就说明你是对人家来电了。到时可要好好把握,别再一味退缩。” 步凌燕蹲在樱花树下,拿着根小木棍在那儿给排着队的蚂蚁挖战壕。其实她心里早就明白,早在提醒景梒保持距离之前,在头一回警告自己别去对他动心的时候,这心就已经是动了的,不然又何须警告呢? 她完全不否认自己是对他动心了的,只是,就像谪茗说的那样,她是想得多,想得远,前世那样尚可算作神经过敏,而以现在这时代而言,她必须想得够多够远。 在现代去谈一场不计后果的恋爱,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伤心一场,如今可不同了,没希望的事就不该去惦记,没结果的事就不该开头,不然的话,将来会引发何样后果都不好预测。 她不是规矩人家的大小姐,名声什么的她并没有多在乎,真去放开手脚玩一场也没什么,可是她不能只顾及自己。与一个女海盗勾搭不清,对景梒的负面影响简直不堪设想。仅仅为了他好,自己也不该去给他惹麻烦。 如此一想,更觉得很对不住他,好像往日主动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成了对他蓄意勾引似的。 与汪直一番长谈过后,景梒在庭院间信步走着,无意间就看见了前面蹲在树下的步凌燕。此时距离她跟五娘她们出门那会儿已过去了好一阵,景梒只当她是已经回来了,并未疑心。 吴服的后领口挖得深,比汉服露出的后颈多出一截,以她这样低头蹲着的姿势,更是在领缘外露出一大片颈项和脊背,绛红色的衣领,雪白柔嫩的肌肤,色彩对比得有些刺目。 景梒静静望了一阵,察觉到自己有点血脉贲张的反应,才赶忙按下心神,走上前去,不慌不忙地凑在步凌燕身后问了句:“干什么呢?” 步凌燕正值心虚之际,吓了老大一个激灵,差一点就歪倒在地,惊悚万分地抬眼看他道:“没……没干什么。”说罢就亟不可待地遁逃而去。 因吴服下摆太窄,她踩着木屐在石子路上留下一串急促的嗑哒嗑哒声响,好似鸡啄米。 景梒看得莫名其妙,再低头看看,更是百思不得其解:挖蚂蚁洞就是那么见不得人的事么? 真是怎么想怎么奇怪,明明刚才是自己偷看她,看得心猿意马,怎么反倒是她更像做了亏心事似的? 景梒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深感遗憾:早知如此,刚还不如多看一会儿呢…… 51|意外联手 皇帝却在距她两寸之遥停了下来。他毕竟手生, 对着她这双布铃布铃眨巴着的大眼睛, 下不去手……嘴,绮雯意识到这点,觉得再闭上眼未免太着痕迹,只好慌乱地转开眼神。 皇帝唇边的笑意深了些许,迟愣片刻, 还是没有继续, 只收紧手臂, 将她轻拢在怀里呆了一会儿便作罢了。 唉,真的是青涩啊。绮雯松了口气同时, 也不禁失望, 悄然舔了舔嘴唇。实在有点好奇,寻常大户的公子哥大多是十四五岁就有了通房丫环呢, 他一个二十多岁的皇子, 难道真会一个女人都没碰过? 月亮已经升至中天,巨大粉白, 天幕好似一袭墨蓝色的织锦缎,被月华染上一层光泽, 空寂又幽远。 “今天是十五。” “嗯,是十五。” 九月的十五而已, 不是什么特别日子,而言及至此, 两人想到的都是同一件事:今天是他该去看望皇后的日子。 虽说昨天刚去过, 今天他一样还是会去, 还要尽量留下陪皇后吃上一餐饭,多找些话题聊上几句,然后再离开。这只是一种点卯。 “你是不是一直有事想问我的?”皇帝问。 皇后的事,他不理睬嫔妃的事,一直没有姬妾的事,还有何才人的事,她一定是在好奇的,一定已经忍了很久了。 “有是有,不过,那些一定都不是好事,所以我也不想问,您也不必说了。”绮雯淡淡说完,却又改了主意,“不过您要是觉得说出来更爽快些,就说吧,我愿意听。” 有些不那么好的往事,提起就是揭破疮疤,但有些从没长好过的疮疤,时时痛痒折磨,甚至溃疡流脓,那就还是去揭一揭的好,说不定还更好治愈。 皇帝仍挂着笑意,缓缓启唇道来:“你从前疑心得没错,何馨儿,何才人,我确实并非因发现她是细作才处死她的。其实她胆子小,性子柔弱,根本做不成什么奸细。源瑢挑中她,大概也是偶然,毕竟妃嫔能与亲王见面的机会极少。被我套了几句话出来,她就乱了方寸,扯着我的袖子哭得不知所云。我承诺她说,可以既往不咎,留她继续在宫里活下去,反正她也没能铸成什么恶果。她却说,除非我能真心钟情于她,否则她就没有信心能借我之力逃脱源瑢的掌控。” 他边说边留意着绮雯的神情变化,并未发现她有任何情绪波动,看来确是自己多心了,那一句“你不爱我,我便只好死了。”只是巧合。他有心问清这事,又觉得此刻不甚合适,还是暂且忍下了。 绮雯当然不会为此发觉何才人与自己的命运有何相似——本来也没有半点的相似,她只是听出了一点疑问:“她真是心仪三王爷的?” 皇帝很肯定地点了头:“不然你以为以她那么柔弱的人,有何动力来刺探我呢?我曾问她是不是为源瑢所胁迫,她清楚告诉我说,胁迫是有,但她并不在意,关键是她恋慕着源瑢,无可自拔,源瑢却对她无情,反叫她来接近我,令她心灰意冷,几无生念。她想要我对她用情,不过是想从我这里求个慰藉罢了。” 绮雯暗中咬牙愤慨,特么的,自己都承认爱别人爱得无可自拔了还想讨取他的爱,何其无耻! “那她是自杀的?” 皇帝又点了头,脸上现出自嘲:“照理说,一个亲口声称心仪源瑢的女子,怎可能叫我去生情呢?这要求是几近可笑了。不过当时看她那么可怜,我总不好生硬拒绝,放任她去死,便对她说,我愿意试一试。可她呆呆望了我一阵,还是摇了头说:‘你毕竟不是他。’” 他微微冷下了面容,目中有凌厉之色一闪而过,“没错,我毕竟不是源瑢。之后我眼睁睁看着她在我面前吞下了鸩毒,没再多去怜悯她。” 他毕竟不是潭王,潭王逼迫一个爱他无可自拔的女人去违心接近另一个男人,他得悉真相之后,却仍然给了这女人生存的机会,甚至连那么无理的要求都愿勉强应下。 这两个人确实是云泥之别,可谁是云,谁又是泥呢? 见到绮雯皱着眉头,一脸愤慨,皇帝又笑了出来:“你觉得难以置信是吧?源瑢不信你会看中我,你还觉得是他自大。可惜这么多年以来,我见过的事实都是如此,所有人都是偏爱源瑢的,无一例外。父母亲曾以为芝凝……就是皇后,以为她是个例外,以为她是心仪于我的,才选了她为皇后,原本,我也曾如此疑心来着……” 他略略淡去了笑容,露出了惆怅落寞,“我是早已不抱希望还能遇见一个两情相悦的女子了,那时回京来后也没心思成亲,可母后以父皇病重为由,反复对我游说,好歹让父皇有生之年能看见我完婚,我只好答应。也曾想着,皇后是芝凝,也还不错,至少我们少年时还算谈得来。或许她真是个例外,未曾心仪源瑢。只未想到,大婚当夜,我清楚听见芝凝呓语中,轻唤着源瑢的名字……” 绮雯的瞳孔一缩,脸色变得苍白。新婚之夜,却听到妻子呓语中唤着他人的名字,该是何样打击? “她已经嫁了我,宁妃她们尚可放出宫去,她却没有退路。我也想过要糊涂带过,与她做对俗世夫妻,可……一个会在梦中唤出源瑢名字的女子,让我如何亲近得起来?” 他紧紧握了绮雯的手,“这些天我时时后悔,若是当时坚持己见,没有娶她该多好?如今却是既耽误了她,也委屈了你。倘若我一直没有娶妻耽搁至今,父母亲一定心急如焚,到时我想怎么抬举你,他们都只会全力支持。有了他们发话,一切就都好办了许多,再不必计较你的身份。” “不……我不是……”绮雯语无伦次,心如乱麻,已不知自己想要表达些什么。她哪还有闲心想什么自己的名分,心里满满都是对他的心疼。他怎就那么倒霉,父母亲人下属仆从,甚至娶到身边的皇后和嫔妃,都将他与潭王视作云泥之别。哪至于的! 就那个花花公子?哪至于的! “你一定很想问我,为何一直没有娶妻。”皇帝却没理会她的触动,直接代入了下一个话题,也确实立时吸引了绮雯的注意。 “依照旧例,藩王是该等到二十弱冠,至少在京城成婚之后,才去就藩的。我却十五岁就启程去了关中,外人都以为,是因为那年父皇追封了源瑢生母为继后,给了源瑢嫡子身份,我心怀不忿才会出走,实际上,那不过是个巧合罢了。” 一晃七年了,七年都没动过的伤疤,一朝又去触碰,他才发觉,原来自己已经不痛不痒,“那年我……算是情窦初开吧,偶然对身边一个小宫女生了几分情愫。她名叫银儿,比我还大一岁,负责侍奉我的饮食。我知道源瑢身边至少已有两三个收用过的宫女,就觉得自己中意了她,或许也能学着源瑢那样,将她收在身边,与她……亲近一下。” 都已经七年过去,他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说起旧事,竟还带着些当年的腼腆青涩,连皇帝自己都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 “当时也未多想,我便去将此事与母后说了。我难得有事主动去求母后,母后听后却还讥我说,这么小的一件事,也值得我那么怵怵探探、正经八百地跑来求她。我自己莫不开直接去对银儿说,母后便差了身边的女史替我传了话。想来,也只会是些公事公办的话,转告她说我看中了她,要她以后好好侍奉我之类,不至于有何过分言语。只想不到,那天我回去以后,竟再也没见着银儿……” 绮雯呆呆望着他,已经有点猜到了事情后来的走向,心底有酸楚一点点地浮了上来。 “后来还是王智告诉我的,有人见到银儿跑去源瑢宫里,跪在地上,扯着源瑢的袍子连连哭求源瑢收下她,声称情愿在源瑢宫里做个粗使宫女,也不要跟我。据说最后源瑢劝说了她几句,没有照拂她,也没有责备她的失礼,就让她走了。又过了半日,银儿被人发现……死在了仁寿宫后的井里。” 绮雯全身都发了冷,甚至打了个冷颤。事情怎至于沦落至此!一个下人而已,别说他是皇子,即便是个普通乡绅家的少爷,一旦看上也是直接上手罢了,他还去郑重其事地向母亲说和,已经何其尊重那个小宫女了?怎就至于,落得好像是他恶霸行径、□□自尽一般? 皇帝将目光空泛地投向远处,并没流露出什么悲苦神色,仍在淡淡笑着:“我想不通,这么多年了,其实我一直也没想通,好歹她来与我直说她不愿意呢。我与她也算是朝夕相处了近两年,从没打骂过她,也没在她面前打骂过别人,我不过是平素面冷寡言了些,怎就会令她觉得那么可怕,那么不可理喻,竟然……宁可一死,都不愿对我说一句真心话。怎至于,源瑢就是她心目中的神明,我就是她眼中的魔鬼呢?” 是啊,怎至于呢!绮雯心里盘桓的也同样是这句话。 初恋看中的女孩子竟是这般看他的,这对一个情窦初开又自尊孤高的皇子,该是多大的打击?怪不得他会愤而出走,也会变得那么自卑,那么不敢相信能有女子爱了他却对三王爷视而不见。他在这方面的自信是早已被毁灭殆尽。 他的叙述就此止歇,两人陷入一片静寂,唯有夜风吹过那一排十个琉璃神兽时,发出些微涩然声响,仿若低鸣。 皇帝缓缓将目光转回到绮雯脸上,见她呆愣了良久,忽地抽噎一下,哭了出来,淌下两行清亮的泪水。 皇帝看得一惊:“你这是怎么了?” 她双手握起他的手,紧紧捧到自己胸前,泣不成声:“三王爷哪就那么好了?我呸,就他那德性!明明你才是比他好上千百倍的人!那些爱他而厌弃你的人都是瞎子!都没长眼!” 皇帝啼笑皆非,心下也是感动万分,将她拉来怀里,抚着她的头发温柔劝道:“好了好了,他们都没长眼,只要你长了就好。哭什么呢?原以为你这么烈的性子不会是爱哭的人呢,想不到这才几天过去,都见你哭了好几回了。” 绮雯也忍不住骂自己莫名其妙,言情剧言情文看过那么多了,至于这么没见过世面,动不动就洒金豆子么?可这眼泪根本不是自己能控制,捅漏了一般泼洒出来,想止都止不住。一被他抱在怀里,更是像个受了巨大委屈的小孩,吭哧吭哧地哭了好一阵才勉强止住。 “我没带帕子。”绮雯挂着一脸泪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那就用袖子。”皇帝才没那么容易上当呢。 绮雯不好再拿帕子,只好憋屈地拿衣袖解决,眨巴着眼睛迟疑了一阵,怯怯问道:“有件事想问您,您为何……会听见皇后娘娘的呓语呢?我听说,宫中彤史没为任何一位娘娘记过档啊。” 皇帝顿时木了脸:“听谁说的?” 绮雯继续布铃布铃地眨着眼:“这么说,竟是谣传?” “……”皇帝很没好气,宫里如何议论他的,随便一想便能知道,可是,这不代表她有理由当面来找他确认啊,这样时候,他是不想与她保持主仆关系,可她也该顾念一下自己的姑娘身份吧? 关于他有没有与皇后睡过,她也敢这么直愣愣地问出来? “大婚当夜,我陪皇后睡了一夜。”她为何会在意这事很好想象,为他醋呗。所以皇帝虽然很没好气,还是耐着性子向她解释了,“和衣,睡了一夜而已。” 绮雯心里落下一块石头,后知后觉地红了脸转开头,急转话题:“三王爷抢了您那么多好东西,您一定恨死他了吧?” “没有,我没恨过他。”皇帝淡然摇头,“怎么,你不信?” 绮雯撇着小嘴,就差在脸上明确写下“不信”两个大字了:“我可是连不孝的大逆不道言辞都没避讳过您,您不对我说实话,说不过去吧?” 皇帝哑然失笑:“有那么难以置信么?父母亲偏爱他,银儿偏爱他,皇后偏爱他,宫人们也看他好,那都不是源瑢自己争来的,是那些人自愿给他的而已。何馨儿的事虽说是他不对,可我并不在乎那女人,也不甚放在心上。源瑢被父皇当做储君培养了这些年,一朝皇位却归了我,他有所不服,有所动作,也都情有可原,我能理解,何至于就为此恨他?” 绮雯眼睛睁得大大的,完全不能理解:“可是,既生瑜何生亮啊,您就没想过世上要是没有过他这个人,那些好处天生就是您的?” 皇帝摇摇头,又露出自嘲神色:“冤有头债有主,据我所知,源瑢从没有意挑拨过父母与我的关系——至少在父皇立我为帝之前是没有。我要恨他,还不如恨别人有眼不识金镶玉,亦或是,去恨自己生来就没他讨喜,何须恨他呢?” 要不说云泥之别呢,绮雯眼睛睁得更大,望着他的目光若说是倾慕,不如说是崇拜。天下真有他这么好的人啊。 “他如今总来给我拆台捣乱,我是有些恼他不识大体,但也谈不上恨。不过,”他面色冷淡下了几分,“我对他最为不满的一条,还是为你。” 月明星稀,身旁丫头的一双眼睛映着月光,比星星还要亮。 皇帝吸了口气,说得有几分慨然:“他想争皇位,有情可原,可他不该明知我对你的心意,还来纠缠你。好在迄今为止,他的作为都是令你我越走越近,没让咱们生出嫌隙来。不过他怕是也不会适可而止……反正如今唯一令我对他称得上恼恨的事,就是他对你有所肖想!” 再转头去看绮雯,却见她面朝一边,像是在走神。他有些不悦,自己这怎么说也算是一番表白吧,她怎地毫无反应呢? 实则绮雯不是毫无反应,而是反应过度。经历了刚才这一连串的情绪上涨,对他的好感度不知不觉间急剧攀升,就在刚刚,听见了一阵尖锐的系统报警声。 系统:严重警告!玩家对男主的好感度上升为72点,已与男主好感度齐平,还有继续上升的趋势,请马上采取措施,否则系统将终止玩家心跳! 措施,能采取什么措施?这当口想叫自己讨厌他一点是不可能,只能赶快多争取一点他的好感,可又能怎样争取? 凉风习习,绮雯却冒了满头冷汗,天啊,要是在这里停了心跳,自己非滚下地去摔个面目全非不可!到时可再别想指望能赢回他的同情怜惜翻盘复活了。 “你……”皇帝看出她像是在紧张惶恐,微微探过身来想要询问,冷不防她竟然一挺身扑到了他怀里,思绪来不及作何判断,便感到暖风扑面,唇上传来一阵软糯温湿的奇异触感,那鸦羽般的浓密长睫已然迫在眼前。 她竟然,竟然……皇帝全身僵硬,大有魂不附体之感。要说享受,他已经想不起来去享受了。 52|微妙之情 徐显炀看向杨蓁, 杨蓁坦然平静地站着, 显是已经早知了王爷这一打算。 诚王站起身,肃然道:“你还未看出么?不论谋害芝茵的主使人是何身份,他们特意选在蓁蓁去与她说过话的当晚动手,伪装作芝茵悬梁自尽的模样,就是打算着一箭双雕, 既要杀了芝茵, 还要嫁祸给蓁蓁, 再借我之手除掉蓁蓁,从而与你决裂。” 徐显炀听得不住点头, 对他这分析毫无疑义, 只是听他一口一个“蓁蓁”,心里十分别扭。诚王每说一次“蓁蓁”, 都像是在他胸口戳了一记。 “是以, ”诚王眸中寒光凛然,整个人似乎都罩上了一层天家特有的威严, “那些人既然如此处心积虑想要挑拨你我,如此惧怕我会与你联手, 那我不妨就与你联手个试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包天, 竟敢来王府中行凶杀人!” 杨蓁白天已然听他吐露这个意思, 那时也便明白,随他一同为耿芝茵验尸之时所见他流露出的愠怒,原来是在于此。 他怒的不是心上人被杀, 而是有人胆敢在他府里行凶杀人这事本身,就像他会为贴身宦官盗卖香炉而动怒杀人一样,他所在意的,是有人藐视了他的智慧与权威。 诚王竟会主动提出与徐显炀联手,这是她多日来梦寐以求的心愿,事态已朝着她所期望的方向前进了一大步,杨蓁这一整天都沉浸于欣喜振奋之中。 眼下诚王对他们或许还信任不足,但有了今日这步进展,双方有了大把的机会开诚布公,早晚可以让诚王看清孰忠孰奸。 那些奸党中人自作聪明的挑拨之举,反而是帮了他们的大忙。 如今也便明白了一件事——前世奸党同样会起意杀耿芝茵以绝后患,那时很可能就是被他们得手了,既杀了耿芝茵,又伪装作是徐显炀的手笔。 那时的诚王恐怕与耿芝茵一样,都认为厂卫有着对耿芝茵赶尽杀绝的动机,见到徐显炀连一个孤弱女子都不放过,诚王才对他彻底失望,将他视作了与何智恒一丘之貉的恶人。 而这一世因为有了她的参与,让诚王一早就见到徐显炀在帮她对抗着那些想杀耿芝茵的人,诚王自然就确信了耿芝茵不可能是为他们所害,也才会有了今日想要与徐显炀联手的心意。 只是,这当中还有一个疑点:倘若前世诚王也像眼下这样,拿耿芝茵的死其实并不当回事,还会为误认徐显炀为凶手而那么厌恨他么? 杨蓁还是不很相信,诚王真有那么不在乎耿芝茵。至少,也是曾经在乎过吧…… 诚王说完,就静静望着徐显炀,徐显炀愣了片刻,才躬身施礼道:“承蒙王爷看重,下官自当尽力而为!” 这是今日见面之后,他们之间说过的头一句透出地位之差的话语。 诚王轻挑唇角,朝他走近两步,缓缓道:“徐大人,你今日见了本王,是不是尚未行过礼呢?” 徐显炀微微一滞,随即痛快地跪地行了大礼:“王爷恕罪,是下官失礼了,下官见过王爷。” 杨蓁在一旁看得十分奇怪:他这是做什么呢?有意在我家大人面前摆这么个威风,对他又有什么好? 诚王似是心满意足,隐然露出一丝笑:“起来吧。随我过去正房说话。都挤在这里,叫下人们知道不定要说些什么呢。” 徐显炀不禁迟疑:“王爷,既然知道对手不想你我联手,咱们何不继续秘密行事,或者就装出决裂的样子给他们看?倘若叫我堂而皇之去到您的正屋说话,难免要走漏风声。” 诚王轻哂一声:“别人都跑到王府里来杀人了,还要我秘而不宣?我没叫你立刻动用锦衣卫封锁全城,已是留了余地。蓁蓁,路上将今日其余情形为他说说。” 说完就出门而去,杨蓁提了个早已备好在门边的灯笼,与徐显炀一同出门跟上。 一出门杨蓁便向徐显炀道:“眼下想要对外守密或许还成,在王府之内是已然没了必要……” 原来早在刚发现耿芝茵遇害之时,诚王便下令封锁了全府,也着重控制了负责西跨院防卫的侍卫以及侍奉的下人。 一个小小的西跨院再如何防备森严,所需的人手也不会多,想要着人在其中找出一个身上有着抓伤的人算不得什么难事。 诚王与杨蓁一同验尸之后,被诚王派去验看那些人的手下便来回报成果了。 “……所有被查验的侍卫与下人都没有见到伤痕,但有一个当晚当值的侍卫没了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听与其同住的侍卫说,拂晓时分换班之后还见他回了房,之后就不知所踪。想必是藏在王府某处,只是不知是生是死。”杨蓁最后对徐显炀道。 徐显炀问:“那是否可能是人已逃出府去了?” “据王爷说,应当是不会。”杨蓁望了一眼走在前面的诚王,“王爷说……除非那人有你的本事,不然绝没机会在他封府期间逃得出去。” 诚王忽回过头,浅笑问道:“你家徐大人可曾告知过你,他为何能有偌大本事,出入王府如履平地?” 杨蓁不解:“他是锦衣卫指挥使……” “你当历届锦衣卫指挥使都有这个本事?”诚王打断她,“眼下厂卫上万号的人手,纵是挑出其中最能耐的探子,怕也没几个及的上他的。他这本事,可是大有来头的。” 杨蓁望向徐显炀,徐显炀无所谓地挑着眉道:“我在□□爹收养之前,曾经给一个飞贼做过跟班儿。” 杨蓁大为惊诧,一双杏眼睁得溜圆:“你不是六岁就被厂公收留了么?” “是啊。”徐显炀依旧是一脸的无所谓。 杨蓁又惊又佩:“你六岁之前学来的本事,便可自如出入王府,比厂卫大多的探子都厉害?” 徐显炀暖暖一笑:“没点天赋异禀,如何配做你夫君?王爷提及此事,自然也是这个用意,叫你愈加佩服我。” 听了这一句,杨蓁才反应过来:原来王爷是有意想要揭他的短儿! 以常人看来,曾经做过飞贼手下自然是件丢人的事,只不过杨蓁从无世俗眼光,徐显炀也了解自家媳妇,才无可避忌大方承认。 这一来,倒反衬出诚王的世俗与幼稚来了。 诚王冷瞥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连同方才叫徐显炀补上大礼,也一样是刻意整他。虽说原先诚王也一样这般整过他,杨蓁却隐约觉得,今日与那些时候似乎不甚相同。好像诚王是有点气儿不顺,就是特意要在她面前叫徐显炀难堪。 这又是为什么呢?就因为得悉徐大人潜进府来,背着他与个丫鬟幽会?这对他一个王爷而言,能算得上多大的耻辱? 一般而言,杨蓁在体会微妙人情之上总该强过徐显炀的,但这一回却被徐大人抢先体察到了个中深意。 早在最初见到诚王送重礼向杨蓁示好时起,徐显炀便有所怀疑。本可以以势压人达到目的的时候却选择了示好拉拢,原因只会有一个。 到了方才诚王提醒他行礼那会儿,徐显炀便已断定了——这厮明明是在争风吃醋!是看上了我媳妇,发觉被我捷足先登,心里气儿不顺,就想寻机叫我在蓁蓁面前跌跟头! 杨蓁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千娇百媚的女子,能得徐显炀看中就已然受宠若惊,哪会去想,高贵倨傲如诚王这样的人物还可能对她动心思? 对此徐显炀其实也很纳闷,在他看来,诚王应该是个对谁都不可能动真心的冷硬心肠,当初听说诚王与耿芝茵有私情,他都心存疑惑,是以方才听诚王直言未对耿芝茵动情,他倒不觉得有多意外。 诚王就该是那样的人,阴阴的冷冷的,偶尔流露的亲和也是装的。 这样一个人,怎会偏偏看上他媳妇了呢?虽说徐显炀也认为自家媳妇好得不得了,可是同样也确信杨蓁不可能对诚王假以辞色,这些日子她能勉强敷衍以对、没有流露过抵触厌恶的意思,就已经不错,以诚王恁傲慢的人,会看上一个显然看不上他的女子? 男女之情当真是玄妙! 从前体察到诚王对杨蓁生了兴趣,他还觉得恐慌,今天倒是一点也不恐慌了。 见了今日诚王这反应,徐显炀就想了个明白,以他那么孤高自傲的性子,看出蓁蓁心有所属,根本就不可能真来抢她,别说抢,连表露出来都会被他视作自贬身价,最多也就是这样整整情敌,出口闷气罢了。 体会到了诚王这层心思,徐显炀可谓相当自得,甚至,诚王越是以势压他来发泄醋意,他就越自得——你爱怎地怎地,反正蓁蓁已经是我媳妇,有种你来把我杀了?谅你也没那胆子! 杨蓁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低声道:“这几天的事,你可别怪我瞒你,我是怕着人传讯走漏风声,才没敢叫人带信给你。” 徐显炀瞟了一眼诚王,在她手背上捏了捏,笑道:“放心,我怎可能为这点事怪你?我娘子有勇有谋,无需我交代也可把事办好,我只有赞你的份。” 以杨蓁说话的声调,走在前面的诚王只能听见声音却辨不出字句,可徐显炀这一句他便能听得清了。这纯粹是明晃晃的挑衅。 诚王也不回头,只脚步稍缓,道:“蓁蓁,你如今还算不算得本府的丫鬟?” 今日阖府封锁,下人们都各自待在值房或是住处,他们穿过昏黑的王府走这一路只看见几个站哨的侍卫,一个下人都不见。 以诚王之尊,往日想去哪里至少也要几个下人提灯引路,白天还要有人撑伞,像方才这一阵,为了叫杨蓁向徐显炀说清原委,诚王竟而亲自为他们“头前带路”,本就是很不自然的事。 这样时候,徐大人还在挑事儿。 杨蓁本就在为自己与徐显炀在人家家里鬼混的事心虚着,听了诚王这话便觉脸上一热,赶忙快步上前,去替诚王提灯引路,扮回个尽职丫鬟。 徐显炀半点也不生气,反而心情大好:可见我没弄错,这厮就是看上了蓁蓁。你就尽管醋吧,你家丫鬟又如何?我娶你家丫鬟我又不吃亏。 * 此时已过了一更三刻,鼓楼上的暮鼓响过,京城之内又开始了宵禁,各处路口架起了鹿砦,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的巡夜官差也都开始上值。 本该过去外城巡夜的李祥此时却敲开了徐显炀家宅的门扉,向管家询问着徐显炀的下落。 “大人去了厂公府上,最近常去那里过夜。”管家如是回答。 李祥满心疑惑:他去那里做什么?难不成是去守着柳仕明?人藏在厂公府里,还用得着他去亲自守着? 辞别管家,刚踯躅几步,忽感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记,吓得李祥险些儿跳起来,回身一看,面前站的是卓志欣。 卓志欣笑问:“你怎至于吓成这样?这会儿不是该去巡夜了么?你来这里做什么?” “我……”李祥顶着一头吓出的冷汗,支支吾吾,“你又怎会在这里?” 卓志欣更是一笑:“你怎又忘了?我昨日才对你说过,我赁的那间屋子到期了,显炀就叫我先住到他这里来,正好替他看家。方才听管家说你来了,就出来看看。” 卓志欣家中已无亲人,家里老屋位于外城,距离衙门太远,来往不便,他就在内城赁了间屋子居住。京城内寸土寸金,赁屋花销不匪,徐显炀从前就总邀他来自己家宅同住,卓志欣却不愿寄人篱下,只在前几日赁屋到期,又适逢徐显炀夜不归宿的期间,才答应过来替他看家。 李祥闻听眼睛一亮,忙问:“你知道显炀最近在忙些什么?他夜间真是去厂公家里了么?” “你近日果然魂不守舍,”卓志欣有些啼笑皆非,留意了一下周遭无人,压低了声调,“显炀对杨姑娘心意如何,你不是也知道么?这还猜不到他去了哪里?” 李祥怔了怔,脸色大变:“你是说,他夜间亲自过去诚王府?他……今夜也去了?”幽会的事徐显炀自然对谁都不会直说,李祥以为他是通过密探与杨蓁联络。 这一得悉他是亲自过去诚王府,那么,恐怕有些事就不会再依着预想发展了。他现在会不会已然与诚王见了面,甚至,会不会早就与诚王私下会过面…… 卓志欣皱起眉:“你究竟是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没事没事……都是些鸡零狗碎的家务事,过了这阵便好了。我还得快去巡夜,先不说了!”李祥匆匆搪塞了几句,便急急走去。 卓志欣望着他的背影没入夜色,脸上的忧虑之色一直难以散去。 * “王爷可有意向,接下来从何查起?”跟随诚王去到王府前厅,徐显炀问道。 “你先来说说,你都告诉过谁你夜间常来王府见她这事?”诚王问完,又补充了一句,“除了王庚之外。我早已着人留意了他的行踪,这几日内他都没出过王府,应当没有漏出消息去的嫌疑。” 徐显炀自方才听杨蓁说起白天过往时便想到了,王庚这个密探头头肯定是在诚王眼里已然泄了底,不然怎会王府里都搜过府了他还一无所知呢? 他回答:“下官未曾告诉任何人。” 与未婚媳妇私下幽会这种事自是对谁都不能说的,何智恒也不知道,至于卓志欣,徐显炀相信他是猜得到,只是心照不宣,自然也算不得是他“告诉”的。 诚王又问:“那么,都有谁知道你对她的心意?” 徐显炀有些奇怪,有了他在流芳园上闹的那一出,不是谁都会知道他与杨蓁相好了么? 而稍一闪念,他便恍然明白了过来:“王爷的意思是,凶嫌既然有意想借王爷之手除掉蓁蓁,继而挑拨你我,说明他们清楚我与蓁蓁的内情?” 外人虽然早知杨蓁是他的人,但见到杨蓁被接入王府,他又没有要人出来,也便都会猜测人是归了诚王,他徐显炀是知难而退了,如今他那些锦衣卫的下属们想必就是如此以为。 这样时候还会清楚杨蓁于他关系重大、一旦杨蓁被诚王所伤、必可挑拨他们双方关系的人,就是清楚他对杨蓁真实心意的人了。 徐显炀迟疑道:“知道个中内情的,仅有我干爹以及我的两个心腹。但他们三个都是可靠之人。” 诚王缓缓点头:“此事自然不会是何智恒干的,除非他是疯了。你那两个心腹,嘴可严么?” 徐显炀笃定道:“王爷放心,他们已得我交代,定不会将我这边的事说出去。” 诚王哂笑了一声:“好,倘若他们嘴不严,随口说了出去,咱们就大海捞针无迹可寻了,既然他们嘴严,说明透了消息出去的,必是他们其中之一!” 53|夙夜合谋 这语气之坚定, 几乎是已然为人定了生死。徐显炀与杨蓁都吃了一惊。 徐显炀道:“不, 王爷您想,那些人若是一直关注着我的行迹,光是推想,也说不定能猜得到我与蓁蓁藕断丝连,仍有联络, 不见得就是知晓内情之人透出去的。” 诚王拿折扇朝他一指:“你也想想, 从前蓁蓁入王府之前, 那些人都以为她就是芝茵,这才短短半个月过去, 他们就既清楚了蓁蓁与芝茵并非一人, 又摸清了芝茵的下落,还得悉了你与蓁蓁过往甚密, 这难道还不说明, 他们就是在近日收买到了一个你的心腹手下?” 他嘲讽地笑了笑,“徐大人啊, 我好不容易有心与你联手,你可不要这么早就叫我失望了。” 徐显炀忽想起了卓志欣所说李祥近日来的反常, 心头也有些忐忑,难道……会是李祥? 诚王说的不无道理, 看对手之前的诸般反应, 都应该是对他们这边的内情知之甚少,这一回却迅速得悉了耿芝茵被藏在西跨院以及他留杨蓁在王府是为刺探消息这些事,所以才能做出这个布局。 而近日得他相告这两项消息的人, 仅有李祥与卓志欣两个。再与李祥开始显露反常的时间,以及这次狐妖案牵扯住他、令他无法夜间亲至王府的时间相印证,都是吻合的。 如此看来,李祥的嫌疑真的很大。 徐显炀默了片刻道:“我承诺王爷,会去对他们着意调查。不过,下官以为,王爷所说的那些事被对方探去,也有极大可能是因收买到了王府中人,毕竟如今已确认下手杀害耿芝茵的凶嫌就是王府侍卫。何况董善本是厂卫中人,倘若董善就是在王府当中探知了内情,不是也顺理成章么?” 诚王手中悠闲地晃着扇坠子:“你说得也是,你我手下均有内奸,所以你不能尽信你的人,我也不能尽信我的人。可是想要查下去,总不能仅靠咱们三个。” 他站起身,提高声调朝门外道:“薛哲?” “在!”侍卫统领薛哲答应一声,迈步走进。跟在他后面呼啦啦地进来一队侍卫,足有三十人之多,一下子将厅堂地面占去大片,杨蓁与徐显炀都退至一边。 待侍卫们分列三排站好,诚王踱着步将他们看了一遍,向徐显炀问:“他们当中可有你相识的?” 时至此时,自己手下都还不及诚王可信,徐显炀也不隐瞒:“有。”那里面有四人都是他的密探。 诚王唇角微弯,也未追问,当下从薛哲手中接过一份薄薄的册子,展开撩了一眼,朝那些侍卫道:“选了你们三十人来,是因今后有件大事要差遣你们去办。即日起你们务须处处严守我的命令,不得擅自透露任何消息给外人,不然被我得知,我也不去查是你们哪个漏出去的,一概将你们三十人全家灭门!你们的一家老小都记在此处,想要他们活命,就别想耍心思!” 一语说完众侍卫尽皆脸上变色,齐齐跪地道:“愿听王爷调遣!” 连杨蓁与徐显炀也同是面色凛然,不由得心想:他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这下纵是其中有人被收买,也不敢轻易泄露消息,只是,侍卫毕竟都是他的家将,任他滥杀无辜也无人追究,对待厂卫的属下又怎可能用这种办法? 难道要他徐大人知道有人出卖消息,也把所有有嫌疑的人全家灭门? 叫薛哲领了那三十名侍卫下去,诚王归座,向徐显炀道:“我毕竟树大招风,以后但凡我不便直接出面之时,这三十人便都交与你去调遣。” 这话自是比直言要与他联手更显诚意,别说杨蓁听了心中大慰,连徐显炀都有些受宠若惊兼莫名其妙,少不得施礼客套一句:“承蒙王爷如此信任,下官定当竭尽全力。” 诚王却又哂笑道:“我也不向你讳言,我眼下信你,不过是因为知道你也在查寻谋害芝茵的罪魁,与我殊途同归,可不是尽信了你徐显炀这个人。” 他竟然这般直言不讳又不留情面,杨蓁听得一怔。 “下官明白。”徐显炀却一点也不意外,反倒觉得这样才对劲,才符合他对诚王的了解。 他朝杨蓁递去一个眼神:你看我没说错吧,他就是这样的人。 杨蓁忍不住道:“王爷不是也曾说过,徐大人在您眼中并非恶人?他曾与您朝夕相处多时,您对他的人品做派都有了解,又为何不能对他全心信任?” 诚王冷笑一声:“因为,这世上本就没有值得全心信任之人。如今在你眼里,徐大人定是值得全心信任吧?你又如何确信,他倘若被人高价收买,或是以死相逼,就一定不会出卖你?” 杨蓁就像听了个荒诞笑话:“王爷说得哪里话?徐大人自然不会出卖我。” “会不会出卖你,不是看你有多重要,要看他受的诱惑和威胁够不够大。”诚王转向徐显炀,义正言辞地问,“徐大人你来说,假设皇兄看中了蓁蓁,要你割爱,你又会如何?” 徐显炀未想到他竟做出如此一个假设,怔了怔道:“王爷说笑了,今上怎可能会有心夺人之妻?” 诚王道:“那是你一时命好,遇见了有道明君,万一不是呢?万一你的君上就是会向你讨要蓁蓁,你会拼着前程尽毁甚至是丧命的风险驳圣上的面子,还是会忍痛割爱?” “那自然是驳圣上面子。”徐显炀回答得干脆利落,毫不犹豫,面色也十分端严肃穆,“孟子说:‘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王爷远比下官读的书多,自是比下官更明白此言涵义。下官自问不是个愚忠之人,还不至于为了个垂涎臣下妻室的无道昏君就舍弃爱侣!” 杨蓁一个劲儿地暗中拽他衣袖要他慎言,徐显炀却还是一鼓作气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他就欠直说:刚才来前疑心蓁蓁已然遭了你的毒手,我还打算着把你杀了报仇呢!又怎可能因为皇帝老子想要她,就忍痛割爱?简直是笑话! 杨蓁暗暗心慌,诚王所举的例子其实并不离奇,国朝史上是真有过皇帝看中有妇之夫就带回后宫的例子,他如此回答,岂不是直接辱骂了诚王祖上? 面前这人是将来依旧可能做上皇帝的人啊! 诚王面色平淡地望着徐显炀,看不出愠怒,也看不出赞赏,更看不出任何钦佩震撼,所有的情绪都深深藏于他清俊的外表之下,令人看不出一丝端倪。 默了一阵,诚王忽转向杨蓁问:“依你看,我这些近身丫鬟里面,哪两个最为要好?” 杨蓁不解其意,答道:“是朝露与暮雨吧。” 诚王提高声调唤道:“朝露进来。” 他们三人说话虽不留下人在跟前,但自诚王回到正厅穿堂开始,贴身丫鬟就一直候在门外,今晚当值的正是朝露。 朝露应了一声,自外走进,她无缘见过徐显炀,见他身着侍卫服侍便当他也是府中侍卫,并没在意。 诚王淡然问道:“前些日少了那只青花鲤鱼斗彩茶盏,是不是你打碎的?” 朝露一愣,面露惶恐:“回王爷,奴婢不曾打碎过茶盏。” 诚王又问:“那你可知道是谁的过错?” 朝露垂头小声道:“奴婢不知。” “你真不知?好好说了便没你的事,不然的话……” 诚王的威胁之语尚未出口,只不过刚露出一点寒意,朝露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发着抖落泪恳求道:“王爷饶命,是暮雨……是她打碎的。” “你去吧。”诚王打发了她下去,又转朝杨蓁与徐显炀,“看见了?” 杨蓁与徐显炀都明白他是何意思,可见识了这一幕之后,两人想的却都是另一件事。 徐显炀朝杨蓁使个眼色:你看看,他都把人家吓成什么样儿了。 杨蓁瞠目结舌:天啊,他到底对下人都做过些什么?我还当他随和可亲,可见看走了眼。 诚王不理他们的眼神官司,说道:“我跟前的侍女也都是百里挑一之后,又经过好好教化的,并非人品低劣之人,而且她们几个都已朝夕相处好几年,白天同吃,夜里同住。你们两人情深意长,互相信任也便罢了,至于你那两个心腹,与你又是多少年的交情,有过多少朝夕相处的过往?你又是依据什么,认定他们必然可信,不会在人威逼利诱之下出卖你?” 徐显炀竟无言以对。如此说不无道理,威逼利诱之下,亲父子亲兄弟都谈不上绝对可靠,李祥与卓志欣与他不过是发小,又凭什么要对他死忠? 他点头道:“王爷所言有理,是下官虑事不周。今后定会倍加小心。” “从前的事,也就罢了。”诚王站起身,理了一下衣摆,“眼下若是被对方知晓你来过王府,你我的动向极有可能已被对方洞悉,还需及时定个对策。” 薛哲的声音忽从门外传来:“王爷?” 诚王道:“说。” “回王爷,董善的尸首已寻得了,在前厅地下的烟道里,看上去是钻到那里想要躲避一时,结果一直未寻得机会逃走,便在晚间开火之时呛死在了里面。” 那人到底还是死了,杨蓁掩饰不住地失望。 徐显炀一听见“董善”这名字就是微微一怔,虽仅是瞬间轻微的神色波动,只因诚王在听薛哲汇报时就一直望着他,还是将这神色看进了眼中。 待屏退了薛哲,诚王问:“怎么,那是个你的手下?” 徐显炀也不避讳:“不,其实是个东厂属下,不过既然他做了耿小姐的侍卫也未曾与我开过方便之门,可见早已并不忠于厂卫了。” 诚王轻哂:“是,他不忠于你,也不忠于我,自然是谁付给他的银子最高,他便忠于谁。蓁蓁留在这里,你随我过去验尸吧。” 验尸这种脏活本不该由他亲自出马,但眼下无法断定谁人可信,诚王显然是不会放心将事情交给手下去做的,即使不动手,他也要坚持旁观。 杨蓁忙道:“王爷就让我也去吧,我不怕死人,到时还可打打下手。” 诚王未置可否,转而问徐显炀:“你可明白她为何非要跟着?” “下官明白。”徐显炀低着头一副恭顺模样,“蓁蓁是怕她不在时,王爷会把我一刀杀了。” 诚王总算露了些真切笑容出来,有如夜放的昙花,观之清雅怡人,不过也正如昙花一现,他很快又敛容道:“走吧。” 杨蓁还是一脸懵懂:这两人怎恁奇怪? 她确实有所担忧只留徐显炀在诚王跟前,会让他受更多的“欺负”,确实觉得似乎有自己在,诚王还能多留几分颜面,可是并不明白——这事有什么值得他们两个大男人拿来当笑话说的呢? 北京城但凡高门大户家的正屋大多设有地龙与烟道,供冬日烧火取暖之用。 那个叫董善的侍卫选择正厅烟道作藏身之处其实算得上个好主意,如今天气尚不很冷,王府中的地龙只有晚间才会烧起,他早上见到封府,就打算钻进烟道去躲避上几个时辰,再伺机逃走,只未想到一整天也没觅得机会,最终在傍晚开始烧火时呛死在了里面。 若非有下人看烟囱发现烟道似乎不及往日通畅,搜府侍卫还难以发现那里头堵了个人。尸首被发现于烟道出口附近,可见他也是发觉通烟有意逃出,结果还是晚了一步。 好在只是被呛死,不是烧死,尸首只沾着不少烟灰污垢,形状尚不是十分可怖。杨蓁这是今日第二次见到死尸,这一回有徐显炀在跟前,又不像早上那般担忧被视作罪魁,就一点恐惧之心都没了,安然在一旁帮着诚王与徐显炀秉烛照亮。 不过还是很快被那两人联手轰到一边去了——尸首毕竟是个男人。 尸首并没多少可验的,徐显炀动手,诚王在一旁观瞻,很快便确认,董善身上只有脖颈侧面有着四道被指甲抓伤的痕迹,其余没有外伤,四肢与额头上的少许淤青应当是在烟道中挣扎磕碰所致,口鼻之中塞有不少黑灰,显见确实是自己被呛死,而非死后才被塞入烟道。 “这该当算得一件好事。至少证明,王府之内无人与他串通接应。” 查验完毕,诚王说道,“将来如何,明日你我再详谈。时候不早,你我不累,蓁蓁也该累了。蓁蓁,你去知会陈嬷嬷,替徐大人安排一间上房歇宿,自己也早早歇着去吧。” 此言一出,倒像是浑忘了徐显炀所说他俩已是夫妻的话。杨蓁与徐显炀对望一眼,自是也不好意思再提。在人家家里幽会被抓了现行,还怎能再公然跑去一间屋里鬼混? 没想到诚王正欲迈步出门的时候,又驻足道:“等你们成亲时,我为你们主婚。” 杨蓁与徐显炀齐齐一怔。 诚王回身来,眯起双眼望着徐显炀:“怎么,难道本王主婚,还不够格?徐大人原本想的是请皇兄来主婚么?” 徐显炀忙道:“不不,下官只是未想到能得此殊荣。王爷有此好意,下官自是受宠若惊。” 能得诚王亲自主婚,对杨蓁也是极大的荣耀,徐显炀本就担忧经过这阵子又是教坊司又是王府丫鬟的折腾,惹她日后被人说闲话,有诚王给了这个大面子,他自是真心感激。 诚王却还未说完:“等眼下的事大体了结,我认蓁蓁为义妹,也不必惊动皇兄记入玉谍,只当是我私人之举。到时叫她自王府出嫁。” 见那两人听得呆如泥塑,他微露笑意,“徐大人难道就未想过,之前蓁蓁留在教坊司顶的是芝茵的名头也还罢了,这阵子她身在王府为婢,阖府上下都知道她不是芝茵,甚至还当她是我看上的女子。这些人在王府之内,我能管得住他们不去传谣,等到出了王府说些什么,我还如何去管?不做点什么准备,你就不怕将来叫蓁蓁被人非议?” 徐显炀与杨蓁互望一眼,齐齐跪了下来道:“王爷厚意,我等没齿不忘。” 徐显炀另补充道:“王爷如此厚待,下官感激之至。将来但有差遣,下官必定万死不辞!” 别人善待杨蓁比善待他还令他感激,这会儿也不管诚王是出于何样居心,徐显炀是真心对其感激至极,说得也十分诚恳。人家居心“不良”又如何?对蓁蓁好就行了! 诚王却似毫不领情,低声道了句:“说的倒像我是为了向你买好一般。”就此迈出门槛离去。 可见果然是居心不良,徐显炀不着痕迹地唇角一歪。 54|设计一探 徐显炀与杨蓁站起身互相望望, 相视一笑。有了今日经历, 两人俱是心情大好。 能得一位皇亲贵胄承诺主婚,自然是件大好事,但最令杨蓁欣喜的还是诚王对徐显炀态度的扭转,不论他嘴上如何说,她也看得出来, 诚王眼下对徐显炀的看法是往好的方向进了一大步, 总比前世那般误解加深要好太多了。 顺着这个方向走下去, 只要不再生出什么大误会,这两人都应该不会再次决裂。为徐显炀扭转命盘的目的也就随之达到了。 徐显炀悄然在衣袖之下捏了捏杨蓁的小手, 唯一遗憾的是:这回被王爷知道了, 还得人家如此厚待,总不好意思再公然跑去蓁蓁屋里与她亲热了…… 不过, 好不好意思是一回事, 做不做得到是另一回事,如果能做到, 又干什么不去做呢? “你怎么还是来了?”杨蓁依照诚王吩咐,传话去叫人替徐显炀另外安排了一间客房歇宿, 自然也不可能安排在自己同院。结果她刚回到房里洗漱完毕,徐大人就悄无声息地摸上门来。 徐显炀掩好房门, 一把将她抱了起来:“从前自王府外面潜进来都是轻而易举, 这会儿与你同住府内,想避过别人摸来找你还难得住我?咱们速战速决,我过会儿就回去, 绝对人不知,鬼不觉。” 杨蓁像个玩偶娃娃一般被他抱上床,心里嘀咕着:这下才真正像是背人偷腥呢! 她虽然没去想诚王对她有何心思,却也感觉得出他并不像是真心替她与徐显炀成婚高兴,眼下刚得到人家的厚待,就来做一件明知人家并不高兴的事儿,似乎有点心虚。 不过,王爷毕竟还是肯定了他们的婚事啊,又能有什么可不高兴的呢?大约只是不满别人背着他行事吧。杨蓁很快又释然了,觉得是自己想多了。 在她这分神的工夫里,身上的衣裳都被徐大人脱得七七八八了,胸前感觉到他舌尖的挑弄,身体很快生出了反应,杨蓁探下手去,顺着他结实的腹肌一路滑下。 徐显炀一滞:“你做什么?” 杨蓁红了脸道:“王爷前几日接了画屏过来与我作伴,我……向她问了些招数来伺候你。” 徐显炀先是一个闪念:画屏是谁? 但很快就想了起来,继而又是一个闪念:诚王接了画屏来是好心么?怕是为了留个人质好叫蓁蓁听话吧。 很快又是第三个闪念:反正时至今日已无需计较这些了。 杨蓁还在说:“你别因画屏是那样的出身就对她样样嫌弃,床笫之乐何须讲究那么多?我不过是想要待你好些,让你舒坦。” 徐显炀邪邪地一笑:“你不嫌弃的人我就不嫌弃,不过还是不用你伺候我。我就是爱伺候你,看你被伺候的舒坦了,我就舒坦。” 说话间杨蓁已感到他的手指探来花芯处,稍一撩弄,便激起她一身麻酥酥的快感,她不自觉地呻.吟一声,搂住了他光裸的肩颈。 徐显炀凑在她耳边轻声道:“舒坦么?你想要怎样舒坦,都与我说,我定会满足你。” 杨蓁已然声音含混,身子微微战栗:“怎样……都好,我家大人的手段……我都喜欢。” 徐显炀虽那么说了,心里却还忍不住好奇,便问:“你都问来些什么手段啊?” “就是……那样。”杨蓁做都打算好要做了,却仍不好意思说,就拿食指指尖含进嘴里,进出了两下。 徐显炀呆愣无言,天晓得当日在流芳苑见到她口含海参的那一幕给了他多深的印象,连决定要娶她之前,他都曾多次忆及兼想象……虽说每次也都及时骂了自己禽兽,但还是忍都忍不住去浮想联翩,可是…… 杨蓁看出他似有神往,就坐起身问:“要不咱试试?” 徐显炀却眉头一皱:“试什么试?什么事都有规矩,床上也有床上的规矩,以后别去跟外人说这些乱七八糟的!快,给我重新躺好了!” 心里再怎样神往,他还是忍不了自家宝贝媳妇像个女奴似的干那种事,徐大人要是连这点克制的本事都没,怎可能维持二十年的清白之身? …… 时至子时,一间陈设简陋的房间内燃着一盏油灯,光芒昏黄。 李祥垂眼站着,脸色木然,没有半点神采。 一名中年男子在他面前来回踱着步,好一阵才停下来道:“你明日便去找他探问,确认他是不是已然与诚王联手,听到了没有?” 李祥唇角微微一动,露出一丝鄙夷:“你就不怕操之过急,惹了他的疑心?” 中年人哼了一声,狠狠道:“你是他的发小,自是由你去把握分寸,纵是惹他疑心,也是你先落不得好,你可要掂量清楚!” 李祥满面颓然,似是已无心力去与他争辩,叹道:“晓得了。” * 次日,皇帝免了早上的常朝。这事并不稀奇,真正的大事都在内阁议定,常朝上通常没什么大事,皇帝年纪尚轻,懒于走那些无用过场,时不时就寻个理由将常朝免了。 只是对于徐显炀而言,这件寻常事却成了一件好事,他得以早早与诚王坐在一处,商议查案事宜,并很快敲定了一个方案。 不过对于去实施这个方案,徐显炀心里却很有些抵触。 “显炀你不地道啊!” 直至午后时分,徐显炀才去到北镇抚司,一见面李祥便拍着他的肩如此指责,“我只当你是看中了个姑娘,哪知道你连手都已下了,你是不是连成亲的喜宴钱都想省了?” 徐显炀去看一旁的卓志欣,卓志欣笑道:“昨晚上李祥问起你夜间干什么去,我都告诉他了。你也别问我怎知道的,又不难猜。” 李祥问起他夜间干什么去?是偶然间随口问起,还是有意打探? 徐显炀未露声色,微笑道:“也不是有意瞒你们,只不过还未到摆酒宴客的时候,才没有提罢了。你们放心,少了谁的喜酒,也不能少了你们的啊。” “这可是你说的,”李祥如往常一般热络地攀住他的手臂,“我问你,你这些天拿王府当家,诚王就一点察觉都没?耿家小姐那边呢?有新消息了没?” 平日案情进展都没有意瞒过他们,若非昨夜被诚王一番提点,徐显炀真不会觉察他这话有何奇怪。 “我的本事你知道,怎可能叫人觉察?案子正查着呢,有了进展自会与你们直说。”徐显炀撩了李祥一眼,“你近日见勤快了啊,往日可没见你对公事如此上心。” “我这不是……”李祥咧嘴一笑,下意识地放下了攀在他肩上的手臂,“不瞒你说,我娘见到你给我恁多银子,总催我多卖力些,好帮你立功报答你。” 卓志欣插话道:“你家里究竟出什么事了?咱们又不是外人,有难处你直说了呗。” “能有什么难处?”李祥状似自然,“就是些鸡毛蒜皮,锅勺碰锅沿的破事儿,如今已过去了,不必提了。” 卓志欣的心思比徐显炀还要单纯,连徐显炀都未主动怀疑李祥,卓志欣再如何察觉他不对劲,也不会想到他会吃里扒外上去,听他说已过去了,也便暂且撂下。 徐显炀信手拿起桌案上的卷宗翻了两眼,心中盘算着今早与诚王的谈话,忽抬头道:“今晚随我去盈福楼吧,我叫上蓁蓁,让你们正式见见面。” 彼时平民人家并不十分讲究男女避嫌,家中主妇亲自招待大伯小叔并不稀奇,徐显炀还从未当自己是个“大户”,也就没把大户人家那些讲究当回事过。 徐显炀紧接着道:“不过,只叫她一个女子到场难免拘谨,不如李祥你把媳妇也叫来。” 李祥心头一震,忙摆手道:“不不,这两日我儿子正闹咳嗽,她走不开。哎,你怕弟妹拘谨,寻个她的朋友来不就是了?比如教坊司里那个与她要好的小姑娘如何?” 卓志欣笑着拍了他一记:“你惦记着人家姑娘,简直都无所不用其极了。” 李祥往日嘴碎,惦记上了画屏也不对他们避讳,徐显炀对此是从没在意过。 今日因对这两个伙伴都留了心,听李祥推脱不愿带媳妇来他还在怀疑,一听他提及画屏,徐显炀的疑心反倒又淡了些:李祥素来胆小,倘若真被对头收买,此时在我面前必定提心吊胆,应当不至于还有心思惦记人家姑娘吧…… 他点头道:“也好,到时就接画屏陪她一道来。” 诚王封锁消息的手段确实堪称一流,对于昨日变故,次日给王府中放出去的说法就是发现失窃,故而封府搜查,烟道里找到的董善尸首,就是贼人,因此已然结案,谁都不许再妄自揣测传谣。 甚至连往日防守严密的西跨院还严防依旧,所有知悉内情的人都得到了严密警告,不得泄露一字消息。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似乎就是简单的遇贼捉贼,在知情的凶嫌看来,就是诚王见到耿芝茵遇害,有意封锁消息,好暗中调查。 “我本有心今日便通传全府,认你作义妹,但又顾虑到会惊动凶嫌,引他们防备,只好再等一等。” 上午徐显炀走后,诚王带着杨蓁漫步于花园莲池之畔,对她说道。 不把这消息通传下去,王府下人们就会个个都以为她是王爷的女人,诚王急于说清,都是为了她的名声打算,杨蓁心中感动:“劳王爷挂心,多等几日也无妨。有了王爷的布局,想必近日查案便会见到大进展。” 诚王没有接她的话茬,自顾自道:“或许可以先慢慢放出话去,直说你是杨顺铮的女儿,只因当年我与你父亲有些交情,不忍见你落魄,这才接了你回府来看顾。” 一眼见到杨蓁似在掩口忍笑,诚王问:“怎么?” 杨蓁含笑道:“多谢王爷想得周到,不过,倘若您真是与家父有着交情,又如何该认我作义妹?不是该认我作义女了么?” 诚王一听也是笑了,随后又思忖道:“这样也不好,虽说他们知道芝茵真实来历的人不多,但万一私下里传开了,便会因此联想到你身上。我因为与她父亲的交情带了她回来金屋藏娇,再来如此说你就不合适了。” 他是真的在为她费心着,杨蓁是有些奇怪为何自己忽然得了偌大殊荣,但很顺畅就猜测是因为他发觉从前误会了徐显炀,对徐显炀有所愧疚,才补偿到她身上罢了。 听了他最后这一句的意思,像是承认了他带耿芝茵回家确是“金屋藏娇”,而非单纯庇护。她又不禁好奇,试探问道:“王爷对耿小姐……真的从未动过男女之情?” 诚王睨她一眼,不留情面地直言:“换件事来与我说,这一件我不喜欢。” 杨蓁自知这种话本也不是自己该问的,没的将自己弄得像个说长道短的媒婆,被人家噎回来不免脸上发热,垂头闷了一阵,方道:“那王爷是否可以直言相告,眼下您觉得凶嫌就是泾阳党人的可能有几成?” 确信了凶手在极力促成诚王与徐显炀的决裂,矛头已然直指厂卫一系的死对头,可惜尚且没有真凭实据。 诚王到底还有多相信奸党,杨蓁现在很想确认这件事。她相信诚王对之前的看法若有改观,更可能在她面前直承,而非对徐显炀说,在徐显炀面前,他显然还是端着更多的高傲。 诚王忽然驻足回身,望着她正色道:“你先来告诉我,你为何以为泾阳党人会有意蒙蔽我、挑拨我与厂卫的关系?上一次说到此处便见你脸色大变,你究竟是想到了什么?” 杨蓁心头一颤,事关谋逆大案,对一个皇亲直说出来终须一定的胆量,但当此时候,继续隐瞒显见也是不好。 她只好为自己鼓了鼓劲,谨慎道:“王爷智谋远胜于我,只因当局者迷,才未想到罢了。您不妨设想,倘若换做是您落到如今奸党那境地,每日提心吊胆,担忧着不定哪天便被落罪抄家,同时又明明白白地看出当今圣上信赖厂公……不,其实是圣上有意假借厂公之手,要将他们铲除殆尽。是以但凡今上多坐一日的龙庭,他们就终无翻身之日。他们想要保住性命,也保住前程,又当如何行事?” 诚王静静听着,眉心越蹙越紧,脸上的神情越来越严峻。 身为藩王,自幼被各方人士所灌输的一条重要原则,就是固守本分,不可觊觎皇位。今上对幼弟十分宠爱,不但没要他去就藩,对他的各种约束也甚少,不然就不会容许他去结交耿德昌这样的重臣。 只因自身从未想过要取皇兄而代之,也便没有想到,别人会有心要他取而代之。 她的猜想虽然大胆,却是合情合理的啊! 诚王既有着对任何人都不全心相信的底限,自然也不会笃信泾阳党人就真是一群忠君爱国、全无私念的好人。 如此一想,那些人单单为求自保,也有可能选这一步来铤而走险,拼死一搏,先争取到他的信任,挑拨他与何智恒一系决裂,再想办法谋害君上,扶他上位,从而扭转他们整个一派人的危局…… 诚王犹觉不可置信:“可是,皇兄明明有子……” 他只说了几个字便即打住,皇帝有子,无论如何年幼,也轮不到他兄终弟及,但那些人若连谋害皇帝的胆量都有,又如何不能谋害一个幼小的皇子? 也说不定他只是一个后备,那些人也打算过谋害皇帝之后,扶保年幼的皇子继位,好把持朝政。不过比起那样,自然还是直接将他这个支持泾阳党的人推上龙椅才更好。 诚王微微眯起双目,目光投向远方:“你是说,他们有心效法‘胡蓝之狱’。” 杨蓁点头:“正是,而且他们千方百计想要杀害耿小姐,所要掩盖的把柄,说不定正是谋逆罪证。耿大人就是偶然掌握了他们谋逆的罪证,以此要挟他们相救自己脱罪,结果却被他们鼓动圣上降罪斩首。” 诚王陷入沉默。 “胡蓝之狱”说的是国朝初期的两次谋逆大案。 只因太.祖高皇帝出身贫苦,对穷苦人十分体恤,对待官员就相对严苛,当时定下律法,贪污财物达六十贯的官员便要处斩,为此诛杀了不少官员,也招致了大批朝臣的不满。 朝中大臣几乎个个都多少有着违法乱纪的行止,面对太.祖爷的严刑厉法,他们终日惶恐,担忧迟早屠刀加颈,于是就暗中合谋,意欲暗害了太.祖爷,再扶保一位好操控的皇子上位,既解了自身危机,又可大权在握。 是,国朝二百多年来都未出过一次弑君案件,但那一次只不过是因有人告密,才让乱臣贼子未得机会下手罢了。弑君谋逆,根本不是那么遥远荒诞的事。 自己竟然可能成为奸人谋害皇兄的棋子! 诚王不觉间已攥紧了拳头,面色阴冷。 杨蓁本没有指望此言一出便为他所信,还以为他至少要笑她异想天开,见他如此轻易接受下来,她还十分意外。 他可是自己都承认过自己多疑的人,可为何最近我说的话,他都轻易就信了呢?杨蓁想不明白。 诚王肃然静默了好一阵,才转过脸来问:“尚有一点令我疑惑,你既然猜知对方是有谋逆之心,难道就未曾怀疑过,我会与他们合谋?你又是因何相信,我没有反心的呢?” 杨蓁双手互相捋着手指,有些局促地低头答道:“不瞒王爷说,最初确定是王爷救走了耿小姐那会儿,我确实……确实如此疑心过的。是徐大人他听了我的话之后,说王爷您绝不可能有那心思,我才信了他。经过这些时日亲见,我也确信了徐大人没有看错王爷。” 诚王又是好一阵沉默,最终转过身道:“你去吧,总要你单独陪我说话,也难免招人闲话。”说完就独自离去。 杨蓁目送他离去,心里搅动着疑惑:他到底为何就信了我呢? 不过不管为什么,他信我总是件大好事,以后若是我说的话他都能尽信,那,简直就太好了! 可这份欣喜却也没有维持多久。 杨蓁一步迈进住处门槛时便是心头一动:若是被奸党中人得知,王爷已被我们拉拢争取,他们又会如何? 他们自然不会再去扶保诚王上位,说不定会想连他带今上一同谋害,再去扶保一个旁支藩王上位吧…… 如此一想,争取到诚王也远不能高枕无忧啊! 55|守株待兔 临近傍晚, 徐显炀与诚王那三十名侍卫当中的一个在京城街头一处不起眼的角落里碰了头。 “依大人安排, 我三人在李祥家外待了半日,见到他家一切如常,媳妇出门买菜,老太太抱着孙子坐在门口晒太阳,未见有何异状。” 今早被徐显炀差遣去李祥家外蹲点的三名侍卫当中, 两个都是锦衣密探, 密探常年潜伏在外, 蹲点跟踪的本事比北镇抚司衙门里的锦衣校尉还要过硬得多,倒不必担心他们会被对方察觉。 徐显炀听后点了点头, 如果李祥真的出卖了他们, 家人却并没有受到威胁,只能说明他是为了钱, 李祥确实爱财, 平日里总会抓住各样机会占点小便宜。 不过,他真会为了钱财出卖朋友? 一想到这里, 徐显炀就难免烦躁,按捺心神道:“知道了, 留那两人继续盯着,你去回报王爷吧。” 那侍卫名叫郭塘, 闻听后眼神闪烁道:“大人, 查案毕竟是咱们锦衣卫的差事,其实只要咱们想藏私便可藏私,也不必事事都向王爷禀告。” 徐显炀不禁苦笑:“难得你还有恁大的胆量, 将来万一哪里出了纰漏,王爷真要杀你们全家,我可没把握保得住你们。” 郭塘却是坦然一笑:“属下往日得大人的关照不少了,哪能听人家几句威胁就倒戈投降?大人放心,但凡您有差遣,属下自然还是听您的,外人漫说是王爷,就是皇上,也要排在您后边儿。” 徐显炀摆摆手:“你有此心甚好,不过,还是先去回报王爷吧。” 他并不怀疑郭塘说话不实,自从他做了锦衣卫指挥使,因体恤密探比寻常手下更为辛苦,曾自作主张为所有密探提了二成的俸禄,为这他挨了户部不少参奏,此外前不久他还自己拿出体己银子,对诸如王府以及高官跟前冒风险更大的这些密探又多加了些补偿。 这些人念着他的好,对他忠心,也是应该的。 若说奸党出巨资收买,这些人还说不定抵不住诱惑倒戈过去,但仅仅是受诚王的威逼,他们却不见得就会出卖他。 徐显炀还是相信,人情比威逼利诱更加靠得住。只是这一回在李祥这里,不知这条原则还是否奏效。 此时天还不黑,为免引人注意,徐显炀没有亲自去王府接杨蓁,只是托侍卫带了话回去。诚王对此自然没有异议,只挑了那三十名死士中的两人去筹备车马,避着外人注意,接了杨蓁与画屏上车,离府去往盈福楼。 “今日他们是将你当做我朋友接你去的,你可别以下人自居。”路上杨蓁向画屏嘱咐。 这几天来随着画屏学的婢女规矩多起来,她在杨蓁面前就表现得越来越像个婢女,对她恭敬,还主动端茶送水,纵使杨蓁叫她不必如此,画屏也没听。 “嗯嗯,我省得。”此时画屏还算自然,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坐于车中,“我问你,徐大人今年才得了你,那两位千户大人可曾娶妻?” “听说李大人是有家室的,卓大人从前订过亲,结果未等成亲,未婚妻就病逝了,至今尚未婚配。”杨蓁奇怪地看看她,“莫非你在打什么主意?” “你想到哪儿去了?”画屏轻推了她一把,“我不过是问个清楚,好确定如何待人家。你不知道,与有家室和无家室的男子说话,有着不一样的讲究。你毕竟有徐大人看顾,我若是出言不妥,会惹人家笑话的。” 杨蓁半信半疑,她知道画屏妹子平日虽看着爽利质朴,若真起意要装个相,就凭她这双肉眼,是辨别不出的。 画屏往日的说辞,都是甘愿侍奉她一辈子做报答,杨蓁当然没打算收她做个丫鬟,只是对将来如何安置画屏,心里也没个谱。 在她看来,卓志欣是个不错的人,但画屏毕竟是流芳苑出来的,人家卓大哥是否看得上她,还不好说。至于李祥,杨蓁已听徐显炀说了,李祥倒是相中了画屏的,可李祥如今正背着内奸的嫌疑…… 前一世死前杨蓁因神志不清,对李祥的去向并未看清,但最后仅剩下徐显炀一个人陪着她是无疑的,由此轻易可以推知,李祥当时就是舍了他,随着那伙流寇走了。 以当时情形,留下来很可能就是死路一条,趋利避害是人之本能,为了活命做出那个选择,也不能说就有多卑劣。但也至少可以看得出,那不是一个义气忠厚的人。 所以杨蓁很早就对李祥印象不佳,听徐显炀说他有可能做了内奸,杨蓁一点也不觉得意外。 “画屏,你可听过一段戏文是‘玉华堂前朝复暮,红烛迎人,俊得江山助’?” 杨蓁一直记挂着耿芝茵提及的那本戏文,当时只听见耿芝茵提到了这几句话,说是耿德昌在那戏文上标注下来的,杨蓁细细地记住,本以为日后还有的是机会再多探听些,没想到当晚耿芝茵便已遇害。 今早她对诚王和徐显炀也又提起了这段戏文,有意联络张克锦帮助查找戏文出处,但那两人却不约而同地表示兴味索然,都说既然耿芝茵已死,只凭这没头没尾的几句话也查不出什么,当务之急还是能擒到对方的手下逼供才更有用处。 杨蓁也不能确定这段戏文能有多少用处,毕竟连耿芝茵自己也说不清那本戏文是不是真与奸党相关,她只是留有一线希望想追查个清楚,于是就先来问问画屏。 画屏听后却是一笑:“应该是‘玉茗堂前朝复暮’吧?看来你都不听戏的,竟连鼎鼎大名的《还魂记》都未听过。” 杨蓁细细回想,能确信自己并未记错,耿芝茵当晚说的确实是“玉华堂前朝复暮”,难道是耿芝茵记错了? 她问:“这个《还魂记》是否还有其他版本?” 画屏道:“这我倒不知了。《还魂记》成文于前朝,本朝文人改写前朝戏文的也有过不少,你若想知道,去询问教坊司的戏子就好了。” 杨蓁点了头,没再说什么。其实她体会得出,诚王与徐显炀两人之所以没有采纳她的建议,也是因为他俩都不希望她再与教坊司有何瓜葛。 她一提起教坊司,就被那两人不留余地地否决了。 ——盗文凶猛,委屈读者亲们四点替换以后再来阅读正文,致歉~ 乐户是贱籍,国朝律法规定,乐户行路不得走道路中央,只能溜边,男性乐户必须穿青绿布衣,戴青绿色卍字顶巾,系红、绿两色帛带。女乐则穿皂色褙子,戴明角冠。 因为妓籍亦属乐籍的一种,外人便想当然地以为乐户的妻子都是不洁之身,拿他们的“绿帽子”来形容妻子偷汉的男人。 近年来国人整体崇尚奢靡之风,律法对服侍的约束已趋废弛,乐工乐妇出门时也会穿着花哨随心的服饰,但身居教坊司之内时,绝大多数的男乐工还是会穿着那身最不讲究的青绿衣帽。 杨蓁在赵槐为她安排的一间空屋歇了后半夜,等到天亮出门后,就见到了满院子绿油油的乐户们。 整个教坊司的主体部分是一圈三层的楼阁,围拢着中间一座正方的天井大院。 耿家小姐被送进来的事似乎已被广为传说,杨蓁歇脚的屋子位于二楼,清晨一出门站到面向天井的走廊上,立时引起了周遭乐户们的注意,男男女女都看着她指指点点地议论着。 杨蓁看着这情景,也猜不出他们当中还有没有人……亦或者说有多少人,清楚她是冒名顶替来的。 一个身形丰腴的中年乐妇端着大木盆从她面前的楼下走过,仰起头对她扬声道:“你是耿姑娘吧?别怕哈,咱这地界不像外人传说得那么不堪,过些天混熟了你也就惯了。” 这份爽利热情令杨蓁稍感宽慰,她含笑点了点头。 “瞧瞧,真是大家主儿出来的小姐,一点不见小家子气。”乐妇朝一旁的小丫头说着,端盆走了。 赵槐与段梁两人推诿了半天,最后段梁端出自己办事色长的芝麻官职,才逼得赵槐担下了送杨蓁去北镇抚司的差事。 杨蓁顾念着此事务须避免引得外人注意,便让赵槐为她寻了一顶斗笠来戴上,另选了个无人留意的当口,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角门出了教坊司。 锦衣卫下辖南北镇抚司,北镇抚司主管刑狱侦缉,南镇抚司则掌管卫中刑名和军匠。 自成祖皇帝迁都北京时起,锦衣卫指挥使司衙门就设在了天津卫,但身为锦衣卫指挥使需要时常与皇帝接触,历届指挥使就都把办事地点定在了北镇抚司衙门。 东安门北镇抚司衙门距离教坊司所在的本司胡同并没多远,步行小半个时辰即到。 北镇抚司与东厂两个衙门口毗邻,共同占据一个街区。两座大门外的街道常年官民绕行,门可罗雀。 赵槐腿肚子打了一路的哆嗦,不住向杨蓁解释自己也是逼不得已,并没插手换她过来的勾当,请她务必在徐大人面前说说好话。见杨蓁只是冷淡应承,赵槐愈发心惊胆战。 北镇抚司的正门是典型的六扇门,左右四扇关闭,中间两扇敞开,门外两边各立着一对汉白玉石狮子。 门口虽无人守卫,杨蓁与赵槐刚一走进,就从门里出来一名带刀校尉吆喝道:“干什么的?” 杨蓁摘了斗笠,回首朝赵槐望了一眼,赵槐当即知趣地退远了一截,还朝她点头哈腰了一番以示恭顺。 杨蓁这才上前两步,用确信他听不清的声调向校尉道:“有劳大人通传,我有事关耿德昌的要事向徐大人禀告。” 校尉一听见“耿德昌”三个字就是神色一凛,打量了两眼杨蓁:“你所言为真?” “自然为真。”杨蓁取出穿宫腰牌递上去,“此为徐大人之物,劳您交予徐大人,告诉他,我确有重大案情要向他禀报。” 校尉见了白玉牌子再也不敢怠慢,说了句:“你在此候着。”就折进了门里。 远处的赵槐见到杨蓁两句话就劳动了校尉老爷替她通传,对杨蓁昨夜那番话的最后一丝疑虑也都打消了,心里愈加恐慌。 没过多会儿校尉返回,叫了杨蓁进去。赵槐怕得要命,又不敢撇下她溜走,只好缩在大门对过的墙角等待。 今年年初时,北方戎狄大举进犯辽东,耿德昌时任辽东经略,驻守宁远城,因觉无力守城,就未请圣旨,擅自撤兵回了山海关,丢下关外两座重镇、数十万百姓任由戎狄屠戮践踏。 皇帝龙颜大怒,下旨将其下狱查办。 太监何智恒因收到耿德昌托人送来的贿赂,发觉此事恐怕另有牵连,就扣押了代为行贿的人严加审讯,从而牵扯出多名受贿徇私的高官予以治罪,其中就包括那个被传说被徐显炀割了喉骨的柳湘。 本来何智恒与徐显炀都觉得此案还有可深挖,无奈朝中大臣纷纷上奏,以“牵连过甚,人心惊惶,恐为小人所用”等说辞为由,促请圣上及早结案,不再深究。皇帝为求朝纲平稳,也就下令结案。 耿德昌已于上个月被斩首示众,并传首九边,家产罚没充公。 依国朝律例,非谋逆投敌等重罪,不会判妻女没入教坊司。 耿德昌弃地丧师已是死罪,行贿上官意图脱罪更是罪加一等,若非如此,妻女也不至于受此重罚。耿妻自丈夫入狱时便一病不起,很快过世,送入教坊司的也便仅有耿小姐一人。 迄今为止,耿德昌与柳湘等人是厂卫最后挖出的几个泾阳党人,人一死了,线索尽断。再想重新摸查朝中隐藏的奸党余孽,可就不容易了。 那些老大人一心求稳也有其道理,原先与泾阳党人有过交情的朝臣也不一定为奸党效命,甚至从前真做过奸党成员的人如今也可能已然脱离,这些都不能作为凭证供厂卫缉捕审查。对奸党余孽的追查就此陷入停滞。 打蛇不死,必受其害,听着外间诋毁厂卫的谣言愈演愈烈,徐显炀恨不得一早将那些居心叵测之徒一网打尽,是以近一个月以来,他翻阅卷宗,暗中查访,力求再从耿德昌一案中寻得疑点继续追查,却都一无所获。 这样时候陡然听说有人将“重大案情”送上门,他怎可能置之不理? 徐显炀对随身物件从不上心,穿宫牌子丢了根本想不起何时丢的。反正皇城各门的禁军也都隶属锦衣卫管辖,没一个人不认得他,牌子丢了也不影响他出入。 他也就早将这牌子抛诸脑后了。没想到丢了都一个月竟又找了回来,送回它的人还是—— “是你?” 见到杨蓁,即使心里再怎样清楚不可能,徐显炀最先冒出的念头还是:她要来报那一“抱”之仇。 毕竟那是他有生以来做过的唯一一件“亏心事”,虽说是无意的。 “见过徐大人,”杨蓁驻足厅中,向坐于案后的徐显炀福了一礼,开门见山道,“大人也知,我本是待选入宫的宫女,想不到昨日半夜忽有几人闯入院子,强行将我带离,送至教坊司。等在那里的一位少年公子穿着华贵,不知是何来头。他以我与婶婶的性命相要挟,叫我顶替耿德昌之女留在教坊司,之后就扬长而去。我知道大人您近日一直忙于审查耿德昌的同党,便来向您报知此事,想必查出那主使换人的案犯,对大人将会有所臂助。” 徐显炀早知自己在外有着煞神之名,见她一个娇怯怯的小姑娘在自己面前,竟能侃侃而谈,毫不怯场,心里暗暗纳罕,但也没有错过她所述的案情。 飞速思索了一番,他问道:“你来此找我,意在求我救你出来?” 一个良家子无端沦落为教坊乐户,必是恐慌不已。若说她来此只是为了向他报案,而非求助,徐显炀是决不信的。她没有哭哭啼啼理智尽失,已经很令他意外了。 没想到杨蓁却摇了头:“我来此拜见大人,原因有二。其一,就是归还大人穿宫玉牌;其二,是将案情禀告大人,襄助大人查案。那人胆敢偷梁换柱,必定来头不小,大人顺藤摸瓜,说不定能钓上一条大鱼。” 徐显炀越听越是奇怪:“你竟然不打算要我插手救你?” 杨蓁浅浅一笑:“大人若想彻查此案,自是不宜过早打草惊蛇的。我便是虑及此事,今日过来这里时已然留心隐藏行迹,不去引人注目。如今教坊司的上下人等都已得悉耿家女儿被送了过来,倘若此时便张扬其事将我领出,难免惊动太多人,惹得那幕后主使也有了准备,以致妨碍大人查案。等到案情水落石出之日,我自会得回身份,尚且不急这一时。” 早在听完她陈述的案情时,徐显炀便想到不宜过早动她来打草惊蛇,此事确实是个清查耿德昌同党的绝好契机,他面上不显,实则心里翻滚得厉害,恨不得立时开始彻查,只是想到她一个小姑娘陷身那种腌臜之地一定急于脱身,若见他无意搭救,说不定当场便要跪地哭求,真到那时他也不好坚辞不管,这才主动问她。 想不到,她竟然像他一样明白。 “不急这一时?外人都将教坊司视作勾栏院,你沦落到那种地方,就不怕在案子查清之前,已经遭了他们祸害?” 徐显炀微露苦笑,“我徐显炀何德何能,竟惹得你一个与我萍水相逢的小女子甘愿留在那种地界助我查案呢?” 杨蓁方才这阵一直恭顺地垂着眼睫,闻听忽抬起眼来,望了望他,两汪剪水清眸之中,神色复杂难辨。 未来正是新帝听信了奸党摆嗦,才对厂公一系赶尽杀绝。查清这桩案子,说不定便能助他给奸党一记重击,为防止将来奸党死灰复燃、转变他的命数大有裨益,她又怎可能不管? “仅凭与大人的一面之缘,我还不敢奢求大人出手相救,再说教坊司那样的地方为官者都不愿沾染,我也不敢为一己之私,带累大人的名声……” 徐显炀以指节“咚咚”地扣了两下桌面,打断了她:“你若是再这么一味地深明大义下去,我可就要怀疑你别有居心了。我劝你还是快说些真心话的好。你来找我报案,还别无所求,到底图个什么?” 说完这话,徐显炀敏锐地发现杨蓁唇边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这笑容隐含深意,就好像她是个懂事的大人,刚听见他这个不懂事的孩子说了句好笑的话。 这小丫头可真古怪! 杨蓁默了片刻,道:“家父姓杨,名讳顺铮,六年前曾官拜户部郎中……” 徐显炀对近些年来与泾阳党相关的案件都了如指掌,一听便恍然:“你是有意为父报仇?” 杨蓁颔首:“家父身死不可复生,然身为人女,我却容不得害他丢官罢职、郁郁而终的奸党余孽继续为恶,既然得此机会襄助大人缉拿奸佞,我自要倾尽全力。大人放心,我既然有意留在教坊司,便有保全自身的把握。请大人勿以我为念。” 这个动机便可说得通了。徐显炀笑了出来,点头道:“好,能得你这样一位义女助我,也是我的福分。我承诺于你,等到案情有所进展,但凡到了无需再有顾忌的时候,我必定一早救你出教坊司,为你恢复良籍。” 杨蓁又福了一礼:“大人自是一诺千金之人,我先在此拜谢了。” 她仍是那么不卑不亢,波澜不兴,似乎没什么殷切期待,也没半点感激涕零,一切都顺其自然,徐显炀看得满心奇异,转而道:“如此你便来细致说说,你要我从何查起吧。” 杨蓁点头道:“带我前来的乐工赵槐,以及尚在教坊司的段梁就是昨夜自那少年公子手里接我进门的人,必定收过对方好处,也知道一些内情,大人审问他们想必会有收获。他们都是教坊司里的小人物,纵使被锦衣卫秘密扣押,也不易引人注目……” 8、 赵槐在北镇抚司大门外心惊胆战地蹲了近半个时辰,最后等来的不是杨蓁,而是抓他的校尉。 留在教坊司的段梁也在上了个茅厕的工夫,就被两个便装壮汉闯进门来堵了嘴绑了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揪出了教坊司,带回北镇抚司刑房。 要说锦衣卫北镇抚司最拿手的绝活,莫过于抓人和逼供这两项了。 “诸位老爷饶命,小人虽是鬼迷心窍收了那位公子爷的银子替他接人,却实不知人家是何来历。京师里到处藏……藏龙卧虎的,随便一个大人的汗毛就比小人的腰粗,人家不说,小人也不敢问呐……” 赵槐刚一被绑上刑椅,就迫不及待地一通招供,待得看见校尉们亮出各种刑具,他就只剩发抖哭号的份了。与他一墙之隔的段梁也是如出一辙。 等校尉拿刑具朝他们身上一比划,两人就很默契地双双昏死过去。 专司逼供的锦衣卫早都练就了眼力,是装孙子还是真孙子,人家看得出来。这俩小子显然是一吓就尿裤子的货,而且对照他们的供词也全无二致,并无疑点,可以断定其所言为真。 徐显炀将李祥与卓志欣叫到了自己的值房,听了手下报过来的供词,他朝那两人问:“你们以为如何?” 卓志欣道:“这事说不定只是哪家的公子哥与耿小姐有私情才做的而已,查清楚了也不见得能有多大效用。” “那不见得,”李祥将头一摇,“能与耿德昌的女儿生出私情的人,也必然与耿家过从甚密,很可能就是奸党。再说,咱们也可以学他们借题发挥啊,即使查清仅是儿女私情,咱们也可以说他们结党营私。” 卓志欣看了看徐显炀:“显炀可是一向主张真凭实据的,外间本就传说咱们厂卫屈打成招,甚至是伪造供词。咱们又怎能学他们借题发挥,无中生有?” 徐显炀抱着双臂坐靠在桌案边沿,叹口气道:“眼下这两个乐工吐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只能指望那小丫头回去教坊司后,能钓出些蛛丝马迹。反正咱们如今毫无头绪,若去捕风捉影地乱抓人,只能给对手编排厂卫罪状的机会。我也没指望真能钓上大鱼,只不过死马当活马医,查出一点算一点吧。” 卓志欣道:“可如此一来,岂不是苦了那姑娘?好人家的女孩谁愿意沦落到教坊司去,说不定都等不到梳拢接客,就先被那些无良乐户糟蹋了。咱们总不能把整个教坊司的乐户都像这俩小子一样,抓来揍上一顿吧?” 李祥笑道:“志欣的菩萨心肠又犯了。去选宫女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到了教坊司有吃有喝,也不见得多委屈了她。再说教坊司又不是勾栏院,送去那里的女孩又不一定接客。” 卓志欣不满地瞥他一眼:“你也看出那姑娘模样生得好,若是换做你是奉銮,你会不安排她去接客赚银子?” “哎你可别咒我去当绿帽的头儿啊。” “你看说你这么一句你都听不得,人家一个良家子落到那种地方,又如何忍得?” 徐显炀听着两人争论,一言不发。 她不是穷人家的女孩,而是出身官宦之家,论起来与他们还是一派,沦落得家境贫寒,充选宫女,已然算得可怜了,如今还要受这无妄之灾。 倘若为了替他查案,真害得她沦为风尘女子,他将来又能如何补偿她呢? 他忽然抬头问:“你们谁认得教坊司里的人,能给她一点关照?” 李祥和卓志欣一齐停了争论,又一齐忙不迭地分辩:“我可从不曾与那地界有过沾染!” 徐显炀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说到底他俩不过是市井无赖当上了锦衣卫的差,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至于对个教坊司就这么谈虎色变吗? 再说他们三个人,李祥有媳妇,卓志欣订过亲,虽说没等成亲女方就害病死了,可之前也跟未婚妻热乎了两三年,说不定已然生米煮了熟饭。真正没近过女色的,是他徐显炀! 他们又装哪门子假正经啊! 卓志欣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你看说起那地方咱们都不乐意沾染,何况人家一个姑娘?当初有皇帝授教坊司的官儿给人,对方都推辞不受呢。依我说,宁可案子不查,也该早早把人家弄出来。” 徐显炀没有接话,托个小姑娘到教坊司查案确实不地道,可真要说放手不查……这是多难得的机会!放过了可就再难有下次了。 杨蓁被安置在一间无人的值房内,午间吃了校尉端来的饭菜,其余时候就静坐等待。 想起徐显炀听她陈述时露出的惊异与不解,她也十分理解。世人都鄙视贱籍,宁可身为良民饿死,也不愿身为贱民苟活。 而她经历了前世的苦难,深知生存不易,对这些虚浮的东西都看淡了。 但愿他见到她甘愿留在教坊司,不要误以为是她自甘堕落就好。 回字形直棱窗外传入男人的私语声,似是有人一边在窗前窥视一边悄声议论。 杨蓁稍一琢磨便明白过来,不禁好笑:指挥使大人是个不近女色的主儿,见到有个姑娘上门拜会,自是要引得手下人好奇的。 但愿他安排得当,不要走漏风声坏了正事…… 到了下午申时前后,徐显炀派出去的两路人马先后返回,先是一路人带了刘敬过来。 “小奇子都照实说了,夜里来的人一共三个,是硬闯进门的,态度极其蛮横,他多问几句对方便要动手,让人家把杨姑娘带走,小奇子也是无可奈何,最终都没闹清对方的来路。” 刘敬满心憋屈,原本就只选进来这一个像样的女孩,结果还出了岔子。 紧接着飞马去过昌平的人也回报说:“杨婶那边没见什么人去上门骚扰,对方并没着人看守杨婶。大人放心,咱们是盯梢的行家,周遭有没有人盯梢,咱一眼就看得出来。” 徐显炀点头道:“可见对方是来头不小啊!” 依赵槐、段梁与杨蓁三个人描述都可听出,那个少年公子气派不凡,而且办出教坊司换出罪臣之女的事还只差遣了两个靠不住的小脚色过手,对杨蓁也只是一句简单警告了事,又没去控制杨婶,看起来对方并不十分害怕败露,足见身份不低,自知案发了也不至于落罪才有恃无恐。 “当然,也说不定他们只是虚张声势,故作嚣张,好镇住小奇子与赵槐这样的小人物,以隐藏身份。”徐显炀补充道。 这桩案子乍一看漏洞百出,细想却又是无懈可击。 王奇不知对方来路,赵槐与段梁也不知对方来路,倘若杨蓁真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女孩,被那公子一威胁,再由赵槐段梁守在身边威逼利诱,也就只有乖乖就范不敢声张的份,这件事也就被成功掩盖,传不到他人耳中。 对方是用了个最粗陋的手法,就达成了最缜密的收效。 至于被换走了宫女—— 刘敬道:“只是换走个待选宫女,又不是宫妃,要说敢做出这事又不惧案发的人,满京城确实有着不少呢。不论是万岁爷还是厂公,谁又有闲心来管这事?倘若真去张扬其事……” “倘若真去张扬其事,带人走的人无处可寻,要被落罪追究的反而是你们这些相关都人。”徐显炀接上他的话道。 一个备选宫女被人领走,此事说给寻常百姓听或许显得了不得,可如今国朝内忧外患,惹皇帝焦头烂额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都比丢了个备选宫女严重得多。 以至于近年来什么宦官监守自盗,什么后宫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但凡还不是闹得太出格的,都已没人理睬。丢一个备选宫女又算个什么? 此事若真报给皇帝,皇帝最多会随手指派个人去查查,便抛诸脑后,查不查得清也再不关心。 这种事高官懒得计较,小官又不敢计较——万一查清了领走人的是哪位惹不起的勋贵,都是白得罪人的事。 于是只会成了个无头公案,不了了之。对方敢于如此霸道行事,想必也是料到了这一点。 “你所言没错,若非他换走的是耿德昌之女,咱们都不见得会有心搭理。谁又会有闲心来管?好在,他换走的是耿家之女。”徐显炀目中精光凛凛,说完就迈步出门。 等再面对杨蓁时,徐显炀坚持查案的满满信心就馁了一截。他没有让手下把杨蓁叫来,而是自己去到那间值房见她,也是出于一份掺杂着心虚的敬意。 “……眼下看来,还无法确认除了那两个乐工之外,教坊司里还有谁对此事知情。不过耿德昌为官多年,他女儿常年身居内宅,见过她的外人一定不多。你就暂且以她的身份自居,留意着还有谁可能牵涉其中,也说不定会有其他的耿家同党去看顾你。” 杨蓁点点头:“如若真有,我一定细细记下,及时报给大人。” 越是见她乖觉配合,徐显炀就越心虚,他轻咳了一声道:“我已另外着人去查探,哪家的公子哥可能与耿家女儿有私情,一旦有了眉目,我便救你出来。” 杨蓁又点点头:“劳大人费心。” 回想着卓志欣的那些话,徐显炀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平日总将奸党们无中生有、编排厂卫的坏话四处宣扬视作卑鄙无耻的行径,可如今自己这做派——利用一个无辜受牵连的小姑娘为饵引蛇出洞,又比那些人好几分呢? 他简直觉得自己比那个换了她进教坊司的小子还恶劣。 “我会着人留意着你的情形,但凡有何状况,你都可让我知道。倘若你在那里实在忍不下去,也可对我说,不要有何顾虑。不过,其实……” 他心里矛盾斗争,笨拙地寻着措辞,“教坊司也不像外人传说的那么腌臜,洁身自好一辈子的乐妇也不是没有……” 他自己都编不下去了,然后就又在杨蓁脸上见到了那种意味深长的浅笑,好像她是个成熟大人,而他是个幼稚可笑的孩子。 “大人放心,我都省得。”杨蓁再次朝他福了一礼,“只求大人费心帮我照应婶婶,我便再无所求。” “这你尽管放心。” 徐显炀身为厂卫高官,深谙保密之道,今日虽留了杨蓁与赵槐他们在衙门里好几个时辰,真正得悉了内情的锦衣卫手下却仅有寥寥几人。 等他带了杨蓁出屋,也是避着闲人抄小路去到衙门角门送她出去。 奉命领了赵槐与段梁来此的卓志欣上前道:“已然依你吩咐警告过他二人了。” 徐显炀身为厂卫高官,深谙保密之道,今日虽留了杨蓁与赵槐他们在衙门里好几个时辰,真正得悉了内情的锦衣卫手下却仅有寥寥几人。 等他带了杨蓁出屋,也是避着闲人抄小路去到衙门角门送她出去。 奉命领了赵槐与段梁来此的卓志欣上前道:“已然依你吩咐警告过他二人了。” 56|血色代价 作者有话要说:  “王爷!”徐显炀与杨蓁异口同声,同时上前一步,徐显炀道:“求王爷将他们交由我来处置,日后必会给王爷一个交代!” “交由你处置?”诚王冷笑一声,“真交给了你,今日就白来了!自此刻起,这两人都交给本王,无需你再过问。我不信凭我的手段,就审不出他们的实话!” 说着又朝左右吩咐:“绑了!” 周围一共七名侍卫并不包含锦衣密探在内,自然是以诚王马首是瞻,这便要过来动手,徐显炀清楚若是任由他们将这两人带走,别说李祥性命堪忧,连卓志欣也怕是要脱去半条命,当即左手一拉卓志欣手臂,右手握着未出鞘的绣春刀斜向一斩下,正拍中一名侍卫的手腕,也逼退了另两名侍卫,同时将卓志欣与李祥都护在了身后。 那名被他刀鞘拍中的侍卫手腕已脱了臼,退开几步大叫起来。 诚王面沉似水,双眸寒光凌厉:“徐显炀,你敢在我面前动手?” 徐显炀对众侍卫严阵以待,面色语气却尽是恳求:“王爷请听下官一言,此案疑点尚多,大可以慢慢审讯,我这两名手下尚未定罪,不宜交与王爷动用私刑。王爷若能答应与下官联手讯问,下官立时捧刀请罪。” 杨蓁也劝道:“王爷请息怒,徐大人同样一心要查明案情,您还担忧他会徇私舞弊不成?” 此时李祥与卓志欣正被徐显炀挡在房门跟前,未等诚王再答言,李祥忽然叫了声:“志欣快走!”竟猛然一拉卓志欣手臂,携他一同夺门而逃。有徐显炀挡在门口,其余侍卫想去阻止也来不及。 屋中众人又是尽皆一怔,杨蓁心头一沉:这下才是糟了! 众侍卫都看向诚王,诚王道:“叫上外面的人手一同去追,务必留下活口!” 侍卫们见他没有说明是哪些人去追,哪些人留下,都迟疑地去看徐显炀。这位大人方才可是到了在王爷面前动刀的边缘,放他单独陪着王爷怎行? “快去!”诚王又喝出两字,众侍卫才忙应了声是,鱼贯而出,屋中仅剩下了诚王、徐显炀与杨蓁三人。 于徐显炀而言,见到那两人逃走,他倒是松了口气,在他看来,是宁可案子查不下去,也不想见到这两人伤损在诚王手里。 他抛下绣春刀,跪地请罪道:“下官情急之下对王爷不敬,愿受王爷治罪。” 诚王面露嘲讽,转向杨蓁道:“依你看,你家大人该治个什么罪啊?” 杨蓁也跪了下来:“恳请王爷容许徐大人同去追回疑犯,将功补过。” 在这四处昏黑的夜间,人随便往哪个旮旯一躲就再难找到,逃走的是两个徐显炀十分熟悉的人,自然是他更有希望找回那两人,同时也好对局势有个缓解,避免再像方才那般针锋相对。 徐显炀朝她望过去,两人目光交汇,杨蓁眸中尽是理解与信任,徐显炀却更多的是赧然。 遇到变故,他是豁的出去自己,为干爹,为朋友,叫他两肋插刀他也甘愿,可如今他若是豁出去了自己,她又该怎么办? 方才维护那两人是他一时凭着直觉做出的决定,此刻一想,他却有些后怕,万一真惹诚王翻了脸,她可怎么办! 他们已有夫妻之实,却尚未正式成亲,万一他把自己毁了,又叫她将来何去何从? 徐显炀心中满满都是苦涩的懊悔,暗暗决定:我如今已是有家室的人了,将来行事再不能如从前那般冲动,一定要处处为她考虑才是。 诚王望了他片刻,冷冷说道:“徐显炀,我对你的信任可禁不起多少消磨,你最好别再让我失望。” 听了此言徐显炀心下一宽,忙道:“下官必然不负王爷所托。” 他又望了杨蓁一眼,起身快步出门离去。 诚王朝门口望了片刻,转回脸见到,杨蓁未得他发话仍跪在地上,小小的一个人儿,娇弱得好像一根指头便能推得倒,一阵风便能吹得飞,可她脸上的神情却是纯纯粹粹的坚定平静,不见一点慌乱不安。 “起来吧。”诚王语调中没了怒气,反而多了几分戏谑,“你嫁了这么一个愣头青丈夫,就不怕哪日被他拖累的丢了性命?” 杨蓁起身来道:“王爷可想听我说真心话?” 诚王轻哂:“难道我还会刻意叫你来骗我?” 杨蓁道:“我想敢问王爷一句,如您这般,对谁都不去全心信任,自是免除了为人欺瞒的风险,可是您一直如此待人,难道从未觉得孤单过?难道您见到别人肝胆相照,从未羡慕过?” 诚王显是不以为然:“依你的意思,如徐显炀这般,被他信任的朋友利用出卖,反倒是好的?是叫人羡慕的?” 杨蓁摇摇头:“信任也是礼尚往来的,说不定付出了却没有回报,可不去付出,也便一定得不到回报。倘若从不去信别人,又怎能得别人信任?王爷请试想,倘若我从未真心信过您,一直对您满怀提防,出言不实,您又会不会信我?” 诚王没有答话,这话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杨蓁不知不觉就联系上了前世最后的那段经历,徐显炀送了她最后一程,或许只是出于侠义之心,并不能说明他追随厂公的立场正确,不能说明他被通缉是蒙冤受屈,更不能说明他是个值得托付终身之人。 但杨蓁就是自那时起就全心相信了他,相信他是个好人,他的决定即使不全都正确,也都有他的道理,相信这个人值得她付出一切去善待。 这份信任,根本无需什么说出口的理由。 杨蓁说得愈发动情:“人心隔肚皮,我未曾见过王爷的真心,也未曾见过徐大人的真心,但我还是情愿先来付出信任赌上一把,去相信王爷待我没有恶意,相信徐大人不会负我。这都是我甘愿为之,纵使将来为人辜负,我也认了。至少我真心实意地活了一场,对得起自己,也不留遗憾!” 诚王静静望着她,面上看不出什么触动,最终展颜一笑:“我知道了,你之所以不觉得徐显炀愣,是因为你比他还愣。看来我得警告徐显炀看好了你,免得你这傻丫头将来又信了哪个不该信的恶人,一气儿把你俩都给坑了。” 他上前两步,居高临下地凑近杨蓁,笑吟吟道:“说不定,我就是其中一个。” 杨蓁怔怔地发着呆,不大明白他此言何意。他是说了一个笑话么?听起来……也不好笑啊。 诚王走至门口:“走吧,好歹换间屋子,难不成你情愿陪着这死鬼?” 杨蓁这才想起屋里还有一个正在汩汩冒血的死尸,跟在诚王身后出门时,她又朝倒在地上的卢刚望了一眼。卢刚偏着头,正面朝这边,五官早已凝定。 卢刚……这名字她是听过的,这张脸,她也是见过的。 * 且说卓志欣因推了卢刚一把致其身死,头脑便已懵了。 本来今日听徐显炀说柳仕明醒来的消息是假的,他就已然心怀疑惑,再见到诚王到场、卢刚被擒再被杀一连串的变故,卓志欣就懵懵然地回不过神来,以至于见到诚王命人将他拿下,他便依着直觉满心惶恐,同有遁走之心,见李祥拉他逃走,卓志欣下意识还觉得此行合理,为之松了口气。 他是个小民出身,才跟着徐显炀做了不足两年的锦衣卫,实在没历过这种骤变。 直至被李祥拉着冲出何府,在昏黑的京城街道上跑了一阵,卓志欣才醒过神,猛地抽回手道:“不对,我们怎能就这么走了?显炀可怎么办?” 李祥回身道:“那你想怎样,难道还要回去?” 卓志欣道:“当然要回去!卢刚是死于误伤,咱们解释个清楚,王爷不见得就不信。将来咱们再戴罪立功,身先士卒捉拿嫌犯不就好了?这般逃走,才显得咱们做贼心虚,不但要被当做奸细,还要连累显炀,说不定连厂公都要连累了。” 头脑一清醒过来,往昔的诸般细节也都呈现眼前,卓志欣手扶额头,自语般地梳理着头绪,“卢刚就是锦衣卫内的间隙,怪不得早在杨姑娘……早在弟妹潜入葛六家那晚,他不问缘由便去一刀劈下,他定是早在那时便已被对方收买,受命要逮住一切机会杀害弟妹。 而且,弟妹初次来到北镇抚司向显炀报案的事一定也是他说出去的。他并不知道弟妹并非耿芝茵,才导致对方许久以来都将弟妹当做耿芝茵意欲灭口。还有,上次显炀叫我安排人手盯着宁守阳的管家孙良,我就是派卢刚去的,倘若孙良真有嫌疑,他们两个早成了一路,卢刚自然不会查出什么。如此一说,那个孙良恐怕真有嫌疑!” 他自顾自念念叨叨,完全没去留意李祥脸上的恐慌越来越重。 李祥拉住卓志欣手腕道:“志欣你别想了,想通这些又有何用?你没看见么,王爷是想越过显炀,抓咱俩去逼供,这事根本说不清楚,一旦回去,咱们只有死路一条!事到如今,咱们只余下远走避祸一条路可行。” “不不,”卓志欣狠命摇头,“李祥,你有家有室,你去避祸就是,我反正是光身一人,宁可舍了这条命不要,也没有扔下显炀一人受过的道理。” 说完他便踅身而走,李祥在后面急得直跺脚,大声道:“不过是小时候的街坊罢了,至于为他拼命么?” 卓志欣身子一顿,回身道:“你为何要说这话?难道……你方才杀卢刚是有意为之,你与他一样也是……” 他一边说一边步步逼近,李祥步步后退,脸上已没了血色,忽然朝卓志欣身后望去,叫了声:“显炀?” 卓志欣应声回首,却见身后街巷黑漆漆的空无一人,不待再回过头,已感侧腹一痛,竟是李祥将手中单刀刺了上来,雪亮的刀刃已然入体两寸。 周身力量迅速流逝,卓志欣抬眼望着李祥,脸上尽是不可置信。这个与他从记事起便相识、一齐长大、做了二十多年朋友的人,竟然对他下了杀手。 李祥同样是面无人色,惊惶得全身发抖,颤巍巍地将刀一抽。卓志欣应声而倒,想要支撑坐上一阵都是不成,直接捂着伤处侧卧在地,双目虽仍紧紧望着李祥,目中的神采却越来越淡,他翕动着嘴唇,堪堪发出一个“你”字,就再也出不得声。 李祥双手抓着刀柄,眼睛瞄了瞄卓志欣袒露在外的脖颈。 既已动了手,自然不能再留活口,可李祥从未杀过人,此刻面对的又是一个万分熟悉、心底明知绝不该杀的人,怎么也再难下得去手。 眼看着卓志欣闭上了双目,身下的鲜血快速扩散开来,想来他总也活不成了,李祥便没再补刀,扭过身快步逃离。 空寂无人的街道上洒下一串急促的脚步声,没跑多会儿李祥已泪流满面,一不留神绊在一块翘角的砖石上,他“噗通”一声扑倒在地,索性双手捂脸嚎啕大哭,就像个不慎摔倒的孩子。 * “志欣!志欣……” 耳边隐约似听见有人呼唤,卓志欣已分辨不出那是谁的声音,甚至分辨不出那是真实还是幻听。眼前晃动着许多混乱的人影,有李祥,有徐显炀,有诚王,有杨蓁,还有已死去的父母与未婚妻。 似听见一串清凌凌的少女笑声,未婚妻慧丫儿的稚嫩脸庞陡然清晰了起来。 “志欣哥哥,你把我忘了,我才离了你三年多,你便将我忘了,喜欢上了别个姑娘!” “没有啊!”卓志欣急慌慌地解释,“我怎可能忘了你?我……若非你先离我而去,我又怎可能对别个姑娘动心?她是显炀的人,我又不可能与她怎样……” 慧丫的脸又被杨蓁替换,身周场景又回到了昨晚盈福楼上的饮宴,她就坐在桌对面,一顿酒宴下来,也未见她与徐显炀说上几句话,可卓志欣明明白白看得出,他们偶尔眼神一个碰触,便是一次默契交流。看似平淡,实则情深弥笃。 那两个人,一个是他最好的朋友,他对他既尊敬又感激,另一个是他新近看中的姑娘,她那么聪明,那么美貌,简直就是完美无瑕,纵使再怎样告诉自己不该去喜欢她,不该想她,他也控制不住。 看着那两人情意交融,他心底有些凉凉的,酸酸的,但,更多的还是替他们高兴。这两个他关心着的人都寻到了理想的归宿,他怎可能不替他们高兴呢? 显炀……显炀! 意识陡然清明了一瞬,卓志欣着起急来:我要告诉显炀,一定要告诉显炀,李祥是细作!再不去早早告诉他,他非吃了大亏不可! 可惜再怎样着急,他也无法再睁开眼,更加无法开口出言。 * 夜色深沉,被连夜请来的太医正在何智恒府上一间客房里忙碌。 徐显炀坐在门外的台阶上,颓然无力地以双手撑着额头,手上与身上都还沾着不少已半干的血迹。 李祥仓皇逃走,一定是下意识就往自己家的方向逃,徐显炀只顺着那方向追了不久,便见到了倒卧在地的卓志欣。 见到卓志欣气若游丝,身下一大滩血迹,徐显炀只觉得全身几欲爆裂。 诚王才是对的,对叛徒奸细还讲妇人之仁,只会办砸更多事,害死更多人。若非他一心想给李祥留条活路,几次三番延迟对其下手,又怎会害得卓志欣沦落至此! 徐显炀悔恨得只想活撕了自己,倘若现下能让他去以命换命,救活卓志欣,他连眼都不眨一下便会答应。 杨蓁仍穿着侍卫的服饰,挑开棉帘自屋中走出,来在徐显炀跟前:“刘太医说,幸好行凶者不善使刀,伤及脏器不重,卓大哥才尚留一线生机。只是他失血过多,身子极度虚弱,能否撑得过来,还要看他的造化……” 说到后来,她的声音也不自觉地打起了颤。从前与卓志欣接触虽然不多,这个人却给了她极好的印象。时时想起那晚送她回教坊司时见到的温暖笑意,她曾多次想过:要是能有个这样的亲哥哥该有多好? 画屏说得对,他是个难得一见的好人,徐显炀也曾说,志欣这样的好心肠在整个厂卫都是头一号。这样的好人真不适合做锦衣卫,见到斯文和善的他也同其他锦衣卫一般穿着曳撒配着刀,杨蓁总觉得不伦不类。 现在,这个好人危在旦夕,随时可能毙命。 杨蓁明白此时再不宜多给徐显炀加一点压力,极力忍住了眼泪。 她递上一件外衣:“这一定是他想留给你看的。” 那是从卓志欣身上褪下的外裳,银灰色的曳撒上面血迹斑驳,徐显炀接过来展开,就着屋檐下的两盏明亮风灯,清晰见到胸襟上用血写着大半个“李”字。 徐显炀双拳攥紧,浑身颤抖,牙齿几欲咬得出血。 李祥啊,李祥! 【下半截内容在正文里】<hr size="1" / 57|御前对质 杨蓁忍不住问:“那么, 王爷现今对宁守阳的辽东策略又是如何看的, 可觉得他策划得有理?” 她隐约记得,前世新帝登基之后似乎确实重用了那个叫宁守阳的人。他也是曾经信任了宁守阳的啊。 那么此时呢?他会不会仍然觉得宁守阳的主张是对的,觉得今上没有采纳是一大遗憾,从而觉得他们不该与宁守阳敌对,反而该想方设法劝今上同意他的主张? 诚王温和的眸光中陡然闪出寒意, 唇畔露出一抹嘲讽:“有心谋害我兄长的人, 任他是千古难得一见的名臣良将, 我又岂会容得下他!” 他的立场根基,竟是亲情。 杨蓁不觉为之震动, 都说皇家亲情薄如纸, 可见此言不适用于他们兄弟身上。那个人有了冒犯他兄长的意图,就已被他判定为仇敌, 再有什么政治主张都不重要了。 徐显炀对此倒是丝毫不觉意外, 诚王此人在他眼里可称得上薄情寡义,但唯独对今上的兄弟之情是真真切切的, 这或许与他们幼年的经历相关。 当初先帝即位之前很不受宠,几次险些被褫夺了太子之位, 带累的诚王与今上两名皇孙也终日担惊受怕,少人关爱, 因生母早丧, 兄弟二人同为一位养母养大,在一处生活多年,也算得上共患难, 感情深厚是理所应当的。 正因如此,当初听杨蓁问起诚王会不会有谋逆之心,徐显炀一口就否决了,深知那绝无可能。 他问道:“那么依王爷看,咱们下一步该当如何?” 诚王垂眼道:“你不是说过么,此案的一切进展都还未曾向皇兄奏报。你回去便与何智恒商量一下,明日我随你们一同进宫,将此事原委一五一十报给皇兄知道。” 徐显炀有些吃惊:“可如今空口无凭,恐怕今上不会相信……” 诚王微微冷笑:“李祥不是说了,与他联络的是一个操保定口音的中年人么?你去告诉他,一口咬定那个人就是宁府管家孙良!将来叫他与孙良公堂对质也要咬定这一条不松口。明日进宫时由我去向皇兄说明过往,我就不信,听说了宁守阳家的总管胆敢差人潜入王府杀人,皇兄还会对他半点都不生怀疑。” 徐显炀醒悟过来,施礼道:“下官遵命。” 诚王是受不了明知兄长身陷险境还按兵不动了。这一招使出来虽说尚无胜算,可但凡能说动今上对宁守阳稍稍有一点生疑,他们纵还不能直接对宁守阳封府搜查,至少也能放开手脚安插密探,到时不愁寻不到真凭实据。总比眼下的局势要主动得多。 干爹叫他多听听诚王见解,徐显炀已经对这话越来越信服了,论见识,自幼受着皇家教养的诚王不知比他要高多少,近些天也可看出,若论魄力,诚王也比他强着一筹。他的见识与身份都局限着他的魄力,诚王却要好得多。 他们得以与诚王联手,可算是得到一大臂助。 这一切,还要归功于媳妇啊。徐显炀偷闲朝杨蓁望了望。 而此时杨蓁却在心感好笑:明明是授命李祥为他们说谎,还算什么“一五一十”报给皇上呢? 难为王爷与徐大人两人商议如何欺君,也能如此坦然,如此默契。 诚王瞟了杨蓁一眼,却将她脸上隐含的笑意会成了另外一番意思,便道:“经过前两日这番折腾,许多事也都没必要再去藏着掖着了,今日蓁蓁就大大方方地随你出门,回你家去吧。” 徐显炀与杨蓁双双一愣,互相望着,都有些难以置信:我们终于能回家去了?如此好事竟会来得这么快? 诚王一笑:“怎么,是不是王府招待得太过周到,让你们流连忘返了?” 徐显炀与杨蓁才醒过神,连忙双双向诚王施礼道谢。 诚王神色有几分复杂,似有些难言的心事,默了一阵方道:“蓁蓁别忘记将之前我送你那些东西带着,那是义兄给你的嫁妆,你不拿,未免太不给我面子。” 那些赏赐被杨蓁收在柜橱里,这些天下来看都没去看过一眼,若没他这话,杨蓁肯定是不会带走的。 听完他这话,杨蓁莫名有些鼻子发酸,算起来她进诚王府尚且不满一个月,其间却已发生了许多事,她与徐显炀的关系,与诚王的关系,都与她进府之前全然不同了。 其实仔细回想起来,虽然她最初是被强行带回王府的,但也不可否认,那时诚王是无意间救了她一命;而且,她在最初一段时候步步谨慎,对诚王大有提防,甚至还惦记过行刺他,实际上诚王对她,却是从一开始就很好的。 杨蓁又郑重施礼道:“王爷厚待,我此生莫敢相忘。” 离开王府时,徐显炀没有骑马,而是陪杨蓁乘车。 见到她若有所思,徐显炀问:“在想什么?” 杨蓁直言道:“我一直都在奇怪,王爷明明十分多疑,明明很难相信谁,可他又为何偏偏信了我呢?我自问也没做过什么赢得他信任的大好事,可他就是信了我的话。就说对方有意谋害今上这事儿,如今无凭无据,只不过是我的一个猜想罢了,可看样子,他倒已经认定事实如此了。” 徐显炀似笑非笑地瞥着她:“那我也问你一句,你最初又是为何信了我的?外间人们都说我杀人不眨眼,心狠手辣,你又为何早早就信了我的为人,一心帮我?” 这话杨蓁当然无法实话实说,她愣了愣道:“我慧眼识人,不行啊?可王爷不是啊,你与他共处两年,他都不信你的话,为何偏要信我的呢?” 徐显炀挑着眉,怪声怪气地说:“那只能说明,我家娘子天资过人,手段高明,无需刻意为之,便可博人信任。” 杨蓁虽未得他直言回答,却忽然体会到了他的意思,她当初会无条件地信他,除了前世见识了他的人品做派之外,更是因为有了情意做为根基。 就是因为对他动了情,才义无反顾地信了他。 ——难不成就像我信他一样,诚王信我,同样是因先动了情的缘故? 可如此一想,倒比之前更加不可思议了:他又干什么要看上我呀?那些日子我都没给过他多少好脸色,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怎可能来看上我? 总之百思不得其解。 她看看徐显炀,有心问他“你是不是怀疑他对我有那种心思”,却又怎么都开不了口。这话能怎么说呢? 头一回踏入徐显炀那所宅邸,杨蓁难掩心中兴奋。 老管家吴大同笑容满面地前来迎接:“大人总算回来了。” 徐显炀为他们引见:“这是吴管家,家中大小事务俱由他管,有何需要都问他就好。吴管家,这位就是新夫人,你总说自己管家太累,力不从心,以后有她在,你也可歇着些儿了。” 杨蓁本还觉得这样婚礼都未曾办过便贸然上门,不知对方会如何突然,如何揣测,没想到吴管家听后灿然笑道:“夫人终于来了,卓大人早就知会我等洒扫庭除,候着大人带夫人上门,大伙儿早就盼着夫人来呢。” 一句话说的徐显炀与杨蓁都定在当场,半晌无言。 那位心细如发、总在为别人操心的卓大人,还不知能否再回来了。 “我想回头对王爷说一声,叫画屏过去照顾卓大哥。”进入正屋后,杨蓁对徐显炀道。 徐显炀有些意外:“为何要叫她去?” 杨蓁叹了口气:“画屏是早就对卓大哥心有好感的。前日听我说起卓大哥受了重伤,她哭了一宿,方才离开王府前我去与她道别,她还求我说,务必让她再去见一见卓大哥。我就想着,画屏这阵子被陈嬷嬷当丫鬟训练着,伺候伤者想必还合适。卓大哥如今境况危急,厂公也无暇亲自照管,能安排一个真心关切他的人守在跟前,总是好的。” 徐显炀犹疑道:“可是,志欣毕竟身为男子。你叫一个小姑娘去贴身伺候他,将来如何尚不可知,就不怕毁了她的名声?” 卓志欣还能否醒的过来,纵是醒过来,又会否答应娶画屏,都是未知之数。 杨蓁苦笑道:“以画屏的出身,还在乎什么名声?她不过是想偿一份心愿罢了。” 徐显炀默了一阵,便点了头,喟然道:“蓁蓁你说,我一直坚持找出真凭实据来断案,是不是太过迂腐了?倘若我从开始也如往届锦衣卫前辈那样,怀疑上了谁就请旨抓了来刑讯逼供,说不定现今案子已经查明了,李祥也不会被人收买,志欣也不会……” 杨蓁握起他的手道:“你还未看明白么?那些人之所以如此猖狂地窜上跳下,正是因为他们害怕被你拿到真凭实据,如果你像从前的锦衣卫高官那般只管抓人刑讯,对他们反而构不成偌大威胁,只会多添几桩如柳湘那样的案子来给你和厂公抹黑名声罢了。” 徐显炀望了她片刻,失笑道:“你说得有理,连你看事也是比我明白的。” “这话说的,就好像我就不该看事比你明白一般。”杨蓁嗔道,上前踮着脚尖搂住了他的脖子,“等迈过这道坎儿,咱们还有好长的日子要过呢,过去了就好了。” “是啊,过去了就好了。”徐显炀搂住她的纤腰,在她耳边亲了亲,“咱们毕竟尚未正经办婚事,这就让你住进来,未免惹人闲话。依我看,还是先送你到干爹那边去住,回头我去将你婶婶也接到京城里来。” 见到杨蓁神色有些古怪,他放开手问:“想什么呢?” 杨蓁道:“我问你,送我去干爹那边住,你又打算住在哪边?” 连她住在王府时他都坚持夜夜造访,这回送她去何府居住,他怎可能甘心与她分开住?可如此明晃晃地点明,未免显得徐大人的一番考量太过虚伪了。 徐显炀一高一低地别着眉毛,自牙缝里吐出一句话来:“本来顾念着志欣的事,我还没心思与你个小妮子多计较,如今看来,今晚还是得好好收拾你才行!” 杨蓁眨巴着眼睛,怯怯地道:“大人……当以公事为重啊。” 徐大人自是以公事为重的。 轮到公事,徐显炀就雷厉风行起来,当日便与何智恒商议好了次日进宫面圣事宜,也将结果去报知了诚王,同时向诚王讨要了画屏过来照看卓志欣,不免要被诚王打趣上一句:“你一气儿要走了我两个丫鬟啊!” 徐显炀挺客气地回他:“王爷丫鬟还多,又不缺这两个。” “可是就这两个最出挑啊。”诚王却愈发阴阳怪气,“不信我叫丫鬟都集中起来给你看,让你挑挑其中还有没有比得过这两个的。” 徐显炀牙根发痒,真恨不得直说:别当我看不出你对我媳妇动的什么心思! …… “只因蓁蓁是本案的重要证人,我想带同她一起进宫面圣。” 次日早朝过后,徐显炀来到王府见诚王时,对诚王如是说道。 诚王正在寝居梢间里由丫鬟伺候着更衣,头上乌纱翼善冠,身上穿盘领窄袖赤色袍,前后及两肩各用金线织一条盘龙,腰系玉带,脚穿皮靴。这是亲王进宫所穿的标准服饰,与东宫太子制式相同。 听徐显炀说完,他嗤地一笑:“带她进宫?你以什么名义?纵使你当日便为她讨个诰命,她进宫谢恩也是面见皇后,又不是见皇兄。难不成你想叫她扮作医婆?” 依国朝惯例,民间女子不得随便入宫,纵是嫔妃的母亲,不得旨意宣召也不能进入宫内。只有“三婆”,即奶婆、医婆、稳婆可以随时进出宫掖。 按照此例,杨蓁确实没有名正言顺被带进宫的可能。不过,徐显炀轻松一句话便叫诚王再也无话可说。 “蓁蓁是已选好要入宫的宫女,干爹为其安排,走宫女出宫探亲回返的路子进去便可。” 是啊,她还是应选宫女呢,若非被他换入教坊司,她早就进宫了。诚王哑然失笑,才几个月前的事,现在想起却像是隔了一世了。假如当初他没去差薛哲带她离开宫女所,如今他们这几人的命运,怕是会十分不同的吧? 准备就绪出门之时,诚王向徐显炀问:“你说说,你是何时对蓁蓁动了情的?” 徐显炀很意外他会有此一问,直言回答:“回王爷,依下官事后回想,应是早在流芳苑那日,蓁蓁替我解围,与她共处一晚……相谈一晚之后吧。” 诚王点了点头,似是而非地说了一句:“还是挺早的。” 徐显炀真想紧接着问一句:“那王爷您呢?” 自然,他还是忍住了没问。 今天是十月十六,不知为何,一早听见何夫人翻着历头说起今日这个日期时,杨蓁恍惚觉得,记忆中的今天——至元九年十月十六,是个特别的日子,会出点特别的事儿。 可惜她思来想去,也未想到究竟是何事。 她早就去仔细回想梳理过,看有哪些已知即将发生的事情可能影响到自己,或是徐显炀,却收获甚少。 前世她一直住在昌平乡村,无缘见到邸报,对京城里的大事只有一些耳闻,还都是经过城里城外的百姓们多番传说后的风闻,连孰真孰假都不好分辨。 她只知道再过一年多皇上会驾崩,似乎皇子早在那之前就过世了,然后诚王上位,清洗阉党。连皇帝究竟是死于什么病都不得而知。 只到了今日,她忽然觉得十月十六这个日子熟悉,可到底为何熟悉,她又想不出。这感觉实在很窝心,就像吞了颗果核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又吐不出。 直至乘车由何智恒送至皇城,进了最北端的神武门,杨蓁还在绞尽脑汁地想今天到底会出什么事。 何智恒见她心不在焉,还当她是即将面圣心里惶恐,下车时就笑着宽慰她:“皇上自来仁善谦和,你又无需多说话,纵使出了点差错,皇上也不会怪你,不必害怕。” 杨蓁笑着点头:“干爹,我省得。” 昨晚徐显炀初初定下要携她一同进宫面圣时,她还有些惶恐,临到此时,被十月十六这个日子占据了心神,反倒不怕了。 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不年不节,也不是皇上的千秋寿诞,按理说前世能被她记住具体日期的大事件少之又少,可眼下面对着与前世已然大不相同的境况,丝毫寻不到任何根据,任杨蓁想破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只是能隐隐感觉得出,今日要出的那件事,总不是件好事。 进入神武门后,何智恒便将她交给一位相熟的宫女姑姑引领,自己则过去前殿与徐显炀诚王会合。 杨蓁谨记何智恒昨晚告诉她的各样规矩,亦步亦趋地跟在宫女姑姑身后,沿着灰条砖铺就的宫道一路向南走来。 宫里宫女都是统一配发的服饰,杨蓁今日亦如寻常的少年宫女那般,穿了一身素净的竹根青色提花棉布夹棉袄子,下配深石青色的双膝拦马面裙。领路的宫女姑姑品秩高些,只在与她相同的袄裙外面加了一件藕荷色比甲。 杨蓁穿着这一身走在宫内长长的夹道里,被瑟瑟北风正面吹着,冷得有些发抖,但还是坚持依照从宫女所里学来的规矩,将全身端得直直的,不缩一点脖子。 从神武门去到乾清宫这一路全靠步行着实不近,半路上还有一桩奇遇。迎面见到几名宫女排成一行纵列走来,当前一个竟是从前宫女所里教她规矩的梁嬷嬷。 错身而过时,杨蓁朝梁嬷嬷嫣然一笑算作招呼。 梁嬷嬷却看着她一怔。杨蓁看得出来,她是根本没能凭这一眼认出自己是谁。想来也是感慨,不知当日与自己一同受训的那些女孩子如今怎样了,在宫里过得可好。 宫女姑姑带她去到乾清宫,送她到一处庑房等候,自己就退了出去。 这里是专门候着见驾的地方,徐显炀与诚王都已等在里面。杨蓁刚一进屋,徐显炀便迎上来,关切道:“很冷么?瞧你这嘴唇而都冻紫了。” 杨蓁见他当着诚王的面不但如此问候,还要来握她的手替她焐着,大感不好意思,忙缩了手道:“无妨的,在屋中呆上一会儿也就好了。” 诚王悠哉地坐在一旁的官帽椅中,微挑眉心,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 徐显炀接着嘱咐:“你别怕,到时话都由干爹去说,我与王爷来补充,你只需站在一旁听着,最多被今上问上几句话,你据实回答就好。” 这番话他自昨晚到现在已说了四五遍,杨蓁啼笑皆非:“知道了知道了。” 诚王插口道:“你担心些什么?她应付我时那般游刃有余,换做皇兄,我不信她便能怕到哪儿去。” 徐显炀心想:她那会儿不怕你,是因为把你当坏蛋,真遇上让她心生敬畏的就不一样了。 他还清晰记得杨蓁初见何智恒时的反应有多夸张。 过不多时,何智恒进门来道:“王爷,显炀,皇上宣咱们觐见了。” 诚王站起身来,与徐显炀都低头检查了一下仪容,未等出门,何智恒又道:“王爷须得心里有个准备,今日之事恐怕有些出乎咱们意料。宁守阳此时正在里面,只不知是何来意。” 诚王、徐显炀与杨蓁三人俱是神色一凛,诚王问:“怎么,皇兄留了宁守阳在,还宣我们进去?” 何智恒一对花白的长眉紧紧锁着,喟然道:“正是。” 如果宁守阳是为不相干的事觐见,皇帝一定会在送走了他之后再宣他们进入,如眼下这般,宁守阳是为何而来就不难猜了。 屋中几人都不由心情沉重了起来。 当下杨蓁继续候在原地,何智恒引领诚王与徐显炀登上丹陛,来到乾清宫正门跟前,隔着门帘报了一声,得到里面应声之后,小宦官挑起门帘,请三人进入。 乾清宫内被地龙与暖炉烘得温暖如春,拐进了西梢间,就看见至元皇帝白淇珩身穿月白缎子盘龙团花常服坐在南炕边上,下首的官帽椅中坐着一个身形清瘦的老人,身穿绯色官袍,胸前绣着三品侍郎的孔雀补子,下颌垂着五绺花白长须,正是时任兵部右侍郎的宁守阳。 臣下对藩王亦执臣礼,见到他们进门,宁守阳立即站起身来。尽管如此,还是能看得出他在皇帝面前的过人体面——以一般臣下而言,应该是自听见奏报诚王要来时便起身恭迎才对。 当下诚王与徐显炀一同向皇帝施礼见过,宁守阳也向诚王施了礼,皇帝为诚王赐座,本也叫徐显炀与何智恒一同落座,却被两人婉拒未受。 何智恒是家奴,在有外人在时与主人同坐未免不妥,徐显炀则不愿在干爹站着的时候自己落座。皇帝明白其中关窍,也未坚持。 “你们的来意,朕已明了。”皇帝对他们道,“稚恺公方才已然言明,是他家管家孙良因早年与耿德昌结下宿怨,一心想要报仇雪恨,他挨不上耿德昌的身,就想着在其死后杀了耿家小姐泄愤。最近你们都牵涉其中的那桩案子都是他的手笔,稚恺公已然查明,并将孙良及其涉事手下一并交由刑部大狱收监。” 果然如此!诚王、徐显炀与何智恒三人听完,心中浮出的均是这四个字。 对方知道派人刺杀柳仕明被他们挫败,知道他们解决了卢刚,又解决了李祥和那三名杀手,即使尚可确定没有什么真凭实据落在他们手上,也是要为自保采取点措施的了。 这就是宁守阳的措施,丢卒保车! 如此一来,宁守阳就是主使人的猜测已可落到实处,可是,偏偏被他抢先了一步来报知皇帝,皇帝本就对他信任有加,再听了他的说辞先入为主,还怎可能去怀疑他才是本案主使? 宁守阳重又站起,向诚王拱手施礼道:“都是老臣不查,竟叫下人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还令王爷都受了搅扰。老臣本打算今日出宫之后便去到王爷府上,亲自向王爷请罪来着,王爷既已来了,老臣便偷个懒,借皇上这方宝地向王爷告罪了。” 他是太子太师,连皇帝都对他尊敬有加,照常理在皇帝面前向诚王行礼,诚王总该起身还礼的,可这一回诚王却动都没有动,只淡淡道:“不查之罪也便罢了。只是,我与徐大人及何厂臣今日来面圣申明此案案情,宁大人也偏赶今日前来谢罪,这当真是碰的巧呢。” 宁守阳满面慈和恭敬的笑意,未及开口,皇帝先道:“是那孙良体察到罪行败露,昨日收拾细软准备逃遁,才被稚恺公发觉。稚恺公亲自问讯了一夜,问清了案情来龙去脉,今日便来呈报。你们又是因何决定今日来的呢?” 诚王道:“回皇兄,是因徐大人那边前日擒拿到的人犯已然招供,录下了供词。” “哦?那人犯可曾说明主使人为谁?”皇帝脸色仍然温和,语调中却露出一丝凉凉的味道。 诚王望了一眼宁守阳:“正是宁大人府上管家孙良。” 皇帝笑道:“这不是殊途同归么?难不成你还会以为稚恺公会与那孙良有所串通不成?” 诚王的视线一直钉在宁守阳脸上,就像要将其钉穿钉死。徐显炀在这场合最没资格主动出言,虽也是满腔愤慨,却只能忍耐,何智恒则暗中为诚王使着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诚王默了片刻方道:“皇兄说的有礼,臣弟无凭无据,自不敢对宁大人妄加揣测。” 皇帝面现满意之色,向宁守阳道:“稚恺公连夜审讯辛苦了,案情朕已知晓,您就请回去歇息吧。” “是,老臣告退。”宁守阳施礼道,复转向诚王,“原先听说王爷一向与厂臣不睦,老臣还为之忧心,王爷乃圣上亲弟,厂臣乃国之股肱,您二人倘若果真不和,岂非国朝一大憾事?今日一见……” 诚王等不及他啰嗦下去,便冷笑道:“没错,那都是坊间传闻罢了,想不到连宁大人都骗过去了。可见外间谣言甚多,不足为信。其实我与徐大人一向知交莫逆,又怎会与何厂臣不睦?厂臣忠于皇兄,实乃国之股肱,本王对他老人家十分敬重,没有半点不满。” 徐显炀与何智恒闻听,都是心下凛然。 诚王对何智恒的真心敬重怕是并没多少,但他就是要以此直接向对手警告:我如今已然与你们的敌手站在一方,想要借谋害皇兄、扶保我上位来翻身,纯属做梦,想都别想! 他是一想到对方有心谋害兄长就义愤难捱,等不及拿到凭据将对方扳倒,就迫不及待要与之摊牌了。 宁守阳脸上笑意依旧自然:“那就好,那就好。老臣告辞。” 皇帝亲自起身相送,待宁守阳走后,他重新归座,有些嗔怪地看了诚王一眼,问道:“你们究竟查到了些什么证据,竟连稚恺公都怀疑上了?” 才将将感觉到他们对宁守阳的怀疑,皇帝便是如此态度,显见在拿到真凭实据之前,是别想皇帝来支持他们调查宁守阳的了。 何智恒示意徐显炀答话,徐显炀便道:“回皇上,臣等并未查到宁大人任何罪证,只因嫌犯是他家管家,才疑心到宁大人亦有牵连而已。” 诚王接过话来:“皇兄恕罪,只因这一次嫌犯都已登门来到王府之中杀人作案,臣弟迁怒宁大人的失察之过,才对他说话不甚恭敬罢了。不干徐大人与厂臣的事。” 这也是皇帝头一回听他言语中流露对何智恒的敬意。若说方才那一句或许还有在宁守阳面前故意做作之嫌,这一回才不会掺假。 皇帝将他们三人依次看了一遍,含笑道:“稚恺公方才那话说对了,能见到你们和睦共处,朕也十分欣慰。淇瑛,愚兄从前费了多少口舌,为你解释智恒并非窃权揽政的权宦,也不见你有所松动,想不到借由这案子促成你们联手,倒是水到渠成了。可见那孙良也不无功劳呢。” 诚王略略苦笑:“皇兄见笑,从前忠奸不辨,好坏不分,确是臣弟的过错。臣弟同样庆幸能得此机缘看个明白。不过,凶嫌于舍下作案之时明显有意栽赃徐大人,以挑拨臣弟与徐大人的关系,臣弟实在想不出,孙良区区一介管家,又是为寻仇作案,有何必要来做此事。” 皇帝未予置评,道:“方才稚恺公讲述的案情不甚详细,此案一直是显炀过手的吧?你便来为朕细致讲讲,究竟是怎么回事吧。” “臣遵旨。” 要细致将其案情,就需要说到杨蓁这位重要证人了。 杨蓁在庑房中等了少半个时辰,便被一名內宦传召入内觐见。 进到乾清宫东梢间,杨蓁依着规矩,低眉敛目地向皇帝见了礼。 皇帝叫了起,打量她两眼,朝诚王笑道:“你当真是挑走了朕的一位好宫女呢。” 徐显炀听了这话便想:可见当日蓁蓁说的没错,诚王真算得上我二人的大媒人,若非他一早挑走了蓁蓁,如今她还不定归了谁呢! 至元皇帝绝非一个好色成性的君主,但皇帝看中个颜色过人的宫女,信手收用,简直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像杨蓁这等成色的女子入宫当差,不出意外的话,恐怕迟早会是那样的结果。 诚王含笑接道:“皇兄也别怪我,我不是还成就了一段好姻缘么?” 皇帝看了眼徐显炀:“依显炀方才所述,孙良指使人谋害了耿家小姐之后,有意嫁祸给杨姑娘,想来也有迷惑视听为自己脱罪之意,并不能由此判断就是为了挑拨你与显炀啊。” 诚王暗暗喟叹:“皇兄说的是。本案一直是徐大人负责侦缉,还请皇兄允准,由锦衣卫接手孙良审讯。” “不必了。”皇帝语气坚决,“既然显炀与杨姑娘已有婚约,此案便已涉及到了显炀私事,不好再由锦衣卫过手,还是交由刑部去办吧。” 杨蓁早在何智恒去到庑房说起宁守阳在时,便猜到今日会是如此结果,听后也只有暗自叹息。 想一想现在的局势也是讽刺,当初一直觉得皇上驾崩、诚王继位就是他们的巨大灾难,如今反而是他们拉拢到了诚王,皇上倒信了对手,杨蓁几乎已经盼望起诚王继位了。 诚王却仍不甘心:“皇兄明鉴,那孙良不过一介管家,若非有强硬的靠山,怎会有胆量雇凶到王府杀人?再说他的仇人只是耿德昌,又非耿家女儿,倘若只为了谋害仇人之女便要行此大险,何不当初直接去谋害耿德昌呢?这根本不和情理。” “所以不是还需刑部严查的么?”皇帝面色冷淡了几分,“孙良有靠山,难道就一定是稚恺公?你如今无凭无据,难道就想要朕下旨,允许你们对稚恺公封府收监不成?” 有了皇帝这一句话,日后徐显炀与何智恒想要动用厂卫暗查宁守阳都会束手束脚,但凡被宁守阳察觉了一点端倪,再来皇帝跟前告上一状,就会让皇帝对他们更加心生不满,信任也会随之大幅降低。 如此看来,别看他们终于得知了敌手是谁,以后想要案情再有进展,恐怕是比从前更难了。 如今对此最为失望的,非诚王莫属。眼见皇兄对那个有意要谋害他的恶人反而比对他这个亲弟还要信任,他该有多愤懑? 杨蓁、徐显炀与何智恒都忧虑地去望诚王,眼下他们确实证据不足,可不宜继续与皇帝顶撞下去。 诚王万般无奈道:“不敢,皇兄如何安排,臣弟听命就是。” 皇帝叹息一声:“你也是成了家的人了,该当审慎言行。这一回换出耿家小姐这事做得够荒唐了,朕也不来责罚你,你日后可要好好补偿显炀他们小夫妻两个。” 待诚王应了,徐显炀与杨蓁也谦辞谢过,皇帝又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朕今早方听皇后念叨说下月二十八便是吉日,显炀就定在那日成亲吧,朕来拟旨为你赐婚。杨顺铮的案子早已平反,追封他为太子少保,封你的新夫人为三品诰命夫人。” 杨蓁与徐显炀一听,连忙跪地谢恩。 方才对皇帝陈述案情,自是不会去提他二人在王府之中夜间幽会的事,但还是被皇帝听出端倪——私定终身的男女必定情深弥笃,怎可能不急着成婚呢?是以皇帝干脆为他们指了个就近的日子。 诚王脸上掩不住的怅然,正待起身告辞,忽见一名宦官进来报道:“回爷爷,贤妃娘娘带了大哥儿过来求见,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问问您大哥儿的周岁怎么过。” 诚王与徐显炀都是外男,不可与嫔妃碰面,闻言便一齐请辞。 皇帝却道:“不忙。”又向宦官吩咐,“叫贤妃到偏殿候着,先把大哥儿带进来吧,他叔叔也有日子没见他了。” 宦官应了下去,片刻后便引了乳娘进来,乳娘怀里抱着一个未满周岁的婴孩,婴孩头上戴着镶貂毛的虎头帽,身上穿着腥红福字团花的锦缎棉袄,白生生的脸上一对水灵灵的眼珠,满是好奇地挨个打量屋中众人。 一见到这孩子,屋中众人的神情全都软化下来,连诚王都真心笑道:“都长这么大了,皇兄当真体恤我,我可是有日子没见大哥儿了。” 说着也不等皇帝答言,便从乳母手中抱过孩子来逗弄着。 皇帝笑道:“知道你待见他,既这么喜欢孩子,怎不快些自己生一个?前年为你纳了三个妻妾,快两年了还未听见一点喜信儿呢。” “我又不急着立世子,多等两年也无妨。”诚王信口应着,取出身上一个通体碧绿的玉蟾挂件来放到孩子的小胖手里让他搓弄着玩。 徐显炀见到杨蓁直直地望着诚王怀里的孩子,脸上的神情却不见半点怜爱欢愉,反而轻锁双眉,似在忧虑,不免费解:她在想什么呢?难道看出皇长子有何不对劲? 杨蓁此时可谓是心潮涌动,正在急急思索:再过一年多皇上驾崩,皇长子似乎就是今年过世的,可眼下已到了年底,皇长子又看着还很健康,会是因何过世的?与我记得今天这个日子是否有何关联? 十月十六,十月十六……至元九年的十月十六究竟出了什么事? 正在想着,忽听见外面传来一声响动,就像远远地开了一记火炮,轰隆一声大响,但传到此处已不明显。 虽不明显,却仍是平日极少听见的声响。屋中众人皆被惊动。 皇帝问:“那是什么响动?莫非神机营的火炮走了火?” 何智恒吩咐旁边一宦官:“立即传话东厂去打探清楚。” 话音还未落,便感到地面一阵微微的震颤。众人又是一齐疑惑:难道是地动? 近几年来北直隶一带确实地动频繁,但每一次都不严重。 谨慎为见,诚王将皇长子朝乳母递过去:“还是先带侄儿回去吧。” 乳母正张开手臂来接,不料一直站在一旁的杨蓁竟陡然扑上前来,一把将皇长子自他们两人中间夺了过去。 在场所有人都是大吃一惊。徐显炀几乎以为媳妇是因首次面圣过于紧张而发了癔症。 杨蓁抱过皇长子便迅速蹲在地上,让皇长子放在膝上,双手则紧紧捂住了他的双耳。 这一瞬之间,除她之外的在场所有人都是满面惊诧,皇帝正想从炕边站起,离她最近的徐显炀想去拉她,诚王、乳母、何智恒以及站班宫人们则都是惊疑不定地望着她。 却在此时,一声比方才那声响动大了数百倍的巨响轰然传来,几乎震穿了人的耳鼓,紧接着地动山摇,整个世界都是一阵剧烈震颤,所有站着的人都摔跌在地,房屋被震咯吱乱响,抖落不少灰土,身周一片琉璃与陶瓷器皿摔碎的杂乱声音。 一切都只发生于短暂一瞬,待得众人回过神来,巨响与震动均已消失,若非见到周围大量器皿摆件摔在地上的狼藉之状,人们几乎要疑心方才那古怪变故都只是幻觉。 皇帝因在炕边倒未摔着,徐显炀扶起何智恒,乳母与站班宦官扶起诚王,众人又都不约而同地朝杨蓁望过去。 杨蓁仍好好蹲在原处,小心地松开双手去看怀里的皇长子,但见小家伙眨着大眼睛愣了愣,忽咯咯地笑了出来,两只小胖手胡乱挥着,不但未见惊吓,似乎还觉得十分好玩。 杨蓁大松了一口气,抱着皇长子站起身,就见到了众人的目光攒射。 前世至元九年十月十六巳时三刻许,北京南城的安民厂火.药仓库爆炸,倒塌民居上百户,死伤逾千。皇长子受惊过度,当夜起高烧不断,终于一月后病逝。 杨蓁正是在听见那最初的一声爆炸,才终于想起了此事。 58|双向出击 火.药库爆炸, 死伤甚众, 连皇上都受了惊扰,自然是桩了不得的大事。 当天京城的所有相关衙门便都行动起来,勘察的勘察,侦缉的侦缉,卜算的卜算, 上疏的上疏, 民间趁火打劫的趁火打劫, 锦衣卫驯兽所的校尉们全体出动去寻回受惊逃逸的大象老虎豹子……京城陷入一片恐慌与忙乱。 诚王当日宿在了清宁宫,陪伴受了惊吓的太后。 次日早朝过后, 徐显炀单独去到乾清宫呈报锦衣卫对安民厂爆炸的初步缉查结果, 告退出来走到东华门内时,就见到诚王正站在这里等他。 “怎样, 拿了个什么说辞去搪塞的皇兄?”诚王笑吟吟地问, 毫不掩饰看热闹的心思。 徐显炀面无表情:“是锦衣卫属下曾送来安民厂存有隐患的消息,我与蓁蓁说起过, 她就上了心,可惜我没当回事, 才未去防患未然。我已向今上请罪了。” 诚王拿手指闲在地玩弄着斗篷边沿的白狐毛:“皇兄怕没那么好蒙混吧?” 徐显炀依旧面无表情:“皇上毕竟比王爷成熟,知道难得糊涂的道理, 不会追根究底。” 这下诚王也面无表情了, 看了他片刻才道:“你这般对主婚人说话,不觉得失敬?” 徐显炀便乖乖拱手施礼:“下官失礼了,王爷恕罪。” 诚王唇角一扯:“别当我不知, 她为何可以未卜先知,对你也一样没有实说,不是么?” 徐显炀终于露出一点颓丧:“王爷圣明。” 诚王的笑意重又浓厚起来。 本来状告宁守阳失败,实在很令他堵心,那个有心谋害他兄长的恶人,多容其活一天对他都是莫大的折磨,一想到将来还不知何时才有望揭露其阴谋将其扳倒,诚王就堵心得没法儿。 没想到紧接着出了这档子事儿,吸引走了他的部分兴致,尤其是再见到徐显炀吃瘪,诚王才总算觉得爽快了几分。 对外人徐显炀可以竭力蒙混敷衍,却着实不大满意杨蓁连对他也不肯实说。 何府辟出单独的一座跨院给杨蓁居住,近几天来徐显炀自是也将这里当了自家。等料理完了衙门里的事务,徐显炀便回到了这里。 等再面对杨蓁时,两人却是相顾无言。 昨日还在皇帝面前时,徐显炀便亟不可待问她为何会预知后事,杨蓁只说是听见那一声响动猜知的,皇帝庆幸有她保得长子无恙,也就未深究,叫他们先回去压惊休息。 出了乾清宫,徐显炀又去问杨蓁究竟怎么回事,杨蓁却只说自己无可解释,之后任由他如何追问,她都仅有这一说辞。 替他脱下斗篷挂起,杨蓁问:“今上可信了你的说辞?” “不信又能如何?”徐显炀有些没精打采,“放心吧,今上心胸宽得很,不会多做计较。你救了皇长子免于受惊,他谢你还来不及呢。” 杨蓁就此不再多言,坐到床边,拿起白天做了一半的针线活来做着。她的女红一向不错,这是她头一回为徐显炀做东西,手里是一只缝了大半的鞋面。 徐显炀过来拿走放到一边:“天光暗了,别做了。” 没事做了,杨蓁只好枯坐着。 徐显炀陪她在床边坐了片刻,忽凑上前来,揽了她的肩膀,吻上她的唇。 杨蓁还以为他又想了什么新说辞来探问,实未想到他竟来与她亲热,一时满心意外。感觉到徐显炀不光搂了她亲她,还探手在她腰臀之间抚弄揉捏,继而扯开了她的腰带,杨蓁更是迷惑不解:他怎会忽然来了这个兴致? 不管是为何,杨蓁于床笫之事一向对他十分配合,从不推拒,当下便顺从他解了衣裳。 往日里徐显炀就从不要她伺候,反而变着花样地讨她欢心,今日他似乎更加有意想讨好她,动作更加温柔,细处更加体贴入微,杨蓁很快就被他撩弄得蜜汁涟涟,舒坦得几欲魂升极乐,心里更是疑惑:他这是做什么呢?难道现在不该是他生了气、要我去哄他的时候么? 徐显炀光靠前戏就把她弄了个浑身瘫软,娇呼连连,等到真枪实干起来,更是将她送入云端,整个人都如化了水一般。 等到完事,徐显炀拥被搂着她问:“舒服不?” “嗯。” “喜欢不?” “嗯。” “嗯什么嗯?被自家夫君伺候得如此舒服,连好听的话都舍不得说一句?” 杨蓁只好红着脸道:“我原来可想不到,这种事儿还能如此舒服的。” 其实徐显炀从前自然也想不到……他坐起身,拿棉被为杨蓁严严实实地裹好了,自己披上中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道:“你说说你,都与我已然亲密到了如此地步,还有什么事需要窝在自己心里,不能与我直说的?” 原来他是在这儿等着呢,杨蓁呆愣愣地看着他,觉得自己好像刚受了他多大的好处,再要缄口不言,就多对不起他似的。 可是,那件事又能怎么说呢? 徐显炀欠身对上她的眼睛:“时至今日,纵然你来告诉我,你是个蛇精,我也认你这个媳妇了,又不会把你交给法海去压到塔底下,你还有什么可怕的?难道你还有比这更离奇的说辞?你是九尾妖狐转世?那你的尾巴在哪里,快来让我摸摸。” 说着就将手伸进被窝去捏她滑嫩的翘臀。 杨蓁被他捏得直起鸡皮疙瘩,忍不住笑着推拒,心情也终于随之彻底放松下来——是啊,时至今日,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对别人再如何不能说的话,难道对他还不能说? “其实,我不是不愿对你说,而是觉得,即使我说了,你也不会信……” 重活一世这种事,离奇程度恐怕也不比《异妖传》差之多少。徐显炀静静坐等,杨蓁思量了片刻,才选定了一个比较容易为人接受的说法:“我做过一个很离奇的梦,梦见我一直活到了距此两年之后……” 铸铁火炉烧得很旺,不时发出噼啪轻响。 徐显炀默然听着她的叙述,听见她说预知皇上再过一年多便会驾崩,届时诚王上位,扫除阉党,他已是越来越吃惊,待得听她讲到被流寇驱赶至雪原之上,濒死之际才与他邂逅,徐显炀更是呼吸心跳都急促了起来。 算起来,他就是在与她相识之后,才开始做起那个怪梦,在梦里一遍遍回到那片刺目的雪原,掩埋她的尸首,与二十余名锦衣缇骑拼命殴斗,身上伤痕累累,性命垂危…… 至今他已数不清多少次做了这个梦,他一直都不明白为何会有这样一个梦魇,也曾想过那会不会是什么警示,但因个性使然,他心里还是只当那是个梦罢了,一直没去在意,也未向人提起。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她是因为那一段经历才会对他“一见钟情”,才会义无反顾想要帮他查案,才会极力想要扭转诚王对他的态度,也才会有本事避免皇长子在安民厂爆炸时受惊以致殒命…… 他们的缘分是早已定下的,是天意让他们得了这一次机会,补上前世错失的姻缘,转变前世惨淡的命数。 杨蓁并未奢望这些话说完便可令他尽信,说不定他又会以为是她编了个说辞来掩盖什么隐情,却未想到,单是看他脸上的神情便可推知,他是全信了。 徐显炀定定地凝望着她,幽深的双眸之中爱怜横溢,他探出手去,为她理了理散在脸边的乱发,搂过她到怀里,在她耳畔轻唤着她的名字,一直唤了好几声,才说道:“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待你再好一点呢?你教教我,以后要如何待你,才对得起你这份深情厚谊?” 杨蓁笑了笑道:“你说些什么?你待我已经很好了啊。” 显然还是不够好,徐显炀并未出声反驳她,只搂着她沉默。 怀里的女孩仍然瘦瘦小小的好似一个稚龄少女,却独自背负了那么重的责任,不但为了给他转变命数劳心费力,还要承受着他的不理解与不配合,光是想象着自己与她对调,都觉得自己会累死了。她却直到方才还不肯说,还想继续独自背负下去。 徐显炀默了好一阵,才道:“今上虽然时不时闹些小灾小病,但总体而言身子还算壮健,又是春秋正盛的年纪,若说再过一年多就病逝,一定是不自然的。你可还记得,今上是因何病症过世的?” 杨蓁蹙眉摇头:“我当时身在昌平,听说的消息实在有限。倘若能在京城之内,还能时常阅览邸报就好了,对京师官场以及这些细节都会知道,可惜……” 徐显炀以手指轻掩住她的樱唇,没叫她再说下去,他暖暖地笑道:“有你知道的这些已经很好了。眼下我们争取到了诚王的信任,又得悉了宁守阳就是敌人之一,纵使一时还拿不到他们的把柄,想要防范他们谋害今上还难么?蓁蓁,你已经救了我,也救了皇长子,救了今上,甚至是救了整个国朝了。” 杨蓁不禁失笑:“你可别把我说得那么厉害。奸党一日不除,咱们就还不能高枕无忧,我……” 她顿了顿,露出点赧然怯意,“其实有件事我还在瞒着你,早在前几日我便托付画屏去了一趟教坊司,将那几句耿小姐提及的戏文转告给张大人了。” 徐显炀挑了挑眉:“哦,你对我实说我也不会拦你,何必要瞒我?以后不许再这样儿了,什么事都要对我讲,与我一块儿商量着办,记住了没?” 杨蓁乖顺地点了头:“嗯嗯,可惜张大人也说,许多人都曾改写过《还魂记》,版本甚多,光凭那几句话还不好断定是哪一版,他会动用所有戏子一齐查找,一有了消息便来报给我知。” 徐显炀还是有点兴味索然:“你为何对那戏文抱了恁高的期望?照我看来,一本戏文而已,如果还是教坊司都能找出来的寻常戏文,就根本无法查的出什么。奸党怎可能会把自家讯息藏在一部连教坊司都能找出来的寻常戏文当中?” 杨蓁叹息了一声:“这不是暂时也没别的法子了么?” 如今对手是过了明路,可他们却比从前更加被动,更加束手束脚。 以宁守阳在今上心目中的地位,即使他们没去招惹他,宁守阳自己寻个由头来挑拨今上与厂公的关系也很可能会奏效。想必他只是对待圣宠采取审慎态度,担忧弄巧成拙惹今上不喜,才不愿行险,暂且按兵不动罢了。 “我已然想了个清楚,对手不可能仅有宁守阳一个人,可咱们一方现在知道的却只有他一个,即使是想办法暗杀了他,其他的人还是有可能接过担子来继续谋害今上,咱们需要的,是将这些人一网打尽。” 杨蓁叙叙说着,神色坚定地望向他,“而一网打尽的前提,就是先知道对方究竟有哪些人。以他们坚持要杀耿小姐的做派来判断,我猜那本戏文里,说不定藏的就是奸党的名单!就是因为这关系到将他们连根拔除的风险,他们才会这般极力要掩盖下去。” 徐显炀定定地望着她,如今才明白,她为何会时常显露出与年纪与外貌殊不相称的智慧与成熟,就因为她是个“过来人”。 他郑重地点了头:“好,你觉得该如何查下去,我听你的。” * 徐显炀说这句话的时候还并未想到,杨蓁思量片刻,提出的下一步,竟是叫他去向诚王实说她为何预知将来这回事。 眼下诚王是他们最重要的盟友,争取到人家十足的信任,不要让人家觉得他们有所藏私,这很重要,徐显炀也好理解。 只是,他难免会觉得心里别扭。 纵使他可以不在乎自己好不容易套出了媳妇的真话,就要让诚王坐享其成这回事,徐显炀也想象得出:诚王本就在喜欢着蓁蓁,得悉了前世今生这层缘由,恐怕是会比从前更加喜欢她了。 这才是最令他别扭的一点。 等到他去到诚王府求见,将那番话对诚王一五一十地说了,诚王并未露出什么反应,惊诧、欣喜、质疑、感慨,一概皆无,就好像听说的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儿。 徐显炀站着说完,就望着他闷声心想:不愧是天家子弟,装相的本事可比我高明多了。 诚王默然坐了好一阵,方问道:“安民厂的事,查的可有进展?” 徐显炀答道:“五城兵马司擒到四个嫌犯送来诏狱,怀疑是戎狄奸细,正在审着。只可惜此案与宁守阳他们牵扯不上关系。” 即便皇长子是因安民厂爆炸受惊致死,奸党还不至于那么神通广大,能预料得到这一点,况且炸毁一座火.药库动静过大,也不像他们的作为。 诚王点点头:“徐大人辛苦,请回吧。转告蓁蓁,她的话我已知晓。” 徐显炀却没急着走:“蓁蓁劝我不要向王爷藏私,要对王爷开诚布公,王爷心里有了计较,何不也对下官直言?” 他自问也不是个没心机的傻子,不论是靠看的还是猜的,他都清楚此刻的诚王心里是已有了一套打算。 诚王淡淡道:“还请徐大人谅解,奸党意欲谋害的是我兄长,此事虽是国事,其实更是家事,我的打算不便对你们明言,也是合情合理的吧?” 徐显炀却仍不放过:“可是,方才我对王爷说的,本也是我的家事。” 他真想直说:听了人家的家事,却以你的家事为由藏私不露,忒不仗义了吧? 诚王微露笑意,从太师椅上站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徐大人,倘若咱们无力阻止皇兄与太子被害,亦或者……将来因其它什么缘故,真叫我兄终弟及坐上龙位,到那时候,你不是也要对我如此说话?” 徐显炀哑口无言。 皆因有着曾经两年朝夕相处的过往垫底,他心底总还拿诚王当做一个与自己不分里外的少年玩伴,敬意实在少得可怜,眼下以天子近臣自居,他也就更加不怎么拿对方一个藩王的身份当回事。 直至此时,徐显炀才豁然想起:这小子是真有可能做上皇帝的啊! 皇长子逃过了这一劫,也不见得养得大,今上也不像个长寿之人,即使他们真能将宁守阳一系消灭殆尽,说不定也只是将诚王的兄终弟及推迟几年罢了。 到时候…… 徐显炀万般憋屈地施了一礼:“是下官失礼了。” 诚王淡笑道:“徐大人慢走,本王不送了。” 徐显炀告退离开,走出王府之时,心里不禁琢磨:原先都只是推测也还罢了,如今有了蓁蓁的话为证,得悉他真的有机会取今上而代之,坐上龙位,他会不会由此活泛了心思,真去做那样的打算? 毕竟皇极殿上那张龙椅的魅力不可言喻,他会不会有心借助奸党之力真去将其谋夺到手? 他这样想着,脚下踏出了王府正门的门槛,回首望去,眼望着王府气派巍峨的重楼殿宇,徐显炀的思绪又忽然清明放松了下来——我也是昏头了,竟会去如此揣测他,不说别的,单单是谋害兄长这一条,就绝不是他会干得出来的。 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徐显炀走后,诚王就站在原地,良久未动,脸上满满都是怅惘。 原来竟是这个缘故。原来,自己是真的险一险就做成了奸党手中的棋子,不但坐视他们谋害了兄长,还如他们所愿,亲自对何智恒一系下了狠手。 这一切恶果之所以没有成就,都是因为她。 一点也无需怀疑,倘若她没有为了改变命数而去应选淑女,他就不会选中她来顶替耿芝茵进入教坊司,不会因发觉她与徐显炀的来往而确信有着厂卫之外的人在打耿芝茵的主意,进而一步步走到了今日。 甚至,若非那晚与她初见在教坊司门外,自那时起便对她生了一份复杂情愫…… 若非那样,他恐怕直至今日还在以为,自己对耿芝茵残存的那点迷恋就是真情,还会将耿芝茵视作此生挚爱。 那样的话,若是误解了主使杀害了耿芝茵的人是徐显炀,他无疑会对其失望透顶,会有心致其于死地。 所以说,根本无需怀疑,她的话确实够离奇,可再怎样离奇,也是合情合理,绝不会是她或是徐显炀编出来的,没人可能编得如此严密合理。 一切都是因为她,若没有她的出现,他便会办下一连串荒唐错事还不自知,说不定,都会拖着整个国朝步上绝路。 不觉间双手已在袖中攥紧,诚王闭了一下双眼,方才在心中成形的那个计划,眼下已然更加坚定完善。 * 因厂卫的事务大多交与徐显炀统领,何智恒平日的大多时候就都在司礼监任职,忙着帮皇帝打理政务。 这日他正在值房内整理着内阁新送来的票拟,忽听房门吱呀一响,一前一后进来两个宦官,头前一个道:“见过厂公,有人求见。” 从来就没有过这种冒冒失失进门就说“有人求见”的时候,何智恒本就忙着,不免烦躁,抬起头正待呵斥,一眼看见后面进来那人,顿时哑了声音——那竟是一身宦官打扮的诚王。 何智恒微怔之下,便明白了过来,连忙将一旁伺候的小官宦与这个报讯的全都打发出门,这才朝诚王施礼见过,苦笑道:“王爷要见奴婢,何须谨慎若此?奸党中人的势力都在外廷,如今这皇城在厂卫掌管之下,还是可保消停的。” 诚王自行落座,说道:“厂臣明鉴,我这般来见你,要防备的自然不是奸党,而是——徐大人。” 何智恒愕然一呆,继而便有些明白了过来。 留意着他的神色变化,诚王心下暗赞:不愧是皇兄手下第一宠臣,心思果然够通透。 想着自己的那番打算,他心中仍然满是惆怅与感慨,缓缓道:“对付宁守阳等人,我心中有了个计较,须得借助厂臣之力才好实施,只是,在事成之前,还请厂臣不要透露给徐大人知道……” 想要在京城之内有大动作,还想瞒过锦衣卫指挥使,尤其还是个相当机警干练的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不是件容易的事。想要达成这一目的,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助厂公的力量。 于公于私,都只有何智恒最有本事瞒得过徐显炀。 具体计划出口之前,诚王在心下默念:这件事我必须要瞒着你才行,不然的话,你一定不会同意我的作为,一定会想阻止我…… * 冬日暖阳斜斜地照进何府庭院。 “喀呲”一声轻响,画屏掀开了紧闭的木窗,被随之飞扬而起的尘土呛得直咳嗽。 她挥手打散尘烟,低声抱怨着:“这是多少日子都没动过了?即使是大冬天也得常常开窗通气啊,不然就不怕人中了煤气?” 清凉的冬日空气扑面而来,卓志欣睡了老长的一觉,缓缓睁开双目,首先看见的,就是满窗的明媚艳阳之前,一个身形窈窕的少女正小心地拿木杆撑好窗户。 这是谁?头脑尚且迷糊着,他对她身份的头一个猜测就是杨蓁,毕竟这般冷眼看过去,确实有几分像她。 待得那少女转回身,卓志欣看清了一张陌生的脸,一张也如杨蓁一般秀丽绝俗的脸蛋。 他很快认出她来,轻笑着问了声:“怎么是你?”嗓子十分沙哑,就像许久没用的铁器,都生了锈。 画屏呆呆地望了他一阵,忽地哭了出来,扑到他床前来又哭又笑:“卓大人,你醒了……你真醒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卓志欣有些哭笑不得——她这是喜极而泣?为何见我醒了,她竟会高兴成了这样? 画屏倒没高兴得昏了头,当即抹了抹眼泪道:“大人您等着,我这就告诉蓁蓁姐和徐大人他们去。您……可一定好好儿等着,别再睡过去啊!” 她一边起身走开一边嘱咐,到了门口还又吩咐下人看好他,就好像怕他跳起来逃走似的。 卓志欣看得满心好笑,目光在周围逡巡一阵,既想不明白这是哪里,也想不明白发生过何事。他试着翻身,感觉到侧腹一阵隐痛,才恍然想起了那个血色深夜。 原来我是活过来了,显炀呢?李祥呢…… 卓志欣醒了,在步步受挫之后,徐显炀与杨蓁终于听到了一个好消息,都是欣喜不已。 何智恒仍在司礼监当值,在北镇抚司听到消息的徐显炀即刻赶回何府中来,路上又是将所有知道名字的神佛全都挨个感激了一遍。 一进卓志欣所住的屋子,就见到杨蓁坐在一旁,正与画屏一同撺掇着卓志欣多喝一口粥。 “就再多吃一口,一口还不成么?亏你还是锦衣千户,一口粥就把你难成这样!”画屏就像个严厉的老嬷嬷,一手端碗,一手持勺,看架势就快捏着卓志欣的鼻子硬灌了。 杨蓁也在一旁附和:“卓大哥就喝了吧,多这一口怕什么的?画屏劝了这半天你还不吃,未免太不给她面子。” 徐显炀看得妙趣横生,卓志欣靠在床头,一眼见到他进来,就像见到了救星:“显炀快来,帮我劝劝弟妹与画屏姑娘,我此时舌燥口苦,实在食欲全无,就让我晚一时再吃吧。” 见到他来了,杨蓁便拦住画屏:“咱们先走吧,叫他们说说话。” 画屏只好放下粥碗,随杨蓁离开,出门前还不忘向徐显炀道:“大人可别纵着他啊,刚大夫都说了,他体质极虚,要及早进食补养才能好得快。” 徐显炀苦笑点头:“好,我知道了。” 待得两个女子出去,徐显炀在床边的坐墩上坐了,与卓志欣互相看看,两人都有些恍如隔世的怅然。 见他去望粥碗,卓志欣皱着眉头恳求:“我刚已经被灌了好几口了。” 徐显炀笑道:“有这么个人管着你,滋味不错吧?”见卓志欣一副挺为难似的模样,他又道:“我觉得人家挺好的,没日没夜地伺候你这些天,不嫌脏不嫌累的,也没图你什么。你还不满意?” “我……可从没想过……”卓志欣红着脸吞吞吐吐,“从没想过……自己能娶上这么俊的媳妇啊!” 徐显炀哑然失笑。他不像杨蓁,他从未觉得卓志欣会介意画屏的出身,李祥说什么卓志欣的爹中过秀才都是胡诌,其实卓父也只是读过书,进过学,考过试而已,勉强算是个文人,他们的出身都是那么回事,都是才跟着何智恒沾了几年的光,卓志欣又没那一朝翻身就小人得志的嘴脸,没什么可看不起画屏的。 近些天见识了画屏对卓志欣的体贴照料,徐显炀早就决定,但凡卓志欣还能恢复,就一定要尽力促成这桩婚事。 如此看来,倒也不用他费什么口舌了。 他哂笑着凑趣儿:“你说了,叫我给你找个模样不比我媳妇差的,这差事我还不得尽心给你办好了?” 卓志欣二十好几岁一大男人,还是在个发小面前,竟然脸红到耳根上去,垂头半晌出不来声儿。 他与杨蓁毕竟相处极少,还没种下那么深的执念,心里对死去三年多的未婚妻也已大体搁下了,这回死里逃生,一睁眼就看见个无微不至照料自己的小美人,简直就是老天赏下个肉馅饼,难道还有撇开不要的道理? “这个……你的面子,我自然是要给的。”好一阵,卓志欣才寻了这么个台阶下,以示自己不是见色起意,而是顺从上峰安排。 徐显炀强忍着没笑。 卓志欣转开话题道:“听弟妹说,李祥还被关在诏狱里。” “嗯。”徐显炀倒了杯温水递到他嘴边,“我打算着,听了你的意思再去处置他。倘若等不来你亲口说了,我就关他一辈子。” 卓志欣喝完水,笑了笑:“你知道我这两天有时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半,想起之前种种,最担忧的就是你已然把李祥给杀了。我能想得出,倘若我醒不过来,你又杀了李祥,你这后半生过得该有多憋屈。” 徐显炀望着他:“所以,你想要我把他放了。” “放了吧。”卓志欣脸色尚且苍白,笑容却已完全恢复了往日的温暖,“不放了他,他老娘和媳妇儿子怎么办?难道要你我来养活?我好容易快有自家媳妇了,可不想替别人养媳妇。” 徐显炀再次哑然失笑,一时间觉得心境平和,好生知足,好生感恩,就好像一下子解决了好多难题,落得个浑身轻松。 * 冬日的京郊一片苍凉寥落,凉风卷着枯叶在空中翻飞打旋。 城南永定门外的官道上清清静静,仅有一辆孤零零的骡车朝着远离京城的方向缓缓行驶。 李祥坐在车夫的位子上,已不知是第几次回首朝车后望去。 巍峨壮阔的京城城墙越来越远,在此望去,就像画在远处的一张画儿。 “祥哥,”他身后的车帘敞开着,他媳妇韩氏忽然出声道,“别看了,你想回去就回去吧。去涞水的路我也熟,我带婆婆去就是。” 说着竟不等李祥回应,就坐到车前来,硬从李祥手里取过了马鞭。 李祥道:“你胡说什么?我何时说要回去来着?” 韩氏自顾自地赶车:“你不必牵挂我们,不就是养儿子养婆婆么?那么多没男人的家口,人也都好好活下来了,咱家怎就不行?” 车里的李老太太怀里抱着孙子,闻听笑了一声:“瞧你说的,我身子骨硬朗着呢,自己也养活的了自己。祥子,别忘了你爹当年怎么教你的。人活一天,就得讲一天的良心。没了良心,还不如不活了呢。咱们一家要是就这么走了,以后孙儿长大了问起这段过往,我都没脸跟他说。” 李祥目光落在妻子的手上,握着马鞭的那只手食指少了半截,是前阵子被那个潜伏家中的杀手头领斩断的,那几日总是流血不止,还有些感染化脓,都是近日徐显炀找了正经大夫帮忙医治,才总算愈合恢复。 他鼻子有些发酸,最终还是强忍了下来,跳下骡车道:“娘,媳妇,你们先去,将来……我必会再去寻你们!” 韩氏蹙了蹙眉,也是堪堪忍住眼泪,点头道:“你放心去,显炀……徐大人他,总也不会亏待了咱家。” * 算起来宁守阳已然在京做官十四年有余,他的府邸坐落于西城,典型的文官家宅,一共五进的院子,在京师之内只能算是居中的档次,不算豪奢,也没多少引人瞩目之处。 若与他在老家保定府乡下的那所庄园比起来,可是相差了十数倍。 这是近年来多数文官的惯有做派,人前端着架子,在京城里不显山不露水,和光同尘与人为善,却在自己老家放开手脚兼并土地侵吞民产,俨然地方一霸,土皇帝一般的存在。 宁守阳因老家保定府离京师不是太远,不好做得太过引人注意,还算是相当收敛的了。像从前一位做过内阁首辅的前辈家在江南松江府,竟然攒下了二十四万亩的田产,一直为后世同僚仰望钦羡。 今日宁守阳刚去一位同僚家里随了份子,吃了喜酒,回到家宅时已过了戌时,新上任的管家程凯跟进书房里来,屏退了闲杂下人,小声报道:“太公,那个李祥今日下午竟找上门来,说有要事要与太公说,小的留了他等在跨院穿堂里。” 如程凯、孙良这样的忠心下人都是宁守阳从老家带过来的老人,多多少少都与他能攀上一点亲缘,依着辈分和地位,就一概称他为“太公”,宁守阳自己也很喜欢这个称呼,就没去要求他们也都如其余下人一般称呼什么老爷、大人。 宁守阳眉头一皱:“李祥?他来找我做什么?” 这话并非问程凯,而是自言自语。 自从有了乾清宫那一幕,他在诚王与厂卫面前就是过了明路,何智恒与徐显炀或许还不敢直接往他跟前派探子,但心里是决计已将他的罪名坐实了的。 当此时候,除了不能让对方逮到真凭实据之外,就已没必要再像从前那般藏着掖着,李祥、徐显炀以及那边的所有人都清楚知道就是他指使孙良干了从前那些事,包括扣押李祥家人逼其做奸细在内,这在已知内情的人面前,已无需隐匿。 宁守阳略一沉吟,便吩咐道:“带他过来吧。且听听他有何可说。” 没过多时,李祥被领进书房,一见宁守阳,他脸上笑嘻嘻的,纳头便拜:“小人李祥,拜见宁大人。” 宁守阳没见过他的面,所有了解都来源于孙良的转述,见了面便觉得孙良对李祥的勾画半点不差,果然一看就像个胆小爱财的货色。 他冷淡问道:“你来找我有何话说?” 李祥起身道:“小人先前得了机会为大人效力,皆因那会子还不知是大人您,小人也未尽心力,差事也未办好。如今想求大人再给个机会,让小人将功补过,再立新功。” 宁守阳上唇的胡须微动,露出一个未成形的冷笑:“你当我不知道?徐显炀放了你一家,你正对他感恩戴德,怎可能还来背着他替我做事?徐显炀若是料着这般便可在我手下安插下一个探子,未免也太幼稚了。” 李祥仍然陪着笑:“您说的没错儿,他放了我一家,必定也正以为我对他感恩戴德,所以呢,我若是这会子过去告诉他说,我已然蒙骗了您,成功留在您手底下做事,以后可以为他传递讯息,他必定不会怀疑。到时他信了我,还像从前那般对我知无不言,那……还不是您想知道些什么,就都手到擒来了?” 宁守阳未动声色,审视了他片刻道:“那你又是图个什么?图财?” “也不光是财。”李祥道,“您也清楚,现在谁看不出来啊?厂公势力再大,那都是皇上给的体面,换言之,皇上宠信谁,谁的面子就最大。厂公他再得宠,也比不过您去啊。您跟他斗,将来谁胜谁败,还不是明摆着的么?我即使不图名不图利,单单是为了保条命,也得看准了风向,别跟错了边儿不是么?” 宁守阳轻哼了一声:“您要真只为了保命,这趟走了就不该回来。” 李祥笑得有几分得意:“我若是走了不回来,这辈子就只能做个种地的了。不瞒大人说,我的本事,与徐显炀相比或许不及,但相比卢刚,总还是绰绰有余。我听说了,孙总管曾经许给卢刚一个指挥佥事,我自认比他强,比他有用,等将来您得了势,赏我个同知做做就成了。” 宁守阳又静静审视了他一阵,道:“我问你,徐显炀他们对我的意向,已做了何样的揣测?” 李祥想了想:“这小人尚且未听他提及,您也知道,自从他频繁出入诚王府那时起,我便被孙总管着人看管起来,那阵子一直魂不守舍的,要不然也不会被徐显炀看出破绽。但这会儿我若再回去,他必定相信我是知恩图报,到时再想探问什么,也便容易了。” 宁守阳静默思索,留下这么一个人,只要着意提防着他,也不怕他能从自己这边窃取什么消息报给敌手,但万一他所言为真,有他随时通报徐显炀那边的动向,可就大有便利了。 想罢他道:“好,你要这个机会,我便给你。” “多谢大人!”李祥殷勤地施了一礼,露出满面喜色。 这喜色倒是半点都不掺假——当此时候,显炀那边不便派出探子到这里来,我若能站稳脚跟,必可帮上显炀的大忙! 59|忠义难为 丽正门外大街边上的一条胡同里开着一座小酒馆, 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却不在这里应验, 尽管酒菜物美价廉,就因为地段不好,这小酒馆开了十多年仍然不怎么红火,只是将将维持罢了。 此时酒馆大堂内仅余一桌客人,店主为着节约, 就只给他们这桌留了一盏油灯。 周遭昏暗无人, 李祥对着一桌酒菜大吃大喝, 半点也不客气,徐显炀坐在他对面, 却是食欲全无。 良久之后, 他忽然苦笑了一声:“你不知道,这回说要放你走时, 志欣就说, 他好容易要娶媳妇了,可不想将来还要帮你养着媳妇老娘。” 李祥和着酒咽下一大口酱牛肉, 笑道:“你叫他放心,我自己的媳妇老娘, 一定得争取自己来养。真当我傻呀?见事不好,我随时能跑啊。” 哪有那么容易?徐显炀叹了口气, 心绪复杂难言, 临到今日,即使卓志欣既往不咎,他心里也再不可能对待李祥一如从前了, 这始终是个险些杀了朋友的人。 可是,得悉他回来将功补过,还不惜冒了大险,一旦被人家发现就可能身首异处,自己又该摆个何样态度?是该为他挂心,还是该觉得这都是他应做的,因而淡然处之? 徐显炀问:“他这趟派给了你什么差事?” 这座小店他们自多年前就常来光顾,与店主极为熟络,店主也可算是个铁杆“阉党”,此刻又没别的客人,主人也已回避,说话自然不必担忧外传。 李祥右手食中二指从怀里夹出一个小纸包来放到桌上:“给你下药。” 徐显炀皱起眉:“这不合道理,叫你把我毒死了,不就捅了马蜂窝了?对他们有何好处?” 李祥也说:“我也这么问他,他只说叫我少问,只需将这药给你下了就是。” 两人望着纸包,片刻后,不约而同地说道:“这恐怕并非□□。” 拿了包吃了会引发什么特殊症状的药来给他,就为了试探李祥的忠诚,如果紧接着徐显炀依着药效病倒,就证明李祥听了话。 “既然如此,他们为了不让我怀疑到是你为我下药,必定不会选什么猛料,这药吃下去也不会有大碍。不如我就此吃了,顺水推舟,好叫他信了你。”徐显炀说着便打开纸包,要将里面的药沫倒进汤碗。 李祥大惊失色,忙抓住他的手道:“你疯了啊?是不是□□不过是咱们猜测,万一那老头儿真是想要你死呢?我告诉你,你死了我可不替你养媳妇!” 徐显炀此举其实是为试探他一下,毕竟李祥刚有过内奸过往,如今这举动也是虚虚实实,他不敢一举轻信,见了他这反应,徐显炀才放了大半的心,指着他一笑:“我不过说笑的,瞧你吓成这个德性。” 李祥松了口气:“你也真是没溜儿。我回去就说见你对我仍有提防,没机会下药就是了。料他看重我的作用,也不至于为此就将我撇开。” “不不,你就说已然给我下了,但见我没喝光,也不知效力如何。”徐显炀将纸包揣进怀里,“待我回去找刘太医分辨分辨,到时我装上几天病不就是了?实在不行,就找个诏狱里的死囚灌下去,看看是何效力再说。” 李祥听得两眼放光,真心佩服:“不错不错,还是你灵光。如此一来,那老头儿才好信了我。” 他迟疑了一下,欠身道:“显炀你能否告诉我,你与王爷对宁老头儿的意向是如何揣测的?” 徐显炀同样略作迟疑,才欠身压低声音道:“眼下也仅限于揣测,尚无凭据。我们疑心宁守阳是有心谋害今上,扶保诚王上位以图为奸党一派翻身。只不过这次借由耿芝茵的案子被诚王看清了他们的面目,诚王不再相信他们,还在上次见面时公然向宁守阳如此宣告。接下来他们又会如何策划,就不好推知了。” 这些内情从前李祥确实尚无机会听他说起,这一听李祥也是吃惊:“他们竟有偌大的图谋……” 因早知对方追杀耿芝茵就是有着极大的秘密需要隐藏,李祥也很快就想明了个中缘由,而后就是一笑:“说来好笑,那老头儿还问我,你们对他的意向如何揣测。可见纵使王爷已然向他摊牌,他也尚未确定,他这鬼心思已然被你们体察了去。” 徐显炀听后心头一动,忽明白了一件事:是啊,若非蓁蓁预知后事才提出了这一猜想,我们怕是很难会一气儿就把宁守阳的打算推想到弑君谋逆那么长远。 所以说,宁守阳也想不到我们竟会猜知这一点,他一定以为我们着眼的还是耿芝茵遇害的案子,思路仍然局限于耿德昌的旧案当中,见到诚王对他那般厌恨,说不定还是一头雾水。 这局势,可是对我们相当有利的啊! 如此一来,他也就不会如我们所想的那么猜忌提防,也就更有希望被我们牵着鼻子走了。 想罢他兴冲冲道:“李祥你听着,你回去后就这般对宁守阳交代……” * 当晚徐显炀回到何府,先过去了卓志欣被安置的客房。 烛光映在纸窗之上,刚一走近,就听见卓志欣与画屏的说话声清晰传出。 “别了吧,这毕竟还是在别人家,叫人家知道了多不好?”卓志欣好像很局促。 画屏就显得大方多了:“怕什么?你放心,我手艺高明得很,一定弄得你舒舒服服。” 这是干什么呢?堂堂的锦衣卫指挥使徐大人忽然很有听窗根的兴致,如今他也是过来人了,不至于一听这等事就脸红心跳。难道志欣这么快就要上手了?实在难以置信,记得好像今早上才听说他可以勉强下床的。 他刚凑近了些,就听卓志欣道:“罢了,我自己来吧,掏个耳朵何必还要劳烦你?” 原来只是掏耳朵,徐显炀大感失望。 画屏道:“是啊,掏个耳朵罢了,你又何必这么莫不开?听蓁蓁姐说,徐大人还常给她掏呢。” 徐显炀赶快扭头走了,快得就像唯恐被人揪住尾巴似的。 回到自己住的跨院,一进屋门就兴师问罪:“我给你掏耳朵的事儿你干什么要对画屏去说?” 正在灯下剪鞋样的杨蓁吓了一跳:“你怎知道的?” 徐显炀眉头紧皱,一脑门的官司:“你拿秘事与闺中密友嚼嚼舌头也没什么,可她是个嘴没把门的,转脸就拿去跟志欣说了,以后叫我在志欣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杨蓁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那……我知道了,我以后都不说就是了。” 想想也是,原先画屏是只与她一个人亲,听了她说什么也不会传给谁,可如今人家也有相亲相爱的人了啊。 回想了一下,她抚着胸脯庆幸:“好在我还没跟她说太多的,原先询问她如何伺候男人那些话,想必她也不会好意思去跟卓大哥说。” 看着她挺认真的后怕样,徐显炀也是失笑,过去挨着她坐在罗汉床上:“今日我又见着李祥了。” 当即将与李祥会面的详细经过都说了一遍,他知道杨蓁一向不待见李祥,听他说重新相信了李祥,也不知她会不会不以为然。 说完了徐显炀补充道:“依你所说的前世过往,李祥也不过是走投无路之时舍我而去,那其实也算不得多恶劣的行径。他之前背叛我也是因为家人遭遇挟持,并非为了图财,这个人虽然毛病不少,其实本性不坏。” 杨蓁明白他的意思,朝他略略一笑,眉间还是隐着愁容:“你放心,我并不是疑心他对你不忠诚,只是……眼下越来越多的事已经偏离了走向,与我记忆中的那些不同了。我已经无法预测咱们这些人将来会是个何样结局。 你就说王爷吧,他如今是与奸党划清了界线,这当然是好事,可是,那些人既然连当今圣上都有胆谋害,难道就不敢谋害他一个亲王么?说不定宁守阳现在就在谋划,将今上、太子与诚王一并害死,再扶保一个皇亲旁支来继承大统,做他们的傀儡。我费尽心力把王爷拉到了咱们阵营,却说不上会不会是害了他。李祥……还不也是一样?” 不管怎么说,至少前世李祥还是顺利脱身了的。 她长长一叹,“这一次见到卓大哥受伤我便想过,我一心想要为你转圜命数,可到头来其他人的命数如何,是因我转好还是因我变坏,我都无从预料,也没去顾及。若是等到将来风平浪静之时,只活了咱们两个……” “若是只活了咱们两个,也绝不是你的责任。”徐显炀紧接上她的话道,他发觉自己还是挺粗心的,她预知了后事,就难免比常人更加患得患失,见本来有望能救的人没救成,她会难过,见本来平安的人因为她的参与而遭了厄运,她就更难过。 他刚刚竟还疑心她会信不过李祥,实际上,她是同他一样,在担忧李祥会因此丧命。 “李祥,是他自己选的,志欣,是他自己选的,诚王,也是他自己选的,我……” 他朝她咧嘴一笑,揽过她的肩膀,“就我是听你摆布的,但你也知道,我若不听你摆布,下场只会更糟。所以,你有何必要多愁善感?咱们大伙身处这个世道,眼看着奸佞横行,谁都是为了将来能过得更好才努一把力罢了,你还真当自己是菩萨转世,来普度众生的?” 杨蓁也是朝他一笑,心情随之放松了些许。 听说李祥去而复返,她其实还是高兴居多。 这一世因为走了一条与前世不同的岔路,才遇见了他们这些人,徐显炀,李祥,卓志欣,诚王,画屏,以及聂韶舞和张克锦他们,这些日子越来越多地见识到了这些人的正直与纯善,杨蓁越来越为之触动,觉得有这样的人在,整个人世都变得阳光明媚,温暖如春。 怎么能放任那些恶人糟蹋这个人世,伤害这些好人呢? 无论如何,都必须阻止他们才行! * 宁守阳的府邸今日晚间来了几位客人,他们上门的由头,是其中一人得了一幅名画,一起来请宁公赏鉴品评。 一行人陪着宁守阳在书房内聊了许久,告辞时都已过了亥时,京城的绝大部分人此时都已入梦。 书房内仅余下宁守阳一人,夜深人静,他也没有睡意,手中把玩着一串蜜蜡佛珠,坐在红木躺椅上静静梳理着思路。 方才与那几位泾阳党同僚碰面,宁守阳听得出来,他们对他行事不慎激怒诚王这一条十分不满,都有怨怪他坏了事的意思流露出来。 对此宁守阳也是苦笑,当初这些人跑来跪求他出面主持大事、承诺以他马首是瞻的时候,都是何其恭谨?就连前不久何智恒一系在金殿之上提出重审耿德昌一案时,来求他拿个主意、撺掇他不能继续坐以待毙下去的人,还不也是他们么? 当时如果依照他的主张继续蛰伏下去,不再打那丫头的主意,现在也不会为对方献上那么多的把柄,落得连储君都得罪了的下场。 他主持,他做马首,自然是他承担最大的风险,那些人只是需要时煽风点火,出了事便来归咎于他,等到将来,还不知会怎样呢! 可惜,早在迈出那关键一步时他便已清楚,这条船一旦上去,就下不来了。 管家程凯主持送走了几位客人,折回到书房中来,问道:“太公,留那个李祥住在府里,会不会不把稳?” 宁守阳垂眼道:“留他住在府里,叫他进出都要记档,无需有人刻意跟踪也能掌握他的行迹,这样才最把稳。” “可是,他毕竟是个锦衣卫……” 宁守阳冷笑站起,将手中珠串一抛:“你还真信厂卫神出鬼没的那套传言?他们的人真有那么高明,我还能好好站在这儿?李祥,哼,倘若他真是为了报答徐显炀来我这里做探子的,那倒真是个难得的忠义之士,比这些泾阳党可强多了。” 比起泾阳党的态度和李祥的威胁,目前最令他挂心的还是诚王的态度。 昨晚李祥去与徐显炀碰面,今日徐显炀请了早朝的病假,说是突发急症在家休养。看上去李祥说已下了药倒是真的。 据李祥回来所交待,诚王之所以会与厂卫走在了一派,皆因那个董善杀害耿芝茵时留下疑点,被诚王顺藤摸瓜查到了孙良这头。 这番话听来似乎并无疑点。这些天宁守阳一直算来算去,方才又将几名泾阳党首脑招来府中密谋参详,都未发觉自己一方曾在那桩大事上露出丝毫马脚,诚王确实没有已经觉察的道理。 或许诚王的怨气,只是因为心爱的女子被害而已?宁守阳并不敢放任自己去如此相信,比起诚王,厂卫反而更好对付。只需他制造个事端,到皇帝面前诉苦说自己被厂卫查探骚扰,皇帝就一定会去敲打何智恒。 有了上次面圣的经历垫底,宁守阳对厂卫反而更加有恃无恐了。可是,诚王呢? 宁守阳在屋中来回踱着步,久久不再出声。 距他最近的一扇窗外,李祥紧紧贴在砖墙上,隐身于窗台下的阴影当中,又听了好一阵,见没什么可听的了,担忧久了会被发现,他就缓缓挪动身形,悄然遁去。 此时已是月历十月月底,京师冬夜寒冷彻骨,背靠着砖墙一动不动地挨了一个多时辰,身体已然因寒冷和疲乏变得僵硬,手指脚趾更是几乎没了知觉。但李祥心里却是很快活的。 刚才那些官员在时外面有人守卫,他不好靠前,没能听见什么重要讯息,但从今晚局势来看,以后总会有所收获。 分给李祥住的那间屋子与宁府下人的住处连成一体,夜渐深了,程凯的兄弟程奇和衣在床上睡了一觉,醒来看了看天色,起身套了外衣,出门朝李祥的屋子走来。 刚一推门而入,只凭气味都能判断得出屋内无人在睡觉,程奇走去床边,掀了掀棉被,见果然无人,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转身大步出门。 没想到刚迈出房门,就遇见李祥走到了门口。 程奇一愣,遂逼问道:“你干什么去了?” 李祥已认得他,白天还听程凯吩咐以后有事都报给程奇即可,这时眨眨眼道:“拉屎啊。怎么,您这府上原本不许人半夜上茅房的么?” 程奇阴着脸:“你屋里不是有恭桶?” 李祥苦笑:“您半夜闹肚子就拉在恭桶里、闻着屎味儿睡到天亮?您当我多愿意半夜出去受冻呢?要不您给我换间带净房的套间儿住?” 程奇仍不放松:“你少唬我,你被窝都是凉的,你出去了多半天?” 李祥翻翻眼睛:“闹肚子多蹲了会儿不行啊?别看我被窝凉了,我拉的那堆现在肯定还热乎着呢,要不要我领您去茅厕里认一认?” 程奇恶心得直反胃,再没心思与他胡搅蛮缠下去,又警告了一句:“你最好老实着点,别当别人是傻子!”就走了。 李祥回到屋内,关了房门抚着胸脯压惊:好险好险,可见事儿没我想得那么容易,以后还需步步谨慎,不然的话……媳妇老娘真要托给别人养了。 * 教坊司里,奉銮张克锦的那间值房并未被火灾波及,但为了避免睹物思人,屋中摆放的所有茶叶都被撤了出去,如今那张宽大的桌案上面摆了十几本书册,其中有的崭新,有的则已然陈旧得发了黄,卷了角,但它们都有着一个相同之处——封皮上都写着《还魂记》三个字。 张克锦已比杨蓁离开那天瘦了许多,从一个精壮的中年汉子蜕变成了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脸上的皱纹也因此明显了许多,这会儿看着摊在面前的十多本戏文,他脸上愁眉不展。 都找过这么多版本的《还魂记》了,却没有一本上有着与蓁蓁所说那几句一模一样的唱词,这该怎么办呢?自己作为教坊司奉鸾,竟连这点差事都办不成,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去了! 主管戏子的蒋绣站在桌案前陪笑道:“大人啊,实在不是咱们不尽心,您看看,连前朝人改的《还魂记》咱们都给找出来了,还能怎么找啊?说不定那只是民间哪个文人随手改的,从来就没送到过咱们这儿来,还叫咱上哪儿找去?就连那个脑袋搬家的耿德昌都还改过《还魂记》呢,别人……” 没等说下去,就见张克锦蹭地一下扑到桌案上来,揪住他的脖领子逼问:“你说什么,耿德昌也改过《还魂记》?他改的那本可在这里?” 事涉疑案,不用杨蓁交代,张克锦也知道个中内情不能外传,连他也并未得悉详细案情,但至少知道事情与耿德昌密切相关。 他没说过,手下这些人自然也就想不到大人要找《还魂记》与耿德昌有何关系,以至于张克锦竟也到此时才得知,原来耿德昌自己就改过一份《还魂记》。 他深恨自己愚蠢,耿德昌是进士出身,自己也改写过戏文有何奇怪?蓁蓁托画屏来打探戏文,明确提及与耿德昌相关,他找了这么多天,竟然都是白费工夫了。 蒋绣吓了一跳,若非被他揪着,就要吓瘫倒地上去了,定了定神才答道:“大人,您想想,耿德昌刚死那会儿风声多紧?外面都疯传,说酒馆里有人议论他一句都要被抓进诏狱活活打死,咱们哪敢留着他写的戏文?早就……烧了啊!” 张克锦放开了他,以手锤击着桌面,梳理了一阵思绪,拧着眉头道:“我问你,耿德昌改的那版戏文,咱们的人排过没有?” “排过啊,那会儿耿家要给耿德昌办四十整寿,要咱们依着他那份戏文排戏,结果没等寿宴办成,他就……”蒋绣说着忽地恍然,一对八字眉大大舒展,“我知道了,将当初排戏的戏子都找来,咱们一人一段,再把戏文攒起来就是了!” 戏子排戏,唱词都是要背下来的,排练前自己就要试唱许多遍,排练时又要唱几遍,想忘也没那么容易忘,才时隔四五个月的工夫,重新捡起来势必不难。 张克锦嘿嘿笑着,“啪”地一拍桌子:“那还不快去办!” * 天气一天比一天更冷,日子也一天天接近了皇帝为徐显炀与杨蓁定下的那个吉日。 这一天终于下了今冬的头一场大雪,一下就持续了两天,皇城之中处处都是拿着竹篾扫帚扫雪的宫人。 乾清宫西梢间里,皇帝放下刚刚批阅好的奏折,从南炕边站起身,动了动坐酸了的双腿。候在一旁的何智恒立刻上前帮他揉捏膝盖。 皇帝却摆摆手:“罢了,这些事不需你做了。” 随侍的年轻宦官后知后觉地过来,替重新坐下的皇帝捶着腿。 雪下个不停,从这里望过去,都能隔着窗纸看出回字形窗格上积了一层绒绒的雪花,使得横向的窗棱阴影就显得比竖直的粗了一道。 皇帝望着窗纸,闲闲地道:“显炀的婚事,又搁下了吧?” 何智恒道:“是,虽说浪费了爷爷给指的好日子,可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因为安民厂爆炸影响,朝臣们借题发挥,四处攀扯,把近年来皇帝的各样行径都与天谴联系上了,纵使已将戎狄奸细的审案结果公布出去也压不住他们的声浪,至少民间还是人心惶惶,皇帝无奈之下,还是顺从他们的意思降了罪己诏,至少也为安个民心。 这样时候,身为近臣再继续操办婚事自然是不合时宜。 皇帝笑了笑:“不必如此,又不是国丧,连这都要耽误婚事,没的让那些聒噪生事的朝臣得意。你传朕的话给显炀,婚事照常办,反正依你和他的性子,一定都没打算大操大办,也不怕仓促,日子还定那一天就是了。” 何智恒自然唱喏答应,目光朝紫檀木炕桌上的一份奏章望过去,脸上现出一丝忧虑与赧然。 皇帝饮了些茶,重新在炕桌前坐好,拿起了何智恒所望的那份奏章来翻看,才看片刻,他的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何智恒已知结果,只有默默垂眼等待。 过不多时,皇帝将奏折“啪”地扔到桌边,朝他问道:“这事你知道是吧?” “回爷爷,奴婢确实知情。” 皇帝手指点着桌面,声调高了几分:“那你来告诉朕,他是想干什么?” 何智恒躬身道:“爷爷息怒,王爷他也是一心想要为您分忧……” “分忧?”皇帝一声冷笑,“国朝至今二百六十余年,何时曾有过皇帝政务要个亲王来分忧的?他糊涂,你也随着他一块儿糊涂?辽东防务这么大的事,你竟然让他来插手拿主意?” “是,奴婢万死。”何智恒跪了下来,低着头咬着牙,艰涩地说出早已备好的说辞,“都是王爷他向奴婢反复保证,说皇上一向对他宠信有加,他的主意也便是皇上的主意,要奴婢听他这一回,奴婢……竟一时糊涂,没来知会爷爷一声,是奴婢的过错。” “宠信有加?我也确实是太过宠着他了!”皇帝语音凌厉,“去,宣他立刻进宫来见朕!” “是是,奴婢这便去。” * 才两刻钟的工夫,何智恒已站到了诚王府书房里,面对诚王。 “……王爷,依奴婢看来,皇上今日是动了真怒,奴婢追随他这些年,还极少见他如此震怒,王爷您……”何智恒满面都是忧虑,“您将来究竟是做的何样打算,可否对奴婢透露一二?万一皇上真要降罪于您,也好让奴婢帮着您想个法子。” 诚王却显得十分轻松,站在书架边,信手翻弄着架上书册,一开口全然不着重点:“显炀的婚事准备的如何了?” 何智恒微微一怔,答道:“显炀本就无意大办,已准备得差不多了。今日皇上还说叫显炀依旧在本月二十八完婚。” 二十八,诚王望着挂在墙上的红纸历头,双眸闪出些许惆怅:还有十来天呢,看来,是赶不上了啊…… 再转过身时,他又是一副平静神色:“让厂臣费心了,接下来的事都无需你管,你只需记得我嘱咐你的话,此事能瞒得徐显炀多久就瞒多久,尽量别叫他知道。” 何智恒深深一叹:“是。” 当即诚王吩咐下人为他更衣,准备入宫。 出门之时,他向随行的侍卫统领薛哲问道:“安排给你的差事可办妥了?” 薛哲低声回道:“王爷放心,眼下宁守阳必定已然收到了消息。” 诚王点了头:“好。” * “皇兄不必责怪何厂臣,都是我软磨硬泡,才叫他答应了的。”一番虚礼过后,诚王不待皇帝责问,就主动解释道。 皇帝态度冷淡:“好,我不责怪他,那你来说说,你又是想干什么?” “臣弟看出宁守阳居心叵测,他一心想要接手辽东事宜,虽未成行,也已安插了人手在辽东,被我截下升调文书的那几个人都是他的门生故旧,倘若让他逐步安插势力在辽东,将来皇兄纵然不去应允他的战略,辽东也要由他掌握。我不过是防范于未然。” 看着诚王站在面前,听他说出这些话,皇帝只觉得荒唐得好笑:“我简直都不敢信,这些话竟是出自你的口!” 他脸色冷下来,手指叩击着桌面,“这些年我再如何宠着你,也未见你有过任何出格之举,我还当你早已长大懂事。如今,我御笔亲批的升调文书,你竟然说扣就扣了,扣完了都还不来与我说一声,若非外臣上疏,我都还被蒙在鼓里。我问你,这皇帝是你做,还是我做的?” 这最后一句的意思已是相当严重,诚王并无惧色,仍据理力争:“若非心知皇兄笃信宁守阳,我又何必来插这个手?目下我虽无证据,却敢断言,宁守阳就是居心不良,当日他力主尽快斩杀耿德昌结案,以及指使管家谋害耿家小姐,都是因为他有把柄被耿德昌拿住,他想要杀人灭口!” 皇帝冷笑道:“你怎就咬住他不放了呢?就因为他家管家杀了你看中的女人?好,就算是他主使管家杀了你那位耿小姐的,那又说明什么?他与耿德昌结了仇,就是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 诚王的声调也高了起来:“皇兄怎地如此糊涂?他的主张不得采纳,郁郁不得志,当然就可能想别的办法突破,就像那些泾阳党人一样,他们全都笃信自己的主张是利国利民的善举,谁挡了他们的路谁就该死,耿德昌如此,我亦如此,皇兄你何尝不是如此?你信不信,被宁守阳得知我对他有了威胁,他一样可以像杀耿芝茵一样,派人来杀我?” “你住口!”光是他这语气态度便已将皇帝彻底激怒,皇帝脸色阴沉如水,目中怒气隐现,“你跪下!” 诚王依言跪了下来,虽不再说话,却仍紧绷着脸,像个执拗不知错的孩子。 皇帝静静瞪视了他一阵,脸上的怒气还是淡去了些许,最后冷淡道:“你回去准备一下,尽快动身,去信阳就藩吧。” 河南信阳,是早就为他议定的藩地,只因皇帝一直不愿他离京,就将这事一直搁置,连那边的王府都还从未着人为他准备过。 河南信阳,并不是什么富庶之地,他这般“尽快”动身过去,连到时住在何处都还无法确定,对他这个十八年未离过京城、养尊处优的皇子而言,这已算得上个不小的惩罚了吧? 诚王并未多说什么,应了声“是”就起身告退,刚走至门帘跟前,又听皇帝道:“走时就不必来陛辞了。” 如此一说,这就是最后一面了。 诚王回首望去,只见到皇帝背对着他坐在炕边,竟连兄长的正脸都无法再看上一眼,他狠狠压下涌上心头的酸楚,出门而去。 雪下了近一尺厚,几乎阖宫杂役下人都被动员起来扫雪,乾清宫广阔的前广场是一片扫净的湿凉砖地,雪水冻成了薄薄的一层冰,比不扫的雪地还要滑。 随行侍从有意搀扶,诚王却摆摆手没让。 有这段时日主动透过去的讯息,传过去的暗示,必会令宁守阳以为,诚王已然对他深恶痛疾,为了对付他,拆他的台,连触犯藩王身份的大忌都顾不得了,竟然直接去插手朝政,还是边防军政,简直就是为了治他于死地无所不用其极。 宁守阳必定会因此如坐针毡,为了保住性命和地位,防止今上有朝一日被亲弟说动,他只有铤而走险,斩草除根。以他都有心弑君谋逆的胆量,买通杀手谋害一个亲王已经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事。 诚王走在乾清宫广场的中间,驻足回望。巍峨壮丽的乾清宫高踞丹陛之上,方才的兄弟对话仍然清晰在耳。 他是亲王,是先帝爷仅存的两个皇子之一,地位尊崇骨血高贵,既不是忠仆也不是死士,犯得上为了让那个糊涂兄长辨清忠奸就去慨然赴死么? 他才十八岁,还不想死呢! 可是,如果只是简单遇个刺,受个伤,以皇兄看来,一定会判定是他自导自演,有意攀诬宁守阳的吧? 只有真见他死了,皇兄才可能顿悟清醒。 这就是那日听了徐显炀转述杨蓁的话之后,他所做的决定。 或许,前世犯下的过错既然今世还未成行,就不该算作他的责任,但一想到那个一步之差就险些酿成的巨大恶果,他就无法释怀,就会觉得,自己有责任不惜一切代价去挽回补偿。 至少说,若非他先前一味坚信何智恒是奸宦,给皇兄留下了天真执拗的印象,这一次皇兄就不会那么听不进他的话,而且,也不会给了奸党谋害君上的希望。 确实是他犯过的过错,把局势拖累成了今天这个被动局面。 这天下都险些因他一人遭了殃,而少了他一人却不会有何损失,还会对许多人大有裨益,那又何妨走出这一步呢? 以现今的局势,即使厂卫抓到了宁守阳的把柄,献于皇帝面前,只要皇帝不信,便可判定是他们有意栽赃。这样与对手缠斗下去,还不知何时才能扭转劣势。一着不慎被宁守阳成功挑拨,还很可能会为徐显炀等人引来大祸。 他确信,自己这个办法就是最简洁、最有收效的办法。 只是,他不能去让徐显炀知道,徐显炀倘若知道了他想以性命换取皇帝醒悟,一定会阻止他。 其实连厂公何智恒也不清楚他的打算,若论心机,何智恒恐怕并不比徐显炀更精明,厂公的好处就在于忠实,相信他的作为必是对皇上有益的,厂公就情愿配合,甚至不来问清因果,处处谨守一个忠仆的本分。 通过此次合谋,诚王也终于真心相信了何智恒,相信等他不在了,有厂公与徐显炀这些人忠于皇兄,一定能彻底扫除奸党,重建一个太平盛世。 想想也是讽刺,原以为今日皇兄对他的判决只会是闭门思过,想不到皇兄对他此举的反应比想象得还要大,也可见对宁守阳的信任也比他想象得还要牢固。 竟然要他去信阳就藩,还要尽快动身,这下倒还方便了他给宁守阳留机会下手,入府行刺多麻烦啊?在他离京南下的路上设伏刺杀就便利多了。 此刻眼望乾清宫,诚王轻挑唇角,心里隐隐有着一分孩子气的赌气执拗:我就不信看见我死在他手里,你都还能接着信他! 60|临行之语 为着案子的关系这些日子诚王偶尔也会来何府, 但这般单独来看她, 而且还是独自站在雪地里,无疑还是头一遭。 诚王摆摆手叫她回去屋里,自己也跟了进来。 外面寒风瑟瑟,杨蓁不想关门也得关门,心底好生奇怪。不论她与徐显炀成婚与否, 她的身份是个未婚闺女还是已婚妇人, 像诚王这般单独来找她都不合规矩, 可他已经来了,她就不能把他赶出去。 杨蓁忍不住望了一眼门口, 他要是带了个侍卫仆从一块儿来的也好啊。跟前一个外人都没, 她总也不好晾下他,再去前院叫个人过来随她一起招待。就这么跟他关着门同处一室, 她实在是很不自在。 诚王随手脱下了身上的白狐斗篷撇在一张椅子里, 自行在另一张官帽椅上就座,双手合拢哈了哈气, 朝她笑问:“有没有热茶能给我喝一口?” 杨蓁才反应过来去替他倒茶,看他这样子, 怕是已经在雪地里呆了好一阵了,不会是一直就站在这院里等着她吧? 他到底是怎么了, 是想干什么啊?杨蓁越想越是惴惴, 倒茶时都险些烫了手。 诚王双手捧着茶杯啜了一口,朝周围看看:“你在做什么呢?绣嫁妆么?” “没……”杨蓁站在一旁回答,掩饰不住的局促, “是那本戏文,我还在推敲,也推敲不出什么。” 诚王笑了笑:“难得你再过几天就要出嫁的新媳妇,还有心思琢磨这个。婚礼的事都备好了?” 杨蓁脸上泛红,更是局促:“那些事也无需我去操办,而且……我家大人本就无意大办,毕竟我娘家已无亲人,总也不好叫他再去昌平接亲,到时草草摆几桌酒也就是了。” 诚王眸光有些黯淡:“当初我本还说,让你自王府出嫁……” 杨蓁忙道:“不必麻烦王爷了,我也不想惹人注目。” 早在皇帝亲自为他们指了婚期那时之后,徐显炀便与杨蓁商定,谢绝了诚王的那个提议,决定婚事从简。 诚王笑道:“你是淡泊,可也忒淡泊了点,身为个姑娘家,难道就没憧憬过十里红妆的盛大婚礼?” 杨蓁微露苦笑:“王爷见笑了,我确实不在乎那些。婚礼办得再热闹奢华,将来也不见得就过得顺遂舒心,那些都是小事。” 诚王点点头:“也是,你嫁了个疼你爱你的如意郎君,自是不在乎那些了。” 杨蓁满腹疑窦,忍不住问道:“王爷今日来,是有事要交代我吧?” 诚王目光淡淡地瞥向一边,默了一阵方道:“我想来为你释个疑,你从前不是一直好奇,我到底有没有对耿芝茵动过男女之情么?” 杨蓁越听越奇怪,他怎地忽然跑来找她说这个呢? “你一定早就听说了,距今两年多之前,我曾有一阵频繁出入耿德昌的宅邸,向他习练骑射。我也正是在那时头一回与耿芝茵见了面。” 诚王垂眸谈起往事,语调中隐含怅然,“她父亲有意向我示好,不惜借助女儿来拉拢我,芝茵也真心喜欢亲近我,也就情愿顺遂她父亲的安排。那时的她……看上去就像你一样,坦然率性,质朴可人,一点也没有因我是个皇子而拘谨怯懦,尤其是,她浑身上下透着一股纯净之感,令我不觉着迷。” 他抬眼朝杨蓁望过来,神色分外复杂,“可惜,后来我就越来越发觉,她是装的,而你,才是真的。” 杨蓁心头打了个突,依稀明白了他想说什么,明白了他今天来是个什么目的。心口急跳起来,急切盼着他能就此打住,盼着是自己曲解了他的意思。 她张开口颤了颤嘴唇,却不知能说些什么来阻拦住他说下去。 “我说过你与她很像,其实只是在教坊司外头一回见你之时,看着你,我就想起了初见时的她。你们的相貌毫无相似之处,只是你的那份纯净,与我记忆中的她甚为相合。那时我虽然留了你在教坊司,事后却对你无法忘怀,听说流芳苑有个十五岁的姑娘梳拢接客,忧心那人是你,我便亲自前去。你不知道,那晚倘若见到台上的女子是你,等不到徐显炀出价,我便会买下你!” 杨蓁听得慌乱不堪,无论如何,这些话总不是自己该听的,可是又没办法阻拦他,诚王连插句话的机会都不留给她。 “要说我对耿芝茵动过男女之情,那也没有错。若非曾经迷恋过她,我也不会留意到你,甚至根本没机会遇见你。倘若一直都未曾遇见你,直至今日,我都还会以为自己对她是真心所爱,可好在,我还是遇见你了。” 或许是也发觉自己这些话有些颠三倒四,他自嘲地笑了笑, “后来越是与你接触,我便越发明白,我一直沉迷的根本不是她,而是记忆里那个被我自己臆想为纯净无暇的女子而已。从前的我,就是一边迷恋着她,一边又在为她与记忆中那个女子并不相合而频频失望,既不满意她,又无可自拔。好在后来有了你,纵使……你心有所属,我也欣慰,也庆幸,还好我理想之中的姑娘并不只是个画中人,而是真实存在于世!” 他站起身来,望向她的眸色显得既郑重又寥落,“蓁蓁,我要走了,去信阳就藩,明日一早就动身。” 杨蓁本来慌张得都快站不住了,一听这话又立刻清醒过来,惊道:“你要走了?这边的事……你都不管了?” 诚王微露苦笑:“你没想过么?我是皇帝唯一的亲弟,倘若皇兄与太子遇害,皇位就铁定会落在我手里。可我已然与宁守阳摊牌,清清楚楚地告诉他,我比皇兄更不待见他,更不可能支持他的政见,所以说,只要我还活着,他就需要竭力避免皇位落到我手里,只要我活着,他就不可能下手去谋害皇兄与皇子。” 杨蓁头脑有些发懵,不是很能想明白他所说的道理。 诚王取过白狐斗篷来披到身上,凝视着她道:“你的婚礼我来不成了,徐显炀会待你很好的,有他照顾你,我放心。将来你闲暇之时,偶尔想想世上还曾有过我这么一个人,就好了。” 说完也不等她回应,就迈步走去。 杨蓁站了好一阵都回不过神,他到底为何突然要去就藩,到底为何要来对她说这些话,似乎怎么想都不会只像表面听来那么简单,可是又会有些什么隐情呢? 耳畔反复回响着他那几句话,只要我还活着……世上还曾有过我这么一个人…… 杨蓁几乎觉得身上都发了冷,心里满满都是不祥的预感,再也忍不下去,索性取过斗篷来披好,出门而来。 没想到刚走到院门处,竟遇到两名家丁阻拦。 “王爷交代了,姑娘若有意去找徐大人,请明日再去。” 他倒想得周到,竟还安排了人拦她,杨蓁急道:“我是有要紧事,你们不放我出去找徐大人,那干爹呢?你们叫干爹过来一趟。” “厂公正在司礼监当值,今夜恐不会回府。姑娘请回吧,王爷交代,明日天一亮姑娘便可出入自如了。” 明日天一亮,他就要走了,谁知这一走会出什么事? 杨蓁无助地看看周围,真后悔未曾向徐显炀学几招飞檐走壁的本事,被人家堵了门,竟然就无计可施。 * 当晚诚王府的晚膳,诚王一反常态地邀了王妃共进。 周王妃有些受宠若惊,席间一个劲替他斟酒布菜。 “纵使要去就藩,何不挑个天气好的日子?看今日这模样,明天雪也难得能停,到时大学封路可不好走。”周王妃劝道。 “无碍的,去信阳这一路多是平地,走官道也不会有多难行。” “那王爷又何须自己先行,留下我们在王府等待?” “都说了,我先去那边盯着督造府邸,等到好落脚了再接你们过去。” 他自来说一不二,周王妃没再多言,只深深一叹。 诚王心里很有些自嘲意味,平日里若需要时,说些违心之言他也能张口就来,可似乎唯独对着女人就犯难。就像从前面对耿芝茵时一样,明知自己说些甜言蜜语哄一哄就能哄她吐露实情,却怎么都张不开口,就是低不下那个身段。 眼下其实还不一样,他是真心想说些“这两年委屈你了”之类的客套话,却依旧说不出口。对着一个没走进他心里来的女子,他就觉得说点什么都费劲。 静默一阵,周王妃苦笑道:“是我们三个无能,进门快两年也没个喜信。倒是……” 她迟疑再三,才接着道:“妾身这月的月信迟迟未来,前日请太医扶了脉,也还无法确认是否喜脉,是以一直没敢来与王爷说……” 诚王怔怔地听着,夹好了菜的筷子都凝在了半空。对女人,对孩子,他都没上过心,临到如今这心境,听说自己有望留下个孩子,当真是百味杂陈。 他执起周王妃的手,喟然道:“瑾茹,我不在时,你但有所需,尽可去向皇兄讨要,他必会竭尽全力满足于你,不会让你们受了委屈,有当今圣上照应着,我也可放心了。” 周王妃点着头,心里却有些懵懂:都说王爷这一次是因为触怒了皇上才被勒令尽快就藩,皇上怎还可能竭尽全力照拂我们? 诚王可以想象得出,将来真听说了他的死讯,皇兄必会痛悔不迭,恐怕也会抱憾终身,可是…… 抱憾终生也总好过为奸人所害啊! * 当夜的宁府书房,宁守阳同样是坐守孤灯,无可入眠。 程凯在一旁默立多时,终忍不住道:“太公,事到如今,您可不能再迟疑了。” 宁守阳发出长长一声叹息。恁大的事,怎可能毫不迟疑便去决定呢?虽说从前连刺王杀驾都已参与筹划,这一次面对的只是一介亲王,冒的风险看似小了许多。可从前那事儿毕竟是二十余人共同策划,风险亦是齐力分担,而今,却是自己孤家寡人。 如今已无人可以商量,那些泾阳党人都以为他们尚未惹诚王生厌,以为诚王针对的仅有他宁守阳一人,以为谋害今上、扶诚王上位的大计仍可实施,他们虽然尚未明确露出这个态度,宁守阳也体会的出,那些曾经跪地哭求他来主事的人们,如今都已与他离了心,若非顾念着他知悉内情,害怕激怒他落个鱼死网破,恐怕他们连面上这点恭敬都要懒得装了。 宁守阳实在觉得这些人蠢得可以,诚王或许还未迁怒于整个泾阳党,可是他一个藩王,想要插手辽东防务有那么容易办到么?很明显是他已然与何智恒联手,你们还在对一个与阉贼联手的藩王心存幻想,不是自寻死路么? 眼下的局势多明朗?自然是诚王比今上的威胁更大,除掉诚王,笼络住今上,才是最有利的啊! 程凯又出声道:“太公……” 宁守阳苦笑了一声:“程凯,你可明白咱们要做的是多大的事儿?” 程凯躬身道:“小人自然知道,太公放心,万一此事败露,小人也情愿效法孙总管,替太公扛下罪责。” 扛下罪责?要是接连两个他的手下犯了重案,谁还会傻到相信他毫不知情? 不过,这份忠心毕竟可嘉。 宁守阳叹道:“你们都不过是从老家随我出来谋生的,又为何情愿随我冒此大险?” 程凯略略一笑:“孙总管说得好,咱们跟着太公做大事,成则王败则寇,富贵险中求,不冒一把险,又何来富贵前程呢?” 宁守阳又是苦笑,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如今……这险也是不得不冒的了。” 他郑重交待:“程凯你记着,这一次非比寻常,届时务须将自你之下所有咱们这一边的知情人全部除去,不留一个活口,绝不可让对手查到咱们头上。” 程凯听后也不免心头发寒,自他之下,不留一个活口?能派遣出去为这桩大事传话的也都是忠心死士,太公竟然一句话便要了他们的命。 富贵险中求,险是都冒了,可最终真能把富贵求到手的人,恐怕寥寥无几。 61|雪原杀机 乾兴元年已到了末尾, 北直隶一带处处天寒地冻, 一个多月之前下的雪还一点都没融化,干巴巴地铺在京郊的旷野中,北风一卷,就飞扬起来,扎进脖领子里又冰又刺。 杨蓁颤抖着冻僵的手指, 紧了紧已然破损露了棉花的棉袄襟口, 眨动着结了霜气的眼睫, 分辨了一下方向。 他们离开京郊一路向南走了两天,面前应该已过了阜城地界。 空阔的田地延伸向远方, 除了脚下一条带着冰碴的泥泞道路, 以及远处稀稀拉拉的几处枯树之外,目力所及尽是刺眼的茫茫白雪, 别无他物。 数百名流寇, 头领们骑马,小卒步行, 把他们这些掳来的平民夹在队伍中后方,驱赶前行。 这群人排成散乱的一条长队绵延在路上, 好似一条蠕蠕前进的毛虫。 杨蓁的双腿因疲劳和寒冷变得僵硬无比,好像根本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而是安在身上的两根棍子, 但她还是只能坚持前行,不然只要慢上一点,后面那条马鞭就要抽上来了。 “紧着点迈步儿!”流寇小头目骑着黄马, 操着河间一带的口音吆喝着,不断挥起马鞭抽打着艰难前进的人群,“别惦记着走慢点就能等来官兵大爷救命,告诉你们,真见着官兵的影儿,爷爷我就先杀光了你们这群兔崽子!” 本就冻得半死的人们再挨上几鞭,立时有人哭嚎着摔倒在地,结果只是换来流寇头目更为猛烈的一番抽打。 徐显炀骑着一匹黑马跟在队伍末尾,见状皱起了一双剑眉,不满道:“他们何必非要带着这群百姓上路?放了他们不是更加轻便?” 与他并骑而行的李祥正往手上哈着气,闻听笑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吧,那流民首领说是要投奔山西的义军去,可此去山西少说也要走上半个多月,等到了那里还不见得就能立马遇得见人家。如今天寒地冻,周遭的乡民又大多四散逃走,躲避战乱,田都无人耕,这些日子上哪儿找吃食去?等前头那车粮食吃完了,咱们就只能吃马,马吃完了还能吃什么?留着这些人,需劳力时他们就是劳力,需军粮时,他们也就是军粮了。” 徐显炀没有说话,一双浓眉却皱得更紧。 杨蓁见那流寇头目抡着马鞭靠近过来,连忙挽住一旁的杨婶手臂,拉她避开。想不到杨婶连日病弱,这会儿已然濒临昏迷,只凭一点惯性艰难移步,被她这一拉就歪倒下来,卧在泥地里不再动弹。 “婶婶!”杨蓁大惊,俯身去搀扶杨婶。 那流寇头目已被这些百姓行进迟缓耗光了耐性,见状登时立起眼睛,怒骂着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杨蓁抱住杨婶用身子一挡,正被这一鞭子抽中了额角。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杨蓁咬牙忍住没有出声,却感到头上一凉,箍住头发的粗布六合巾已掉落下去,一头长过腰际的青丝霎时飞散开来。 流寇头目顿时两眼一亮:“哟,竟是个小姑娘,模样儿还挺俊,哈哈,爷爷这下有福了!” 杨蓁大惊失色,之前队伍里的几个年轻女子都落了何样结果她是见到了的,若非一早扮了男装又是一身邋遢蒙混过去,她早活不到今日,想不到还是露馅了。 流寇头目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将她身子提起担在马背,也不顾周围人多,就迫不及待地撕扯起她的衣裳。负责押送百姓的流寇们都哄笑着围拢上前,动手动脚地准备分一杯羹。 队末的徐显炀见了愤恨不已,刚想催马上前,就被李祥拉住了缰绳,低声警告道:“你干什么?咱们都自身难保了,你还想逞英雄?” 杨蓁被流寇头目仰面担在马背上施暴,也不叫喊,只紧咬牙关拼了命地抵抗,她早知自己落在这群人手里就没几天可活,才不甘心死前还被这些禽兽糟蹋,这一拼就是用上了最后的全力。 流寇头目左防右防,还是被她在左颊上抓了一把,多日未剪的尖利指甲划出四条血道,流寇头目惨叫一声,骂了声“死婆娘”,揪起她就朝路边一块大石摔了上去。 杨蓁后脑撞上石面,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响,身上的所有感官瞬间都模糊了下去。 徐显炀被李祥一阻拦,就眼睁睁看着那姑娘摔在石上,溅洒开几点血迹,身子软软地耷下来,眼见是不活了。 那流寇头目却仍不死心,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来,扑上前继续撕扯她,徐显炀怒火攻心,翻身下马箭步上前,“嘭”地一脚,将流寇头目踹了个跟头,厉声骂道:“人都死了你还不放过,真是个畜生!” 流寇头目打了两个滚才勉强爬起,扶着歪掉的风帽看看徐显炀,怒极而出的一声喝骂却哑在了喉头。几个流寇小卒跑过来扶他,也都看着徐显炀没敢吱声。 李祥匆匆上前,一边殷勤地替头目拍打身上的泥雪一边笑着打圆场:“刘哥别见怪,我这兄弟脾气暴了点,这会子又冷得心烦,可不是冲着刘哥您。” 随后又转向徐显炀小声劝道,“追捕咱们的官差怕是离此不远了,这当口要是跟这伙人闹掰了,可就是死路一条。” “若是非要与这种畜生为伍才能活命,我宁愿不活了!”这句话在徐显炀胸间憋闷了几天,终于吐出口来,他只觉得一阵痛快。 对这种货色曲意逢迎,跟着他们一起烹煮人肉为食,那样活着还能算是个人? 徐显炀一抖肩膀甩开李祥的手,转去一边,搡开挡在杨蓁跟前的两个流寇,蹲下身去打理起杨蓁身上凌乱的衣裳。 流寇头目虎着脸瞪了他片刻,终究没敢说什么,直到重新骑到马上,才低声释放起怨气:“连你干爹厂公都让皇帝老子给剐了,还当自己是锦衣卫指挥使呢?哼,什么东西!” 见到徐显炀转过脸,双目朝他射出两道寒光,流寇头目慌忙一提缰绳,朝队伍前头溜过去:“咱们走,自有官兵替咱收拾他!” 一行人重新上路,踽踽前行,李祥看看他们,又看看徐显炀,稍作迟疑之后,还是上马跟着队伍走了,一句话也没给徐显炀多留。 周围很快静了下来,仅余下了徐显炀与杨蓁两人,连那时倒地不起的杨婶都不知被谁拖上大车拉走了,说不定就会成为几日后的军粮。 徐显炀没再朝他们看上一眼,见杨蓁的棉衣破裂得厉害,已然无法蔽体,他解下自己的狐皮斗篷,为她盖在身上,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为她擦去脸上的泥垢和血迹。 她看上去不过十□□岁,乌油油的长发簇拥着一张雪白的脸蛋,秀美的双眼半睁半闭,像是仍在目光淡淡地望着他。 杨蓁支撑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望着面前的男人,努力记下他的样子——他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英挺,面容清隽,几乎是她所见过最为英俊的男子——这就是此生此世最后一个对她显露善意的人。 他腰间悬挂着一柄佩刀,刀身比一般单刀狭长,略带弧度,元宝形的铜制镂雕护手反射着雪光,跃跃闪动。那似乎是锦衣卫高官才会佩戴的绣春刀,她年少时曾经见过。 只是来不及细看,视野已然变得模糊一片。 “但愿你来世能投个好胎,别再受这种苦。”她依稀听见他如此说道。 人逢乱世,命如蝼蚁,何样才算是好胎呢?她觉得讽刺,想笑,却再没了笑的力气。 连京城里那些昔日威风八面的贵人们,还不是随着新帝登基就一一落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像她与婶婶这样的升斗小民更是朝不保夕,躲过了今日之劫也依旧是置身苦海,纵使老天给个机会让她重活一世,她都不知该如何逃过这等厄运。 身体好像沉入了深海,周围一片混沌。往昔的记忆如梦境般纷至沓来,一幕幕飞快地闪过眼前。 人生一世,三年只是一段短暂的的时光,可刚刚过去的三年,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 先是皇上驾崩,新皇御极,后来不知为何辽东边关就失守了,关外的戎狄铁骑大举侵入北直隶,把她与婶婶两人相依为命的村庄洗劫一空。她们躲在地窖里,靠着贮存的一点点余粮活了十几日,才算撑到戎狄退兵。 随后,附近因外虏洗劫断了生路的大量百姓沦为盗寇,集结起来四处作乱,她带着婶婶东躲西藏了大半年,终于还是没能逃过,被这伙流寇抓了来,以致今日命丧于此。 含混之间,三年来的见闻在眼前飞快倒流,竟然没有随着生命的流逝模糊下去,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身体的寒冷与痛苦都消失了,混沌的感官又敏锐起来。 杨蓁惊讶地发觉,自己仿若又回到了三年之前那个平静悠闲的春夏之交,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自己置身于婶婶家的茅舍东屋,虽简陋,却舒适宁谧。 难道这竟是死前的一场梦? …… “但愿你来世能投个好胎,别再受这种苦。” 徐显炀对她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讽刺。在这样的世道,什么样才能算是个好胎呢?他自己倒是曾经显赫一时,现如今还不是落得孤家寡人、朝不保夕的地步? 他发出长长一声叹息,目光又落在面前的女子脸上。与这个苦命女孩比起来,或许他是没资格自怜自伤的罢。 别说他们这些人难以寿终正寝,连整个的大燕朝都是内忧外患,眼看就要完了。 他花了半天工夫,才拿佩刀在路边的冻土上掘了个坑,将女孩的尸身放进去掩埋。 静静伫立于雪原中,瑟瑟寒风钻进衣裳,徐显炀也无知无觉。想起短短一两年间相继辞世的亲人朋友,更是觉得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孤身一人,了无生趣。 时近黄昏,京城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随便一听,徐显炀便可从那马蹄铁踏地的响声分辨出,对方是锦衣卫的缇骑。 身为上一任指挥使,他对这个衙门再熟悉不过。 那是来缉捕他的追兵,周围方圆数里都是无遮无拦的雪原,无处可以藏身,徐显炀也完全没想去藏,他已经藏够了。 自从成了被通缉的钦犯,京城内外东躲西藏地逃亡了一个多月,临到此刻见到了追兵,他反而出奇地心静下来。 他天生不是那种受得了卧薪尝胆再图后计的人,比起躲躲藏藏地活下去,他宁可与对方拼死一搏,捎带上几个敌人的性命,去阴间与亲友们团聚。 62|虎入狼群 侍卫们再如何坚信没人敢打王爷的主意, 这会儿也看出不对劲了, 眼下天都快黑了,哪儿来这么多人碰巧踏雪赶路? 人人都紧张了起来,薛哲向诚王道:“王爷,上马吧,以备不测。” 再如何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也不会情愿坐在这儿等人砍啊, 诚王答应了一声, 随着他们都上了马。 果然见到前面那些人接近,停在后面的那三十多人就缓缓靠了过来, 等到诚王一行人重新上马集聚在官道上, 就正好被那前后两拨人夹在了中间。 那些人装束各不相同,但无外乎平民常见的粗布棉袄棉袍, 大多戴着棉帽, 虽未蒙面,在这稍显昏暗的阴天傍晚也看不清相貌, 粗略一看都是些青壮汉子,每人身上都配着兵刃, 多数都是朴刀,另也有些长刀、□□和土质狼牙棒之类。 总之一看就不是寻常良民。 薛哲手按刀柄高声道:“哪里来的狂徒胆敢冒犯皇亲贵胄?我家主人是诚亲王, 当今圣上的亲弟弟, 敢来挡王爷的驾,你们想造反不成?留神朝廷诛你们的九族!” 薛哲这么说并没有错,真是遇见寻常的拦路匪寇, 这话想必足以将对方吓退,但此时诚王听了却感讽刺:这下不用逼问,人家也知道没拦错人了。 前面那群人里两个头领似的人物交头接耳了几句,其中一个忽高声喝道:“弟兄们别听他们胡诌,有贵人花重金买这小白脸的人头,干成了这一票,咱们就是抛家舍业逃之夭夭也够本儿了。动手,砍了那小子就有大把的银子!” 一时间人呼马嘶,响马们纷纷抽了兵刃在手,声势骇人。 侍卫们连忙也都抽了佩刀,提缰拨马,将诚王围在了中间,个个严阵以待。 诚王略略一看,对方的总人数怕是一百二都不止,看上去还都是惯于动武的人,自己这点人手以一敌四怎可能还有胜算? “薛哲,记着不要恋战,寻到机会先回京城报讯!”诚王道。 薛哲一怔,对手有这么多人,此地离京城那么远,怎可能来得及报讯营救?王爷这意思,难道叫我丢下他逃命? 手底这些侍卫,仅薛哲一人最得诚王信赖,当此时候他自知脱身无望,自然不忍薛哲来陪葬,他扯下腰间悬挂的一枚荷叶玉佩抛给薛哲:“拿这作信物,必可叫皇兄信你不是临阵脱逃。一得机会就回去报讯,听见了没有?” 不等他说完,对方已然动起手来,薛哲挥刀格开一人的□□,应道:“是!” 诚王被侍卫围在中间,缓缓抽出了腰间的佩剑。霜刃与剑鞘端口的铜箍相摩擦,发出一阵令人齿寒的轻响。 这是英国公家的小公爷送他的宝剑,在家做了好几年的摆设,还从没拿来杀过人呢,今日也要开荤了。 周围很快陷入一团混战,看着一个个面目狰狞的响马悍匪,诚王暗暗冷笑:死在这些货色的手里,还真是有点不甘心呢…… 徐显炀一路纵马飞奔,比诚王他们赶路时行得快了几倍,路过涿州时略略询问,确定诚王午时路过,见坐骑已然累得口吐白沫,他去到当地驿站,匆匆换了一匹马继续狂追。 驿站驿丞不认得他,还想拦着他签押办手续,结果被徐显炀一脚踹翻,夺了马就走。 到了天光略显昏暗的时候,纵马飞驰在雪原中间,迎面见到一人一马奔驰而来,待离得近了,借着雪地反射的天光看清了那是王府的侍卫统领薛哲。 薛哲左肩与右臂各挂了一处伤,身上血迹斑斑,佩刀也不知去向,一眼看出前面来人竟是徐显炀,顿时惊喜叫道:“徐大人,王爷他……” 徐显炀完全没有缓速,一阵风般从他身边掠过,只抛下四个字:“回京报信!” 薛哲愣了愣,看看前面,又回头看看他,刚放下一点的心又悬了起来——他只来了一个人啊! —— 三年之前,大燕朝的年号还是至元。 至元九年,虽说国朝一样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至少外敌尚未破关,京畿一带还算平静,北直隶的百姓们勉强算得上安居乐业。 北京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开着一间特殊的作坊,老百姓将其称作“厂子”,那是专管阉割净身的地方。 春末夏初不冷不热,蚊蝇也少,是适宜净身的好时候。交上五两银子,就能做上入宫为“官”的发财梦了。 厂子的净房里陈设极简,仅有一炕一桌。受阉的人喝了臭大.麻叶煮成的汤药,由艾叶、金银木、蒲公英熬的汤水洗净下身,半光着身子仰躺在炕上,手脚都拿绫子绑在炕上钉牢的楔子上,眼睛也着绫子蒙了,身下那等割的部件被根细绳拴着,绷紧吊在房梁上。 管动刀的人叫“刀儿匠”,这会子备好了涂着白蜡、香油、花椒粉的药棉纸,取了两颗新鲜猪苦胆放在桌上,就对着炕上的人念叨起他那套重复过无数回的念白。 “小哥何事想不开,非要来挨这一刀呀……都是你心甘情愿,我才动刀了断,咱们签了状子,将来可不能反悔怪我呀……” 炕上人早已怕得浑身哆嗦,不耐烦道:“没错是我自己情愿,你快动手吧!” 因大.麻水的劲头上来,话音都像含了个枣儿一样含混不清,很快人也不清醒了。 刀儿匠抬头看看窗户纸照进来的太阳影子,确认已经到了阳气最旺的正晌午,就挽袖子准备动刀了。 “看见没,这活儿就讲究个分寸。割少了,余势不断,时候长了就又长出一截,到时还得再挨一刀。割多了,长好后就成了个坑儿,撒尿时尿不干净,身上骚臭难闻,宫里哪个主子受得了……” 刀儿匠一边向小徒弟炫耀手艺,一边麻利地割口断筋,没一会儿上下两件儿都割完了,拿片开的猪苦胆贴上止血,再取过一根麦秸秆来,从一团鲜血淋漓之间精准地找到尿孔插进去,免得血肉封了尿道,这就完活了。 炕上的人仍然昏迷,世上已多了个去势的男人。 与此同时,就在距此数十步远的大街上,十几个锦衣校尉正驱赶着一群叫花子招摇过市,街上一片吵嚷嘈杂,鸡飞狗跳。 这群花子都与炕上那个人一样,是去了势的,其中有的还是同一座厂子出来的产品。 烈日当空,时任锦衣千户的李祥,手扶着腰刀刀把停步于街头,眼望着厂子大门啐了一口:“真该把这破厂子直接端了,省得每年恁多太监花子要咱们往外赶。这些猴崽子都看着厂公威风八面,就妄想一步登天,也不瞅瞅自己什么德性。” “这也怪不得他们,”卓志欣从后面赶上来,脸上带着惯有的随和笑意,“都是时势不好,民不聊生,小民们才去寻这条出路。日子好过的人家,谁肯放着好好的男人不做,去挨这一刀呢?” 两人站在一处,同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也同是青绿锦绣服配腰刀的锦衣千户行头,比起黑瘦矮小、显得精明老辣的李祥,卓志欣却天生白净清秀,斯文得好像个书生。 李祥翻他一眼,哼哼笑道:“要论菩萨心肠,咱厂卫两个衙门万把号人,要数你卓大人首屈一指。哎志欣,你知道他们割下来那玩意怎么处置么?告诉你,是先扔锅里用香油炸透了,沥了油之后再放上香料儿淹着……” “去去!”卓志欣笑着搡了他一把,“你恶心不恶心?下回我专挑你吃油炸乳鸽的时候说起这话,看你还吃得下不。” “我说的可是真的,炸完了淹上才好不坏啊,然后再放进个小锦盒里,等将来那阉人进宫赚了银子,再回来赎,以后死了好带进棺材……” 两人一边闲话一边跟在手下校尉的后面,赶着一群花子沿街前行。 国朝自成祖那一辈就重用宦官,二百多年来曾经风光一时的宦官着实不少,比起十年寒窗考科举,再一步步做官混资历,家境贫寒的小民更青睐挨上一刀进宫碰运气。 于是选这条通天小道来走的人越来越多,京城厂子的生意也一年比一年红火。 有钱的进厂子割,没钱的自己割,北直隶周边许多地方阉割成风,有爹把儿子阉了的,有全家男丁一块儿阉的,传说河间府还曾有个村子,整村的男丁全都阉了。 宫里根本用不到那么多人手,每年也就有大量阉了却进不成宫的人挤在京城里,沦为叫花子,老百姓叫他们“太监花子”,也叫“无名白”。 为避免这些人闲极生事,锦衣卫隔段时间就要出动人手驱赶他们出京,这已经成了锦衣卫一项日常任务。 可是眼看着太监花子们下场凄惨,还是有大批的人前仆后继。 人家说了,当朝御前第一红人何公公从前一样是穷苦出身,去势以后一样做过多年太监花子,如今还不是熬出了头,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自从当今圣上提拔亲信宦官何智恒做了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一晃五年下来,何公公已然成了史无前例大权独揽的內宦重臣,风头压过了一众朝廷大元,被世人传说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只比万岁爷差一岁。 有这样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也难怪有心效仿的人太多了。李祥与卓志欣等锦衣卫也就有赶也赶不绝的太监花子。 一行人路过一处废弃的旧屋,几个校尉进去又逮出一波花子。 其中竟有一人大声吵嚷:“放手,爷爷可不是太监花子,爷爷是孙公公府上的管事!凭你们这帮孙子也该抓爷爷?” 等在门外的李祥与卓志欣转身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敝旧的男子与校尉们推搡着出了旧屋,瞪着双眼大声道:“我是御马监掌印孙公公府上的管事,还是孙公公的族亲,这些弟兄都是跟着我替孙公公跑腿的,哪个敢动咱们,留神孙公公带人抄了他的家!” 与他一同被从旧屋里驱赶出来的几个花子也都跟着吵嚷:“没错,咱们都是孙公公的人,你们管不着咱们!” 那些之前被赶过来的花子们一见有同类挑头闹事,也都跟着起哄叫嚣,周围摆摊挑担的小贩们纷纷看向这边,有的还缓步凑了过来。 李祥与卓志欣见状都提起精神,不约而同地握住了佩刀刀柄。 眼下花子的人数比他们多上一倍有余,再加上厂卫名声不佳,若见有人挑头与他们对抗闹事,连那些小贩都说不定参与进来打个便宜架。 回头众人一哄而散,捉也没处捉去,他们这个眼前亏只能白吃。这种事不久之前才刚出过一回,一名锦衣总旗竟被打成了残废,命都去了半条。 李祥正想出声呵斥,却听见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他们管不着你们,不知我徐显炀可管的着?” 这声音并不高,一点也没有厉声斥责的腔调,甚至还有点懒洋洋的,可纵是如此,听见“徐显炀”三个字,一片嘈杂的现场立时静了下来,几乎连喘气儿的声音都听得见。 徐显炀一身湖蓝色团花倭缎常服,头上配着同色扎巾,也没配他的御赐绣春刀,面色平淡地款步走近。一眼看去,就像个相貌俊朗的富家公子。 可就是看着这么一个人现身出来,就把一众闹事的太监花子震得大气都不敢出。那些小贩很快都收摊溜走,少数不明内情还想留下看热闹,也都被同伴硬拉走了。 “刚哪个说我们锦衣卫管不着他的?”徐显炀在人前站定,目光朝那带头闹事的人一扫,冷冽如刀,“是你?” 那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厉害:“徐……大人饶命,小的不过是见过孙公公一面,得他老人家答应给个差事……” 徐显炀没再说话,朝校尉中的一个小旗飘了个眼色,那小旗就带着手下吆喝着众花子,继续朝前走去。几十个花子都乖乖前行,再没一个出声。 李祥挺起胸脯,与有荣焉地笑道:“还是显炀你威风啊,听过‘太保歌’没?他们说:‘但呼太保名,能止小儿啼。’哈哈……” 卓志欣不着痕迹地推了他一把,李祥才省起徐显炀从不以此为荣,还很有些反感这类名声,当即讪讪地住了口。 徐显炀朝已然干干净净的街道望了一眼,淡淡道:“这回比上回跑得还干净,是不是外面又有什么新传言了?” 卓志欣苦笑道:“前两日听见有人传说,你刑讯逼死了柳湘,不但在他双耳各钉了根铁钉进去,人死后还割下他的喉骨献给厂公验看,这些小民们听了自然是怕的。你也别在意,他们不过传着新鲜,过些时日也就淡了。” 李祥踮着脚尖,将胳膊肘垫到徐显炀的肩头,半宽慰半炫耀地道:“其实怕又有何不好?就该让这些刁民知道,谁得罪了厂卫谁就不得好死,他们才能老实。” 徐显炀眉间浮过一抹阴云,没有接话。 如今人尽皆知,他徐显炀是史上最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因是厂公何智恒自小养大的义子,才一步登天得了势,其本人也是办事利落,手段狠辣,两年来与干爹配合默契。 63|寒夜避险 杨蓁自那天醒来, 过了好一阵精神恍惚的日子。 未来三年的记忆如梦似幻, 她花了一个多月分辨和调理,才终于确信那不是一场噩梦。她是真的重生在了三年之前。 既已预知将来的走向,自然就要着力避免厄难临头。 她父亲曾经官拜户部员外郎,不慎被牵连进了六年前的一桩大案,被罢官回乡, 不久后郁郁而终, 没出两年, 一向多病的母亲也撒手人寰,临死前将杨蓁托付给了家住昌平的杨婶。 杨婶的丈夫只是杨蓁同族的一位叔伯, 与她亲缘一点也不近, 而且因是军户,早在几年前戍守辽东时已然殉国。 如此算来, 杨婶与杨蓁八竿子都打不着, 可没生育过孩子的杨婶还是对杨蓁欣然接纳,几乎是把她当亲女儿养着。两人相依为命, 情同母女。 如今想要挽回父母与伯父的性命是来不及了,杨蓁所能筹谋的, 只有让自己与婶婶过得好些。 她们只是昌平村落里的村民,靠着杨蓁带来的一点微薄家产、伯父的抚恤银子以及几亩薄田度日, 虽比寻常穷苦人家稍显宽裕, 想要躲过两年后的战乱兵灾,可选择的出路还是少得可怜。 这年月相比国朝其它地域,北直隶一带还算太平的, 陕西、湖北、安徽等多地都有流寇作乱,两个女子也不可能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 杨蓁算来算去,只有这次选淑女是逆转命数最好的机会。 老百姓总是乐于传说对朝廷不好的言论,选淑女这回事也被传得相当不堪,说什么宫女子都吃不饱穿不暖,生了病就被丢去乱坟岗等死,死后还被野狗分食。 主子们动不动就责打宫女解闷,打死了同样是丢去乱坟岗上喂野狗。 曾有一位皇帝喜欢修道,百姓们就传说他拿宫女的身子当丹炉,逼着宫女服食古怪丹药,害得宫女生不如死,甚至还吸取宫女的脑髓、脊髓来炼丹。 于是一听说宫里来人选淑女了,老百姓就像躲瘟疫一样把自家女儿藏起来,唯恐被人家选了去。也正是因此,前世这次选淑女,杨婶就煞有介事地逼杨蓁藏进了地窖。 这还是好的,有的人家提早听说要选淑女,就忙着安排女儿草草出嫁,曾有过将自家八岁的女儿嫁给半老头子做填房的荒唐事。在百姓眼中,女儿落个那样的结果也比选进宫做宫人要好。 其实杨蓁因出身于官宦人家,又久居京城,早就清楚那些传闻毫无根据。 若说宫女日子过得苦,那要看跟谁相比。身为奴婢,比主子当然比不得,可要是与杨蓁所在这村子里的村民相比,人家宫女那日子决计要算是相当滋润的。 这时的平民能有口高粱米吃到饱,不挨饿,便已知足,一年也吃不上几口荤腥,平日里连点猪油都休想吃着,要真得了病也只自行挨着,没谁请得起大夫买得起药,就这样还敢看不上人家宫女过的日子? 而且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娘娘们别说打死宫女,就是逼得宫女跳了井,也是要受责罚的,哪至于没事就打死宫女取乐? 至于什么吸髓炼丹,更是子虚乌有。 杨蓁很确信这就是自己最好的出路,等真选上了,宫里会给宫女家里送十两银子,过个一年半载,她再攒上一点钱,便可在京城内典上一间小屋,把杨婶接进城里住。 接下来的数十年里,无论外面如何变乱,北京城和挚阳宫都会是国朝最安稳的地方,让她与婶婶混个寿终正寝应该不难。 身为蝼蚁,还能有多高的指望?唯有活着,且活得不太难受,也就足够。 是以今日一早,杨蓁就寻个由头躲出了家门,等到杨婶听说来了人进村选淑女再想藏起她,已然找不见她了,于是杨蓁就在回家时,被宫里来的刘敬等人撞了个正着。 刘敬年届三十,一张团团脸,一副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样。他坐着马车转悠了大半天,才堪堪挑来四个小丫头,还是又病又弱、模样也难看、连句正经话都不会说的,一眼看见杨蓁,简直就像见了仙女儿。 瞧人家这姑娘,匀净的身条儿,粉白的脸蛋儿,水灵的大眼儿,小巧的鼻儿嘴儿,真是看哪儿哪儿顺眼。 最可贵的是,他上前询问“小姑娘可愿意随我进宫服侍皇爷跟娘娘们”时,人家姑娘大大方方地笑着回答:“承蒙大人高看,我愿意。” 刘敬觉得自己这趟总算没白来。 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宫里规定选淑女要在八到十三岁之间,这姑娘看着怕是有十五六的了。不过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刘敬确信等尚宫看见杨姑娘,一定不会介意她的年纪。 这等人才,选宫妃也是有余啊! 杨婶见到自己没保护好侄女,痛悔地哭个不住,连说自己对不住她伯父,更对不住她父母。 刘敬安排了小黄门在她家门口候着,自己再去别人家转转。 杨蓁回到屋里与杨婶话别,一个劲地劝慰:“婶婶别听外人那些讹传,其实人家宫里对宫女们好着呢,天天有肉吃,病了也有药给治。只要不犯大错,也不会挨打受骂,而且不入奴籍,比大户人家的丫鬟还好得多。从前我随爹娘住在京城,街坊家的一个姐姐就在宫里当差,过年时还能放出来与家人吃顿团圆饭,我从她那里听得真真的,你难道不信我,反而信那些乱传的谣言?” 杨婶半信半疑,眨着泪眼问:“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杨蓁拉着她的手笑道,“像我这样识文断字的人进去了,还能升作女官,那可就是领俸禄的人了,家里从此蠲除徭役。到时我接您去城里住,逢年过节咱们也能见面,有什么不好的?” 杨婶依旧蹙眉:“可是,听说宫女子少说也要年过二十才放出宫呢,要真做了女官,说不定一辈子都难出来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嫁人呢?” 杨蓁叹了口气:“婶婶您说,纵使一辈子呆在宫里,好歹也是好吃好喝几十年,难道就真比不得寻常人家嫁人生子舒坦么?咱们跟前这些嫁人生子的女人们,有哪个真正过得舒心可意的?” 杨婶没话说了。贫民人家的日子都难以称得上一个好字,家家都只凑合罢了。以她们现今的家境,注定难以为杨蓁寻个理想的婆家。 跟前这些山野村夫都是大字不识的粗人,成了亲的几乎个个都免不了打媳妇骂孩子,让杨蓁这样的女孩嫁去那种人家,真还不如叫她在宫里过一辈子呢。 再说她生了这样好的模样,说不定一朝被万岁爷看上,还就一步登天了。 杨婶终于被说动了,杨蓁又半劝慰半撒娇地哄了她一阵,才正式辞别了婶婶,坐上了刘敬带来的大车。 马车缓缓驶离村子,杨蓁坐在车尾,清楚看见杨婶一直尾随到了村口,才驻足停下,渐渐成为模糊在远方的一个人影。她鼻子有些发酸,但还是很快把涌上眼眶的泪水忍了回去。 恐怕接下来的很长时间都无法与婶婶见面了,她将去的地方没有一个相识的人,也没有谁可以依靠,一切只能靠她自己。 但杨蓁有信心,迈出这一步,一定能让自己与婶婶将来的日子比前一世好上许多。 “大人,咱们今晚就进城了么?”行了一段路之后杨蓁询问刘敬。 她听说过宫里的宦官们并不喜欢被称作“公公”,就称呼刘敬为“大人”。 果然刘敬听得十分顺耳,笑呵呵地回答:“是,天黑前也就进城了。姑娘,听你的鼻音有点浓,莫不是感了风寒?” 杨蓁心头一颤,揉了下鼻尖:“是有点热感,已经快好了。” 刘敬并没因这嫌弃她的意思,反而吩咐赶车的小黄门路过下一个驿站的时候停下来歇脚。等到了地方,刘敬就拿了一剂汤药着驿站的人煎了,亲手端给杨蓁,说他自己也正患了热感,是以带了两剂药在身边。 杨蓁连连道了谢,将汤药喝下。 马车果然如刘敬所预计的那样,于天黑时分驶进了城北的安贞门,可杨蓁没看见这一幕,那碗汤药里混了有安神之效的酸枣仁,没出半个时辰便起了效。她窝在车里睡得死死的,直到马车到达目的地,她都没醒过来。 皇城北面的一所两进的大院子称作“宫女所”,多年来都被用作备选淑女的暂住之地。今晚几路去到京畿选淑女的宦官都汇聚到这里,把选来的女孩安置下来。 徐显炀、李祥与卓志欣三人天刚黑的时候就来到这里等刘敬,一直坐在二道院里的石桌边上喝了两壶茶,才总算见到刘敬从一辆大车上下来。 “你可真叫我们仨好等啊。”李祥上来就在刘敬肩上怼了一拳。 “哎呦!”刘敬笑容可掬地拱拱手,“叫三位锦衣卫大老爷等我,真是折煞小人了。” “连你都会耍贫嘴了,又跟哪个孙子学的?”徐显炀冷哼一声,朝那边正一个个被接下车的小姑娘们看了眼,“怎么着,盈福楼上的座儿已经订好了,你这会子能走了不?” 刘敬正要回答,那边的小黄门忽道:“师父,那个杨姑娘睡迷了,怎么叫也醒不来,可怎么办?” “哟,这是吃药吃的。”刘敬苦笑着走去大车旁边,朝仍蜷缩在车里的杨蓁唤道,“哎,杨姑娘醒醒,咱到地方啦。” 车里的杨蓁却一动不动。 徐显炀又等了片刻,见刘敬叫了好几句车里都没个应声,他心里不耐烦起来,索性大步过来,探身进车,两手插到杨蓁腋下,像抱孩子那样将她抱了出来,半抱半扛地带她朝女孩们被安置的正屋走去。 选来的女孩都是些十岁上下的孩子,此时又天黑灯暗的,徐显炀虽感觉得出这姑娘似乎个头不小,也料着她不过是凑巧个子高了些,完全没想到她已是个需要他避嫌的大姑娘。 大咧咧地抱了杨蓁进屋,在一众拖着鼻涕的小丫头瞩目之下,徐显炀将杨蓁往火炕上一抛,就转身走出。 “这下能走了吧?”他问刘敬。 “哦,走吧。”刘敬心里暗觉好笑。 显炀这孩子今年就二十了,却还是个从未沾过女色的,若是发觉方才抱的是个十五六的大姑娘,怕是得吓上一跳吧? 杨蓁在车里那会儿其实也听见刘敬叫她了,只是困得厉害,想醒也醒不过来,随后就觉得自己被个人抱了起来。 伏在对方宽厚结实的肩头,闻着对方淡淡的体味,她还迷迷糊糊地想:看不出这位刘公公还挺壮健,身上的味儿也挺好闻…… 屋里的床褥都叠在窗根底下,砖砌的火炕上面只铺了一层草席,硬的很。 被徐显炀信手扔到炕上,杨蓁摔得浑身酸痛,也终于醒了,龇牙咧嘴地爬起身来看看周围。 64|战前计议 对方雇凶杀人, 又杀葛六, 为的并非掩盖换人一事,杨蓁得出这一结论,除了依据对方没有打赵段二人的主意之外,还因近日来从众乐户口中积少成多地探来了另一个消息。 将本该没入教坊司的罪臣之女偷梁换柱,她的遭遇并非教坊司头一桩。 两年前一名官员被抄家, 家里亲戚使了大把银子, 拿他家一个丫头换进来顶替了小姐。那个丫头受了威逼不敢声张, 如今还在流芳苑里做杂役。当一次教坊司里自奉銮张克锦往下,好几个经手人都分到了银钱。也是因此, 消息很容易走漏出来, 几乎整个教坊司人尽皆知。 也由此可见,换人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大罪, 就像偷一个待选宫女一样, 是看起来了不得、其实没人管的事儿。 既然如此,那些换人的人, 又怎会为了掩盖一个无足轻重的罪行来雇凶杀人?既来杀人,就应当有着比掩盖换人更强硬的理由才对。 杨蓁明白, 徐显炀会接手这个案子,都是因为事涉耿德昌。可即使查清了换人者的身份, 他也只能是确定一个目标以便顺藤摸瓜, 而非借这案子就给对方致命一击。 当然,要说对方只为防着被徐显炀视作奸党才谨慎行事要杀她,那也说得通, 可若是那样,他们肯定又不会放过赵槐与段梁。 所以结论依旧是——对方行凶的目的,不在于掩盖换人一事。 听完杨蓁的分析,赵槐都不自觉地蹲到凳子上去了:“姑娘的意思我懂了,可是那些人来行凶,为的不是换人,又能是为什么?” 杨蓁也是沉吟:“是啊,又能是为什么呢?” 她直接被从宫女所接进教坊司,什么都不知道,别人还会为什么事想要她的命呢? 真相似乎已在脑中成了型,却被蒙了一层薄薄的尘土,奈何如何费力琢磨,也想不确切。 段梁问:“是不是该去问一声徐大人?” 杨蓁摇摇头:“只不过想到这一点点茬口,还不值得去烦扰他。” 她应承下了画屏这桩事,还未想好如何对徐显炀提。她对徐显炀的性子毕竟了解不多,只知道他一定不会情愿再多沾染青楼之事。 倘若贸然提起,任她宁可把自己出去的机会让给画屏,徐显炀也不答应,被他一口否决,事情就不好办了。所以还需好好筹划,如果她真能帮上他的大忙,让他欠下人情,再请他出手才会便当。 杨蓁静思片刻,说道:“晚间你们二位能否陪我去一趟葛六的家?” 赵槐道:“你想看些什么,差遣我们去不就好了?” 杨蓁道:“还是我亲自去看看为好,我也不知能看些什么,只想看看能否寻得什么线索。” 赵段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遂点头道:“好,等入夜没人了,咱们就带你去。” 因张奉銮大力主张节约灯油蜡烛,教坊司里每日入夜后,除了个别“串门”的男女之外,余人大多早早睡下。趁夜做点什么,很容易掩人耳目。 况且段梁还要回家,就装作与赵槐谈天晚了的样子,让杨蓁与赵槐悄然坐进他家的小驴车,赶着车出教坊司而去。 到了耳朵胡同已过了一更天,周遭一样地夜深人静。杨蓁嘱咐他们将驴车早早寻地停了,徒步悄然走近。 葛六那幢小屋黑洞洞的,门上的白纸封条已然散了,飘飘荡荡地挂着,也不知是被人撕的,还是一开始就未贴牢。 段梁有意当先进门,杨蓁摆摆手,自己轻轻推开木门,迈了进去。 刚一进门,就听见面前的一团漆黑之中似有什么响动,她还当是自己推门时碰到了什么,尚未来得及反应,忽被一人自身后攥住手臂,大力拽出门去。 与此同时,面前“唰”地刮过一阵凉风,直扫得鼻尖都发了酸。 杨蓁以为是身后的段梁看出险情拉她出去,却听见头顶一个陌生的男子声音低喝道:“卢刚,怎地如此冒失!” 屋中现身出一个男子,手里倒提着佩刀,拱手请罪道:“属下一时心急失手,请千户大人恕罪。” 杨蓁才明白,方才竟是屋内这个叫“卢刚”的人朝她劈了一刀,若非身后这人及时拉她出来,此刻她已血溅当场。 一时间她后怕得冒了冷汗,手脚都发了软。 身后那人放了手转到她侧前望了望她,露出一脸温和笑意:“原来是你,这黑灯瞎火的,你们来这儿做什么?” 借着黯淡的星月之光,杨蓁看清面前是个面目白净、眉眼温文的年轻男子,想起那日在北镇抚司曾见过他的,似乎还是个徐显炀的心腹。 听身后段梁与赵槐都说:“见过千户大人。”杨蓁便也万福道:“千户大人好。是我有意来葛六家里查查线索,才央这两位师傅带我来的。” 卓志欣摆摆手免了他们的礼:“进来说吧,不要惊动外人。卢刚,你来外面守着,但有异动都来报我。” 说这后一句话语调冷硬,显是对卢刚方才贸然动手十分不满。 招呼了杨蓁等三人进了小屋,卓志欣也如那日徐显炀一样,用木板挡住窗户才点了蜡烛, “自那日发现葛六死后,大人便命我们轮番守在这里。”卓志欣道,“这屋子那天我们便已细细查验过,后来五城兵马司的步快又来翻腾了一番,你们今日再来,怕是没什么可看的了。” 见杨蓁仍然惊魂未定,他笑着安慰道:“都是我那手下行事冒失,回去后我定会重重责罚,也怪我一直提醒他夜间凶嫌可能上门,令他过于紧张所致。我先代他向你赔礼了。” “不敢不敢。”杨蓁慌忙还礼,见对方如此温文随和,她也心情宁定下来,一边观察周围一边问道:“大人守在这里,这两日可曾见到什么人来过?” “没有,这里出了人命案,前两日常有五城兵马司的步快来巡查,纵是有人想要潜进来做什么,也要避避风头再说。”卓志欣不禁苦笑,“我们微服守了两日,等来的头一波人倒是你们。” 杨蓁道:“我今日方听说,葛六前几日曾发过一笔横财,还带去流芳苑里花销,想来那便是对方雇他杀人的佣金。大人当日在此搜索,可见到大笔银两?” 卓志欣有些吃惊:“有这等事?我们当日仔细翻查过了,只见到葛六身上放着二两多的碎银,难道说是他已然挥霍光了?” “这……还不好说。”杨蓁也不与他客套,将蜡烛端在手里,于屋中四处查验。 赵段二人见状,也装模作样地左翻右找,卓志欣看出他们根本不得要领,反而添乱,就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停手。 屋子狭窄,陈设也简陋,看上去确实没什么可查,但只须臾过去,杨蓁便有了收获。 墙上有一处看似墙灰剥落的斑痕,杨蓁在其边缘抠摸几下,将墙面上一块灰泥整块取了下来,竟然露出一方墙洞,里面有东西亮闪闪地反着光亮。 卓志欣着实惊诧——以显炀的过人眼力都没有发现这处墙洞,这姑娘的眼力,竟是不在显炀之下。 杨蓁将墙洞里的物品一样样取出,由赵槐帮着放到板桌上,四个人都围拢上前观看,见其中有几大锭银子,外加一卷素色绸缎。 “这便是对方付给葛六的佣金?”卓志欣清点了一下银子,“银子约有百十两,这匹缎子……也是?” 以葛六这样的粗人,自己购买绸缎几乎没有可能,彼时以物抵钱乃是常事,若说对方拿绸缎当做佣金,也极有可能。 正这时,卢刚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千户大人,有个人影过来了,鬼鬼祟祟的,看样是奔这里而来。” 杨蓁与赵段二人都吃了一惊,卓志欣道:“埋伏好了,不要提前惊动。”又朝屋内三人道,“不必惊惶,咱们且等他上门。不论是毛贼还是大盗,既然来的仅有一人,凭我们也对付得来。” 话毕先晃灭了蜡烛。 杨蓁与赵段二人都背抵墙壁,屏息静待。少顷过后,果然听见有极轻的脚步声来到门外,稍停了停,房门便被缓缓推开。 一个人影闪进门来,掩好房门,随即晃亮了火折子。微弱的光芒映出一个男子的身形。 不等他看出屋中有人,候在门边的卓志欣已然出手,自后面一把掐住那人脖颈,将其猛力按倒在了地上。 那人毫无防备便以头抢地,发出“啊呀呀”地一连串惨叫。 杨蓁等三人立时听出熟悉之感,段梁脱口道:“张大人?” 这时埋伏门外的卢刚疾步进门,拿早备好的绳索迅速将那人双手绑缚到了背后。 “点灯。”随着卓志欣一声吩咐,杨蓁捡起那人掉落的火折子,重新点亮蜡烛。 烛光之下他们看清,果然来人正是张克锦。 卓志欣叫卢刚继续守在外面,揪着张克锦衣领朝杨蓁他们问:“你们认得他?” 杨蓁点头道:“这便是教坊司的奉銮大人。” 张克锦沾着半脸的灰土,形容十分狼狈,看清面前是自己的三个手下,登时怒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还敢对我如此不敬,快放了我,不然回去要你们的命!” 卓志欣怕声音惊动了外人,当即顶了他一膝盖,斥道:“闭嘴!” 段梁与赵槐慑于张克锦的积威,不敢轻易接话,杨蓁道:“张大人,这位是锦衣卫的千户大人,只因葛六死得蹊跷,他们正守在这里看有没有贼人上门,我们来此也是为了助他查案。你还是乖乖配合他们的好,不然恐会有苦头吃的。” 张克锦尚没机会看清卓志欣,一听这话立时软了。 他慌张道:“千户大人饶命,小人只是上门想取回葛六欠我的十两银子,绝没别的居心!” 卓志欣放开手,转到他前面问道:“你怎知道葛六有钱了的?” “是听流芳苑那边的虔婆说的。”张克锦答完,又转向杨蓁恳求,“蓁蓁……耿大小姐,你看在我这些时日对你还算看顾,且为我说几句好话罢,葛六那厮如何死的,我可半点不知。” “张大人,”杨蓁上前两步,“锦衣卫的大人们所求的只是查清案情,不会冤枉好人,你随他们回去,好好回答他们的问话,完事之后自会平安无事。” 说到最后她转过脸,朝卓志欣望了一眼。 卓志欣登时会意,徐显炀从前就有心审问张克锦,是顾虑张克锦有官职在身,怕办驾贴惊动太广才不便抓他回去问话。 这一次他自己闯来案发现场,有了涉案嫌疑,他们顺势抓人便是顺理成章,不用再通过刑部与兵科,正是送上门的好机会。 想罢卓志欣道:“正是如此,你随我们回去衙门好好答话,待澄清了你的嫌疑,自会放你回来。” 张克锦脸上变色,浑身发抖:“大人饶命,诏狱那地方进去了还如何出的来?” “张大人别听外面那些谣传,”赵槐插口撺掇,“我与段梁两人就是进过诏狱的,如今还不是好好的?那里面的老爷们都和气得很,还请我坐了喝茶呢。” 里面的老爷们请他坐的明明是刑椅,卓志欣与杨蓁都听得险些失笑,忙自忍住。 张克锦听熟人如此说,倒信了几分,情绪平稳了下来。 卓志欣唤进卢刚来,叫他唤来街口另一处蹲点的一个锦衣卫手下,押送张克锦回北镇抚司待审。 可一见他乖乖伏法,杨蓁反而有所失望:这般看来,恐怕他确实与凶嫌并无瓜葛,才会轻易信了赵槐的说辞,老实听话。 如此一来,又该去哪里找线索呢? 杨蓁回首,望向了桌上那匹绸缎。 21、 卓志欣再回到屋内时,见到杨蓁正捧着那匹绸缎在烛灯下细细端详,他心感好笑:果然姑娘家就是对这些东西有兴味。 烛光照在胭脂色的绸缎上,在杨蓁的脸上映了一层淡淡的绯色暖光,衬得她一张眉目精致的小脸分外靓丽。 卓志欣静静望着,不觉想到:这样一个人儿落得那种地界,每日不知要受多少猫三狗四的骚扰,可惜显炀仍是一心查案,不愿救她出来……看她如此喜欢这缎子,改日我去买上几尺差不多的送她好了,也算替显炀补偿她几分。 转眼看见,赵槐与段梁显是也发觉杨蓁这模样好看,盯着她看的口水都快滴下来了,卓志欣心生嫌恶,轻咳了两声。赵段二人回过神,忙缩起脖子。 杨蓁放下绸缎道:“张大人一直以来的说辞都没有疑点,叫他回去问话,恐怕也难有什么收获。” “或许如此,不过也要问过才可确定。若是他的嫌疑也被排除,眼下就又是线索尽断了。”卓志欣不由得叹了口气。 65|回报平安 乾兴元年已到了末尾, 北直隶一带处处天寒地冻, 一个多月之前下的雪还一点都没融化,干巴巴地铺在京郊的旷野中,北风一卷,就飞扬起来,扎进脖领子里又冰又刺。 杨蓁颤抖着冻僵的手指, 紧了紧已然破损露了棉花的棉袄襟口, 眨动着结了霜气的眼睫, 分辨了一下方向。 他们离开京郊一路向南走了两天,面前应该已过了阜城地界。 空阔的田地延伸向远方, 除了脚下一条带着冰碴的泥泞道路, 以及远处稀稀拉拉的几处枯树之外,目力所及尽是刺眼的茫茫白雪, 别无他物。 数百名流寇, 头领们骑马,小卒步行, 把他们这些掳来的平民夹在队伍中后方,驱赶前行。 这群人排成散乱的一条长队绵延在路上, 好似一条蠕蠕前进的毛虫。 杨蓁的双腿因疲劳和寒冷变得僵硬无比,好像根本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 而是安在身上的两根棍子, 但她还是只能坚持前行,不然只要慢上一点,后面那条马鞭就要抽上来了。 “紧着点迈步儿!”流寇小头目骑着黄马, 操着河间一带的口音吆喝着,不断挥起马鞭抽打着艰难前进的人群,“别惦记着走慢点就能等来官兵大爷救命,告诉你们,真见着官兵的影儿,爷爷我就先杀光了你们这群兔崽子!” 本就冻得半死的人们再挨上几鞭,立时有人哭嚎着摔倒在地,结果只是换来流寇头目更为猛烈的一番抽打。 徐显炀骑着一匹黑马跟在队伍末尾,见状皱起了一双剑眉,不满道:“他们何必非要带着这群百姓上路?放了他们不是更加轻便?” 与他并骑而行的李祥正往手上哈着气,闻听笑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吧,那流民首领说是要投奔山西的义军去,可此去山西少说也要走上半个多月,等到了那里还不见得就能立马遇得见人家。如今天寒地冻,周遭的乡民又大多四散逃走,躲避战乱,田都无人耕,这些日子上哪儿找吃食去?等前头那车粮食吃完了,咱们就只能吃马,马吃完了还能吃什么?留着这些人,需劳力时他们就是劳力,需军粮时,他们也就是军粮了。” 徐显炀没有说话,一双浓眉却皱得更紧。 杨蓁见那流寇头目抡着马鞭靠近过来,连忙挽住一旁的杨婶手臂,拉她避开。想不到杨婶连日病弱,这会儿已然濒临昏迷,只凭一点惯性艰难移步,被她这一拉就歪倒下来,卧在泥地里不再动弹。 “婶婶!”杨蓁大惊,俯身去搀扶杨婶。 那流寇头目已被这些百姓行进迟缓耗光了耐性,见状登时立起眼睛,怒骂着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杨蓁抱住杨婶用身子一挡,正被这一鞭子抽中了额角。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杨蓁咬牙忍住没有出声,却感到头上一凉,箍住头发的粗布六合巾已掉落下去,一头长过腰际的青丝霎时飞散开来。 流寇头目顿时两眼一亮:“哟,竟是个小姑娘,模样儿还挺俊,哈哈,爷爷这下有福了!” 杨蓁大惊失色,之前队伍里的几个年轻女子都落了何样结果她是见到了的,若非一早扮了男装又是一身邋遢蒙混过去,她早活不到今日,想不到还是露馅了。 流寇头目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将她身子提起担在马背,也不顾周围人多,就迫不及待地撕扯起她的衣裳。负责押送百姓的流寇们都哄笑着围拢上前,动手动脚地准备分一杯羹。 队末的徐显炀见了愤恨不已,刚想催马上前,就被李祥拉住了缰绳,低声警告道:“你干什么?咱们都自身难保了,你还想逞英雄?” 杨蓁被流寇头目仰面担在马背上施暴,也不叫喊,只紧咬牙关拼了命地抵抗,她早知自己落在这群人手里就没几天可活,才不甘心死前还被这些禽兽糟蹋,这一拼就是用上了最后的全力。 流寇头目左防右防,还是被她在左颊上抓了一把,多日未剪的尖利指甲划出四条血道,流寇头目惨叫一声,骂了声“死婆娘”,揪起她就朝路边一块大石摔了上去。 杨蓁后脑撞上石面,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响,身上的所有感官瞬间都模糊了下去。 徐显炀被李祥一阻拦,就眼睁睁看着那姑娘摔在石上,溅洒开几点血迹,身子软软地耷下来,眼见是不活了。 那流寇头目却仍不死心,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来,扑上前继续撕扯她,徐显炀怒火攻心,翻身下马箭步上前,“嘭”地一脚,将流寇头目踹了个跟头,厉声骂道:“人都死了你还不放过,真是个畜生!” 流寇头目打了两个滚才勉强爬起,扶着歪掉的风帽看看徐显炀,怒极而出的一声喝骂却哑在了喉头。几个流寇小卒跑过来扶他,也都看着徐显炀没敢吱声。 李祥匆匆上前,一边殷勤地替头目拍打身上的泥雪一边笑着打圆场:“刘哥别见怪,我这兄弟脾气暴了点,这会子又冷得心烦,可不是冲着刘哥您。” 随后又转向徐显炀小声劝道,“追捕咱们的官差怕是离此不远了,这当口要是跟这伙人闹掰了,可就是死路一条。” “若是非要与这种畜生为伍才能活命,我宁愿不活了!”这句话在徐显炀胸间憋闷了几天,终于吐出口来,他只觉得一阵痛快。 对这种货色曲意逢迎,跟着他们一起烹煮人肉为食,那样活着还能算是个人? 徐显炀一抖肩膀甩开李祥的手,转去一边,搡开挡在杨蓁跟前的两个流寇,蹲下身去打理起杨蓁身上凌乱的衣裳。 流寇头目虎着脸瞪了他片刻,终究没敢说什么,直到重新骑到马上,才低声释放起怨气:“连你干爹厂公都让皇帝老子给剐了,还当自己是锦衣卫指挥使呢?哼,什么东西!” 见到徐显炀转过脸,双目朝他射出两道寒光,流寇头目慌忙一提缰绳,朝队伍前头溜过去:“咱们走,自有官兵替咱收拾他!” 一行人重新上路,踽踽前行,李祥看看他们,又看看徐显炀,稍作迟疑之后,还是上马跟着队伍走了,一句话也没给徐显炀多留。 周围很快静了下来,仅余下了徐显炀与杨蓁两人,连那时倒地不起的杨婶都不知被谁拖上大车拉走了,说不定就会成为几日后的军粮。 徐显炀没再朝他们看上一眼,见杨蓁的棉衣破裂得厉害,已然无法蔽体,他解下自己的狐皮斗篷,为她盖在身上,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为她擦去脸上的泥垢和血迹。 她看上去不过十□□岁,乌油油的长发簇拥着一张雪白的脸蛋,秀美的双眼半睁半闭,像是仍在目光淡淡地望着他。 杨蓁支撑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望着面前的男人,努力记下他的样子——他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英挺,面容清隽,几乎是她所见过最为英俊的男子——这就是此生此世最后一个对她显露善意的人。 他腰间悬挂着一柄佩刀,刀身比一般单刀狭长,略带弧度,元宝形的铜制镂雕护手反射着雪光,跃跃闪动。那似乎是锦衣卫高官才会佩戴的绣春刀,她年少时曾经见过。 只是来不及细看,视野已然变得模糊一片。 “但愿你来世能投个好胎,别再受这种苦。”她依稀听见他如此说道。 人逢乱世,命如蝼蚁,何样才算是好胎呢?她觉得讽刺,想笑,却再没了笑的力气。 连京城里那些昔日威风八面的贵人们,还不是随着新帝登基就一一落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像她与婶婶这样的升斗小民更是朝不保夕,躲过了今日之劫也依旧是置身苦海,纵使老天给个机会让她重活一世,她都不知该如何逃过这等厄运。 身体好像沉入了深海,周围一片混沌。往昔的记忆如梦境般纷至沓来,一幕幕飞快地闪过眼前。 人生一世,三年只是一段短暂的的时光,可刚刚过去的三年,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 先是皇上驾崩,新皇御极,后来不知为何辽东边关就失守了,关外的戎狄铁骑大举侵入北直隶,把她与婶婶两人相依为命的村庄洗劫一空。她们躲在地窖里,靠着贮存的一点点余粮活了十几日,才算撑到戎狄退兵。 随后,附近因外虏洗劫断了生路的大量百姓沦为盗寇,集结起来四处作乱,她带着婶婶东躲西藏了大半年,终于还是没能逃过,被这伙流寇抓了来,以致今日命丧于此。 含混之间,三年来的见闻在眼前飞快倒流,竟然没有随着生命的流逝模糊下去,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身体的寒冷与痛苦都消失了,混沌的感官又敏锐起来。 杨蓁惊讶地发觉,自己仿若又回到了三年之前那个平静悠闲的春夏之交,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自己置身于婶婶家的茅舍东屋,虽简陋,却舒适宁谧。 难道这竟是死前的一场梦? …… “但愿你来世能投个好胎,别再受这种苦。” 徐显炀对她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讽刺。在这样的世道,什么样才能算是个好胎呢?他自己倒是曾经显赫一时,现如今还不是落得孤家寡人、朝不保夕的地步? 他发出长长一声叹息,目光又落在面前的女子脸上。与这个苦命女孩比起来,或许他是没资格自怜自伤的罢。 别说他们这些人难以寿终正寝,连整个的大燕朝都是内忧外患,眼看就要完了。 他花了半天工夫,才拿佩刀在路边的冻土上掘了个坑,将女孩的尸身放进去掩埋。 静静伫立于雪原中,瑟瑟寒风钻进衣裳,徐显炀也无知无觉。想起短短一两年间相继辞世的亲人朋友,更是觉得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孤身一人,了无生趣。 时近黄昏,京城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随便一听,徐显炀便可从那马蹄铁踏地的响声分辨出,对方是锦衣卫的缇骑。 身为上一任指挥使,他对这个衙门再熟悉不过。 那是来缉捕他的追兵,周围方圆数里都是无遮无拦的雪原,无处可以藏身,徐显炀也完全没想去藏,他已经藏够了。 自从成了被通缉的钦犯,京城内外东躲西藏地逃亡了一个多月,临到此刻见到了追兵,他反而出奇地心静下来。 他天生不是那种受得了卧薪尝胆再图后计的人,比起躲躲藏藏地活下去,他宁可与对方拼死一搏,捎带上几个敌人的性命,去阴间与亲友们团聚。 他目力过人,很快看清最前一匹马上坐的人就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卢刚,那个曾在他跟前殷勤跑腿、前些时却背叛他、不但帮政敌编排他的罪状、还想亲手捉拿他立功的小人。 显然卢刚也认出了他,脸上已然露出终于发现猎物的惊喜,打马扬鞭的动作也更加急迫。 徐显炀唇畔同样露出笑意,手中缓缓拔出了绣春刀。 来得好!老天有眼,叫我徐显炀临死之前还得机会手刃这叛徒,替为他害死的好友报仇,我死也不枉了…… 2、 三年之前,大燕朝的年号还是至元。 至元九年,虽说国朝一样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至少外敌尚未破关,京畿一带还算平静,北直隶的百姓们勉强算得上安居乐业。 北京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开着一间特殊的作坊,老百姓将其称作“厂子”,那是专管阉割净身的地方。 春末夏初不冷不热,蚊蝇也少,是适宜净身的好时候。交上五两银子,就能做上入宫为“官”的发财梦了。 厂子的净房里陈设极简,仅有一炕一桌。受阉的人喝了臭大.麻叶煮成的汤药,由艾叶、金银木、蒲公英熬的汤水洗净下身,半光着身子仰躺在炕上,手脚都拿绫子绑在炕上钉牢的楔子上,眼睛也着绫子蒙了,身下那等割的部件被根细绳拴着,绷紧吊在房梁上。 管动刀的人叫“刀儿匠”,这会子备好了涂着白蜡、香油、花椒粉的药棉纸,取了两颗新鲜猪苦胆放在桌上,就对着炕上的人念叨起他那套重复过无数回的念白。 “小哥何事想不开,非要来挨这一刀呀……都是你心甘情愿,我才动刀了断,咱们签了状子,将来可不能反悔怪我呀……” 炕上人早已怕得浑身哆嗦,不耐烦道:“没错是我自己情愿,你快动手吧!” 因大.麻水的劲头上来,话音都像含了个枣儿一样含混不清,很快人也不清醒了。 刀儿匠抬头看看窗户纸照进来的太阳影子,确认已经到了阳气最旺的正晌午,就挽袖子准备动刀了。 “看见没,这活儿就讲究个分寸。割少了,余势不断,时候长了就又长出一截,到时还得再挨一刀。割多了,长好后就成了个坑儿,撒尿时尿不干净,身上骚臭难闻,宫里哪个主子受得了……” 刀儿匠一边向小徒弟炫耀手艺,一边麻利地割口断筋,没一会儿上下两件儿都割完了,拿片开的猪苦胆贴上止血,再取过一根麦秸秆来,从一团鲜血淋漓之间精准地找到尿孔插进去,免得血肉封了尿道,这就完活了。 炕上的人仍然昏迷,世上已多了个去势的男人。 与此同时,就在距此数十步远的大街上,十几个锦衣校尉正驱赶着一群叫花子招摇过市,街上一片吵嚷嘈杂,鸡飞狗跳。 这群花子都与炕上那个人一样,是去了势的,其中有的还是同一座厂子出来的产品。 烈日当空,时任锦衣千户的李祥,手扶着腰刀刀把停步于街头,眼望着厂子大门啐了一口:“真该把这破厂子直接端了,省得每年恁多太监花子要咱们往外赶。这些猴崽子都看着厂公威风八面,就妄想一步登天,也不瞅瞅自己什么德性。” “这也怪不得他们,”卓志欣从后面赶上来,脸上带着惯有的随和笑意,“都是时势不好,民不聊生,小民们才去寻这条出路。日子好过的人家,谁肯放着好好的男人不做,去挨这一刀呢?” 两人站在一处,同是二十多岁的年纪,也同是青绿锦绣服配腰刀的锦衣千户行头,比起黑瘦矮小、显得精明老辣的李祥,卓志欣却天生白净清秀,斯文得好像个书生。 李祥翻他一眼,哼哼笑道:“要论菩萨心肠,咱厂卫两个衙门万把号人,要数你卓大人首屈一指。哎志欣,你知道他们割下来那玩意怎么处置么?告诉你,是先扔锅里用香油炸透了,沥了油之后再放上香料儿淹着……” 66|各有筹谋 乾兴元年已到了末尾, 北直隶一带处处天寒地冻, 一个多月之前下的雪还一点都没融化,干巴巴地铺在京郊的旷野中,北风一卷,就飞扬起来,扎进脖领子里又冰又刺。 杨蓁颤抖着冻僵的手指, 紧了紧已然破损露了棉花的棉袄襟口, 眨动着结了霜气的眼睫, 分辨了一下方向。 ——致新来的读者亲们:每日凌晨3点更新,这里为防盗章, 正文在作者有话说里, 4点以后会替换为正常模式。如果届时尚未替换,说明作者这里停电或是死机了, 只好委屈亲们先暂且这么看了~ 他们离开京郊一路向南走了两天, 面前应该已过了阜城地界。 空阔的田地延伸向远方,除了脚下一条带着冰碴的泥泞道路, 以及远处稀稀拉拉的几处枯树之外,目力所及尽是刺眼的茫茫白雪, 别无他物。 数百名流寇,头领们骑马, 小卒步行, 把他们这些掳来的平民夹在队伍中后方,驱赶前行。 这群人排成散乱的一条长队绵延在路上,好似一条蠕蠕前进的毛虫。 杨蓁的双腿因疲劳和寒冷变得僵硬无比, 好像根本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安在身上的两根棍子,但她还是只能坚持前行,不然只要慢上一点,后面那条马鞭就要抽上来了。 “紧着点迈步儿!”流寇小头目骑着黄马,操着河间一带的口音吆喝着,不断挥起马鞭抽打着艰难前进的人群,“别惦记着走慢点就能等来官兵大爷救命,告诉你们,真见着官兵的影儿,爷爷我就先杀光了你们这群兔崽子!” 本就冻得半死的人们再挨上几鞭,立时有人哭嚎着摔倒在地,结果只是换来流寇头目更为猛烈的一番抽打。 徐显炀骑着一匹黑马跟在队伍末尾,见状皱起了一双剑眉,不满道:“他们何必非要带着这群百姓上路?放了他们不是更加轻便?” 与他并骑而行的李祥正往手上哈着气,闻听笑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吧,那流民首领说是要投奔山西的义军去,可此去山西少说也要走上半个多月,等到了那里还不见得就能立马遇得见人家。如今天寒地冻,周遭的乡民又大多四散逃走,躲避战乱,田都无人耕,这些日子上哪儿找吃食去?等前头那车粮食吃完了,咱们就只能吃马,马吃完了还能吃什么?留着这些人,需劳力时他们就是劳力,需军粮时,他们也就是军粮了。” 徐显炀没有说话,一双浓眉却皱得更紧。 杨蓁见那流寇头目抡着马鞭靠近过来,连忙挽住一旁的杨婶手臂,拉她避开。想不到杨婶连日病弱,这会儿已然濒临昏迷,只凭一点惯性艰难移步,被她这一拉就歪倒下来,卧在泥地里不再动弹。 “婶婶!”杨蓁大惊,俯身去搀扶杨婶。 那流寇头目已被这些百姓行进迟缓耗光了耐性,见状登时立起眼睛,怒骂着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杨蓁抱住杨婶用身子一挡,正被这一鞭子抽中了额角。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杨蓁咬牙忍住没有出声,却感到头上一凉,箍住头发的粗布六合巾已掉落下去,一头长过腰际的青丝霎时飞散开来。 流寇头目顿时两眼一亮:“哟,竟是个小姑娘,模样儿还挺俊,哈哈,爷爷这下有福了!” 杨蓁大惊失色,之前队伍里的几个年轻女子都落了何样结果她是见到了的,若非一早扮了男装又是一身邋遢蒙混过去,她早活不到今日,想不到还是露馅了。 流寇头目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将她身子提起担在马背,也不顾周围人多,就迫不及待地撕扯起她的衣裳。负责押送百姓的流寇们都哄笑着围拢上前,动手动脚地准备分一杯羹。 队末的徐显炀见了愤恨不已,刚想催马上前,就被李祥拉住了缰绳,低声警告道:“你干什么?咱们都自身难保了,你还想逞英雄?” 杨蓁被流寇头目仰面担在马背上施暴,也不叫喊,只紧咬牙关拼了命地抵抗,她早知自己落在这群人手里就没几天可活,才不甘心死前还被这些禽兽糟蹋,这一拼就是用上了最后的全力。 流寇头目左防右防,还是被她在左颊上抓了一把,多日未剪的尖利指甲划出四条血道,流寇头目惨叫一声,骂了声“死婆娘”,揪起她就朝路边一块大石摔了上去。 杨蓁后脑撞上石面,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响,身上的所有感官瞬间都模糊了下去。 徐显炀被李祥一阻拦,就眼睁睁看着那姑娘摔在石上,溅洒开几点血迹,身子软软地耷下来,眼见是不活了。 那流寇头目却仍不死心,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来,扑上前继续撕扯她,徐显炀怒火攻心,翻身下马箭步上前,“嘭”地一脚,将流寇头目踹了个跟头,厉声骂道:“人都死了你还不放过,真是个畜生!” 流寇头目打了两个滚才勉强爬起,扶着歪掉的风帽看看徐显炀,怒极而出的一声喝骂却哑在了喉头。几个流寇小卒跑过来扶他,也都看着徐显炀没敢吱声。 李祥匆匆上前,一边殷勤地替头目拍打身上的泥雪一边笑着打圆场:“刘哥别见怪,我这兄弟脾气暴了点,这会子又冷得心烦,可不是冲着刘哥您。” 随后又转向徐显炀小声劝道,“追捕咱们的官差怕是离此不远了,这当口要是跟这伙人闹掰了,可就是死路一条。” “若是非要与这种畜生为伍才能活命,我宁愿不活了!”这句话在徐显炀胸间憋闷了几天,终于吐出口来,他只觉得一阵痛快。 对这种货色曲意逢迎,跟着他们一起烹煮人肉为食,那样活着还能算是个人? 徐显炀一抖肩膀甩开李祥的手,转去一边,搡开挡在杨蓁跟前的两个流寇,蹲下身去打理起杨蓁身上凌乱的衣裳。 流寇头目虎着脸瞪了他片刻,终究没敢说什么,直到重新骑到马上,才低声释放起怨气:“连你干爹厂公都让皇帝老子给剐了,还当自己是锦衣卫指挥使呢?哼,什么东西!” 见到徐显炀转过脸,双目朝他射出两道寒光,流寇头目慌忙一提缰绳,朝队伍前头溜过去:“咱们走,自有官兵替咱收拾他!” 一行人重新上路,踽踽前行,李祥看看他们,又看看徐显炀,稍作迟疑之后,还是上马跟着队伍走了,一句话也没给徐显炀多留。 周围很快静了下来,仅余下了徐显炀与杨蓁两人,连那时倒地不起的杨婶都不知被谁拖上大车拉走了,说不定就会成为几日后的军粮。 徐显炀没再朝他们看上一眼,见杨蓁的棉衣破裂得厉害,已然无法蔽体,他解下自己的狐皮斗篷,为她盖在身上,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为她擦去脸上的泥垢和血迹。 她看上去不过十□□岁,乌油油的长发簇拥着一张雪白的脸蛋,秀美的双眼半睁半闭,像是仍在目光淡淡地望着他。 杨蓁支撑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望着面前的男人,努力记下他的样子——他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英挺,面容清隽,几乎是她所见过最为英俊的男子——这就是此生此世最后一个对她显露善意的人。 他腰间悬挂着一柄佩刀,刀身比一般单刀狭长,略带弧度,元宝形的铜制镂雕护手反射着雪光,跃跃闪动。那似乎是锦衣卫高官才会佩戴的绣春刀,她年少时曾经见过。 只是来不及细看,视野已然变得模糊一片。 “但愿你来世能投个好胎,别再受这种苦。”她依稀听见他如此说道。 人逢乱世,命如蝼蚁,何样才算是好胎呢?她觉得讽刺,想笑,却再没了笑的力气。 连京城里那些昔日威风八面的贵人们,还不是随着新帝登基就一一落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像她与婶婶这样的升斗小民更是朝不保夕,躲过了今日之劫也依旧是置身苦海,纵使老天给个机会让她重活一世,她都不知该如何逃过这等厄运。 身体好像沉入了深海,周围一片混沌。往昔的记忆如梦境般纷至沓来,一幕幕飞快地闪过眼前。 人生一世,三年只是一段短暂的的时光,可刚刚过去的三年,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 先是皇上驾崩,新皇御极,后来不知为何辽东边关就失守了,关外的戎狄铁骑大举侵入北直隶,把她与婶婶两人相依为命的村庄洗劫一空。她们躲在地窖里,靠着贮存的一点点余粮活了十几日,才算撑到戎狄退兵。 随后,附近因外虏洗劫断了生路的大量百姓沦为盗寇,集结起来四处作乱,她带着婶婶东躲西藏了大半年,终于还是没能逃过,被这伙流寇抓了来,以致今日命丧于此。 含混之间,三年来的见闻在眼前飞快倒流,竟然没有随着生命的流逝模糊下去,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身体的寒冷与痛苦都消失了,混沌的感官又敏锐起来。 杨蓁惊讶地发觉,自己仿若又回到了三年之前那个平静悠闲的春夏之交,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自己置身于婶婶家的茅舍东屋,虽简陋,却舒适宁谧。 难道这竟是死前的一场梦? …… “但愿你来世能投个好胎,别再受这种苦。” 徐显炀对她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讽刺。在这样的世道,什么样才能算是个好胎呢?他自己倒是曾经显赫一时,现如今还不是落得孤家寡人、朝不保夕的地步? 他发出长长一声叹息,目光又落在面前的女子脸上。与这个苦命女孩比起来,或许他是没资格自怜自伤的罢。 别说他们这些人难以寿终正寝,连整个的大燕朝都是内忧外患,眼看就要完了。 他花了半天工夫,才拿佩刀在路边的冻土上掘了个坑,将女孩的尸身放进去掩埋。 静静伫立于雪原中,瑟瑟寒风钻进衣裳,徐显炀也无知无觉。想起短短一两年间相继辞世的亲人朋友,更是觉得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孤身一人,了无生趣。 时近黄昏,京城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随便一听,徐显炀便可从那马蹄铁踏地的响声分辨出,对方是锦衣卫的缇骑。 身为上一任指挥使,他对这个衙门再熟悉不过。 那是来缉捕他的追兵,周围方圆数里都是无遮无拦的雪原,无处可以藏身,徐显炀也完全没想去藏,他已经藏够了。 自从成了被通缉的钦犯,京城内外东躲西藏地逃亡了一个多月,临到此刻见到了追兵,他反而出奇地心静下来。 他天生不是那种受得了卧薪尝胆再图后计的人,比起躲躲藏藏地活下去,他宁可与对方拼死一搏,捎带上几个敌人的性命,去阴间与亲友们团聚。 他目力过人,很快看清最前一匹马上坐的人就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卢刚,那个曾在他跟前殷勤跑腿、前些时却背叛他、不但帮政敌编排他的罪状、还想亲手捉拿他立功的小人。 显然卢刚也认出了他,脸上已然露出终于发现猎物的惊喜,打马扬鞭的动作也更加急迫。 徐显炀唇畔同样露出笑意,手中缓缓拔出了绣春刀。 来得好!老天有眼,叫我徐显炀临死之前还得机会手刃这叛徒,替为他害死的好友报仇,我死也不枉了…… 2、 三年之前,大燕朝的年号还是至元。 至元九年,虽说国朝一样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至少外敌尚未破关,京畿一带还算平静,北直隶的百姓们勉强算得上安居乐业。 北京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开着一间特殊的作坊,老百姓将其称作“厂子”,那是专管阉割净身的地方。 春末夏初不冷不热,蚊蝇也少,是适宜净身的好时候。交上五两银子,就能做上入宫为“官”的发财梦了。 厂子的净房里陈设极简,仅有一炕一桌。受阉的人喝了臭大.麻叶煮成的汤药,由艾叶、金银木、蒲公英熬的汤水洗净下身,半光着身子仰躺在炕上,手脚都拿绫子绑在炕上钉牢的楔子上,眼睛也着绫子蒙了,身下那等割的部件被根细绳拴着,绷紧吊在房梁上。 管动刀的人叫“刀儿匠”,这会子备好了涂着白蜡、香油、花椒粉的药棉纸,取了两颗新鲜猪苦胆放在桌上,就对着炕上的人念叨起他那套重复过无数回的念白。 67|兵来将挡 今夜深宫大内, 至元皇帝一样是不眠不休。 那份名单已然放到了皇帝面前的炕桌上, 因是杨蓁的亲笔字,徐显炀望着那娟秀的笔画就满心满脑想的都是媳妇,连皇上与干爹说了些什么,都没听进耳去。 马车这会儿想必已然出城了,抵达昌平小叶村时或许正好天亮……即使不是直接想的杨蓁, 他也必是想着与她相关的事。 皇帝没去留意徐显炀的发呆, 听说了诚王无恙的消息, 他这会儿脸色与精神都已好了许多,向何智恒问询了一番之后, 他垂眼望着那张名单, 手指点着桌面,静默忖思了好一阵方道:“这些人, 无论筹划了些什么, 毕竟尚未触犯刑律……” 徐显炀偶然回过神,正好听清了这一句, 忙插口劝道:“皇上您临到此时可不能再对他们心慈手软了啊!纵使这一回谋害王爷是宁守阳一人所为,这些人也必为胁从或是知情, 再要怙恶不悛,必然受其所害!” 皇帝抬眼望望他, 又与何智恒对望了一眼, 两人都是哑然失笑。 徐显炀一怔,也反应到自己怕是断章取义,错会了什么, 忙躬身道:“臣失礼,皇上恕罪。” 皇帝笑问:“智恒你说,显炀他方才想什么呢?” 答案再好猜不过,可何智恒偏有意道:“回爷爷,王爷尚在城外养伤未归,显炀定是挂念王爷安危,才魂不守舍。” 皇帝点头:“有理,朕也如此以为。” 徐显炀拧起了眉头:这话若是被那小子听见,不知又要笑成个什么贱样。 皇帝道:“朕方才想说的是,这些人毕竟尚未触犯刑律,咱们总不能直接派人上门捉拿,还需想个万全之计才行。” 有了名单确实占据了很大的主动,可本朝皇权受着层层制约,皇帝想要拿人杀人都要师出有名,才好调动足够的力量。可是,当然也不能等到对方自己奉上罪证再动手。 而且,眼下需要顾虑的还不止于此。 皇帝望着桌上名单,眉心锁起一抹忧虑:“这些人虽说称得上位高权重的并不多,可也遍布六部六科,而且文武兼备,即使咱们已然拿住了他们的把柄,又怎可能通过寻常流程、传令至内阁议定,再交由刑部大理寺去处置他们?” “爷爷说的是,”何智恒同样愁眉不展,“那样的话,不等各衙门动手,对方便已被惊动,真要惹得他们豁出命去做困兽之斗,咱们怕是也没有万全的应对之策。” “正是,”皇帝起身踱着步,“可若说不去走寻常流程,仅仅动用厂卫去突袭拿人……恐怕也没有胜算吧?” 何智恒犹疑道:“或许,只有动用御马监调兵一途可行。” 依国朝律法,兵权早被多相制衡,兵部、武将、御马监各自持有一部分兵权,互相节制。 其中所谓的武将如今也大多由耿德昌那样进士出身的文臣担当,这名单上就涵盖几个;兵部更是文臣的地盘,这名单上也涵盖几个,另外没在名单上的官员,也有可能因与宁守阳私交深厚而被他鼓动;只有御马监是內宦衙门,基本掌握在皇帝手里。 正常时候,这三方谁都无权私自动兵,如遇到外敌入侵或是谋逆叛乱之类的突发情况,皇帝可以自上而下调兵,但另外那两方同样可以以此为由动兵。文人们的嘴总是厉害的,他们想编个能唬住下级兵士的理由,那是随口就来。 “眼下出了淇瑛遇刺这回事,他们大可以对外宣称,是淇瑛有意反叛,他们迫不得已出兵镇压并勤王,将咱们调动的兵将都说成是反王的党羽来攻打。寻常百姓不明所以,下级兵士同样不明内情,到时候……” 皇帝面上带着些憔悴,双目满含忧虑,“纵使咱们的兵力占优,有着胜算,可是,眼下国朝内忧外患,倘若真在京城之内触发一场大乱,前景如何,谁都不好预料。这场仗若可以不打起来,才是最好。” 对此何智恒也提不出什么主意。 如今不论是主动出击,还是暗中备好迎战,都难以避免京师之内一场巨大兵乱,即使布局得当,稳操胜券,也可以预料到将来京营必定元气大伤,到时若被关外的戎狄听到消息,南下攻进来可怎么办? 可话说回来,现在这种局面怎么才能避免打起来?难道去与宁守阳讲和,哄他说刺杀诚王的罪过既往不咎,请他别来搞内讧?那不是笑话么? “皇上,”徐显炀忽又出了声,“臣倒有个主意,或可以不起战乱,便解决眼前危局。” 皇帝知他年纪虽轻,脑筋却常比何智恒还要敏捷,当即眼睛一亮:“快说!” …… 此时的布局务须争分夺秒,仅仅一个时辰之后,徐显炀与何智恒已然进到了锦衣卫北镇抚司的案牍库里。 存放与此的案牍资料尽属绝密,库房的守卫森严可想而知,大门常年紧锁,门外日夜皆有守卫,进入查档者需有上命,严格录档。 而即使是在如此严密的守卫之下,今夜徐显炀与何智恒要来取的东西,都还不是直接摆在库房书架上的,而是藏于一个非皇帝亲信厂卫首脑一概不知的私密角落。 徐显炀手端着紫铜烛台,自库房东北角起,沿着北墙往中间一块地砖一块地砖地数过去,直至数到第三十六块地砖,他蹲下身,将烛台放到一边,手指仔细地扣进砖缝,小心翼翼地将那块地砖掀了起来。 空气里漫开一股土腥味。地砖之下露出一个长方坑洞,里面放置着一个长条铁匣。徐显炀取出铁匣,打开匣盖,从中拿出一卷卷轴。 他自怀中取出一方帕子,将卷轴表面的浮土擦了擦。 何智恒在一旁看得担忧,嘱咐道:“轻着些,留神弄破了。” 徐显炀一笑:“依干爹的意思,还是舍不得将这宝贝拿来用上。” 何智恒苦笑一叹:“毕竟是祖宗传下来的好东西啊。不过,还是你说得对,眼下就是危急存亡之秋,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是时候用上了。再不用……说不定就再也没机会用了。” 徐显炀望着手中卷轴,也是感慨万分,可同时也是斗志昂扬:“没错,是时候叫人见识一下锦衣卫的天大本事了!” 父子两个走出案牍库时,东方已隐隐泛了白,天将破晓。 徐显炀又忍不住想到:蓁蓁这会儿想必已到了婶婶家吧…… * 因听说随同杨蓁的马车去往昌平小叶村的仅有一个车夫和两名男随从,宁守阳为谨慎起见,不好派去大队人马引人注意,就仅派了府中五名家将前去,由程凯的弟弟程奇带队,料想五对五地收拾两个女子三个男人,而且还是突袭,应已足够。 他们轻骑前往,比杨蓁的马车快速了许多,虽启程晚了好一阵,待到达时却也与杨蓁一行人相差不远。 没想到刚行至小叶村外,正见到送杨蓁来的那辆马车迎面缓缓地驶出了村口,两个骑马的护卫也随在旁边,一边走还一边悠然地聊着天。 程奇这一行人夜间都没有亲见马车出城,仅仅听过了描述,但此地不施行马政,像这种小乡村里,根本没有平民百姓会养马,所以说,绝不可能有这等巧合,迎面过来的必定就是护送杨蓁那三人无疑。 程奇等人都觉奇怪:他们这是刚把人送到,就要回返,连护卫都不留一个? 他们这边五人都做了行旅打扮,程奇心里盘算着,如果被对方看出可疑过来询问如何搪塞,却见那三人慢悠悠地行过他们身边,看上去并未留意他们。 一名家将小声问:“程二爷您看……” 程奇回首望了那马车片刻,见车轮颠簸,显见车身很轻,里面应该已没人乘坐,他说了声“走”,催马朝村里而去。 徐显炀的家眷被送回娘家,因家中仅有两名女眷,不便留下男人守卫,这也好想象,算不得有多稀奇。这下只需对付两个女人,程奇心里就更有底了。 唯一不好的,就是他们这趟来为了轻装简行没有带马车,本想是劫下这辆马车装运杨蓁与杨婶,现在这样若是在村口与那三人动手,又怕惊动村里的杨蓁她们,只好先去抓人,再考虑返回头去劫车。 眼下是冬闲时期,天气又极冷,村民们鲜少这么一大早就出门,大多都还窝在温暖的被窝里不肯出来。 杨婶的家宅所在早已探明,程奇带着其余四人都下了马,牵马来到院门之外,见到木板门扉大开着,宽阔敞亮的大院子里面,积雪被扫到两边,一个穿着青蓝棉袍的中年妇人正捧着个竹笸箩,抓了里面的麦粒子,撒到地上喂鸡。 映着初升朝阳,眼前便似一幅悠闲雅致的田园水墨画。 可惜看到的人全无欣赏的兴致。程奇先摆好一脸笑容,上前去扣了扣敞开的院门,待杨婶望过来,他便走进了门:“您是杨家婶子吧?我等是何厂公的家将,特来护卫您与少夫人的。” 见杨婶面露迷茫,他紧接着解释:“小人也知道,叫男护卫守在这里有所不便,但厂公思来想去还是无法放心,于是派了我等过来,好歹确认少夫人已安全抵达,看看周围有无异状再说。” “哦,”杨婶笑着点头,“那您几位快进来吧,天怪冷的,先来喝口热茶再说话儿。” 程奇还不忘客套一句:“进屋去……是不是不大方便?” “方便方便,乡下人没那么多规矩,平日里街坊邻居还不是时常串门子?几位小哥都快进来吧。”杨婶放下笸箩,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往里让,甚是亲切礼遇。 程奇转回头,朝四个手下使了个眼色,两名家将随着他走向正堂屋,另两个则趁着杨婶面向屋里的当口悄然奔向一侧,自房屋侧面朝后院兜了过去。 北方乡下的屋子大多都是正房三间的格局,杨婶家算是本地中等富庶,比不得地主,但住的至少是端端正正的砖瓦房屋。只因冬日窗纸糊得很厚,屋中白日里也十分昏暗。 此时太阳已然升起来了,外面还到处是雪,光芒亮得刺眼,一步迈进昏黑的正堂屋里,除了正对门口的一小块地方之外,什么都难看清。 耳听着杨婶仍在说着:“乡下人家没什么好茶,您几位先坐……” 程奇急于看清杨蓁在不在跟前,就驻足在门内,使劲闭了闭眼睛,还没等睁开,忽感觉到脖子边上一阵凉,不知蹭到了什么,他微微一动,便感到那处传来一阵细微痛感,原来挨在颈边的竟是一柄利刃! “别动。”耳边一个清朗的男子声音低喝道。 程奇霎时惊出一身冷汗,睁开眼定睛一看,杨婶已然不知所踪,面前共有四个男人,自己带进来的那两个每人脖子上架着一柄钢刀。两个拿刀的人当中,站得离自己近些的这个年轻魁梧,并不认识,看其脸色发白,就像大病初愈;远一点的那个他就认得了,那是前日还在宁府当中见过面的李祥。 至于架在自己颈间的这条霜刃窄窄直直,不是钢刀,是柄长剑。程奇纹丝不敢动,转着眼睛朝剑柄那端望过去,这一望才是吃惊更甚——那人他也认得! “你……”他怎会在这儿? “别动。”诚王又说了一遍,手中剑柄微转,以吹毛立断的锋刃对着他,“叫后面那两个进来,快!” 单是与剑刃稍稍挨了几下,程奇便感到脖子上已被划出几道细口,颈间动脉岌岌可危,一时也顾不得宁死不屈了,朝后面道:“郑萧刘永,快进来!” 这种乡下房子的正堂屋都有前后两扇门户,后门虚掩着,这时被人自外推开,与此同时,程奇见屋内毕竟是三对三,便起意趁那两人进来时博上一把,叫了声“动手”同时偏头朝一边闪避过去。 却没等他这“手”字说个完整,太阳穴上就挨了诚王的鎏金剑镡重重一磕,程奇顿时栽倒在地没了意识。 那两个被李祥与郭塘分别制住的家将听了他的话,刚起了一齐动手反抗的心思,就见首领自己先扑倒在地,于是又都怔怔地不知该当如何。 眼见那余下两人已然迈进门槛,郭塘也如诚王那样拿刀柄将面前这人磕晕,准备协助诚王对付那两人。李祥也照猫画虎,结果在对方头上磕了一下,那人就“哎呦”一声摔倒,根本没晕,仍挣扎着要爬起,李祥不由懊恼皱眉:真该向显炀多学几招。 而在此期间,诚王早已一阵风般扑向后门进来那两人,先虚刺一剑逼得前面一人慌忙侧避,之后一剑朝后面那人分心刺到。 走在后面那家将根本没听清程奇那声示警,也没看清面前局势,刚抬腿跨过门槛,就觉心口一痛,糊里糊涂地中了一记杀招,惨叫一声朝外仰倒下去,大股的鲜血喷溅到屋后尚未扫清的积雪之上,在厚棉被似的雪地上烫出一团团凹陷。 诚王迅速撤剑回身,与郭塘一前一后,将两柄利刃架在了最后那名家将颈间。那家将根本都不明白怎就中了埋伏,但见同伴尽皆倒地,也便扔下了手中单刀投降。 诚王与郭塘又是同时动手,将其击晕在地,再一同转头去看——李祥还爬在地上追打那个挨了好几下都没晕的家将,边打还边骂:“我叫你不晕!我叫你不晕!” 诚王拧眉道:“留神别弄脏了人家屋子。”方才有意绕过前面那人刺杀后面那个,他就是这样的考量,虽说眼下这房子肯定是不能再安稳住下去了,可要是一举给人家弄得鲜血满地,未免显得他本事欠佳。 那个可怜家将终于躺在地上不出声了,李祥抹了抹头上的汗,抬头笑道:“叫您见笑,我这点功夫跟您比确实差了个一天一地。” 彼时平民中习武者甚少,大户人家的家将多是进府之后才由武师教授些招式,学个半吊子。宁守阳派来的这五个人在他家家将当中自是身强体壮、身手也高过常人的,但若拿去与真正找了名师自小习武的诚王相比,就差了一截子,毕竟像徐大人那样的武功奇才还是极其罕见。 诚王不屑道:“你这点本事竟也做了徐显炀的臂助,可见锦衣卫是没人了。”刚想接着说一句“瞧我们郭塘重伤之下都比你强”,忽想起那同样是个锦衣卫,只好闷声忍了下来。 “那三个人想必已回来了,你去叫他们来处置这五个人。”他向李祥交代。 解决这五个人不过眨眼间的事,其间杨蓁一直站在旁边通往梢间的门口,手扶门帘观战,见他们打完了,她上前几步,向诚王关切道:“您脚上那伤不碍事么?” 诚王轻松一笑:“早已好多了。” 杨蓁临到此时才想明白,他之所以没叫送她来的那三个何府护卫留下共同对敌,想叫敌人掉以轻心怕只是次要目的,更重要的,是为了在她面前显摆一把自己的功夫。 怪不得徐显炀曾评价他这人“正经起来着实吓人,不正经起来又像个孩子”,杨蓁以前对此还从没有多少切身体会,今日总算见识到了。 护送她来的那三个人里,赶车的车夫最不起眼,实际那就是当年教徐显炀入门功夫的那位卖艺师傅,两个跟车的年轻随从就是师傅的两个儿子,这父子三人论单个的功夫是都及不上他徐大人,可也决计远超常人。 徐显炀料着在这京畿刚出了亲王遇刺大事的当口,宁守阳想派人来捣鬼也绝不敢多派,有这父子三人在,来十个八个宁府家将都能轻松应对。所以无论是送杨蓁过来,还是接了杨婶与诚王他们安全返京,都不在话下——若非杨蓁坚持要亲自来接婶婶,他根本不想叫她来的。 话说回来,要是那三人在这里,确实就没有诚王出手显摆的机会了。诚王本人的武艺,根本没被徐大人考虑在内。 68|喜忧参半 杨蓁没见识到诚王撒娇的模样, 是以并不十分理解, 为何昨夜听徐显炀说起诚王现今的景况,就好像那是个随时需人照料、连走路都要人抬着的重伤号。 杨婶紧随在杨蓁身后出来,见到屋子里外躺着的五个人,又惊又佩地感叹:“哎呀我还嘀咕呢,没想到您三位带着伤竟然就把五个人都料理了。” “哪里, ”诚王随和笑道, 丝毫不露得意之色, 正待多谦虚两句,却听杨蓁道:“婶婶说的是, 虽说只是趁人不备实施突袭, 不似我家大人那般直冲敌阵以一敌百,人家这功夫也算得极出挑的了。” 诚王木起脸看看她:有必要这么说么? 杨蓁如常笑着补上一句:“反正比我强多了。” 诚王转过脸去翻了一下眼睛。 杨蓁本不是出言刻薄的人, 而且对诚王也是真心有所关切, 只是今非昔比,如今她已算是嫁做人妇, 上一次诚王上门告白,她体谅他是心怀死志也就不计较了, 这回再见他无事生非刻意在她面前显摆本事,好像多盼着把徐显炀比下去似的, 她就有点看不过去了。 多大的人了啊, 用得着这样儿么? 诚王倒是很快恢复如常,又跟杨婶往来客套了两句,最后道:“倒是您临危不惧的本事真叫我刮目相看。” 郭塘也两眼放光地真心附和:“就是的呢, 我刚还担忧婶子您露出马脚叫他们有了防备,没想到您面对五个壮汉,竟也能应对自如。” 杨婶有些不好意思:“瞧您二位说的,若非你们徐大人安排得力,早早差遣了您几位在此守着,我还不定落个何样下场呢。” 诚王听了“你们徐大人”五个字,神色又是一僵,杨蓁在一旁掩口忍笑。 她刚抵达这里没多会儿,之前听他们的对话就明白,诚王是有意没向杨婶透露身份,想必是不愿见杨婶拘谨多礼,当时她还有心说清,诚王却有意岔开了话阻止,于是,这会儿他也只好眼睁睁看着功劳都被徐大人领了去。 诚王瞥着杨蓁脸上毫无掩饰的幸灾乐祸,暗中感叹:这才多少日子啊,我跟前那个乖顺温柔的小丫鬟,就被徐显炀带坏成这样儿了! 押着马车出村的父子三人已然去而复返,重新进了院门,诚王叫他们料理了那五个人。事到如今已临到决战边缘,没必要留程奇他们的活口再去打什么官司,正好杨婶后院有个废弃的菜窖,李祥就带着那三人将这五人里还活着的四个一一弄死,都填到菜窖里去,再封了口。 杨婶听说要杀人埋尸,不免心惊胆战,杨蓁便劝她:“如今比死了五个人大得多的事儿都快要出了,咱们没必要再去计较这个,再说这座宅子已被人家盯上,咱们也不可能再住下去。” 杨婶怯怯地问:“那眼下咱们要去哪里?” 昨日徐显炀自己回城之时,就托了李祥护送诚王他们来到这里,本意是因为顾虑到那边距离诚王遇刺的事发地太近,有被宁守阳探子发现的风险,就想叫诚王他们先在这里暂避,等到他进城送了杨蓁过来之后,也叫他们互相照应。 只是临时计划有变,晚间在何府那时想到昌平这边也可能被宁守阳盯上,徐显炀便想到了另一个安置他们更周全的地方。 未等杨蓁回答,诚王浅笑道:“皇宫,现下没有哪里比那儿更安稳的了。” 杨蓁来后还没来得及对他们说起徐显炀选定的去向,听他已猜到了,倒也省了她来说。徐显炀确实是想把他们接进宫去。即使打起来,北京城成了修罗场,皇宫大内也会是最后一方净土,要是皇宫都不安稳了,这天下也就没什么安稳地界了。 杨婶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您是说笑话儿呢?还是……有个别的什么地方叫‘黄宫’的?” 杨蓁朝里屋推她:“您先别多问,赶紧去收拾一下,带些随身之物就好,咱们尽快离开。” 打发了杨婶进去里屋,堂屋里就剩下杨蓁、诚王与郭塘三个,李祥他们还忙着毁尸灭迹。杨蓁单独对着俩男人未免别扭,就向诚王告了声失礼,起步走去了院里,晒着太阳等着。 诚王却很不识趣地跟了出来,还摆摆手叫想跟来的郭塘留在屋里。 “徐显炀既料到这里恐有岔子,又何必要你亲自前来?”他问。 杨蓁道:“我不跟来,怕宁守阳看出可疑,毕竟我家大人已然回京这事多瞒一时算一时,叫宁守阳今日再发觉,总比昨晚就发觉的好。” 诚王微蹙着眉:“这不合道理,那些人也没几个真见过你的,随便要个丫鬟替你来不就成了?何必要你亲自犯险?” 之前听过了他那番告白,杨蓁一见他就别扭,听他露出如此明显的关切之意就更是如有芒刺在背,一个字都不想多说,干脆直言道:“是我不放心婶婶,坚持要来的。” “徐显炀当真是没本事,连自家媳妇都管不了。”诚王嘟囔了一句,又笑吟吟地凑近来问,“你真不是因为急着看我伤得如何才来的啊?” 杨蓁只觉头皮发麻,昨夜送她上路时徐显炀就背着人嘱咐过她“他那人这两日犯疯病,要是听他说出什么疯话,你不要顾忌他的身份,直接扭头躲开就是。” 于是杨蓁就夫唱妇随,一个眼神都没去回复诚王,扭头就朝院外走去。 这人怎这样!前世再过一年就做上皇帝的那个人真是他? 也不知是不是方才损了他那两句才招惹起了他的兴致,杨蓁暗里咬牙切齿,打定主意,等这趟回去,打死也不再见他的面了! 诚王的好心情一点也没受影响,望着她气哼哼地出去,他反而笑意更深了些。杨蓁的那个打算他一猜即透,完全不当回事,皇宫是谁家的地盘啊?除非皇帝将她与杨婶安置在后妃宫里,他这藩王就没法靠前了。 不过他知道那样的可能很小,皇帝也需要与臣下女眷避嫌,怎可能将她们与自己的女人放在一处?最可能的安排就是把她与杨婶、连同他这个御弟全都安排在太后宫里暂住,那样就又是与她同一屋檐下了。 即使是暂时的也好,总还有一阵子可以时常看见她呢。这样的机会,以后可就难找了。 怀有这种打算是有点对不住徐显炀,不过…… 诚王很快自我谅解:近年来民风渐趋开放,寻常人家的妇人女子抛头露面已属常事,早不是那沾衣裸袖即为失节的时候了,我又没打算做些什么,这点小算盘无伤大雅,怕个什么呢?最多就是惹徐显炀喝点醋,反正——看他喝醋也挺好玩的。 杨蓁叫杨婶去收拾些随身物品,杨婶只当这回是要长时间出远门,还说不定连回都回不来了,于是这也想带那也想带,几乎想把整个儿家都搬走。 杨蓁在外面等了一阵便猜到是如此,折回到屋里来劝道:“这些都不要了,如今有当今皇上关照咱们,什么得不来?您就随便带身换洗衣裳赶紧随我上路,迟则生变,好好保住命才是正经。” 杨婶万分不舍:“那个可是你叔叔当年最爱穿的一身衣裳,总也该留个念想……哎哎,痰桶总得带一个啊,不然到时候难道连这也用人家的?还有脸盆、澡盆……” 聚在院里等待的诚王与李祥众人都听得暗笑连连。 “您放心吧,咱们人走了,他们也就不会再盯着这块地方,东西放这儿丢不了!” “万一他们一把火来烧了呢?” “唉,人家谁有工夫跑恁老远来烧您的房子啊?快走吧!” 诚王提高声调说道:“婶子您就放心吧,等把您和蓁蓁安全送到,我就差人来把您这里的东西都搬到我家里去暂且存放,保证一样不少,完好无损!” “您听听,王爷都这么说了您走该放心了吧?快快,这就跟我上路!”杨蓁一时着急也顾不得替诚王掩饰身份了。 杨婶被她半拉半拖地朝屋外走着,嘴里道:“哦,原来那位小爷姓王……” 杨蓁拉杨婶上了车,一行人各自上马启程出发。 刚上马时,诚王听见李祥在后面向郭塘吹牛:“不是我说,其实我昨晚便已想到这地界也不把稳,宁老头儿迟早得盯上这儿!” 诚王忽转回头来问:“那你可知道,是谁告诉宁守阳蓁蓁家住这里的?” 李祥顿时张口结舌。 临到此时诚王自不会再与他多计较,冷笑了一声便罢了。 郭塘凑到李祥跟前低声道:“留神着点吧,若论精明,王爷可决计要在咱们大人之上。” 李祥瞟他一眼:“那也未必,他跟前有你这探子,显炀跟前可没他的探子。” 顿了顿,他又补充:“你这句话,我回去要告诉显炀!” 这一下轮到郭塘张口结舌。 一行人离开了小叶村一路南下。 半路上,杨婶少不得要追问杨蓁,到底出了什么事。 杨蓁也无意瞒她,就简单解释说,刚那五个人的主子是个大坏蛋,有心谋害皇上,所以才想来擒住她们牵制徐大人。 杨婶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掺和到恁大的事情里去,听完就怔怔地回不过神来。杨蓁又劝了她一番,说徐大人他们已然运筹帷幄,她们只需依照安排好好躲起来别被人家抓去就好了。 等到杨婶被大体安抚了下来,杨蓁就红着脸,扭扭捏捏地小声问:“婶婶可否与我说说,女子有了身孕,都有哪些反应?” 杨婶虽没留下孩子,却是生过孩子的,可惜刚养过了周岁就夭了。听了她这一问,杨婶吃惊道:“怎么,你疑心自己有了?” 杨蓁皱巴着小脸:“我也不确信,前不久还来过月信,但量极少,才两日就没了,我也不知缘故。原听说有孕的女子都喜食酸的,可我却未觉得,我近日只觉得什么都不想吃。” 杨婶两眼闪着光,不觉间握紧了她的手腕:“那你有没有觉得比从前易困乏?有没有闻见一点儿怪味就觉得恶心?” 杨蓁点头不迭:“都有的都有的,这便说明是有孕了么?” 杨婶眉开眼笑,轻拍着她的手背:“想必是八.九不离十,蓁蓁你真争气,才这么些日子就怀上了!” 早在刚离开诚王府那会儿,杨蓁便为杨婶送信说过她与徐显炀已办了婚书,是以杨婶并不会觉得她怀了身孕有多突然,只有为她高兴的份。 听了婶婶的话,杨蓁也有些百感交集,有了孩子自然是件好事,只是依眼下这等形势,还不知要等多久才能恢复平静,自己有了身孕,纵使不落在对方手里做人质,也难免要多牵扯徐显炀的精力。自己本就帮不上他什么忙,怎好再扯后腿呢? “婶婶您记着,这事儿您先别对别人说起。”杨蓁嘱咐道,“徐大人他现在可没工夫想这些。” 杨婶有些担忧:“那你可要处处小心着,这头三个月最为要紧,一旦有何闪失,可是会影响一辈子的。” “我知道,您放心。” 因为担忧说话时被其他人听去,杨蓁不但特意拉杨婶坐在远离车夫的车尾,还打起了马车的后窗帘,敞敞亮亮地看准那几个骑马跟着的没人在近前才问的。 诚王他们都乘马跟在马车之后。那辆何府来的马车是黄梨木车身,两侧与车后都有可打开的直棱窗,现在这样的季节,车内都配有暖炉,寻常没人会敞着车窗行路。像杨蓁这样开了窗小声说话,一看就知道是怕有人靠近偷听。 诚王一直留意着杨蓁,见到她拉着杨婶神神秘秘地说话,还一会儿脸红一会儿蹙眉的,他好奇得心痒毛抓,就打了个手势,将李祥与郭塘招来左近,摘了自己一个随身挂饰的荷叶双鱼佩来在手上晃荡着给他们看:“给你们分配个差事,谁能打探得出她们两个在说些什么,我就把这个赏给谁。” 王爷随身带的自然都是好东西,可李祥与郭塘朝杨蓁她们望了望,都齐刷刷地苦了脸——去套徐显炀夫人的话,他们谁敢啊? 郭塘道:“王爷恕罪,属下没那个本事啊。” 李祥也道:“小人也是。” 诚王一皱眉:“你们都是给锦衣卫办差的,还连套句话的本事都没?措辞巧着点,别叫她们听出是套话,就不怕被徐显炀知道了不是么?实在怕得罪了他,还有我呢,大不了以后你们都跟着我不就成了?锦衣卫的俸禄又没多高。” 李祥与郭塘对望了一眼,依旧是苦着脸,李祥勉强赔笑道:“王爷您智计无双,何须叫我们出手呢?” 郭塘忙也道:“正是正是,王爷您亲自出马,必定马到成功。” 马到成功?眼下她最不想说话的人就是他,连看都不想看见他呢。诚王没好气地瞪了他们一人一眼,心下不无愤懑:我也真是够凄惨,身边这几个人不是徐显炀的就是何智恒的,一个我的人都没有! 等他再转回头朝前看去,杨蓁已经把后车窗给关了,诚王更是气闷。 闲事没得可想了,他只好转而去琢磨起了正事:以眼下这局势,我们直接回城去,躲到后宫里,真是最好的出路么? 这样时候,宁守阳会如何布局?皇兄与徐显炀他们会如何应对?我身在城外,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得上他们…… 近两天的工夫都过得身心疲惫,先是一心求死,然后又是在一心求不死,临到此时,他才终于静下心,好好去想死不了之后,还能做些什么。 虽说这一次求死成功换得了皇兄的信任,可同时也促成了矛盾的迅速激化,将身周的人都拉入了险境,看起来倒更像是他给大伙惹了个□□烦,而非立了个大功。 就这样回去藏到后宫里当缩头乌龟,等着皇兄与徐显炀他们辛苦筹谋帮自己收拾烂摊子,那也太憋屈了!自己堂堂一介亲王,怎能甘心做个惹祸的小孩子呢?总也得做点什么,好“将功补过”啊。 诚王边走边望着周围景致,脑中迅速分析京内京外的各方势力与形势,很快便有了一个计划浮上心头。 一行人中午时分在路过一处村镇的时候随便买了些吃食,午后继续赶路,于未时前后来到了北京城北德胜门外。 杨蓁感觉到车速慢了下来,又听见诚王他们似在议论着什么,就挑开车前的棉帘问:“出了何事?” 诚王行在她们侧前,朝前方点了一下下颌:“城门关了。” 杨蓁朝前方望去,果然远远地看见,城门已然关闭,外面拥着一堆想要进城的百姓。她吃了一惊:“难道说是宁守阳已经动手了?” 69|四方动员 “换做我是他, 会比这动手更早。”诚王浅笑道, 手指轻松地把玩着缰绳,“纵使尚未公然反叛,至少想要控制几座城门,叫咱们不好轻易进入,又不是什么难事。” 杨蓁见他谈笑自若, 而且也未阻拦他们一行继续缓慢前行, 便问道:“王爷已然有了应对之策?” 诚王转眸来睃着她:“怎么, 徐显炀没有交代你,万一回来时遇到变故, 城门关闭, 该如何应对?” 这人,总要抓住一切机会显摆他比徐大人高明!她出门时十分仓促, 徐显炀只告诉她自己会谋划一切, 让她放心,确实没来得及细说什么应对之策, 而且最后还交代她“反正有诚王那个鬼灵精在那儿,真出了什么岔子, 叫他想办法就是”。 杨蓁是不耐烦诚王这副嘴脸,可不管怎样, 他有办法总还是好事。 “既然王爷有了对策, 我们都听您的吩咐就是。”她说完就缩身回到车里。 杨婶凑上前小声问她:“这位小哥,不是徐大人的下属吧?” 听到诚王直呼徐显炀之名,杨婶终于怀疑起“王爷”不是王姓小爷的意思了。 未等杨蓁回答, 又听见诚王带着笑意的声音自外传来:“你先别忙着撂手儿啊,我这应对之策,还要请你倾力配合才行呢!” 杨蓁听得不解:难不成要我去叫开城门?我叫门人家就会开? 其实北京城因为最重防务的重城,出现特殊情况关闭城门并不是多稀奇的事。 前一日诚王在保定府境内遇刺的消息传回京城,才半天工夫就被传出了许多种版本。有贴近事实的,说王爷出京遇见了盗匪被劫杀;有的则说是诚王遭遇绑票,是从京城被人绑到保定去的,三千营前去营救至今未果;更有甚者,说诚王有意谋反,勾结了盗匪,正准备攻下京城。 毕竟在百姓眼中藩王个个都有心造反,也就没人去想什么样的盗匪能有本事攻得下北京城了。 不管怎样,在这样京畿地区发生大批盗匪出没、又是人心惶惶的时候,闭门锁城是很正常的反应。不然的话,让那伙来历不明人数也不明的盗匪闯进城里来烧杀抢掠可怎办?这都是例行程序,并不与宁守阳是否公然动手造反直接相关。 而徐显炀既然明知杨蓁与诚王他们今日会返回,自然就为此做了准备,不可能真将媳妇全权交给诚王照看。 这时一队换防兵士手持红缨枪登上德胜门城楼,其中一个不着痕迹地沿着城墙朝西面走去,周遭无人认得出,他其实是穿着守城兵士铠甲的王庚——曾经安插王府的锦衣密探首领。 城墙上只有城楼附近的守卫比较严密,远离城楼的城墙上守卫就松散了许多,要每隔十几步远才站有一个兵士。王庚趁着换防、兵士走动频繁的机会,很自然地沿着城墙走开,其过程中已通过身旁的墙垛,远远望见了城外停在官道上的一辆马车。 那辆马车的制式并无特别之处,在京中可谓随处可见,但见乌黑的车顶一角涂着一块约两个巴掌那么大的红漆。看在寻常人眼里,那只是一块表面乌漆脱落的痕迹,只有明白内情的人才知道,那是特意做的记号,而且还是特意给居高临下的人看的记号。 远远看见那一点红,王庚就知道是自家的马车回来了。 城墙上的守卫兵士都是同样打扮,王庚一路仔细辨认,才寻到了自家同伴,凑上前去低声问道:“车已到了,人可派去了?” 那兵士站得纹丝不动,只动着嘴唇小声回答:“大人放心,人早已候在城外,一见车到就迎上去了。” 城外官道上,杨蓁与诚王刚说了几句话,就见到有两名寻常百姓打扮的男子从那堆等着进城的人群当中走出,朝他们快步过来。 诚王本还有些提防,等他们到了跟前,却看出了几分熟悉:“你们……从前也是我府上侍卫?” 那两人都笑着拱手:“小人钱云/鲁正,见过王爷,我等是奉了徐大人之命,在此恭候王爷与夫人的。” 诚王去看郭塘,郭塘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王爷所料不错,他们也是属下的同僚。” 诚王有些啼笑皆非,徐显炀这是打算把所有密探都由暗转明了么?倒像是破釜沉舟、日子不过了。不过这样也对,当此时候连指挥使大人回了城都要守密,自然不便动用锦衣卫的人手,密探忠实可靠,是个好选择。 钱云道:“请王爷与夫人随我等绕开城门,到僻静之处缀上城头入城。” 城墙宽广,避开城门找个僻静所在,用竹筐一个一个地把人接进城去,又不惊动外人,即使是大白天也不难办到。不过,眼下诚王已有了另一套计较。 打量着面前这两个前来迎接的锦衣密探,诚王忽然心头一动,欠身过来小声道:“我问你们,徐显炀是不是如此打算……” 听他几乎分毫不差地点出了徐大人的筹谋,钱云鲁正都露出诧异之色,他们也知王爷不是外人,钱云便直言道:“回王爷,大人正是如此谋划。” 诚王点点头,面露赞赏之色,随即回头去问:“如何,可决定了?” 方才没等那两人走近时,杨蓁已下了车与诚王说话,这会儿也是站得离他们最近的人,李祥他们尚且听不清诚王那几句低声说的话,杨蓁却是听清了的。 她稍作权衡,便点头道:“我随王爷去就是。”说完就去接过一名何府家将手中的马缰,上了马背。 诚王笑了笑,转向钱云道:“你们接杨家婶子与他们几个进城去吧,转告徐大人,我暂且再多借用他夫人一天,另有一桩大事要做。” 钱云与鲁正都是一愕,徐夫人不久前还曾在王府做丫鬟,并被阖府众人都视作王爷看中的女子,这些他俩都清楚,当此时候,王爷竟欲单独带走夫人,这…… 眼见杨蓁是已然与诚王商议停当,应允了他的安排,两个锦衣密探也无可劝阻,只好一同应下。 钱云忍不住问道:“王爷有何计较可否对属下说上一句,待属下回去,也好叫徐大人放心。” 诚王朝李祥瞥了一眼:“不是还有他们么?方才我的话他们也听见了,叫他们去说给徐显炀听。” 钱云便不再多言。 “蓁蓁,你可留神着些。”杨婶满面忧虑地嘱咐。 杨蓁点点头:“婶婶放心,我省得。” 诚王笑道:“婶子不必忧虑,我即使拼了性命,也绝不会叫人伤了蓁蓁一根毫毛。” 杨婶却仍然愁眉不展,她已得知了诚王身份,听他一个亲王说出这话似乎是够分量的,可是,他显然并不知道蓁蓁现今的景况啊…… 当下余人跟随钱云他们去进城,诚王与杨蓁两人催马拐进了岔路。 诚王回首望了望,笑道:“你竟如此轻易就答应随我来了,真不怕我是有意要拐了你私奔啊?” 杨蓁蹙眉叹道:“王爷您身份如此尊贵,当知非礼勿言的道理,以后这等话就请别再说了。” 诚王见她脸上血色淡淡,神态略显疲惫,知她这几日来都未得好生休息,说到底还是因他自寻死路引徐显炀遇险所致,他也心有愧疚,未再多言,行了一阵,才正色道:“此去西山路途不近,而且也无需急在一时,你何时觉得疲累了,均可停下歇息。” 杨蓁淡淡“嗯”了一声。 * 徐大人安然回城的事仅有极少的人知晓,此刻他自然不宜回家,也不能去衙门,只好找了个足够隐蔽的地界来做他的临时衙门——那间他与李祥碰面的胡同小酒馆。 “听明白了?好,梁振瑞那边就交给你了,去吧。” 又分配好了一项任务,打发走了一名手下,徐显炀只觉得头昏脑涨,抬头朝稍显昏暗的门外望望,恍惚中都想不起此时是上午还是下午。 稍一愣神困意就袭了上来,模糊的视野当中,一个穿着曳撒、略显佝偻的身影迈进门来,徐显炀立刻就醒了。 “干爹,您怎来了?”徐显炀忙起身相迎,“有事唤我,差个人来不就好了?” 何智恒笑呵呵道:“成日都窝在宫里,我也闷,也想寻机出来走走。反正被宁守阳的探子见到我来这边,也猜不到是来找你。” 见他突然造访,徐显炀还当出了什么紧急变故,见了他这神态才松弛下来,随着他重新落座。 桌上放着那卷从案牍库地板暗格里取出的卷轴,此时展开着一小截,上面写满了正楷小字,何智恒望着它道:“三千多个人,还散布各处,真要调动起来不是件容易事。” 徐显炀苦笑:“确实,关键是还要争分夺秒,生怕被对手抢先动了手。宁守阳那老疯子见到去劫蓁蓁的人回不来,说不定就要狗急跳墙了。” 何智恒又是一笑:“所以呢,皇上就想了个辙,少说也能给咱们多争取来一整天的工夫。” 徐显炀眼睛一亮:“什么辙?” …… 临到今日午后,距离诚王遇刺、下落不明已过了一天零八个时辰。 这期间宁守阳既动用三千营方面的人手去到事发地周边打探,也起用了所有与东厂锦衣卫及皇宫相关的人手打探消息,却都一无所获。 诚王是死是活,徐显炀是死是活,皇帝是否有何打算,他都不得而知,可以想见,这段时候宁守阳过得有多煎熬。 他已年过半百,只比何智恒小了三岁,精力远不能与皇帝、诚王、徐显炀这些年轻人相比,熬过了这将近两天精神紧绷、坐立不安的时光,已然身心疲惫得临近了极限,心态也因此临近了决定去破釜沉舟、拼命一搏的极限。 午饭未吃几口,宁守阳靠在书房的躺椅之上眯了一觉,脑中噩梦纷乱,仅有一个念头分外清晰:不能再坐以待毙了,他们一定是在暗中谋划对付我,再迟疑下去,势必被人家一网打尽,我要动手,要马上动手才行! “太公……” 程凯的一声轻唤惊醒了宁守阳,他打了个激灵睁开双目,头上渗出一层冷汗,开口便问:“程奇他们回来了?” 程凯皱眉道:“还没有。” 宁守阳拧起双眉:“出事了,定是出事了!不能再这样等下去,马上传令……” “太公,”程凯忙劝道,“程奇他们去抓人,去的人手又不多,说不定只是被人跑了,正在追而已,再多等等也无妨。” “你懂个……”宁守阳几欲暴怒,程凯忙接着道:“太公别忙,我来找您是要报知您说,汪正隆来求见。” “汪正隆?”宁守阳一怔,狂躁混乱的精神终于稍稍清晰过来。 汪正隆官拜兵部尚书,是宁守阳此时的直属上峰,但近几年来一直与他十分不和,尤其在对辽东的战略方面与他针锋相对,可以说宁守阳的辽东构想不得实施,大部分的原因都在于汪正隆的阻挠。他们两人就是死对头。 这当口汪正隆来做什么?即使是皇帝有心捉拿他下狱,也不该会派个兵部尚书来啊。 宁守阳问:“他独自一人来的?” 程凯道:“还带了不认识的年轻后生,其余就是几个赶车下人了。” 这事倒是奇怪,宁守阳忖思片刻,道:“花厅有请。” 宁府花厅里,客座上临着方几落座两位客人,坐在下首的那一位年近五旬,身穿宝蓝缎团领常服,白面长须,正是兵部尚书汪正隆。 由下人打起棉帘,宁守阳跨进花厅门槛,见此情景的头一眼便觉奇怪:怎地汪正隆竟坐在下首? 紧接着看清了那个坐在上首的年轻人面目,宁守阳就是大吃了一惊,忙上前道:“皇上……” 一身便服的至元皇帝忙起身拦阻道:“稚恺公无需多礼,留神别惊动了外人。” 皇帝这样微服前来,还没叫下人通报,自是不愿暴露行迹,宁守阳疑窦满腹,恭谨道:“是是,皇上请放心,微臣内宅之中可保周全,不会有消息泄露于外。” 皇帝面色焦虑,望了望门口:“厂卫的探子无孔不入,你便可确信府上一个都没?” 宁守阳更是疑惑不已,答道:“皇上放心,至少咱们于此处说话,绝不会被人听去。” 他确实可以确定自家府上没有厂卫的探子,自从决定参与泾阳党人那项大计,他就对此上了心,家宅里里外外的下人都控制极严,几乎每一个下人的祖宗八代都查了个清楚才敢用下去,尤其近身所用的,都是从老家带来的心腹。 要说厂卫的探子仅有过一个,就是前天跑掉的李祥,宁守阳没去操心过李祥的去向,料着不过是听说徐显炀遇险才跑去营救罢了,他确信李祥并没从自己府上侦测到什么有用讯息。 只是在皇帝面前说话还需谨慎,要是出口便担保自家绝无厂卫探子,不是徒惹嫌疑么? 皇帝稍稍松了口气,转头望向汪正隆,汪正隆早就随他站起身,这时道:“宁公,若非事态紧急,皇上也不会出此下策,亲自微服上门与你商议。” 宁守阳急急插口道:“我知道,请汪大人直言吧,究竟出了何事?” 汪正隆也不恼他不敬,安然答道:“前日诚王就藩途中遇刺的事您也知道了,皇上本还十分挂心,也及时遣了三千营人马前去赴援,可今日皇上却惊觉东厂与锦衣卫似有异动,从而怀疑,是诚王勾结厂卫,有意谋反。” 宁守阳吃了一惊,这一次倒不是作假,是实打实地吃惊。反诬诚王谋反这一招他早就想好了,也确实分派了人手去传谣造势,但那都只为了混淆视听,最多也只为了让皇帝有所迷惑,暂缓手脚罢了。 他还从未抱过希望,皇帝真会疑心诚王谋反。 他犹疑道:“这……不能吧?纵使王爷真有此心,可厂公一直忠心可鉴,怎可能对皇上不敬?” 皇帝对亲弟有着戒心很好想象,可对何智恒的信任怎可能这么快就垮塌?只要皇帝还信任何智恒,有何智恒与徐显炀做纽带,他就不该会真去确信诚王谋反。 皇帝蹙眉摇头,显得十分焦躁:“智恒有没有参与其中,朕尚且无法确定。但朕昨日至今细细回想前事,觉得淇瑛谋反的可能极大。他那孩子本就性子执拗,又心机深沉,从前因认定朕偏信智恒,便曾对朕极度不满,不惜多次当面无礼顶撞朕,前些时忽又与智恒他们和解,一口咬定稚恺公你居心叵测,朕还当他只是不懂事乱发脾气,如今想来,他怕是故布迷阵,其实暗中拉拢近臣扩充势力,不然的话……稚恺公你说,他若非有反心,前些时何故要插手辽东事宜?” 宁守阳随着他所说急转脑筋,面上迷茫道:“诚王此举难道不是针对微臣一人?” 皇帝又是摇头:“稚恺公你还不明白?他从前是以针对智恒为名,笼络了反对智恒的朝臣之心,如今恐怕又是以针对稚恺公一人为名,去笼络厂卫!如今他是何下落尚未可知,笼络了哪些朝臣在手也未可知,徐显炀是投靠了他、还是为他所杀亦未可知,朕身边尚有哪些人可以信赖,更是未可知!朕只知道,当此关头必须早做防范,不然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宁守阳亲自安排了人手去散播诚王谋反的谣言,听到皇帝所言处处都与他的布局相合,似乎合情合理,毫无破绽,他也便越来越倾向于相信,皇帝是真的信了谣言,对诚王起了疑心。 他谨慎问道:“那依皇上看,该当作何防范?” 皇帝握起他的手来:“稚恺公,朕要请你暗中调兵,屯驻于京城之外,以备不测。” 宁守阳一怔:“调兵?” 皇帝颔首:“正是,而且一定要仅仅动用您与汪大人有把握全面操控的京营军队,尽可能别去惊动何智恒一系的文臣武将。咱们先下手为强,先将京城全盘控制住再说!” 宁守阳望了一眼汪正隆,心底的疑虑大为减弱。 一方面,汪正隆虽说是他的对头,却不是阉党。皇帝如果对何智恒的忠诚生了疑虑,请汪正隆与他二人来出面抵御是合道理的。 另一方面,皇帝若非真的对诚王生疑,也对厂卫生疑,而是听信了那两方的言辞,故意来诓骗他的,那也绝不会提出让他主动调兵围困京城的要求。 若说皇帝是有意欲擒故纵,趁此机会引他亮出底牌,也说得过去。可是那样未免冒险过大,就像是两个人就快对面打起架来的时候,自己空着两手,却让对方先握好了兵刃,甚至是放任对方把刀架在了自己颈间,纯纯粹粹把自己落于下风,完全不合道理。 由此可见,皇帝这些话应该都是真的。 再反过来一想,自己本就已经让有权动兵的泾阳党手下做好了随时动手的准备,如今得了圣命,想要动手更是水到渠成。大可以听从皇命来调兵围城,将来随时发现不对劲,随时再动手还不是一样?怎么想也对自己一方有利而无害,反而是眼下托词搪塞,才会显得自己心虚,惹皇帝生疑。 想罢,宁守阳躬身施礼道:“承蒙皇上看重,微臣必定全力以赴,拱卫京师!” 皇帝神色略松,点头道:“值此危难之际,有劳稚恺公了。” 待得辞别了宁守阳,与汪正隆一同乘上马车,皇帝看准车辆远离了宁府,才向汪正隆问:“依汪卿家看来,他信了几成?” “依臣看来,至少八成。”汪正隆捻着胡须微笑说完,又向皇帝拱了拱手,“非臣恭维,若非亲眼所见,臣可想不到,皇上年纪轻轻,竟有此等谋略。” 堂堂一国之君被夸赞演技高明,皇帝心里也是百味杂陈,唯有苦笑。 70|遥相配合 汪正隆明白皇帝心中所想, 遂正色劝道:“陛下明鉴, 正所谓兵者,诡道也,陛下万金之体,却肯为天下着想,屈尊行此诡道, 是黎民社稷之福。” 皇帝含笑道:“如此说来, 徐显炀那计策, 你也是真心赞同的了?” 他也知道,汪正隆算不上正经“阉党”, 平日里在朝堂上还对厂卫常有微词, 这一回自己将翻盘的希望寄托于锦衣卫之上,还不知如汪正隆这样的重臣会怎么看。 汪正隆微微蹙眉:“不瞒陛下, 臣只是有着疑虑, 放任宁守阳调兵围城一举冒险极大,为免消息泄露, 咱们还不好通知各处城门严加防范。万一有个疏漏,被他们以勤王为名破门而入, 可就是将陛下您置于险境了啊。” 皇帝坦然笑着,摇了摇头:“这倒不劳卿家费心, 只要争取到足够的时间叫显炀去布局停当, 朕便有把握兵不血刃,直取敌首。” 汪正隆心知他为人审慎,绝非夸夸其谈之人, 他既如此说便真是有着把握,顿时眉眼松泛下来,也付之一笑:“那便好了,非常时候当行非常之事,陛下放心,倘若徐大人可以立此奇功,微臣对他只有敬佩钦仰的份,绝不会因文臣与厂卫的宿怨对其有何微词。可不是所有文臣均如泾阳党人一般想的。” 皇帝默默喟叹,是啊,不是所有文臣都像泾阳党那样。 那些人说出话来条条框框一大堆,皇帝想做什么,他们都能提得出理由反对,而且还出口即是圣人道理,让人想反驳都不好反驳,实际却是,他们自己的行事原则只取决于怎样做才更便于他们谋取私利,为了那一目的,再如何与圣人之言悖逆的坏事,他们都做得出来。 还好,不是所有文臣都像他们! 抬手撩开车窗内垂下的棉帘,望着车外街景,皇帝只觉得心头一阵轻松:这下暂且骗过了宁守阳,叫他不至于随时狗急跳墙,至少也能为显炀他们多争取来一天的工夫吧…… 皇上与厂卫离心,那么程奇他们回不来也不显得有多严重,或许何智恒早有准备,派去了更多人手护卫,导致程奇他们反被伏击。反正宁守阳是无心再去顾这些了,皇帝一走,他便去紧锣密鼓地通知手下调兵遣将。 徐显炀听干爹说了皇帝这番筹划,登时就大松了口气:终于不必随时提心吊胆担忧宁守阳狗急跳墙了。 何智恒劝道:“你已然一天多不眠不休,该去歇一歇了。” 徐显炀重又皱起眉来思索,根本没听见这句劝:“干爹您说,皇上这一招会不会太过行险了?咱们手里虽有泾阳党的名单,可宁守阳插手兵事多年,在三大营中的亲信故交一定不止那几个奸党头目。放任他调兵围城,到时那些人若是生起事端,也够咱们喝一壶的。” 小兵们都不明白谁是谁非,被几个居心叵测的将官一煽动,围城就可能成了攻城,到时虽不至于再像与奸党一派正面开战那么艰险,至少混乱之中损失个万把兵力也是轻而易举,一旦被乱军冲入京城,乱子就要惹得更大。 何智恒也是叹息颔首:“确实如此,可是眼下仅此一途,无可选择。毕竟事出仓促,毫无准备,眼下若是再去差人出城去调取别的兵马,又恐打草惊蛇,以至前功尽弃。” 是啊,事出仓促,毫无准备,一想到这儿,徐显炀就想指着诚王的鼻子大骂一通,他娘的要不是那小子突发奇想跑去送死,怎会把事情猝然推到了如此紧迫的地步?你想死给皇上看,就不能与我们商量好了,再联手演出戏给皇上看么? 不过,他也不得不承认,今上不是个好骗的人,真要联手演戏,被今上看出一点端倪,那他们的形势只会比眼下更糟……如此一说,或许应该怪今上被宁守阳蒙蔽? 徐显炀正是疲惫又亢奋的时候,思绪一团烦乱,眼下他做着手头这些布局已经心力交瘁,实在没有余力去想如何避开宁守阳的注意去调兵回援,何况调兵什么的,本也不是他所擅长。连兵部尚书汪大人都没提出什么主张,他能有啥主意? “蓁蓁那边可有消息?”他问何智恒。 何智恒笑道:“倘若有,我怎会不主动来说呢?你放宽心,那边不会有失的。” 徐显炀其实也深信如此,有他师父那父子三人的武艺,再加上诚王那个诡计多端的脑子,怎么也不至于让杨蓁遇险。 这时在门外守门的手下忽然进来报道:“大人,厂公,李祥来了。” 徐显炀顿时精神一振:“快叫他进来!” 李祥刚一进门,徐显炀便上前拉住他问:“蓁蓁已送回干爹府上去了?” 李祥怔了怔,僵硬地笑道:“显炀你听了可别着急啊,弟妹她……被王爷单独带走了,王爷只叫我传话给你,说他要去西山办一件大事,需要弟妹从旁协助,还说,此举定能帮上你的大忙。” 那几句话诚王都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对杨蓁所说,可谓藏头露尾故弄玄虚,究竟是要去干什么,为何需要杨蓁,诚王完全没说明白,是以在李祥听来,怎么听都像是诚王想把杨蓁骗走故意编造的由头。 西山?徐显炀怔了片刻,目中光芒一闪,转过脸去问:“干爹,出德胜门去接人的人都是我派去的,王爷应当还不知道今上拖住宁守阳的这一步棋吧?” 何智恒一扫方才的愁容满面,含笑点头:“是呢,真想不到,皇上与王爷这兄弟两个,就像心意相通一般。” “就是呢。”徐显炀也露了一点笑意出来。 依李祥想象,徐显炀听了他这话怕是不大发雷霆也要焦躁不堪,哪想的到,他竟然还笑了。这又是咋回事呢? 李祥问:“显炀你也说给我听听,王爷他是想干什么啊?” 徐显炀古怪地往他一眼,简明扼要地回答:“造反!” 李祥目瞪口呆。 徐显炀心头压着的最后一块石头也随着这个消息搬开,越想越觉得有趣:哥哥这头儿刚去对人说怀疑弟弟要造反,弟弟就真的跑去假装要造反,简直比预先排练好的还默契。 最精彩的一点还在于——即使兄弟俩没有互通消息,哥哥也绝不会怀疑弟弟真的要造反,弟弟也相信哥哥不会疑心他真要造反。 当真是绝了! 这一下在那些不明内情的人看来,恐怕真的都要以为是诚王要造反了吧?本来是挺紧张挺严肃的事儿,这么一想却显得很好玩。 对于徐显炀来说,唯一不好玩的一点是:他干什么非要带蓁蓁去呢? 可稍一琢磨他便明白过来:他确实需要带着蓁蓁才好办得成。 可是,也至少可以多带两个人手护卫,何必那般孤男寡女地上路……自然,那一路人少些恐怕还更安全。 这一都想通了,他反而更加别扭起来:他娘的,他办了这么一件让我糟心的事儿,我竟然还挑不出他的错儿来! 京城西北,西山脚下,是京师三大营之一的神机营驻扎地。 诚王带着杨蓁去到西山附近之时,天都已经黑了。 “京师三大营各有所长,五军营兵力最多,但战力一般;三千营则都是骑兵,来去如风,机动最强,可若说战力,也只比五军营高不多少;真要评价战力,谁也比不过人人配以火器的神机营。” 诚王边走边对杨蓁解释,“你想想,不光兵士人手一柄鸟铳,还有大量火炮,那些骑着马挥着刀的兵还没等冲到近前就被轰成一堆肉糜,谁能抵得住那等攻势?” “所以王爷就选中了调神机营前去勤王?”杨蓁问。 来前在德胜门外那一段短暂商议,诚王只说请她去协助自己调一支兵马过来,以配合皇帝与徐显炀的计划,并未多说细节。 这一路行来三个多时辰,她也没有就此行目的细问过,相信诚王的布局必定有其道理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她想尽可能少与他说话。只是眼下已到了近前,他又说到了这里,总该问个清楚了。 诚王道:“以现今的局势,自然是不打起来最好,你也听见了他们所说徐显炀的谋划,依着他那计策,确实很有希望兵不血刃消弭祸患。可毕竟还是要有备无患,以防万一。咱们手里虽然有了泾阳党的名单,可宁守阳在军中很可能另有爪牙,不调一哨人马过去勤王,未免太过行险。不管怎样,我领了这样一营兵马过去,光是震慑效用,也不容小觑。” 杨蓁道:“我并不是质疑王爷此计欠妥,只是,就咱们两人前来,又没有圣命,光靠一块东厂的牌子,如何可能调得动神机营?” 诚王手中捏着一截马缰一圈圈地轻甩着,慢悠悠道:“神机营的总营官是英国公家的小公爷,我这把随身宝剑就是他送的,可想而知,我与他私交如何。可惜,他那只是个虚职,没有调兵之权,真正掌管神机营的人是担任副将的张越。你可知张越是何许人?” “何许人?”杨蓁已经讨厌死了他这副故意卖关子显摆自己高明的嘴脸,但当此情势还不得不迎合他。 诚王继续他的洋洋自得:“张越从前是耿德昌手下副将,与耿德昌的私交甚好,与我,私交同样甚好。我去告诉他皇兄有难,需要他领兵勤王,他必会信我。” 说白了,就是神机营的大当家和二当家都与他私交甚好,不得圣命都可以听他一个藩王调遣?杨蓁忽然觉得,要说这厮从来没打过皇位的主意,好像不是很好让人相信。 诚王自顾自哂笑了一声:“何智恒他们想要调兵来来救我,竟然挑中了三千营,他身为东厂提督,竟然都不知道三大营里就数三千营中与宁守阳交厚的武将最多,连副将冯迁都是宁守阳的门生!” 杨蓁淡淡道:“干爹平日忙于司礼监政务,厂卫的事几乎都交给了我家大人,自然不知道这些,可调兵赴援那会儿,我家大人正守着王爷。若非王爷您……” “好了好了,”诚王只得讪讪地截住她的话头,“是我说错了还不成么?徐大人与何厂臣都是国之股肱,是眼下最忠君的忠臣良将,我是不该挑他们的刺儿。” 这几句还算说得由衷,并不敷衍,杨蓁闭了嘴没再多言。本来还很想接着问他,为什么调兵需要带自己同来,这会儿却不想理他了,就暂且搁下。 因着早孕反应,她近几天来本就比往日容易困乏,这几天又不得好好休息,此刻更是乏得厉害,恨不得趴到马脖子上就睡过去,全靠强打精神支撑着,哪还有心力去与诚王逗闷子? 诚王满心好笑,他们这小两口,徐显炀敢当面指着他骂,杨蓁也敢这么直言数落,他在他们面前简直威严扫地,回想想,杨蓁低眉顺眼给他做丫鬟的日子也没过去多久,形势竟然就逆转成这样儿了。 唉,谁让自己欠了人家一条命呢! 神机营营盘已至眼前,听见他们马蹄声近,便有守营小兵迎上前来喝问来意。 诚王早在离开李祥母亲家那时便已换上了平民装束,徐显炀还想得周到,知道他定会嫌弃李祥家的衣服破旧,就叫杨蓁去时带了一身他的便装给诚王换上。 此时走近,诚王也并未向守营小兵明说身份,只亮出了东厂的牌子,声称是奉厂公之命,有密令要传达副将张越。 厂卫是无权调兵,但传达皇帝密令至军营并不稀奇,小兵不敢怠慢,拿了牌子急急回报,过不多时便回了转来,请他们两人入内。 此时临近戌正,神机营副将张越刚刚就寝,闻听消息急忙起身穿戴好,还规规矩矩地披挂好了全副盔甲,因听说是密令,就没有去升中军大帐,而是叫亲兵将来人请到自己所住的营帐来见。 因军营之中严禁带女子进入,是以亲兵带了两人进入时,张越没去留意走在前面的男子,反而先被后面那个披着斗篷、戴着风帽的女子吸引了去,心中奇怪:怎地东厂的人还要带个女人前来传令? 随后才将目光转向前面这人,这一眼看去,张越就是大吃了一惊。 诚王含笑道:“张将军别来无恙。” 张越怔忪一瞬,待回过神,先摆手遣了亲兵出去,随后才大礼拜见:“卑职拜见王爷。” “将军无需多礼,”诚王道,“事态紧急,还是尽快说正事为好。” “是是,王爷请讲。” 张越自也明白他此时前来必有要事,不过,朝臣结交藩王都是犯忌的事,身为统兵武将,夤夜之间与一位藩王密会更是很不寻常,一旦传出去便有有口难辩的危险,更何况今日下午还曾接到京师传来的消息…… 是以在听诚王开口之前,他便有些暗中嘀咕和提防。 等到听诚王大体申明了来意,张越就更是不安,拱了拱手道:“王爷明鉴,前日王爷出京遇险、三千营前往营救的事卑职已有耳闻,您说的话卑职自然是信的,只是,卑职以为此事还需慎重,亲王调兵,一个不好,便会被人疑为谋反。” “我正是要……”诚王缓缓吐出这四个字,直至将张越惊了个半死,才笑着说出下文:“让他们疑心我欲谋反。” 张越擦了擦冷汗,杨蓁则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位王爷,可见并不是仅仅对着我与我家大人才有不正经的时候。 其实皇帝与诚王两兄弟相互信任这事并没徐大人想的那么离奇,毕竟是刚出过诚王想要用自己的死来警醒皇兄这种事,皇帝怎可能会猜忌一个有意以死明志的兄弟生异心?诚王也是拿准了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地过来私自调兵。 倒退回短短几天去,皇帝可是对他插手辽东防务都曾大发雷霆的呢。 71|行动代号“巳” 乾兴元年已到了末尾, 北直隶一带处处天寒地冻, 一个多月之前下的雪还一点都没融化,干巴巴地铺在京郊的旷野中,北风一卷,就飞扬起来,扎进脖领子里又冰又刺。 杨蓁颤抖着冻僵的手指, 紧了紧已然破损露了棉花的棉袄襟口, 眨动着结了霜气的眼睫, 分辨了一下方向。 致新来的读者亲们,每日凌晨三点更新, 这里为防盗章,正文在作者有话说里,四点以后会替换为正常模式。如果届时尚未替换, 说明作者这里停电或是死机了, 只好委屈亲们先暂且这么看了~ 他们离开京郊一路向南走了两天,面前应该已过了阜城地界。 空阔的田地延伸向远方, 除了脚下一条带着冰碴的泥泞道路,以及远处稀稀拉拉的几处枯树之外, 目力所及尽是刺眼的茫茫白雪,别无他物。 数百名流寇, 头领们骑马, 小卒步行,把他们这些掳来的平民夹在队伍中后方,驱赶前行。 这群人排成散乱的一条长队绵延在路上, 好似一条蠕蠕前进的毛虫。 杨蓁的双腿因疲劳和寒冷变得僵硬无比,好像根本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而是安在身上的两根棍子,但她还是只能坚持前行,不然只要慢上一点,后面那条马鞭就要抽上来了。 “紧着点迈步儿!”流寇小头目骑着黄马,操着河间一带的口音吆喝着,不断挥起马鞭抽打着艰难前进的人群,“别惦记着走慢点就能等来官兵大爷救命,告诉你们,真见着官兵的影儿,爷爷我就先杀光了你们这群兔崽子!” 本就冻得半死的人们再挨上几鞭,立时有人哭嚎着摔倒在地,结果只是换来流寇头目更为猛烈的一番抽打。 徐显炀骑着一匹黑马跟在队伍末尾,见状皱起了一双剑眉,不满道:“他们何必非要带着这群百姓上路?放了他们不是更加轻便?” 与他并骑而行的李祥正往手上哈着气,闻听笑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吧,那流民首领说是要投奔山西的义军去,可此去山西少说也要走上半个多月,等到了那里还不见得就能立马遇得见人家。如今天寒地冻,周遭的乡民又大多四散逃走,躲避战乱,田都无人耕,这些日子上哪儿找吃食去?等前头那车粮食吃完了,咱们就只能吃马,马吃完了还能吃什么?留着这些人,需劳力时他们就是劳力,需军粮时,他们也就是军粮了。” 徐显炀没有说话,一双浓眉却皱得更紧。 杨蓁见那流寇头目抡着马鞭靠近过来,连忙挽住一旁的杨婶手臂,拉她避开。想不到杨婶连日病弱,这会儿已然濒临昏迷,只凭一点惯性艰难移步,被她这一拉就歪倒下来,卧在泥地里不再动弹。 “婶婶!”杨蓁大惊,俯身去搀扶杨婶。 那流寇头目已被这些百姓行进迟缓耗光了耐性,见状登时立起眼睛,怒骂着狠狠一鞭抽了下去。 杨蓁抱住杨婶用身子一挡,正被这一鞭子抽中了额角。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杨蓁咬牙忍住没有出声,却感到头上一凉,箍住头发的粗布六合巾已掉落下去,一头长过腰际的青丝霎时飞散开来。 流寇头目顿时两眼一亮:“哟,竟是个小姑娘,模样儿还挺俊,哈哈,爷爷这下有福了!” 杨蓁大惊失色,之前队伍里的几个年轻女子都落了何样结果她是见到了的,若非一早扮了男装又是一身邋遢蒙混过去,她早活不到今日,想不到还是露馅了。 流寇头目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将她身子提起担在马背,也不顾周围人多,就迫不及待地撕扯起她的衣裳。负责押送百姓的流寇们都哄笑着围拢上前,动手动脚地准备分一杯羹。 队末的徐显炀见了愤恨不已,刚想催马上前,就被李祥拉住了缰绳,低声警告道:“你干什么?咱们都自身难保了,你还想逞英雄?” 杨蓁被流寇头目仰面担在马背上施暴,也不叫喊,只紧咬牙关拼了命地抵抗,她早知自己落在这群人手里就没几天可活,才不甘心死前还被这些禽兽糟蹋,这一拼就是用上了最后的全力。 流寇头目左防右防,还是被她在左颊上抓了一把,多日未剪的尖利指甲划出四条血道,流寇头目惨叫一声,骂了声“死婆娘”,揪起她就朝路边一块大石摔了上去。 杨蓁后脑撞上石面,只觉得耳边轰然一响,身上的所有感官瞬间都模糊了下去。 徐显炀被李祥一阻拦,就眼睁睁看着那姑娘摔在石上,溅洒开几点血迹,身子软软地耷下来,眼见是不活了。 那流寇头目却仍不死心,骂骂咧咧地跳下马来,扑上前继续撕扯她,徐显炀怒火攻心,翻身下马箭步上前,“嘭”地一脚,将流寇头目踹了个跟头,厉声骂道:“人都死了你还不放过,真是个畜生!” 流寇头目打了两个滚才勉强爬起,扶着歪掉的风帽看看徐显炀,怒极而出的一声喝骂却哑在了喉头。几个流寇小卒跑过来扶他,也都看着徐显炀没敢吱声。 李祥匆匆上前,一边殷勤地替头目拍打身上的泥雪一边笑着打圆场:“刘哥别见怪,我这兄弟脾气暴了点,这会子又冷得心烦,可不是冲着刘哥您。” 随后又转向徐显炀小声劝道,“追捕咱们的官差怕是离此不远了,这当口要是跟这伙人闹掰了,可就是死路一条。” “若是非要与这种畜生为伍才能活命,我宁愿不活了!”这句话在徐显炀胸间憋闷了几天,终于吐出口来,他只觉得一阵痛快。 对这种货色曲意逢迎,跟着他们一起烹煮人肉为食,那样活着还能算是个人? 徐显炀一抖肩膀甩开李祥的手,转去一边,搡开挡在杨蓁跟前的两个流寇,蹲下身去打理起杨蓁身上凌乱的衣裳。 流寇头目虎着脸瞪了他片刻,终究没敢说什么,直到重新骑到马上,才低声释放起怨气:“连你干爹厂公都让皇帝老子给剐了,还当自己是锦衣卫指挥使呢?哼,什么东西!” 见到徐显炀转过脸,双目朝他射出两道寒光,流寇头目慌忙一提缰绳,朝队伍前头溜过去:“咱们走,自有官兵替咱收拾他!” 一行人重新上路,踽踽前行,李祥看看他们,又看看徐显炀,稍作迟疑之后,还是上马跟着队伍走了,一句话也没给徐显炀多留。 周围很快静了下来,仅余下了徐显炀与杨蓁两人,连那时倒地不起的杨婶都不知被谁拖上大车拉走了,说不定就会成为几日后的军粮。 徐显炀没再朝他们看上一眼,见杨蓁的棉衣破裂得厉害,已然无法蔽体,他解下自己的狐皮斗篷,为她盖在身上,又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为她擦去脸上的泥垢和血迹。 她看上去不过十□□岁,乌油油的长发簇拥着一张雪白的脸蛋,秀美的双眼半睁半闭,像是仍在目光淡淡地望着他。 杨蓁支撑着最后一点残存的意识,望着面前的男人,努力记下他的样子——他只有二十出头的年纪,眉目英挺,面容清隽,几乎是她所见过最为英俊的男子——这就是此生此世最后一个对她显露善意的人。 他腰间悬挂着一柄佩刀,刀身比一般单刀狭长,略带弧度,元宝形的铜制镂雕护手反射着雪光,跃跃闪动。那似乎是锦衣卫高官才会佩戴的绣春刀,她年少时曾经见过。 只是来不及细看,视野已然变得模糊一片。 “但愿你来世能投个好胎,别再受这种苦。”她依稀听见他如此说道。 人逢乱世,命如蝼蚁,何样才算是好胎呢?她觉得讽刺,想笑,却再没了笑的力气。 连京城里那些昔日威风八面的贵人们,还不是随着新帝登基就一一落马,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像她与婶婶这样的升斗小民更是朝不保夕,躲过了今日之劫也依旧是置身苦海,纵使老天给个机会让她重活一世,她都不知该如何逃过这等厄运。 身体好像沉入了深海,周围一片混沌。往昔的记忆如梦境般纷至沓来,一幕幕飞快地闪过眼前。 人生一世,三年只是一段短暂的的时光,可刚刚过去的三年,却发生了好多好多事。 先是皇上驾崩,新皇御极,后来不知为何辽东边关就失守了,关外的戎狄铁骑大举侵入北直隶,把她与婶婶两人相依为命的村庄洗劫一空。她们躲在地窖里,靠着贮存的一点点余粮活了十几日,才算撑到戎狄退兵。 随后,附近因外虏洗劫断了生路的大量百姓沦为盗寇,集结起来四处作乱,她带着婶婶东躲西藏了大半年,终于还是没能逃过,被这伙流寇抓了来,以致今日命丧于此。 含混之间,三年来的见闻在眼前飞快倒流,竟然没有随着生命的流逝模糊下去,反而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真实,身体的寒冷与痛苦都消失了,混沌的感官又敏锐起来。 杨蓁惊讶地发觉,自己仿若又回到了三年之前那个平静悠闲的春夏之交,只要一睁眼,就能看见自己置身于婶婶家的茅舍东屋,虽简陋,却舒适宁谧。 难道这竟是死前的一场梦? …… “但愿你来世能投个好胎,别再受这种苦。” 徐显炀对她说了这句话,自己也觉得讽刺。在这样的世道,什么样才能算是个好胎呢?他自己倒是曾经显赫一时,现如今还不是落得孤家寡人、朝不保夕的地步? 他发出长长一声叹息,目光又落在面前的女子脸上。与这个苦命女孩比起来,或许他是没资格自怜自伤的罢。 别说他们这些人难以寿终正寝,连整个的大燕朝都是内忧外患,眼看就要完了。 他花了半天工夫,才拿佩刀在路边的冻土上掘了个坑,将女孩的尸身放进去掩埋。 静静伫立于雪原中,瑟瑟寒风钻进衣裳,徐显炀也无知无觉。想起短短一两年间相继辞世的亲人朋友,更是觉得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了自己孤身一人,了无生趣。 时近黄昏,京城方向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只随便一听,徐显炀便可从那马蹄铁踏地的响声分辨出,对方是锦衣卫的缇骑。 身为上一任指挥使,他对这个衙门再熟悉不过。 那是来缉捕他的追兵,周围方圆数里都是无遮无拦的雪原,无处可以藏身,徐显炀也完全没想去藏,他已经藏够了。 自从成了被通缉的钦犯,京城内外东躲西藏地逃亡了一个多月,临到此刻见到了追兵,他反而出奇地心静下来。 他天生不是那种受得了卧薪尝胆再图后计的人,比起躲躲藏藏地活下去,他宁可与对方拼死一搏,捎带上几个敌人的性命,去阴间与亲友们团聚。 他目力过人,很快看清最前一匹马上坐的人就是现任锦衣卫指挥佥事卢刚,那个曾在他跟前殷勤跑腿、前些时却背叛他、不但帮政敌编排他的罪状、还想亲手捉拿他立功的小人。 显然卢刚也认出了他,脸上已然露出终于发现猎物的惊喜,打马扬鞭的动作也更加急迫。 徐显炀唇畔同样露出笑意,手中缓缓拔出了绣春刀。 来得好!老天有眼,叫我徐显炀临死之前还得机会手刃这叛徒,替为他害死的好友报仇,我死也不枉了…… 2、 三年之前,大燕朝的年号还是至元。 至元九年,虽说国朝一样是千疮百孔,岌岌可危,至少外敌尚未破关,京畿一带还算平静,北直隶的百姓们勉强算得上安居乐业。 北京城地安门内方砖胡同开着一间特殊的作坊,老百姓将其称作“厂子”,那是专管阉割净身的地方。 春末夏初不冷不热,蚊蝇也少,是适宜净身的好时候。交上五两银子,就能做上入宫为“官”的发财梦了。 * 今早屯驻于京城各门之外的三大营兵将也都见到城墙上有个老大的泥印子,几乎每一座城门的近旁都有。只是这些官兵不得命令不可擅离其地,是以也便都以为只有自己临近的这座城门上如此。大兵们几乎没几个识字的,看见了也都不以为意。 三千营的实权首领、左副将冯迁也是武职文臣,在那份泾阳党朝臣名单上名列前茅。 早在前些日听说宁守阳与诚王交恶,冯迁便体察到形势不妙,恐怕过不了多久便会迎来剧变,于是找了个由头,先将自家家眷子女都送出了京城,送回了江苏老家。 这一回得宁守阳传令统领三千营屯驻于京门之外,冯迁是既忐忑又亢奋,忐忑的是,大战临近,谁都不晓得会落个何样结果,亢奋的是,从前提心吊胆、看阉贼脸色的日子终于有望结束了。 宁公说得没错,不博上一把,谁能料到鹿死谁手? 总体而言,冯将军这两日还算是意气风发。可惜今日吃过了早饭没多会儿,他却意气不起来了——也不知吃了哪样不该吃的东西,冯将军一泻千里,一个时辰就泻了五次,很快腰酸腿软,站都要站不住了。 “快开城门!我家将军突发急症,急需进城就医!” 亲兵赶了马车载着冯迁,就近叫开了城西的阜成门,进入城中。 冯迁蔫头耷脑地躺在车内,忽听见车外有两个城门官议论:“听说安定门那边儿今早上也进来两位五军营的将军进城看大夫,这都是怎的了呢?难不成谁特意把馊鸡馊鸭送出去给三大营的将军们吃了?” 冯迁打了个激灵坐起身来,他往日在家吃香喝辣,多年来都未受过半点苦,军营那边连点卯都极少会去,如今天气寒冷,军营里的饮食又远不如家中精细,是以他今早吃坏了肚子也未多想,可要说另有两个五军营的军官也同时出了问题,那未免也太巧了! “停车!”冯迁叫了一声。马车却一点也没减速,冯迁支撑着起身拉开车帘喝道:“我说停车你们没听见……” 话没等说完,便感到颈间一凉,与车夫并排坐在车前的亲兵赵权已将手中的佩刀贴在了他脖颈一侧,对他道:“冯将军稍安勿躁,等咱们到了地方,车自然会停的。” 冯迁吃惊匪浅:“赵权,你疯了?你……我知道了,你被厂卫的人收买了是不是?他们给你多少银子,我给你双倍就是!” 赵权一笑:“将军您说错了,小人没被厂卫收买,小人本就是厂卫的人,我是您的亲兵,可也是锦衣卫的密探,我们这差事世代家传,从我祖爷爷那辈儿就干这个,多少同僚干了一辈子都没机会公开露一回脸,更没机会立上一次功。今日徐大人给了小人抓捕您这大好机会,小人荣幸之至,可不是您给点银子就能打发的。” 冯迁浑身发冷,转着眼珠看向赵权身边背对着他一直没动没出声的车夫:“这人也是你同僚?” 赵权笑得十分灿烂:“这是我爹。” 老人家回头一笑,跟儿子的脸十分相像。 冯迁颤巍巍道:“你……你们这是要带我去到哪里?” 赵权轻轻松松吐出两字:“诏狱。” 72|里应外合 卓志欣再回到屋内时, 见到杨蓁正捧着那匹绸缎在烛灯下细细端详, 他心感好笑:果然姑娘家就是对这些东西有兴味。 致新来的读者亲们,每日凌晨三点更新,这里为防盗章, 正文在作者有话说里,四点以后会替换为正常模式。如果届时尚未替换, 说明作者这里停电或是死机了, 只好委屈亲们先暂且这么看了~ 烛光照在胭脂色的绸缎上, 在杨蓁的脸上映了一层淡淡的绯色暖光,衬得她一张眉目精致的小脸分外靓丽。 卓志欣静静望着, 不觉想到:这样一个人儿落得那种地界, 每日不知要受多少猫三狗四的骚扰,可惜显炀仍是一心查案, 不愿救她出来……看她如此喜欢这缎子, 改日我去买上几尺差不多的送她好了,也算替显炀补偿她几分。 转眼看见, 赵槐与段梁显是也发觉杨蓁这模样好看,盯着她看的口水都快滴下来了, 卓志欣心生嫌恶,轻咳了两声。赵段二人回过神, 忙缩起脖子。 杨蓁放下绸缎道:“张大人一直以来的说辞都没有疑点, 叫他回去问话,恐怕也难有什么收获。” “或许如此,不过也要问过才可确定。若是他的嫌疑也被排除, 眼下就又是线索尽断了。”卓志欣不由得叹了口气。 “那倒也未必。”杨蓁露出微笑,“大人可听说过‘嘉兴素绉缎’?” “嘉兴……”卓志欣稍一琢磨,苦笑摇头,“我素来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可没听过。” 杨蓁抚着那匹绸缎解释道:“五六年之前,嘉兴素绉缎在京城还十分常见。只因至元三年时,山东境内黄河泛滥,导致运河淤堵,断了几个月的漕运,京城的几大家绸缎商没能按时拿到江南运来的货物,就在之后绸缎运到时,以延误到货为名,联起手来向江南供货商压价讨利。江南供货商与之理论,双方都据不让步,最终冲突起来,几个嘉兴供货商的手下不慎打出了人命……” 卓志欣猛地恍然:“你这一说我才想起来了,那在当年也是一桩大案,只是当时我们尚未在厂卫供职,不曾插手办案,是以记忆不深。你说这匹缎子就是那种?” 杨蓁点头道:“正是,因当年家母十分喜爱这种缎子,我才得以认得出。” 当时的内阁首辅汪慎是个北方人,早就因南北科举竞争以及官场以地域划分的党派争斗对江南人士大有恚怨,就趁机动用北方同僚一番运作,不但严惩了肇事者,还永远禁了嘉兴绉缎进京贩卖。 大约因为嘉兴绉缎的供货商在官场没有门路,后来汪慎被泾阳党斗倒走人,这条政令也一直没有被撤除。 结果五年下来,京师都再无这种绸缎上市,但也从而导致这种缎子成了价格高昂的稀缺货品,一些商贩便在私下里悄悄倒卖。 “这一匹嘉兴素绉缎拿去黑市,或可以换得百两银子。”杨蓁道,“正因这绸缎值钱,雇凶者才会以此抵作葛六的佣金。京城有门路倒卖这种绸缎的人想必不多,请大人转告徐大人,若是以此为线索摸查下去,或许会有所收获。” 原来她方才看了那半天绸缎是在想这些,卓志欣钦佩不已,笑道:“可惜了你是个女儿身,不然被显炀见到你这些本事,定会硬拉你到他手下做事,封你个指挥佥事当当。” 杨蓁听他如此说,一想到徐显炀听说后或许真会对她大加赞赏,脸上不觉有些发热。 卓志欣拿了块帕子,将那几锭银子裹起与绸缎拴在一处,交与卢刚看管。赵槐段梁见事情差不多了了,便向杨蓁道:“眼见暮鼓就快响了,咱们还是快些辞了大人回去吧,不然赶上夜禁未免麻烦。” 不等杨蓁应答,卓志欣对他二人道:“你们先行回去吧,记得留着门,我亲自送杨姑娘回去。” 杨蓁忙道:“不敢劳动大人。” 卓志欣一笑:“没什么劳动的,你帮了我们的大忙,我不过是略尽绵力偿你的好意罢了。” 杨蓁见推脱不过,只当卓志欣是单独还有交代给她,也便应了下来。 赵段二人出门后,赵槐忍不住低声道:“果然姑娘生得貌美,人人都爱护着。” 段梁唯恐被卓志欣听见,连忙扯了他一把。两人上了驴车,折头回去。 卓志欣领杨蓁去到不远处的栓马处,取了自己的坐骑,问她道:“你可会骑马?” “早年骑过几回,若不行得太快还可以。”杨蓁见卓志欣示意她上马,便抓了缰绳,踩上马镫,坐上马背。 卓志欣上了另一匹马,与她缓缓地并骑而行。 周遭一片静寂,马蹄铁踏在灰砖地面上嘚嘚有声。 静了一阵不见卓志欣说话,杨蓁问道:“大人难道不是另有话要单独交代我?” “嗯?”卓志欣明白了她话中所指,不禁啼笑皆非,“没有话要交代,难道就不能送你一程了?” 听他如此一说,杨蓁未免不自在起来。 此刻夜深人静的,孤男寡女搭伴行路,纵使这位卓大人光风霁月,单单只因她协助查案才想要对她加以善待,所选的这方式也未免有些出格。 卓志欣也有些体会到了她的心意,便道:“我家大人与我、李祥、刘敬四人是自小一处长大的,一向不分彼此。大人他为了查案,迫不得已留你在教坊司不得脱身,一直心有歉疚,早吩咐过我们一得机会,便要尽力照应你。” 杨蓁听后才放松了些许,想起他与李祥都是官居千户,在锦衣卫当中只是中等品秩,不禁好奇问道:“既然您是徐大人的发小,为何他不给您谋个更高的官职呢?” 话出了口,她才发觉不妥,忙道:“是我问得唐突了,大人就当没听见吧。” 卓志欣爽朗一笑:“这也算不得什么难答的问题。锦衣卫当中多少人混了一辈子都没做上千户,我与李祥从前只是两个市井小贩,能得大人提拔,得了千户之职,领着朝廷俸禄,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厂卫素来名声不佳,大人不来直接给我们过高的官职,也是不想惹那些文官聒噪,给厂公找麻烦。” 杨蓁有些意外:“不是说如今厂公风头正盛,朝中无人敢惹么?难道还有文官敢于弹劾他?” 卓志欣更觉好笑,这姑娘眼光犀利,心思细密,却对朝政了解颇少,说起这些,才真正像个她这年纪寻常小姑娘该有的天真模样。 “风头正盛、无人敢惹都是外间传言罢了。朝中那些言官大人们成日睁大两眼挑人错处,一旦发现便要奋力攻讦,一点小事都能说得天塌下来一般。连皇上还要时常被他们烦扰,何况是厂公呢?” 杨蓁不禁暗叹:如今厂公得势,都还免不了被人攻讦,等到将来变了天,那些人必会立时倒戈,落井下石。别看文官们口口圣贤,句句天理,其实真正有操守有骨气还是少数。 她信口道:“历来文臣与宦官及厂卫势不两立,近年来会有大量文臣拥戴厂公,不过是想要借厂公之势对付政敌,并非真心归附。如今泾阳党人蛰伏不出,这些人难免就要见异思迁,重新针对厂公了。” 卓志欣听的纳罕不已:这般听来,她又像是很明白朝政的了,至少不在我之下啊。 想来也是,她毕竟曾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而自己却是市井小民。 如此一想,卓志欣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好像不但在她面前再难去摆什么千户大人的架子,还反而变得自惭形秽起来。 两人一路闲聊着,于临近子时的时候,终于来在本司胡同街口。 杨蓁勒马停在街口之外,下了马道:“大人就送到这里吧,前面人多眼杂,万一有人认得大人,见到你深夜送我回来,难免多想,恐对查案不利。” 卓志欣明白她是不想牵连自己去到那青楼林立的地界,他也确实不愿去,见到那条街灯火辉煌,人影进出,仍然十分热闹,想也不至于有人会对她不利,便道:“也好,那我便回去了。你可还有话想带给我家大人?” 杨蓁迟疑了一下,方道:“有句话,我因拿不准,还未决定要不要告知于他。我见赵段两位师傅近日并未被人盯梢,便疑心那些人雇凶杀我,为的并非掩盖换人一事,只是所为什么,我尚且想不出来。” 卓志欣沉吟片刻,点头道:“我将这话说给显炀,看看他有何想法。” “嗯,大人慢走。” 卓志欣又微笑道:“我也有句话还想对你说,虽说我也盼着此案能早日查清,不过查案毕竟是我们厂卫的差事,以后你还是多多顾好自己,别再像今日这样,为了查案,命都快不要了。” 他乘在马上,居高临下地对杨蓁说话,神情亲和,语含关切,令杨蓁不禁有了种被大哥哥悉心关怀的温暖之感。 她含笑道:“能得机会帮上徐大人的忙,是我之荣幸。大人放心,我将来一定小心留意,绝不会再如今日这般冒失,不会为徐大人惹麻烦的。” 说来说去,都是仍会尽力协助查案的意思。 从前听徐显炀说起杨蓁心甘情愿留在教坊司替他查案,卓志欣还不甚相信,以为只是徐显炀有所差遣,杨蓁不敢违拗,才勉强应承罢了,如今亲眼见到她热衷于此,他也十分意外。 她都已担上了性命之忧,今天又险一险被误伤致死,怎还会没一点畏惧,仍想继续? 等辞别了杨蓁,返回的路上,卓志欣才猛然猜想:这姑娘……该不会是因为看上了显炀,才如此乐意帮我们吧? 继而又猛地省起:我怎地忘了,显炀说过,当日她在流芳苑内曾经主动提出情愿代替别人伺候他,若非对他有情,一个姑娘家怎可能仅仅为全他的面子,就做出这等事?倒是我临到此时才想明,可是迟钝得紧了。 想到此处,心里莫名有些奇奇怪怪的滋味,似有些高兴,又有些不高兴。他也想不明白缘故。 杨蓁独自走回教坊司的路上,却想起了另一件事,不由得驻足回望—— 依前世的记忆,陪着徐显炀一同逃出京城的似乎只有李祥一人,那么他呢? 是……已经遇害了么? 22、 “我早看卢刚那厮办事不牢靠,传我的话,罚他两个月的奉银!” 次日一早听了卓志欣的汇报,徐显炀首先就发落了卢刚,继而又追究起杨蓁:“那丫头也太胆大妄为了,可见是被我纵的。叫单离传话给段梁他们,以后无论何事,都不许她出教坊司大门一步!” 卓志欣听得满心奇怪:什么叫被他“纵的”?他又凭何管着人家不许出门?他又不是人家上官,怎会恁不拿自己当外人? 难道我错过了什么重要隐情,未曾获知? 奇怪归奇怪,他还是得帮着说情:“杨姑娘也是为了襄助咱们,其实若非卢刚冒失,她此行也不至遇险。” “怎不至于?”徐显炀拧眉道,“倘若我没来要你们在那里守着,她此番贸然过去,说不定就被对方的杀手盯上,现在还有没有命在,还是两说。” 卓志欣也承认他所言有理,只得到:“好在如今没人出事,她还帮上了咱们好大的忙。” “忙,确实帮得不小,”徐显炀背过身去翻看着那卷嘉兴绉缎,脸上透着些真心的赞赏,听说她竟然发现了连他都错过去的线索,立了一功,他着实十分喜悦,除了为得到线索欣喜之外,似乎也为自己“慧眼识人”喜悦。 只是他并不将这份喜悦显露半点在语气中:“不过,也不能因此就夸她,免得她以后愈发我行我素,你没夸她吧?” “是……没怎么夸。”卓志欣不善说谎,无可搪塞,只好转换话题,“去查嘉兴绉缎的人手我已分派出来了,你看没有问题,我便派出去。” “派出去吧。我去看看李祥那边审的如何了。”徐显炀放下绸缎出门而去。 张克锦被连夜押回来,并没受什么刑罚,但也没受什么善待。有锦衣校尉轮班将他看在刑房里一整夜,不打不骂,只是不让他睡觉。 张克锦想打个盹都不得,仅此一条,临到早晨他就已然濒临崩溃,恨不得早一时全盘招供了好能休息。 “你猜他究竟是为何去的葛六家?”在刑房门外,李祥手托着厚厚一叠供词,对徐显炀笑道, “竟是为了偷东西。葛六并没借过他银子,想来也是,哪个乐户敢朝奉銮借银子呢?张克锦自己承认,他半辈子都做着升官发财的梦,不放过一点敛财的机会,前日从流芳苑那边听说了葛六发过横财的事,他就财迷心窍,起了心摸去葛六家,妄图将其所存的银子搜出来据为己有。” 徐显炀问:“那就赶得恁巧,正好在那丫头去的当天他也去了?” “其实不算巧,”李祥道,“他说,原本他担忧那边仍有五城兵马司的步快守着,想过几天再去,结果昨日下午在教坊司里偶然听见段梁与赵槐两人说起什么去拿回葛六欠他们的银子,他怕被人捷足先登,就决定昨晚去了。” “可见那两个乐户说话不谨慎,该得再好好敲打一番。”徐显炀插了句口,又叫李祥继续。 “他原来真可谓为敛财无所不用其极,什么克扣乐工的工钱、妓.女的脂粉钱,甚至还曾收受罪臣家里的行贿,拿良家女换走罪臣之女——因为我吓唬他说,我们在教坊司里安插了密探,还掌握了不少有关他的卷宗,他但凡敢说一字谎话,保他尸骨无存,他就把这些鸡零狗碎全招了。就像生怕漏下什么,被咱们当做蓄意隐瞒。” 李祥将那一大叠供词呈给徐显炀看,“他说的与咱们已知的处处吻和,听来并没有疑点。除此之外,还多得悉了一些细节。” 早在流芳苑那晚听杨蓁提及张克锦其人,徐显炀便命人整理出所有与张克锦相关的卷宗资料,因此对张克锦的一些过往他们已有一定了解。 73|垂死挣扎 杨蓁在去见徐显炀之前, 也猜想赵槐与段梁两个小人物不会知道多少隐情, 她只盼着经过锦衣卫的审讯,这两个小人不敢再来骚扰她就好,实未想到—— 致新来的读者亲们,每日凌晨三点更新,这里为防盗章,正文在作者有话说里, 四点会替换为正常模式。如果届时尚未替换, 说明作者这里停电或是死机了,只好委屈亲们先暂且这么看了~ “耿小姐与我是族亲……与我娘家是族亲!论起来她就是我堂妹, 你们谁敢欺负她, 便是欺负我段梁,我必要与他拼命!都听见了没?” 次日一早, 段梁就拿出办事色长的官威, 站在教坊司的天井大院里对着一众底层乐户耀武扬威。 赵槐也在一旁帮腔:“没错,我与段色长是弟兄, 谁欺负他堂妹,也是欺负我赵槐, 我也决计不依!” 杨蓁听得哭笑不得。一众乐户都看着她窃窃私语,显是觉得赵段两人言语反常。有熟悉段梁的人还提出疑问:“段色长他娘不是姓张的么, 何时又姓耿了?” 等离了外人, 杨蓁便向段梁与赵槐道:“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可徐大人的意思是叫咱们低调行事,如此引人注目, 容易坏了大人的正事。” 赵段两人脸色变色,忙点头如捣蒜:“姑娘说的是,以后我们一定留意。” 这时那个曾与杨蓁打过招呼的中年乐妇走过来招呼:“耿姑娘,奉銮大人叫你过去。” 杨蓁看了看赵槐与段梁,那两人刚受了她的警告,把嘴闭得比蚌壳还紧,杨蓁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向他们问询什么,只好跟着中年妇人走去。 奉銮张克锦的值房设在那一圈楼阁三层的东南角上。 “你别怕,到了这地界的人都得听奉銮大人的吩咐做事,不管得了什么差事,慢慢上手都做得来。”乐妇一路安抚着杨蓁,还望着她长吁短叹,似是在替她感伤将来的命数。 杨蓁本还没怕,倒是被她说得越来越怕了。奉銮若是一张口就叫她去青楼,她又当如何?单凭着段梁与赵槐两人照应,能转圜奉銮的命令么? 乐妇将她带到门外便自行离去,杨蓁推开面前虚掩的房门走进,扑面而来的是一大股茶香。 再香的茶水也不会有这么冲的味儿,面前这间不大的屋子里三面墙都设了多宝阁,上面摆满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杨蓁根据这气味便知道那些里面一定都盛放着各样茶叶,这位奉銮大人看来是位茶痴。 张克锦年过四旬,身体微微发福,穿着一身绛红缎子常服,坐在一张太师椅中,手托盖盅轻刮着杯盖,待杨蓁进来施礼之后,方抬起眼皮看看她,拖着嗓音懒懒地问:“你就是耿芝茵?” “是。” “何时被送来的?” “前日晚间。” “既是前日便来了,昨日怎不见你?” 他依旧声调懒散,似只是例行公事,并非责问,杨蓁便恭顺答道:“回大人话,是段色长接了我进来,想是他昨日事情忙,便没来得及引我来见大人。” 昨日段梁是被秘密逮捕的,杨蓁与赵槐又走得悄无声息,教坊司也便只有少数人留意到他们似乎大半日不见人,没人知晓去了哪里。 张克锦也没计较,“嗯”了一声又问:“你可学过歌舞乐器?” 杨蓁正欲回答,段梁忽然推门进来,嬉皮笑脸地说:“大人,您先别忙,有件大事须得说给您知道。” 他跑去张克锦身边,俯下身对其耳语了几句。 杨蓁猜得出他去说些什么,见状一惊,想要阻拦也来不及了。 果然听了段梁的话,张克锦大吃了一惊,打量了杨蓁两眼,勉强恢复了平静又问:“你可有什么家人常叫的小名?” 杨蓁略略迟疑后道:“家里人都叫我蓁蓁。” “那以后你就叫这名儿吧,在这里没人愿叫父母给起的大名。”张克锦看向段梁,“以后就叫蓁蓁这丫头跟着你做些杂活儿吧。” “哎哎。”段梁点头哈腰,领着杨蓁出门走了。 走在三楼走廊上段梁便迫不及待向杨蓁邀功:“还好我及时赶来,不然还不知张大人会给你分配个什么差事。” 杨蓁留意着周围不会有人偷听,才驻足皱眉道:“你怎可以把徐大人的交代随便告知于人?万一张大人便与换我进来的那些人有瓜葛,你这可就要坏事了!” 段梁一怔:“那……可要是不说,张大人真要分你去绣楼做姐儿,我可没别的法儿拦着。” 杨蓁闻听,也没好多说什么。 这本司胡同里除了教坊司一座衙门之外,其余的就是一大片青楼,里面的姑娘也多有熟读诗书、会抚琴唱曲的,张克锦问她会不会歌舞乐器也不见得是想分她做乐妇,说不定真是想叫她去青楼接客呢。 杨蓁自然想得到,除了端出徐显炀去压张克锦,以段梁在教坊司混迹多年的经历,未尝就寻不到别的由头去劝阻张克锦让她接客。 可惜没来得及提前预备,话已说出去了,段梁也算是好心,她便不多埋怨了,只好劝他:“将来可别再贸然对人提及此事,但凡尚有其它办法转圜的,都别说起徐大人。” 段梁答应不迭。 杨蓁又问:“段师傅,依你想来,张大人会知道我被换进来的事么?” 段梁皱起八字眉想了想:“应当不知吧?接人的活儿就我与赵槐两个过手,那公子爷……那贼子也给了我二人银子,着我等不要声张,没有另去联络张大人的道理。” 照理说确实如此,看那伙人的做派,似乎也是在着意避免去惊动更多人,若是知会了张克锦,也就没必要再动用这两个靠不住的小乐工才对。 回想着方才张克锦的神情,杨蓁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无论张克锦知不知道她的底细,听说她被徐显炀照应,都可能大惊失色。 只能排除一点,张克锦应该不是徐显炀所说的那种与耿家亲厚、又不知道她被换过的人,因为人家一点主动照应耿小姐的意思都没有啊。 杨蓁想不出所以,只好暂且搁下不提。 * 北京城是藏龙卧虎之地,大富大贵的人家比比皆是。 几乎每个富贵人家都至少有着一间装潢讲究的书房,算起来整个京城这样类似的书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你说那丫头竟去联络了徐显炀?” 当日晚间,就在其中一间这样的书房内,烛灯昏黄,夜色凝重,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问出这句话,透着些许惊诧与急躁。 “是,太公您看,如今当如何是好?” 对方没有回答,只在屋中踱来踱去。灯影摇曳,靸鞋鞋底摩擦在青砖石面上,发出嚓嚓的声音,极缓极缓,持续了良久才停了下来。 “一不做二不休,一个小丫头罢了,尽快着人收拾了她!” “是。” “记着,下手务必要利落,决不可让厂卫有迹可循。” “太公放心,一个小丫头落到教坊司那种地方,弄死了,伪装作不堪受辱自尽的也就是了。待徐显炀再找上门,也查不出什么。” * 依段梁的意思,杨蓁就干脆闲着,不必真去做工,可杨蓁觉得那样太容易引人注目,还是坚持讨些活计来做。段梁便安排她去做浆洗。 教坊司近三百号人,男乐工占了近三分之二,乐妇们的衣裳大多自己洗,乐工们的衣裳大多丢给别人洗,除此之外还有戏服舞服,一伙十余人的乐妇平日就专管洗洗涮涮。 那个两度招呼杨蓁的中年乐妇名叫茹月,人如其名,白白胖胖地好似一轮满月,在教坊司专管浆洗杂务,年轻乐户们都叫她月姐。段梁便是看在她有意照护杨蓁,才安置了杨蓁去她手下做事。 见到杨蓁被分来为她打下手,月姐倒替她大松了一口气似的,高兴得两眼都弯成了月牙,热情洋溢地拉着她说长道短。 两个年长的浆洗婆子有意欺生,唤了杨蓁过去想把自己的重活都摊给她,立时便被月姐骂了开去:“看人家新来就想欺负啊?你们当年新来的时候什么怂样,都不记得了?” 两个婆子立马不吱声了。 连来看杨蓁的赵槐都笑着惊叹:“你还真吃得开,这么快便寻了个靠山。” “你要提防着那些臭男人,”教杨蓁浆洗戏服的时候,月姐煞有介事地嘱咐她,“外人不把咱们乐妇看做良家女,这里的臭男人也都是一个德性,他们要想打你的主意,光靠赵槐跟段梁那俩小子,可不见得弹压的住。” 杨蓁也想到了这一点。 教坊司就是个乌糟地界,虽说一墙之隔才是青楼,这院子里的女人都只是女乐,有跳舞唱戏的,有弹琴吹笙的,也有如她们这样做杂活的,都不是做皮肉生意的,可因为常年的气氛浸染,风气早都混乱不堪。 深夜间都常能听见男女调笑的声音在筒子楼里回荡。男乐工摸上乐妇,揩油甚至用强,都算不得新鲜事,吃了亏的乐妇也无处去诉冤。 男乐工们像赵槐与段梁那样的好色之徒比比皆是,才几天下来,杨蓁便多次见到有人眼神淫邪地看着她悄声议论,甚至还有人跑去她的住处之外探头缩脑。 她又不能把徐显炀的关照广为传说,也无法指望赵槐与段梁随时相护,想要保护自己,只能另想办法。 不然的话,说不定哪天便有胆大狂徒摸进她屋里来了。 10、 排练乐舞是教坊司一项重要职责,那座宽阔的天井大院就是个排练场,每天都能见到师父们领着各自的人马在上面,有排舞的,有排戏的,也有弯腰压腿练功的,周边吊嗓子与奏乐的声响也是不绝于耳。 器乐组的排练地设在一楼西北角的一座大厅里,因眼下是夏季,平日排练时都是大敞开所有的槅扇门。从门外一过,便可清晰看见里面的乐工们演奏笙箫乐器。 杨蓁每日下午去到天台收回晾晒好的衣物,拿木盆端着回来时都会特意绕个远,停在这座乐厅之外看上一会儿。 直至今天,终于被她等来一个机会。 “哪个的瑟没有校准,快些自行调了!” 负责排练器乐的人也是个中年妇人,身形却比月姐苗条高挑得多,脾气也比月姐大得多,成日锁着一对眉头,对一众器乐乐工吆五喝六,一开口便似吃了火.药。 杨蓁听月姐说过,那是教坊司的右韶舞,姓聂。 教坊司在奉銮之下设左右韶舞两名,虽是品秩极低的小吏,在教坊司里却有着不小的实权。像聂韶舞这样以女子之身担任韶舞一职,是教坊司历史上都极少见的。 传说都是因她精于乐律,无人可以替代,才有了今日的地位,身份高贵的内外命妇们常有人点名要她为自家饮宴上排乐编舞,是以连礼部专管教坊司的官吏们都要给她几分薄面。 听了聂韶舞的吩咐,厅中一共八个司锦瑟的乐工忙都附耳低头地调试琴弦,可等调完一奏,聂韶舞还是立即喊了停。 “叫你们调个琴都做不成,难道还要我下场替你们动手?”聂韶舞发起火来,手中的紫荆藤条在桌案上敲得啪啪响,“等到了大祭上还这等德性,连我都要陪你们掉了脑袋!” 八个乐工面面相觑,再怎样拨弦调试,也寻不着哪里出了问题。 聂韶舞将藤条一抛:“罢了,今日到此为止,晚间你们谁都别想吃饭!” 众乐工顿时发出一阵叫苦之声。正这时候,只见一个穿着素淡的小姑娘走了进来,这些人虽然没人与她说过话,却都认得她就是几日前新来的那个叫蓁蓁的丫头。 杨蓁一声不响地走到一个鼓瑟乐工跟前,开口道:“师傅,劳您把这瑟竖起来试试。” 八个鼓瑟乐工虽然找不到毛病所在,但都服气聂韶舞的耳力,也便都在疑心是自己的琴出了毛病。那乐工听杨蓁如此道,便依言从琴架上搬下锦瑟竖在了地上。 只听哐啷啷地一连串轻响,一枚铜钱自锦瑟底部的琴孔掉了出来,原来这便是问题所在。 众乐工齐齐发出一阵唏嘘赞叹,那乐工笑道:“小姑娘你好生厉害,这副耳力,除了韶舞大人之外,我这辈子都未见过!” 聂韶舞冷眼看着,这时也走来了跟前,乐工见状连忙告了罪,将锦瑟摆好。 杨蓁向聂韶舞施了礼:“见过韶舞大人。” 聂韶舞打量着她道:“你就是那个叫蓁蓁的?” “是。” 聂韶舞转向旁边一个乐工道:“今日排练之后,你过去与张克锦说一声,将这丫头调来我手下,以后专司调琴。都坐稳当了,咱们再把《飞龙引》排上两遍!” 接下来她便回去前面继续排练,一个字都没再对杨蓁多说,可众位乐工却纷纷朝杨蓁投来又是佩服又是羡慕的目光。 杨蓁暗暗松了口气。聂韶舞在教坊司的权柄地位比张克锦也不遑多让,而且又身为女子,若能得她庇护,境况定会安稳许多。 分辨乐音的耳力是种天赋,并非勤学苦练可以习得。当年父母俱在之时为杨蓁请了师父教习古琴,她对乐律的天生敏锐一直被师父赞叹不已。 家破人亡以来,本以为这点本事再无用武之地,却想不到再次用上的时候,竟是在教坊司。 离开乐厅的时候,杨蓁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端起门外的木盆正要走,她就留意到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男人正在望着她。 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身邋遢肮脏的绿衣,半脸乱蓬蓬的胡子。他看向杨蓁的神情并不像余人那样色眯眯的,而是脸色木然,眼神阴冷。 这已经是杨蓁至少第三回发现他瞪着自己,她向月姐和赵槐他们都打听过,知道这人名叫葛六,担着一个比段梁稍大的小官——徘长。 她猜不透葛六对她打着什么主意,只知道被他这般瞪视着,比被那些色鬼涎着脸窥伺还要毛骨悚然。一看见葛六又在看她,杨蓁忙不迭地端盆就走。 想不到慌张之下,刚一转身便迎面撞在了一人身上。 “哎呦!”一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音惊呼出来。 杨蓁连忙退步道歉:“对不住,是我走得莽撞了。” 面前是两个女子,被她撞的这个与她年纪相仿,也是十五六岁,身形高挑纤细,穿着一身艳丽的桃花纹褙子,下配紫罗兰色罗裙,黑发斜绾堕马髻,簪着一支珠光闪耀的金花,脸上薄施脂粉,眉眼如画,丽质天生,一双妙目正端详着杨蓁。 旁边的一个年纪小着两三岁,容貌与穿戴都平平无奇,一看就是个做杂役的小丫头,这时正拽着那个美貌女孩的衣袖笑道:“你看我就说吧,她若是打扮起来,样貌怕是还在你之上呢。” 杨蓁心头微颤,情知但凡女子,尤其是相貌过人的女子,几乎全都受不了被人鄙薄容貌,这小姑娘的话简直就是明晃晃地煽风点火。 她忙道:“姑娘说得哪里话,这位姐姐容貌过人,简直天仙一般,哪里是我能相比的?” 那美貌女孩听了那小丫头的话本也没露出什么不悦之色,一听她这话更是噗嗤一笑:“听说你们耿家当年也是大富大贵之家,你这大家闺秀出身的女子竟还如此会说话,倒也少见。” 又上下看了看她,“翠儿也没说错,你若是换下这身衣裳,好好打扮一番,说不定真要比我好看。” 杨蓁不期她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一时干愣着不知如何应答。 那女孩子朝乐厅里瞟了一眼,抬手携住杨蓁的手臂,硬拉着她往一旁走了几步,低声道:“聂韶舞一向待人严苛,动不动就非打即骂的,你惹上她做什么?将来在她手底下做事,有你的苦头吃。” 她动作语气都分外亲热,宛然已当杨蓁是个挚友一般,杨蓁更是无言以对。 那女孩看着她又是掩口一笑:“我的模样很吓人是怎地?我叫画屏,是隔壁流芳苑来的。这几日听见好多人议论你,便来看看你。” “流芳苑”就是隔壁直接隶属教坊司的官办青楼,杨蓁一听她报出这个地名就更加呆若木鸡。 面前这女孩子竟是她平生所见的头一个妓.女,而且她说起自己的身份,竟然没有一丁点的自卑自惭,仿佛只是在说自己家住哪村哪店一般平常。 另外,她虽然装扮稍显艳俗,人却显得清灵纯真,没有半点想象中该有的媚态。原来风尘女子就是这样的么? 画屏看她发呆,似乎也未多想,只是好笑,又欠身细细看她:“哎,你这头发是天生得这么黑,还是用桂花油养好的?我这十来年用的桂花油,怕是有好几坛子了,头发却还是又稀又黄,简直无法见人。” 杨蓁终于被她的纯真质朴给逗笑了,恳切答道:“我没用过桂花油,是天生这样的。你的头发也很好看呐,要是这样都无法见人,那外头的女子怕是都不敢见人了。” 画屏被她赞的喜上眉梢,抚着云鬓道:“你也如此说,看来倒是真的。” 一旁的小丫头翠儿撇嘴道:“人家说的是客套话罢了,偏你这么爱当真。” “去!”画屏瞪她一眼,再转向杨蓁又是一脸春花般的笑容,“下月初一是我挂牌梳拢的日子,你也过来捧个人场吧。” “梳……拢?”杨蓁一愕。 所谓挂牌梳栊,就是青楼妓馆为精心培养好的新姑娘推出见客的仪式。届时会有恩客们当场竞价,出价最高者可成为新姑娘的初夜郎君。 画屏既然尚未梳拢,也便还是个未曾接客的清倌,怪不得还不见半点媚态了。 杨蓁所不解的是:她怎会说起挂牌梳栊来毫不抵触,甚至还当那是个好日子,有所期待似的?难道她不知道自那时起,她便要过上生张熟李的卖笑生涯? “怎么,”画屏忽闪着一双大眼,“你不懂梳拢是何意思?” 杨蓁实在好奇得厉害,又见她为人爽利可亲,便斟酌着字句道:“你当梳拢是件好事?你……不怕么?” 画屏怔了怔,又嗤地笑了出来,右手摇起轻罗小扇:“你是好人家来的,说起这事自是要怕了。我可是在五岁时便被卖进教坊来了,十年前便对自己要走的这条道心知肚明,还能有何可怕的?这回若能趁着梳拢的机会博个好彩头,闯出名声,便是于我最好的出路,将来也不愁遇见个达官贵人赎我出去,做个大户人家的姨奶奶。倒是你,” 她伸手托了托杨蓁抱着的大木盆,轻锁眉心,似是替杨蓁忧虑,“不论是做浆洗,还是调琴,都是一辈子难有出路的活计。哎,初一那天你一定要来啊,将来我若是攀上了达官贵人,也叫他赎你出来!” 说着热络地拍了拍杨蓁的肩,画屏便与翠儿携着手走了,一路还叽叽呱呱地说笑着,那烂漫快活的劲头,与外面自由的小丫头们全无两样。 杨蓁目送她们走远,不禁暗暗感叹:真是各人自有各活法。 想起月姐,她心里又是温暖又是酸涩——在这种腌臜地界里,竟然也会遇见这些热心纯善的人们,当真是难得。 74|最终章:宛若初见 赵槐在北镇抚司大门外心惊胆战地蹲了近半个时辰, 最后等来的不是杨蓁, 而是抓他的校尉。 留在教坊司的段梁也在上了个茅厕的工夫,就被两个便装壮汉闯进门来堵了嘴绑了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揪出了教坊司,带回北镇抚司刑房。 要说锦衣卫北镇抚司最拿手的绝活,莫过于抓人和逼供这两项了。 “诸位老爷饶命, 小人虽是鬼迷心窍收了那位公子爷的银子替他接人, 却实不知人家是何来历。京师里到处藏……藏龙卧虎的, 随便一个大人的汗毛就比小人的腰粗,人家不说, 小人也不敢问呐……” 赵槐刚一被绑上刑椅, 就迫不及待地一通招供,待得看见校尉们亮出各种刑具, 他就只剩发抖哭号的份了。与他一墙之隔的段梁也是如出一辙。 等校尉拿刑具朝他们身上一比划, 两人就很默契地双双昏死过去。 专司逼供的锦衣卫早都练就了眼力,是装孙子还是真孙子, 人家看得出来。这俩小子显然是一吓就尿裤子的货,而且对照他们的供词也全无二致, 并无疑点,可以断定其所言为真。 徐显炀将李祥与卓志欣叫到了自己的值房, 听了手下报过来的供词, 他朝那两人问:“你们以为如何?” 卓志欣道:“这事说不定只是哪家的公子哥与耿小姐有私情才做的而已,查清楚了也不见得能有多大效用。” “那不见得,”李祥将头一摇, “能与耿德昌的女儿生出私情的人,也必然与耿家过从甚密,很可能就是奸党。再说,咱们也可以学他们借题发挥啊,即使查清仅是儿女私情,咱们也可以说他们结党营私。” 卓志欣看了看徐显炀:“显炀可是一向主张真凭实据的,外间本就传说咱们厂卫屈打成招,甚至是伪造供词。咱们又怎能学他们借题发挥,无中生有?” 徐显炀抱着双臂坐靠在桌案边沿,叹口气道:“眼下这两个乐工吐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就只能指望那小丫头回去教坊司后,能钓出些蛛丝马迹。反正咱们如今毫无头绪,若去捕风捉影地乱抓人,只能给对手编排厂卫罪状的机会。我也没指望真能钓上大鱼,只不过死马当活马医,查出一点算一点吧。” 卓志欣道:“可如此一来,岂不是苦了那姑娘?好人家的女孩谁愿意沦落到教坊司去,说不定都等不到梳拢接客,就先被那些无良乐户糟蹋了。咱们总不能把整个教坊司的乐户都像这俩小子一样,抓来揍上一顿吧?” 李祥笑道:“志欣的菩萨心肠又犯了。去选宫女的都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到了教坊司有吃有喝,也不见得多委屈了她。再说教坊司又不是勾栏院,送去那里的女孩又不一定接客。” 卓志欣不满地瞥他一眼:“你也看出那姑娘模样生得好,若是换做你是奉銮,你会不安排她去接客赚银子?” “哎你可别咒我去当绿帽的头儿啊。” “你看说你这么一句你都听不得,人家一个良家子落到那种地方,又如何忍得?” 徐显炀听着两人争论,一言不发。 她不是穷人家的女孩,而是出身官宦之家,论起来与他们还是一派,沦落得家境贫寒,充选宫女,已然算得可怜了,如今还要受这无妄之灾。 倘若为了替他查案,真害得她沦为风尘女子,他将来又能如何补偿她呢? 他忽然抬头问:“你们谁认得教坊司里的人,能给她一点关照?” 李祥和卓志欣一齐停了争论,又一齐忙不迭地分辩:“我可从不曾与那地界有过沾染!” 徐显炀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说到底他俩不过是市井无赖当上了锦衣卫的差,又不是什么书香门第,至于对个教坊司就这么谈虎色变吗? 再说他们三个人,李祥有媳妇,卓志欣订过亲,虽说没等成亲女方就害病死了,可之前也跟未婚妻热乎了两三年,说不定已然生米煮了熟饭。真正没近过女色的,是他徐显炀! 他们又装哪门子假正经啊! 卓志欣不自在地咳了两声:“你看说起那地方咱们都不乐意沾染,何况人家一个姑娘?当初有皇帝授教坊司的官儿给人,对方都推辞不受呢。依我说,宁可案子不查,也该早早把人家弄出来。” 徐显炀没有接话,托个小姑娘到教坊司查案确实不地道,可真要说放手不查……这是多难得的机会!放过了可就再难有下次了。 杨蓁被安置在一间无人的值房内,午间吃了校尉端来的饭菜,其余时候就静坐等待。 想起徐显炀听她陈述时露出的惊异与不解,她也十分理解。世人都鄙视贱籍,宁可身为良民饿死,也不愿身为贱民苟活。 而她经历了前世的苦难,深知生存不易,对这些虚浮的东西都看淡了。 但愿他见到她甘愿留在教坊司,不要误以为是她自甘堕落就好。 回字形直棱窗外传入男人的私语声,似是有人一边在窗前窥视一边悄声议论。 杨蓁稍一琢磨便明白过来,不禁好笑:指挥使大人是个不近女色的主儿,见到有个姑娘上门拜会,自是要引得手下人好奇的。 但愿他安排得当,不要走漏风声坏了正事…… 到了下午申时前后,徐显炀派出去的两路人马先后返回,先是一路人带了刘敬过来。 “小奇子都照实说了,夜里来的人一共三个,是硬闯进门的,态度极其蛮横,他多问几句对方便要动手,让人家把杨姑娘带走,小奇子也是无可奈何,最终都没闹清对方的来路。” 刘敬满心憋屈,原本就只选进来这一个像样的女孩,结果还出了岔子。 紧接着飞马去过昌平的人也回报说:“杨婶那边没见什么人去上门骚扰,对方并没着人看守杨婶。大人放心,咱们是盯梢的行家,周遭有没有人盯梢,咱一眼就看得出来。” 徐显炀点头道:“可见对方是来头不小啊!” 依赵槐、段梁与杨蓁三个人描述都可听出,那个少年公子气派不凡,而且办出教坊司换出罪臣之女的事还只差遣了两个靠不住的小脚色过手,对杨蓁也只是一句简单警告了事,又没去控制杨婶,看起来对方并不十分害怕败露,足见身份不低,自知案发了也不至于落罪才有恃无恐。 “当然,也说不定他们只是虚张声势,故作嚣张,好镇住小奇子与赵槐这样的小人物,以隐藏身份。”徐显炀补充道。 这桩案子乍一看漏洞百出,细想却又是无懈可击。 王奇不知对方来路,赵槐与段梁也不知对方来路,倘若杨蓁真是个毫无见识的乡下女孩,被那公子一威胁,再由赵槐段梁守在身边威逼利诱,也就只有乖乖就范不敢声张的份,这件事也就被成功掩盖,传不到他人耳中。 对方是用了个最粗陋的手法,就达成了最缜密的收效。 至于被换走了宫女—— 刘敬道:“只是换走个待选宫女,又不是宫妃,要说敢做出这事又不惧案发的人,满京城确实有着不少呢。不论是万岁爷还是厂公,谁又有闲心来管这事?倘若真去张扬其事……” “倘若真去张扬其事,带人走的人无处可寻,要被落罪追究的反而是你们这些相关都人。”徐显炀接上他的话道。 一个备选宫女被人领走,此事说给寻常百姓听或许显得了不得,可如今国朝内忧外患,惹皇帝焦头烂额的事情太多,桩桩件件都比丢了个备选宫女严重得多。 以至于近年来什么宦官监守自盗,什么后宫争风吃醋大打出手,但凡还不是闹得太出格的,都已没人理睬。丢一个备选宫女又算个什么? 此事若真报给皇帝,皇帝最多会随手指派个人去查查,便抛诸脑后,查不查得清也再不关心。 这种事高官懒得计较,小官又不敢计较——万一查清了领走人的是哪位惹不起的勋贵,都是白得罪人的事。 于是只会成了个无头公案,不了了之。对方敢于如此霸道行事,想必也是料到了这一点。 “你所言没错,若非他换走的是耿德昌之女,咱们都不见得会有心搭理。谁又会有闲心来管?好在,他换走的是耿家之女。”徐显炀目中精光凛凛,说完就迈步出门。 等再面对杨蓁时,徐显炀坚持查案的满满信心就馁了一截。他没有让手下把杨蓁叫来,而是自己去到那间值房见她,也是出于一份掺杂着心虚的敬意。 “……眼下看来,还无法确认除了那两个乐工之外,教坊司里还有谁对此事知情。不过耿德昌为官多年,他女儿常年身居内宅,见过她的外人一定不多。你就暂且以她的身份自居,留意着还有谁可能牵涉其中,也说不定会有其他的耿家同党去看顾你。” 杨蓁点点头:“如若真有,我一定细细记下,及时报给大人。” 越是见她乖觉配合,徐显炀就越心虚,他轻咳了一声道:“我已另外着人去查探,哪家的公子哥可能与耿家女儿有私情,一旦有了眉目,我便救你出来。” 杨蓁又点点头:“劳大人费心。” 回想着卓志欣的那些话,徐显炀心里着实不是滋味。平日总将奸党们无中生有、编排厂卫的坏话四处宣扬视作卑鄙无耻的行径,可如今自己这做派——利用一个无辜受牵连的小姑娘为饵引蛇出洞,又比那些人好几分呢? 他简直觉得自己比那个换了她进教坊司的小子还恶劣。 “我会着人留意着你的情形,但凡有何状况,你都可让我知道。倘若你在那里实在忍不下去,也可对我说,不要有何顾虑。不过,其实……” 他心里矛盾斗争,笨拙地寻着措辞,“教坊司也不像外人传说的那么腌臜,洁身自好一辈子的乐妇也不是没有……” 他自己都编不下去了,然后就又在杨蓁脸上见到了那种意味深长的浅笑,好像她是个成熟大人,而他是个幼稚可笑的孩子。 “大人放心,我都省得。”杨蓁再次朝他福了一礼,“只求大人费心帮我照应婶婶,我便再无所求。” “这你尽管放心。” 徐显炀身为厂卫高官,深谙保密之道,今日虽留了杨蓁与赵槐他们在衙门里好几个时辰,真正得悉了内情的锦衣卫手下却仅有寥寥几人。 等他带了杨蓁出屋,也是避着闲人抄小路去到衙门角门送她出去。 奉命领了赵槐与段梁来此的卓志欣上前道:“已然依你吩咐警告过他二人了。” 徐显炀点点头,刚朝那两个乐工一望,本就在瑟缩发抖的赵槐与段梁立时跪倒,齐道:“大人放心,小人回去必不乱说!” 徐显炀冷冷问:“还有呢?” 两人又忙道:“必定替大人关照好杨姑娘!” 这话说得并没毛病,徐显炀却听得别扭:何必要说……替我关照呢? 9、 杨蓁在去见徐显炀之前,也猜想赵槐与段梁两个小人物不会知道多少隐情,她只盼着经过锦衣卫的审讯,这两个小人不敢再来骚扰她就好,实未想到—— “耿小姐与我是族亲……与我娘家是族亲!论起来她就是我堂妹,你们谁敢欺负她,便是欺负我段梁,我必要与他拼命!都听见了没?” 次日一早,段梁就拿出办事色长的官威,站在教坊司的天井大院里对着一众底层乐户耀武扬威。 赵槐也在一旁帮腔:“没错,我与段色长是弟兄,谁欺负他堂妹,也是欺负我赵槐,我也决计不依!” 杨蓁听得哭笑不得。一众乐户都看着她窃窃私语,显是觉得赵段两人言语反常。有熟悉段梁的人还提出疑问:“段色长他娘不是姓张的么,何时又姓耿了?” 等离了外人,杨蓁便向段梁与赵槐道:“两位的好意我心领了,可徐大人的意思是叫咱们低调行事,如此引人注目,容易坏了大人的正事。” 赵段两人脸色变色,忙点头如捣蒜:“姑娘说的是,以后我们一定留意。” 这时那个曾与杨蓁打过招呼的中年乐妇走过来招呼:“耿姑娘,奉銮大人叫你过去。” 杨蓁看了看赵槐与段梁,那两人刚受了她的警告,把嘴闭得比蚌壳还紧,杨蓁也不好在外人面前向他们问询什么,只好跟着中年妇人走去。 奉銮张克锦的值房设在那一圈楼阁三层的东南角上。 “你别怕,到了这地界的人都得听奉銮大人的吩咐做事,不管得了什么差事,慢慢上手都做得来。”乐妇一路安抚着杨蓁,还望着她长吁短叹,似是在替她感伤将来的命数。 杨蓁本还没怕,倒是被她说得越来越怕了。奉銮若是一张口就叫她去青楼,她又当如何?单凭着段梁与赵槐两人照应,能转圜奉銮的命令么? 乐妇将她带到门外便自行离去,杨蓁推开面前虚掩的房门走进,扑面而来的是一大股茶香。 再香的茶水也不会有这么冲的味儿,面前这间不大的屋子里三面墙都设了多宝阁,上面摆满大大小小的坛坛罐罐,杨蓁根据这气味便知道那些里面一定都盛放着各样茶叶,这位奉銮大人看来是位茶痴。 张克锦年过四旬,身体微微发福,穿着一身绛红缎子常服,坐在一张太师椅中,手托盖盅轻刮着杯盖,待杨蓁进来施礼之后,方抬起眼皮看看她,拖着嗓音懒懒地问:“你就是耿芝茵?” “是。” “何时被送来的?” “前日晚间。” “既是前日便来了,昨日怎不见你?” 他依旧声调懒散,似只是例行公事,并非责问,杨蓁便恭顺答道:“回大人话,是段色长接了我进来,想是他昨日事情忙,便没来得及引我来见大人。” 昨日段梁是被秘密逮捕的,杨蓁与赵槐又走得悄无声息,教坊司也便只有少数人留意到他们似乎大半日不见人,没人知晓去了哪里。 张克锦也没计较,“嗯”了一声又问:“你可学过歌舞乐器?” 杨蓁正欲回答,段梁忽然推门进来,嬉皮笑脸地说:“大人,您先别忙,有件大事须得说给您知道。” 他跑去张克锦身边,俯下身对其耳语了几句。 杨蓁猜得出他去说些什么,见状一惊,想要阻拦也来不及了。 果然听了段梁的话,张克锦大吃了一惊,打量了杨蓁两眼,勉强恢复了平静又问:“你可有什么家人常叫的小名?” 杨蓁略略迟疑后道:“家里人都叫我蓁蓁。” “那以后你就叫这名儿吧,在这里没人愿叫父母给起的大名。”张克锦看向段梁,“以后就叫蓁蓁这丫头跟着你做些杂活儿吧。” “哎哎。”段梁点头哈腰,领着杨蓁出门走了。 走在三楼走廊上段梁便迫不及待向杨蓁邀功:“还好我及时赶来,不然还不知张大人会给你分配个什么差事。” 杨蓁留意着周围不会有人偷听,才驻足皱眉道:“你怎可以把徐大人的交代随便告知于人?万一张大人便与换我进来的那些人有瓜葛,你这可就要坏事了!” 段梁一怔:“那……可要是不说,张大人真要分你去绣楼做姐儿,我可没别的法儿拦着。” 杨蓁闻听,也没好多说什么。 这本司胡同里除了教坊司一座衙门之外,其余的就是一大片青楼,里面的姑娘也多有熟读诗书、会抚琴唱曲的,张克锦问她会不会歌舞乐器也不见得是想分她做乐妇,说不定真是想叫她去青楼接客呢。 杨蓁自然想得到,除了端出徐显炀去压张克锦,以段梁在教坊司混迹多年的经历,未尝就寻不到别的由头去劝阻张克锦让她接客。 可惜没来得及提前预备,话已说出去了,段梁也算是好心,她便不多埋怨了,只好劝他:“将来可别再贸然对人提及此事,但凡尚有其它办法转圜的,都别说起徐大人。” 段梁答应不迭。 杨蓁又问:“段师傅,依你想来,张大人会知道我被换进来的事么?” 段梁皱起八字眉想了想:“应当不知吧?接人的活儿就我与赵槐两个过手,那公子爷……那贼子也给了我二人银子,着我等不要声张,没有另去联络张大人的道理。” 照理说确实如此,看那伙人的做派,似乎也是在着意避免去惊动更多人,若是知会了张克锦,也就没必要再动用这两个靠不住的小乐工才对。 回想着方才张克锦的神情,杨蓁也得不出什么结论。无论张克锦知不知道她的底细,听说她被徐显炀照应,都可能大惊失色。 只能排除一点,张克锦应该不是徐显炀所说的那种与耿家亲厚、又不知道她被换过的人,因为人家一点主动照应耿小姐的意思都没有啊。 杨蓁想不出所以,只好暂且搁下不提。 * 北京城是藏龙卧虎之地,大富大贵的人家比比皆是。 几乎每个富贵人家都至少有着一间装潢讲究的书房,算起来整个京城这样类似的书房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你说那丫头竟去联络了徐显炀?” 当日晚间,就在其中一间这样的书房内,烛灯昏黄,夜色凝重,一个沙哑低沉的声音问出这句话,透着些许惊诧与急躁。 “是,太公您看,如今当如何是好?” 对方没有回答,只在屋中踱来踱去。灯影摇曳,靸鞋鞋底摩擦在青砖石面上,发出嚓嚓的声音,极缓极缓,持续了良久才停了下来。 “一不做二不休,一个小丫头罢了,尽快着人收拾了她!” “是。” “记着,下手务必要利落,决不可让厂卫有迹可循。” “太公放心,一个小丫头落到教坊司那种地方,弄死了,伪装作不堪受辱自尽的也就是了。待徐显炀再找上门,也查不出什么。” * 依段梁的意思,杨蓁就干脆闲着,不必真去做工,可杨蓁觉得那样太容易引人注目,还是坚持讨些活计来做。段梁便安排她去做浆洗。 教坊司近三百号人,男乐工占了近三分之二,乐妇们的衣裳大多自己洗,乐工们的衣裳大多丢给别人洗,除此之外还有戏服舞服,一伙十余人的乐妇平日就专管洗洗涮涮。 那个两度招呼杨蓁的中年乐妇名叫茹月,人如其名,白白胖胖地好似一轮满月,在教坊司专管浆洗杂务,年轻乐户们都叫她月姐。段梁便是看在她有意照护杨蓁,才安置了杨蓁去她手下做事。 见到杨蓁被分来为她打下手,月姐倒替她大松了一口气似的,高兴得两眼都弯成了月牙,热情洋溢地拉着她说长道短。 两个年长的浆洗婆子有意欺生,唤了杨蓁过去想把自己的重活都摊给她,立时便被月姐骂了开去:“看人家新来就想欺负啊?你们当年新来的时候什么怂样,都不记得了?” 两个婆子立马不吱声了。 连来看杨蓁的赵槐都笑着惊叹:“你还真吃得开,这么快便寻了个靠山。” “你要提防着那些臭男人,”教杨蓁浆洗戏服的时候,月姐煞有介事地嘱咐她,“外人不把咱们乐妇看做良家女,这里的臭男人也都是一个德性,他们要想打你的主意,光靠赵槐跟段梁那俩小子,可不见得弹压的住。” 杨蓁也想到了这一点。 教坊司就是个乌糟地界,虽说一墙之隔才是青楼,这院子里的女人都只是女乐,有跳舞唱戏的,有弹琴吹笙的,也有如她们这样做杂活的,都不是做皮肉生意的,可因为常年的气氛浸染,风气早都混乱不堪。 深夜间都常能听见男女调笑的声音在筒子楼里回荡。男乐工摸上乐妇,揩油甚至用强,都算不得新鲜事,吃了亏的乐妇也无处去诉冤。 男乐工们像赵槐与段梁那样的好色之徒比比皆是,才几天下来,杨蓁便多次见到有人眼神淫邪地看着她悄声议论,甚至还有人跑去她的住处之外探头缩脑。 她又不能把徐显炀的关照广为传说,也无法指望赵槐与段梁随时相护,想要保护自己,只能另想办法。 不然的话,说不定哪天便有胆大狂徒摸进她屋里来了。 10、 排练乐舞是教坊司一项重要职责,那座宽阔的天井大院就是个排练场,每天都能见到师父们领着各自的人马在上面,有排舞的,有排戏的,也有弯腰压腿练功的,周边吊嗓子与奏乐的声响也是不绝于耳。 器乐组的排练地设在一楼西北角的一座大厅里,因眼下是夏季,平日排练时都是大敞开所有的槅扇门。从门外一过,便可清晰看见里面的乐工们演奏笙箫乐器。 杨蓁每日下午去到天台收回晾晒好的衣物,拿木盆端着回来时都会特意绕个远,停在这座乐厅之外看上一会儿。 直至今天,终于被她等来一个机会。 “哪个的瑟没有校准,快些自行调了!” 负责排练器乐的人也是个中年妇人,身形却比月姐苗条高挑得多,脾气也比月姐大得多,成日锁着一对眉头,对一众器乐乐工吆五喝六,一开口便似吃了火.药。 杨蓁听月姐说过,那是教坊司的右韶舞,姓聂。 教坊司在奉銮之下设左右韶舞两名,虽是品秩极低的小吏,在教坊司里却有着不小的实权。像聂韶舞这样以女子之身担任韶舞一职,是教坊司历史上都极少见的。 传说都是因她精于乐律,无人可以替代,才有了今日的地位,身份高贵的内外命妇们常有人点名要她为自家饮宴上排乐编舞,是以连礼部专管教坊司的官吏们都要给她几分薄面。 听了聂韶舞的吩咐,厅中一共八个司锦瑟的乐工忙都附耳低头地调试琴弦,可等调完一奏,聂韶舞还是立即喊了停。 “叫你们调个琴都做不成,难道还要我下场替你们动手?”聂韶舞发起火来,手中的紫荆藤条在桌案上敲得啪啪响,“等到了大祭上还这等德性,连我都要陪你们掉了脑袋!” 八个乐工面面相觑,再怎样拨弦调试,也寻不着哪里出了问题。 聂韶舞将藤条一抛:“罢了,今日到此为止,晚间你们谁都别想吃饭!” 众乐工顿时发出一阵叫苦之声。正这时候,只见一个穿着素淡的小姑娘走了进来,这些人虽然没人与她说过话,却都认得她就是几日前新来的那个叫蓁蓁的丫头。 杨蓁一声不响地走到一个鼓瑟乐工跟前,开口道:“师傅,劳您把这瑟竖起来试试。” 八个鼓瑟乐工虽然找不到毛病所在,但都服气聂韶舞的耳力,也便都在疑心是自己的琴出了毛病。那乐工听杨蓁如此道,便依言从琴架上搬下锦瑟竖在了地上。 只听哐啷啷地一连串轻响,一枚铜钱自锦瑟底部的琴孔掉了出来,原来这便是问题所在。 众乐工齐齐发出一阵唏嘘赞叹,那乐工笑道:“小姑娘你好生厉害,这副耳力,除了韶舞大人之外,我这辈子都未见过!” 聂韶舞冷眼看着,这时也走来了跟前,乐工见状连忙告了罪,将锦瑟摆好。 杨蓁向聂韶舞施了礼:“见过韶舞大人。” 聂韶舞打量着她道:“你就是那个叫蓁蓁的?” “是。” 聂韶舞转向旁边一个乐工道:“今日排练之后,你过去与张克锦说一声,将这丫头调来我手下,以后专司调琴。都坐稳当了,咱们再把《飞龙引》排上两遍!” 接下来她便回去前面继续排练,一个字都没再对杨蓁多说,可众位乐工却纷纷朝杨蓁投来又是佩服又是羡慕的目光。 杨蓁暗暗松了口气。聂韶舞在教坊司的权柄地位比张克锦也不遑多让,而且又身为女子,若能得她庇护,境况定会安稳许多。 分辨乐音的耳力是种天赋,并非勤学苦练可以习得。当年父母俱在之时为杨蓁请了师父教习古琴,她对乐律的天生敏锐一直被师父赞叹不已。 家破人亡以来,本以为这点本事再无用武之地,却想不到再次用上的时候,竟是在教坊司。 离开乐厅的时候,杨蓁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端起门外的木盆正要走,她就留意到不远处站着的一个男人正在望着她。 那人四十上下的年纪,一身邋遢肮脏的绿衣,半脸乱蓬蓬的胡子。他看向杨蓁的神情并不像余人那样色眯眯的,而是脸色木然,眼神阴冷。 这已经是杨蓁至少第三回发现他瞪着自己,她向月姐和赵槐他们都打听过,知道这人名叫葛六,担着一个比段梁稍大的小官——徘长。 她猜不透葛六对她打着什么主意,只知道被他这般瞪视着,比被那些色鬼涎着脸窥伺还要毛骨悚然。一看见葛六又在看她,杨蓁忙不迭地端盆就走。 想不到慌张之下,刚一转身便迎面撞在了一人身上。 “哎呦!”一个脆生生的女子声音惊呼出来。 杨蓁连忙退步道歉:“对不住,是我走得莽撞了。” 面前是两个女子,被她撞的这个与她年纪相仿,也是十五六岁,身形高挑纤细,穿着一身艳丽的桃花纹褙子,下配紫罗兰色罗裙,黑发斜绾堕马髻,簪着一支珠光闪耀的金花,脸上薄施脂粉,眉眼如画,丽质天生,一双妙目正端详着杨蓁。 旁边的一个年纪小着两三岁,容貌与穿戴都平平无奇,一看就是个做杂役的小丫头,这时正拽着那个美貌女孩的衣袖笑道:“你看我就说吧,她若是打扮起来,样貌怕是还在你之上呢。” 杨蓁心头微颤,情知但凡女子,尤其是相貌过人的女子,几乎全都受不了被人鄙薄容貌,这小姑娘的话简直就是明晃晃地煽风点火。 她忙道:“姑娘说得哪里话,这位姐姐容貌过人,简直天仙一般,哪里是我能相比的?” 那美貌女孩听了那小丫头的话本也没露出什么不悦之色,一听她这话更是噗嗤一笑:“听说你们耿家当年也是大富大贵之家,你这大家闺秀出身的女子竟还如此会说话,倒也少见。” 75|番外1:杏仁皇帝的北京假日 “蓁蓁你还记得前世皇上御极之时, 新定的年号是什么?” “乾兴啊, 我死那年就是乾兴元年的年底……” “行了行了,问你什么答什么就是了,说什么死不死的,怀着孩子的妇人说话还恁不讲究!” …… “皇上,蓁蓁说了, 前世您选定的年号就是‘乾兴’。” “可见礼部拟的这破年号不吉利, 叫他们重新拟来!” 于是礼部为新帝重拟了一个年号——信仁。 《说文解字》有云, 信者,诚也, 正与新帝潜邸之时的封号相合, 是以这年号非常被新帝喜欢,很快被他采纳, 遂下诏定明年为信仁元年。 可徐大人刚一把这年号告知自家夫人, 杨蓁却笑倒在床,把徐大人笑出了一头雾水。直至杨蓁指了指桌上果盘里的琥珀杏仁, 徐显炀才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 “你也太能瞎想了吧,这都能联系得起来?”又不是南方某些地界, 信杏不分的。 杨蓁白净的小脸都笑得通红,好容易才忍住笑, 道:“你觉得是我瞎想?他在位时也还罢了, 等他百年之后,人们说起他,都会说‘信仁帝’, 或者直接叫他‘信仁’,北京人又爱带儿化音,怎么听都是‘杏仁儿’,这还不好笑?” 如此一解释,徐显炀也忍不住笑了,听上去皇上确实很有被后世叫成“杏仁皇帝”的风险。 “那……又当如何呢?现今他对这年号满意的很,连诏书都拟好了。” “你可别去对他说,本就刚刚因我的话改了一次年号,要是再改一回,万一传给外人知道,不定怎么议论我呢。” 先是在王府做丫鬟,后来又单独随那人连夜跑了一趟神机营,他要一直是个王爷还好些,偏生还做了皇帝。杨蓁深知民间对编排皇帝的私情有多大热情,一直很担忧自己那些过往被人拿来做文章——那可不是认个义兄义妹就能完全掩盖过去的。 徐显炀也是有此顾虑,想想反正是那厮自己选定的,就由他去吧。寻常百姓家又不吃杏仁,也不会说起皇帝年号时还带儿化韵,或许没那么多人想得到这儿。 于是指挥使大人两口子达成协议,杨蓁捧着已经十分浑圆沉重的肚子又滚在床上笑了半日,这事就揭过去了。 令徐大人万万没想到的是,没过几天,杏仁皇帝竟突然登门造访。 早在登基大典之前,还做着诚王的杏仁帝,不,信仁帝,曾经亲自带着徐显炀,从包括宁守阳在内的那一批被捕高官被查封的宅邸当中挑选了十一座比较像样的,一一走了一遍,想挑出一座赏给徐显炀做新居。 那些官员一个比一个财帛丰厚,个个家宅都是富丽堂皇,徐显炀觉得每一座都很好,都比自家小狗窝强多了,可诚王却看来看去没一座能看上眼,最后都看完了,他忽然灵机一动:“是了,费这事干什么?将我那王府给你不就成了?” 于是,待至元皇帝退居太上皇、移居永庆宫后,信仁皇帝住进乾清宫,空出来的诚王府就成了锦衣卫指挥使府邸。信仁帝搬走前留下话:把那座死过人的西跨院拆了! 对此杨蓁又不由得感慨一番:果然是帝王心性,翻脸无情,连对自己曾经爱慕过的姑娘都没点留恋。 徐显炀则忍不住提醒:住着人家送的宅子,就别说人家的坏话了。 原王府的下人,信仁帝用熟了的那些自是跟着他进了宫,其余的都随着府邸一并赏给了徐显炀,任他处置。徐显炀原有的下人很少,就干脆把这些人全都留用。正好这些人当中也有不少都清楚徐夫人曾在王府做丫鬟的过往,把他们留在眼跟前,还更好防止他们出去传谣。 于是乎,今日在门房当值的家丁一看见来客的面目,就清清楚楚地认了出来,登时惊了个浑身发软。 时值夏末,信仁帝身上一袭月白色香云纱的道袍,玉冠绾发,戴了条五色锦的抹额,手上仍是那柄他最爱的洒金折扇,一身行头恰似当初,只是时隔短短四个月,满身的威严却已远胜从前。 “敢咋呼一声,诛你九族!”他脸色阴冷,几个字就制止了对方即将出口的大呼小叫,“徐显炀可在家?” “在……在呢。” “谁也不许惊动,直接带朕去见他!” 家丁哆里哆嗦地应了声,忍不住伸脖子朝门外看了眼——一个随行扈从都未见。 说是直接带他去见,家丁自然还没那么愣头愣脑,半路上就打着手势差人去请新主人过来,自己则领了旧主人去到花厅。 今天早晨是新帝御极四个多月以来头一次称病没有上朝,因前两日徐显炀就看出皇上面色不好,似有病容,今早听说他真的称病,还心有惦记,犹豫过是否该进宫去探望一下,后来还是觉得不去打搅、让皇上好生休息更好,就作罢了。 于是他将对君上的惦记抛诸脑后,抓住这次好容易不必上朝的时光回到床上睡了个回笼觉,一直懒到了日上三竿。听到下人报知皇上登门,徐大人也是吃惊匪浅,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梳洗穿戴好赶过来。等去到花厅,又得知信仁帝已经很不见外地去到了后宅正房。 因为避忌正房是皇帝曾经的寝居之所,也因对私下幽会的过往心有留恋,徐显炀住进来时就着人将从前杨蓁所住的客房小院做了些修整,将几间屋子连通,当了正房居住,原先的正房反而一直空着。 徐显炀进门时,见到信仁帝正软绵绵地歪在罗汉床上,当真是名副其实的宾至如归。 见他来了,信仁帝无力地摆摆手:“免礼了。” 徐显炀朝门外看看:“您……一个人来的?” “嗯,从神武门出来,过了尚宝监和浣衣局,再走一个街口就到了,这点路我还走得。”诚王府确实离皇城极近,信仁帝可怜兮兮地叹了口气,“我在宫里又没有亲信,能叫谁随我来啊?叫了谁谁都只会劝阻。” 他明明将原先的近身下人都带了去,还没一个算得上亲信,那能怪谁?依着他原先的惯有作风,确实难有亲信。 徐显炀紧皱着眉头思索:今天羽林卫是谁当值?我非踢他回老家养猪去不可! 信仁帝瞥他一眼就看了个透亮:“羽林卫张梁霍是个识趣的,看出是我,还一个字没说就放我出了门,你敢撤了他,我就撤了你。” 徐显炀喟然:“那您今日来此,是想做什么呢?” “累,想歇一天。”信仁帝背靠引枕,手背压着额头,一副弱柳扶风样,“徐显炀,你每日能睡几个时辰?” “大约四个上下吧。” “我御极以来,最长的一晚睡了两个半时辰,最短的才一个时辰。” “那要不……您就在此歇一觉?” 信仁帝却又摇了头:“累过头了,睡不着。昨夜批折子批到二更,结果白躺了半宿,都没睡着。” 徐显炀暗叹一声,不知说点什么好。 原先任谁想来,都以为至元皇帝不会那么轻易放权,怎么也得再把持两年的朝政,没想到人家说到做到,手把手地教了兄弟三个月,一经移居别宫,就半点政事都不再过问,连信仁帝偶尔觉得不好决断去向他求教,他都只摆摆手表示:愚兄不管,去与智恒商量着办吧。 于是信仁帝只好自己扛起所有担子,要说他现今需要处置的政务,也不见得比皇兄那时更繁重,但毕竟他还是生手,又有个比皇兄更要强、更精益求精的性子,还是一下子过上了与从前反差过大的日子难以适应,几个月下来累得不成人形,也就好想象了。 徐显炀也很清楚,比起当初做闲散藩王的时候,他现在那简直就不是人过的日子。瞧他现在这样儿就知道,比从前瘦了一圈不说,还眼眶乌青,两眼空洞无神,整个人带着一种病态的亢奋,就像回光返照,随时都会倒毙似的。唉,真可怜见儿的! 信仁帝幽幽道:“皇兄才二十七岁就顶不住了,我觉得这样下去,我也活不过三十。” 徐显炀又是一声叹:“您也不必如此悲观,毕竟这几年国朝祸患太多,有您这样勤勉的帝王治理,过几年定会大有改观,到时您也就松快下来了。” 他从来不会溜须拍马,自认为这几句话说得既由衷又好听,算是他此生吗拍过的最佳马屁了,可信仁帝听了却是撇嘴哂笑:“你也当了几年官了,怎都不学学人家文官们是如何说话的?这样时候你该说,你身为人臣不能为君上分忧,实感惭愧,以后定当多多尽力。” 徐显炀一脸无奈:“那依您所见,我今日该当如何替您分忧才好呢?” 信仁帝忽然精神了起来,翻身坐起,笑吟吟道:“就当我是个寻常客人,嗯,就像李祥卓志欣那样,唤蓁蓁出来,咱们聊聊天,吃顿便饭,偷得半日闲,今晚回去,想必我就能睡得着了。” 徐显炀怔了怔:“皇上不知?蓁蓁她今日……入宫去了啊。” 信仁帝一愕:“入宫?她又被皇后请去了?” “是啊,要不,我着人去唤她回来?” 信仁帝苦起脸来,没有答话,自己是偷跑出来的,难不成还叫人跑去皇后跟前说:皇上正在徐大人家等着见徐夫人呢? 杨蓁封了公主,有着公主的名号与禄米,却不必像寻常公主那样住在公主府。不论是因着公主这层身份,还是外命妇的身份,皇后将她引为闺蜜、时常招她进宫作伴都是顺理成章。 自从杨蓁大婚之后、诚王御极之前那会儿,周王妃就时常延请杨蓁上门,等到她入住坤宁宫,杨蓁搬到诚王府,与她做了近邻,周皇后就更加频繁地招杨蓁进宫。 在外人看来,她们两个必定是因身为月份相近的孕妇才有共同话题,徐显炀对周皇后的热情一直无可理解:皇后对皇上喜欢蓁蓁的事心知肚明,怎还能恁高兴看见她? 信仁帝倒是比他明白的多:皇后就是想探究清楚,为何蓁蓁能得我青睐,自己好寻机学上一学。反正蓁蓁嫁了人,不可能进宫,对她绝没威胁,她这么做既能向我显示她宽仁大度,又有实际所得,还能偶尔讨好我一下,何乐而不为? 不愧是做皇后的,那两个侧妃就没见有她这份心计。听说那两个女人见皇后待蓁蓁亲厚,还常在背后泛酸呢,恁没眼色的蠢妇,以后甭指望朕还搭理她们! 话说,他确实曾在坤宁宫“偶然”见过杨蓁两回,可那情境一点都不爽快,旁边是周皇后和一群宫人,杨蓁还要规规矩矩对他行君臣之礼,他也只能冠冕堂皇地问候几句便罢。 哪像今天,今天他是微服做客,只要他想,就可以与徐显炀他们小两口坐在一张桌上踏踏实实地吃顿便饭,聊聊天,其间还可以随口对徐显炀调侃上几句,再听杨蓁“大逆不道”地顶几句嘴,那多自在啊! 眼看时至午时,杨蓁定是被皇后留下用膳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好容易出一回宫,竟连这点心愿都无法达成。 看着皇上一脸的生无可恋,徐显炀也很不忍心,一品大员还有沐休的日子呢,人家皇上只是想歇一天,松松精神,好睡的着觉,有何不好理解的呢? “皇上您能晚上再回去么?” “只要我想,明天再回去都无妨。怎么,你想邀我交颈而眠?” 徐显炀呛了一口口水,掩着口咳了好几声,才道:“其实是我今晚有桩热闹事,皇上若有兴致,可随臣同去。” 信仁帝双眼一亮:“难不成你想去逛流芳苑?” 徐显炀又呛了一口口水,咳得停不下来¬——今天的皇上显然十分反常,这很好想象,换了谁恁长的时间天天劳心费力还睡不了几个时辰,谁都得反常,徐显炀觉得若是换做自己,说不定都会拿了绣春刀去街上砍人。 得叫干爹想想法子,再叫皇上这样熬下去,恐怕等不到信仁元年,这位新帝就得神智失常,变成个疯子…… 与此同时,杨蓁确实被周皇后留在坤宁宫进膳。 对于周皇后的热情,杨蓁最初可谓是十分抵触。虽说对信仁皇帝她心怀感激,也切实有着一份近于亲情的情分,但她既顾忌着诚王府那段经历,也顾忌信仁帝本人的态度,是真心很想与那一家人保持距离,免得招惹麻烦和闲言碎语。 可惜,不管是之前的王妃还是现今的皇后,人家有请她就得去,总不能拂人家的面子。 好在相处几次下来,发现周王妃这人中正平和,既不幼稚,也不事故,算不得率直,也不会动多余的心眼,与之相处起来十分舒适,杨蓁才渐渐平复了心情,也越来越喜欢与之接触了。 自然,这期间对方的丈夫还是别来现身才更理想。 眼下她与周皇后怀孕的月份都已进入了尾声,这阵子两人坐到一起,聊的最多的自然还是孕产与育婴的话题。 “……照刘太医的意思,近些时日你我都是随时可能会生的了,这一回你回去,我就不再唤你进宫了,免得你下回来,竟生在了车上。”午膳过后,周皇后拉着杨蓁的手这般笑道。 杨蓁总觉得今日皇后的眼神总有点奇怪。因今早从徐显炀那里也听说了信仁帝称病免了早朝的事,她刚到坤宁宫那时就询问了一句皇上病体如何,自那时起,就发觉周皇后的眼神有点古怪,似乎……就是心里琢磨着什么,总怵怵忐忐地想要问她,又不好启齿。 “娘娘若是有话想说,尽管开口就是。”再次发觉周皇后露出这种古怪神色,杨蓁索性挑明。 周皇后一笑,挥了挥手,将周围侍立的宫人都打发了出去,一见此状,杨蓁就大体猜出了她想说些什么,心也随之提了起来。 周皇后盈盈笑道:“我确是一直有心问你一句话,都忍了好些日子了。你来说说,在你看来,徐大人比皇上究竟好在哪里,为何你当初没有选皇上呢?” 两人数月以来相处频繁,也算得十分熟络了,周皇后有时与她说起话来,也颇有闺中密友的意思,只是,对于皇帝对杨蓁的私情,这还是头一回直言涉及。 杨蓁一时真想问她“这话不是皇上叫您问的吧”,但当然还是忍了下来,对方的身份今非昔比,换做对着皇帝本人都还可以说话随意着点,毕竟拿得准那厮不会计较,可对着皇后就要谨言慎行了。 “娘娘有所不知,早在得悉皇上的心意之前,妾身已然与徐大人有了婚约,是以,自然不会再作动摇。”杨蓁答道。 周皇后眼波流转:“如此一说,倘若皇上在徐大人之前先与你相识,你也可能会选皇上的咯。” 这简直是把人往绝路上堵啊!杨蓁着实发愁,能怎么说呢?直说我其实一点都看不上您那位皇上,在我眼里他与我家大人根本没得可比? 真要追根溯源,当初她还把那人当仇人看,有心把他刺杀了呢! 有关那段前世的说辞,皇帝一定是不会去与皇后说的,他与皇后从来就没熟络到过那份上。皇后也就不可能知道,这里面根本不存在皇上先与她相识的可能。 “娘娘明鉴,男女之情无可定论,妾身只知今生今世是与我家大人有缘,与皇上无缘,也便安于此中,一心一意对待我家大人,不敢另做他想。”她只能这么说。 周皇后在她手背上轻拍两下:“唉,你太拘束了,实话都不敢说。我会有此一问,还不是心里不明白么?在我眼里,自是皇上样样儿都好,是人中龙凤,这才会想不明白,怎会有人蒙他看中,还无动于衷的。徐大人……当真是有本事呢!” 杨蓁未免憋屈:人家说的是实话啊,您那位皇上单是后宫佳丽成群这一点,也远远比不上我家大人,怎就样样儿都好了呢?唉…… 她在坤宁宫呆了大半天,下午告退时周皇后还有意挽留,杨蓁解释说:“不瞒娘娘说,今日妾身有一位挚友成亲,须得过去才好。” 周皇后奇怪:“你都这个月份了还去吃喜酒?就不怕出点意外?” 杨蓁一笑:“小心着点也就是了,妾身友人甚少,难得有这一位要成亲的,总也该过去露一面。” 今天月历六月十六,是卓志欣与画屏成亲的日子。 因考虑到今日的客人除了一部分早年的街坊亲友之外,就都是锦衣卫的同僚,而且多是北镇抚司衙门里的人,其中有机会面圣的人极少,徐显炀就决定带信仁帝过去凑个热闹,好散散心。 信仁帝听说有机会见识民间的婚礼,也颇有兴味,很痛快答应了同去。徐显炀觉得他这身富贵公子的打扮到时还是太过招眼,就取了自己的一身新做好的曳撒请他换上。 信仁帝则对徐显炀身上的金线飞鱼刺绣更为青睐,表示不嫌弃他那身是旧的,想与他换换,徐显炀只好耐心为他解释:在场大多是锦衣卫,如果见到除我之外另有一人穿着飞鱼服,您会很招眼的。信仁帝这才作罢。 “今日是六月十六,”信仁帝出门上车时望着天际初升的巨大圆月,神色间颇有些甜蜜意味,“就是去年今日,我将蓁蓁换入的教坊司。” 徐显炀听得无言以对:这也算是什么值得留恋和夸耀的事儿? 反正这又不是今天听见皇上说出的头一句怪话了,半天下来,徐显炀已见怪不怪。 那时徐显炀搬进诚王府,就把那所旧宅留给了卓志欣,怕卓志欣不愿领受,徐显炀就说是借给他住,想住多久就住多久,权当替他看家。卓志欣刚升官不久,还没心思购置新宅,就先在此住了下来,今日的婚礼也开在这里。 徐显炀被信仁帝挑拣衣服拖累得晚到了些,到达时见到宅院当中已经摩肩接踵,宾客盈门。指挥使大人到来,自是人人施礼招呼,也有人询问徐大人同来的这位小哥如何称呼,徐显炀只含糊说是自己朋友,一道来吃酒。 “显炀,你怎这会子才来?”来到正屋跟前时,李祥迎了上来,一眼看见他身旁的信仁帝,顿时就像见了鬼。 信仁帝面无表情,淡淡抛下一句:“胆敢声张,明日就调你去哈密卫!” “不……不敢。”李祥一个字都没再多说,灰溜溜没入人群。 唉……徐显炀无话可说。 一转脸,羽林卫统领贺章过来笑脸相迎:“哎呀徐大人您……”同是一看见旁边这人就浑身僵硬。 信仁帝道:“敢说出去,明日就派你去打安南!” “臣……不敢。”贺章也赶紧没入人群。 徐显炀料着,因羽林卫的人与卓志欣不熟,也就来个统领意思一下,另外王庚钱云那些旧时王府密探近日有任务在身都没在京中,刘敬也没得空来,是以,今日这场合里除自己之外,也就三个人认得出皇上,现在其中两个都被封口了,那第三个…… “皇上,求您件事儿,今天是志欣的好日子,求您让他消停一点。” “我怎会叫他不消停?”信仁帝反问完了,才明白过来,“好吧,我尽量避着,不叫他看见我就是。” 徐显炀千恩万谢。他让皇帝陪在身边,就免不了总有人来招呼的时候问来问去,可要说不叫皇帝跟在身边,他又放心不下,毕竟这厮的身份今非昔比,这场合又一多半都是粗人,把皇上撞上一下,踩上一脚,都是了不得的事儿。 为了不让卓志欣也受上一番惊吓和恐吓,他只好也暂且避着没去与之搭言。卓志欣一身大红喜服站在堂前招呼来客,见到徐显炀与李祥两个至交好友反倒遮遮掩掩地不上前搭理自己,少不得满心奇怪。 没过多会儿吉时到了,卓志欣与蒙着红盖头的画屏在堂前三拜天地,喧天的锣鼓声中混着亲友们一阵阵的起哄,场面热闹非凡。 信仁帝头回见识这情景,大感新鲜,一扫之前的抑郁憋闷,显得兴趣盎然。徐显炀见状才觉得今日算没白来。 等到入座赴宴的时候,信仁帝已然谈笑风生,但凡有人敬酒招呼,他也都客客气气地笑着应对,还频频跟人家对着作揖拱手,看得徐显炀妙趣横生。不过,皇上似乎并没这么快恢复正常。 “其实我是徐大人的表弟。”也不知他怎冒出的这想法儿。 对方一副三生有幸状:“哦,原听说徐大人无亲无故……” 信仁帝一笑:“不是亲表弟,是新认的,干表弟。” “……”其实人家下半句想说的是“原来只是谣传”。 徐显炀扶额坐在一旁,只觉头痛得厉害——可见不好好睡上一觉,他还是难以恢复。 好容易熬到喜宴吃了个七七八八,徐显炀向一众兴致高昂的下属警告“想闹洞房也适可而止”,而后就着人去后宅通知与女眷在一处的杨蓁准备回家。 今日到来的女客们除了卓志欣家的亲戚,就是锦衣卫的夫人们,当中自是数杨蓁身份最高,她又是个高月份的孕妇,处处都被人小心翼翼地捧着,唯恐怠慢了半分。杨蓁也想着早些返回,大略吃了些饭菜后,又在新房里陪画屏说了一会儿话,听见徐显炀差人来请,就起身告辞。 去到宅院后门内准备上车时,见到徐显炀正在这里等着,杨蓁穿着肥大的倩影纱褙子,扶着沉重的肚子走上前,正要说话,一眼就看出了丈夫身边那人……他有点眼熟。 信仁帝笑吟吟地主动招呼:“蓁蓁,好久未见了。” 杨蓁脸色唰地一白,脚下一个踉跄就要摔倒,慌得身边一众丫鬟仆妇争相搀扶,顿时一阵大呼小叫。 信仁帝倒吓了一跳:朕怎至于恁吓人? 徐显炀也吃惊不小:蓁蓁一向镇定,没这么一惊一乍过啊。 他也过来帮着搀住杨蓁,对她小声道:“留神不要声张。” 杨蓁勉强定下神,对他点点头,站稳后又朝信仁帝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天色不早,是不是该叫我家大人送您回……回家了?” 信仁帝也知时辰不早,而且方才这一阵也勉强算得尽兴,便笑道:“是呢,那我便不客气,再多借用你家大人一阵。” 杨蓁支撑着朝他施了一礼,与徐显炀交换了一下眼神,便上车离去。徐大人免不了先公后私,放了媳妇自行归家,自己则护送皇帝回宫。 路上陪杨蓁坐在车里的两个随行丫鬟争相抱怨:“刚那人谁啊?竟好意思霸着大人不叫大人送夫人回家。”“就是呢,没看出咱家夫人不舒坦啊?真是没眼色!” 杨蓁靠着引枕,听得啼笑皆非。早在与画屏告辞那阵,她就感到有些隐隐腹痛,听太医说这个月份偶尔腹痛也属常事,她又不想引起外人紧张,就没有声张。正赶上见到皇帝那会儿,又是一阵腹痛袭来,再吃上一惊,她才会站都没站稳。 接连几次腹痛,还一次比一次加重,杨蓁已意识到怕是情况不妙,她对这事早已做好了准备,倒不觉得恐慌,这会儿反而觉得有些好笑:要是我正好今晚生了,那人定会以为我是被他吓的,不管怎么说……这样毕竟有点丢人。 又是一次腹痛袭来,好在马车已临到家门口,“巧荷,去请段嬷嬷,我怕是……就今晚了。” 夫人尚且镇定得出奇,一众下人却随着她这句话炸了窝,远比当日五军营与三千营兵围北京城的时候还要混乱数倍。 所需的东西和人手都是早就准备好的,也不知是不是今日有些疲累,杨蓁的反应加快得惊人,等回到家,被丫鬟仆妇搀扶上床,她很快就疼得起不来身了。 手指几欲将丝缎床单抓出破洞,听见身边有人询问大人去了哪里快去请他回来,杨蓁刚挺过了一阵阵痛,淌着冷汗睁眼道:“他进宫去了,不必扰他。” 周围人众都听傻了:“这当口就是进宫了也该找大人回来啊。” “他又不能进产房,不能帮我生,叫了他回来又有何用?徒然惹得外人说咱家拿大!”杨蓁深知这阵子眼红他家圣宠隆厚的大有人在,虽说婆娘生孩子事大,可天地君亲师,因为媳妇生孩子就进宫唤人,无疑还是要给外人说嘴的由头。 她趁着阵痛的间隙飞快分派,“听我的,别去管他,你们各司其职,按部就班,就像从前说好的那样。我就不信,少了个男人我就生不成孩子!” 下人们都知道,自家这位夫人看着瘦瘦小小的,其实特有主心骨,见人家一个产妇都半点不慌,下人们也就很快宁定下来,各司其职去了。 信仁帝由徐显炀亲自护送着回到乾清宫,却仍然舍不得放他走,还说:“反正你回去也无事,今晚就留在这里好了。” 看样子还真是有心与他交颈而眠了,徐显炀十分吃惊:“外臣如何能留宿后宫?” 信仁帝坐在炕上,已叫人取来一大叠奏折放在跟前,苦笑道:“你还真当是留宿啊?这一夜我都不见得能睡,你就当是为我当一晚的大汉将军好了。” 看样子他精神倒比白天好了许多。徐显炀望着中官捧上来的那一叠叠堆成小山的奏折,心里也真是替他累得慌,便没好再多推辞。 他也有点疑心杨蓁那时失态是因身体不适,毕竟太医已经说过,这阵子随时可能发动生产,只是在此之前,他已经因为杨蓁稍有不适就大惊小怪过两回,到今日反而有些疲沓了,想着反正杨蓁知道他在这里,真有异状定会着人带话进来,也就没多挂心。 更漏滴答,夜一点点深了,前一夜完全没能入睡的信仁帝仍在灯下批着奏折,徐显炀一开始站着倒还好,后来被他赐了座,就忍也忍不住地打瞌。惹得值夜中官看着他直想笑。 靠着椅背迷糊了一阵,再睁眼看时,信仁帝还是原样,徐显炀忍不住道:“皇上也需量力而为,大事决断,小事含糊些也无妨的吧?” 信仁帝写完了一份朱批,搁下朱笔,怅然叹道:“你说,现今有厂臣辅佐,我还忙成了这样,若是像蓁蓁所述的前世那般,厂臣被我治了罪,还没有皇兄教我,我又该有多手忙脚乱?前世的那个我,想必更要短寿的吧?” “嗯……那总也好过前世的我与蓁蓁……”徐显炀又瞌睡上来,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了。 信仁帝望着他苦笑,睡得着是福气,像他这样都睡得着,果然是福星高照的人。不过望着他,倒像是受了感染,视野也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等到徐显炀打了个磕醒过来,看见信仁帝竟然伏在炕桌上睡着了,值夜中官正小心翼翼地为其披上鹤氅。 徐显炀站起身低声询问:“怎不伺候皇上进屋去睡?” 中官愁眉苦脸地低声解释:“大人有所不知,皇上好难得睡得着,还是暂不要打搅的好,不然惊醒了他,又不知何时才能入睡了。” 徐显炀望着那个年仅十九岁、埋在奏折堆里睡着的皇帝,也只有默默喟叹。临到这时,确实有些遗憾自己帮不上他的忙了。 信仁帝难得今日有了睡觉的雅兴,半夜自炕桌上下来,又倒到炕上接着睡,足足睡满了三个多时辰,创了四个月以来之最。可怜徐大人又不能自行凑上炕去陪他同睡,就坐着熬了一夜。 每日寅正上朝,皇上难得睡的香,徐显炀自作主张叫人去传话又将早朝免了,等到信仁帝睡醒,都已日上三竿。于是神清气爽的皇帝便将腰酸背痛的徐大人放回了家。 “哎呦大人呐您可回来啦!”管家老吴站在大门外等得脖子都长了。 徐显炀是一千一万个想不到,自己已经多出一个儿子来…… 七斤重的婴孩浑身带着初生特有的红色,头顶一层绒绒的黑发,睁着黑葡萄似的一双大眼,小嘴吮着手指,不时发出类似于哭,又不是哭的咿呀声。 徐大人笑得合不拢嘴,抱起来就爱不释手:“唉呀真是想不到,陪皇上睡了一夜,我就有了个儿子!” 床上的杨蓁翻了个白眼:这人……在说些什么胡话! 没过多会儿,信仁帝就在奏折堆里听到了这个喜讯。 他捏着朱笔一笑:儿子也不错,等过个十几年,把他娘的公主封号褫了,叫他来尚朕的公主! 76|番外2:小徐大人的畅想日志 我姓徐, 大名叫徐乾兴, 小名叫滚子。我爹说,为我取这个大名,是为了纪念一段旧事,而为我起这个小名,是因为我小时候长得胖, 总是肉滚滚的。 不过我觉得爹说的不是实话, 因为我不止一回见到他与娘说起什么“滚子肉”, 两人都会笑个半天,这里头一定有别的事儿! 外面的叔伯姨婶们每次见我, 都会夸我生得好看, 说我长得像娘。娘长得比爹白,比爹秀气, 好像我确实更像娘。不过要是听见外人说我“长得真秀气, 漂亮得像个小闺女似的”云云,爹就会跟人家吹胡子瞪眼——哦, 其实那会儿他还没胡子。 如此看来,好像长得像个小闺女不是件好事, 可是,据管家伯伯说, 在我很小那时候, 爹曾经多次将我打扮成个小闺女,给我梳小辫,穿花衣裳, 还请了位宫里的画师给我画了张像。 那张画像我见过,画上的小闺女穿着团花红棉袄,梳着两根羊角辫,白白胖胖活像街上卖的大阿福,不过我觉得那一点都不像我,管家伯伯一定是哄我玩儿的。 爹当的官是锦衣卫的什么使,手底管着很多人,也有很多朋友,其中与爹最要好的当属卓伯伯和李伯伯,李伯伯的儿子李哥哥比我大两年半,卓伯伯家的卓妹妹比我小三年半。 记得娘刚生了妹妹那会儿,卓婶婶来家里看我们,对娘叹着气说怕自己早年吃过什么药,怀不上孩子,然后还哭了,说要给卓伯伯纳妾——她们以为我太小听不懂,我确实没听懂,不过都记住了。 后来卓婶婶回了家去,没几天就传来喜信,说是有身孕了,再来时卓婶婶就抱着我妹妹连说定是妹妹有福,让她沾了喜气儿。我听了有点不高兴,怎知道不是我有福呢? 住在皇宫里的皇舅舅也是爹的好朋友,不过爹不承认,也不许我去对别人说皇舅舅是他好朋友,可是我明明看得出来,没有外人在的时候(我当然不是外人),爹与皇舅舅说起话来不分里外,跟与李伯伯卓伯伯他们说话没什么两样,爹与娘私下里说起皇舅舅,也和说起李伯伯卓伯伯他们时没什么两样。 所以,皇舅舅一定就像李伯伯卓伯伯他们一样,是爹的好朋友。 我还有一位大皇舅舅,他住在皇宫东边的永庆宫里,爹与皇舅舅曾经带我去那里看望过他几次,头一回去时,那里只有一个比我大两岁的大皇表哥,第二回去时多了一个皇表妹和一个皇表弟,第三回去时又多了两个皇表弟…… 我听见爹与娘在家里说起大皇舅舅,就说他这几年没事做,光生孩子了。 住在乾清宫那位皇舅舅家有个只比我小半个月的皇表弟,就是后来的太子表弟,后来又有了一个比我妹妹小半年的皇表妹,再后来又有了比我弟弟小一个多月的皇表弟。连皇舅舅自己都说,不知为何他家的孩子总与我家前后脚出生,是男是女也都是一顺儿,看来我们两家着实有缘。 我听见爹对娘说起皇舅舅的这句话,还说皇舅舅的三个孩子是三个娘生的,我家的三个孩子是一个娘生的,所以还是我爹与我娘更有本事。 爹的这些好朋友家的哥哥弟弟妹妹们也都是我的好朋友,我有时与李哥哥卓妹妹他们在一处玩,有时与大皇表哥与太子表弟他们在一处玩,但从来不会跟他们所有人同时在一处玩。 我问爹为何不能带李哥哥与卓妹妹也进宫去和太子表弟他们一起玩,爹也没说清楚为什么,反正就是不能。 我八岁那年,皇舅舅送太子表弟进詹事府开蒙读书,叫我去做伴读,一起读书的还有大皇表哥,以及另外几个朝中大官家的公子,我不会叫他们哥哥弟弟,因为他们对我都不好。 一回有个大官的儿子笑我长得娘里娘腔,说我像个兔子,我很生气想揍他,结果没等我动手,大皇表哥和太子表弟就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他哭着跑了。 还有一回另一个大官家的儿子笑我爹为官十年还是正三品,从没升过官,还说他爹三年就升了两级,比我爹本事大多了,我又很生气,结果又是没等我动手,大皇表哥和太子表弟就把他打得口鼻流血,哭着跑了。那天后我再也没看见过他。 我很郁闷,平日跟爹学了那么多功夫,从来都没跟谁打过一架,好不容易有了这两次机会,还被大皇表哥和太子表弟抢了。 我回家把这些事对爹娘说了,他俩就只会笑,都不管我郁闷些什么。 别人好像都很怕皇舅舅,连太子表弟都怕,我倒是一点都不怕他。每次见了他的面,我都随着别人好好行礼,皇舅舅每一回都会率先扶我起来,笑呵呵地拉我问长问短,好像不论我说什么,他都听得很高兴。 只有一回例外,那回他问我“乾兴觉得皇表妹长得好看不”,我就说“好看”,皇表妹确实长得很好看,比我妹妹还好看(我妹妹长得像爹,人家都说她比我还像男孩子),皇表妹就跟卓妹妹差不多好看。 然后皇舅舅又问我“那以后把皇表妹嫁给你做媳妇好不好?”,我有点为难,回答他“可是我玩过家家的时候已经答应了以后娶卓妹妹做媳妇,爹说了,男儿汉说了话就要算数的。” 然后皇舅舅就不高兴了,还说要把卓伯伯全家调去琉球国打海盗。 我以为自己惹了祸,有点害怕,回到家一五一十地对爹娘说了,结果爹娘也不知哄哄我,倒好好笑了一通,还说皇舅舅“都快三十的人了还恁孩子气”。 最后娘警告我,她和爹说皇舅舅的话一概不许说给别人听,不然就罚我抄一百遍《论语》,吓得我睡觉都要拿块布条把嘴绑起来,生怕一不小心梦话说出去。 哦,忘记说,还有一位叔叔好像也是爹的好朋友,不过他极少会登门来访,我只见过他寥寥几面。那位叔叔比爹的年纪还小些,总是脸色冷冰冰的,外面的人都说爹很吓人,我倒觉得他比爹吓人多了。 那位叔叔也为爹做事,但究竟做什么事,爹没有告诉我,连他的名姓,爹都不肯对我说,说是怕我说出去被外人知道,要等我再长大些再说。 虽然如此,我还是觉察得出,那位叔叔与爹的交情也很好,他为爹做的事,一定是很大很大的事…… *********** 戎狄故都赫图阿拉坐落于浑河支流的南岸,戎狄自己人都称这里为“老寨”。 自从汉历至元九年年初那次大捷,将以耿德昌为首的辽东汉军驱赶回了山海关内之后,戎狄铁骑并未在宁远锦州一带驻军停留,而是拆毁了城墙之后退回自家驻地。 大汗料定,汉人皇帝必定会尽快派兵出关收复辽东,而辽东除了几座孤城之外无险可守,对方若是据城而守,自己便可围城打援,若是进兵,自己便去迂回蚕食,并抢夺对方粮饷,总之无论如何,都是己方占优,既能扩充自家实力,又可拖垮对手。 过上几年必可拖垮整个汉人国朝,届时整个中原都将唾手可得。 没想到他竟失算了,自耿德昌退兵之后,汉人皇帝都换过了一任,却都只是增兵坚守山海关喜峰口一线,数年下来未曾派出一兵一卒出关到辽东,倒像是将整个辽东抛弃不要了。 多年以来,戎狄部落靠的都是出兵抢夺过日子,抢汉军的兵器粮饷,抢汉民的财帛器具,自汉人闭关据守以来,关外的财物很快被抢夺搜刮一空,戎狄再没的可抢,又无法突破雄关南下抢劫,日子也就过得一年不如一年,眼看着就快倒退回几十年前的样子,再去以游牧打猎为生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汉历信仁三年,有个年轻人带着数百人马和大量财物,驾船自渤海朔浑河而上,来到老寨赫图阿拉投奔大汗。 他自称名叫梁迪,是前任兵科给事中梁振瑞之子,因父亲落罪抄家,他不得已逃出京师,在海上做了四年海盗兼海商,积攒了些财帛与人马,因近日被东江军围捕走投无路,特来投奔大汗。 大汗对至元九年年底的那一场京师政变知之甚详,但这伙人来历不明,他不敢轻易信任,虽留了他们下来,仍处处谨慎提防。 梁迪本人寡言少语又精明能干,手下这伙人各有所长,尤其其中一些熟知海陆两道贩私渠道,可以张罗戎狄部落将驻地所产的辽参、人参、鹿茸等物卖去中原,换取这边所需的物资,很快为戎狄解了燃眉之急。 久而久之,戎狄对梁迪一伙的防范逐渐消弭无形,大汗还将其待若上宾。 一晃数年过去,已到了汉历信仁八年的深秋。 与赫图阿拉隔河相望的一小片平坦草原之上搭着几座装饰华贵的毡帐,是哈答公主的行猎之所。哈答公主年方二十四,却已是接连死过两任丈夫的寡妇,戎狄之中人人皆知,她仗着兄长大汗的宠爱骄横成性,有人说那两任丈夫都是因为惹她不喜,就被她暗杀致死的。 戎狄族人没有汉人那么看重贞操,大汗也由着妹妹胡闹,哈答公主身边男宠不断,自上一任丈夫还活着那会儿她就看中了梁迪,这个汉人小伙远比本族的男人显得斯文,还带着点柔弱,虽说少了点英雄气,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可惜梁迪的态度总是淡淡的,任她百般示好甚至威逼利诱也不为所动。奈何大汗还器重梁迪,哈答公主也不敢做得太过分。直至这次大汗帅兵出营去打劫一条汉人商队,哈答公主趁机略施手腕,陷害一个梁迪的亲信手下偷盗粮食被捕下狱,才以此要挟,终于叫梁迪答应了陪她出来行猎。 哈答公主相信,等真得了手,这男人必会屈从于自己的魅力,欲罢不能。 辽东的深秋之夜已然十分寒冷,一连生了四个炭炉才将毡帐之内哄得温暖如春。哈答公主衣衫半解,袒露着大半个上身,像蛇一样缠在梁迪身上对他抚摸吻舔,梁迪却只是简单敷衍,没露半点兴致,还在她主动想去解他衣带的时候,索性躲开了。 哈答公主半点也不生气,反而满心好笑:都临到这会儿了还装矜持,当我不知道男人都是些什么货色? “你想什么呢?”哈答公主草草在身上搭了件狐裘,坐起身问。 梁迪系好被她扯松的带袢,背对着她淡淡道:“想家。” 哈答公主噗嗤一笑:“你都来了老寨快六年了,还没当这儿是家?好吧,这儿是不及你家好,那也没事儿,等再攒两年的粮草,大汗必定攻下山海关举兵南下,到时你就能回家了,我叫他把你家那整座城池都交与你管,满城的人都给你做家奴。从前哪些人欺负过你,都交给你随意整治。” 梁迪回眸扫了她一眼,唇畔略显冷笑。 哈答公主看得一惊,他那模样满是鄙夷,就好像听她说了一句何其荒诞的蠢话,他是一向冷淡,可还从未如此直白地对她显露不敬,这又是怎么了? 没等她动问,梁迪已起身走去门口,一举掀开了帐帘。 “你干什么!”哈答公主斥道,连忙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她倒不怕在外人面前赤身露体,只是寒风灌入,冷得难耐。 梁迪站在门口,朝外望着,缓缓道:“是啊,都快六年了,我是该回家了。回家去,娶个媳妇,生个孩子,在我爹的灵位前烧上一炷香,把我这几年来做的事都告诉他……” 哈答公主冷得瑟瑟发抖,看着这样的梁迪心里也越来越害怕,高声叫道:“来人,来人!” “不必喊了,你的那些随从早已被我的人制住,现下应该已经没有活口了。”梁迪回过身来,脸上带着薄薄的一层笑,“你想不想听我给你讲个故事?” 哈答公主抖得越来越厉害,脸色也发了白。难不成就因为她对付了他一个手下,他就要如此报复?可她怎么说也是这里的公主,他对她如此不敬,又想如何全身而退? 梁迪已然自顾自讲了起来:“从前有个少年,他爹在朝廷里做着大官,忽然有一天,他爹被锦衣卫抓进了诏狱,死在了里面。少年认定是锦衣卫的指挥使大人害死了他父亲,发誓要为父报仇。有个他父亲的同僚为他安排了一个机会,让他去谋害那位指挥使大人看中的女子,好叫其生不如死。 结果少年失手了,被指挥使大人抓了个正着。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没想到还未等到指挥使大人对他用刑,他忽然毒发倒地。这才明白,原来派他来的那位伯伯已经给他下了毒,目的只是想要叫他替他们背负下所有罪名,根本不是为了帮他报仇,反而是他一直想杀的指挥使大人花了几个月的工夫救活了他,多给了他一条命……” 他垂着眼睫,轻轻一叹,“你说,遇到这种事,他该如何做呢?自然该是全力以赴协助指挥使大人,报答人家的恩义吧?” 哈答公主已然明白了几分,颤着嘴唇道:“你……就是……” 他一笑,颇显傲然:“没错,我不是梁迪,我姓柳,叫柳仕明,是锦衣卫的密探。” 他一步步踱开门边,娓娓道来,“我爹曾经与梁振瑞交情甚好,我与梁迪也很熟悉,梁振瑞因谋逆被抓之后,梁迪确实逃出京师做了海盗,不过没出几个月就被东江军的毛将军抓了,押回京师受审。锦衣卫指挥使徐大人就安排我顶替了他的身份,训练了我两年,放我出来假意投奔你们。 因为我爹确实曾是奸党一派,我对你们大汗说的话七分为真,三分为假,足以骗得过他。这五年多以来,我已将你们的兵力部署、行动规律摸得一清二楚,全都如数报给了指挥使大人知道。你当我半年前那次南下真是为你们采买首饰去了?那时我去了京师,还在指挥使大人的府上叨扰了一顿午饭。” 哈答公主已然面无人色:“难道这一回……” “没错,这一回大汗带人去劫掠喀尔喀部的汉人商队,都是我一手安排的。我们的天子御驾亲征,领精兵三十万,自天津卫港口出海,你当他们真是去打朝鲜?他们是奔这边来了,与毛将军的东江军里应外合,一举将你们的大军切为两段,包抄歼灭。你的大汗哥哥回不来了,即使侥幸回来,也只会是孤家寡人。” 敞开的帐门外忽然闪起光芒,就像有一大批手持火把的人靠近,哈答公主惊惶地朝外张望。 “不用看,那是河对岸的老寨起火。我手下那六百余人全都是锦衣卫的密探,现在城里还余二百六十二人,足够趁你们不备打开城门,迎接我们的大军进入。这下你们的老窝也被端了。自然,被你关进牢狱的那一位我的手下也会被放出来。他真名叫王庚,是手把手教我如何做锦衣密探的老大哥,我一向对他尊敬之至,你算计了他,还想我听命于你?” 哈答公主哭了出来,怒骂道:“你个没良心的,这几年来大汗待你多好,我待你多好,你这忘恩负义的禽兽!” “禽兽?”柳仕明露出讽笑,一探手取下墙上挂的一柄羊角弯刀,走近过来。 哈答公主缩身后躲,色厉内荏地喝道:“你敢,你敢!”肩上的狐裘滑落了一截,露出奶白色的肩颈,脖颈上挂的一串绿玉珠串通透明丽。 柳仕明探出未出鞘的弯刀,挑起那串玉珠:“你最爱这串珠子,可知道它是怎么来的?五年前,我亲眼看着你二哥砍下一个汉人富商妻子的头颅,从喷着血的尸首上抢来这串珠子,你以为将珠子洗个干净,再换一根穿绳,就没人记得这份血债了? 你们生于苦寒之地谋生不易,我们也能体谅,可惜,称臣朝贡你们不愿,通商互市你们也不满足,连辽东有大片汉人已开垦好的良田你们都不愿接手来种,仗着兵强马壮,你们一门心思只想杀人,抢劫,杀人,抢劫……就你们这群禽兽不如的东西,还敢骂我是禽兽?!” 他目中闪出森森恨意,整个人锋芒毕露,与平日的那个斯文内敛的男子判若两人,“我是汉人,知道你们所杀汉人何止百万,你还指望你们给的那点小恩小惠就能叫我忘了这血海深仇?你不晓得,这五年多以来,我与我那些同伴看多了你们的劣迹,都有多想一朝动手,将你们彻底灭族!” 见哈答公主只顾嘤嘤哭泣,柳仕明感到一阵无趣,将手中弯刀抛到她面前:“大军压境,你身为戎狄皇族是别想逃脱一死了,及早自我了断了吧。” 说完就转身走去,刚至门口,就听见身后恶风袭来,哈答公主已手捧弯刀扑到了跟前。 柳仕明知道这婆娘也像她的兄长们一样弓马娴熟,早就有着提防,及时侧身一避,反手擒住哈答公主的手腕往回一拧,借着她自己的前冲之力,便将弯刀的锋刃送入了她的咽喉。顿时鲜血喷溅,玉珠穿绳断裂,叮叮咚咚地撒了一地。 北方游牧民族崇尚的都是大开大合的功夫,哈答公主还是头一次见识到这般巧妙的擒拿招式,一时惊叹异常,可也只能惊叹一瞬,就此一命呜呼。 柳仕明撤身出了营帐避开喷溅的血滴,忍不住又将自己方才这一招比划了一遍,脑中清晰回想起当年徐大人亲手教他这招的情景。 遥想当年,他头一回与徐大人交手那时,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在人家手里连一个回合都撑不下来呢……柳仕明不觉露出一丝笑意。 朔雪纷飞开雁门,平杀历乱卷蓬根。功名耻记擒生树,直斩楼兰报国恩。 信仁八年秋,信仁帝御驾亲征,锦衣卫指挥使徐显炀随行护驾,与皮岛东江军毛总兵里应外合,大破戎狄老寨,将戎狄主力几乎歼灭殆尽。 在柳仕明手刃哈答公主的三日之后,赫图阿拉城内外已归于平静,天子之师入主城内暂时休整,柳仕明也头一回得徐大人引见,觐见天子。 信仁帝披着一袭崭新的白狐斗篷,在大汗昔日的宝座上就座,待柳仕明施礼过后,他端详着他,笑吟吟道:“辛苦你了。” 柳仕明正待谦辞,却听皇上紧接着说:“叫你多年深入敌营不算,竟还要勉为其难去做鞑子公主的男宠,当真是委屈你了。朕来问你,那位鞑子公主姿色如何?可配得上你?” 对这位皇上,柳仕明从别人那里听说的都是他如何杀伐果断,不讲情面,只听徐大人一人说“皇上这人是威严起来特威严,随和起来也特随和,你见到就知道了。”听这话的意思,皇上就算是随和起来了么? 柳仕明头回面圣本就满心紧张,听皇帝如此动问,脑中一片混乱,磕磕巴巴地回答:“回皇上,哈答公主如今陈尸于河对岸,那里想必还无人过去收敛,皇上若是有心看她姿色如何,臣……可以领路。” 信仁帝与站在一旁的徐显炀对看一眼,同时“噗”地一声笑了出来。 七日之后,皇帝一行起兵返程。徐大人作为随行护驾头一人,自是随时伴在圣驾左右,也是因此,这一回出征他根本没得机会拔上一次刀。 看着这就要得胜还朝了,徐显炀未免有些失望——连柳仕明都有机会杀了个人,我却一次动手的机会都没捞着。 信仁帝也明白他这心思,与他并骑行在归途时便道:“朕早就觉得你这身功夫只做个锦衣卫指挥使屈才了。” 徐显炀笑叹:“其实您真要叫我去做别的,我也不会。真要领兵上阵,光是武艺高强也不顶事。” 信仁帝瞥他一眼:“刚夸你一句就狂了,哪有自己就说自己武艺高强的?” 这不是挖坑儿给人跳么?徐显炀蹙起眉:皇上这些年下来,对谁说话都显得成熟多了,唯独对我说话还是老样儿,这也算是对我的格外厚待? “你知道这趟收复辽东,最大的好处是什么?”信仁帝手上又是习惯性地摇着马缰,“辽参呐!因为鞑子占了辽东,京城好几年都没进过辽参了,民间或许还能吃着些私贩子贩进来的,可堂堂的光禄寺又不能明目张胆地领头买私货儿,宫里也就好几年都吃不上花筋滚子肉了。” 花筋滚子肉……徐显炀浮出笑意,确实是有几年没吃过、也没听人提过这种东西了。 “皇上您可听说过‘一龙戏二珠汤’是何样的?” 信仁帝眨眨眼,饶有兴味:“没听过,说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