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酷暑,深夜。 破旧的老城区里窄巷纵横,零落的几盏低瓦数灯泡闪着半死不活的光,昏黄的光线照不了多远,倒是在斑驳的墙上渲染出深深浅浅的光斑。空气湿热,每一口吸进去都是混着垃圾臭味的湿气。 这里早就该拆迁了,开发商一天十趟地来游说为数不多的住户,断电断水的戏码隔三差五就上演一次,电视只能收到四个台,大部分居民已经拿着拆迁款搬进了楼。开发商动作奇快,搬走一家拆一家,拆完了的碎砖烂石也不清走,故意堆在那里□□裸地昭显着破败和肮脏。只要一场雨,这里就是一片沼泽,一个星期之后青苔都能铺地毯了。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根草就在昭示着一个信号:此地不宜居,速速搬走。 丁子木租住的一间小平房就在这片废砖烂瓦中,左边的那家已经拆成了废墟,右边那家倒是还在,可是房主早就搬走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小院子,长了一片荒草,在昏暗的灯光下,好像随时会冒出来一个阿飘。 此时,还真就有一个白色的影子站在丁子木房门前。 丁子木停下脚步,站在那巨大的白色影子跟前,一声不吭。 “小丁,你怎么那么晚才回来?”白影不耐烦地说。 丁子木看着这几年一直横着长的王婶,微微眯了眯眼。 “哎哎哎,”王婶拼命摇着手里的大蒲扇,身上的的肉荡起一层层的涟漪,带动着白色的棉布褂子都抖动起来,“我跟你说正经事儿,下个月我得涨房租,再涨三百吧……我也不容易啊,你看看这儿拆的,我为了你一人还得求人去接水接电,这三伏天的我都快跑断腿了,你看我这一身痱子……” “行。” “所以啊,你看我也知道……哎,你说什么?”王婶停下手里的蒲扇,眨眨大大的金鱼眼,泛着一层油光的脸更亮了。 丁子木微微低着头,在昏暗的灯光下,脸孔大半隐在暗处,一双眼睛清凌凌地映着光,闪着不耐烦又有点儿凶狠的光,冷冷的目光穿过垂下的发帘剜在王婶的脸上,嘴角抿出不耐烦的线条。大约是灯光过于昏暗,王婶竟然被丁子木森冷的目光吓住了。她哆嗦了一下,忍不住要拔脚就走可又不放心地追问一句:“涨三百啊?” “还有事儿吗?” 王婶看着平时总是笑眯眯的,一向软弱好说话的丁子木,忽然觉得不认识眼前这个小伙子了,愣了几秒后才提高了嗓门吼了一句:“下个礼拜交房租!” 吼完,扭转身子迅速溜走了,摇摇晃晃地走到昏暗小巷尽头的时候,她才敢小声地嘟囔了一句:“姓丁的今天是吃错了药了吧。” 吃错药的丁子木目不斜视地推开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一步跨进了一个小小的院子。院子很小,也就不到十个平方,铺着的石板边缘满是破损,只有一盏小小的灯昏惨惨地亮着。丁子木两步穿过院子,打开了屋门。 这是一间老式的平房,里间放了张双人床一个老旧的三门大衣柜,一个五斗橱上有台电视,屋角立着一台冰箱。外间只有一张餐桌和两把椅子。本来很小的房间因为家具少得可怜,反倒显得空荡荡。 丁子木顺手打开了空调,空调机发出吓人的轰鸣声,吭哧吭哧地开始送风,只是那风不见丝毫凉意,湿热的气流卷在身上更让人有种要被蒸透了的感觉。 丁子木把身上已经被汗湿透了的衣服扒了下来,□□着身子走进院子里,从墙边拎起一个脸盆,在院子角落的水龙头前接了满满一盆凉水兜头冲了下去。 凉凉的水让丁子木松了口气,他顺手把盆子丢在地上,然后抬起胳膊看了看,又扭过脖子看看肩膀,一条条紫红色的伤痕清晰地浮现在他的皮肤上,看起来似乎是棍棒抽打过的痕迹。 “嘶……”丁子木吸口凉气,烦躁地甩甩脑袋自言自语地说:“真他妈的烦人,明天那傻缺看见了又得瞎琢磨半天!” “那你就把嘴闭紧了,不许告诉他。”空荡荡的、阴暗的院子里,一个严肃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第一章 三伏天的周末,最佳娱乐项目就应该是在家吹着空调喝着冷饮上网,杨一鸣也很想在家宅着,可是有人用了一句话就把他指使出去了。 “给你一千块钱,干不干?”杨双明问。 “干!”杨一鸣连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可是晚上六点,他带着八岁的小外甥女站在欢乐大世界门口时,悔得肠子都青了。 “小舅舅,咱们先玩哪个?”许筑钧摇着杨一鸣的手,满怀期望地问。 “咱们去麦当劳里玩天天爱消除好吗?”杨一鸣不抱期望地问。 许筑钧用一种“你傻吗”的眼神看着杨一鸣,认真地说:“妈妈让你带我来游乐园玩的,麦当劳我家楼底下就有。” “可是你看,多热啊。” “太阳都快下山了,不热了。”许筑钧说,“再说了,就是因为热,妈妈才让你带我来玩夜场啊。” “可还是太热了。”杨一鸣扯着t恤衫的领口扇呼着,他都能感觉到一股股汗争先恐后地沿着他的胸骨往下滚。身体湿答答黏糊糊,还奇痒无比。头发里热烘烘的,满头的毛孔都在往外滋水,滴滴答答地流了满脸。 “你收了钱的。”许筑钧梗着小脖子嚷,“拿人钱财与人消灾。” 杨一鸣乐了:“别乱说话,谁是灾,你是吗?”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许筑钧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拿了钱就要办事儿,带我玩!” 杨一鸣抹一把脸,把眼皮上挂着的汗珠甩掉,心里哀叹道:“鬼才知道游乐园的门票居然要两百一个人;请你这个小丫头片子吃必胜客又花两百多,一会儿再给你买瓶冷饮买个玩具什么的。这一趟老子不但一分钱没挣到,十有*得倒贴……” 姜还是老的辣! 杨一鸣看着小外甥女满是控诉的眼神,无可奈何地拉着她往里走,一边走一边想:“又让你给坑了,杨双明,你要不是我亲姐我非咬死你不可。” ***** 九点多的时候,杨一鸣瘫在公园的一把长椅上打死也不想动了,他闭着眼睛从兜里摸出五十块钱递给许筑钧说:“钧钧乖,去给舅舅买瓶冷饮。” 许筑钧不耐烦地说:“要不你在这儿歇着,我自己去玩,一会儿回来找你。” “不许!”杨一鸣一把攥住小外甥女的手,生怕她跑了,“这里那么多人,万一挤着碰着怎么办,丢了怎么办?” “啧啧,”许筑钧不满地嘟囔,“让你在底下看着,你非要跟着我一块玩,云霄飞车坐一圈儿都能晕的人瞎玩什么啊。” “我这不是陪你吗,”杨一鸣有气无力地说,“去给我买瓶水,你自己想吃什么就买。” 许筑钧无比轻蔑地瞥一眼脸色煞白的杨一鸣,抓过钱就往旁边的贩卖亭走去,一边走一边嘟囔:“什么陪我玩啊,你就是心疼门票钱,觉得不玩亏了。” 杨一鸣自然是听见了,他很想蹦起来义正词严地教训一下小外甥女,让她知道什么叫做“尊老”,可惜依他目前头晕眼花的状况来说,如果蹦起来很有可能直接一头栽进花池子里。“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跟一小屁孩较什么劲儿啊。”杨一鸣这么自我安慰着,又心安理得地继续躺在了那里。 一会儿,一个冰凉的瓶子贴在了他的脸上,那凉意刺透皮肤一路侵袭到他的脑子里,他终于觉得脑袋不那么晕了。杨一鸣慢慢坐起身,拧开矿泉水瓶盖一口气喝下去半瓶,扭头看看许筑钧,发现这丫头一点儿不会亏待自己,左手举着一根梦龙右手一根烤肠,正吃得高兴呢。 “你怎么不给我买一根?”杨一鸣问。 “售货员说了,你可能是中暑,只能喝白水。”许筑钧得意洋洋地啃一口烤肠,吧唧吧唧嚼得满嘴油。 “他怎么知道的?” “我告诉他的呀。”许筑钧再啃一口雪糕,嘟嘟囔囔地说。杨一鸣看着他凉一口热一口地吃,真是担心他回家肚子会疼。许筑钧如果肚子疼,就意味着杨双明会絮叨得他头疼。杨一鸣觉得自己不能冒这个风险,他决定要么抢下那根烤肠,要么抢下那根冰棍。 正在他要伸手时,一只手忽然伸过来拉住了许筑钧的胳膊:“你怎么这么吃啊?” 杨一鸣仰头看到一个年轻人站在自己跟前,一只手拉着许筑钧。 “你干嘛?”杨一鸣下意识地拽了一把许筑钧,直接把人拽进了怀里圈住,另一只手大力地挥了过去,一下子打在了青年的手臂上,同时瞪着对方喝问道。这人穿着一件淡蓝色衬衣,外面罩了一条连身的白色围裙,头上还带着一个印有游乐园标志的纸制帽圈,帽圈上印着一个蠢呼呼的哈士奇的脸,那模样有些滑稽,看起来应该是游乐园的工作人员。 “哦,对不起。”年轻人猛然松开手,尴尬地往后推了小半步,“我……我不是……” 他嗫嚅着嘟囔了一句什么杨一鸣完全没有挺清楚,就看见这人耷拉着的脑袋和因为紧张而攥紧的拳头。倒是趴在杨一鸣怀里的许筑钧说了句话:“是那个售货员哥哥。” 杨一鸣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儿年轻人,穿着打扮倒的确是游乐园的工作人员,只是他这行为有点诡异。杨一鸣放下胳膊松开许筑钧,然后站起身往前走了半步,无形中把许筑钧放在了自己的身后。 “这位先生,你有什么事儿吗?”杨一鸣正色问道,语气冰冷,这副模样看起来颇为严厉,那个年轻人忍不住又往后退了半步: “没、没事儿。”他嗫嚅着说,似乎是受了惊吓,连声音都有点儿抖了。 看着他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杨一鸣松了一口气。这副懦弱又胆小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个人贩子。 “少给你钱了?”杨一鸣猜测着问。 那人摇摇头,扫了杨一鸣一眼,带着点儿担忧的神色:“没有少给钱。是那孩子说你中暑了。那个……我这儿有瓶仁丹。” 说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瓶子递了过来。 杨一鸣看着那个小瓶子躺在青年的手掌上,半天没动。对方大约也镇定了下来,他往前伸了伸手,把药瓶凑得更近些。带着和善的笑容慢慢地说:“天气热,很多人都会中暑的。游乐园要求每个工作人员随身都带着仁丹,以防员工或者游客中暑……你吃两粒吧。” 许筑钧从杨一鸣身后探出脑袋来说:“小舅舅,这哥哥特好。刚刚我买水的时候他就问我怎么一个人来买水,那么多人挤来挤去的,多危险啊。我告诉他你头晕,他告诉我你可能是中暑,让我给你买白水呢。” 杨一鸣忽然觉得脸有点儿热,的确,人潮拥挤的游乐园,放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独自去四五十米开外的售货亭买东西的确是有点儿不靠谱。他有些尴尬可咳嗽一声,总疑心那青年脸上挂着表情叫做“大家快来看看这个不着调儿的熊家长”。 “谢谢。”杨一鸣抬起手,似乎是要去拿那个小瓶子。手伸到一边忽然又改变了方向回手捋了一把头发,他装作很自然地样子说:“我觉得我好多了,已经不晕了,还是谢谢你。” 青年微微皱眉,仔细看了看杨一鸣的脸后点点头说:“脸色倒还好。这样吧,这瓶仁丹你拿着,万一用得着呢?我那里还有一小箱呢,你就放心拿走吧。” 杨一鸣伸手接过那瓶仁丹,许筑钧伸手去想去抓那个小药瓶却被杨一鸣拍开手:“别动,你拿着一会儿该丢了。” 说着,他快速地把药瓶塞进了自己的手包里,许筑钧不满地啧啧嘴。 那个青年抿抿嘴角,迟疑了一下说:“那个真的是仁丹,我们工作人员都有的,要是其他同事看到你中暑也会给你一瓶的。” 杨一鸣觉得耳边嗡的一下,脸上就烧了起来。他没有想到这个人竟然如此敏锐。事实上他的确怀疑过这个人的身份和药的真实性,所以一开始并不想接受更不想让许筑钧拿到。可他自认为掩饰得足够好,动作语言自然流畅。可即便如此,还是让这个人察觉到了。 杨一鸣一尴尬得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似乎解释什么的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我叫丁子木,”年轻人扯了一下围裙,露出左胸口处被挡着的金属铭牌,非常认真地说,“我就在那边的24号售货亭卖棉花糖。” **** 许筑钧直到回到家都在鄙视小舅舅,絮絮叨叨颇有其母之风采。杨一鸣觉得这丫头小小年纪就有此等三姑六婆碎嘴婆子的潜质实在是前途不可限量。 “丫头,”许筑钧站在姐姐家门口正色说,“你到底要说到什么时候?” “我要告诉妈妈,你让我一个人跑去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给你买饮料” “等等等等,”杨一鸣伸手压住许筑钧的肩膀说,“哪么远了?也就不到五十米好吗?” “那么多人呢!”许筑钧斜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着杨一鸣,“而且我还肚子疼。” “疼屁!”杨一鸣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你刚刚还吃了一份肯德基的儿童餐。” “再说了,人家售货员哥哥好心来帮我你还怀疑人家!” “你怎么知道他是好人?” “他长的就不像坏人,多好看啊……谁像你似的。” “你的意思是我长得不好看吗,我像坏人吗?”杨一鸣一口气憋在胸口,生疼。 “我的意思是你不应该乱怀疑人家,妈妈说你学心理学学傻了,成天瞎琢磨,舅舅,心理学是什么?” 杨一鸣愣了一会儿,觉得话题似乎跑偏了,他蹲下|身子,堆出非常“和蔼”的笑容问:“钧钧啊,你肚子还疼吗?” 许筑钧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疼不疼?” “舅舅,”许筑钧往前蹭一小步,挪进杨一鸣怀里,搂着他的脖子甜甜地说,“要是妈妈知道你让我一个人去那么远、那么远、那么远的地方买饮料,又让我吃坏了肚子,她一定会生气的。小舅舅你放心,我不会跟妈妈说的,我帮你保密!” 杨一鸣翻个白眼,忍不住要喊一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作天”。 “那钧钧,”杨一鸣磨着后槽牙说,“舅舅要怎么谢谢你啊。” “不用谢,”许筑钧吧唧亲一口在杨一鸣的脸上,说,“我最喜欢小舅舅了,小舅舅,下个周末带去我海洋沙滩节游泳好不好?” 杨一鸣忍气吞声点点头,他分明看到许筑钧脑袋顶着冒出来两个尖尖的角。 第二章 八月七号星期一那天,杨一鸣是被电话铃叫醒的。电话是周沛打来的,他满是歉意地跟杨一鸣说按照工作计划后天要去庆华区儿童福利院随访,然后接下来还有连续三天的观察期,可他生生把这事儿给“忘了”。 “周老师,您这心也太大了,这也能忘?”杨一鸣揉揉眼睛,看看手机上的时间,上午十一点。 “嗨,这不放暑假吗,陪着老婆孩子出去玩了一圈儿,结果一高兴就给忘了。” 杨一鸣笑着应了几声挂断了电话。替人代班这种事儿他经常做,全组一共就十个人,七个都拖家带口的,还有两个刚毕业没两年,这会儿正热恋着呢,难得赶上一个寒暑假,全都憋着出去旅游开心,谁愿意在八月初的三伏天里为了跑趟福利院而打断假期呢。杨一鸣挺能理解大家的心思,他也乐意给人代班,毕竟假期加班费是实打实地发到自己手上的,况且这活儿完全就是个顺水人情,走个形式而已。 杨一鸣供职的青少年心理危机干预中心挂在庆华区教委名下,名义上算教育口的人,但实际上也对社会开放。所以除了关注、干预中小学在校生的心理危机、培训各个学校的心理老师以外,工作范围还包括区下设的福利院,和来自社会的心理危机个案。杨一鸣毕业于师大心理专业,读完硕士之后直接签了教委。这份工作当时让很多人羡慕不已,他自己也颇为得意,觉得在教育口工作稳定、工资较高还有三个月的带薪休假,简直不能更爽。可当他工作两年之后才发现,各行各业的苦真是外人不知道的,这教育口真心不好混。工作多苦多烦就不提了,光收入就让杨一鸣觉得活不下去。 在这个一线大城市,月薪六千元真是有点儿难过。于是杨一鸣发狠读了两年书,借着硕士的学历,完成了相关课时的培训,在26岁那年考了二级心理咨询师,28岁正式挂牌接诊,算起来到如今也快两年了。他现在每周固定接四个个案,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个四五千。拿着这笔钱他在北三环租了一套三居室的单元房当自己的住所兼诊所,生意不怎么样,有时候还得拿着工资来填坑。杨一鸣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混成首屈一指的心理咨询师,拿一小时3000的咨询费,一个礼拜就接一单活儿,剩下的时间全用来数钱和吃美食。 为了这个宏伟的目标,他非常乐意暑假加个班。 算计着加班费,杨一鸣开车去了福利院。福利院位于老城区,这一带最近几年一直在进行老城改造,到处都被拆得七零八落。杨一鸣开着导航,一路打了无数的电话才摸到福利院。 这是一个老旧的院子,前院是停车场,后院是给孩子们活动的,主体建筑就是一栋三层的老楼。青灰色的墙砖上爬满了爬山虎,铺天盖地地远远看起来几乎是一栋绿色的房子,倒平添里几分清凉与古朴。 杨一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子挤进堆满了破桌子烂椅子的停车场,传达室的老大爷在后边一边给他指挥一边很是抱歉地说福利院没几个工作人员,也没几个人开车,所以停车场就成了杂物堆。 杨一鸣谢了老大爷,踏着缝隙里长满杂草的石板路走进了楼门,大厅的墙上挂着一些领导来视察的照片,杨一鸣仔细看了看,最新的一张还是上届市长和福利院孩子们的合影呢。楼道的墙壁上挂着很多画,色彩艳丽充满童稚,都是福利院的孩子们画的。 福利院的王院长快退休了,在这个岗位上呆了小半辈子,从福利院阿姨一步步当到院长,无功也无过,现在她只求能平平顺顺地熬到退休。然后就可以回家踏踏实实地拿着退休金安享晚年。周沛给杨一鸣简单介绍过福利院的情况,告诉他福利院的孩子心理问题虽然多,但是并没有太过危险或者危重的,大多是孤独、嫉妒、缺乏安全感等,说起来自卑是最多的。自卑这事儿其实不太好说,有人自卑的结局就是怯懦多疑,有人自卑的后果反倒会过分自傲敏感,暴躁易怒。周沛告诉杨一鸣,跟院长汇报的时候报喜不报忧就行,老太太年纪大了,经不起惊吓。除非真有什么大问题,否则还是让她老人家的血压和心脏保持在一个稳定的状态比较好。 杨一鸣求之不得。他都已经算计好了,等一会儿跟老太太打个招呼,然后去跟孩子们聊会儿天,再去跟看护们聊聊,争取三个小时搞定。 推开院长办公室的门,杨一鸣看到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大得多,看来这福利院院长的活儿是真不好干。杨一鸣不想给老太太添麻烦,于是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来意。教委心理组来辅导是常规工作,张院长很快就通知工作人员把孩子都集中到活动中心,然后把心理室准备好。杨一鸣笑着道谢,这时有人敲敲门走了进来。 好香! 杨一鸣抽抽鼻子,立刻闻到一股浓郁的甜香,是枫糖牛角面包刚出炉的味道。他立刻就想起自己还没有吃早饭,这会儿饿的能吃下去一个蛋糕房。 来人看到杨一鸣愣了一下,顺手就把一个小盘子放在了门口的小柜上,歉意地点点头说了句“抱歉”便又退了出去。杨一鸣的脑子全被那盘子里的点心攻占了,口腔里简直汪洋一片,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眼神不往那小柜子上瞟,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来。 好在院长是个待客有礼的,她走过去把小盘子端了过来递到杨一鸣跟前说:“一大早来了,吃早饭没?来尝尝我们这儿烤的面包吧。” 按照礼仪惯例,杨一鸣意思意思地推辞了一下,院长也意思意思地又劝了一句,两个回合后杨一鸣愉快地把一块面包塞进了嘴里。 刚出炉的,牛角表皮起酥、内瓤暄软、香甜、入口绵密不黏牙,杨一鸣觉得这福利院食堂大师傅的手艺也太好了点儿!他美滋滋地想,后天开始还有为期三天的观察期,就冲着这面包,自己一定要天天起大早来福利院吃早饭。 *** 快到傍晚时丁子木才回到自己的小屋,走到院子门口时他忽然站住了脚仔细抽了抽鼻子,他确信自己闻到了一股炖肉的香味,他兴奋地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回来了?”他听到一个温和的声音问他。 “郑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丁子木满是惊喜地问。 “昨天晚上。”随着话音,丁子木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擦着手从厨房走了出来。这人其貌不扬,但是目光温和带着淡淡的笑意,这种笑意一直让丁子木觉得特别温暖,有家的感觉。 “昨天才回来的?那怎么不在家歇歇就跑来我这里当苦力?”丁子木笑嘻嘻地问。 “这不怕你把自己饿死么?”那人笑着说,声音温厚低沉,“木木,我看你冰箱里什么都没有,你这日子是怎么过的?” “谁说什么都没有的,”丁子木不满地嘟囔着,“我昨天才采购了一堆东西塞进去。” “你自己去看看,哪里有,今天炖的牛肉还是我去买来的。”那人的声音里带着点儿纵容宠爱的嗔怪。 “不可能啊。”丁子木侧身绕过去,直奔冰箱而去,冰箱里有几盒牛奶,还有一些水果和鸡蛋,除此之外就是一个味多美的甜点盒子。 “我记得我买菜了啊。”丁子木挠挠后脑勺,疑惑地自言自语。 “你快拉倒吧,”郑哥撇撇嘴说,“就你那记性,我认识你十几年了,就没见你脑子好使过。” “这不是因为我不开火吗?”丁子木笑嘻嘻地关上冰箱门,“我就一个人,也懒得开火做饭,门口找家饭馆就能吃饱,还省得洗碗了呢。” 丁子木狡黠地转转眼珠子,两步蹭到郑哥跟前,笑得格外谄媚:“再说,我要是馋了不是还有郑哥你呢吗?” “臭小子,早晚我得抽你一顿!” 丁子木对这句毫无威慑力的威胁置若罔闻,他伸个懒腰说:“什么时候开饭?我饿了。” “现在就可以。” 丁子木高高兴兴地摆好桌椅碗筷,从厨房里端出来饭菜跟郑哥两个人坐下来边吃边聊。吃完饭后丁子木刷碗,郑哥忽然说:“木木,我过几天要去趟华东。” “又出差?”丁子木停下手里的活儿,有些不高兴,“你不是刚回来吗?” “没办法啊,给人打工的就是苦命嘛。”郑哥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无可奈何。 “去多少天?” “大概两周吧。”郑哥轻轻笑一声,对丁子木说,“你要照顾好自己。” 丁子木没吭声,用沉默表示自己的不满。郑哥苦笑一声,好像自言自语一般嘟囔一句:“其实我也不放心你啊。” 丁子木似乎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他阴沉的脸明白无误地彰显着不满,这种不满的情绪持续到郑哥告辞离开也没有消减。直到郑哥临出门前承诺说回来给他做干烧黄鱼,丁子木的脸上才露出了一点儿笑意。 “你啊,”郑哥恨恨地说,“那么爱吃,自己学着做饭不好吗?” “不好!”丁子木飞快地说,“做饭太麻烦了,我可懒得学,我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学那个干嘛。” “以后不娶媳妇?”郑哥说,“会做饭是追女孩子的利器懂不懂。” 丁子木把脑袋摇得跟电扇的扇叶似的,异常坚决。 郑哥无奈地走了。 关上院门,丁子木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转着台看电视,刚转到体育频道的“天下足球”,就觉得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就好像有人用电钻在他的天灵盖上钻了个孔,高速旋转的钻头正把他的脑浆打得四处飞溅。 他丢下遥控器,抱着脑袋攒成一团窝在床上。从小他就有偏头疼,这么多年已经习惯了,他闭着眼睛就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摸出一片止痛片丢进嘴里。在耳边剧烈的轰鸣声中,他咬牙熬着,等待这一波疼痛过去。 渐渐的,他陷入了一片黑暗。 第三章 杨一鸣一大早就出了门,整整提前了一个小时到达了福利院。他算计得很好,先去福利院食堂吃早饭,昨天的那种小面包至少要吃掉五个,如果有牛奶就来一杯牛奶,如果没有就去门口便利店买一盒橙汁。 脑子里塞满了小蛋糕的杨一鸣在食堂窗口前看到餐牌上写着“今日早餐:豆浆、绿豆粥、油条、烧饼、鸡蛋”时,那种崩溃的心情真是令见者动容。 “师傅,”杨一鸣腆着脸把脑袋塞进小小的窗口里问,“今天没有面包吗?” “面包?”大师傅楞了一下,“我们一般不做面包,不过有时候会烤点儿蛋糕。” “昨天不是还有面包吗?”杨一鸣不甘心地追问。 “昨天的早饭是疙瘩汤和鸡蛋饼。” “哎?”杨一鸣举着餐盘傻呵呵地瞅着满脸油光闪烁的大师傅。 “你吃不吃?”大师傅举着大汤勺冲杨一鸣晃晃,有点儿疑心这小子是来砸场子的。 “吃。”杨一鸣无可奈何地端着油条做到餐桌前随便吃了两口,福利院的伙食真不怎么样,简直跟教研中心的食堂有一拼,所以杨一鸣很不情愿地在暑假期间体会到一种正在教研中心上班的感觉。随便吃了两口后,瞅着时间还早,杨一鸣就顺着走廊慢慢溜达,看着两侧墙上挂着的画。 杨一鸣最喜欢看画,倒不是他有多高的艺术修养,而是单纯从专业角度来看,绘画,尤其是涂鸦特别能反应一个人的真实内心,所以心理咨询师经常会让病人信手涂画,以此来分析他的心理。 一路溜达着,一路看着,杨一鸣忽然在一幅画前站住了脚。画上一个简笔画的孩子站在画面中间,脚下有两道影子,七扭八歪地交错着延展开来,一直延续到画纸的底部。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线条凌乱地交错着,看起来是有人画了一个又一个的简笔画,然后层层叠叠地把它们重叠在一起。最奇特的是画面的背景,全是蓝色、白色、黄色、黑色的不规则色块,这些色块交错重叠着,杂乱无章地混在一起。画画的人用极大地耐心和时间,把整幅画的背景全都涂满了,满满一张b4纸,一点儿空白都没有留下。 这还不是这幅画最特别的地方,最特别的是整张画的笔触,画是用油画棒画的,看得出来作画者画画时用了很大的力气,厚厚的素描纸似乎都要被划穿了。 就这么一张线条凌乱、色彩浓重的画,稍稍离远了看竟然显现出一种奇特的美感,色彩与线条冲击着观众的视线,有一种直击心底的震撼。 杨一鸣退后两步看看,又往左挪了两步看看,再往右挪两步看看,最后凑上前去仔细地在一层层的颜色后面找作者的签名。终于,在纸的右下角,透过凌乱的黄色和黑色线条,他看到一个被压住的名字:徐霖。 杨一鸣有点儿诧异,他以为作者是不会署上姓名的,这个“徐霖”显然超出了他的预设范围。杨一鸣眯着眼睛仔细看了看,又找出了一个时间,这幅画画于八年前。杨一鸣遗憾地咂咂嘴,他倒是挺有兴趣见见这个“徐霖”的。 杨一鸣掏出手机来给这幅画拍了张照片,继续沿着走廊继续溜达,走了半条走廊后他忽然站住了脚。 夏天的阳光透过走廊一侧的窗户泼洒进来,杨一鸣觉得这阳光刺得他眼睛疼,他眯着眼睛想了想,转过身子大踏步地走回去又站在了那幅画前。他凑近那幅画,一寸一寸地找着,在一堆凌乱的线条和浓重的色块间寻找蛛丝马迹,终于在距离“徐霖”这个签名不远处的一块黄□□块后面看到了浅浅的笔画,那是用铅笔写的,八岁。 八岁?杨一鸣轻轻地笑了一下,再看看作画时间,决定去碰碰运气。 一整天的工作忙完,杨一鸣找到院长开门见山地问她记不记得八年前福利院里有个叫“徐霖”的孩子。院长想了一下摇摇头:“我没有印象……我给你查查档案吧。”说完,她打开电脑查了一遍,然后肯定地告诉杨一鸣,院里没有这么一个孩子。 果然!杨一鸣心里有点儿得意,他就是知道这个“徐霖”不是个真名。 “那这幅画是谁画的您有印象吗?”杨一鸣把手机递了过去。 老院长举着手机,仔细地看了半晌终于还是摇摇头。 虽然杨一鸣料到了这个结果,可还是有点儿失望。 “这样吧,我给你问问宣传科的,走廊文化墙的布置一直是他们在负责。”说完,老院长打了一个电话,不一会儿宣传科来人了,可惜那人看了半晌,又把画拿回科里去问了一圈儿还是未果。他满是歉意地说:“真抱歉,这画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都记不得了。” “杨老师,您问这个干嘛?”院长好奇地问。 杨一鸣随意地说:“这画挺有意思的,挺符合心理学上的某些现象,所以我想见见本人。不过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问题,找不到也没关系。” “你说,这是八年前的画?”院长又仔细地看看这画,颇有把握地说,“这肯定能找到,这画我看着也就是□□岁的孩子画的吧?一般福利院的孩子会待到十八岁,这么说起来,这画的作者也就十六七岁,现在应该还在院里,我让老师去给你各班问问,应该是能问出来的。” 杨一鸣想起那画上的写的年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他心里明白,这个孩子十有*是找不到的。 “不过这孩子干嘛用个假名呢?”院长疑惑地说,“是不是想起个艺名啊,当初收这画的时候老师也没留神。” 杨一鸣:“院长,我就是一时好奇,您也别忙了,八年前的画,估计那孩子自己都记不住了。大热天的,也就别折腾老师和孩子了。” 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院长忙不迭地点头表示同意。 ***** 周五,咨询结束后已经五点多了。杨一鸣把最后一个孩子送出去之后,伸了个懒腰。这间简陋的心理咨询室正好朝西,这会儿太阳透过窗户直直地射在他的□□在外面的胳膊上,竟然有些发疼。空调的温度已经调到24度了,可完全无法让房间凉快下来。 要怎么回家呢?杨一鸣有点儿头疼。 今天他的车正好限行,福利院和自己的家在城市的两头,需要倒三趟公交车,在晚高峰时段,至少要两个小时才能到家。可要是打车回去……那得多少钱啊!杨一鸣根本就不会考虑这种烧钱的出行方法,他决定等天再晚点儿,凉快了也错过了晚高峰再搭公交车回去。于是,杨一鸣慢慢悠悠地晃悠到走廊里,打算把一楼到四楼挂着的画再看一遍,然后把资料室里的那些心理档案再看一遍。 儿童福利院里的孩子心理完全健康的不太多,没事儿多了解一些就当是收集个案了,没准还能写出一篇论文来呢。对于自己这种技术职业,*文就是勋章,多多益善。 就在杨一鸣溜达到一楼大厅时,发现二十几个孩子呜呜喳喳地闹作一团,一个四十来岁挺和气的男人好脾气地说:“别闹别闹,再闹就不带你们去了。” 杨一鸣撇撇嘴,您那威胁说的柔情蜜意的,谁信啊。 果然,那几个小崽子闹得更欢实了。 “这是要去哪儿?”杨一鸣随口问。 “游乐园,”男人笑一笑说,“说好了带他们去参加周末狂欢夜夜场的。” “这大热天的。” “孩子嘛。”男人摇摇头,带着几分宠溺看着那些闹得沸反盈天的孩子。 杨一鸣忽然灵光一闪,他看看福利院门口停着的那辆大黄海,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来递过去:“来根烟?” 男人摇摇手,指指墙上,一张醒目的禁烟标志贴在那里。杨一鸣讪讪地把烟收回去,堆起客气的笑容问:“那,您这是开车送他们去?” “对。” “那,我能蹭个车不?”杨一鸣笑出一副“咱俩谁跟谁啊都那么熟了”的姿态来。 “行啊。”那人也是个干脆的,“还有空座位,不过我只能把你放在游乐园门口。” “没问题!”杨一鸣高兴了,游乐园距离杨双明家很近,他溜达着就能过去,还能蹭一顿晚饭,吃完饭要么在姐姐家借住一宿要么央求姐夫开车送他回去,反正都是占便宜的事儿。 第四章 游乐园门口自然是人山人海,三伏天的晚上总要比白天凉快,所以游人反倒更多。司机师傅停好车跟着三四个福利院老师一起带着孩子们玩去了,杨一鸣沿着游乐园围墙慢慢走着。 游乐园大门一侧不远处是自行车停放区,杨一鸣离着老远就看到那里围着一群人。他立刻调整了方向打算绕过去,看热闹是他最反感的行为。生活中总有那么一些人喜欢远远地看着你,等着你出丑,然后哈哈一乐图个“热闹”。似乎这样能显出他的高人一等,能让他找到某种微妙的平衡,让他有种满足感,甚至是虚荣感。 杨一鸣讨厌这样,如果在街边看到这种事情他总是远远绕开,今天也不例外,就在他从那群人旁边擦身而过时,人群里忽然发出嗡的一声,本来围的紧紧得人群一下子散了。 透过散开的人缝,杨一鸣看到被人群包围的主角:那是个孩子,正哭得声嘶力竭,孩子的爸爸暴跳如雷地揪着一个人的领子,拳头眼瞅着就要抡上那人的脸了。周围的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就跟马上要血溅三尺一样。 大夏天的,那么心浮气躁干什么,杨一鸣加快了脚步想要赶紧绕过去。他刚走过去两步,就忽然听到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紧跟着一声闷响。杨一鸣斜眼一看,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那个当父亲的被掀翻在地,旁边站着一个年轻的男人,浅蓝色的衬衣黑色的裤子,那人微微低着头,略长的发帘垂下来,杨一鸣只能看到他的线条利落的侧脸,和紧紧攥着的拳头。 “你丫找死呢!”地上的男人翻身坐起来,毫不犹豫地就扑了上去。 两人身材其实差不多,打起来不分伯仲,但是杨一鸣能看出来,那个年轻人出手非常重,全然不管对方怎么打,自己只闷头照着对方的脑袋下手。这是街头搏命斗殴的常见手段,打死一个不赔打死两个赚一个,一看就是街头巷战出身的小混混,保不齐拘留所都进出好几回了呢。 杨一鸣这么想着,脚底下立刻迈步,一心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是那个孩子实在是哭得声嘶力竭,似乎随时要断了气一样,于是他忍不住高声喊了一嗓子:“别打了,吓着孩子了。” 旁边立刻有人搭腔:“就是就是,别打了,多大点儿事儿啊,再把孩子吓着。” 这话似乎颇为有效,那年轻人立刻就住了手,而那个当父亲却趁机着着实实地一脚踹上了对方的小腹。 年轻人瞬间倒地,整个身子蜷成了一团,周围的人又叽叽喳喳地往后退了两步,站着不动的杨一鸣无意间反倒被包围进了人墙内。 “小伙子,你没事儿吧?”有人弯腰问。 “该!”也有人恨恨地说,“谁让他下狠手的,瞧他打架那个样子,保不齐就是个混混。” “真瞧不出来,我瞅着他还挺斯文的呢。” “哼,都不是什么好鸟。”还有人看似颇中立地说,“那个当爹的也不怎么样,人家小伙子推着自行车,他儿子低头玩手机一头撞上去了,把那小伙子撞倒了还倒打一耙。” “就是,就冲着当爹的,这孩子以后也好不了。” …… 周围嘁嘁喳喳一片议论声,杨一鸣厌烦得想简直“狗咬狗”,拔脚要走的时候听到一个人惊呼:“哎哎,出血了。” 出血有什么稀奇的,这架打成这样出血简直太正常了。杨一鸣扫一眼那个当爹的,鼻青脸肿满脸是血,鼻血还在不停地往下流。他一边用手抹抹脸,一边赶过去又玩命地往那小伙子身上踹了两脚。 小伙子闷声不响地受着,忽然出其不意地死死抱住了那个父亲的脚往怀里一带,就势一滚,当爹的立刻砰地一声摔倒在地。 “别打了别打了,报警了啊。”围观群众终于发现这事态有点儿不对,有点儿不死不休的架势,于是纷纷开始嚷——可惜没人掏手机。 旁边的小孩哭得已经快失声了。 有几个胆儿大的小伙子弯腰去掰那个年轻人的手,又有人去拽那个当父亲的,费了半天劲儿终于把两人给拽开了。 “警察一会儿来了啊,你们别打了。”一个穿得花花绿绿的大妈举着手机嚷,站在她旁边的杨一鸣冷笑一声,他非常清楚,这大妈压根就没报警,倒是给等着她一起跳广场舞的“小伙伴儿”打了个电话说要晚点儿到,看来是打算把这出戏看到底。 所以,瞧瞧这几十号子冒着酷暑跟这儿看热闹的人,到底有几个真是古道热肠,到底有几个真是仗义执言呢? 小伙子依然没能爬起来,在地上蜷作一团,那个当父亲的大约是有点儿怕了,几脚踹在腹部,万一有个内出血内脏破裂什么的…… “呸,看在孩子的份儿上我他妈的不跟你计较,小子,长点儿眼啊以后。”那个父亲恶狠狠地啐了一口之后拽着儿子往人群外挤。周围的人瞅着这位满脸是血,眼睛都泛着红,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放他走了过去。 地上那位急促地喘息着,慢慢翻个身仰面躺着,杨一鸣惊讶地发现这小子看着实在是眼熟:浅蓝色的衬衣黑裤子;眼睛闭着,两排浓密的睫毛静静地伏在脸上,脸上虽然蹭了灰土,额头上也有一片青紫,但是仍能看出来白净的肤色。 他眼睛紧紧闭着,脸上的血迹看起来触目惊心,满头的冷汗一看就知道是疼的。 鬼使神差地,杨一鸣弯下腰去问:“丁……那个……那个丁……”杨一鸣想,这孩子叫什么来着? 丁子木毫无反应。 “哎,你怎么样啊,疼吗,还醒着吗?”杨一鸣也知道自己问的有点儿二百五,可又不敢碰他,也不知道该问什么。 丁子木的胸膛急速地起伏着,呼吸都有些吃力。 杨一鸣耸耸肩站直身子,已经问过了就算仁至义尽了,本来也就是萍水相逢,犯不上给自己找这个麻烦,这会儿赶紧走,到姐姐家还能蹭上一顿晚饭呢,杨一鸣扭头就要往人群外挤。 “哎,你认识他啊。”旁边热情的围观群众拽着杨一鸣,“这你朋友?” 杨一鸣摇摇头,我连我七岁的小侄女都打不过,怎么可能认识这种大杀四方的凶神? “你不是知道他叫什么吗?他伤成这样你送他去医院看看呗。” “我不认识他。” “你怎么不认识啊,你还叫他名字呢。就送他医院看看呗,又不花你钱。” “花不花我钱不好说,反正肯定花不着你钱。”杨一鸣翻个白眼,正要开口反驳,地上躺着的人倒是慢慢坐了起来。 “小伙子,去医院看看吧。”有人说。 丁子木微微摇摇头,依旧垂着脑袋,杨一鸣低头看去只能看到一段白皙的脖颈。 “你让你朋友带你去医院看看呗。” 丁子木慢慢抬头起来仰视着杨一鸣,目光阴冷凶狠,配着那一脸的血污,竟然真的有几分大杀四方的凶意。杨一鸣觉得自己心跳忽然快了,头皮里都炸出一层冷汗。 “我不认识他。”丁子木的声音平稳,不带丝毫感情,好像机器一般。每一个音都见棱见角,戳得杨一鸣有点儿冒火。 自己长得就这么没存在感吗,明明前不久刚刚碰上过的,那瓶仁丹还在自己玄关的鞋柜上放着呢。 丁子木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扶起一辆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支撑着自己慢慢往前走,众人如避蛇蝎一般往两边散去,立刻就给他让出一条路来。 看着那微微弯着腰的背影,沾满灰尘和血迹的浅蓝色衬衣,和蹒跚但是坚定的脚步,杨一鸣忽然觉得那个头上顶着个哈士奇,有点儿畏畏缩缩的丁子木没准儿骨子里是头狼。 独行狼。 反正都是犬科动物,犬科动物有着狩猎天性,不管体型大小,凶起来都吓人得很。杨一鸣记得以前邻居家养哈士奇,又蠢又萌温顺得不得了,连当时还在读幼儿园中班的许筑鈞都天天追着它要求“骑大马”。后来有一次看到哈士奇跟两只流浪狗打架,那架势吓得许筑鈞从此不敢靠近它五米以内。 就连小得扔在沙发上都看不见的吉娃娃都凶得要死,更别说豺狼之类的了,犬科动物真是奇怪的生物。 杨一鸣沿着街道慢慢地走着,脑子里一路跑野马,只是丁子木那张满是血污的脸频频跳出来抢镜,弄得他都没办法好好思考狼和豺到底谁更凶一点。 看来还是姓丁的那个凶神更凶,杨一鸣眯着眼睛想,他一个人就能把豺和狼全赶跑了 杨一鸣站在路边等红绿灯,街边小店里蛋糕店飘来起司蛋糕的香味,瞬间,丁子木也好,豺狼也好,哈士奇也罢,统统在这个香气中烟消云散。杨一鸣觉得自己的肠胃饿得已经绞了起来,他想,不知道姐姐家今晚吃什么,要是好吃就打包一份带回去……不好吃也打包一份,这样明天又可以省一顿饭钱。古人说日三省吾身,杨一鸣颇以为然,“省钱省事省麻烦”三省很重要,凡事能省则省。 第五章 丁子木跌跌撞撞地推着自行车往家走,夏天的傍晚依然炎热,每踏出去一步都觉得浑身的水分在迅速流失,体内熊熊地烧起一把火来,这让他极端暴躁,几次三番想一脚把自行车踹出去,发泄一下自己满心的怒火。 但是,一想到那个人抠抠索索的省吃俭用到处打工,就连这辆破自行车还是他攒了两个月钱才买来的……算了,本来就够麻烦了,这一身伤还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呢。 丁子木阴沉着脸,一脚踢飞地上的一个破纸盒子。 推开小院门时天色已晚,一抹残阳挂在天边,泼洒得小半个天空都发出诡异的血红色。空气里弥漫着尘土呛人的气味,远远地还传来砖石碎裂的声音。 大概又有一户人家搬走了,这里越来越像废墟了,巷子口的垃圾已经好几天没人清理了,不知道这个小院子还能住多久。 丁子木站在院门口发愣,忽然听到一个温厚的声音响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郑哥?”丁子木晃晃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搬着自行车迈过小小的门坎走进院子,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把肮脏混乱的废墟关在身后,把闷热潮湿的空气关在外面,昏暗的小院子里忽然凉了下来。 “怎么又打架了?” “那人太贱招。” “那也不能打成这样啊,”那个声音微微提高了些,丁子木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从里屋走了出来。 “啧,”丁子木不耐烦地咋舌,“难不成打不还手?那二缺就会站在那里呆着,这么多年了, 还没有挨够揍吗?” “你看看你这样子!”郑哥带着责备的口吻说,“你这几年不是挺踏实的吗,怎么最近又开始来劲儿了?我两次过来你两次都一身的伤,你让他看到了得多着急?” “别他妈说废话了!”丁子木忽然暴躁起来,他咣当一下把车扔在地上,嗓门立刻就抬高了,“我知道你就是怪我害那傻缺丢工作。可你也不想想,哪次不是忍不下去了我才出手的?我告诉你,包括今天也是,但凡我能忍我就忍了,可是他妈的我忍了别人当我怂!” “那你打一架呢,出气了吗,问题解决了吗,就算你打赢了,你看你这一身伤,一会儿他看见了又该瞎想了。” “爱想什么想什么!”丁子木一把推开郑哥大踏步地走到院子的角落里,抄起一个脸盆接了满满一盆水刚要兜头浇下去就被抓住了手腕。 “当心感冒!” “啧,你烦不烦,我每次都这样的。” “给我。”丁子木手里的盆被郑哥轻轻松松地接了过去,他看着郑哥从小厨房拎了一个暖壶出来兑了点儿热水,“冲去吧。” 丁子木毫不在意地脱下衬衣和长裤,裸着上身站在院子里,一身红红紫紫的瘀痕就暴露在小院暗暗的灯光下。 郑哥叹了口气。 “行了别叹气了……你什么时候走?”丁子木从一根铁丝上拽下一条毛巾胡乱地擦擦身上的水。 “你这是赶我走?”郑哥似乎是被气笑了,口气中都带着点儿笑意,但是点儿笑意很冷,听在耳朵里让人坐立不安。 “没有,”丁子木低头擦水,一边讷讷地说,“你……不是刚出差回来吗,赶紧回去歇歇吧。” “你吃饭了没?”郑哥冷不防冒出一句。 丁子木摇摇头。 “你先上点儿药,我去给你炒个饭。”不等丁子木搭腔,郑哥便钻进了厨房。 丁子木扔下毛巾转身进屋,对着衣柜上的镜子转着圈的看了一遍:额头紫了一片,脸上有一道抓伤,下眼睑处青了,除此之外倒还好。相对脸上,腹部的那片瘀伤更严重些。丁子木烦躁地冲空中挥挥拳,心想这要是让他看到了,免不了又要胡思乱想一通,天晓得要怎么跟他解释! ***** 杨一鸣在姐姐家吃完晚饭后迅速溜了,甚至都没开口要求姐夫开车送。原因是在饭桌上的时候,杨双明问了他两个问题,第一,有没有对象了;第二,快开学了,抓紧时间再带许筑钧出去玩两趟,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杨一鸣丢下饭碗抹抹嘴说:“姐,我忙着呢,开学我要交一篇论文。再说人家是教委放假,我只是挂在人家下面,我自己还有诊所呢。” “就你那诊所,一个月挣的钱都不够房租的。”杨双明从小就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三十多年过去了,这功夫已经炉火纯青了。 杨一鸣撂下饭碗溜之大吉,回家以后打开电脑,像模像样地打开一个word文档,敲下一个题目《信息网络对青少年心理的负面影响及其教育干预》然后转头就去刷微博了。正刷得高兴呢,□□上一个头像开始闪动。 “小杨,福利院那活儿干完了?” “完了,挺简单的。”杨一鸣关了微博页面专心跟周沛说话。周沛是组长,大小是个领导,自己三心二意地跟人家说话万一说错点儿啥就麻烦了。 “你现在管着几所学校的心理培训呢?”周沛问。通常区教委心理组会定期对各个学校的心理教师进行培训,当遇到比较棘手的心理个案时,也会协助心理老师辅导。杨一鸣实操经验不足,手底下只管着两所中学一所小学,工作量不大。 “你有没有兴趣把福利院接过去?”周沛问。 杨一鸣立刻坐正了身子,他对着屏幕沉默了几秒大脑飞速地运转起来。福利院一向是由周沛主管的,他做得挺顺手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转手。如果他真的想转给自己,那当然是天大好事,至少每月能多挣点儿钱呢;可万一他有别的意思呢? “周哥,”杨一鸣决定先装傻探探口风,“周哥,您不能这样啊,我就是给您代了回班,我没签长工合同啊。” 杨一鸣打完这行字,琢磨了一下,这话对一个年长自己十几岁的组长来说,有点儿卖萌的味道,又有点儿欲迎还拒的意思,虽然看起来有点儿二,但起码显得自己没那么迫不及待。 很好,发送。 “这可是好事儿,”周沛很快地回复,“你好好想想。你别看福利院孩子少,也就是几十个人,但是他们大多有着不寻常的人生经历,各种心理问题特别多,对于你这种实操经验少的心理咨询师而言是非常好的磨练机会。虽然工作量可能要大一点儿,但是一年能攒不少个案呢。你看你过去两年发在市级刊物上的论文才几篇啊,你要是去福利院呆一年,好好找个个案研究一下,别的不敢说,发在省级以上刊物上的把握还是有的。” 杨一鸣盯着那几行字,嘴角渐渐勾了起来,越咧越大,终于忍不住呵呵呵地笑起来! “周哥你做得好好的,这是要干嘛?”杨一鸣在屏幕这头笑得张狂,但是手底下还是要谦让一二的。 “我这不是忙不过来吗,”周沛打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我诊所那边做得还不错,最近咨询的人有点儿多。再说,你现在正在发展期,需要积攒一下经验。” 杨一鸣咧着一张大嘴,努力让自己的口吻更加谦虚和客气些,连吹带捧地夸赞了一番周沛,同时表示自己经验尚且不足今后要多多麻烦周老师帮助。 周沛回了个笑脸,接着说:“你也是独立挂牌的心理咨询师,干咱们这行的经验最重要,你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年轻,现在能接到咨询已经挺不错了,算是相当有能力的了。但是你那些个案毕竟还是从学校转来的,问题也比较常见,如果你能完成几个特别典型的,有难度的咨询,那名声一下子就有了,以后生意会好很多。” 杨一鸣深以为然,他一小时挣3000的终极梦想始终不曾变过。 他兴奋地在屋子里走了两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跟周沛道了别。然后冲进卫生间兜头浇了一把凉水,这馅饼都掉到自己头上了,想不兴奋都不行。他忽然又想起走廊里那幅署名“徐霖”的画,他决定先去翻翻以前的问诊记录,看看能不能查出点儿蛛丝马迹,他对这个“徐霖”非常有兴趣。 因为这个“徐霖”极有可能是个“典型案例”,能引起反响的那种。杨一鸣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对自己有利,能让自己出名挣钱的机会,不管那机会有多渺茫。 *********** 丁子木头疼欲裂地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他慢慢地从床上坐起来,觉得自己浑身都疼得要命。他缓缓地做了个深呼吸,不意外地感受到一阵肌肉疼痛从胸腹部传了过来。他撩起睡衣看了看,胸腹部一片青紫。仔细想了想,似乎昨晚郑哥跟他说了很多,但又模模糊糊记不太清楚。他挠挠乱糟糟的头发,觉得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从很早以前就伴随着自己的神经性头疼最近一段时间越来越严重,随之而来的是忘性也越来越大。看这一身的伤,似乎是跟人打过一架,但是为什么会打架呢? 郑哥说……是自己在胡同口被打劫了? 丁子木坐在床上,抱着脑袋努力地想,脑袋里乱哄哄地一片,隐约之间的确有一些零散的片段浮现出来:一个男人,骂骂咧咧地把自己推倒,但是似乎那时天还很亮,周围好像还有嘈杂的人声……大白天的,大庭广众之下打劫? 丁子木松开手,拧着眉头回忆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奈何那些零散的片段转瞬即逝,只留下模糊的光痕。丁子木抬起头,耳边传来拆迁工人砰砰砰抡大锤砸墙的声音,这里越来越不宜居住了,真的应该搬家了。 可是,要搬去哪里呢? 第六章 “你看看你,”冯老师心疼地摸摸丁子木的脸,叹口气说,“挺帅气的一个小伙子,干嘛跟人打架,打坏了脸怎么办……唉,已经打坏了。” 丁子木乐了:“冯老师,我又不是演员,脸长得怎么样没那么重要。再说,哪里坏了,也就是青了一片而已。” “谁说的,”冯老师凑近了细细看看丁子木乌青的眼眶,“这年头脸可重要了,这叫‘颜值’懂不懂!一张脸蛋长得好,让人看着就喜欢,在社会上还是挺占便宜的。” “您还知道‘颜值’啊,够潮的啊。”丁子木拉下冯老师的手握住,亲昵地说,“您放心,都是皮外伤,过两天瘀伤消下去就没事儿了。” “以后可别跟人家打架了,”冯老师惋惜地啧啧嘴,又加了一句,“挺帅一小伙子,为什么要打架啊你又打不过人家从小在福利院就是被人揍的一个姑娘都能把你按在地上我还记得那年……” “停停停,”丁子木默默地翻个白眼,无可奈何地说,“就我那点儿光荣事迹,您都回味了快十年了,不烦啊?” “不烦!”冯老师津津有味地说,“哎呀,罗飏上个月来来我的时候还跟我聊起这事儿呢,她到现在都记得当时你被她揍得眼泪都下来了可就是一声不吭咬死不说‘对不起’。” “这是罗飏的保留曲目,每次看到我不讲一遍这事儿她就浑身不自在!”丁子木气哼哼地说,“那个臭丫头。” 冯老师凝神看了他几秒,笑了一下说:“罗飏每个月都会约你吃饭吧?” 丁子木点点头,笑得更开心了,“冯老师,我明白您什么意思,您真是想多了。我跟罗飏实在是太熟了,熟得都直接进入左手拉右手的阶段了,一点儿可能性都没有。” “挺好一姑娘……”冯老师又叹了口气,愁得不行,再看看丁子木的脸,更愁了,“挺帅一小伙子,脸都打坏了。” 丁子木头都开始疼了:“冯老师,我真没事儿。那晚我在胡同口遭人劫了,然后就打起来了。” “被劫了!”冯老师的嗓门一下子就抬高了,眉头死死地锁在一起,“怎么搞的?” “我也不知道,其实……我对那晚的印象不太深了,恍惚是记得打了一架,然后……好像是郑哥正好来看我,然后救了我。” “小郑又去看你啦?”冯老师说,“幸好他去了,要不然多危险。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那个地方不能再住了,太危险了,你干什么非得住在那里?” “房租便宜啊……不过最近房东涨了租金,她非说是我同意的,可我其实记不得了。”丁子木也有点儿不安,他问,“冯老师,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医生,我觉得我记忆力有问题。” “你小时候没失忆这毛病啊,”冯老师想了想说,“我记得你来福利院的时候也就□□岁吧,经常生病。而且还会头疼,疼得满地打滚儿,等不疼了就有点儿迷糊,可也没到失忆这个程度。我们还带你去医院检查过,查过脑电图扫过ct核磁什么的,最后说你神经性头疼,估计你爱忘事儿就跟这个有关系,可能是恶化了。” 丁子木想,“恶化”是个什么意思?怎么冯老师年纪越大说话越让人按捺不住呢? “我也吃了很多药,可是好像没什么用。”丁子木迟疑了一下问,“冯老师,我查过一些书,您说我……是不是有……梦游症?” “梦游?”冯老师笑了,“梦游肯定是没有,福利院每晚都有人值班,走廊里还有监控,你要是半夜梦游,早就被发现了。” “也对。”丁子木说,“可我最近有两次一觉醒来就发现自己一身的伤,第一次,我想了半天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第二次,就是这次是郑哥告诉我说我被人劫了的……可我居然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 “木木,过两天我陪你去医院再看看吧,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得把你这个神经性头疼好好治治,否则早晚要出事儿。”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丁子木笑着说,“大热天的,您别瞎跑了,我都那么大人了,自己去趟医院还是可以的。” 冯老师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忍不住又伸手摸了摸丁子木的脸说:“木木,你也快23了吧。” “冯老师,您又来了。”丁子木无奈地说,“我才23啊。” “我又没有催你结婚,你紧张什么。”冯老师做出生气的样子说,“怎么,嫌我烦啊。” “怎么会呢,我巴不得您天天来烦我呢。” “我是觉得啊,结不结婚的倒不着急,你还小呢。但是你应该试着去找个女朋友了,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人,我也放心。” 丁子木扯扯嘴角没吭声,可是冯老师知道,这就是拒绝了。这孩子面对这个话题时,永远都是这副回避的样子。 小孩子一般到了十三四岁的时候都会朦朦胧胧地对异性产生好感,有时候两个孩子还会偷偷地“好上”。院里专设的心理老师会专门针对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进行心理疏导,毕竟他们的人生经历与一般的孩子不同,对感情的态度也千差万别,需要特别关照一下。 可丁子木是个例外。因为一张脸长得很帅气,从小就特别招女孩子喜欢,在福利院时有女生对他示好;后来去读职高时,也没少收女生的情书,后来在蛋糕店工作的时候,因为他店里的生意都特别好,年轻的女顾客非常多。可从来没见他对哪个女生有兴趣,更没见他对哪个女生动过心。 冯老师曾经一度以为木木可能是个同性恋,她觉得自己尚算民主开明,对此完全可以接受,可丁子木似乎对男性更为排斥,除了那个“郑哥”,没见他跟哪个男性亲近过。 这算什么,恋爱恐惧症? 冯老师轻轻拍了拍丁子木的肩头,强迫他抬起头来直视着自己:“木木,冯老师给你介绍个女朋友好不好?” “冯老师,我这样的,怎么谈朋友?”丁子木甩出最现实的一条理由,“就我这个条件,哪个女生看得上?” “这不是理由,你跟老师说实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丁子木坚决地说:“我现在不想谈恋爱,我就想赶紧找一个稳定的工作,多挣点儿钱……没家没业的,谈什么恋爱呢。” 冯老师看着丁子木眼睛里藏都藏不住的厌恶想:这个孩子,可能真的需要看看医生。 “冯老师,您别总为我操心了,我都那么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丁子木换个话题宽冯老师的心。 “你看这一身伤,你就这么照顾自己的?如果没有小郑,还不知道会伤成什么样呢。”冯老师简直愁得不行,只要是跟丁子木相关的话题,不管是哪个都让人发愁,“你也不能一辈子都依靠人家啊。” “我知道,”丁子木安抚地拍拍冯老师的手,“我不会一辈子都赖着他的,我会好好的。” ***** 杨一鸣接到冯老师电话的时候死活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他一共才在福利院呆了三天半,其中绝大部分时间都关在咨询室跟孩子谈话,这个冯老师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但这并不妨碍他热络地跟人谈话:“冯老师啊,您好您好。” “杨老师,我这儿有个孩子……想跟你咨询一下他的情况,不知道行不行。” “行,”杨一鸣爽快地说,“就算他已经毕业了,离开了福利院我也可以做咨询,没问题。” “您怎么知道他已经离开了?”冯老师惊讶极了。 杨一鸣得意洋洋地笑了,他觉得自己这先声夺人的一招完全达到了效果,充分地显示出自己的“专业水平”高超。 他故作谦虚高深莫测地说:“猜的。” 冯老师夸赞了杨一鸣几句,表达了自己的钦佩之情,然后问:“杨老师,心理上有没有一种疾病是对恋爱特别恐惧的。” “哎?”杨一鸣楞了一下,他想了想说,“严格说起来没有这样病,对恋爱恐惧从心理学上讲不是‘疾病’,它只是一种应激状态,就是受到过感情伤害以后人的会短时间的对爱情回避甚至排斥。这个不用特别去治疗它,时间长了,或者碰到某一个特定的人,自动就好了。” 杨一鸣说着说着忽然笑了:“恋爱恐惧症是没有的,倒是有‘恋爱狂热症’,有些病人会觉得有人爱恋他,自己正在跟某个人谈恋爱,陷入这种妄想不可自拔,这倒是心理问题,有时候需要药物介入治疗。” “可是这孩子从小就对恋爱排斥,别人早恋恋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对感情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不但没有,我看他还非常排斥,这是为什么呢?” “这样啊,”杨一鸣斟酌了一下说,“受到感情创伤不一定是他本人亲自经历过,如果他曾经目睹过什么爱情悲剧,有可能会受此影响,对爱情抱以怀疑甚至敌对的态度。” 冯老师沉默了,她想起了丁子木那乱七八糟的身世背景,半晌她才慢慢地问;“那要怎么帮助他呢?” “多给他一些正面的例子,让他慢慢接受正常状态下的爱情。”杨一鸣顿了顿说,“关键是得有一个人有足够的耐心和爱心,能够帮助他、陪着他、爱护他,让他对爱情有信心。” 冯老师这次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古往今来,帝王将相,达官贵人,贩夫走卒,市井百姓,谁不曾追求过它,可又有多少人能真正拥有它。 冯老师挂断电话,忍不住叹气,她喜欢丁子木这个孩子,但是她也知道,在这个现实的社会,丁子木得到这样一个有足够爱心和耐心的爱人的概率,微乎其微。 杨一鸣挂断电话以后很快就把这件事儿抛到了九霄云外,相对于他手里好几个g的资料和几大箱子档案而言,那个冯老师说的事儿简直不值一提。 最近杨一鸣一直忙着整理福利院的资料,周沛非常够意思,把所有的资料和记录交接得清清楚楚,除了他手里负责的几个需要长期跟踪治疗的个案以外,福利院目前所有孩子的情况他都告诉了杨一鸣。 “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这个议题大概是从十年前开始受到大众关注的,心理健康真正走进校园应该是六七年前的事儿。但社会福利院毕竟不等同于公中小学,各种配套的辅助机构并不健全,心理辅导这部分内容虽然很早就有,但直到四五年前才逐渐完善起来。丁子木手里的这些资料最早也就只能追溯到六年前,总得来说,这家福利院里的孩子心理状况基本良好,有十几个需要特别关注一下,真正需要长期跟踪和定期咨询的只有两个,这些就足够杨一鸣忙乎很长时间了。 但是,这些并不是让杨一鸣最感兴趣的,真正让他惊讶的一张夹在某个档案袋里的照片,照片上一群小孩子围着一张小桌子,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大烤盘。一个大男孩穿一件白色的长围裙,头上戴一顶白色的厨师帽,手里拿着一个面团,好像正在跟那些孩子们说着什么,笑得灿烂极了。 这个大男孩杨一鸣认得:这就是那个诡异的大型犬科生物——叫个丁……钉子……木钉子还是铁钉子什么的。 杨一鸣觉得这个世界真是处处有意外。 第七章 杨一鸣本来只是例行公事地查看资料,当然,也抱着侥幸的心理想试试看能不能从档案夹里翻出一些关于那个“徐霖”的蛛丝马迹。 杨一鸣这个人向来观察细致、嗅觉敏锐,当初导师就没少夸他具备一个优秀心理咨询师的“天赋”,只不过……导师的原话是“如果能在学术上更用心些就好了”,这话说的很委婉,不过“敏锐”如杨一鸣还是一下子就听出了画外音。 但是他对此并不以为然,搞学术的前提是得活着,活着就需要钱,先挣钱再学术,生存大于生活,他从来不觉得自己的思路有问题。比如现在,他就觉得“徐霖”这人没准儿是个非常好的案例,弄好了还能帮他在《心理学报》或者《心理科学》上发篇论文,这可是重量级的期刊,将来评职称什么的能起大作用。有了职称就能申报课题,申报课题就有研究资金,有了资金,什么学术不能做?现在的学术圈不都是这样吗?那么多课题有几个是奔着“推动学科发展,深化学术研究”去的?不都是为了一个“经济效应”吗? 所以,“徐霖”还是特别有意义的。只不过,这个徐霖似乎只存在于那幅画中,杨一鸣把现存的资料翻了一个底儿掉,再也没有看到过“徐霖”存在的痕迹。 不过,所谓塞翁失马,论文虽然跑了,但是自己好像逮到了一只非常有意思的犬科动物。 杨一鸣仔细地看着这张照片,真没想到那个姓丁的居然跟福利院也有点儿关系,没准就是福利院的孩子。杨一鸣想起在游乐园时,丁子木怯懦敏感,跟人打架时却又暴躁凶残,再看看眼前的这张照片,明亮的笑容,温和的眼神,对着围在身边的孩子笑得一派真诚而善良。 杨一鸣放下照片想,就这喜怒无常的极端性格,童年生活十有*不幸福,拎过来聊几个小时,填张测试表,肯定一堆心理问题。 还是一只罹患狂犬病的犬科动物,杨一鸣被自己的想法逗乐了,对着这张照片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第二天,杨一鸣拿着这张照片去敲院长办公室的门,院长架着老花镜,对着阳光看了半天:“这不是丁子木吗?” “对!”杨一鸣一拍大腿,哎,终于想起来,丁子木,就是这个名!杨一鸣把这个名字翻来覆去地念叨了几次,果然是“木钉子”而不是“铁钉子”。 “你找他?”院长放下老花镜,奇怪地问,“他都毕业好几年了,你找他干嘛?” 呃……对啊,我找他干嘛?杨一鸣眨眨眼,呆了。 “他心理有问题?”老院长又追加了一句。 杨一鸣摇摇头,心想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怎么知道他心理有问题没问题。 狂犬病倒是可能有。 办公室里的气氛诡异地凝固了下来,两个人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一个觉得眼前这人莫不是有毛病,另一个觉得自己八成真的有毛病。就在这尴尬的时候,有人适时地敲响了办公室的门,杨一鸣趁机站起来告辞。 杨一鸣沿着长长的走廊往前走,穿行在五彩斑斓的儿童画中间。走着走着,眼前忽然浮现出丁子木那张颇为清俊又带着点儿羞涩的脸,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对未来的工作充满了憧憬,冥冥中他觉得自己一定会遇到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或许还会遇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 福利院的工作前后持续了一个星期,杨一鸣再也没有吃到美味的小面包,也再没见到那个“木钉子”。就算曾经对那人有那么一丝兴趣,很快也就丢到一边了。因为,暑假转眼即逝,九月,开学了。 杨一鸣忙得快要跳楼了。 当学生时,最恨的是开学;当“老师”时,最恨的依然是开学。杨一鸣打开电脑的文件夹,把里面所有的文档扒拉了一遍,不得不承认,从小学到现在,自己依然写不完“暑假作业”——他一篇完整的论文也没写出来,下个学期的教学计划也没写,课程介绍也没写,继教安排也没写,课研提纲也没写……总之,就是所有的该写的“作业”都没写。 于是在开学的头一个星期里,杨一鸣狂热地赶“作业”,在教学处老师发飙之前把各种计划、总结、简介都交了上去。在这一个星期里,他在教学处碰了无数的钉子,根本想不起来那颗诡异的“木钉子”。 月中的时候,杨一鸣终于拿到了本学期的课程安排,除了之前的那几所中小学以外,他每个月有固定的一周要去福利院蹲点。周沛把课程表给他的时候意味深长地说:“好好干,有问题就来找我。” 杨一鸣乐呵呵地点头,决定明天就去一趟福利院,跟院长商量出一个时间表来以便定期咨询和辅导。 第二天,杨一鸣刚踏进福利院大楼就停住了脚步,他使劲儿地抽抽鼻子,确定自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奶香,甜而不甜腻。 乳酪蛋糕! 杨一鸣的大脑瞬间被“西点”两个字刷屏了,什么档案啊论文啊咨询啊,统统见鬼去吧。他耸动着鼻子,脚底下循着那股香味就调转了方向,直奔食堂冲了过去。一边走一边看表,已经八点半了,一般来说这个时间食堂已经停止供应早点了,不知道蛋糕还有没有剩。还有,这次必须要打听出来福利院到底哪天的早餐是吃糕点的,只要震级不超过八级,就算地震也要来大快朵颐。 食堂在地下室,顺着一条老旧昏暗的楼梯下来后那股乳酪的香气更加浓郁了。杨一鸣站在食堂门口,乍然被里面明亮的灯光晃了一下眼,忽然有点儿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境: 一个年轻的大男孩,戴着一顶白色的厨师帽,身上套一件已经洗不出白色的连身围裙。他身边围了一群孩子,嘁嘁喳喳地吵嚷着:“木木哥哥,能放多一点儿巧克力吗?” 大男孩手里拿着一杯面粉,微微歪着头说:“巧克力吃太多会上火的。” 这个画面和那张照片严丝合缝地对应上了,就连脸上的表情都一模一样:友善、明亮,带着温暖的笑,看向孩子们的眼神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杨一鸣使劲儿甩甩头,想判断一下自己这算不算是癔症。他努力吸口气,整个肺部都充满了甜甜的奶香,氤氲中带一点儿似有似乎的咸味,一股肉桂的香气隐藏在饱满的奶香后面,让人香气生蚝里鲜咸的海水——是用帕尔马奶酪做的蛋糕! 杨一鸣确定这一切是现实绝不是自己妄想出来的,因为那香气实在太过真实,刺激得他每一个毛孔都大张开来,以便于能够吸进更多的香味。 而更让他惊讶的是,那个糕点师居然就是丁子木! 杨一鸣忽然亢奋起来,在理智回归之前,他已经紧走两步冲进食堂,非常厚颜地挤进孩子圈里,眼巴巴看着烤盘里已经码放好的二十几个布朗尼。 “这都是你做的?看不出来啊,你够能干的。”杨一鸣热络地套着近乎,仿佛与丁子木熟稔已久。潜台词就是既然都那么熟了,“见面分一半”的规矩就不用再提了。 丁子木微微愣了一下,很快便得体地微笑着说:“做着玩的。” “闻起来很棒啊,已经烤好一盘了吧?”画外音就是杨一鸣嘀嗒作响的口水声。 “对,先给那几个小的吃了。”丁子木特别不“善解人意”地说,“麻烦您稍微再等一会儿。” 语气客套得近乎生疏。 杨一鸣有些尴尬,很明显他刚刚套了半天的近乎全都白瞎了,对方根本就没认出他来,或者没打算认出他来。杨一鸣想起那天在游乐园门口,丁子木满脸的血污,眼神阴狠暴躁,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他”。杨一鸣是个识趣的人,他很能理解丁子木的心情,当街打架,还打得那么狼狈凶暴,搁谁谁都不愿承认。 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自己就顺着他假装没那么回事儿吧。杨一鸣觉得自己跟丁子木最大的不同就是自己特别地“善解人意”。于是杨一鸣规规矩矩地站在一边,跟那群小孩子混在一起眼巴巴等着点心出炉。 丁子木把黄油和盐、砂糖以及鸡蛋黄放在一起打发,非常细致地把巧克力粉洒进去,再倒进去筛好的面粉,空气中散发出浓郁的香气。杨一鸣发现他动作快速且轻柔,有条不紊,一看就是经常做西点的,非常娴熟。再抽抽鼻子,让胸腔里充满香气,更觉得自己舌根底下汪洋一片。 “你职业的吧?”杨一鸣忍不住开口问道,同时把嘴里的口水使劲儿地咽下去。 “嗯,以前学过一些。” “你这手艺都可以开店了。”杨一鸣赞叹地说。 杨一鸣这一声赞叹是发自肺腑的,他怕路上堵车,一大早就出门了连早饭都没来得及吃,本来就饿得前心贴后背,哪里架得住蛋糕香气的刺激?大概是杨一鸣那句“闻着真香啊”说得实在是情真意切感人至深,丁子木忍不住抬起头来看了看他。 简直就是“嗷嗷待哺”! 丁子木抿抿嘴角,低头冲一个小姑娘说,“晶晶乖,你先把蛋糕给哥哥好不好?” “为什么?”小姑娘眼巴巴地看着桌子上放着的一个小蛋糕,带着哭腔说。 “一会儿这一炉烤好了,哥哥给你两块,好吗?” 小姑娘陷入激烈的天人交战中,最终抵挡不住数量翻番的诱惑,百般不情愿地点头了。 丁子木端起桌子上那块刚刚晾凉的蛋糕递给杨一鸣:“尝尝。” 杨一鸣下意识地去看那个小姑娘,小姑娘抽抽鼻子,用控诉地眼神盯着他。 杨一鸣…… “你没吃早饭吧,先把这个吃了吧。”丁子木温和地说,“其实晶晶已经吃过一块了,这块里巧克力,她这两天流鼻血,本来也不想让她吃太多。” 那你也不能让我背黑锅啊,杨一鸣欲哭无泪地想,我那么大一个人跟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抢蛋糕,传出去还要不要混了? “你吃了吧,”丁子木往前递了递盘子说,“烤箱里这一批是没有放巧克力的,一会儿多给她吃两块就行了。正好也帮我解围了,我正不知道怎么能从她手里抢下这块巧克力蛋糕呢。” 丁子木的话给了杨一鸣最完美的台阶,杨一鸣瞬间就心安理得了。他兴奋地接过蛋糕,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绵软细腻的口感,浓郁但是清爽的奶酪香气,还有里面若有若无的巧克力香,杨一鸣幸福得简直就要迎风流泪了。 但是他满脸陶醉的表情生生被那个叫晶晶的小姑娘的眼神削干净了。 “好吃吗?”丁子木小心地问。 杨一鸣拼命点头,狠狠心不去看晶晶的眼神,又咬了一大口蛋糕。 丁子木笑了。 第八章 杨一鸣含着一嘴的蛋糕愣住了。 食堂里的灯光很好,明亮但是不刺眼,柔和的灯光把丁子木嘴角的那一抹笑意晕染得安静又深厚。 很像奶酪,醇厚。 杨一鸣把蛋糕咽下去,感受着柔滑的蛋糕滑过食道落进胃里的那种满足。这种美味跟一般蛋糕房做的不一样,没那么甜,没那么浓的香气,在醇厚的奶酪香气后面是淡淡的余味袅袅经久不散。杨一鸣仔细品了品,想不出一个什么词儿来形容它……有点儿平淡,但是让人回味留恋。 杨一鸣想,如果文艺点儿,或者矫情点儿说,这大概有点儿像家的感觉。 美食与美人,人生还能再幸福一点儿吗?杨一鸣摇摇头,还是算了,幸福来得太突然有点儿接受不了,最好能细水长流,于是他非常现实地问道:“你一般周几来做蛋糕?” “周几?”丁子木认真地想了想,“不一定,有时间就过来做。” 杨一鸣还想问“那你哪天有时间”,可又觉得一个大男人爱吃甜食就已经够奇葩了,还追着人家要蛋糕吃就实在是有些上不得台面了。再说,人家又不欠你的,又不是你家的专职糕点师,有的吃是福气,没得吃也是理所当然的,于是杨一鸣把舌尖上的问话咽了下去。 丁子木小心地往蛋糕杯里注入掺了面粉鸡蛋的奶油,一边倒一边说:“不过我最近有倒休,明天应该还会来。”他放下手里的杯子,把手擦干净,抬起头来微笑着问杨一鸣:“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 **** 等杨一鸣从食堂出来时,他肚子里装了三块不同口味的乳酪蛋糕,他一路打着奶酪味儿的嗝,来到了院长办公室商量正事儿。因为一切业务都是常规的,所以两个人很快就敲定每个月的最后一周是杨一鸣的驻站咨询时间,下周就是九月的最后一周,杨一鸣要走马上任了。 院长今天的心情看起来颇为不错,杨一鸣借机提出要装修一下心理咨询室,把它弄得温馨一些,让孩子们有个空间可以放松,同时也可以兼做活动室。院长摇摇头说:“这个恐怕不行,你也知道,我们的各种款项上面卡得非常严,校园设施建设这部分向来都是社保部门和教委拨款指定的。虽然装修一个心理咨询室花不了多少钱,但是一则我们账面上没有这笔款项的支出,二则我们也没有权利在教学楼内动工。” 杨一鸣知道院长说的是实情,装修一下咨询室确实是件很小的事儿,最多就是刷刷墙,添置几件家具,为这么点儿小事儿还得去写申请实在太麻烦,况且即便写了申请,层层审核盖章,最后批下来也不知道猴年马月的事儿了。于是杨一鸣极力游说院长,最好能在院里解决,不要上报到区里了。 两个人正在争着,敲门声响起,不急不缓的节奏,沉稳有礼。 “请进。”院长高声说。 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很帅气的大男孩探头进来:“院长。” “木木啊,进来进来。”院长招招手示意丁子木进来。 丁子木回手关上门,把一个小盘子放在了桌子上;“院长,尝尝我的做到蛋糕,您这份里只有一点儿木糖醇,放心吃吧。” “谢谢。”院长笑了,“你也歇会儿吧,一大早就过来给孩子们做蛋糕,这一上午累坏了吧。” 丁子木摇摇头,正要转身出去时,院长忽然一拍脑门说:“对了,杨老师,这就是上次那张照片里的人,就是你拿来问我的那张照片。” 丁子木错愕地看着杨一鸣,好看的眉头微微皱着,满脸都是疑问。 杨一鸣有点儿尴尬,忽然觉得自己今天在丁子木跟前的出镜率太高了,高得像苍蝇一样挥之不去。他心说院长您的记性还真是好啊,我看您这脑子再干十年也没问题。 “嗯。”杨一鸣故作高深地一点头,“我在资料袋里看到你的照片。” 丁子木显然没有被这个避重就轻的回答忽悠过去,他继续疑惑地看着杨一鸣。杨一鸣决定跳过游乐园门口那场恶战,只是简单地说:“我有一次带外甥女去游乐园玩,你给了我一瓶人丹。” 丁子木想了想,恍然说:“对啊,我想起来了,你让那个小姑娘自己去买饮料!” 杨一鸣默默地翻个白眼,看来福利院的人都记忆力绝佳,该记的、不该记的,都过目不忘。 “原来你们之前认识啊。”院长说。 “不算认得。”杨一鸣摇摇头,把游乐园里的那一幕讲述了一遍,非常“场面话”地赞一声:“丁先生真的挺细心的,非常善良。” “呃,杨老师,”丁子木有点儿别扭地说,“您能别叫我丁先生吗,听起来有点儿别扭,你就叫我丁子木吧。” “好。”杨一鸣点点头,端出一副成熟稳重的样子来,跟刚刚食堂抢小朋友的蛋糕的“坏叔叔”判若两人。 随着这一声“好”,两个人之间的谈话似乎被画上了休止符,丁子木迟疑了几秒后点点头向两个人告辞。 “等等,”院长叫住正要开门出去的丁子木说,“我差点儿忘记了,你去找一趟冯老师,她给你约了一个号。” “哎,”丁子木笑着叹口气,“我都说不用麻烦她了,我自己会去的啊。” “她也是担心你嘛,她看你一天拖一天的,索性就替你挂号了,这样你就不能再拖了。” “那我去找她。”丁子木带着一种算得上是幸福的笑容关上门走了。 “他病了?”杨一鸣随口一问,“严重吗?” 院长叹口气:“这孩子也是可怜,来的时候又瘦又弱遍体鳞伤,三天两头的生病。养了几年后身体倒是健康了不少可十几岁时又得了神经性头疼,每次一犯病就疼得要命,等缓过来又记不太清发生了什么,犯病的那几天整个人都不太对劲……唉,这毛病总也好不了也不是个事儿。” “去神内看了么?”杨一鸣问。 “看了,这几年冯老师带他看了不少医生了,可没查出什么来。这孩子现在又不在院里住,犯起病来谁照顾他呢?上个月还被劫道的打了一顿,那一脸的伤,问他报警了没他说没有,因为当时正好头疼病犯了,整个人迷迷糊糊的,等清醒过来时都记不得发生什么了……杨老师,你说这得多让人操心?” “这个听起来像是癫痫,”杨一鸣斟酌着说,“不过也可能不是,我毕竟不是学这个的,也就那么一猜。要真是癫痫,神内的医生应该早就查出来了。” “癫痫会头疼?” “怎么说呢,癫痫分很多种。但是有一种精神运动性癫痫发作时会让人神志恍惚、行为异常,因为发作时会引起呼吸暂停、脑细胞缺氧,也有可能引起短暂的记忆障碍。” 院长说:“我去跟冯老师说一下,往癫痫这个方向去查一下,或许有用呢。” 杨一鸣点点头,又把话题扯回来了装修心理咨询室上。两个人你来我往争论了半天,最终决定由院里拨出几千块钱来装修,但是为了节省成本就不雇人了,就让福利院的孩子自己动手,又干活了又玩了,寓教于乐嘛。 “带着一群熊孩子装修,您管这个叫“寓教于乐”,我自己的房间都懒得打扫呢。”杨一鸣在心里狠狠地给了院长一个大写的“gun”,但是脸上依然笑得客气又礼貌:“那就谢谢您了。” **** 第二天,杨一鸣惦记着丁子木的蛋糕,打算一大早就去福利院食堂蹲点。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他分管的一个中学出了点儿状况,杨一鸣唉声叹气赶过去干活了。本来想着安抚一个青春期的小姑娘费不了多大的劲,没想到这事儿还挺麻烦,等他再次奔赴福利院时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的事儿了。 丁子木自然是不在的,杨一鸣抱着万一的希望去食堂了转了一圈,失望而归,垂头丧气地爬到五楼掏钥匙开咨询室的门。 门,被推开,扑面而来的阳光刺得杨一鸣闭上了眼,等他再度睁开眼睛时,惊呆了。 咨询室原来是一间大会议室,有个四十来平米,房间向阳,一溜三个大窗户,采光非常好。一开始是当做资料室用的,后来电脑化办公,很多资料都扫描后进行数字保存,纸质的档案密封后都放进密封箱存入了地下室,这间屋子渐渐就空了下来。周沛来了以后做了一个简单的小隔断,单独辟出一间不到十个平米的小办公区,一套桌椅一个衣柜,外带一个小沙发,仅此而已。 所以当杨一鸣看到这间咨询室时,屋子里堆满了废弃的、巨大的资料柜,三个窗户被挡住了两个,屋子里阴沉沉的,透着一股子混乱和颓败,看起来很不舒服。通常来说心理咨询室的首要标准就是“舒服”,不是奢华也不是精致,而是那种简简单单,让人一看就很温暖有安全感的“舒服”。周沛的这间小办公室太“公务化”了,跟普通的写字楼没什么区别,加上他并不长期在此办公,这里连个暖壶都没有,一切都透着冷冰冰、生硬的感觉。杨一鸣觉得这屋子一个心理健康的成年人呆着都不会太舒服,何况是心理脆弱又活蹦乱跳的孩子。所以他从一开始接手福利院就决定要好好收拾一下这个所谓的心理咨询室,至少能给孩子们弄出一个活动室来。 不过,上周跟院长谈得并不顺利,杨一鸣一直很头疼要怎么才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大柜子搬走,指望那群毛孩子是没希望了,一会儿再碰伤两个才真是麻烦大了。杨一鸣推开咨询室大门时,心里还直犯愁。 可是满室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所有的柜子奇迹般的消失了,水磨石的地板擦得锃亮,用来打隔断的木板也拆除了,那套桌椅放在中间的窗户下面,旁边是那张陈旧的小沙发,但是沙发套显然是洗过的,干干净净的。距离书桌不远有一排新的文件柜,里面已经放了三大排档案夹。衣柜放在了房间的一角,柜子上用磁铁固定了五张b4的纸,上面用彩色蜡笔画了鲜艳的花纹和气球的图案,一群小孩子手拉手围成一个圈,圈的中间一行大字“欢迎杨老师”。字写得歪歪扭扭,画得也不连贯,一看就是一群孩子集体创作而成的。 杨一鸣站在衣柜前,看着看着心里腾的就涌起一股热流。他供职于教育口,成天出入各个中小学,长期以来固定在至少四个学校接受咨询。每次到一个新的学校,校长接待过,教学主任接待过,德育校长也接待过……但是,从来没有哪所小学或者中学,用这种简单但是质朴,真诚并且热烈的方式欢迎过他。 这是五楼,没有电梯,没有备用储藏室,福利院的孩子和老师要用多长时间,费多大力气才能在依然炎热的九月,把五六个硕大的档案柜腾空,并且挪到院子里,然后用多长时间把这件屋子擦拭得光洁一新,又用了多大热情来一起完成这副“欢迎图”。 杨一鸣有些受宠若惊。 带上房门,转身下楼去敲院长办公室的门,院长笑眯眯地看着他:“惊喜吧?” “大惊喜啊,”杨一鸣说,“打开门时吓了我一跳,这都谁干的?” 院长说:“当然是木木啊,那天咱俩的谈话他知道了以后说这事儿根本用不着雇人,他包了。他带着几个孩子前后折腾了一个星期弄成现在这样。” “真是太辛苦了。” “木木是真辛苦,不过那几个孩子可美了。”院长忍俊不禁,“木木给他们单独做了不少蛋糕,连冰激凌蛋糕都做了,那几个孩子可吃美了。” 杨一鸣大为懊恼,要不是上周有事绊住了,他应该跟着丁子木一起收拾的,累不累的另说,至少有美味的蛋糕可以大饱口福。 错失良机啊错失良机! 杨一鸣强压下满心的不甘,说道:“那我可得好好谢谢他,我请他吃饭。院长您也来,咱们一起吃顿饭,就算我初来乍到拜山头了。” 院长笑得更开心了,杨一鸣是个会说话,嘴甜脸乖长得还挺精神,的确挺招人喜欢。 “我才不跟你们凑热闹的,你要愿意请就请木木吧,也该谢谢他。这些都是他利用下班时间弄的。每天下了班就跑来,忙乎到挺老晚才走,他家住的那地儿又不安全,还真是挺难为他的。” “是是是。”杨一鸣囫囵听了前半句,没细想为什么“不安全”,单纯就是觉得这大热天的,下了班跑来出苦力还不收费,真是难为人家,必须得好好谢谢人家。 第九章 虽然杨一鸣说要请客,但是连续三天他都没有等到丁子木,第三天下班时,他跑去院长办公室要来了丁子木的电话号码。 丁子木推拒了一番,但杨一鸣真心实意地想要请他吃顿饭,言辞恳切。于是丁子木最终还是点头同意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杨老师,那明天下午七点的话,会不会太晚?” “不晚不晚,”杨一鸣对这个时间满意得不行,他高兴地说,“那会儿也不太热了,正好错过晚高峰,省得我堵在路上。” 第二天,杨一鸣七点到餐厅的时候丁子木已经等在那里了,桌子上有一个茶壶两个杯子。 “你来的挺早啊,”杨一鸣坐下来喘口气。 “还行,我也刚到。”丁子木一边说一边拿过杯子,斟满淡金色的水,看起来应该是菊花茶,“杨老师喝杯水,也还是挺热的。” 杨一鸣伸手端过来,微凉的温度,他一口气把水倒进肚子里舒舒服服地长出一口气:“真爽!” 丁子木没说话,又给他倒了一杯水。 杨一鸣再喝了一口,这次他从水中喝出了淡淡的甜味,是他喜欢的甜度,若有若无地隐藏在略略清苦的菊花香气背后。 杨一鸣饶有兴趣地抬起眼看着丁子木,这个大男孩有着超过常人的敏锐和细致。杨一鸣拿过放在一边的菜单递过去:“想吃什么自己点。” “我什么都吃,”丁子木摇摇手,“您点吧,我不太会点菜。” “点菜有什么不会的,”杨一鸣又往前递了递,“想吃什么就点什么,能吃饱就行。” 丁子木犹豫了一下,伸手接过菜单,翻开后慢慢地看着。杨一鸣坐在丁子木对面,忍不住就开始琢磨,这个人还真是挺有意思的:今天的他彬彬有礼又有一点拘谨,在餐厅灯光的映照下,有种特别沉静的感觉,看着他,就觉得外面的燥热仿佛被隔了一层,整个心都静了下来。这跟那天在食堂里不一样,在食堂里摆弄面团的丁子木显得从容很多,自信又随意,但是在这里,他变得更加安静,非常的谦谦君子。 杨一鸣很享受这种感觉,说起来他是个比较“宅”的人,而在他的生活中,“安静”却又是最弥足珍贵的。平时的工作环境就是一片嘈杂,工作的主要内容就是听人说说说,下班后如果去姐姐家就听姐姐说说说,好不容易放假休息了,想躲家里清净两天,又会被姐姐派去当保姆听小外甥女说说说。想要安安静静吃顿饭就只能是自己一个人,可一个人吃饭又实在没意思,偏生自己还是个嘴馋的,对各种美食完全没有抵抗力…… 于是对于杨一鸣来说,找个人一起吃顿安安静静的饭是人生一大乐事。丁子木就是个安静的人,更难得的是他又很细致。 杨一鸣握着手里的水杯,笑了。水是微凉的,菊花不用开水是泡不开的,这杯微凉的茶水至少提前一个小时就冲泡好了。丁子木一定不像他说的那样”刚来”,想必是为了方便自己开车错开晚高峰才特地把时间推迟到七点。而且茶水里放的冰糖不多,非常适合自己的口味,杨一鸣相信这是上次在食堂吃奶酪蛋糕时,丁子木注意到了自己虽然爱吃甜点,但并不嗜糖。 如同打牌要有“牌搭子”,吃饭也要有个“饭搭子”。杨一鸣一直在苦苦寻找一个能安安静静陪他吃顿饭的“饭搭子”,不用费心去应酬,即便不说话也不会尴尬,单纯为了吃饭而吃饭。 丁子木是多好的饭搭子啊,简直可遇不可求! 就在杨一鸣满心感慨的时候,丁子木翻了一页菜单,头轻轻摆动之间,颈部拉出一道利落的线条。那线条让杨一鸣忽然就想起来了游乐场门口的一幕,那个浑身血污的人,坐在地上仰视着他,可目光狠戾,浑身都散着杀气,脖颈出青筋暴起,线条凌厉。 “点好了。”丁子木合上菜单递过去,“我点了两个,要不您再来一个?”说完,他伸手招呼服务员过来。 杨一鸣眨眨眼醒过神来,他接过菜单,把刚刚那些盘旋在自己脑袋里的古怪念头抛到一边,低头去看丁子木点的菜。 丁子木点的菜都很家常实惠,杨一鸣又点了一个汤一个菜,凑了三菜一汤。 “够吃吗?”杨一鸣看着桌上的菜问,“别给我省钱啊。” 丁子木给杨一鸣斟上一杯茶,“够了,不够咱们可以再点嘛。” 杨一鸣上了一天的班的确是饿了,丁子木点的菜意外地合他的口味,于是着实低头猛吃了一顿,等觉得肚子里有了七八分饱的时候,才恍然惊觉自己把客人晾在了一边。 “呃,抱歉,我有点儿饿了。”杨一鸣放下筷子,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就是来吃饭的吗?”丁子木笑着说,“吃饱肚子最重要,其实我也饿了。”说完,他拍拍肚子说:“现在吃饱了,真舒服啊。” 多好的饭搭子啊!杨一鸣大笑起来:“真好,我也吃饱了,既然吃饱了咱们来说点儿正事儿。” 他努力把满脸的笑容收起来,正色道:“谢谢你,这大热天的帮我打扫办公室。” “不,我要谢谢你,杨老师。”丁子木摇摇头,“我知道你是真心实意地替福利院的孩子想。” 杨一鸣疑惑地扬扬眉。 “自从我来福利院,心理老师前后有四五任了,之前的老师也就是定期来图书室待两天,意思意思地跟学生聊聊天。后来周老师来了,教委规定心理老师每个月要在福利院待一个星期,周老师这才想起来弄个办公室,可他每次来也就是完成工作而已。您不一样,您一来就提出要装修办公室,要给孩子们收拾出一个活动室。我觉得您是打算长期在福利院工作,是真心实意地想在这里为孩子们做点儿事儿,把心理辅导这件事落到实处的。” “其实,福利院的孩子心理多多少少都有点儿问题,大家都特别敏感又自卑,即便出社会工作,在人情世故上也总是碰壁。如果有心理老师能帮大家一把,很多同学都会特别感激的。” 丁子木举起茶杯:“我以茶代酒,代福利院的孩子谢谢您。” “丁子木同学,”杨一鸣故意叹口气,“你说说你,你都把我架到这个高度了,让我以后怎么偷懒?你这招实在是太狠了,三言两语的我就得拼死拼活给你当牛做马啊,要不怎么对得起你给我的这顶高帽子?” “我真心实意的。”丁子木也乐了,“您要这么说让我多过意不去,说的好像我不但骗您一顿饭吃,还骗您给我们干苦劳力似的。” “你还别说,福利院这活儿还真是挺不好干的。”杨一鸣喝口汤,接着说,“你自己也说福利院的情况挺特殊,以后我会有很多地方需要你帮助的。” 丁子木点点头,端起了汤碗。 杨一鸣看着丁子木微微低下的头,心下了然,他自自然然地转了个话题。两个人聊聊游乐园的工作,聊聊老院长的趣事,最后聊到了甜点。 甜点触发了杨一鸣的兴趣点,他兴致勃勃地问:“我真没想到你一个大男生这会做甜点。” “这没什么,我学这个的,学了三年呢。”丁子木淡淡地说,“我职高学的就是烹饪,主修西点。” “挺好,有一技傍身比什么都强,这年头有一门手艺很重要。哎,你为什么没有去个蛋糕房之类的地方工作呢。” “以前在的,后来不干了。” 杨一鸣在心里笑,看来这个话题也不太招人喜欢啊。 杨一鸣察言观色地又换了话题,两个人东拉西扯地说到挺晚。杨一鸣结完账问:“丁子木你住哪里,我送你吧。” 丁子木摇摇手:“不用了杨老师,我家离这里不远,我溜着弯就回去了,正好消消食。” “这大热天的消什么食?”杨一鸣伸手拉了丁子木一把,“走吧,别这么客气了。” 丁子木被拖上了车,指挥着杨一鸣一路往老城区开。越开房屋越破败,越开人迹越稀少,杨一鸣忽然想起院长说过丁子木住的地方“不安全”。 “丁子木,你住老城区?” “嗯,我没钱,只有这里的房租便宜些。”丁子木平静地说。 杨一鸣默默地翻个白眼,心想这孩子这是什么烂脾气,看着温温和和的挺好说话,可一说到他不想说的话题真是一点儿退路都不给留,给人堵得死死的,倒的确有“独狼”的狠劲儿。 杨一鸣打一把方向盘,拐弯的同时也顺着转了话题:“也是,现在城里的房租的确是贵得没边了。哎,有女朋友了吗,这年月谈恋爱可费钱。” “没有。” 杨一鸣一哆嗦,脚底下一使劲儿,车子一下子就窜了出去。他偷空斜眼瞥一眼丁子木,丁子木面无表情地看着前边,嘴角微微抿紧,腰背瞬间就挺直了,坐得笔管条直的,身体微微地往车门方向靠过去,这个姿势透着“回避”和“抵抗”。杨一鸣看得出来,相对于之前关于福利院的生活、工作乃至于房租,这个话题更让丁子木反感。之前如果说丁子木只是排斥的话,“谈恋爱”则让他抗拒。 杨一鸣忍不住又想起游乐园门口那个独狼一样的丁子木,他相信如果自己继续就这个问题聊下去,这小子八成会把自己揍一顿。 “没有也好,”杨一鸣顺着往下说,“女朋友哄起来麻烦死了,你可不知道,我上周去做的那个咨询。啧啧,一个高二的女生天天嚷着要跟她男朋友分手,她男朋友哄了也哄了求也求了,最后烦了,点头同意分手了。然后你猜怎么着?” “那女孩后悔了。”丁子木说,这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肯定句。 “错了吧,”杨一鸣得意地说,“那女孩挺高兴,可后来那男孩子又交了一个女朋友,这姑娘就不干了,非说人家是因为有了新女友才跟她分手的。然后就闹情绪啊,成天闷闷不乐的,班主任和心理老师开导半天也没用,所以扔给我了。” “那是挺麻烦的。”丁子木说。 “唉,那一礼拜给我累的啊。”杨一鸣叹口气闭上了嘴,顺手按开车载音响的开关,喇叭里传来苗阜王声的相声:“把山一搬开,哗,wifi信号满格了。” 车子平稳地向前滑行,车厢里只有相声的声音,听着听着,丁子木终于忍不住乐了。 “到了。”杨一鸣踩下刹车,把车子停好,“这段挺逗的,没事的话你就听完再走吧。” 丁子木扭过头来看着杨一鸣点点头,他的眼睛映着车窗外的灯光,亮亮的,眉眼弯弯,嘴角勾出好看的弧度。 杨一鸣忽然觉得心跳快了一拍。 第十章 杨一鸣目送着丁子木的身影渐渐走进在幽黑深长的小巷中,巷口堆满的垃圾和半堵残破的院墙彰显着颓败,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切都阴森森的,似乎每一个阴影处都隐藏着巨大的危险。这种地方的住户向来成分复杂,有拾荒者在这里寻求半片破屋避雨遮风,有外来务工人员图便宜赁屋而住的,更有一些不法分子在此藏身躲避追捕,自然也不乏一些闲散人口在这里浑水摸鱼小偷小摸。如果有选择,没有人愿意住在这种地方,安全实在是很难得到保证,况且冬天快要来了,这里只能生火取暖,更是容易发生煤气中毒事件。 丁子木的生活到底是有多困难才会在这种地方住? 杨一鸣在不宽的街道上掉个头,把车头扎进巷子口,打开远光灯照进去。明亮的车灯照着丁子木的背影,勾勒出一个清晰的轮廓。这个人个子不是很高,也不算强壮,但是身形挺拔,肩背板直,一步步走得很稳。 丁子木转过身来,冲着杨一鸣摇摇手致谢,杨一鸣又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笑得真诚而热烈,毫无保留。杨一鸣轻轻地按按车喇叭,示意他“别客气,放心往前走”。 丁子木夸张地鞠一个躬,然后转身接着往巷子深处走去。 直到看不到那个身影,杨一鸣才慢慢地把车退出来,掉个头开上回家的路。在路灯闪耀中,他想如果福利院出来的孩子都能像丁子木这种性格就好了,可惜,根据他这几天的了解,大部分孩子的性格没那么随和。 不对! 杨一鸣忽然又想起游乐园门口那个凶神恶煞一样的丁子木和在售货亭前有点儿畏畏缩缩的丁子木,两道人影并立地浮现在脑海里,怎么也没法融合在一起。如果从心理学角度看,丁子木应该是兼具摩擦幸性格和平稳型性格,不过有时候也有平常型性格,当然性格并不是单一的,一个人在处理不同事务时出现不同的性格特征也正常,但是丁子木的情况似乎又有些特殊…… 杨一鸣一边琢磨着,一边更加感激周沛了。周沛把福利院的工作移交给他简直就是给了他一个宝库,这里值得挖掘和研究的东西太多了。之前的那个徐霖已经杳不可寻,眼前的这个丁子木似乎也挺有意思,当然,即便丁子木没什么研究价值,结交一下也没什么坏处,至少还是个不错的饭搭子。 还是个看起来赏心悦目、秀色可餐的饭搭子。 杨一鸣的胡思乱想被一阵电话铃打断,他看一眼屏幕上的名字就开始皱眉头:“姐。” “你在哪儿呢,怎么今天没来我这儿吃饭,你到家了吗,这周末有安排吗?” “姐你怎么跟我们德育主任一样啊,”杨一鸣哀嚎着,“你这一串问题我要先回答哪一个?” “你在哪儿呢?” “回家的路上,跟朋友去吃饭了。” “吃饭?男的女的?” “姐……” “别叫唤!”杨双明打断了杨一鸣,“我还不了解你?你一个死宅男跟什么朋友吃饭?要吃饭你也是约周五,什么时候见你约过周四了?再说了,你那几个狐朋狗友还有谁是我不知道的,能跟你一桌吃饭吃到晚上九点的不超过三个人。” “我就不能有个应酬吗?” “你一个混教育口的,连个组长都不是有什么可应酬的,你要应酬谁?” 杨一鸣不说话了,跟姐姐说话,最好是有问必答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否则下场一定惨烈,这么多年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姐,我在二环路上呢,我今天约了一个朋友吃饭,男的,所以不去你那里吃饭了。明天我去吃饭,周末有没有时间我现在说不准,可能没时间。”杨一鸣说,他知道姐姐问他周末有没有时间最大的可能就是让他当免费保姆,为了稳妥,还是说周末可能没时间比较好。 “乖!”杨双明满意地说。 “姐,”杨一鸣小心翼翼地说,“姐夫又惹你生气了吧?你不能把火往我这儿发啊我是无辜的。” “别跟我提他!”杨双明忿忿地说,“你跟我说说你今天跟谁吃的饭?” “就是一个普通朋友,他帮了我一个忙,我请他吃顿饭表示一下感谢。” “就这样?“ “就这样,”杨一鸣苦笑着,“姐,你不要这么八卦好吗?” “我能不八卦吗,”杨双明说,“你可快三十了……” “姐,我知道了。” “你知道什么啊,”杨双明忍不住提高嗓门,“你知不知道妈没多少时间了,她最后的心愿就是看着你成家!这么多年,你就没遇到一个让你心动的吗?” “有啊,”杨一鸣索性靠边把车停下了,“看到帅哥美女我当然会心动啊,可是姐,能让我心动的人多了,刚才跟我一起吃饭的那个就让我心跳快两拍。可不能看到个长的好看的我就得有点儿什么心思吧?要这么说,我每次看到胡歌心脏都能跳得房颤了,可我也就是颤颤而已。” “那就去找个像胡歌的!” 杨一鸣苦笑:“姐,我明明也可以去找个姑娘的你干嘛非要撺掇我去找个爷们儿?” “我真是求之不得你去找个姑娘,可问题是你不找啊。”杨双明的嗓门都抬高了,“真的,一明,咱家也算是开明的家庭,如果你实在不喜欢女孩我们也不反对,但你总这么单着也不是个事儿啊?” 杨一鸣揉揉眉心,相比之下他宁愿去当保姆,于是叹口气转移话题:“姐,你问我周末有空没有,要干嘛?” “相亲!” *** 丁子木今天特别高兴。 平时迫于生活压力总是非常繁忙,丁子木鲜少有时间能坐下来跟朋友一起踏踏实实吃顿饭。他的朋友本来也不多,走上社会以后也结识了一些人,但大都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那些人虽然没有恶意,但总是对他抱以别样的眼光,殊不知他们本出自“好心”对他的照顾,反而让丁子木分外尴尬。 他希望能有人对他的出身不闻不问,即便知道了也不怜悯不感慨,就拿他当一个普通人,一样的玩笑调侃,一样的嘘寒问暖,生气时也一样的横眉立目,吵过之后也依然能“哥俩好,走一个”。 但是他遇到的更多的是那些怜悯地看着他,唉声叹气地说“真可怜”的人,丁子木不喜欢这样。因为那些目光和叹息,在一次次毫不留情地提醒他,他是个被抛弃的孩子,他的童年黑暗得让人不敢回忆。 丁子木最大的梦想就是摆脱童年,他想和自己的过去决裂,断得一干二净,最好能一把火烧了,把灰扬在海上,就像妈妈的骨灰一样。 所以,今天跟杨一鸣吃的这顿饭让他特别高兴,杨一鸣绝不会触及他那些阴暗的小心思,一旦发现他不高兴,总能自自然然地把话题带开,双方谁也不会尴尬,一顿饭吃得可口又安心。 杨老师是个让人放心的人,丁子木想,这样的人来福利院当心理老师是大家的运气,他一定能让孩子们都健健康康的。 杨一鸣愉悦地走到自己的小院门口,当他看到院门的门锁时,好心情瞬间烟消云散,一股暴躁和愤怒的情绪“腾”的就蹿了起来: 院门是虚掩的,门锁已经被撬坏了。 丁子木慢慢地攥紧拳头,他不用推门进去就知道,家里什么都没丢,也没什么可丢的。但是床单枕头之类的一定在地上,地上一定有泥水,水壶一定是碎的,锅碗瓢盆也很难保全,桌子一定是翻倒的,电脑不会在地上,但是键盘鼠标一定是被扔到了院子里…… 逼人搬走的方法向来很多,一线大城市也不敢强拆,但是给人添堵让人住不下去的手段也不会少。 丁子木眯起眼睛,果断地伸手推开门,“咣当”一声巨响,那是门撞在墙上反弹回来的声音,这声音回响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丁子木踩着这声响大步走进院子里,瞟都不瞟地上的鼠标键盘炒锅椅子。屋子的门是大开着的,他按亮电灯,毫不吝惜地踩过地上的床单和枕巾,走到衣柜前大力拽开柜门。 一个小盒子端端正正地放在隔板上。 丁子木长长地吐出口气,一直绷紧的肩膀松了下来,他回手“啪”地关上柜门,一只手撑着柜门低下头去。 “真累。”他想,生活总是这么累,也许活着就是累,记得以前妈妈说过,人活着就是挣扎,挣扎到哪天熬不住,其实也就解脱了。他还记得妈妈说这话的时候满脸都是泪和血,枯瘦如柴的胳膊死死地勒着他的脖子,他低头都能看到那枯骨一样的胳膊上暴起的青筋和血管。 丁子木脑袋里嗡的一声响,他仿佛被人狠狠踹了一脚似的,一下子瘫软在地上,他能清晰地感到浑身的力气在迅速流散,眼前一片模糊,似乎蒙了一层薄雾。在一片混乱中,头疼并没有如期而至,倒是一个孩子的身影在薄雾的后面慢慢显现出来。 丁子木隐约觉得那个身影很熟悉,似乎很多年以前在哪里见过,应该是在福利院,一个比自己小很多的孩子,好像那个□□岁的孩子和喜欢跟自己玩,后来……他去哪儿了呢? 第十一章 杨一鸣从饭馆出来时被九月底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他站在门口的阴影处愣了几秒钟后才抬脚往停车场走去。一边走,一边苦笑。 姑娘是不错,而且是太“不错”了,月收入一万三,有房有车,三十万的英菲尼迪,上来第一句话就是“我今年28了,我想认真谈一段感情,然后结婚”。 这话没什么不对,但是杨一鸣一听就开始头疼,他最怕谈结婚。身为一个标准的双性恋,他一直很清楚,自己是有机会回归主流社会,过上常人眼里正常生活的。他可以避免各种社会道德舆论的挑剔和指责,也可以从容地带着自己的伴侣出入各种社交场所。这种常人眼里的“正常”生活让人有安全感,有归属感,所以他其实很愿意遇到一个可心的姑娘,和她一起步入婚姻的殿堂或者坟墓也行。 但是……杨一鸣把墨镜架在脸上,长长地喘口气,可惜他始终没有碰上那样一个人。 自己是个宅男,没有太大的社交圈,不风趣不幽默,在运动方面是个渣,在挣钱方面是个渣的三次方。说好听点儿自己挂牌看诊有一份事业,说不好听的,就跟一江湖游医一样只赔钱不挣钱。所有的外在条件里最硬的就是“工作稳定”,但是很多姑娘一听自己是混教育口的就没兴趣了。在教育口混饭吃的男人穷、忙,还有各种婆婆妈妈的职业病,就算有个寒暑假也不能指望他管家带孩子……所以他怕结婚,怕婚后给不了一个女人她想要的生活。 这个姑娘跟自己谈了不到一个小时,汤都没喝完就走了,这饭吃的无比糟心。 杨一鸣懒洋洋地拽开自己十几万的小速腾的车门坐进去,给姐姐发短信 “完了。”两个字简明扼要地把今天一整个相亲饭局全都概括了。 这饭吃的很不爽,杨一鸣在这个时候特别怀念前天跟丁子木吃的那顿“赏心悦目”的饭,秀色与佳肴均可餐,真是人生一大乐事。 他把车子开出停车场,犹豫了一下之后往福利院的方向开过去,他打算去设计一下自己的那间办公室,想想要怎么装修才能在预算范围之内达到预期的效果。 福利院的孩子在睡午觉,走廊里静悄悄的,他办公室的门大敞着,丁子木正站在房间的中央。 杨一鸣没发出声音,就站在门口看着丁子木的背影。 那背影不再挺拔舒展,微微佝偻着的肩背透出绝望、颓废和压抑的气息。 *** 丁子木站在一大片阳光中,太阳很大,晒得他□□在外的手臂微微发痛。他睁不开眼,但是又不敢闭上眼,他总觉得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那个孩子的身影。他知道那是幻视,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那个人不存在,那是假的,但那个身影又如此的熟悉,仿佛陪伴了自己很长时间,熟悉得近乎真实。他看到那个身影在一间大大的屋子里穿行,打开一扇扇柜门从里面拖出厚厚的档案夹,然后飞速地翻阅查找着。 那是老档案室,不知道为什么,丁子木非常确定,那个孩子就在这件老档案室里找资料。 “我为什么会知道呢?”丁子木看着被自己亲手搬空的档案室陷入了沉思。前天他瘫倒在柜子前,半天才从恍惚的状态中醒过来,摇摇晃晃地爬上床,裹着脏乎乎的被子胡乱睡了一晚。第二天被阳光晃醒后他就一直觉得有些恍惚,强打着精神去上班,一天下来不是给顾客拿错了东西就是找错了钱,“对不起”三个字说了得有百八十遍。他今天一早醒来就跑来福利院,在空荡荡的老档案室里绞尽脑汁地想,那个孩子到底是谁。 “丁子木。”杨一鸣终于忍不住了,轻轻叫了一声。 丁子木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时眼睛都瞪大了。 “嘛呢?”杨一鸣靠在门框上懒洋洋地问。 “我……”丁子木愣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晒太阳?” “啊……” “那就一起晒吧。”杨一鸣懒洋洋地走到丁子木身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水磨石的地板擦得很干净,墙角处还有水渍,丁子木应该是擦过一遍的。 丁子木迟疑了一下,也坐了下来。两个人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透着凉意的的地板上发呆。 “杨老师,”丁子木慢慢地说,“我觉得……有点儿傻。” “哪里傻?” “也不是傻……就是觉得吧,这事儿不太适合两个大老爷们儿干。” 杨一鸣噗嗤一声乐了,他伸个懒腰说:“我刚吃了一顿特别累人的饭局,现在就想找个地方晒太阳,用阳光抚慰一下我受伤的心灵。你呢?” 丁子木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膝盖不说话。 杨一鸣仿佛没注意到丁子木的沉默,他自顾自地说:“我告诉你啊,吃饱饭晒太阳最舒服了,血液都在胃部帮你消化,所以大脑里昏沉沉的,什么都不用想最放松了。这个时候如果再有阳光晒晒,就可以舒舒服服地倒头大睡了。” “您困吗?”丁子木认真地说,“我去宿舍帮您那床被子,可以在沙发上眯一小觉。” 杨一鸣侧过脸来看着丁子木认真的表情:“你没听我刚说中午吃了一顿特别累人的饭局吗?我现在是半饱状态,晒太阳只是为了进行光合作用,聊以充饥。” “吃蛋糕吗?”丁子木忽然来了精神,他坐直身体瞪大眼睛看着杨一鸣,“食堂这会儿空着呢。” “吃!”杨一鸣也坐直了身体,几乎条件反射一样说道。 *** 丁子木这次做的是戚风蛋糕,杨一鸣对此特别期待。戚风蛋糕的英文是“cake”是“雪纺绸”的意思,这种蛋糕吃起来细腻柔软如丝绸,一直是杨一鸣的最爱之一。不过戚风蛋糕对烤箱温度、打发蛋白、糖的溶解、拌合技术的要求都很高,稍不留神就会失败,杨一鸣不知道丁子木为什么要做这款蛋糕而不是简单一点儿的马芬蛋糕,但是正所谓“吃人嘴短“,杨一鸣闭上嘴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等着。 丁子木做得不很顺利,甚至因为鸡蛋的温度不对而倒掉蛋白重新打了一份。等蛋糕出炉时,他皱着眉头看了看,不情不愿地把蛋糕递过去:“砸了,不过能吃。” 杨一鸣尝了一口,有点儿粘,口感不够软绵,有轻微的板结,一个个的小颗粒不依不饶地黏在口腔里,不至于不能下咽,但也不怎么舒服。 蛋糕能反映出一个人的心态,杨一鸣记得上次吃的奶酪蛋糕有家的感觉,可是这次的戚风让人郁结。 杨一鸣三口两口把蛋糕吃完,看着丁子木把烤箱模具收拾好,忽然问:“愿意跟我说说吗?” 丁子木正在擦碗的手顿了一下。 杨一鸣只能看到他的侧脸。略长的发帘垂下来,遮住了大半个额头,发丝悬在眼睫上,微微颤动出慌乱和挣扎的频率。 “在心理咨询方面,我不是专家,但至少是职业的。”杨一鸣说。 “杨老师,”丁子木放下手里的碗,慢慢抬起头来,“我觉得……我不是心理问题。” 杨一鸣不置可否地扬扬眉。 “我……可能是……精……神,精神方面的问题。”丁子木定定地看着杨一鸣,眼睛里渐渐地盈满了恐惧的神色,他飞速地眨一下眼,又低下了头。手里已经没有碗了,于是他绞紧了湿乎乎的洗碗布。 “你杀人了?”杨一鸣问。 “啊?”丁子木猛地抬起头来,觉得自己可能继幻视之后又有了幻听。 “这年月‘急性短暂性精神障碍’很流行。”杨一鸣耸耸肩,“一般开车撞人的,拿刀捅人的,都会得这个病。” 杨一鸣笑了一下:“杨老师你想哪儿去了!” 随着他的这声轻笑,刚刚几乎凝固住的空气一下子又流动了起来,丁子木一片空白的眼睛里又有了光影。 “少年,精神病不是那么好得的。”杨一鸣抹抹嘴站起来说,“快收拾收拾,咱们上楼上说去,在地底下说精神病,没病也要说出病来了。” 丁子木点点头,飞快地收拾好东西,跟着杨一鸣往外走。顺着阴暗狭窄的楼梯一步步走上来,光线越来越明亮,空间越来越大。丁子木觉得一直死死地压在自己心头的一层泥土似乎破开了一道裂缝,他想,杨老师真的是“职业的”,简直太神奇了。 “去到两杯茶来。”杨一鸣一边爬楼梯一边指挥着丁子木。 丁子木乖乖地拐去会议室拿了两个茶杯。 “来,说吧!”杨一鸣把沙发垫子揪下来扔在地上坐上去,同时冲丁子木努努嘴,示意他也坐下来。 丁子木毫不犹豫地坐在了另外一个沙发垫子上,两个人舒舒服服地伸长腿。 “说说看,你凭什么认为自己精神有问题?”杨一鸣问。 丁子木被这个丝毫不加修饰和技巧的问题砸得眼前一黑,心里倒是安定了下来,是啊,凭什么呢? 第十二章 丁子木把双手撑在身后看向窗外,窗外有一株不知道多少岁的老槐树,自从他来到福利院那天就是这么浓荫蔽日的,六月的时候会开出满树的白花,馥郁袭人。现在槐花已经谢了,只剩下巨大浓翠的树冠染绿了一面窗户。丁子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这一树的绿叶,他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跟一个心理老师解释。其实,在他生命中,他习惯于“听从”而非“倾诉”。 小的时候,为了能让日子好过一点儿,他丝毫不敢违逆地听从母亲,后来……来到福利院以后,他听从老师的,等上学了、工作了,为了博得众人的欢心,他一路都是服从。房东大婶说要加房租,他完全不记得自己同意过,但是他仍然服从地点点头。 现在,杨老师让他“说”给他听,丁子木觉得千言万语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开口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杨一鸣也不着急,他微微眯着眼睛,懒散地靠在墙上,把自己的一双脚伸进阳光里晒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杨一鸣的眼睛越闭越紧,一副随时可以睡过去的样子。丁子木在暖暖的阳光中瞥一眼杨一鸣,自己的心也莫名地静了下来。 但事实上杨一鸣非常的紧张,他知道丁子木其实并不信任他。人与人之间的信任从来都是需要条件的,他和丁子木之间不具备这个条件。他能做的只是尽力缓和丁子木的情绪,他让要丁子木觉得他是真的想帮助他而非窥伺他的*,他希望丁子木能有安全感而非压迫感。 他不提示也不追问,就那么懒散地靠着墙,可后背已经沁出了一层薄汗。 “杨老师,”丁子木轻声说,“精神分裂是种什么样的病?” “精神分裂?”杨一鸣睁开眼睛上下扫了丁子木一圈,“为什么?” “我……”丁子木咬咬牙说,“我会失忆,有时候别人说我做过的事儿我自己完全没有印象,而且,我最近还出现了幻视。” “那就不是精神分裂。”杨一鸣淡淡地说,“就好像醉酒的人从来不说自己喝醉了,精神分裂的人从来不会说自己‘幻视’,他们会非常确定自己‘真的’看到了。” “可是……我也真的看到了。” “但是你的理智告诉你,那是‘幻觉’不是真实的,所以那就不是精神分裂。”杨一鸣睁开眼睛,看到丁子木攥紧的拳头在慢慢放松,泛白的指关节在一点点变回原来的颜色。 “哪些事儿是你别人告诉你,而你自己完全没有印象的?” “嗯,以前在蛋糕店的时候,店长说我跟顾客打架,但是我没有印象;有一次,他们告诉我,有一个小姑娘跟她妈妈走散了,站在店门口哭,我给了她一块蛋糕把她哄进店里,让她喝了一杯牛奶,陪她玩了一会儿。店里的人一直取笑我说我有当幼儿园老师的潜力,但是这件事我完全不记得了。” 杨一鸣含义不明地点点头,神色淡淡的,丁子木似乎从这个细微的动作中得到了鼓励和信心,他顿了顿继续说:“我之前在蛋糕店工作,因为打架前后被三个蛋糕店炒鱿鱼了。我……我觉得我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份稳定的工作了,我觉得……我可能真的有精神分裂。” “你可能有点儿失忆,但绝对没有精神分裂。”杨一鸣更加确信了,他说,“精神分裂主要的症状包括思考、知觉、情感、行为等多方面之广泛障碍。说简单点儿就是发病时会举止怪异、胡言乱语,毫无理智可言,疯疯癫癫的。那个样子别说哄孩子了,疯起来不把孩子吓死就不错。” “还有……房东大婶说我同意她涨房租,可是我也没印象。”丁子木又搬出一条。 “嗯,这倒是典型的精神分裂症症状,同意涨房租这么丧心病狂毫无理智的话你都说出来了。” 丁子木忍不住笑了。 “丁子木同学,”杨一鸣侧过脸去看着他,“会失忆并不一定就是精神分裂,我现在都想不起来中午饭吃的是什么,我觉得我像精神分裂症患者吗?” “可是,我失忆的时候干的很多事儿我都不相信是我做的。比如店长说我打架,而且打得特别狠,吓得他都报警了。”丁子木忽然有点儿急,他加快了语速说,“可是我从小到大别说打架了,吵架我也不会啊。” “那倒不一定,”杨一鸣说,“吵架其实一件非常费脑子的事儿,聪明人才会吵架,笨人只会骂街或者被人骂。你看,吵架需要你有极快的反应能力来防御、攻击对方,还需要你有很强的语言组织能力,更需要有强大的逻辑思维能力,我向来觉得会吵架的人都很聪明。” 丁子木被杨一鸣的“奇谈怪论”惊呆了,愣愣地听他接着说。 “但是打架就不是这样,打架拼的就是体力和毅力,最多加点儿身体运动神经的反应能力。这个世界上没有不会打架的人,只有压制自己揍人冲动的人。你可能就是一贯的彬彬有礼,始终压制着自己暴力的一方面,当你暴怒的时候,会短暂的丧失理智,被情绪所控制,然后体内的暴力因子就全面爆发,打起来也不奇怪。” “可那也不应该事后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啊?” 杨一鸣心里一动,他想起上个月在游乐园门口丁子木打的那惨烈的一场架。他斟酌了一下,决定不再提这件事,丁子木的情绪刚刚才缓和下来,最好不要再让他紧张恐惧起来。反正事情大概就是这么回事儿,他打架了,然后又忘了,就像之前在蛋糕店发生的情况一样。 杨一鸣把这个问题揭过去,反问道:“院长跟我说冯老师要带你去看医生,看的什么科,医生怎么说?” “神内。”杨一鸣说,“我们也往癫痫那个方向去查了,做了和pet检查、脑电图、脑ct、脑mri,反正一大堆,最后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现在还有几个报告单没有出来,我在等结果。” “那倒也不一定,癫痫这种病,实验室检查固然重要,但是更多的还是依靠临床症状检查,如果能在你发病时送去就医,检查出来的结果是准确的。其实你刚才说的那些症状,癫痫患者多多少少都会有。” 丁子木的拳头彻底放开了,他把手掌摊放在腿上,看着杨一鸣问:“癫痫其实是可以治的对吧?” “百分之八十五治愈,百分之九十五可控。” 丁子木整张脸都亮了起来。 杨一鸣带着几分笑意说:“还有,脑萎缩也可能会让你短暂失忆,然后行为怪异。” “脑萎缩?”丁子木又有点儿紧张,“那是什么?” “比如老年痴呆,”杨一鸣伸手拍了拍丁子木的后脑勺,“早发性老年痴呆。” 丁子木被这一巴掌拍得整个人都苏醒过来了,那种温和的笑容又浮在了脸上,他的眼睛很亮。杨一鸣微笑着又闭上眼睛靠在墙上。淡淡地说:“丁子木,别怕,没什么大不了的。” 丁子木看着杨一鸣懒散惬意的样子,他相信,这真没什么可怕的。 *** 那天后来发生了什么丁子木一直回忆不起来,因为在暖暖的阳光中,在杨一鸣懒洋洋的声音中,他竟然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即便是在家里,躺在床铺上也很少能睡熟的丁子木竟然坐在地上,靠在墙角,用一个别扭的姿势陷入了沉睡。等他醒来时,天色已经擦黑,一扇窗子半开着,满屋凉风习习,他身上搭着杨一鸣的薄外套。 杨一鸣已经走了。 丁子木拿着杨一鸣的外套,小心地抖了抖,然后挂在了衣柜里。杨一鸣的衣柜里还放着两件外套,一身运动服和一双运动鞋,东西虽然不多,但是一看就是把福利院当成一个会长期停留的地方。丁子木看着柜子里的几件衣服,心里很暖,有种特别踏实的感觉。 他关上柜门,转身往门口走去,一眼就看到门上贴着一张纸,上面有潇洒漂亮的钢笔字。 丁子木同学: 你公然违反校规校纪,在上心理健康课的时候睡觉,没有认真听讲,严重破坏了课堂纪律,干扰了老师的情绪和正常的授课节奏,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这是你长期缺乏自我管理、自我约束的表现,也是你长期生活作息不规律的体现。最为严重的是,你公然违反课堂纪律,这是对老师的极大不尊重。 在此,经过反复考量,我决定给丁子木口头警告处分一次,望其今后能时刻警醒自己,改正缺点,争取更大进步。 丁子木对着那张纸笑了半天,他掏出手机,把那封“处分通知书”一个字一个字地敲进去,只是把所有的“你”都改成了“我”然后把最后一段的第一句话删掉,直接把“望其”改成了“我”,把“能”改成了“要”。然后加上了“检讨书”三个字,把短信发了出去。 杨一鸣接到短信后笑了,他还没来得及回复,一条新的短信息便又欢天喜地地挤了进来: 为了表达我承认错误的诚意,扭转我给老师留下的恶劣印象,在此申请为老师制作黑森林蛋糕一块,望批准。 杨一鸣咧着大嘴,敲下“朕准了”三个字。 第十三章 “御厨”丁子木的蛋糕还没来得及做,国庆节就接踵而至。这种长假正是游乐园最忙的时候,丁子木的值班表被排得满满当当的。杨一鸣得知后实在不好意思这个时候还去烦着人家给他做蛋糕,于是这事儿也就放下了。 杨一鸣想着反正放假也没什么事儿,索性把上次没干完的事儿干完了。于是他开车去了福利院,拿着一个卷尺在活动室泡了一整天做设计,然后开始跑各个家具市场。院长一共就给了他一万五千块钱,这钱掰成八瓣花也不够用的,杨一鸣动用到他宅男的专长,回家泡在网上把各大电子商城挨个逛了一遍,东拼西凑的倒也把东西凑得差不多了。 长假假期快结束的时候,杨一鸣接到福利院的电话,传达室的大爷辗转了不知多少渠道找到了杨一鸣的电话,抱怨说传达室的小屋快要堆不下他的快递了。杨一鸣赔着笑脸说尽快去处理,于是在假期的最后一天,他翻出了一身旧衣服套上,一路奔赴福利院准备大干一天。 这天下了入秋的第一场雨,不大,但是很冷。 杨一鸣赶到福利院时,惊讶地发现传达室小屋已经几乎被搬空了。老大爷慢悠悠地放下手里激战犹酣的手机版斗地主,告诉杨一鸣:“木木昨晚来了,帮你搬了一部分上去,今天一大早又搬了一些,我这儿就不剩什么了。杨老师你上楼的话顺手把这俩箱子也拿上去吧。” 杨一鸣道了谢,抱着两个不大的纸箱爬上了五楼。 活动室所有的窗户全都大开着,屋子里很凉,有湿漉漉的水汽。丁子木穿条牛仔裤和短袖t恤衫,把努力把一个大箱子推到墙角。大概已经干了一段时间了,他竟然有点儿出汗,薄薄的衣料黏在后背上,勾勒出肩背好看的线条。杨一鸣靠在门边看了两眼,觉得小子看着挺瘦的,没想到倒是挺结实,用力时绷起的肌肉都透着硬朗,嗯,是个打架的好手。 杨一鸣忽然有点儿后悔,当时在游乐园门口应该多看两眼的,估计挺有看头的。丁子木浑然不觉身后的那两道目光,他弯下腰去捡了一个方形的盒子,拉伸出一道好看的腰线,流畅而优美。杨一鸣往丁子木的腰部瞥两眼,真是赏心悦目,看着就让人高兴。 “丁子木。”杨一鸣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后冷不防喊了一声,“我的蛋糕呢?” 丁子木被吓了一跳,转过身来时脸上还有慌乱的表情,等他看清杨一鸣后,又露出好看的笑容:“啊,杨老师你来啦。想吃蛋糕那不是分分钟的事儿吗,现在我给你干活,将功赎罪不行吗?” “行啊,怎么不行。”杨一鸣走进来放下箱子,随口问道:“十一期间不是你最忙的时候吗,怎么今天不用上班?” “把那箱子给我吧,”丁子木走过来接过两个小箱子,扭头又走回活动室的另一头,“杨老师,你看看这些东西都放在哪里啊。我看这箱子里好像是个矮柜,本来想给你组装上的,不过还是等你来了看看再说吧。” 杨一鸣愣了一下,心里有点儿疑惑,他当然听出来丁子木有意回避了他的问题。上不上班这本来是不值一提的小问题,丁子木的刻意回避反而有些不正常。 “拆了吧,”杨一鸣装作毫不在意地说,“正好帮我把这些柜子组装起来,我动手能力实在不行。” 丁子木倒是很高兴,三下五除二就把箱子全拆开了,本来空荡荡的活动室立刻被堆得满满当当的。 “今天得累死,”杨一鸣环视一下屋子里,叹口气说,“咱们得找俩帮手。” “本来倒是有几个孩子说要来帮忙的,但是我想着这些都是木头铁片什么的,万一再磕着碰着的,再说,他们一来还不够裹乱的呢。”丁子木拍拍胸口说,“交给我吧,我统统给您搞定了。” 杨一鸣用不屑的目光上下瞥了丁子木一眼,说:“朕拭目以待。” 于是御前首席西点师兼首席苦劳力丁子木同学好像打了鸡血一样抗亢奋起来,那热火朝天的劲头感染得杨一鸣也甩开膀子开始干活。于是两个人一起忙忙乎乎地折腾了大半天,总算是把大件的家具组装了起来,只剩下一堆小家什。在忙乱的过程中,不断地有小孩子跑上来看,他们会抓着丁子木问“木木哥哥,杨老师这样是要干什么呀”“木木哥哥,以后我们可以来这里玩吗”“木木哥哥,我们可以在这里和喝午茶吗”“木木哥哥,什么是下午茶”…… 大概是跟杨一鸣不太熟悉,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围在丁子木身边叽叽喳喳。丁子木每次都会放下手里的活儿,认真地去跟他们解释,有时候还蹲下来给小一点儿孩子擦擦蹭脏了的脸,或者系上散开的鞋带。他脾气很好,似乎从来也不会烦躁,自始至终声音都不会抬高一度,也不会赶那些孩子离开。 收拾屋子的进度慢了很多,但是杨一鸣并不在意。他看着丁子木跟那些孩子说话,喜欢听那些孩子叽叽喳喳地说“木木哥哥”,也喜欢看丁子木脸上那始终不曾变过的温和的笑。当丁子木跟孩子说话时,杨一鸣就会走过去把他手里的活儿接过来。他搬着柜子,从屋子的这头走到那头,一边走一边想,福利院的工作可比在学校里有趣多了。 等把屋子收拾得差不多时,杨一鸣撑着自己的后腰一个劲儿地嚷累:“不行了不行了,今天就到这儿吧,不能再干了,我得休息。” “杨老师,你缺乏运动啊,搬两个箱子看给您累的。”丁子木蹲在地上收拾残局。他把所有的纸制品全都压平叠好,分类摞在一起,用塑料绳捆起来。然后把泡沫集中起来用一个大塑料装好,再把所有的塑料制品捆在一起。杨一鸣坐在一边看着丁子木有条不紊地收拾,不一会儿本来凌乱不堪的屋子里就显露出整齐来:靠墙一溜矮柜,矮柜上面悬挂着长条的软板,那是用来固定各种宣传、通知等资料的。杨一鸣的办公区在活动室的另一个角,挨着一扇窗户,坐在桌前,只要歪过头去就能看到窗户的风景。在书桌前面,丁子木特别放了一个小书架,象征性地打了一个小隔断,给了杨一鸣一个小小的“*”空间。其他的窗户底下放了一溜小布艺沙发,置物架放在了沙发的另一侧,平时随手用得着的一些小物件都放在了置物架上。 杨一鸣觉得,丁子木这人绝对是强迫症患者的知心好友,看他整理东西分分钟被治愈,再想想自己的那个标准的宅男狗窝,杨一鸣忽然有个强烈的愿望,就是哪天找个理由把这个孩子骗回家去,时间不用长,只要一天,保证自己的狗窝能变成样板间。 不过从这个角度讲,像丁子木这样的人应该是很理智、很冷静,相对有耐心的,能把这样的人撩拨得丧失理智,暴怒得大打出手,那对方的段位也确实不低。杨一鸣在一边看着丁子木认真地给废纸打包,一边忍不住琢磨,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对游乐场门口那一幕始终耿耿于怀。他忘不了当时丁子木可以算得上是凶残的目光,也忘不了那时他冷冰的语气,更忘不了他一只手扯着那个父亲的领口,另一只手攥着拳头,根本不顾及对方的拳脚丝毫不留情地往自己身上招呼,只是闷头一下一下照着对方头部猛击样子。 当然也忘不了他抬着头仰视着自己,冷冷地说:“我不认识他。” 大概是平时丁子木给人的感觉太温和了,和那一幕形成了的对比太过强烈。在这种对比之下,反而一次次强化了那一幕留给人的印象。原先只觉得那是人在暴怒时失去理智的行为,可是跟丁子木打交道的时间越长,越是对这个论断表示怀疑。 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孩子的父亲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会让丁子木有那样的举动,才会让这么一个惯于克制自己,彬彬有礼甚至有些过分小心谨慎的人失控到那样一个程度? 丁子木不知道杨一鸣脑子里在转什么念头,他认真地把地上所有的废纸和包装绳收起来,能再次利用的和需要扔掉的分类码放整齐,然后把最后一个小箱子摞好,拍拍手对杨一鸣说,“杨老师,大件基本算是收拾好了,您看看还需要什么?” “饭!”杨一鸣晃晃脑袋,把头脑里那里不着边际的想法甩掉,然后认真地说,“我饿了。咱们别吃食堂了,干了一天活需要犒劳一下自己。去楼下食堂吃饭那是考验而不是享受,所以咱们下馆子去。” “好啊,”丁子木说,“上次您请我吃饭,今天我请客吧。” 杨一鸣走过来一把勾上丁子木的肩头,揽着人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驱使你干活,还让你掏钱请客,丁子木,你这是毁你杨老师呢吧,我一世英名还要不要了?” *** 两个人吃了一顿也不知道算是午饭还是下午茶的饭,雨淅淅沥沥地一直没有停,天色有些昏暗。杨一鸣发动车子,慢慢地开上行车道,他说:“丁子木,我送你回家吧,今天就别干了。好好歇歇,明天也该正常上班了。” 丁子木顿了顿说:“杨老师,我想先回福利院拿点儿东西。” 杨一鸣说:“那咱们先回福利院,然后我再送你回家,今天下雨,路上不好走。” 丁子木不说话了。 杨一鸣侧头看了他一眼,心里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了什么。今天看到丁子木时他就有点奇怪,因为之前丁子木明明跟他说过十一七天假他都要上班,会很忙,怎么今天会休息?而且听传达室大爷那话的意思,丁子木昨晚应该是住在福利院的。 杨一鸣沉默地往前开了一段路,车子里满是压抑的气氛。丁子木越来越局促,他扭过头去看着窗外。 车窗上挂满了雨滴,一滴滴水珠滚出陆离的纹路,纵横交错在玻璃上,折射出斑驳的光影,汽车的红色尾灯扭曲出纷乱的光线。车外,焦急烦躁的司机们在不断地按喇叭,嘀嘀嘀的声音挤进关闭着的车门,钻进耳朵里,在脑袋里一遍遍尖锐地回响着。丁子木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儿快,身体里骤然有一种类似失重的感觉,他下意识地攥紧车门上方的把手,确定自己好端端地坐在座位上,可那种类似要飘起来的感觉还是越来越强烈。 丁子木不安地地挪动了一下坐姿,深深地靠进椅背里,他努力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等再度张开眼时,他惊悚地看到透过车挡风玻璃上朦胧的水雾,一个八|九岁孩子的身影从车前跑过去。忽然,这个孩子停住了脚站在车辆的正前方,他脸上惊恐和不安的表情透过绵密的雨帘和陆离的挡风玻璃,无比清晰地出现在丁子木眼前。 他几乎是鼻尖对鼻尖地贴近丁子木,死死地瞪着他。 那个孩子的眼睛里有泪,但是毫无神采,仿佛是个死人。 丁子木感觉自己被一只手扼住了喉咙,被巨大的力量死死压在椅背上毫无动弹的机会,嗓子里连一丝□□都无法发出。他能做的,只是被迫看着那个孩子,绝望而濒临崩溃。 他,认识这个孩子。 第十四章 杨一鸣把雨刮器的调到最大挡,路上的车越来越多,他们位于城区南部,这里地势比较低,每逢大暴雨时总会发生内涝,现在路面上已经出现了大量积水。杨一鸣想到丁子木住的那片危房,估计情况不会乐观。 路上车辆很多,稍不留神就会发生刮蹭事故,杨一鸣盯着前方的路问道:“丁子木,你家那边没事儿吧,会不会淹水?” “……” 杨一鸣等了几秒,发现丁子木没有应声,于是他提高嗓门又问了一遍,丁子木依然没有反应。杨一鸣抽空瞥了丁子木一眼,惊得一脚刹车就跺了下去,身后立刻传来一片抗议的车笛声。 “丁子木!”杨一鸣大喝一声,打了右转向灯,把车慢慢地往路边靠过去。 丁子木被这一声惊醒了,他觉得眼前一花,那小孩子的身影迅速溶解在水汽迷蒙的车窗玻璃上,同时觉得刚刚还死压在身上的巨大力量骤然消失了。扼在喉咙上的力量刚一消失,丁子木立刻大力地吸气,每一口都努力把肺部填满,因为太过用力,他甚至呛咳起来。 杨一鸣看到丁子木像被电击了一样颤动一下,然后就开始用力深呼吸,紧跟着就呛咳得蜷作一团。杨一鸣不知道丁子木这是怎么了,只知道刚刚他无意间瞥到的那个人简直不像是他认识的丁子木。在那不经意的一瞥间,他看到丁子木的眼睛瞪到最大,惊恐的神色藏都藏不住,鼻孔大涨似乎在努力呼吸,但是从他涨红的脸色和微微发白的嘴唇上看,这个人应该是处于缺氧状态。丁子木用一个非常僵硬的姿势靠在椅背上,浑身上下每一个关节都是僵硬的,身体都能折出直角来。 就像一个没有灵魂的偶人。 杨一鸣腾出右手来用力拍着丁子木的后背,一边踩下了刹车,把车子停到了路边。 “你怎么样?”杨一鸣解开安全带,靠过去扶住丁子木的身体。 丁子木摇摇手,他依然咳得抬不起头来,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杨一鸣吧车窗摇下来一点儿,让外面风凉风吹进来,车里的空气又流动起来,丁子木剧烈地喘息着,唇色倒是渐渐恢复了过来。 杨一鸣从纸巾盒里拽了两张纸巾塞进丁子木手里,丁子木擦了擦眼睛后直起了腰。 “你怎么了?”杨一鸣看着丁子木通红的眼睛问。 “杨老师……”丁子木一把抓住杨一鸣的左手腕,攥得死紧,攥得杨一鸣感到疼痛,他声音颤抖着,满是乞求地问,“你说过……我不是精神分裂?” “不是!”杨一鸣坚定地摇摇头,“丁子木,你以前有没有过精神分裂症状我不清楚,未来会不会得精神分裂我也不敢说,但是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你一定不是精神分裂。” “可是,我又看到他了。” “谁?” “我不知道,我觉得我认识他,应该还很熟悉,但是我想不起来,我刚刚看到他就在车里。” “你‘看到’他在车里?”杨一鸣迟疑地问,他在“看到”这个两字上放了重音,他需要丁子木有一个准确的表述。 “我真的看到了,”丁子木控制不住地发抖,他的眼神都是散乱的,但仍然一个字一个字地说,“虽然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看到他了。” “他什么时候上车的?”杨一鸣试探着问。 “不,他没上车,他就是……突然出现了,不对,是我……我忽然就看到他了,那又是幻觉吗” 杨一鸣长长地舒口气,丁子木的神智非常清楚,他更够分辨得出自己看到的是真实的还是幻觉。 “丁子木,没事儿的,别怕。就跟你上次一样,那只是幻觉。”杨一鸣伸出右手搂住丁子木的肩头,用力抱紧他。丁子木一点一点松开死死攥着杨一鸣手腕的手,慢慢说,“杨老师,我……肯定是不正常的。” 这次,杨一鸣没说话。 *** 等丁子木情绪平复了之后,杨一鸣想要送他回福利院。丁子木说:“算了,我还是回家吧,让冯老师知道了会担心的。” “你不是要去福利院拿东西吗?”杨一鸣问。 丁子木摇摇头,疲惫地靠进车座里。 杨一鸣有点儿疑惑,可还是发动车子往丁子木家的方向开过去,他几乎能确定丁子木说了谎话,不论是他的工作还是他的住所,一定发生了什么让他无法面对的事情,没有外部的刺激,通常是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的。杨一鸣很想知道这个人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真心实意地想要帮助他。 车子慢慢地开进老城区,路面的积水越来越深,杨一鸣不敢走神,全神贯注地盯着路面,唯恐一不留神就开进了深水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车子停到了丁子木住的巷子口。 杨一鸣把火熄了,对丁子木说:“我送你进去。” 丁子木慢慢地抬起头,仿佛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他傻愣愣的看了杨一鸣几秒后摇摇头:“不用了,杨老师,我自己进去就行。” 杨一鸣根本就没有和他争论,只是下车从后备箱里拿了一把伞,撑开后站在副驾驶旁边。他拉开车门,把雨伞微微倾过去挡住,不容拒绝地说:“出来吧。” 丁子木坐在那里,抬头看着杨一鸣,这个姿势让杨一鸣一下子就想到了游乐园门口的那一幕,只是现在丁子木显得特别脆弱,不像是打人的倒像是被打的。 杨一鸣冲丁子木抬抬下巴,丁子木慢慢地从车里走出来站在伞下。 “走吧。”杨一鸣简单地说,拽了丁子木一把,丁子木踉跄了一下跟着往里走去。小巷子越走越逼仄,越走越荒败。杨一鸣打量着两边被拆得只剩下一片瓦砾,长了野草和青苔的小院子,心里特别不是滋味,他想象不出这种地方要怎么住。 “到了,”丁子木停在一扇小门跟前,低声说,“杨老师您回去吧,我自己一个人就行。” 杨一鸣不为所动地站在那里,僵持了一会儿之后,丁子木无可奈何地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小院子里已经看不到地面了,全是一层泥浆,中间扔了两块砖头供落脚之用,空气里弥漫一股股的恶臭味。房屋门关着,但是估计也已经有不少泥浆顺着门缝流进去了。 “怎么回事?”杨一鸣拽着丁子木不让他往里走。 “前几天下水道就堵了,那些污水都倒灌进来了。我找了房东和居委会,他们都不管。” 杨一鸣知道,这一定又是逼人搬走的新招数,断水断电断有线,实在不行就堵下水道,反正总有一款能让你呆不下去。 “你昨晚住哪儿了?”杨一鸣问。 “福利院。”丁子木老老实实地答道。 “今天打算住哪儿?” “福……福利院。” “你不怕冯老师知道了伤心?” 丁子木没吭声。 “走。”杨一鸣一脚把院门踹上,拉着丁子木就往巷子口走,“这地儿没法住,你今晚先住我家吧,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丁子木张了张嘴想要拒绝却被杨一鸣打断了:“我又不图财又不图色,更不会把你卖了,你担心什么?” 于是丁子木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不吭声了。 *** 杨一鸣家在城市的另一头,一片高楼林立。 丁子木站在放门口楞了半天神,嗫嚅着问:“杨老师,这是……你家?” “对啊,”杨一鸣随手把钥匙扔在玄关上,“怎么样,挺棒的吧?” “嗯。”丁子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含混地点点头。平心而论,房子还是不错的。北三环的这片住宅区是前几年新建的,户型和内外装修都不错,如果是普通住家应该非常的舒服。可是杨一鸣拿这房子开了个心理咨询室,这么一来的话客厅就成了接待室,除了一组沙发,一个放满了各种杂志、漫画、校园青春小说的书架子以外,房间里就剩下一个饮水机了,空荡荡的,一副公事公办的生疏冰冷样儿。 “宽敞。”杨一鸣耸耸肩,“你可以跳绳。” “您……还看这个?”丁子木指着书架上的一溜儿书问,书脊上赫然印着“调|教我的小野猫秘书”。 “我的病人年龄在13-18岁之间。”杨一鸣说,“他们还看《朕的小狐狸精爱妃》呢,你要看吗?” 丁子木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离书架远远的,仿佛生怕被小野猫或者小狐狸精叼走,生吞活剥了。 “过来,我给你找件衣服。”杨一鸣带着丁子木往主卧走过去,丁子木跟了两步在卧室门口停住了脚步。 “没事儿,进来吧,没那么多讲究。”杨一鸣笑着说,“倒是你做好心理准备啊,我一个单身男人,房间的情况不会太乐观。” 丁子木有点儿紧张,他扯着嘴角笑一笑,跟了进去。 杨一鸣说“不太乐观”实在是太“乐观”的说法了,这个房间跟灾后废墟已经差不多了。被子肯定是没叠的,衣服肯定是扔在床上的,地上肯定是放着水杯的,各种书籍资料……丁子木环视了一下,说: “杨老师……您……真爱读书。” 杨一鸣的脸微不可见地红了一下。他挺胸抬头地硬是装出一副宠辱不惊的资料走到衣柜前,拉开柜门前想了一下,似乎前两天杨双明刚来帮他收拾过一次,于是他用足勇气拉开了柜门,还好,里面的衣服没掉出来。 “给你,先换一下吧,你那身都湿的差不多了。”杨一鸣递过去一身居家服,“洗过的,别嫌弃。” 丁子木接过衣服来站在原地没动。 “去呀,”杨一鸣指指主卧里配的卫生间,说,“里面还是挺干净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丁子木咽下了后半句话,拿着衣服去了卫生间。 杨一鸣看着卫生间的门关上,然后飞速地开始收拾,居然也在一分钟内把床和书桌整理出了个大概样子。 他把一摞子塞进书柜里时,一本奥尔伯特的书忽然闪进视线内,一道灵光闪过,杨一鸣一下子愣住了。 *** 丁子木在卫生间里换上衣服,那是一身挺旧的家居服,但就是因为旧,布料摸起来特别柔软,摩挲着皮肤有种特别温柔特别居家的感觉。这种感觉一直是他渴求的,小时候没得到过,在福利院时,只有跟冯老师在一起时才能体会到这种感觉,可惜冯老师并不是他一个人的。 现在,他摩挲着这件旧旧的衣服,忽然就有了这种最普通,但是也是最温暖的居家的感觉。 丁子木抬头看了一眼浴室的镜子,觉得里面的那个人很陌生,他知道自己一定是出了问题,即便不是精神分裂也是差不多的问题。 丁子木很绝望,他可以忍受贫穷、艰难、甚至死亡,毕竟相较于他儿时的生活,只要在阳光下自由地活着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儿。他想要慢慢营造自己的生活,这个过程就好像盖房子,会很慢很辛苦,但却可以自由地掌握自己,不会被欺凌和虐待。他相信在今后的人生里,他至少会是安全的。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疯! 他见过疯子是什么样的,以前住在“那边”时,邻居就是个疯子,四十多岁看起来就好像六十岁一样,不发病的时候就坐在房门口发呆,发病的时候……那种让人作呕的不堪场面简直回忆起来都能让人毛骨悚然。 丁子木拧开水龙头,一捧凉水泼到自己脸上,他抬起头,瞪着镜子里的那个人。很年轻但是很狼狈,目光有些慌乱,脸色苍白,惶惶如丧家之犬。 疯狗一样的人生不是他要的,他宁可去死。 第十五章 杨一鸣盯着那本书发呆,他觉得自己的心在砰砰地跳,耳朵里像堵着一团棉花,外界的一切声音都朦朦胧胧的听不清楚,只能听到心里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地说“找个个案好好写篇论文,发在省级以上刊物上的把握还是有的”,这句话是周沛跟他说的,当初他接手福利院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冲着这句话去的。虽然他并没有幻想过能发现一个可以让他一鸣惊人的个案,但也确实是寄希望于能有一个“经典案例”出现的。 现在,机会来了,甚至可能比他希望的还要好。 杨一鸣闭闭眼,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虽然目前还不清楚丁子木到底是怎么了,但如果他能排除一切生理性疾病的影响,那么他现在的混乱状态就只能是来自精神或者心理上。无论是哪种,多变的性格、短暂性失忆、记忆混乱……这些都非常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这种个案对于一个心理咨询师或者精神科医生来说,都是可遇不可求的。杨一鸣看着浴室紧闭着的门,大脑在飞速地转动:一定要把丁子木放在身边,让自己随时可以观察到他,只有这样才能收集到第一手的资料。而丁子木目前的状态给他提供了非常好的机会,他可以用很多光明正大的理由把他留在身边——事实上,丁子木也的确无处可去,他需要他的帮助。 杨一鸣知道自己做的并没有错,无论是从职业角度还是从朋友师生角度来讲,他都有责任去帮助丁子木,在这个问题,杨一鸣并不纠结。于是他镇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敲了敲浴室门,用轻松愉快的声音说:“丁子木同学,你要在浴室里开枝散叶吗?那里面潮,只能长蘑菇而已。” 几秒钟之后,丁子木拉开了浴室的门,脸色依然苍白,但已经镇定了许多。 “怎么没洗个澡?”杨一鸣问。 “我……没毛巾。” “哦,忘了。”杨一鸣一拍脑门,“你在屋里等着,我下楼去给你买一套,楼下就有个7-11。”说完,不等丁子木拒绝就飞快的跑了出去。很快,他又拎着一套洗漱工具跑了回来,打开房门时看到丁子木站在了客厅中间。 客厅空荡荡的,似乎四下里全是乱蹿的秋风,而他就这么孤立无援地那里,直到被哪阵风卷走。丁子木的样子让杨一鸣心里一紧,他放下手里的塑料袋两步就迈到丁子木身边问,“客厅多冷,为什么不在卧室呆着?还有,干嘛站着,有沙发不坐?” 丁子木咧咧嘴,勉强地算了笑了一下。杨一鸣看得出来,他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的。 杨一鸣轻轻推了丁子木后背一下,带着他又走回卧室,丁子木寸步不离地跟着,脚步有些快,似乎背后有什么在撵着他,催得杨一鸣也加快了脚步。不过杨一鸣也并不介意,他知道这只是丁子木缺乏安全感的一种表现。丁子木现在的心理很脆弱,任何外来的不稳定因素都有可能刺激到他,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只有自己是熟悉的,所以他寸步不离地跟着也是正常。只是自己刚刚差点跑断了气,早知道即便如此还是让他感到了紧张和恐惧,那还不如索性带着他一起去超市好了。 丁子木拿着洗漱工具去了卫生间,不一会湿漉漉地出来了。杨一鸣正在从床箱里翻被褥,听到响动,一抬头愣住了。 大约是被热气蒸的,丁子木的脸色终于有了红润,湿润的头发和眼睫折射着灯光,发出好看的光晕。 杨一鸣知道丁子木挺帅,但是就像他跟杨双明说的,帅的人多了,要是看着胡歌他的心脏还能跳成房颤呢。所以丁子木的帅,也就限于养养眼,愉悦一下心灵而已。况且杨一鸣始终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归主流社会,所以从来也没有特地在男孩子身上留意过。但是,现在看着穿着自己旧衣服的丁子木,杨一鸣忽然有了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不是悸动,更不是一见钟情,而是一种从容而又安静的感觉,就好像那天在一起吃饭。 似乎这个人,穿着这样的衣服,就应该以这样的一个姿态出现在这个屋子里。 丁子木其实非常的局促,他不自在地拽拽身上的衣服说:“杨老师,麻……麻烦您了。” 杨一鸣瞬间醒过神来,他点点头用轻快的语气说:“光说有什么用,赶紧过来干活来。帮我抬着床板,我来拿被子。” 丁子木走过去帮忙,杨一鸣费了半天劲才从里面拽出来一条被子。他把被子塞给丁子木抱着,带着他往隔壁走过去:“这边有间客房,偶尔我外甥女会过来住,还是挺干净的,你先凑合住。” 丁子木站在客房中央的时候有点儿恍惚,他从小就梦想能住这样的房子:有卫生间有厨房,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空调,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是安全的,不会有人半夜翻墙,也不会有人在隔壁摔锅砸碗地打架骂人。二十几年过去了,自己竟然在这么混乱的情况下住上了这样的房子,丁子木甚至有点儿惶恐。 杨一鸣说:“你要是困呢,现在就睡;要是不困呢,可以和我聊聊。” 丁子木没吭声,杨一鸣耐心地等着,他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他觉得在这种情况下,丁子木会拒绝的,因为没有人能在度过了无论是体力还是心力上都如此劳累的一天后,还能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聊聊”的。 可是,丁子木放下被子转过身来说:“杨老师,我想和您聊聊。” ******* 杨一鸣没有带丁子木去隔壁的咨询室,而是又带着他回到了主卧室。客房长时间没有人住,冷冰冰的不适合谈话,卧室虽然乱,但是有温暖和随意的感觉,这样的环境容易让人放松,人只有在放松的状态下才更容易说真心话。 “你看哪儿干净能坐你就坐哪儿,要是嫌冷你就去床上坐着。”杨一鸣很随意地说,“我去烧壶开水泡杯茶。” 丁子木点点头,却站在原地没动。杨一鸣也不多劝,只是转身去了厨房,等他端着两杯热茶回来时,丁子木已经规规矩矩地坐在了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双脚并拢,后背挺直微微靠在椅背,浑身每一个线条都透着紧张。 杨一鸣把茶塞进丁子木手里,然后非常认真地说说,“跟我说说,你怎么了?” 丁子木低头看杯子里的茶叶,半晌才慢慢地把车上的情况又复述了一遍。 “你知道吗,其实人的反应是有应激性的。”杨一鸣说,“就好像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样,凡事都事出有因,你今天遇到的种种都是有原因的。所以你先告诉我,这几天你到底都遇到什么事儿了。” 丁子木慢慢地抬起头,隔着氤氲的水汽看着杨一鸣,他慢慢地说:“我失业了。” 不容杨一鸣插嘴询问,丁子木紧接就说:“旺季过去了,进入十月份游乐园就是淡季了。用不着那么多的工作人员,所以我们这些临时合同工就可以下岗了。”他语速飞快,好像生怕有人拦着他不让他说,说完后,抬起头直视着杨一鸣,那目光中甚至有挑衅的神色。 杨一鸣在心里默默地记下一笔“生活发生重大改变,强烈不安。” “你还记得失忆的前后都发生了什么吗?” “记不得。”丁子木摇摇头,“每次都是别人转述的。” “经常出现幻觉吗?” “没有,最近才有的。”丁子木想了想,补充道,“大概也就两三次吧。” “你认识那个孩子吗?长什么样?” “我认识,”丁子木肯定地说,然后又摇摇头,“可是我记不得了。”他停下来想了想,接着说,“杨老师,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但是我真的认识他,就算我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在哪儿认识的,但是我真的认识的他。” 杨一鸣安抚地拍拍丁子木的肩:“我知道你认识他,那你还记得是在哪里认识他的吗?” “不记得。” “他眼睛大吗” “没印象。” “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 “大概……蓝色……啊不对,可能是黑色的,要不就是绿色的。” “那孩子几岁?” “八岁。” 杨一鸣心里咯噔一下,他微微眯起眼睛,在心里重重记下“八岁男孩”这四个字。然后他换了一个话题问:“你上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就是您请我去吃饭的那天,回家后我就……” 杨一鸣努力回忆了一下那天发生的事儿,他确定在丁子木走下车的时候还是高高兴兴的。于是他斟酌着问:“那天你回到家里发生什么了?” 丁子木努力想了想说:“我……记不太清,应该是有人钱偷偷进了我家,没丢东西,但是屋子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我记得……我走进屋子里……然后好像就看到了他。” “他原来就在你屋子吗?” “不在,他就是……忽然就出现了,我一下子就看到他了……但是看不太清楚。” “那天他背书包了吗?” “书包?”丁子木拧紧了眉头陷入冥思苦想,杨一鸣也不催他,只是手心里直冒汗,他隐约觉得自己应该是触及了一个非常核心的秘密,这个秘密将会有轰动效应的。 “他应该是没背书包,我记不太清了。” “他几岁了?” “八岁。” 这个回答钻进杨一鸣耳朵时,他清清楚楚地听到自己脑子里一根神经崩断的声音。 第十六章 丁子木微微皱皱眉,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说错了什么,他仔细地回想了一下刚刚说的话,本来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渐渐变得更加苍白。他不知道那个男孩什么样,不记得他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不记得他有没有背书包,但却无比笃定他是八岁,不是七岁,不是九岁,就是八岁。 这是为什么? 杨一鸣看到丁子木瞪大的眼睛,那眼睛里的惊恐藏都藏不住。他咬紧牙,下颌骨都抽出硬硬的线条,整个人坐得越发的笔直僵硬。杨一鸣忽然意识到,丁子木这是已经撑到极限了,他只是出于某种强烈的自尊或者是渴望强迫自己不要倒下去。在这个时候,任何一个略微触及到他内心的问题或者话题都足以让他崩溃。杨一鸣不敢冒这个险,他没有把握能在那种状态下凭自己的能力可以唤醒他并且重建他的内心。 于是杨一鸣站起来,握着丁子木的手把他从椅子上拉起来,“今天太晚了,先睡吧,你需要休息,我明天也要上班。” “杨老师?”丁子木被杨一鸣的举动惊了一下,刚刚还死死地纠缠着自己的问题一下子就散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关于那个孩子的一切如同退潮一下迅速从自己的大脑里退去,自己的记忆只能一路追着那道残影。渐渐的,新的信息冲进大脑,杨一鸣似乎在问自己喜欢睡高枕头还是矮枕头,要不要床边再放一杯水…… 那些琐碎的、家常的、但是让人感到安全和温暖的话迅速挤占了他的大脑,转眼间,关于那个孩子的一切具体的影像全都消散得无影无踪。 丁子木的眼睛只能看到杨一鸣的笑容,他的耳朵里只能听到杨一鸣的声音。这个男人在问他:”你习惯吃什么早点?我明天上班前给你买一份煎饼吧?楼下有个煎饼铺,号称‘帝王煎饼’,还真的挺好吃的。” 丁子木毫不挣扎地任由杨一鸣拉着走到客卧门口。 “去睡觉。”杨一鸣松开手,轻轻拍拍他的后背说。 “可是杨老师,”丁子木的心里挤满了各种问题,他觉得随便哪个问题都能把他逼疯,他需要杨一鸣给他一个答案,让他可以安心,所以他站在门口固执地说,“可是我还是不明白。” “你今天太累了,凡事不能急于求成,你今天就算跟我聊一个晚上也不会有什么太大进展的。”杨一鸣尽量温和地说,“而且,你即便问我,我也不可能现在就给你答案的。” 丁子木想了想,点点头说:“我知道,如果是心理问题,治疗时间可能会持续很久,甚至于好几年。” “是的,时间会很长,到时候如果真的需要,我会给你找一个很好的精神科医生。” 丁子木猛地抬起头:“杨老师……” “嗯?”杨一鸣扬扬眉。 丁子木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想说什么?” “为什么?”丁子木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鼓足勇气问,“不是说,你会帮我的吗?” “我是帮你啊,”杨一鸣说,“但是我不是执业的精神科医生,我只是心理咨询师,我能接受咨询,但我不能对你进行医学治疗,那是违法的。” “那如果只是咨询,就不能解决我的问题吗?” “目前不好说,不过我认为你应该会需要专业的精神科医生的。”杨一鸣安抚地拍拍丁子木说,“没关系,我会帮你找到一个非常好的医生的,你不用担心。而且,或许你的问题根本不严重呢?或许我就能给你解决了呢?现在不要想这些,你需要的是好好睡一觉。反正你明天不用上班,就在我家里好好睡一天。我去上班,下午大概六点能回来,要不你把晚饭做了吧。” 丁子木结结巴巴地说:“杨……杨老师,我……我明天……” “明天什么?”杨一鸣在心里飞快地算计着要怎么说才能让丁子木放心地住下来,最好能长期住下来,这样他才能更好地跟踪观察——事实上,杨一鸣恨不得现在就冲回卧室去把刚刚的谈话记录下来存档,给丁子木单独设一个文件夹! 于是,杨一鸣说:“你那个屋子现在也没法住,听天气预报明天还是会有雨,你回去了也没地方住,总不能去住酒店吧?不如这样,你明天回去拿点儿衣物什么的生活用品,然后就搬来我这里住好了。” 杨一鸣说完这话瞥了丁子木的脸色一眼,立刻接了一句:“等你找到合适的房子以后再搬走也来得及,况且你最近不是应该要忙着找工作吗?” 丁子木摇摇头:“我还是不麻烦您了,我明天也没什么事儿,回去收拾一下就能住了。” “何必呢?”杨一鸣努力地劝服丁子木,“说实话,我觉得你现在的房子实在不宜居,你又没有了工作,每个月还得负担房租的开销,这哪行?不如就暂时住我这里,你放心,我一般都不在家的,基本不妨碍你什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丁子木急急忙忙地说,“杨老师,我的意思是……” 杨一鸣打断丁子木的话说:“我跟你说,你现在的问题我也不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需要做长期的观察。你又有失忆的现象,一个人住那种地方很容易出危险的。再者,你看这房子挺大的,就我一个人住,也就周末两天能有两个人来做个咨询是什么的,挺浪费的,你搬过来还能帮我收拾收拾。” 丁子木低头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杨老师,谢谢您。” 杨一鸣拿不住丁子木这话是同意还是拒绝,但估计留他个三五天还是没问题的。于是杨一鸣放心了,推了推丁子木说:“去睡吧。” *** 丁子木进到房间里关上门,他坐在柔软的大床上认真地想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显然不能赖在人家杨老师家太久,总得再去找一份工作,可是如果自己失控打架这个毛病改不了,很快还是会失业,但要命的是,他根本记不得自己打过架,这该怎么办?可是工作非找不可,如果真的需要看精神科医生,肯定需要一大笔钱,即便不需要,在杨老师这里做咨询也是需要钱的,毕竟这个世界上没有白来的午餐。 找个什么样的工作呢?丁子木想,还有,如果搬家的话应该租个杨老师这里不太远的地方,方便自己来做咨询。可是这附近的房子实在是太贵了,多小的户型都不是他能承担得起的。 啊,不对!丁子木忽然想到,刚刚杨一鸣说要给他介绍一个精神科医生,也就是说,在今后治疗他的不会是温和好脾气的杨老师,而会是一个陌生人。自己需要跟这个人讲述心里的一切,包括童年的…… 要跟一个陌生人说那么多吗?说出来会怎么样?如果自己真的有心理疾病,他能帮助自己吗?如果他帮不了又该怎么办呢?再换一个医生吗?然后再对着一个陌生人说一遍?如果依然不成功呢?难道要重复第三遍吗,自己是不是真的就会疯了…… 丁子木无意识地瞪着床对面的玻璃窗陷入了深思。窗户的窗帘没有拉上,透过玻璃窗可以看到对面居民楼窗户里映出的灯光,在那一个个或明或暗的小方格里,各种悲欢苦乐都在上演。丁子木看着玻璃窗,明亮的房间里的一切都反射在玻璃上,然后又清晰地投射到他的眼底。他能从窗户里看到这个房间里的一切:简洁的房间,素色的大床,还有一个穿着旧旧的棉布家居服,头发乱糟糟的年轻人傻愣愣地坐在那里。 他神色木然,坐得很直,但是整个人都摇摇欲坠的。 他怎么了?丁子木忽然想,为什么他那么恐惧?那么晚了他不去睡觉吗?他看起来很糟糕,要不要去安慰他一下?自己该说什么呢?如果问他问题,他会回答吗? 丁子木看着玻璃窗纠结得一塌糊涂,他很同情玻璃窗里的那个人,他能从那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一种非常熟悉的恐惧感和孤独感,似乎自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是沉浸在这种糟糕的感觉里的。 不过还好,自己还有朋友,还有冯老师,还有罗飏,还有郑哥,还有杨老师,但是那个人的样子却好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 丁子木慢慢地站起来,走到玻璃窗跟前,他瞪大眼睛看着那个人,慢慢地伸出手去触碰那个人的脸,很凉,冰凉刺骨的感觉顺着指尖一路滑到心里,带出一种尖锐的痛感。 “你怎么了?”丁子木轻轻地问。 那个人慢慢地摇摇头,一言不发。 “你哭了?”丁子木轻轻触碰一下那人的脸,有点儿湿漉漉的感觉,依旧很凉。 那个人轻轻点点头。 丁子木眼睁睁地看着那个人在慢慢改变,本来瘦高的身形在用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变得瘦弱单薄。他眨眨眼,那个八岁的孩子就这么站在他对面。 这次丁子木看清了,那个孩子背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奥特曼的书包,脏得已经分不清原来是蓝色还是黑色的。他穿一条黑色的条绒裤子,一件脏兮兮的灰色运动衫,眼睛很大,但是丁子木拿不准是他本来就有一双大眼睛还是因为他的脸实在太瘦了,削减得下巴凸显得眼睛特别大。 “我看清你了。”丁子木想,如果明天杨老师问起来,我可以告诉他了,“但是,你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丁子木看着那个孩子沉默地走到卧室门口,紧挨着门边坐了下来。他抱着自己的膝盖,把身体蜷缩起啦,把脸埋进膝盖里。 “你在干嘛?”丁子木问。 “困。”那个孩子终于说了一个字,那个可怜兮兮的、唯唯诺诺的声音让丁子木有些心疼。他觉得这个孩子一定是被吓坏了。 “我陪你好吗?”丁子木问。 那个孩子把脸抬起来,忽然就笑了。 第十七章 第二天,杨一鸣被闹钟吵醒的时候觉得自己头疼欲裂,眼睛又酸又涩根本睁不开。昨晚盯着电脑一直写的凌晨三点,实在熬不住了才去睡的,到现在一共也就睡了不到四个小时。 杨一鸣痛苦地在床上打了一个滚儿,赖着不想起,可是今天要去实验中学蹲点,实在是不能躲懒。杨一鸣在心里把教研中心的领导从上到下挨个儿问候了一遍后,才不甘不愿地爬起来洗漱,等他收拾利落准备出门时已经快要七点半了。 买早点是来不及了,杨一鸣一边检查包里的钥匙手机一边去敲客卧的门。 里面毫无动静。 “睡得还挺沉的,”杨一鸣想,“昨天出了那么多事儿,他也累了,正好可以多睡会儿。” 杨一鸣转身就要往外走,迈出去两步后又站住了脚,他趴在客卧门口听了听,自然是什么都听不到的。他握着门把手犹豫:要不要进去看一眼呢?进去好像不太礼貌,但是不进去看一眼又有点儿不放心…… 杨一鸣轻轻拧动门把手,把门慢慢地推开一道缝隙。卧室不大,从缝隙里几乎就能一览无余。淡绿色的床铺上枕头整整齐齐地码着,被子叠得平平整整,床单上几乎连个褶皱都没有,完全看不到丁子木在哪里。 杨一鸣下了一跳,他立刻推开房门一步迈了进去。刚一进屋,就发现丁子木在门边的墙角里坐着,双手抱着膝盖,身体蜷缩成一团,脸也埋在膝盖里。杨一鸣两步就冲了过去,一把抓住丁子木的肩头:“丁子木!” “嗯?”丁子木迷迷蒙蒙地抬起头,眼睛通红。 “你干嘛呢?”杨一鸣伸手去拉丁子木,一触之下发现丁子木的手冰凉冰凉的。杨一鸣大惊,直接上手就去摸丁子木的额头,还好,还没有发烧。 “杨老师?”丁子木明显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他的声音干涩嘶哑,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带着破碎的气音,“出什么事儿了?” “出什么事儿?”杨一鸣苦笑一声,“丁子木,你坐在地板上待了一宿,我还没问你想干嘛呢?” “我?”丁子木眨眨眼,目光逐渐清明起来,他环视一下屋子,自己也惊到了,“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坐在地上?” 丁子木慌乱起来,在一片慌乱中他逐渐感到绝望,他低下头,喃喃地说:“杨老师,精神科医生……是不是……我需要去精神病院?” “别开玩笑了,”杨一鸣伸手环住丁子木的肩头,“你快别浪费医疗卫生资源了,就您这神智和自理能力,去精神病院也是给人当护工的!” 丁子木抬起头看一眼杨一鸣,目光里满是祈求和无助,杨一鸣觉得很心疼。虽然他接触过很多心理不健康甚至有心理疾病的患者,但像丁子木这样的却是第一次,他不知道该从哪个地方着手来安抚这个人的情绪,让他有安全感,让他愿意让自己走进内心深入。 “走,先去床上,你会感冒的。”杨一鸣用力把丁子木从地上扶起来,那几乎是一个搂抱的姿势。丁子木站起来的瞬间就脚下一软,直直地扑进了杨一鸣的怀里。 “脚麻了?”杨一鸣问。 丁子木点点头,身体有些发抖,但是仍然硬撑着努力想要站直。 “算了,你就靠着我吧,”杨一鸣说,“别逞强了,就你这样的可走不过去。” 丁子木咬着牙,摇摇晃晃地居然站稳了。 “真拧!”杨一鸣心想,不过如果不是这股子拧劲儿,恐怕大多数人都难以在那样一个环境下生存下来吧。 “能走吗,要不我抱你过去吧,”杨一鸣笑着调侃,力图让丁子木放松下来,“我可以试试公主抱。” 丁子木却站得更直了。 杨一鸣看看对方跟自己相差无几的身高,无奈地说:“我也就是开开玩笑而已,你还当真了……别硬撑着了,我扶你过去。” 说完,他就着半抱的姿势,把丁子木连拉带抱地弄到了床边。 杨一鸣说:“你上床去躺着,我去给你弄点儿热的东西,这天多凉啊。” 说完,他转身去了厨房,走过客厅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给实验中学的心理老师打电话请假,好在最近学校也没有什么事儿,这个假还算顺利地请了下来。杨一鸣拉开冰箱的门,里面空荡荡的,索性还有两盒牛奶。看了看生产日期,杨一鸣决定把两盒全都煮了,因为明天就过期了。 微波炉发出嗡嗡的声音,杨一鸣看着杯子在微波炉里慢悠悠地转着,努力平稳自己的情绪。他回忆刚刚第一眼看到丁子木时的情形,本来瘦高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似乎是想把自己尽力塞进墙角。这是一个保护的姿势,能看出丁子木是处于极端的恐惧之中,他一定是在躲避什么外来的伤害。 他在躲什么?八岁那年,或者八岁以前,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叮!微波炉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将杨一鸣从深思中唤醒过来。杨一鸣从冰箱里找出半包面包片,他懒得看生产日期,直接拿着就回到了卧室。 丁子木依然坐在床边,坐得笔直,从背影就能看出来他每一条神经都是绷紧的,随时准备跳起来。 “丁子木,”杨一鸣把一杯牛奶塞进他的手里,“喝了,然后去睡觉。” 丁子木握着牛奶,垂下眼睛看着乳白色液体。 “我给你拉上窗帘,你先睡一会儿,等睡醒了我们再谈。”杨一鸣站起身来拉窗帘,显然昨夜窗帘一直没有拉上。 杨一鸣拉窗帘的动作一下子就提醒了丁子木,他翕动嘴唇,轻轻地说:“他背书包,看不清颜色。穿一条黑色的条绒裤子,一件灰色运动衫,眼睛很大……可能很大。” 他带着气音的声音,毫无起伏地轻轻回响在安静的房间里,窗外天色大亮,杨一鸣竟然觉得很冷。 “你在说什么?”杨一鸣转过头去问,“我没听清。” “那个孩子,”丁子木抬起头,直直地瞪着杨一鸣,“我看清他了。” 杨一鸣微微皱眉。 丁子木慢慢地举起一只手,手臂伸得笔直,指着已经拉上窗帘的窗户:“我看到他了,就在那里。” 杨一鸣机灵灵地打了个哆嗦,丁子木的目光毫无神采,直直地瞪着自己,但是眼神的焦点却茫茫然不知放在了哪里。杨一鸣觉得自己的胸口被丁子木的目光射穿了,在丁子木的眼里,自己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杨一鸣走过去,轻轻地坐在丁子木的身边,随着他坐下去,床铺凹陷了一下,丁子木的身体跟着晃了晃,往杨一鸣这边靠了过来。杨一鸣顺势非常自然地把手按在丁子木的肩头,然后轻轻地把人搂过来。 “他跟你说什么?”杨一鸣问。 丁子木打了一个哆嗦:“我以为……” “以为什么?”杨一鸣轻轻笑一声,“以为我会跟你说‘别想了,那是幻觉’是吗,或者‘没事儿,去睡一觉你就忘了他了’,是吗?” 丁子木的头靠在杨一鸣的肩膀上,两个人并排坐着,这个姿势其实非常不舒服,但是丁子木却觉得又温暖又安全,从小到大,几乎就没有人用这种保护的姿势抱过他,于是他下意识地动了动身体,往杨一鸣那边靠得更近些。 “丁子木,”杨一鸣拍拍他的肩头,似乎通过这种方式在给他勇气,杨一鸣说,“你知道心里治疗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什么吗?就是‘逃避’,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只要你正面它。” 丁子木沉默了一会儿说:“杨老师,他什么都没说,我看到他从窗户后面走过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走过来的,然后他就站在我跟前了。再然后……” “然后什么?”杨一鸣轻声问,但是问得很坚决。 “我不记得了。”丁子木茫然地扭过头去看着杨一鸣,他距离杨一鸣很近,可以在杨一鸣的眼睛里看到自己,这一幕非常熟悉,似乎在什么时间,什么地点,他也在一个同样满是光亮的地方看到过自己的身影。一样的清晰,只是那时自己感到很冷,而现在很温暖。 “杨老师,我真的不记得了,我不记得那个孩子跟我说什么了,我也不明白我干嘛要坐在地上。杨老师,我之前不会这样的,我觉得……我病得更严重了。” “从道理上说这并不能算是病情加重,你最近遇到的事情太多了,情绪很低落,所以出现更加严重的症状也不奇怪,只要心情转变,情况会好得多。” “但是,我的确是不正常的,对吗?” 杨一鸣微微拉开跟丁子木的距离,他直直地看着丁子木的眼睛。丁子木的眼睛挺大,有什么情绪都能明白无误地从里面反映出来。现在这双眼睛里就放在这一个杨一鸣,好像这是他的救命稻草。 “是的,”杨一鸣说,“丁子木,你的确不正常,而且很严重。” 丁子木垂下眼睛,慢慢地攥紧了拳头。 “可是,”杨一鸣抓住丁子木的肩头,用力把他的头扳起来,“我会治好你的,你相信我吗?” 丁子木依旧垂着眼。 杨一鸣耐心地等着,时间一秒一秒走过去,每一秒都慢得让人厌倦和烦躁。终于,丁子木抬起头,看着杨一鸣说:“杨老师,我信。” *** 杨一鸣安抚好丁子木,盯着他喝牛奶,然后递给他一片白色的药片:“吃药。” 丁子木一言不发地接过来把药片丢进自己嘴里,就着牛奶咽下去。 “你倒真放心,万一是□□呢?”杨一鸣把他按倒在床上,给他拉上被子,笑着说。 “□□也挺好。”丁子木轻声说。 杨一鸣顿了顿,伸手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他的脸颊:“你小子给我听好了,现在起你是我的病人。你脑子里只许想一件事,那就是‘我是杨老师的病人,我不能砸了杨老师的招牌,我必须好起来’,听到没有?” “好。”丁子木听话地点头,“我不砸您的招牌。” 杨一鸣满意地站直身体:“家里没有安眠药,所以我只能你吃一片感冒药,里面的成分可以让你好好睡一觉。等你睡醒了,我们一起来商量一个计划。” 丁子木点点头,看着杨一鸣走出房间,房门慢慢合拢。 今天依然在下雨,天阴沉沉的,厚厚的窗帘拉上后屋子里很黑。丁子木侧过身,可以看到客厅明亮的灯光顺着门缝溜进来一些,这灯光让他安心,因为他能通过光线的晃动判断出杨一鸣刚刚从自己的房门前走过。 杨老师就在房间里,自己是安全的。丁子木这么想着,几乎是在一瞬间就陷入了深深的睡眠中。 *** 杨一鸣去咨询室翻出了一堆书,丁子木的目前的症状符合很多种心理疾病,甚至有一些精神疾病在发病初期也具有这样的特征,他需要找出问题所在。昨天晚上,那本荣格的书给了他灵感,他觉得应该从人格或者性格角度衡量一下丁子木。于是杨一鸣从电脑里调出一份mmpi模型明尼苏达多项人格测验表,决定等丁子木醒了之后先把这个表填了,至少先判断的一下他的心理和情绪,然后再做epq量表…… 他忙忙叨叨地折腾到快中午,摸摸早就饿扁了的肚子,推开客卧的门看了一眼,丁子木依然睡得很熟,似乎连身都没有翻过一个。 杨一鸣刚想关上门,忽然听到丁子木发成微弱的一声咳嗽,于是他又蹑手蹑脚地走进去,伸手摸摸丁子木的额头,滚烫滚烫的。 糟糕!到底还是着凉了。杨一鸣头疼地想,家里似乎没有退烧药了。他轻手轻脚地又退了出去,抓起外套套在身上准备去楼下买退烧药,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 “小舅舅,妈妈爸爸下午加班不在家,你快来陪我玩,然后带我吃饭,我还要吃必胜客。”许筑鈞的兴奋的声音传来,杨一鸣觉得自己也许也该生一场大病才好。 第十八章 杨一鸣只用了一秒钟就在“让姐姐知道自己在家里藏了个男人”和“不惜一切后果坚定拒绝”之间做出了选择,他说:“钧钧,让你妈妈接电话。” “一鸣,”杨双明说,“我刚接到实验室电话,得跟你姐夫过去一趟,你帮我们看一下钧钧。” “为什么不送幼儿园?” “幼儿园最近手足口。”杨双明没有给杨一鸣拒绝的机会,说,“你几点下班?我先把孩子送你们单位去,你下了班带着她一起回你那儿,晚上我们再去接她。” 杨一鸣翻了个白眼想,我家里还有个感冒发烧的呢,他说:“我今天没上班,你直接送家来吧。” 挂上电话,他忙不迭地跑去买了退烧药,端着一杯水就去叫丁子木。丁子木烧得晕晕乎乎的,半梦半醒之间吃了药倒头接着睡。杨一鸣打电话叫了外卖,又点了一份牛肉粥放在冰箱里,等丁子木醒了让他吃,自己随便吃了点儿东西之后也爬上床补觉了。 两点多的时候,杨一鸣被门铃声吵醒,他睡眼惺忪地开了门。许筑钧欢天喜地地蹦进来,大嗓门嚷嚷着:“小舅舅,小舅舅,我要玩游戏。” 杨双明站在门口说:“你姐夫在下面等我呢,我们得赶紧走,你让钧钧多喝点儿水,玩游戏的时间不许太长。” 杨一鸣点头哈腰地送走姐上大人,然后看着全家的小公主说:“祖宗,你要玩什么?” “打网球。” 杨一鸣唉声叹气地给许筑钧装游戏机,让她在客厅里对着电视屏幕打网球。 “钧钧,咱们晚饭在家吃必胜客好吗?”杨一鸣问,杨双明走的时候没有留钱,这可太不地道了,这丫头忒能吃,又得三百块钱扔进去。 “不,我要去必胜客吃。”许筑钧抡着游戏手柄满屋子乱跑,气喘吁吁地说。 “钧钧,”杨一鸣蹲到许筑钧跟前,挡住电视屏幕,板着脸跟她说:“舅舅家里有个病人,舅舅要照顾他,所以不能带你去店里,咱们叫外卖回来吃好吗?” 钧钧立刻站住脚:“谁在家里?” “一个大哥哥,他发烧了。” “他为什么要住你家?”许筑钧一下子抓住了问题的关键,犀利地直指事情的本质。 “因为……他病了啊,”杨一鸣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病了为什么不回他自己家?我们幼儿园里的小朋友病了都得回自己家,老师说会传染给别人的。” “因为他家里也没有人照顾他啊,所以他先暂时住舅舅家。” “那他病好了,你会让他回他自己家吗?” 杨一鸣心想,祖宗,你怎么那么多问题,你是蓝猫三千问吗? “病好了……”杨一鸣含含糊糊地说,“病好了就让他回家啊。” “他是不是住在我的房间里了?” “对呀。”杨一鸣心想,蓝猫殿下,您能不能专心点儿打网球? “可是,他为什么要住我的房间呢,他为什么不住舅舅的房间里?老师说,生病的人不能去别人家,会传染的。” “反正钧钧也不住啊,”杨一鸣耐着性子说,“等他走了,舅舅给你把房间打扫干净,然后就不会传染给你了。” “那他也不能住舅舅房间,要不然该传染给舅舅了。” “对啊,舅舅也怕被传染啊。” 许筑钧想了想,终于觉得这个问题可以揭过去了,她说:“那好吧……你快让开,你挡着我打网球了。” 杨一鸣忍下一口气,站了起来。 隔着一扇木门,丁子木抱着被子呆呆地坐在床上,他觉得特别冷。 *** 杨一鸣算了算时间,端着热好的牛肉粥去推客卧的门,许筑钧立刻放下手里的游戏机手柄跑过去。 “你玩你的游戏机去,”杨一鸣拉住许筑钧,“你就别进去了,一会儿再给你传染了你妈妈能活活吃了我。” “不会。”许筑钧用力挤开杨一鸣,“小舅舅你那么臭,我妈妈才不吃呢。” 杨一鸣气得直敲许筑钧的头。 房门被推开,里面黑乎乎的,窗帘被风吹得上下翻动,房间里流窜着混着水气的凉风,冷飕飕的。 “丁子木你疯了吧,干嘛开窗户!”杨一鸣顺手把碗扔在五斗橱上,几个大步就飞奔过去关窗户,“你发烧呢知不知道!” 丁子木裹着被子靠在床头,低声说:“我觉得……有点儿闷,想换换空气。” “换空气也不是这么个换法啊,”杨一鸣走过去摸丁子木的额头,大概是退烧药起作用了,温度下来了,“你开窗开多久了?这屋里这么凉,万一病再加重了怎么办?” 丁子木没吭声,杨一鸣气呼呼地过去开灯。 许筑钧站在床尾,看着被骤然亮起的灯光晃了眼的丁子木:“哥哥,你病了吗?” 丁子木点点头。 “你是谁?” 丁子木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合适,杨一鸣在一边说:“他是舅舅的学生啊。” 杨一鸣把粥递给丁子木,然后指指许筑钧:“还记得吗,游乐园的。” 丁子木点点头又摇摇头,他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事儿我是记得,但是人……” 杨一鸣笑一笑示意没关系,然后对许筑钧说:“钧钧,还记得游乐园那个给舅舅仁丹的大哥哥吗?就是他。” “啊,我记得了,”许筑钧拍着手说,“你是那个很帅很帅的大哥哥。” 丁子木腾的红了脸,整个人都不自在起来。 “是挺帅的,”杨一鸣把粥碗递过去,调侃着说,“帅哥,赶紧把粥喝了好吃药。”说完,一推许筑钧:“钧钧,你出去玩你的游戏机,别跟这儿捣乱。” 许筑钧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跐溜一下子跑出去玩游戏机了,丁子木看着她跑出去的身影,嘴角抿了起来。 杨一鸣坐在床边,淡淡地说:“丁子木,学心理的人有一点最讨人嫌,你知道是什么吗?” 丁子木摇摇头。 “很多人都说,跟学心理的人接触聊天,容易被窥伺到内心,没有秘密。” “是吗?”丁子木垂下眼睛不敢看杨一鸣。 “那是鬼扯!”杨一鸣不屑地挥挥手,“我们又没有读心术,我们对人心理的了解掌握在大量的交流和科学的测评的基础上,邪乎成an那样的,只存在于美剧中。” 丁子木不太明白杨一鸣到底想说什么,他疑惑地看着杨一鸣。 “也就是说,如果你对我隐瞒,我就完全没有办法帮助你,如果你对我有戒备心,那接受我的咨询可能会适得其反,让你的病情更糟糕。” “我相信你啊,”丁子木急急地说,“真的,杨老师,我挺信任你的。” “那你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要开窗户。” 丁子木不说话了。 杨一鸣也不说话,只是执拗地看着他,时间一点点过去,丁子木终于绷不住了。他放下手里的碗,抬起头看着杨一鸣说:“我,我担心会传染。” “你是在跟一个五岁的孩子较劲吗?” 丁子木摇摇头:“我没有,我只是……感冒会传染的……” “钧钧在两岁半的时候就会指着我姐夫说‘你出去,不许进妈妈的屋子’,还会说‘妈妈是钧钧的,爸爸你赶紧走’,要是我姐夫跟你一样认真,早就跳楼跳了八百次了。”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管是哪个意思,你现在是病人,病人首先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把自己的病养好,其他的都瞎掰。”杨一鸣凑近丁子木,很认真地说,“丁子木,人总要多为自己想想。” 丁子木不吭声。 “我不是教你自私,”杨一鸣说,“但是你要明白,在你替别人考虑之前首先得自保,生存永远是第一位的,你只有自己站稳了才有能力去帮助别人,才有资格去替别人着想。” 丁子木点点头,但是他不习惯这么做,在他有记忆的生活中,他学会的生存法则就是“不要妨碍别人”,只要自己不碍事儿,总能在一个角落里找到栖身之所。可如果自己真的能“多想想自己”……丁子木苦笑一声,到底怎么样算是“为自己想”? “丁子木,”杨一鸣说,“你告诉我,你现在最想要什么,除了治好病以外。” 丁子木皱着眉努力地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我不知掉。” “怎么会不知道?比如说,中五百万彩票,被一个豪门千金看上,总得有一样东西是你想要的吧?” “想要……”丁子木迟疑了一下说,“想开一个蛋糕店。” “嚯,”杨一鸣夸张地惊呼一声,“你得先去中个彩票才行啊,开个蛋糕店得多少钱?” 丁子木不好意思的笑一笑:“我也就是想想,我知道自己开不了的。” “怎么会?”杨一鸣说,“我当年念书时想考师大心理系,我们班主任说就凭我要能考上的话我们班的学霸就能直接被剑桥录取了。结果呢?我考上了,我们班的学霸直接被清华录了。” “真好,”丁子木感叹一声,“我没上过大学。” “没上也挺好啊,”杨一鸣叹口气,“真的,我不是说风凉话也不是挖苦你。你知道吗,为了文凭,高中三年,本科四年,研究生三年,我整整十年的大好年华就这么扔进去了,每天除了书本就是书本,结果呢?我现在挣点钱远远比不上我那些随便念个二本,本科毕业就工作的人。” “你有知识,懂得多,可以帮助很多人。” “事实上,需要我帮助的人不多。” “我需要。” 丁子木这斩钉截铁的三个字直接就砸进了杨一鸣的心里,他忽然有种责任感,感觉眼前这个人把他后半辈子都压在了自己的肩膀上,他必须要帮助他,把他治好。 于是杨一鸣咳嗽一声,说:“那你就要学会对我说实话,所有的心里话,包括那些你一辈子都不愿意对别人说的。” “这有点儿……难,”丁子木迟疑地说,“有些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没关系,咱们慢慢来。”杨一鸣眨眨眼,竟然有了几分狡黠的模样,他说,“来,先跟我说一句心里话。” “什么?”丁子木有点儿期待。 “你还饿吗?” “呃……”丁子木愣了一下,噗嗤一声笑了,“饿。” “真乖!”杨一鸣伸手呼噜呼噜丁子木的乱糟糟的头发,然后说,“粥还有,我再给你盛一碗去。” 丁子木傻在床上,他摸摸自己的头发,傻愣愣地看着杨一鸣带上门走了出去。在他二十几年的生命中,他想不出有多少人曾经对他做个这个亲昵的举动,丁子木觉得自己的心跳得有点儿快。 *** 晚上九点多,困成狗的许筑钧被杨双明接走了,杨双明临走前含义不名地瞥一眼客卧的门说:“你什么时候怎么好心眼儿了?” “我一向好心眼儿,否则我就管你要饭钱了,你家蓝猫小公主真能吃!” “你‘杨氏三省’的原则呢?”杨双明扔下这个问题后就抱着许筑钧,踩着高跟鞋咔咔地走了。 杨一鸣被这句话堵得半晌说不了话,他满肚子的理由想对杨双明说,比如,他想说丁子木多帅啊,看着就赏心悦目,也想说丁子木有多可怜,也想说丁子木是多么有科研价值,还想说如果能治好他就会名利双收,这笔买卖做得太值了,那个原则能当饭吃吗…… 可是,所有的这些理由在他嘴里拌蒜一样挤来挤去,谁也出不来,最后成功突围的竟然是一句:“老子我乐意!” 第十九章 第二天,杨一鸣临出门前盯着丁子木又测了一次体温,丁子木一个劲儿地保证自己已经好了,可杨一鸣还是逼着他吃了药又躺回床上。 “谢谢杨老师,”丁子木盖着被子说,“给您添麻烦了。” 杨一鸣本来都准备转身出门了,听了这话又站住了脚:“丁子木,你觉得你给我添麻烦了吗?” 丁子木点点头。 “其实你是在给我减少麻烦,你知道吗?”杨一鸣说,“你看,你帮我干活,然后生病了,如果你不肯来我家住,我还得跑去你那个废墟一样的房子里去照顾你,那才叫麻烦呢。现在,你在我家,我该上班上班,下班回来也方便照顾你,还便于帮你治疗,省得来回跑,简直太省心了,完全符合我‘杨三省’的一贯原则。” 丁子木觉得这逻辑有哪里不对,但他一时又没绕出来。 “所以,你别总觉得自己在给别人找麻烦,说句实话,我们都活得好好的,就是不给别人找麻烦了。如果出了问题,痛痛快快、干干脆脆地接受别人的好心帮助,尽快解决问题,这样大家就都方便了。懂么?” “懂……”丁子木觉得头晕,不过大概还是听懂了。 “简单说,就是我帮你我照顾你,那是我乐意我高兴,你别拒绝我让我不高兴不痛快就行。” 丁子木被这句弄得忽然脸红了,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脸红个什么劲儿,但是心里痛快极了。 “今天在家里睡一天,我大概六点能到家。”杨一鸣嘱咐一句,“厨房里的冰箱门上有外卖电话,你要是饿了就自己打电话叫吃的,等我回家一起吃晚饭。” 丁子木点头保证自己一定好好睡觉,杨一鸣才放心地离开。等杨一鸣走后,丁子木又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回笼觉,睁开眼睛时已经快到中午了。窗外的雨已经完全停了,天空碧蓝,阳光明媚。丁子木觉得自己已经彻底好了,又看到前天洗过的衣服已经干了,于是换了衣服出了门。 老城区那边依然是老样子,到处都是积水和淤泥,狭窄的巷道里随便扔着几块砖头,堪堪高出水面一点点。丁子木踩着这几块砖头,很熟练地穿行在肮脏的小胡同里,所剩不多的几户人家都大开着门,用扫帚往外扫水。偶尔有个人抬头瞟一眼丁子木,也漠不关心地低下头去做自己的事儿。 丁子木打开自己租住的小院门,里面的情况真是不能再糟了。他皱着眉看了半天,最后咬咬牙脱下鞋袜,光着脚踩进了污脏的泥水里。一路小心翼翼地穿过院子,打开屋门后看到房间里也进了不少水,不过丁子木并不怎么在意。他拉开衣柜门,看到那个小盒子还在便长长地出了口气。 其他的都无所谓,这个盒子在就行。 丁子木把屋门打开,拿着扫帚和簸箕开始清理院子里的积水和污泥,埋头干了一下午,总算是院子清理出了个大概样子。他看看表,估算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拿了两件衣服又回了杨一鸣家。快到晚高峰了,城市里的车流量猛增,丁子木乘坐的公交车就这么慢悠悠地从城南往城北开,他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上,看着形形□□的人都急匆匆地往家走,忽然想起来杨一鸣早晨说:“等我回家一起吃晚饭”。 “回家一起吃饭”,这个词在丁子木的记忆力从未有人说过,所以他有点儿激动,不管那算不算“家”,总之,有个人在等他一起吃饭这件事儿就足够让他高兴的。 在杨一鸣住的小区附近有个菜市场,丁子木去里面转了一圈买了点儿菜,虽然他是主修西点的,但是职高的烹饪课还是各个菜系都学了的,丁子木打算好好做顿饭,这是他这辈子第一顿正儿八经的“家里饭”。 从菜市场出来时,他接到了罗飏的电话,罗飏那边很吵,听声音应该是在公交车站。 “木木,你最近怎么样?”罗飏的大嗓门响起来。 “挺好的啊,我们不是才见过面没多久吗?” “嗯,但是我前天接到冯老师的电话,她说带你去看病了,结果出来了吗?” “没,”丁子木也有点儿着急,“我也在等结果呢。” “有结果跟我说一声啊,”罗飏的语速很快,忙忙叨叨的,“木木,我找你其实有更重要的事儿,你现在还住在那个‘废墟’里吗?” “没那么严重,怎么就废墟了?”丁子木笑笑说,“我这不是住得好好的吗?” “好什么呀,”罗飏毫不客气地就把丁子木的话打了回去,“木木,我给你找个地方住,你搬家吧。” 丁子木条件反射一样就想说“谢谢不用麻烦了”,可是杨一鸣说的话忽然回响在脑子里,杨一鸣说“为自己想想”他还说“自己活好了,就是不给别人添麻烦了”,于是丁子木改口问:“什么房子,怎么回事儿?” “木木你同意啦!”罗飏兴奋的嗓门都拔高了,“那这周就搬吧。” “等等,等等,”丁子木好笑地说,“我什么时候答应了你了?” “你没拒绝就是答应了,”罗飏忍不住爆了个粗口,“我去,这可是你第一次答应我啊。” “谁说的,你的要求我总是答应的。” “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你以前答应的都是我求你办事儿的,如果我想帮你的话,你通常都不答应,给我的感觉好像你这个人就见不得别人对你好一样。” 丁子木自嘲地笑笑,没想到自己竟然给人家这种印象:“你先跟我说说,是怎么回事儿?” 罗飏叽叽喳喳地跟丁子木说了事情的原委。原来罗飏找到工作后一直跟一个女孩合租一套两居室,房子就在城北,条件还不错,两个人平摊房租倒也不贵。前不久那个女孩回老家了,罗飏一下子就想到让丁子木搬来跟她一起住,两个人在一起互相有个照应,也能平分房租,一举两得。 “木木,你看这是不是很方便?”罗飏兴奋地说,“虽然房租比你那个废墟是要贵一点儿,但好歹我住的那个好歹是个房子啊,你那个只能用来拍聊斋。” 丁子木被罗飏说动了,他的确需要一个房子,如果要跟人合租,罗飏是最好的选择。他们已经认识了快二十年了,彼此之间熟悉得如同亲兄妹,既不会感到别扭,也不会有什么矛盾摩擦。况且相比于自己,罗飏那种大大咧咧的性格,倒更像一个爷们儿。 自己这个性格,以前面包房的同事都说比一个“娘儿们”还软!丁子木一直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软”了,“好脾气”就是软吗?再说,谁说姑娘的脾气就“软”了,你看看罗飏,那丫头跟火箭炮似的。 可是,跟杨一鸣的谈话让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有些事情其实很简单,“点头yes摇头no,想不明白就微笑”,这个世界上没有谁需要你无条件地退让迁就,没有谁的心真是玻璃吹的,哪儿那么容易就被你伤到了?况且,你不被别人伤到就好了,哪儿还能伤到别人?所以,自己以前真的是“想多了”,说性子“软”,那实在是太婉转了,说直白点儿就是“唯唯诺诺又矫情”。 丁子木觉得自己一定要“硬”起来,杨老师说了,只有自己的心硬起来,才能有足够的勇气和胆子去面对自己的“病”。 丁子木抬头看看天,虽然已经傍晚了,但是阳光依旧刺眼,昨天阴云密布压抑低沉全都被一扫而空,时间又重新敞亮起来。于是,他微笑着问:“罗飏,你一个月要收我多少钱?咱俩那么熟了,我又刚失业,便宜点儿呗。” “一个人一千五……我操!”罗飏一下子没绷住,又一句粗□□出来,“丁子木你人格分裂吧!” “你才分裂呢,”丁子木笑着说,“干嘛咒我?” “我认识你那么多年了,除了在福利院时天天管我要油画棒,你这可是第一次向我提要求,今儿什么日子我得拿笔记下来。” “那你这是拒绝还是同意啊,罗小姐,”丁子木被罗飏逗笑了,他说,“给个痛快话。” “同意啊,”罗飏大嗓门地叫起来,“你一千,我两千,不过你把主卧让给我住。” “我还可以负责做饭。” “成交!”罗飏在电话那头哈哈笑起来,“不过你不许做得太好吃,我要减肥,胖了嫁不出去了。” 丁子木笑着表示一定往“难吃”了做,他算了算,比现在这个房租过了将近一倍,但是,正如罗飏说的,那好歹是个房子啊。况且在城北,距离杨一鸣的心理咨询室也比较近。丁子木考虑了不到五分钟就答应了罗飏的要求,罗飏高兴得恨不得马上就过来帮丁子木搬家。 丁子木带着愉快的心情往回走,虽然杨一鸣愿意收留他,也肯帮他治疗,但是他想到杨一鸣是开业的心理咨询师,如果自己住进去可能还是会干扰到他的工作;况且相比之下,跟罗飏住要更自在一些。罗飏说的那个房子距离杨一鸣家也不算远,几站地而已,所以丁子木权衡了一下,觉得自己做出的这个选择没错。 没想到一天的功夫就把房子问题解决了,如果能在一天之内再把工作问题也解决了那就更好了,丁子木一边走一边想,自己这是时来运转否极泰来了,自从认识了杨老师,似乎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发展。 除了自己那个疑似“精神分裂”的病。 *** 杨一鸣下班推开屋门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酸酸甜甜的令人胃口大开,厨房里传来“刺啦”的声音,那是把菜扔进油锅里发出的响声。 “丁子木。”杨一鸣把钥匙和包扔在玄关上,换了鞋子急急忙忙跑进了厨房,“谁让你起来的?” 丁子木一边扒拉着菜锅里的莴笋一边大声问:“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杨一鸣说,“你一个发着烧的病人瞎折腾什么,为什么不好好去睡觉?做什么饭啊,一会儿叫外卖不就行了?还有,这些菜是从哪儿来的?你还下楼买了菜?” 丁子木好笑地想,买菜算什么啊,我还回“那边”扫了一下午的院子呢。 “杨老师,没关系的,我都好了,下楼买个菜还不至于就让我爬不起来。” “你吃药了吗?” “吃了。”丁子木认真地举着菜铲子说,“我保证。” 杨一鸣看看放在橱柜上的盘子说:“炒完这个不用再做了啊,一共就两个人,四菜一汤的怎么吃得完?” 丁子木把莴笋盛进盘子里,利落地关上了火:“没了,就那么多,吃饭去吧。” 杨一鸣诧异地看一眼丁子木,总觉得他今天的情绪格外的高,昨天还笼在他身上的,死气沉沉的低气压一下子就不在了,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浑身透着爽利。 “你今天遇到什么好事儿了,这么高的兴致。”杨一鸣用筷子指指桌上的盘子,“又是鱼又是肉的,怎么那么高兴?” 丁子木张嘴就想说“没事”,可看着杨一鸣的脸,他生生改了口说实话:“我朋友帮我找到一个房子,跟她合租,距离这里很近,也就三四站地,房租才三千元,她两千我一千。” 杨一鸣皱皱眉:“这附近不可能有那么便宜的房,就算是那种老式的筒子楼也得四千一个月,你这个朋友可靠吗?” “在福利院一起呆了十几年了,熟得都快烂了。” “为什么不住我家?” “我觉得……”丁子木刚一开口就被杨一鸣打断了。 杨一鸣说:“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跟我说话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说实话,”丁子木老老实实地说,“您说要我信任您,不要跟您说假话。杨老师,我不会骗您的,我说实话。” “那你说,为什么不住我家。” “我有点儿……别扭,”丁子木不好意思地说,“可能有点儿不知好歹,但是我跟罗飏,就是帮我租房的那个朋友,我跟她非常熟,所以我觉得一起住还好,住在您这里我……有点儿别扭,再说,她那里距离您家那么近,我可以随时过来。” 杨一鸣想了想,不置可否地抄起筷子就向着那盘子松鼠鱼下手,能在家里做出一盘子松鼠鱼,菊花刀处理得那么好,丁子木真是个人才。 丁子木惴惴不安地看着杨一鸣大口大口地吃着鱼,也没见有个回音,他嗫嚅着问:“杨老师?” “嗯,”杨一鸣嘴里塞得满满的,“你做的对。” “啊?” “这么说吧,心理治疗基本都需要经历三个初始阶段,一,有足够的安全感,二,对咨询师的足够信任,三,勇敢地面对事实真相。你现在至少具备前两个条件了,这很好。” 杨一鸣给丁子木夹了一筷子鱼,在明亮的餐厅灯光下,笔直地看着丁子木的眼睛,认真地说:“如果罗飏那里能让你感到安全,我也觉得你应该住在他那里。” 说完,他拿过一碗汤来喝了一口,一边喝一边想,没关系,你一定会搬回来的。 第二十章 吃完饭,杨一鸣拿过笔记本来对丁子木说:“你来做份量表,我去洗碗。” 丁子木伸头看一眼,满满当当五百多道题:“这我得答一个晚上吧。” “没事儿,你就慢慢填吧。”杨一鸣把电脑支在他跟前,“我去刷碗。” “这表测什么的?“丁子木看到表格上面写着mmpi几个英文字母。 “测测你的人格类型和精神稳定程度。”杨一鸣在厨房里回答,“心理检测基本入门款,老少咸宜,轻松愉悦价格低。” 丁子木乐了,认真地开始第一题:我喜欢科技类网站是否 “杨老师,我看不看科技类网站跟心理有关系吗?”丁子木扬声又问。 “认真答题,不许问问题,否则按违纪作弊算。”杨一鸣在厨房里嚷着,“我要罚你写检查的。” 丁子木耸耸肩膀,低头开始答题。等杨一鸣洗完碗,在厨房里抽了一根烟出来时,就看到丁子木端端正正地坐在电脑跟前,垂下的发帘反射着餐厅灯,晕出一层乌蓝色的光晕。杨一鸣怕打扰到他,于是坐在了远远的沙发上,左右无事,他便看着丁子木发发白日梦。 杨双明总觉得自己是“别有用心”,事实上,也的确是别有用心,这么好的研究个案,简直就是可遇不可求。但是除了这个以外呢?杨一鸣打量着丁子木,平心而论,他很帅,是自己喜欢的那种类型,正常的时候性格也挺不错,细心又安静,也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可是…… 杨一鸣苦笑了一下,自己明明可以选择一个姑娘,踏踏实实地过一辈子,干嘛非得往这条路上走?再者,心理咨询师和他的病人之间本来就没有什么可能,杨一鸣不希望自己的个人感情影响到他对病人的判断和咨询。 所以,丁子木搬出去住也许是对的。杨一鸣想,有些事儿还是能回避则回避的好。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丁子木做题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他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地吐口气:“总算是填完了。” “我看看。”杨一鸣甩甩头走过去,转过笔记本来看结果,他大致扫了一眼,指着一行数据对丁子木说:“喏,看到这个数字了吧?在正常区间内。” “这说明说什么?” “说明你精神没问题。” 丁子木眼睛一亮:“真的?” “这是科学数据,”杨一鸣点点屏幕说,“这个量表自从1942年被制定出来以后,一直被用来区别精神病患者。” 丁子木整个人都轻松起来,他换了一个坐姿,从杨一鸣的位置看过去,可以看到他半侧的脸,鼻梁和嘴唇形成的线条形成了一条流畅的曲线,看得人惊心。 杨一鸣被丁子木的笑容晃得头晕,于是垂下眼睛看着量表,淡淡地说:“但是你也别太高兴了,这只是一个初级检查,用来排除一下,不能说明你心理没有问题,咱们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来进行交流来确定你的问题。” “嗯。”丁子木点点头,“我知道杨老师。” 杨一鸣被那句“杨老师”刺到,莫名的有些焦躁,他压住心里那似有似无的一点儿翻涌,故意说:“其实,你也知道,你出现的那些症状都很严重。” “嗯,我知道。”丁子木丝毫没有被杨一鸣故意强调的病情吓唬住,依然一派的轻松。 杨一鸣简直忍不住要问他,你是真的不担心还是根本就不知道这里问题的严重性?但是他始终不敢抬头看丁子木的脸,于是他低头挪动鼠标,一页一页地往下拉那些量表,翻着翻着,他忽然顿住了。 “丁子木,”杨一鸣抬起头问他,“你怎么填的表?” “怎么填的?”丁子木愣愣地问,“就这么填的啊,五百多道题呢,填得我头都晕了。” “每一道题你都仔细想过吗?” “没有啊,”丁子木诧异地说,“你不是说不要想凭直觉吗……我应该想吗?” “不。”杨一鸣摇摇头。他沉思地看着表格中临床量表中“si”那一栏,那是“社会内向”的测定,丁子木的分数显示他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年轻人,如果从得分上看,他甚至还是个比较“外向”的人。但事实上,杨一鸣认识的丁子木不是这样的,大部分时间里,他是比较“内向”“敏感”“胆小”的。杨一鸣直接去翻“l”量表,如果那一栏的得分高于十分,这说明这份量表是虚假的,是人为粉饰的,其结果不可信。 6分,倒真是一个实诚的孩子。 杨一鸣审视地看着丁子木,丁子木大概是答题累了,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转圈,用力拉伸着胳膊。他四肢修长,双手握在头顶用力侧弯腰的时候特别好看,在这个时候,眼前的这个人就跟一切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一样,充满了活力,对人和万物有着一种天然的亲近和信任。 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他健康那该有多少人喜欢他,该有多美好的生活在等着他。 杨一鸣坐在椅子上,看着丁子木晃动着脖子,灯光在发丝上流淌出明暗的光,杨一鸣又有种心脏要房颤的感觉。 “杨三省,”杨一鸣啪的一声合上电脑,在心里对自己说,“记住你的原则,不要节外生枝。” *** 杨一鸣赶着一无所知的丁子木去睡觉,他自己在卧室里团团转了三四圈,他脑子里再次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这个念头在他把丁子木带回家来的那天就出现过。当时“荣格”这个名字给了他灵感,但是他有些不敢相信,毕竟这样的个案实在是太少,或者说,确诊的个案实在是太少。 did!这会是一个did患者吗,如果是,以自己目前的能力有没有可能治愈他;如果不能,要把他交给谁才是可靠的;他会不会成为实验的小白鼠,毕竟在国内,did确诊的案例寥寥可数,任何一个遇到这种极端案例的心理咨询师都不可能放过一试身手从此名扬天下的机会…… 就像自己之前想做的那样。 杨一鸣沮丧地搓搓脸,did这个可能性大大超出他的预设,他本来以为丁子木就是个抑郁症,最多就是个复合型的,个性偏执些,虽然复杂但还不至于让自己无处下手。这种案例典型、难度大,但是相关各种资料和经验总结也多,也有参考,处理起来虽然麻烦但是假以时日,总有解决的办法,可是did则完全不同。 杨一鸣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掘金人,本来想挖块狗头金就满足了,谁承想发现了一个金矿!交出去不甘心,自己挖又没有能力,守着巨大的财富却要活活饿死、焦虑死的节奏。 还有…… 杨一鸣一想到丁子木带着单纯的笑容,用无比斩截和信任的语气说“我需要”时的样子,他就觉得自己不能把丁子木交给别人,丁子木需要的人是自己,是杨一鸣而不是其他人。 如果还有别人可以堂而皇之地走进丁子木的内心,会怎样呢? 杨一鸣觉得自己的心跳又快跳成了房颤,他一下子扑倒在床上,纠结成一团。 *** 解决心理问题是个长期的过程,相比之下搬家就要快得多。丁子木的所有的行李放在一起也就刚刚堆满杨一鸣那辆小车的后备箱而已。 杨一鸣开着车把丁子木连人带行李送到的时候,罗飏已经把客卧打扫了出来,她穿一条黑色的松垮垮的运动裤,趿拉着一双人字拖,头顶上带着一顶破烂兮兮看不出本来颜色的贝雷帽,脑门上还蹭着一层灰,一副惨不忍睹地样子过来开门时,杨一鸣觉得脑门被人敲了一棍子。 罗飏是个女的!这女的怎么跟个爷们儿一样! 丁子木热络地给杨一鸣介绍:“这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长大的。” 杨一鸣点点头:“你好,青梅竹马啊。”说完,他就想狠狠抽自己一个耳光,青梅不青梅的管你屁事,竹马不竹马的轮得着你多嘴吗!可当时,那句透着一股子酸溜溜味道的话不知道为什么就这么一顺嘴秃噜出来了,脑子都没嘴皮子转得快。 “可不,”罗飏踮着脚尖,豪爽地勾上丁子木的脖子,使劲儿往怀里带一带,得意洋洋地说:“没错!我俩是标准的青梅竹马,一张床上打过滚儿的!” 丁子木比罗飏高一头,他好脾气地笑着,努力弓下身子凑近罗飏。 一看就是兄弟俩,还是亲的!杨一鸣一眼撇过去,觉得眼前戳俩帅哥。 “干活干活,”罗飏松开手,指着一个房间说,“木木,那间房子是你的。” 丁子木背着自己的大背包走了进去,杨一鸣站在门口随口问罗飏:“这房子月租多少?” 罗飏眨眨眼睛:“三千啊。” 杨一鸣心照不宣地笑一下不说话,罗飏镇定自若地往房间里走,一边走一边说:“三千不便宜啦,我们这刚毕业每两年的人,挣的那点儿钱,每个月吃喝出行都困难,真是穷得都不敢生病。” 罗飏在“病”字上下了重音。 杨一鸣脚底下一顿,差点儿把自己绊一个跟头,明明都没有开口提过“诊疗费”,明明自己还盛情邀请丁子木去家里住,结果还被一个假小子明着暗着提示不要“坑丁子木的钱”,杨一鸣认为自己真的是冤枉的。 丁子木完全没有留意身后的事情,这个房间不大,但是家居是全的,甚至还有一个小小的组合式书架,自己唯一值钱的家当——笔记本电脑摆上去刚刚好。看得出来,房间是罗飏用心打扫过的,窗明几净,窗框柜角都没有灰尘,丁子木真诚地对罗飏说“谢谢。” “咱俩谁跟谁?”罗飏简直是习惯成自然地又勾上了丁子木的脖子,丁子木依然配合地弓下身子,温和地笑笑不说话。 “木木,你说我说的对不对?”罗飏大喇喇地问,“咱俩这关系,杠杠的。” “对对,杠杠的。”丁子木弯着腰有点儿难受,于是调整了一下姿势,往罗飏身边靠了靠。 杨一鸣不咸不淡地说:“恩,一看就是标准的青梅竹马。” 丁子木有点儿不好意思:“杨老师别开玩笑,罗飏才看不上我,人家立志要成为优秀的职业女性,迎娶高富帅的。” “谁说的,”罗飏松开手,歪着脑袋看着丁子木,“你这身高,182不矮了吧,配我167正好;这长相,杨老师您看看,够帅吧?至于富嘛,我有钱就行了,我娶你。” 杨一鸣翻个白眼,你大小姐先把自己的性别定位弄明白再说吧。 丁子木终于被罗飏说的有点儿脸红,其实他跟罗飏开玩笑开惯了,平时聊天时罗飏也总说如果自己30岁还没有嫁出去,就便宜丁子木了,凑凑合合跟丁子木过了。丁子木也笑着说行行行,三十岁那天一起去领结婚证。可话是这么说,今天当着杨一鸣的面,丁子木到底还是觉得有点儿别扭了,感觉自己就是个顽童,在大人面前开着拙劣的玩笑,还自以为洒脱单纯,殊不知在一个成熟的人眼里那就是“幼稚”的代名词。 丁子木拍拍罗飏,示意她松开手,站直了身子,努力让自己的脸不要那么热:“杨老师,您别听罗飏瞎说,我俩之间就是太熟了,所以说话也没什么顾忌。” 杨一鸣觉得这个时候应该拿出为人师表的样子来,很慈爱地笑一笑,然后带着几分感叹和感伤说一句特别能烘托氛围的话,比如说“年轻真好啊”或者“红颜知己啊”之类的,但是,还没等他腹稿打好,一句话就顺口溜了出来。 杨一鸣说:“你跟我说话也不用有顾忌的。” 一句话落地,杨一鸣立刻就慌了,他完全不知道这句话是怎么冲破他的大脑,闯过他的咽喉,滑过他的舌尖,溜出口去的。他只觉得这句话说得无比暧昧,而且带着浓浓的酸味,简直可以直接去海鲜市场买两只螃蟹就着吃了。最重要的是,这句话怎么听怎么有种争风吃醋欲求不满的味道。 杨一鸣想,我抽自己一巴掌不知道能不能把这句话抽回去。 倒是丁子木丝毫没有听出什么不妥来,他理所当然地说:“我当然不会跟杨老师您说假话,杨老师您是我的心理老师啊,我不跟您说实话您怎么能帮我呢?是吧杨老师?” 杨一鸣被这一串“老师”和“您”砸得昏天黑地日月无光。 第二十一章 丁子木安顿好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找工作,为此杨一鸣特地找他谈过。丁子木想要去送快递,因为目前看起来这个行业的岗位空缺最多。杨一鸣一句话就把丁子木的想法拍回去了: “你能保证每次都记得送件?” 丁子木考虑到自己那个想来就来的、任性至极的“失忆症”,觉得自己很有可能哪天送着送着瞬间就忘了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那我找个什么工作呢?”丁子木发愁,“其他的工作我学历不行啊。” “干本行吧,”杨一鸣想了想说,“那个工作你最熟悉。” “可是……”丁子木有点儿犹豫,“我之前都被两家蛋糕房开了,我怕再跟顾客吵起来。” 杨一鸣摇摇头说:“傻啊,你怕跟顾客吵起来就不怕跟客户吵起来?送快递也有可能跟人家吵啊。” “要不……我洗碗去吧,那个不用跟人打交道。” “我怕饭馆的碗不够你砸的。” “……” “行了,”杨一鸣一拍桌子,“就这么定了,咱们查查哪里的面包房招人。这年月你要是个女的倒还可能找不到工作,男的从来不存在这个问题。” 丁子木说:“杨老师,我每天下班给你带蛋糕吧。” 杨一鸣大乐:“孺子可教!” 丁子木找的蛋糕房离家不远,步行的话大概要四十分钟,考虑到交通拥堵问题,丁子木觉得每天步行上下班比较好。再说,杨一鸣也鼓励他多运动,多和别人交流,说这样可以调解自己的身心。丁子木非常听话,每天都在不惹人厌烦的情况下尽量多跟顾客和同事说话。蛋糕房工作的女生多,男性员工就两个人,丁子木长得好看性格又温和,所以过了没两天,他就一跃成为全蛋糕房的新宠。 杨一鸣有一天下班早,于是拐过去找丁子木。走到蛋糕房的时候丁子木正在给一个顾客裱蛋糕,他带着雪白的厨师帽,小心翼翼地握着裱花嘴给一块蛋糕挤奶油,全神贯注,眼睫都不带抬一下的。 杨一鸣一声不响地靠着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看着丁子木,他小心地调整自己站的位置,不让自己的影子挡出丁子木灯光,就这么一直看着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直到丁子木挤完最后一朵奶油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直起腰来的时候,他也不自觉地跟着长长吐出一口气。觉得胸口有点儿闷闷的。 杨一鸣摸摸自己的胸口,皱起了眉头。 丁子木放下裱花嘴活动手腕的时候看到了杨一鸣,在明亮的灯光下,他的眼睛闪出好看的光,杨一鸣忽然觉得蛋糕房里的奶油味实在是太浓了,甜甜的香气熏得他有点儿晕。 杨一鸣隔着玻璃指指丁子木跟前的的蛋糕,示意他赶紧干活不要走神。 丁子木双脚后跟一磕,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然后又下头去给蛋糕插巧克力牌,再换一个裱花嘴写字。 杨一鸣看到他在淡蓝色的奶油面上写:永远爱你。 丁子木把蛋糕装盒系带,还非常细心地在丝带上插了一朵仿真的蔷薇花,他把蛋糕递给顾客的时候,带着真诚的笑容说:“祝你幸福。” 那人美滋滋地拎着蛋糕走了。 杨一鸣冲急匆匆从裱花房里出来的丁子木说:“嘴够甜的啊。” “您不是让我多跟顾客沟通吗?” “是啊,你做得很好。”杨一鸣鼓励他说,“继续努力,争取用你的帅脸和甜言蜜语让整条街的蛋糕房都倒闭。” “我又不卖脸。”丁子木忍不住笑着说,“杨老师您说的也太夸张了。” “你的脸还到不了能卖的程度。”丁子木笑得实在是太灿烂了,杨一鸣瞥开眼去,假装打量着货架转移话题,“你几点下班?” “还有一个小时。”丁子木看看墙上的钟说。 “下了班来我家吧,咱们再来填个表。” “好,”丁子木说,“您先回去等吧,我下了班就过去。” 杨一鸣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又站住脚,丁子木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儿诧异,不知道杨老师是不是忘了什么事儿。 杨一鸣转过身来,有点儿不自在地说:“你下了班买点儿菜吧,我一个人懒得吃饭。” “啊,”丁子木愣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接话。杨一鸣就笑着说:“做顿饭当诊疗费吧。” “好。”丁子木痛快地答应一声,看着杨一鸣的身影走出面包房。 面包房里氤氲着到浓浓的甜香,丁子木觉得这味道真好闻。 *** 晚饭吃的很简单,三菜一汤但是味道很正。杨一鸣摸着自己的肚子说:“咱们得换一个付费的办法,要不然我不但给你做咨询还把自己弄胖了,亏了。” 丁子木说:“杨老师,我觉得咨询费……” 杨一鸣竖起一只手掌来示意丁子木快闭嘴:“你有钱吗?” 丁子木点点头又摇摇头:“有钱,不过很少。” “想解决你的心理问题吗?” “想。” “敢去偷去抢吗?” “不敢。” “那你跟我聊什么咨询费?” 丁子木不说话了。 “丁子木,人有多大肚就吃多少饭,能办到的事儿,既然说了就一定要办到,办不到的事儿连说都不要说。” “可是杨老师,”丁子木放下筷子正色说,“我知道您是好心,确实是想帮我,但是一码归一码,看病付费,这是天经地义的。这个世界谁也不欠谁的,您帮我是情分,不帮是本分,我不能就这么黑不提白不提地赖着。” “我要情分。”杨一鸣淡淡地说。 “啊?”丁子木一晃神,觉得自己没听清杨一鸣在说什么。 “我说,情分和本分之间,我宁可要情分。”杨一鸣说,“而且丁子木,我得事先告诉你,在心理咨询这个领域,我远算不上行家,而你的问题又特别复杂。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我的小白鼠,成不成的完全没法预料,我,我连三成的把握都不敢说有。” 杨一鸣说出这话来的时候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掂量了一番,对于丁子木这样的人,当然可以藏着掖着,说点儿抚慰人心的场面话他也能做到,而且还能说得言辞恳切动人心弦,糊弄丁子木那是分分钟的事情,丝毫不用走心就能办到。但是杨一鸣不想骗他,他知道这样可以在最短的时间里让丁子木信任他。 丁子木并不介意,他说:“即便如此我还是挺感激您的,因为除了您,别人不可能让我在不付费的情况下接受咨询。即便有,那也是那我当成是典型案例,想要做研究的。所以……” 丁子木不在意地耸耸肩:“给谁当小白鼠不是当呢,相比之下我更乐意给您当小白鼠。” 杨一鸣的心一沉,感觉丁子木轻轻地几个字却有着无以言喻的分量,猝不及防地就砸在了自己的心里。压力有点儿大,他竟然有点儿紧张。 杨一鸣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把翘着的二郎腿放下来,不自觉间摆出一个正襟危坐的姿势来:“我会尽力,如果我做不到,我也会把你交给一个可靠的咨询师。” 丁子木对此不置可否,他换了一个话题说:“您让我填什么表?” 杨一鸣把笔记本打开,epq三个大字出现在丁子木跟前。丁子木拉了一下鼠标:“还好,只有八十八项。” 说完,他坐下去开始认真答题。杨一鸣依然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看着他。自从他怀疑丁子木是did以来,他越来越觉得丁子木有些异常,今天的他比上次更加主动,在谈话时不再是一味的回答和退缩,甚至可以说,在他的言辞中有了某种进攻的意味。他甚至学会了“迂回”,对于自己不愿意面对的话题采取了“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 杨一鸣激动起来,他非常期待看到更多的“丁子木”。 一个多小时后,杨一鸣去查看丁子木的问卷时果然发现n和p两个数值呈现出奇特的分数分布,数据显示丁子木是个不关心他人、难以适应外部环境、与别人不友好的人。 杨一鸣想起罗飏跟丁子木勾肩搭背的样子,也想起蛋糕店里,大家丁丁长丁丁短地招呼他的样子,怎么也想象不出来“与别人不友好”的丁子木是什么样的。不过,要是游乐园门口跟人打架的那个丁子木倒是有可能…… 杨一鸣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来势汹汹一下子就攫住了他所有的理智,让他挣脱不得。他感到手心里瞬间就沁满了汗水,心脏跳动得剧烈,以至于胸骨甚至有疼痛的感觉。他控制不住想要去试一试,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强迫自己迈动双腿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想要借此平息一下自己的冲动。 为什么要平息呢?他想,丁子木信任自己,自己也并没有恶意,只是想要尽快确定他的病情,也想跟进一步走进他的内心而已。清醒的丁子木不会伤害自己,如果是那条“独狼”,杨一鸣偷眼打量了一番丁子木,他身材修长而匀称,大约是体力劳动比较多,他身上有层薄薄的肌肉,看起来精瘦又结实。杨一鸣攥了攥拳头,自己比丁子木高了那么两三公分,平时不泡健身房,但是沙发后面有根棒球棍…… 杨一鸣站住脚:“丁子木,坐沙发上去。” *** 丁子木乖乖地坐到了沙发上,他非常放松,刚刚吃完的晚饭正在胃里消化,上了一天的班,他有点儿累。现在坐在一个虽然不熟悉但却让人无比踏实的房间里,面对一个认识不久,但就是特别信任的人,丁子木觉得所谓的心理咨询也没什么可怕的,就算杨老师在此刻宣称他有最严重的心理疾病,他也能坐在这里平静地接受这个噩耗。 “我去烧壶水,咱们慢慢说。”杨一鸣走进厨房,顺手把烤箱的定时打开了,定时器发出“嘀嘀嘀”有节奏的声响,不疾不徐不起不伏,一开始听就是觉得单调得让人厌烦暴躁,可是听着听着,似乎也就习惯了那个节奏,以至于竟然“听不见”了。 杨一鸣端着一杯茶回到客厅时,丁子木问:“杨老师,您家这是微波炉还是烤箱的声音?” “烤箱。”杨一鸣说,“最近定时器坏了,一通电就开始自嗨,别管它,一会儿就好了。” “干嘛不断电?” “插销在柜板后面我懒得拔,麻烦。”杨一鸣把水杯递给丁子木,自己坐在了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又看似很随意地把单人沙发上的一个靠垫扔给了丁子木。 丁子木接过来自然而然地塞在了自己的身边,坐得更加舒服些。 杨一鸣说:“丁子木,今天这张表反应出你有时候比较急躁,或者说是暴躁。” “有吗?”丁子木想了想,“应该是吧,我都被解雇两回了。” “不过没关系,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土人还有三分脾气呢。”杨一鸣把声音放得很慢很轻,带着淡淡的笑意说,“好歹你还不咬人,你看苏亚雷斯也没被开除出国家队啊。” 丁子木笑了笑往沙发后面靠了靠,特别放松的样子,整个人都懒洋洋的。 “今天上班累么?” “还行。” “站一天肯定累,”杨一鸣慢慢地说,“其实咱们现在不适合谈话,应该去睡觉。累了一天了,又刚吃完饭,就应该抱着被子好好睡一觉。” “是有点儿困的。”丁子木说,“今晚回去我要早点儿睡。 “今天有小孩去你店里买面包吗?” “有啊。”丁子木满是笑意地说,“他们是主力军呢。” “熊孩子闹腾吧。” “嗯。总怕他们把架子撞翻了,得盯着。”丁子木似乎想起来什么,下意识地撇撇嘴。 “有偷面包的吗?” “今天没有,前几天有个孩子从收银台拿了一只棒棒糖。”丁子木的眉头渐渐地拧起来,眼睛里不再有笑意,阴沉沉的透着厌烦和暴躁。 “闹来着吧。”杨一鸣用一只手杵着下巴,食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自己的下颌骨,随意又洒脱。 “嗯,有两个双胞胎,到处跑。”丁子木不耐烦地啧啧舌,“他妈的烦死人了,到处乱跑,撞着人了家长也不管管。” “没吵起来吧?” “差点儿。”丁子木冷哼一声,“那俩一看就是被惯坏的,绕着架子跑,给人一个小姑娘撞一个跟头,家长连声“对不起”都不说。这他妈家长就是混蛋,以后能养出什么好鸟来?” 杨一鸣深深地吸口气,他浑身的神经全都紧绷起来,每一个关节都能感到酸痛,那是用力过猛的的表现,他微微倾过身子,无形中跟丁子木的距离稍稍拉远了一些。 他慢慢地问:“你叫什么?” 厨房来传来“叮”的一声,那是烤箱定时器到点的声音,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尖锐得刺耳。 第二十二章 丁子木冷笑一声:“杨老师,您跟我说了半天话,现在才想起来问我是谁不会太晚了点儿吗?” “‘朝闻道,夕可死也’,”杨一鸣勉强笑了一下,“不晚。” 丁子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睫半垂,可是依然可以看到他雪亮锐利的目光。他依然是那么懒懒散散的坐姿,但是杨一鸣却觉得他微微弯曲的腿随时可以用力一蹬,整个人就从沙发上跃起;他搭在膝盖上的手只要一抡就能打得自己眼冒金星;甚至于他飞一个眼神,就能让自己感到刀片般的锋利。 “大丁。”丁子木唇吻翕动,蹦出两个字。 “大钉子吧,”杨一鸣笑笑说,“挺符合你个性的。” 丁子木,或者说是大丁并不生气,只是掀起眼皮扫了杨一鸣一眼,整个人身上仿佛有某种锋芒闪现了一下,可是随着他又垂下眼睑,转瞬即逝。就这么刹那间的一瞥,足够让杨一鸣感到一种寒意,仿佛被人盯上了。 杨一鸣是真的害怕啊,他现在已经后悔得要命了。利用催眠术诱出丁子木的副人格其实只是一个念头,严格说起来他根本就没有学习过催眠术,只是念研究生的生活跟着导师学了三两招,连入门都算不上。在国外,能够运用催眠术的都是有着二三十年丰富经验的心理医生,而且催眠需要病人的高度配合。杨一鸣根本就是有一搭没一搭试试看,他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做到了。 最开始,杨一鸣并不知道用什么途径能够唤醒丁子木的副人格,但是他想到了游乐园门口的那一幕,事情的起因是一个孩子,而丁子木的幻觉里也有一个反反复复出现的孩子。杨一鸣想,或许“孩子”会是一个途径,于是他引导丁子木回忆面包房里的熊孩子,果然,渐渐的大丁悄然登场了。 杨一鸣本来应该为自己的机智点个赞,但是现在他一点儿也不高兴,他很焦虑——妈蛋,这要怎么收场? 大丁慢慢抬起头来,满含嘲讽的目光牢牢地把杨一鸣钉死在沙发上,大丁带着一丝玩味的冷笑说,“杨老师,你怕我。” 这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肯定句,杨一鸣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在荒野上迷路的羊,被一只不怎么饿的狼盯上了,对方并不想,或者不急于吃了它,只是聊作消遣,耍一耍他。 “怕啊,”杨一鸣耸耸肩,调整了一下坐姿,力图让自己显得更加从容镇定。其实杨一鸣的恐惧一方面来自于眼前这个看起来非常陌生又凶恶的丁子木,但是更多的是,被被自己吓住了。 妈蛋,我居然真的把他弄出来了,然后我要怎么给他塞回去啊,我要丁子木! “杨老师?”大丁用调侃的口味又叫了一声,“你怕什么?” “我倒不是怕。”杨一鸣强自镇定地说,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起来,这个机会太难得了。他不知道下一次还能不能这么幸运唤醒大丁,所以他必须紧紧抓住这个机会跟大丁交流下去,他需要找到丁子木出现副人格的原因,以便于进一步帮助丁子木。 但是说什么呢? 大丁的脾气暴躁,不会与人为善,跟他交流不能触及他的逆鳞,可他的逆鳞到底是什么谁也不知道。杨一鸣有点儿着急,他的头皮都炸出一层冷汗,就是想不出有什么话题能引着大丁继续交谈下去。 “你真的不怕吗?” 杨一鸣用脚抵住沙发腿儿,这是一个很好的防御姿势,如果对方有所动作,他可以用力一蹬,借力使力地以最快速度站起来,给对方还击。毕竟大丁的性格太暴躁,极具攻击性,杨一鸣有些担心。 “我又不是小孩子,”杨一鸣努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哪儿那么容易就被吓住了。” “我不吓唬小孩子。”大丁带着一种莫名的傲气说。 杨一鸣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道灵光:“有些熊孩子就是得教训一下才行。” “那也是有熊家长!”大丁微微眯了眯眼,目光狠戾,“那些不配为人父母的,大可以活活抽死。” “天下父母都是爱子女的,”杨一鸣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刺探。 “未见的吧?”大丁说,“南京不就有个吸毒的女的,活活把自己俩闺女给饿死了吗?” “极端个例,”杨一鸣说,“你得容忍这个世界上就是存在一些妖魔鬼怪。” “我为什么要容忍?就是因为容忍的人太多了,所以这些事情才越来越多。”大丁慢慢地伸出手举在眼前,翻掌为刃,慢慢地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 杨一鸣觉得喉间有一道凉意。 “不过杨老师,你别怕,我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杨一鸣问:“你为什么要把我‘怎么样’,我又没招惹你。” “别这么说杨老师,你不是‘不会’招惹我,你是‘不敢’招惹我。” 杨一鸣有种被挑衅,被侮辱的感觉,而且这种挑衅和侮辱是毫无缘由的,犹如被人当众扇了一耳光。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决定不跟他一般见识,他现在需要的是交流而不是讲理吵架。 这个时候杨一鸣倒是镇定了下来,既然大丁认定自己“不敢”招惹他,那自然就不会出现什么误会纷争,至少自己可以不挨揍了。杨一鸣自我安慰地耸耸肩,淡淡地说:“我不会招惹你,我就是想跟你聊聊。” “聊什么?” “聊聊丁子木。” “哼。”大丁冷哼一声,“面瓜!” “他只是脾气好而已。”杨一鸣说,“你没看到他非常受欢迎吗?” “你见过他挨揍是什么样吗?你见过他被人踩着脑袋泼污水的样子吗?你见过……”大丁说着说着忽然暴怒起来,他猛地站起来,在空气中用力地挥挥拳头,向未知的敌人发动攻击。 杨一鸣往沙发后面靠了靠,目光控制不住地瞥向沙发后背,那里有根棒球棍。 “那些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好吗?”杨一鸣慢慢地说。 大丁停下脚步,站在杨一鸣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木木没有告诉你吗?” 杨一鸣耸耸肩:“我们还没有熟到那个程度。” “那你凭什么觉得我跟你熟到了那个程度?” “你在保护他。”杨一鸣斩截地说,用一种非常肯定的语气,丝毫不带犹豫。 丁子忽然沉默了,两个人一站一坐,一个俯视一个仰视,目光在空中相撞,一个带着探究一个毫不犹豫。房间里一片寂静,杨一鸣能听到越来越大的“砰砰砰”的声音,那是他心跳的声音,他能感受到有汗滴从头皮慢慢渗透出来,在发丝尾稍汇集成一滴汗珠,沿着脖颈和脊椎缓缓地滑下来。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不知道是被丁子的目光钉死了还是立志要跟丁子对峙到底,杨一鸣仔细地看着丁子的眼睛。他看到丁子的目光忽然晃动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 “等等!”杨一鸣猛然站起来,“等等大丁,先别走。” 大丁露出古怪的一抹笑意,嘴角微微勾起,但是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眼睛里一点儿笑意的都没有。 “大丁,你……” 大丁猛然伸手扼住杨一鸣的咽喉,微微用力带来一点点的痛感。杨一鸣并不觉得很难受,但是他也不敢再有所动作。 “大丁?”杨一鸣用嘶嘶的气音说,“我不会伤害他。” 大丁哼一声:“你敢?” 杨一鸣不说话,他心想,你是想听我认怂说“不敢”吗?这让我怎么说,虽然我真的不敢……也不愿。 “大丁,”杨一鸣试探着去掰丁子的手,大丁的手很凉很用力,杨一鸣温热的手覆上去,双方都轻轻颤了一下,“大丁,你先放开我。” 大丁松开了手。 “我想帮他。”杨一鸣很认真地说,“你也在帮他对吗?” “我在帮我自己,”大丁冷哼一声,“要不然我早就死了。” “能告诉我怎么了吗?” “不能。” “为什么?” 大丁没说话,只是不耐烦地挥挥手,仿佛想赶走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大丁……” “你闭嘴!”大丁忽然暴喝一声。 杨一鸣一下子闭上了嘴,整个人都绷紧了。 大丁不耐烦地啧啧舌说:“我又没说你,你怕什么?” 杨一鸣深深地抽一口凉气,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大丁,用很慢很轻的声音问:“你,在跟谁说话?” 大丁没有回答杨一鸣的问题,他伸出食指,笔直地指向杨一鸣的眉心。 杨一鸣紧张地看着他,从刚刚开始他就觉得大丁的状态不太稳定,目光是游离的,他想多跟大丁聊聊,想要尽力留住他。于是杨一鸣说:“大丁,你不用这么防备我,我真的不会伤害丁子木的。” “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没有理由伤害他,”杨一鸣说,“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能帮到他,我是一个心里咨询师,你记得吗?” “你想要我消失吗?” “你不会消失的。”杨一鸣肯定地说,“你会一直都在。” 大丁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他微微侧着头,那样子好像在倾听,没过多久,他便又不耐烦地说:“行了闭嘴吧。” 这次杨一鸣没说话,他知道大丁不是在跟自己说话。 “我会保护他。”大丁甩甩头,决然地说,“用不着你,木木的事情我们会解决的。” 杨一鸣微微眯起眼:“你们?” 大丁的眼瞳骤然收缩了一下,表情竟然有些狰狞,杨一鸣下意识地就想退后,但是他立刻发现大丁的目光又有些游移,散漫地没有焦点。 “等等。”杨一鸣跨前一步,抓住了大丁的肩膀,“等等。” 丁子木眨眨眼睛:“怎么杨老师?” *** 杨一鸣沮丧地垂下手:“没事儿。” “那您这是……”丁子木诧异地问了一句之后,恍然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了客厅中间。 他的脸色刷地就白了,声音有些颤抖地问:“杨老师……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 杨一鸣想,这回我倒是不愁怎么把丁子塞回去了,我现在发愁怎么跟这个傻小子解释。 “嗯,”杨一鸣让自己的大脑转得像直升机的螺旋桨一样,仔细听还有嗖嗖嗖的声音,他一边绞尽脑汁一边慢慢地说,“你吧,其实没事儿。” “我……是不是又……犯病了?”丁子木努力地站直身子,几乎是咬着牙地问。 “没有,”杨一鸣灵光乍现地说,“你刚刚在沙发上迷迷瞪瞪地睡着了,我这不打算把你扶进卧室去睡吗?” “真的?” “这我骗你干嘛,”杨一鸣面不改色地说,“我是你的心理咨询师,我们之间没有谎言。” “那我……” “你睡得太熟了,我本来想直接把你抱进去的,结果刚迈了两步就抱不动了,只好把你放下了。”杨一鸣默默地给了自己一朵大红花,他觉得自己的这个谎言编得实在绝妙。捎带手还调戏了一把帅哥,看现在丁子木的脸红的啊,真好看! 杨一鸣得意洋洋地看着丁子木晕出一层红的脸颊,嘴上一时忘了把门,顺口溜出一句: 还困吗?要不我抱你去睡? 第二十三章 杨一鸣说完这话之后丁子木还没什么反应,可是杨一鸣自己的脸先热了。他深深鄙视着自己,为人师表的,言行当谨慎自持,可刚刚说的那话实在是……太“衣冠”了。 丁子木大概是还没醒过神来,没意识到杨一鸣这句罔顾“师道尊严”的话。他揉揉眼睛,说:“不用了,我现在不困了。” 杨一鸣趁机咳嗽一声,把自己那刚刚翻腾上来,迫不及外想要往外蹦,有调戏良家男嫌疑的“片儿汤”话咽下去,然后端出一派正人君子的样子来说:“那一会儿我送你回去吧。” 丁子木的脑子里乱哄哄的,仿佛刚刚跟人激辩完,带着一点点亢奋之后的疲倦,朦胧中依稀还回荡着的谁说话的声音,听不清内容,但是嗡嗡的声音始终萦绕不去,他甚至听不太清杨一鸣在说什么。 丁子木狐疑地对杨一鸣说:“杨老师,我真的只是睡着了吗?” “对啊,”杨一鸣镇定自若地说,“睡得还挺熟的,要不怎么会我挪你你都没醒呢。” 丁子木站在灯光底下,黝黑的眼珠盯着杨一鸣。他的目光太亮,以至于杨一鸣忽然有种大丁又要冒出来的感觉,于是他试探着叫一声“丁子木?” “杨老师,我觉得您没说实话。”丁子木非常严肃地说。 “啊?”杨一鸣松口气的同时觉得自己脸上刚刚退下去的热度,现在又烧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没说实话了?” “我刚刚一定不是睡着了。”丁子木非常肯定地说,“我睡觉很轻,如果我真的睡着了,您一叫我我就会醒的。您看,我现在站的位置距离沙发差不多有两米远,我不可能睡得那么沉,让您抱着走那么远。” 杨一鸣恶狠狠地盯着丁子木:打人不打脸啊丁子木同学,平时你情商挺高的啊怎么这会儿就这么讨人嫌了呢?你臭小子的脑子怎么那么好使,刚刚才“大变活人”一番难道不累吗,你这会儿不是应该神志不清任我摆布吗? 丁子木执拗地看着杨一鸣,一副不问个水落石出就不罢休的样子,杨一鸣只好尴尬地错开眼睛。其实他倒不是故意要去欺骗丁子木,只是他现在还不想让丁子木知道事情的真相。一无所知的丁子木不会对他的副人格设防,这样才有机会去接触到“大丁”甚至潜藏着的其他“人”,以便与他们交流沟通,探寻事情的起因,找到解决的方案。可如果丁子木知道了真相,他会下意识地去防备、阻止副人格出现,那样反而会麻烦。 再者,杨一鸣也怕吓到他。任何一个人如果知道自己的身体被两个灵魂控制着,想必都会恐惧的,这种恐惧对即决问题毫无帮助。 “好吧,”杨一鸣决定撒一个半真半假的谎。他叹口气,微微松了肩背,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说,“那我告诉你吧,其实你刚刚的确是犯病了。” 丁子木狠狠地皱了皱眉,本来还有点儿摇晃的身子,这会儿倒是站稳了:“杨老师,您继续说。” 丁子木说这话的时候,脸色苍白,嘴角扯僵硬的笑纹,但是一双晶亮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杨一鸣,仿佛有实质的重量一样,沉甸甸的。杨一鸣忽然之间又有了一种房颤的感觉,他问:“丁子木,难道你不怕吗?” “怕啊,”丁子木勉强的笑一下说,“但是怕又有什么用?” “你很勇敢。” “我该说谢谢老师夸奖吗?”丁子木抿抿嘴角,“其实我还是挺高兴的。” “为什么?” “这是第一次在我发作的时候身边有人,”丁子木看向杨一鸣,笑的不太好看,但是很努力。他真诚地说,“您不知道,以前我醒过神来的时候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有时候我会遍体鳞伤,有时候我会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还有一次我躺在我家旁边的一个被拆了一半的小院子里,满身都是泥,身上的钱包手机全都没有了,就连我在小商品市场买的50块钱的表都没有了……身边就卧着一条野狗,脏得都没法想象,大概是我身上暖和,它靠着我睡得还挺香。” 丁子木苦笑一下,眼睛里的恐惧再也藏不住,瞳孔都收缩起来,他深深地吸口气说:“那个时候,我躺在一堆碎砖烂瓦里,全身上下都疼得要命,我也不知道是被人揍的,还是被那些碎砖石头硌的。心里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有个人,哪怕就是抢劫我的人也好,只要他能站出来告诉我,我到底是怎么了,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丁子木往前微微迈了一步,距离杨一鸣近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杨一鸣觉得自己可以在丁子木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面孔,那上面有一种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心疼”的表情。 “所以,杨老师,”丁子木说,“求您告诉我,我刚才到底怎么了。” “我们在聊天,你还记得的吗?” “记得,大概是在聊工作的事儿,您问我面包房里的工作。” “记得具体内容吗?” 丁子木疑惑地想一想,摇摇头:“我忘记了。” 杨一鸣斟酌了一下,说:“我问你面包房里的工作,你说有很多孩子在店里跑。当你说到孩子挺多的时候,忽然就不说话了,然后你站起来走到刚刚那个位置上。我很奇怪,就问你要干嘛,但是不管怎么问你都不说话,所以我就抓着你的肩膀想要摇摇你,这个时候你就忽然醒过来了。” “就是这样?” 杨一鸣耸耸肩,指指墙上的钟说,“你看,这才多长时间,这么点儿时间你能干嘛?” “我……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吗?”丁子木小心翼翼又急迫地问。 “能有多过分?”杨一鸣伸手,微微用力地按在丁子木的肩膀上,他安抚丁子木说,“你迷迷瞪瞪的路也不会走、话也不会说,我推你一下你就倒了,还能干什么过分的事儿?” “我以前这样的时候,打过人。”丁子木小声说,“我……” “没有!”杨一鸣斩截地说,“你不会打人,丁子木,你记住了,如果你打了人,那也一定是那个人侵犯到你了,你从来没有主动地伤害过别人。” 大概是第一次有人这么毫无保留地夸赞、信任丁子木,他一时之间竟然惊住了。杨一鸣肯定地说:“以我对你的了解和你填写的那些表,我有把握你不会主动侵犯别人。” “那么,杨老师,我……这到底是怎么了?”丁子木的声音都透出一股恐惧来。 “我也不知道。”杨一鸣尽量淡定从容地说,“心理诊断需要一个很长的过程,治疗持续一年甚至几年都是正常的,咱们现在几乎还没有正式开始,我不能下判断。” 杨一鸣顿了一下,换了一个口吻,更加坚定地说:“不管多少年,我会陪着你一起的。” 丁子木的眼睛猛然瞪大了,一种发自内心的喜悦的神色浮现出来。 “所以,你别紧张更别害怕,不会有什么意外的。 丁子木似乎是接受了杨一鸣的解释,脸色好了很多,他问:“那我……刚刚没吓到您吧?” “吓到我?”杨一鸣觉得有点儿可笑,事实上他更担心丁子木受到惊吓。 “您的脸色看起来……” 杨一鸣不自主地摸摸脸,心想我基本是被自己吓的,他挥挥手:“没事儿,我……就是有点儿累。” “哦哦,”丁子木立刻说,“不早了,我先回去了,杨老师您也早点儿休息吧,明天还要上班。”情绪虽然还是有点儿低落,但能看得出来他在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加高兴一些。 “你今天住我这里吧,”杨一鸣认真地说,“现在已经九点多了,再说,你今天的情绪不太稳定,我担心……” 杨一鸣的话没有说完,丁子木便摇摇头拒绝了:“我还是回去吧,很累。” “我送你。”杨一鸣没有给丁子木拒绝的机会,直接就去玄关穿鞋子,拿车钥匙。 “谢谢您,”丁子木低声说,“您不用送我,我想走走。” “我陪你走。” *** 杨一鸣把手□□牛仔裤的口袋里,默不作声地陪着丁子木沿着种了法国梧桐的人行慢慢走。 “杨老师,”丁子木忽然沉声问,“如果我的病治不好……会怎么样?” “为什么这么想?”杨一鸣用尽量轻松的声音说,“怎么就治不好了?” “不,”丁子木站住脚,看着地上落着的一片宽大的梧桐树叶书,“我想要知道,最糟能怎么样。” “你得乐观点儿丁子木同学,”杨一鸣用力拍拍丁子木的后背,说,“你是信不过我吗?” “杨老师,我当然信得过您。但有些事儿是人力所不能及的,尽再大的努力也没有用。”丁子木转过身来看着杨一鸣说,“我从很小就懂得这个道理了,人,有的时候得认命。” “那你的命是什么样的?” 丁子木沉默了。 秋风吹过去,卷起街道上的灰尘和落叶,空气中有种呛人的气味。杨一鸣觉得自己嘴里都是灰土,又苦又涩。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敢开口追问丁子木。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此时此刻的丁子木特别脆弱,甚至这一阵阵的秋风就能伤到他。杨一鸣愿意就这么等着,直到丁子木愿意开口说话,他只是有点儿心疼,因为他知道,丁子木肯定是个有“命”无“运”的人。可能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始终缺的就是那一点点运气。 “杨老师,”丁子木忽然开口说道,“其实……”他半转过脸来,直直地盯着杨一鸣,在昏暗的路灯下,半明半暗的脸上仿佛罩了一层壳子,毫无表情却让人害怕。 “什么?”杨一鸣轻声追问一句,这样的丁子木他并不害怕,他只是很可怜那个始终躲在面具后面的,蜷缩着的灵魂。 “其实,我应该早就没命了的。” 第二十四章 罗飏今天接到通知要加班,她给丁子木打电话的时候丁子木正在给一盘子老婆饼刷油。罗飏让丁子木给她留门,丁子木说:“我会等你回来的,放心。” “不用等我,我们一加班就没谱儿。” “会很晚吗?” “搞不好到家得十一点多。” “那公交车快到站的时候你给我打个电话,我接你去。”丁子木用不容拒绝的语气说,“你一个女孩子不要走夜路。” 罗飏在电话那头大笑起来:“木木你真可爱,你见过有像我这样拥有超强战斗力的女孩子吗?我是女汉子。” “我接你去。” “木木啊,”罗飏叹息一声,“你实在是太暖了,要不是咱俩熟成这样了,我真想嫁你算了。” “如果最后没有人肯娶你,那我就娶你好了。” “不要,”罗飏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丁子木,“姐我是要迎娶高富帅,走上人生巅峰的人。” 罗飏加班一直到很晚,等她乘坐的公交车快到站时,她给丁子木打了一个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之后一个依稀有点儿熟悉的男声接起了电话:“喂,罗飏你好,我是杨一鸣。” “杨老师?”罗飏愣了一下,“怎么……” “丁子木不太舒服,我送他回家了,他已经睡了。” “哦哦,”罗飏一边应着,一边往马路另外一头的一家24小时药店拐去,“我给他带点儿药回去。” “你知道带什么药?”杨一鸣怀疑地问。 “止疼片嘛,”罗飏说,“他又头疼来着吧?每次都是吃止疼片的。” “他吃过药了,”杨一鸣认真地说,“罗飏,我想跟你谈谈。” *** 罗飏从小就怕听到“跟你谈谈”这几个字,尤其怕老师跟她说这几个字。所以她坐在杨一鸣旁边的小沙发上的时候心里还是挺紧张的。 “杨老师,您要跟我谈什么?” “你认识丁子木多久了?” “十几年了,我记得我是七岁时到的福利院,没几年木木就来了,那会儿他也就不到九岁吧。” “你比丁子木大?” “大不到一岁。”罗飏顿了一下补充道,“其实完全看不出我比他大,对不对?” “对,”杨一鸣肯定地点点头,“你长得很显小。” 罗飏心里舒坦了。 “你知道丁子木去福利院之前的事儿吗?” 罗飏愣了一下,打量了一番杨一鸣,狐疑地问:“为什么问这个?这跟他经常失忆有关吗?” “有,”杨一鸣肯定地点点头,“虽然我还没有彻底弄清其中的关系,但是可能性还是很大的,所以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些提示。” “其实具体的我不太清楚,”罗飏一边回忆一边说,“他小的时候特别内向,每天都蜷在卧室的角落里,也不跟别人玩,也不要东西,就一天一天的坐在那里……” “等等,”杨一鸣打断了罗飏的话,“你说他在哪儿坐着?” “卧室的角落啊。我们那会儿还小,很多人住一屋,我很皮,到处乱跑,也会去男生宿舍玩,经常看到木木一个人抱着膝盖坐在卧室的角落里。给他东西他也不要,你要拉他出来玩他倒是也出来,可就是什么玩具都不要,就那么干看着我们玩。” 杨一鸣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在他的脑海里,那个抱着膝盖蜷缩在客卧角落里的丁子木慢慢地缩小、缩小,变成一个小孩子,有着细瘦的四肢和苍白的脸色,还有一双大大的,却毫无神采的眼睛。 丁子木曾经说过,他觉得那个孩子给人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一定是他认识的人,但是他却想不起来。是应该熟悉的,熟悉得仿佛另一个自己。 八岁,八岁那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丁子木竭尽全力想要忘掉那其实根本就深深刻在他心底的记忆。但可悲的是,那些丁子木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的痕迹,通过一个孩子的眼睛一遍一遍地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消失,再出现、再消失,周而复始永不停止。 而现在,看不到大丁的丁子木竟然可以看到那个孩子! 杨一鸣的心理慢慢升起一种恐惧感,他意识到,留给自己的时间其实已经不多了。 杨一鸣定定神,站起身推开了一扇窗户,十月底的夜风带着凉意扑进屋子里,吹得杨一鸣本来已经开锅了的头脑冷却了一些。杨一鸣问:“丁子木八岁的时候在福利院吗?” “在吧。”罗飏犹豫了一下,“我记不太清了,他来的时候又瘦又弱,特别显小,我们都拿他当小孩子,没太注意他年龄。不过福利院的老师肯定记得,你去问问冯老师,她一定知道。” “他去福利院之前的事儿你知道吗?” “不清楚。”罗飏摇摇头,“不过猜也知道,最后去福利院的孩子,命都好不了哪儿去。木木可能要更可怜一些,我估计他小时候被虐待过。” 杨一鸣微微眯眯眼睛,这个答案并不让人意外,童年遭受的创伤是最容易诱发心理问题的。数据统计显示,多重人格的诱因大多是来自童年遭受到的虐待或者*。况且,他在两小时前刚刚才看到过丁子木身上的……杨一鸣觉得心里咯噔一下,那种愤怒和心疼的感觉又席卷而来。 “你看到过?”杨一鸣问。 “他是从医院直接转过来的,来福利院之后在床上躺了两个星期,每天都要吃一大堆药,还有医 生来给他打点滴。”罗飏一边回忆一边慢慢地说,“那时,我每天都要帮着冯老师照顾他也不能跟其他小朋友玩,于是特别恨他,每天都找茬凶他,所以印象特别深。” 罗飏喘口气接着说:“我每天都见冯老师给他换药,他后背和前胸上都有伤,胳膊上应该也有。后来我听老师们议论,说木木‘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罗飏说到这里哽了一下,眼圈儿有点儿泛红,“杨老师,木木真的挺可怜的,如果您能帮就帮帮他,我们会报答您的。” 杨一鸣摇摇头:“报答不报答的并不重要,现在重要的是找到丁子木的病因。” “他是什么病?严重吗?”罗飏忧虑地说,“木木跟我说他没有精神病,只是心理问题而已,心理问题不是很严重的吗?” 杨一鸣说:“有的心理问题的确很严重,但大部分人只是心理不健康而已,还远算不上心理疾病。丁子木目前的情况……” 杨一鸣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在一切没有最终定论之前先保守一点,他说:“丁子木的心理肯定是有问题的,但是目前还不影响他的生活。你也看到了,他其实过得还可以,完全可以自己解决生活中的事儿。” “他经常会头疼和失忆。” “是的,”杨一鸣说,“这也是我今天要找你谈谈的第二个原因。” 罗飏正襟危坐地听着。 “你能帮我劝说丁子木多去我那里吗?” “肯定会啊,”罗飏理所当然地说,“您是他的心理咨询师,去您那里本来就是应该的。” “如果可能,以后我想让他去我那里住。” “嗯?”罗飏看向杨一鸣的眼神有了变化,带着几分防卫,她问道,“为什么呢?您想干嘛?” 杨一鸣心想我总不能说我是担心你吧,万一哪天大丁蹦出来或者丁子木缩在墙角里,软软地叫:“罗姐姐”,那还不得把你吓死啊。他只能挑了一个最光明正大的理由说:“我需要长期观察他的言行来判断他的心理,住我那里最方便,而且我那里也有空房间。” 罗飏撇撇嘴说:“杨老师,一个月都不到你就抢我室友啊?” “不,你没听懂我的意思。”杨一鸣摇摇头说,“不是搬到我那里,至少不是现在就搬。现在,他刚刚适应了你这里的环境,如果轻易改变的话他又要适应很久,这样不利于维持他稳定的心理状态。另外他在你这里远比在我家自在,他需要一个宽松自在的环境。”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杨一鸣没说,杨一鸣总觉得大丁对他有很深的戒备心,否则自己这个二把刀不可能随便一试就把大丁给叫醒了。今天一定是大丁非常迫切地想要出来“警告”自己一番;而丁子木本人又很疲倦,懒懒散散的;再加上杨一鸣又用了点儿小手段想要“叫醒”大丁,所以三个人一拍即合,丁子木回去睡觉了,大丁火爆登场。 在这种情况,杨一鸣觉得如果让丁子木住在自己家里的话,大丁肯定会蠢蠢欲动,越来越频繁地出现,这样会给丁子木造成不必要的伤害。杨一鸣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儿,他更希望通过长期稳定的接触,慢慢让大丁接受自己。 罗飏接受了杨一鸣的说法,她说:“杨老师,这个您放心,我一定会配合您的。木木这人特别好骗,随便糊弄糊弄就行,我会想办法让他时不常地去你那里住的。” 杨一鸣说:“还有一件事儿要跟你说。” “您说。” “丁子木的心理有些不稳定,有时候脾气不会太好,言行上可能跟平时不一样,你看到了别在意也别害怕。” “不会。”罗飏豪爽地挥挥手,“他能怎么不稳定啊,难道还能跟我打架不成?即便跟我打架,从小到大他也没赢过啊。” “如果有什么不对劲儿的,立刻给我打电话。”杨一鸣千叮咛万嘱咐,越说自己心里越没底儿,脑子里总有一副画面:某个深夜,房间里一片漆黑,大丁缓缓地从床上坐起来,赤着脚一步步地穿过客厅,悄无声息地推开罗飏的房门,眼睛里有狼一样幽绿的光。他缓缓地扯开嘴角,露出一抹冷笑,看向床上熟睡的罗飏…… 杨一鸣甩甩脑袋,喝令自己快打住这些不切实际乱七八糟的脑补。事实上,无论是丁子木还是大丁,就算他们会把杨一鸣本人暴打一顿都不会去碰罗飏的,毕竟罗飏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至交好友啊。 罗飏笑嘻嘻地说:“杨老师您真是想太多了,他犯病的时候我们见多了,在福利院的时候就常见。” “哦?什么样子?” “也没怎么,就是会忽然莫名其妙的发火,要么就老气横秋地教训人,或者找个角落躲着不出来。反正不管怎么着,等发作完了他就会头疼,吃了止疼片都不怎么管用。” 罗飏忽然凑近杨一鸣问:“杨老师,他今天到底是怎么了?” 第二十五章 其实杨一鸣自己也很难说清今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至少他说不清楚在丁子木倒下去的一瞬间发生了什么。 他记得丁子木用一种颓然的语气说:“其实,我应该早就没命了的”,那声音毫无生气,让杨一鸣想到“灰败”这个词。所以杨一鸣不敢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只好故作潇洒地笑着说:“哪儿有那么多‘应该’不‘应该’的,要照你这么说,我得死在你前面。” 丁子木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嘴角。 杨一鸣说:“你相信吗,我六岁那年去公园划船掉湖里了;七岁从二楼摔下来;九岁高速公路上遇到车祸;十五岁因为感冒转风湿性心脏炎;二十岁念大学,跟哥儿们出去喝酒,高了,在马路上跟人打起来了,对方都动了刀子了,给我后背划了一刀……” “杨老师,”丁子木说,“电视剧都不带您这么演的。” “所以啊,生活远比电视剧狗血得多。”杨一鸣笑着拉了丁子木一把,“走吧,别站在马路上吃灰了。” 丁子木虽然没什么精神,可仍热顺从地跟着杨一鸣往前走。这里距离丁子木家不远,杨一鸣不停地说话想要转移丁子木的注意力,可丁子木似乎沉浸在某种情绪里出不来了,始终闷闷的。杨一鸣嘴巴都说干了也没见有多少起色,不过丁子木没在大马路上崩溃就已经很给力了,杨一鸣无厘头地想,作为一名刚刚被“夺舍”的倒霉蛋,丁子木的反应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杨一鸣一路跟着丁子木,直到把他送到小区门口,得知罗飏今天加班,他更不放心了,于是强烈要求上楼“喝杯水”,借口是晚饭“吃咸了”。杨一鸣说编瞎话的时候实在太过坦然和诚恳,以至于丁子木满含愧疚地把杨一鸣带上了楼。站在门口掏钥匙的时候,杨一鸣瞥见楼道墙上挂着一张垃圾分类的宣传画,不知道是构图问题还是上色问题,总之这幅画呈现出一种别出心裁的丑意来,倒也丑得不拘一格。杨一鸣随口说:“这画真不怎么好看。” 丁子木推开房门,说:“杨老师请进。” 杨一鸣踏进房门,嘴里还絮叨了一句:“你们小区物业也是,也不说在走廊里挂张好看点儿的画,这个也太难看了。” 丁子木忽然僵住了,就像有人锁死了他四肢的每一个关节,他的眼睛等得老大,凶狠地瞪着杨一鸣。 杨一鸣一下子就住了嘴,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张嘴就想喊“大丁”。但是丁子木根本就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稳准狠地一把扼住了杨一鸣的咽喉。杨一鸣大惊失色,所有的话都被掐在嗓子眼里,只好用双手去掰丁子木的手。但就在他的手指搭上丁子木手背的一瞬间,丁子木忽然松开了手,往后猛退两大步,随即就像被人狠狠地砸了脑袋一般,抱着头瘫倒在地。 他蜷紧身子,把自己缩成团,双手抱着头,发出呜呜呜的哽咽声。 杨一鸣两大步窜过去拉住丁子木的手:“丁子木,丁子木,醒醒!” 丁子木却把身子蜷得更紧了。 “你放松放松……丁子木你到底怎么了?” “头……”丁子木发出破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头怎么了?”杨一鸣努力把人从地上拖起来。丁子木看着挺瘦,其实浑身都有一层薄薄的肌肉,非常有力气,他攥住了杨一鸣的胳膊,杨一鸣竟然觉得自己被钳制住了,动弹不得。 “疼……”丁子木用微弱的声音说。 “去医院?” “不……止疼……片。” “我先扶你去床上躺着,”杨一鸣把胳膊绕过丁子木的两肋,用力把人拖了起来。丁子木整个后背都贴上了杨一鸣,就靠两只脚时不时地蹭一下地,总算是艰难地爬上了床。 就这么两步路的功夫,杨一鸣觉得自己前胸都被丁子木的冷汗打湿了。他得有多疼啊,杨一鸣伸手摸摸丁子木的额头,后悔得不行,今天真不是一个好时机,丁子木的状态并不是很好,真不应该把大丁叫醒的。 “丁子木,我送你去医院吧?”杨一鸣忧心忡忡地说,“你这样不行啊。” 丁子木没吭声,只是勉为其难地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床头柜。杨一鸣拽开抽屉发现了一盒止疼药。 丁子木吃完药之后,闭着眼睛喊了一声:“杨老师。” “什么事儿?”杨一鸣一只手撑着床边,俯下身子轻声问。 丁子木却没有再发声,过了一会儿,杨一鸣觉得丁子木可能只是无意识地叫了自己一声,刚想坐正身子,丁子木又叫了一声“杨老师”,杨一鸣依旧轻轻回了一句:“我在呢。” 于是丁子木踏实了,他闭着眼睛,眉头锁得死紧,因为咬着牙关的缘故,下颌骨都顶着脸上的皮肤。杨一鸣眼睁睁地看着一层细密的汗珠沁出额头,把发帘打得湿漉漉的。杨一鸣站起身来想去卫生间拿条毛巾,可刚一动身子,丁子木就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丁子木的手劲非常大,攥得杨一鸣生疼,杨一鸣索性龇牙咧嘴地坐在床边,空着的一只手覆上丁子木的额头:“丁子木,我没走,我在呢。” 丁子木的手微微松了松,这次杨一鸣不敢动了,任由丁子木攥着自己一只手,另一只手微微用力地一遍遍捋过丁子木的额头,想要借此帮助丁子木缓解一下疼痛。 “丁子木,咱们去医院吧?” “不。”丁子木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你这样不行啊。” “行。” “我陪你去医院 “不去。” 简直死循环。 丁子木喘了一口气,努力睁开眼睛,杨一鸣发现他的目光都是涣散的。 “杨老师,我……不去医院。”丁子木说完又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就好,真的。” 杨一鸣叹口气,的确,丁子木的头疼恐怕也不是一般医院能解决的。他能做的只是微微用力地按摩着丁子木的头部,小声地跟他说话,看着他慢慢放松下来。 终于,丁子木的眉头松开了。杨一鸣轻轻叫了他两声,发现他已经沉入了睡眠,但是睡得很不安稳,眼睫在不停的颤动着。杨一鸣伸手拽过被子想给他盖上,但是触手之下发现丁子木的衬衣都是潮的。 杨一鸣犹豫了一下,蹑手蹑脚地去卫生间随便找了一条毛巾,接了一盆温水后回到房间。丁子木没醒,睡得比刚才沉了些。 “丁子木,”虽然明知丁子木可能听不到,杨一鸣还俯下身子,小声地在他耳边说,“我给你把衬衣脱下来,湿了。” 丁子木没有反应。 杨一鸣慢慢地去解丁子木衬衣的扣子,潮了的衣服透着凉意。衣襟被拉开时,杨一鸣觉得自己仿佛被一个大锤子狠狠地砸了一下:丁子木的胸口上满是伤痕,看起来已经有很多年的历史了,伤疤处的皮肤已经变成白色,也有几处呈现出诡异的赤红,细长蜿蜒着爬在丁子木的身上。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细长的鞭子抽打过的痕迹,还有几处应该是烟头之类烧烫过的痕迹。 在明亮的灯光下,这具身体明白无误地昭示着“虐待”的本质。 杨一鸣觉得自己心里熊熊地烧起一把火,铺天盖地的愤怒把他裹挟其中。尽管明明早就料到了这一切,可一旦亲眼目睹,他仍然抑制不住的愤怒。当年,什么畜生才能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手? 杨一鸣深深吸口气,伸手去脱丁子木的衣服,手绕过丁子木的后背时,指尖敏锐地摸到了皮肤上轻微不平,想来背部的伤也不会少。杨一鸣忽然觉得自己完全没有勇气去看,他小心地把人扶起来,让丁子木坐着趴靠在自己身上,给他脱掉了衣服。 丁子木的头枕再杨一鸣的肩上,呼吸热热地喷在杨一鸣的颈部,杨一鸣觉得自己的胸口都能感受到丁子木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有力又顽强。 杨一鸣拽过湿毛巾,小心地擦过丁子木的后背,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背部的皮肤更是斑驳,甚至还有几处的皮肤明显褶皱起来。杨一鸣真想摇醒丁子木,问问他到底是什么人才能干出这样的事儿,这个畜生……还活着吗! 丁子木似乎是感受到了,他忽然轻轻叫了一声“杨老师”,杨一鸣立刻停下手,微微侧过头去,问:“什么?” “杨老师,”丁子木应该是还没有醒,翻来覆去只会说这一句“杨老师。” 杨一鸣轻轻拍拍丁子木的后背,说:“乖乖睡,我在呢。” “别走。”丁子木说。 这两个字用极轻的声音说出来,带着气音,并不是很清晰。但是听到杨一鸣的耳朵里却重逾千钧,清晰地钻进了心里。杨一鸣的心被这两个字全都占满了,胀鼓鼓的,他放下毛巾,把丁子木整个抱进怀里,双手扣在他的后背上,在他的耳边轻轻说: “丁子木,我不走,我陪着你。” 丁子木不再出声,呼吸变得绵长儿均匀。杨一鸣小心翼翼地把他放平,脱下他的外裤,拉过被子把人裹好,然后坐在床边发呆。 怎么办? 这三个字在杨一鸣的脑袋里像三块滚动着的巨石,撞得他头晕眼花,耳边如果山谷回音一样一遍遍反复“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杨一鸣不知道该怎么治疗丁子木,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丁子木,也不知道为什么“杨三省”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杨多事”,更不知道自己这种动不动就房颤的反应是该去医院看心内科,还是该去找个婚介所咨询咨询。 于是他就这么满心纠结地看着沉沉入睡的丁子木,脑子里各种问题此起彼伏一刻不停,乱哄哄的让他害怕。 他看一眼在床上沉睡着的丁子木,很帅气的一个小伙子,有着非常温和的性格,善良又细心。杨一鸣还记得初见面时,丁子木就注意到许筑均一个人去买饮料,并且嘱咐说中暑的人只能喝白水,还拿来了仁丹——那瓶仁丹现在还在玄关的小柜子里放着。而那块乳酪蛋糕的香味至今还能回忆起来,杨一鸣尤其记得丁子木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让晶晶把那块蛋糕然给了自己…… 这是个聪明的人,聪明又顽强。 顽强到无论把他放在什么环境里他都能安之若素,住在条件最差的地方,怀着最初的梦想,开一个小小的蛋糕房。 杨一鸣叹口气,他又开始房颤了。 *** 罗飏听了杨一鸣“和谐删节”版的过程描述后说:“真幸运啊。” “什么?”杨一鸣疑惑地问。 “我说沐沐今天真是幸运,以前他犯病的时候身边都没有人,今天幸好您在。” 杨一鸣心想:对我来说这真不一定是件“幸运”的事儿。 第二天,杨一鸣给丁子木打电话的时候,丁子木似乎已经完全好了。他在电话那头羞赧地说:“真抱歉杨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你还记得发生什么了吗?” “记得。”丁子木说,“我头疼发作了,然后……您一直陪着我,谢谢您。” “你记得在房间门口发生了什么吗?” “门口?”丁子木迟疑了一下,“我……头疼,然后……然后您不是就扶我进屋了吗?” 杨一鸣含义不明地“嗯”了一声,又嘱咐了他几句便挂断了电话。放下电话后,杨一鸣想,那个在走廊门口扼住自己咽喉的人,到底是谁? ** 周五的下午,杨一鸣抽空去了福利院找冯老师,冯老师说:“其实我也一直怀疑木木是心理问题,因为医院里所有的病理检查都是正常的,不太可能是因为生理性疾病。” “是的,他上周跟我说还有一份病理报告单没有出来,我估计应该也是正常的。” “不用估计了,”冯老师无可奈何地说,“报告已经出来了,就是正常的。” “果然。”杨一鸣说,“冯老师,我今天来找您,是想找您是想问问丁子木来福利院以前的事儿。” 冯老师想了想说:“具体的我们也不是很清楚,木木之前并不是孤儿,听居委会的人说,他是有父母的。他父亲是个赌鬼,成天打孩子,打得街坊四邻都看不下去,报警都报过两三次;他妈妈基本也不怎么管他,每天说是出去打工,不过听说也是去鬼混的……你知道,他妈妈还是挺漂亮的。” 杨一鸣点点头,表示自己明白。 “木木从小就特别独立,家里也没人管他,他就和一条狗作伴。后来,应该是他妈妈的事儿被他爸发现了,两口子打得特别厉害。不知道怎么又说起木木来,吵来吵去好像是说木木是他妈妈跟别人生的……” 说到这里,冯老师顿了一下:“男人对这种事情……你也知道,所以打得也就特别狠,连着木木一起打……等邻居打电话报警时,他妈妈已经躺地上不动了,木木也……” 杨一鸣听的手都是冰凉的。 “他爸爸因为家庭暴力被判了八年,并加赌博、斗殴、借高利贷等等,反正最后判下来是十二年。” 杨一鸣心里一紧:“那岂不是已经出狱了?” “没有,”冯老师摇摇头,“他在监狱里跟人打架,刑期延长了,但是具体延长到什么时候我们也不清楚。木木从来没有去看过他父亲,在木木十八岁成人之前,我们偶尔还打听一下他爸爸在监狱里的情形,等木木成年了,我们也就不问了。” 杨一鸣想起丁子木身上那斑驳的伤痕,站起身来对冯老师说:“冯老师,我会帮助他的。” 冯老师下意识地也站起身来:“谢谢您,杨老师。” 两个人,站在办公桌的两端,似乎完成了一次接力,把一个善良的灵魂从一双手交到另一双手里。 丁子木的少年时代,冯老师为他庇护;将来,杨老师会为他铺路。 *** 杨一鸣从福利院出来时接到了杨双明的电话,杨双明在电话里说让杨一鸣带点儿蛋糕回家。 “就你上回带回来的那个,”杨双明说,“妈还挺爱吃,说比面包房做的好吃。” 杨一鸣笑了:“我就是在面包房买的啊,不过面点师不是一般人。” “不管是几班的,总之,你再带点儿回来。另外,做好心理准备啊,妈这两天精神不错,开始念叨你的婚事了。” 杨一鸣瞬间头大如斗。 他挂了电话之后给丁子木打,电话铃响到自动挂断都没有人接。杨一鸣心里有点儿不安,于是收起电话直接就去了丁子木工作的面包店。 推开门,清脆的风铃响起,扑面而来的是清甜的味道。与一般的蛋糕房里弥漫的浓郁的奶油甜香不同,这里的香气中有一种若有若无的清凉。杨一鸣觉得很像雨后新鲜的竹笋,清甜沁人。 一眼扫过去,丁子木并不在。杨一鸣问了收银台的小姑娘,小姑娘抿着嘴笑:“木木啊,他在后厨呢。” “做糕点吗?” “不是,”小姑娘带着几分神秘的神色说,“木木说他有了一个新点子,想要做一种新式的面包,正在后面试验呢。” “他还挺有想法的。” “可不是,现在我们店里卖的最火的一款三明治就是他创意出来的,最近这几天给我们店长高兴坏了,一个劲儿地说月底要给木木派红包。” 杨一鸣来了兴趣,问:“哪款三明治?” 小姑娘指指距离款台最近的一个独立的小玻璃架子说:“要买趁早啊,等晚高峰一来,我保证你买不到。” 杨一鸣用托盘端了三块结了账,小姑娘正要打包的时候他说:“包两块就行,给我留一块我尝尝。” 蛋糕房靠窗有两张小小的桌子,配两把软椅权当是茶座。小姑娘给杨一鸣搭配了一杯咖啡,说这是“木木特餐”。 普通的生菜叶、西红柿、酸黄瓜,普通的火腿肉,面胚大概是特制的,应该掺了其他谷物磨的粉,有一种粮食独有的醇厚的香气。但那不是最主要的,最重要的是里面刷的酱汁,有烘焙过的芝麻的香气,有淡淡的甜,还有罗勒特有的那种异香。 杨一鸣坐在窗边,被秋后暖暖的阳光晒着,桌上的咖啡氤氲着香气,口腔里的三明治让人有种满足的感觉。是的,就是一种“满足”感,食物的味道,阳光的味道,在醇厚的香气中掺杂着一点点咖啡恰到好处的苦味。这就是生活的味道,有苦有甜,但更多的是暖暖的爱意,在一点一滴的时光流逝中体会那种岁月带给你的满足,每一天都是充实的,每一天都足够回味,不空虚,不迷茫,不单调,也不繁杂。 杨一鸣慢慢地吃完一整块三明治,招手叫过收银小姑娘:“这是丁子木新研究出来的?” “嗯,这是他刚来的时候研究出来的,那会儿我家的三明治卖得不好,店长说要撤单。不过木木尝了尝说想试试看改进一下,我家店长是死马当活马医,也就同意了。结果……”小姑娘笑眯眯地说,“简直成了招牌!店长成天说要给这个三明治起名叫‘木木三明治’,但是木木说这个名字太傻了。” “是不聪明,”杨一鸣说,“我再买两块。” 小姑娘给杨一鸣包三明治的时候,后厨的门开了,紧跟着一股巧克力的香气飘了出来,随着这股香气,还有一个满是惊喜的、清亮的声音:“杨老师,您怎么来了?” “来尝尝‘木木三明治’。” “好吃吗?”木木端着一个大托盘走过来,满是期待地看着杨一鸣,“三明治好吃吗?” “‘好吃’已经不足以形容了,”杨一鸣咂咂嘴,做出神往的样子说,“你让我以后怎么面对其他的三明治?” 丁子木笑了,微微扬起的下颌透着一股子根本掩饰不住也没打算掩饰的得意。 后厨门又咣当响了一声,一个同样穿着白色厨师服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手里端着一个小小的蛋糕杯,一边走一边说:“木木,我还是觉得不够甜。” “可以了袁大哥,再甜就齁死蜜蜂了。”木木扭过头去说。 那个男人不甘不愿地说:“你真的不考虑再刷层枫糖吗?” “再甜会抢了巧克力的味道的,”丁子木认真地说,“袁大哥你要主打的是venchi啊,那么贵的巧克力,你忍心刷糖?” 那个袁大哥挣扎了一会儿,终于妥协了:“好吧,我听你的。” 丁子木笑眯眯地说:“听我的就对了。” 站在杨一鸣的位置上,正好可以看到丁子木那得意洋洋的笑脸,里面不仅仅是高兴,更多的是一种自信。与在游乐园第一次看到他完全不同,那种自信让他整个人都发散着一种光彩。 杨一鸣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点了一只蜡烛,白色的。 “袁大哥,咱们可以让大家来尝尝看嘛。”丁子木把托盘举起来,说,“大家都来尝尝,先尝左边这排。杨老师,您也来尝尝,帮我们把把关。” 这个时候那个袁大哥才恍然原来一直默默站在丁子木身边的那个男人不是顾客:“呃,您好。” 袁大哥冲杨一鸣伸出手去:“我叫袁樵。” 丁子木在一遍补充一句:“杨老师,他是我们店长。” “杨一鸣,我是个老师。”杨一鸣也伸出手去跟袁樵握手,他没提“心理老师”这事儿,总担心让对方知道丁子木心理有问题。 “啊,您就是杨老师啊,”袁樵热络地说,“木木经常跟我们提起您。” 杨一鸣诧异地看向丁子木,丁子木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说漏嘴了。” 袁樵放声大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用力揉揉丁子木的头发:“这傻小子,天生说不了瞎话,从第一句开始就是各种bug!” 杨一鸣配合着笑笑,两眼死死地盯着袁樵的手。 “快尝尝,快尝尝。”丁子木举着盘子转移话题。 大家尝了一块左边的,喝了半杯淡柠檬水以后又尝了尝右边的。 “怎么样?哪边好吃?”丁子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微微扬起,那不是一种疑问的语调,他其实在心里非常有把握,极其自信。 杨一鸣觉得,当初坚持让丁子木干回老本行没去送快递真是对了。 “我觉得右边的好吃,左边的有点儿苦。”收银小姑娘舔舔手指上沾着的碎屑,意犹未尽地说。 丁子木抛过去一个“你快闭嘴你这个没品位的小馋猫”的眼神。 “杨老师,您说。” “那得看你们这款甜点怎么定位。”杨一鸣说,“如果你主要面对青少年,尤其是儿童,那肯定是右边那款更合适,甜、润、软;可你用的是venchi,这么贵的巧克力不可能是面对孩子的。所以,如果你面对的是成年人,尤其是有一些生活品味的成年人,左边的更合适,不太甜,但是巧克力的香气足够,口感丝滑但是不腻。更重要的是,我觉得吃左边这款甜点,有种……” 杨一鸣停下来,所有人都眨巴眨巴眼睛瞪着他,迫不及待地等着他说下文。 “我想想怎么形容,”杨一鸣顺手把盘子里左边最后一块甜点拿起来自然而然地放进嘴里细细地品了一番,“嗯,很踏实的感觉。太甜,会让人觉得轻浮,恰到好处的苦,会让人觉得踏实。嗯,里面应该还有薄荷,吃到最后有点儿凉,这种味道吃起来层次更丰富,味觉由甜到苦到凉,一层层递进过去,很踏实。太甜的东西会让人有种没着没落的感觉,除了甜就是甜。” 杨一鸣停下嘴,不意外地收获到丁子木崇拜的眼神:“杨老师,你怎么什么都懂啊!” “这是吃货的本能,”杨一鸣笑着说,“我也就是爱吃而已。” “我也爱吃,我就吃不出这么多门道来。”收银小姑娘嘟囔一句。 “你是真吃货,”袁樵笑着说,然后转过脸来对着杨一鸣说,“杨老师,我服了。” 丁子木眼都不眨地看着杨一鸣:“杨老师,我……” “特崇拜吧?”杨一鸣调侃着说,“我给你签个名要吗?” “要!”丁子木用力点点头,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您懂的真多。我做这个的时候就是这么想的,我就是觉得这个味道应该是层层递进的。” “杨老师不愧是心理老师啊,”袁樵说,“您把木木看得透透的,不过食物可以反应一个人的内心,甜点更是。” “嗯嗯,”丁子木拼命点头,“其实我就是凭着感觉做的。” “waitress!”杨一鸣蹦出来一个单词。但是袁樵显然是听懂了,他点点头:“对,就是这样。” 丁子木完全没有听懂他们在说什么,于是狐疑地看着杨一鸣。杨一鸣到底没忍住,伸手按在丁子木的头顶用力揉了揉:“没事儿,我们在说一部电影,回去找给你看。” 丁子木不太在意那部电影,他问袁樵:“那袁大哥,我们能定了吗?” “能!”袁樵咂咂嘴,不满地看一眼杨一鸣,“杨老师,我觉得您其实一开始就知道该怎么形容木木的甜点,可您还是吃了我最后一块!” 杨一鸣耸耸肩:“正好袁先生您也不太喜欢那个口味的,您更喜欢偏甜的。” “你刚刚说甜的更适合儿童,偏苦的那个才是‘有品位的成年人’爱吃的。” “我不懂甜点,随口说说而已。”杨一鸣淡定无比。 袁樵又一次大笑起来:“杨老师您真有趣,我想以后我们出新品的时候,麻烦您过来帮我们把把关,好吗?” 丁子木在一边小声说:“杨老师很忙的。” “好啊!”杨一鸣干脆利落地说,“我求之不得。” 丁子木闭上了嘴,他觉得今天的杨老师有点儿怪怪的说,说不上来哪里不对,总之是不对。 杨一鸣看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他说:“丁子木,你上次给我的那种面包还有吗?” 丁子木想了想:“就是您说带给阿姨吃的那种吗?还有。” “我再买两块。” “买什么啊,”袁樵豪爽地说,“我们的特邀品鉴师还需要买面包?来,木木你去给杨老师装两块。” 丁子木听话地装了两块松软的面包递给杨一鸣,杨一鸣也不客气,接过来之后又嘱咐丁子木如果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要给自己打电话,然后就走了。 他走出去两步以后,回头看了一眼,透过面包房的落地玻璃,他看到袁樵又揉着丁子木的头发笑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爪子真欠! 杨一鸣恨恨地想,同时在心里又给自己点了一只蜡烛,还是白色的。 *** 杨妈妈罹患卵巢癌,生命已经走入了最后阶段,她精神好的时候会跟子女说说话,跟小外孙女玩一会儿,精神不好的时候就昏昏沉沉地睡着。杨双明请了一个全职护工在家里照顾老母亲,每天都提心吊胆的。 杨一鸣有空就回家陪妈妈,一开始杨妈妈还能跟聊半天天,最近这几个月老人的精神越来越不济,杨一鸣十次回家有七八次都没法好好跟妈妈说句话。随着病情的恶化,老太太的胃口也越来越差,上次杨一鸣无意中跟丁子木说起老人胃口差,丁子木就从店里拿了两块面包给他。 丁子木说:“杨老师,这面包是我做的,很香,而且特别松软也好消化,您拿去给阿姨尝尝吧。” 杨一鸣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带回去了,没想到老人还挺爱吃的。这次他又带了两块回去,杨妈妈正好醒着。 “好吃吗?”杨一鸣问,“这是我学生做的,您要爱吃以后我天天给您带回来。” “好吃。”杨妈妈慢慢地吃了半块,“小鸣啊,妈想问你……” “没有。”杨一鸣叹口气,“妈,您就别操心我了,好好休息。” “怎么还没有呢?”杨妈妈叹口气,“你也不着急?” “我才三十岁不到我着什么急啊。” “我三十岁的时候都有你了。” “不能这么比啊妈妈。”杨一鸣笑着说,“现在人结婚都晚。” “不结婚有个对象也行啊。” “您儿子眼光高,一般人等闲看不上。” 杨妈妈靠坐在床头上,认真地说:“小鸣,你也知道,妈不是那种不通情理的人。” 杨一鸣点点头,他大学期间出柜,向妈妈和姐姐坦白了双性恋的身份,但是让他感动的是,无论是妈妈还是姐姐,都在震惊之余表示能理解,唯一的要求就是他能洁身自好。杨一鸣记得妈妈和姐姐的嘱咐,恋爱谈过,但是从不乱来。 “妈,我是真没有碰到合适的人。”杨一鸣说,“您跟您说实话,找个姑娘吧,我怕将来会耽误人家;找个男人吧,我又担心不能长久。您也知道,这个圈子其实……也挺乱的。” “总有不乱的人啊,”杨妈妈叹口气说,“其实我也不是逼你,我也知道这事儿挺难的,可就是因为难,妈妈就总想在闭眼前能帮你把把关。甭管姑娘还是小子,让妈看一眼也心安不是吗?” “如果有,我一定第一时间把他带来给您看。”杨一鸣保证说,“我会好好去找一个的。” “如果是个姑娘,不用太漂亮,踏实就行;如果是个小子……老实巴交的最好,踏踏实实一心一意跟你过日子。” “老实巴交”四个字触动了杨一鸣,他一下子就想到了丁子木,想起了袁樵说“这傻小子,天生说不了瞎话”…… 杨一鸣甩甩脑袋,觉得自己最近有点儿走火入魔。 杨妈妈精神不好,说了一会儿话就睡了,吃晚饭的时候杨双明问:“相亲吗,我手里有资源。” “男的女的?” “废话!”杨一鸣轻斥一声,“你见过同性恋相亲的吗?” 旁边许筑均小声问:“妈妈,什么是同性恋啊?” 杨双明腾的红了脸,恶狠狠地瞪杨一鸣一眼:“谁让你问男的女的的?” 杨一鸣无端躺枪,只能无辜地耸耸肩。 “均均,你听错了。”杨双明笑着说,“你还吃红烧肉吗?” 许筑均的注意力瞬间被转移走了,杨双明安抚好女儿,冲杨一鸣抬抬下巴:“见不见?” 杨一鸣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见!” *** 丁子木下班回家时揣了好几个新出炉的肉松面包,罗飏最喜欢吃了,每天早晨起来煮一杯牛奶,就着一块肉松面包就能解决掉早饭。 罗飏还没回来,丁子木洗完澡斜靠在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电视里吵吵嚷嚷的婆婆嫌儿媳妇刁钻,儿媳妇嫌婆婆事儿多,媳妇跟丈夫大吵大闹,做丈夫的忍不住扇了对方一巴掌…… 啪,丁子木果断地换了一个台,中职篮比赛,虽然没有什么兴趣,但总比看丈夫妻子对打好些。 丁子木丢下遥控器,想起今天杨一鸣的那番话,心里压抑不住的激动。他一直是怀着某种心情在做甜点,但是从来也说不清楚那种感觉是什么,只知道当他心情不好时,做的甜点会很糟糕。比如上次帮杨老师收拾活动室,在食堂做的马芬蛋糕。但如果心情很好时,也能做出让自己满意的甜点来。 比如今天。 今天,杨老师说点心里有种“踏实”的感觉,就像生活一样,层次分明,有甜有苦,但是吃到嘴里就时那么地让人踏实。丁子木摸摸自己的胸口,踏实吗?他问自己。 有认识十几年的朋友,有一个可以遮风挡雨不用担心盗窃倒塌漏雨积水的房子,有一个在自己最危急的时候能出现在身边的师长,有一份喜欢的工作,有一个豪爽仗义的老板。对生活还有什么可不满的呢? 丁子木觉得自己前二十二年已经把所有能经历的霉运都经历了,剩下的人生,他可以“踏踏实实”地享受一下生活,看看窗外的阳光,听听鸟的啁啾,一切都会好起来。在这种时候,哪怕是自己的心理问题,也不能让他感到沮丧或者绝望。 丁子木觉得,一切真的已经开始好起来了。 他心满意足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伸个懒腰走到阳台上去收早晨晾着的衣服。一低头,正好看到一辆车开了过来停在楼下。驾驶座上下来一个男人,非常绅士地绕过去拉开了副驾驶座的门,里面走下来一个女孩。 高高挽起的头发,合体的西服裙,在明亮的路灯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细长的金属鞋跟,标准的恨天高。 三楼的高度,一切都可以看的很清楚,丁子木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因为那个正温婉地微笑着的女孩,竟然是罗飏! 第二十六章 罗飏开门进来时吓了一跳,丁子木两眼放光地坐在沙发上,满脸都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干嘛?” “罗飏!”丁子木那个兴奋的样子,如果身后有条尾巴一定已经摇断了,“有人送你回来。” “啊,对啊。”罗飏一边脱下高跟鞋一边说,“人家送我回来,你兴奋个什么劲儿?” “那人是谁?” “合作公司的项目经理。” “喜欢你?” “木木,加班之后男人送女人回家是最最基本的礼貌礼仪,你不要想多了。” “你喜欢他?” “你看我脸上写着‘喜欢’两个字吗?” “你穿高跟鞋了。” 罗飏不说话了。 丁子木得意地说:“你不但穿了高跟鞋,你还盘了头发,你还化了妆。” “我每天都化妆的。” “可你的妆从来都坚持不到下午就脱光了,你从来都懒得补妆。今天这都几点了,居然看起来还那么好。” 罗飏气哼哼地进屋去换衣服,等出来时一身旧旧的家居服,满头的黑发散下来,衬着脸上精致的妆容,怎么看怎么别扭。 “罗飏,”丁子木目送罗飏走进卫生间,在卫生间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之前喊道,“老实交代啊。” 二十分钟后,罗飏顶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了,一屁股坐在丁子木身边:“问吧。” “他喜欢你?” “我不知道。” “怎么能不知道呢?” “他说喜欢就喜欢啊,”罗飏翻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他不是骗我呢。” “认识多久了?” “三个月。” “发展到哪一步了?” “没发展。”罗飏伸个懒腰,直接就靠在了丁子木身上,她说,“木木,你说他可信吗?” “那我哪儿知道?”丁子木从罗飏手里拿过干毛巾帮她擦头发,一边擦一边说,“我又不认识他,你自己觉得呢?” “我不知道。”罗飏眼睛有点儿发直,神色间竟然带着几分惶恐,“我不敢确定,我每天都在问自己,他喜欢我什么呢?” “别这么不自信,”丁子木说,“你看你多能干,咱们院里学习最好的就是你了,南大啊,这都是学霸才能考上的。你大三的时候就开始在这家公司上班,还没毕业呢人家就签了你,你看你多能干。再说,你又那么漂亮。” 罗飏坐直身子,眯着眼睛看着丁子木:“漂亮?丁子木,我怎么觉得你在讽刺挖苦呢?” “真的,”丁子木真诚地说,“仅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说,我觉得你很漂亮。” “噗嗤,”罗飏笑了,“还男人呢,你就是个男孩。”然后她叹口气说,“木木,你说咱们以后会找个什么样的人?” 丁子木楞了一下,移开了视线。 “木木,”罗飏伸手把丁子木的脸掰过来,认真地说,“冯老师说你不肯找女朋友。” “没有,”丁子木勉强地笑一笑说,“我是找不到啊,你看我这个条件,哪儿有姑娘愿意找我呢?” “那些都不是理由,她们找不找你是她们的事儿,我现在问的是,你愿不愿意找个女朋友。” 丁子木垂下眼睑,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 “木木,”罗飏强硬地又把丁子木的脸抬起来,“你不愿意找就不找,没关系,其实冯老师也是心疼你,又没有逼着你现在就恋爱结婚。但是现在我和冯老师都很担心,因为我们都觉得你对恋爱这件事儿本身就很排斥。” 丁子木摇摇头,说:“我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我就想赶紧把病治好,然后好好工作挣点儿钱,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 罗飏被噎住了,两个人默默地坐在房间里发愣,各想各的心事儿,罗飏想那个人是不是真的喜欢我,木木会不会真的孤单一辈子。 丁子木想,跟一个人在一起生活会是什么样的呢?每天除了吵架打架,互相指责,还能有其他的交流吗?为什么两个人能一辈子生活在一起呢?书上说真正的爱情仅仅能维持几个月,剩下的全是习惯和亲情。就凭着习惯和亲情能过一辈子吗?妈妈和自己是血脉亲情,可又有什么用呢?妈妈和那个男人过了十几年,按说早就习惯了对方,可又有什么用呢?不是一样打出人命来了? 爱情,让人朝思暮想又患得患失,在爱情面前,一切的乐观会被放大成自以为是,一切的悲观也会被放大成绝望抗拒。 *** 杨一鸣没有给丁子木安排固定的咨询时间,基本上只要双方都有时间,就在一起聊聊天。杨一鸣扯的话题天南地北无所不包,每个话题一旦进行到丁子木跟不上了便立刻转移。这让丁子木感到非常舒服,不会有种自己什么都不知道的自卑感。 丁子木也非常好奇地问杨一鸣,什么时候开始“正式治疗”,杨一鸣摇摇手指说:“第一,我们一直在‘正式’咨询,第二,我不能治疗你,我不是精神科医生,我只能提供咨询。” 丁子木耸耸肩,并不在意杨一鸣“能不能”治疗:“那您的咨询就是聊马卡龙的制作吗?” 杨一鸣煞有介事地说:“对啊,咱们必须聊天你有兴趣的,让你愿意说的话题才行啊,这样我才能从你的言行中分析出你的问题来。” 丁子木笑眯眯地说:“我看您是在分析我们店下周主打什么甜点。” “对了,说起来你们下周做什么?能不能别做巧克力,都连续两个星期巧克力了,不烦啊。” “袁大哥最近对巧克力走火入魔,”丁子木无可奈何地说,“他最近又开始算计i。” “又不是小孩子,怎么那么喜欢巧克力呢?”杨一鸣叹口气说,“这一定是小时候没吃够。” “哈哈,”丁子木笑起来,“有可能啊。” “你爱吃巧克力吗,”杨一鸣微微倾过身子,温和地问,“你喜欢吃什么口味的巧克力?” “说不好,我没吃过什么巧克力。”丁子木想了想说,“我吃的巧克力都是后来在做甜点时尝到的,也就是一般的黑巧i那么顶级的我没吃过。” “你小时候不吃巧克力?那还挺少见的,那你小时候爱吃什么啊?” “我长大了也不吃巧克力啊,“丁子木说,“相对来说,我倒是比较喜欢抹茶口味的……啊,对了,杨老师,要不然我下周给你做抹茶卷吧?” “好啊。”杨一鸣故作轻松地微笑着说,但是心里暗暗叹息。丁子木回避一切跟童年相关的话题,不论怎么引导都没有用,最近两三次谈话没有一次能进行下去的。杨一鸣想知道,丁子木的童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的症状和那个相关吗?他也想知道,之前那个随便一个“熊孩子”就能叫出来的“大丁”跑到哪里去了呢? 但是杨一鸣并不着急,心理咨询本身就是不是个短期工程,他是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的,现在首要问题是让他丁子木信任他。任何一个心理咨询或者治疗,第一步永远是建立“信任”。杨一鸣觉得丁子木还未全然地信任他,或者说丁子木的分||身还未信任他,比如大丁。 “丁子木,”杨一鸣说,“你是周六休息吧?” 丁子木点点头。 “那你周六来我家吧。我周六要接待两个个案,反正你也没啥事儿干,来帮我干活。” 丁子木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真的?杨老师我能帮您干什么?” “当个接待员吧。”杨一鸣调侃着说,“那俩都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就喜欢看帅哥,你去给我撑撑门面,接待一下。” “姑娘啊……”丁子木有点儿迟疑。 杨一鸣皱皱眉头,想起上次冯老师跟他提过的,那个疑似“恋爱恐惧症”就是丁子木,没想到他不止“恋爱恐惧”,他还“女孩恐惧”。 “不愿意?” 丁子木说:“那倒不是,我就是不太擅长跟女孩子打交道。” “我看你跟罗飏处得挺好的。” “罗飏……基本不能算个姑娘。” 杨一鸣哈哈一笑,忽然起了一个念头,还没等他把这个念头考虑清楚,一句问话就脱口而出:“不擅长跟姑娘打交道,那擅不擅长跟小伙子打交道啊?” “男的……也还可以吧。”丁子木老实巴交地回答。 杨一鸣来了兴趣:“那你说说,你喜欢跟什么样的男人打交道。” “什么样的?”丁子木努力地想着,想要概括出一个大概来,努力了半天,还是觉得举例论证最方便:“袁大哥那样的就很好。” 杨一鸣生气了:“说说看,他怎么好了?” “袁大哥人特别好,挺随和的,而且挺照顾我的。” “怎么照顾你了?”杨一鸣想难道我不照顾你吗? “就是……你别看他大大咧咧的,但其实他挺心细的,而且为人很仗义,对员工也好。” “看人要从长远看,不要轻易下判断。”杨一鸣想,可能我的确不够心细,但是我那点儿有限的“细心”可全都用在你身上了! “我认识他时间挺长了,都一个月了。” “一个月就叫长?”杨一鸣想,我认识你可快三个月了。 丁子木说:“一个月也不算长,但是我跟袁大哥接触挺多的,我觉得他人很好。” 杨一鸣彻底懒得说话了,他不咸不淡地“哼”一声算是答复。 丁子木说着说着,忽然笑了一下,他说:“杨老师,我觉得我特别幸运。” “嗯?” “您看,我现在多好,有稳定的工作也有很好的房子,也认识了新的朋友,这些在我之前都不敢想的事儿。” 杨一鸣这回连哼都懒得哼了,他觉得丁子木嘴里的“朋友”想必是不包括自己的。 “杨老师,”丁子木说,“我真的觉得能遇到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儿了。” 杨一鸣有种被击中的感觉,他不自在地咳嗽一声,挪动了一下身子坐好:“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你真的对我很好,所以有一段时间我总觉得自己跟做梦一样。你看,在我那么困难的时候你出现了,还那么帮我……这个世界上有谁是像你这样不求回报地帮一个人呢?” “我是老师嘛,”杨一鸣被夸得有点儿愣神,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只好说点儿场面话,“再说,我也是个心理咨询师,这些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职责。” “不,”丁子木摇摇头说,“从小到大,教过我的老师有很多,也有可怜我对我好的,但是他们都跟你不一样。杨老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说过,我的工作嘛。” 丁子木说,“那杨老师,你平时对你的病人都那么好吗?” “差不多吧。”杨一鸣含糊其辞地说,“我这个工作就是这个性质的,需要得到病人的信任。” “也对,只有病人信任你,才会跟你说实话。” 杨一鸣点点头:“对于我们而言,信任很重要。所以我希望你能信任我,当然,信任也不是一天就能建立起来的,我也会表达出我的诚意。丁子木,你得相信,我是真的想要帮助你。” 丁子木说:“对!你当然希望我信任你了,只有我信任你了,才会彻底把自己交给你,然后你就可以下手了为所欲为了。不如我们来聊聊,你到底想把我怎么怎样,让我变成什么人。” 杨一鸣一下子坐正了身子,难以置信地盯着丁子木,他觉得自己的脑袋里翁翁直响,打心底泛出一丝凉意来。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发现丁子木对他的称呼,不知不觉之间从“您”变成了“你”,而他竟然完全没有发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第二十七章 “杨老师,”丁子木慢慢地说,“你这会儿才开始害怕恐怕是晚了。” 杨一鸣的嗓子里哽着好大一个硬块,头皮一阵阵地发麻。丁子木一动不动、神色淡淡地坐在对面,但是杨一鸣却觉得自己又被一头不太饿的狼给盯上了。这种被对方不动声色地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感觉让他毛骨悚然,愤怒却无力反抗。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想,现在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真的是“大丁”吗?抑或是披着“大丁”外皮的另外一个人。或者,怎么能知道最开始跟自己说话的那个人就一定是“丁子木”呢? 杨一鸣觉得自己漂浮在一个没有维度的空间,除了恐惧和无着无落,一无所有。 “杨老师,”丁子木,不,大丁慢慢地说,“我就一直不明白了,你到底图什么?” 杨一鸣呼吸一窒。图什么其实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是图什么。在治疗丁子木的这条路上,自己一直在偏离最初的方向,而且越偏越远。一切都向着一个他从未料想过的,充满无数可能性的方向发展。 杨一鸣茫茫然不知该如何回到。可是大丁依然步步紧逼,他问:“或者,我换个问题。杨老师,你想把丁子木怎么样呢?” 杨一鸣被逼到无路可走,只好再次强调,“我是一个老师,也是一个心理咨询师,我只是想帮他。” “哦,”大丁嘲讽地说,“倒真是可以感动中国了呢,你这么公而忘私心怀天下,可周末那两个小姑娘的咨询费你一分都不会少收吧。” 杨一鸣觉得自己必须要说点儿什么来反抗一下,从刚刚开始,他就一路被大丁逼着步步后退,穷于应对他层出不穷的问题。如果这么一路被逼下去,自己会在大丁面前失去所有的立场,而大丁一旦发现自己的软弱和退缩,他就会更严密地把丁子木掩护起来,那样就真的很难再去触及丁子木的内心了。 杨一鸣换了个姿势坐好,问了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你什么时候出来的?” 大丁微微一笑,那笑容让杨一鸣有了一种预感,他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大丁似乎一直在这里等着自己,这里有个巨大的陷阱,自己明明知道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它在哪里。 “在你追着那个傻子问为什么喜欢袁樵的时候。”大丁忽然俯下身子,迫近了杨一鸣,一双幽黑的眼睛阴沉沉地盯着杨一鸣:“说说看,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杨一鸣觉得自己在高考考场上都没这么动脑子过,他说:“我想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人,了解他的脾气秉性。” “为什么?” “帮他。”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有什么可值得我……盗的?”杨一鸣把那个“奸”字咽了下去。 “我这不问你呢吗?”大丁盯着杨一鸣,寸步不让。 “双赢而已。”杨一鸣说,“你也知道,这么经典的案例是可遇不可求的。” “你拿他当试验品?” 杨一鸣耸耸肩:“我认识很好的心理咨询师,也认识非常出色精神科医生,你觉得丁子木能接受他们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大丁说,“我觉得应该比你这个半吊子靠谱吧?” 杨一鸣压下心里的火,故作淡定地说:“你可以跟丁子木商量一下,如果他同意我没意见。” “你不用拿这个来激我,”大丁说,“你应该明白,其实你治不治得好他对我没有什么影响,事实上如果你治不好他,对我倒是挺有利的。” 杨一鸣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放松下来,有大丁这句话杨一鸣心里就踏实了。他知道,大丁不会真的破坏他的治疗,大丁是丁子木的守护者。于是抓住反击机会的杨一鸣说:“其实我也想知道,你为什么希望丁子木能好起来。” 大丁猛然坐正了身子,他眯起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杨一鸣,慢慢地攥紧了拳头。杨一鸣并不害怕,他笃定大丁不会动手,他耸耸肩膀说:“丁子木应该很感激你,他是真关心他,虽然也给他找了不麻烦。” “你说什么?”大丁磨着牙说。 “说的就是你,要不是你打的那几场架,丁子木不会被蛋糕店开除。你知道就因为这个,他的简历写起来有多难看吗?” “不过袁樵并不在意,你看,真心欣赏丁子木的还是大有人在的。”大丁反唇相讥。 杨一鸣心里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他非常讨厌这种感觉,眼前这个火爆脾气的男人每次都能稳准狠地戳中他心里最不愿为人所知的那一面。也许大丁还没有确切的把握,但是就凭他这种狼一般的直觉,要不了多久,自己的秘密就会被发现。 杨一鸣告诫自己,再也不能大意了。不期然的悸动也好,猝不及防的感动也好,抑或是无法预测的“房颤”,所有的这些必须要藏好,为了自己更为了丁子木。 “丁子木值得更多的人欣赏,”杨一鸣平静地说,“我也很欣赏他,但是那还远远不够,我希望所有的人都能认识他,认同他,无论是他的善良还是他的才能,这也是我帮他的目的。 大丁沉默地看着杨一鸣,杨一鸣觉得自己浑身都被大丁锐利的目光狠狠地刮了一遍。 大丁不说话,杨一鸣也不说话,房间里安静得能听到时间走动的声音。 半晌,大丁说:“我拭目以待。” 这次杨一鸣没有拦着他,他胜利的微笑着看着丁子木晃了晃身子,然后眨眨眼睛说:“杨老师,您盯着我干嘛?” *** 周六的时候,丁子木非常紧张地站在杨一鸣的客厅里,摆出一副宾馆迎宾员的姿态。杨一鸣笑得不行,拽着丁子木坐在沙发边的的桌子上,塞给他一个ipad:“你玩你的,那姑娘抑郁症,如果她不跟你说话你就别理她,她要跟你说话,你就微笑、微笑、再微笑。” 丁子木笑了:“听起来很没用。” “怎么会?我在接待上一个的时候,你要负责安抚这个姑娘的心理,别让她太激动或者太消沉,你很重要呢。” 事实上,杨一鸣说对了。今天这个患有抑郁症的姑娘情绪非常不稳定,在等待的过程中就开始在房间里不停地徘徊,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说什么。丁子木看到的所有关于抑郁症的新闻报道一幕幕浮现上来,每一个都以自杀结束。他有点儿紧张地放下ipad说:“呃……你要不要喝点儿水?” 姑娘没理他,继续在房间里徘徊。 丁子木想了想说:“我给你煮杯咖啡吧?你喜欢什么花式?” 姑娘停下脚步,诧异地看着丁子木:“花式?” 丁子木站在厨房门口招招手:“你来。” 杨一鸣送走第一个咨询者出来的时候,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那是绿茶的幽雅清香和咖啡的浓郁厚重交流激荡。他走进厨房就看到丁子木正往一杯咖啡上慢慢地浇上一层鲜奶油,然后他放下奶油杯,又从柜子里拿了一小袋绿茶粉洒在上面,再放进去一块方糖。深褐和纯绿在白色的奶油液面上交融出一幅奇异的色调,看得人馋涎欲滴。 “给你尝尝,”丁子木把杯子递给那个女孩,“很香的。” 姑娘端过咖啡来,深深地吸了口气:“真香。” “是吧?”丁子木得意地说,“杨老师,您也来一杯吧。” “咱家哪儿来的绿茶粉和奶油?”杨一鸣端过一杯咖啡来呷了一口,出乎意料的好喝。 丁子木被“咱家”两个字说的有点儿心慌,他觉得自己的心脏砰砰砰地跳得厉害:“那个……我从店里带来的,上次不是说要给您做抹茶卷吗?” “真香,”杨一鸣再赞叹一声,端着咖啡杯带着那个女孩往咨询室走去,一边走一边说,“再过两天,咱家都可以开个咖啡馆了。丁子木,要不然索性我换个招牌好了。” 女孩一边走一边说:“杨老师,要是开咖啡店的话,我还来可以吗?” 杨一鸣翻个白眼儿,这姑娘还真是好收买。 *** 杨一鸣带着姑娘去做咨询,丁子木坐在客厅里发呆。刚刚杨一鸣无意间的一句话深深地触动了他,他想象着,以后开一家小小的咖啡店或者甜品店,有落地窗,有好听的音乐,还有满室的阳光。自己就站在柜台后面煮咖啡或者烤蛋糕,杨老师就坐在靠窗的软椅上,一边喝咖啡一边写他的论文,如果饿了,还可以给他做份意大利面…… 这样的生活他之前也梦到过,只是在梦想里,一切都是朦胧的一个轮廓。那是他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生存下去,也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自己变成一个疯子,肮脏、癫狂、丑态百出、遭尽世人白眼和冷语,成为最可悲可怜却也最无助的那种人。 于是所有的梦想对于他而言都只是梦而已,现实永远是“生存”,他挣扎在最底层的时候从来不知道阳光是什么样的。可仅仅两个月的时间,阳光就以一种肆无忌惮的姿态,喧哗着,大喇喇地闯进了自己的生活,于是梦想不再遥不可及,他真的开始坐下来思考,今后,我要怎么生活呢? 第二十八章 杨一鸣把自己的又一次相亲安排在了一个周日的下午,他想的非常全面:周日约个晚饭,如果聊得来,可以聊得晚一点;如果聊不来,借口第二天要上班,便可以早早地结束约会,客客气气地把人家姑娘送回去,然后自己赶紧滚回家去睡大觉。 于是周日,杨一鸣约了姑娘在市中心吃饭。这顿饭吃的很纠结,因为杨双明是个颜控,这个姑娘长得自然是不错的。但是就像杨一鸣说的,长得好的一定能让自己心跳,但不一定就能让自己有想法。可是这个姑娘的性格不错,跟自己也颇聊得来,家世背景也算不错…… 总之,作为一个结婚对象,各种软性的、硬性的指标都达标了,只除了一点…… 丁子木跑哪儿去了? 今天下午,杨一鸣给丁子木打电话的时候发现丁子木的手机没人接;打到店里,袁樵说今天下午丁子木倒休;打到福利院,冯老师说没看到;打给罗飏,罗飏更是一头雾水;最后打回丁子木家里,自然也是没人接的。杨一鸣给每个人都留了话,如果有人知道丁子木在哪里就立刻通知他,可惜到现在为止,依然没有消息。 这小子跑哪儿去了?杨一鸣始终揪着心,一想到神出鬼没的大丁他就更揪心,生怕在什么地方大丁又跟别人打起来。要知道,打架耍狠的是大丁,可受伤却是丁子木,最后收拾烂摊子的一定是自己。于是,在坐立不安中的杨一鸣一顿饭也吃的心不在焉,看手机的次数比看对面美女的次数都多。 “杨老师,您是不是有事儿?”坐在对面的姑娘落落大方地问。 “啊,”杨一鸣尴尬地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只能支支吾吾地说,“也没什么事儿。” “有事儿的话咱们今天就先散了吧,没关系的。” 杨一鸣默默地叹了口气,看来今天的这个相亲是失败了,搁谁家的姑娘也不能忍啊。 “真对不起,”杨一鸣客气地说,“确实是临时有点儿事儿。” “那你先去忙吧,我自己走就可以了。”姑娘站起来身礼貌地告辞了。杨一鸣觉得姑娘转身的背影就好像一个耳光,狠狠地甩在自己的脸上。但是他现在已经顾不得这个姑娘了,都已经八点多了,他还是不知道丁子木在哪里。 杨一鸣匆匆忙忙地结了账,走出饭馆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找,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又打了一圈电话,之前不知道的还是不知道,没人接的电话依然没有人接听。想了想,开着车去了丁子木以前的家。 那边的“废墟”比一个多月前更荒败了,秋风渐起,风穿过破窗烂门发出尖锐的哮音,杨一鸣拉紧身上的衣服,打开手机的电筒,慢慢走进了黑暗中。 丁子木家的小院子黑着灯,但是杨一鸣不死心,他想不出除了这里丁子木还能去哪里。 “丁子木!”杨一鸣索性扯着嗓子开始嚷。 “丁子木!”杨一鸣的声音在“废墟”上回荡着,竟然有了几分凄厉的感觉。 “哎。”一声回应从一堵废墙后面传过来,杨一鸣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绕过墙,就着昏暗的路灯光,他看到丁子木裹着一件夹克,蹲在一个墙角,周围围了一圈流浪狗。 “你干嘛呢?” “喂狗。”丁子木指指地上的一圈儿流浪狗,“他们饿了好久了。” 杨一鸣活活被气乐了,他一时之间搞不清楚自己是应该抽他一巴掌,还是该把他揪过来痛骂一顿。 “杨老师,您找我有事儿?”丁子木仰起头问。 “我能抽你一顿吗?”杨一鸣低下头看着他说,就着不太明亮的灯光,他觉得丁子木的脸色不太好看,虽然挂着一点儿笑容,但那笑容怎么看怎么像是硬挤出来的,他整个人都无精打采的。 杨一鸣说的本来是一句玩笑话,谁也当不得真的,杨一鸣顺口说出来的时候也满以为丁子木会一笑而过。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丁子木那点儿本就勉强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抽我……为什么?”丁子木的脸色在昏昏暗暗的灯光下极为难看。 杨一鸣心里马上就后悔了,他想起了丁子木那糟糕至极的童年,意识到有些玩笑真是不能随便开的:“这不随口一说嘛,”杨一鸣拍拍丁子木的肩膀说,“玩笑话,再说,我还真不一定能打得过你,你瘦归瘦,可力气实在是大。” “如果我小的时候也这么有力气就好了。”丁子木幽幽地说,眼底忽然淬出一点儿火来,一闪而过的恨意让他在那一瞬间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充满威胁的锋利来。 “大丁?”杨一鸣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声音不大,带着试探的味道。 丁子木对这个新称呼毫无反应,他慢慢地站起身:“那时就是太小了。” 杨一鸣心里骤然一紧,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丁子木第一次提到“小时候”,于是立刻追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丁子木眨一下眼,直直地看着杨一鸣,轻轻说:“杨老师,您明知故问。” 杨一鸣坦然地说:“我知道归我知道,你说归你说,两码事。” “为什么一定要我说?” 杨一鸣踟蹰了一下,严格说起来,现在并不是一个好时候,应该等到丁子木对自己更有信任感,对周围环境更有安全感的时候再引导他回忆。可是今天这个机会实在难得,不论丁子木是因为什么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他都不想错过这个机会。 “因为你得面对它,无论你多痛恨、多厌恶它,它都是客观存在的,你得学会接受它。”杨一鸣仔细地观察着丁子木的神情。他很担心大丁,因为杨一鸣笃定,在这个时候,大丁一定非常想出来阻止丁子木,可他需要丁子木说下去。 “杨老师,我能接受它,我只是不想去刻意地回忆它。”丁子木说,是他习惯的口吻。 杨一鸣一边疑惑为什么大丁没能出来一边引导丁子木继续往下说:“有些时候,回忆并不会让你更痛苦,相反,它会让你更释然,你会发现,再不堪的过去最后也就都过去了。” 丁子木苦笑一声:“其实,就是麻木了而已。” “你可以这么理解,”杨一鸣耸耸肩,“可我们不一直都是这样吗?我母亲的癌症到了三期才检查出来,结果一出来就是倒计时。那个时候我跟我姐姐都快疯了,谁也不能接受,我带着我妈妈看了好几家医院,北京上海的医院也去了,结果呢?我现在回家,我妈妈会心平气和地跟我交代后事,我跟我姐姐会心平气和地听着,然后尽量满足老太太的愿望。我们不是不难受不痛苦,而是难受痛苦没有任何用处,不能解决问题,我们能做的就是承认它,然后想办法让结局尽可能往好了发展。” 丁子木沉默了两秒说:“我明天给阿姨做红豆卷吧。” “你做什么卷的可以,”杨一鸣不容他转移话题,坚定地说,“现在我们先来谈谈你小时候的事儿。” 丁子木垂下头,看着脚底下的一群流浪狗。地上有个塑料袋,里面装了狗粮和一些切碎的火腿肠,这个时候已经几乎被吃光了。那些狗在慢慢散开,还有一只小的蹲在丁子木脚底下慢慢地舔着一根肉骨头。丁子木又蹲下身子去摸那小狗,杨一鸣下意识地想要拉他一把,生怕小狗咬了他或者身上有跳蚤什么的。可是刚伸出手,就强迫自己停了下来,他看着丁子木摸了摸那条小狗,然后从书包里又翻出一根火腿肠,剥开肠衣放在小狗跟前。小狗高兴得呜呜叫了两声,转眼就把肉骨头丢到了一边,专心去啃那根火腿肠。 “我小的时候,很难吃到一根火腿肠。”丁子木也不站起身,慢慢地说,“邻居家有个老奶奶,她的孙子很小的时候就被妈妈带走了,她儿子是个疯子,经常在院子里大吵大闹,动不动就脱了衣服满地打滚……” 杨一鸣跟着蹲下身子,就蹲在丁子木身边,也伸手摸了摸那条小狗,瘦骨嶙峋的,毛很涩,摸起来满手灰的感觉。但是杨一鸣仿佛全无意识一样,还挠了挠小狗的头。 丁子木侧头看了一眼杨一鸣,问:“您不嫌它脏吗?” 杨一鸣笑笑说:“都被你摸干净了。” “您看,再脏的东西,只要有人肯去摸一摸,总会干净的。” “再脏的东西,总会有人愿意去摸的。”杨一鸣侧过头,看着丁子木,一字一句地说,“你要相信,总会有人愿意的,或早或晚,一定会有的。” 丁子木眨眨眼睛,在昏昏的灯光下,杨一鸣觉得有泪光闪过。 “其实,也还是有人愿意摸摸我的,”丁子木挠挠小狗的肚子,小狗两只爪子抱着火腿肠,在丁子木的手掌下发出呼噜的声音,非常享受的样子。他接着说,“邻居的老奶奶就会偷偷给我吃的,有时候会给我火腿肠,那种全是瘦肉没有淀粉的火腿肠,特别香。我舍不得都吃掉,就会留一半给小狗,我家的狗就叫‘小狗’。” “名副其实,好名字。”杨一鸣点点头,冲他满是鼓励地点点头。 “后来……”丁子木哽了一下,“小狗怀孕了,肚子老大。我觉得应该给它增加营养,就从……那个人的口袋里偷钱买火腿肠,我想火腿肠也就一两块钱一根,我每次拿一点点,他不会发现的……” 杨一鸣觉得自己的心都揪了起来,手心里全是汗。 “那天我回家,小狗就挂在我床边的蚊帐杆上,捆着后腿挂着,它就头冲下地挂在那里一直到死。”丁子木抚摸小狗的手停了一下,然后一字一顿地说,“那年我八岁。” 杨一鸣几乎无法喘息,他控制不止地颤抖了一下,浑身的汗毛根根直立,他根本想象不到年幼的丁子木看到那一幕时会受到怎样的刺激,更不要说势必随之而来的虐打。 果然,丁子木沙哑着说:“我被打得很惨,那个人说我是贼,跟我妈妈一样是贼,一个偷钱一个偷男人。” 丁子木的脸色变得青白,杨一鸣几乎可以看到暴起的青色的血管。他蹲在那里,浑身都在发抖,摇摇欲坠。杨一鸣果断地跪了下去,价格不菲的牛仔裤立刻蹭上了肮脏的泥土和狗粮,他抓过丁子木的手用力一带,把人揽进怀里,牢牢地抱住。 丁子木轻微的颤抖慢慢变得剧烈,他迟疑地伸出手,一点点爬上杨一鸣的腰际,他不敢用力,只是虚虚地放着,顿了一会儿才用力圈上去。 杨一鸣能够感觉到丁子木的手臂在逐渐加力,一点一点,很快自己就有一种窒息感,但他没有放手更没有推开丁子木,反而把丁子木圈得更紧。他伸手把丁子木的头按在自己的肩膀上,一句话都不说,只是一下下地拍着丁子木的头。 丁子木闷闷的声音传出来,他说:“杨老师,如果我不偷钱,小狗现在都该有孙子了。” 杨一鸣的心绞痛起来,他没有想到丁子木竟然会为了这个自责! 丁子木轻轻咳嗽了一声,随着气流冲出咽喉,他终于压抑不住地痛哭起来。沉沉的哭声回荡在昏暗的断壁残垣中,杨一鸣觉得刮过的秋风刺骨的冷。 第二十九章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一鸣觉得自己的腿都跪麻了毫无知觉,丁子木的的哭声才渐渐停了下来。他抽抽鼻子,从杨一鸣的肩头抬起头来:“对不起杨老师。” “有什么可对不起的?”杨一鸣说,“要是真觉得对不起我,哪天我不高兴了你让我抱着哭一会儿好吗?” 丁子木有点儿不好意思,错开了视线。杨一鸣拍拍他的手说:“咱们换个地方聊如何?这里一片断壁残垣,哭哭啼啼的我担心吓着人家,一会儿再把道士跟和尚招来。” 丁子木更尴尬了,他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站了起来。但是跪的时间实在是太久了,猛一站起来他就觉得一阵头晕,两条腿也针扎一样的又麻又痛,于是不可控制地又直接跌了下去。 杨一鸣就着跪着的姿势,张开手臂直接把人接在了怀里。两个人狠狠撞在了一起,痛得一起叫了起来。丁子木手忙脚乱地想要站稳,可是越急越觉得双腿酸麻,全身都使不上力气。 杨一鸣叹口气:“别动。” 丁子木停止了挣扎,本来青白的脸色竟然有了一丝红晕。 杨一鸣看了看肮脏的地,索性搂着丁子木慢慢坐了下去,一边坐一边说:“这裤子我都不想洗了,估计是洗不出来了。” “杨老师……”丁子木嗫嚅一声,“我来洗。” “快算了吧,这哪儿洗得干净呢?”杨一鸣一边说着话转移丁子木的注意力一边去捏他的小腿。隔着牛仔裤,他一下一下用力捏着丁子木硬硬的小腿肌肉和小腿骨,一边捏一边不时地揉揉对方的脚踝。 “杨老师……”丁子木想把腿抽回来,“我自己来就行了。” “别动。”杨一鸣按住丁子木,“你那个姿势不好揉,你再忍忍,再一会儿就好了。” 丁子木闻言不在挣扎,他静静地看着杨一鸣。从他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杨一鸣的侧面,最近一段时间这张脸是他最熟悉的,也是最能让他感到安全的。之前每当自己惶惶不安的时候他就会回福利院去找冯老师,冯老师会揽着他的肩头,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其实根本不解决问题的、宽慰的话。可即便不解决任何问题,丁子木还是喜欢去,就算什么都不做,单纯地坐在冯老师身边,看着她逐渐爬满皱纹的脸和满头的白发,他就会觉得安全。 他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不是就是“母亲”的感觉,事实上他几乎从未体会到所谓的“母爱”,但是他相信冯老师给他的这种感觉就是“母爱”。 他曾经觉得杨老师给他的感觉也是这样的,但是最近他发现这其实是不一样的。比如今天,他从未动过去找冯老师倾诉寻求安慰的念头,但是在杨一鸣找来的一瞬间却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感。 那感觉就是:杨老师来了,一切都好办了…… 丁子木的腿上传来一阵阵的酸胀的感觉,在杨一鸣的手指之下,酸胀感慢慢变成一种满足感。自从上中专以来,他再也没有享受过这种切身的亲近照顾,十五岁的自己倔得像头小牛,羞于开口去求得冯老师的一个拥抱或抚慰。从那个时候,他就开始逼自己长大,越快越好,只有长大才能独立,只有独立才能做一个真正的人。 也许长得太快了,他错过了太多。当杨一鸣坐在一片脏污中认真地按摩他的双腿时,他感到无比安全和快乐:终于,这个世界上有个人会发现他“不见了”,会穿越整个城市来找他,会打无数打电话,询问每一个可以询问的人,只为了确定他在哪里,安全不安全。 “杨老师,”丁子木下意识地问,“你为什么来?” “你说呢?”杨一鸣按摩完丁子木的腿开始揉自己的腿,一边揉一边说,“为什么不接电话?” “……” 杨一鸣也不催他,自顾自地慢慢站起来,一手扶着墙用力跺了跺脚,然后弯下腰把手臂穿过丁子木的腋下把他用力拉起来——这几乎是一个大力拥抱的姿势,丁子木在那一瞬间觉得无比满足。 丁子木顺着杨一鸣的力道慢慢站起身,他说:“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回家吧。”杨一鸣说,“晚上天凉,别感冒了。” 丁子木点点头,跟在杨一鸣的身后慢慢走出了那片“废墟”。 *** 杨一鸣的车开得很快,毫不犹豫地朝着自己家开过去。丁子木也不反对,两个人谁也没说话,车里只能听到发动机的声音。但是在这种嗡嗡的声音中,丁子木越来越踏实,仿佛自己的前路被车灯照亮,身边这个人能带着自己走出这片黑暗。 杨一鸣把车子停在楼下,带着丁子木上楼,他说;“你,给袁樵打个电话,他很担心你。” 丁子木老老实实地打电话,袁樵在电话那头带着几分气恼地说:“丁子木你跑到哪儿去了,你知道我多着急吗,你出门干嘛不接电话……” 丁子木一声不吭的听着袁樵数落,杨一鸣在一边说:“道歉。” 丁子木抿抿嘴:“袁大哥,对不起。” “啊?”袁樵愣了一下,“道歉倒是不用啦,不过你以为别这样,大家都很担心。” 丁子木看了一眼杨一鸣,又说:“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杨一鸣打开房门时,丁子木刚挂了袁樵的电话,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虽然儿时他每天都在说“爸爸我错了”或者“妈妈我不敢了”,但是此时此刻对着袁樵说的这句“对不起”却有着不一样的感觉,他有一种羞愧感而非恐惧感。 杨一鸣在玄关把蹭脏的外套脱下来挂好,回过头对丁子木说:“再给罗飏打一个,顺便告诉他你今晚住我家。” 丁子木愣了一下,但仍然听话地又给罗飏打了一个电话。杨一鸣看着他站在客厅中央,衣服还没有来得及换,浑身脏兮兮的,诚恳地跟罗飏说“对不起”,而罗飏在电话那头跳着脚地叫。杨一鸣听得出来,丁子木给袁樵打时,声音还微微有些颤抖,带着几分回避,对今天自己到底为什么跑回去,为什么不接电话三缄其口。可是给罗飏打时,那种回避便不那么明显了,他甚至跟罗飏说“今天心情不好”,“遇到一些事儿过几天再再告诉你”…… 杨一鸣对此很满意,他用这种方式让丁子木一遍遍回顾今天发生了什么,到底是什么让他恐惧得无处躲藏要跑去那个地方。只有这样,在一遍遍强化中他才能正面这个现实,不论它有多可怕。而正面问题,永远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 躲避,从来都只会让事情更糟。 丁子木挂了罗飏的电话,甚至没有等杨一鸣说话便又给冯老师打了一个电话,这次,他说:“对不起冯老师,让您担心了……我今天接到了那个人的电话……我有点儿烦也有点儿害怕,不过现在好了……我在杨老师这里。” 杨一鸣非常欣慰,丁子木真的在改变,他在努力学习自己处理问题而非把一切都交给大丁或者其他什么人——说起来,今天这么糟糕的情况下,大丁居然没有出现,这真让人高兴!但同时,杨一鸣也有些担心,他隐约觉得自己能猜到“那个人”是谁,他想,如果真的是他,那倒真是个麻烦。 杨一鸣从衣柜里拿出上次丁子木穿过的那套家居服:“给,你先去洗个澡,咱们一会儿再谈。” 丁子木欲言又止地犹豫了一下,拿着衣服进了浴室。杨一鸣转身进了厨房,作为一名合格的宅男,煮把挂面的能力还是有的,虽然做出来的东西不会好吃到哪儿去,不过想必丁子木也吃不出个滋味来。 果然,丁子木在杨一鸣毫不退让的目光中食不知味地吃下了那一大碗面。 “饱了吗?” 丁子木点点头。 杨一鸣把碗接过来放在一边,问:“愿不愿意跟我说说今天到底怎么了?” 丁子木飞速地垂下眼睑,抿紧了嘴角。 “不愿意的话就去睡吧,你今天也累坏了。”杨一鸣虽然这么说着,但是眼睛牢牢地盯着丁子木,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表情。 丁子木慢慢地摇摇头:“我……”他说了一个字就停了下来,手指微不可见地颤抖了一下。但是杨一鸣准确无误地看到了,他伸手轻轻拍了拍丁子木的手,每一下都是整个手掌覆上去,着着实实地贴着丁子木的手背。丁子木的手冰凉冰凉的,杨一鸣到底没忍住,轻轻地握了握丁子木的手指说:“别急也别怕,我陪着你。” 丁子木掀起眼皮,定定地看着杨一鸣,哭过不久的眼眶还是红红的。他艰难地张了张嘴,慢慢地说:“杨老师,对不起。” 杨一鸣点点头:“你道过谦了,我已经接受了。” “您……生气了?”丁子木小心地问。 “有点儿。”杨一鸣微微倾过身子。 “对不起,让您担心了。” “我不是因为这个生气,”杨一鸣说,“生气是因为你没有遵守你的承诺。” “什么?”丁子木有点儿愣神。 “我记得你答应过我不会隐瞒,有什么事儿都会跟我说。”杨一鸣俯下身子凑近丁子木,认真地说,“我是你的心理咨询师,还记得吗?” “我记得。”丁子木说,“杨老师,我就是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是故意要瞒着您。” “现在愿意说吗?”杨一鸣问,“如果觉得太累或者还不愿意说,明天我们再谈也可以。” “我……”丁子木咽了一口吐沫,说,“接到一个电话。” “你父亲?” 丁子木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那种刻入骨髓的惧怕让他感到有些冷。他艰难地点点头“他给我打了一个电话。” “他出狱了?” “嗯。” “找你干嘛?” “不知道。” “他说什么了?” “什么也没说,”丁子木说,“他就告诉我他出狱了,还问我现在住在哪里。” “你怎么说的。” “我什么都没说,”丁子木顿了一下,接着说,“我当时一下子就蒙了,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觉得我快……喘不上气了。” “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丁子木定定神,抬起头看着杨一鸣,仿佛只有把目光放在他身上才能有安全感,才能踏实下来:“他说……他说……他会再联络我。” 杨一鸣想了想,果断地说:“明天请一天假,你搬来我家住。” 丁子木一下子愣住了,他张口结舌地说:“杨……杨老师?” “没什么可说的,”杨一鸣不容拒绝地说,“至少先来我家住一两个月。” “不……” “丁子木,你答应过要听我的话的。” “可是,他是……” “我知道他是什么人,”杨一鸣淡淡一笑说,“不用担心,我对付得了。” 丁子木大急:“不,杨老师您不了解他,他是……总之,这样不行。” 杨一鸣说:“不试试看怎么知道不行?丁子木,你要学会信任我,如果我说我能应付,我就一定可以做到。到目前为止,我骗过你吗?我说过大话吗?” 丁子木猛地摇摇头。 杨一鸣站起身,把丁子木拉起来:“今天我特别高兴,你知道吗?” 丁子木不解地看着杨一鸣。 “你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起以前的事儿,你愿意告诉我你父亲的事儿,最重要的是,你愿意住到我家来,这些都让我高兴。” 丁子木隐约觉得这里的三句话中有哪句不对劲儿,不过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杨一鸣就接着说:“丁子木,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说明你信任我,更重要的是,说明你现在越来越勇敢了,你不再逃避了。” 丁子木侧着头仔细想了想,自己真的变勇敢了吗?信任杨老师吗?愿意住到这里吗? 也许……是的! 对杨一鸣的信任来得悄无声息,大概从他真心实意地愿意为福利院的孩子们做点儿什么开始,他就笃定杨老师是个好人。这个人愿意帮助、收留自己,不厌其烦地鼓励、安慰,所以,自己真的变勇敢了吗? 也许,有这个人在,似乎真的会变勇敢。 杨一鸣看着丁子木渐渐亮起来的眼,有一句话哽在喉咙里始终没有说:丁子木,你真的很棒,你没有逃避。整整一个晚上,大丁都没有出来,一刻也没有! *** 杨一鸣把丁子木打发上床,在客厅里等了半晌,轻轻推门进去看的时候发现丁子木呼吸绵长而平缓,已经睡着了。杨一鸣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拿出笔记本开始翻墙查资料。就他所知,国内几乎没有完整而系统的多重人格治疗的方案,甚至于确切的案例都鲜少。杨一鸣也曾经回大学去咨询过自己的导师,得到的回答也是模棱两可似是而非。 在这种情况下,杨一鸣只好一点点试探着来,他本来打算用一年的时间来建立和丁子木之间的信任,并且让丁子木能找到安全感,但是现实是喜忧参半。显然,丁子木对自己的信任远比预计要好,但是他父亲的出现也有可能毁了这一切,让情况变得更糟。 怎么办?杨一鸣有点儿无措,他点开自己的邮箱,里面并没有新邮件。前天,他费了很大力气找到了一个美国的、有治疗多重人格患者经验的心理学家的邮箱,他给这个专家写了一封信,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丁子木的情况,想要得到一些帮助和指导,可是到现在还没有回复。 杨一鸣烦躁地往椅背上一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他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说:“你下一步想干嘛?” 杨一鸣挠挠头发站起身,转过来面对着大丁说:“我说,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这么惊悚地出现,好歹给个预警啊。” 第三十章 “今天你不怕我了吗?”大丁靠着门,带着几分讥讽的口吻说。 “有什么可怕的,”杨一鸣耸耸肩说,“嘴上说得再凶,不也还是这副瘦猴样?要论打架,我未必会说;要论卖嘴皮子,呵呵……” “之前你不是吓得半死?” “那是因为实在没有料到你会冒出来,你不言不语地忽然钻出来搁谁谁也受不了啊。”杨一鸣挥挥手,满不在乎地说,“其实我今天一直奇怪你怎么没出来。” “你料到我会出来吗?” “当然,我只是没料到你居然忍到现在才出来,”杨一鸣指指墙角的沙发说,“坐下聊吧,丁子木今天太累了,我想让他好好歇歇。” “他睡得好着呢,用不着你操心。” “光睡得好没用,还得养好体力,明天还要搬家呢。”杨一鸣坚持地指着沙发,“坐下,尽量放松,丁子木需要休息,或者你索性躺下好了,我不介意借你床躺躺。” “我介意!”大丁看一眼杨一鸣那张堆满了各种书籍资料和衣服的床,满脸的嫌弃。可即便如此,他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舒舒服服地坐在了沙发上。 “你找我干嘛?”杨一鸣问,“大半夜的闹聊斋呢?” 大丁不咸不淡地哼一声,“我愿意干嘛就干嘛,还轮不到你管我。” 杨一鸣好笑地说:“你在我家里飘来飘去的,还不许我管了么?有事儿就快说,没睡就赶紧回去睡觉。你不累丁子木还累呢,你这样折腾他在潜意识里也不能休息,反而会更累明天早晨起来一定不舒服。” “跟你说了他睡得好着呢,”大丁带着几分怒意说,“你怎么那么啰嗦。” “我能不啰嗦吗,丁子木今天有多累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现在需要深度睡眠来补充体力。你有什么事儿不能趁他醒着时候说非得等他睡着了才说,你这不是成心吗?”杨一鸣毫不客气地指责大丁。 大丁一下子就怒了,他恶狠狠地挥挥拳头说:“废话,我要能出来我不早出来了?” 杨一鸣露出得意的笑:“哦?丁子木阻止了你?” 大丁坐在沙发上,呼哧呼哧地喘了会儿气,终于不甘不愿地承认:“谁知道那小子今天怎么那么拗!” “他压制住你了。” “哼。” “你高兴吗?” “高兴个屁!” “大丁,”杨一鸣笑着说,“你真是个蛮可爱的人。” 大丁的脸色更难看了。 “说真的,”杨一鸣伸长了腿,舒舒服服地瘫在椅子上说,“你把丁子木保护得很好,真的很好,我应该感谢你。” “哪儿轮得着你来谢?”大丁冷笑着说,“那傻子没救了,我要不是担心他把自己弄死了连累我,我才懒得管他。” 杨一鸣对大丁的话不置可否,他说:“其实你今天特别高兴吧?” “那傻子被吓成那个怂样子,有什么可高兴的?我都想出来揍他一顿了,简直丢人现眼!那么大的人了,除了哭还能不能干点儿有用的事儿了?” 杨一鸣也不说话,好笑地看着大丁在那里愤愤地嘀咕着。这是他第一次以一种愉悦的心情看到大丁,之前他总是小心翼翼,总觉得大丁对丁子木有着某种控制力。虽然通常情况下主人格更具有操控能力,但是当主人格情绪极端不稳定的时候,副人格的影响力就不容小觑。在这种情况下,杨一鸣一直避免激怒大丁,他摸不清这个脾气暴躁的独狼的路数,他不敢轻举妄动,唯恐一个不小心,大丁就对着丁子木下手了。可是现在,他有理由相信大丁是不会伤害到丁子木的,相反,他会是自己的好帮手。 “你笑什么?”大丁终于发现杨一鸣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对,脸上还挂着笑意,仿佛看到了一出闹剧。 “大丁,”杨一鸣说,“咱们来说点儿正经事儿,说完你赶紧回去睡觉。我真的担心丁子木的身体,今晚无论是你还是他都需要休息。” 大丁沉默了一下说:“我没有想到木木会跟你说那些。” “我也没想到,但是我很高兴。” “他很信任你。” “我的荣幸。” “所以我想知道你到底想干嘛,”大丁冷冷地说,“你明明就没有那个能力解决木木的问题,你在拿他当小白鼠,你想通过他功成名就?” “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杨一鸣说,“现在说这个没用,我能治好他才叫做‘功成名就’,治不好那叫‘草菅人命’,我要坐牢的。” “谁在乎你坐不坐牢?况且,我敢打包票,你最后一定能逃过一切制裁。” 杨一鸣丝毫不理大丁的指责,他继续说:“我求助过很多人,但是国内没有这方面的专家,我找不到能够放心把丁子木交出去的人。” 杨一鸣指指电脑屏幕:“我在给一个美国专家写信,希望他能提供帮助。” “你有多大把握?” “想听实话吗?” “算了。” 两个人都沉默下来。杨一鸣慢慢地说:“大丁,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实事求是地说,我一开始的确是抱着私心的。但是现在,我已经改了想法。” “怎么?你忽然有国际人道主义精神了?” “那么高端的东西我没,”杨一鸣笑一笑说,“你知道我的外号是什么吗,我叫‘杨三省’,省时省力省麻烦是我的人生宗旨,我不会给自己找麻烦。但是,丁子木不同,虽然他的问题很麻烦,但是他这个人,不是麻烦。” 大丁想了一下,冷笑说着:“你别给我绕圈子,我还是那个问题,你到底图什么?” 杨一鸣耸耸肩:“等我想明白了我告诉你,现在我还不太清楚。你也可以理解为……我乐意。” “那你清楚不清楚木木的问题有多严重?” “清楚。” “不,”大丁缓缓地摇摇头,“你并不清楚。”说完,他似乎是对这个话题完全没有兴趣,或者不愿意再谈,于是他转而问道:“如果他治好了,我们会在哪里?” 杨一鸣的眉头狠狠地跳了两下:“你们?” “当然!”大丁耸耸肩,“我们是一家人。” “还有谁?” 大丁不说话了。杨一鸣想了想,问:“你有个弟弟吧,八岁?” “他不怎么听话,”大丁说,“今天他很想出来,但是我拉住他了,他每次都会吓到木木。木木今天很倒霉,我不想再吓到他。” “丁子木为什么会怕一个小孩子?” “哼,”大丁冷笑一声,“你为什么不自己去问问他?” “大丁,”杨一鸣试探着说,“我想跟你弟弟谈谈行吗?” 大丁想了想说,“我问问他。” 杨一鸣眼睁睁地看着大丁微微眨了一下眼,整个人就有些发木,眼神也散了,愣愣地坐在那里似乎在神游太虚。忽然,杨一鸣看到大丁把两只手平伸出来,手掌冲前,做了一个推搡的动作。然后一个尖细的声音说:“我不。” 一切都在转瞬间,随着那声“我不”话音落地,大丁晃了一下身子后眼神又清明起来:“他不愿意见你。” 杨一鸣长长的吐口气,刚刚他一直屏息看着这一切,浑身的神经都绷紧了。 “好吧,不见就不见。可他已经见了很多次丁子木了,”杨一鸣对大丁说,“如果你真的关心丁子木,最好管管你弟弟,要不没病都要被他吓出病来!” “我弟弟比丁子木还胆小!”大丁气哼哼地说,“成天就会缩在墙角,叫都叫不出来!” “那是因为他出来的时候你不知道,”杨一鸣说,“至少你这个哥哥当的不合格。” “啧啧,”大丁不耐烦地咋舌,“别一口一个哥哥长哥哥短,谁你说他是我弟弟了?” “哦。”杨一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管是谁,劝劝他,比老让他乱跑,吓到人了。” “卧槽,谁他妈能拦得住他?你没听说过熊孩子吗?我告诉你这小子比熊还他妈难管!” 杨一鸣的心猛地一沉:“你跟丁子木都拦不住他吗?” 大丁迟疑了一下说:“也不是拦不住,今天我不就拦住了吗?问题是……他本来就挺可怜的,他一哭我们就……再说了,他出来也没什么事儿,就找个墙角一坐,我们也就不拦了。” 杨一鸣一下子就明白了今天发生了什么,一定是丁子木被他父亲吓到了,那个缩在墙角的八岁孩子忍不住就要跑出来找地方躲藏,大丁一定是觉得丁子木处理得不错,所以拦住了那个孩子。可是……既然拦住了那为什么丁子木还是会跑到那片废墟里去,还找了那么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喂流浪狗。 八岁那年,被活活吊死都狗。 杨一鸣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哆嗦,他忍不住怀疑,今夜在那片废墟里抱着他痛哭的那个人到底是谁? 大丁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开口说:“杨一鸣,我想问你件事儿。” 口吻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你说。” “你会一直陪着木木吗?” 杨一鸣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大丁会问出这个问题,而这个问题本身所带有的某种暧昧气息又如此强烈,再加上他本来就“房颤”得厉害的心,杨一鸣一下子懵住了:“什么……叫做一直在一起?” “就是一直,”大丁执拗地说,“一直做他的心理医生,如果他有任何问题都可以找你,他需要的时候你会在他身边。” “可以。”杨一鸣自然而然地脱口而说,甚至都没有过脑子。说完之后,他自己倒是觉得有点儿可笑,感觉三言两语之间给自己找了一个“相濡以沫白首不离”。 大丁长长地呼了一口气,又转移了话题:“今天我一听到电话内容就火了,忍不住想要教训教训那个人。结果丁子木不放我出来。说起来我很惊讶,这他第一次拒绝放我出来。” 杨一鸣说:“你没发现吗,只有在他特别不安,情绪特别低落的时候你才会出来。可是今天,他的精神状态其实很不好,但你还是没机会。” “我觉得他跟以前不同了。”大丁说。 杨一鸣说:“他在下意识地重建他的心理,他现在会强迫自己面对一些突发状况,这是好事儿,他的心理足够强大了,才能够面对你们,否则他接受不了的。” 大丁挺直腰,直直地盯着杨一鸣说:“你不懂,他不是在重建什么心理,他只是……” 杨一鸣挑挑眉。 “他只是因为有你在,所以,他什么都敢面对。” 杨一鸣觉得自己被当头一棒打晕了,一时之间分辨不清大丁的话里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别自作多情了,”大丁翻个白眼,“冯老师如果在,也是这个效果。” “哦。”杨一鸣哼一声,懒得提醒大丁,今天整整一天丁子木都有提到过冯老师。 “我问你,”大丁不想再讨论这个话题,他直截了当地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他实情?” “等他再勇敢一点儿,”杨一鸣说,“我觉得这一天很快会来到。” *** 第二天,丁子木睡到快中午了才醒,他摸着饥肠辘辘的肚子,躺在床上发呆。他还有点儿怔忪,反应不过来这是哪里。但是很快,丁子木就想起了昨天的一幕,他想起可怕的电话,也想起了废墟里的流浪狗。 还有,杨老师! 丁子木掀开被子坐起来,飞速地穿好衣服拉开了房门。杨一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听到门响抬起头来说:“午安。” “啊,午安杨老师。”丁子木挠挠乱糟糟的头发,有点儿手足无措。 “睡得好吗?” “好……” “说实话。” “呃……有点儿累。” 杨一鸣仔细看看丁子木的脸色,果断地说:“我打电话叫外卖,你随便吃点儿东西然后回去睡午觉,等彻底睡醒了咱们再去罗飏那里搬东西。” “杨老师,”丁子木说,“我后来想了想,我觉得没有必要搬来您家……” 杨一鸣摇摇头:“丁子木,这个问题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不想再说了。另外,我得提醒你一件事儿,如果你继续住在罗飏那里,万一哪天你父亲找到了你的地址,你想想看会给罗飏带来多大的麻烦?我好歹是个男人,他不敢把我怎么样的。” 丁子木被说得哑口无言,杨一鸣趁热打铁地加了一句:“而且我知道你并没有钱去租房子。” 于是丁子木老老实实地吃完了午饭,爬上床又睡了一觉,下午跟着杨一鸣回到了罗飏家。 罗飏已经下班回来了,听杨一鸣说要搬家就很不爽,她挥挥拳头说:“杨老师,我刚找了个人帮我分担房费,这还没两个月呢你就抢人啊?” 杨一鸣笑笑:“对啊,我也得找人分担房租啊,我穷。” 罗飏狠狠地翻一个白眼,指着卧室对丁子木说:“自己收拾去。” 丁子木老老实实地进去收拾了,罗飏站在客厅里满面忧色地问:“出什么事儿了吗?” “丁子木的父亲出狱了。” “啊,”罗飏轻呼一声,“那怎么办?” “先去我那里躲两天,他在这里你不安全。” “杨老师,木木他到底怎么了?我能帮他什么?” 杨一鸣斟酌了一下说:“他的问题过两天我会告诉你,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助。” “没问题,”罗飏说,“我一定配合您治疗。” 杨一鸣说:“其实到底应该怎么治疗我也没谱,但是咱们总得试试看。” 杨一鸣看着在卧室里整理衣服的丁子木,坚定地说:“我一定要他好起来。” 第三十一章 丁子木在正式搬进杨一鸣家之前心里忐忑不安,他觉得自己会适应很长时间,毕竟杨一鸣和罗飏不同,一想到杨一鸣就睡在自己的隔壁,每天都能看到他,能一起吃早饭或者晚饭,他就觉得紧张。他不知道凭自己的这种“闷”性子,到底能不能和睦地跟杨老师在一起生活。也不知道会不会给杨老师添麻烦。 事实上,丁子木住进来的第一天就发现自己真的想的多了。杨一鸣压根就没拿自己当老师,“师道尊严”对于他而言就仅仅是个词儿而已。 “丁子木,自己把卧室收拾一下,反正也不太乱,就是灰有点儿多。” “丁子木,明天早晨你煮馄饨吧,冰箱里有速冻的。” “丁子木,明天下班回来买点儿菜……什么,你八点才下班?那就带点儿面包回来。” “丁子木,有功夫你帮我把屋子归置一下吧。” “丁子木,看看卫生间还有没有洗发水,要是没有了明天下班带点儿回来。” “丁子木,厨房的水开了,帮我沏杯茶。” …… 丁子木一路“哎哎”地应着一路里外屋的乱转,竟然在短短的一个晚上就把那种“寄人篱下”“鸠占鹊巢”的畏惧感、紧张感给丢到一边去了!他忙乎了一通之后站在客厅大声地问:“杨老师,还有什么要干的?” 杨一鸣在卧室遥遥地回应一声:“洗澡,上床睡觉。” 丁子木听话地拿着睡衣进了浴室,等出来时杨一鸣端着一杯热牛奶堵在他卧室跟前:“喝了。” “我已经刷过牙了。” “那就喝了再刷一次。” 丁子木无可奈何地接过来,一边喝一边嘟囔:“都多大了晚上睡觉还要喝牛奶?” 杨一鸣假装没有听见,事实上他在牛奶里放了半片安眠药,为了防止大丁半夜三更再悄无声息地摸进自己的卧室,杨一鸣决定在丁子木能完全适应自己家之前,都让他睡死过去最好。 果然,那个晚上丁子木睡得很好,第二天是被杨一鸣叫醒的,闹钟完全没有用。 “过来吃早饭,一会儿我送你去面包房。” 丁子木有点儿不好意思:“杨老师,我起的太晚了。” “还行,”杨一鸣指指餐桌对面的椅子,“不算太晚,天还没黑呢。” 丁子木坐下来看看桌子上:“说好了我做饭的。” “没事儿,”杨一鸣安慰丁子木,“我还是能把馄饨煮熟的,你放心吧。” “杨老师……”丁子木好笑地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的意思是这屋里就俩人,谁煮都一样,况且又吃不死人。” 丁子木大笑着拿起筷子。杨一鸣看着丁子木大口大口地吃着显然煮过了头的馄饨,有种意外的满足感。 吃完饭,杨一鸣坚持要送丁子木去面包房,丁子木拒绝说完全用不着,面包店距离家也就几站地而已,坐公交车过去就可以了。他说:“杨老师,您不用那么担心,不会有事儿的。” “顺路。”杨一鸣说,“有顺风车不搭你是不是傻?” “不顺啊,您在第二个路口就应该往东拐了。” “那个路口每天堵死,我绕一个路口也就多三五公里可是完全不堵车,反而还能省十分钟。”杨一鸣拉开车门,“快上来。” 丁子木坐在副驾驶上,看着车窗外飞速划过的景色,觉得自己人生也一下子就开始加速了,但是这种加速让他高兴,因为他隐约觉得自己的人生有方向了,虽然还不明朗,但是他觉得这个方向杨老师很快就能给他指出来。 杨一鸣把丁子木送到面包店后给袁樵打了一个电话,袁樵一脸诧异地从后门出来问:“杨老师,出什么事儿了?怎么弄得跟作奸犯科一样鬼鬼祟祟的?” “我长话短说。”杨一鸣说,“丁子木的父亲刚刚出狱,可能会找他的麻烦,我尽量每天接送他,他在店里的时候你帮我照看着一下。” “啊?”袁樵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剧情发展的有点儿脱轨。 “你可以做个选择,”杨一鸣说,“如果你想辞退他,请提前跟我说一声,你也知道丁子木的心理不太稳定,我怕他受刺激。” “我得留着他!”袁樵丝毫不带犹豫地说,“你知道自从他来了以后我店里的生意有多好吗,这年月谁跟钱有仇啊。” “你不怕麻烦?” “怕啊,”袁樵认真地说,“可是目前为止他的言行一切正常,好得不能再好了,附近那帮发花痴的小姑娘每天都来买个蛋挞。” 杨一鸣乐了,“一个蛋挞能挣多少钱?” “苍蝇腿儿上也有肉啊,薄利多销你不懂?”袁樵笑着说,“再说我家的蛋挞可以涨价。” 杨一鸣深深地看了袁樵一眼:“想过后果没?” “想过,”袁樵叹口气,“但问题是我首先是个商人,在已知必然会产生的利益面前,我选择放弃未知的 杨一鸣似笑非笑地瞅着袁樵,他问:“你倒是心宽得很。” 袁樵耸耸肩膀。 *** 杨一鸣其实很头疼,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成天这么提心吊胆地提防着也不是一个办法,总得想个办法把问题彻底解决。但事实上,丁奎强并没有给杨一鸣想办法的时间。 周五的时候,杨一鸣开车去接丁子木,快到面包店的时候接到袁樵的电话,袁樵急吼吼地说“丁子木不见了”。 “不见了?去哪儿了?” “我要是知道他去哪儿了就不叫‘不见了’!”袁樵在电话那头嚷嚷着,“他走了有半个小时了。” 杨一鸣一脚油门跺下去,同时对着电话大吼:“你给我出门找去,就在面包店附近,不会太远,去偏僻的地方看看。你找东边我找西边。” 说完,完全不给袁樵讨价还价的机会就挂断了电话。 正值晚高峰,路上堵得一塌糊涂。杨一鸣瞬间急出了一头汗,事实上他不仅担心丁子木会出事,也担心丁子木的父亲会出事儿。 杨一鸣几乎可以断定,大丁一定会跳出来,一定会出手,而且下手绝不可能轻。打完,爽了,然后呢?要知道,所有的这一切都是需要丁子木去承担后果的。 杨一鸣一想到后续会有多少麻烦事儿就忧心如焚,他玩命地按着喇叭,完全不理会周围爆起的咒骂声。他知道这条街上至少有四个摄像头,也知道公交车道上的摄像头在晚高峰时段一定是全开的……但是他顾不得,他必须要尽快找到丁子木,一刻也耽搁不得。 他不敢想,这父子俩会打成什么样子,但是他确信无误地知道,丁子木一定会受到伤害,这是他不能接受的。一想到那个人会像上次那样鼻青脸肿、满身血污地坐在蜷缩在地上,会痛苦地呻|吟,会痛到站不起来…… 杨一鸣又使劲儿地按下喇叭,完全不管不顾地强行压着双实线超过了一辆小面包,吓得对面车道的司机都摇下窗户来骂街。 面包店前面没有空车位,但是杨一鸣还是把车子扔下了。他跳下车,直接就奔着西边的开始跑。这是一条东西向的小马路,不是很宽,沿街有一排底商,中间有四五个住宅区。丁子木最有可能的就是进了其中的某一个小区,小区里地形复杂,楼与楼之间又错落相杂,找个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杨一鸣急的汗都下来了。 冷静! 杨一鸣大声地对自己说,冷静!没头苍蝇一样乱转是找不到丁子木的,必须要想想他最后可能去哪里。如果是丁子木,他一定会记得自己的嘱咐,不主动起冲突,不缠斗,尽量求助。 如果是大丁,一定会去一个特别偏僻的角落,这样才好下手。杨一鸣站在面包店门口,左右看了看,西边紧邻面包店就有个老旧小区,在面包店门口没有停车位的时候杨一鸣曾经把车停进去过。那个小区是老式筒子楼,里面七拐八绕的,还堆满了各种杂物,随便哪个犄角旮旯都是凶杀案的最佳案发地点。杨一鸣有点儿慌,要知道,大丁可是那种不打到同归于尽绝不收手的人。 杨一鸣在小区里飞奔,这会儿下班的人已经陆续回来了,停车棚里有很多人,杨一鸣远远地看了一眼扭头就往另外一侧跑。那边有一小片绿化区,里面长满了半人高的蒿草,有些不自觉地的居民会把垃圾倒在那里,常年散发着恶臭,一般人都不往那边走。 天色迅速昏暗下来,秋天的傍晚,晚风带来阵阵寒意。杨一鸣刚奔到绿化区附近就听到一声压抑的闷哼,紧接着就是一阵拳头砸在*上的钝响。 “大丁!”杨一鸣毫不犹豫地大喝一声,两步就迈进了杂草中。 在一蓬衰草后面,一堆发霉的破烂箱子的后面,大丁一只膝盖压在一个满头白发的男人的胸腹部,一只手死死地扼住对方的咽喉,另一只攥得紧紧的,正高高挥起想要往下砸。 杨一鸣出现的一瞬间,丁子木显然是愣了一下,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他身下的那个男人摸到了身边的一根破木条,狠狠地对着丁子木的脑袋就抡了过去。 “大丁!”杨一鸣大喝一声,毫不犹豫地冲着那人的肩膀就踹了过去,力道之大,踹得那人歪了一下,男人吃痛之下松开了手。大丁慢慢地垂下眼睛,仿佛在看一个死物一样盯着那男人,嘴角抿出一抹冷笑。杨一鸣在那一瞬间仿佛有看到了荒野的独狼,凶残又饥饿,它不管不顾,即便浑身浴血也毫不在意,只想尽快咬穿对方的喉咙! “大丁!”杨一鸣一把抓住大丁的手,意外的是,大丁竟然顺从地站了起来。这时候,就着昏暗的暮色,杨一鸣看到地上的那个男人。也许他曾经强健有力,可以肆意地虐打自己的妻儿,但是十几年的牢狱生活之后,他变得枯瘦衰老,但是那双阴毒的眼睛里依然满是愤恨,满脸的皱纹里,沟壑纵横的满是贪婪的*。 他蜷缩在地上,脸上的血污沾着泥土,一口黄牙紧紧咬着,口水混着血水流了下来。 “我警告你,滚远点儿!”大丁恶狠狠地说,“要不然我见一次打一次,打死算完!” “你敢!” 大丁一声不响地甩开杨一鸣的手,伸着腿狠狠踹了那人一脚:”丁奎强,再有一次我就杀了你,不信你试试!“ “你个贼崽子,”丁奎强咒骂道,“□□养的下三滥就他妈是垃圾。” 这次,大丁还没来得及说话,杨一鸣先忍不住了:“你一个就会打老婆孩子的孬种,蹲了大狱出来的还有脸说人家垃圾?” 丁奎强眼里的阴狠的光更盛。 “该干嘛干嘛去,你给我离丁子木越远越好。”杨一鸣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丁奎强,轻蔑地说,“你根本就不配跟他说话。” “他是我儿子,老子管教儿子还轮不到你来说话。” “你没有儿子,”杨一鸣说,“丁奎强你给我记住了,丁子木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当初你差点儿打死他你知道吗,现在想起来人认儿子了?晚了!” “滚!”丁奎强困兽垂死挣扎一样说,“他是我儿子,就算打死他我也是他老子,轮不到你管。” 大丁怒不可遏,拼命地挣扎着想要冲过去。但是杨一鸣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就凭杨一鸣这死宅男的体质,大丁竟然无论如何也挣不脱! “别跟他浪费时间,他不值得你费心。”杨一鸣扯一下大丁,“你,跟我回家!立刻!” 大概是被杨一鸣果断的命令震住了,大丁愣了一下之后老老实实地抬脚跟着他往外走。走出去没两步,就听到身后的草丛发出窸窣的声音,完全是下意识地,他扭头看过去。只见丁奎强手里攥着一片碎玻璃,正向自己扑过来。 “我操!”大丁怒骂一声,转身就要迎上去,但是手腕被杨一鸣拉住,转身就慢了半拍,就是这半拍的功夫,丁奎强已经扑到了自己身后。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快到谁也想不明白事情的怎么发生。当大丁一脚踹上丁奎强腹部,把他狠狠踹到再也爬不起来时,杨一鸣袖子的肩部已经迅速被血浸湿了。 “啊!”大丁发出一声怒吼,两只眼赤红一片,“我打死你!”一边吼着,他一边赶过去又是一脚踹在丁奎强的侧腹部。丁奎强痛苦□□的声音更大了,几乎算得是哀嚎。 伤口在肩胛处,杨一鸣根本够不着也没办法伸手压住伤口,于是他索性不再去够伤口,而是一把拉住大丁:“走!” “不!你让我打死他!” “走!”杨一鸣大喝一声,“大丁,现在跟我走,马上!” “……” “大丁!要是再不走,不用他动手,我就先抽死你你信不信!” 大丁盯着蜷缩在地上哀嚎的丁奎强,呼哧呼哧喘息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恶狠狠地“呸”了一口:“我告诉你,滚远点儿!” 说完,他一手扶着杨一鸣,一手拨开丛生的杂草,小心翼翼地往外走。 远处,带着红箍的大爷大妈们正往这个方向走,就着已经黑下来的夜色,大丁带着杨一鸣顺着墙根迅速走了小区。 *** 杨一鸣伤了肩膀没法开车,两个人只得先去面包房做个简单的包扎。好在杨一鸣的伤口看着很邪乎,但是并不算深,袁樵非常鲁的倒了半瓶碘伏上去,用块纱布一糊就算是处理好了。 “行了,一会儿去医院缝个针就好了。”袁桥说。 “你个蒙古大夫,”杨一鸣哀嚎着,“疼死我了。” “打架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觉得疼?”袁桥轻蔑地说,“你看看人家丁子木,一场下来就是衣服脏了点儿,脸上有点儿青紫,这才是真正的打架呢,你那个只能叫‘被打’。” 杨一鸣翻个白眼:“合着打架还成了英雄了?” “丁子木是不是英雄另说,反正你现在是狗熊。” 杨一鸣懒得理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就要走:“回家,我得躺平了歇歇,累死我了。” “先去医院。”一直在一边端着碘伏纱布没吭声的大丁忽然说道。 “不用去了。”杨一鸣慢慢地活动过了一下肩膀说,“我刚刚从镜子里瞄了一下,就被扎了一下,包两天就好了。” “不行!”大丁异常强硬地说,“必须要去,肩膀本来就是活动比较多的关节,伤口肯定不容易愈合,缝两针有好处。” “算了不去了,”杨一鸣摆摆手,“真是累了,回家睡觉去!” “杨一鸣!”大丁忽然蹲下/身子,直愣愣地看着杨一鸣说,“去医院好吗,算我求你。” 杨一鸣看着大丁的眼睛,傻住了! 第三十二章 “丁子木?”杨一鸣试探着叫了一声。 大丁微微皱了一下眉头,不耐烦地说:“去医院。” 杨一鸣松了一口气:“大丁。” “我去门口给你叫车。” 杨一鸣看着大丁走出去的身影心里一动,刚刚,大丁哀求着说“求你”的瞬间,杨一鸣觉得那就是丁子木,只有丁子木会这样恳求他,会把那一点儿不足挂齿的伤口看得比天还大。而大丁,他只会撇撇嘴:“这么点儿小伤,是男人就那么娇气!” 实事求是地说,杨一鸣很失望,他是真的希望刚刚那个人就是丁子木。杨一鸣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腿,脚踝还是有点儿疼刚刚扭身的时候绊了一下,可能挫伤了软组织,现在有点儿使不上劲儿,肩膀上的伤口也很疼,或许还会有破伤风。 但是这点儿伤不算什么,真的。只要一想到那片碎玻璃差点儿就狠狠地插||进丁子木的后背,甚至有可能划伤他的颈动脉……杨一鸣忍不住颤抖了一下,他不敢再想下去。在不知不觉之间,他已经完全习惯了丁子木的存在,甚至留恋那种感觉。他喜欢家里有这么一个人,带给他一种在别处感受不到的温和、安静的感觉,在丁子木身边他从不觉得麻烦,相反会觉得那是一种难得的享受。丁子木即便安静地坐在自己身边什么都不做,也会让他有种家的感觉,很踏实,也很满足。 ——这简直糟糕极了! 杨一鸣慢慢闭上眼睛,真的,糟糕极了。自己正一手把所有的后路都切断,一步步走进一个看不到光明和未来的陷阱,同时,也控制不住地想把丁子木也拉进来! 太糟糕了! 大丁叫了出租车,一言不发却无比强硬地拽着杨一鸣去了医院。伤口不大,缝了两针之后两个人就回了家。 “你去床上躺着去。”大丁说。 杨一鸣莫名地觉得大丁今天的气场不对劲儿,有种不容置疑的果断,隐隐给人以压迫感,让人不敢不从。杨一鸣想,自己一个大人不能跟小孩较劲,况且还是个刚刚受了委屈的小孩,再说,自己一个当老师的,为人师表…… 于是,杨一鸣乖乖地爬上了床。 一会儿,大丁端着一盆温水从卫生间出来:“把衣服脱了。” 杨一鸣呲牙咧嘴地坐起来脱衣服:“早说啊,早说我就直接去浴室了,你看我都躺下了还让我起来……” “你哪儿那么多话?” 杨一鸣闭上了嘴,在心里腹诽,要不是为了转移你注意力,逗你开心老子才不想说话呢,二十年没打过架了,打一次快累死我了。要是丁子木在,他才不会那么多话。 大丁拧一条湿毛巾,小心翼翼地擦过杨一鸣的肩背,两个人靠得很近。杨一鸣能闻到丁子木身上的气味,那是一种蛋糕房特有的,带着甜甜奶香的气味。最近面包房主打巧克力,仔细闻还可以闻到巧克力特有的醇香。 杨一鸣偷眼瞥一下大丁,眼睛里的赤红已经退了下去,额角和眼眶的青紫逐渐泛起来,嘴角有点儿破了,带着一点儿血丝。丁子木的皮肤很白,这些伤起来看触目惊心。 杨一鸣心疼的皱皱眉,一会儿丁子木回来了,这要怎么跟他解释? 大丁慢慢地把伤口周围的血渍擦干净,涮毛巾的时候碰上了杨一鸣的目光,那目光太温柔,带着藏都藏不住的心疼。大丁忽然就被那目光定住了。 “杨……”大丁勉强蹦出来一个“杨”字就卡住了,他觉得自己简直要被那目光缠住了,挣脱不得。 “疼不疼?”杨一鸣小心地伸手摸了摸大丁的眼角。 大丁胡乱地摇摇头,又慌张地点点头。 “唉,干嘛非要打?不理他不就完了?” “我……”大丁看着杨一鸣不赞同的目光,把自己辩解的话咽了回去。 “你就是太暴了,”杨一鸣叹息一声,“你看,一会儿丁子木回来又该胡思乱想了,这伤……” 大丁微微眯起眼睛,目光逐渐冷下来,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担心丁子木?” “那当然了,他又不是你!”杨一鸣翻个白眼,大丁这种人才不会被这种小打小闹吓着的,倒是丁子木一会儿回来了,怎么安抚他是个麻烦。 “你,心疼他?”大丁的语气变得有些凶狠。 杨一鸣一下就察觉到了,他说:“我当然心疼他啊,就跟我也心疼你一样,你俩谁伤了我都担心啊。” 大丁慢慢地摇头:“不,你只是心疼丁子木而已。” 杨一鸣从这话里品出点儿一不样的味道来:“我不是只心疼他……哎,大丁,你什么意思?”? “我没意思!”大丁猛地站起来,把毛巾摔进盆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地板,“我他妈忒没意思了!”说完,他端着盆一脚踹开杨一鸣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杨一鸣看着砰的一声在自己跟前关上的房门,心里一凉:“完了,小孩儿吃醋了!” 门外传来大丁的怒吼:“躺下睡觉!” *** 大丁把脸盆扔在卫生间的地方,发出巨大的响声。他拧开水龙头,用冰凉的水冲了冲脑袋,等抬起头时,看到镜子里那张看了很多年的脸。 自己不喜欢这张脸,这张脸看起来太软弱了,不够强悍不够硬朗,让人看着就觉得好欺负,事实上也没少被欺负。所有的人都会觉得长着这张脸就应该有丁子木那样的温和的好性子,可那能叫“好脾气”吗?那分明就是懦弱、无能!如果自己不出手,那个人早晚要被欺负死。 可即便如此,为什么大家看到的都只是丁子木? 大丁愤愤地想:冯老师的眼里只有乖乖的丁子木,罗飏的眼里只有温和的丁子木,袁樵的眼里只有细心的丁子木,就连杨老师…… 在杨一鸣出现以前,自己一直在尽心尽力地保护着丁子木。自己的存在就仿佛是个一个持戟武士,每天枕戈待旦时刻准备冲出去替丁子木挡住一切伤害。这么些年,自己的生命中只有一个丁子木,后来才有了那个小不点儿,这一大一小让自己每天都有操不完的心,保护这个安抚那个,忙得一塌糊涂却从来不曾求过什么。 一直以来,这就是生活的全部。 可是…… 大丁抬起来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他现在忽然有了自己想要的东西。那天,在出租屋,郑哥临走前跟他说:“你也想想将来,总这样也不行啊。” 大丁没有想过将来,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将来就是守着丁子木,安抚好那个有事儿没事儿就缩墙角的毛头小子,这样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杨一鸣出现了。 这个男人很奇怪,天天絮叨自己是“杨三省”,可是一旦面对丁子木就婆婆妈妈絮絮叨叨,天天抱怨自己穷得揭不开锅,可是从不管丁子木要一分钱。就算是平时买个菜买个面包的钱,也会想办法用别的方式退还给丁子木。他说其实没把握治好丁子木,但是……该死的,不管是丁子木还是自己,就是他妈的只信任他——鬼才知道这种不着调的信任是从哪儿来的! 大丁伸出手去,慢慢地摸上冰凉的玻璃镜,他的手指顶上镜中影像的脖颈处,慢慢地用力,再用力,直到镜箱发出轻微的响声才骤然缩回手。 大丁颓然地垂下头:怎么办? *** 杨一鸣坐在床上,拽过床头柜上的笔记本开始翻邮箱,美国的费尔德曼教授依然没有回复。杨一鸣想了想开始写第二封信,在这封信里他把丁子木最近的表现简要地说了说,并且提出了自己的一些看法。不管费尔德曼能不能看到,试一试总是好的。给费尔德曼写完邮件,他又给自己的导师赵峥写了一份电子邮件,表示自己最近对did非常有兴趣,有一些问题想要咨询一下。 不管有没有回应,试试看总是好的。 把能做的都做完,杨一鸣坐在床上开始发呆,他总觉得今天的大丁有点儿不正常,但是鉴于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不正常的,也说不好算不算“不正常”。 杨一鸣被自己这逻辑死的念头整得头晕眼花,更是觉得肩背上的疼痛一阵紧似一阵,他慢慢地躺下来,看着天花板想,然后要干嘛呢? 这个问题每天都在困扰着他,从他发现丁子木did以后,他就一直这么茫然无措。大丁说对了,他并不清楚应该怎么治疗丁子木,他能做的只是照本宣科地按照一些成功的案例来模仿。首先取得他的信任,然后给他安全感…… 现在,杨一鸣对前者有把握,但是后者……他苦笑一声,如果真的安全,今天这一幕就根本不会发生,即便发生,大丁也没有机会出来。大丁的出现本身就意味着丁子木在恐惧和逃避,只有躲在别人身后,躲在某个角落里他才能感到安全。 杨一鸣很有失败感,他一直在寻找丁子木心理创伤的根源,曾经他以为自己找到了,那就是儿时的虐待。可是今天发生的一幕,隐隐透露出来一个讯息——那并不是全部!从事发到现在,几个小时过去了,丁子木还是不肯回来,大丁也丝毫不退让地占据着丁子木的身体,即便呆在自己身边,呆在这个“安全”的环境里。 杨一鸣想到大丁那独狼一样凶狠的表情,和刚刚的横眉立目……这孩纸是生的哪门子的气呢?难道他发现自己对丁子木的心思了…… “完蛋!”杨一鸣哀嚎一声,觉得自己简直丢脸。 怎么办?怎么办? *** 晚上十点多的时候,杨一鸣觉得就算是再丢脸,也必须得爬起来面对丁子木,或者大丁。因为,他快饿死了! “那个……我饿了,泡包面。”杨一鸣站在卧室门口,看着沙发上的人,竟然有点儿手足无措。 “饿了?”沙发上的那位冷冷地问。 废话,我连晚饭都没吃就跑出去帮你打了一架,能不饿吗?杨一鸣腹诽一句,心说这位肯定是大丁,丁子木才不会那么凶,丁子木多温柔啊?快把丁子木还给我! “想吃什么?” “麻辣香锅。” 大丁翻给他一个“你有病吗”的白眼。 “那就汤面好了。”杨一鸣默默地怂了。本来就对独狼一样的大丁有点儿畏惧心理,加上自己的那点儿完全不讲“师道尊严”的小心思极有可能被大丁发现,杨一鸣更觉得自己在对方跟前抬不起头来。 “去床上呆着去。” 杨一鸣在大丁锐利的目光下老老实实地又爬回了床上。 不一会儿,大丁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面过来了。杨一鸣眼巴巴地看了一眼,汤色浑浊,葱花的身材魁梧得好似葱段,蛋花像是惨遭□□过的一样半死不活地瘫在面条上,西红柿切得大大小小,完全就是惨遭分尸的下场…… 很难有食欲啊,杨一鸣满脸堆笑地把面接过来放在小炕桌上,特别真诚地说,“谢谢你。” 大丁的脸微不可见地红了一下,竟然有了几分扭捏:“那个……我手艺不如丁子木,你凑合吃。” “这哪里是不如啊,”杨一鸣在心里默默地说,“你这手艺都快赶上我的水平了。” 大丁说:“你吃不吃?” 杨一鸣觉得这话里的感觉是:“你敢不吃?” 于是他低下头默默地吃面,真是,太难吃了!他的心里泪流满面。 大丁坐在床边的沙发上,看着杨一鸣,他知道这碗面会很难吃,这是他第一次做饭,以前看过丁子木做饭,感觉很轻松简单,尤其是下面条。丁子木五分钟就能切好葱花烫好西红柿剥好皮炝锅抄料加开水,十五分钟之后一碗面就能上桌。而自己做的这个,只能保证它是熟的,当然也可能熟大发了。 大约,杨一鸣还是更爱吃丁子木做的饭吧,他那么爱吃丁子木做的甜点。 大丁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手上有个泡,那是刚刚炝锅时被油星崩的,挺疼的,但是那种疼痛在看到杨一鸣大口大口吃面的时候奇迹般的消失了。 大丁看着自己的手,忽然问了一句:“杨老师,你为什么不结婚?” “啊?”杨一鸣正努力地嚼一块硬硬的西红柿,里面有个硬硬的东西,凭口感应该是鸡蛋壳。 “我说,”大丁抬起头来问,“你为什么不结婚?” “结啊,”杨一鸣说,“这不没合适的吗?” 卧槽,这是个什么世界?杨一鸣在心里大喊道,我的婚姻问题已经妨碍到世界和平了吗?为什么个个都喜欢问我这个问题? “你喜欢什么样的?” “温柔、善良、善解人意,嗯……会做家务。”杨一鸣随口说道,对于他一个宅男而言,这些条件都是必备的。 “听起来……丁子木挺合适的。” “我操!”杨一鸣一口面毫无保留地呛了进去,瞬间咳得天翻地覆,面条一样的眼泪哗哗流下来。 大丁赶忙过来帮他拍后背,一边拍一边说:“至于吗,看把你吓的,我就随口一说。” 杨一鸣喘不上气来,但是心里想“我这不是吓的是心虚的”好吗! 第三十三章 “杨一鸣,”大丁一边拍着杨一鸣的后背一边说,“你到底要咳到什么时候?差不多了吧?” 杨一鸣连翻白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心想大丁你这情商真是堪忧,幸亏你不算个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人”,要不然估计你分分钟被人打死。 杨一鸣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直起身子,喘了半天气之后说:“大丁,吃饭时不能开这种玩笑。” 大丁耸耸肩:“我没开玩笑啊,我觉得你说的那人就是丁子木。” “丁子木是男的!” “男的怎么了?”大丁诧异地说,“反正生孩子又不在你的标准之内。” 杨一鸣噎住了,的确,既然不要求必须能生孩子,男的自然也可以。 “再说,你本来就挺喜欢丁子木的。”大丁淡淡地说,“我能看出来,你很喜欢他。” 杨一鸣瞪大了眼睛,特别想扑过去灭口。他一直以为丁子木才是个细腻的人,而大丁粗犷得就好像荒野;可万万没想到,最早发现的竟然是大丁。 承认吗?当然不能承认!心理咨询师一旦和病人产生情感,治疗必须停止,这是所有的执业咨询师必须要遵守的规定。因为那样会严重干扰到治疗,带来不可预估的严重后果,对病人是不可逆的伤害,于自己,执照也会被吊销。这是一份不能和爱情共生的职业。 如果把丁子木移交给别的咨询师呢?这个问题杨一鸣挣扎过很多次,也被否认过很多次,到今天仍然没有答案。 可是,即便否认了又能如何?自己就真的不喜欢了吗?就不会影响到治疗了吗?别虚伪了,你早就动心了!杨一鸣在心里狠狠地唾骂着自己,可面对大丁探寻的目光时,他还是在转瞬间做了决定:“我当然喜欢他啊,可我也挺喜欢你的,我喜欢的人多了,总不能个个都娶回家吧?” 同样的话,他搪塞过杨双明,换来一声冷笑;当他说给大丁听时,大丁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真的?”他急切地俯下||身子靠进杨一鸣,紧张得嘴唇都有些轻微的颤抖,“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所以我是挺喜欢丁子木的,但是那种喜欢跟娶老婆的喜欢不一样,你别瞎想,也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的宝贝木木怎么样的。”杨一鸣开着玩笑说。他很早就看出来了,大丁对丁子木有种异常强烈的保护欲,随时准备冲出来帮他解决一些可能的麻烦。但是这并不好,丁子木太过于依赖大丁了,虽然他本人意识不到,但是长期以来丁子木没有什么机会独立面对困难和威胁,这让他的人格越来越不健全,任何一点小的挫折都有可能打败他。 得让大丁控制住,最好不要出现,让丁子木学会自己解决问题。杨一鸣想。 大丁使劲儿摇摇头:“不不不,我说的不是这句。” “哎?”杨一鸣楞了一下,“你说的是哪句?” “你之前……”大丁说到一半忽然住了嘴,他从旁边的小桌子上端过那碗面条,“给,还吃吗?” 杨一鸣摇摇头,狐疑地看着丁子木:“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挺高兴的,你说你喜欢丁子木,我很高兴,喜欢他的人不多。”大丁从容不迫地说,“你喜欢他就行,娶不娶回家也无所谓,你本来也不可能把他娶回家。”大丁说的是实话,他把杨一鸣那句“我也喜欢你”小心翼翼地藏进心底不露分毫。揣着这份“喜欢”,他觉得自己就可以踏踏实实地待在丁子木身边,也待在杨一鸣身边。 杨一鸣在脑子里把自己刚刚说的话倒带了一遍,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也就接受了大丁的解释,他说:“所以你放心,我会帮他的。” 大丁瞪着他问:“治好是什么意思?” 杨一鸣一惊,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对于一个did来说,所谓“治好”就是让副人格消失或者不出现,那岂不是意味着…… 杨一鸣有点儿尴尬,感觉自己是个挺变态的杀手,正在对被害人说:“你放心,我一定尽心力尽力,保证能杀死你。” 大丁不放松地追问:“我一直想要问你,治好了丁子木,我们会在哪里?” 杨一鸣想了想,老老实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如果按照心理学原理来讲,你……会躲起来。” 杨一鸣说的很含蓄,事实上,如果非常成功的治疗,副人格是会彻底消失的,大丁,这个“人”会消失,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有他存在过的痕迹,除了自己,恐怕连丁子木本人也不会知道,曾经有那样一个人,拼尽全力日夜守护,只为了保护他。 “什么叫躲起来?” “躲起来就是……”杨一鸣想了想,“像现在这样,藏在丁子木的身体里,你可以守着他,看到他,但是如果丁子木不同意,你可能……出不来。” 大丁沉默了,这就好像是他之前的生活,甚至比那个更糟! 杨一鸣安慰地拍拍大丁的手说:“别担心,事实上就我收集到的案例来看,大部分的案例都显示主人格和副人格最好能融为一体,和谐共处。” “什么叫做‘融为一体’?” 杨一鸣想了想,觉得这个解释起来也挺伤人,事实上,作为副人格,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多余”,所有的治疗目的就是使其“消失”。杨一鸣看着大丁,斟酌了一下说:“具体怎么能‘和谐共处’我也不太清楚,毕竟没有接触过真实的案例,但是你放心,丁子木会好起来,比现在更好。” “那我呢?” “你……也会比现在更好。”杨一鸣觉得很心疼,他第一次在丁子木的脸上看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大丁”。那张自己已经非常熟悉的脸上有着全然陌生的神情,以至于眼角眉梢全都变了样,现在面对着这张脸,即便大丁一句话也不说,他也不可能把他错认为是“丁子木”。 此时此刻的大丁,已经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占据了丁子木的身体。 杨一鸣激灵灵地打了个冷战,他有了一种深切的恐惧感。他觉得自己正在逐渐失去丁子木,那个会做很好吃的甜点的丁子木;那个非常温和,笑起来能让人安心的丁子木;那个细心又善良,梦想开一家小小的咖啡厅,与世无争的丁子木。 那个丁子木是自己喜欢的,不能也不敢说的喜欢,宁愿就那么静静地在一边看着他,偶尔吃他做的抹茶卷,喝一杯他煮的咖啡,然后看着他温暖的笑。 他想留住那个丁子木! “大丁,”杨一鸣试探着说,“你累不累?今天打了一架,又给我做饭,都那么晚了你也去睡吧。” 大丁慢慢地摇摇头:“我看着你。” “我没事儿,”杨一鸣努力笑得有说服力一些,“我睡一觉就好了,明天请两天假在家歇歇也就没事儿了。” 大丁依旧摇摇头:“我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杨一鸣只好躺下来,把被子拉高遮住半张脸:“那我先睡了,你走的时候帮我关灯。” 大丁“嗯”一声。 杨一鸣闭上眼睛,听到大丁站起身来走到门边,然后“啪”的一声,屋子里的灯熄灭了,然后在一片黑暗中,他听到大丁摸索着坐在了床边。 怎么办?杨一鸣头疼地想,事情好像更复杂了。 *** 大丁在黑暗里静静坐着,他很安静也很踏实,事实上他非常习惯在黑暗中待着,他的生命中有很大一部分时间都是这么静静地待在一片黑暗中的。况且,身边有杨一鸣,他可以听到杨一鸣的呼吸,可以隐约看到杨一鸣身体的轮廓,这让他非常愉悦,他愿意就这么一直静静地坐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一鸣终于睡着了,黑暗中能听到他轻微的鼾声。大丁悄悄地站起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他翻了翻衣服口袋,拿着丁子木的钱包去楼下的24小时便利店买了半打咖啡和几罐红牛。 他喝了两罐咖啡,然后把剩下饮料放在丁子木卧室的柜子里,又去卫生间冲了一个凉水澡。从浴室出来后,一丝睡意都没有了,整个人精神得不行。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卧室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的漆黑的天色。 大丁对自己说:不能睡,睡着了,就会消失不见。 *** 第二天,杨一鸣睡醒之后头疼欲裂,他做了一夜的噩梦,梦中丁奎强手里攥着的不再是随波里片,而是一把锋利的匕首。而这次,他没能挡住。他眼睁睁地看着丁子木倒下去,浑身都是血,然后他拉着自己的衣襟说:“杨老师,救我。” 梦中,自己惊慌失措心痛欲死,他崩溃着抱着丁子木大叫,但是丁子木还是闭上了眼睛。然后转瞬间,另外一个丁子木站在自己身边,淡淡地说:“杨一鸣,你嚷嚷什么呢?” 杨一鸣低头看看,自己怀里的丁子木不见了,但是有一个八岁大的孩子靠在他胸口哀哀地哭泣着。杨一鸣把那个孩子的头抬起来,却看到一张空白的脸…… 杨一鸣揉揉自己的眉心,觉得有必要去找片止疼片吃,经过这一夜,伤口和头全都剧烈地疼起来,让人坐立不安。他穿了衣服下床洗漱,打开房门出去时看到餐桌上有几个倒扣着的大碗。 “丁子木?”杨一鸣扬声喊一句。 从厨房里出来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空碗:“干嘛?” “大丁啊,”杨一鸣叹息一声,“你起的真早。” “你怎么知道是我?”大丁皱着眉头问。 杨一鸣耸耸肩:“直觉。”其实他没好意思告诉大丁,如果是丁子木,口吻不会这么冷冰冰不耐烦的。 “过来吃饭,”大丁抿抿嘴角,露出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来,“我买的早点,应该还挺好吃的。” 杨一鸣坐下来,把倒扣着的大碗掀开,一屉包子和一碗豆腐脑,还冒着热气。他拿过勺子问:“你的呢?” “我吃完了,”大丁擦擦手坐在他身边,顺手递给他一个小碟子,“你要醋吗?” 杨一鸣摇摇头,心里有点儿奇怪为什么大丁还在找这里,但是碍于昨晚那场尴尬的谈话,他实在没脸去问人家什么时候放丁子木回来。 反正人在这里,正好有些问题可以好好地问问他。杨一鸣唏哩呼噜地吃完早饭,一抹嘴说:“大丁,我有点儿事儿想问问你,行吗?” 大丁低着头收拾桌子,闷声不响地表示了自己的拒绝。 可杨一鸣并未放弃,他执拗地看着大丁说:“有些事儿我必须知道,要不然我没办法帮丁子木也没办法帮你,你告诉我行吗?” “我去洗碗。”大丁小声说了一句之后溜进了厨房。 杨一鸣坐在餐桌边上琢磨,他总觉得自从昨天起大丁身上发生了某种让人措手不及的变化,眼前的这个大丁似乎不再是之前认识的那个大丁,而且大丁对丁子木的态度似乎也发生了变化。 之前的大丁仿佛一个母鸡一样保护着丁子木,紧张兮兮极具攻击力;可现在的大丁似乎不愿意提及丁子木,而且更加注重“自我”意识了。 杨一鸣非常紧张,这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就是大丁开始“觉醒”了,他开始争取自己作为一个“独立人”的生存和利益。 那丁子木会去哪里?杨一鸣暗暗握紧拳头,这样的案例不是没有,副人格最后会反噬,将主人格完全压制住,然后占据整个躯体…… 杨一鸣定定神,跟着大丁走进厨房:“大丁,你认识丁子木多久了?” “不记得了。” “那你关于丁子木最早的记忆什么?” “忘了。” 于是杨一鸣不再追问下去,只是靠着厨房门,耐心地等着大丁用极其缓慢的速度洗完那三个碗。 “大丁,”杨一鸣说,“我们来谈谈,有事儿不是不谈就能逃避的,问题总要解决的,不管是你的还是丁子木的。” 大丁横了杨一鸣一眼说:“那你说,我的问题怎么解决?” “你的问题怎么解决取决我了解你和丁子木多少,你现在这样什么都不说,你让我怎么想办法?” “你为什么不去问丁子木?” 杨一鸣笑了一下:“如果丁子木记得所有的事儿,也就不会有你了。” 大丁把目光扭向窗外,一言不发地瞪着天上慢悠悠地飘过的一片云。 的确,did产生的原因大多是因为“逃避”,遭遇到了自己不能承受的事情,于是假想出来个一个“分|身”帮自己承受或者抵御这种伤害,久而久之,那部分潜意识也就逐渐完善成了一个独立的“人格”。这个“人格”的存在接管了他一切不想承受或者面对的东西,包括那些记忆和往事。 “所以,跟我说说吧。”杨一鸣鼓励地说,“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我真的不记得。”大丁带着几分讥讽的笑容说,“我认识丁子木的时间长并意味着就能了解他的一切。” “那你记得什么?” “挨揍!”大丁耸耸肩膀,“没完没了的打,棍子、鞭子、扫帚……反正什么顺手拿什么打。” 杨一鸣心里一紧,他继续问:“为什么挨打?” “挨打还有什么为什么的?”大丁哈哈一笑,“想打就打了呗。” “所以丁子木很怕挨打?” “难道你不怕?” “那天,接到丁奎强电话的那天,你并没有来。是不是因为丁子木其实并不怕电话那头的丁奎强?”杨一鸣推测着说,“可是昨天,丁奎强本人出现在丁子木面前,所以把丁子木吓坏了,他想到了以前挨的打,所以你来帮他?” 大丁冷笑一声:“你以为就凭丁奎强现在那副样子能把丁子木吓成那样?” 杨一鸣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整个人都木了。 “你的意思是……丁子木怕的并不单纯是挨揍?”杨一鸣喘口气问,他想象不到,遭到长期那样的毒打后,最让丁子木恐惧的竟然还不是挨揍! 那是什么? 第三十四章 大丁把头扭到一边,躲开了杨一鸣的目光。 “大丁,你告诉我,丁子木小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 “为什么不说?”杨一鸣有点儿着急,他一直卡在这个瓶颈处不得突破,每次稍有触及丁子木都会迅速回避,杨一鸣又不敢过于追问,唯恐让丁子木起了逆反心理,毕竟丁子木没有大丁那样强韧,足以保护自己甚至是他人。 “我不知道。”大丁终于被问烦了,他冲着杨一鸣大喊,“我他妈的不知道!丁子木的事情你为什么不问他?问我有蛋用!我是他吗?啊!你说,我是他吗!我是吗!” 杨一鸣被吼得有点儿耳鸣,但是他并没有被大丁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唬住,他俯下身子,抓住大丁的手,恳切地说:“大丁,你听我说……” 杨一鸣说了一半的话忽然噎住了,因为他发现大丁脸上的表情迅速凝固住了,他傻愣愣地低头盯着两双交握在一起的手。杨一鸣讪讪地松了手,他笑一笑想要缓解一下这种尴尬,于是转手拍拍大丁的头说,“小封建,人都男女授受不亲,你怎么男男也授受不亲了? 大丁慢慢地抬起头,眼底泛起一丝红色,他的嗓子里似乎堵着很多话却又不知道如何去说,憋得脸色逐渐涨红。 “怎么了?”杨一鸣举起双手说,“你不是真的介意吧?” “杨一鸣,”大丁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蹦出三个字来。这三个字听在杨一鸣耳朵里,仿佛是要剥皮削骨一样,他皱皱眉,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大丁……”杨一鸣刚一开口,大丁就迅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之大,攥得杨一鸣生疼。 “杨,杨一鸣,”大丁咽一口口水,直眉楞眼地问,“你,你能,能抱我一下吗?” “嗄?”杨一鸣愣住了,千算万算没想到大丁会蹦出这么一句来,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听错了,但是那几个字的话音似乎还回荡在耳朵里。大丁……刚刚说了什么?不,应该说,他为什么这么说。 “大丁?”杨一鸣试探着问一句,慢慢翻转手腕,想要把手收回来。可是不等他抽手,大丁就骤然松开了手。他仓皇地后退一步,踉跄间甚至撞到了椅子。 “大丁?”杨一鸣跟着站起来想要抓住他。可是大丁连续往后退了两步,眼底的红色一丝丝扩大,晕得杨一鸣恍然又觉得面对的是那头凶残的独狼。但是现在的杨一鸣已经不再害怕了,他能透过那层独狼的皮子看到底下那颗善良的心。 于是杨一鸣往前踏出去一步,虽然他并不明白大丁到底想要干什么,但是他想拉住他,因为隐约间,他觉得如果这次让他跑了,自己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大概是杨一鸣的举动惊到了大丁,大丁骤然伸手狠狠推了他一把。 “我操!”杨一鸣猝不及防被推了一个趔趄,心里一万头草泥马狂奔而去,“搞什么,我又没打算强了你!”他在心里咆哮着,整个人都往后倒下去。 大丁猛然想起来杨一鸣肩背上的伤,于是立刻往前扑过去一把抓住杨一鸣的手腕往回带。杨一鸣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拉扯着撞进一个温热的怀里。 大丁的眼眶一阵刺痛,他忍不住闭了闭眼,收紧了手臂,就着那个不怎么舒服的姿势,牢牢地抱住了杨一鸣。但是很短,短到杨一鸣来不及反应那算不算一个拥抱,大丁就松开了手。 “我……”他嗫嚅一声,到底什么都没说,转身冲回了卧室。 杨一鸣拔脚跟过去,可是被一声巨大的关门声拍在了门外:“大丁?”他敲敲门,轻声问,“你怎么了?你出来,我们谈谈。” “滚!”大丁一声怒吼从门缝里传出来,不知道为什么,那声吼听在杨一鸣的耳朵里带着撕心裂肺的的痛。 杨一鸣把头顶在门板上,他闭上眼睛,第一次承认自己真的错了,真的,他没有那个能力接手这样一个心理咨询案例的。 *** 大丁在屋子里像困兽一样团团转了一圈,他愤怒地在空气中挥动拳头,撕扯着自己的头发,他不明白自己刚刚那种蠢得出奇的举动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在杨一鸣的眼睛里看到不容置疑的惊愕。 也许不是惊愕应该是厌恶吧? 大丁把拳头塞进嘴里,堵住自己的声音大声怒吼了一句。那声音压抑和撕裂,仿佛陷入猎人陷阱的独狼。 他会讨厌我吗,他会离开我吗,他会不会觉得我很奇怪,他会不会更喜欢丁子木了他……还在门口吗? 所有的问题在大丁的心里横冲直撞,撞得他的心脏发出撕裂般的疼痛,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要不要躲起来,可是……不甘心! 大丁颓然地倒在床上,头疼欲裂,那种疼痛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但是他很多次目睹丁子木被这种疼痛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样子。他隐约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不行,他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向自己的脑门,他强迫自己醒着,不能动摇。他扑倒柜子那里,拿出那罐红牛,也不知道有用没用,直接就灌进了嘴里。 醒着,大丁对自己说,必须醒着,我还要去找杨一鸣,我要看着他,跟他说话,守着他,也守着丁子木。 大丁摸摸自己的胸口,他能感觉到丁子木睡在自己的心底,那是一种特别奇特的感觉,沉甸甸的,特别踏实。长期以来,丁子木不是另一个自己,而是自己的至亲好友,是他存在的意义。可是现在这样,大丁想,丁子木依然可以是自己的至亲好友,依然可以是自己存在的意义,但是,自己也还是可以拥有另外一个这样的人。 想守着丁子木那样守着杨一鸣,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求,就是守着他。 *** 杨一鸣整整一天都没能等到大丁出来,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黑下来,杨一鸣有点儿担心。他走过去敲敲门:“大丁,你出来,至少得吃饭吧?” 屋子里鸦雀无声。 “大丁,你开开门,一整天了,你不能一直躲在里面吧?”杨一鸣耐心地说,“出来好吗?” 房间里依然毫无动静。 “大丁,你知道这是我家,我其实是有备用钥匙的。”杨一鸣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要么你出来,要么我用备用钥匙开门。” 房间里发出咣当一声响,似乎有人踢倒了一把椅子,紧跟着又是一声巨响。杨一鸣耐心地等在门口,有声音就好,就怕没声音。 一会儿,门“呼啦”一下被拽开了,杨一鸣被丁子木的样子吓了一跳。他双目赤红,脸色青白,眼神都是直愣愣的。 “大丁?”杨一鸣问,“你怎么了?很难受吗?” 大丁微微眯着眼,凶狠地瞪着杨一鸣,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不管你有什么想说的,咱们都得先吃饭。”杨一鸣柔声说,“我叫了外卖,咱们先吃饭,吃完饭再谈,行吗?” “没什么可谈的,”大丁嗓音嘶哑干涩,“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知道,”杨一鸣笑一笑说,“是我错了,我不应该问你的。” 大丁测测头,露出疑问的表情。 “对不起,”杨一鸣带着点儿不好意思的笑容说,“这事儿赖我,我后来想明白了。你是你,他是他,他的事情你或许看到了一些,但一定不是全部,我不应该问你的,让你为难了,抱歉。” “我跟他……” “你跟他不是一个人,”杨一鸣点点头,“我懂的,大丁,你就是你。” 大丁被这句“你就是你”触动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觉得眼睛里*辣的痛。长久以来的孤独或者坚强,轻易地就被这句话彻底摧毁了。 “我是我?”大丁难以置信地问,仿佛听到了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宣言,可是太美好反而让人难以置信。 “你是你,他是他。”杨一鸣点点头,“就是这样。” “杨一鸣……” “吃饭吧,好吗?” 大丁越过杨一鸣的肩头,看到桌子上放了几个外卖盒,还冒着氤氲的热气。他忽然觉得自己饿得胃痛,饥肠辘辘得能吃下一整桌菜。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吃完一整桌菜,连菜汤都用来伴着米饭吃了。 杨一鸣靠在餐椅上说:“好在不用洗碗,我连动都懒得动。” “我可以去洗。” “快算了吧,外卖的盒子你还洗啊?”杨一鸣笑着说,“明天该上班了,我不想去。” “能再请一天假吗?” 杨一鸣摇摇头。 两个人就着这个话题东拉西扯,话题漫无边际地延展开去,基本是杨一鸣在说,大丁只是听着,偶尔应一声。他专心致志地看着杨一鸣,仔细地听着他的每一句话,想要把他每一个表情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他希望自己能有回忆。 *** 杨一鸣一边鬼扯,一边悄悄地观察着大丁,刚刚,他无意间瞟见丁子木卧室的桌子上放着两个空的红牛罐子,还有两个咖啡的空瓶子,他立刻就明白了大丁想干什么! 杨一鸣很害怕,大丁分明就没想让丁子木回来。显然,丁子木在大丁面前是弱势的,遇到危险时他习惯躲在大丁后面,而大丁出于保护的目的,也愿意做个默默无闻的保护者,所以丁子木能看到那个八岁的孩子却看不到大丁。 可是现在,大丁的“自我意识”已经觉醒,他开始考虑“我”,开始把自己放在和丁子木并排的位置上,显然他还想和丁子木争夺生存权。 杨一鸣很心酸,他能理解大丁的那种渴望,作为一个独立的“人”生活在阳光下,有朋友有情感,有快乐也有悲伤……但是,他只是大丁,他不是丁子木,他无权取代丁子木。 “大丁,”杨一鸣说,“你的脸色很难看,要不要早点儿去睡?” 大丁固执地摇摇头,神色中充满了警觉。 “不困的话,我跟你说点儿我的心里话。” 大丁犹如惊弓之鸟一般,他对杨一鸣的话颇为忌惮。他亲身领教过杨一鸣三言两语之间就把他“叫了”出来,他担心今天杨一鸣同样会在三言两语之间把丁子木叫出来。 “你很怕我?”杨一鸣觉得很可笑,在不久之前大丁还问过他同样的话,一个字都不差。 “我不怕。”大丁逞强地摇摇头,“我就是不想听你说话。” “真遗憾,本来我还以为自己总算找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了呢。” 听杨一鸣的“心里话”这个条件实在太具有诱惑力了,大丁其实完全抵抗不了,他狐疑地看看大丁,试探着问:“你跟我有什么可说的?” “跟你才有的可说啊,”杨一鸣耸耸肩,“跟你说我有安全感,反正你不可能跟别人说。” “我从来不说长道短。”大丁哼了一声说。 “是啊,”杨一鸣听出了大丁口吻里的松动,慢慢地说,“你知道我当初学心理的时候我妈妈和姐姐快把我打死了。” “为什么?” “我是男生啊,将来要养家糊口的,挑专业肯定要优先考虑就业问题。可是心理这个专业……”杨一鸣做出一个一言难尽的表情,然后无可奈何地说,“总之,就是那种连自己都养不活的专业。” “我觉得挺好。” “一点儿也不好啊,”杨一鸣叹口气,“我妈和我姐为了让我改想法,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招数都用尽了,可我就是不同意。” “后来她们屈服了?” “恩,”杨一鸣点点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妈妈说,谁的路谁决定,别人最终也没法替你做决定,你只要别后悔就行。” 大丁的脸一下子就撂了下来,脸色极其难看地说;“你是在暗示我吗?” “当然不是,”杨一鸣笑了一下,“你这种人,明令都不听,暗示更是没用。” “那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现在的情况真的让我妈我姐说中了,我估计就我这收入,养活自己都勉强,老婆孩子绝对是没影儿的事儿。” “那你后悔吗?” “不后悔,”杨一鸣哈哈一笑说,“真的,不是我嘴硬,我是真的不后悔。因为这工作我喜欢,用时下流行的小文艺腔调说就是‘初心’不改。最初的梦想坚持到最后,我不后悔。” 大丁若有所思地说:“穷死也不后悔?” 杨一鸣摇摇头:“不后悔。学心理,做一个心理咨询师,这样最适合我,也是我存在的价值。” “万一有更适合你的工作呢?” “不会。”杨一鸣摇摇头,“因为我没有那种能力,我的能力只在这个领域。” 大丁沉默了一会儿,慢慢地说:“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尝试一下,否则我一辈子都比不会甘心。” “是吗?”杨一鸣近乎自言自语一般说,“有时候,‘尝试’造成的后果不是我们所能承受的。” 大丁白了一张脸,他紧紧咬着呀,下颌骨凸出来,顶得皮肤发白,可他仍然说:“如果是我,我会试试看的。” *** 第二天,杨一鸣起床时看到大丁已经站在客厅了,他的眼睛一片血红,脸色青白,整个人摇摇欲坠,似乎一阵微风就能把他吹倒。 “我去上班。”杨一鸣说,“你一个人在家行吗?” 大丁机械地点点头,对杨一鸣说的每一个字都要反应半天才能理解。 “去睡吧,”杨一鸣叹息一声,“你应该明白这是没用的。” 大丁眨眨眼,眼部的干涩让他皱了皱眉头,然后他又机械地摇摇头。 “大丁,你不可能一直这样的。”杨一鸣说,“以你现在的精神状态,如果丁子木想要回来,他随时可以。”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 杨一鸣无奈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躲什么,你也不知道。我想找到那个原因,恐怕那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如果找不到,”大丁咽了一口吐沫说,“他是不是就永远回不来了?” 杨一鸣摇摇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如果再不睡我会给你下安眠药的,真的,我不开玩笑。” 大丁晃了晃,有些惊慌。 “去睡吧,”杨一鸣再次劝他,“即使丁子木回来了,如果你愿意,也能轻易地压制住他不是吗?” 大丁不置可否,杨一鸣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出门了。 杨一鸣出门后并没有去学校,他直接去了福利院。冯老师帮着他又一次把丁子木的档案翻了一遍,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文件上看到了一个报警记录。 报警人时一个姓郑的老太太,报警内容是丁家进贼了。 第三十五章 “冯老师,为什么报警记录会在丁子木的档案里?”杨一鸣指着档案纸奇怪地问。 冯老师想了想,摇摇头:“记不得了,时间太久了。不过这些孩子来福利院的时候都要求手续完备,档案完整,有时候为了保证今后可以联系到亲人,也会尽可能把一切跟他相关的东西收集在一起。” 冯老师算了算时间:“十四年前的报警记录,现在恐怕去派出所查都查不出所以然了。不过丁子木小时候住的那片地方是城中村,情况非常复杂,什么人都有,出个入室盗窃这样的事情也不奇怪,好在人没事儿。” 杨一鸣看着那个日期发呆,他在意不是报警内容,而是这个时间,那年丁子木应该是八岁。 又是八岁,这个年龄仿佛是一道看不见的魔咒,死死地缠绕着丁子木,关于这个年龄里发生的事情,有的了然清晰,有的被层层掩盖,就连深深藏在丁子木心底的大丁都不得而知。杨一鸣困惑地想:“丁子木,你到底把那段记忆藏到哪里了?你为什么要藏?难道真的是因为……” 杨一鸣阻止自己往下想,在书本上看到的关于did成因最常见的情况呼啸而来,可怕得让他拒绝接受。 那样温和善良的一个孩子。 “去派出所问问吧,”冯老师建议道,“如果那里都查不到,恐怕也没什么办法了。” 杨一鸣拿着那页档案纸直接去了当年丁子木生活的那个地区的派出所,接待处的工作人员热情地接待了他。杨一鸣掐头去尾地讲了讲事情的经过,问能不能查到这条报警记录,想看看当时的出警记录和销案记录。 大约是杨一鸣头上“教委心理危机干预中心”的帽子太大,也可能是出于掐灭不稳定社会因素的目的,总之小办事员挺勤快地开始敲电脑。14年前的记录自然不是那么好查,拐了八个圈子之后办事员歉意地说:“抱歉,当年出警的同志一个已经退休了,另外一个调岗了。我们只有出警记录和销案记录。” “够了够了,”杨一鸣感激地说,“这个就很好了。” 小办事员看了看屏幕,说:“其实事情挺简单的,那天晚上十点多,丁家的邻居,一个姓郑的老太太报警说进小偷了。关键是丁家就一个八岁的小孩子在家,爹妈都不在,老太太又七十多岁了,腿脚也不太利落,怕惊着小偷反而害了孩子,所以只好报警。” 杨一鸣皱皱眉,心想等警察赶到估计屋子都要搬空了。 果然,小办事员说,等警察赶到的时候,小偷已经走了。据老太太说,是因为她在院子里故意走来走去,惊到了小偷,于是小偷从后窗户跳出去跑了。 “丢什么东西了?”杨一鸣问,“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那家穷得叮当乱响,没什么可丢的,不过据说孩子给吓得够呛,整个人都傻了。” 杨一鸣立刻追着问:“那个孩子当时是什么样的?有什么外伤吗?是怎么样一个状态?” “没写!”办事员摊摊手说,“同志,我们的出境记录是要记经过,不包括细节描写啊。” 杨一鸣懊恼地叹口气,感觉距离自己近在咫尺的答案倏地就飞了。他焦躁地站起身,跺了跺脚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后又坐下来问:“那当初办案的同志还能联系到吗?” 办事员想了想,扭头冲后面喊了一声:“你们谁能联系到刘队?” “上周还看见他了呢,”不远处一个年轻的姑娘说,“我看见他来报销医药费。” 办事员转过头来对杨一鸣说:“这样吧,你把你的联系方法留给我们,如果近期我们看到了刘队就让他给你回电话。” 杨一鸣感恩戴德地留下了电话,离开派出所时,他脑子里回响着那个办事员说的那个孩子“吓坏了”。 他握紧了拳头,快步往教研中心走去。 *** 杨一鸣回到办公室,第一件事情就是请假,理由是要去福利院蹲点。旁边的周沛听到了之后随口问:“你不是每个月月底才去福利院的吗?” “嗯,不过最近发现那些孩子挺有意思的,没事儿的时候想去多看看。” 周沛拿根笔指指杨一鸣,得意地说:“你看,我让你接福利院的工作没错吧?保证你有收获。” 杨一鸣心里一动,凑过去问:“组长,你在福利院里接触过的最极端的个案是什么啊?” “重度抑郁症。” “没有再严重的了吗?” 周沛摇摇头:“这些孩子虽然都是孤儿,不过福利院照顾得还不错,尤其最近几年,心理辅导大面积展开,能出现严重心理危机的不多。” “那……您去福利院之前呢?”杨一鸣小心翼翼地,带着谨慎和急切问,“在您之前是谁负责福利院?” “宋老师,他去年退休了。他干的时间倒是挺长的,在福利院大概有待了快十年了。” “宋老师也没发现什么吗?”杨一鸣算算时间,宋老师任职期间,丁子木应该是在福利院的。 “你问这个干嘛?”周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奇怪地问,“你在福利院发现了什么吗?” 杨一鸣在一秒之内就做了判断,他摇摇头:“就是因为没有才问的,您还能遇到个重度抑郁症的,我就只碰上一个睡眠障碍的。” 周沛笑一笑说:“那个重度抑郁症的,我写了好几篇论文,基本都发在省级以上刊物上了。”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样了?”杨一鸣问。 周沛:“不知道,后来他毕业了,也没再来咨询。不过毕业那阵子看着还不错。” “您没跟进一下吗?” 周沛耸耸肩:“那阵子太忙。” 杨一鸣不说话了,看着周沛无所谓的样子,他无比庆幸刚刚自己的否认。周沛问了两句也没问出所以然来,也就不在意了。杨一鸣打开电脑,第一件事儿就是看邮箱,他迫切地需要弗里德曼教授的指导,他觉得自己走进了一个死胡同,不知道出路在那里。 收件箱里空空如也。 杨一鸣不死心,于是又把昨天大丁的反应简单做了介绍,发给了教授,他想,持续性的观察得出来的报告,总能吸引教授去看一眼吧。 *** 下班的时候,杨一鸣顺路去面包店给丁子木请假。袁樵非常紧张地问:“木木怎么样?受伤了吗?” 杨一鸣被“木木”两个字刺激了一下,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挺袁樵叫丁子木“木木”,但他就是莫名地觉得袁樵那种亲昵的口吻让人不爽,他本来就压抑焦虑的心情就更糟糕了。 “外伤倒不是太严重,就是情绪不好,精神也有点儿恍惚。我怕他出事儿,所以没让他上班,他在家休息呢。”杨一鸣用一种理直气壮的口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说道,仿佛替丁子木做决定是他杨一鸣理所当然的责任。 这句话说完,杨一鸣郁结的心情顺畅了一些。 “行行行,”袁樵丝毫没有察觉出来杨一鸣口吻里的奇怪之处,他忙不迭地说,“让他好好休息,休息好了再来,千万别急,我们这个礼拜可以继续卖上周的慕斯。” “你还愿意用他吗?”杨一鸣问。 “愿意愿意我愿意!”袁樵夸张地喊着,“他简直是上天赐给我的。” 杨一鸣默默地翻个白眼:“你知道,他的状态不太好。” “我不知道,”袁樵认真地说,“他在店里时非常好,也就只有在你那里状态才会不好!” 杨一鸣被噎了一下,但他并不在意,他追问到:“丁子木平时在店里是什么样的?” “爱笑,很勤快,脾气特别好,很有耐心。”袁樵一边想一边说,“很有创意,真的,他做的甜点非常有创意,我佩服他的勇气。” “你说他勇敢?” “嗯,”袁樵点点头,“你知道,因为他的简历实在是糟糕,一开始我并不太想用他。木木一下子就看出来了,他说想做个甜点试试,让我尝了以后再决定用不用他。” “这是丁子木自己说的?”杨一鸣不放心地追问,“你自己主动要求的?” “嗯,”袁樵点点头,“你都想象不到丁子木多有办法,我那天出的考题是就用店里的材料做一份全新口味的慕斯。其实我是故意难为他的,我就没想用他。你想,做慕斯常见的原材一共就那几种,我店里全都有,可用这些做一个完全不同口味的,这个要求基本达不到。” “后来呢?”杨一鸣来了兴趣。 “后来?”袁樵轻笑了一声,“后来他把我放在窗台上的一盆装饰用的薄荷全揪了,榨了汁以后做了一份薄荷口感的慕斯,意外的好吃,以至于我家后来有一个星期全在主打薄荷。” 杨一鸣忍不住笑了,袁樵的话让他兴奋,在他看来,丁子木身上能出现“勇气”两个字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他几乎可以想象,面对袁樵的拒绝,丁子木是怎么逼迫自己鼓足勇气提出“让我试试”这个要求;而面对袁樵的刁难,他又是怎样迫使自己冷静下来,在整间面包店里找一样可以做甜点的“非常规食材”。 这样的丁子木绝不是杨一鸣在游乐场里见到的那个唯唯诺诺可怜巴巴的“小狗木木”,也不是有着急躁暴脾气的“独狼大丁”,他微妙地在两者之间,寻找到了一种平衡。这种平衡让丁子木有了一种与众不同的吸引力,即便不能亲见,凭袁樵的描述就能让洋杨一鸣动情。 他高兴地想,这个孩子,竟然在自己还未察觉之前就真的开始“改变”了。 *** 杨一鸣回到家的时候,房间里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他轻轻推开丁子木卧室的门,只见床上蜷缩着一个身影,裹着薄被睡得极熟。 杨一鸣轻轻地退了出去,把从面包店带回来的点心放在餐桌上,自己去泡了一包方便面,随便吃了两口以后就翻出ipad开始翻墙。他现在需要大量的资料,他需要有人或者案例能给他指导。 不知道过了多久,杨一鸣听到门轻微地响了一声,紧接着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他抬起头,看到那个人穿着旧旧的家居服,头发乱蓬蓬的,眼睛里还泛着血丝,但是脸色已经好了很多,有了淡淡的红润。 “睡得好吗?”杨一鸣问,他有点儿拿不住这人是谁。 “嗯。”那人胡乱地点点头,目光有些游离,似乎不太敢看杨一鸣。 看到对方躲闪的目光,杨一鸣有点儿遗憾,可他还是非常真诚而自然地问:“那大丁,你要不要吃点儿东西?我打电话叫外卖?” “你怎么知道是我?”大丁的眼睛亮了一下,满怀期望的问,那喜悦的神色让他的脸庞竟然也变得温润生光。 “我分得清你们,”杨一鸣肯定地说,“大丁,我说过,你就是你,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不会再搞错。” 大丁得了这句话,似乎就像到了全世界一样,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高兴地笑了。 “我想吃炒饭。”大丁说,那种放松甚至带着一点点不客气的口吻让杨一鸣觉得高兴。 杨一鸣拿过手机来,飞速地给他下了订单,没多一会儿,饭菜送到,杨一鸣掰开一双筷子递过去说:“我吃过了,你慢慢吃。” 大丁坐下来吃饭,一边吃一边偷眼瞥杨一鸣,杨一鸣自顾自地刷着ipad,并不理会。没一会儿,大丁绷不住了:“喂。” 杨一鸣从ipa上抬了抬眉毛,表示自己听到了。 “你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吗?”大丁问。 “有啊,”杨一鸣简单地说,“我刚泡了一包面,谁洗碗?” “你为什么不问我丁子木去哪儿了?” 杨一鸣抛下手里的ipad,正色说:“大丁,虽然我很想知道丁子木在哪里,但是我更希望你能踏踏实实地吃完这顿饭,然后再去睡一觉,一切我们都可以明天再谈。” “你不着急吗?” “不着急,你会保护他的。”杨一鸣说。 “你不怕我拘禁他?” “你不会的,”杨一鸣摇摇头,“我相信你。” “为什么?” “你如果想拘禁,我就根本没有机会认识丁子木。即便今时今日,你也不会伤害他。”杨一鸣淡淡地说,“你能坐在这里跟我谈丁子木,说明你还是想要帮助他的。” “可我也不想消失。”大丁忽然大声地说,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诉求说出来。他不知道杨一鸣会如何看待他的“鸠占鹊巢”,他就这么不管不顾地说了出来,带着几分破釜沉舟的意思。他挑衅地看着杨一鸣,可手心里全是冷汗,在心里一遍遍哀求“别让我走”“别让我走”…… 可即便在心里卑微到泥土中,他依然横眉立目地瞪着杨一鸣,满脸的不服不忿。 “你怎么可能消失?”杨一鸣哈哈一笑,“大丁,你的存在感太强了,想消失可不容易。再说,你要是消失了丁子木可怎么办?你没发现你现在对他的影响越来越大了吗?” 大丁摇摇头:“他看不见我的。” “影响一个人,并以不一定需要被他看到。”杨一鸣安抚地说,“虽然我还没有找到解决办法,但是我相信,最终总能解决问题的。” “真的?” “至今为止,我还没有说谎的记录吧?”杨一鸣诚恳地说。 大丁沉默了,过了好半天,他才忽然抬起头来说:“我真的不知道丁子木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我想……也许有个人知道。” 杨一鸣骤然觉得自己的心跳始剧烈起来,他几乎立刻就断定出丁子木是要把谁找来。 如果全世界只有一个人知道丁子木发生了什么,那一定就是这个人。 “我去找他,他很有可能不会出来,他一向喜欢躲起来……”大丁决绝地说,“不过,我会让他来见你的。” 于是,杨一鸣看着大丁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可眼睛里的汹涌得满是情绪,转息之间,杨一鸣看到了委屈、愤怒、伤心……似乎那双眼睛里盛满了人世间的喜怒哀乐,但一切情绪都被牢牢地禁锢在躯体之内,挣脱不得。 忽然,大丁整个人往前扑了一下,就像有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一样。但是在杨一鸣反应过来之前,他就摇摇晃晃地又稳住了。 “大丁?”杨一鸣试探着轻轻叫了一声。 大丁微微缩着脖子,惊慌失措地瞟一眼杨一鸣,目光怯生生的,带着疏离和恐惧,发出极细微的呜咽声,像一头被吓坏了的小兽。杨一鸣觉得自己浑身的汗毛都立起来了,头皮直发麻。他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眼前的这个人,但是他非常清楚,这绝不是大丁。 杨一鸣深深地吸口气,正想着要如何安抚眼前这个人。却不想那人低低地喊了一声“走开”,然后扭头就跑进了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紧跟而来的杨一鸣再一次被拍在门外,他摸摸自己的鼻子,决定立刻去找备用钥匙。 第三十六章 杨一鸣把钥匙□□钥匙孔里并没有转动,而是敲敲门说:“你别怕,我打开门不进去,就在门口,行吗?” 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杨一鸣慢慢转动钥匙,“咔哒”一声,门锁被拧开了。他把门轻轻推开一道缝隙,透过这道缝隙,他发现“大丁”进屋时把灯关了,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一道光线透过门缝投射进去,在地板上留下昏黄的光。 “你看,我就站在门口,你别怕,好吗?”杨一鸣轻声问。 房间里极安静,但是仔细听还是能听到有人发出细碎的呜咽声。 杨一鸣等了一会儿,慢慢地把门又推开了一些,客厅的灯光渐渐地铺进去,光线扫过的地方一点点清晰了起来。在床和窗户之间的那个墙角,一个身影蜷缩成一团窝在那里。杨一鸣站在门口,能看到他一头乌黑的头发和一双死死攥住肩部衣服的手。 杨一鸣不敢往前走,这个孩子处于极端的恐惧中,任何风吹草动都有可能吓坏他。于是杨一鸣轻声说:“孩子,我把灯开开好吗?” 那个“孩子”听到“开灯”两个字终于有了些微的反应,他哽咽着说了几个字,杨一鸣竖起耳朵分辨了半天,终于听清了“开灯”两个字。 “这个灯很亮,你当心不要晃到眼睛啊。”杨一鸣用带着笑意的声音说,说完按亮房间的灯。 那个“孩子”被骤然亮起的灯光刺激了一下,于是更紧地把自己塞进了墙角。 杨一鸣被那个簌簌发抖的人惊住了,他僵在门口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他很难把眼前这个人当成是一个真正的八岁孩子,在他眼里,这个人是丁子木也是大丁,都是一个“成年人”,可当他变成一个“孩子”时,杨一鸣有些接受不了。 “呃……”他绞尽脑汁地想应该说点儿什么,“那个……你好,我叫杨一鸣,你叫什么啊?” “孩子”摇摇头,没有说话。 “那……你饿吗?” 依然是沉默。 “我给你倒杯饮料好吗,你喝可乐吗?” “走……”那个“孩子”发出非常细微的声音,要不是杨一鸣一直竖着耳朵专心地听,几乎要错过去了。 “走?你想去哪儿?” “走……走开……”孩子小声地呻|吟着,反反复复说着一个“走”字。杨一鸣试探着往门里踏了一步,轻微的脚步声惊动了孩子,孩子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杨一鸣迅速后退一步离开的房间: “我走我走,”他忙不迭地摆手,“我给你把门关上好吗,一会儿你要是累了就上床去睡会儿。” 孩子完全没有听到杨一鸣的话,而是自顾自地继续尖叫着。杨一鸣立刻再后退一步关上了房门,房门合上的一瞬间,那个孩子的尖叫声停止了。 杨一鸣叹一口气,大丁费了很大的劲儿把这个孩子推出来了,但是推出来又怎么样?这是一个隔绝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如果自己不走出来,不知还有谁能走进去。 杨一鸣不敢走开,揪过一个沙发垫子来扔在门口,自己一屁股坐下去守着。 这一守,天就亮了。 *** 大丁等了半晌,发现那孩子完全没有动地方的意思,终于忍不住了:“都跟你说了别怕,他不是坏人,你叫鬼啊!” “……” “说话!” “……” “你……”大丁叹口气,说,“你不能总这样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跟我说,或者跟杨……杨老师说都可以,我们会帮助你的。” “呜呜……”那孩子哽咽着哭了起来。 大丁一听他哭就手忙脚乱:“别哭别哭,哎,你哭什么啊,我又没说什么……” “行了,不说就不说,你不爱说就别说,别哭了,乖。” 哄了半天,那个孩子终于慢慢地停止了哭泣,可依然抱着膝盖蜷缩在墙角。大丁无可奈何地说:“你会影响到丁子木的,他现在就已经被你吓得半死了,再这么下去,那小子能被你吓疯。” 那个孩子蜷在那里一动不动。 “小子,我跟你说实话,”大丁也坐在墙角,颇为认真地说,“其实我也挺怕的,我都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但有一件事儿我是知道的。我,杨老师,丁子木,我们三个人都会保护你的,你不用害怕,以后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以前的那些事儿你忘了就可以。” 那个孩子终于被这句话触动了,微微动了动,侧过脑袋露出一只眼睛看着:“真的?” “当然了,”大丁肯定地说,“我们有三个人在保护你呢,我打架多厉害啊,这你是知道的,其实有我一个就够了,现在又加上杨老师和丁子木,你看,没有人能再来伤害你了。” “你会走吗?” “不会,我能走到哪儿去啊,”大丁笑着说,“我要是走的话,不得带着你一起走啊。” “郑奶奶就走了。” “她年纪大了。”大丁说,“我还很年轻,我不会走,谁走我都不会走,放心。” 那个孩子慢慢抬起头,环视一下房间,目光定在了房间另一头的书桌上。 *** 天亮了,杨一鸣站起身去卫生间洗了一个凉水脸,天气越来越凉了,洗完脸之后杨一鸣觉得脑袋里都进了冰渣子。他鼓起勇气,又走到卧室门口敲了敲门:“你好,我进来了行吗?” 房间里照例没有声音,杨一鸣自动自觉地把这种无声当做是默许。他轻轻推开门,床铺上并没有人,他不意外地在墙角看到一个蜷缩着的身影。 “我进来了?”杨一鸣轻声说道,但是并没有换来回应的声音。 杨一鸣把脚步声放得很重,他走得很慢,每一步迈出去都鲜明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他想叫醒那个孩子,至少让那个孩子知道自己在靠近,绝不能再吓着他。 但是那个人依旧毫无动静。 杨一鸣走到他身边,距离他半米的地方停下来并且直接坐在了地板上:“你好?” 那个人似乎已经睡熟了,他毫无动静地蜷缩在那里,打开的卧室门带来了空气的流动,一丝微风吹动了那人的发帘,露出了光洁的额头。杨一鸣轻轻碰了碰那人的肩膀,对方毫无动静。于是杨一鸣稍微用力地按了按对方的肩膀:“醒醒,我们去床上睡好吗?” “……” “孩子?”杨一鸣努力地想着杨双明是怎么哄许筑钧的,“好宝宝,醒醒,我们去床上睡好吗?” 那人微微摆了摆头,像是要排除外界的干扰声以便更好地睡眠。 “好宝宝,醒醒好吗,跟叔叔去床上睡。”杨一鸣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挺变态,但是他依然强忍着违和感继续说,“好孩子,醒醒。” 蜷缩着的人终于有了反应,他慢慢抬起头,睡眼惺忪:“嗯?” “好孩子,”杨一鸣满意地点点头,很庆幸没有吓到他,“我们去床上睡好吗?” “睡?”那人显然还没有彻底醒过来,他眨眨眼睛,迷迷蒙蒙地看着杨一鸣,看起来有些脆弱。杨一鸣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攥紧了,眼前这个帅气的青年,却带着一个孩子的天真纯然,对周遭的一切有着一种天然的善意,包括眼前的这个“怪蜀黍”。 “去,去床上睡吧。” “我……”那人皱皱眉,“杨老师,我为什么在这里……” “丁子木?”杨一鸣惊讶地嗓门都高了上去,“丁子木,是你吗?” “我……”丁子木揉揉眼睛,刚想动一动身体就觉得浑身酸疼,身体不受控制地往杨一鸣那边倒过去,“疼。” “谁让你睡地上的?”杨一鸣忍不住伸手敲敲丁子木的头,也顾不得这一出大变活人是怎么回事儿了,先把丁子木整个抱在怀里用力撑住他的身体,“我扶你过去,先去床上躺会儿。” “我……又睡地上了?”丁子木显然是想起了之前的那次经历,一下子惊慌起来。 “没事儿的,我一会儿给你解释,不用怕。”杨一鸣先安抚住丁子木,然后说,“来,我扶你过去,慢慢站起来。” 丁子木就着杨一鸣的力道,忍着全身的酸麻活动了一下手臂和腿脚。 “行吗?”杨一鸣担心地看着丁子木,“要不……我扶你过去吧?”杨一鸣本意是想说“我抱你过去”,可看看丁子木跟自己相差无几的身高,他还是颇有自知之明地把话咽了回去。 丁子木说,“杨老师没事的,我自己能走过去。”说着,他果然慢慢地移动着腿脚,往床边走去。 杨一鸣给他把枕头垫好,把被子盖好,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还好这次没发烧。 “饿吗?我给你弄点儿东西吃,吃完了接着睡会儿吧。” “不饿,”丁子木摇摇头,“杨老师,我怎么了?” 杨一鸣犹豫了一下说:“我建议你先睡一会儿,养足了精神咱们再来谈。” “可是我睡不着,”丁子木说,“我心里不踏实就睡不着,还不如您索性就告诉我,不管怎么样总比让我悬着心强。” 杨一鸣想了想说:“那好,你等会儿。”说完,他转身出了卧室。丁子木搓搓脸,努力让自己清醒起来,他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他其实非常害怕,甚至忍不住要拔脚就跑!但是他强迫自己留在这里,他在心里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不怕,问题总要解决的”。 这几乎是他的精神支柱了,从他知道自己的心理有问题到现在,“能治好”三个字是他全部的希望和未来。这三个字给了他太多的憧憬,让他第一次从真正意义上对未来有了期许。他愿意为了这个三个字改变,变得更主动更积极。 当然,在他心目中,这个三字和另外三个字是划等号的,那三个字是“杨一鸣”。 不一会儿,杨一鸣端着一杯热牛奶拿着两片面包片进来了:“你先吃点儿东西好吗?”这是一个询问的口吻,但是带着不容拒绝的坚定。丁子木下意识地接过食物,他难受得咂咂嘴:“我没刷牙。” “去洗漱。”杨一鸣温和地说,“洗完了吃点儿东西,我们有一整天的时间来慢慢谈。” 丁子木听话地下床去洗漱,杨一鸣看着他的背影心情复杂。丁子木今天的反应让他高兴,他还记得上次丁子木发现自己在地板上坐了一夜时的那种惊慌,可今天他从容了很多。这是勇气也是决心,现在的丁子木远比两个月前的那个人坚强。 但杨一鸣也非常清楚,现在并不是一个好时机,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个糟糕的时机,但是丁子木不能再等了。大丁已经开始侵占丁子木的身体,那个孩子已经开始侵占他的意识,在这么下去丁子木真的会消失掉,即便没有消失,也会活在一个虚幻的世界里,再也回不来。 杨一鸣绝对不能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如何他要留住丁子木,而这需要丁子木的配合。 杨一鸣把卧室的窗户打开,让新鲜的空气进来,然后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他需要有足够的心力和准备应对丁子木必然会出现的各种剧烈反应。就在刚要离开窗边时,他忽然瞥见窗户旁边的桌子上有一张纸,上面用黑色的签字笔画了图案。他拿起那张纸仔细看了一眼,头嗡的一声就大了,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他。 他见过这张图,或者说他见过这张图的彩色版! 杨一鸣攥着这张纸手都在抖,他不用打开手机去查看,他百分之百确认,这张画跟他三个月前用手机拍下来的那张福利院走廊上挂着的图一模一样!杨一鸣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颤抖,似乎冥冥中自有注定一样,他竟然真的找到了这张图的作者,找到了那个“徐霖”! 杨一鸣说不出为什么,但他就是觉得“害怕”,也许是整件事情的走向越来越诡异,使得他心生恐惧;也可能是这张图上传递出来的可怕的信息让他害怕;亦或是他越来越不自信,觉得自己治不好丁子木所以忧虑,更有可能是,越来越没办法把握控制自己的感情而惊慌…… 总之,杨一鸣攥着这张纸,被铺天盖地的恐惧感牢牢控制住挣脱不得,直到门口响起一个声音:“杨老师,你也没吃早饭吧,要不然我去煮点儿面好了。” 杨一鸣机械地转过头去看着丁子木,那是他熟悉的神情,是他喜欢的温和的口吻,但是在那一切熟悉和喜欢背后,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丁子木和怎样的一个“真相”? “丁子木?”杨一鸣无意识地喊了一声,仿佛是为了确定眼前的这个人。 “嗯?”丁子木困惑地应一声,耐心地等着杨一鸣的回答,此时此刻,丁子木看上去竟然比杨一鸣还要镇定,还像一个“正常人”,还要坚定。 “去……煮吧。”杨一鸣甩甩脑袋,决定去再去冲一把冷水脸。 *** 虽然顶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脸,但是丁子木的手艺跟大丁的手艺显然是天壤之别。就算再没食欲,杨一鸣也把那一碗面吃完了。 丁子木自己的面只吃了一半,他实在是咽不下去。 “杨老师,我们现在来谈谈?”丁子木急切地说。 “好,”杨一鸣深深地吸口气,给自己打了打气后说,“丁子木,我想知道,你所能接受的底线在哪里?” “不疯。”丁子木简单地说,他扯扯嘴角,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说,“其实杨老师,这件事的结局不会以我的底线为准则发展的。” 杨一鸣赞赏地点点头,他喜欢丁子木的反应,足够冷静客观。 “你没疯!”杨一鸣坚定地说,“就跟我之前跟你说的那样,你的精神非常正常,很理智也很客观。” 丁子木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直绷得紧紧的肩膀骤然松了下来,他轻轻地笑了笑,自言自语地说,“还好。” 那是个真实的笑,发自肺腑。 杨一鸣闭了闭眼睛,他觉得那笑容太夺目,看着那张笑脸,自己完全无法继续说下去。 “杨老师,”丁子木说,“告诉我吧,只要不疯,我其实什么都能接受的。” 杨一鸣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快得让他抓不住,他仔细想了想,试探着问:“丁子木,你还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儿吗?” 丁子木淡淡地说:“是大前天吧?” 果然!杨一鸣叹口气,还是被他察觉到了。 “我刚刚路过客厅,看到墙上的钟,现在才七点半。”丁子木说,“这么算起来,我应该是七点不到就被您叫醒了,可是我竟然没有听到闹钟响。” 杨一鸣点点头。 丁子木说:“工作日期间,您手机的闹钟在六点五十的时候会响,刚刚我发现手机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我却没有听到闹钟。那只能说明今天是周六或者周日。” 杨一鸣苦笑了一下,“我看你还是不困,脑子转得够快的。” “我记得丁……”丁子木忍不住打个寒颤,“丁奎强来找我那天应该是周三,杨老师,我这次至少丢了两天的记忆。” 杨一鸣点点头。 “我想知道,这两天……我……都在干什么。” “你一直跟我在一起,”杨一鸣果断地说,“没有离开这间屋子。” 丁子木的脸色迅速地白下去,眼底涌起恐惧,可他仍然勉强地笑一笑说:“我不记得了。” 丁子木的声音有些颤抖,带着焦虑和恐惧,还有一种乞求的意味,满心巴望着能有个人出现,解答他的疑问,带他走出这种绝境。 杨一鸣把手压在丁子木的肩膀上,他说:“没关系,我会帮你记得的。” 第三十七章 “谢谢您,”丁子木扯扯嘴角说,“可我还是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一鸣拿过那张用签字笔画的画放在丁子木跟前:“认识这张画吗?” 丁子木如遭雷掣一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我画的?” 杨一鸣点点头。 “可是……我见过一幅类似的,在福利院,那个……”丁子木说着说着有些急,他觉得自己的脑子一下子就混乱起来,甚至出现了嗡嗡的耳鸣,眼前都有点儿发花。 “没事没事。”杨一鸣伸手压住丁子木微微有些发抖的手,“没事的,我在呢。” 丁子木做个深呼吸,眼睛里的惊惶藏都藏不住:“我……我记得那幅画……” “我也记得,”杨一鸣微笑着说,“我给你看张图。”说完,他从手机里调出那张几个月前拍摄的图片递过去,“你看,几乎一模一样,只不过这张是彩色的。我想那是因为你房间里没有彩笔,你只能用签字笔画。” “您为什么会拍这张照片?我为什么会画它?” “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我当初第一眼看到它就觉得有问题,”杨一鸣淡淡的口吻让人觉得那所谓的“问题”其实不值一提,“从心理学角度来说,这张图上反映出了很多问题,首先它的构图和笔触虽然很幼稚,但是可以看出来画画的人的很用力,一张水彩纸都快透了,这个力道真不是一个八岁孩子能画出来的。其次,这张图反映出画图人的情绪,非常恐惧,而且很无助。我一时好奇,想研究研究所以拍着张照片。” “那是……我的情绪吗?”丁子木看着那张图,忍不住哆嗦一下,似乎那句“恐惧和无助”引发了他的某种潜意识,让他控制不住地沉浸在那种情绪中。 “是你某一个阶段的情绪。”杨一鸣顿了一下,接着说,“这张图上有个时间,是八年前,那时你十四五岁,告诉我,那时发生了什么?” “八年前,我十五岁,刚刚上职高,”丁子木回忆着说,“上职高要住校,我记得我特别害怕,我不知道福利院之外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受欺负……” “所以,你的情绪如实地反应在幅画上。” “可是,”丁子木疑惑地问道,“那年我十五了,我怎么画得这么……” “幼稚是吗?”杨一鸣笑一笑,把那张纸反过来,在背面画了一大一小两个三角形,角对角对立着,杨一鸣指着小三角形说:“你看,这两个三角就好像你的大脑,小三角里面是你记得的东西,包括你独立意识所能操控的一切。”然后他又指着那个大号的三角形说:“这个里面装的是那些你以为遗忘了的东西,它们其实一直都在,只不过变成了‘潜意识’藏在了大脑深处。” 丁子木听得很认真,眼睛都不眨一下。 杨一鸣在两个三角形的连接处画了一扇门,在门旁边挂了一个火柴小人:“你看。” 丁子木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看着那张纸,杨一鸣觉得丁子木的每一根神经都绷紧了,再加把劲儿都要抻断了。于是他笑了笑,颇为自得地说:“你看我这画儿画的,多棒,简单明了,一下子就把重点全都突出了。” “这个……”丁子木瞅着那个火柴小人,“杨老师,您画画的水平真的不怎么样。” “挺好啊,”杨一鸣仔细看了看那个火柴小人,“右胳膊有腿儿有脑袋,多完整一个人。小时候美术课画的太阳老师都说像糖三角,这小人多棒!” 丁子木泄了一口气,无语地看着杨一鸣:“杨老师,您真棒!” “听讲!”杨一鸣感觉到丁子木的放松,他很满意丁子木的反应,于是低下头,用笔戳戳纸,“我来接着给你讲。” 丁子木皱着眉看着那个畸形的火柴小人儿。杨一鸣一侧头正好能看到丁子木的侧面,他很挺的鼻梁和额头形成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垂下的眼睑和眼睫伏着,沉静而专注。丁子木呼吸平稳,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寻死觅活,就这么平平淡淡地说“只要不疯,怎么都好说”。 杨一鸣见过了太多了心理疾患,有撒泼打滚的,有寻死觅活的,更有消沉低迷的,但是没有一个像丁子木这样的。 杨一鸣觉得,自己真的要玩儿完! “杨老师,”丁子木指着三角形说,“接着讲啊。” “接着讲……”杨一鸣老脸一红,定定神用笔尖指着火柴小人说,“这个人就是个看门的,这扇就是隔离你‘潜意识’和‘记忆’的门。” “我的门坏了?” “聪明!”杨一鸣赞赏一声,“你这样的学生简直就是老师的梦中情人。” “?” “打个比方而已,”杨一鸣一脸道貌岸然的样子说,“来,我接着给你讲。” “你看,每个人的大脑里都有个守门的,就这个小人。通常情况下,他还是个尽职尽责的的守门人,但是……”杨一鸣在小人的脑袋上画了一个螺旋形,“但是,有时候他也会犯晕,他犯晕的时候这门就没人看了,然后里面的潜意识就会跑出来,攻占了你的主体意识。” “所以我就失忆了?” “对的,”杨一鸣点点头,“因为那个时候你脑子里的全是潜意识,等你的主体意识回来了,把潜意识又挤回去了,然后,你就又回来了。” 丁子木沉默了半晌,然后问:“我的‘守门人’为什么会犯晕?” “原因有很多,比如太过劳累,比如情绪太过低落,还比如……你对某个人、某句话、某件事特别恐惧,这个守门人一旦听到或者看到,立刻就跑了。” “我的潜意识都干了什么?” “大前天你跟人打了一架,前天和昨天在家闷了一天,今天,你的潜意识累了,回家了,所以你就回来了。” 丁子木的脸白了一下:“打架?我没伤到人吧?” 杨一鸣叹口气:“你怎么就不想想你可能被人打了?” 丁子木活动活动肩膀:“我觉得……我好像没受伤。” “傻小子!”杨一鸣实在是忍不住,伸手使劲儿呼噜呼噜丁子木的头发,“你怎么老实成这样?” 丁子木说:“杨老师,我想问问您,我的潜意识为什么会打架呢?” “我也不知道。”杨一鸣放下手,慢慢地说,“丁子木,我一直在想,你的‘守门人’为什么会犯晕,你的潜意识为什么非要跑出来。丁子木,你跟跟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儿吧?” “小时候?也没什么特别的。”丁子木皱皱眉头,下意识地就想回避。 “总有点儿什么事儿是影响到你了,”杨一鸣并没有逼迫他,“只是你可能已经忘了,变成了潜意识的一部分。不过没关系,慢慢地总能想起来。” “如果想不起来……是不是就解决不了我的问题了?” “也许,”杨一鸣说,“但我们总能找到办法的。” 丁子木看着那两个三角,慢慢地抬起头说:“杨老师,您说了半天其实也没说我到底是什么问题。” 杨一鸣默默地翻个白眼,觉得这个孩子实在是难糊弄:“学名太复杂,你不用在意那个。” “那我在失忆……不,潜意识期间其实是有理智的?只是不是‘我’现在的理智?” 杨一鸣慢慢地缩回手,挺直肩背坐得笔直。他其实一直在挣扎,要不要把这层窗户纸捅破,把最本质的东西告诉丁子木,或者只是告诉他一部分,让他有个逐渐接受的过程。他一直没敢把“人格认知障碍”这个名词说出来,也一直没明确丁子木的身体里住了另外两个“人”,但是即便如此,聪明如丁子木还是抓住了一切的根本。 理智,就是理智。丁子木最在意的就是这两个字,只要有理智,就能决定自己的人生和未来;只要有理智,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机会。在丁子木眼里,最糟糕的就是“疯掉”,但是现在这个样子,对于他的“本体”而言,和“疯”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丁子木,”杨一鸣说,“你在失忆期间是有理智的,就像一个真正的正常人一样。” “禁闭岛?”丁子木试探着问。 杨一鸣点点头,“神秘窗,致命id,搏击俱乐部,等等,都是一回事。” 丁子木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那张纸,眼睛里一片空白。杨一鸣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他。 “杨老师……”丁子木小声地说,“我……是谁?” “你是丁子木。”杨一鸣坚定地说,“不要怀疑,你就是你,永远只是你。” “万一,我不是我呢?”丁子木的声音都是破碎虚弱的,杨一鸣需要努力地竖起耳朵才能听清。 “你是的,”杨一鸣伸手拦住丁子木的肩头,用力把他搂进怀里,把他的脸压在自己的肩头,“你能回忆起你十五岁时候的事,也能想起来小时候的事,你的记忆整体是连贯的,你的的人格是独立的。丁子木,你就是你。” “杨老师,”丁子木慢慢地抬起手,抓住杨一鸣的胳膊说,“我原来以为……我是会好起来的。” “你现在很好,以后也会很好。” “不,您不知道,我小时候……非常糟糕。我一直想,快点长大,等长大了就一切都好了。我一天天地数着日子,每过去一天我都高兴得要命。我跟自己说,我又活了一天了,我离十八岁又近了一点了,等到了十八岁我就……可以独立了。我以为,只要努力工作,我也可以……活下去。” “你活得很好了。”杨一鸣把手压在丁子木的后脑勺上用力揉一揉,“你知道吗,我去袁樵那里给你请假,我以为袁樵会开除你。但是你知道袁樵怎么说吗?” 丁子木摇摇头。 “我问袁樵还愿不愿意用你,他说‘愿意愿意我很愿意’。” 丁子木坐正身子,一片空白的脸上终于有了反应:“真的?” 杨一鸣苦笑一下:“我说了半天你都不信,袁樵随口一句话你倒是挺有反应的。” “他真的那么说吗?”丁子木追问一句。 “真的!”杨一鸣说,“袁樵说你是上天赐给他的,他说他可以等你好起来。” “为什么?”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杨一鸣叹口气笑着说,“这说明你很棒啊,袁樵是个商人,他要挣钱的,如果没有利益他不会这么做的。” “可是……万一我……” “不想那些,”杨一鸣说,“那些是袁樵该去烦心的事儿。” “那杨老师,我还能好起来吗?” “你现在就很好,”杨一鸣再一次强调说,“无论是你还是他,都很好,只不过……徐霖不太好。” “徐霖?”丁子木皱着眉说,“他是谁?” “这幅画的作者,也是那个缩在墙角的小孩子,你经常能看到他的。” 丁子木机灵灵地打个哆嗦,“我有点……害怕。” “别怕,那也是你,”杨一鸣说,“至少是一部分的你,下次再看到他,你试着跟他说说话,他应该会很愿意跟你说话的。” “还有谁?” “还有一个脾气不太好的,”杨一鸣想起大丁,忍不住笑了,“他叫‘大丁’,拳头硬,嘴硬,脸硬,不过心很软。” “每次打架的都是他吗?” “应该是的,”杨一鸣故意叹口气说,“我有点儿怕他。因为他对你有一种强烈的保护欲,不论什么人,只要有伤害你的嫌疑他就会蹦出来横眉立目,我想,如果有一天我招惹你生气了,他可能会出来把我揍进医院。” “我……都不知道。”丁子木小声地说,“有人会保护我吗?” “有!”杨一鸣看着丁子木说,“我也会保护你的。” 这几个字砸进丁子木心里的时候,丁子木觉得自己一下子被装满了,心里胀鼓鼓的几乎要溢出来。他说不清那种感情是喜悦还是温暖,是满足还是庆幸。他只知道在杨老师那句话出口的一瞬间,他忽然就安心了,他明确无误地知道,身后有一双手可以托住他,无论他是不是did,都会托住他。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真的很奇妙,丁子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么信任杨一鸣,但是他愿意这么做,从杨一鸣第一次提出“帮助他”开始,他一直相信他,包括相信他会“保护”他。 丁子木带着期许问杨一鸣:“他们……会消失吗?” 杨一鸣直直地看着丁子木的瞳孔,他觉得自己能从丁子木的瞳孔中看到大丁的影子,仿佛在和大丁遥遥对视着。他想起大丁房间里的那几罐咖啡和红牛,也想起大丁斩截地说“我也不想消失”。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愿意消失,只要存在过,就想永恒。古代的帝王将相,九五之尊富有天下,心心念念的也是一个“永生”,这是对“生命”最原始的依恋。 当一个人长期生活在黑暗里,他不可能不渴望“存在”。 杨一鸣慢慢地摇摇头:“他们恐怕不会,但是他们可以和你相处得很好,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你们可以互相依赖。” “我……不太懂。” “没关系,慢慢你就懂了。现在,你需要做的是先认识他们,你先认识一下徐霖好吗?” “为什么?” “你缺失了一部分记忆,那部分记忆很重要,我们必须要知道那是什么,才能让你的几个‘伙伴’找到共存的理由。” “我忘了什么?” 杨一鸣微微倾过身子,伸手抓住丁子木的手,丁子木的手指冰凉,带着一层冷汗。杨一鸣攥紧他,慢慢地问;“丁子木,你告诉我,在你八岁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丁子木皱着眉头,努力地想了想:“挨揍。” “还有呢?” “我妈妈死了,爸爸进监狱了。” “这些我都知道,还有呢?” 丁子木无意识地挪开目光,看着窗外慢悠悠地飘过去的一朵云:“我想不起来了……后来我就去了福利院,在福利院里生活挺好的。” “八岁那年,你家进过一次贼,还记得吗?你的邻居郑奶奶报警的。” “郑奶奶我记得,我家报过好多次警,不过都是因为家暴,进贼……应该没有。” 杨一鸣微微眯眯眼睛,看来一切问题的根源应该就在那次“入室盗窃”上。 “杨老师,您的意思是那个徐霖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吗?” “应该是。”杨一鸣说,“大丁和你都不知道,徐霖可能会知道。” “那……”丁子木迟疑地说,“会不会还有别人?” “也有可能。”杨一鸣含蓄地说,没敢跟丁子木说,其实根据统计,did患者平均每个人拥有十四种不同的人格。 “如果……”丁子木迟疑了一下说,“如果有一天,我……不见了,杨老师,您能不能把我找回来?” 杨一鸣的心仿佛被针扎了一下,疼得他几乎蜷缩起来:“你不会不见的,我会守着你。如果你不见了,我一定可以把你找回来。” “谢谢。”丁子木低下头,“之前我一直想,您为什么会这么帮我。您跟冯老师和罗飏不一样,可是您对我一样那么好。我……袁樵说我是……老天赐给他的,可是我觉得,您……才是。” 杨一鸣深深吸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心一下子就定了下来,之前飘飘浮浮摇摆不定,直到这一刻,他终于认了。 没有什么为什么,没有什么合适不合适,更没有什么应该不应该,合法不合法。 喜欢,就是喜欢。 丁子木,我喜欢你。 但是,也只是“我”喜欢你。 *** 杨一鸣跟丁子木谈了一上午,简单地吃了一顿午饭之后,杨一鸣看着丁子木脸上的那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心疼得不行,于是把人赶进卫生间洗了个澡又押着他上了床。 “睡觉!” “杨老师,我不困。” 眼前的丁子木和记忆中的大丁完美地融合在一起,一起揉着眼睛说:“我不困。” 杨一鸣叹口气:“不困也得睡会儿啊,要不然精神会很差,那样反而更容易出问题。” 丁子木摇摇头:“我不是担心那个才不睡的,我是真的不困。” 杨一鸣疑惑地看着丁子木。 “杨老师,您是不是觉得我是担心徐霖他们再跑出来所以才不睡?”丁子木勉强地笑一笑说,“不是的,我是真的睡不着。我不担心他们,我知道担心也没用,如果他们想出来总会出来的。况且,您告诉我要让我跟他们和睦相处,还让我去跟徐霖谈谈,如果一直不让他们出来我怎么谈呢?” “真好。”杨一鸣忍不住赞叹一声,丁子木到底不是大丁。 “杨老师,我想去以前的家看看,行吗?” “以前的家?”杨一鸣想了想说,“那一片早就拆了吧。” “嗯,我念初中的时候城市规划被拆掉了,但我还是想回去看看,或许能想到什么呢。” “我送你去吧。”杨一鸣说,“我开车,你累的话可以在车上睡一会儿。” *** 两个人开着车,穿了半个城来到城西的一片新兴小区,那里建成不久,常住人口也不是很多,马路上车辆不多。杨一鸣尽量把车速放慢,便于丁子木找路。 “你后来没有回来过吗?” “没有,”丁子木扒在车窗边上,看着窗外陌生的街景说,“人也没了,家也没了,回来干嘛?” 杨一鸣觉得自己简直蠢! “其实还是回来过的。”丁子木说,“小学的时候,有时候放了学会偷偷跑回来看一眼郑奶奶,一般都是远远地看一眼就走了。” “为什么不进去看看她,跟她说说话,郑奶奶应该很想你。” 丁子木摇摇头:“不知道,我就是下意识地不想走进去。” 他指着一片看起来挺雅致的小花园说:“大概就是这个方向,往里走一两百米就是我家。我们跟郑奶奶住一个院子里,我记得小时候很喜欢去她家的,她会给我炸年糕吃,那种棕红色的年糕,特别好吃。” “那后来呢?” “后来?”丁子木离开车窗玻璃,转过身子看着杨一鸣,慢慢地说,“后来,我一走到院子口就会害怕,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单纯的害怕,所以我从来也没有再走进去过。” 第三十八章 杨一鸣侧头看了看丁子木:“之前不害怕吗?” “不知道,”丁子木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物,神情有点儿恍惚,“以前住在那里的时候,就是觉得又脏又破,不喜欢那里,尤其是爸爸在家的时候,特别不喜欢……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憎恨,我讨厌那里的一切。其实,父母不在家的时候反倒是最幸福的,我可以一整天不吃饭,就一个人待在家里。” “不吃饭?” “我就想一个人待着,特别的安全,每一分每一秒都很珍贵……吃饭……我觉得浪费时间。” “现在还想一个人待着吗?” “有时候也想。”丁子木揉揉眉心,眼里迷蒙的神色更重了,“但是我更想跟大家待在一起,您说过,让我多接触人,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和我待在一起会很无聊或者很烦吗?” 丁子木摇摇头,终于把视线从窗外调转了回来,他认真地看着杨一鸣:“杨老师,您为什么会这么问?” 杨一鸣笑一笑没吭声,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问,似乎想通过这些问题一次次确定自己在丁子木心目中的地位。 但是确定了又能怎么样? 杨一鸣从未幻想过这段感情能够得到丁子木的回应,抛开咨询师和病人之间的关系,单论丁子木的“恋爱恐惧症”,这份感情就是没有未来的。更何况…… 杨一鸣苦笑一声。 对于丁子木而言,四种常见的did治疗法里最佳的无疑是“职业疗法”和“家庭疗法”,前者帮助他提高处理日常事务的能力,让他的若干人格形成规则意识,能够互相沟通和合作。后者可以重建丁子木的家庭观,帮助他更好地融入正常的家庭生活,从而更好地融入社会。当然,所谓的“正常的”家庭生活中绝不包括和自己组织一个家庭。 所以,这两种疗法,没有一个有他杨一鸣的安身之地。 “我就是随口一问,”杨一鸣淡淡地说,“我希望你能在我这里踏踏实实地住着,别想那么多,也别有顾虑。” “我知道,”丁子木笑一笑说。 杨一鸣在心里说,不,傻小子,你什么也不知道。 车子飞速地前行着,杨一鸣绕着那个小花园开了一圈:“要下去看看吗?” 丁子木皱皱眉:“不了,我不想去。” “然后我们去哪里?” “去福利院。”丁子木说,“我想去看看那幅画。” 两个人来到福利院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孩子们都在午休,楼里安安静静的。丁子木和杨一鸣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地来到了那幅画跟前。 “怎么样?” “其实这张画我看了好多年。”丁子木说,“每次从走廊里走过的时候都能看到这张画,看多了,反而没什么特别的印象了。” “是的,越是在眼前的反而越容易被忽略。”杨一鸣耸耸肩,“俗话说这叫‘灯下黑’。” “可是,现在我觉得这画……看起来很……很……很乱。” “怎么个乱法?” “就是看着让人心烦的那种乱。” “因为你画画的时候就心烦意乱。”杨一鸣安抚地拍拍丁子木的肩头,“好了,我们回去吧,我看你的脸色很难看,回去睡一会儿好吗?” 丁子木机械地点点头:“杨老师,我能在您家住多久?” “你想住多久?” “想住多久就能住多久吗?” 杨一鸣一把勾住丁子木的肩头,搂着人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你想住多久就住多久,咱们不是说话了么?你可以给我做饭当房租。”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有什么为什么的,”杨一鸣咬咬牙说,“我喜欢你呗,小伙子又帅又机灵,手艺那么好,将来你开甜点店赚钱当大老板了,我还得抱您的大粗腿呢。” 丁子木勉强笑一笑:“我给你终身免费vip卡。” “你说的,别忘了啊。”杨一鸣仰头笑一笑,把满嘴的苦水全都倒回了嘴里咽下去。 傻孩子,我要你一张终身免费卡干什么用? *** 车子开过面包店的时候,丁子木让杨一鸣停了车,两个人走进店里的时候收银台小姑娘高兴得直蹦跶:“木木你回来啦,太棒了,你再不回来这个月的奖金就没有了。” “他来请假。”杨一鸣不假思索地说,“他需要休息,下周不来了。” 小姑娘的下巴“咣当”一声砸在了地上,眼泪紧跟着就在眼底积蓄起来。 丁子木有点儿不落忍:“也用不了一个星期。” “就一个星期,”杨一鸣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这事儿没什么可商量的。” 小姑娘甩开嗓门大喊一声:“老板!” 一会儿袁樵颠颠地从里面跑了出来:“什么事……啊,木木你来啦!” 杨一鸣没有给袁樵开口的机会:“请假,一周。” 袁樵委屈地瘪瘪嘴,想起自己曾经拍着胸脯说“愿意等”,只要忍辱负重地点点头“好吧。” 丁子木心下不忍,于是说:“袁大哥,其实用不了一周的,我觉得我过两天就能来上班。” “丁子木,这事儿听你的还是听我的?”杨一鸣沉声说,在袁樵面前他有点儿控制不住自己的火气。 丁子木从善如流地笑一笑:“我听您的。” 袁樵瞟一眼杨一鸣,含义莫名地点点头:“懂了。” 收银小姑娘在一边目睹了全过程,她挠挠头发“老板,您懂什么了?” 从面包房出来,丁子木说:“杨老师,我觉得我真的特别幸运,您和袁大哥都是挺好的人,我都不知道我怎么那么好的运气。” “这个世界好人多啊,”杨一鸣打一把方向盘说,“大概率事件。” “大概率吗?”丁子木忽然扭过头来看着杨一鸣,“杨老师,我看过《禁闭岛》的。” 杨一鸣瞬间就明白了丁子木想要说什么,他转向灯靠边停好:“丁子木,禁闭岛是个岛,全岛也没几个人,你数数你身边有多少人,光福利院就有近百个。就算搭台演戏,我们上哪儿找那么多群众演员?” 丁子木咽口吐沫:“那么,我身边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你想怎么证明?”杨一鸣正视着他问,“我能怎么证明我是真实存在的,你想我怎么证明这一切都是真实的而不是某个科研项目。” 丁子木惶惶然摇摇头:“我不知道。”他慢慢地说,“杨老师,我有点儿害怕。我怕某天我一觉醒来,什么都没有了。冯老师没有了,罗飏没有了,袁大哥没有了,郑哥也没有了,您也没有了。” “谁?”杨一鸣从那一串话里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名字,他立刻追问道:“你刚刚说郑哥是谁?” “郑哥是……”丁子木的眼睛慢慢地瞪大了,“杨老师?”丁子木的语音着带着祈求和颤抖,仿佛只要杨一鸣一句话,郑哥就还是那个郑哥。 “丁子木,你想想,你什么时候认识郑哥的?” “我……好像认识他很久了,”丁子木说,“我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时候了,但是我真的认识他很久了……杨老师,他是真的对不对?” “我不知道,”杨一鸣诚实地摇摇头,“丁子木,我以前从未听你说起过这个‘郑哥’……等等,”杨一鸣伸手示意了一下,“我好像听过这个姓郑的……跟郑奶奶有关系吗?” “郑哥他……”丁子木哽了一下,说,“他对我很好,真的,特别照顾我。我下班回去很晚的时候他会给我做饭,他做的牛肉饭特别好……” “怎么了?”杨一鸣发现了丁子木的迟疑,他追问道,“牛肉怎么了?” “牛肉……”丁子木喘口气,“我记得,两个月前给我做过一次牛肉,我说冰箱里有我新买的菜他说没有……不不不,应该是他说有新买的菜,可是我没找到……也不是,应该是……”丁子木越说越乱,越说越惊慌失措,终于把自己说得没词了。他看着杨一鸣,带着哭腔说:“杨老师,郑哥对我很好。” 杨一鸣立刻察觉到这个话题不能再继续了,丁子木今天一天的承受力到这里已经算是极限了,任何一句都有可能是那最后一根稻草。 “我觉得我对你也挺好的,”杨一鸣故意轻松地笑着说,“丁子木,你有点儿太紧张了,别疑神疑鬼的。” “不不不,”丁子木拼命地摇着头,“杨老师,我现在……我想不起来……我……我不知道郑哥叫什么!” 杨一鸣在心里默默地叹口气:“可是冯老师知道郑哥,她跟我说起过,你看,冯老师都知道的人,怎么会是……” “冯老师她不知道。”丁子木崩溃地大喊起来,“她不知道!不知道!她没有见过郑哥,是我告诉她的,一切都是我告诉她的!但是……我不确定这个人……存不存在。” 杨一鸣伸手一把攥住丁子木的手,攥得很用力,甚至能感到对方指骨硌着自己的掌心,但他没有放松,而是更加用力:“丁子木,停下来!” 丁子木喘息着停了下来,他的眼睛通红,目光凌乱,哀求着看着杨一鸣:“杨老师,整整二十二年,除了冯老师,郑哥是对我最好的人。” 杨一鸣的心紧了起来,觉得自己的眼睛也*辣地痛着。 “就……就不能有一个人,哪怕一个人,真的喜欢我,真的对我好吗?”丁子木嘶哑着声音,仿佛在质问这个世界,“有一个人也行啊,我只要一个人就够了!” 杨一鸣果断地用力把丁子木拉进自己的怀里,隔着汽车的档把,他死死地抱住丁子木,在他耳边说:“丁子木,我真的喜欢你。” 丁子木急促的呼吸声骤然停了下来,隔了半晌,杨一鸣听到一声哽咽从肩头传来,紧跟着是一连串抽泣声。仿佛是一道禁锢着丁子木的闸门破开了缝隙,所有的情绪铺天盖地汹涌而来,丁子木痛哭失声,那哭泣声在狭小的车厢里回荡,一声声砸进杨一鸣的心里。 *** 过了很久,也许很短,杨一鸣觉得自己似乎是丧失了时间感,在一片混沌和彻骨的心痛中,听到丁子木的哭声渐渐停歇下来。 “丁子木,”杨一鸣轻轻喊了一声,喊完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他拍拍丁子木的后颈,简单地说,“我在呢,别怕。” “嗯。”丁子木压抑着的声音传来。 “我会一直在,” “嗯,”丁子木再哼一声,过了半晌,他闷闷地说,“您……真的会在吗?” 杨一鸣深深吸口气,笃定地说,“我是真实的,不骗你。” “嗯。” “要我证明一下吗?”杨一鸣眨眨眼,笑着说,“我忽然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不不,”丁子木慌乱地摆手,急迫地说,“不用证明,杨老师我相信您,您一定是……真的。” “不,你并不信。”杨一鸣笑着说,“你只是害怕出现最糟糕的结果,所以不敢去印证而已。我得向你证明,我杨一鸣就是杨一鸣。” “我信的,真的。” “而且,我还要证明一件事,那就是既然我杨一鸣是真实的,那么我对你的承诺也绝对是真实可靠的。” 丁子木的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他泪眼迷蒙地一把抓住杨一鸣:“杨老师……” 杨一鸣安抚地拍拍丁子木的肩膀,从副驾驶的小储物箱里翻出一柄水果刀。这是他上次带着许筑鈞去郊外玩时放进去的,为了给小丫头削水果。 “丁子木,你知道did患者虽然有很多个人格,但是身体只有一个,所以大丁打架,受伤是你。” “不要!”丁子木立刻明白了杨一鸣想要干什么,他扑过去抓那柄刀,但到底还是晚了一步。朦胧中,他看到杨一鸣的手臂上迅速涌出鲜红的血液。 “杨老师!”丁子木惊呼一声,立刻去找纸巾。 “别慌,”杨一鸣拽住在狭窄的副驾驶座上乱转的丁子木,“别慌,皮外伤而已,我切个菜划的口子都比这个深。” “可是……”丁子木颤抖着几乎说不出话来,只能狂乱地重复,“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一叠声地道着歉,眼泪又要流下来。 “真的没事,”杨一鸣说,“擦擦眼泪,你自己看看,我一个大男人,切个口子而已,还没两公分长你别哭得跟我要难产一样好吗?” 丁子木抬起头,对杨一鸣说的话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杨一鸣从驾驶台上抽了两张纸巾捂住伤口,没过一会儿血就停住了。 “你看,没事儿吧。”杨一鸣把胳膊伸过去,“我这么惜命的人,下不了狠手的。” 丁子木看着那道伤口不说话,眼泪又要滴下来。 杨一鸣从书包里又翻出来一个笔记本,在上面写道:“心理咨询师杨一鸣,左手小臂处有道轻微伤”。 “来,你把这张纸收好,放在你钱包里。”杨一鸣把写了字的纸撕下来递给丁子木,“你时刻关注一下自己的手臂,如果某天发现自己的手臂上也有伤口,又看到钱包里的这张纸条。那就说明我也是假的,如果没有,你就应该相信我。” “杨老师,”丁子木嗫嚅着说,“我……我有点儿无理取闹。” “不,你的反应是正常的,”杨一鸣笑着说,“任何一个人在这种时候都会怀疑的,甚至有人有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假的,你这个反应恰恰说明你具有正常人的理智。” 杨一鸣伸手按在丁子木的头顶,用力揉了揉他的头发说:“丁子木,你会好起来的,真的!” 第三十九章 杨一鸣发现丁子木简直就是坐下病了,从发动车子一直到回到家,丁子木的眼睛就没有离开过自己的胳膊。杨一鸣笑着伸手,抓住丁子木的下巴把他的脑袋扭正:“看路,你看着我干吗?” “杨老师,”丁子木吭哧吭哧地说,“真的不用去医院吗?” “两公分的口子去医院?”杨一鸣说,“你想我被医生嘲笑死吗?” “可那刀干净吗?用不用打破伤风?” 杨一鸣伸手轻轻推了丁子木一把:“去什么医院,赶紧回家,我累了。” 两个人一起往楼上走,杨一鸣看这个丁子木的侧面,脑子里不期然蹦出另一个影子,那人的眉眼中还有未曾褪去的怒意,脸上还有伤痕,他蹲在自己跟前,直眉瞪眼地说:“去医院!” 态度坚决不容拒绝。 那是大丁,杨一鸣在心里想,今天的这一幕大丁有没有看到,他知不知道那个“郑哥”,大丁会不会帮丁子木找回那段记忆……一切都是未知数,但是杨一鸣并不着急,只要丁子木信任他,一切都是可以解决的。 回答家里,杨一鸣递给丁子木半片白色的药片:“吃了,去睡觉。” 丁子木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我睡着了以后会怎样?” “不会怎么样的。快去睡会儿,睡醒了以后我们出去吃饭。”杨一鸣把丁子木推到卧室门口,用很随意的口吻说,“丁子木,不管是你丁子木还是大丁,还是徐霖,我都是杨一鸣。” 丁子木停下脚步,他没敢回头,只是直愣愣地看着门板:“杨老师,我……” “谢谢什么就算了,”杨一鸣笑一笑,“咱俩之间能不说‘谢谢’这俩字吗?” “为什么?” “没什么为什么的。”杨一鸣顿了顿,“去睡吧。” “杨老师,您之前说……你喜欢我?”丁子木的声音有点儿哑。 杨一鸣沉默了两秒:“对,我说过。” “我以为这辈子都不会有人喜欢我了。” “怎么可能?”杨一鸣知道丁子木说的“喜欢”跟自己说的“喜欢”不是一个概念,但他仍然忍不住叹息。 “杨老师,不管以后我会怎么样,我都想谢谢您。” “去睡吧。”杨一鸣轻轻推了丁子木一下,把自己关在了卧室门之外。 杨一鸣很累但是不困,他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慢悠悠地飘过去的一朵云,脑子里空空的,什么也不能想,一想就头疼。他叹口气躺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忽然,寂静的房间里响起来一声清脆的铃声,那是有电子邮箱的提醒音。 杨一鸣立刻翻身跃起,两步就扑到电脑前,黑了的屏幕亮起来了,一个小小的信封在闪。杨一鸣一眼就看到发信人那一串英文字母。 弗里德曼回信了! 杨一鸣激动得手都在抖,几乎握不住鼠标,他定了定神,打开邮件,那一串英文字母从眼前掠过去,杨一鸣只抓住了一个重点:可以远程治疗。 杨一鸣松了一口气,在一片茫茫然中总算是抓住了一点把手。 *** 丁子木以为自己会翻来覆去睡不着,可是当他躺在床上时连一个过程都没有直接就睡着了。但是他睡得并不安稳,在梦中总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晃过,似曾相识却却又抓不住边际。 丁子木看到老房子的院门口,他徘徊在门外明亮温暖的阳光里,看着院门里面黑洞洞阴惨惨的,似乎有无尽的危险潜伏着;他隐约听到里面有争吵声,还有碗盘摔碎在地上的声音;他也闻到了一阵甜腻的香气,那应该是郑奶奶在煎年糕的香气;他觉得有一个湿热粘腻的东西滑过自己的脖颈,仿佛是…… “木木,你回来了?”一个苍老、颤巍巍的声音忽然出现。丁子木觉得那蜿蜒在自己脖颈上的东西立刻消失不见了,那个漆黑的门洞里立刻亮起了灯,刚刚的争吵声也不见了。 丁子木回过头去想去找那个声音的来源,可身边空无一人。倒是那个苍老的声音说:“木木啊,快来吃年糕。” 丁子木扭过头来往门洞里望过去,那里面杂乱却并不脏脏,堆在墙根底下的蜂窝煤和大白菜透着一股子浓厚的市井生活气息。一只满院子乱跑的小狗,瞪着湿漉漉的大眼睛看着他,仿佛是久候主人归家的宠物。 然而,就在在一片温暖的气息中,丁子木隐约看到在一个角落里,靠墙停着一辆破旧的28男式自行车,在墙壁和和自行车的夹角里似乎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只能透过车轮的轮辐看到一点影子。 那是谁?为什么要藏在自行车的后面?他为什么不去吃年糕?丁子木的脑子里猛然浮现出一个名字:徐霖 丁子木莫名地觉得恐惧,他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立刻就听到一个微弱的声音在说话,那声音断断续续完全听不清楚。 “徐霖?”丁子木站在院子门口试探着问,“你说什么?” “来……我……” 丁子木皱紧眉头,往院门口凑近了一步:“我听不清,你说什么?” “……你……进……” “进去是吗?是让我进院子里吗?”丁子木提高嗓门又喊了一句。 院子里,那个慈祥的声音说:“木木,你回来了吗?快来,快来吃年糕。” 香甜的气息更重了,那只瞪着湿漉漉眼睛的小狗冲他欢快地摇着尾巴,好像迎候久未归家的小主人。 丁子木控制不住地又往里迈了一步,他的右脚已经踏进了小院的门坎,院墙在他身上投下阴影,斜斜地把他切成两半,一半沐浴在阳光中,另一半浸在阴影中。 一步,只要再一步,我就可以找到那个人,我就可以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丁子木吸了口气,抬起了左脚。 “站住!”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急切而且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谁?”丁子木把左脚放了下去,他确定自己没有听到过这个声音,他想知道这是谁? “回去!”那个声音里有些不耐烦的感觉,仿佛丁子木是个偌大的麻烦。 “为什么?”丁子木有点儿糊涂,他执拗地问,“你是谁?” “木木,你怎么还不来?”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年糕凉了就不好吃了,快来。” 丁子木控制不住地探头往里看了一眼,那个蜷缩在自行车后面的孩子,似乎在簌簌发抖。 “我想跟他说句话……”丁子木指着那个孩子说。 “想死你就进去!”那个声音不耐烦地说,“赶紧回去,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为什么?”丁子木一下子慌了,明明那么温暖的一个大杂院,他一叠声地大声问道,“为什么不能去,为什么?” 那个人再也没有出声,好像言尽于此懒得再多说一句。空荡荡的院子门口只剩下丁子木一个人的声音一遍遍追问:“为什么?你是谁?” 就在一片混乱中,丁子木忽然听到一个很温柔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那声音距离他很远,他听不太清楚,但是感觉坚定又温暖。丁子木停下来,诧异地看看四周,当他再转过头来的时候,那个院子已经不见了,连同小院子那股原本挥之不去的炸年糕的香气都不见了。四周一片空茫,他立刻觉得自己被抛弃在了世界的尽头。 “杨老师!”丁子木下意识地喊出一个名字。 “嘘,我在呢在呢,”杨一鸣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就在他耳边,他觉得自己都能感受到杨一鸣温热的呼吸。 丁子木跌跌撞撞地朝着一个方向跑,他觉得在这片白雾的后面就应该是杨一鸣,只要再往前跑一步就能冲出去。 眼前一亮,白雾骤然消散,丁子木看到了杨一鸣焦急的脸。 “杨老师?” “呼,你总算是醒了。”杨一鸣出了一口气,丁子木能醒来让他高兴,醒过来的是丁子木更让他高兴。 “我……”丁子木刚说了一个字就顿住了,因为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记忆在从他大脑里迅速退却,就好像退潮的海滩,刚刚还满满当当的影像迅速消融,快得让他反应不及,转瞬间就只剩下片影残声。 “丁子木?”杨一鸣试探着叫了一声,“你怎么了?” “杨老师,”丁子木慢慢地说,“我刚刚……好像看到徐霖了?” 杨一鸣心里一紧,徐霖就好像一个危险警报器,他代表着丁子木所有的噩梦,是丁子木千方百计想要忘记的那一段历史。杨一鸣知道这样很残忍,但他是抓住丁子木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忘了。”丁子木有点儿沮丧,“我居然忘了,我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我看到他了,但是我忘记了他跟我说了什么了……杨老师,我……” “没事没事,”杨一鸣安抚他,“记不住是正常的,他还不够信任你,等他慢慢信任你的时候自然就会跟你说话了。” “可是,如果我每次都记不住怎么办?”丁子木焦急地说,“您说还有一个大丁,可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我把他忘记了。” 杨一鸣有种奇怪的感觉,他想起大丁说的“不想消失”,事实上这个人似乎从未存在,就连丁子木也不记得,对比徐霖,杨一鸣发现大丁其实根本就不想让别人记住他!他心甘情愿默默地躲在丁子木的身后,只是现在他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让所有人都记住他。 为什么会这样? 丁子木:“我想认识他,我想问他很多事,那么多年我一直跟他生活在一起但却不认识,我觉得有点儿奇怪,我想问问他,我们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为什么他不愿意出现。” 杨一鸣仔细地看着丁子木的眼睛,他心里慢慢腾起一个巨大的疑问,这个疑问从一开始就有,只是接连出现太多事让他一时之间左支右绌无暇顾及。现在,丁子木的话又让那个巨大的疑问浮现了出来: 通常来说,当一个人知道他身体里住着另外一个人甚至几个人时,都会惊慌失措,各种应激的反应都有。丁子木为什么就能这么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相对来说,他的反应简直镇定得如同一个导演! 杨一鸣被这个念头打蒙了,他想起上午丁子木问他:“万一,我不是我呢?” 杨一鸣看着丁子木,他想:你是谁呢? *** 杨一鸣也知道自己的问题其实是没有答案的,就如同《禁闭岛》一样,这部电影不演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真相是什么。当然,也有可能演到最后一刻也没有人知道真相是什么,除了“丁子木”他自己。 但是,到底是哪个丁子木呢? “丁子木,别想那么多了,有些事儿不是我们想就能想明白的。”杨一鸣说,“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要不要听?” “什么?” “弗里德曼教授给我回信了,他在美国主持一个心理研究工作室,专项就是did,在这个领域可以算得是上行家了。” “我们要去美国吗?” “不,你的情况不太适合出国,你需要在一个熟悉的环境里,这样能让你尽量放松。再说,美国那边的工作室现在也没有人手和时间来解决你的问题。” 丁子木摇摇头:“我不要。” “什么?”杨一鸣愣了一下。 “我……不想让别人接手。”丁子木小声但是坚决地说。 “我说过会一直陪着你的,”杨一鸣伸手揉揉他的头发,“要不要看看弗里德曼教授的回信?他挺热情的。” “我……看不懂。”丁子木小声说,“我看不懂英文。” “我懂就行,”杨一鸣嘴上一秃噜,说道,“赶明儿我带你出国去旅游,我们不跟团,自助游,让你见识我一下英语水平。” 丁子木的眼睛迅速亮了起来:“真的?” 杨一鸣点点头,心里有点儿发苦。 “既然醒了,我们就去吃点儿东西。”杨一鸣伸手把丁子木从床上拽起来,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对面大楼里亮起星星灯火。 丁子木忽然说:“我想吃年糕。” 杨一鸣站住脚:“年糕?什么年糕?” “那种油煎的年糕。”丁子木慢慢地说,“忽然很想吃。” 年糕本身就是南方的食品,云贵川一带喜欢吃油炸的年糕,杨一鸣开着车绕了三四家川菜馆子都只有糍粑没有年糕,丁子木有点儿不好意思:“杨老师,咱们就吃这个吧,别跑了。” “没事儿,前边还有家卖湖南菜的,我估计应该会有。” “不去了。”丁子木说,“我们就吃这家吧,糍粑也很好吃。” 杨一鸣:“问题是被你说的我都馋了,说实话我还真没吃过油炸年糕,也想尝尝,是甜的吧?福建的汤年糕我不爱吃。” “甜的!”丁子木肯定地点点头,“外面一层酥酥的,里面很软糯,很香,还可以蘸着糖吃。” “听着就好吃,走,今天一定要一饱口福。”杨一鸣自然而然地拽着丁子木抬脚就走。 丁子木微微曲了曲手指,杨一鸣的掌心很温暖。 *** 杨一鸣给丁子木请了一周的假,可是刚过了三天丁子木就闲不住了。他磨了杨一鸣一晚上,终于让杨一鸣点头同意他去上班。 “如果不舒服一定要给我电话。” “好。” “头晕的话就别做了。” “好。” “如果……如果丁奎来了怎么办?” “找袁大哥。” “他要让你跟他出去呢?” “杨老师,我二十二岁了。”丁子木好笑地说,“吃过一次亏怎么还会犯第二次傻?” “下班我来接你,”杨一鸣嘱咐一句,“自己别回去。” 丁子木很乖地点头同意。 杨一鸣原来只是担心大丁和许霖,现在又加上了一个郑哥和丁奎强,他觉得没准自己会比丁子木先崩溃掉。可是过了一个星期,杨一鸣惊讶地发现,什么都没有发生。 大丁没有半夜跑去自己的卧室,许霖也没有缩在墙角,郑哥依然只是一个传说,丁奎强似乎是被打怕了,绝不敢再露面。 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让杨一鸣非常担心,总觉得这是暴风雨前的寂静,每天都提心吊胆的。可是丁子木意外的快乐,从杨一鸣认识他到现在,他从来没有见丁子木这么高兴。 他每天都笑眯眯的,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袁樵叼着手绢蜷在门口嘤嘤嘤,因为生意好到让他不敢睡觉,生怕醒来就是一场梦。附近两所中学的女生排着队来参观“慕斯男神”。收银小姑娘以一种“木木是我家”的莫名的骄傲感捍卫着自己的主权——绝不许别的女生多跟木木多说一句话。 有时候杨一鸣下班来接他,并不急于进门,而是隔着大大的玻璃墙,看着他穿着洁白的厨师服,彬彬有礼地请客人试吃新做的甜点。杨一鸣会在一瞬间产生一种错觉,那就是其实真正有did的人是自己,几天那种混乱不堪的一幕完全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丁子木就是丁子木,从来不存在其他的什么人。 如果是那样,杨一鸣觉得自己真的会去追求他一下试试看。 “杨老师,”袁樵在门口招招手,“来了怎么不进来?” “里面人太多了,我就不进去添乱了。” “生意好啊,”袁樵控制不住地笑,“每天下午三点以后都这样,一直到打样。” “你给丁子木开多少工资?” “呃……杨老师,您这也太不含蓄了。”袁樵抱怨着说,“一般不都应该先寒暄一下聊聊天气吗?” “我觉得你应该给丁子木提成,工资要涨百分之三十才合理。” “他现在的工资已经是这条街上所有甜点师里最高的了。” “他值得更高的,”杨一鸣寸步不让地说,“你信不信我找家酒店让他去做甜点也是易如反掌的事儿。” “……” “五星级不敢说,三星级手拿把攥。” “百分之二十?” “三十。” “二十五?” “三十五。” “好吧,百分之三十,成交!”袁樵痛彻心扉地签下合约之后叼着手绢继续嘤嘤嘤。 杨一鸣推开店门,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侧对着门的丁子木习惯性地说:“欢迎光临……杨老师你来啦?” “你忙你的,我等你一会儿。” 丁子木歉意地说:“对不起,刚刚罗飏给我打电话,说要过来找我吃饭,我还没来得及跟您说。” 杨一鸣想了想说:“那不要去太远的地方吃,就在这附近吧,等你们吃完饭给我打电话,我来接你。” “不用啦,”丁子木掩饰不住地笑,“我们不会去太远的地方吃饭的,我自己回去就行了。” “就算你不用接,罗飏一个女孩子也得送她回家不是?”杨一鸣做了一个手势,“这事儿就这么定了,你快吃完时给我打个电话。” 丁子木于是不再坚持:“好像从我认识您的那一天起,我就一直在说‘谢谢’。” “我也一直在说‘不用谢’。”杨一鸣伸手把丁子木的领巾拉正,“早点儿回家。” 旁边排队等着付款的小姑娘发出一声惊叹,躲在一边的袁樵开始算计,是不是以后应该让杨一鸣在店里多待一会儿,这样生意会更好的。 第四十章 罗飏找丁子木吃饭倒也没别的什么事儿,一来是不放心,想看看丁子木的近况;二来有点儿心里话不知道跟谁说,憋了一个多星期快要憋疯了,必须要找个人聊聊。 丁子木一边吃菜一边抱怨:“罗飏,你看饭馆里做的菜也没比我做的好吃到哪里去,干嘛要在外面吃,买点菜回家我给你做多好。” “情调!”罗飏狠狠地用筷子敲一下丁子木的手背,“我是女孩子,就要吃个情调你懂不懂?” “你跟我讲什么‘情调’?”丁子木好笑地说,“又不是男女朋友。” 罗飏的脸一红,不说话了。 “罗飏?”丁子木惊叹道,“你脸红了!” “木木,”罗飏犹豫了一下说,“我……那个……有人跟我提出要交往。” “上次送你回家的那个?” “嗯。” “你喜欢他吗?” “我不知道,”罗飏抬起眼看着丁子木,“我觉得我是喜欢他的,但是我拿不准。” “这有什么拿不准的?”丁子木笑着说。 “我真的拿不准,他跟我以前认识的那些男生不一样。”罗飏肯定地说,“念书的时候,我也喜欢过男同学,但是那种感觉跟现在不一样……” 丁子木闭上嘴不说话了。 “木木,”罗飏困惑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丁子木看着盘子里的菜,渐渐地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似乎是一条颠仆不破的真理,可是对于丁子木而言,“结婚”是个特别荒谬的词,自己的父母自不必说,就连邻居家那个疯子,据说也是因为婚姻问题才疯掉的。以前冯老师一提“恋爱”他就打心眼里烦,虽然看到罗飏有了追求者也很高兴,但是这件事一旦从“追求”升级为“相恋”,那感觉就不同了。 丁子木把筷子放下,强压下心里那种烦躁的感觉:“罗飏,这个……我也不懂。” “我知道,”罗飏小声说,“我就是想找个人说说,我快憋死了,我每天都在问自己该怎么办,到底同意不同意,可是每次都没有答案。我总觉得自己跟他之间……差距太大了。” “什么差距?” “他……我一开始以为他就是对方公司的一个普通职员,他也一直说自己就是一个普通职员。可是我前几天偶然得知,其实他是对方公司董事长的独生子。这种‘麻雀变凤凰’的戏码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也根本就不信,我开始怀疑他只是玩玩而已……我讨厌这种疑神疑鬼的想法,但是我控制不住。我也跟自己说,‘自信一点,罗飏你哪里比别人差啊,凭什么他就不会真的爱上你?’可是没用,我就是不敢相信他。” 丁子木不知道该怎么劝慰罗飏,他从来没有对一个人产生过类似罗飏的这种感觉,甚至他其实很反感所谓的“爱情”,那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永远没有办法预测下一秒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从举案齐眉到水火不容,也就一线之隔。 丁子木这么想着,眉眼间就带上了一种不赞同的神色:“罗飏,我觉得你还是慎重点儿的好。” “你也觉得不靠谱儿吗?”罗飏问道,语气里透着浓浓的失望。 丁子木没说话,他产生一种特别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必须要制止罗飏,天下所有的婚姻都是荒谬的,一步走错终生后悔。 “罗飏,你没看报纸吗,现在的离婚率多高啊。” “是啊,”罗飏沮丧地叹息一声,“是挺高的。” “所以你还是慎重一点儿吧。” 罗飏抬起头来,仔细地看着丁子木:“木木,你真的反对吗?我记得你上次看到他的时候还挺高兴的,我以为……” 丁子木皱皱眉:“我很高兴?” “对啊。”罗飏沮丧地说,“不过也正常,在不知道他身份之前我也挺高兴的。他一直瞒着我,最后我还是从别人那里听到的实情,我觉得自己特别可笑,我也挺生气的。” 丁子木没有细听罗飏在说什么,只觉得耳边嗡嗡的一阵乱想,他有点儿疑惑,罗飏找男朋友,我为什么会高兴?不对,高兴是应该的,好友有了爱情是值得祝福的事情,奇怪的是现在为什么会感到“不高兴”。更奇怪的是,自己怎么不记得曾经为这事儿“高兴”过?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丁子木就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扔进了一个迷宫里,四面八方全是路却没有一条能走通的。他掐着自己的掌心想冷静下来,奈何整间餐厅里的声音全都混杂在一起,就像被处理过一样浮在耳边,把罗飏的声音全盖了过去。 丁子木觉得自己心跳得有点儿快,心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挣扎着要出来。 “罗飏!”丁子木飞快地说,“我有点儿头晕。” “啊?”罗飏一下子就把自己的感情问题抛到了一边,她紧张地往前凑了凑问道:“很难受吗,要不我们出去吧,这里的空气不太好。” 丁子木坐在椅子上不敢动弹,他觉得自己只要一站起就能飘到天花板上。罗飏眼看着丁子木死死地抓住餐桌的边缘,神色惊慌,她自己也开始慌,之前杨一鸣嘱咐过她的话又冒了出来。虽然并不清楚木木到底是什么心理问题,但是杨一鸣有一句话她是牢牢记得的: “丁子木有任何不正常的表现都要第一时间通知我。” 罗飏迅速翻出手机来给杨一鸣打电话,铃声才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 “罗飏?”杨一鸣说,“丁子木怎么了?” 杨一鸣的声音不大,但是很沉稳,罗飏一下子就镇定了下来:“杨老师,木木说他头晕。” “他晕倒了吗?” “没有,但是我跟他说话他都没有反应。” “罗飏,”杨一鸣的声音越发的沉稳,连语速都慢了下来,“你听好了。你就陪他说话,别停。如果他有什么异常的举动尽量阻止他,但是一定要用温和一点儿的方式;如果阻止不了就跟着他,不要让他单独行动。告诉我你们在哪里。” 罗飏飞快地报了地址,从餐桌的这头挪到了丁子木那一侧:“木木,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丁子木还是没有反应,只是闭上了眼睛。 罗飏把手盖在丁子木的手上,感觉出他轻微的颤抖和冰凉的体温。 杨老师,您快点来啊。罗飏无声地呐喊着,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 丁子木闭上了眼睛,他想拒绝一切外在的光影声响的干扰,专心致志地对付那种“漂浮感”,如果不是因为怕自己真的飘起来,他都想松开抓住桌子的手去捂住自己的耳朵!在那种要被“撕扯开”的漂浮感中,罗飏的声音冲破厚重的耳鸣声,细若蚊蚋地钻进来。 “木木,杨老师马上就来了。” 这个声音连同它含有的信息是真实的,重逾千钧地砸下来。丁子木觉得仿佛有千钧秤砣压住了自己的心,眼前的视线立刻清晰了很多,罗飏的声音也近在耳旁。他微微放松了一下手掌,刚刚因为抓得太死,掌心里一片汗湿,而且很痛。 “木木,杨老师说他二十分钟就到,很快了,你坚持一下。”罗飏看着丁子木煞白的脸色急的要哭起来。她后悔死今天把丁子木约出来了,自己的那点儿事儿本来也只能自己拿主意,别人又做不得主,干嘛非得把木木叫来絮絮叨叨一晚上? 罗飏焦急地看看表,距离杨一鸣说的二十分钟分钟还有五分钟,罗飏真希望杨老师有缩地法,能立刻出现在跟前。 “罗飏。”杨一鸣大步流星地穿过一片桌椅站在了桌边,“好了,我来了。” 罗飏眨眨眼睛,眼泪真的漫了上来。 “没事,”杨一鸣拍拍罗飏的肩膀,示意她让开,“我来吧,我能处理。” “杨老师……”罗飏站起身让开位置,“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没关系的,他前几天心理状态不太稳定。” “我……我……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的,是我疏忽了,我看他这几天还好,以为已经稳定下来了。今天我不应该同意他出来的,这是我的错。” 罗飏的眼泪吧嗒一声掉了下来:“木木他到底怎么了?他会好起来吗?” 杨一鸣一边轻轻拍着丁子木的手,一边抬眼瞟了罗飏一眼,他笃定地说:“会好起来的,放心。等他缓过来,如果他愿意,我就告诉你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飏抹了抹眼睛,点点头。 “今天可能需要麻烦你一下,”杨一鸣说,“你跟我们一起回去,我得知道你们都说了什么了丁子木才会这样。等完事以后,我给你叫辆车送你回家,行吗?” 罗飏对此毫无疑义。于是杨一鸣转过头去柔声问丁子木:“还晕吗?” 丁子木没有反应,但是睁开了眼睛,他缓慢的转动眼睛看向杨一鸣,仿佛不认识眼前人一样眯着眼睛辨认了半天。杨一鸣微笑着轻轻拍拍他的手:“不认识了?跟美女吃顿饭的工夫就把老师忘了?” “杨老师,”丁子木慢慢地说,“您怎么来了?” 旁边的罗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杨一鸣叫来真是太明智不过了,丁子木果然一下子就清醒了许多。 “我啊,我饿了呗。”杨一鸣笑一笑说,“过来吃点儿东西顺便接你回家。” 丁子木似乎还没从刚刚的的晕眩中醒过神来,正处于杨一鸣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状态里,于是觉得杨老师说的很合理,也就木呆呆地点点头:“哦。” “那我们回家吧好吗?” “嗯。” “能站起来吗?” 丁子木把手掌撑在桌子上努力想站起来,罗飏不自主伸手要扶他。 “别动。”杨一鸣摇摇头,“让他自己站。” 罗飏缩回手去,看着丁子木扶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丁子木在站起来的时候还有种脚要离地的感觉,但是杨一鸣的声音一直轻轻回荡在耳边,那声音稳稳地拽着他。等他站稳了以后,眼前豁然清明起来,餐馆里交错的明暗灯光,暖色调的墙壁和桌椅,各色的食客,走来走去的服务生;各种声音层次清楚地传来,门口的欢迎声,送餐窗口的铃声,隔壁桌餐具的碰撞声,还有耳边杨一鸣的声音: “来,我们回家吧。” 丁子木点点头:“杨老师,我们回家。” *** 回到家后,罗飏张罗着让丁子木赶紧去休息,可是杨一鸣和丁子木两个人一起摇了摇头。 “不睡吗?可是木木需要休息不是吗?”罗飏诧异地说。 “他明天可以请假休息,”杨一鸣淡淡地说,完全没有想过袁樵会是怎样哀怨的一副表情,“但是现在不能睡,我们需要谈谈。” “现在?” “必须现在。”杨一鸣肯定地说。 “罗飏,”丁子木说,“我也不想睡,我想知道今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罗飏看看这两个人:“好吧,我们来谈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杨一鸣沏出一壶茶来,三个人坐在沙发上开始“复盘”。丁子木迷迷糊糊的很多事情转眼就忘,罗飏便把今晚的事慢慢说了一遍,她努力地回忆,力求把每一句话都复述清楚了,说到最后,丁子木就成了全场的焦点。 “你对爱情持怀疑态度!”罗飏肯定地说,其实她原来是想说“你不相信爱情”,但话出口的一瞬间还是换了一个比较温和的说法。 杨一鸣的说法则跟罗飏完全不同,他说:“丁子木,你在什么情况下会怀疑爱情?” 丁子木挠挠头发:“我为什么要怀疑爱情?” 第四十一章 罗飏在心里翻个白眼,刚想张嘴说话就被杨一鸣暗中拽住了。 “丁子木,”杨一鸣慢慢地说,“那你说,你对罗飏这事儿怎么看。” “怎么看?”丁子木愣愣地说,“我不知道啊,我又不认识那个人,怎么能随随便便就下判断呢?” 罗飏忍不住要蹦起来,敢情刚刚劝我要“慎重”的那个人是被鬼上身了啊! “那你告诉我,你对恋爱结婚这事儿怎么看。”杨一鸣继续问道,心跳骤然快了起来。 “我的看法?”丁子木慢慢皱起眉来露出深思的神色,迟疑着说,“我其实觉得这事儿挺悬的。杨老师您也知道我家的情况,要非说我怀疑爱情,我觉得也有可能;但是我现在觉得很多事儿还是得要自己去经历一下才能知道,总不能我家是这样,家家都一定会这样吧?” “哎哎,”罗飏在一边嚷起来,“木木你刚刚可不是这么说的。” “是吗?”丁子木求助地望向杨一鸣,“可是杨老师,我就是这个意思。” 杨一鸣安抚丁子木:“没关系,你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罗飏要怎么做决定。” 罗飏一下子泄了气,蔫头耷脑地说:“我也不知道啊。” “去试试吧,”丁子木说,“要不然多可惜,就这么放弃了你以后会遗憾的。再说,你这次放弃了,那以后呢?难道碰到一个条件好点儿的男士都要放弃吗?” “丁子木说的对,”杨一鸣说,“你要自信一点儿,罗飏你是个很好的女孩子。” 罗飏忽然脸红了一下:“哎呀,杨老师。” “真的,你很好。”杨一鸣真心实意地说,“你比我遇到的大多数女生都好得多,而且很漂亮。” 罗飏有点儿坐不住了,她含含糊糊地说了“谢谢”之后就想告辞。杨一鸣帮她叫了出租车,把她送到门口,他说:“罗飏,说句有点儿糙的实话你别介意:这事儿你得这么想:就算事实证明那人的确就是想占你便宜,那也一定是因为你足够优秀,让他动了歪心思。错在他不在你,他越是费尽心思越是证明你值得,证明你足够让人动心。” 罗飏大概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论调,她愣愣地看着杨一鸣。 “所以,你如果愿意,就试试,如果不愿意,就直接拒绝,但无论如何,你罗飏都是一个好姑娘。” “谢谢杨老师,”罗飏真心实意地说,“我会好好想想的。” 杨一鸣关上房门,一回头就看到丁子木拧着眉毛坐在那里发呆。 “想什么呢?” “杨老师,我有点儿不太明白,同一件事儿我为什么会前后持不同的观点?” “我以前跟冯老师聊过,冯老师也说你特别回避感情问题,一提到交女朋友就心烦。”杨一鸣说,“所以我和冯老师一直都觉得你就是对爱情持排斥的态度。” “我……”丁子木迟疑了一下说,“我说不好,我不是特别憧憬,但是也算不上排斥吧。” “那现在你知道罗飏有追求者,你怎么想。” 丁子木仔细分辨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有点儿复杂,挺担心的,但是也很高兴。您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福利院出来的孩子,能有人喜欢追求,都觉得特别幸福。” “那要你分个比例呢?担心和高兴,各百分之五十吗?” 丁子木摇摇头:“高兴占百分之八十吧。” 杨一鸣:“跟我猜的差不多,丁子木,我有个猜想你要不要听?” “要。”丁子木的眼睛亮了一下。 “我猜你肯定有一个分|身对爱情特别的不信任,或者是大丁,也有可能是徐霖……” “徐霖才八岁啊。”丁子木说。 “有二十二年人生经历的八岁孩子。”杨一鸣淡淡地说,“你不能拿一个正常孩子的心理去衡量他。况且,这年头,小学生都开始谈恋爱了。” 丁子木点点头,又说,“会不会是郑哥?” 杨一鸣耸耸肩,“我不认识他,姑且算他一个吧。总之,这三个人里至少有一个对爱情和婚姻持否定态度,他的观点潜移默化地影响到了你,而你自己其实还是对爱情有憧憬的,两种观点在你的头脑里交战,哪方取胜完全取决于你当时的状态。” “那我今晚的的状态是怎么回事儿?前后就隔了几个小时,怎么就有那么大的诧异?” “你今天是太累了,”杨一鸣淡淡地说,“上了一天班本来就累,又因为罗飏的感情问题烦心,所以心理多少有些不稳定,睡一觉就好了。” “那我吃片安眠药吧?” “傻小子,”杨一鸣顺手推了他一把,“赶紧洗澡去,吃什么安眠药,你当那个是糖豆吗?” 丁子木笑嘻嘻地往浴室走:“我这不是想睡个好觉吗,又不是没吃过。” “就是因为吃过才不给你,药物依赖怎么办?”杨一鸣转身往厨房走,“我去给你煮杯牛奶,喝了就去睡。” 杨一鸣走进厨房,把门轻轻关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里百感交集。造成丁子木今晚前后态度不同的原因很有可能是自己的出现,让他的心理稳定了下来,让那个消极的“分|身”退散了,让丁子木对“感情”变得积极主动。这其实是一件好事,至少说明丁子木对自己是信任的,但是杨一鸣却有点儿紧张,总觉得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一切即将偏离自己千辛万苦设定的轨道。 未来,还不分明。 丁子木从浴室里出来后,看到杨一鸣坐在客厅里写电子邮件,他伸头过去看一眼,满屏的英文字母。 “把牛奶喝了。”杨一鸣用下巴指指餐桌,“然后赶紧刷牙睡觉。” “哦。”丁子木乖乖地喝了牛奶刷完牙,站在卧室门口说“晚安”。 “晚安。”杨一鸣合上电脑,走到自己卧室门口,“我也睡了。” 两扇门同时关上。 杨一鸣站在房间里想:丁子木的状态到底是不是如同自己猜测的那样。 丁子木躺在床上,依然在想:从跟罗飏吃饭到回到家里,仅仅过去了三个小时不到,为什么我的态度会发生这么大的转变?真的像是杨老师说的那样,太累了吗? *** 两个人的问题都没有答案,于是生活继续在迷雾中前行,轨迹一丝不乱。 丁子木越来越快乐,有时候杨一鸣看到他乐呵呵的样子也很奇怪,这也许是最淡定的did患者了,他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吗? 丁子木觉得自己现在的生活简直不能更好!有家有工作,有人关心有人爱护,就算有个did,还有杨老师在帮自己,况且听起来无论是大丁还是徐霖,都不会伤害自己,那个大丁似乎还是自己的保护者。在丁子木看来,只要有人能看到他,能关心他,他不会莫名其妙地晕倒在破房子里,再孤苦无依地一个人醒过来,那就足够了。 想到这个问题,丁子木忽然意识在,自己最近似乎都没有犯过头疼病! 那就更值得高兴了!对了,罗飏还有了男朋友!罗飏的男朋友叫宋智,罗飏带着他来过面包店。丁子木觉得他彬彬有礼的也很帅气,站在罗飏身边意外的合适。 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呢? 再说,杨老师那么好! 想到杨老师,丁子木更高兴了。最近杨一鸣跟弗里德曼教授商量了一个治疗方案,说是过两天就要开始实行,这件事杨一鸣并没有隐瞒。杨一鸣说:“丁子木,一切跟你有关的事我都会跟你商量,你不要害怕,如果有什么想法就立刻跟我说。我们可以暂停一下,也可以找更有经验的人接手……你先别拒绝,这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总之,一切以你的感受为主。” 丁子木想,有杨老师在身边,我怎么会害怕呢? 所以丁子木很快乐,连带的他最近推出的甜品都带着一种暖洋洋的甜蜜。袁樵天天闻着空气里的味道念叨“有种情人节的感觉”,收银小姑娘每天偷吃新出的第一批慕斯,吃完舔舔嘴唇说:“木木,你再不离职我就嫁不出去了。” “为什么?”丁子木在慕斯上放上一颗樱桃,笑着问。 “太胖啊,”小姑娘抱怨着,“我都胖了两斤了。” “下次给你做一份木糖醇的。” “真的?你要两份!” 那群中学生跑得也越来越勤,而且范围已经扩大到附近的四所学校了。袁樵每天数钱数得眉开眼笑,给丁子木的红包一次比一次大。 有一天,罗飏在找丁子木买面包当早点,被壮观的“木木亲卫队”的阵势惊着了。她走过去大咧咧地勾着丁子木的脖子说:“你小子怎么这么受欢迎?” 丁子木嘿嘿一笑不说话,倒是旁边的小姑娘飞过来的眼刀让罗飏笑了好久。 “你刚知道他受欢迎啊?”杨一鸣正好下班过来接丁子木,一推门就接上了这么一句话,“我估计最多再过两天,丁子木就该收情书了。” “情书多老土?”收银小姑娘说,“现在她们都直接塞电话号码,木木口袋里攒了一大堆了,对吧?” 丁子木笑一笑没说话,脸却红了。 看着丁子木这样,杨一鸣打心眼里高兴,于是招呼着罗飏一起去吃饭。丁子木擦擦手说:“我们回家吃吧,我来做饭。” 于是三个人在袁樵充满怨念和渴求的目光回了家,把馋涎欲滴的袁樵无情地抛弃在面包店里。 丁子木做饭的手艺也许算不上顶尖,但是杨一鸣就是觉得那是无上的美味。一餐饭吃得盘干碗净,罗飏摸着自己的胃部嘟囔“要胖了要胖了”。 丁子木笑着收拾碗筷,罗飏说:“木木,你这样的,我都想娶回家呢?” “别闹,我怕你家宋智跟我拼命。” “别逗了,那个纨绔!”罗飏不屑地撇撇嘴,“用电饭煲蒸个饭都能忘记按开关,废物点心一个。” “人家追求你半天,就换来一句‘废物点心’,罗飏你真够狠的。” “他怎么追求了?”罗飏不服气地说,“我都没让他正式追求就点头了呢,还不是被你撺掇的?” “不识好人心。”丁子木笑着说。 “哎,木木,”罗飏忽然来了兴趣,追着问,“如果有人追求你,你会愿意去尝试一下吗?” “会吧。”丁子木想了一下说,“可是,怎么叫做‘追求’?” 罗飏翻出一个硕大的白眼:“如果有人莫名其妙地对你好,特别好特别好的那种,照顾你的衣食住行,让你觉得这辈子都踏实了,特幸福,那就算是他追求你了,懂吗?傻死你算了!” 丁子木瞪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罗飏:“就这样? “那你还想怎么追求?”罗飏说,“难道非得给你定999朵玫瑰,跪在楼底下点几排蜡烛才算啊?” 杨一鸣觉得这个话题太危险了,于是咳嗽一声,抢过话题说:“你们女孩子总是对这个敏感,怎么叫‘好’啊,我学生还天天围着我说我对他们好呢,这要套你的理论,我分分钟要被教委请去喝茶。” “不是啊,”罗飏认真地说,“您对学生好,那也是出于责任感吧,总是有重点的吧,你总不会去关注人家的衣食住行吧?要是追求一个人,那肯定是全方面的,时时处处都替他想,都帮他安排好,那肯定就是‘追求’了嘛。” 杨一鸣觉得罗飏这个姑娘的观察力和理解力真不是自己这等凡人能把握的。 罗飏接着说:“木木,你说如果有人追求你,你就会试试看,那为什么你到现在都不找女朋友?” “因为……因为……没人追求我啊。我这情况,哪儿女孩子喜欢?” “扯呢吧?”罗飏不屑地撇撇嘴,“你念书那会儿,书包里天天有巧克力。” “我学烹饪的,那些都是食材啊。” “包装成那样的食材?还系着蝴蝶结?” 丁子木不吭声了,沉默了一会儿憋出一个字:“烦。” “对你好你还嫌烦了?”罗飏撇撇嘴,“真难伺候,杨老师,你看着吧,保不齐将来木木还嫌你烦呢。” 杨一鸣摸摸鼻子,觉得罗飏恐怕是个猪队友。 “我怎么会烦杨老师?”丁子木飞快地说,“那不一样。” “那当然不一样啊,杨老师是关心你啊,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嘛。”罗飏说,“我就是打个比方,真是笨。” 去你的“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杨一鸣在心里嘀咕。 丁子木切出一盘子水果来放在罗飏跟前;“你快吃吧,把你嘴堵上你就消停了。” “不识好人心!”罗飏气哼哼地吃完水果,提出告辞,杨一鸣照旧送她到门口,罗飏真诚地说:“杨老师,谢谢您照顾木木,他是个很好的人,我就把他交给您了,一切就拜托您了。” 杨一鸣的眼角狠狠地一跳,觉得罗飏这个队友恐怕只是披了一层猪皮而已。 杨一鸣转身回客厅时,发现丁子木杵在那里发呆。 “想什么呢?” “杨老师,”丁子木慢慢地说,“我上次就想问您一件事儿。” “什么?” “上次罗飏那事儿,仅仅隔了几个小时,我的态度发生那么大变化,您说是因为我太累了。” “对。” “可我自己知道,我并不累,相反,在店里干活我特别高兴,我记得那几天我状态挺好的。” 杨一鸣刚想说话,丁子木就做了一个手势制止住了他:“杨老师,我说说我的想法。” 杨一鸣点点头。 丁子木说:“上次您说我会受到‘其他分|身’的影响。那晚,我一开始反对罗飏,是不是因为我之前见过我爸……那个人,所以连带着我想起小时候的事儿,情绪很消沉,所以受那个人的影响就更多些,让我不相信所谓的爱情?” “对的。”杨一鸣赞叹一声,“丁子木你真的很聪明。” “这……不算聪明吧。” “非常聪明了,”杨一鸣看着对有点儿红的脸颊,心里软软的,他说,“之前第一次看到宋智那次,你刚搬到罗飏家住,生活有了转机,情绪上要兴奋一些,所以积极的那一方观念又占了上风。” 丁子木仔细回想一下,紧跟着问道,“那我以后会不会对所有的事儿都像这样持两种不同的态度?” “不一定,或许你只是对爱情和家庭生活这样呢?毕竟在这方面你受到的伤害更大一些。” 丁子木慢慢地问:“那好,既然是受我父亲的影响,那为什么我三个小时后就又变得积极了呢?” 杨一鸣的心猛地一跳,但他仍然镇定地说:“那是因为你后来特别有安全感,所以积极主动的一方占了上风。” “我为什么会有这种安全感?” 杨一鸣皱了皱眉,他盯着丁子木看了几秒,试探着说:“大丁?” 丁子木摇摇头:“不是。” “不是吗?” “不是!”丁子木肯定地说,“杨老师,我是丁子木。” 杨一鸣慢慢地吐出一口气,他刚刚有一瞬间真的觉得站在眼前的那个人是大丁,因为丁子木是不会这么咄咄逼人的。 “杨老师?”丁子木毫不退缩地追问。 “因为你跟我在一起。”杨一鸣叹息一声,说:“比如你是个病人,在家养病和住院养病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在医院里你会觉得特别踏实安全,你知道一旦有什么意外发生医生护士就近在身旁。你在饭馆里看到我,就像病人看到医生,一下子就踏实下来了,发生了变化。” “就是这样?仅仅是安全感?病人对医生的那种安全感?” “当然了。”杨一鸣耸耸肩。他非常清楚,丁子木现在就站在一个临界点上,前进一步或者后退一步全都至关重要,杨一鸣在短短的几秒钟之想到了最糟糕的情况也想明白了最佳的解决途径——就让一切退回原点,站在每个人该站的位置上。 未来,还不分明,也许一切尚有转机;但是眼下,丁子木的治疗即将展开,一丝一毫都错不得。自己与他,是咨询师和病人,老师与学生的关系,也只能是这个关系,一分也错不得。 “那如果……我不在您身边,”丁子木慢慢地说,“我要怎么办?” “所以我们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必须找到一切事情的起因。” “当初到底发生什么了?” “我也想知道。”杨一鸣道。 “杨老师,”丁子木忽然用一种坚决的口吻说,“你能给我催眠吗?” “催眠?” “是的,我不太懂这个,但是我知道催眠可以把人的潜意识激发出来,想起以前的事情。” “恐怕很难,”杨一鸣说,“催眠我不擅长,以前倒是成功了一次,结果误打误撞地把大丁叫出来了。这次我们要找的是徐霖,他是个太过敏感胆怯的孩子,他恐怕不会愿意出来的。” “他出来过吗?” “曾经被大丁推出来过。” “那再让大丁推一次呢?” “这种被动的出现,根本什么都问不出来。” “可我还是想试试。” 杨一鸣慢慢眯起眼睛,他觉得自己都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第四十三章 事实证明,瞎猫撞死耗子这种事是小概率事件,杨一鸣努力了半天,絮絮叨叨说得自己都嫌贫,可丁子木眨眨眼睛问:“杨老师,您开始了吗?” 杨一鸣挫败地叹口气:“我四十分钟前就开始了……算了,我真不会催眠,下回带你去找我导师看看,他应该能帮上忙。” 丁子木失望地说:“那怎么办?” “没什么怎么办的,”杨一鸣搓搓脸站起身来,顺手把丁子木拉了起来,“去洗澡睡觉,这种事儿早一天晚一天的有什么要紧的?你自己也说现在的状态很好,状态好就保持,别把那孩子叫出来。说实话,徐霖那孩子我还真有点儿搞不定。” 丁子木大惊:“他那么难缠?” “倒也不是难缠,就是封闭得厉害,我一靠近他就他惊慌失措。” “也许,他真的是很害怕。”| “不是‘也许’,他‘的确’是很害怕。” 丁子木慢慢地说:“杨老师,其实我也上网查过。” “嗯?”杨一鸣心里警铃大作。 “专业网站我不懂,百度百科我还是能搞定的。”丁子木的声音有些哑,气息开始微微颤抖,仿佛逼着自己面对一个极端恐惧的现实,“我查过造成did的主要原因。” 杨一鸣真是恨死网络了,他急忙说:“丁子木,百度百科并不靠谱,从专业的角度来说……” “我也看过《二十四重人格》,”丁子木打断杨一鸣,“自从知道我did以后,我看了很多东西,我甚至注册了知网的账号,下载过论文看。” 杨一鸣不说话了。 “至少,就我目前所了解多重人格的产生与童年创伤有密切相关,尤其是性侵害。”丁子木抬起头看着杨一鸣,忽然笑了一下,但不是苦笑也不是强颜欢笑,而是……怎么说呢,那一瞬间杨一鸣有种看到冰雪消融的感觉。 丁子木说:“如果我真的对感情抗拒,那我大概知道我的病因是什么了。” 我何尝不知道啊……杨一鸣沮丧地想,但是我宁可它是前一种,无论以后我们怎样,我总是希望你能有健康正常的未来。 “即便如此,你还是想要回忆起过去?”杨一鸣问,“能接受?” “是的。”丁子木点点头,声音意外地稳定下来,他一字一顿地说,“我要知道真相。” “你做好准备了?”杨一鸣脱口而出,他有些恍惚,理智告诉他眼前的这个人是丁子木,一个did患者,他的病人;但是他又觉得这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正用他强大的意念向自己施压,仿佛一个导师在说:“我要知道答案。” “这需要什么准备?”丁子木说耸耸肩,“大丁也好,徐霖也罢,甚至郑哥……也许还有其他人,谁也没给我准备的时间,想来就来了想走就走了……杨老师,我以为我已经经历过了最可怕的童年,但显然事实比我以为的还要糟糕。但是……” 丁子木又笑了一下,眼睛亮起来:“我还活着,而且我还想好好活下去,所以,不论多可怕我都要去面对的。” 杨一鸣忍了再忍,到底没忍住走过去抱住了丁子木。 那姿势就像一个老师,一个医生,抱住自己心爱的学生,心疼的病人。 但是,杨一鸣知道,自己是走在悬崖边上的。 *** 世界上的事,永远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杨一鸣还没来得及联系自己的导师,弗里德曼那边也还没来得及开始正式介入治疗,杨妈妈的病情忽然就加重了。icu那边一天下一次病危通知单,杨家姐弟谁也不敢离开医院,二十四小时地守在母亲床边,丁子木坚决且自觉地担负起做饭、送饭的责任。 杨一鸣苦笑着说:“真是麻烦你了,我这儿……” “杨老师,您说这话挺没意思的。” 于是杨一鸣也就不再说了,杨双明私底下问:“这孩子是谁?” “学生。” “扯呢。” “病人。” “上次住家那个?” “姐!”杨一鸣无可奈何地说,“你怎么不去当八卦记者?” “他怎么了?” “不能说。” “抑郁症?” “不能说。” “还没治好?” “不能说。” “现在还住家里?” “不……嗯。” “你的‘三省’原则呢?” “姐,你吃饭吧好吗?” 杨双明打开饭盒,里面装的是清炒西兰花和红烧牛肉,还有半个卤蛋一块鱼排,另外一个圆形小饭盒里是冬瓜汤,还有一个饭盒里装的是切好的水果杂块。杨双明叹口气:“真好,总算能有人照顾你了。” 杨一鸣挫败地放下自己手里的那个饭盒,高举双手说:“饶了我吧姐,他真是病人。” “所以不能下手?” 杨一鸣把投向母亲的病床,好像自言自语一样说:“姐你为什么就不能鼓励我去找个姑娘呢?” “从你出柜到现在,我给你介绍了多少姑娘了?”杨双明嗤之以鼻,“相处时间最长的一个有三个月吗?你知道妈跟我说什么吗?妈怀疑你说你双性恋压根就是幌子,其实你彻头彻尾就是一个同性恋。” 杨一鸣不说话了,姐弟俩一起沉默下去,房间里只能听到生命体征监控仪发出的嘀嗒嘀嗒的声音。半晌,杨一鸣忽然说:“我喜欢他,我想治好他。” “然后?” “不知道。”杨一鸣说,“我现在不敢想以后,我只想怎么能治好他,这个最重要。” “很严重?”杨双明试探着问,“杨一鸣,虽然这年头恋爱自由,但是……” “我知道,姐你别瞎担心,我不会爱上一个疯子的。”杨双明笑了笑说,“他其实很正常。”杨一鸣在心里默默补充一句:单看某一个人格,都挺正常的。 “正常的人不会是你的病人。” “这年头高中生失恋都能跑来找我咨询,你能说他们不正常?” “他可不是高中生。” “他要是高中生,我就完蛋了。”杨一鸣拿起筷子吃饭。饭菜是丁子木做的,味道自然不会差,只是杨一鸣吃在嘴里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舌根微微发苦。 三天后,杨妈妈的病情控制住了,杨家姐弟决定轮班值守,丁子木拎着饭盒乖乖地站在杨一鸣身边,认真地说:“杨老师,您跟姐姐守着,我每天还来送饭。” “不用,你还得上班呢。”杨双明说,“老人的病情也稳定了,再说我跟一鸣可以订医院的饭。” “没关系的,”丁子木说,“我做饭很快的,医院离家和面包店都不远,袁大哥也准了我的假,很方便的。” 杨一鸣忽然皱皱眉头:“丁子木,你说袁樵准你假?” 丁子木点点头:“只要把点心做好就行。” 闹呢?杨一鸣心里刷过一百个“我不信”,每次三餐的钟点是面包店最忙乱的时候,袁樵这种“重利奸商”怎么可能准假?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于是杨一鸣的脸色就很不好看。 但是杨双明想不到那里去,她带着歉意向丁子木表示感谢,并一再表示真的不用送饭。丁子木安安静静地说:“姐姐,医院的饭又不好吃又贵我送饭真的不麻烦的,再说,杨老师这么帮我,就算给我一个报答的机会吧。” 杨双明瞥了杨一鸣一眼,看向丁子木的眼神就有些怜悯,这个可怜的娃子还没搞清楚状况,完全不知道杨一鸣正在打自己的主意: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丁子木同学啊,你要小心。 这几天下来,杨双明也跟丁子木混熟了,事实上,只要丁子木还是丁子木,他可以很轻易地跟任何人混熟。他身上有种奇特的气息,安静而细致,有礼而热情,很容易让人喜欢。杨双明母性大发,甚至说如果将来许筑钧能有丁子木这样的性子,她这个当娘的真是安心了。 杨一鸣说:“姐,就冲你,那丫头也得是扈三娘那型号的。” 于是杨双明对着杨一鸣耍了一套日月双刀。 “小丁,”杨双明说,“那真是谢谢你,不过如果你店里忙,就不用送了,姐不跟你客气,你也别客气。” 杨一鸣翻个白眼:姐,你还真是不客气。 *** 离开医院后,杨一鸣先送丁子木回面包店,袁樵照例懒洋洋地靠在门口,看到两个人后招招手又开始嘤嘤嘤:“木木啊,咱们还没商量下周的主打甜点呢?” 杨一鸣激灵灵地打个哆嗦,觉得袁樵这厮的腔调越来越恶心:“谢谢你啊袁老板,耽误你做生意了。” 袁樵磨磨蹭蹭地站直身子:“哎呀杨老师,你这是说的哪里话?咱们谁跟谁啊。” “那多不合适,店里这么忙。” “没关系嘛,谁家还能没个事儿啊对不对,店里虽然忙点儿,不过木木做的很好啊,也没耽误生意。” “没耽误?” “没有嘛,怎么会耽误,你都不知道生意有多好?” 杨一鸣狐疑地看看袁樵,再看看丁子木,勃然大怒:“袁老板,你这里的加班费是怎么算的?” 袁樵嘤嘤嘤:“哎呀,老婆饼要出炉了,我得去看看。”说完,一道儿烟地跑了。 “丁子木,你说!” 丁子木看着袁樵唱念做打,早就笑得眉眼弯弯了,这会儿满眼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有什么好说的嘛,就是加了点儿班,每天晚上把食材尽可能备好就可以了啊。也没多晚啦,杨老师您知道做西点的东西不能放太久的,所以加班时间不长。” 奸商!杨一鸣恨恨地想,我就知道你无事献殷勤。 那天丁子木的笑意一直没有消下去,因为杨一鸣心疼他这几天加班还要做饭送饭,又怕奸商扣着人加班,于是点了一杯红茶坐在店里等他下班,全程虎视眈眈杀意四射。袁樵一直没敢再出现,倒是丁子木准时下班了。 “杨老师,”丁子木拎着一个点心盒说,“我们回家吧。” 杨一鸣站起身,把续了五六次杯的红茶杯丢进垃圾桶,心里反复咀嚼着“我们回家”四个字,感觉雪霁天晴。 “拿的什么?”杨一鸣问。 “蛋挞。”丁子木说,“袁大哥亲自做的,让我带给您尝尝提提意见,我们下周要主打蛋挞。” “找我咨询要付费的。” “袁大哥说了,如果您要收费的话,他愿意把自己送给您。”丁子木想起袁樵说这话时眉飞色舞的样子,笑得更欢实了。 杨一鸣刚刚才雪霁天晴朗,立马觉得晴空一声雷,眼前浮现出袁樵叼着小手绢嘤嘤嘤:“杨老师您看我值不值咨询费?” 杨一鸣果断地推开面包店的门,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这种妖魔洞窟,能离多远算多远,丁子木大笑着追出去。 外面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街道上流泻这红黄两色的车灯河流。杨一鸣没有开车,于是两人慢慢地往回走,就像每一个平凡的人一样。 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笑着,开心又随意,于是谁也没注意,身后有道人影在不紧不慢地跟着。 第四十四章 丁子木在晚上六点多钟的时候去拎着饭盒去了医院,冬天天黑得早,从医院出来时满街的霓虹灯都亮了,他裹紧大衣急匆匆地往面包房走。现在的生活很忙碌,每天都在争分夺秒,店里买甜点的小姑娘越来越多,丁子木竟然也学会了云淡风轻地对着她们笑,有礼而疏远地说“谢谢光临”。袁大哥风趣幽默,对他很好,只是有一条让丁子木有些不太高兴,那就是袁大哥越来越爱问他一些关于生活上的问题,比如跟杨老师相处得好不好啊,平时做什么菜给杨老师吃啊,杨老师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点心啊,你是给他煮蓝山还是摩卡啊……有一次丁子木忍不住轻声抱怨:“袁大哥,你怎么那么关心杨老师的事儿啊。” 袁樵眨眨眼睛说:“这不……闲聊天吗,也没特地打听啊。再说,跟你有关的人里我就认识杨一鸣啊,还有就是上次来过店里的那个小美女。可你说,我一个大老爷们儿,总抓着你聊一个姑娘,那多猥|琐?” 丁子木想了想觉得有道理,可他觉得袁樵抓着他聊杨一鸣也挺猥|琐的。袁樵开玩笑地掐着他的脖子晃悠:“小兔崽子,老子这是关心你你懂不懂?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值得老子去问吗?我这不是跟你套近乎呢吗?” “干嘛要跟我套近乎?” “因为你是我的摇钱树!”袁樵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总之,现在的生活是丁子木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忙碌而充实,安全而温暖,没有头疼没有晕倒没有幻觉更没有茫然无措的不安。现在的一切都让他忍不住要笑起来,他迷恋这种感觉,第一次觉得自己在真正意义上活着,所以只要他醒着,就用调动一切感官去感受这个世界。看到店门口那株大银杏树金叶飘飞时,他会努力瞪大眼睛盯着,让那炫目而温暖的颜色深深刻进脑子里;听到收银小姑娘又换了一张唱片时,他会支棱着耳朵一个音符都不放过,然后在大脑里找个安全的角落把这曲子存放进去;尝到某种特定的甜品时,他会用整个舌面去细细抿过,让自己的味蕾牢牢记住每一层味道的变化…… 因为,他最恐惧的就是某天醒来,整个世界全都倾覆了,一切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的幻想。所以他需要一个抽象却永恒的记忆,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毕竟这些美好自己的曾经感受到过,即便是在幻想中。 丁子木在收银小姑娘恋恋不舍的目光中说再见,已经九点半了,杨一鸣今天要留在医院守夜,他想回家做点儿宵夜给杨一鸣送过去。下午的生意太好,他只来得及匆匆炒了一份饭给杨老师送过去,也不知道他吃饱了没有。手中拎着的塑料袋子里有他新买的鸡胸肉,厨房里有一碗他出门前就泡着的米,他打算煮个鸡茸粥。 想起杨一鸣,丁子木就忍不住笑,因为杨一鸣的存在他觉得自己前二十二年的不幸全是值得的,只是不知道这样的生活能持续多久。杨老师说过,did很难治,需要几年甚至几十年,自己完全不介意未来的几年甚至几十年就这么过下去的,但是杨老师总是要结婚成家的。如果杨老师结婚了,自己是不是就应该搬出来的,如果杨老师不结婚…… 丁子木停下脚步,他觉得自己非常自私,而且忘恩负义无耻卑劣。冬夜的寒风吹过,不一会儿丁子木就被冻得手脚发麻,他甩甩头,把那些不着边际的想法甩出去——不论如何,现在这样的日子已经是老天的额外恩赐,过得一天就是幸福,未来……到时候再说吧。 冬天的夜晚,街上冷冷清清的,丁子木加快了脚步,快到小区时他猛然看到路灯下站着一个人,丁子木骤然收住脚步,整个人都踉跄了一下。 “木木。”丁奎强咧开一口被烟熏得黑黄的牙笑了一下,路灯在他的脸上映出大片的阴影,深深的皱纹下似乎隐藏着无尽的威胁。 “你……”丁子木越过丁奎强的肩头能看到小区大门,他惊恐地发现对方不但知道自己上班的面包店还知道杨老师的家,那下一步,他会不会去杨老师工作的单位呢。骚扰、勒索、谩骂、污蔑……杨老师将不得一刻安宁。这种猜测让丁子木觉得自己浑身的血都凉了,他从来没有如此恐惧过,不论是当初被丁奎□□打还是再次面对丁奎强,所有的这些远远比不上此刻。 丁子木在这一瞬间爆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他要保护杨一鸣不受丁奎强骚扰,不惜代价不计手段! “你干吗?”丁子木咬着牙问。 “有钱吗?” “没有。”丁子木摇摇头,他是真的没有钱,通常情况下他随身带的钱不会超过两百元,工资卡里也没有多少存款,况且即便有,他也不想给这个人。 丁奎强咳嗽一声,随口吐出一口浓痰:“把老子的钱还回来!” “我没拿你钱!” “少他妈废话!”丁奎强恶狠狠地说,“拆迁款呢?” “拆……”丁子木楞了一下忽然就明白了。 他家以前住的那片早在十年前就拆迁了,当时丁家是第一批拆掉的。丁奎强入狱,妈妈已经死了,家里只有刚刚上初中的丁子木。丁子木没有任何犹豫就签了字,郑奶奶劝他别急,多拖一拖就能多要点儿钱。但是丁子木巴不得早早地跟过去的一切都脱离关系,他一分钟都不愿意多拖当即就签了字,况且那房子也不是私产而且面积非常小,所以最后拿到手的钱就非常少,也就十几万而已。 在福利院时,他三天两头的生病,后来被那个“神经性头疼”折磨得死去活来,全市的医院几乎挨个看一遍,那点儿钱早就用完了,上哪儿去找什么拆迁款。 丁奎强咬着牙说:“别以为老子在监狱里就什么都不知道,现在那片的地价三万多一平米,当初咱家拆迁款怎么也得有六七十万吧,钱呢?” “没有那么多……” “你以为我会信?”丁奎强打断丁子木的话,“我告诉你,老子替别人养了你那么多年,到头来你还贪老子的房钱!甭废话,赶紧把钱还给我,我他妈一眼都不想看到你,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杂种!” 丁子木的眼瞳骤然收缩,往事呼啸而来,他仿佛听到粗大的木棒落在妈妈身上时那种沉闷的钝响,也听到了尖厉凄楚的惨叫,还听到家具倒地的巨响;眼前有红色光斑闪过,那是飞溅起来的血滴…… 咒骂,不堪入耳的咒骂,连同自己那说不清道不明的身世,绿帽子、□□、杂种……各种肮脏的词汇灌进耳朵里。丁子木努力瞪大眼睛,可是视野却逐渐模糊,他努力想让自己清醒起来,可是总觉得有人在耳边尖锐的叫“躲起来、躲起来、躲起来”。 那叫声一声比一声大,大到震耳欲聋,大到他情不自禁地要按照那命令去做,躲起来,找个角落,蹲下,把自己蜷缩起来,然后捂住耳朵和眼睛。 丁奎强看到丁子木的脸色骤然青白一片,眼睛瞪得很大却毫无神采,甚至泛出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来。很像,这个杂种一直很像那个□□,就连现在的这个样子都跟那个□□死的时候一模一样!丁奎□□怒起来,他扑过去掐着丁子木的脖子嘶声吼道:“你这个□□养的,你他妈把老子的钱交出来,否则我打死你信不信?” “躲起来,躲起来,躲起来……”这个声音逐渐严厉起来,几乎是一种命令的口吻,丁子木茫茫然中情不自禁地往下坐,想要把自己蜷起来。但是丁奎强卡着他的脖子,那种窒息感不但没让他晕厥,反而让他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不能躲,躲起来会死的,真的会死的。 靠着这一丝清明,丁子木攥紧了丁奎强的手腕,出乎意料的,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他就拽开了那双手,而曾经那双手也死死抓着自己,自己挣了全身的力气也撼动不得分毫。 长大了,从有记忆起就天天期盼着自己能长大,现在,真的长大了。 丁子木努力站稳脚跟,他死死地攥着拳头,用指甲抠进掌心,那疼痛感让他勇敢而清醒:“我没有钱,当初只拆了十几万,我可以把合同书给你看。至于钱,这几年看病上学我花完了。” “不可能!”丁奎强嘶吼道。 丁子木不做声,他总觉得自己的头脑里有个什么东西想要挣脱出来,这让他有点儿恍惚,他隐隐地觉得自己好像知道那是什么,所以更不敢分神,只是努力地集中注意力保持清醒,所以完全没有注意到丁奎强在吼什么。 “你没钱!”丁奎强咆哮道,“你不可能没钱,你没钱让你男人给钱,把老子的钱还给我!” “什……什么?”丁子木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理解不了“你男人”这三个字。 “装什么傻,不过就是个卖的,你每天跟那个男人同出同进的你以为老子看不见吗!哼,被包养的吧?”丁奎强鄙夷地说,语气中带着强烈地仇恨,“跟你妈一样贱!” “什么?”丁子木难以置信地又重复了一遍,他心里燃起怒火,这种怒火完全不受他掌控,相反他被这愤怒裹挟着,迫不及待地想要冲上去杀死眼前这个人,那种冲动就好像有人在操控着他的身体一样。但是没关系,不管是谁想要操控他,丁子木现在都很乐意配合,只要能让眼前这个人消失。 刚刚那个“保护杨老师”的念头再次席卷而来,丁子木觉得自己甚至可以化身为兽,扑过去用自己的手掐住那个苍老却充满威胁的肮脏的东西,然后用自己的牙一点点咬断对方的脖子,用那腥臭的血为他的邪恶赎罪! 可是,就在丁子木按捺不住要扑过去的一瞬间,丁奎强鄙夷地说:“哼,最后还不是出来卖?那你当初三贞九烈的闹个什么劲儿,害老子折了一大笔钱!” 嗡!丁子木清晰地听到一声耳鸣,然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黑暗,在黑暗中他能听到粗重的喘息声,有一具汗湿沉重的身体压住自己,有湿热粘腻的东西带着一种腥臭滑过自己的脖颈,然后钻进了自己的嘴里,那感觉让人作呕,然后有一只粗糙的手掐住了自己的大腿根,揉搓着…… 躲起来!躲起来!躲起来! 那个声音又开始命令他,是的,躲起来,躲起来就安全了,丁子木骤然放松,觉得自己就像沉入了黑夜,死寂而黑暗,但是在这种绝对的黑暗和寂静中他觉得安全。 呼,安全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 杨一鸣在上午九点多接到了袁樵的电话,袁樵上来第一句话就是“丁子木不见了。” 又不见了?杨一鸣掀开盖在身上的大衣站起来,压低声音问:“怎么回事?” “他没来上班,我打他手机,结果偏巧他昨晚把手机落店里了。” 杨一鸣挂断电话后给家里拨,没人接听,于是他又给杨双明打电话,让杨双明立刻到医院里来接自己的班。等杨双明赶到时,袁樵已经派店里的小伙计在附近转了好几圈了,结果一无所获。他无可奈何地给杨一鸣打电话:“怎么办?要不要报警?” “不到24小时警方不会立案的。”杨一鸣冷静地说,“你先别急,等我回去看看。” 杨一鸣抱着万一的希望飞车赶回去,家里空荡荡的,看起来昨晚丁子木根本就没有回来过。他在路上遇到什么事儿了,还是遇到什么人了?杨一鸣眼前闪过丁奎强那张狞恶又猥琐的脸,想起刘国强说的“用钥匙开的门”,他忍不住打个冷战,一定是丁奎强也只能是丁奎强,除此之外丁子木没有任何理由夜不归宿。 既然是这样,现在要找的那个人就不是丁子木而应该是大丁,如果是大丁再次遇到丁奎强,结局只会在两个地方:派出所和医院。 第四十五章 杨一鸣在医院找到丁子木时,警察正虎视眈眈地盯着躺在床上的两个人。一个昏迷着,头上缠着绷带满脸的青紫,夹杂着大片白发的发丝上沾着污泥和血迹;另一个脸上有擦伤,肩膀上缠着厚厚的纱布,脸色苍白得可怕,可是满脸的不在乎。 这人一瞥见杨一鸣冲进来就闭上了眼睛装睡,满不在乎的表情收得一干二净。但还是晚了,杨一鸣好笑又好气地站在他床边心想,装,你就装吧,我不用猜都知道你小子肯定是大丁! “你是谁?”民警同志皱着眉问。 杨一鸣又把教委心理危机干预中心的幌子拿了出来,负责看守的民警的表情终于松动了,他用下巴指指床上的两个人:“这年头都反了天了,我看这人肯定有心理问题,要不然一个当儿子的,怎么会在大马路上把爹活活打晕过去……要不是……”民警后半截话没有说出来,但是杨一鸣知道,要不是有身上这身警服约束着,估计这位警察同志一定会自己亲自动手把这个不孝子打死。 “这个要怎么处理?” “等人醒了做个笔录,该拘留拘留,要是情形恶劣又是惯犯,检察院会公诉吧。” 杨一鸣心想这麻烦可大了,同时也瞥见大丁的眉头狠狠地跳了两下。杨一鸣低头对大丁说:“大丁,睡你的觉,其他的事儿我来处理。” 大丁猛地睁开眼睛,他看到杨一鸣的表情,严肃又带着几分警告的意味,那坚决的神态给了他莫大的压力,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又闭上了眼睛。 哎,还挺乖。杨一鸣松了一口气,他就怕大丁的倔脾气上来不听任何建议一意孤行, 杨一鸣现在必须尽快把这个“治安事件”了结了。 杨一鸣跟看守的民警打了招呼以后自己去了派出所,负责的警察同志听了他的来意后一拍桌子:“总算是来了一个能张嘴的!” 杨一鸣迷惑不解。 “那俩,一个晕着,另一个问什么都不开口,我们都怀疑他压根就是个哑巴。身上也没有个身份证手机什么的,根本无法确定他的身份,我们这儿正准备排查一下呢,那工程量可就大了去了,您来得正好。” 杨一鸣点头哈腰地表示歉意,末了来了一句:“这也实在不能怪他,这孩子命太苦。” 于是在警察越来越惊讶的目光中,杨一鸣把丁子木的身世挑能说的说了一遍,虽然中间有添油加醋,但是整体属实:“所以您看,丁奎强一出狱就跑来找丁子木,虽然我也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但是我敢肯定,丁奎强又挑衅来着,说不定还动了手,要不然丁子木也不会下这么狠的手。” “操!”警察啐了一口,“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就说小伙子看着斯斯文文的怎么这么狼心狗肺。” “可不是,丁奎强有案底一大堆,您一查就能查到,家暴惯犯了。” “嗯,我看也是,否则哪儿随身带刀的。” “什么刀?” “那老头,随身带了把匕首,那个丁子木肩膀上被划了个口子,不过不用担心,伤得不重。” 杨一鸣想到丁子木肩膀上厚厚的纱布,心疼和愤怒席卷而来,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话来了。 警察笑了一下说:“不过同志啊,这事儿您得这么想。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大小伙子,一个是五十多岁快六十的人,可瞅着跟七十岁似得,虚得啊恨不得戳戳就倒。现在这俩人,一个就是皮外伤,另一个昏迷不醒,我们赶到的时候,他骑在老头身上每一拳都往脑袋上招呼,那老头叫都叫不出来了。就算是自我防卫,可也还有个‘防卫过当’呢不是?” “过当?”杨一鸣不满地说,“对方都动刀了还叫防卫过当?” “过当不过当不仅仅是从凶器上来判断的。”警察说,“我建议你们协商吧。实事求是地说,如果真的按照规矩走,丁子木恐怕也占不到什么便宜。” 杨一鸣想了想:“我能跟丁子木谈谈吗?” “我们做完笔录就可以。” 杨一鸣见到大丁时,他已经转移到了拘留室里。隔着一道栅栏,杨一鸣还没开口大丁就冷冷地甩了三个字过来:“我是谁?” 杨一鸣笑一下:“这种哲学终极命题你问我?我哪儿知道你是谁?不过要说名字的话,你是大丁。” 大丁长长地喘一口气,脸上有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的眼睛都亮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是我?” “我说过,我不会再认错你们。”杨一鸣耸耸肩,“你跟他不同,虽然说不太清楚,但我能看出来。” “你来干什么?” “捞人啊。”杨一鸣说。 “我不是丁子木。”大丁试探着说。 “我知道啊,”杨一鸣叹口气说,“大丁,我就是来捞你的。” “丁子木不会知道你为他做了什么的,我不会告诉他的。”大丁说,神色间带着惶恐和紧张。 “没关系,他知不知道不重要。”杨一鸣平静地说。 “为什么?” “我拿你当朋友。” “朋友?”大丁不甘心地问,“什么样的朋友?” “值得信任的朋友。” 大丁骤然松开一直死死攥着的拳头,用力拍上自己的脸,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后不等杨一鸣发问就说:“我其实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是徐霖把我叫出来的……” “徐霖?”杨一鸣嗓门都提高了,“你说徐霖?” “嗯。”大丁点点头,“他都快吓疯了,一个劲儿地哭,让我去看看,等我去的时候丁子木他们已经谈了一会儿了,我就听到听到一句。” “什么?” “丁奎强说,说,你,那个,包||养了丁子木。” “包,包||养?”杨一鸣自己也惊住了,这项指控让他愤怒,但是这种愤怒中夹杂了几分心虚。 “嗯,我一听就怒了,想冲过去揍人,不过我看丁子木更想去砍人……” “等等,”杨一鸣打断了大丁的话,“你说丁子木?你看到他了?” “他在啊,”大丁说,“他一直都在,后来那死老头又骂了一些特别难听的话之后他就走了。” “去哪儿了?”杨一鸣追问道。 大丁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现在也找不到他。” 杨一鸣觉得自己的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不论是倏忽而现的徐霖还是不知去向的丁子木,都让他束手无策。但那些都不是当务之急,他必须先把丁奎强搞定。 “大丁,我问你,到底是谁先动的手?” “我,”大丁的目光闪了闪,却又倔强地抬起头,口气强硬地说。“他骂丁子木是出来的卖的,我当然忍不住了,所以就动了手,那时丁子木已经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那么你来之前呢?他们动手没?” 大丁摇摇头:“不知道,不过徐霖说丁奎强掐着丁子木的脖子,快把他掐死了。” 大丁看看杨一鸣的脸色,又补充了一句:“本来我也没怎么着,把他打趴下后我都想走了,结果那混蛋又摸出把刀来。我看他是有备而来,就是为了报上次的仇的。” 杨一鸣弹弹手指:“行了,剩下的我来。” “杨一鸣,”大丁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梗着脖子说,“他活该!” 杨一鸣笑了:“他当然活该,你这是英雄救难,我又没指责你你紧张什么呀?” “我……”大丁的脸红了一下,终于服了软,“我惹麻烦了。” “不麻烦,”杨一鸣温柔地说,“我能搞定的都不算麻烦事儿。” “我,太冲动了。” “那种话,要能忍下去我就该动手揍你了。”杨一鸣把手伸进栅栏里,安慰地拍拍大丁的脑袋,“行了,剩下的你别管了,对了,你怎么跟警察做的笔录?” 大丁淡定地说:“连猜带编。” *** 杨一鸣去时丁奎强已经醒了,他靠坐在床上,浑浊的眼睛盯着杨一鸣。 “你想要什么?”杨一鸣开门见山地说。 “钱!”丁奎强蹦出一个字,他指指自己的脑门说,“这是故意伤害,我懂法。” 杨一鸣冷笑一声,多年的牢狱生活让丁奎强对这里面的门道一清二楚,他非常懂得如何利用法律来为自己谋福利。 “我想您真的是在监狱里呆得太久了。”杨一鸣淡淡地说,“这个世界发展得很快,手机都能远程遥控家里的热水器了。” 丁奎强眯眯眼睛:“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现在这个社会什么都缺,唯独不缺摄像头。” “啊?”丁奎强楞了一下,“什么摄像头?” 杨一鸣指指病房大门,透过病房门上方的玻璃正好可以看到走廊房顶的一角,那里架着一个摄像头:“大马路上到处都是摄像头,三百六十度无死角,这件事儿从头到尾都录了下来,从你站在我家小区门口堵人开始,每一个动作都有录像!” “那他应该很挺清楚地录下了丁子木打我的镜头。” “对,也包括你掐着他的脖子差点儿掐死他。” “我一个糟老头子还能掐死人?谁信?” “你还带着刀。” “我那算正当防卫。” “可惜你的案底太厚,都能塞一柜子了。” 丁奎强终于不说话了,他恶狠狠地斜睨着杨一鸣,浑浊的眼睛里有仇恨的神色。 杨一鸣不动声色地继续说:“至于你说的包养,丁子木是我的病人,这个关系你在福利院可以查到。哦对了,还是福利院委托我照顾丁子木的。至于他为什么得病,这恐怕要追溯到他童年的受虐经历。您说,咱们要不要把这些都搬出来说道说道?” “你想干什么?”丁奎强咽了一口吐沫问。 “不是我想干什么,而是你想干什么。”杨一鸣叹口气说,“不如这样,丁子木确实把你打了,虽然也没多严重,不过尊老爱幼是传统美德嘛。我们处于人道主义,提供你医疗费,再给你两个月生活费,这篇就揭过去了如何?” 丁奎强刚想说话,杨一鸣紧跟着一句:“当然,如果你想要更多,那很抱歉我们还是公事公办吧,走走法律程序也没什么。不过我要提醒您,丁子木我可以取保,交罚金,您嘛……”杨一鸣威胁地摇摇头。 丁奎强眯着眼睛算计。 杨一鸣等了一会儿,又加上一句:“对了,您那把匕首,算是管制刀具吧?大年底的,查得可严啊。” *** 两天后杨一鸣开车去派出所接回了大丁,大丁板着脸一句话不说,可是不停地偷瞄杨一鸣的眼睛泄露了他的心虚和不安。杨一鸣不动声色地开着车一路往北,大丁在座位上扭动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咳嗽一声:“那个,杨一鸣,我们去哪儿?” 杨一鸣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把你扔山沟里。” 大丁立刻停止了扭动,脸板得更死了:“我要是个姑娘你给我扔山沟里还有人要。” “也可以扔黑煤窑里去。” “我很麻烦吗?” “麻烦死了!”杨一鸣拍了一下方向盘表示自己的不满,“打人都打进局子里了还不麻烦?我告诉你大丁,正确的揍人方法是找个阴暗的犄角旮旯,没有摄像头人迹罕至,从背后下手一闷棍敲下去,打完就跑,如果能找个不在场的时间证明就更完美了。” “你……” “还有,如果是要揍丁奎强的话,你应该叫我一声,好歹咱有车,能提供个作案工具跑起来也方便,一个人逞什么孤胆英雄?最后还得我捞你。” “你,你是个老师啊?”大丁惊得口齿都不利落了。 “所以我这不是教你呢吗?好好学着点儿。” 大丁目瞪口呆地扭过去看着前边的路,半晌憋出一句:“下次我叫你。” 杨一鸣忍了一会儿,终于没忍住放声大笑起来,大丁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杨一鸣,我们去哪里?” “静安寺。” “干嘛?” “今天正好十五,我们去上柱香。”杨一鸣扭过头来冲大丁笑一下,“乞求佛祖保佑你和丁子木都能平安顺利,哦,对了还有徐霖那个小子。” 大丁一把攥住杨一鸣的手腕,力道之大让杨一鸣觉得生疼。 “怎么了?”杨一鸣踩一脚刹车把车速降下来,这里靠进城郊,又不是休息日,车辆行人都很少。 “我的平安顺利是怎么样的?”大丁一字一顿地问,“我想要的平安顺利你知道吗?” 杨一鸣情不自禁地踩刹车把车停下来,大丁锐利的眼神甚至带着仇恨,但是杨一鸣并不害怕,他轻轻地把左手搭在大丁的手背上,安抚地拍一拍:“松开。” 大丁僵了一会儿还是一根根松开了手指。 “想听实话吗?”杨一鸣转动一下手腕。 “说!” “大丁,你应该意识到,最近你一直没能再出现。” 大丁的目光闪了闪,脸上有痛楚的神色。 “这说明,丁子木已经开始有意识地压制你了。” “你很得意?”大丁咬着牙说。 “我很担心,”杨一鸣摇摇头,“这其实是错误的,压制永远解决不了问题。” “那你想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杨一鸣摇摇头,“所以我要去乞求佛祖保佑,如果一切都平安顺利……” 杨一鸣笑一下,郑重地对大丁说:“如果一切顺利,你就是丁子木,丁子木就是你,你们本来就是一体的。” 大丁靠回椅背上不说哈,那天两个人一直沉默着来到静安寺,一起沉默着跪倒在佛祖面前。然后杨一鸣高高举起一炷香说: “求佛祖保佑,一切平安顺利。” 第四十六章 从静安寺回到家里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了,杨一鸣这几天累得够呛,一回家就瘫在沙发上不动弹了。 “叫外卖吧,我现在连打电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懒洋洋地指指冰箱上贴着的外卖单子。 “我想跟你谈谈。”大丁说,“你躺着就行了,我说。” 杨一鸣弹弹手指表示“说”。 “你为什么帮丁子木?” 杨一鸣困惑地看他一眼:“这个问题我们讨论过吧?” “你喜欢他吗?” “什么?”杨一鸣整个人僵在沙发。 “喜欢他吗?”大丁步步紧逼,“告诉我,你喜欢他吗?就好像……情人那样?” “你……什么意思?”杨一鸣被打得措手不及,他惊慌惶恐,在还来不及思考大丁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便下意识地就想否定,“我当然不是……” “你喜欢他!”大丁非常肯定地说,丝毫不给杨一鸣退路,“我知道你喜欢他。” 杨一鸣咽了一口吐沫:“大丁,事情不是你想的……” 杨一鸣的话再次没能说完,因为大丁猛然扑过去把他死死压在沙发上,他们四目相对,距离近到不能再近,甚至说话时对方都能感受到嘴唇的颤动。 “我喜欢你。”大丁轻轻地说,“情人的那种喜欢。” “呃……”杨一鸣半声惊呼被大丁吞进嘴里。那是一个太过生涩的吻,准确地说那根本不能算是一个吻,只是嘴唇相贴。大丁急切地吮吸,想要找到一个渠道去证明自己,去夺取杨一鸣,可却不得其门而入。 杨一鸣在看到大丁压过来的瞬间就愣住了。那张脸是他熟悉的,在梦中轻吻过无数次,那具身体是他渴望,在梦中紧紧拥抱过。当这样一个躯体压过来,说“我喜欢你”,杨一鸣根本毫无招架之力,甚至他有种由衷的喜悦,那是夙愿得偿美梦成真。 于是,在那么两三秒的时间里,杨一鸣整个人都是木的,可是当大丁笨拙地咬到他的嘴唇时,轻微的刺痛让他瞬间清醒过来。杨一鸣轻轻抓住大丁的肩膀,温柔但是坚决地把他推开:“大丁,停下!” 大丁喘息着抬起头,眼底压着一抹血色,晶亮的瞳孔里只映出一个杨一鸣,仿佛全世界对于他而言都是不存在的:“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大丁,”温柔地说,“你先起来,我想跟你谈谈。” “不谈!”大丁一口回绝,“没什么可谈的,我喜欢你,我要跟你在一起。” “你喜欢我什么呢?”杨一鸣轻轻地说。 “你……很好,对我很好。” 杨一鸣叹口气,声音更温柔了:“可是你不觉得我对丁子木也很好吗?对罗飏也不错,甚至对袁樵也挺仗义的。” 大丁固执地盯着杨一鸣,丝毫不在意杨一鸣说了什么,只是固执地说:“我喜欢你。” 杨一鸣咬咬牙,狠着心说:“可是我不喜欢你。” 大丁整个人瑟缩了一下,他死死咬着下唇,咬出一线白色的痕迹。 “大丁,”杨一鸣伸手轻轻捏住大丁的下颌骨,慢慢地说,“你看,喜欢是单向的,在一起是双向的。” 大丁使劲儿摇了一下头甩开杨一鸣的手,又一次俯下身去,固执地去吻杨一鸣的唇。杨一鸣悲愤地想,这下子看着挺瘦,没想到有那么大的力气,居然挣脱不开!于是他只好微微侧过头去,努力躲开大丁的唇。 “不行吗!我不行吗!”大丁两只手死死扣住杨一鸣的脸颊,逼他与自己正面相对,大丁爆发出一阵压抑的怒吼,“杨一鸣,你看看我,你难道不喜欢吗?你看看我!看看我!我就不行吗!” 杨一鸣看着大丁,那张平时总是温和地微笑着的,让他莫名心动的脸上满是凶狠和痛苦,那种痛入骨髓的扭曲让杨一鸣大为不忍。 他闭了闭眼睛,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然后依然坚定地说:“抱歉,大丁。” “为什么?” “你是大丁,我说过我不会弄错。”杨一鸣冷静地说,“我可以拿你当兄弟当朋友,但是,不是情人。” “不行吗?”大丁哽了一下,苦苦哀求着,“杨一鸣,你看看我,看看我好吗?” “大丁,我记得你最恨的就是把你和丁子木搞混,你说过,你是你,他是他。” 这句话仿佛一记炸雷在大丁的耳边响起,他深深吸口气,颤抖着问:“如果,如果我说,我,我愿意……“ 杨一鸣摇摇头:“你不是他,即便你愿意把自己当做丁子木,可你依然不是他。” “你喜欢他,只喜欢他,是吗?”大丁的声音里在绝望的灰败,那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大丁仿佛一个死刑犯,用这个句子给了自己最后一枪。 声音落下,一片空寂,没有回音,没有呼吸,没有明天。 杨一鸣感到压在自己身上的力量骤然松了,轻轻地坐起身,顺势抱住大丁,把他整个人都抱在怀里,把他的头压在自己的肩膀上。他轻轻说:“抱歉,大丁,但是我不能骗你。” “为什么呢?” “没什么为什么,”杨一鸣苦笑一声,“事实上,如果能让我自由控制,我希望自己从未喜欢过丁子木。” “呵,你承认了。”大丁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量,只能用气声说,颓败而绝望。 “你那么聪明,早看出来了不是吗?”杨一鸣自嘲地说,“但是你知道吗,我绝对不能对他说,不能让他知道。” “为什么?” “咨询师和病人之间不能建立这样的情感联系,会出事的。” 大丁慢慢地把自己撑起来,毫无光彩的眼睛看着杨一鸣,“那会很难受的” 杨一鸣点点头:“但是我乐意。” 大丁又慢慢靠回杨一鸣身上,闭上眼睛说:“累了,让我睡会儿。” 杨一鸣搂紧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柔声说:“睡吧,我陪着你。” *** 丁子木觉得自己站在一片黑暗中,耳朵里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他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感觉只要迈开一步,脚下一定是无尽的深渊。 忽然,远处亮起微弱的光,那小小的光斑逐渐扩大,转眼间便来到了眼前。那是一扇门,以前老院子里常见的古老的木制大门,分为左右两扇,有同样古老的挂锁。大门慢慢打开,丁子木看到里面杂乱逼仄的空间,靠墙停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隐隐有一个慈祥的声音传过来:“木木,过来吃年糕。” 丁子木恍惚间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但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下意识地往那辆自行车的位置看过去,果然,在根根车条后面藏着一个小小的孩子。 “徐霖!”丁子木高声叫道,同时楞了一下,为什么自己知道他就是徐霖呢。 那个孩子瑟缩了一下,慢慢地从膝盖上抬起头,丁子木惊悚地发现,那孩子的眼睛里竟然一片空白,雪白,找不到瞳孔,那诡异的样子带着几分邪恶和诡异。 丁子木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他觉得那孩子的眼睛就像刚刚的那个光斑一样迅速扩大移近,转眼他就发现自己竟然蹲在了那辆自行车跟前,跟那个孩子隔着一个车轮两两相望。 “徐,徐霖?”丁子木努力盯着那个孩子的脑门而不是眼睛,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冒冷汗,“你,你怎么……” “木木哥,”徐霖嗫嚅地叫了一声,“我好久没看到你了。” 丁子木直觉这话是错的,他们明明不久前才见过面;但是一闪神的工夫又觉得徐霖说的没错,自己的确有很长时间没有看到他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丁子木换了话题问。 “嘘!”徐霖忽然伸出一根食指树在唇前,做出个噤声的姿势,“小点儿声,要不然爸爸会听到。” 丁子木忽然觉得一阵寒风刮过,他激灵灵地打了个抖。 “木木哥,你要躲着点儿爸爸,别让他看到你。” “为什么?”丁子木问。 徐霖古怪地一笑,忽然雪白的眼睛里留下鲜红的血来,那血一路流进他的嘴角。徐霖伸出舌尖舔舔,染得一口牙都是红色的。 丁子木的呼吸都屏住了。 徐霖说:“他会欺负你的,很疼。” 瞬间,丁子木听到一声巨大的耳鸣,而后脑上传来一阵剧痛,仿佛有人用棍子狠狠地敲了上去。他眼前一黑,直接就扑了下去。 丁子木觉得自己又站在了那一片黑暗中,耳朵里还是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但是这次他忽然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走了。他转个身,毫不犹豫地往前走,走着走着,浓重的黑色逐渐淡了,远处隐隐能看出一个房子的轮廓。 那是一栋白色小房子,有田园风格的屋顶和精美的铁艺招牌,窗户里透出温暖的光,空气中弥漫着甜甜的香气。他站在窗户前,可以看到里面靠窗的位置有个小小的圆茶几,茶几旁边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有非常温和的笑,喝咖啡会搭配慕斯,喜欢西点但是不喜欢太甜的,他不吃泡芙但是对戚风很有兴趣。他喜欢把书籍资料都堆在床上看,喜欢在书柜里放上一堆《霸道王爷俏王妃》。 他还喜欢吃自己做的饭。 丁子木屏住呼吸,看着那个人慢慢转过身来,隔着玻璃望着自己,慢慢露出一个温暖的笑容。 “丁子木,你总算是回来了,快来给我做饭,饿死我了。” 第四十七章 大丁醒来时是半夜,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他急切地四下里打量了一下。这是杨一鸣的客厅,他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棉被,房间里的暖气开得很足,可他依然手脚冰凉。 大丁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光着脚跑到杨一鸣的房间门口轻轻推开门。房间里有灯光,床头灯还亮着,床头柜上有一个咖啡杯,床上堆了一堆书和资料,一台屏幕还亮着的笔记本电话扔在一边,杨一鸣就躺在那一片狼藉中。 大丁站在门口,一时之间还是不能确定自己到底是真的是杨一鸣的房间还是在幻觉中。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抱着杨一鸣的腰,靠在那个温暖的怀里昏昏沉沉。他也记得自己闭上眼睛时已经做好了再不睁开的准备,他觉得丁子木很快会回来,而自己将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但是奇怪的是他并不太难过,该说的话已经说了,能做的都已经做了,结局也就是如此了。 可是现在……大丁轻轻走进去,把满床的书籍纸张收起来,然后把笔记本关上放回桌子上,屏幕上满是英文,不过大丁知道肯定是关于did治疗的手段的。他拿起那个笔记本时,觉得手指一阵疼痛,仿佛被烫伤——等他找到最好的治疗手段,自己也许会更疼吧。 大丁的动作很轻,可还是惊醒了杨一鸣,杨一鸣迷迷蒙蒙之间,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昏暗的灯光中。他轻轻翻个身,把被子卷在身上,嘟囔一句:“丁子木,你还没睡?” 大丁僵了一下,随手把本书丢在地上:“我不是丁子木!” “嗯?”杨一鸣揉揉眼睛,“对不起,我睡晕了。” “如果丁子木回不来会怎么样?”大丁赌气说。 “不知道。”杨一鸣老老实实地说,“当然,从科学的角度来说这种情况是可能发生的。” 大丁飞速地瞟了杨一鸣一眼。杨一鸣无所谓地耸耸肩:“当然,这要他同意你也同意。” “你会同意吗?” “从医生的角度来说,不同意;从朋友的角度来说,如果他真的痛苦到想要消失,那是我的失败,因为我没有给他活下去的勇气和希望。这个……我表示不服。” 大丁苦笑一下:“你倒是挺有信心的。” 杨一鸣沉默了一会儿,一巴掌拍在脑门上:“睡觉!”说完干脆利落地闭上了眼睛。 大丁愣了一会儿,慢慢弯腰捡起那本书小心地放在床头柜上,然后关上了走了出去。 杨一鸣在黑暗中睁开眼睛,轻轻地说:“丁子木,你在哪里?” xxx 丁子木觉得自己这一生从未如此快乐过。 这是一家小小的甜品店,二十几个平方而已,只够放两排货架,靠窗有两张小小的圆形茶几,配着四把椅子。椅子上有粗布做的拼花靠垫,非常艳丽的颜色,但是放在这家素洁的甜品店里意外的好看。 他整日忙于制作各种甜点,咖啡壶里永远飘着浓郁的香气。杨一鸣总喜欢坐在靠窗的第二张桌子边,小桌子只够放下他的电脑、笔记本和咖啡杯,如果想要再放一份甜点都得挪动一下桌上的东西。可是杨一鸣并不介意,他会把料夹放在另外一把椅子上,在认真的工作途中偶尔抬起头来看自己一眼,眉眼间带着温暖的笑意。他也会敲敲桌子说:“喂,丁子木我饿了,来份意面如何?” 生活的全部都在这里了,还有什么可求的呢?丁子木觉得自己很快乐。 唯一让他不满的是,他总能隐隐约约地听到有人在他耳边说话,一开始声音小得可以忽略不计,可是最近那声音渐渐大了起来,嗡嗡地响在耳边,让他不得安宁。他今天已经烦躁地打碎了两个玻璃杯了,杨一鸣问过他好几次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没说。不知道为什么,他有种直觉,如果告诉杨一鸣实情,现在的这种美好的生活就会被破坏殆尽,他会失去这一切。 丁子木把音乐声调大,换了一首节奏欢快的曲子。杨一鸣抬起头来诧异地看看他:“怎么了?” 丁子木摇摇头:“没事。” 可话音刚落,他似乎就听到一个更大的声音在喊:“丁子木你在哪儿。” 下意识地,他答了一声:“我在这儿。” 瞬间,一切都消失了。 丁子木绝望地发现自己又一次站在了那个院门口,里面依然是昏昏的灯光,能闻到香甜的炸年糕的味道,那个苍老的声音依然在招呼他:“木木,快来吃年糕。” 丁子木一步步后退,不不不,他不要吃年糕,也不要再见到这个院子,更不想再看到那个蜷缩在自行车后面的男孩。他想回到那个小小的甜品店里去,想看着杨老师温暖的笑,想就这样过完这一生。 可是,无论他怎么后退,那扇院门步步紧逼地跟着他,永远与他咫尺之遥,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被那门吸进去了,于是他转身狂奔起来。 忽然间,半途伸出一只手来拉住他:“木木,站住!” 丁子木踉跄一下站住了脚,他看到一个男人站在他面前,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带着一副黑框眼镜,有一张严肃的脸,他有着深刻的五官,目光深沉。这个人丁子木是认识的,认识了很多年,之前他一直管他叫“郑哥”,他是一个非常棒的哥哥,相信过几年,他也会是一个完美的父亲。 就想自己一直希望拥有的那样完美的父亲。 “郑哥?”丁子木喃喃地说,“郑哥你回来了?” “嗯。”郑哥点点头,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他一下,有些不满地说“你瞎跑什么?这一头的汗。” “我?”丁子木一下子卡住了,他扭头往后看,身后什么都没有。 “跑够了的话,跟我回家吧。”郑哥用一种商量的句式说,可是语气中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丁子木乖乖地跟着郑哥,眼前的街景逐渐变化,慢慢地熟悉起来,越来越陈旧的房屋,满地都是的垃圾,半截已经长满青苔的院墙…… 郑哥停在在一扇破旧的门前,他从丁子木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熟门熟路地打开门:“进来吧,先喝杯水喘喘气,然后告诉我你最近都干什么了。” 真的很像一个父亲,丁子木低着头笑了:“我用不用给你看期末考的成绩单?” “还有闲心开玩笑?我看你过得挺好。”郑哥轻轻推了丁子木一把,把人推了进去。 院子里一如既往的潮湿,不过房间里倒是还整齐,丁子木一踏进院里就觉得有种阴冷的感觉。 “郑哥,有只小狗。”丁子木说。 “什么狗?”郑哥扬声问道,“你养的那几个流浪狗?” 丁子木低下头,看到几只小狗围在他脚边哀哀地叫着。他蹲下身轻轻地抚摸小狗那因为长期营养不良和肮脏而变得干涩的毛,说道:“郑哥,家有火腿肠吗?” “没有。”郑哥走过来,厌恶地说,“你躲它远点儿,挺脏的,会有传染病,万一咬了你还得去打针。” 一道闪电劈过,丁子木的脑海里忽然浮现了一连串的画面:有个男人蹲下||身子,抚摸一条肮脏的瘦骨嶙峋的小狗,他笑着说:“都被你摸干净了。” 他还说“再脏的东西总会有人愿意去摸一摸的,或早或晚,一定会有的”。 这个男人就在这个院子里安慰自己,他带着自己走出去,走到一个全新的世界里,让他有了一个新的家。 丁子木慢慢地站起身来,他觉得自己无比冷静也无比勇敢,他第一次认真地去观察这个自己已经认识了很多年的“郑哥”。这个人的嘴和下巴其实有点儿像爸爸,所以自己看到他板起脸来的时候总会有些害怕,但是他很少板起脸来,他总是很温和的,除了今天,今天他似乎很不耐烦。为什么呢?是因为……自己到底还是知道他是谁了吗? “郑哥,”丁子木说,“我想离开这里。” “为什么?”郑哥的神色又冷了几分。 “我现在不住这里了。” “你没有地方可去。”郑哥的嘴角微微往下垂着,眼睛里有阴狠的光。丁子木不由自主地瑟缩一下,他觉得丁奎强又站在了他的面前,还有那只被吊死的狗。 丁子木几乎就要跪下去说“我错了,我再不走了”,可就在他脚发软的一瞬间,他想起曾经有个男人穿越了一整个城市来找他,把他抱在怀里,揉一揉他已经跪麻了脚,轻声说“回家吧”。 回忆呼啸而来,全是支离破碎的片段,但是每一个片段里都有杨一鸣,只有这个小院里没有杨一鸣。 “我有地方去,”丁子木镇定地说,“我住在杨老师家里,我找到了新的工作,我在袁大哥的店里打工,杨老师说等我积累够了经验我就可以开一家自己的甜品店。” “杨老师?”郑哥冷笑一声,“你觉得你的杨老师是好人?” 丁子木点点头:“他是好人。” “木木,天下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对你那么好的,这么多年难道你还没有看出来吗?” “冯老师呢?” “那是她的工作。” “你呢?” “是的,只有我了。”郑哥非常真挚地笑了,“所以木木你要知道,无论如何我都会保护你的,我会照顾你,你就安安心心地在这里就好了。” 丁子木迷惑地看着郑哥,脑子里又乱了起来,他觉得郑哥说的对,郑哥从来没有骗过他,郑哥是一心一意为他好的;可是似乎也有个声音在小声地告诉他,“假的假的,这一切都是假的”,两种声音在他的脑子里此起彼伏完全失去了判断力。 “……所以,”郑哥还在喋喋不休,“木木,你不要乱跑,你乱跑我会找不到你的,我会担心的。你好好在家,我会照顾你的。” “我没有乱跑。”丁子木肯定地说,“我是去……去……”丁子木又有点儿糊涂,他觉得脑海里有些东西正在迅速消失,但是那些东西似乎又是至关重要的,有人在他耳边千叮咛万嘱咐心心念念不能忘的。 有个人在他耳边,一次次地说过:“丁子木,我会治好你的,我会陪着你的。” 风过云散、浪过沙平,丁子木的脑海里什么都没留下来,唯独这句话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骨血里。 丁子木闭一下眼睛,然后直视着郑哥:“郑哥,不是只有你。” 郑哥瞬间变了脸色。 第四十八章 大丁满足地放下碗筷,拍拍肚子说:“我吃饱了。” 杨一鸣说:“真难为你,我做的饭你也能吃下去。” “我这辈子一共也吃不了几顿饭,有一顿算一顿吧,都好吃。” 杨一鸣默默地把碗筷收拾进厨房。这小子学会使用哀兵战略了,难对付得要死。每次都摆出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弄得杨一鸣觉得自己正亲手扼杀他的生命。杨一鸣当然知道大丁想要干什么,上次是红牛咖啡,这此换了个策略但目的都是想要占据丁子木的这副身体从而在真正的意义上“存在”。 到今天为止,丁子木已经消失快一个星期了,这是从未有过的。杨一鸣跟弗里德曼教授交流了一个晚上,想到了很多办法:他带着大丁去了丁子木小时候住的那一带,可是大丁耸耸肩说:“杨一鸣,你要知道挨揍的是丁子木不是我,我对这里没什么感受。” 于是他带着大丁去福利院,但是大丁无所谓地说:“这地方我不熟,要不然你带着我转转吧。” 杨一鸣也带着他去了拆迁区一带,那里的房子更破败了,丁子木以前租住的小院子一直空着,荒草丛生的。大丁拍拍那扇斑驳的院门说:“这地方我倒是来过几次,不过每次都是跟人打完架以后才来的,就是睡个觉歇口气而已,没你家舒服。”杨一鸣好笑又好气地看着大丁,大丁说:“杨一鸣,现在的情况是丁子木不愿意回来,我也没办法。” 最后,杨一鸣想要带着大丁去导师赵峥的工作室,赵峥对催眠治疗非常有研究。但是大丁对此非常抗拒,他咬着牙说了三个字:“我不去。” “大丁,”杨一鸣说,“我们必须要找到一个解决问题的渠道不是吗,现在这样并不稳定。” “我无所谓,”大丁耸耸肩,“对于我而言,能有一天算一天。” “可丁子木最终是要回来的不是吗?” “不一定,你自己说过从科学的角度来说丁子木也可能永远不会回来。” “不会的,”杨一鸣肯定地说,“你还不了解丁子木吗,他是那么容易就退缩的人吗?如果他真的是,你早就可以占据他了。” 大丁沉默了一会儿,依然摇摇头:“不,他愿意回来时自然会回来,你这样其实是没用的。” “我相信他是愿意回来的,只是不知道他被什么绊住了脱不了身。” “那就等他能脱身了再说。”大丁的语气不容商量。 杨一鸣有些无奈,这边是大丁的拒不合作,那边老母亲还在医院里观察,同时教委的工作也耽误不得,杨一鸣分|身乏术觉得自己忙得也要did了。 相反,大丁倒是清闲得不得了,面包店那边一直在请假,袁樵哀怨得快要抹脖子上吊了,杨一鸣永远在拿丁子木病了来搪塞,可这能搪塞多久呢?大丁靠在沙发里,津津有味地翻着《霸道王爷俏王妃》看着杨一鸣焦头烂额。 这天杨一鸣下班回来时,把许筑钧带回来了。小丫头的爸爸今天加班,杨双明在医院里守着杨妈妈,许筑钧于是被丢给了舅舅暂时看管。大丁看到许筑钧进门时着实愣了一会儿:“咱俩要看着她吗?” “对啊,”杨一鸣有种特别解气的感觉,“你负责看着她,陪她玩,哄她开心,我去做饭。” “等等,等等,我不会啊。” “不可能,你不是一直看着徐霖吗?” “徐霖那小子不用看好吗,他自己蜷在那里根本就不会动地方,这个……我不会啊。” “那你去做饭?” 许筑钧看到大丁倒是高兴得很,帅哥人人都喜欢,况且这个帅哥哥还算熟悉,去医院看姥姥时没少跟着蹭丁哥哥做的美味点心。 “丁哥哥!”许筑钧直接对着大丁就扑了过去,一点儿不拿自己当外人地抱着大丁的腰说:“我要丁哥哥陪我玩,舅舅去做饭!” 于是,不等大丁思考,人事安排就已经出来了。大丁叹口气:“算了,我陪她吧。” “丁哥哥陪我拼图,啊,要不我们还是先画画吧,啊,你说我们先干什么……”许筑钧絮絮叨叨地拖着大丁坐在客厅的一角。 杨一鸣看着那一大一小想,如果是丁子木,他一定可以耐着性子陪许筑钧玩,不管是画画还是拼图,最后两个人一定能玩得开开心心,如果是大丁…… 果然,杨一鸣在厨房里忙乎了不到一个小时大丁就招架不住了:“杨一鸣,你什么时候能做好饭?” 杨一鸣在抽油烟机的轰鸣中大喊:“怎么了?” 许筑钧抢过话头说:“舅舅,舅舅,丁哥哥笨死了!” 杨一鸣用脚想都能知道一定会出现这种结局的,许筑钧就是个嘴上不饶人的,大丁又是个急脾气,平时跟外人相处三言不合就要开打的,现在让他跟一个牙尖嘴利的小姑娘磨,估计他这会儿已经快要爆了。杨一鸣想到现在客厅里可能出现的状况就好笑,他扬声问:“钧钧,你让丁哥哥干什么了?” “我们在拼图,他每次都错。”可能是大丁又拿错了一块拼图,许筑钧大喊了一声之后抱怨:“你又错了又错了……哎呀……你能干什么呀。” 听到不到大丁的声音,杨一鸣想那小子估计已经气到没词儿了,于是教训道:“钧钧,不许这么说话,没礼貌!” 杨一鸣擦擦手从厨房出来,客厅里一片狼藉,几百块拼图随便铺了一地,许筑钧趴在地上,大丁坐在地上靠着沙发,一副“老子快要死了”的表情。 “行了,收拾收拾吃饭吧。”杨一鸣把饭桌收拾出来,打发这一大一小洗手吃饭。三个人都饿了,谁也没工夫打嘴架,只有许筑钧抱怨:“舅舅你做饭还是那么难吃,早知道我就让你陪我玩让丁哥哥做饭了。” 杨一鸣心想,真应该让大丁给你做一顿饭,只要你别哭着说我虐待你。 大丁当然明白许筑钧说的是谁,于是脸色又难看了几分,杨一鸣冲大丁使个眼色示意他别跟孩子认真,大丁默不作声地把饭吃完,一推碗筷说:“一会儿我洗碗。” 饭后,杨一鸣默契地接替大丁的工作陪许筑钧玩,许筑钧对拼图失去了兴趣,闹着要画画,纸笔铺了一桌子,等大丁从厨房里出来时一张大白纸已经被画得五彩斑斓了。 杨一鸣在一边拍着巴掌称赞“真好看”,许筑钧撇撇嘴说:“好看什么呀,太难看了撕了吧。”说完,她真的抓起那张画唰唰几下撕了。杨一鸣阻止不及,只得拍拍许筑钧的脑袋说:“你倒是高标准严要求啊。” 许筑钧嘟嘟囔囔地又拽过一张白纸来下笔,杨一鸣抬起头来随意一眼,吓得后背立刻炸出一层冷汗。 大丁站在客厅中央,脸色苍白摇摇晃晃,眼睛死死地盯着许筑钧,那目光里有恐惧有惊慌,但是更多的是仇恨,杨一鸣在一瞬间觉得大丁会扑过来把许筑钧撕碎了,就好像许筑钧撕了那张纸一样。完全是下意识地,杨一鸣从地上蹿起来直接挡在了大丁面前。 “舅舅?”许筑钧疑惑地喊一声,“你干嘛?” “没事,你画画吧,舅舅跟丁哥哥说两句话。”杨一鸣不敢移动位置,死死地拦在大丁身前,说话的功夫眼睛都没敢离开大丁。杨一鸣是真的害怕,他以前见过大丁露出这种神色,那是面对丁奎强时,那种恨不得杀之而后快的神色——可他现在面对的是许筑钧啊! 杨一鸣轻轻喊一声:“大丁?” 大丁眯眯眼,眼睛里闪过一丝疑惑,他微微侧侧头,似乎在排除干扰认真倾听杨一鸣的声音。房间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许筑钧手里的水彩笔划过纸张的声音。 “大丁?”杨一鸣又轻轻地叫一声,“你在干嘛?” 大丁猛然惊醒,他眨一下眼,目光里的仇恨淡了一些,但仍然惊惶不安,嘴唇颤动着不知道想要说什么。 “进屋!”杨一鸣果断地说,他轻轻地推了大丁一下,“你先进屋。” 大丁皱皱眉,满脸的疑惑,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不知道是该留在这里还是听杨一鸣的进屋去。 “大丁,进屋去好吗,我一会儿找你去。”杨一鸣放软了声音,带着几分恳求。 “哦。”大丁僵硬地点点头,可还是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总是往许筑钧那边瞟。 杨一鸣紧张得呼吸都快不稳了,他回头看一眼许筑钧,许筑钧正专心地涂色,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变故。杨一鸣试探着把手掌放在大丁的肩膀上微微用力。大丁的目光从许筑钧那里挪了回来,疑惑地看着杨一鸣。 杨一鸣的手上渐渐用力,大丁顺着这个力道慢慢转了个身,面对着卧室的门。 “进去,”杨一鸣又加了几分力推了大丁一把,大丁顺势抬脚,慢慢地走进了卧室。杨一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后背一片湿凉。 “舅舅,”许筑钧听到卧室关门的声音,问道,“丁哥哥呢?” “他吃多了,不舒服回屋去歇会儿。”杨一鸣顺口胡扯,同时抄起手机给姐夫打电话,好在他人已经快到了。 “钧钧,你先收拾收拾东西好吗,你爸爸快来接你了。” “哦,”许筑钧乖乖地站起来,“舅舅,丁哥哥今天怎么不高兴?” “不知道啊,一会儿我问问他。”杨一鸣敷衍地说,一边不停地瞟着卧室的门,唯恐大丁打开门冲出来。 “我觉得丁哥哥今天特别凶,他以前不这样的,今天谁惹他不高兴了?”许筑钧问这话时带着点儿不满的神色看着杨一鸣。 杨一鸣戳戳她的脑门:“你怀疑我?” 许筑钧哼一声,杨一鸣有好笑又好气地想,这人要长得帅就是占便宜啊。 两个人说话间,从紧闭的卧室门里隐约传来说话的而声音,断断续续似有似无。 “丁哥哥跟谁说话呢?”许筑钧问。 “可能打电话吧。”杨一鸣心不在焉地说,头皮都开始发麻。好在这时,及时响起来的门铃声拯救了杨一鸣。杨一鸣飞速地打发走了许家父女,关上大门后站在客厅里着实做了几个深呼吸,他闭上眼睛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直到心跳的频率变得正常。 他终于伸手推开了卧室的门。 **** 大丁蜷缩在墙角,双臂抱着小腿,把脸埋进膝盖里。杨一鸣只能看到他乌黑的头发,听到他断断续续的说话,准确地说是自言自语。 “你怕什么?” “他们骂我。” “杨一鸣又不会骂你。” “他们撕了我的画。” “那是以前的事儿了。” “不……” 杨一鸣看到大丁或者说是徐霖更紧地蜷在一起,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 杨一鸣站在门口没动,他想听听大丁和徐霖还说了什么,可是这两个人再也不说话了。于是杨一鸣轻轻咳嗽一声,示意自己已经进来了。不出所料,徐霖哽咽的声音更大了,整个人都开始轻微颤抖起来。 “徐霖,”杨一鸣柔声说,“我叫杨一鸣,你见过我的,还记得吗?” 徐霖连头都没抬,胡乱地摇着脑袋。 “你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我就站在这里,不靠近你好吗?” “不,不,不要。”徐霖断断续续地说。 “那这样,我想跟你大丁哥哥聊聊天,可以吗?” 徐霖不说话,只是哭泣的声音更大了。 杨一鸣也不着急,他顺势坐在地上,把两只手伸出来放在膝盖上,慢慢地说:“徐霖,我就坐在这里,行吗?你不用说话,我跟你聊聊天好吗?” 徐霖毫无反应。 “徐霖,我认识你大丁哥哥,你喜欢大丁哥哥吗?” 徐霖不吭声,但是抽噎的声音似乎低了一些。 “你大丁哥哥也很喜欢我啊。”杨一鸣这么说,同时觉得这话说得真是尴尬死了。他甚至能想象到,如果大丁听到了他怎么说,一定会翻个白眼冷冷地哼一声。但是再尴尬,话题还是得这么尴尬着说下去。 “徐霖,大丁哥哥不会害你的对吧,所以我也不会伤害你的,要不然大丁哥哥就不会喜欢我了。”杨一鸣在心里甩了自己一个耳光,觉得脸上直发烧。 徐霖动了动,终于慢慢地抬起了头。杨一鸣看到他脸的一瞬间就认出来了,这个人一定不是丁子木更不是大丁。丁子木的目光是温和而满是忍耐和执着的,大丁的目光是野性而充满渴求和掠夺的,徐霖的目光里,除了恐惧只有退缩,那是一种绝望的眼神,让人心疼。 杨一鸣回忆着杨双明是怎么对着许筑钧微笑的,努力笑得更温柔。作为一名专业的心理咨询师,他知道现在是最佳的时候,徐霖并没有回避自己的接触,这种机会千载难逢,可能错过这一次就再也找不到了,毕竟就连大丁也很难把徐霖叫出来,不论今天到底是什么把徐霖叫了出来,他都不能让这个机会平白错过去。 杨一鸣说:“徐霖,你喜欢画画吗?” 徐霖的满是绝望的眼睛忽然亮了一下。 第四十九章 徐霖乍然亮起来的眼睛像一道闪电划过杨一鸣的大脑,瞬间很多细节串联了起来,他想起曾经有一次,他看到楼道里贴着的安全宣传画后随口说了一句“真难看”,然后丁子木性情大变扼着自己的脖子,杨一鸣清晰地记得,当时丁子木眼里藏都藏不住的杀意;而刚刚许筑钧说“画得太难看了撕了吧”之后,大丁又出现了那种欲“杀之而后快”的眼神。 画!画是关键! 杨一鸣笑着说:“徐霖,我也很喜欢你的画啊。” 徐霖不相信地看着杨一鸣。 杨一鸣说:“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在这里别走,我出去拿。”说完,他慢慢地站起来,面对着徐霖一步步退了出去。杨一鸣的手机就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他攥着手机往回走时心跳得格外平稳,攥着这部手机,他觉得自己攥着一把钥匙,这把钥匙最终能揭开一切谜题,能打开一扇门,让丁子木回家。 徐霖仍然蜷缩在那个角落里,但是他的眼睛看着门口,当杨一鸣的身影出现时他甚至长出了一口气。 “我能坐到你身边去吗?”杨一鸣扬扬手里的手机,“我想给你看样东西。” 徐霖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 “那我把手机扔给你,你看看好吗?”杨一鸣商量着说,“我说过我很喜欢你的画,我证明给你看。” 徐霖狐疑地看看杨一鸣,又看看手机,眼神闪烁不定。杨一鸣不眨眼地看着徐霖,他觉得自己甚至能看到徐霖脑子里两种念头的激烈斗争。杨一鸣非常有耐心,他保持着温和的微笑,稳稳当当地举着那部手机,平静地看着徐霖。每当他捕捉到徐霖的目光时,他总是鼓励地冲他笑一笑,就好像一个亲善的邻家兄长。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杨一鸣抽空默默数了数自己的心跳,非常平稳,他自己都很奇怪,为什么在这个时刻他竟然如此平静,甚至比跟丁子木在一起时还要平静。杨一鸣想了想,觉得这大概是因为潜意识里,他很清楚眼前这个孩子就是丁子木。 是的,大丁不是丁子木,大丁是丁子木所希望的那个人。果断、勇敢、急公好义古道热肠,非常凶悍,有足够的能力来保护自己。每当自己受到欺负时,他都会出现帮自己,面对暴力侵害,还击就是最好的保护。所以,每次只有当丁子木面对暴力威胁时,大丁才会出现;换言之,大丁出现时丁子木一定是遇到了重大危机,他一定又恐惧又无助。 大丁对于丁子木而言,是恐惧和希望的并存。 但是徐霖不同,徐霖是丁子木的一部分,他就像是一个封印,牢牢地印在丁子木的记忆之瓶上。那个瓶子里装着丁子木的梦魇,是他这辈子最恐惧最想忘记的东西。揭开这个封印会有什么后果杨一鸣不清楚,但是有一点他是明确的,那就是丁子木会变得“完整”,他会拥有“全部”,可怕的、悲惨的、令人作呕的……无论如何,那是丁子木的过去,他有权知道也必须面对。 “那个……”徐霖忽然动了动,用一种颤抖的,近乎破碎的声音说,“是什么?” “你的画,”杨一鸣晃晃手机,露出狡黠而得得意的笑容,那是一种能让孩子产生好感的笑容,“我特别喜欢你的画,就在这个手机里。” 徐霖挪动了一下,小声说,“我……想看看。” “好的,”杨一鸣慢慢地把手机平放在地上,“我扔给你好吗,你接住喽。” 徐霖点点头,杨一鸣轻轻一推,手机在光滑的木地板上滑向徐霖,手机碰到徐霖的脚停了下来。徐霖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脚,但是他已经把自己缩到了墙角的最深处,已经避无可避了。于是他左手依然抱着小腿,慢慢伸出右手去,轻轻触碰了一下手机,把它拿在了手里。 这么会儿工夫,手机的屏幕暗了下去,已经自动锁上了。 徐霖的拇指摩挲着屏幕,按了一下home键,屏幕亮起来但依然是锁住的状态,徐霖无助地看一眼杨一鸣,抿了抿嘴角。 杨一鸣在一瞬间纠结得要把自己的头发全都拔光了,他犹豫着是该自己主动去帮助徐霖还是等在徐霖开口向他求助。前者可以帮助他尽快地接近徐霖,但是后者可以让徐霖更加信任他,能鼓励徐霖更积极一些。 徐霖没说话,又低下头去按了一下home键,杨一鸣看得出来他其实非常想解开这个锁。于是他又把手放在了膝盖上,微笑着看着徐霖,他决定等。已经等了那么久,他不在乎再多等一会儿,如果徐霖肯开口向他求助…… “我,我打,不开。”徐霖嗫嚅着说。 杨一鸣如释重负:“我帮你打开好吗?” 徐霖点点头,又把自己缩得更紧了些。这是一个防御型的动作,但是杨一鸣并不在意,他很清楚徐霖已经对他产生了信任感,这种信任感很难说是在来自大丁对自己的“喜欢”,还是那幅画,但都是一个好兆头。 “那我现在过去你那边,你别害怕,我手里什么都没有。”杨一鸣说着,为了取信徐霖他把衣袖高高地挽了起来,展示自己的确没有带任何凶器。他还记得丁子木说过,小时候丁奎强几乎是操起什么就用什么殴打丁子木,棍棒、皮带、火钳子、扫帚等等。 “好。”徐霖点点头。 杨一鸣一步一步走到徐霖跟前,小心翼翼地蹲下去,平视着徐霖的眼睛:“你好,我叫杨一鸣。” 徐霖没有回应,只是把手机递了过去。 杨一鸣把右手的拇指按上去,指纹解锁的手机瞬间就打开了,屏幕亮起的同时,一张色彩浓烈的画铺满了整个手机屏幕。那上面有个签名,徐霖,八岁。 “我,我,我画的。”徐霖惊讶地说,声音微微杨高。 “我很喜欢,”杨一鸣挪动一下身体,靠得更近了一些,他指着屏幕说:“你看这个颜色多好看。” “哦。”徐霖蹦了一个字之后又陷入了沉默。 杨一鸣并不在意,他试探着寻找问话的方向和突破口:“我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是就想,这个画家才八岁啊,画得多棒啊。” “嗯?”徐霖用一个字表示一种疑问。 杨一鸣说:“你看这色彩搭配得多好。而且除了颜色以外,我喜欢这画还有别的原因。” “什么?”徐霖轻声问道,眼睛里露出一丝欣喜的光。杨一鸣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线光彩,他指着画上的人说:“这个人物画得特别传神。” “传神?”徐霖小声地重复了一遍吧。 “嗯,”杨一鸣点点头,说,“这个人一半明一半暗,背景的颜色又杂乱,其实让人觉得特别慌乱惊恐,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徐霖小小声说:“我,害怕。” 杨一鸣想起,那时丁子木刚刚离开福利院去念初中,紧张又慌乱,他又说:“可是大背景的颜色浓重,像是黑夜一样。有人喜欢晚上,有人不喜欢晚上,我猜你不喜欢晚上对吗?” 徐霖忽然瑟缩一下,眼里的光彩暗了一下,他嗫嚅着说:“我,我讨厌晚上。” “你不喜欢夏天吧?”杨一鸣小心地问,围着核心话题绕圈。 “嗯。”徐霖点点头,脸色唰的白了。 “我也不喜欢夏天,”杨一鸣带开话题,给徐霖一丝喘息的机会,“不过我认识你大丁哥哥的时候就是夏天哦,他以为我中暑了。” “然后呢?” “然后他给我了一瓶药,”杨一鸣笑着说,“他看起来挺凶的,不过还真是个好人。” “大丁哥哥很好。”徐霖忽然说,“他一直很照顾我,他会帮我打坏人。” 这是徐霖说的最长的一个句子,杨一鸣终于在这个句子里找到了那个突破口:“大丁很厉害的,他会保护好你的。” 徐霖点点头。 杨一鸣趁热打铁:“大丁其实还嘱咐我也要保护好你呢,刚刚我进来的时候他正在跟你说这事儿呢对不对?” 徐霖点点头:“大丁哥哥说你是好人,你不会骂我,不会撕我的画。” “有人欺负你,撕你的画对吗?”杨一鸣说,“他真是坏人,我帮你打他。” 徐霖的眼里乍然显出水光来,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特别可怕的事情来。杨一鸣赶紧安抚他:“别怕,坏人进不来的,我去帮你把门锁上好吗?” 徐霖慌乱地点点头,杨一鸣站起来迅速地把卧室门重重地关上,然后坐回原地说:“他们真是坏人,居然撕你的画,而且还打你对吗?” “嗯。”徐霖无意识地跟着杨一鸣的话题走,他说,“爸爸他打我,不准我画画,说我浪费纸,他说我画得丑死了,还撕了我的画。” 杨一鸣暗自叹息一声,果然不出他所料,这就是自己那句戏言和许筑钧那个举动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大的反应的原因。无论是丁子木还是大丁,在听到那句话的同时都深深刺伤了灵魂深处的徐霖,让他愤怒恐惧又无可奈何,这种痛苦的心情显然是触怒了大丁,在他还搞不太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潜意识已经替他做出了反应。 第一次,大丁差点掐死自己,今天,大丁差点儿扑过去撕了许筑钧。 在那瞬间,徐霖和大丁其实合为一体的,徐霖的情绪控制了大丁,大丁的暴力倾向影响了徐霖。杨一鸣想,这样其实更好,更便于大丁帮自己去安抚徐霖——如果大丁愿意的话。 杨一鸣慢慢伸手,轻轻碰碰徐霖的膝盖。徐霖在杨一鸣的手放上去的瞬间做了一个回避的动作,但是动作还未做完,他便已经安静了下来,任由杨一鸣把手掌放在了膝盖上。 “徐霖,你画得画一点儿也不丑,特别棒。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会画画的人啊,我像你那么大的时候画太阳,老师说看起来跟糖三角一样。” 徐霖短促地笑了一下,又侧侧头露出疑问的表情。杨一鸣说:“这话听起来耳熟是吗?” 徐霖困惑不解地看着他。 “因为我曾经跟你说过一样的话。” “我,不记得了。”徐霖带着点儿惊慌的神色说,“你跟我说过吗?” “我们其实见过面的,不过你忘记了。”杨一鸣温和地说,不过不要紧,我会帮你想起来的。” “为什么太阳会像糖三角?”徐霖的的注意力还停留在画上,并不太在意其他。 杨一鸣说:“咱们先别管糖三角。我先告诉你一件事:徐霖,你爸爸是个坏人,但是我和大丁哥哥都会保护你的,而且你也可以保护自己啊。”杨一鸣把徐霖一直紧紧抱着小腿的左手拉开,平摊在徐霖眼前,温和地说,“你看,你已经长大了,你现在是个大人了。” 徐霖的目光缓缓地移到自己手上,杨一鸣看到他惊骇地瞪大了眼睛。 “看到了吗,你是大人了,你长大了,如果你站起来的话,你会发现你跟我一样高呢。” 徐霖难以置信地把双手举起来放在眼前,翻转手掌看了好几遍。 “你先站起来照照镜子,然后我们就可以来聊聊糖三角的事儿了。”杨一鸣微笑和说,带着鼓励的神色。 徐霖看着杨一鸣,用极慢的动作挺直了一直弓着的腰。 第五十章 “我扶着你好吗?”杨一鸣试探着问,他不敢轻易跟徐霖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唯恐引起对方的抗拒。 果然,徐霖摇摇头,自己扶着墙慢慢站起来了。坐的时间太长,他的双腿发麻,控制不住往一边倒过去。杨一鸣往旁边错开一步,让徐霖靠在墙上。 “慢慢来,一会儿腿就不麻了。” 徐霖靠在墙上皱着眉头忍过最初的一阵酸麻,然后慢慢挺直身子。杨一鸣微笑地看着他说:“怎么样?还挺高的吧?” “我,我长大了?”徐霖惊慌失措,整个人摇摇欲坠。 “是的,你长大了,现在丁奎强可打不过你了。”杨一鸣眨眨眼睛,好像在说一件秘密,“徐霖,你知道吗,前不久你还把丁奎强打跑了呢。” “真的?”徐霖瞪大了眼睛,“我不知道,我,我不记得了。” 杨一鸣微微喘口气,开始向徐霖解释最难的那部分:“那我慢慢地告诉你好吗,要不我们去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说,你看,站着多累。” 徐霖迟疑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跟着杨一鸣去了客厅。杨一鸣给徐霖泡了一杯热巧克力,徐霖捧着杯子喝得很珍惜。 “徐霖,你认识大丁,那你认识丁子木吗?” 徐霖点点头。 “你为什么会认识他呢?” 徐霖疑惑地想想:“我也不知道,好像……我一直都是认识他的……我不久前还见过他,跟他说了话。” “什么?”杨一鸣忍不住惊呼一声,觉得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你在哪里见过他?他在干什么?” “我,我好像在家里看见他了。”徐霖努力回忆着,“他想来找我,我,我让他别来。” 杨一鸣紧张得手心里全是冷汗,“他后来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徐霖老老实实说,“他走了。” 杨一鸣感到一阵绝望,突如其来的希望之后的绝望更让人难以接受,他愣在哪里,忍住心底翻腾起来的烦躁和不安。徐霖等了一会儿,小声地问:“那个,杨,哥哥,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认识木木哥吗?” 杨一鸣看着徐霖,说“因为你就是丁子木,你长大了以后就叫做丁子木。” “啊!”徐霖发出短促的惊呼,他结结巴巴地问,“可,可我是徐霖啊。” “嗯,你小的时候叫做徐霖,长了大就叫丁子木了。”杨一鸣飞速地转动着大脑,他告诫自己眼前这个人只有八岁,要站在一个孩子的立场上去解释这一切,“其实你是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的,不过有时候你会想起小时候的事儿,你很害怕,就把自己藏起来,谁也找不到,你自己也不出来,就总以为自己只有八岁。” 徐霖困惑地侧侧脑袋,觉得这个解释有点儿难以理解:“就像隔壁郑奶奶家的那个疯子?”徐霖问道,“他总以为有人要抢他的东西。” 杨一鸣默默地翻个白眼,这孩子绝对就是丁子木,考虑问题都是一个路数的:“不完全是那样,你没疯,你只是害怕所以不敢出来。或者这么说,你是丁子木的小时候的记忆。” 徐霖又把双手摊开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似乎很难接受这样的现实。杨一鸣默默地在一边等着,他知道徐霖需要一个时间来重建自己的认知,他只希望这个过程能快一点。 “那,我为什么要藏起来?”徐霖问道。 “因为你被吓坏了。”杨一鸣把声音放得更轻柔了,他试探着说,“徐霖,你能告诉我你到底在怕什么吗?” 徐霖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杨一鸣鼓励他说:“徐霖,不用害怕,你现在安全了。你看,你在我家,丁奎强就进不来,而且你已经长大了,像我一样大了,丁奎强也老了,如果他打你,我们可以反击。上次你就把他打跑了,特别勇敢。” “真的?”徐霖说,“我都不记得了。” “真的,你不记得是因为你一直躲起来啊,当时你要是在的话,一定觉得特别解气。” 徐霖轻轻笑一声,“我一直想打他,一直都想,非常想。但是大丁哥哥说,他会保护我,不用我动手。” “所以现在你不用怕了。” “我不想让他找到我,”徐霖小声说,“他会带坏人来。” 杨一鸣的心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攥得生疼,呼吸都开始困难:“他带谁来了?” “我不认识。那天晚上……”徐霖的瞳孔猛然放了数圈,双手不由自主地攥成拳头。 “来,别怕。”杨一鸣说,“告诉我,那天发生什么了,说出来就不怕了。” “那天晚上,妈妈去打牌,我没有晚饭,所以郑奶奶给了我一碗年糕,很甜。” “嗯,年糕。”杨一鸣暗中打开手机的录音功能,“年糕很好吃,明天我带你去吃。” “吃完年糕,写完作业我就睡了。”徐霖小声说,“我知道妈妈晚上不会回来,所以锁好门就睡了。”说到这里,徐霖忽然有点儿说不下去了,他张了好几次嘴,努力想要说点儿什么出来,但是始终没有声音能从嘴里发出来。 “谁来了?”杨一鸣替他开了个头。 这三个字仿佛是一道洪流,一下子冲开了阻塞住的河道,往事汹涌而来。徐霖的眼睛里忽然落下泪来,大滴大滴地泪珠很快就成了一串串的。 杨一鸣狠狠心,追问一句:“别怕徐霖,我在这里呢,告诉我,发生什么了?” 徐霖猛然痛哭起来,哭得蜷作一团,呼吸急促,整张脸都涨红着,几乎要背过气去。那是压抑了多少年的哭泣,一旦开始便控制不住。杨一鸣飞快地伸手把人搂进自己怀里,用力拍抚着他的后背:“别怕别怕,我在这里呢,我保护你。想哭就哭,哭出来就好了。”他一遍一遍地重复这句话,直到徐霖的哭泣声渐渐平息下来。 “好点儿吗?”杨一鸣问。 徐霖点点头:“那天晚上,我忽然觉得有人压在我身上。”徐霖说话的速度忽然加快了,他急于倾诉,急于把桎梏自己多年的噩梦挤出自己的大脑,“我喘不过气来,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的衣服都不见了。有个人死死地压在我身上,他的嘴里很臭,特别恶心,他,他摸我那里,然后……我特别害怕就叫起来。然后……” 徐霖忽然停了下来,杨一鸣紧紧手臂,把人抱得更紧点儿。 “然后,我听到有人说,‘堵上他的嘴’,那个人就把舌头伸进我嘴里。”徐霖狠狠地打了抖,说,“我听出来那个声音是爸爸的。” 杨一鸣的眉峰跳了一下,怒火瞬间席卷而来,尽管之前有过猜测,但是这个答案一旦出现,还是让人按捺不住。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八岁的丁子木听到自己的父亲说出“堵上他的嘴”时时怎样的恐惧和绝望。 徐霖轻轻喘口气,接着说:“我当时都吓懵了,我知道爸爸不喜欢我,但是……后来郑奶奶在院子里听到了动静,就在门口唱戏,然后……他们就走了。” 杨一鸣沉默了一会儿,感到自己的躁动的怒火平息了一些,才安慰地说:“好在郑奶奶醒了,没事了。” “那天,妈妈跟爸爸打得特别厉害。”徐霖说,“妈妈守了我两天,后来爸爸又把妈妈打跑了,爸爸说妈妈把家里的钱拿走养汉子了。”徐霖哽了一下,说,“然后,妈妈两天都没有回来,第二天晚上,爸爸带回来一个人。” 杨一鸣猛然有种被扼住喉咙的感觉,难道这一切还没结束吗? “爸爸把我的嘴堵上,把我的手捆在床头上,他……就走了,坐在家门口喝酒,我都能听到酒瓶子的声音。”徐霖死死地攥着杨一鸣的衣襟,把自己缩进杨一鸣的怀里,就好像缩进墙角里一样,“然后,那个人,那个人就,就压在我身上。我就使劲踹他,使劲儿踹……但是他很重,我动不了……很疼,杨大哥,很疼,我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很疼。然后我好像又踢了他一脚,他滚下了床,撞在了床头柜上……有月光,我看到了他满脸都是血。然后他打我……” 杨一鸣点点头,忽然看到一滴水落在徐霖的头顶上,顺着乌黑的发丝一路滑下去,紧跟着又是一滴……他眨了眨眼,惊觉脸上有湿润的感觉,这才发现原来那是自己的眼泪。杨一鸣死死地咬着下唇,咬出满口的血腥味。 徐霖没有抬头,自顾自地说:“第二天妈妈回来了,然后他们就吵架,爸爸打了我又打了妈妈,他说我害他赔了一大笔医药费。妈妈说爸爸为了钱连儿子都卖,爸爸说他没有儿子,说我是野种……然后妈妈就被他……” “好了好了,”杨一鸣轻轻摇晃着徐霖,“别说了我知道了,你现在没事儿了,现在很安全,你在我家,大丁和我都会保护你的。” 徐霖抽噎一下,小小声说;“我也可以打他。” “对的,”杨一鸣说,“你可以还击,你长大了。” 徐霖的哭泣声停下来,他筋疲力尽地瘫软在杨一鸣的怀里,眼睛红肿一片:“我,我有点儿累。” “嗯,那就闭上眼睛休息一下。”杨一鸣拍拍他说,“我陪着你好吗?” “我,我害怕。” 杨一鸣楞了一下,说:“你想谁来陪你?” “大丁哥哥在哪里?” “你想让大丁陪你是吗?” 徐霖点点头。 杨一鸣扶着徐霖坐在沙发上,他问:“那我帮你叫大丁哥哥出来好吗,你等等。” 徐霖乖乖地点点头,一场痛哭之后有些脱力,他闭着眼昏沉沉的。 杨一鸣深深吸口气,小声地喊:“大丁?” 徐霖毫无反应。 “大丁?你在吗?能出来一下吗?” “在。”徐霖依然闭着眼睛,可是忽然应了一声。 杨一鸣长长地吐口气,“徐霖想让你陪他。” “行。”大丁的回应很简单,但是每一个字都硬得像子弹,裹挟着极大的怒火。杨一鸣相信刚刚徐霖说的那些大丁全都听到了,于是他说,“你带他去一个安全的地方,多陪他一会儿,他很害怕,你要告诉他他安全了,不会再有任何认识伤害他了。” 大丁沉默了一会儿,硬邦邦地扔出两个字:“知道。” “别生气,”杨一鸣叹口气说,“虽然我也很愤怒,刚刚的一瞬间我也想掐死那个丁奎强,但是别生气,至少别让徐霖看出你生气来,他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需要你的安慰和保护。他还是更信任你,他需要你。” 大丁不说话。 杨一鸣疲惫地跌坐在地上,低声说:“如果你下次想揍丁奎强,能不能叫上我?” “好。”大丁带着杀气地蹦出一个字。 “带他走吧,”杨一鸣挥挥手,“安抚好他你再回来。” “你不希望丁子木回来?” “我当然希望,但是你说的对,他如果不愿意回来我们也没办法。但是如果他回来了,我会保护他。” 杨一鸣说完这话过了很久,发现大丁再没应声,他轻轻推推沙发上的人,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杨一鸣挣扎着去卧室拿来一床被子盖他身上,他不知道明天这个人睁开眼睛时会是谁,是大丁还是丁子木,但不论是谁,都需要他打起十足的精神去应对。 第五十一章 大丁睡到半夜时忽然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客厅里亮着一盏小小的壁灯,杨一鸣靠在沙发边已经睡着了。他看着杨一鸣的脸默默发呆,有些惊慌:在今晚之前,他一直对杨一鸣能否治好丁子木抱有疑虑。说实在的,他并不相信杨一鸣能把徐霖叫出来并且问出个所以然来。依他和徐霖之间的亲近关系都不能让徐霖张嘴跟他说点儿什么,素未谋面的杨一鸣更是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可事实上,杨一鸣居然就用一张照片得到了徐霖的全部信任!大丁想,杨一鸣到底是凭什么做到这一点的?丁子木信任他,徐霖也信任他,这种“信任”到底因何而来?自己为什么始终不能相信他?杨一鸣是不是会更喜欢一个相信他的人? 大丁被自己的想法绕得头晕,他并不是一个擅长思考的人,直觉是他生存的方式,直接是他处事的原则,这么理性的思考让他招架不住。大丁沮丧地低头看看杨一鸣,那个人合着眼,但是能看出来睡得并不熟,眉头微微皱着,眼睑有时会轻微颤动。他一定在担心丁子木,听了那么悲惨的故事之后他肯定更是巴不得自己赶紧消失,然后让丁子木回来,安安稳稳地待在家里。 大丁心里很难受,丁子木和杨一鸣站在他心灵天平的两端,一个是他存在的意义,一个是他存在的快乐,他不知道自己该往那边迈一步。 他控制不住地轻轻伸手,手指刚刚抚上杨一鸣的眼睫,杨一鸣就睁开了眼睛:“醒了?” 大丁收回手指点点头:“醒了。” “大丁?” “嗯。” 杨一鸣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伸个懒腰说:“醒了的话回卧室睡吧,我睡得腰都快断了。” “回卧室……你还会陪我吗?”大丁鬼使神差地蹦出一句。 “明早想吃什么早点?我醒了下楼去买。”杨一鸣假装没有听到大丁的那句话。 大丁忽然怒了,他一把揪住杨一鸣的领子:“杨一鸣,我问你,我回卧室,你还能陪我吗?” “能啊,”杨一鸣说,“那有什么不能的?在你屋在我屋,反正都是睡嘛,哪儿睡不是睡?。” 大丁慢慢地松开了手,是啊,不管在哪里都是睡觉而已,不管他陪着徐霖还是陪着大丁,最终陪着的也只是丁子木。 “你想找他回来吗?”大丁轻声问。 “想,”杨一鸣毫不犹豫地说,“我能把他找回来。” “你想怎么找?”大丁冷笑一声问。 “大丁,”杨一鸣慢慢地说,“丁子木不是徐霖。” “什么意思?” “你没发现吗?”杨一鸣轻笑一声,“你太习惯保护他了,所以你从来没有真正认清过丁子木。他受过伤害,他把最可怕的记忆藏起来,我们固然可以理解为那是一种逃避,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自保。八岁的他根本理解和接受不了那些,所以他只能藏起来,成为一个需要你保护的孩子。但是二十二岁的他是有勇气可以面对这一切的,他甚至在徐霖开口之前就通过上网和看书意识到了自己受过性|侵,我现在还记的他跟说这话的时候那种镇定勇敢的表情。你以为这样的丁子木会主动藏起来吗?不会的,他之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出现只可能是一种情况,那就是他被某个人禁锢住了。” 大丁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你什么意思?你是说我其实根本没有存在的必要吗?” 杨一鸣沉默了两秒,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没有怜悯的色彩:“不,你曾经很好地保护住了他。” “曾经?”大丁的神色有些暴戾,“你觉得我已经过期了?可以丢掉了?” “不,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学会信任丁子木,相信他已经长大了,他不是徐霖,他会慢慢变得更强,学会面对处理生活中的种种问题。” “哦?”大丁眯起眼睛,“你现在的意思又是我不信任他,我不让他‘面对处理问题’了?哼,你是不是想说,是我禁锢了他?” 杨一鸣摇摇头:“你不会,徐霖不能,所以,我怀疑是一个新朋友,比如说——郑哥?” *** 丁子木坐在破败的小院子里,看着一轮残阳慢慢掉下墙头,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看着这轮太阳沉下去多少次了。小院子里终日萦绕着炖牛肉的香气,郑哥仿佛着了魔一样日复一日地坐着同一样菜,每次自己提出出去买点儿菜,换个菜色时,郑哥总会用各种理由阻止自己。 丁子木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自己始终走不出这个院子。 他站起身,看到一只小狗从一个角落跑出来,飞快地穿过院子,然后消失在一片阴影里。丁子木说:“郑哥,我想出去一趟。” “去哪里?”郑哥从厨房走出来,“该吃饭了就不要乱跑,一会儿该下雨了。” 丁子木抬头看看天,果然阴云密布,空气中弥漫着湿气。他恍惚记得刚刚还看到一轮夕阳,和天边彤色的火烧云:“郑哥,我想出去,就算下雨我想出去。” “为什么?”郑哥沉下脸,“跟我在家吃顿饭都不行?” 丁子木抬起头,清清楚楚地说:“我要去找杨老师,你让我出去。” 郑哥瞬间变了脸,他的眼睛微微眯起,目光阴狠,抽紧的下颌让丁子木想起父亲。每当父亲露出这样的表情时,他一定会受到一顿狠揍。丁子木下意识地看了看,郑哥手边什么都没有,但是在距离他两米的地方有一个墩布,粗粗的木柄会是最趁手的工具。 丁子木想都没想直接冲着那墩布就扑了过去,在他移动的同时,郑哥也蹿了出去。两个人几乎同时触摸到了那根墩布,但是郑哥到底距离更近一些,把墩布抓在了手里。 “丁子木,”郑哥冷冷地说,“你想干什么?” “我想出去。”丁子木冷静地说,看着郑哥手上的那根墩布,他觉得自己的眼角跳了跳,但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恐惧,反而有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郑哥露出鄙夷的神色,“想怎么出去?” “你会打我吗?”丁子木认真地问,“就想小时候爸爸打我那样,你会吗?” “不会。”郑哥掂掂手里的墩布,“我只是不想让你出去,外面太危险了,你应该留在这里,我会保护你。” “我自己能行,我不能永远被你保护着。” “你不行,”郑哥摇摇头,“你得听我的话,外面的事情你应付不了。” 丁子木上前一步站在郑哥面前:“郑哥你让我出去,我长大了,我会学着应付外面的事情的,杨老师会帮我的。” 郑哥摇摇头:“不……” “姓郑的你有完没有?”院子里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这个声音陌生又熟悉,丁子木想自己到底在哪里听到过呢?“ “你干嘛来了?”郑哥不满地啧啧舌。 “找人。”那人不耐烦地说,“姓郑的你强抢民女呢?干嘛扣着不让人走?” “闭嘴,你什么都不懂。”郑哥愤怒地说,“我这么做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保护他,他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出去还不是被那个姓杨的骗得死死的!” “杨老师不会骗我的!”丁子木顾不上想这个声音,立刻就开始反驳。 “闭嘴!”两个声音同时响起来。丁子木的眼前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是郑哥,另一个看起来很眼生。二十多岁的样子,比自己要高大强壮得多,胳膊上鼓起的条状肌肉,他有一头桀骜不驯的寸头,眼睛里有锋利的光。 这个人是谁?丁子木想着,便问了出来:“你是谁?” “是你祖宗!”那人愤愤地说,“你个笨蛋!赶紧滚回去,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这句听起来狠厉的话并没有吓到丁子木,相反他从这话里听出了温暖。而这种温暖迅速从心头扩散到全身,让他熨帖而舒适,就像和一个老友久别重逢。 他瞬间就想起为什么这个声音如此熟悉了,因为他曾经听到过! 他第一次遇到丁奎强时,他曾经在昏睡中来到一座小小的院子前,就如同这次一样,他在院门口徘徊,也能听到郑奶奶慈祥的招呼声和煎年糕的甜香,还可以看到蜷缩在自行车后面的徐霖。不同的是,这次自己是被郑哥拉住了,而那次,在他即将踏进那座小院的时候被一个人喝止了,那个人说“想死你就进去”还说“赶紧滚回去,哪儿来的滚回哪儿去”…… 一连串的回忆支离破碎地扑面而来,父亲的棍棒,母亲的冷漠,被吊死的小狗……还有,自己在深夜里幻想一千种杀死父亲的方法。尖叫声、棍棒声、求饶声、小狗的狂吠声……丁子木觉得自己的脑子被撑得快要炸裂开来,他头痛欲裂,眼前的一切都飞起一层重影。 在一片混乱中,他又听到一个声音:“丁子木,我会治好你,我会陪着你。” 于是全世界都安静了,漫天的阴云散去,阳光地照着,小院子里焕发出了新的生机,墙头枯黄的杂草变绿,破掉的窗玻璃也完整如新,就连腻烦的炖牛肉的香气也变得让人垂涎欲滴。 争吵的两个人停下来,惊讶地看着丁子木,看着小院里的一切都重生起来。 “大丁,”丁子木说,“谢谢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大丁愣了两秒,别扭地说,“谁是为了你,我是为了自己,我快烦死你了。” 丁子木转过来对郑哥说:“郑哥,我会好好地,你放心。” “不可能。”郑哥说,“你让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呢。” “那是他乐意!”大丁抢了一句,“你让他被骗一次他就长记性了。” “你放屁!”郑哥勃然大怒。 丁子木上前一步把手按在两个人肩上,于是那两个人都不说话了:“谢谢你们,我会好好的。”丁子木说,“郑哥,我长大了,我不是八岁的孩子了,你要相信我,我该学会自己独立了。你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我能证明。” 郑哥没说话,倒是大丁说:“赶紧滚!” 郑哥沉默了一下,微微退了一步,丁子木松口气:“谢谢。” 大丁却往前倾了倾身子,凑近丁子木的耳边说:“我们来比一场如何?” “嗯?”丁子木愣了一下,不明白大丁在说什么。 “不懂?”大丁微微一笑,“没关系,以后你就懂了。现在,回去吧。” 说完,大丁推了丁子木一把,丁子木一个踉跄,两步就扑到了院门口。那扇陈旧破败的额院门已经变得崭新,他轻轻一推,门悄无声息的就开了。随着门缝的打开,一道耀眼的亮光晃得丁子木闭上了眼睛。 第五十二章 杨一鸣头痛欲裂地睁开眼睛,发现天花板上的方形吸顶灯都快转成了八角形了。他一只手压着额头,努力地想:为什么灯会转?想了一会儿没有答案,便坐了起来,可腰刚一挺直,就发现整个房间连同里面的家具都在飞速旋转…… 靠,晕死了!他压着自己的脑门又倒回了床上。 他眯缝着眼睛,从枕头下边把手机摸出来瞥了一眼,已经快11点了,四节课都上完了这会儿再去学校也算白瞎,最多能赶上吃午饭。实验中学食堂的饭,吃了还不如不吃,说起来还是丁子木做的饭好吃……靠!丁子木! 杨一鸣的噌地一下又坐了起来,家具什么的依然在转,但是比刚刚已经好多了。他摇摇晃晃地走到窗户跟前,把窗户推开一道缝,西北风猛地扑进来,吹了他个透心儿凉,脑袋立马就清醒了。 昨晚跟大丁谈得……就算不欢而散吧。总之,那位少爷一摔门回他自己屋了。杨一鸣怕他出事儿,又蹲在他房门口守了一个来小时,听着屋里没啥动静了,把门推开一个缝瞥了一眼。大丁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也不知道睡没睡,一动不动地跟死人一样。杨一鸣犹豫了一下没有进去,轻轻把门关上后回了自己屋。这么一折腾,等他睡着时已经快五点了,再一睁眼,直接可以旷了上午的工了。杨一鸣这个时候特别庆幸自己的工作时间弹性大,只要学校里没事,他完全可以跟学校说人在教委,跟教委说去福利院咨询,要是福利院问起来,就说在回学校的路上……只要没事儿就不会有人查考勤。 什么考勤!杨一鸣甩甩脑袋,现在的问题不是考勤,而是丁子木。杨一鸣这么想着,立马套了一件衣服拽开门就跑了出去。房门刚打开,他就闻到一股饭菜的香气。他使劲儿抽抽鼻子:蒸了米饭,有淡淡的腥气,这是做了紫菜蛋花汤吧?还有红烧鱼的香气,另外这个微微有点儿冲鼻子的……八成是酸辣土豆丝。 “丁子木!”杨一鸣站在卧室门口喊,“丁子木你做了几个菜?” “两菜一汤。”厨房里一个声音传过来,在抽油烟机嗡嗡的伴奏下悦耳得堪比柏林爱乐。 杨一鸣一下子靠在墙上深深地吸口气,他很难形容现在是什么心情,高兴?轻松?兴奋?担心?紧张?似乎都有一些,在他心里挤作一团,堵得他眼眶*辣地痛,一层水汽飞起来。 “杨老师,你吃腊肠吗?”丁子木在厨房喊,“我看到冰箱里有腊肠,跟米饭一起蒸了吧?” “好。”一个好字出口,杨一鸣心里堵得那一团东西忽然就开始自动排序了,他们飞快地融合,最后汇成一句话:丁子木,他回来了。这是一句神奇的咒语,杨一鸣瞬间觉得整个世界都是晴天了。 “杨老师?”丁子木拿着两副碗筷从厨房里出来,看到杨一鸣跟壁虎一样贴在墙上,问道,“您干嘛呢?洗漱吃饭吧。” 杨一鸣把自己从墙上撕下来,走过丁子木时到底没忍住伸手揉了揉他柔顺略长的头发:“马上。” 丁子木捧着碗,站在客厅门口,听着浴室的门关上,里面传来流水的声音,还有轻微的咔咔咔的声音。他仔细分辨了一下,原来是碗筷相碰的声音。丁子木赶紧把碗筷放在桌子上,深深吸口气,盯着自己的手足足一分多钟才看到它们慢慢停止颤动。 回来了,终于回来了。丁子木看着这个空空的客厅,简单的沙发茶几,还有那一柜子的《霸道王爷俏王妃》,怎么看怎么觉得亲切和熟悉,每一个角落都顺眼,每一样东西都喜欢,每一个地方都舒服——擦地板都能擦得唱起歌来。 跟自己离开的地方相比,这里是天堂。 丁子木把饭菜端出来放好,刚坐下杨一鸣就擦着头发从浴室里出来了:“饿了,我得先吃饭。” “您先去把头发吹干吧。”丁子木站起身就要去给他拿电吹风。 “不用!”杨一鸣甩甩头发:“我饿了,我要先吃饭。”说完,一屁股就坐在了桌边,端起来一碗饭来就开吃。他是真的饿了,自从丁子木离开,他就没好好吃过东西,现在面对这一桌子的饭菜和桌边的人,他能坚持把牙刷了澡洗了就已经很不错了,吹头发?见鬼吧。 丁子木站起身来把客厅的空调打开了,制热温度调到27:“冬天了,您也不怕感冒,这还没来暖气呢。” 杨一鸣含糊地说一句“谢谢”,又往嘴里扒拉了一口饭。丁子木拉开椅子坐在他对面,一筷子一筷子地夹白米饭。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房间里就能听到碗筷相互碰撞的声音,过了半天,丁子木终于忍不住说:“杨老师,您,您能问我点儿问题吗?” “问什么?”杨一鸣给自己盛碗汤。 “您……随便问我点儿什么,什么都可以。”丁子木紧张地语速越来越快,“我现在忽然觉得自己还没回来,真的,我在那边的时候就这样。过着那种特自在特舒服的日子,什么都不想,什么烦恼都没有,没有did,也没有丁奎强,就只有……”丁子木咽下后半截话,他觉得如果让杨老师知道,在他幻想的世界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存在,而杨老师哪儿也不会去,就一直一直陪着他的话杨一鸣会被吓着。 感觉自己的这种想法有点儿……可怕。 杨一鸣放下碗,隔着桌子看着丁子木热切的眼神,他笑一笑说:“丁子木,我没什么可说的。你回来了,就这么简单,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没必要蝎蝎螫螫的。” “没什么大不了吗?” “当然,你这种状态挺正常的,事实上,在未来还会持续几年。我要是每次都大惊小怪的,你还没好我就得先去安定医院报道。” “正常?” “对啊。”杨一鸣把汤喝完,“对于一个did来说,非常正常。事实上,你比大多数did要好得多,至少你足够理智和勇敢。” 丁子木一直死死地攥着的拳头骤然松开了,杨一鸣发现他的眼睛都亮了一下。丁子木这次消失的时间太长了,已经长到让他自己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并且非常紧张。如果自己一上来就抓着他询问或者告诉他徐霖的事儿,杨一鸣相信丁子木一定会惊慌失措反而更麻烦。现在这样很好,杨一鸣给自己的表现打八十五分,自己表现得足够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在短短几分钟里,丁子木明显已经不那么紧张了。 扣的那十五分是因为自己总是忍不住想看他,想碰碰他。 “杨老师,”丁子木一下一下戳着碗里的米饭说,“我这次走的时间有点儿长。” “嗯。”杨一鸣点点头,“这倒是真的。” 丁子木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杨一鸣的下文,于是只好硬着头皮接着说:“那是不是说明我的病情加重了?” “不。”杨一鸣摇摇头,“我觉得恰恰相反,可能说明你正在好起来。” “真的?”丁子木的眼睛一亮。 杨一鸣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稍安勿躁:“正在好起来而已,这个过程会很漫长,所以你别紧张。” “我没紧张。” 杨一鸣嗤笑一声,指指客厅里。丁子木扫了一眼客厅之后微微低下了头。 “我从卧室一出来就看到了,说实话丁子木,自从我搬进这间房子,这屋就没这么干净过,你是用百洁布跪在地上擦的地板和家具吗?擦了多久?” “我,我一醒过来……就擦了。”丁子木小声说,“我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睡在床上,跟以前不一样的是我居然记得‘那边’的事儿,所以我就挺……害怕的,我忽然有点儿混乱,我分不太清到底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我一害怕就慌了,又不敢吵你睡觉,所以就……” “能把屋子打扫成这样,你几点开始干的?” “天刚亮那会儿,七点吧。” 杨一鸣乐了:“行,吃完午饭你下午好好睡一觉吧。” “杨老师。”丁子木“啪”地把手按在桌子上死死压住,“我现在……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杨一鸣指指跟前的土豆丝:“你尝尝。” 丁子木疑惑地夹了一筷子放进嘴里,立刻就吐了出来:“我把什么放进去了?” “糖,而且至少是三倍的糖。” 丁子木尴尬地把鱼挪到杨一鸣跟前,把土豆丝挪到自己跟前。 “你还是把土豆丝还给我吧,”杨一鸣指指那盘鱼说,“至少比这盘鱼好吃。” 丁子木的耳朵都红了。杨一鸣慢悠悠地把汤喝完:“你应该高兴,恭喜你回到现实世界。” “为什么?” “依你的水平,能把饭做成这样只能说明你确实心绪不宁,如果你还躲在一个你自己设定的,虚假但是美好的世界里,你的心情会非常好的。” 丁子木皱皱眉,隐约觉得自己确实在这么一个世界里待过,有小小的甜品店,温暖的阳光,幽香的咖啡,还有坐在阳光下的那个人……那是那些画面支离破碎并不完整,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淘金者,在一山一样的沙子堆里绝望地寻找那一点点金光。 杨一鸣伸出手去盖在丁子木的手上,丁子木轻轻一颤,抬起头来看着杨一鸣。 “丁子木,欢迎回家。” *** 丁子木用紫菜汤泡了碗米饭吃了,杨一鸣不让他去吃那盘鱼和土豆丝,说是他刚刚脱离噩梦,不希望因为两盘菜又把他给送回去。 “那您还吃了。”丁子木的脸红了个彻底,觉得自己不但出洋相了还戕害了别人。 “又没毒为什么不能吃?”杨一鸣耸耸肩,“我是真饿了,再说,你这个跟大丁做的比起来,已经算好的了。” “大丁?”丁子木急急地说,“杨老师,我要跟您说说,我见到大丁了,我……” “嘘!”杨一鸣伸手压住丁子木的肩膀,“等等,我先打个电话请假,你去煮壶咖啡,我馋了。然后我们找个舒服的地方坐下来慢慢聊,我也有东西要给你看。” 丁子木不解地眨眨眼。 “你现在很混乱,”杨一鸣笑着说,“不急,把你头脑里的东西好好整理一下,然后我们再谈,你现在这个状态很难把事情说清楚。去,煮壶咖啡去。” 丁子木乖乖地去厨房煮咖啡,杨一鸣给周沛打电话,本来下午约好了要跟周沛一起整理一下实验中学的的几个案例的,现在只能推迟了。周沛挺痛快地就答应了,随便聊了两句之后,周沛问:“小杨,福利院那边最近有什么进展吗?” 杨一鸣下意识的就说:“没有,还那样,都在正常值内。” “嗯,”周沛啧啧嘴,“最近孩子的心理素质也太好了,这样都没有事,本来还想着让你能有机会弄个典型出来呢。” “谢谢组长,”杨一鸣客气地说,“这不才开始没几个月吗?没准儿后边会有呢?” “也是,反正在那里的孩子不会有什么正常的。” 杨一鸣挂了电话后心里很不舒服,一直以来他都很不习惯周沛的这种腔调,总感觉在他眼里,只要是个有心理问题的孩子都是进阶的阶梯。而且,他既然都把福利院转给自己了,这隔三岔五打听一圈儿的架势是要干嘛?检查工作? 杨一鸣低头看看手里的手机,把昨天录的那段音频调出来点开,徐霖抽泣哽咽的声音响起,没过多久杨一鸣就掐断了录音,他现在还不确定能不能把录音给丁子木听,他需要再跟他谈谈,确定他的状态。 杨一鸣把手机揣回口袋,走到厨房门口靠在门框上看丁子木煮咖啡。 滴漏式咖啡壶发出滴答的声音,丁子木站在橱柜前等着。窗外的阳光招进来,丁子木柔顺的头发上有乌蓝色的光晕,很柔和。 杨一鸣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把手轻轻放在丁子木的头发上揉了揉。 “杨老师。”丁子木扭过头去看着杨一鸣。 杨一鸣的手没有离开,而是顺着丁子木的发丝慢慢滑下来,滑到鬓角时他的手指擦过丁子木的脸颊,有点儿热热的,皮肤紧绷绷的,非常舒服的触感。杨一鸣放纵自己在那里停留了一秒钟,然后自然而然地让手落在丁子木的肩膀上。 “好在你回来了,我都一个星期没喝到正经的咖啡了。”杨一鸣长长地吐口气,就像一个认识了一辈子的铁哥儿们那样,懒洋洋地,随意又自然地曲起胳膊搭在丁子木的肩头,整个人也跟着靠过去。两个人距离非常近,近到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声,杨一鸣把脑袋凑过去跟丁子木的并排,用下巴指指桌子上的咖啡壶:“好了没,我馋了。” 第五十三章 丁子木捧着咖啡杯坐在沙发上,午后的阳光正暖,可是杨一鸣攥着手机的手指冰凉:“丁子木,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丁子木慢慢地说,“我记得那天回家路上遇到爸……他……” “你遇到丁奎强。” “遇到丁奎强。”丁子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说实话他非常不情愿管他叫“爸爸”,但是直呼姓名又有些恐惧,似乎喊出这个名字会招来恶魔。可是杨一鸣非常流畅地叫出那个名字以后,丁子木觉得自己再说“丁奎强”时,那种恐惧感奇迹般的消失了,“然后我们吵了起来,特别混乱,然后他说……我是……那个……” “说你是我包养的。”杨一鸣平静地把话题接过去,“然后呢?” “您……不生气?”丁子木惊讶地说。 “不生气啊,”杨一鸣说,“跟他生气我犯得着吗?” “好像犯不着。”丁子木笑一笑,接着说,“然后我就听到徐霖跟我说让我躲起来,他一个劲儿地说,我当时又混乱又生气又害怕……总之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就跟晕过去一样,眼前一黑就不知道了。” 丁子木说这话的时候,两眼都不敢离开杨一鸣,他仔细地分辨杨一鸣脸上的表情,觉得杨一鸣非常平静,就好像在听天气预报一样。听天气预报还能感慨一句“天儿越来越凉了”,可听自己讲述时连眼皮都不带眨一下的。 事实上杨一鸣的心里山呼海啸,手机屏幕都快被攥碎了。丁子木居然能跟徐霖交流!did患者的治疗方法很多,但是归根结底就一个核心“沟通”,患者需要在正视自己的基础上拿出足够的勇气面对各种副人格,与他们交流,让他们有足够的安全感,这样副人格才能很好地隐藏或者消失。这个过程会非常艰难,丁子木用了几个月就做到了。徐霖是所有副人格里最胆怯的,现在他都能站出来与自己和丁子木交流,看来丁子木的内心真是越来越强大了。 大概是杨一鸣看起来的平静影响到了丁子木,丁子木定定神接着说:“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发现自己站在一个小院子门口,现在我想起来那应该是小时候住的老房子,我在那里又看到了徐霖,他……反正挺可怕的,他让我赶紧走我就走了。然后我去了一个甜品店,在那里……” 丁子木咽下后半段话,他窘迫地地看一眼杨一鸣,犹豫了一下觉得那些美好的梦想还是不能跟杨一鸣说。杨一鸣以前总说自己被往事禁锢住了,可是现在,自己居然想要去“禁锢”住他,把他放在一个小小的甜品店里,每天就坐在那里看书,然后吃自己给他做的东西。这种执念应该就一种“禁锢”吧,丁子木觉得自己挺可怕的,他竟然会想要独占一个人。 “那里怎么了?”杨一鸣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下文,于是问道。 “那里……挺舒服的,我就不想走了。”丁子木尴尬地咳嗽一声接着说,“后来我好像听到有人不停地叫我,等我反应过来时我又站在了那个院子门口,这时候郑哥来了……” 杨一鸣心里一沉,果然是他! “郑哥就把我带回出租房了,我发现自己怎么也出不了院子就跟他吵起来,最后大丁来了……对了,杨老师我看到大丁了!”丁子木忽然兴奋起来,他一拍巴掌,兴高采烈地说,“我真的看到他了,他跟我想象的差不多,我就觉得他应该是那种看起来就很凶的人。” 杨一鸣觉得这事儿真有意思,丁子木对徐霖那个不丁点儿大的孩子有种恐惧感,这个能理解;对相处已久的郑哥有种很随意的态度,这个也正常;可是对从未谋面的大丁却有种莫名其妙的亢奋和熟悉感。 “他很凶吗?”杨一鸣问。 “看起来挺凶的,”丁子木仔细想了想了说,“但是吧,他那种凶不会让你害怕,反而会让你觉得他是个特好的人。就像,嗯,哥哥那样,平时烦你烦得不行,可要有人敢欺负你,他能一边骂你窝囊废物点心渣一边把那人活活打死,完了之后还得指着你鼻尖骂,‘你这种废物被人打死都活该’。” 杨一鸣抽抽嘴角,这描述得已经不能更生动形象了。 “你喜欢他吗?”杨一鸣问。 “喜欢!”丁子木点点头,压不住的笑,“那个瞬间就感觉自己有亲人了。” “我不算你亲人?”杨一鸣嘴上一瓢,顺出这么一句来,等顺完了才发现这问题问得太暧昧了而且还有种……酸溜溜的味道。 丁子木又想起自己那个甜点店梦境,想起那个坐在阳光里看书的杨一鸣,就好像现在这样。窗外的暖阳笼着他,给他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边儿,他就这么坐在那里,在自己伸手可及的范围内,“您跟他们不一样。” 杨一鸣问完就后悔,所以非常希望丁子木能假装没听到或者打个哈哈就糊弄过去,可听到这么严肃的一个回答后倒心痒难耐了:“怎么不一样?” “您……您是老师。”丁子木纠结半天说出这么一句。 杨一鸣生无可恋地想:不用提醒我,我知道自己是老师,为人师表,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嗯,身正!身正!正! 于是杨一鸣端起非常“正人君子”的做派说:“我们接着说,大丁。” “哦哦,”提到大丁,丁子木又乐开了,“大丁帮我说话来着。” “他说什么了?” “郑哥说你……”丁子木顿了一下,降低了声音说,“说你在骗我,你把我卖了我还给你数钱呢,然后大丁就说我活该,他说‘让他被骗一次他就长记性了’。”丁子木想起大丁的口吻,带着点儿笑意说,“他其实挺好的。” “保护了你那么久,是很好。” “杨老师,我以后还能见到他吗?”丁子木问。 “如果他愿意你就能见到他。”杨一鸣说这话的时候有点儿心酸,他知道大丁其实并不愿意见丁子木,如果可能也不希望丁子木回来。他之所以会帮丁子木,只是因为自己想让丁子木回来。杨一鸣觉得自己是个挺残忍的人,他低头看看掌心里的手机,苦笑一声,终于明白为什么禁止咨询师跟病人产生情感纠葛了。 “是吗?”丁子木想了想说,“如果下次见到他,我一定要跟他说谢谢。” 杨一鸣叹口气,不知道还有没有下次。 “丁子木,你的故事讲完了,我这里还有个补充版你要不要听?”杨一鸣给自己鼓鼓劲儿,然后说。 “要。”丁子木的眼睛里满是希望,“有人告诉您了吗,徐霖还是大丁?” 杨一鸣把手摊开,掌心上有一台手机:“是徐霖,他说了当年的事儿,我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想!” 杨一鸣把手指蜷起来,攥着手机说:“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这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比挨打和吊死小狗可怕得多。” 丁子木笑了一下,不是那种苦笑或者无可奈何的强颜欢笑,而是一种风过冰融的笑,淡淡的,有些寒意但是充满生机和希望: “是性|侵吗?我猜到了,那些书不是白看的。但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儿,害怕也没用了不是吗?再说,补上那一块我就能知道所有的事情了,您说过,等我知道所有的事情之后我就可以慢慢好起来了。” 于是,杨一鸣果断地按下了播放键。 从徐霖地一声抽噎钻进耳朵起,丁子木就被铺天盖地的记忆碎片包围了,一帧帧的画面,一声声的尖叫,还有那种腥臭粘腻的触感以及抽打在自己身上的疼痛,伴随着徐霖的哭泣汹涌而来。他觉得自己被抛进了一个异次元空间,扭曲而凌乱,身不由己地被撞击和拉扯,在剧烈的头痛中,他有种被充满的感觉,压抑在心里的一种窒闷在消散。 剧痛之后,竟然莫名的很踏实。 *** 杨一鸣觉得当初徐霖说了很长时间,可实际上播放起来却很短,短到他还来不及考虑清楚要怎么安抚丁子木,录音就结束了。 房间里一片死寂,杨一鸣看着丁子木的脸色渐渐苍白,额角迸出细密的汗珠,又看着那些汗珠慢慢消失,苍白的脸色慢慢好转。终于,丁子木轻轻侧了侧头,问道:“大丁把徐霖带到哪里去了?” “呃……我不知道。”杨一鸣愣了一下,实事求是地说,他从来没有想过在那个不存在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可丁子木在这种时候竟然会想起这么一个问题来。 丁子木看看杨一鸣,勉强地扯扯嘴角说:“杨老师我没事,真的,其实……其实比我想得要好多了。” 杨一鸣挑挑眉。 “我看那些书里写的……反正吧,我一开始还以为……那个丁奎强一直说我不是他生的。” 杨一鸣听懂了他的意思:“你还……还真是挺会自我安慰的。” “真的,”丁子木郑重地说,“很多案例都是这样的,《二十四重人格》里写的那个更……” “你是想说你还挺幸运吗。”杨一鸣挣扎了半天,还是把那个为人师表要“身正”的念头丢到了一边,他一把搂过丁子木的脖子,狠狠地揉揉他的头发,“你小子的心怎么那么宽。” 丁子木冷不防被拥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那人的胳膊不很强壮但是有力,紧紧地箍住自己的肩头,暖暖的鼻息掠过额头,手指摩挲过头皮,发出沙沙的响声,弄得心也痒麻麻的。丁子木听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下加快,越来越越响。他似乎又看到了那间小小的甜品店和坐在阳光里看书的那个人。 完全是下意识地,根本来不及思考和斟酌,丁子木搂住杨一鸣的腰,自然而然地靠过去,把额头抵上杨一鸣的肩膀。 这是一个拥抱,颈项相交。 “杨老师,我真觉得自己特别幸运。”丁子木把自己的声音压进杨一鸣的肩窝里,他说,“真的,那点儿破事儿让我遇到了你,真是运气。” 杨一鸣一下子就愣住了。 丁子木也不说话,静静地抱了一会儿后松开手:“杨老师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这怎么能是吓着呢,”杨一鸣咳嗽一声,“我这分明是被你表扬得得意忘形嘛,都忘了刚刚说到哪儿了,哎,咱们说到哪儿了?” “刚刚听徐霖说完了,”丁子木揉揉鼻子,不好意思地说。 杨一鸣坐回原位,又摆出了那副“身正”的样子:“你想起以前的事儿了?” “大概吧,有点儿乱,但是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行。”杨一鸣一拍手,“那回屋去睡觉吧,晚上给袁樵打个电话,那小子已经快为你殉情了。” “啊?”丁子木愣了,“这就……完了?” “不然还干嘛?”杨一鸣笑着说,“did说白了就是你不愿意面对的或者特别渴望的那部分分离出来了。徐霖就是你不愿意面对的,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替你保守秘密,现在这个秘密你已经知道了,那他的工作就没意义了啊。” “那……那个……他以后……” “那就看大丁把他藏哪儿了,”杨一鸣说,“如果他在那个地方能感到足够安全,而你的心理又足够稳定,他就不会出来。如果你又遇到什么特别恐惧想要回避的事情,他可能又会跑出来。” “那要怎么才能让他……”丁子木不知道该用的什么词儿来形容。 “消失?”杨一鸣轻轻笑一声,“没有必要。他永远不会真正消失,但他会躲起来,不妨碍你的生活,只是在极偶尔的时候溜出来看看。比如你看电视的时候,可能会忽然想看《喜洋洋》或者《熊出没》,那没准儿就是徐霖想看;再比如你可能会在某一个时刻特别想吃肯德基,没准儿也是徐霖馋了。当然,他也有可能渐渐和你自己融为一体,让你的性格发生一点儿无伤大雅的改变,比如你可能会一直对一些刺激性的游乐设施有兴趣,直到七十岁的时候还想去坐坐跳楼机。” 丁子木目瞪口呆地看着杨一鸣:“他,他,他……” 杨一鸣拍拍丁子木的手:“你要对他好一点儿,他还是个孩子。” “啊?”丁子木有点儿接受不了,“他不能……那个……走开吗?” “不能,他一旦形成就是独立的。”杨一鸣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着丁子木,这些话题他之前从未对他说过。因为丁子木一直把“治好”当做是人生目标,那是他坚持下来的希望和动力,杨一鸣不想让这动力消失。但是现在,杨一鸣有足够的把握丁子木可以面对这个真相,最难过的那一关已经过去了。 “丁子木,”杨一鸣握住丁子木的手微微用力,给他以支持和鼓励,“下面我要跟你说的话很重要,你认真听。” 丁子木的手微微一抖,耳朵跟着就有些发热,他定定神说:“好的。” “did的症状可能有变化或减轻,但疾病本身不会自发缓解。治疗它的终极办法就是促成各种人格间的协调性和合作性上,以减轻症状。这个过程需要三个步骤,第一阶段是加强安全感,让你足够坚强,面对创伤性经验和人格问题。第二阶段,是帮你回忆那些经历,解除分离性症状的原因,第三阶段是对你的自我,人际关系和社会功能进行连接,整合和修复。说简单点儿,就是让你的各个分|身融合成一个。前两步你做得非常好,我把你的情况通报给弗里德曼教授时他在大洋彼岸嗷嗷叫唤,说这辈子都没遇到过你这么棒的病人。” 丁子木勉强笑一下,“谢谢。”然后带着点儿沮丧的口吻轻声问:“那,跟现在有什么区别?” “他不会占领你。”杨一鸣说,“他可能会潜移默化的影响你但是不会占领,你不会消失。” 丁子木的眼睛亮了一下,挺了挺身子:“不会消失?我还能控制自己?有理智的那种?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 杨一鸣的眼眶一热,从开始到最后,丁子木也大丁也罢,说到底要的都是一样: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 “是的,”杨一鸣肯定地点点头,“每时每刻,你都是你,你的人生你做主。” “那你还会陪着我吗?”丁子木脱口而出。 “会的。”杨一鸣再点点头,“我答应过你,我会陪着你。” 第五十四章 丁子木听到杨一鸣这句话,本来就有点儿发热的耳朵都快烧起来了。他忽然有点儿不敢面对杨一鸣,甚至不敢去看他。 “那,那谢谢您。”丁子木小声说。 “这有什么好谢的?”杨一鸣好笑地说,“行了,折腾那么久你一定累了,回屋去睡会儿吧,什么睡醒了什么时候再吃晚饭好了。” 丁子木点点头,如蒙大赦一般跑回屋里去了。等他关上房门把自己拍进床铺里的时候,脸上的热意仍然没有消退。丁子木翻个身,看着雪白的天花板,想要平静下来,可是心跳却越来越急。 在所有的居住地中,这里是他住的时间最短的,可却对这里最是依恋。房外的那个人,从一开始就说要陪着他,说了那么久,听了那么久,竟然越来越不习惯,越来越紧张。他把自己从噩梦的禁锢中拉出来,可自己却想把他禁锢在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地方。就在那个地方,能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一声比一声大,一声比一声急切,正是那个声音有把自己拽了回来。现在想一想,那就是杨一鸣的声音。 曾经,在那片废墟般的出租房里,这个声音也响起过,他穿越了一整个城市来找自己,现在,他甚至穿越了一个次元——这个人是生命中所有的运气所在,是一切的结果,这样一个人怎么能离开?如果不能禁锢他,那就留在这里。丁子木对自己说,让他陪着,或者陪着他,直到不能再继续。 *** 杨一鸣打发了丁子木去睡觉,他用了整整一下午的时间来整理丁子木的资料然后归纳打包给弗里德曼教授发过去,等从电脑前抬起头来的时候天都黑了。他刚想站起来伸个懒腰,手机就响了。电话是袁樵打来的,仍然是询问丁子木什么时候能来上班。杨一鸣斟酌了一下说:“可能还得三两天。” 袁樵叹口气:“我这是请的米其林五星级大厨吧。” “如果实在耽误生意,不如你再雇一个人吧,”杨一鸣说,“之前我就跟你说过,丁子木的身体不太好,可能考勤不能保证。” “唉,这一时半会儿的我上哪儿招人去?再说,木木的水平在那里放着呢,你知道有多少人是冲着他的点心来的吗?这几天他不在,我的营业额每况愈下。” 杨一鸣听了这话骄傲得不行,好像受到夸奖的是他本人一样:“那就没办法了,你只能耐心等着了。” 袁樵沉默了一会儿说:“杨老师,你刚刚的那种得意忘形幸灾乐祸的口吻让我非常想欺师灭祖。” “谁让你就认丁子木呢?我家丁子木就是大牌。” “你家?大牌?”袁樵咬牙切齿地说,“你算他经纪人还是保姆?让他给我回电话。”说完,啪地挂断了电话。 杨一鸣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忙音笑了一下,身后紧跟着传来一个声音:“杨老师,我其实明天就能去上班。” 杨一鸣扭头看到丁子木站在自己卧室的门口,可能是刚刚睡醒的缘故,头发有点乱,脸上连同耳朵和脖颈都是红的。这是梦里偷喝了一瓶二锅头吗?杨一鸣奇怪地想。 “醒了?”杨一鸣招招手让丁子木进来坐下,“还睡吗,饿不饿?” 丁子木摇摇头:“杨老师,我明天去上班行吗?” “你自己觉得可以就去,”杨一鸣说,“但是不能加班,不能累着。” 丁子木用力点点头,高兴地说:“那我明天就去。不过杨老师,我发现你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嗯?”杨一鸣心跳漏了一拍,莫名地开始心虚,“我怎么变了?” “这要是以前,你肯定不准去我上班,还会帮我请一个星期的假。” 杨一鸣伸手弹了丁子木脑门一下,恨恨地说:“你说你,我给你请假吧,你软磨硬泡非要去上班;你让你去上班吧,你这意思怎么好像是又不想去呢。” “我当然想去上班了,”丁子木摸摸自己的脑门,飞快地说,生怕杨一鸣反悔,“我就是有点儿奇怪。”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你现在的状态那么好在家你也闲不住,还不如去面包房。” “我状态很好吗?”丁子木忍不住笑,“我自己没觉得。” “嘴都咧到房梁上去了还没觉得呢,”杨一鸣拍拍他的脸,然后抓着丁子木的肩膀推着他转了个身,“去给罗飏打个电话,她担心你很久了。” 丁子木顺势往客厅走,一边走一边说:“杨老师,我打完电话咱们出去吃饭吧。” 杨一鸣不置可否地哼一声,看着丁子木的背影皱眉: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就是忍不住想碰碰他怎么办?就是想拍拍他的脸怎么办?就是想捏捏他发红的耳朵怎么办?就是想揉揉他的头发怎么办?自己越来越像个变态了怎么办? 丁子木在客厅了拨电话,一边拨一边问:“杨老师,我约罗飏吃饭好不好?” “好。”杨一鸣顿一顿,“叫上她男朋友一起,叫什么来着……” 丁子木握着电话说:“宋智,不过叫他干嘛?” “一起吃饭啊,丁子木你得多接触人,你跟罗飏那么熟,叫上她男朋友也不失礼。” “我知道,您以前就说这个,我现在已经在扩大交际范围了,”丁子木嘟嘟囔囔地说,“我最近认识了那么多人。” 杨一鸣走过来从丁子木手里拿过电话听筒挂了:“先别打电话呢,咱们来说点儿事。” 丁子木措手不及被抢了听筒,于是举着手傻呵呵地说:“怎么了?” 杨一鸣看着丁子木的手,犹豫了半秒钟后把手盖在丁子木的手背上轻轻压了下来:“别举着了,傻不傻?” 丁子木哦一声把手放下来,杨一鸣摩挲一下指尖,刚刚那温热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指尖。他在心里给自己竖了一个中指,默念一遍“学高为师身正为范”,嗯,身正。 “丁子木,你现在的交际跟我说的不一样。”杨一鸣咳嗽一声,绷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你现在的所谓交际又窄又被动,你只认识面包房的人,还是因为工作原因结识的。这些人里并没有哪个是你因为主观的喜欢而主动去认识的,你现在要学会主动去结识他人。” “我喜欢的人我都已经认识了。”丁子木说得干脆又坚决 这话让杨一鸣的心里一片鸟语花香,但他还是咬着牙,克制地说“还会有其他人的,也会有一个你最喜欢的。你总得找女朋友吧,总得结婚有自己的家吧。” “杨老师,您为什么还不结婚?”丁子木的重点瞬间转移。 “因为你现在太穷了!”杨一鸣脱口而出。 “啊?”丁子木惊呆了,心开始狂跳起来。 “不是……”杨一鸣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把那句话抽回去,“我的意思是,我得等着你给我包大红包,;礼金,礼金你知道吧,不能少于五位数的礼金,那个就当咨询费了,你现在穷,等你有钱了我再结婚。”杨一鸣向佛洛依德发誓,他当时真的是这么想的,就是想开个玩笑把这个不怎么愉快的话题带过去,可不知道为什么就表达成这样了。语言,真是一门博大精深的学问。杨一鸣默默地在心里又竖了一根中指,再念一遍“身正”! “哦。”丁子木点点头,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给您包个大红包。”说这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脸又快烧起来了,虽然他也说不太清楚为什么会这样。 “好,我等着。”杨一鸣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话题到这里似乎一下子就断了,两个人对视了两秒后,陷入了奇异的尴尬中。 “那个……你打电话吧。”杨一鸣指指电话,扭头就想去翻翻黄历,没准儿今天“不宜说话”。 丁子木忙不迭地去抓电话,拨号的时候耳朵上还有点儿发烧。 罗飏接到丁子木的电话时高兴得嚷起来,那嗓门大得杨一鸣离着四米远都听到了:“我要去看你!”罗飏大吼着,“木木你等我啊,我现在就去看你。” “别了!”丁子木赶紧制止她,“这都快九点了,杨老师这几天累坏了,我想让他早点儿休息。” 罗飏沉默了一下,幽幽地说:“木木,我给你个机会重新说一遍。” 丁子木想了想:“这都快九点了,大晚上的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今天就别来了。” 罗飏哼一声,表示自己听到了。 “那咱们周末再约吧,叫上你男朋友,一起吃顿饭吧。”丁子木想起杨一鸣的嘱咐,追了一句。 “行。”罗飏挺痛快地就同意了。挂了罗飏的电话,丁子木给袁樵打,袁樵一听到丁子木的声音便声泪俱下:“木木,你什么时候能来上班?” “明天。”丁子木笑着说,“袁大哥我没事儿了,明天就能去上班,我这三天两头地请假真不意思,这个月我不拿奖金了,给我工资就行。” “这个不行。”杨一鸣端着一杯水从身边走过,轻声丢下一句,“我要结婚的。” 丁子木再听到这句话时,全然没有了刚刚的悸动,他皱皱眉,真真切切地听出了这句话里的玩笑,他看着杨一鸣的背影,心里有点儿堵。 *** 第二天,杨一鸣照例开车送丁子木去面包房,在门口的时候嘱咐他下班别一个人回家,自己会来接他。 “杨老师,您是担心丁奎强吗?”丁子木说,“没关系,我现在不怕他了。” “别傻了,”杨一鸣说,“你都怕了他二十多年了,怎么可能说不怕就不怕了?你最多理智上不怕他,但是潜意识里还是对他有恐惧感的。” 丁子木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 “他找你的话你怎么办?”杨一鸣问。 “以前……都是大丁帮我。”丁子木说,“但是我不能总靠他。虽然我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但是我至少不会躲着他,如果他来找我,我可以拒绝他,反正我没钱。” “如果他说很难听的话呢?” 丁子木看着面包房的玻璃门,虽然还没有开始营业,但是店铺里已经开始忙碌了。收银的小姑娘开始清点零钱,货架上已经摆上了第一批出炉的老婆饼,今天袁樵换了一张没听过的cd,曲子听起来挺欢快的,虽然是初冬,但是空气里有甜甜的香,闻起来很温暖。一切都那么美好,美好得丁奎强三个字连同它所代表的噩梦都消退得无影无踪。 丁子木转过头来看着杨一鸣,他笑了笑说:“杨老师,我不会在意的,他现在除了能动动嘴皮子骂点儿脏话,已经完全不能影响到我了。” “很好。”杨一鸣搂过丁子木的肩头揉揉他的头发,“很好,丁子木,碰到你这样的病人,我也想嗷嗷嗷叫唤了。” 丁子木打开车门下车,回手关上车门后说:“杨老师,我只是你的病人吗?” 杨一鸣在车里没听到丁子木在说什么,于是做了一个疑问的表情。 丁子木绽开一个欢快的笑容,用力挥挥手大声说:“杨老师,晚上见。” 第五十五章 袁樵向大家通报了一个好消息:木木今天要来上班。 小云,就是那个收银的小姑娘唉声叹气:“这就意味着下午又要被那群花痴包围了。” 另外一个面点师笑着打趣:“小云,我看你就够花痴的了。” “我痴的不是木木这个人,我痴的是他做的点心!”小云拍拍自己的脸说,“这礼拜好不容易瘦下来,木木一回来又得胖回去。” 大家全都笑起来,袁樵说:“小云你得注意,你可还没嫁人呢。”说得正热闹时,丁子木推门进来了,一声“早安”话音未落,立刻被三四个小姑娘围住了。大家七嘴八舌地问他身体怎么样,看他瘦了,嘱咐他别太累不行就再歇两天…… “行了行了啊,”袁樵扒拉开那几个姑娘,把丁子木拽出来说,“你们也都差不多点儿,忘了前天谁跟我抱怨最近营业额下降了?好不容易这摇钱树回来了,你们又想往回推?合着好人要做,钱也想挣,哪儿来的这美事儿?” 丁子木有点儿脸红,但那是高兴的,他听出来了袁樵的意思。这家面包店说起来不是他干过的规模最大的店,但一定是他待过的最舒服的店。以前也曾经有店老板很器重他,但是那种器重首先是基于他能创造出来的经济价值,所以丁子木只是觉得压力大。而袁樵不一样,袁樵的器重首先是建立在尊重和关心的基础上的,丁子木很满足,至于能挣多少钱,这倒还在其次。 袁樵问丁子木:“能上班吗?其实倒也不急,我都想好了,如果你下周不能来上班,我们就主打三明治。” “三明治?”丁子木想了一下,“咱们卖过一轮了啊。” “我进了一批牛油果,那算拿那个做酱料。”袁樵挥挥手,“总之,我都安排好了,你要是不舒服的话就再歇两天。” 小云在一边长吁短叹:“唉,前两天我嗓子都快说不出话来了,老板也没说让我歇半天啊,这人跟人的待遇果然是不一样的。” 袁樵笑骂道:“你那嗓子是因为午休时偷巧克力吃上火了,再说,你只会吃甜点又不会做甜点,没有利用价值。” 小云鼓着脸,气呼呼地看着袁樵。 丁子木说:“袁大哥,我真的不用歇,已经没问题了,可以上班的。”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袁樵到底不敢让他太累着,只给了他半天的工作就让他回家去歇着了。丁子木换了衣服后去跟袁樵道谢,袁樵摆摆手:“这有什么可谢的?我这是采取可持续性发展战略,完全符合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 丁子木懂,有些事儿不用非得说出来,就好像有些话说出来也不一定就是真的,袁樵是个什么人丁子木心里有数,他除了一个“谢”字说不出别的来。 从面包店出来,丁子木给杨一鸣打了电话,让他下班直接回家不用接他,而自己直奔了菜市场,他想回家给杨老师做顿正经的晚饭,这几天想也知道杨老师的日子也不会太好过。 *** 杨一鸣下班后急急忙忙往家赶,中午在实验中学吃的食堂,那饭菜都能吃出一种悲壮慷慨的感觉来。再想想丁子木做的饭菜,杨一鸣恨不得扛着车跑回去。 到家的时候饭桌上已经摆上了三菜一汤,清炒荷兰豆、红烧排骨、干煸四季豆外带一盆冬瓜汤,房间里弥漫着饭菜的香味。杨一鸣站在玄关换鞋时,有种强烈的“回家”的感觉,仿佛只有这样,这里才是一个真正的家而非“杨一鸣工作室”——还是不挣钱的工作室。 丁子木端着两碗饭出来说:“杨老师,洗手吃饭吧。” 杨一鸣把鞋放好,一边往浴室走一边说:“你今天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丁子木摸摸胸口,说,“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挺高兴的。” “高兴什么?”杨一鸣洗了手坐在饭桌边,上来就捞了一块排骨吃。味道非常棒,他忍不住竖起一根大拇指。 “嗯?”丁子木挑挑眉看着他,发出疑问的声音,可是眉毛已经飞了起来,眼睛弯弯的全是笑意。 “嗯。”杨一鸣嘴里塞着肉说不了话,只得使劲儿点点头,好不容易把肉咽下去后说,“我夸你呢你不知道啊。” “不知道啊,”丁子木拿起筷子说,“你又没说出来。” 杨一鸣惊讶地看着他:“你小子这趟回来学会逗贫嘴了啊。” “那叫风趣幽默。”丁子木扒拉一口饭说,脸有点儿热。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反正就是想跟杨一鸣说话,闲磕牙也好,逗贫嘴也罢,就想跟他这么一路聊下去。他喜欢看杨一鸣吃饭时那种满足的样子,也喜欢看杨一鸣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样子,更喜欢杨一鸣搂着自己的肩膀说“我会陪着你”……这种强烈的渴望难以压抑,甚至让他自己觉得害怕。 “杨老师,你说大丁是不是个会逗贫嘴的?” 杨一鸣愣了一下:“逗贫嘴?你说这话就是在逗贫嘴,为什么这么问?” “我就在想,我刚刚说那话是不是受到大丁的影响了,徐霖不可能,郑哥是个特严肃的人,我就没接触过大丁,一共就跟他说过一两句话,不太了解他。” 一提到大丁杨一鸣就有点儿晕。徐霖好解决,他存在的意义是“隐藏”,隐藏那段恐怖的过去,那种恐惧的禁忌一旦打开,他出现的概率就会大大降低,如果大丁能把他放到一个让他有足够安全感的地方,他也就不会再出来。但是大丁不一样,他存在的意义是“释放”,把那种压抑的怒火和反抗释放出来,所以他肯定要和丁子木争夺一个“存在”。 还有那个始终没露面的郑哥。 杨一鸣给自己挑了一块大个儿的排骨鼓劲:再接再厉,解决完一个再来一个,生命不息,奋斗不止。 “丁子木,”杨一鸣说,“大丁是个好人但不是风趣幽默的人,如果他愿意找你聊聊天,你要对他有耐心,他可能有点儿偏激,可能有点儿暴躁,但是你要记得,他永远永远不会伤害你。” 丁子木郑重地点点头,杨一鸣仔细地看着丁子木的眼睛,他觉得自己能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强烈的渴望,也许,那就是大丁的目光吧。杨一鸣低下头去扒拉碗里的饭,他觉得自己很难面对这么强烈的目光。 你不是那个人。这是世间最残忍的话,你很好,但是你不是那个人。 杨一鸣低下了头,所以他错过了丁子木倏然变红的脸和尴尬移开的视线。 **** 丁子木约了罗飏周日吃饭,临出门的时候杨一鸣像个碎嘴老太太一样跟在他后边嘱咐:带手机,不要去太远,如果不舒服要立刻给自己打电话,早点回来,万一遇到丁奎强千万冷静,先给自己打电话…… 杨一鸣说着说着有点儿犹豫,要不然自己悄悄跟着他好了,虽然这样看起来更像个变态,但是好歹安全啊。 丁子木站在玄关换鞋:“杨老师,你现在挺像德育主任的。” “混小子!”杨一鸣笑着弹了他额头一下,“说真的,你要约的午饭我就不担心了,现在天都黑了。” “这有什么分别?” “人在晚上相对没有安全感,这种时候意志力会比较薄弱,一旦真的遇到什么事儿很容易被打击到。” 丁子木笑着说:“放心,现在能打击到我的只有一件事。” “什么?” “再做出上次那样的土豆丝和鱼。” 杨一鸣想起那盘甜得掉牙的土豆丝和无法形容的鱼:“那哪里是打击你,分明就是打击我好吗。” 丁子木笑着摆摆手走了,杨一鸣留在家里挣扎:要不要变态一次跟着呢? 丁子木约了罗飏吃火锅,大冬天的只有吃这个才舒服。罗飏和宋智坐在丁子木对面,看起来真是特别配。 “你俩挺合适的。”丁子木真心实意地说。 “木木,你才见过他几面啊就把我卖了!”罗飏不满地说,“有你这么当娘家人的吗?” “我又没催婚。”丁子木说 宋智抢过话头:“你还是快催催她吧,这丫头说要三十岁再结婚。” “三十?”丁子木算了算,“虽然你现在谈结婚是太早了,可是也不至于要三十岁吧。” 宋智愁眉苦脸地说:“飏飏说那是我的考察期。” 罗飏瞪了宋智一眼,说:“我好歹得把工作弄稳定了吧。” 丁子木点点对宋智说:“那你得理解罗飏,她从小就要强。再说,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事业真的很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 罗飏不吭声,但是向丁子木投去一道温暖的目光。 “这我懂,”宋智点点头,“我能理解,所以我也不拦着她。说句实话,如果我真想找个家庭主妇全职太太,我也不会找到罗飏,她一看就是那种恨不得我在家当全职老公她挣钱养家的人。” 丁子木向罗飏挤挤眼睛:“幸福吧?” 罗飏嘴硬地说:“光说说谁不会啊,等你做到了再说。” 宋智装模作样地叹口气:“其实啊,我是真恨不得把你搁家里。木木你可不知道她们公司那帮单身狗看罗飏的眼神一个个都欠抽。” “瞎说。”罗飏白了宋智一眼,脸却有点儿发红。 丁子木笑了一下:“我懂,那是种特踏实的感觉,他就在你身边,在你的家里,抬眼就能看到他,伸手就能碰到他,时刻能跟他说话,他就能一直陪着你,那感觉特踏实。” 宋智举起饮料杯:“哥儿们,都是男的,啥也不说了,你懂我!” 丁子木端起橙汁跟他碰了一下,咽下去的时候,甜中夹杂着一些苦涩。 罗飏楞了一下,询问地看了看丁子木。 散席时,宋智要开车送丁子木回去,罗飏说:“你自己先回去吧,我送木木。” “哪儿有让你送的道理?”宋智说,“你真打算把我当媳妇养着啊。” “我们闺蜜有私房话,你要听?”罗飏说。 宋智老老实实地把车钥匙上交:“那也不能走过去啊,天都那么晚了。你开车,我溜达回去等你,开慢点儿注意安全。” 罗飏接过车钥匙,丁子木翻个白眼:“虐狗。” “上车,就你话多。”罗飏推了丁子木一把。丁子木上了副驾驶座,透过反光镜他看到宋智在跟罗飏说话,大概是嘱咐她注意安全吧。罗飏微微低着头,听得很认真。 丁子木想,人真的会变的,以前的罗飏处处都要争个尖儿,如果某件事她能做并且能做得很好,可别人还要在她耳边嘱咐来嘱咐去,她一定会生气暴走。可是看看现在,她就那么乖乖地站在那里听,一句话也不说。 只是因为她知道那个人在意她,把她的安全放在重在之重,她领他的那份情,她宁可耐着性子也不愿意拂了那个人的心意。 愿意为他改变自己,只要他高兴。 丁子木看着宋智在罗飏的唇上印下一个吻,慢慢地笑了:我愿意努力改变自己,变得更好,不再让你担心,不再让你着急。我也不会拒绝你的要求,如果你想要自由我不会禁锢你,如果你想一个人走走,我也不会赖着你,但是我会在某个地方看着你。 这个城市那么大,从南到北从东到西,如果你愿意你总能找到我,我总会在某个特定的地方,哪儿也不去。 第五十六章 罗飏把车开上快行道,车子平稳地向前飞驰,车厢里一片寂静。其实丁子木知道罗飏想说什么,果然,罗飏说:“有两件事儿我想问你,第一,杨老师一直不肯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他是咨询师,不肯说我能理解。但是我想问问你,你到底怎么了;第二,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儿没告诉我?” 丁子木犹豫了一下说:“第一,我的心理是有些问题,但是现在已经好很多了,我……其实……” “行了,不想说就不说吧,没关系的。”罗飏打断丁子木的话,“谁还没点儿秘密啊,不过你要是需要我帮忙的话,一定要告诉我。” 丁子木很感激,其实杨一鸣说过,如果他周围亲近的人能理解并且支持他,对他的康复很有好处。但是丁子木不太愿意说,他总觉得这件事连同这件事背后的那些过往都只属于他和杨一鸣两个人。是杨一鸣带着他一步步走出来,让他变得完整,他只想跟杨一鸣共守这个秘密,也只想跟杨一鸣一起面对它。至于罗飏和冯老师,他希望在她们面前,丁子木永远就是丁子木而已。 所以,丁子木自然而然地跳过第一个问题,他说:“第二件事……我不太清楚你想问的是什么。” “你今天说懂宋智,这是什么意思?”罗飏犀利地问,“木木,我认识你快二十年了,你连个姑娘的手都没牵过,懂什么懂。” “谁说的,我拉过你的手啊,你不是姑娘?”丁子木说。 “我是你姐姐,神一般的存在!”罗飏翻个白眼说,“别转移话题,跟我说说。” 丁子木扭头看着车窗外面,满肚子话却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来,一开口就觉得各种回忆片段席卷而来,他很难解释清楚这种感情,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罗飏理解和接受。 罗飏瞥他一眼:“有喜欢的人了?” 丁子木慢慢地点点头。 罗飏又不说话了,丁子木觉得车速越来越快,他小声说:“罗飏,你想问什么就问吧,但是……开慢点。” 罗飏一脚刹车剁下去,车子发出尖锐的声音,后面立刻响起一片喇叭声。罗飏抓着方向盘喘口气,又重新踩下油门。 “木木,我大概知道那人是谁,你的交际面太窄,一下子就猜到了。” “嗯。”丁子木笑一笑说,“我也没想瞒你。” “会不会太辛苦?”罗飏说,“我很担心你,这样……没什么结果的。” “是啊,我知道。”丁子木自嘲地笑笑,“所以我也没想有什么结果。喜欢不喜欢,那用永远是一个人的事儿。” “木木,”罗飏迟疑了一下说,“我觉得你应该想想……” “罗飏,”丁子木打断了罗飏的话,“你别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从我醒过来那一刻起我就在想这个问题了,我已经想得很清楚了。” “你醒过来?醒过来是什么意思?” “那个啊,”丁子木摇摇头,“那个不重要,我有一阵子犯迷糊,总搞不清楚自己是谁在哪里,但是现在我很清楚,我也知道这样会面对什么。我又不是小孩子,我都二十多岁了,要是还想不清楚这个那真是白活了。” 罗飏试探着问,“要跟他说吗?” 丁子木这次沉默了很久,久到罗飏以为他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了的时候,丁子木慢慢地说:“我其实真的很想告诉他。” “你说什么?”罗飏有些惊讶。 “我想告诉他。”丁子木再说一次,说的很慢但是很坚定,“罗飏,我真的想告诉他。” “想好了?”罗飏追问,“你真的想好了” “这种事,有什么想好不想好的。”丁子木苦笑一声,“想不想好不都是那么回事儿吗,又不是我想想就能改变结局的。” “你想过结局?” “想过,这两天一直在想。”丁子木叹口气,“这种事放在全天下都只有两种结局,但是放在我这里却只有一种。” “嗯?”罗飏挑起一侧眉,投一个疑问的眼神。 “不可能。”丁子木看着罗飏认真地说,“即便是他也喜欢我,他也不可能承认或者回应,咨询师禁止和病人发生情感纠葛,因为这样会严重影响治疗。他一心一意想要治好我,任何妨碍治疗的事情他都不可能让它发生。” “所以?” “所以我即使想告诉他也不能,”丁子木说,“他会把我转移给别人的,一开始他就说让我接受一个美国教授的咨询,说那个人是行业内的权威。但是我不愿意,在他身边我觉得踏实,我不想离开,所以我不能说。” “试试呢?”罗飏说,“我记得宋智刚追我的时候,我也问过你要不要接受。你建议我试试,你说如果不尝试一下,我永远不会知道答案。 丁子木说:“我不能去试,至少目前不能试。如果有一天,我好了,不再是他的病人,我们之间没有了那层制约,我会说的。” “那要到什么时候?”罗飏有些心疼,“万一在那之前,他有了喜欢的人呢?” 丁子木又一次沉默下来,气氛压抑得可怕,罗飏甚至能感觉到一种绝望的气息在蔓延。木木面对的是双重禁忌,这就是密不透风的枷锁,没有给他任何机会。罗飏心痛难当,她看着这个男孩挣扎着从八岁活到二十二岁,除了“成人独立”,他从未对任何人或者任何事有这么强烈的情感,也从未如此绝望。 罗飏记得在丁子木最落魄时,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即便那时他也不曾绝望,他一直相信自己的“手艺”,想要凭此打造自己的人生。可是面对杨一鸣,他竟然毫无挣扎的余地。 罗飏把车停靠在杨一鸣家的楼下,她清清嗓子说:“木木……” “我会抢在那之前的。”丁子木忽然开口说,眼睛在路灯的映照下亮得惊人,他的脸上泛起淡淡地红色,非常坚定地说,“罗飏,我一定要抢在那之前。” “什……什么?”丁子木的反应完全出乎罗飏的意料,以至于她反应不及。 “我要抢在他喜欢上别人之前好起来,也要抢在那之前让他也喜欢上我。”丁子木扭过头来看着罗飏,眉宇间带着飞扬的神采。 “他是弯的?”罗飏傻愣愣地问。 “应该不是,”丁子木摇摇头,“我知道他去相亲过,但是没关系。他一天不结婚我就有一天的机会,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知道你这个人挺拧,”罗飏说,“冯老师就说过,你能在那种环境下挣扎下来,其实内心非常强韧,但是我以前真没觉得你能拧到这种程度!” 丁子木说:“我这是遵医嘱,杨老师让我学会‘主动’与人交际,我总得有个‘主动’的对象吧。” “哼,”罗飏嗤笑一声,然后又斟酌着说,“理智上,我不太支持你,你给自己选的这条路太难走了,甚至比你之前的路还要难。” “那情感上呢?”丁子木眨眨眼,笑着问。 “情感上……卧槽!”罗飏低声骂了一句脏话,然后说,“你现在让我离开宋智我都做不到!” “所以啊,”丁子木伸个懒腰打开车门,“我也没办法,这种事儿不归理智管。即便他结婚了,我喜欢还是喜欢,也许会对他死心,但是喜欢的心不会死。” *** 丁子木打开房门时杨一鸣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听到门响扭头问:“聊得高兴吗?” “挺高兴的,我还给您带了宵夜。”丁子木说着把手里提着的塑料袋放在了玄关的小台子上,伸手不小心碰到了杨一鸣的挂在墙上的大衣。丁子木愣了一下,又摸了摸那件大衣,衣服上的凉气还没有散去。他换好鞋,拿着塑料袋走进客厅,把餐盒拿出来放在茶几上,转身去厨房拿筷子,路过电视机的时候又摸了摸电视机的外壳,也是凉的。 杨一鸣打开饭盒盖,里面是一份肠粉。今天丁子木他们吃的是火锅,那家火锅店里没有这东西卖,杨一鸣坐在车里,看着丁子木从火锅店里出来后拐去旁边茶餐厅买的。他当时还在想,不知道这小家伙是不是去给自己买宵夜了,要是买的话是买肠粉还是买叉烧包。就这么一路想着,一路开车远远地跟在罗飏后面,直到最后一个路口时才绕到另外一个街口回来,能赶在丁子木之前进屋已经算是够速度的了。他本来都想好了,如果丁子木在他之前进屋,他就谎称自己去车里拿资料了,为了把这个瞎话说圆,他真的从车里拿了一个文件袋上来。 杨一鸣知道自己的行为有点儿傻有点儿变态,但他到底还是不放心。也曾想过索性送他去接他回,但又想给他足够的空间去主动与人交际,让他的世界更开阔一些。挣扎了半天,还是像个跟踪狂一样偷偷摸摸地跟了丁子木一路。 哎,这哪里是咨询师,简直就是老妈子!杨一鸣伸手捏了一截肠粉丢进嘴里,觉得自己有点儿可笑。 “给您筷子。”丁子木递过来一双筷子,又把茶几上的纸巾盒拽过来放在杨一鸣的手边,“够吗?” 杨一鸣点点头,含含糊糊地说“谢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丁子木说,“今晚还要工作吗?用不用我去煮壶咖啡?” 杨一鸣停下手里的筷子:“哎,本来是不用的,我就等弗里德曼教授的一封电邮而已,可是被你这么一说,我忽然馋了。” 丁子木去厨房磨咖啡,杨一鸣嘟囔一句:“完了,以后别人煮的咖啡都喝不下去了。” “那怎么办?”丁子木在厨房里说,“要不我在你家楼底下开个咖啡馆吧,你是终身免费vip。” 杨一鸣愣了一下,觉得这个对话似曾相识,他苦笑一声,还是那个想法——我要你那个vip干什么? 过了一会儿,丁子木端杯咖啡进来:“教授那边的邮件不能明天看吗?” “也没什么不行的,”杨一鸣接过咖啡来,“但是可以骗杯咖啡喝。” “不用骗,我可以给您煮一辈子咖啡。” 杨一鸣的手抖了一下,他叹口气:“这傻小子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一辈子’啊。” 第五十七章 这天夜里,丁子木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对面房间里的杨一鸣想必也没睡,他在等教授的电邮,丁子木犹豫了半晌悄悄下床,穿过又黑又冷的客厅轻轻敲了敲杨一鸣的卧室门。 “进来。”杨一鸣说,“木木,这半夜三更的有什么事儿吗?” “您还不睡?”丁子木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去上班,电邮明天看也可以啊。” 杨一鸣把手里的文件夹丢在一边,挠挠乱翘的头发:“电邮我收到了,那老头提出了一个意见我正琢磨呢,他觉得还是应该用催眠来了解你的各位朋友,让他们彼此间的沟通,或者用眼球运动法和emdr来让你……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 丁子木老实地摇摇头:“听不懂,不过有一件事我很清楚,现在已经两点了,再不睡您明天又要说瞎话旷工了。” “哎,”杨一鸣用手里的笔指指丁子木,“你还说我像德育主任,你这口吻跟我妈差不了太多了。” “对了,阿姨怎么样了?”丁子木马上追问道,“前几天您说她准备出院了。” “下周四出院,这次算是稳定下来了,不过老太太的病是越来越严重了,我们都特别怕下次再进医院就出不来了。”杨一鸣皱起眉头。 “您别这么想,”丁子木说,“阿姨很强的,她会坚持下去的。说真的,我觉得她挺了不起的,上次我去送饭,她躺在那里那么痛苦还冲我笑,还跟我说‘谢谢’,当时我就觉得再难的坎她都能挺下去,如果真的……那她也是笑到最后了。” 杨一鸣慢慢地展开锁起来的眉头,唇边有了一丝笑意:“丁子木,谢谢你。” 大概是杨一鸣的神色太过严肃,丁子木在他的注视下慢慢地红了脸:“杨老师……我……” “真的,谢谢你。”杨一鸣说,“自从老太太生病,我听到了很多安慰的话,有人说‘吉人自有天相’,有人说‘会好的会好的’也有人说‘要相信医学’等等。那些话虽然是出自好意,但是骗鬼鬼都不信,末期癌症,怎么‘好’?‘吉人天相’,要是老太太走了,那算不算‘不吉’?所以我跟杨双明听多了这些话,心里就特烦,其实我妈也挺烦的,只不老太太不好意思拒绝人家,总是压着自己笑脸相向的。但是你刚刚没说那些,你说老太太很‘坚强’,你说她能笑到最后……” 杨一鸣哽了一下,非常郑重地说:“老太太听到了一定特别高兴,真心高兴。” 丁子木鲜少被人这么直白地夸过,也鲜少收到除了“厨艺好”以外的赞扬,听到杨一鸣的这番话,他打心眼里高兴,可这种沉重的话题又高兴不起来。两种情绪在心里一打架,他脸上的表情就变得有些扭曲。杨一鸣看丁子木那别扭的样子,忍不住笑起来:“你这是高兴啊还是不高兴啊。” “杨老师……”丁子木抿抿嘴角。 “行了,我不逗你了。”杨一鸣揉揉眼睛,“不过你想让老太太更高兴点儿吗?明天给熬点儿粥吧,你上次猪的猪肝粥老太太念了好久。” “好好。”丁子木忙不迭地点头,只要杨一鸣让他做点儿什么事儿他都非常高兴,总算自己还是有用的。 “那你也早睡吧,”杨一鸣把摊了一床的资料归拢到一起,全部推倒床的另一边,给自己留了半张床,“明天你不是也要上班吗,我还能旷个工偷懒,你可不行啊,要不袁樵又要变怨妇了。” “袁大哥挺好的,”丁子木笑着说,“他就是嘴贫而已。” 杨一鸣说:“我知道。不过我觉得他都把你带坏了,你现在也开始逗贫嘴了。” “我……很贫吗?”丁子木愣了一下。 “不贫。”杨一鸣说,“这才像个二十多岁人的样子,你以前……嗯……” “惶惶如丧家之犬?”丁子木接了一句。 “哎,我可没这么说。”杨一鸣笑着说,可是心里觉得还真有点儿像。 “您不说我也知道。”丁子木说,“我也觉得最近挺轻松的,可能是知道了自己的问题,所以反倒没什么压力了,再说,有您在我也不害怕了。” 杨一鸣顿了一下,“有您在我也不害怕”这句话在他心里打了三个滚儿,每一次翻过去都裹了一层糖。 丁子木摸摸自己的胸口说:“现在想想,我觉得did未必一定是坏事。” “那你病得不轻。”杨一鸣说, 丁子木说:“真的。以前听人说有时候被蒙在鼓里反而幸福,我挺不以为然的,现在觉得有道理。出了事儿,徐霖替我隐藏,大丁替我面对,我自己倒是一概不知,比比他们,我过的简直就是一帆风顺。” “所以?”杨一鸣问。 “所以,如果有机会我想好好谢谢他们,而且我会好好活下去。” 杨一鸣说:“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因为‘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徐霖也好,大丁也好,他们一直都会陪着你,他们能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你活得好他们才会放心。” 丁子木沉默了一下,然后说:“杨老师,真挺奇怪的,这种被人24小时看着的感觉好像也不太糟糕。” “因为你们是一体的啊,”杨一鸣走过来站在丁子木跟前,很认真地说,“不要怕他们,也不要排斥他们,跟他们融洽相处。 丁子木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我会的。” *** 第二天,杨一鸣到底还是编了瞎话,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都快中午了。于是给周沛发消息说要去福利院看看,等他洗漱完走进餐厅的时候,看到餐桌上有张纸条,上面是丁子木的笔迹:厨房有早饭(估计您吃的时候已经算是午饭了)。 杨一鸣把纸条揉做一团扔进垃圾袋,在厨房里找到一份炒饼。时间有点儿长了,饼有点儿硬,杨一鸣犯懒,想把它放微波炉里热一下,却发现微波炉的门上贴个条子: 杨老师,不要用微波炉热炒饼,那样不好吃。在锅里放一点点油,小火翻炒一下就行。 这小子!杨一鸣无奈地去拿炒锅,一边炒一边嘀咕:本来挺简单的一件事儿,非得弄复杂了,真是……杨一鸣一边吃一边砸砸嘴,虽然复杂,但是真的很好吃。 吃完饭,杨一鸣想着瞎话要编圆,索性就去福利院看看,下周就是月底了,按计划也该去了。他换了衣服,看一眼堆了满床的文件和资料,决定假装自己瞎了。到福利院时杨一鸣先去找了冯老师,跟冯老师简单说了说丁子木的情况。 冯老师一边听一边掉眼泪:“我早就知道他肯定是遇到什么事儿了,当时从医院转来时浑身都是伤……但是没想到是……” 杨一鸣沉默了一会儿说:“不过他出乎我意料的坚强,我都没想到他能那么平静。” 冯老师说:“丁子木从小就这样,他八岁来的,那时已经上到三年级了,因为养病歇了好几个月,等再去上学时功课都跟不上了。他跟我说,他一定不能留级,于是在别的小朋友玩的时候他读书,别人看动画片的时候他写作业,寝室熄灯了,他就跑到走廊里看书……这才八岁啊,我觉得中高考的孩子也不过如此了吧。” 杨一鸣点点头,对于丁子木来说,只要“不疯”,其他的什么苦难都可以克服,他就想快快长大,赶紧独立。留级,等于晚一年毕业,晚一年工作,晚一年独立……这是一个迫不及待要长的孩子。 杨一鸣没有说did的事,这个应该让丁子木来说。杨一鸣从福利院告辞出来以后给刘国强队长打了个电话询问当年的事。刘队长想了想说:“最后那次报警不是我接的,具体的出警记录我得回去查,你等等,我现在立刻去查。” 刘队长急匆匆地挂了电话,杨一鸣在街边随便找了一家咖啡馆坐下等着。他点了一杯拿铁尝了一口就直皱眉,奶太多了,完全抢了咖啡的香气,而且居然打了奶泡,感觉有点儿像卡布奇诺。拿铁和卡普奇诺就像双胞胎,长得很像其实大不相同,卡布奇诺以奶沫为主而拿铁以牛奶为主,这两者带来的口感完全不同。杨一鸣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来,也只有丁子木可以准确地把握杨一鸣的口味,放入适量的牛奶。 这事儿很玄妙,就像杨一鸣可以极快地分辨出来谁是大丁谁是丁子木一样,可就是因为分得太清楚了没办法自欺欺人。他轻轻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想起大丁赤红着眼睛说“我就不行吗,你看看我,我就不行吗”。最开始,大丁对自己搞混他和丁子木而愤怒,等他能够明确地区分开他们俩时,大丁又宁可他分不清…… 杨一鸣觉得心疼,不知道是心疼大丁还是心疼丁子木,只是觉得心疼。 一杯咖啡他只尝了一口,然后任它变得冰凉,不是那个人煮的,喝不出那种味道。 电话铃声响起,是刘国强打过来的:“杨老师,我查到了。” “怎样?”杨一鸣问,“当时起诉的时候为什么只提到了家暴?” “接到报案时,丁子木的母亲已经死亡,丁子木本人有严重的外伤,一看就是暴力殴打所致,人也昏迷了。我们把他送到医院抢救,醒过来时恍恍惚惚的只说是被打的,丁奎强只提到了家暴的事儿。您知道,他家一直家暴严重……” 杨一鸣道了谢挂断电话,也许就是从那一刻起,徐霖作为一个独立的人格彻底地从丁子木的主人格里分离出来,从此替他牢牢地守着这个秘密。知情人,一个已经消失,一个死了,一个不可能坦白,受害者却已经彻底迷失。于是一切都被掩盖在暴虐的殴打之下,杨一鸣甚至怀疑,那场残暴的殴打只是掩盖那些痕迹……到底是谁,那个人到底是谁!杨一鸣紧紧地攥着咖啡勺,这个问题只能去问丁奎强,他想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杨一鸣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冬天了,天黑得很早。五点多的时候天色昏昏。他振作了一下精神,离开了咖啡馆,无论如何,生活总要向着好的方向前行。 *** 城市的晚高峰非常可怕,杨一鸣开到面包房的时候已经快七点了,店里选购糕点的人依然很多。杨一鸣没有进去,而是站在店门口的大树下,透过玻璃看着在里面忙碌的丁子木。 吵嚷的人群中他安静而温和,不急不躁。灯光明亮,在他的眼底映一片光彩,雪白的厨师服,每一粒扣子都严密地扣着,红色三角巾紧紧地包裹着他的脖颈。极素中的殷红色,柔软衣料的禁锢,这一切让丁子木有种禁欲感,不觉诱惑,但觉得凛然不可侵犯——这个人的内心从来都是不可侵犯的,就算是在最不堪的情况下的,他也从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目标明确,绝不迟疑。 杨一鸣看着丁子木冲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小姑娘温和地笑着,然后递给她一个空的盘子,小姑娘的脸都有些红了。 这是袁樵的恶趣味。作为一个厨子,丁子木明明只需要在后厨就可以,可袁樵一定要让他穿戴整齐地站在前台,招惹得附近两条街的小姑娘都闻风而动。杨一鸣看着看着,心里升腾起一阵强烈的不满和酸意,他摸出手机来给袁樵打了个电话。 “喂?”袁樵半死不活的声音响起来,“杨老师,我一看你的电话号码就浑身哆嗦,跟帕金森一样。” “为什么?” “以为你给我打电话只有两件事,一,木木要请假;二,木木要涨工资。”袁樵惯性嘤嘤嘤,“杨老师,你不觉得你对我太残忍了吗?” “放心,今天不请假也不提涨工资。”杨一鸣忍着笑说。 “那好。”袁樵立刻恢复了正常的声音,颇为正经地说“您想说什么?” “丁子木今天要早退,我现在就要带他回家。” “我……卧了个槽!“袁樵叫道。 第五十八章 丁子木周四的时候特地请了一下午的假,袁樵唉声叹气地问:“这又是为什么啊?” “杨老师的妈妈出院,我想去看看她,阿姨说想吃我煮的粥。”丁子木老老实实地说,“真对不起袁大哥,我……” 袁樵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走吧走吧,我要不准你的假,你家杨老师又该拿离职威胁我了。” 丁子木很不好意思,从来没见谁家打工仔能打成他这样的,丁子木自己都觉得实在是说不过去了:“袁大哥,这个月奖金我不要……” “走吧,”袁樵把下巴放在桌子上,苦着脸说,“小祖宗,你赶紧该干嘛干嘛去吧,再不走我可反悔了啊。” 丁子木飞快地就走了,好像身后有人在追。 袁樵看着丁子木远去的背影,慢慢地敛起了笑容。小云关上收银机,撅着嘴问:“老板,我觉得你太偏心了,凭什么木木就能这么请假啊。” 袁樵伸个懒腰:“第一,他能给我挣钱;第二,我乐意。” “引起公愤了,”小云威胁着说,“你信不信我组织罢工。” 袁樵弹弹手指,“不用那么麻烦,我可以直接辞了你们,一会儿我就去网上挂个招工启事去。” “老板!”小云嗓门都提高了。 “行了云丫头,”袁樵指指她的脑门,“我扣他薪水的,你要一个月只拿那么点儿钱也乐意的话我就准你的假。” 小云撇撇嘴:“全勤的钱都不够我花的呢。” 袁樵又像一条蚯蚓一样软趴趴地趴在桌子上:“唉,生意不好做啊。” 丁子木先去菜市场买了新鲜的猪肝和香葱,然后回家泡米。他把大米、糯米和香米混合好,用清水泡上,再把猪肝泡上,又把昨天晚上炖好的猪骨汤拿出来用小锅慢慢煲着。 准备工作做完,丁子木开始收拾屋子。前几天的生活一片忙乱,谁也顾不上归置,房间里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一层土。丁子木手脚麻利,不多一会儿客厅就变得干净整洁。他站在杨一鸣的卧室门口,看着里面的那一片狼藉心里都有点儿佩服杨一鸣的耐受力。 丁子木拿出几个文件夹,把杨一鸣散了一床的资料收拾在一起,能大致看明白的就分类用文件夹夹好,实在看不明白的就按页码单独整理出来,再用长尾夹夹住。等把一床的资料收拾完,床单上纵横的签字笔笔道就显露出来,一看就是在床上写字不小心画上去的,丁子木索性把整个床单被罩都撤了下来扔进洗衣机。 等把一切都收拾完已经四点了,丁子木赶紧去煮粥,泡好的米放在砂锅里用猪骨汤小火煲着,放一点点姜末,等到水开时轻轻撇去浮沫。猪肝切到纸一样薄,粥煲得粘稠了以后放进去汆烫一下就熟还不会老,关火前再撒一把小香葱。他把粥放进保温桶,又用橄榄油炒了一点儿花生碾成花生碎。等一切都准备好,正好五点半,杨一鸣的电话就打来了:“你弄好了么?我到楼下了。” 丁子木拎着保温桶下了楼,杨一鸣看他坐进车子里后笑着说:“你就煲了这么一小桶啊?” “少吗?”丁子木想了想,“有两三碗呢,我觉得应该够阿姨吃了。这东西不能吃剩的,如果阿姨喜欢吃我以后再给她煮。” 杨一鸣发动车子,在发动机轰鸣中说:“你好歹多熬点儿留着给我喝啊,你上次的那个猪肝粥我闻着都香,就是不好意思跟老太太抢。” 丁子木忍不住笑了:“您想吃那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 杨一鸣咂咂嘴:“看把你能的,真是分分钟?那我现在就有点儿饿,有吃的吗?” “有啊。”丁子木低头从背包里掏出来一个盒子,“上午做的铜锣烧,吃不?” 杨一鸣惊得手抖了一下,车子拧出一个弯来:“你是机器猫吗?” “嗯。”丁子木点点头,拍拍自己的背包,“我有神奇的口袋,靠我就对了。”说完,把铜锣烧从盒子里拿出来递给杨一鸣。 靠……你…… 杨一鸣决定装作没听见,他一手拿着铜锣烧一手握着方向盘,一边吃一边问:“真好吃,这是你们这周的主推?” 丁子木摇摇头:“我从店里出来时特地拿的,我想着您五点半来接我去阿姨家,等到那里也快六点半了,估计会饿,所以带着以防万一。你看,这不就派上用场了吗?” “这细心劲儿,以后你媳妇有福了。”杨一鸣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举着一只蹭了点儿油渍的右手找纸巾盒。 “我哪儿来的媳妇。”丁子木平静地说,一把抓住杨一鸣的右手腕拖到自己跟前,又从书包里拽出一张湿纸巾蹭了蹭。眨眼间一连串的动作便做完了,流畅得如同事先演练过一样。丁子木很快地放开了手,把用过的湿纸巾团起来放进铜锣烧的盒子里又收进了自己的书包。 杨一鸣傻愣愣地依然举着右手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他总疑心刚刚发生了一点什么但是又了无痕迹。 “开车握着方向盘,”丁子木说,“杨老师,两条人命啊你能不在这个时候发呆吗?” 杨一鸣握住方向盘,右手手腕上隐约还有温热的感觉。有点儿痒,杨一鸣不自觉地动动肩膀,那感觉似乎更明显了,于是他忍不住抓了抓右手腕,那种暖暖的,痒痒的感觉却似乎更明显了。 杨一鸣咳嗽一声:“那个……丁子木,你喜欢吃什么?” “嗯?”丁子木笑一下,“晚饭是您做吗?” “我敢做你敢吃吗?”杨一鸣说,“这不你去我家做客,总得问问客人的口味嘛。” “哦,”丁子木哼一声,“我随便。” “我家小时工做饭的水平其实还可以,我姐也能做两道菜,不过肯定不如你做的好吃。” “以后我可以天天给您做。”丁子木说,“只要您不烦。” 杨一鸣的心被那句“天天”击中,猛地一沉,有种很复杂的感觉,有点儿苦有点儿酸有点儿涩,唯独没有甜。所谓“天天”是个什么概念?一年?两年?他想到弗里德曼教授说did患者需要6年甚至更长的康复时间。6年,的确是一段漫长的时间,但是在这6年里,丁子木会找到他自己的生活节奏和方向,会拥有他自己的生活空间。或许明年的这会儿,他就会变成每周定时来看诊的“普通病人”,后年的这个时候,客厅里就会有一个年轻的姑娘耐心地瞪着他看诊结束;再过两年…… 丁子木会不会牵着一个孩子说:“宝宝乖,快叫叔叔好”。 杨一鸣心里乱就懒得开口,车厢里一片安静,没多一会儿他觉得嗓子有点儿黏糊糊的,铜锣烧偏甜,吃完了会渴。杨一鸣不自觉地咳嗽一声,咽了一口吐沫。这是晚高峰的三环主路,车道拥堵得不行,想去辅路边买瓶水喝简直是痴心妄想。 丁子木一声不响地打开背包,从里面拿出一个保温杯拧开:“喝茶吗?绿茶。” “谢谢哆啦a梦。”杨一鸣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喝下去半杯,“你真有个万能口袋啊。” “没有,”丁子木淡淡地说,“今天凑巧带着。” 杨一鸣转向从三环路上来拐进了一条小路:“拐进去就到了,我先跟你事先打个招呼啊。我姐的那个闺女非常喜欢你,到时候她肯定会缠着你陪她玩。” “没关系。”丁子木说,“我喜欢小孩子。” “还有,上次她被徐霖和大丁吓了一跳。” “放心,我不会吓着她的,我也不会让大丁和徐霖吓着他。” “徐霖和大丁最近出来过吗?”杨一鸣问。 丁子木摇摇头:“我没见过徐霖,但是最近总想起大丁跟我说的一句话。” “什么?” “他说他跟我比一场……”丁子木奇怪地问,“比什么啊?” 杨一鸣把车子停到路边,一下子趴在了方向盘上,头疼欲裂。 “杨老师?”丁子木推推他,“怎么了?” “没事。”杨一鸣摇摇头,“下车吧。” 丁子木拎着保温桶下车,边走边追问:“可是杨老师,大丁说的我不明白。” 杨一鸣回手拉着丁子木的胳膊说:“放心,大丁那么保护你,不会跟你比打架的。可能……可能跟你比做饭吧,他上次做的饭太难吃了,被我吐槽了。” “比做饭?”丁子木诧异地看着杨一鸣,“杨老师,我怎么觉得我又被您诳了呢?” “傻小子,快走!”杨一鸣轻轻推了他一下,把这个话题掐死。 丁子木停在了一个水果摊前,开始看那一架子的水果。 “干嘛?”杨一鸣说,“你不会想买水果吧?家里可一堆水果呢!” “您说我是客人的啊,哪儿去人家做客空着手的客人?太没礼貌了。”丁子木瞅着一盒车厘子说。 杨一鸣想了想之前的话,一把勾住丁子木的肩把人勾进怀里拖着往前走:“臭小子,学会记仇了啊,牙尖嘴利。” 丁子木一侧的肩膀贴着杨一鸣,被他搂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勾起一抹笑容来。 *** 丁子木在杨家获得了前所未有的热烈欢迎。他先乖乖地去杨妈妈那里问好,杨妈妈看起来精神不错,让丁子木坐在床边跟他说感谢。丁子木一个劲儿地摆手,说这个“谢”字愧不敢当。许筑鈞对丁子木的到来最是兴奋,杨妈妈还没说两句,小丫头就把丁子木拉倒自己房间里去画画了。 杨一鸣不放心追到许筑鈞的房间,盯着一大一小两个人涂完了三张填色画。丁子木笑着说:“杨老师,您别那么紧张好吗,我又不是徐霖。” “徐霖是谁?”许筑鈞问。 “没你事儿你画你的画。”杨一鸣板着脸说,“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 许筑鈞白了杨一鸣一眼,然后拉着丁子木说:“哥哥,我们来画画,不要理舅舅。” “为什么不理我?”杨一鸣不满地抗议。 “你是大人,跟我和哥哥不是一辈人,我们小孩说话大人不要插嘴。”许筑鈞撅着嘴说。 杨一鸣被“两辈人”的说法打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蒙圈着就出去了。 客厅里,杨双明指指母亲的卧室对杨一鸣说:“过去,老太太有话跟你说。”杨一鸣无奈地望望天花板,慢慢悠悠地晃进了母亲的卧室。 杨妈妈拍拍床边说:“坐下。” 杨一鸣乖乖地坐在刚刚丁子木坐过的地方,连姿势都差不多。杨妈妈说:“之前双明把丁子木的情况跟我说了说。” “您听她瞎扯呢。”杨一鸣说,“这就是我病人,您要看就诊记录吗?” 杨妈妈拍拍儿子的手:“你看,你这一脸的‘此地无银三百两’。” 杨一鸣不说话了。 “我的儿子我了解,”杨妈妈慢慢地说,“你初中以后就没带过朋友回家,男的女的都没有,更不要说病人了。” “那……那不是丁子木给您做饭吗?” “那也是因为他住你家啊。”杨妈妈说,“跟妈妈承认很难吗?在医院我就觉得你看他的眼神都不对,而且每次那小子一看你你的目光就躲开。” “妈呦,您是去住院看病的啊。”杨一鸣哀叹道,“您能专心点儿,做个敬业的病人吗?” “这不闲躺着也是闲着吗,”杨妈妈说,“总之,我想跟你说的是,虽然我的确想在咽气之前看到你能安定下来,但是你真的不用为了安慰我做违心的事儿。我不用你带一个不喜欢的人回来,也不愿意你为了怕将来我失望而不敢承认你喜欢人家。” 杨一鸣沉默了一会儿说:“妈,我不是怕你失望,而是……” 杨妈妈摆摆手:“那些都先放在一边。我唯一关心的是,你喜欢的这个男孩子,他到底什么病?” “他没事,”杨一鸣肯定地说,“从心理学角度来讲,他的确有些问题,但现在正在往好了发展,我们已经取得了很大的进展。” “嗯。”杨妈妈点点头,“那就是说你其实是承认了你喜欢他的对吗?” “呃?”杨一鸣把杨妈妈的话串联起来想了一下,哀叫道,“妈呀,您还能不能行了,最近我姐净给您看推理小说了吧。” 杨妈妈笑了笑:“我把你拉扯大,还不了解你?” 杨一鸣扭头看着窗外已经黑了的天,沉默了很久才说:“我,喜欢他。” “他知道吗?” “不知道。”杨一鸣摇摇头,“我也不敢说。” “怕他拒绝?” “不,”杨一鸣苦笑一声,“我都被拒绝习惯了,也就无所谓了,我是害怕影响到他的治疗。” “治好了以后会说吗?” “妈,咱能不那么犀利吗?”杨一鸣招架不住了。 “我来日不多,”杨妈妈拍拍儿子的脸,“所以总是很着急,你要体谅我一下。” 杨一鸣想了想,点点头:“可能会吧,不过那还要很久,久到他的孩子可能都会打酱油了。” 杨妈妈说:“我从你的这个答案里就抓住了一个重点,那就是其实丁子木的病情并不影响他生活,他可以结婚甚至生子。” “呃?”杨一鸣的脑子被老太太绕得有点儿晕,“您说的也对。” “那就行了。”老太太点点头,“这样我还放心一点,至少不影响你们的生活。” “啊?”杨一鸣愣了,觉得自己的智商完全被老太太碾压了。 “杨老太太,其实您就是佘太君吧?”杨一鸣拱拱手说。 第五十九章 杨妈妈行动不便,就靠在床上喝那碗猪肝粥,杨一鸣问:“好喝吗?” “嗯,”杨老太太说,“挺好喝的,他在家也常做饭?” “怎么可能?”杨一鸣笑着说,“他下班回家只能做宵夜了,这碗粥是他特地请了半天假期做的,要不然这会儿他刚下班。” “挺辛苦的。”杨妈妈说,“这年月干什么工作都不容易。” 话音刚落,丁子木敲门进来了,他站在杨妈妈床前,小心地问:“阿姨,好喝吗?” “好喝。”杨妈妈说,“就是辛苦你了,我听一鸣说你特地请了假做的饭。” “不辛苦,”丁子木摇摇头,“其实我是偷懒了,在店里做点心可比煮粥累。我这是托您的福,闲了半天,你要是爱喝,以后我常给您做,下次煮鸡茸粥好吗?” 杨妈妈赶紧摆摆手:“那怎么好意思,你们年轻人都得忙自己的事业,好好工作,不用特地给我做饭。” 丁子木听到”事业“这两个字微微红了脸:“不是事业,就是……打工的。” “谁不是从打工仔做起的呢?”杨妈妈鼓励地说,“年轻人,肯吃苦就能做好,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杨一鸣瞥了妈妈一眼,总觉得这话里有点儿旁的意思。他看一眼丁子木已经开始泛红的脖颈,转移了话题;“丁子木,钧钧没缠着你吗?” “该吃饭了,杨姐姐让我来叫您。”丁子木说,“钧钧在洗手呢。” “小丫头淘吧?”杨妈妈笑着问,“小孩子被我们惯坏了,估计以后会更淘的。” 丁子木诚恳地说;“很乖,特别聪明。我觉得钧钧不是淘,她只是挺有想法的,其实挺懂事的。” “唉,这是我们家唯一一个孩子,大家都觉得她挺孤单的,谁也不忍心拘着她,大了以后会更淘的。” 听到“唯一”这个词的时候,丁子木看了杨一鸣一眼,迟疑了一下没吭声。 “出去吃饭吧,”杨妈妈把空碗递给杨一鸣,“人家小丁第一次来家里,你好好招待一下。” 杨一鸣接过碗来,冲丁子木一抬下巴;“来,小朋友乖乖跟老师去吃饭。” 杨妈妈噗嗤笑了出来,丁子木抿抿嘴角:“好。”然后配合地跟在杨一鸣身后往饭厅走。刚一出卧室门,杨一鸣就叹息一声:“丁子木同学,你越来越会说话了啊,看把我们老太太哄的。” “我以前很不会说话吗?”丁子木认真地问,“可是以前认识我的人都说我脾气挺好的,就是……有时候暴躁了一点儿。” “你以前也很好,很温和,但是不够开朗。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啊,跟人接触积极主动了很多。”杨一鸣鼓励地说,“就这样非常好,我预感要不了多久,你的魅力会横扫四条街的。” 丁子木顿了顿脚步,有一句话压在他的舌尖上几乎要滚了出来,他有一种“豁出去”的冲动。在短短的数息之间,他甚至考虑到即使把这句话说出来,如果自己坚决拒绝接受弗里德曼教授的咨询,恐怕杨一鸣也不会真的把自己转移出去。不但不会,依照杨一鸣工作的认真程度,他可能还会更加认真努力地帮助自己,毕竟,早一天治疗成功就可以早一天摆脱自己……丁子木咬住舌尖,强迫自己把那句话咽下去。还不到时候,再等等,二十二年以来,他丁子木最不怕的就是“等待”二字,他等得起,也愿意去等。 杨一鸣带着丁子木来到饭厅,钧钧已经开始啃鸡翅了,杨双明用筷子敲钧钧的手:“客人还没上桌你倒先吃起来了,没礼貌。” 钧钧恋恋不舍地把鸡翅放下去,一抬头看到丁子木就赶紧招招手:“木木哥哥,赶紧来吃饭。” 丁子木紧走两步过去摸摸钧钧的头:“真乖。” 餐厅灯洒下柔和的光,照得丁子木的脸庞都发出柔和的色泽。杨一鸣看着他笑微微地跟钧钧说话,眉眼间满是温和的神色。不知为什么,杨一鸣忽然觉得很安静,不是听觉上而是心灵上的安静。母亲在里屋,姐姐姐夫在旁边,天真活波的小侄女正在跟自己的爱的那个人嘻嘻哈哈地聊天。屋外,冬天的北风呼啸而过,但是房间里暖得让人沉醉。杨一鸣想起九月的那个下午,他跟杨一鸣坐在搬空了的活动室里,看着窗外慢悠悠飘过去的一片云,又想起在餐厅里吃的那餐饭…… 杨一鸣承认,丁子木其实说的没错,他一直没有变过,他一直是这样的:细心、温和、耐心,有着野草一样的生命力,即便在最不堪的境遇下也能顽强的活着。只是过去,他的人生目标是“活着”,现在,他想“生活”。 杨一鸣戳戳碗里的饭菜,怎么办?想要不喜欢他实在太难了。 饭后,杨一鸣带着丁子木回家,临出门前钧钧嘟嘟囔囔地要求去舅舅家住两天。杨一鸣戳戳钧钧的鼻尖:“你木木哥哥睡你那屋呢,你去了睡哪儿?要不你跟我睡?” “不行。”钧钧特别认真地说,“我自己睡,木木哥哥可以去舅舅那屋睡啊。我是女生,你们都是男生,可以睡一起。” 杨一鸣笑着拍了钧钧的小屁股一巴掌:“小小年纪就知道男女有别了啊。” 丁子木听了这话,不知道想到了哪里,微微低下了头。杨一鸣正要出门,一扭头就看到丁子木闪烁的目光和发红的耳根。杨一鸣愣了一下,莫名地就觉得右手腕有点儿痒痒,他下意识地伸手挠了挠。 “走吧,”杨一鸣招呼一声,“回去早点儿睡,明天还要早起。” “哦。”丁子木慌乱地点点头,跟杨双明一家告辞,出门的时候差点儿撞门框上。 *** 杨一鸣回到家换了衣服进了厨房,一会儿端着一杯水就出来了。丁子木问:“杨老师,我给你煮碗面吧。” “呃?”杨一鸣愣了一下。 “喝水又喝不饱。”丁子木说,“您先洗澡去,我去煮面。” “哎,不是,”杨一鸣端着水,跟着丁子木晃悠进厨房,”你怎么知道我饿了?“ “姐姐家的小时工做的是川菜,您平时口味偏淡,爱吃淮扬菜,我看您今晚都没怎么动筷子。” 杨一鸣心想我不动筷子不是因为菜不好吃啊,但是个中缘由实在不好意思往外说。于是杨一鸣只好靠着门框自嘲地说:“丁子木,你不觉得咱俩相处的核心一直是‘吃吃吃’吗?” “民以食为天嘛,”丁子木在锅里倒进开水,淡淡地说,“再说,除了做吃的,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就这么点儿用处了。” “照你这个逻辑,”杨一鸣做出一个夸张的表情,“我除了吃好像也没什么用处了。” 丁子木停下手里的动作:“不,您……很了不起,”他微微垂着头,一直盯着锅里的翻滚的开水,“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像除了谢谢我也说不了其他的什么,但是杨老师,您真的特别……特别……特别好,我一直觉得,遇到您是我的幸运。” 厨房里安静下来,只听到水沸腾的声音。这话丁子木以前也说过,杨一鸣听过好几遍,但是从来没有哪次说的这么……婉转曲折仿佛带着无限的情意,让人听了脸红耳热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杨一鸣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儿快,他又有了那种手腕发痒的感觉。 “呃,水开了。”杨一鸣指指锅,把话题带开。 丁子木轻轻地叹口气:“嗯,开了。”他把切得细细的白菜心放进去,再把挂面放进去。杨一鸣看着看着,觉得厨房里又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安静,他咳嗽一声:“那个丁子木,我得问问你,我卧室是怎么回事?” “太乱了。”丁子木说,“我给您扫……”他说了半句话忽然顿住了,急急忙忙地抬起头问,“是不是我弄乱了什么?资料找不到了吗?对不起……我应该先征得您的同意,我……” “打住打住,”杨一鸣竖起一只手掌,“我说什么了你就忙不迭地解释,你这个毛病得改改啊,心太重了。” “我……” “我又不在卧室里藏什么变态的情趣用品,有什么不能进的?”杨一鸣懒懒散散地说,“我还怕你被那个乱劲儿给吓着呢?” “我动了您的资料。” “你的。”杨一鸣抬下巴指指定字母,“我卧室里的资料全是你的,你随便看,只要看得懂。” “看不懂。”丁子木沮丧地说,“我连哪张纸跟哪张纸是一份文件都看不出来,好几份连个页码都排不出来。” “你要能排出来才有鬼呢。”杨一鸣挤挤眼睛,“我自己都排不出来。” 丁子木看了杨一鸣一眼。 “真的,我不是安慰你,好多东西我打印完之后看一遍,把需要的内容截下来,剩下的就扔一边,混在一起我自己都排不出来。我刚看了你整理的那几份完整的,居然都对。神了!老实说,你整理了多久?” 丁子木想了想“两个多小时吧。” 杨一鸣竖起一根大拇指:“真有耐心,如果是我,直接扔了重新再打印一份。” 丁子木忍了忍:“您这也太浪费了。” 杨一鸣耸耸肩:“要不我雇你当我的秘书好了。” 丁子木眼睛亮了一下:“真的吗?我可以吗?” “呃……”杨一鸣这话本来是玩笑,他当然知道丁子木想开一家西点店,可他现在这个惊喜万分的反应是怎么回事?“丁子木,你不开你的蛋糕房了?” “我可以给您当秘书吗?”丁子木追问道,“我可以做得很好的,您需要秘书吗?” “不是,丁子木你等等,当我的秘书有什么好的?天天面对一堆非健康人类,你是不是嫌现在的日子太顺心了?” “您不需要秘书是吗?”丁子木的语气低落下去,开始从锅里捞面条。 “算上你,我一周五个个案,安排紧点儿一天半就搞定,要什么秘书啊?你开店我给你当收银员你要不要?” 丁子木把碗递到杨一鸣手里,微笑着摇摇头:“不要,我怕您偷吃。” “嗤,臭小子。”杨一鸣轻笑一声。 丁子木转身去刷锅,冰凉的水流冲刷过自己的手指,冲得他的心都开始发凉——为什么要当您的秘书呢?因为恐怕只有那样,才能名正言顺地一辈子留在这里啊。 杨一鸣捧着碗,站在门边看着丁子木的背影——当我的秘书?丁子木,你这是想考验我吗? 第六十章 杨一鸣食不知味地吃完那一碗面条,丁子木飞快地把厨房收拾好。 “杨老师,您去客厅坐着吃多好,干嘛在门口站着?”丁子木奇怪地看一眼杨一鸣。杨一鸣敲敲碗:“我又没碍你事儿。” “我不是那个意思。”丁子木抿抿嘴,“我的意思是您忙了一天,吃顿宵夜还不踏踏实实地坐下来慢慢吃,多好。” “站着吃助消化。”杨一鸣呼噜噜地又吃了一大口,“丁子木……” “嗯?” “没事。”杨一鸣咂咂嘴,其实他也没什么特别想说的,就是觉得得说点儿什么才自在,要不这气氛总觉得有点儿暧|昧。 “那我问您点儿事儿行吗?”丁子木把抹布挂好,甩甩手问。 “行。”杨一鸣把碗里剩的面汤喝完,顺手把空碗递给丁子木,“毕竟吃人嘴短嘛。” 丁子木转过身把碗扔进洗碗池,拧开水龙头,在哗啦啦的水声中问:“今天阿姨说家里就钧钧一个孩子,她是不是想催您赶紧结婚?” 杨一鸣心想,你个臭小子倒是还挺会抓重点,问题是重点是抓住了,但是理解有偏差啊,老太太明明是在暗示你我以后不会有孩子。 “这个吧,”杨一鸣清清嗓子,“这个其实就是老太太顺嘴一说,强调一下小姑娘被我们宠坏了,让你担待点儿,别跟她一般见识。” “那杨老师,”丁子木觉得手指冰凉冰凉的,他使劲儿攥了攥手,好像给自己壮胆一样问,“那您什么时候结婚?” “等你给我找个合适的师娘我就结婚。”杨一鸣看着丁子木的背影说。 丁子木关上水龙头,厨房里瞬间又变得一片寂静。杨一鸣的目光挪不开地方,他能看到丁子木的肩胛骨随着他手部的动作在薄薄的家居服下隐隐起伏。他几乎能透过那层布料看到丁子木的的背脊,笔直精瘦,长年的体力劳动让他有一层薄薄的肌肉,非常有力量。有一次杨一鸣看到丁子木把一箱子盒装奶油从小货车上卸下来扛进后厨,他当时想帮着扛,结果努力了两次,箱子纹丝不动,一边的袁樵笑得差点儿断气。 杨一鸣想,这个帅小伙越来越招人喜欢了,很快,他就会结识到更多的朋友,开始全新的生活。当他能够逐渐和体内的那些人融合或者共处,那自己也就该慢慢地退出他的生活,站在外围看着他交友、娶妻、生子。 挺难受的,而且不知道这种难受的感觉要持续多久,杨一鸣想想就烦。 “杨老师。”丁子木洗完碗擦干手走到杨一鸣跟前。 “嗯?”杨一鸣挑挑眉,带着疑问的神色看着丁子木。 “您不回房间睡觉吗?”丁子木说,“你就这么一直站在厨房门口?” “啧啧,”杨一鸣侧侧身让开路,“你小子是想说我好狗不挡道吧?” “当然不是,您别这么嫌弃自己。” 杨一鸣眯眯眼睛,指指丁子木的脑门:“越来越贫。” 丁子木愣了一下,眉梢微微垂下来。 “哎哎哎,”杨一鸣叫起来,“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你现在这样很好,非常好,要保持住。我又没有批评你,你那是什么表情?” 丁子木不好意思地笑一笑。 “丁子木同学,”杨一鸣板着脸说,“来客厅,我要好好给你上一课。” 丁子木眨眨眼,兴高采烈地抬脚就走。 “你怎么那么高兴?”杨一鸣好笑地问,“上课能乐成这样那要让你写检查你还不得上房?” “我又不是没写过。”丁子木规规矩矩地在沙发上坐好,“我写得那么规范深刻。” “还真是。”杨一鸣也乐了,想起来那条检查书短信,“你当时上课睡觉,公然违反校规校纪……哎,这么想想,你其实一直都挺贫的,不过以前不太显。” “写个检查书就贫了?”丁子木说,“我也没写多少字吧。” “不是字多字少的问题,是态度问题,我喜欢你的态度。” “对待错误的态度?”丁子木说,“我后来做了黑森林蛋糕承认错误呢,多诚恳。” “得了吧,”杨一鸣不满地说,“当时赶上国庆假你忙得不行,那蛋糕根本就没做。” “没做吗?”丁子木想了想,“我怎么记得我做了呢?” “没有!后来你去帮我收拾活动室,然后咱俩吃了一顿饭,我送你回家时你看到了徐霖。”杨一鸣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非常平静,仿佛是全不相干的人的事儿。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明显影响到了丁子木,他想了想,点点头洒脱地说:“对,我当时吓坏了,因为他是从车窗外面忽然进来的,跟闹鬼一样。” “现在还怕吗?” “不怕。”丁子木摇摇头,“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就不害怕,再说他现在都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胆儿肥了啊。”杨一鸣高兴地说,“不过你现在这样真好,真的。” 丁子木有点儿脸红,微微低了头,眼睛亮晶晶的。杨一鸣看着看着就有点儿恍惚,他咳嗽一声:“那个,丁子木同学,咱们来上课。” “哦哦,”丁子木抬起头,“讲什么?” “讲讲什么叫做‘自信’。”杨一鸣正襟危坐,摆出一副师道尊严的样子,“先说说自信的重要性。” “杨老师,”丁子木说,“你直接夸我就得了呗。” “夸你?” “对啊,让我自信不就是找到自身的长处吗?你直接夸夸我,让我知道自己的优点就行了。” “你……”杨一鸣一拍大腿,“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这年月当学生的都这么嚣张吗!” 丁子木笑得眉眼弯弯地看着他。 “想听我夸?”杨一鸣清清嗓子,“你看,你帅、能干、心好、年轻……” “还有吗?” “你还想怎么着?我都夸你内外皆美了你还不满足?”杨一鸣挥手一巴掌拍在丁子木后脑勺上,“滚回去睡觉去,明天还得上班呢。” 丁子木顺从地站起来往卧室走去,走到一半他又站住脚,不知道是自言自语还是在问杨一鸣:“这样的我……真的好吗?” “什么?”杨一鸣看着丁子木的背影有点儿没反应过来。 丁子木慢慢走到门前,拉开卧室的门,他死死地攥着门把手没敢回头:“我说,我现在的……这个样子,好吗?有人喜欢吗?” 杨一鸣沉默了一下,说:“肯定有。” 丁子木轻轻地叹了口气,进屋了。 杨一鸣从那声叹息中莫名地听出了巨大的失望,他对自己也很失望。因为刚刚,他差一点儿就说出“我喜欢你”,真的,就差一点点,那四个字已经悬在他的舌尖上了。 他自嘲地笑一下,这样都能忍住,真不是一般地讲究“师道尊严”。 *** 深夜,杨一鸣坐在床上写完丁子木今天的病案记录后合上电脑屏幕,他揉揉酸涩的眼睛瞥一眼手机,已经快两点了,再不睡明天又得编瞎话了。他拍拍枕头,刚要躺下就听到卧室门发出轻轻的一声响。 “我操~!”杨一鸣吓了一跳,瞪着门被推开了,丁子木面无表情地站在门边。 “怎么还不睡?” “不想睡。”丁子木简单地说。 “来聊五块钱的?” “就看看你。” 杨一鸣一拍脑门,夸张地叹口气:“大丁同学,你不要每次都半夜三更地摸进来好吗,亏着我这人胆子大不信鬼神,要不然早被你吓死了。” 大丁回手关上门,大步走进来一屁股坐在杨一鸣的床边:“你怎么会知道是我的?” “丁子木的话他会敲门,而且那么晚了,即便他真的睡不着也不会跑来找我,他会自己找本书去卧室里看。” 大丁眯眯眼睛,带着不满的神色说:“你这是在指责我没礼貌还是说我没眼色?我是因为……”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杨一鸣打断了,杨一鸣摇摇手指:“你跟丁子木在‘多心’这个问题上倒是空前一致啊,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大丁松了一口气。 “我的意思是我能理解你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回来,所以急着来找我就顾不得细节。” 大丁的脸色缓和了一些,扯扯嘴角说:“真自恋。” 杨一鸣耸耸肩膀靠在床头上:“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大丁冷笑一声,“你每天跟丁子木卿卿我我的还能顾得上关心我?” “你什么时候看到我俩卿卿我我了?”杨一鸣好笑地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啊,你明知道我什么都不会说。” “你竟然真的没说?”大丁说。 “你不知道吗?”杨一鸣有点儿惊讶,“我以为你都看到了。” “啧啧,”大丁不耐烦地啧啧嘴说,“我不知道啊,我一直没机会出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最近特别强势。” “那今晚呢?” “今晚他情绪不好,”大丁狐疑地看看杨一鸣,“你是不是说他了?他为什么不高兴?” “冤死了,”杨一鸣仔细回想一下,“他今天净听表扬了,临睡前我还夸他来着呢。” 大丁没说话,两只眼睛定定地看着杨一鸣的脖颈,杨一鸣穿一件翻领的睡衣,扣子没扣好,露出了脖子和一片胸口。大丁就牢牢地盯着那一片皮肤,眼睛刺得生疼。 “想什么呢?”杨一鸣抬手拍拍大丁的肩膀。但是瞬间,他感到手腕传来一阵疼痛,大丁反手死死地攥住了他的手腕,用力一推就把人按到在枕头上。在那一瞬间,杨一鸣的脑子甚至跑了一圈儿野马,他想起来那个能一个人卸一箱奶油的丁子木——这小子果然劲儿很大。 “杨一鸣。”大丁把人按在床上,咬牙切齿地说。 “大丁。”杨一鸣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你要干嘛?” “你一直没有回答我,”大丁沉声说,“为什么不能是我?” 杨一鸣没有挣扎,他平静地看着大丁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不是他。” “什么意思?”大丁带着几分怒意说,“你他妈给我解释清楚了。” “你俩是迥然不同的人,你是丁子木一直希望成为的那种人,或许他以后会慢慢变成你,但是现在的你跟他不同。就好像他永远细致周到得甚至有些多虑,而你干脆直接甚至有些莽撞;他做事目标明确永远给自己希望,而你执拗果决从不考虑后果。他今天问我他有什么优点,其实他的缺点也很多,比如心重多虑,比如自卑软弱,但是他能非常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这些缺点并且努力改正,所以你才会出现。大丁,你明白吗,你是丁子木的目标,他未来可能会变得很像你,但是你仍然不是他。” “你会喜欢未来的丁子木吗?” “会。”杨一鸣说,“现在的,未来的,我都会喜欢。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就会喜……欢你。” “为什么?”大丁那种几乎带着绝望、不惜后果玉石俱焚的执拗让人心疼但也让人恐惧。 “因为未来的丁子木一定是在现在的基础上逐渐完善出来的,他不可能完全等同于现在的你。”杨一鸣说这话的时候觉得自己残忍得像个刽子手,但是他不能欺骗大丁,欺骗是毫无意义的。 杨一鸣知道,他就是太了解丁子木和大丁了,所以才没办法自欺欺人。 “那你想怎么办?”大丁赤红了眼睛嘶吼着,“你想杀了我吗,你想我永远不出现吗?我告诉你,休想,我会一直都在!” “你当然会。”杨一鸣坚定地说,“你是丁子木的目标啊,他一直想成为你那样的人。” “嗯?”大丁拧紧眉头盯着杨一鸣,“你什么意思。” “他会成为你。”杨一鸣觉得手腕越来越疼,他轻轻转动一下手腕,大丁慢慢地松开了手。杨一鸣脱出手来抓住大丁的肩膀,“懂了吗,大丁,你不要着急,你要相信他,你等等他,他会追上来的,在未来,你们会相遇。” “你喜欢他……”大丁眯起眼睛,带着一点儿试探地问。 杨一鸣点点头:“未来也会。” 第六十一章 大丁不做声地看了杨一鸣半晌,他摇摇头:“我,其实……不太明白。” 杨一鸣:“你相信我吗?” 大丁迟疑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我其实很想说狗屁他妈的心理咨询师,不过是江湖骗子你丫的话我他妈一个字都不信!” “但实际上呢?”杨一鸣扬扬眉,笑着问。 大丁皱皱眉头,大约是距离太近了,杨一鸣清楚地看到大丁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他心里一惊,不知道哪里有刺激到了他。 大丁俯在杨一鸣的上方,一手撑着床一手慢慢地抚过杨一鸣的眉毛:“你……笑!” “嗯?”杨一鸣疑惑地看着他,没明白大丁想说什么。 “你再笑一下。”大丁有点儿艰难地说,“像刚刚那样笑。” “呃……”杨一鸣敏锐地察觉出了问题,他动了动,“大丁,你……是不是……先起来。” “不!”大丁狠狠地盯着杨一鸣,又往下压了压,“你再笑一次。” “我笑是没问题,”杨一鸣无奈地咧咧嘴角,“问题是笑完了之后呢?” 大丁咽一口吐沫,不吭声。杨一鸣往下瞟瞟,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大丁顶着他的那个部位越来越硬。 “大丁,真的,你先起来好吗?” 大丁牢牢地看着他,低吼一声俯下身去准确地贴上杨一鸣的唇。这基本不能算是一个吻,没有任何过程,大丁用力捏住杨一鸣的下颌,力道之大让杨一鸣痛不可当所以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大丁的舌尖闯进去,压住杨一鸣的舌用力吸吮。 杨一鸣觉得自己最多愣了两秒,他收回手抵在大丁的肩膀,用力去推他。他以为大丁不会松手,所以用了十足十的力,可没想到的是大丁在他发力的一瞬间就松开了手,等杨一鸣察觉时再收力已经来不及了,大丁被结结实实地推到了一边。 他翻身跌在床上,仰躺在杨一鸣身边,一只手臂搭在眼睛上呼哧呼哧地喘息着。 “对不起。”大丁说,“杨一鸣,我很抱歉。” 杨一鸣瞬间就心软了,他撑起身子看着大丁:“大丁,这没……” “对不起。”大丁遮着眼睛,下颌微微有些颤抖,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我没忍住,我的错。” 杨一鸣扯扯嘴角,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不能说“没关系没关系,都是男人我理解”,这样太伤人,他也不能说“没关系没关系,反正你俩一样不如我们就来一炮”,这样就不是伤人的问题了,简直就是混蛋! 所以杨一鸣只好苦笑一下说:“大丁,有些事情……” “我跟他哪里不一样?”大丁轻声说,“别扯那些我听不懂的,说简单点儿。” “你想听?”杨一鸣有点儿想不明白大丁的这种“自虐”心态从何而来。 “想,”大丁闷声说,“我就是想不明白,所以你给我说说,说清楚点儿。” “他……”杨一鸣索性也躺下去,望着天花板说,“其实一开始我就是单纯觉得他很帅。” “哼。”大丁冷笑一声,“他哪里帅?你就喜欢那种细皮嫩肉的,一点儿也不爷们儿。” “是是是,你最爷们儿了。”杨一鸣笑着说,“你到底听不听?” “你说。” 杨一鸣慢慢地回忆着,从八月到十一月,短短的四个月转眼即过,但是有太多的画面扑面而来让他应接不暇。他觉得自己爱上丁子木真是一点儿也不奇怪。看,那个男孩多好! “我接着说啊,”杨一鸣书,“他做的点心很好吃……非常细心,真的,我很少看到男孩子有那么细心的。” “婆婆妈妈……”大丁嘟囔一句,“天天让郑哥去找个女朋友的就是他,也不嫌烦。” 杨一鸣的大脑对这个“郑哥”设了即时提醒功能,两个字一入耳就紧张起来:“他跟郑哥的交流多吗?” “多屁!”大丁淡淡地说,“郑哥就是个事儿妈,要是丁子木没什么事儿他才不出来呢,俩人凑一块鸡毛蒜皮的烦死人,父子俩也没那么啰嗦的……你别转移话题你接着说。” 杨一鸣想了想,说:“他很坚强,真的,他能活成现在这样挺不容易的,我觉得但凡换一个都招架不住。” “我很软弱吗?” “不,你也很强,但你让我紧张。”杨一鸣侧头看看丁,咽下了后半句话。事实上,杨一鸣觉得大丁不但让人紧张还让人恐惧,他的勇往直前总是带着绝望的色彩,不是你死我活就是玉石俱焚,大概因为他是丁子木最后的反抗吧。 大丁沉默下来,很久没出声,手臂依然搭在眼睛上。杨一鸣看着他的侧脸,想那双唇贴上自己时的触感,想丁子木温和的目光和带着淡淡笑意的那一声“杨老师”。 “操!”杨一鸣在心里嘟囔一声,觉得自己体内倒有一把火隐隐在烧……这事儿太他妈糟心了,杨一鸣心浮气躁地又瞥了一眼大丁,琢磨怎么才能自然而然地从床上爬起来去趟卫生间。 过了一会儿大丁忽然慢慢地说:“我让你紧张?你害怕吗?” 杨一鸣:“一开始会,但是现在好了。没关系,我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我并不介意。” “但是这样你不会喜欢上我。” 杨一鸣在心里叹息一声。 大丁又不说话了,半晌之后杨一鸣觉得自己的火快熄了,他清清嗓子说:“大丁。” 大丁毫无反应,杨一鸣侧头看看他发现他呼吸平静绵长。 “操!”杨一鸣翻身坐起来,轻轻推推他,“大丁,大丁,大……走了?” 床上丁子木睡得很熟,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杨一鸣轻轻地把丁子木的手臂放下来,丁子木在睡梦中抿抿嘴角并没有什么反应。杨一鸣长久地凝视着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块被深深刺痛了,这是一个几乎从来没有享受过爱的孩子,他最大的渴望就是能有人爱他。所以大丁会渴望自己,徐林会去找郑哥。 在自己之前,谁会去爱丁子木呢?他会去找谁呢? 杨一鸣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丁子木的头发,悄声问:“你给了自己一个像父亲的兄长对吗?郑哥就是那个会爱你的人对吗?以后……我取代他可以吗?” *** 丁子木一觉睡到自然醒,他睁开眼睛后的第一反应是为什么闹钟没响,第二反应是我操要迟到了,等他从床上蹦起来时才赫然发现这竟然是杨一鸣的房间。 他惊慌失措地四面打量一下,在旁边的枕头上发现了一张纸条: 丁子木,我去上班了,店里已经帮你请过假了,你下午过去即可,不用着急。冰箱里有我买的早点,你可以热热吃了,午饭自己去外面吃吧,不许饿着。ps,我算是明白了,敢情昨天你不是帮我收拾床铺,完全是在给你自己收拾的,半张床都被你占了。 丁子木的脸红得不行,他怎么也想不出来自己是怎么半夜睡到杨一鸣的床上去的。而且看起来,昨晚杨一鸣是跟自己……在一张床上的! 丁子木捏着纸条在屋子里团团转了一圈,越走越焦躁,他一想到杨一鸣睡在自己身边就按捺不住想要嚷嚷两嗓子的冲动。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到底还是放开喉咙喊了两句,喊完之后才想起来看看表,上午十点,还好,楼里的大部分人应该已经去上班了,否则准要以为这里发生凶杀案了。 丁子木冲进浴室飞速地洗漱完,草草吃过早饭就冲出了门,他觉得自己根本不能再在屋子里待下去。只要人在屋子里,他就会忍不住去看杨一鸣的床,想象他们两个人一起躺在上面的画面。自己睡觉打不打呼噜?不磨牙吧?睡姿还可以吧?应该没有半夜打人的毛病吧…… 我去!丁子木站住脚步,觉得自己真可笑。对于一个半夜梦游摸上别人床的神经病来说,睡觉打不打打呼噜磨不磨牙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好吗?重要的是自己到底为什么会跑到别人的床上去! 丁子木掏出钱包,拿出杨一鸣写的那张纸条又看了一遍,这里的每个字他都会背,闭上眼睛就能在脑海里浮现出笔迹来,可他仍然会对着“半张床”三个字脸红心跳。丁子木定定神,小心的把纸条折好又放回钱包里。 丁子木走进后厨时,袁樵正在店里打鸡蛋清,打蛋器发出嗡嗡嗡的声音,他侧侧头看到丁子木说:“木木,我觉得你才是真正的老板。” “抱歉袁哥,”丁子木觉得自己都没脸“不好意思”了。 袁樵挥挥手说:“算了,这年月谁有手艺谁是老大,我得供着你才行……唉,赶紧换衣服去,我快烦死了。” 丁子木换了衣服站在袁樵身边问:“为什么烦?” “接了个婚礼的单子。”袁樵说,“要一个多层蛋糕,我不爱做那个。” “几号要?”丁子木拿过钉在墙上的订货单一页页翻,“我来做吧,那个东西其实挺省事儿的,好看就行不讲究味道,反正其实也没人吃。” “华而不实。”袁樵不屑地撇撇嘴,“又没格调又没味道。” 丁子木轻轻笑一声:“婚礼嘛,都希望热热闹闹高高兴兴的,一辈子就那么一回。” 袁樵嗤笑一声说:“傻小子,这年月哪儿还有‘一辈子一回’这码子事儿?你没听现在婚庆公司揽生意都说‘一辈子的大事’?记住了,婚礼是大事,但不是仅此一回的事儿。” “怎么会?”丁子木拿过面坯来一边揉一边说,“我觉得其实绝大部分人对待爱情还是慎重的。” “对待爱情或许慎重,对待婚姻就未见得了。”袁樵丢下手里的盆,“你也不看看现在的离婚率多高!” 丁子木的脑子有点儿转不过来:“为什么对待爱情慎重对待婚姻不慎重?” “爱上一个人可能只需要几秒,可是婚姻是要过一辈子的。”袁樵瞅着定字母说,“怎么着,小伙子开窍了?想谈恋爱了?” “我跟谁谈啊。”丁子木苦笑一声,“再说,也没人看得上我。” “我啊,”袁樵指指自己的鼻尖,“你跟前站这么大一活人你看不见吗?” “呃?”丁子木愣了一下,手里的动作停住了,“袁大哥您说什么?” “哈哈哈,”袁樵爆发出一阵笑声,“小丁同学,瞧给你吓的,你连敬语都用上了。” 丁子木试探着问:“您……开玩笑的?” “赶紧做你的慕斯吧,都快断货了!”袁樵顺手给了定字母一巴掌,拍拍手走了。 丁子木看看手里的面团,迟疑地想:做慕斯不用这个啊,再一想,不对,那个不是重点,重点是袁大哥到底是不是当真的! 那天一直到下班,他也没有找到机会问袁樵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按照袁樵三句半的说话风格,他觉得很有可能是在开玩笑。当然,这事儿他也不太在意,他现在最在意的是自己到底是怎么半夜跑杨一鸣床上去的。 “你说呢?”杨一鸣面对他的疑问反问道,说这话的时候眼睛还盯在电视机上,今天周末,他想好好歇歇。 “我梦游吗?还是……谁回来了?” “嗯。”杨一鸣点点头,平静轻松地说,“大丁回来了一趟,半夜摸进来把我吓一跳。” 丁子木抿抿嘴角没吭声。 “不高兴?”杨一鸣瘫在沙发里懒洋洋地瞥他一眼。 “不是,”丁子木摇摇头,“其实挺想跟他谈谈的,但是他都不肯跟我照面。” “谈什么?” “不知道,但是肯定要先谢谢他,然后……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能感觉到我很喜欢他。” “嗯。”杨一鸣点点头,“放心,他其实也挺喜欢你。” 丁子木叹息一声,“那么多年了,我其实就跟他说过一句话,都没看清他长什么样。” “这我可没办法,”杨一鸣耸耸肩,“我看他就你这样,不过他说他自己长得挺爷们儿的。” 丁子木点点头:“我虽然没看太清楚,不过我觉得他挺帅的,看起特别……特别……爷们儿。” 杨一鸣哈哈地笑了:“你俩还挺逗。” 丁子木说:“是不是有点儿怪?我这样不会有分裂……” “你已经裂成四个人了还怎么裂啊,”杨一鸣开玩笑地说,“等徐霖再大点儿你自己可以开一桌打麻将了。” 丁子木说:“我不会打麻将。” 杨一鸣顺手把电视关了,扭过头来看着丁子木说:“你真让我惊讶。” “为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拿这事儿跟你开玩笑,但是你的反应很平静。”杨一鸣赞叹地说,“这说明你完全接受了现在的自己,并且已经有了足够的勇气去和那些人交流。我相信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见到他们的。” 丁子木有点儿惊讶,“刚刚您是故意这么说的?” “对,我想探探你的底。”杨一鸣把手掌摊开在丁子木跟前,“其实我超级紧张,你看我一手心的汗。” 丁子木低头看着杨一鸣的手,杨一鸣的手一看就是坐办公室的人的手,挺白净,指尖有薄薄的茧,那是常年写字敲键盘留下的。不像自己的手,粗糙黝黑。 丁子木仿佛受到蛊惑一样伸出手去握住杨一鸣的手,在触碰的一瞬间,那种温热的感觉刺醒了丁子木,他飞快地翻转手腕握住杨一鸣的手,另一只手从茶几上的纸巾盒里抽出一张纸巾,然后低头擦拭杨一鸣的掌心。 杨一鸣的手抖了一下,从他的角度能看到丁子木微微下垂的眼睑,他第一次发现丁子木的睫毛挺密,虽然不长但是密密的一圈,可能就是因为这样,丁子木的眼睛显得特别大特别有神……杨一鸣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儿蒙圈,思绪东飘西飞薅都薅不住。 唯一剩下的感觉就是——丁子木的手很暖,在这个没有暖气的冬天,握着他的手非常舒服。 一掌心的汗能有多难擦?丁子木心里直打鼓,他想要不要把杨一鸣的手翻过来擦擦手背?房间里很静,静得让人心慌。丁子木决定再放纵自己一下,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手上,他要用所有的精力去记住这个感觉,就想上次一样,把这种触感牢牢锁进大脑深处的一个安全角落,永远不会丢失,如果有一天自己忘了,也可以去那个角落把它找回来。 他忽然很害怕。 “杨老师,”丁子木松开手,惶惶抬起眼问,“如果我没好,我会不会……忘记很多事情?” 杨一鸣收回手掌,下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手指,那上面还有丁子木掌心的温度。“你……什么意思?”杨一鸣深吸口气,问道。 “我怕……我怕我忘记。” “忘记什么?”杨一鸣摇摇头,“不会的,你现在很好,你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不会再失忆了。如果你不记得了,我会帮你记得的,放心吧。” 丁子木定定地看着杨一鸣,几秒之后他猝然起身,仓皇地丢下一句“我去睡觉”然后就冲进了卧室。 杨一鸣看着他的背影,皱了皱眉,他心里有个疑问慢慢升起。 *** 丁子木跑回卧室给罗飏打电话。 今天周末,罗飏竟然在家:“木木,你怎么了?” “罗飏,”丁子木急切地说,“我要你帮我一个忙。” “说。” “你……能不能帮我记得一件事,我……我很喜欢杨老师。” “啊?”罗飏懵了,“你……什么意思?你想干什么?杨老师呢?” “我没事,我什么都不想做。”丁子木说,“但是我怕我以后会忘记他,真的,罗飏我忽然特别害怕。就想我忘记了小时候的事儿一样,我特别怕我会有一天因为太喜欢而忘掉他。” “太喜欢怎么会忘掉?哎,不是,木木你先说你小时候是什么意思?你忘什么了?”罗飏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 “你别管那个,总之如果有一天我忘记了,你一定要告诉我有个人叫杨一鸣,我很爱他,好吗罗飏?”丁子木说,“求你帮我记得,我怕我会忘记,我怕我会一辈子错过他。” “好好好,”罗飏安抚地说,“你先别激动,我帮你记得,有个叫杨一鸣的,是个老师,大你7岁,是个不入流的心理咨询师,你很爱他。” 丁子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沉默了一会儿说:“我真的喜欢他。” “追啊。”罗飏鼓励地说,“你不是说要努力让他也喜欢上你吗?” “我……我不会追,”大概是罗飏承诺了他,丁子木这会儿冷静下来了,他小声说,“我不会追人,就……只能对他好。” “唉,你啊,”罗飏说,“傻精傻精的。” “什么叫‘傻精’?” “就是看起来很傻,但其实特别精,一眼能看到问题本质的那种。你知道爱一个人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就是‘对他好’,好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好着好着就一辈子了。相信我,这世界上没几个人能做到。” “他会喜欢我吗?” “不知道,”罗飏停了一下说,“不过木木我跟你说实话,我一直觉得杨一鸣……啊,杨老师其实……对你也挺有意思的。” “嗯?什么意思?” “你记不记得我曾经跟你说过追人不是用玫瑰?” “记得,你说对人好,照顾人衣食住行,时时刻刻都在意对方处处为对方……”丁子木说着说着停住了。 “我就是这个意思,”罗飏说,“我觉得杨老师对你好过头了,好的吧……好的吧……有点儿居心不良!” 丁子木觉得自己的心狂跳起来,以至于他不得不站起来溜达了两圈:“你确定吗?” “靠!我怎么确定?”罗飏好笑地说,“他又不是对我好。” “我……”丁子木说了半句又咽了回去,他想了想对罗飏说,“反正不管怎么样,我还是这样。如果他喜欢,那算我捞着了,不喜欢……不喜欢我也不遗憾了。” 罗飏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着说:“丁子木,我一定要去感谢一下杨老师,真的,现在的你简直太帅了,我的男神!” 第六十二章 正如罗飏说的,丁子木是个傻精傻精的人,他有着最明确的目标和最单纯的心思,于是就用最直接坦诚的方式来达到他的目的。 他会陪着杨一鸣熬夜,一个坐在书房看资料,一个坐在客厅看书,中间还有伴随着袅袅咖啡或者宵夜的香气。三两次之后杨一鸣担心丁子木休息不好,于是再不敢熬夜,为了在单位里把工作做完,他几乎把午休时间都用上了,周沛开玩笑地问他是不是打算下学期竞聘一下教研员。 他也开始帮杨一鸣整理卧室,一开始是整理散落了一床一地的资料,后来包括床单被罩,某天杨一鸣下班回家赫然发现自己的扔在床边的脏袜子脏裤子都被洗了。于是杨一鸣养成了绝好的卫生习惯,脏袜子一定当天就洗,衣物规规矩矩地放在卫生间的洗衣机里,再不随便乱扔。 他也会帮杨一鸣安抚那些暴跳如雷的半大小伙子或者消沉沮丧的姑娘。在丁子木休息的周末,他可以一个下午地在客厅里陪着一个抑郁症的小姑娘发呆。时不常地跟她说两句话,得不到回应就继续发呆,得到回应就慢慢引着她说话。很快,杨一鸣就发现自己的客户都能接受这么一个温和又安静的人,甚至于有些时候他杨一鸣安抚不了的人丁子木出马总能收到奇效。 杨一鸣看着丁子木,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从前是自己融入了丁子木的生活,而现在是丁子木走进了自己的世界,他从一个被动的接受者变成了一个主动的争取者。虽然杨一鸣非常乐于看到丁子木的这种变化,但他对丁子木越来越多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感到不安。 就在这种不安中,他接到弗里德曼教授发来电邮的,两人交换了一下对丁子木的评估后教授高兴地说:“杨,我认为你做的非常好,现在可以尝试他去和另外几个分|身交流了,这样有助于他们彼此之间的了解,为下一步做好准备。” 杨一鸣写道:我完全同意您的意见,我会尝试去引导他。 佛利德曼教授接着说: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认为帮助他融入正常的社会生活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让他有完整的情感生活。did说到底是因为情感和心理上的创伤造成的,稳定而安全的情感关怀对于他是非常有必要的。所以要鼓励他去追求正常、安全、平稳、幸福的情感生活。 杨一鸣瞪着屏幕上的这行字足足发了五分钟的呆,教授也没有再发新的邮件过来,于是屏幕就这么慢慢暗下去,杨一鸣觉得自己的心也渐渐沉了下去。“正常”两个字深深地刺痛了他,他第一次真正从一个社会人而非病人的角度来思考丁子木需要一份怎么样的感情。 长久而真挚,这是必然的,丁子木的情感世界一片空白和荒漠,绝不是一阵潮汐就能滋润的。正常而体贴,这也是不可忽视的,在不正常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需要的就是一份正常的情感和生活,况且他曾经被一个男人那样对待过。 杨一鸣觉得自己没有权利和资格把丁子木的未来都拖进一个“不正常”的生活状态中去,而他的职责应该是帮助丁子木追寻到未来几十年的“正常”生活。 真挺痛苦的,杨一鸣想,不知道自己要多痛苦才能看着丁子木走向“正常”的生活,也不知道还要痛苦多久才能摆脱这一切。 *** 丁子木并不知道杨一鸣的痛苦,他只是着急。每天早晨他一睁开眼睛,潜意识会立刻开始搜索大脑,把藏在最深处的那些画面抓出来飞速扫描一边,他确定自己依然记得和杨一鸣相处的每一个细节,然后才长长地吐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 罗飏给丁子木打电话询问近况,丁子木说:“还好,但是我还是不敢跟他说。” “为什么?”罗飏不解。 “他会躲开的。”丁子木肯定说,“他一定会躲开的,他会把我转交给佛利德曼教授。” 罗飏但心地说:“那怎么办?木木你想怎么办?” 丁子木没说话,半晌惶惶不安地说:“我不知道,我……努力让他喜欢我。” 事实上,杨一鸣比丁子木还要不安。 很多事情,当你没有疑心的时候,它就是一团虚空;一旦你产生一丝丝疑虑,那种怀疑就会无限扩大,杨一鸣能感受到丁子木无处不在的目光,但甫一接触便迅速躲开;他发现丁子木会回避自己的碰触,以往他可以很随意地揽住丁子木的肩,但是现在自己的手刚一伸出去丁子木的耳朵就会发红;他发现丁子木越来越喜欢停留在他的身边,客厅里、餐厅里、卧室里,藉由送一杯茶、借一只笔、或者问一个问题,丁子木用一种并不突兀的方式如形相随。 杨一鸣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他进一步或者退一步都会带来难以预估的后果。所以他跟丁子木接触时变得小心翼翼,他再不敢轻易去揽的肩,也不敢放纵自己的眼神纠缠在他的身上,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疏远他。 杨一鸣纠结得想去找周沛做一下咨询。 丁子木并不知道杨一鸣的纠结,但他隐隐地感觉到杨一鸣在疏远他,这种疏远看不见摸不着只是一种似是而非的感觉。有好几次他捕捉到他杨一鸣的眼神时,杨一鸣不再向以往那样冲他扬扬眉问“怎么了”,而是调转目光看向别处。于是丁子木就有些惴惴不安,他怀疑是自己太主动了以至于惹杨一鸣厌烦了,又怀疑是杨一鸣觉得自己已经好了想让自己走。 丁子木越来越紧张,以至于有时候做点心时会发呆,脑子里全是杨一鸣的影子。袁樵抱着胳膊站在操作间门口问:“木木,你再发一会儿呆咱们这一批菠萝包就可以全扔了。” 丁子木手忙脚乱地把烤箱打开,没带手套就想去抓那个盘子。袁樵大喝一声一步冲过去抓住丁子木的肩头往怀里一带:“小心!” 丁子木被这一声断喝弄得有点儿发蒙,等他醒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袁樵已经把自己抱进怀里了,左手绕过前胸牢牢地搂住自己,右手从脸颊边伸过去抵住烤箱门把它推了回去。 “呃……谢谢袁大哥。”丁子木心有余悸地看着冰箱门。大概是被吓的,丁子木的后背出了一层汗,贴着袁樵的胸口觉得热乎乎的。 “你想什么呢?”袁樵不满地说,“你看看多危险。” 丁子木摇摇头道谢:“我没想什么,就是稍微有点儿走神。” 袁樵叫来一个面点师接替丁子木剩下的工作,然后把丁子木拖到了办公室。他让丁子木坐下,从前台给他端来了一杯奶茶,然后坐在他旁边笑眯眯地说:“说!” “说……什么?”丁子木眨眨眼,有些疑惑。 “说说你最近在烦什么,”袁樵说,“木木啊,你看,我好歹比你多吃了几年糖,看得人要多一些,你那点儿烦心事儿我差不多能猜个*不离十。” 丁子木尴尬地咳嗽一声:“袁大哥,我也没烦什么?” “没有吗?”袁樵翻个白眼望望天花板,夸张地叹口气,用一种唱花腔的声音说:“啊!爱情,你就是夏日里的最后一朵玫瑰,美艳动人又让人绝望。” 丁子木心跳骤然加快,脸红得自己都不好意思否认。 “怎么样?”袁樵得意地说,“佩服我吧,我这种冰雪聪明的人挺罕见的。” “袁大哥,我的鸡皮疙瘩。”丁子木搓搓胳膊,低下了头。 袁樵收起满脸的不正经,认真地说:“愿意跟我说说吗?”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那我给你起个头。”袁樵拿腔拿调地说,“‘袁大哥,我喜欢杨老师,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剩下的你接着说吧。” 丁子木震惊地抬起头看着袁樵:“袁,袁,袁……” “我不圆,”袁樵打断丁子木的结巴,“我觉得我身材挺好的,一点儿也不圆,你不觉得我其实挺像一条法棍的吗?” 丁子木绷不住地笑,笑着笑着眼眶就红了。 “哎哎哎,”袁樵从桌子上抓过一张纸巾拍在丁子木脸上,“别哭啊,这要是让你杨老师知道我把你弄哭了他能弄死我。” 丁子木抽一下鼻子,闷声闷气地说:“不会。” “会,他能吃死我你知道吗,我就没见过那么能吃甜点的男人。” “他是个男人。”丁子木接上袁樵的话,抬起眼睛看着袁樵,“袁大哥,虽然我知道这个不对,但是我也不想……” “等等,你先告诉我哪儿不对?”袁樵好笑地问,“喜欢一个男人哪里不对。” “哪……哪里?”丁子木楞了一下,“男人,不能结婚,不会有孩子,大家会说闲话。” “有法律规定相爱的人必须结婚吗?结婚还有离婚的呢;有社会治安条例规定两口子必须有孩子吗?说闲话?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没谁是不被说闲话的。你袁大哥说话难听你别介意啊,你是一个人,没爹没妈没亲人,别人说闲话只要你自己能扛得住还在乎谁呢?” 丁子木目瞪口呆地看着袁樵,半晌嗫嚅一句:“袁大哥,其实我后半句话是‘我也不想放弃他’。” 袁樵看了他一会,说:“小子,我能抱你一下吗?” “干……干嘛?” “不干嘛。”袁樵一边说着一边把丁子木揽进怀里使劲儿拍拍他的后背,“真好,我就喜欢你这个固执劲儿。” “固执……是褒义词吗?” “你就当褒义词理解就行了。”袁樵松开手,笑眯眯地看着丁子木,“那好,你告诉我,既然这样你还愁什么。” “我觉得杨老师……可能……” “不喜欢你?”袁樵替他接下去。 “嗯。而且我怕杨老师会让我走,咨询师不能和病人有感情纠葛的……我该怎么办?” 袁樵看了看他说:“木木,其实我觉得杨一鸣其实并不适合你,不,准确地说是你不适合杨一鸣。” 丁子木的脸瞬间就白了下去。 “除了你刚刚担心的那些以外,其实你一直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那就是他是一个老师,甭管教课不教课,他拿着教师职业资格证,挂职在区教委,每天都出入中小学,社会道德舆论对于他的职业来说是致命的。如果这件事一旦发生,他肯定丢工作,而且有过这么一段历史,他今后也很难再从事相关的职业了。这些你想过没有?” 丁子木茫茫然摇摇头,眼神空落落的没有了焦点。 袁樵伸手把丁子木的手握在掌心,丁子木微微颤动了一下,垂下眼看着两双交握的手,又茫茫然抬起头看着袁樵。 “木木,一个月前我在操作间跟你说过一句话你还记得吗?” 丁子木摇摇头。 “我说过我喜欢你,当时你吓得连敬语都用上了。”袁樵把丁子木的手举起来,放在自己的唇边轻轻吻了一下,非常的轻,轻到丁子木几乎没有察觉。 “木木,我喜欢你。”袁樵严肃地说,“我没有任何家庭负担,我可以为我今天的一切言行负责任,我有独立的经济基础,我有这个店。我可以给你一个家,让你拥有这个面包店,在这里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你看,跟我在一起,你有一家店,一个爱人,每天都是甜蜜的。如果不想工作,我们可以关了店门去旅行;如果想晒太阳,我们可以在后面的阳光房里放把秋千椅;如果你想做奇怪口味的三明治,我可以帮你调酱;如果你想尝尝不同的巧克力,我就带你去瑞士;如果你想结婚,我们可以尝试一下移民……” 袁樵笑一笑说:“你看,我们多合适!不会给彼此压力,不会给彼此带来任何麻烦,我们的生活目标和兴趣点全是一样的,甚至……我不太在意上下。” 丁子木轻轻眨了一下眼睛,想要努力挣出一个笑容可是眼泪唰地流了下来。 袁樵抽一张纸巾帮丁子木擦,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这是徒劳无功的,丁子木的眼泪就想开了闸一样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好吧,”袁樵叹口气,“看来今晚一定会被杨老师揍了。”他握着丁子木的手往怀里一带,把人抱住说:“哭吧,哭够了算。” 于是丁子木真的就一直哭了下去。他其实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哭,但是眼泪却止不住。他也想像一个男人一样挺直了腰杆洒脱地跟袁樵说话,但是他满心的话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他的脑子里滑过儿时的暴虐片段,闪过冯老师怜悯的目光,也闪过杨一鸣微笑的脸,最后他想起了郑哥,他记得郑哥曾经摸着他的头说:“木木啊,除了我还有谁会真心爱你呢?” 不知道过了多久,丁子木的哭声渐渐平息了下去。他红肿的眼睛几乎要睁不开,袁樵起身去冰箱里包了一包冰块用毛巾裹好递给他:“冷敷一下,兔子眼睛都比你这个好看。” 丁子木接过来捂着眼睛,其实他不在意好看不好看,但是他知道如果让杨一鸣发现他哭过,袁樵肯定是要被说的;再者,有些话他看着袁樵说不出来。 “袁大哥,”丁子木小声说,“我……” “要拒绝我的话就想想再说,说得婉转动听点儿。”袁樵说。 丁子木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袁樵这招以退为进把他的话堵得死死的。 于是房间里安静下来,窗外的日光一点点斜下去,暖气散发的热意让袁樵有些恍惚。他看一眼始终捂着眼睛的丁子木苦笑一下,说了干什么呢?这个结果早就知道了不是吗?从认识丁子木的第一天起,这个好看的男孩子的目光就没有在自己身上停留过一分钟!自己为他做得再多,换来的也不过是一句“谢谢”,他管自己叫“哥”,也许终其一生,最美好的结局就是成为木木的“大哥”。 甘心吗?当然不,但是人生就是这么操蛋,早一步或者晚一步,错过的就是一辈子。如果,仅仅是如果,自己能早于杨一鸣认识他,是不是这个男孩就可以在自己的保护下安然度过一生? 袁樵忍不住叹口气。 丁子木轻轻地开口了:“袁大哥,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 袁樵忍不住翻个白眼更大声地叹口气:“敢情你小子还真的想了要怎么拒绝我啊。” “我……” “行了。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喜欢杨一鸣,从一开始你的眼睛里就没放下过别人。” 丁子木沉默不语。 袁樵说:“木木,我问你,听了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话你想怎么做?” “我不知道……”丁子木栖栖遑遑地说,“我……怕害了他。” 袁樵嗤笑一声:“小子,要听听我的忠告吗?” 丁子木点点头。 “首先,杨一鸣一个三十多岁的老男人……” “二十九。” “我操!”袁樵狠狠地瞪了丁子木一眼,“好,二十九岁的半老男人。有学历有文凭有文化有阅历有智商,你觉得我刚刚说的那些他自己明白吗?” 丁子木点点头。 “ok,如果一个男人,明明知道同性恋会毁了自己的一辈子的事业前途,还一头扎进去,你说,这说明什么?” 丁子木没吭声。 “一个字,贱!” “不……” “爱得太深所以贱,跟我一样。”袁樵恶狠狠地说,“收留你,安慰你,放你假,给你涨工资,吃云丫头白眼,被你拒绝最后还帮你想办法追男人,贱!” 丁子木抽了一下鼻子,又觉得鼻子发酸,眼皮后面全是泪。 “所以,贱人活该下岗丢工作饿肚子没饭吃,那是他自找的。懂吗!” 丁子木点点头,嗫嚅着:“我可以养他。” “操!”袁樵暴跳如雷地嚷起来,“滚滚滚,麻溜儿从我办公室滚粗去,滚回家去,24小时内我不想再看见你。” 丁子木讪讪地站起来:“对不起……袁大哥。” “让你婉转让你婉转,你他妈就婉转成这样?”袁樵在屋子里转一圈,“这个月奖金没了,杨一鸣那傻逼说什么都白瞎,我要扣你奖金。现在,赶紧滚回家去,后天不许迟到,敢迟到我就上了你你信不信!” 第六十三章 丁子木被袁樵无情地赶了出来,冬日的天空蓝的耀眼,丁子木站在店门口发了会儿呆,然后慢慢地沿着马路往家走,灿烂的阳光在他身后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回家干什么呢?丁子木一边走一边想,回到家就会看到满屋子杨一鸣的影子,空气中有他的味道,每一个角落后回荡着他的声音,但那些都不属于自己。丁子木不想回家,但也不知道可以去哪里,自己的世界一直都是单一的,从前是福利院和学校,后来是单位和出租房,现在是面包店和杨一鸣家,那么到底哪里是自己的家呢? 丁子木的脑子很乱,各种念头此起彼伏,他觉得有人在他的脑子里吵架,一开始是隐隐约约的嗡嗡的声音,后来越来越大,虽然听不太清楚,但是那声音响得让他头疼。丁子木慢慢停下脚步,他茫茫然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觉得天下之大竟然没有自己可以前行的方向。 “怎么办?”他问自己。 “滚开!”脑子里一个暴躁的声音忽然响起。丁子木忽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他顺手扶住一棵大树微微弯下腰用力呼吸,但是胸口上好像压着一块巨石,无论怎么努力,空气都到不了肺腔。强烈的窒息感让他的耳鸣更加严重,在一片轰鸣中他清楚地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废物!” 他攥紧拳头,努力挺过汹涌而来的愤怒。这两个字他听过很多遍,小时候父亲常常会说,念书时班里有几个品行不良的学生也会欺负他,指着他骂“没爹没妈的废物”。每次听到他都会有一种暴怒的情绪涌来,这次也不例外。 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直起腰,盯着眼前的粗糙干裂的树皮,轻声问:“你是谁?” “你管我是谁!”那个声音依然暴躁,带着强烈的鄙夷。 “大丁吗?”丁子木微微一笑,“我知道你是大丁。” 头脑里那个声音不说话了,过了很久,丁子木站得腿都酸了,冬日的寒风吹得他透骨的冷。他轻轻问道:“你走了吗?” “……” 丁子木跺跺脚,调转方向往家走去。他觉得眼前熟悉的街道有些扭曲,就好像有一只巨手把他折叠了一下,又觉得脑子里有个想法呼之欲出但又捉摸不定。那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是在从丁子木的角度在看这条街还是大丁的角度,又或者两个人其实是重合的。 就好像站在完全相反位置上的人看着同一幅画面。 丁子木知道大丁没有走,他就住在自己的心里。丁子木现在想赶紧回去,他需要找个地方跟他好好谈谈。 回到家时,丁子木开门的手都是颤抖的,钥匙插了两次都没插|进锁孔。他闭闭眼想定定神,可再睁开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站在门边,而一个看起来有些凶悍的年轻人正拿着钥匙拧开了门锁。 “进来。”那个人凶巴巴地说。 丁子木在门口呆住了,他控制不了自己的手脚,似乎被固定住了,只有思想是活动的。他想咽口吐沫,但是喉咙也失去了控制,他想伸手推开房门,但是用尽力气也不能挪动哪怕一分指尖。 丁子木恐慌极了,他立刻觉得周围的空气越来越稀薄,马上就要喘不过气来了。 “干嘛呢?”站在门口的人扭头冲他啧啧嘴,非常不满,回手拽了丁子木一把。 丁子木踉跄一下,立刻觉得自己又能动了。他紧走两步跨进房门坐在沙发上,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大丁跟着进来,用脚尖一勾就把门撞上了,房间里回荡着巨大的声响。随着这一声巨响,丁子木觉得自己忽悠一下飞了起来,飘飘荡荡地虚浮着,刚刚一直紧紧束缚着自己的禁锢一下子就解开了。他立刻用力呼吸,用最快的速度把肺腔填满。 “丁子木,你太废物了。”大丁坐在沙发上冷冷地说。 丁子木感觉自己应该是站在大丁的对面,但是有种脚不沾的虚飘感。熬过最开始的恐慌后,他冷静了下来。他认真地看着大丁,半晌没说话。 “你干嘛?”大丁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 “我,我第一次有机会好好看看你。”丁子木笑一笑说,“这么久了我都没见过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大丁啧一下,说,“闲的!” “我一直想跟你说一声‘谢谢’,”丁子木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我不知道。” “那……谢谢你,”丁子木诚恳地地说,“真的,我特别感谢你,这么多年你为我做了那么多。” 大丁清清嗓子,凶巴巴地说:“谁为了你啊,我是自己看不下去,我不想憋屈着自己。” “好。”丁子木顺从地说,“那谢谢你顺手帮了我。” “……” “大丁,”丁子木笑着说,“你真是好人。” 大丁动了动身子,更不自在了。房间里一时陷入了沉默,丁子木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大丁,但是又觉得也没有什么问的必要了;大丁本想劈头盖脸地臭骂丁子木一通,但是看着丁子木笑微微的样子,又张不开嘴了。 半晌,丁子木打破了沉默:“大丁,你为什么说我是‘废物’?” 大丁终于找到了话题,他说:“对杨一鸣,你到底想怎么样?” ”大,大丁,你,你知道?”丁子木有点结巴地说。 “废话!”大丁翻个白眼,“傻逼才看不出来好吗!” “那,那,那杨老师……” “那个就是傻逼!” “哦……”丁子木有点儿失望地低下头。 “我问你,你到底想干嘛?”大丁不耐烦地说。 丁子木老老实实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那有什么不知道的?”大丁恼怒地说,“这要是以前我也懒得管了,反正你也下了决心,但是现在你是怎么回事?” “袁大哥今天说……” “他的话就是个屁!”大丁啐了一口,“你不知道他喜欢你啊,他想跟你好肯定不会帮你,一个搅屎棍子。” 丁子木悄声说,“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只是我从前没有想过这些。” “哼。”大丁冷笑一声,嘲讽道“行,挺仁义的。” “我不想害了他。”丁子木说。 大丁:“你了解杨一鸣吗?” 丁子木微微皱皱眉:“我,我不敢说我了解他。” “你觉得,他那种人,如果他不喜欢的,你说出大天来能有用吗?求他有用吗?跪下来求他都没用!”大丁说这话时声嘶力竭。 “嗯,”丁子木受到点儿触动,“袁大哥也这么说。” “那你担心个屁啊!” “我,我也不知道。”丁子木嗫嚅着说,“可能,你说的,我太没用了。” “滚蛋!”大丁忽然暴怒,丁子木看着他的脸扭曲起来,眼睛里射出仇恨的目光,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逼迫得丁子木忍不住想要后退。 “大,大丁?” “你个废物,你就多余活着!”大丁处于狂暴的边缘,他双目赤红,死死攥着拳头,怒吼,“你竟敢说‘没用’?你活着,所有人都喜欢你,他们的眼里只能看得见你,你居然还敢说你没用!丁子木,我告诉你,我他妈想杀了你你知不知道!” “我……” “你什么你!”大丁从沙发上跳起来,用力挥舞手臂,“丁子木,你还想怎么样?嗯?你还嫌不够万事顺心吗?你知道我……我……我他妈……”大丁说不下去了,他呼哧呼哧喘息着,愤怒地在客厅里走了一圈,然后站在丁子木跟前,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你要是觉得自己活着多余就滚蛋!” 丁子木在很近的距离下看着大丁,他能清楚地看到大丁目光中的杀意,在那一刻,他清清楚楚地发现,大丁是恨他的。但是奇怪的是,丁子木竟然不害怕,他轻轻地问:“大丁,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什么?我想说什么?哈,你竟然问我想说什么?”大丁的尖锐的声音甚至有点儿变调,带着几分狰狞,“我想让你消失,彻彻底底地消失!如何?既然你活的那么辛苦,不如我替你活下去。” 丁子木深深地吸口气,极慢极慢地摇摇头:“不。” “不?”大丁再凑近他一些,“你不是不知道该怎么办吗?我知道啊,我他妈太知道自己想干什么了!我告诉你,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喜欢他!” 丁子木猛然瞪大眼睛惊愕地看着大丁,愣了一会儿之后他看到大丁的眼睛里有最真切的痛苦,带着不甘心的挣扎。他伸出手去但是大丁飞速地后退了一步,躲开了丁子木的手。 “大丁,”丁子木慢慢地说,“我的确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去达到目的,而我的目的从来没有变过。”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喜欢杨老师,我想跟他在一起,一直都是这样的。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不让他受到伤害,如果我想明白了,我会去做的。”丁子木想冲大丁笑一笑,但是嘴角刚一咧开眼睛就开始酸痛,他抽一口气,尽力平稳自己的气息说:“大丁,对不起。我,我,我不能放弃。” 大丁顿了几秒:“不想放弃是什么意思?” “我不想躲在你身后,不想只有整个生活里只有郑哥,我想活得更真实一点儿!”丁子木说着说着,觉得自己心酸得不能自已,但是奇怪的是他竟然不想哭!不是哭不出来,而是真的不想哭,他笑一笑说:“大丁,当我意识到郑哥其实并不存在时……” “他存在!”大丁低吼道,“那个人存在,我也是存在的,怎么,你想否定我的存在吗?” “不,”丁子木摇摇头,“我不想否定你,但是我很清楚那并不是我想要的,所以我觉得我快要崩溃了,我以为我这一辈子再也不会有人对我好……可是,还有杨老师。杨老师用刀划伤自己的胳膊向我证明他是真的,从那时开始,我就知道他就是我想要的。” 丁子木向大丁伸出手去,指尖微微颤动着,他说:“大丁,对不起,但是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大丁赤红着眼睛盯着丁子木的手,下颌抽得紧紧的,嘴角抿出不甘和愤怒的情绪。 丁子木说:“杨老师告诉我过,我们会在将来的某一个时刻相遇。” 大丁没吭声,丁子木说:“大丁,你不会消失,也不会失去他,真的,我保证。” “不会?” “不会!”丁子木坚定地摇摇头,他把手轻轻贴放在大丁的胸口,“我们都在这里,我和你。” 大丁慢慢抬起头,看看天花板,然后冲丁子木古怪一笑。丁子木觉得眼前一花,似乎有人推了他一下,一个踉跄之后他跌坐在沙发上,房间里只剩下一片死寂。 *** 杨一鸣下了班去面包房接丁子木,结果被袁樵呛了出来。杨一鸣觉得跟袁樵这种处于更年期的人说不清道理,问清丁子木已经回家了之后就离开了面包房。 袁樵在他身后竖了一根中指。 杨一鸣到家时丁子木正坐在客厅发呆,杨一鸣问:“不舒服吗?” 丁子木摇摇头:“没事儿,杨老师您先换衣服,我去做饭。” “不忙。”杨一鸣抓住丁子木,“你先跟我说说为什么提前下班了。” “店里不太忙,”丁子木尽量从容地说,“袁大哥说上午做的东西够卖,就让我先回来了。” “别瞎扯了,我刚才看到袁樵的那张脸跟更年期便秘一样,一看就不甘心放你回来。” 丁子木摇摇头:“真没事儿。” 杨一鸣淡淡地说:“要么你告诉我,要么我现在给袁樵打电话,如果你俩都不说我就去催眠袁樵。” “杨老师,您不会催眠。”丁子木慢吞吞地说。 “我不是不会,只是催不好而已,”杨一鸣耸耸肩,“催催看,催好了就能知道发生什么了,催不好的话那小子就永远不会烦你了,也挺好!” “催不好会怎么样?” “那谁知道,要么疯了要么傻了,或者智商减退什么的。”杨一鸣满不在乎地说,“反正我也不太喜欢他,我无所谓。” 丁子木噗嗤笑了:“杨老师,您……” 杨一鸣说:“你还别笑,没准哪天我真去给他催眠了。让他跟你胡说八道,嘴那么欠,催傻了他也是应该的。” “别啊,袁大哥又没说什么。”丁子木被杨一鸣逗得直乐。 “那你告诉我,今天到底怎么了,如果没事儿你不可能请假的。” “我……我想给阿姨煮粥。” “煮粥?”杨一鸣皱皱眉,疑惑地说,“怎么想起来煮粥了?” “前几天杨姐姐给我打电话,说问问我牛肉粥要怎么煮,我说不用那么麻烦,我煮好了给阿姨送过去就可以了。正好今天不太忙,我就请假回来煮了。” “我姐姐为什么会有你的电话?” “上次去阿姨就留了啊。”丁子木很自然地说,这倒是真话,当时接到电话时他还挺高兴的。 杨一鸣默默地翻个白眼,觉得全世界都在逼着他把这个男孩子掰弯了,他已经快要把持不住了。 “杨老师,”丁子木说,“那……那我去做晚饭了。” “等等,”杨一鸣叫住丁子木,“你请了一下午的假,煮的粥呢?” “粥……粥……,呃,我想煮牛肉粥,没有买到好牛肉,明天想去远一点儿的超市买,然后再煮。” “明天也不用上班?”杨一鸣眯眯眼睛。 丁子木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编不下去了,含糊地嘟囔一句之后冲进了厨房。杨一鸣心里的疑惑更大了,这是丁子木第一次没有对他说真话,但是他也不想去追问,现在的丁子木心理很稳定,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杨一鸣愿意给他更大的空间去慢慢理清自己的思绪和心情。 于是杨一鸣端杯茶靠在门边跟丁子木闲聊天,说今天咨询的那个小姑娘严重睡眠不足导致情绪不稳,说现在的初三学生都苦得要死要活的。丁子木并不在意杨一鸣说什么,他的脑子里还在转着袁樵的话,手里的菜铲子反过来掉过去地扒拉着锅里的土豆丝。 杨一鸣漫不尽心地说:“最近上火了,牙疼,中午啃个苹果都啃不动,把菜炒烂糊点儿吧,我牙口不好。”说完,转身回客厅了。 丁子木骤然停下手里的动作,看到锅里的土豆丝已经快要成土豆泥了。 第六十四章 这个夜晚杨一鸣辗转难眠,他总疑心自己从丁子木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异样。虽然之前就有所有怀疑,但是最近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他想起晚饭后,丁子木穿上大衣说要出去散步,结果下楼拐了个弯去吴裕泰买了一大瓶杭白菊回来。 丁子木把瓶子放进杨一鸣的背包,说:“明天带到学校去冲水喝吧,现在来暖气了,房间里很燥,冬天本来就容易上火。” 杨一鸣翻个身,上火牙疼本来是他随口胡诌的,要不然就冲那锅快炒烂了的土豆丝,丁子木能郁闷一晚上。可现在,他觉得自己真的开始牙疼了,连带着整个右半张脸都在疼。杨一鸣悄悄地下了床,他记得浴室的镜箱里还有止疼药,不管是牙疼还是头疼,他觉得自己需要吃一片。 他悄悄地穿过客厅,按亮浴室的灯开始翻镜箱。寒冬的风透过窗缝溜进来,杨一鸣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随着这声喷嚏,客厅的灯亮了。 嗯?杨一鸣愣了一下,家里的灯什么时候成声控的了?然后他紧跟着反应过来:丁子木醒了。 “杨老师,您干嘛呢?”丁子木站在浴室门问,看样子也是一直没睡着。 “头疼,找片止疼片。”杨一鸣一边找一边说,“你怎么还没睡” 丁子木没有回答杨一鸣的问题,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厨房传来电水壶烧开水的声音。等杨一鸣拿着药片从浴室出来时,丁子木已经从卧室拿出来了一件绒浴衣。 “穿上吧。”丁子木抖开衣服往杨一鸣的肩上披。杨一鸣因为心里有点儿九曲十八拐的心思,所以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肩膀,伸手接过了衣服:“谢谢啊。” 丁子木的脸一僵,抿了抿嘴。杨一鸣立刻发现丁子木有些受伤的表情,心里后悔自己刚刚的举动,他刚想说点儿什么挽回的时候丁子木忽然伸出右手,把整个手掌贴在杨一鸣的脸上。他的眼睛里发着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杨一鸣,一字一顿,几乎是带着赌气的色彩说:“您的脸,很凉!” 杨一鸣觉得自己的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瞬间天塌地陷,下意识地伸手覆上丁子木的手背,慢慢说:“你的手,也凉。” 丁子木的目光渐渐软下来,眼睛里又有了杨一鸣喜欢的那种温暖的笑意。两个人谁也没动,两只手就这么叠着。 “既然我们都挺凉的,”杨一鸣说,“不如回屋去睡觉。” 丁子木的手掌微微动了动,杨一鸣顺势松开了手。丁子木一根一根地松开手指,掌心里全是汗,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 杨一鸣说:“回去睡吧,很晚了。” “我明天不用上班。”丁子木固执地站在那里不动。 “可是我得上班啊。”杨一鸣叹口气,“再不睡我明天又得编瞎话了,你知道吗,我最近的瞎话编的次数太多了,各种借口都用了两轮了。” “好,”丁子木低头看一眼杨一鸣始终握在右手里的药,“您等等,我去厨房拿水。” 杨一鸣想一片药片而已,扔嘴里直接咽就可以了。厨房里只有两组暖气,温度比客厅低了很多,丁子木穿着单薄的睡衣过去很容易着凉。可是不等杨一鸣张嘴,丁子木已经转过身迈步了。杨一鸣一把拽住丁子木说:“太凉,不用去了。” “没关系。” “等等。”杨一鸣拽着丁子木不松手,“我穿的多,我过去拿水就行了。” 丁子木没有坚持,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杨一鸣进了厨房,一会儿端着一杯水出来。杨一鸣把药片扔进嘴里,一口气喝下去半杯水,说实话,他现在心里燃着一把火,从脸颊上开始烧起,这会儿已经烧得他快成灰烬了,真的亟需扑灭一下。 “好了,我吃完了。”杨一鸣说,“赶紧回屋睡吧,你明天不是还要去超市买牛肉?” 丁子木说:“那我等您下班后一起去阿姨家。” “好。”杨一鸣说,“那你明天等我下班。” 丁子木点点头,仍然站在客厅里不动。杨一鸣无可奈何地说:“小子,你要在这里站到天亮吗?赶紧回屋去睡觉啊。” “嗯。”丁子木低声说,可是脚底下没动。 你是要变望夫石吗我的丁子木同学!杨一鸣在心里哀叹一声,伸手轻轻一推他:“转身,抬脚,齐步走。” 丁子木顺从地转身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来说:“杨老师,我能不走吗?” “嗯?”杨一鸣心里一惊,“你要去哪里?” 丁子木摇摇头:“没事。” 杨一鸣看着丁子木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心里的疑惑逐渐扩大,扩大,扩大……他几乎能从丁子木的眼睛里看到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那是他一直竭力避免的。他当然注意到丁子木越来越多触摸,也总能抓住丁子木专注的目光,但是他自欺欺人的告诉自己,或许那只是出于一个病人对心理医生的依赖…… 杨一鸣看着紧闭着的房门,头疼得更严重了。 *** 第二天下午丁子木抱着保温桶坐上杨一鸣的车时,两个人非常默契地对昨夜的事儿只字不提。只是东一句西一句地闲扯,丁子木告诉杨一鸣他今天不但买了牛肉还买了羊排,冬天了炖锅红焖羊肉补补。杨一鸣跟丁子木抱怨教育口连个年终奖都没有,原来还有个13月工资现在也没了,要穷死了已经没活路了…… 车厢里的气氛轻松而惬意,只是两个人的目光不再交汇。 到了杨家,丁子木刚把粥给老太太送进去就被许筑鈞拽到一边玩填涂游戏。杨一鸣送给外甥女一套86色的彩铅和一本《神秘花园》,说是给孩子磨磨性子。许筑鈞直接把书丢给丁子木说:“木木哥哥,你帮我画吧,这个太难了。” 丁子木翻翻书页说:“杨老师也真是的,这哪儿是你这个年纪画的啊,我都画不出来。” “那你会画什么?”许筑鈞问,“小舅舅画画可难看了,特别丑,比他还丑。” “杨老师不丑啊。”丁子木微微红着脸说,“杨老师多帅。” “不帅。”许筑鈞说,“还没我爸爸好看。” 丁子木见过杨姐夫,的确一表人才,但是他觉得没有杨老师帅,不过跟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争这个还是挺二的。 “我妈妈也说小舅舅不好看,”许筑鈞趴在地毯上,用一只比慢慢地把一片叶子涂满,“妈妈以前老说,小舅舅没脸没钱没权没势,只能盼着哪个姑娘瞎了眼嫁给他。” “怎么这么说,”丁子木微微皱皱眉,“杨老师人很好。” “还行吧。”许筑鈞漫不尽心地说,“不过我妈说她不指望我能有舅妈。” 丁子木停下手里的画笔,看着许筑鈞问:“为什么?” “我舅舅是……是那个……那个……”许筑鈞嘟囔着,小心翼翼地在叶子上描了一圈深绿色的边,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丁子木的心砰砰砰越跳越快,他紧紧地盯着许筑鈞,罗飏的话一遍遍回荡在耳边——我觉得杨老师对你好的居心不良! 许筑鈞终于勾完了那一圈边缘,她停下笔撇撇嘴说:“真难画,木木哥哥我们不画这个了。” “好。”丁子木哑着嗓子说,“我们换一个玩,不过钧钧,你说杨老师怎么了?” “嗯?”许筑鈞想了一下说,“哦,那个啊,我妈妈有一次给小舅舅介绍女朋友相亲,还说没见过‘同性恋相亲的’……哎,木木哥哥你怎么了?把笔给我啊。”许筑鈞说着,从丁子木手里用力拽一只嫩绿色的铅笔。但是丁子木攥得死紧,许筑鈞忍不住叫了起来。 “哦。”丁子木茫茫然松开手,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耳边有尖锐的耳鸣声,但在这一片混乱中他奇迹般的有种解脱感。 门口传来杨一鸣说话的声音,他推开房门:“你俩,玩够了没,出来吃饭。” 许筑鈞欢呼一声:“饿死了饿死了,我要吃红烧肉。” 杨一鸣拉着房门让许筑鈞跑出去,他冲丁子木扬扬下巴:“走吧。” 丁子木从地上站起来时不由自主地晃悠了一下,他觉得房门都在转。 “不舒服?”杨一鸣收起满脸的笑容,两步赶过来一把扶住丁子木,“头晕?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站得太猛了。” “真的?”杨一鸣皱着眉问,“你的脸色不太好。” “真的。”丁子木虽然说着“没事”,但是借着杨一鸣的力道牢牢地攀着他的胳膊,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我真的没事。” 杨一鸣扶着他站了一会儿:“还晕吗?” 丁子木摇摇头,抬起头看着杨一鸣笑了,那笑容越来越大,眼睛亮闪闪的。 杨一鸣又有一种被击中的感觉,胸口涨得满满的,一种莫名的喜悦升起来,忍不住也跟着笑起来:“你笑什么呢,傻乎乎的。” “那您笑什么呢?” “我笑你可笑!”杨一鸣松开丁子木,顺手给了他后脑勺一巴掌,“赶紧吃饭去,我都饿了。” 丁子木跟着杨一鸣去了饭厅,杨双明在饭桌边抬眼一看,忍不住撇撇嘴觉得这俩简直没眼看。这一餐饭,除了许筑鈞所有人都食不知味。丁子木一直笑微微的,杨一鸣看着丁子木的笑容一直在发呆,不由自主地跟着笑;杨双明看着杨一鸣,第一次觉得弟弟色眯眯的样子是那么猥|琐,比流氓还色鬼,不过看起来还是挺让人高兴的于是也跟着笑…… 许筑鈞笑眯眯地拼命吃红烧肉,今天妈妈没有管她,赶紧偷摸多吃几块肉,可乐也可以多喝几口。 饭后,许筑鈞拉着丁子木想要玩拼图,丁子木说:“钧钧乖,哥哥下次再来陪你玩好不好?明天哥哥和舅舅都要上班,要早早回去睡觉。” 听了丁子木的话,许筑鈞想了想点点头,杨一鸣不知道想到了哪里,身体里腾的一下烧起一把火,燎得他心浮气躁。 杨双明把两个人踹出家门,最后说了一句:“木木下次直接过来,别等一鸣了,咱们可以早点吃晚饭,给他剩点儿就行了。” 杨一鸣咂摸咂摸这话,觉得味道有些不对:“哎,姐,不是,这不对啊。” “赶紧走。”杨双明关上了房门。 杨一鸣摸摸鼻子,开车往回走,时间还不算太晚,到家时才九点多钟。杨一鸣伸个懒腰说:“那么早啊,我……我去看会儿资料。” 丁子木:“杨老师,我想跟你谈谈。” 杨一鸣有点儿迟疑,事实上他一点儿也不想跟丁子木谈,他总觉得丁子木今天笑得有些奇怪,让他有种奇怪的危机感,总觉得自己终将会败在这个笑容里,一溃千里。 “就一会儿。”丁子木追了一句。 杨一鸣点点头,坐在沙发上:“你想说什么?” “上次您告诉我,弗里德曼教授建议我把我的情况告诉冯老师和罗飏。” 这个话题让杨一鸣骤然松了一大口气,危机立刻消散掉。但是紧跟着他又有些失望,这种失望来得毫无道理和根据,他扪心自问,难道自己期望过什么吗? “杨老师?”丁子木等了一会儿,见杨一鸣没有反应于是追问了一句。 “哦。”杨一鸣定定神,这个话题是安全的,他立刻找到思路说,“是的,亲人的理解和支持是必须的,她们两个是你最信任的,可以算是你的亲人和朋友,告诉她们,得到她们的理解和支持可以让你有安全感,给你信心,让你有目标,你可以为了她们努力活得更好。” 丁子木:“我需要一个亲人是吗?” 杨一鸣点点头。 丁子木笑了一下,那笑容非常温和,甚至带着甜蜜,耳朵在不知不觉之间已经红了。杨一鸣盯着丁子木的耳朵,觉得自己的耳朵也越来越热,他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丁子木深深吸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有一种情绪似乎要喷涌而出,身体又有了昨天的那种漂浮感,在心灵的最深处,他无比清晰地听到一个声音在喊:“说啊!说啊!说啊!” 一声比一声大,大到声嘶力竭,大到激烈又不甘,大到让丁子木几乎按捺不住。 他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默默地说“不急,不急,我会告诉他的,我们一起告诉他!” 那个声音静了下来,但是丁子木可以听到有别于自己心跳的另外一个心跳声,比他的更激烈,比他的更用力。丁子木努力调整自己的呼吸,让自己的每一次呼吸都应和上这个心跳。 他说:“杨老师,既然我需要一个家人,那您可以做我的家人吗?” 杨一鸣疑惑地看着他:“我一直都是啊,从一开始我不就说过了吗?” “你答应了?”丁子木笑得甜蜜而快乐,眼睛里盛满了星星。 杨一鸣咽口吐沫,他的心已经快要从胸口跳了出来:“我的承诺一直有效。” “那好,从现在起,你答应做我的家人,我的老师,我的医生,我的兄长……我的爱人。” 第六十五章 丁子木红着耳朵看着杨一鸣,唇边挂着笑。杨一鸣毫无反应地坐在那里,刚刚丁子木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到了,甚至在听到之前就有种隐隐的感觉,可是一旦真的听到那几个字,他又完全失去了反应,只觉得心跳越来越不正常,那种房颤的感觉又来了!他愣愣地看着丁子木,好像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他从来没想过丁子木有一天竟然会说出这样一番话,这话应该是…… “大丁?”杨一鸣轻轻喊一声。 丁子木的眉毛飞快地皱了一下:“丁子木,杨老师我是丁子木。我喜欢您,不是大丁。” 杨一鸣难以置信地盯着丁子木。 “杨老师?“丁子木轻轻喊了一声。 杨一鸣动了动僵硬的肩膀:“嗯,丁子木,我想……” “您先听听我怎么想的可以吗?” 杨一鸣闭上了嘴。 “我大概知道您的顾虑,但是我觉得对于我而言,您比冯老师和罗飏更,更,重要。”丁子木把目光转向杨一鸣的脑门,他觉得如果杨老师的眼睛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我,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把我转给弗里德曼教授。” 杨一鸣默默地叹口气,丁子木太聪明了。 “另外,我其实也很担心。”丁子木转而盯着杨一鸣的肩膀说,“我不知道您,能,能不能接受,接受我,还有,我怕会影响您的工作。” 丁子木停下来喘口气,他听到脑子里有个声音在说“笨死了!” 丁子木轻轻笑一下,笨就笨吧,能说到这里已经耗尽了他这辈子所有的勇气了。 “杨老师,这些天我一直很害怕,我知道我喜欢您,我也知道这会给您造成很大的困扰,但是我控制不了。今天,我把这些告诉您,我从一开始见到您的时候我就觉得您特别好,我一直以为所有的老师都跟冯老师一样,冯老师其实也是个……” “停。”杨一鸣竖起一只手掌立在丁子木跟前,“你说什么呢?” 丁子木立刻停了下来:“对,对不起,我,我紧张,我,我一停下来,就,就特别害怕。” “说话就不怕了?” “说话,就顾不上害怕了。”丁子木转而去盯着杨一鸣的领子。 杨一鸣说:“你刚刚不是胆子挺大的吗?” “我,我害怕您的,答案。” “害怕我的答案?”杨一鸣轻轻笑一声,“你想要个什么答案?” “真话。”丁子木说,“不管怎么样,我想要个真实的答案。” “我说真话,你真的能接受吗?”杨一鸣慢慢地说。 丁子木觉得自己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冰冷地一路沉下去,他有点儿慌。事实上,他一直觉得杨一鸣是喜欢他的,尤其在听到了钧钧的话以后他更加确定这一点。可现在想想,他才惊觉其实不是他能肯定杨一鸣喜欢他,而是他从来不敢想如果杨一鸣不喜欢他会怎样。 丁子木努力坐得更直些,他答应过杨老师,从今以后无论处于何种境地,都要活得更坚强更好。他默默地想,这没关系,大不了就回到以前的日子,我可以继续追着他,直到有一天他喜欢上自己。 但是,腰挺得越直,心沉得越深,丁子木觉得自己的肩膀上压着一座山,他快要呼吸不了。 杨一鸣伸手贴上丁子木的脸,那温度热得烫手。丁子木飞速垂下眼睛,眼睫轻轻地眨着,眨出了慌乱和紧张。 “我的真话是,”杨一鸣叹口气,“你才22岁啊。” “嗯?”丁子木抬起头,急切地说,“我已经22岁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杨老师您要相信我我不是一时……” 丁子木的话说不下去了,因为杨一鸣忽然倾过身子,轻轻地吻上了他的唇。那几乎不算一个吻,只是两片唇轻轻地碰触着。但是丁子木觉得自己整张脸都麻了,脑子里一片空白,脸上火烧火燎的。他努力地瞪大眼睛,眼前一片花什么都看不到。 “我的意思是,”杨一鸣没有离开丁子木的唇,轻轻贴着它说,“才22岁就把自己卖了,你亏不亏?” “卖给您,就不亏。” “身正为范啊,”杨一鸣嘟囔一句,“见鬼去吧。” 他用力把丁子木搂进怀里,毫不客气地把捏住他的下颌,用力把人压进自己的怀里。天知道他想这么做已经多久了,天知道他有多渴望这个男孩,在这一刻,所有的理智和约束都让它见鬼去吧。 只想做一件事,好好吻他。 丁子木又觉得自己要飞起来了,刚刚沉得不见踪影的心现在依然不见踪影,只是这回它已经飞到九霄云外。他顾不上去找那颗心,也不需要去找,只要抱着自己的这个人在,一切都不重要。 这一切竟然是真的! 我爱他,我爱我,多么奇妙! 丁子木用力攀住杨一鸣的肩头,他的胸膛能够感受到杨一鸣的心跳,像他一样剧烈。丁子木在迷迷糊糊之间觉得眼前越来越黑,胸口胀鼓鼓地疼。 杨一鸣松开他,拍拍他的后背:“喘气!” “啊……”丁子木用力吸口气,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热得可以让衣服着起火来。 “害怕吗?”杨一鸣轻轻问,“会让你难受吗?” 丁子木的脸红得不像话,但是他仍然勇敢地摇摇头。杨一鸣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吻上去的瞬间是不受理智控制的,但是现在他想起来徐霖向他描述过的那个夜晚,那个令人作呕的肮脏的…… 杨一鸣用拇指轻轻地摩挲着丁子木的唇,软软的,很热很润。杨一鸣忍不住倾过身子用唇轻轻碰了碰,上瘾了一样,他发现自己非常喜欢用唇去感受对方的温度和柔软。完了,杨一鸣哀叹一声,这是病,没药医。 “丁子木,”杨一鸣咳嗽一声,努力板着脸说,“我得……跟你谈谈。” “好。”丁子木点点头,把自己的视线放在杨一鸣的耳朵上。 杨一鸣抬起丁子木的头,迫使他和自己面对面:“看着我行吗?” “行。”丁子木眨眨眼,开始盯着杨一鸣的鼻尖。 “唉,”杨一鸣叹口气,“对眼了,傻小子。”说完,轻轻一个吻印在丁子木的眉心,然后滑到他的眼皮上。丁子木整个人都颤动了一下,如果不是杨一鸣抱着他,他大概能从沙发上蹿起来。杨一鸣的唇,带着神奇的魔力,让他的每一条神经都亢奋起来,指尖都开始发麻。他觉得自己飘得厉害,需要被什么压住或者抱住什么才不至于飞到天花板上去。 “嗯。”丁子木控制不住地呻|吟了一声,手底下立刻就有些失控,他用力按住杨一鸣的肩膀,有些狂躁地把自己贴过去。那力道大得让杨一鸣措手不及,直接被压到在沙发上。杨一鸣微微错开脸,伸手压住丁子木的脖颈轻轻揉着:“丁子木?” “我,我,”丁子木俯在杨一鸣的身上,磕磕巴巴地说,“那个,我……” “嗯,你胖了。”杨一鸣一本正经地说,“还挺沉。不过我觉得你还可以再胖一点儿,现在这样还是有点儿硌。” 丁子木咽口吐沫,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一鸣的灵魂在一片火海中嚎叫:小丁丁同学,你的敏感点为毛那么奇怪!现在怎么办?我也快要…… 杨一鸣说:“你,先起来好吗?” 可是丁子木一动不敢动,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这个姿势,祈求自己硬得不要太明显,他知道,只要自己一站起来,一切都藏不住了:“我,我,我想趴一会儿。” 杨一鸣看看天花板,伸手把丁子木抱好:“别掉下去,这沙发可不怎么宽。” 两个人紧紧抱着,挤在沙发里,掌下是对方的微微战栗的火热的身体,眼睛里是对方同样燃着火的目光,彼此呼吸纠缠着,心就这样慢慢静了下来。 杨一鸣觉得这真是一个奇迹,自己抱着他,穿着单薄的睡衣挤在沙发上,可那种冲动却渐渐平息了下去,只剩下一片静谧和安心。很多事可以不做,但是内心一样满足而喜悦。 “我真高兴。”杨一鸣摸摸丁子木的头发,“感觉自己中奖了。” “我,我才是。”丁子木说,“我的运气用完了,攒了二十二年的运气都用完了。” 杨一鸣噗嗤一下乐了:“丁子木,你情话说得够有水平的啊,跟谁学的这是?” “不是,”丁子木认真严肃地说,“我真是这么觉得的,杨老师我没骗您。” 杨一鸣的眉尖狠狠地跳了两下,“杨老师”这三个字无情地提醒他“学高为师身正为范”。 “丁子木,咱们得换个称呼。”杨一鸣说,“你一叫我老师我就有种犯罪的感觉。” “那,杨,杨,杨……” “你卖恒源祥呢?”杨一鸣笑着说,“恒源祥,羊羊羊。” “我,我叫不出来。”丁子木嗫嚅着。 “叫个‘一鸣’来听听。”杨一鸣舒舒服服地躺着,瞅着丁子木始终红得不像话的脸,愉悦万分。 “一,一,一,一鸣。” “二,二,二,二木。” 丁子木看杨一鸣一眼,羞涩中带着几分恼怒。 “随你叫什么吧,”杨一鸣被那双几乎要滴下水来的眼睛打败了,他摇着白旗说,“随你吧。” 丁子木放松自己,枕在杨一鸣的肩头说:“杨老师,我喜欢您。” “嗯。”杨一鸣侧头吻吻丁子木的头发,“我也喜欢你。” “我会一直喜欢您的,”丁子木认真地说,“不会变。” “我尽量不给你变的理由和机会。” “您……” “二木,”杨一鸣打断丁子木的话,“就算你改不了口叫我杨老师,那能不能把‘您’字改成‘你’字?你这么叫我总觉得跟你差着辈分。” 丁子木轻轻笑一声:“钧钧叫我木木哥哥。” “臭丫头。”杨一鸣皱皱鼻子,“下次就让她改嘴。” 丁子木噌地一下子坐了起来,动作之快险些跌倒沙发下面去。杨一鸣觉得自己的怀里一下子就空了,刚刚还暖暖的感觉没了。于是不满地啧啧嘴又伸手把人拉了下来:“你干嘛?” “杨,杨老师,”丁子木结巴得更厉害了,“您,您,您……” “你!” “你,”丁子木喘口气,“你说下次回家?” “对啊,”杨一鸣理所当然地说,“得让那丫头改口,至少得叫个叔叔吧?要不顺便你也改个口好了,我姐那边倒没事儿,反正你里外都得叫姐,我妈……” “咣当!” 杨一鸣说的正高兴呢,只觉得被推了一下,怀里又空了,紧跟一声巨响传来,他歪过身子看到丁子木坐在地上。 “你干嘛?”杨一鸣好整以暇地说,“地上坐着舒服?” “您,您说……” 杨一鸣笑着说:“你。” “你说,”丁子木定定神,“你说阿姨……” “对啊,”杨一鸣说,“我妈身体不行了你也知道,几个月前她就说闭眼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看我落听,现在我落听了,你改个口让老太□□心呗,行吗?” “阿,阿姨知道……”丁子木咽口吐沫,“知道您,啊不,你,你是……那个,知道我……我……” 杨一鸣实在是觉得丁子木吓得三魂起飞了七魄的样子很好玩,但又不忍心看他被吓成这样。纠结了一会儿还是放弃地说:“我早就出柜了,我妈妈知道。” “可,可,可你还相亲呢。” “我双性恋。”杨一鸣老老实实地说,“有机会回归主流当然要努把力了,不过现在没机会了,我现在弯得跟曲别针一样。” 丁子木迟疑了一下说,“是不是因为我……” “不是。”杨一鸣摇摇头,“跟你没什么关系,我之前也基本没谈过什么正经女朋友,我觉得我跟女的不怎么来电。我妈就说我其实是个同性恋,只不过那双性恋打幌子呢。” “哦。”丁子木点点头。 “所以下周回去你最好改个口,老太太挺喜欢你的。” 丁子木刚刚才正常跳动的心立刻又开始疯狂地颤动。 杨一鸣站起来,从地上把丁子木拉起来:“地上那么冷,你要坐到什么时候?” “我想冷静一下,”丁子木羞涩地笑一下说,“我觉得我快要疯了。” “别啊,”杨一鸣轻轻吻一下丁子木的脸颊,“我刚顶着师德败坏的名义拐了一个老婆就疯了,那我亏了。” “啊!”丁子木忽然被杨一鸣的话提醒了,他喊了一声:“杨老师,我会不会影响到您的工作?袁大哥说我会害您丢工作,还会被人骂。” “袁大哥?”杨一鸣眯了眯眼睛,“袁樵?” “嗯。”丁子木点点头,“杨老师,我们可以小心一点儿,不让别人知道。就说我是您的病人就可以了,其他的我们什么都别说。” “袁樵知道你喜欢我?” “我觉得袁大哥说的挺有道理的,我之前都没有想过这些。” “姓袁的还跟你说什么了?” “我还是有点儿担心。” “我明天就去砸了他的店。” “啊,为什么啊!”丁子木问道。 “说到砸店你倒是反应得快。”杨一鸣眯眯眼睛,“看不出来我在吃醋吗?我吃得多明显啊。” 丁子木眨眨眼睛,觉得今晚的杨一鸣极有可能did了,这完全不是他的日常风啊:“为什么要吃醋?” “你喜欢我这事儿,居然有人比我还早知道!” 丁子木决定打死也不能说罗飏其实也知道了。 “袁樵为什么会知道?”杨一鸣凑近丁子木问,“我一直觉得他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他……”丁子木又红了脸,“他看出来了,我在面包店里老走神。” “他一诈你你就说了吧?” 丁子木点点头,同时警告自己,就算是did状态下也不能把袁樵向自己告白过的事儿告诉杨一鸣。袁大哥人不错,不能害了他。丁子木决定迅速转移话题:“杨老师,我们在一起会不会影响到你?” 杨一鸣点点头:“会啊,我每天想着你,工作就会不专心,然后就会出问题;每天都不想上班,想去面包店盯着你;在食堂吃饭时会想你做的菜;喝水时会想你煮的咖啡……” 丁子木控制不住地笑容越来越大,红彤彤的耳朵支棱着一字不漏地听。 “我喜欢你。”杨一鸣停下来叹口气,“真是要命了,我喜欢你。” 说完,他吻住了他。 第六十六章 杨一鸣抬起头时,丁子木脚底下都有些发软:“杨老师,我,我喜欢你,我想,跟你在一起。” 杨一鸣扶着他说:“二木,虽然你说的很确定,但我还是想提醒你一下……” “我知道您要说什么,”丁子木打断杨一鸣,“我想得很清楚,我唯一担心的是会影响到你的工作。” 杨一鸣摇摇头:“那不需要你操心,只要你好好的,一切都没有问题。“ 丁子木笑一笑:“我会好好的。” 杨一鸣说:“不过二木啊,我挺奇怪你今天居然这么……主动。” 丁子木愣了一下,他下意识地摸摸胸口,又仔细听了听,刚刚还一直陪着自己的那个心跳声没有了,那种始终漂浮着的感觉也没有了——他走了,不知道在什么时候,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然后他就这么呢走了。 丁子木心里空落落的充满了愧疚,有尖锐的痛感,就好像是自己被抛弃了一样。他想,大丁,应该比这个还要痛吧? 杨一鸣轻轻抚了抚丁子木忽然蹙起的眉头:“你怎么了?” 丁子木摇摇头,因为杨一鸣的触摸有点儿脸红。 杨一鸣盯着丁子木始终红着的脸,叹口气说;“二木,你要每次都这么红着脸,我都不敢亲你了。” “为,为什么?” “会忍不住。”杨一鸣耸耸肩,退后两步,“你这个样子太考验我。” 丁子木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头更晕了。他知道杨一鸣说的是什么,也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儿,事实上他并不介意那一切发生。所以他眼睛盯着墙壁,小声说:“没关系。” “是吗?”杨一鸣把人拉过来,手指顺着衣襟的下摆滑进去,“不舒服就说。”说完,他的舌尖轻轻扫过丁子木的眼睑。 丁子木瞬间又被那种剧烈的刺激感击中,刚刚才平息下去的火焰再次席卷而来,烧的昏天黑地。他下意识地伸出胳膊搂住杨一鸣的脖子,发出轻微的呻|吟声。这细弱的声音迅敏地钻进了杨一鸣的耳朵里,他控制不住地把人按进怀里,手掌滑进了宽松的睡裤裤腰。 黑暗、剧痛、压迫的窒息感,腥臭的气息,粘腻湿热的触感…… 丁子木觉得自己的心被一只大手攥得紧紧的,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什么东西拖进了一片黑暗中。 “不!”他发出无声的呐喊,在黑暗中用仅存的一点儿理智喊,“抓住!” 丁子木收紧胳膊,把自己的唇贴上杨一鸣的脖子,那里有剧烈跳动的颈动脉。一下一下的颤动像重锤一样砸在丁子木的心上,每一下都在提醒他,身边的这个人,是杨一鸣。 黑暗中,有一个细小的声音说“躲起来躲起来,你快躲起来。” “不用。”丁子木喃喃地说,“不用躲起来,这是杨老师。” “木木哥哥你快躲起来。”那个声音更急促了,已经带上了哭腔。 “不怕,”丁子木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样说,“不用怕,这是杨老师。” “救救我救救我。”那个声音忽然发出凄厉的哭声,“求求你放开我。” 丁子木有种压抑不住的冲动,他想要冲进黑暗里去把那个孩子救出来,他现在办得到,他已经长大了,他打得过丁魁强。他有一个机会让这一切都不存在,让噩梦在噩梦之前醒来。 “去吧!”冥冥中有一个声音说,“去救他,救了他这一切就都过去了,一切都不存在了。” 丁子木仿佛被催眠一样慢慢松开了手,眼前很黑,但是他知道该往哪里走。前方传来的尖锐凄厉的哭声,一声声刺进他的心里,他觉得自己整个人从心口处裂开了一道口子,然后被人慢慢地、慢慢地、沿着那道口子撕开。这是一场以取乐为目的的凌迟,没有怜悯,永不终结。 是时候结束这一切了,走过去,把徐霖救下来,一切都不会发生。 丁子木轻轻挥了一下手臂,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摩挲一下指尖,上面似乎还有杨一鸣的体温。丁子木站直身子,慢慢地说:“徐霖,我救不了你。” “不不不。”徐林大约是被吓坏了声嘶力竭地喊起来,“木木哥哥求求你救救我。” 丁子木说:“我救不了你,十四年前发生的事我没有办法,很抱歉徐林,我救不了你,因为它真的发生了,我没有办法否定它。” 黑暗中徐霖的声音戛然而止。 虽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丁子木仍然瞪大眼睛努力看着前方,说:“杨老师说过,我必须要承认这件事发生过,然后面对它。我不能更改十四年前的事,但是我想把剩下的日子过好。徐霖,对不起,我救不了你。” 黑暗中依然一片死寂。 “徐霖,对不起,我……救不了。” 丁子木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凉,抬手摸摸,摸到了一手的泪水。这里很冷,他想回家了。 *** 杨一鸣心急如焚地轻轻喊着丁子木,他非常愤怒,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明明之前已经考虑到丁子木可能会有反应,可竟然还是没有忍住!杨一鸣悔恨交加,他一想起丁子木在怀里软软瘫倒的样子就懊恼得恨不得揍自己一顿。他抬头看看墙上的钟,已经五分钟了,丁子木还没有醒过来,摸摸他的颈动脉,跳得凌乱而剧烈。杨一鸣把手掌贴在丁子木冰凉的脸上,喊:“丁子木,醒醒。” 躺在沙发上的丁子木的眼睑颤动了一下,能看到眼球在后面慢慢转动。杨一鸣拍拍丁子木的脸颊,看着他慢慢睁开了眼睛。 “呼。”杨一鸣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浑身都劲儿都松了,“感觉怎么样?” 丁子木慢慢地摇摇头,眼眶里积蓄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 “对不起。”杨一鸣轻轻抹去那些泪,但是怎么擦也擦不干,于是索性作罢,“我很抱歉,下次我不会这样了。“ 丁子木说不了话,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手死死的攥着杨一鸣。 “不急不急。”杨一鸣也坐到沙发上,把人抱进自己的怀里,“哭完了我们再说。” 丁子木横坐在杨一鸣的腿上,靠在他的胸口,低着头看着眼泪一滴滴把自己的裤子打湿了一大片。不知道过了多久,丁子木哑着嗓子说:“杨老师。” “嗯?“杨一鸣微微低下头。 丁子木仰起脸,一言不发地贴上杨一鸣的唇,舌尖轻轻划过唇缝探进去,找到杨一鸣的舌尖,然后一触即退。 这个吻太胆怯,但是几乎让杨一鸣欲罢不能。 杨一鸣用了极大的忍耐力控制住自己,问道:“好点儿了吗?“ “我没事。“丁子木慢慢地把刚才的那一切讲给杨一鸣听,他说得很慢,慢到杨一鸣觉得有人在用一把豁了口的钝刀子割自己,疼痛与愤怒铺天盖地。 “杨老师,”丁子木说,“我没有救他,我知道那一切其实早就发生过了,我是救不了他的。我没有走过去,我害怕走过去的话……就回不来了。” “真好。”杨一鸣在丁子木的额头上印了个吻,“你做的对,你看,你其实都用不着我了。” “我需要你,”丁子木努力笑一下说,“就算不是咨询师,我也得要我男朋友。” “你男朋友在这呢,哪儿都不会去。”儿杨一鸣收一收手臂说。 *** 那个夜晚,丁子木睡在杨一鸣的怀里,他红着脸凑近杨一鸣去吻他,颤动着把自己贴上杨一鸣,几乎有些赌气地把自己像个祭品一样送到杨一鸣跟前。杨一鸣笑一笑:“挺美一事儿,怎么被你弄得那么惨烈呢?” “我,我没事儿了。” “可是我有事儿啊,”杨一鸣笑着说,“我们慢慢来,这事儿是最不用不着急的。” 于是是杨一鸣只是温柔地吻他,在昏昏的床头灯光下一边小声和他说着话,一边一点点抚摸他。杨一鸣拿出了他这辈子所有的忍耐力,用极慢的速度,一点点让他适应自己的存在,带着他感受肌肤相亲和安宁和温暖。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躺在那里小声地说话,话题飘忽不定,杨一鸣给丁子木讲大学英语过六级时听力第二句就彻底懵逼了,丁子木告诉杨一鸣在职高第一次做马芬蛋糕时居然把纸杯给点着了……说着烦了,两个人停下来看着对方嘿嘿嘿地傻笑,笑完了交换一个吻,然后随便扯一个话题接着开始说。 杨一鸣生生把自己憋成一个葫芦,但是嘴瘾是过够了! 深夜,不知道是几点,丁子木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睡梦中带着笑。太晚了,错过了困劲儿杨一鸣反而睡不着,他侧着头,看着丁子木的睡脸。直到这会儿,“以后”这个词才猝不及防地冲到杨一鸣的面前。 他无可奈何地想,什么职业守则都没用了,已经走到这一步就收不回来了,不过他也不太在乎。唯一让人担心的是丁子木的病情,徐霖应该已经安定下来,今夜丁子木用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把他剥离出了自己现在的生命,安置在遥远的过去。可是大丁还在,而且走到今天这一步,大约郑哥也该出来了。 杨一鸣正胡思乱想着,丁子木忽然动了动。杨一鸣拽过被子把他的肩膀盖好,然后顺势轻轻在丁子木的脸颊上吻了一下。 丁子木在梦中笑了笑。 他看见了大丁,在一个非常明亮的地方,丁子木自己仔细分辨了一下判断出来这是一个面包房,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那种面包房。大丁坐在杨一鸣经常坐的那个位置上,面前有一杯咖啡,是杨一鸣喜欢喝的那种。 “大丁。”丁子木坐在大丁对面,“你在干嘛?” 大丁掀起眼皮看看他,又垂下眼用小勺一下下搅着咖啡。 丁子木沉默了一会儿,说:“杨老师很担心你。” “哼。”大丁冷哼一声。 丁子木不在意大丁的反应,平静地说:“杨老师很在意你,以后你会知道的。” “以后?”大丁说,“我还有‘以后’吗?” “有啊。”丁子木说,“你忘了杨老师说的话吗?” 大丁把勺子扔进咖啡杯里,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窗外一片明亮,但就是太亮了,晃得人睁不开眼反而什么都看不清。 丁子木有一肚子的话却不能说,他不能跟大丁说“其实杨老师很喜欢你,只是那种喜欢不是爱”,他也不能跟大丁说“我替你去爱杨老师”,更不能说“把杨老师交给我你放心吧”……那么残忍的话他不能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大丁,这也许是全世界最无可奈何的事情。 “今天你为什么肯让我出来?”大丁忽然问道。 丁子木想了想:“我也没有刻意让你出来或者不让你出来,我……我当时就是觉得心里有种情绪想出来,我其实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是我当时……当时太紧张了,顾不上去想,所以……” “你是因为顾不上,所以一不留神就把我放出来了是吗?” 丁子木摇摇头:“不,我不会有意压制你的。以前可能会,那是因为我不了解你。但是现在不会了。” “现在你也不了解我啊,”大丁冷笑着说,“我们才见过几面?加上这次,三次还是四次?” “我很了解你。”丁子木说,“杨老师跟我讲了很多很多关于你的事儿。” “他说什么了?” “暴躁、急脾气、嘴硬心软、善良、急公好义、特别执着,”丁子木顿了一顿,“杨老师说,你的性格其实最好了。” 大丁的手指微微颤动了一下,他慢慢地把手指蜷起来攥紧:“他这么说……什么意思?” 丁子木闭上了嘴,杨一鸣的原话是“我非常喜欢大丁,如果可以,一定是铁瓷的哥儿们!” 这话太残忍,不能说。 “杨老师的意思是,”丁子木仔细地措辞,“在任何情况下,你都是最值得信任的那一个。” 大丁又拿起那把小勺子一下下地搅着咖啡:“我很喜欢他。” “我知道。”丁子木点点头,“就像我喜欢他一样,你很有眼光。” “我本来不想退让的,”大丁横一眼丁子木,目光中带着几分凶意,但是丁子木并不害怕,依然微笑地看着他,“可是杨一鸣那天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你,他没办法像喜欢你那样喜欢我。” 丁子木的脸有点儿发热,他微微垂下眼:“对不起,但是……” 大丁说:“不用说‘对不起’,我可没答应你我会退出,没准儿哪天我就会去找他,你知道,如果我一定要去你是拦不住的。” “嗯。”丁子木点点头,“如果你一定要去我不会拦着你,但是你答应我,不要跟他吵,更不要强迫他做什么,他其实很没耐性,他会惹你更生气的。” 大丁带着几分惊异几分探究的神色看着丁子木。丁子木镇定地说:“我不骗你,我真的不会阻拦你,因为我信他。” 大丁仓促地站起身,丁子木瞬间觉得天旋地转整个房间都在扭曲,他用力眨眨眼,眼前骤然一片黑暗,然后慢慢的,一个轮廓在黑暗中浮现出来。 那是一张很大的床,杨一鸣仰躺着,一条胳膊伸出去,有一个身影枕在那条胳膊上。丁子木看到那个身影微微动了动,然后慢慢地坐起来,就着窗外的路灯和月光,他隐约看出来那是大丁。 丁子木就站在窗前,看着大丁慢慢俯下|身去,然后在杨一鸣的唇上轻轻吻了一下。 丁子木觉得眼睛里*辣地一阵痛,他轻轻说:“大丁,对不起。” 第六十七章 丁子木一夜都没睡着,大丁走了以后他靠近杨一鸣的怀里,数着杨一鸣心跳声一直到早晨六点。然后他轻轻地起床,去厨房打了豆浆蒸了小包子,给杨一鸣留了一张纸条后去面包房上班。 袁樵已经打开了店门,正指挥店里的小姑娘把这周的特价餐牌搬到店门口支起来。丁子木急走两步赶过去,从一个小姑娘手里吧一米多高的餐牌接过来:“我来放吧,挺沉的。” “啊,木木谢谢你。”小姑娘高兴地把餐牌交给丁子木,撒腿就跑回了店里。寒冬腊月的,西北风一吹可真冷啊。 袁樵在店门口看到丁子木过来了,推开店门出来:“木木。” “袁大哥。”丁子木支好餐牌站正身子,他有点儿紧张,前天才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袁樵,袁大哥会不会让自己离职?说起来离职也是应该的,要不袁大哥该多难受多尴尬,丁子木越想越觉得今天可能是自己在这家店待的最后一天了,于是生出一丝留恋来。 其实昨晚躺在床上闲聊天的时候,丁子木也问过杨一鸣要不索性就辞职算了,要不大家都会很尴尬。杨一鸣问他:“你做的高兴吗?” 丁子木老老实实地点头。 “袁樵让你离职了吗?” 丁子木摇摇头。 “那就继续做吧。”杨一鸣说,“你也可以学点儿东西,将来不是想自己开店吗?跟袁樵去偷师去,又不用交学费。” “可是……您不介意吗?” “还行吧。”杨一鸣耸耸肩,含糊其辞地说,“反正如果实在看他不爽我也可以揍他一顿,你高兴就行。” “那袁大哥不介意吗?” “他介意的话会让你走人的。”杨一鸣说,“有的人求爱失败,就想眼不见心不烦,这辈子再也不见面,有的人可能恰恰相反,得不到看着也行,当不成爱人当亲人也好。袁樵想要什么他自己会斟酌,你做好自己就可以了,你高高兴兴的比什么都重要。” 丁子木为这句“比什么都重要”笑了一夜。 现在他站在袁樵跟前,看着袁樵比以往更严肃的脸,有点儿紧张。他甚至想,如果袁大哥要求结算工资的话,这个月的钱一定一分不能要。袁大哥对自己那么好,真是无以为报,这钱无论如何不能领,以后如果袁大哥用得着,自己也一定义不容辞…… “今天周四了”袁樵说。 “呃?”丁子木有点儿懵。 “周四了丁子木同学,周四啊!”袁樵恨铁不成钢地指指丁子木的脑门,不歇气地说,“下周我们卖什么啊你小子居然还没开出来特餐菜单来你挡我财路啊简直缺德带冒烟我快急死了你还不赶紧滚进去给我想想下个礼拜我们卖什么站在大风口里发什么呆你嫌冷吗!” “哦哦。”丁子木骤然反应过来,“袁大哥我在家已经想好了,下周赶上圣诞节,天气又冷,我们卖royal配曲奇吧。” 袁樵眯着眼睛想一想说:“赶紧进去我们计划一下。” 丁子木跟着袁樵进了店门,他感激地看着袁樵的背影,这么好的一个人,不知道将来谁能得到他。 royal没什么难的,最关键就是白兰地找好了就行。袁樵给相熟的酒商打电话要了两瓶也就搞定了。曲奇更是店里常做的,丁子木做的曲奇被冠以“木木曲奇”的名字,一直卖得很好。为了应和圣诞节,袁樵又订了一个礼拜的红玫瑰,打算配在餐盘里。 “你先做一份我看看,”袁樵说,“酒和花下午就能送到。” 丁子木点点头说好,他不露痕迹地看着袁樵,仔细考虑自己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告诫自己今天一整天“杨老师”三个字打死也不能说,就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就会伤害到他。昨夜大丁那张面目表情的脸孔又浮现在眼前,一片空白之下满是痛苦;而现在,袁大哥云淡风轻的背后是不是强颜欢笑呢? 丁子木把自己关进操作间,尽量细致地制作每一份点心,整整一天几乎都没有离开那间屋子,直到做好了那份royal配曲奇。他把玫瑰花花瓣扯下来铺了盘底,然后码上花式的曲奇饼,旁边用精工瓷的缠花金彩咖啡杯盛了咖啡,再把一小杯白兰地放在托盘上,一起端了出去。 下午生意不忙,袁樵正在店里跟小云逗贫嘴,给小云气得脸都红了,她一看到丁子木出来就嚷:“木木,你看看老板,还有没有人权了?” “做好了?”袁樵不理小云,向丁子木招招手,“过来我看看。” 丁子木把托盘发在餐台上,小云一看那摆盘就惊呼一声“太漂亮了!”袁樵掏出手机来开始给餐点拍照。 丁子木有点儿得意,他把白兰地淋在方糖上,用打火机点燃放进咖啡里,蓝色的火苗一闪即逝,空气里立刻飘起华丽优雅的酒香和咖啡香气。 小云因为看得太入神了,结果下手慢了一拍,袁樵收起手机后迅速把咖啡端走了。不过好在小云还不算反应太慢,盘子里的五块曲奇她抢走了三块。 丁子木紧张地看着袁樵慢慢抿了一口咖啡,然后吃了一块曲奇。 “木木。”袁樵放下杯子看着他,丁子木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极为罕见的认真。 “怎么?” “我应该恭喜你。”袁樵说,“得偿所愿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事儿了,对吗?今天的咖啡味道前所未有的好,我想你应该是前所未有的开心。” 丁子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鼻子有点儿酸,莫名地就觉得自己其实伤害了很多人,大丁,袁樵,他们都那么好,都值得别人全心为之付出,配得上这个世界上最真的感情:“袁大哥,我……” 袁樵轻轻把咖啡杯放下,杯子和大理石台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我应该恭喜你,也应该谢谢你,你现在还肯来我店里我很高兴。” “您别这么说。”丁子木急急忙忙地说,“是我……是我……想说对不起。” “这有什么可对不起的?”袁樵笑了,他拍拍丁子木的脑袋说,“如果你说了违心的话,或者含糊其辞误导我,那才要说对不起呢。你现在这样很好,这样让我不会太纠结。” 丁子木没说话,说实话就算有一万种优点,但是它带给对方的伤害并不会因此而少一点! “好了,”袁樵又喝了一口咖啡,“这套餐不错,就当圣诞特餐推出吧,下周我们主打这个。” 站在一边塞了满满一嘴的小云茫茫然抬起头:哎,刚刚老板跟木木是不是说了什么? *** 今天杨一鸣特别忙,前一段积压下来的工作要赶在年底完成,光是各种总结就有一大堆,于是他一直忙到八点多钟才离开单位。因为时间正好,杨一鸣先去面包店接丁子木,到门口时他掏出手机给丁子木打了电话,然后坐在车里等。百无聊赖之下他刷了刷朋友圈,心理咨询师的朋友圈基本就是精神病之家,各种案例和量表满屏都是,剩下的就是那些励志小图文和视频。杨一鸣随手划了几屏之后就想退出来,可眼前忽然划过一道艳丽的红和幽深的蓝。 那是袁樵发的,燃着火的咖啡,红得滴血的玫瑰,撒着糖粒的曲奇,浓郁的香气几乎能从屏幕里飘出来。 袁樵配的文字是:木木新做的特餐:咖啡与烈火,玫瑰与甜点,爱情是妖冶的,它让人沉沦;爱情是灼热的,它让人疼痛。这是我的圣诞节,这是我的爱情。是的,我爱他。 杨一鸣盯着这行文字,他并不觉得愤怒或者嫉妒,他只是觉得高兴。是的,我爱他。这个男孩子难道不值得去爱吗?而这个男孩,现在属于自己——真太棒了! 丁子木裹着大衣从店里急匆匆地跑出来,拉开车门说:“杨老师,您等急了吧?” 杨一鸣把手机递到丁子木跟前。 “这……这个……我……”丁子木瞬间涨红了脸,“我该怎么办杨老师?” “什么都不要做,”杨一鸣说,“一如既往就很好,不要试图去安慰他,更不要试图去劝解他。” “他真的不会觉得我在店里很难受吗?” 杨一鸣摸摸丁子木的脸说:“昨天以前,我天天在家里看着你,小心翼翼地和你保持距离,命令自己不准越雷池一步,不准吓着你,不准把你带进这个圈子。要帮助你,然后看着你找个罗飏那样的好姑娘,结婚生子快乐地过一辈子。我不觉得这很难受,每天能看到你,跟你说话,这就特别快乐,当时我最怕的其实就是吓跑你。” 丁子木脸上都烧起火来了,他本来非常正经地在谈正事,忧心忡忡,结果被杨一鸣猝不及防地腻了一脸!现在丁子木的脑袋里全是巧克力酱,粘稠甜蜜。 丁子木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杨,杨,杨……” “恒源祥。”杨一鸣哈哈一笑说,“没关系,袁樵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丁子木定定神,小声耳语地问:“那大丁呢?” 杨一鸣:“干嘛那么小声?” 丁子木愣了一下,尴尬地笑一笑:“我,我,我怕他听见……我犯傻了。” 杨一鸣侧过身子,把手掌放在丁子木的胸口:“你能感觉到他吗?” 丁子木摇摇头:“现在不能。但之前有时候我能感觉到他。” “那是什么样的感觉?” “嗯……很奇怪。好像我有两个心脏,我总觉得我能听到一个不一样的心跳声。然后我会觉得自己要飘起来……”丁子木慢慢地想杨一鸣解释那种感觉。他说得有点儿混乱,但是杨一鸣能理解。 杨一鸣说:“你不用那么紧张,大丁现在不在。” “真的吗?” “嗯,他来你会知道的。”杨一鸣说,“二木,我得说,你这是我见过最棒的病人。” “为什么?” “之前,你一直不知道大丁的存在,可是这才短短的几个月你就可以和大丁交流了,这太难得了,正常情况下这可能需要一年甚至几年的时间。” “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信任你,你们之间的沟通是有效的,你们正努力地去了解对方。现在,你已经可以感应到他的出现了,你们之间已经达成了某种理智、情感上的交流。” 丁子木想了想,红着脸说:“昨天,我跟您说我,我,我喜欢,你的时候,我听到大丁一直在鼓励我。” “他是个急脾气,也就是他之前不想管,否则早就逼着你说了。”杨一鸣笑着说,“他之前还质问我为什么不跟你告白呢。” “那他为什么……” “大概是……彻底失望了吧。”杨一鸣叹口气,“我拒绝了他很多次,每次我都觉得自己特别残忍而且不知好歹。” 丁子木看着杨一鸣,忍不住凑过去在他的唇上吻了一下,刚想离开时杨一鸣抓住了他的衣领,轻轻探出了舌尖加深了这个吻。丁子木瞬间就把理智丢到了一边,等两个人气喘吁吁地分开时,他的大脑都烧成白地了。 杨一鸣的额头顶着丁子木的额头,彼此的呼吸交融在一起,杨一鸣说:“二木,记不记得我说过你其实正在追赶大丁?” 丁子木点点头:“你还让大丁在前面等等我。” “他现在不仅仅是在等你,他在伸手拉你。” 丁子木困惑地眨眨眼睛。 “没关系,”杨一鸣说,“你慢慢会意识到的,他会越来越多出现,会和你交流,会教你做很多事,会是你最好的助推器。” 丁子木瞪大了眼睛。 “可是二木,我有两个要求。第一,你不要变成他,你就是你,你们会渐渐成为一个人,但你不是他,你们应该是互补的。” 丁子木深深吸口气,点点头。 “第二,”杨一鸣微微侧侧头,又在丁子木的唇上碰了碰,“如果他来了,就在你的心里,你一定要告诉我。” 丁子木又点点头,忍不住问一句:“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让他看到我做这件事。”杨一鸣说着,捧住丁子木的脸深深地吻了下去。 第六十八章 丁子木从来不知道谈恋爱会是这样的一种感觉,每天都会头重脚轻地飘忽着。罗飏给他电话,他一接起来就嘿嘿嘿地傻笑,笑得罗飏起了一身的白毛汗:“木木你干嘛?笑什么?”罗飏疑心丁子木是不是有点儿犯病,于是立刻紧张起来:“你哪里不舒服吗?头晕吗?我去看你你在哪里?” “我没事。”丁子木说,“我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 “你想告诉我你在‘嘿嘿嘿’?”罗飏本来是想打趣丁子木的傻笑的,可谁知道丁子木居然结巴起来:“我,我,我……” 罗飏沉默了两秒,小心翼翼地问:“木木,你是不是应该跟我坦白点儿什么?” “我,我,我就是想告诉你,我和杨老师,嗯,在一起了。“ “等等,”罗飏说,“木木你等等,我得定定神……什么叫‘在一起’?我操!你真是行动派呀。” “女孩子不要说脏话。”丁子木说。 “你居然还有闲心管我说不说脏话?”罗飏惊叹一句,“你真是镇定得可以啊。” “我,我其实挺紧张的。”丁子木不好意思地说,“但是我很高兴,杨老师没有拒绝我。” “一个一直对你居心不良的人,面对你的投怀送抱,怎么可能拒绝?”罗飏笑着说,“我是不是应该说’恭喜’?” “罗飏!”丁子木严肃地说,“你怎么这样?光说恭喜有用吗,能请顿饭吗?” 罗飏哈哈大笑,说:“你做的饭最好吃了,还怎么请?”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但是两个人还是愉快地敲定了周末的饭局。罗飏说不准带家属,两个人闺蜜要说点儿私房话,丁子木欣然同意。回来跟杨一鸣一说,杨一鸣哀怨地表示自己被无情地抛弃了,但是仍然高高兴兴地开车把丁子木送到了饭馆。 送完丁子木,杨一鸣直接回了妈妈家。今天周末,一家人全都齐了,杨妈妈今天状态很好,也起来跟着大家一起吃饭。吃到一半,杨妈妈感叹一句“可惜小丁没来”。杨一鸣立刻有点儿尴尬,瞥了一眼许筑鈞,觉得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个不太合适。 杨妈妈歉意地笑一笑,扯开话题:“钧钧,多吃点儿排骨吧。” “奶奶,”许筑鈞塞了满嘴的饭,含糊不清地说,“我想吃木木哥哥做的排骨粥。” 杨双明拍拍许筑鈞的后脑勺说:“你看你胖的,少吃点儿肉。” 钧钧撅着嘴不说话了。 饭后,杨一鸣被杨妈妈带回了里屋,杨妈妈坐在小沙发说:“一鸣,你跟小丁的事儿……想好了?” 杨一鸣点点头:“我挺喜欢他的,之前没敢说,但是那天……” 杨妈妈听杨一鸣说完后说:“既然都这样了,你是不是该把这个男孩子的具体情况跟妈说说。” 杨一鸣把丁子木的情况做了一下介绍,只除了did这段。杨妈妈叹息一声:“真是挺可怜的。” “嗯,”杨一鸣说,“家世背景什么的就别提了。” “那倒是没关系,你是一个男人,难道还指望依靠别人的家世背景?”杨妈妈说。 “他也是男人啊。”杨一鸣笑着说,“妈,你的心也真是够大的。” “心宽活得才能更长些。”杨妈妈叹息一声,“我也想开了,讲究那么多干什么啊,活得开心最重要了。再说小丁那个孩子挺好的,又能干,要是真像你说的,将来开个面包店还不一定你俩谁养活谁呢。说起来,你的工作室现在还在赔钱吧?” 杨一鸣把两只手的大拇指都竖起来:“你是亲妈!” 杨妈妈的话虽然有开玩笑的成分,但是戳中了杨一鸣的痛处。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杨一鸣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事实上,一开始接手丁子木的咨询时,他的的确确是有功利心在里面。想想看,对于一个心理咨询师而言,碰上一个did是可遇不可求的。杨一鸣一度把自己的前途和未来都压在了丁子木身上,周沛曾经反反复复地提醒过他,福利院里的孩子都很特殊,随便找个案例出来都能混篇不错的论文。 这绝不仅仅是一篇论文的问题。把丁子木拿出来,不,不用拿出丁子木,以丁子木为案例发一篇论文,完全可以拿到sci的高分!而凭着这一个案例,他可以拥有无数的机会,对自己的发展绝对是火箭助推器式的。不敢说拿一个小时3000的咨询费,收入翻两番是没问题的。 但是如果那样,他就不可能把丁子木藏起来的。丁子木一定会曝光,展现在众人面前,会被一干业界大拿围观、询问、评论……他会成为一个试验品或者展览品。会有人试图催眠他,唤醒他内心深处最不堪的往事,也会有人把他放在一个满是监控器的房子里,用各种方法刺激出他的副人格…… 那个温和又坚强的男生,他心爱的人。 杨一鸣把车窗摇下来一道缝隙,让寒冬的风吹进来。如果在未来的成就和丁子木之间做一个选择,他不会有任何犹豫。只是前途茫茫,心理学本来就是最不好就业的而一个职业,即便就业了,也很难有所成就。其实杨一鸣在很多中学开设的而不是心理健康教育课而是品德培养课。这实在是一件太过无聊的事情,他对此毫无兴趣,他喜欢探究人内心深处理智和非理智的东西,他喜欢在咨询室里一点点引导着一个人正视自己,重新认识自己。 他本来有机会成为一名真正的心理咨询师的,只是…… 杨一鸣把车子停在丁子木和罗飏吃饭的饭馆门口,摸出手机来给丁子木打电话:“二木,你吃完没有?我要带你回家。” *** 丁子木时时刻刻想要掐自己一下以便确定自己的确是醒着的,杨一鸣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重新改写了他的生活。 过去的杨一鸣好歹还端着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偶尔也会挺严肃地说“丁子木,你这种想法不对”,或者努力做出一种谆谆教诲的姿态来说“丁子木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你会成功的”,这些话听起来当然很励志也很鼓舞人心,但是总觉得中间隔了一层什么,让人对他肃然起敬却不敢亲近玩闹。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丁子木觉得自己简直要被杨一鸣弄疯! 做饭的时候他会忽然站在身后,两手穿过腰侧把自己拘在橱柜前,然后趁自己扭头看他时吻过来。 吃饭时会冷不防摸摸自己的手,然后一本正经地说:“你有点儿瘦,多吃点儿。” 晚上来接自己下班时,他会趁自己坐进车里的一瞬间抱住自己,在脸颊边蹭一蹭说:“冷不冷?”从店里到车里,步行20秒,能有多冷? 晚上看电视,他会懒洋洋地躺在自己的腿上,指指脑门说:“头疼,给我揉揉”,可是揉着揉着他又会抱住自己的腰说:“别揉了别揉了,我要不行了。” 丁子木每次听到这话都会脸红,然后鼓起勇气说:“杨老师,我其实已经……” 杨一鸣凑过去在他唇上蹭个吻:“没关系,我们慢慢来,这事儿着什么急?” 丁子木当然不是着急要上床,他不需要藉由*关系来确定彼此的情感,况且他从来也不期待这种事。事实上,丁子木是恐惧*的,拥抱很暖,接吻很甜,抚摸可以让人迷醉,但是进一步……或许现在已经不会回忆起那不堪的往事,或许他不会再跌入到噩梦中。但是那种心理上的排斥挥斥不去。这么多年他从来没在这种事情上有过期待,之前,在他不知道原因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只是性冷感,可知道了事实的现在情况更糟,因为他单纯地就是对这种事反感。 杨一鸣是个太细心太敏锐的人,每次在丁子木轻轻颤动,身体开始发僵的时候他都会停下来,把唇移会丁子木的耳垂边,轻轻地吸吮着,说着情话,然后丁子木就又会软软地靠近他的怀里。 始终就是差那么一点点。 丁子木觉得很不好意思,很多次咬着牙把自己贴过去,但是杨一鸣会轻轻推开他:“今天太累,让我歇歇吧,我今天开了三个会。”或者他会说:“今天跟一个寻死觅活的小姑娘缠了一下午,累死了。” 然后他会吻他,极细致的亲吻,双手慢慢地滑过丁子木的身体但却绝不伸到腰部以下,有时候丁子木会因为冷,情不自禁地把腿脚贴到杨一鸣的腿上,杨一鸣就轻轻地用腿夹住他,笑着说:“取暖啊,你交取暖费了吗?” 丁子木说:“我没钱。” “那怎么办?”杨一鸣把人抱紧一点儿,“快到年底了,也该出栏了,索性就宰了卖钱吧。” 丁子木说:“卖不了多少钱,你亏了。” “给你,就不亏。” 然后两个人一起想到之前丁子木说“卖给您就不亏”的话来,于是一起笑起来。杨一鸣说:“你看这样多好?你卖给我不亏,我给你取暖也不亏,咱俩平了。” 丁子木微微低下头:“可是,您还是有点儿吃亏。” “那叫什么吃亏?”杨一鸣得意地说,“我这叫循循善诱,一点点把你调|教好了将来可就爽了。” 丁子木终于红了脸,无语地看着杨一鸣。 杨一鸣并不是嘴上说说不介意,他是真的不介意。这并不是说他不爱他,而是除了不愿意让丁子木难受的原因外,他总觉得一旦和这个男孩发生什么,这一切就不可逆转了。他总想着,万一有一天丁子木想要回归到一种正常的生活状态中去的话,自己必须要放开手,两人之间没发生什么对双方都好。作为一个双,杨一鸣非常清楚男人的*其实最没有意志力的,尝过那种爽绝的滋味,会终身难以忘怀。到那个时候,丁子木想要再抽身会很难。 这个社会太复杂,丁子木的前半生已经太难了,他想让他的后半生活得简单一点儿,轻松一点儿。 当然,更重要的是——大丁。 每次,在他亲近丁子木的时候他都悬着一颗心,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和观察,唯恐什么时候大丁就忽然出来了。他跟丁子木之间有约定,如果什么时候发现大丁出来了,一定要迅速分开,甚至可以不留情地推开对方,谁也不会介意,因为谁也不愿意那个人受到伤害。 所以,杨一鸣觉得现在这样的生活让他非常满足,一旦他和丁子木之间的那道玻璃墙打破,两人毫无芥蒂地相拥和交流带给他无以伦比的满足感。在这种情况下,每晚趁丁子木睡着了,自己偷摸去趟卫生间解决问题也就不是什么难以接受的事情了。 *** 转眼,年底到了。 杨一鸣笑嘻嘻地说:“二木哎,跟我回趟家呗。” 丁子木一下子就想到了那个“改口”的问题,他面红耳赤地不知道该点头还是摇头。 “钧钧想你的排骨粥,我姐姐想你的松鼠鳜鱼,我姐夫想你的干烧肥肠,我妈妈想你的南瓜粥。” “想我,还是想我做的饭。” “你不但抓住了你男人的胃,还抓住了你男人全家的胃!”杨一鸣调笑着说,“我们杨家全面沦陷啊。” 丁子木被“你男人”三个字腻了一脸。 年底的那天,杨一鸣带着丁子木回了家,杨妈妈看着满满地坐了一桌子的人,笑眯眯地说:“总算是活着看到家里人齐的这一天了。” 丁子木的眼睛在脸红之前就湿了,“家里人齐了”,多甜,多美,多暖! 杨一鸣在桌子下面拍拍丁子木的腿,丁子木抬头冲他笑一笑,眼睛都是红的。 钧钧从排骨粥里抬起头:“木木哥哥你哭什么?” “叫叔叔!”杨一鸣板着脸说。 “为什么?”钧钧不服气地嚷,“哥哥那么年轻,叫叔叔就老了。” “那就叫舅舅。” “为什么?”钧钧更奇怪了。 “因为姥姥认了木木做干儿子啊,”杨妈妈笑微微地说,“木木都要管姥姥叫‘妈’呢。对吧?” 丁子木手抖得筷子都捏不住,他努力瞪大眼睛,极力想把眼泪逼回去,但是效果甚微,他觉得眼泪马上就要落下来的时候,杨一鸣伸手勾住他的脖子,他把搂过去对转了个方向对着杨妈妈:“来,快叫一声妈。” 丁子木借机在杨一鸣的肩膀上蹭了蹭,抹去了满眼的泪。 丁子木努力张了几次嘴,那个妈字始终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在他对童年有限的记忆里,“妈妈”并不是一个很美好的存在,如今面对这个孱弱但是慈祥的老人,他很难叫出那个“妈”字。 几度努力,丁子木嗫嚅出一句“娘。” 餐桌上静默了几秒,忽然爆发出一阵笑声,杨一鸣笑得直抹眼睛:“哎,二木哎,你真是……二木哎!” 丁子木自己想一想也觉得实在是有够二的,于是皱皱鼻子也笑了。 一餐饭吃得一片欢声笑语,杨一鸣带着丁子木告辞的时候许筑鈞依依不舍地问:“木木哥哥什么时候还来啊?” 杨一鸣板着脸说:“重说!” “木木舅舅。” “乖。”杨一鸣摸摸许筑鈞的头,“以后没事儿就会过来。” 杨妈妈看着这两个,微微叹息一声:“真好,还是看到了。” 杨一鸣假装没有听到这句话,转身时攥着丁子木的手都在抖。 两个人开车往回走,丁子木靠在车窗玻璃上看着街景发呆,看着看着就笑了。 “笑什么呢?” 丁子木说,“这是我第一次元旦节。” “以前没过过?” “没过过这样的。”丁子木调整一下坐姿,看着杨一鸣说,“在福利院时,今天这种日子就是食堂多做两个菜,然后吃饭时老师说点儿新年祝福什么的。” “那春节怎么过?” “也差不多,不过要开一个小联欢会,大家吃东西唱歌跳舞看联欢会,可以晚点儿睡,老师会给我们放烟花,不过放得很少,因为烟花太贵了。” “喜欢放烟花吗?”杨一鸣问,“喜欢的话我们春节时买一箱子来放,我家过春节还是挺热闹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跟我我姐都那么大了还给老太太磕头拜年,然后老太太还会我们压岁钱。” “真的?”丁子木惊叹一声。 “真的。”杨一鸣也笑了,“去年老太太给我的压岁钱跟给钧钧的一样多。不过今年就该少了,跟我姐姐的一样多吧。” “为什么?”丁子木傻乎乎地问。 “因为我今年结婚了呀,我不是单身了。” 丁子木猝不及防地被杨一鸣击中,心跳得快成直线了:“杨老师……” “不过也不亏,”杨一鸣耸耸肩说,“老太太肯定还得给你一份压岁钱,咱俩凑一块没准比去年还多呢。” “你,你,你真好意思啊。”丁子木笑着说。 “那有什么的,过年嘛,图个热闹而已。”杨一鸣笑着说,“困吗?不困我带你看灯去。” “去哪里看?”丁子木兴致盎然。 “我们上山。”杨一鸣也来了兴趣,一打方向盘,车子奔着西山就去了。 第六十九章 杨一鸣开着车,顺着蜿蜒的山路往上开,因为这里是看城市夜景的好地方,所以近两年来修了一些路灯方便那些像杨一鸣这样不怕冻死半夜抽疯玩浪漫的人。 两个人开到山顶时,发现上面已经停了四五辆车了,年轻的恋人两两相拥着站在观景台上看着脚下偌大的城市幻化成缀满晶莹的金珠玉石的一个玉盘。木木犹豫了一下,说:“杨老师,外面太冷了,我们在车里看吧。” 杨一鸣:“随你,不过我喜欢在观景台上看。” 丁子木看了看观景台上一对对的恋人,咬了咬下唇。 杨一鸣:“二木,你真的想在车里看?” 丁子木打开车门走了下去,杨一鸣笑一笑也跟着下车了,锁好门之后站到了丁子木的身后:“冷吗?”他把头凑近丁子木的肩膀处轻声问。 丁子木摇摇头:“我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个城市这么亮。” “换一个角度,它就会很亮。当你深陷其中,看到的可能只是黑暗,但是如果你跳出来,一切可能都不同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换一个角度去看它,我以前一直想,再忍忍,再忍忍,黑夜总是会过去的,天亮了就好了。” “等天亮多被动?现在这样不好吗?” “好。”丁子木说,一团白色的雾气从他的口鼻出喷出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氤氲成一团朦胧,他弯弯的笑眼格外明亮,“这样很好,我喜欢看夜景。” 杨一鸣伸手把人搂进怀里,前胸贴着他的后背。在那一瞬间,他无比清晰地听到旁边有人轻呼了一声。他笑一笑,把唇埋进了丁子木的头发里。丁子木身上有股好闻的味道,那是长期在面包房工作染上的奶油的甜香,不是很浓,但是仔细闻闻会让人醉。 杨一鸣觉得自己其实有点儿虚伪,明明一直想给丁子木机会让他回归“正常”,可是一言一行都在毫不留情地把人往自己怀里拉!杨一鸣也说不清楚自己这是种什么心态,理智与情感的针锋对决让他疲惫不堪,他觉得在这种对决中,自己的理智和忍耐力在一路溃败。 杨一鸣忍不住叹口气,在心里问“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丁子木微笑着看着这个灯火璀璨的城市,这是他的噩梦也是他的未来,他在这里生存也在这里生活。他在杨一鸣的怀里转个身:“杨老师,快到十二点了。” “你想干嘛?”杨一鸣笑着问,而开始双手已经搂上了丁子木的腰。 “那您想干嘛呢?”丁子木带着一丝狡黠说。 杨一鸣微微侧侧头,如果丁子木想要一个跨年的吻,他乐意吻他吻到第二年。 可是丁子木说:“杨老师,这一年要过去了。” “嗯。”杨一鸣站直了身体,他从丁子木的目光中看到了某种光芒。 “这一年,谢谢你。” “不客气。”大概是丁子木的神色太过严肃,杨一鸣忍不住跟着板起来脸,不自觉地就回了一句“不客气”。但是这话出口,谁也没有笑。 丁子木说:“谢谢你爱我,明年我会好起来,然后好好地爱你。” 丁子木的话音甫落,不等杨一鸣做出任何反应就倾过身子毫不犹豫地吻了上去。 杨一鸣下意识地伸手抱住他,四周围瞬间暴起小声的惊呼,但是他顾不得,因为丁子木已经伸手紧紧揽住他了他的肩膀,一只手直接压住了他的后脑。杨一鸣循着他的力道迎上那个火热的吻,在这个寒冬的深夜,迎着山顶呼啸而来西北风,杨一鸣觉得自己的血液都在沸腾。 等杨一鸣抬起头来时,他甚至觉得有点儿轻微耳鸣:“二木,你胆子……可够大的。” 丁子木无所谓地耸耸肩。他的确是不怕,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自由,人与人之间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每个人的做出的每一个言行都需要往后想三步往前想五步,可唯独他丁子木不用。他的世界只有那么有限的几个人,谢天谢地,这几人都足够理解他和支持他。 “杨老师,”丁子木眨眨眼睛说,“这是您教我的啊,忘了?” 杨一鸣苦笑不得:“我的确是教你要勇敢,不过你也忒勇敢了点儿。” 丁子木用下巴指指周围:“谁在意?” 杨一鸣往周围一看,果然,短暂的惊讶过后,大家都淡然处之。情侣们拥抱在一起取暖看景,谁也没往他们这边多瞟一眼。 “能半夜跑到山顶来吹西北风的,果然都不是一般人。”杨一鸣笑着把丁子木抱得再紧一点儿,“冷吗,我们回去吧,被窝里不比这儿暖和?” 丁子木点点头:“我们回家吧。” *** 深夜的街道车辆稀少,杨一鸣把车子开得飞快。丁子木发了一会儿呆之后说:“杨老师,其实我也过过一次元旦节。” 杨一鸣对丁子木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蒙了;“什么意思?” “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那年元旦,我妈妈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笔钱,大概有五千块。我妈不敢告诉丁奎强,就偷偷地跟我说,让我12月31号学校开完联欢会后悄悄地到胡同口的凉粉店等她。我记得那天天特别好,晴天,她先带我去吃了必胜客——杨老师,您知道,我坐在必胜客里面的时候都不敢动,生怕动一动梦就醒了。然后我们去买了衣服,我妈妈不敢给我买大衣,因为大衣穿在外面丁奎强能看出来是新的,她给我买了秋衣秋裤和毛衣,里面的衣服丁奎强看不见,他也从来不关心我穿什么。然后带我去了游乐园,冬天啊,好多游乐项目都不开,而且还冷的要死,但是我高兴疯了。等到晚饭的时候,她带我去吃了一顿米饭炒菜,桌面上的菜我到现在都记得。” 丁子木陷在回忆中有点儿恍惚,说话的速度都慢了很多:“回家前,她把剩下的一千多块钱用信封装好,然后拆了书包的衬里,又从门口给人扦裤边的小裁缝店借了针线把钱缝进了书包里。她说,万一被丁奎强看出来我买了新衣服,就算被打死也不能说书包还有钱,那钱要攒起来买书的。” 杨一鸣攥着方向盘,努力把车开稳,指节都在泛白。丁子木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沉默下来,看着窗外一盏一盏的街灯。 半晌丁子木说:“结果丁奎强居然一直没有发现,其实那新毛衣是蓝色的,特别显眼,可他居然真的没有发现,那一千块钱就一直放在书包里。” 杨一鸣轻轻咳嗽一声,把翻涌的情绪压下去。 丁子木沉声说:“后来,那钱用来给他妈妈办丧事了,正好够租车的。” 杨一鸣一脚刹车踩下去,车速立刻慢了:“二木?” “他没事,”坐在副驾驶上的人笑笑说,“他有点儿累了,我让他去歇会儿。” “哦。”杨一鸣重新把油门踩下去,看着前方的路说,“今天的确是够他累的,在我家做了一下午的饭,又跟老太太说了半天话,大晚上的还被我拉出来看夜景。” “不过他挺高兴的。”大丁说,“我很少看到他这么高兴的样子,比之前半死不活的样子强多了。” “是啊。”杨一鸣说,“我也觉得他现在这样比较好。” “恐怕无论他什么样子你都会说‘好’的吧。”大丁带着一点淡淡的笑意说。 杨一鸣耸耸肩,他觉得今天大丁的情绪似乎非常平和,他想了想,在自己的印象中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大丁能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过话,更何况谈论的是丁子木的“好”。于是杨一鸣试探着说,“就算他蜷在出租房那片废墟里面可怜兮兮地喂小狗,我都觉得‘卧槽,这小子简直是暖男一枚’!” “暖个屁!”大丁轻轻啐一口说,“傻乎乎的,就会躲在一边哭。不过现在不会了,那小子胆儿肥了,大庭广众的就敢亲人了!” 杨一鸣大惊,他没有想到那个时候大丁居然就已经在了,他尴尬地笑一笑说:“真是的,你来了丁子木也不说一声,咱们一起庆祝一下新年多好。” “我跟你们凑什么热闹?”大丁嗤笑一声。 “丁子木知道你来了吗?” “不知道。”大丁看一眼杨一鸣的脸色说,“我来的晚,刚一来就看到你俩啃在一起,我一生气就走了,估计丁子木那木头都没反应过来。” 杨一鸣暗中松口气,但又觉得很歉疚,总觉得自己在和丁子木联手伤害这个人。 大丁说:“如果要庆祝新年,我只想单独跟你庆祝。” 说完,大丁扭过脸来冲着杨一鸣,郑重其事地说:“新年快乐。” 杨一鸣握着方向盘,飞快地看了大丁一眼说:“也祝你新年快乐。” “再多说一句。” 杨一鸣瞬间有点儿楞,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合适。肯定不能说“身体健康”,“身体”是他最大的痛;也不能说“万事如意”,他的生命不可能如意;更不能说平安喜乐……杨一鸣迟疑了一下说:“大丁,祝你新年快乐,天天开心。” 大丁勾勾嘴角:“对,天天开心,有一天就开心一天。” 杨一鸣被堵得没话说,正好专心地开车。车子里一片死寂,半晌,大丁才小声说:“杨一鸣。” “嗯?” “你……跟他在一起……高兴吗?” 杨一鸣心想大丁你还是别说话了,你只要一说话,就是句句逼死人的节奏啊!这个话茬不能接,不管是高兴还是不高兴都不能说啊。于是杨一鸣只好说:“还好,我们都需要慢慢适应。” “他很高兴,我从来没见他这么高兴过。” “……” “你为什么不说话?”大丁问道。 杨一鸣索性放慢车速,把车子停到路边。他说:“大丁,今天已经是新的一年了。你听到刚刚丁子木说什么了吗?他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要怎么好起来?”大丁说,“你告诉我。” 杨一鸣觉得自己永远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大丁的咄咄逼人,这是一个挣扎求生的人,所有的道理和理智对他都是无效的。 杨一鸣想了想,又把车子开了出去:“我们找个地方喝两杯如何?” 他不等大丁回答,径直开着车子去了酒吧。新年夜的酒吧里人声鼎沸,各色妖男媛女在迷离的灯光下扭动着,明暗交错的光把他们的身体切割成纷乱的一片色块, 在喧天的音乐声中,杨一鸣大声地问:“喝啤酒?” 大丁无所谓地点点头。 杨一鸣叫了一打百威,两个人找个卡座坐下,也不用杯子,杨一鸣随手举起一个瓶子说:“今朝有酒今朝醉,大丁,祝你新年快乐。”说完,他一仰脖一口气喝下去半瓶。 大丁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楚,但是那灼热的目光始终沉甸甸地落在杨一鸣的身上。他看着杨一鸣放下瓶子,一抬手也喝了大半瓶。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这么嘈杂的环境说了也听不清,就这么乱糟糟的一片心反倒是静了下来。这是一条没有岔口的路,前面只有一个终点,没有第二种可能。杨一鸣在刺目炫目的灯光下看着大丁,整瓶地往下灌,他并没有拦着他,只是大丁每灌下去一瓶,他一定也陪一瓶。 “还喝吗?”杨一鸣问,桌子下面放着十二个空的啤酒瓶子。 “喝。” 于是杨一鸣又要了半打,打开,一人一瓶,举起来轻轻相碰,玻璃发出脆响,然后一饮而尽。 “还喝吗?”大丁问。 “我陪你。”杨一鸣说,“你想喝我就陪你;如果你想下去跳个舞,我也陪你;如果你想离开这里去外面走走,我还是会陪你。” 大丁:“今天,你什么都能陪我?” “你说呢?” 大丁低下头,杨一鸣看不清他的眉目,半晌他抬起头:“我想出去走走。” “那我们走吧。”杨一鸣拿起大衣站起来,一阵天旋地转,“啤酒也会喝高啊。” “不会。”大丁说,“我觉得我这辈子都醉不了一次,杨一鸣,你说什么酒能让我醉一次?” 杨一鸣说:“醉了也会醒,醒过来更难受,何必呢?” 大丁盯了杨一鸣一眼,忽然伸手拉住他,强硬地说:“我们走。” 杨一鸣没有收回手,只是温和地说:“走吧。” 两个人从酒吧出来,扑面而来的寒冷和瞬间安静下来的环境让他们在瞬间有些恐慌,似乎一丝掩饰都没有了,他们被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彼此面前。 “走么?” “走。”大丁没有松手,拉着杨一鸣沿着空无一人的街道慢慢地走,“你的车怎么办?” “没事,我有盗抢险。” “你倒想得开。” 杨一鸣耸耸肩:“它要丢你是拦不住的,今天不丢明天也会丢。” 大丁沉默了一会儿:“你是说给我听的吗?” “天地良心,这句真不是,你想多了。” “这也是实话。”大丁说,“这些天我一直想,这几个月应该是丁子木这辈子最快乐的日子了。” 杨一鸣笑一笑。 大丁又沉默了下来,走了半晌他说:“杨一鸣,今天是新年了。” “对。”杨一鸣不知道大丁想要说什么,只好含糊其辞地嗯一声。 “我能要个新年礼物吗?” “什么?” “你能……亲我吗?” 杨一鸣上前一步,抱住大丁的肩膀,将唇印在他的额头。杨一鸣轻声说:“大丁,祝你快乐。” 大丁充血的眼睛里浮起一层泪,他紧紧抱住杨一鸣的身体,把脸埋进对方的肩膀,这是一个亲密拥抱,却不暧昧。 大丁说:“再给我点儿时间,我会想好的。” 第七十章 大丁说:“再给我点儿时间,我会想好的。” 杨一鸣问:“你要想什么?” 可是大丁伏在他的肩头一动不动。 “大丁?”杨一鸣轻轻一推,大丁软绵绵地就往下倒。杨一鸣大惊,立刻抱住他努力站稳脚跟。 丁子木闭着眼睛,脸红扑扑的,呼吸绵长,显然已经睡着了。 杨一鸣站在深夜寂寥无人的大马路上,怀里抱着个人事不省的人真是欲哭无泪,他扶着丁子木站在大马路上,竟然半天也没拦下一辆出租车。万般无奈之下,他只好把人背在背上,慢慢悠悠地回到了酒吧,让酒保给他叫了一个代驾开车把两人送了回去。 丁子木一接触到柔软舒适的床铺就顺势一翻身,把脑袋埋进枕头里呼呼大睡。杨一鸣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给他把外衣脱了,扯过被子来盖好,自己去洗了个澡后也滚进了床铺里。 第二天,丁子木睁开眼睛时觉得头疼欲裂,他压着太阳穴忍不住呻|吟一声。杨一鸣闭着眼睛摸索过来,在被子里拍拍他的胸口问:“醒了?” “嗯。”丁子木揉着太阳穴,“有点儿头疼。” “宿醉。”杨一鸣简单地说。 “啊?”丁子木惊讶地问,“我喝酒……是谁?” “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大丁啊,难不成是徐霖?” “我以为是郑哥,”丁子木说,“最近我总梦见他。” 杨一鸣把眼睛睁开一道缝:“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觉得也没什么特别的所以就没说,”丁子木翻个身侧躺着,跟杨一鸣面对面,“杨老师,你醒了吗?” “没。”杨一鸣又把眼睛闭上了,“又不上班,你让我多睡会儿。” “没醒还说话。”丁子木笑着说,“那你接着睡吧。” 杨一鸣反倒睁开眼睛:“来,你跟我说说郑哥怎么了?” “那你跟我说说大丁为什么喝那么多酒。” “他心情不好,”杨一鸣在很近的距离之下看着丁子木,下意识地往前伸了伸脖子,“够不着。” “嗯?”丁子木就看到杨一鸣伸脖子的样子非常滑稽,一时没明白他想干什么。 “往前点儿,”杨一鸣嘟囔一句,又一次努力往前伸脖子。这次丁子木心领神会的凑过去,在他唇上印个吻,“早安。” “早安。”杨一鸣笑着说。 丁子木说,“我有好几天没看到大丁了,每次看到他我都特别难受。” “嗯。”杨一鸣点点头,无奈地说,“他比我想象得更刚硬。” “杨老师,您说我以后会遇到他,那我要怎么做才能遇到他?” 杨一鸣想了想说:“这么说吧,did其实最终的解决途径只有三个。一,副人格消亡,如果他相信自己已经死了,那么理论上这个人格就消失了。二,副人格一直存在,和你分享同一个身体,你们之间可以达成某种协议,互相配合对方,融洽地生活下去。三,彼此融合成为一个整体,也就是他放弃自己的独立,成为你的一部分。徐霖目前是第二种情况,他藏得很深,几乎不会出来。而大丁,我希望他能成为第三种情况。” “他不能和我并存吗?”丁子木说,“就像徐霖那样,而且他不用藏起来,我不介意他来。” “但是他可能不会太愿意。”杨一鸣无奈地说,“其实昨晚在山顶上时他就来了,看到……然后就走了。” 丁子木想到了什么红了脸。 杨一鸣从被窝里伸出手拍拍丁子木的脸颊说:“行了,别想那么多了,我们慢慢来,这才几个月?不是跟你说了吗,做好打八年抗战的准备。” “八年啊?”丁子木叹息一声。 “至少三年内战吧。” 丁子木翻个白眼:“您有谱儿没有,这里外就差五年了。” “这事儿本来就是这样的,你以为是治感冒吗,吃药一礼拜不吃药七天。” 丁子木笑着摇摇头。 “来,你跟我说说梦里都看到郑哥干嘛了?”杨一鸣问道。 “细节想不清楚,”丁子木皱着眉头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好像就是争吵吧,他一直数落我。” “数落你什么了?”杨一鸣皱着眉问,莫名地有点儿“老子的人你也敢数落”的霸道色彩。 “想不起来了。”丁子木惋惜地说,“每次醒过来都觉得吵得累死了,但是吵什么又想不起来。” 杨一鸣笑笑:“没关系,过不了多久我就会知道的。” “为什么?” “他跟你吵显然是白吵,你个小笨猪记吃不记打,醒过来就完全不记得人家跟你说了什么。在这种情况下他肯定忍不住要跑出来跟我吵的。” “那为什么现在不出来跟你吵?” “你不是说他是那种长兄如父的人吗?总得端着点儿架子啊。”杨一鸣哈哈一笑说,“没关系,我擅长跟老头儿打交道。” 一句“长兄如父”让丁子木的脸色变了,他抿抿嘴角露出几分紧张的神色。 “想什么呢?” “我在想……丁奎强。”丁子木说这话时忍不住咽了一口吐沫,“最近一个月都没有看到他,可是我觉得他不会放过我的,除非我死或者他亡,否则他会一直阴魂不散。” 杨一鸣说:“到时候再说,我们可以不理他,也可以报警。” “没用的,”丁子木摇摇头,“这种案子肯可能警察都不受理。” “放心吧,”杨一鸣安慰她,“别想那么多了,想了也白想,反正‘车到山前必有路’,总会有方法的。” 丁子木说:“我也很害怕,他天天阴魂不散的谁知道会干出什么来!万一再他找到你的单位学校或者阿姨家怎么办?” 杨一鸣说:“叫妈。” 丁子木梗了一下,目光就有点儿躲闪。 杨一鸣来了兴致:“快叫。” “妈。”丁子木努力伸了半天脖子,从嘴里嗫嚅出这个词儿,然后立刻就被杨一鸣吻住了。等杨一鸣心满意足地离开他的嘴时,丁子木大脑缺氧已经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 新年假转瞬即逝,假期后丁子木第一天上班就收到了袁樵的大红包,他看着微信里的2888元转账惊得目瞪口呆。 “开年红包。”袁樵简单地说,“丁子木,如果你要是敢离职,红包要还给我的啊。” 丁子木哈哈笑着摇摇手:“我不跳槽。” “乖!赶紧干活去吧。” 丁子木笑着换了衣服走进操作间,看看登记本上的工作,今天除了常规点心以外还有一个生日蛋糕要做。丁子木对这个生日蛋糕非常有兴趣,因为客人要求蛋糕上写上“一一生日快乐。” 虽然此“一一”不是彼“一一”,但丁子木还是高兴了好久,他总有种在为杨一鸣做蛋糕的错觉,于是拿出全部注意力百倍小心地制作。他拉完坯子开始夹水果层,一把黄桃碎撒上去的一瞬间就觉得天旋地转。 丁子木下意识地扶着桌子,伴着一声清脆的响声,长长的奶油刀掉落在操作台上。他闭上眼睛努力呼吸,但是觉得有人在用力挤压他的胸腔,似乎要把他挤瘪,把什么东西挤出来。定字母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放松自己,凭着感觉让自己顺着那个力道慢慢地滑动,然后一个恍惚,他发现自己站在桌子边上,看着大丁垂着眼盯着桌上的蛋糕坯子和一盒子的水果碎。 “你要试试吗?”丁子木轻声问。 大丁没说话,只是看着那张订餐单,上面用荧光笔把“一一生日快乐”这行字标了出来。 “我可以教你,”丁子木说,“不是很难,今天没什么事儿,我们可以慢慢做。” “然后干嘛?”大丁用一种听起来很不耐烦很没兴趣的口吻问道。 “加水果。”丁子木说,“盒子里有水果碎,你把它铺在蛋糕上,然后加点儿奶油抹平,再叠上一层蛋糕坯子,不难的。” 大丁举起右手看看,慢慢地抓起一把水果碎撒在蛋糕上,再扣一勺奶油上去。 “对了。”丁子木说,“还挺平的,再来一层。” 大丁小心翼翼地又叠了一层,最上面的蛋糕坯子放好时,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来抹奶油,”丁子木说,“用那把挺长的刀把奶油抹上去,那个托盘会转,它一转你就用刀抹,马上就平了,就像……” “行了行了我知道!”大丁打断定字母的话,皱着眉头打开了转动开关。 “小心!” 丁子木的话没说话,就见转动起来的蛋糕把一坨奶油甩了起来,溅到了大丁的衣服上。大丁立刻把奶油刀举起来却忘了关开关,于是蛋糕呼啦啦地转起来,大有越转越快的趋势。 “关上它关上它……”丁子木在一边说。 大丁仓促之下想釜底抽薪直接把蛋糕坯子端起来,结果使大了劲儿,松软的蛋糕一下子被他捏变了形,水果碎和奶油从破了的边缘争先恐后地流出来。大丁把蛋糕交到右手托着,想要用左手去拿放在一边的托盘,结果软软地面包直接在滑了下去,啪地摔在地上,弄得一地都是奶油和水果碎。 数息之间,丁子木还来不及喊“小心”,一切就都已经结束了。 大丁愣愣地站在操作台边上,丁子木看着大丁极其难看的脸色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倒是站在操作间外面的小服务员透过巨大的落地玻璃看到里面这一幕,差异地敲敲玻璃: “木木你怎么了?” 大丁毫无反应,死死地盯着那一地的蛋糕残骸。丁子木下意识地想要扭头冲外面那人笑一笑说“没事”,却发现自己好像被捆绑着的木乃伊,根本就动弹不得。 “木木,木木。”外面的小服务员叫得更大声了,“你怎么了?” 站在收银台边的袁樵听到了动静,走过来扒拉开小姑娘:“怎么了?” “木木……”小姑娘想了想,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丁子木现在的状态。他站在操作台前,瞪着一地的狼藉,脸上甚至有愤怒的表情。这样的定字母是陌生的,甚至让人有些恐惧。 袁樵当机立断,绕过展台去开操作间的门,打开门的一瞬间,他看到丁子木晃了晃,他以为丁子木会晕倒,两步赶过去刚要去扶,丁子木慢慢挺直了腰。 “木木,你怎么了?” “没事,”丁子木煞白着脸,慢慢地说,“我忽然有点儿晕。” “晕?”袁樵走过来用手背碰碰他的脸,“病了?” “没。”丁子木勉强地笑一下,顺嘴说,“可能是最近有点儿累。” “元旦放了你两天假你还累?干嘛呢?”袁樵脱口而出,说完之后两个人一起愣了。 “……”丁子木慢慢地红了脸,平白地就觉得袁樵这是话里有话。 袁樵看着丁子木的脸,心想老子明明就不是那个意思,你这一脸春意荡漾的是几个意思?还嫌我心里不够堵的? “咳咳,”袁樵咳嗽一声,“那你去歇会儿吧,这个蛋糕,让小张来做。” 丁子木摇摇头:“我来吧,现在已经没事儿了。” 袁樵闻着空气里甜甜的奶油香,看着丁子木泛红的耳根,心里堵得一塌糊涂,于是哼一声转身出了门。 门口探头探脑的小服务员问:“老板,木木怎么样了?” “没事,就是晕了一下。” “是吗?”小姑娘嘟囔一句,“我刚看他在里面自言自语的,还以为他中邪了。” 袁樵顿了顿脚步:“自言自语?” 第七十一章 袁樵又回头看了一眼丁子木,丁子木已经拿了一个新的蛋糕坯子放在托盘上,又打开了一盒新的水果碎,正在小心地往上面铺,动作娴熟而轻巧,但是袁樵总觉得跟平时有些不一样。做蛋糕说白了是个手艺活,举凡手艺活儿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能反应出制作者的状态。就好像那天下午,杨一鸣能从丁子木的蛋糕中尝出他的心情一样,袁樵可以从丁子木的动作中看出他的心不在焉。 “他在想什么?”袁樵有些疑惑,虽然一早就知道丁子木的心理有些问题,但他一直以为最严重恐怕也就是抑郁症了,看杨一鸣的态度,即便是抑郁症也绝到不了会寻死觅活的程度,所以袁樵虽然关心,也从来没有追问过。但是最近,丁子木走神的时候越来越多,今天这个反应绝对是反常的。袁樵犹豫了一下,拨通了杨一鸣的电话。 杨一鸣接到袁樵电话时紧张得嗓门都抬高了两个音阶。袁樵把手机拿远了一点,揉揉耳朵说:“他什么事儿都没有。” 杨一鸣沉默了。从一开始,杨一鸣就对袁樵有种谜之厌恶感和危机感,后来的事实证明这种危机感不是空穴来风,他就更不喜欢袁樵。所以一旦确定丁子木一切安好,他就迫不及待地想要挂电话。 袁樵抢在这之前把丁子木的情况说了。 杨一鸣说:“那他现在怎么样?” 袁樵扭头看一眼正在摞第三层坯子的丁子木说:“现在倒是没事儿,就是有点儿心不在焉。” “那就没事儿,你看着他点儿,如果有什么不对再给我打电话,我下午早点儿去接他,店里如果没事儿的话就早点儿放他走吧。” 袁樵挺痛快地就答应了,然后就想挂电话。事实上,杨一鸣有多不愿意跟他说话,他就有多不愿意跟杨一鸣说话,甚至更甚! “等等,”杨一鸣喊住袁樵,“嗯,你要是……”杨一鸣说的有点儿艰难,心不甘情不愿地说,“你要是没事儿,多陪他说说话。” 袁樵心里大骂:“怎么着?你还不乐意了?有本事你自己亲自过来陪他?把明显状态不佳的男朋友丢在店里,你还装哪门子情圣?” 这么想着,袁樵一赌气说道:“我没功夫,我下午要去进货!”说完,咣当一声挂了电话,然后又拨了一个电话出去:“喂,刘老板,下午我有事儿就不过去了,抹茶粉我明天再去看吧。” 旁边的小云听到了,问道:“老板,现存的抹茶粉可坚持不到明天,抹茶卷今晚就得断货。” “断就断!”袁樵不耐烦地说,“不吃抹茶会死人吗!” 小云吐吐舌头不敢说话了。 于是这一下午,袁樵每隔一会儿就晃悠到操作间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丁子木扯闲篇:“木木,你家杨老师今天很忙吗?” 丁子木的手抖了一下:“袁大哥……” “怎么,还不好意思?”袁樵嗤笑一声,“他不是你家的难不成是我家的?送我都不要,太废粮食了。” “不是……”丁子木尴尬地瞥一眼操作间外面,收银员和柜台服务员都忙得团团转,谁也没那个闲工夫管老板说了什么。丁子木定定神说,“杨老师今天去教委开个专题会,他有一个发言所以推不掉的,不过他说开完会会早点儿过来。” 袁樵被秀得一脸便秘,他愤怒地说:“我问你这些了吗?”然后扭头走了。 丁子木看着他的背影,想:即便你没问,我也得解释一下啊,杨老师对我那么好,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过袁樵的愤怒持续的时间不长,过了没一个小时,他又转回来了:“用不用再进点儿奶油?” 丁子木说:“袁大哥,我没事儿的,你不用盯着我。” “谁盯着你了?”袁樵愤怒地挥挥手,“你长得能帅出宇宙吗我要盯着你看!” 吼完,袁樵又甩头走了。丁子木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他知道这回袁樵不会再返回来盯着他了。他把百叶窗拉下来,然后拿把小凳子坐在操作台的墙壁的夹角里,那是一个死角,从外面最多只能看到有个人影而已。丁子木定定神,努力集中注意力,在心里面轻轻喊:”大丁?” 毫无反应。 他并不气馁:“大丁,你能出来我们谈谈吗?” 依然毫无反应。 “我今天答应要给杨老师做起酥的,你要不要来做?” 过了一会儿,丁子木忽然有了一种恍惚感,就好像一个人在困到极限时,有那么一瞬间的飘忽,似梦非梦,整个人都飘起来。紧接着,他就听到头脑里有一个声音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可以教你,”丁子木说,“很简单的,其实就是一个油酥皮的问题,要试试吗?” 头脑里那个声音再也没出现,但是丁子木清晰地感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拽着站了起来。然后他觉得自己退到了一片迷雾中,在一片朦胧中看到有一个人从凳子上慢慢地站起来,双手扶住操作台,看着盘里的一团面。 “面我都揉好了。”丁子木说,“叠一起来就可以了,你来试试?” 那个人一动不动地盯着那团面,半晌才慢慢地伸出手去。 *** 下午四点的时候,杨一鸣赶到了面包店。袁樵大为不满地说:“杨老师,您说早点儿接他而已,这算早点儿吗?点儿吗?点儿吗?这才刚几点?一会儿是晚高峰,木木不在缺货怎么办!” 杨一鸣难得耐着性子说:“他状态不好时做出来的东西你尝过吗?” 袁樵眯眯眼睛:“再差能差哪儿去?手艺在那里摆着呢。” 杨一鸣想起大丁的手艺,于是耸耸肩:“我不骗你,你自己问他。” 丁子木拎着一小盒点心,不好意思地说:“杨老师,您先回去吧,我没事儿的,等下班我自己回去就行了。”说着,他把点心盒子往前递了一下:“这个您先拿回去吃。” 袁樵老实不客气地拦了下来:“状态不好?我尝尝能有多不好。” 按照往常的情况,丁子木是不会拒绝的,他会很乐意与大家分享自己的作品。可是今天,丁子木猛然缩回手:“不行。” 袁樵尴尬万分地僵在当场。 “袁大哥……”丁子木自己也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说,“那个,那个,这个是杨老师的,他,他,喜欢吃咸的起酥,我放的是海盐,不好吃。” 杨一鸣不置可否地扬扬眉,心想咸的起酥是个啥味儿? 袁樵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摆摆手:“行了,你走吧,明天早点儿来。” 杨一鸣没等袁桥说第二遍,直接拉着丁子木就回家了。 到家之后,杨一鸣指着点心盒子问:“咸的?” “你尝尝。”丁子木小心地打开盒子,拿出一块看起来似乎被碾压过的点心,“我觉得应该很好吃。”丁子木牢牢地盯着杨一鸣,明亮的眼睛里有笑意,但是更多的是隐藏在乌黑的瞳孔后面的那种渴望和执着。 杨一鸣看着丁子木的眼睛,慢慢地眨了一下眼,他看到丁子木微微勾起一侧嘴角,浮出一朵的浅浅的笑。杨一鸣把起酥放进嘴里,虽然不是咸的,但是面饼擀得太死了,没有分出蓬松的层次,白糖撒得不均,有的地方过甜,饼的外形实在有点儿惨。杨一鸣使劲儿嚼了嚼,冲丁子木竖起一根大拇指。他刚想说:“还不错,作为一个新手,这个水平已经相当不错了。”又觉得这话不妥,于是他说:“真不错,以前没吃过你做的起酥,这个味道挺好的。” 丁子木微微皱了皱眉,眼睛里明亮亮的,带着审视和探究的神色注视着杨一鸣。 杨一鸣慢慢地吃完一块起酥,又从袋子里的拿了一块塞进嘴里:“以后多做点儿当早点吧。” 丁子木忽然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说点儿什么,可还没来得及出声,他就摇晃了一下软软地往下倒。 “二木!“杨一鸣飞快地伸手把他拦腰抱住,丁子木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目光变得柔软,刚刚那种钢针一样锋芒毕露的尖锐感迅速消退,只剩下一片温润。 “他走了。”丁子木一边说一边攀住杨一鸣的肩头,“让我扶一下,太累了。” “你撑了多久?”杨一鸣带着几分怒气问, “还好。”丁子木借着杨一鸣的支撑慢慢地站稳,额头上瞬间爆起一层细密的汗珠,“他中午来了一会儿,后来……” “坐下说!”杨一鸣强硬地打断丁子木,把他扶到沙发上坐下。 “没事儿,我第一次这样跟他……交流,有点儿不习惯。”丁子木脸色变得苍白,笑一笑说,“有点儿累,歇一歇就好了。” 杨一鸣去卫生间拧了一条热毛巾轻轻盖在丁子木的额头,擦去那一层冷汗:“累吗?累的话就去睡。” 丁子木摇摇头,在沙发上坐正身子:“其实我没事儿,我身体还是挺好的,就是有点儿累神,他上午来了,做坏了一个蛋糕,然后中午来做了这份起酥。” “然后一直没走?你得多累啊!” 丁子木点点头:“我第一次尝试这么长时间和他在现实世界里共处,总觉得有种要飘起来的感觉,总觉得自己在控制不住地走神,我需要拿出全部的注意力来才能顺利跟他交流,所以就特别累神。“ “他怎么了?”杨一鸣问道。 “我猜,他是想试试看‘生存’。”丁子木平静地说,“一个人总要懂得生存的,你是老师,罗飏做设计,宋智开公司,袁大哥卖面包,而我是个做面包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和方式,大丁……我猜他在找他的生存方式。” 杨一鸣用手背轻轻擦擦丁子木的脸:“很辛苦吧。” 丁子木慢慢地摇摇头,他说:“我觉得,大丁更辛苦。今天,我一直看着他,我觉得我能体会到他的感受。” 丁子木想了想,接着说:“我说不上来那种感觉,就是觉得特别绝望,有种在大海里飘着,明明能看到陆地可就是游不过去的感觉,我玩命游,玩命游,可陆地就是在前面,永远也够不着。杨老师,我觉得大丁,真的很可怜。” “那你想怎么办呢?”杨一鸣问。 丁子木笔直地看着杨一鸣,牢牢地抓住对方的目光,然后伸出双手,手掌紧紧地贴着杨一鸣的头的两侧。他用力箍住杨一鸣,凑近他,让两个人的呼吸搅在一起:“但是我不可能放弃你。” 杨一鸣耳边嗡的一声响,受到蛊惑一般俯过身子吻上丁子木,舌尖毫不留情地闯进去。丁子木在一瞬间就捕获住了那舌尖,果断地迎上去与之纠缠。他用力抱紧杨一鸣的头,十指深深地插|入对方的发根,仿佛抓住的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喘息着离开杨一鸣的唇,他说:“以前,我最大的梦想就是活着。现在,我想在有你的世界里活着。” “我在,哪儿都不会去,陪着你。”杨一鸣说。 丁子木看了杨一鸣一会儿,忽然就红了眼眶:“杨老师,我,我觉得我在伤害大丁,可我真的不想这样。” “人生八苦,总有一个‘求不得’。“杨一鸣在丁子木的眼睛上轻轻吻一下,把手掌放在丁子木的心口,“但是我要你明白,这颗心和这条命,是你的,你是丁子木。” 这个夜晚,丁子木又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对杨一鸣说:“我知道看着你和别的男人躺在一起是什么感觉,所以我不能睡你那里。” 杨一鸣帮他把被褥搬去小屋,又给他灌了一个热水袋:“这屋背阴,暖气还少两组,比我那屋凉,你当心别冻着。” 丁子木躺下后,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忽然就想起来曾经大丁跟他说的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大丁说:“我要和你比一场。” 比什么呢?丁子木苦笑一下,比谁能获得杨一鸣的心吗?这有意义吗?还是比谁能活得更好?如果这样能让你更甘心,那我愿意跟你比一比,我会认真对待。 第七十二章 虽然丁子木愿意跟大丁“比”一场,但他觉得自己非常被动,他不可能控制大丁的出现与否,也无法猜测大丁的下一步要做什么,他每时每刻都处于高度紧张的状态,唯恐在一个不经意间大丁就会出现并取代自己。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更加清晰地体会到大丁的一直在忍受的苦痛,但是他一步都不能退。于是每天,他都要拿出很大一部分精力学习如何和大丁“共处”,要控制自己不会被大丁取代,还要把工作做好。一天下来,他经常累得连话都不想说,杨一鸣接他回家后会很体贴地打发他去休息,或者陪着他说说话,基本是他说,让丁子木听着。 有时候,说着说着大丁就离开了,或许是某个他不喜欢的话题,或许是他也觉得太累了。但有时候大丁又会一场强硬地想要占据丁子木,他用一种几乎是不死不休的态度毫不客气地挤占丁子木的思想,这时丁子木会支撑不住退下来,让大丁暂时接管一切。 杨一鸣会坐正身子笑着跟大丁打招呼,然后随便捡个什么话题继续聊下去,一切都跟在和丁子木聊天一样,只除了一件事——他不会去吻大丁。 三个人之间的这种相处并不太融洽,于是丁子木需要付出更大的努力。 “大丁,”丁子木耐着性子说,“我必须要先完成工作。” “你太慢了。” “这个需要发酵四十分钟,”丁子木深深地吸口气,说,“我知道你想出去转转,今天阳光很好,但是我需要工作。” 大丁不说话了,但是丁子木能感受到他的不耐烦和暴躁,那是一种无法忽略的情绪,慢慢地控制住了自己。让他不能集中注意力,让他觉得时间过得缓慢无比,看着一块块的黄油,他都想使劲儿地把它攥进手心里,然后狠狠地甩在地上,看着它化作一摊,再毫不留情地踩上一只脚。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消除内心的烦躁。 丁子木摸摸心口,在心里说:“大丁,你真的只是想出去走走吗?” 大丁没有回答。 丁子木轻轻笑一声:“再等等,我马上就弄好。”大丁依然不说话,但是丁子木能感觉到那种烦躁窒闷感消散了一些。 丁子木加快了手里的动作,他其实能理解大丁的这种心态,清晰就好像是他自己的心情一样。那就是“无力”感,对面团、奶油、黄油,乃至于对这个世界的无力感。这种感觉最近越来越强烈,强烈到丁子木想要忽略都不行。丁子木知道大丁在烦什么,但是他对此无能为力。他能做的,只是尽快把手里的工作完成,然后跟袁樵打了一个招呼后从后门走了出去。 面包店的后门通向一个居民区,小区不大但是绿化很好,小区的中央有个小广场,天气好的时候经常能看到老人或者孩子在这里晒太阳。今天也是如此,丁子木随意挑了一个石凳坐下,不远处有个奶奶看着四五岁的小孙子在广场上骑小三轮车。 “我小时候也有一辆这样的车,”丁子木忽然说,“我记得还是隔壁院子里张阿姨给我的,她女儿长大了骑不了了,给我的时候车还挺新的。” 大丁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 “我小时候特别爱吃郑奶奶家的年糕,我一直不明白怎么她家的年糕就那么好吃。后来我明白了,其实是因为我只有吃那个才能吃饱,家里的饭从来都吃不饱。” “我……不记得了。” “丁奎强打我的时候,我就特别想郑奶奶。”丁子木看着那个追着小孙子跑得气喘吁吁的老人说,“有一年夏天,我记得特别清楚,丁奎强让我站在院子里,全身上下就穿了一条小裤衩,然后他用鸡毛掸子抽我,抽得满院子都在飞鸡毛。后来郑奶奶出来了,从他手里抢走了掸子,郑奶奶搂着我说‘你要么今天就索性把他打死,要么就以后都不许打他,除非就你连我一块打死算,反正我一个老太太早活够了’。从那以后,丁奎强都在郑奶奶不在家的时候打我。” “嗯。”大丁含义不明地哼一声。 “后来我去了福利院,我以为福利院里的小孩子都那么可怜,肯定会友爱相处。”丁子木自嘲地笑一下,“我也是图样图森破。” “你太怂了。”大丁说,“大冬天的人家都半夜抢你被子了你都不敢说一句。” “好在那个时候你来了。”丁子木说,“虽然当时我不知道,不过我想那个时候你一定帮我打抱不平来着。” “哼。”大丁冷哼一声,“就没见过你那么废物的!” “一开始……我是挺怂的。”丁子木笑一笑说,“可能是因为小,我真的挺害怕的。在福利院的时候,那些孩子都比我大,别说跟他们打架了,多看他们一眼我都挺害怕的。不过我会慢慢改的,你不觉得我现在已经好很多了吗?” “所以你嫌我多余了?”大丁尖锐地说。 “不是,”丁子木安抚地说,“你别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这不是闲聊天聊到这里了吗?要不,我不说话,咱们就在这里晒晒太阳?你看今天天气多好,下午要是没什么事儿,我们再做点儿起酥好吗?或者我教你做慕斯,杨老师也挺喜欢吃巧克力慕斯的。” 大丁又一次沉默下去,丁子木就坐在那里看着那个小孩子哈哈哈笑着叫着,小胖腿蹬着三轮车满场乱转,他的奶奶就在后面一叠声地喊:“宝宝慢一点儿、慢一点儿,不要摔倒了。” 看着看着,丁子木的视线就模糊了,脸上凉丝丝的。大丁说:“哭什么?” “不知道,”丁子木胡乱地抹一把脸,“是挺没用的哈,动不动就哭。其实……我也不知道哭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可哭的,我觉得我现在的生活也挺好的。” “我不在是不是就更好?” “不会。”丁子木诚恳地说,“你如果不在,我不知道能不能活到今天。” 丁子木说完,两个人一起沉默下去,看着分钟慢慢悠悠地走过半圈。看着那个小孩子嘻嘻哈哈地滚进奶奶怀里闹着,看着一只流浪猫灵巧地蹦上对面的花坛的边缘,然后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他们。 两个人心里都想着同一件事,但是谁也没有开口说。其实,他们都想说:如果没有杨一鸣,我其实并不介意你和我一起存在,但这个世界上,唯有他,不能让。 那天下午,丁子木教大丁做了巧克力慕斯,杨一鸣接过点心时仔细地看了看丁子木,丁子木直直地盯着他的眼睛,微不可见地点点头,目光中有一种倔强的神色。杨一鸣明白了,他扬扬眉,咬了一口说:“口感很好啊,不过糖放多了。” 丁子木绽开一抹笑,微微歪歪头,然后说:“不是挺爱吃甜的吗?” “是啊,”杨一鸣耸耸肩,“但是你这个有点儿太甜了。” 于是大丁垂下眼睛盯着杨一鸣手里的慕斯,赌气地凑过去狠狠咬了一大口。 杨一鸣看着他皱着眉头,满脸嫌弃地把慕斯咽下去:“如何?” “你怎么会爱吃这种东西,”大丁说,“甜了吧唧黏糊糊的,有什么好吃的。” 杨一鸣:“天生的吧。” 大丁看了杨一鸣一会儿,猝不及防地伸出手去搂住杨一鸣的腰。杨一鸣吓了一跳,手里还端着一盘慕斯,一时之间就僵住了。不过很快,大丁就松开了手。 “我就想抱抱你,好久没出来了。”大丁烦躁地抓抓头发,“最近见丁子木越来越强硬,这小子还挺倔。” 杨一鸣笑一笑没说话。 “反正已经出来了,”大丁啧一声,“咱们出去走走吧。” “现在?”杨一鸣看一眼窗外,乌漆墨黑的天幕,呼呼刮过的西北风。 “现在。”大丁说,“就现在,我想出去走走.” “好吧。”杨一鸣站起来穿大衣,“走一会儿就回来吧,太冷了,再说明天还要早起。” 大丁转身去穿大衣。 寒冬的深夜,两个人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转了一圈,杨一鸣走了两步随口说:“大丁,你做甜点的的水平可越来越高了。” “不如丁子木。” “不能这么比,他是职业的。” “所以你其实并不喜欢吃我做的。” 杨一鸣:“……” 两个人沉默着走到街口掉头往回走时,大丁忽然问:“你想跟我说什么?” 杨一鸣:“没什么特别想说的。” “你跟我就那么没话说吗,闲聊天不行吗?” “当然行啊。”杨一鸣笑一笑,笑完了却又闭上了嘴,他真的不知道该跟大丁说什么,因为无论说什么,最终面临的都是同一个问题。 爱与不爱,存在与消失。 幸好,大丁并不强求,两个人沉默着一路走回来。大丁说:“杨一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外面那么大风,说话多戗风啊,一会儿灌一肚子凉风该胃疼了。”杨一鸣自然而然地说,“回来坐着慢慢聊多好。” 大丁换了衣服说:“我不想聊天,我们睡觉。” “哎?”杨一鸣愣了一下,“睡觉?” 大丁揪着杨一鸣的领子一路走进卧室,砰的一声把门关上,强硬地说:“我们睡觉。” “那个……大丁,”杨一鸣握着大丁的手腕,“你困吗?” “不困。”大丁说,“就是想跟你睡觉而已。” 杨一鸣微微用力挣了挣,惊讶地发现大丁的力气真是比丁子木要大,他居然没能掰开大丁的手指。 “睡觉!”大丁用力一拽,杨一鸣踉跄了一下坐在床边上,大丁毫不留情地合身扑上去,死死地压住他。 “大丁?”杨一鸣伸手扣住大丁的下颌。 大丁直直地瞪着他,目光散乱,焦点都不知道在哪里,脸上满是挣扎的神色,眉头渐渐锁紧,整个人看起来有些狰狞。杨一鸣仔细地看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我没事儿的,你放松点儿。” 这话不知道是说给谁听的,但是大丁顿了顿之后明显松了一口气,目光立刻专注起来。 “大丁,想睡觉吗?”杨一鸣拍拍大丁的脸颊,“我陪你啊。” 大丁慢慢松了力道,侧身躺下,把手搭在杨一鸣的腰上,小声说:“睡一会儿。” “好,睡吧。”杨一鸣柔声说着。 “杨一鸣,”大丁闭上眼睛说,“我该怎么办?” 杨一鸣没说话,只是拍拍他。 不知道过了多久,大丁慢慢睁开眼睛:“杨老师。” “嗯。”杨一鸣低头在丁子木的额头上吻一下,“他今天怎么了?” “他上午打碎了两个蛋糕坯子,帮小云收钱时出了错,晚上盘点时一直对不上账,拿给你的慕斯是他做的第三个,前两个根本不能吃。”丁子木往杨一鸣身上贴一贴,闷声说,“我很难过,我站在那里看着他,帮不上忙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袁大哥最后对不上账时我都能体会到他的那种绝望。” “二木,这个我们谁都没有办法,”杨一鸣说,“长期以来,他的全世界都是你,也只在你需要的时候出现,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帮你打架。所以,现在让他面对这么大的一个全新的世界,他应对不来的。” 丁子木盯着杨一鸣胸口的一粒扣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 那以后的三天,大丁都没有出现, 转眼一月中了,学校工作已经临近期末,虽然杨一鸣不用考虑期末考的问题,但是各种总结还是一大堆。所以他加班的时间越来越长,正好丁子木下班时间也晚,慢慢的,杨一鸣发现他下班之后去接丁子木的时间倒是刚刚好。 于是袁樵就快要疯了! 每天晚上八点,面包店开始盘点的时候杨一鸣会推开门进来,吃里扒外的“颜控云”会贱嗖嗖地煮一杯咖啡,然后秀恩爱小能手“甜点丁”会端出来一份预留的小点心。杨一鸣就施施然地坐在落地玻璃窗边,映着窗外交错的车灯和霓虹灯,慢条斯理地把喝掉那杯咖啡,吃完那碟点心。 而小云会两眼放光地看着杨一鸣,盘账的时候一定会出错,丁子木在操作间收拾时会心急火燎,仿佛一时一刻都不愿意多待。 袁樵觉得自己的这间小店都要被这三个人弄成粉红色了,那是他最讨厌的颜色! 等一切都弄完,袁樵会翻着白眼把那两个人送走。丁子木客客气气地说:“袁大哥再见。”杨一鸣则意思意思地点点头,然后两个人相伴着慢慢地走出去。 这个世界还能再残忍一点儿吗! 丁子木曾经也觉得这个世界残忍,但是现在他只觉得这个世界虽然艰难,但是充满希望,他第一次明确地知道自己活着的目标是什么,未来应该是什么样子的。带着这种喜悦,他认真地过每一天,小心地试探着大丁,在大丁不在的时候悄悄跟杨一鸣接个吻,或者靠在他怀里静静地待一会儿,虽然很短暂,但是他觉得那是莫大的幸福。 丁子木要的从来都不多:活着,在有杨一鸣的世界里活着。仅此而已。 这天,他坐在杨一鸣的副驾驶座上,摸摸自己的心口说:“今天大丁来了。” “哦?”杨一鸣看着前方的路,微微侧侧头说,“我看你挺高兴的。” “嗯。”丁子木点点头,“他今天跟我吵了一架。” “吵一架还这么高兴?”杨一鸣笑着说,“丁子木同学,你这种行为让我不得不怀疑你已经爱上他了。” “可惜他不爱我。”丁子木故作惋惜地叹口气,“他爱你。” 杨一鸣不由自主地踩一下刹车,车子晃悠了一下,他说:“啊,那个啊……” 丁子木仔细地感受了一下,他确定大丁此时并不在。于是他说“杨老师,大丁喜欢您一点儿也不奇怪啊,我也很喜欢您。” 杨一鸣心满意足地腾出手来,用手背蹭蹭丁子木的脸颊:“大丁为什么要跟你吵架?” “我正在做拿破仑,可他忽然出来说想要出去转转。我说出去可以,但是得先做完拿破仑啊,那边等着上架呢,于是大丁就急了。” “他想出去干嘛?” “他没说,”丁子木想了想,“不过后来我俩吵架的时候他说他得有自己事情,我觉得他就是单纯地不想跟我在一起,但是他又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把我挤出去,所以就是想出去。但其实我们即便走出去,也是在一起的啊。” ”他很害怕。”杨一鸣说,“他一定已经意识到,除非你自己离开,否则凭他自己的力量已经不能完全占据你了,现在的你比他更强。” “因为我不想让他单独面对你。” 杨一鸣立刻觉得自己俨然已经成了罪恶之源。 丁子木接着说:“我觉得袁大哥快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去了,他一直觉得我在自言自语,他今天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 “哼,他看你的眼神就没对过。”杨一鸣冷哼一声,接着说,“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就是自言自语,大丁和你从生理上讲是一个人,他是你的一个执念,也算你的一部分。” “杨老师,我觉得……大丁可能比我更爱你。” 杨一鸣踩下刹车,把车子停到路边:“二木,你想干嘛?” “嘛也不想干,”丁子木安抚地笑一笑,“杨老师你别这样,你这样容易给我一种错觉。” “嗯?” “我会觉得……觉得……你特别离不开我。” 杨一鸣倾过身子,在丁子木的唇上蹭一个吻:“你说对了,好不容易逮到一个喜欢的,不能放过。” 丁子木:“我不离开你。”、 “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会这么想?”杨一鸣说。 “大丁……让我紧张。”丁子木斟酌着说,“一开始我觉得这种紧张是因为他的存在本身,可是现在我意识到并不是。徐霖不会让我紧张,他只会让我担心和恐惧;郑哥也不会让我紧张,但是大丁会。他今天跟我吵架,我忽然就意识到这种紧张感因何而来了。” 杨一鸣疑惑地扬扬眉。 “您看,我下午跟他说,先等我做完拿破仑,最多再要四十分钟,但是他一刻也不能等,好像多等一分钟就再也没机会了一样。虽然我能理解他,但还是觉得特别紧张。” “对。”杨一鸣点点头,“从他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我就能感受到这种紧张,但是你要理解他,毕竟对于他而言,时间是不可预知的。” 丁子木点点头:“我懂,所以今天的拿破仑做的很难吃。” 杨一鸣:“你做的,再难吃也难吃不到哪儿去。” 丁子木得意的笑一笑,说:“大丁说过,他想跟我比一场,我一开始并不明白他要跟我比什么,现在我知道了。可是我不想跟他比,因为这不是谁输谁赢的问题,选择权其实不在我手里也不在他手里,选择权始终在你手里。” “所以……” “所以我想让他没有遗憾,没有不甘。”丁子木凑近杨一鸣,说,“杨老师,我这个人很轴,我认准的人或者事儿,撞破南墙也要去做。所以,你不要指望我会退缩,更不要幻想享受齐人之福。” “齐人之福?”杨一鸣好笑地指着自己的鼻尖说,“丁子木同学,一个你我都搞不定,再来一个我会死得连渣都不剩。” 丁子木笑笑说:“那我们回家吧。” 杨一鸣发动车子,忽然问:“大丁还会给我做个起酥,你最近可什么都给我做。” “我买了鲈鱼,明天想给阿姨熬点鱼片粥。” “曲线救国,”杨一鸣说,“二木,你至少比大丁狡猾。” *** 丁子木当然知道大丁不会仅仅只是做个起酥而已,他自认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等着大丁的到来,但是真的到那一天来临时他竟然毫无招架之力。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店里的顾客格外的多,货架之间狭窄的过道里挤满了人。两台收银机全都开着,就连丁子木都从操作间出来帮着煮咖啡调饮料,忙得有点儿气浮气躁,心里隐隐约约的有种按捺不住要跳起来吼两句的冲动。 偏偏今天的网络不太好,刷卡或者微信支付时总是接收不到信号,于是等着交钱的队伍越排越长,很快就在小店里绕了一圈。就在所有人都忙的头晕眼花的时候,长长的队尾发出一阵小声的抱怨,一开始谁也没有在意,这年头因为排队抱怨、吵架的事儿多了,一般周围人劝一劝,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毕竟大周末的,大家都急着回家,谁也不会为这点儿事儿耽搁。但是今天不同,那个男人的抱怨声越来越大,没多一会儿粗俗的脏话就飚了出来:“你他妈的能快点儿吗?怎么收个钱都那么慢!”。丁子木从咖啡机前转过身,心里一阵控制不住的烦躁,本来就忙得让人冒火,现在又有人在胡搅蛮缠,他按按胸口,觉得心跳得有点儿快,配合着嗡嗡嗡的议论声,一股无名怒火蹭蹭蹭地往上窜。 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就,刚要张嘴去解释一句,就听到那人嚷道:“你丫店里的人死绝了是吗?再他妈出来一个收钱行不行?老子买个面包排了十分钟了!” 本来大家都排得有点儿烦躁,这人这么一嚷嚷,立刻引起来共鸣:“就是就是,今天怎么那么慢?” “我就买一盒老婆饼,正好有十八块钱不用找,我把钱放这儿行不行?饼我先拿走了。” “就是,我就一个牛角,五块五,我有零钱不用找。” “我也是我也是……” 眼看着队伍里的人骚动起来,那个男人又火上浇油地说:“收钱那小姑娘,谁还能给你□□是怎么着?那张一百的你都捏了三遍了!” 小云的额头上一层汗,站了一下午脚都是软的,这会儿两个脚轮换着支撑着身体,早就委屈得不行,被这么一骂,眼圈都快红了。 丁子木觉得自己的太阳穴在蹦蹦蹦地跳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在他体内乱撞,“妈的傻逼!”他的心里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脏话,在他还来不及细琢磨这句话是怎么就突兀地浮现在脑海里,身体已经下意识地去冲那个男人走了过去。 从咖啡机到队尾,几步就走到了,就在这几步的距离里,丁子木一直觉得自己眼前有一团薄薄地雾,他看什么东西都是带重影的。心里一边叫着“冷静冷静”,一边控制不住地攥紧了拳头。 “干嘛?”那个男人斜着眼看着站在面前的丁子木,嘴角勾出嘲讽的笑,“我说错了吗?连个钱都收不利落,开他妈什么店?”说着这话的时候,他故作不经意地一挥手,旁边一个放着法棍的小柜子应声倒地,三四条法棍摔了出来。小架子倒下来的时候,擦着丁子木的腿砸到地上。 丁子木在那一瞬间无比真切地体会到自己“分裂”了,他的心里正盘算着如何压着怒火,用什么的表情和语言去安抚这个找茬的男人,可是眼看着自己的拳头就已经砸了过去。 哗啦啦,在一片货架翻倒的声音中,那个男人踉跄了两步跌坐在地上。他错愕地抬起头。丁子木眼睁睁地看着大丁满脸阴鸷地俯下身子盯着那个人,目光阴冷中甚至带着几分凶狠, “不行!”丁子木大急,不能在店里打,这是袁大哥苦心经验的店,不能就这么毁于一旦。店里的人很多,货架又大多是玻璃的,万一伤到人怎么办?那边还有两个五六岁的小朋友,队尾还有一个孕妇,门口站在一对老夫妻,白发苍苍…… 但是,丁子木绝望地发现他想的这些都没用,因为他已经被某种不可控的力量束缚住了,他觉得自己又轻飘飘地悬在那里,迈不开步,伸不出手,甚至张不开嘴,除了大脑,一切都是不受控制的。 “大丁!”丁子木无声地大喊,“住手!” “我操|你妈!”地上那人爆出一声怒吼,他从地上站起来直奔大丁就扑了过去。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丁子木完全反应不及时,两个人已经打做一团。 这是他第一次看大丁打架,以前听杨一鸣说大丁打架特狠,但是一直不知道这个“狠”是个什么概念。直到今天,他才知道所谓的狠就是一种玉石俱焚的不管不顾。完全不设防,不在乎对方在自己身上施加怎样的击打,只是一下接着一下的把拳头挥向对方。 店里立刻乱了起来,周围看热闹的人群往外散去,有几个胆子大的过来想拉架,店里的几个小姑娘站在外圈干着急,一叠声地喊“别打了别打了,木木快住手。” 短短几秒内,店里一片混乱,小云急的直跺脚,偏偏今天袁樵还不在。 幸好有人抓住机会用手臂勒住了大丁的脖子,然后用力把他往外拖,周围的人拥上来趁机把人拉开。 两个人都挂了彩,不过看起来倒是大丁伤得更重些。 那人从地上蹿起来,不依不饶地奔着大丁就去了。这时店里的几个胆子大的小姑娘一个一条胳膊地抓住那人,使劲儿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想必那人也没想再打下去,于是顺势站在那里污言秽语地骂着。 大丁吼一声:“你丫给我闭嘴,想死吧。” “你给我住嘴!”丁子木情急之下冲大丁大吼一声,大丁愣了一下。丁子木忽然觉得自己能动了,可以说话了。他急急忙忙地说:“大丁你听我的,你不要说话,我来处理,好吗?” 大丁说,“滚蛋,用不着你,我自己能处理。” “不不不,”丁子木急的说话都快结巴了,“你听我的,这儿种事儿我见得多了我能处理的,你信我。” “我……”大丁张了张嘴,又悻悻然地闭上了嘴。 丁子木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的手上,他轻声地命令自己“动一动,动一动”,忽然,他惊喜地发现自己的手指真的动了。他长长地喘一口气,身体一下子轻了起来,一个恍惚间,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又回来了。 大丁在一边冷哼一声。 丁子木立刻做几个深呼吸,努力挤出笑容往前站两步说:“各位抱歉啊,店里出了点儿事,今天我们打烊了,各位手里的面包我们送了,就当给大家赔礼道歉的。” 这话说完,站在货架附近的几个人迅速地又从架子上拿了几个面包,丁子木看到了但是没吭声。很快,店里的人迅速离开了,只剩下那个寻衅的男人还在骂骂咧咧。 丁子木指挥着小云去关店门,那男人骂道:“干什么干什么,关门干嘛,想杀人啊,我告诉你,你信不信我一个人也能把你们全干翻了!” 丁子木忍着疼挤出点儿笑容说:“大哥,真是抱歉,我冲动了。” “抱歉有用?道歉有用要警察干吗!”那人凶悍地说,“甭他妈废话,别以为这事儿能就这么了了。” “那您说怎么办?”丁子木温和地说。 那人一下子又坐回地上:“我伤到了投了,我头晕,不行了不行了,我晕死了。” 丁子木皱皱眉,依然站在那里低头看着他:“您看,您这样也解决不了问题啊,咱们商量一下好吗?” “陪我医药费,我要去医院,叫救护车。”那男人抱着脑袋嚷。 “大哥,您看我也是个打工的,今天店里这些东西我还得赔,我也没有那么多钱。”丁子木说,“这样吧,我赔您五百,行吗?” “你打发要饭花子呢?” “那我们报警吧,”丁子木立刻冷了声音,刚刚那种带着点儿哀求的口吻立刻荡然无存,他说,“我们店里有监控,虽然是我先动的手,但是你挑衅在先,你推到了架子,那架子砸到我的腿了,我以为你要动手呢。况且……”丁子木指指自己的脸,“我伤得比你重。” 小云在一边看傻了眼。 于是,事情很快就得到了解决,丁子木最终用五百块钱结束了这场混战。等杨一鸣来接他的时候,店面都已经打扫干净了。 大丁一直没有出来。 杨一鸣把丁子木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一番,心疼得要命,可是嘴上说:“行啊,敢打架了,长本事了。” “杨老师,”丁子木小声说,“我没事儿。” “有事儿就晚了!”杨一鸣叹口气,“我天,这可是第三次了二木同学,俗话可说事不过三!” “我会小心的。”丁子木笑着去搂杨一鸣的腰,“我真的没事儿,咱们赶紧回家吧。” 杨一鸣带着丁子木回到家,丁子木洗了个澡坐在沙发上,脱了上衣让杨一鸣揉药油。 “疼吗?” “还行。”丁子木笑笑说,“太快了,两下就打完了,其实都没怎么受伤,脸上这些是一开始撞架子上磕的。” “二木,”杨一鸣说,“你没拦住大丁吗?” 丁子木摇摇头:“他太生气了,我能感觉得那种愤怒,可能是因为情绪太激烈了,所以拦不住他。” “但是你做的很好。”杨一鸣说,“我觉得你真是我教出来的学生。” “怎么?” “当时我就是这么解决丁奎强的。” “是吗?”丁子木轻轻笑一声,“不过丁奎强不会善罢甘休的。” 杨一鸣抬起丁子木的下巴,轻轻吻一下,“没关系,我们总能解决的。” 丁子木闭上眼睛靠进杨一鸣怀里:“杨老师,大丁……很伤心。” “嗯?” “我几乎能感受到他的那种伤心,我今天……其实做的不够好,我伤到他了。” “为什么这么说。” 丁子木:“我想,我会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没用的人,甚至是个会惹麻烦的人。你说过,我以前的几次被辞退都是因为跟顾客起冲突打架。我担心今天,大丁会更沮丧。” 丁子木搂紧杨一鸣的腰:“怎么办杨老师,我该怎么办?” 杨一鸣把唇埋进丁子木的头发里:“你长大了,二木,不管是我还是大丁,都不能阻止你长大。” 第七十三章 这个夜晚,丁子木是在杨一鸣的卧室里睡的,靠在杨一鸣的身边,他睡得很熟。杨一鸣在一片黑暗中听着他的呼吸声,一下下稳稳地叩进自己的心里。他轻轻地捋过丁子木的头发,指尖麻酥酥的,那种感觉传到心底竟然隐隐作痛。他能理解丁子木的心情,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和二木正在携手犯下一桩罪案,一桩谋杀案,而对方毫无还手之力。就算理智上他懂得这其实是在“治病救人”,其实是在帮助丁子木,也明白这一切避无可避,但这并不能让他好过一些。因为他几乎已经可以推断出大丁会选择一条什么样的路,而他们,只能接受。 这其实是最好的结果,对于一个心理咨询师而言,这可以称得上完美。 杨一鸣微微叹口气,他觉得自己虽然顶着个“职业心理咨询师”的名头,可干得事儿全是“纯业余”的,甚至一个业余的咨询师都不会为“副人格”的消失而内疚,更不会纵容自己和病人一步步走到今天。 夜深了。 丁子木在睡梦中恍惚听到有人在叫他,语气急促而严厉。随着呼唤一声声加大,他觉得久违了的头痛感又来了,而且逐渐加重。 “谁?”丁子木努力忍过一阵抽痛,挣扎出一分神智问道,他睁大眼睛想要透过浓黑看清眼前的路。迷迷蒙蒙之间,他自己也搞不太清楚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只觉得那一声声的呼唤让他越来越心烦意乱。 “木木,”那个严厉的声音说:“你过来!马上!” 丁子木循着声音的方向慢慢往前走去,耳边是呼啸而过的寒风,毕竟是冬天了,他拽了拽身上的衣服,觉得有些冷。走着走着,眼前的浓黑似乎渐渐淡了,他能隐约看清建筑物的轮廓,破旧低矮的房檐,已经坍圮了的院墙,还有半人高的荒草,以及草丛中一闪而过的流浪狗。 “这是我的房子,”丁子木喃喃地说,“我又来了。”他把手掌轻轻贴在门上,粗糙的感觉是那么熟悉,他微微眯起眼,觉得头痛在迅速消散,但是伴随而来的是大脑里逐渐一片空白。那感觉非常熟悉,就像潮水退后的沙滩,只剩下一片平整的沙面,上面曾经有过印记烟消云散。 丁子木皱紧眉头努力回忆,他觉得自己在徒劳地追逐一个影子。但是很快,就连这种“我好像忘了什么”的感觉的也在大脑中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踏实而温暖的感觉。 “我回来了。”他又一次小声地说。 “那还不赶紧进来。”一扇关闭着的门内传来一个沉稳而厚重的声音。丁子木听话地轻轻推开门,一步就迈了进去。院里的灯光刺到了他的眼睛,他猛然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简陋但是整洁的小院子,地上铺着的水磨石地面已经到处都是开裂和凸起了,但是擦得很干净;走进屋里,床上铺着平平整整的床单,被子折得很规整,跟枕头一起摆在床角。水泥地面还有未干的水渍,就像以往自己动手擦的那样干净。 空气里有种香气,丁子木抽抽鼻子,是浓郁的红烧牛肉的味道。他忍不住笑:“郑哥,你在哪里?” “厨房。”郑哥的声音传出来,很快一个男人从小厨房走了出来,他的身材很高大,显得厨房的小破木门就像一个摆设一样。 丁子木快乐地走过去,绕过郑哥溜进厨房。小厨房的玻璃有破碎,被人用塑料布简单地糊了起来,屋子里氤氲着热腾腾的蒸汽,厨房墙壁虽然残破但是并没有太多的油烟,老旧的煤气灶上炖着一锅牛肉,正发出噗噗的响声,香气袅袅而来。 丁子木毫不客气地抓起筷子夹了一块牛肉放进嘴里,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那牛肉吃起来并不香,至少没有闻着那么香。 “你还知道野回来?”郑哥板着脸说,“这都几点了?” “不太晚,还赶上吃晚饭了呢。”丁子木笑嘻嘻地说道,顺手放下了手里的筷子,“现在开饭么?” “不开,饿死你算了。”郑哥气哼哼地说,可人却转身进了厨房,从破旧的碗柜里拿出两副碗筷,“赶紧支桌子,等着我伺候呢?” 丁子木跑进屋里拿出了一个小矮桌支在院子里,傍晚还是挺凉快的,在院子里吃饭比较舒服。 “郑哥你什么时候出差回来的?”丁子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脱口而出问出这样一句话,但是问出来之后又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郑哥不是前不久才说要去出差吗? “前几天。一回来就发现你又野得影子都见不到。”郑哥依旧板着脸。 “我上班去了。”丁子木笑眯眯地说,“我在游乐园打工啊,现在放假呢,生意正好呢。” “好好工作,”郑哥说,“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多攒点儿钱,也该为将来打算打算。” “将来啊,将来我都想好了,我要攒钱开个蛋糕房。” “甭管你开什么,总之要有自己的打算。”郑哥顿了一下,“还有,虽然说先立业再成家,但是你也不能太按部就班,先找个女朋友谈着,两个人一起打拼也是感情的培养不是?” “哥,你自己还单身呢好吗,”丁子木叹口气,“你这种恨不得把我打包送人的心态我很难理解啊。” “我怕你砸手里卖不出去。”郑哥敲敲桌面说,“不要跟我贫嘴,说正经的呢。” “女朋友……”丁子木说出这三个字就愣了一下,恍惚间觉得这个话题有些奇怪。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儿,他忽然意识到整件事都有些不对劲儿。 “愣着干嘛,吃饭。”郑哥又敲了敲碗,“吃完饭早点儿睡,你看你那个脸色,难看死了。最近是不是一直没有休息好?” “还好……”丁子木心不在焉地应一声,微微皱着眉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呢。 “什么还好,我看一点儿也不好。丁子木,我都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总也不听劝?工作和休息要劳逸结合,不能一味蛮干。再说,你也该注意点儿自己的身体,你看看你,最近又瘦了,我来的时候冰箱里只有饮料什么都没有,你属鱼的?靠喝水过日子?” “郑哥,鱼不喝水。” “闭嘴,听我说。”郑哥低声呵斥道,“上回冯老师不是说要给你介绍个女朋友么,还有你不是有个叫罗飏的女朋友吗?” “罗飏不是我女朋友。” “不是你不会追啊。” “罗飏……”丁子木停了下来,他直觉不能追求罗飏,可又说不出来为什么,大概是太熟悉了吧。丁子木心烦意乱,脑子里越来越乱,他放下碗筷站起身,在小小的院子里转了一圈:“我,我去洗个手。”丁子木嘀咕一声,走进厨房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水声阻隔了郑哥的声音,他觉得心里安静了一些。 水很凉,冲在手上很舒服,丁子木长长地喘一口气,脑子不受控制地想,住平房就这点好,用的是地下水,夏天的时候冰冰凉凉的超级舒服…… 夏天? 丁子木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抬头看看窗户外面的天空,碧蓝碧蓝的,一丝云都没有。像是被寒冬的狂风刮过一遍,只剩下纯粹的蓝。屋檐上长着一蓬衰草,焦黄干枯的枝叶直直地指着天幕。 丁子木看着那一蓬衰草愣了一会儿,无尽的悲哀慢慢袭上心头。 “木木,赶紧过来吃饭。”郑哥在厨房外面喊。 丁子木甩着手上的水走出来,觉得自己手指冰凉。他低头看着坐在小板凳上的郑哥:“郑哥,今天是几月?” 郑哥放下手里的碗,丁子木忽然发现自己闻不到那股一直萦绕在鼻尖的浓郁的红烧牛肉味了。 “八月。”郑哥面无表情。 “一月。”丁子木抬头看看天空,依然碧蓝碧蓝的,但是骤然刮起了寒风,小饭桌上升腾一阵热气,很快,红烧牛的表层就有了一层薄薄的油脂凝结。 “……” “郑哥,现在是一月。我已经离开游乐园了,也早就不在这里住了,冰箱里不可能有饮料……事实上,可能根本就没有冰箱了。而且红烧牛肉一点儿也不好吃……很多事情都变了。” “你想变成什么样?”郑哥缓缓站起来。 丁子木的视线随着他缓缓上移,直到和他平视。丁子木非常惊讶,在他的印象里,郑哥一直比自己高,但是现在看起来,两个人是等高的。丁子木说:“现在这个样子就很好,我说的是现实的样子。” 这句话一出口,丁子木就觉得眼前一花,一切都迅速发生变化,小饭桌没有了,水磨石地面上荒草蔓生,院墙上支楞着枯草,墙根下堆满了烂树叶和枯枝,还有一些肮脏的生活垃圾。 “这样?”郑哥冷冷地问,“很好?” “就这样。”丁子木慢慢地环视一圈,大脑里无数的画面就像快速剪辑的胶片一样交错闪过,袁樵、许筑鈞、宋智、小云……还有杨一鸣。 “这个地方已经彻底荒了,废弃了,没用了。很有可能,它明天就会被推土机推到,只剩下一堆残砖烂瓦。但是我一点儿也不遗憾,这里从来都不是我的家,我也从来都不想在这个鬼地方一直待下去。”丁子木顿了顿,接着说,“郑哥,我已经决定了,不会更改。我二十二了,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事实上我比大多数同龄人都更清楚地了解这个社会现实,你很清楚我是怎么活到大的,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郑哥气得脸都白了:“你知道个屁。我每天跟你说的那些你都就饭吃了吗?怎么什么都记不住!” “你……说什么了?”丁子木有点儿楞,问完之后忽然想起来这段时间的确总能梦到郑哥,模模糊糊地醒来就想不起梦中发生了什么,“呃,抱歉我忘了。” 郑哥屈指使劲儿敲敲丁子木的脑袋:“你个笨蛋,能不能长点儿心眼儿,你要被人卖了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儿。” “杨老师不会卖我的。” “屁!”郑哥气哼哼地说,“你真以为他别无所图?” “当然不是,”丁子木耸耸肩,“他图我。” “你……”郑哥攥紧拳头忍了一口气,然后咬着牙说,“丁子木,我再跟明明白白地说一次,你听好了。第一,杨一鸣对你绝对没那么单纯,你说他喜欢你什么?总不能喜欢你做的菜吧?那找个厨子不就完了?第二,你对杨一鸣也绝对不是什么狗屁‘爱情’,你只是……只是……只是因为从小到大,就这么一个人追过你,所以你傻了吧唧的一脑门子就栽进去了!” 丁子木皱皱眉头。 “所以,木木你听我的。你再想想,将来你可以碰到一个更好的姑娘的,你会懂得什么是真正的爱情。你现在这个样子……跟初中生谈恋爱有什么区别?动不动生生死死的,结果别说三年了,恨不得一个学期就分手。” “我不是初中生。” “你的感情经历还不如一个初中生!” “那……”丁子木想了想,“那就让我以一个初一学生的身份开始练习谈恋爱吧,第一个恋爱对象就是杨一鸣。郑哥你看,杨一鸣只是我的练习对象,我要是操练纯熟了,甩不甩他看心情。怎么样,这么想你是不是觉得还是蛮爽的?有种玩|弄他人于股掌之间的畅快感?” 郑哥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初中生不许谈恋爱,早恋!” 丁子木耸耸肩:“那你还让我找个姑娘。” “你……” 丁子木笑了起来,那种发自内心的,开心地笑,他蹭到郑哥跟前说:“哥,你担心我,我知道,但是你不觉得我现在已经很能干了吗?” “你哪里能干了?”郑哥板着脸说,“笨得要命。” “很好了,”丁子木伸手握住郑哥的手,“而且你放心,我会越来越好的,我其实挺能干的,真的。” “能个屁。”郑哥依旧板着脸,但是眼睛已经微微眯了起来。 “我做的蛋糕很好吃,我还会做饭,特别好吃。”丁子木说,“比你做的还好吃。” “你什么时候学会做饭的?” “我一直都会。”丁子木小声说,“郑哥你太惯着我了,在你面前我从来不做饭,甚至洗个衣服都能把院子淹了,但其实我真的会做饭。你放我一个人好吗?让我一个人试试看,我能做的很好,如果我哪里做错了你告诉我,我慢慢改……我……总要学会一个人长大的。” “你还小呢。” “不小了,二十二了。”丁子木耸耸肩,“这要倒退几十年,我都能是俩孩子的爹了。” “你想要孩子吗?” “不想。”丁子木干脆地说,“虽然我不讨厌孩子但是我不想要孩子,我没有办法很好地照顾他们,我也害怕将来不能给他们足够好的生活环境。再说,在我的世界里,他最重要。” 郑哥没有去问那个“他”,只是抓着丁子木的肩膀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大丁呢?” “不知道,我只能尽量做到最好,但是这不是双选题,”丁子木坚定地说,“选择权也不在我的手上。” “你很喜欢他?” “很喜欢。”丁子木用力点点头,“从来没有这么喜欢一个人,我不想失去他。” 郑哥沉默了一会儿,长长地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气恼地想,或者我把这傻木头的腿打断,然后一辈子锁在屋子里? 丁子木轻轻说:“郑哥,你不问问……” 郑哥扬扬眉。 丁子木咽了后半句话,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这种话不管用什么方式说出来都是对对方的伤害。 郑哥仔细地看了看丁子木,咧咧嘴:“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问问你,我自己将来会怎样么?” 丁子木咬着牙点点头。 “我不太在意那个。”郑哥说,“你好好地就行了,我嘛,也没什么太多想要的,怎么活着不是活着呢?再说,谁还没个死的时候啊。” “郑哥……” “行了,走吧,天晚了。”郑哥叹了口气,甭管是“打断他的腿”还是“锁在小黑屋里”,那都不过是想想罢了,就像每个当爹的都会有“把这臭小子赶出家门一辈子不许他回来”的冲动,“儿大不由娘”,自然也不会“由爹”。 郑哥轻轻地推了丁子木一下,丁子木觉得脚下一个踉跄,眼前一花,整个世界都黑了下来。他眨眨眼睛,逐渐能够看清黑暗中书柜的轮廓,窗户外面透进来的光,还有睡在身边的那个人。杨一鸣闭着眼睛,呼吸很沉,一条胳膊搂在丁子木的腰上,丁子木轻轻地蹭过去,把脸埋进杨一鸣的肩头。 “晚安。”他轻声说,“我会好起来的。” 第七十四章 杨一鸣睁开眼睛时丁子木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他拿过床头的手机看到距离闹钟响还有二十分钟,他真是挺奇怪丁子木是怎么做到不用闹钟每天准时起床的。 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后,杨一鸣爬起来打开电脑就去浴室洗漱,等他出来时电脑显示有封未读邮件。那是弗里德曼教授写来的,大意是现在的进程很顺利,乐观估计丁子木的症状在三年内可以得到明显改善甚至治愈。 杨一鸣对着“三年”这个两个词儿看了半天,对于一个did来说,三年的治疗期实在是太短了,如果真能在三年内完成治疗,那是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是每一个咨询师都可遇不可求的。但是对于可望又难即的恋人来说,“三年”似乎又有些太长,杨一鸣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他关上电脑,收拾好东西出发去五中,今天上午他有三节课要上。 丁子木来到袁樵店里的时候天还没大亮,店门刚刚打开,小云在柜台后面码放咖啡豆,看到丁子木推门进来,脸上的表情有点儿怪怪的。 平时这丫头一看到丁子木就好像小熊看到蜂蜜,满脸居心叵测的甜蜜,谄媚又赖皮。可今天,小云先是楞了一下,然后笑笑说:“木木早。” 笑容依然,但是掺杂了几分陌生。 丁子木脚下顿了一顿,立刻发现这细微的差别,从小到大,他最擅长的就是看人脸色。丁子木不动声色地说:“早,今天想吃什么?” 小云几乎是下意识地说:“拿破仑。” “好。”丁子木点点头,“今天我做点儿拿破仑,配苏格兰咖啡行吗?我看你上次挺爱喝的。” “嗯嗯嗯。”小云点头如捣蒜,双眼桃花地看着丁子木走进了操作间后才忽然想起来昨晚那场惨烈的斗殴,和当时丁子木满脸的阴狠凶残。她皱皱眉,觉得自己有点儿混乱。但是想想,丁子木毕竟是个男生,男生谁没点儿气性?被惹急了抡拳头就上也算是情理之中吧,况且昨晚他多英雄?那股子横劲儿真有点儿睥睨天下的感觉,他保护了自己呢,如果自己的男朋友也能像木木这样,关键时候撸袖子就上,玩命地保护自己…… 帅死了! 天生不知道什么叫“操心”的小云立刻就把自己的心放得像太平洋一样宽,喜滋滋地看着丁子木的背影发花痴了。 丁子木把操作间的门关上,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心里隐隐觉得今天会不太好过。果然,他走向更衣间的时候听到店内的广播里响起袁樵的声音:“木木,上来一趟。” 丁子木知道袁樵从监控器里看到他了,于是直接拐上了楼。二楼袁樵正坐在办公室里,看到丁子木后波澜不惊地用下巴指指沙发:“坐。” “袁哥早。”丁子木坐在沙发上,平静地看着袁樵。就在这一瞬间他意识到袁樵要跟他谈谈昨晚的事,这一点儿也不奇怪,店里打成那个样子,袁樵怎么可能不知道?再说还有监控器呢。但是丁子木一点儿也不害怕,甚至在短短的几秒钟里他考虑到了以下几个问题: 自己的存款够不够赔店里的损失?够不够支撑到找到下一个工作?袁哥对自己不错,要找工作也不能在这条街附近找,会给袁哥的生意带来麻烦的。可是如果去远一点儿的地方找恐怕杨老师每天非要接送,那也太辛苦了…… 就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里,袁樵几乎就能断定,这小子心里有事。他回想起昨夜在监控里看到的那一幕幕,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个人竟然就是眼前的丁子木,这里一定有问题!袁樵自信自己这双眼睛不会看错人,昨晚打人的那个人一定不是丁子木,至少不是正常状态下的丁子木。 “木木,”袁樵咳嗽一声,“我……” “袁哥对不起。”丁子木抢过话头说,“我非常抱歉,昨晚我没有控制好自己的脾气。” “那不是事儿!”袁樵洒脱地挥挥手,“我搂不住火的时候能用奶油刀砍人。我是问你,昨晚你为什么生那么大气?” “我……那个人骂的太难听了。” “你不是我,你比我脾气好得多。昨晚如果是我在,我可能早就冲上去抽那个傻逼了,但是如果是你,你一定会耐着性子安抚他,上来就出狠手不像是你的风格。” “袁哥……”丁子木感激地笑一笑,他当然听出了袁樵话里为他开脱的意思。 “所以你跟我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 丁子木想这事儿太复杂了,你让我怎么说呢? “木木,以前几次跳槽是为什么?” “打架。” “跟昨天一样?” “嗯?” “你经常控制不住脾气?” “也……不是。” 袁樵轻轻用指尖敲敲桌子,这点轻微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突兀而刺耳:“木木,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我觉得没什么是不能告诉我的。” 丁子木坐得更直些,头皮有点儿冒汗,心里觉得有些对不起袁樵,可是又不敢说实话,他不想袁樵拿他当个疯子看,更不希望从此以后袁樵怕他、讨厌他。 “你是杨一鸣的学生,”袁樵斟酌了一下,试探着说,“狂躁症?” “啊?”丁子木楞了一下,飞速地判断在一般人眼里,狂躁症和did哪个更容易接受些。 “是吗?”袁樵追问一句。 “呃……躁狂状态的主要临床症状是心境高涨,思维奔逸和精神运动性兴奋。”丁子木下意识地溜出这么一句。这么些日子以来他在家里没事儿就看杨一鸣的专业书,有些名词张嘴就来。这时在情急之下,都没过脑子就滑出这么一句,说完他就想狠狠地甩自己一个耳光,这不就是明摆着告诉袁樵自己完全不是个什么见鬼的狂躁症了吗?铺到脚底下的台阶都不知道下真是蠢到家门口了! 果然,袁樵想了想问:“你这个不算精神运动性兴奋吧?” 丁子木摇摇头。 “不想说?” “不是,”丁子木老老实实地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解释。可是袁大哥,我真不是故意的。店里的损失我会赔偿的,如果……如果……我也想换一个环境。” “等等,你什么意思?你又想跳槽?”袁樵沉下脸色,“丁子木,我不过就是关心你问了你两句你就断我财路,太狠了吧?” 丁子木一下子没跟上袁樵的思路,有点儿愣神。 “丁子木同学,”袁樵耐着性子说,“你不要恃宠而骄,不要动不动就拿离职来威胁我,我告诉你,我不但喜欢你,我也喜欢钱,所以留你在店里是势在必得。条件你可以提,但要是有事儿没事儿就嘤嘤嘤‘这活儿没法干啦’‘我要辞职啦’,你信不信我照样敢打你屁股!” 袁樵拿腔拿调地说完一串话,丁子木绷不住一下子乐了:“袁大哥,你别这样,太傻了。” “你才傻呢。不就是打个架吗?你知道我一个人能在这条街立足这么久是怎么做到的吗?”袁樵故作神秘地说,“从街头打到街尾,一街的小混混都服气了我也就站稳了。” “可是我打架跟你打架不一样,”丁子木放松下来,“我有时候会控制不住自己,甚至我都不知道为了什么打起来了,能把对方打成什么样。” “其实你后半场还是控制得不错的,危机公关的典范!而且……”袁樵眯着眼睛,上下打量了一下丁子木:“就你这身子骨,能把人打成什么样?” “我怎么了?”丁子木不服气地说,“我穷苦劳动人民出身,劲儿可大呢,真用力起来,杨老师都不是我的对手。” 袁樵愣了一下,忽然猥琐地笑了:“嘿嘿嘿。” “你‘嘿嘿嘿’什么?” “没什么啊,就是‘嘿嘿嘿’嘛。”袁樵说,“看来我还小瞧你了,啧啧啧。” 丁子木蓦然醒悟过来,腾地红了脸:“袁大哥,你行不行啊?” “行啊,你要试试吗,我不介意,乐意效劳。而且隔壁就有一张床,或者你喜欢沙发也行。” 丁子木彻底没辙了:“袁大哥,没事儿的话我出去干活了。” “去吧去吧,下午我找人重新做面包架,费用从你工资里扣啊。” “好的好的。”丁子木忙不迭地点头。 袁樵目送着丁子木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脸上装出来的笑容瞬间就垮了下去,他叹口气望向自己的电脑屏幕,屏幕上丁子木的背影慢慢穿过走廊,下楼梯,拐进更衣室……当然,更衣室里没有监控器。 袁樵站起身,烦躁地推开窗户,凛冽的西北风吹得他那点儿心头火立刻就灭了。他关上窗自嘲地笑一笑,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修行的方法,印度的苦修者修行的方法千奇百怪听起来虐得不行。可对比自己,那些都是小意思,自己这种修行办法不但虐身而且虐心,这叫“情修”。 辗转反侧,求之不得;望之难忍,舍之不忍。 卧槽!袁樵骂自己一句:神经病! 不过,丁子木到底是什么品种的“神经病”呢? *** 晚上杨一鸣来接丁子木时很认真地跟袁樵谈了赔偿问题,袁樵把一笔笔损失列出来,也认认真真地加了个总和,然后说:“这些是店里物品的损失,我下个月从他的工资里扣。” “这个月吧,”杨一鸣说,“下个月过春节,他肯定要买一大堆东西回福利院,那点儿工资够不够还另说呢,你再扣点儿他更挠头了。” “这不还有你呢么,你给他添补点儿不就够了。” “其他的地方我花钱没问题,但是给福利院买东西必须是他自己的钱,这是他的一片心意。当然,我会单独再买一份给冯老师,再送孩子们一些书。” 袁樵撇撇嘴,露出“矫情”的表情,可心里很是赞同杨一鸣的这个做法。 “好,既然赔偿问题我们谈完了,现在可以来谈谈奖励问题了。”袁樵把纸翻过来,在背面随意划拉着,一边划拉一边说,“首先,木木保护了小云,这很重要。小云一个姑娘家,明明什么错都没犯却被当众这么辱骂,木木干的非常漂亮,是个爷儿们!” 杨一鸣点点头。 “其次,当时店里有老人孩子,还有一个孕妇,如果由着那个傻逼闹下去,估计我们就得吃官司了,所以这种时候,我主张灭了丫的,你同意吗?” 杨一鸣耸耸肩,心想,如果你是上手灭了丫的,我当然不反对,问题是丁子木的情况有点儿特殊啊。他说:“尽量把损失控制在最小,我当然觉得我家丁子木没做错。” 袁樵被“我家”两个字刺得直皱眉,耐着性子说:“所以我还得奖励他。这个月奖他两千块吧。” 杨一鸣笑了笑:“他不会接受的。袁樵,你要是真‘奖励’了他,我保证他会辞职。不如这样,钱你照扣,也不用想辙找补回来了,你出钱请大家吃一顿,就当是安抚人心。” 袁樵扬扬眉表示ok。 关于这场架的后续问题谈完了,两个人立刻觉得气氛有些僵硬,而且谁也不想再找个什么话题出来聊,颇有点儿相看两相厌的感觉。 丁子木换好了衣服过来,一进门就看到杨一鸣和袁樵两人大眼瞪小眼一脸互相嫌弃的表情。他知道这两人单独在一起不能超过十五分钟,否则一定会打起来,于是赶紧拉着杨一鸣往外走。 坐进车里后,丁子木问杨一鸣在跟袁樵说什么。袁樵发动车子,随意地说:“没什么,讨论你应该赔多少钱的问题,最后结算下来,大概得赔店里两千块吧,你真该谢谢大丁没把旁边的消毒柜放倒。” 丁子木说:“他今天没来。” 杨一鸣明白大丁为什么不愿意来,而且估计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了。杨一鸣自自然然地转了话题:“周末回家吧,就咱俩吃饭也没意思,陪陪老太太。” 丁子木算了算说:“行,正好这周我休周日。” 两人东一句西一句地一路闲扯着回到家,随便做了点儿东西吃了,又洗了澡窝在温暖的客厅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电视。电视里家庭伦理剧□□迭起,小三把正室打得毫无还手之力。杨一鸣懒洋洋地靠在丁子木身上玩手机,他从手机里抬起头来瞥一眼电视,嫌弃地说:“二木,你喜欢看这种片子?” “啊?”丁子木从怔忪中醒过神来,“没有,我刚刚一直在走神。” “想什么呢?”杨一鸣随口问道,又低下头去看手机。 “想郑哥。” “郑哥?”杨一鸣抛下手机,从丁子木身上坐直了,“他怎么了?” “没怎么,我就是觉得吧,郑哥管我跟管一个小孩一样。” “你不太常说起郑哥。” “现在想想,好像我也没太多机会见到他,他好像一直在出差,特别忙。但是每次当我遇到点儿什么事儿的时候他总是在的,比如丢工作啊,跟人打了架啊,被房东欺负了啊。还有,他其实挺严肃的,成天板着个脸,跟我说这样不行,那样不对……不过他做饭还……唉,我也搞不清是他做饭还是我自己做的了。” 杨一鸣听了一会儿,又抓起手机接着打斯诺克,一边打一边说:“你为什么想起他了?” “他反对我跟你在一起。” 杨一鸣耸耸肩膀:“正常,这个世界上就没有看女婿顺眼的老丈人。”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郑哥显然是作为你的监护人的角色出现的,他完全弥补了现实中你父亲这个角色的缺失,他是你想象中的那个父亲。现在自己的宝贝儿子要嫁人了,他自然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杨一鸣诡谲地一笑,“下次你跟他说,是我嫁给你,他就高兴了。” “杨老师。”丁子木叹口气说,“您能正经点儿吗?” “我跟我媳妇要那么正经干嘛?”杨一鸣笑嘻嘻地凑过去,“来,亲一个。” 说完,不等丁子木反应,杨一鸣就直接压过去把丁子木扑倒在沙发上,结结实实地啃了下去。双唇刚一接触上,杨一鸣就觉得自己的腹部中了狠狠的一拳,他“嗷”一声蜷缩起了身子,慢慢地从丁子木的身上滚了下来。 第七十五章 “大丁……你。”杨一鸣痛苦地□□一声,他百分之百确定这一拳头肯定不是丁子木打的,能有这攻击性的只有大丁。 “大丁?”丁子木缓缓地从沙发上坐起来,面沉如水,眼神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但是让杨一鸣隐隐觉得有点儿紧张和莫测。 这当然不是大丁,大丁是一团火,热烈直白,无论有什么都能从眼睛里看出来。杨一鸣马上就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如果是大丁,估计自己不会挨这一拳头,倒有可能顺势被反压下去扒光了“嘿嘿嘿”。 杨一鸣捂着肚子坐好:“郑哥,您来就来,但是能不能打声招呼?” “我来看看木木,还需要跟你打招呼吗?” 杨一鸣说这话本来就是为了让气氛不那么尴尬,打算嘿嘿一笑就翻篇,然后端茶递水跟郑哥聊点儿正经事,譬如聘礼。可谁知道郑哥紧跟着问:“杨老师,我倒是想知道,我应该怎么提前跟他打招呼。” 杨一鸣恨死自己“老师”的身份了。 “呃,”杨一鸣抓抓头,知道这事儿不能善了了,于是他收起那副跟老丈杆子套近乎的模样,坐正了身子说,“虽然从心理学上我没有办法告诉你具体的操作步骤,但是你可以先让丁子木感知到你的存在。他如果知道了……” “就不会看到你欺负他?”郑哥冷冷地问。 “我没欺负他。”杨一鸣镇定地说,“我们之间有感情,这是我家,是一个私密空间,在这里我亲吻我的爱人我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你是个男的,这就是最大的不对!” 杨一鸣觉得这事儿挺好玩的,按理说副人格虽然是独立的,但是他的出现也是依托主人格的,没想到丁子木勇敢成那样,他这个“郑哥”却对同性恋如此反对。 不过也可能“恐同即深柜”。 不过,杨一鸣并不在意郑哥的反对:“同性恋是一种自然现象,没什么不对的,你的这项指控我不承认。” “不承认就能否定它带来的负面影响吗?” 杨一鸣眯眯眼,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郑哥,他有点儿绷不住地想笑。郑哥跟大丁完全不同,大丁给人一种时刻准备着跟你同归于尽的压力,瞪着你是眼睛里都是呼啦啦燃烧着的火苗。而眼前的郑哥,头发乱蓬蓬的,穿着丁子木浅棕色的格子睡衣,睡衣口袋里还揣着一双干净的袜子——那是刚刚从暖气上收回来的,二木顺手就给塞进口袋里了。他就这么坐在沙发上,年轻的脸上摆出一副老气横秋的神色,用一种挑女婿的眼光看着自己…… 天知道,这双眼睛几分钟之前还傻呵呵地盯着自己;那双紧抿着的嘴唇,在晚饭的时候还从自己的筷子尖上叼走了一块肉;那双一本正经搭在沙发上的手,刚刚还死皮赖脸地伸进了自己的睡衣里,搂着自己的腰号称要“取暖”…… 我严肃不起来啊岳父大人!杨一鸣在心里哀嚎着。 “杨老师,”郑哥板着脸说,“虽然今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但想必彼此都不陌生。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跟木木的事情我不同意。” 杨一鸣挑挑眉,撇了一下嘴,那意思是:反对无效。 “杨老师,”郑哥耐着性子说,“你看,这个社会对同性恋并不是那么宽容的。木木会受到别人的排挤和歧视,你的工作也不允许发生这样的事儿。” “可是我爱他。”杨一鸣说,“而他也爱我。” “他爱你是真的,可你是不是爱他谁知道?” “二木知道就行。” 郑哥皱了皱眉:“二木?二木是个什么鬼?” 杨一鸣懊恼地直咬后槽牙。 “杨老师,木木不够世故也不过圆滑,他不是傻只是单纯,你不会就是觉得他又‘二’又‘木’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负他吧?” 杨一鸣咳嗽一声:“这里有点儿误会,‘二木’只是一个昵称,就好像你叫他‘木木’一样,这个昵称……”杨一鸣顿了一下,“这么说吧,他有时候也叫我‘恒源祥’。” 郑哥皱紧眉头,“什么鬼”三个字就明火执仗地挂在他的眉间。 杨一鸣:“郑哥,在不在一起是我跟丁子木之间的事儿,只要我俩的感情没有发生变化,这种关系就不会发生变化,所以我觉得咱们倒是可以聊一个新的话题,一个比较有建设性的话题。” “什么?”郑哥的思路被杨一鸣带着拐了一个弯。 “大丁在哪里?” 郑哥皱皱眉:“我也不知道,这几天我都没有看到他……他又惹事儿了吗?” “没有。只是二木说这几天都没看到他,想问问他。” “大丁不是个服管的,如果他不愿意一般谁也找不到他。”郑哥不耐烦地啧啧嘴,“我一天到晚就怕他打架惹事,他给木木找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 “没关系,丁子木并不介意,大丁其实也没有惹出什么太大的问题。何况,你也知道大丁不过是为了保护丁子木。” 郑哥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你打算以后怎么办?怎么面对社会压力?” 杨一鸣心说,这个郑哥的记性还挺好,怎么这话题又绕回来了。虽然这么想的,可好歹面对自己的“老丈人”,杨一鸣还是意意思思地摆出一副尊重的样子说:“以后就这样,我会对二……子木好,一辈子照顾他。” “甭说那些虚无缥缈的!”郑哥板着脸说,“这种甜言蜜语也就能糊弄糊弄丁子木那个傻小子,我可不吃你这一套。” 杨一鸣沉吟了片刻,严肃地说:“丁子木的情况至少需要5到8年的系统治疗,乐观的话3年内会稳定下来。我和弗里德曼教授达成了协议,他会一直远程协助我的治疗。在这期间我会很好地照顾他,维持现在的稳定生活,帮助丁子木回到正常的社会生活之中的。如果在他回复正常以后有了新的人生目标,或者感情归宿,我当然不会难为他……” “什么叫不会难为他?还有,在此期间如果是你变心了,或者他听到什么难听的话,怎么办?” “我说我不会变心你信吗?” “不信。” 杨一鸣耸耸肩膀:“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再者,他找个姑娘当恋人照样有可能被甩,感情是不能用来‘保证’的。” 郑哥露出不耐烦的神情,目光有些躲闪。杨一鸣仔细地看着他,一时之间有些沉默。 几秒之后,郑哥用力眨眨眼,似乎是醒过神来一样,咄咄逼人地问:“我问你,如果他听到什么难听的,或者你扛不住压力怎么办?” 杨一鸣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刚刚的那几秒,他几乎透过了郑哥的眼睛,看到了正在跟郑哥抗争的丁子木,勇敢不退缩,只有那样,郑哥才会像刚才那样陷入恍惚失神的状态。 “我相信,他肯定会听到难听的话的,这个社会就是这样。但是我相信他能承受得住,而我会一直陪着他。我不会扛不住压力的,我的家庭完全接纳丁子木,我的工作……”杨一鸣轻笑一下,“最多不过失业,从此不能从事咨询师这个工作,我还是可以做别的工作的。况且,丁子木说要开个蛋糕店呢,我可以去给他打打工。” 郑哥的眼睛亮了一下,杨一鸣敏锐地发现郑哥的目光又游移开来.他微微侧着头,似乎在聆听什么,又好像在看着某个实际不存在的人,眉头越皱越紧。 “郑哥?”杨一鸣试探着叫了一声,郑哥毫无反应。 杨一鸣慢慢攥紧拳头,郑哥的反应让他也觉得而有些呼吸困难。他虽然听不到丁子木的声音,但是他知道丁子木一定在一个他看不到的地方,和郑哥据理力争着。他几乎可以透过郑哥越来越不耐烦,甚至带着点儿愤怒的神情看到二木那小子真诚的笑脸,听到他柔和却坚定的声音。 他几乎能想象出,丁子木一定会说:“郑哥,你就相信我一次吧,我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丁子木也一定会说:“我相信他,我不会离开他。” 杨一鸣屏住呼吸,心里有种*辣的感觉,他在那一瞬间甚至有些惶恐,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对得起丁子木的这份感情。 忽然,郑哥的身体晃了晃,杨一鸣飞快地伸手去扶他,郑哥直接倒在了杨一鸣的臂弯里。杨一鸣小心地扶着郑哥靠在沙发背上,郑哥闭着眼睛,呼吸有些急促,眼睫微微颤抖着。杨一鸣有点儿拿不眼前这个人到底是谁,于是小心翼翼地推推了他的手肘,迟疑着说:“丁……子木?” 丁子木的睫毛抖动了一下,慢慢睁开了眼睛:“我头疼。” 杨一鸣长长地喘了口气,微微用力按压着他的太阳穴,过了一会儿小声地问道:“好点儿了吗?” “嗯。”丁子木一直不错眼珠地看着杨一鸣,轻轻地说,“有点儿累。” 杨一鸣很心疼:“其实……你不用着急的,郑哥只是不放心我而已,时间长了他自然会知道的。” 丁子木微微笑一下,笑容里竟然有些羞涩,他坐正身子靠过去抱住杨一名的腰,把下巴顶在杨一鸣的肩窝里说:“我是有点儿着急,我想让他放心。不过没关系的杨老师,我可以搞定。” “你想怎么搞定?”杨一鸣搂着他,轻轻地捏一捏他的后颈。 “我争取让郑哥担心我会把你甩了。” “哦?这样我会很害怕啊,要不你先跟我透露透露,你打算怎么个甩法?” “比如,我争取能用两年时间攒点儿钱开个店,然后再用两年时间变成‘高富帅’。” “嗯,郑哥担心不担心我不知道,不过我现在真是担心死了。”杨一鸣轻笑着说,“我担心到时候郑哥会觉得我是个觊觎你的财富,赖在你身边混吃骗喝的小白脸。” “我让你骗,我养你,反正我看你的工作室也挣不了多少钱。”丁子木轻轻地笑了一会儿,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我从来没觉得未来是这么的有奔头。” “那当然,你遇到我了嘛。”杨一鸣侧过头,唇落在丁子木的头发上,轻轻地压下去一个吻。 虽然丁子木嘴上豪情万丈,但是杨一鸣的心里非常清楚,他对未来其实仍然惴惴不安,否则郑哥根本就不会出现。如同大丁是丁子木“反抗”的一面,郑哥是丁子木“担忧”的一面,很多他平时不会宣之于口的“恐惧”或者“忧虑”会通过郑哥的嘴倾诉出来。 比如,未来到底会怎么样。 杨一鸣笑一笑,郑哥一直在质问他未来会不会离开丁子木,那其实也是丁子木深埋在心底的问题。郑哥不问“如果木木离开会怎样”,因为他潜意识里非常清楚丁子木是绝对不会离开的。 所以,他爱我,此生不渝。 杨一鸣觉得,自己可能是把下辈子的运气都用光了,至于丁子木担心的那个“未来”,那从来不是问题。 第七十六章 很快,一月底的时候终于迎来了寒假,放假前杨一鸣咬着牙拼了一个星期,把一个学期的各种总结和分析全都赶完了,在学期的最后一天交给了教学处。 丁子木有点儿羡慕杨一鸣有那么长的假期可以歇着,杨一鸣却告诉他其实根本歇不了太久,首先他手头有三个个案辅导,需要每周安排出时间来咨询。另外还有两篇论文要写,还有下个学期的各种教学计划和安排,总之案头工作零零碎碎的也不少。 丁子木听了一会儿问:“心理咨询有什么固定的频率要求吗?” 杨一鸣摇摇头:“没什么要求,基本就是一星期一次。” 丁子木犹豫了一下说:“那杨老师,您看能不能把这三个咨询都安排在每周的前三天,反正你也放假了,每周后几天没事的话就去陪陪阿姨吧,阿姨的身体也不太好。” 很多事儿不用说的那么白,杨一鸣自然明白丁子木的意思,于是他每周有至少一半的时间泡在妈妈家混吃骗喝。杨妈妈一边嫌弃地说杨一鸣不会聊天,不能逗他开心,吃的比猪都多还嘴刁得要死,一边跟周末过来的丁子木小声说“谢谢。” “阿姨,您别这么说。”丁子木无功不受禄,觉得这“谢谢”俩字当不起。 杨妈妈说,“谁养的儿子谁知道,这么多个寒暑假,就数这个寒假他在家呆的时间长。” 丁子木笑一笑没吭声,继续去厨房做杨妈妈爱吃的枣糕,许筑均围着丁子木一圈一圈地转,转一圈就得一口好吃的,没两圈就吃了个半饱。 杨双明发愁地对杨一鸣说:“你让木木别老做吃的行吗,你看看你侄女,还能再胖点儿吗?” 杨一鸣把这话对丁子木说时,丁子木慢慢地说:“除了做饭,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用。” 丁子木的表情有些沮丧,于是,杨一鸣心疼的一塌糊涂,丢盔弃甲地表示“你赶紧去做好吃的吧,上至老太太,下至小侄女,全家都垂涎三尺地等着呢。” 时间过得很快,翻翻日历距离春节也没多久了。往年的这个时候一鸣是没有时间概念的,他每天睡到自然醒,打电话叫外卖填饱肚子后就开始坐在电脑跟前,玩玩游戏,下载“动作片”,跟工会的人瞎扯两句,实在没事儿干了就各个论坛瞎转悠,逛累了直接爬回床上去团着。 在他看来,寒假就是要这么地堕落才能显出放假的优越性来,要不然就凭自己的那点儿可怜巴巴的工资怎么在朋友圈里“笑傲”众生? 可是今年的寒假,这日子不能这么过了。自从丁奎强事件后,杨一鸣就对丁子木的安全一直不放心,之前不太方便,现在放假了,加上天又冷出行不方便,于是拍着胸脯非要每天负责接送,丁子木婉拒不得只得答应先让他送两天。 第一天杨一鸣就没爬起来床。 丁子木在闹钟响之前就醒了,他关了闹钟悄悄地起来洗漱,天还全黑着就静静地拉开房门走了。等杨一鸣被暖暖的阳光晒醒时,丁子木都做完了第一批牛角包了。 于是第二天,杨一鸣不但上了闹钟还上了手机,另外非常严肃地警告了丁子木不许一个人“悄悄地走掉”。结果第二天,两个闹钟吵得天翻地覆以后,杨一鸣强硬地按捺下砸手机的冲动,恋恋不舍地爬出了温暖的被窝。 放寒假最幸福的事儿就是可以不用早起,如果对方不是丁子木,杨一鸣说什么也不会爬起来。丁子木好笑地看着杨一鸣在卫生间跳着脚洗了一个冷水脸:“杨老师,您说您何必呢?” “这不想表现表现吗,好歹是你男人。” 丁子木楞了一下,“你男人”这三个字让他有一种奇异的满足感和安全感。 于是,丁子木顶着一张红脸乖乖地上了杨一鸣的车。杨一鸣把人送到店里,正好小云刚把咖啡机热好,于是这一天的第一杯咖啡就给了杨一鸣垫肚子。杨一鸣把人送到以后,返回来再睡个回笼觉,爬起床之后开始继续蹲在电脑跟前等着坐化。 等到了晚上,他会掐着点儿去店里接丁子木。这天,杨一鸣到店里时货架上的点心已经基本被清空了,袁樵靠在收款台边喝一杯热巧克力,透过玻璃门看到杨一鸣走过来,嫌弃地撇撇嘴端着杯子走进了里间。丁子木还在操作间没有出来,只是隔着玻璃冲杨一鸣招了招手。 小云转身给杨一鸣也倒了一杯热巧克力递过去:“杨老师,先喝杯巧克力吧,木木一会儿才能出来呢。” “谢谢,他在忙什么呢?”杨一鸣接过巧克力抿了一口,非常香浓却并不很甜,是他喜欢的口味。 “有人预约了一个特复杂的蛋糕,木木说裱花太难,要练练。” 杨一鸣坐在窗边的等着,小云站在收款台后面,眼巴巴地看着杨一鸣,一会儿又看看在操作间忙乎着的丁子木,再看看袁樵离开的方向,叹了一口气。 半个小时候,丁子木一边扣着大衣扣子一边急急忙忙地走出来:“杨老师,对不起。” “这有什么?”杨一鸣迎过去,自然而然地接过丁子木挂在臂弯里的围巾帮他围好,“喝杯巧克力,正好歇一会儿。” 小云又叹一口气,这年月好男人全都内部消化了,怨不得剩女越来越多。 杨一鸣发动车子,顺手打开了座椅加热器,笑嘻嘻地说;“来,给你烙烙屁股。” “烙熟了你吃吗?”丁子木顺嘴接了一句。 “吃!今晚就吃!”杨一鸣说着,非常流氓地在丁子木的大腿根儿上揉了一把。丁子木猝不及防,“哎”地叫了一声。 杨一鸣笑着踩下油门。 有了路上那句“今晚就吃”,丁子木一晚上都有点儿莫名其妙的紧张和亢奋,只要杨一鸣接近他周围半米以内,他就会有种要蹦起来做一套广播操的感觉。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扑! “二木,”杨一鸣无可奈何地说,“你这样让我非常有罪恶感,感觉跟要糟蹋人家黄花大闺女似的。” “我怎么了?”丁子木梗着脖子争辩,“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但其实我很想做点儿什么! “你左边脸上写着‘不要不要’,右边脸上写着‘快点快点’,你说我听哪一边的?” “我没有。” “好吧,就算你没有,现在的问题是我想要,行吗” 丁子木忽然有种冲动,他想马上扑过去,紧紧抱住杨一鸣,让杨一鸣在他身上留下印记,深刻而又温柔,痛楚而又甜蜜,似乎只有这样,过去的那些才能真正成为过去:“杨老师,我……要不我们……” “想试试?” 丁子木红着脸,咬牙点点头。 杨一鸣伸手把他推到在柔软的大床里,然后轻轻压上去吻住他:“如果不舒服,掐我一下我立刻就能停下来。” “掐……哪儿?”丁子木有点儿紧张。 “我身上没有按钮开关,掐哪儿都行……除了……这个地方。”杨一鸣说着挺身往丁子木身上蹭了蹭。 丁子木觉得自己的身上瞬间燃起了一把火,烧得他头晕眼花的,在什么都还没来得及感受的时候,觉得自己被人猛地拽了一把。 这感觉太熟悉了,熟悉到他在一瞬间就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于是在陷入一片漆黑前狠狠地掐了杨一鸣一把。 掐得有点儿狠,这要是掐在脖子上,他估计就得当鳏夫了。 依旧是阴暗逼仄的小巷,依旧是荒草蔓生的残垣断壁,依旧是垃圾遍地的废墟,只是这次他并没有看到郑哥,也没有看到大丁或者徐霖。 丁子木站在那里愣了很久,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明明这次感觉很好,一切都像一个正常男人那样悸动,明明在一秒钟之前他还搂着杨一鸣蜷在温暖柔软的床上。他小心地往小巷里走了两步,前面一片黑暗什么都看不到,他往后看看,隐约有一盏昏黄的灯光。丁子木犹豫了一下,转身往那盏灯的方向走了过去。很快,他发现自己又站在了那个熟悉而让他恐惧的院子门口,门里飘出来一股挥之不去的炸年糕的香气。 这次,丁子木没有任何犹豫,一步踏进了院门。靠墙放着的那辆自行车后面并没有徐霖的身影,大丁也没有出来阻止他,院子里炸年糕的香气更浓了,但是他没有听到郑奶奶慈祥的声音招呼他过去吃。 丁子木慢慢踏上一级台阶,站在一扇紧紧关着的木门前,门上挂着一个老式的挂锁,但是他知道那锁其实只是虚合着,一拽就开。他伸手轻轻拽了一下,早已坏了的锁应手而开,他把手掌贴在木门上,犹豫了一下之后微微用力,把门推开了。 房间里更是一片漆黑,但是丁子木轻车熟路地慢慢走进去,绕过一张虽然看不到,但是一定会存在的破桌子,那张桌子有点儿瘸腿,丁子木用一小块挂历纸折了几折垫在了桌腿下面;从小桌子往前迈四步就是靠窗放着的床。 丁子木在心里默默数到三的时候踢到了床沿,他抬起的脚来不及收回,尖锐的痛感从小腿骨席卷而上。是的,他已经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会蜷缩在床上哭泣的孩子了。 “徐霖?”丁子木弯腰摸了摸床沿,坐了下去,“你在吗?” “嗯。”从床角传来一身轻轻的应答。 “你在干嘛?”丁子木努力眯起眼睛,可是一团黑暗中,他连人影都看不清楚。 “大丁哥哥让我找你。” 丁子木:“大丁?他在哪里?” “就在家里啊,他一直陪着我呢,要不然我一个人会害怕。” “那你让他出来好吗,我有些话想跟他说。” 徐霖摇摇头:“大丁哥哥不想见你,他说他还没想好。”徐霖顿了顿,细声细气地补充一句,“我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丁子木:“那大丁哥哥让你找我有什么事儿?” “大丁哥哥让我告诉你,我已经不害怕了。” 丁子木楞了一下,但马上就反应了过来,他轻轻地问:“你为什么不怕了?” “大丁哥哥说,我被一只疯狗咬了,但不是所有的狗都是疯狗。” 丁子木:“……” 这倒真是大丁的语言风格,只是不知道杨一鸣听到了会有什么反应。 “木木哥哥,”徐霖嗫嚅着说,“其实……我还是挺害怕的,不过大丁哥哥说发生的事儿害怕也没用,还没发生的事儿,害怕是浪费。。” 丁子木:“他说的对。” “所以……所以……大丁哥哥就是想让我告诉你,其实……我能理解的。” 丁子木无声地笑一下说:“你能理解什么啊。” “那个……就是,你跟杨老师……我喜欢木木哥哥,我希望你能高高兴兴的。所以,你别担心,我不会跑出去的。” 丁子木坐在一片黑暗中,依然看不到徐霖在哪里,但是他的眼前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出大丁的面孔,带着一丝凶悍,一边骂自己“废物”,一边坚定不移地帮自己挡住所有的伤害;一边跟自己“抢夺”杨一鸣,一边安抚徐霖让自己能够享受情人间的快乐。他的心似乎被一只大手死死地攥住,痛得只能小口喘息,他眨眨眼睛,泪水汹涌而下。 徐霖再也没有出声,丁子木独自坐在黑暗中无声地流泪。 第七十七章 丁子木醒来时闹钟还没有响,他摸摸脸,泪水早已干了,但是眼睛有痛哭之后的酸涩和胀痛感。就着窗外朦胧的光线,他看看躺在旁边的杨一鸣。 杨一鸣睡得并不安稳,眉头拧成一团,一只手还搭在丁子木的腰间,搂着他睡了一夜。 丁子木知道昨夜一定让杨一鸣担心坏了,他用指尖轻轻的抚过杨一鸣的眉间,杨一鸣的眼睫翕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二木?” “嗯。”丁子木翻个身,把自己窝进杨一鸣的怀里,伸手也搂住他的腰:“还早呢,再睡会儿吧。” “你怎么样?” “挺好的,就是眼睛有点儿疼,我哭过了吧?” “哭得跟被我甩了一样。”杨一鸣凑过去在丁子木的唇上印一个吻,“梦见什么了,哭成那样?” “梦见你跟我说要分手。” “鬼扯,”杨一鸣嘟囔一句,“四年后你就是高富帅,我还指望吃你这口软饭呢!” “睡吧,”丁子木收紧手臂,“明天……今天我早点儿回来给你做饭吃。” 杨一鸣:“晚安,二木我爱你,我不甩你。” 天快亮的时候,杨一鸣被闹钟吵醒,他咬着牙想要钻出被窝却被丁子木一把按住:“行了,快乐的困逼夫司机,你也过够瘾了,别送我了,瞅你每天那睡不醒的劲儿。” “那不行。”杨一鸣正色道,“我……” “你在家也别闲着,干点儿活。”丁子木打断杨一鸣的话说,“俗话说‘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咱们虽然不用磨豆腐,好歹还是要‘扫房子’的吧?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把屋子归置出来。” 杨一鸣扫一圈房间:“这多利落,多干净,这地板我都能躺下去打滚了,还要怎么收拾?” “扫扫房顶,把玻璃擦了,窗帘床品什么的都得洗,你把你那个书房好好收拾收拾,我觉得那里都有火灾隐患了,另外新年家里不得备点儿吃的啊?” “那些小时工不就能干了吗?还有,干嘛要备吃的?又不会有人来串门,咱们就是回趟妈那里而已。” “你可以去试试,现在绝对找不到小时工了,马上要新年了,谁还出来干活?”丁子木说,“而且,罗飏他们肯定要来拜年,万一袁大哥他们来了呢?再说,我从来没有过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新年,你就满足我一回呗。” 杨一鸣是被最后一句话打败的。 于是杨一鸣系着围裙,在家闷头忙了整整两天之后忽然把抹布一丢,一屁股坐在地上自言自语:“操,干嘛要这么听一个小屁孩的!”抱怨完之后,他从地板上爬起来,晃悠进书房开始折腾他那堆铺天盖地的资料档案。 随着临近新年,这个城市的很多人都已经动身回老家了,生意结束的早,于是丁子木下班的时间也越来越早。有一天,他七点不到离开面包房时,一时之间都有些不太适应,他掏出手机来给杨一鸣打了一个电话。杨一鸣在那头有气无力地说自己刚刚把三大书橱的书都拿出来掸了一遍土,然后趁着天气好铺在客厅里晒了晒,目前整个人都处于苟延残喘的状态。 想到宅男杨一鸣这几天的运动量,丁子木笑了:“杨老师,我今天下班早。你还没吃饭吧,我买菜回家做饭,你想吃什么?” 杨一鸣:“做什么啊,忙一天了不累啊,我们点外卖吧。” “不点外卖。”丁子木说,“我买菜回家做饭,就是开饭时间可能会晚一些,你等我啊。” “行。”杨一鸣并不坚持,“你路上当心点儿。” 丁子木挂了电话直接拐去了超市。超市的生鲜部人很多,因为每天的这个时候总会一部分绿叶菜打很大的折扣出售,面包柜台那边也会打折扣,所以总是要排大队。丁子木不想买那些看起来不鲜亮的菜色,他转去柜台买保鲜装的净菜,难得在家做一顿饭,他想尽量做得好。 就在一片人头攒动之间,他瞥见了丁奎强。 穿着很旧的羽绒服,旧得丁子木甚至觉得有些眼熟。头发已经全都白了,眼睛里更浑浊了,手指甲里全是黑色的污垢。他并没有去挑选那些折价的菜,而是一圈一圈地绕着熟食柜台和主食柜台转悠,每转一趟就把每一个试吃盘里的东西都捏一些放进嘴里。 丁子木站在一架子的圣女果后面看着丁奎强装模作样地在一堆橙子里翻找着,然后飞速地把一个橙子塞进自己的羽绒服里,再摆出一副不满意地样子去翻拣旁边的红薯。 丁子木看着那个猥琐的老头,微微弓着腰,又把一个红薯塞进了羽绒服里。 一个小偷!丁子木想,丁奎强你这一辈子到底有没有一天是能光明正大的活着的?有没有一天能活得像个人样? 丁奎强并没有看到丁子木,他最后从折价柜台上拎了一袋子梨。丁子木知道那种梨,要么有破损要么有虫洞,四五个放在一个塑料袋,才卖两块钱一袋。一般就算图便宜来买折价菜的人都很少会买这样的水果。 丁子木冷笑一声,他笃定丁奎强不会真的想买那袋梨,依照丁奎强的性格,就算真要买梨,那肯定也要挑三拣四一番,绝不会这么随随便便拎起一袋就奔称重台去。丁子木不动声色地跟了过去,隔着六七米远,透过人群缝隙看着丁奎强。 果然,丁奎强蹭在一个穿着应景的枣红色唐装小棉袄的大妈身后,一副想往前挤的样子。大妈扭过头来想要呵斥两声,可一打量丁奎强那身脏得看不出本色,沾着煤灰和油渍的羽绒服,再看看自己那一身崭新的小袄。于是嫌弃地翻个白眼,往旁边错了错,躲丁奎强远了点儿。于是丁奎强顺利地挤进了排队等着称重的队伍中,右手隐在一辆堆满东西的购物车后面。 丁子木看到推购物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妈妈,两三岁大的宝宝正坐在购物车的小座上手舞足蹈,妈妈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宝宝,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孩子身上,而她的包就那么随随便便地挎在肩上,也被购物车挡住了。 丁子木立刻扭头四处张望,他知道孩子的父亲一定就在附近。果然,他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子举着一个木瓜从水果区挤过来,孩子正张着小手冲爸爸挥舞,而那个妈妈也自然而然地扭过了头去。 就在那一瞬间,丁奎强忽然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他把那袋梨随手丢在一堆提子上,然后往另一个方向走过去。 丁子木在那一瞬间有些犹豫,他知道那年轻妈妈的钱包一定就在丁奎强的袖管里,也知道自己只要一把拽住他大喊一声他就一定跑不掉。可是丁子木在心里不想再跟这个男人有哪怕一星半点的关系,就算见义勇为也不愿意。 就在这么一犹豫的功夫,丁奎强又挤出了几米远。这个时候年轻的妈妈忽然惊呼一声:“我的包!”周围的人立刻嗡嗡地骚动起来,大家都把包抱在自己的胸前。那个父亲把木瓜放进购物车,低头询问妻子。 丁子木看着在四五个货架外的丁奎强,迅速挤过去对那个父亲说:“就是那个人,刚刚站在你爱人身后的,穿深色羽绒服的那个。” “对对,就是他,一直在后面挤啊挤啊的,原来是个贼。”唐装小袄女士立刻跟着叫起来。 年轻的父亲拨开人群,大踏步地就追了过去。远远地,丁子木看到他终于在生鲜区的边缘一把拽住了丁奎强的衣服领子。 丁子木默默地放下手里的购物篮,转身离开了超市。 他没有坐公交车,只是沿着街道漫漫地走着。他发现自己竟然不会再对丁奎强有恐惧感,他厌恶这个人但是并不恐惧,他再也不会远远地看到这个人就有种要拔脚狂逃的冲动,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浑身冰冷地无助地看着他就像看一条缠住自己的眼镜蛇。现在,在丁子木眼里,丁奎强只是一个走到穷途末路,丧失了一切尊严的寄生虫。这让丁子木非常高兴,自己总算是像大丁说的那样,活得有点儿“男人样”了,虽然这还远远不够。 丁子木想,如果是大丁,他会怎么做? 毫无疑问,大丁会在丁奎强下手的一瞬间就抓住丁奎强的衣服领子把他掀翻在地,然后狠狠地砸一拳过去,还会踩住他的手,让他那只肮脏的爪子再也不敢伸进别人的口袋! 丁子木想,大丁,我还是不够勇敢,但是我现在已经很好了,以后我会更好。 丁子木深深地吸口气,让寒冷的空气充满自己的肺部,冷冽的气体让他冷静,于是他想到一个问题:为什么丁奎强还在这条街道上。 丁子木停下脚步,这里距离家大约有三四站地的样子,是这一带最大的一家超市。平时家里短缺点儿什么东西,他都会和杨一鸣来这家超市采购。丁奎强徘徊在这一带是巧合还是别有用意?丁子木攥了攥拳头,他隐隐有种不安感。 *** 杨一鸣瘫在沙发上喘气,今天丁子木给他布置的家庭作业是擦厨房。他一直觉得自己的厨房压根跟摆设一样,最多落一层灰,擦起来肯定轻松自在。可实际一上手,他才知道这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工作量,一天下来他觉得自己浑身都在疼,全是油烟味儿。 杨一鸣按按自己的胃,饿了。他今天中午就是点的外卖,晚饭实在不想再吃外卖了,本来打算泡一袋方便面就算了,没想到丁子木一个电话打回来拯救了他,他现在就眼巴巴地等着丁子木推开家门,给他变出一顿丰盛的晚饭来。 半晌,门开了,丁子木空着手站在玄关换鞋子。 “二木?”杨一鸣从沙发上跳起来,走过去摸摸丁子木的脸,疑惑地问,“你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丁子木笑着说,“哦,你说菜啊,我坐公交车坐过站了,忘了买了。” “别扯了。”杨一鸣敲敲丁子木的头,“这理由纯瞎扯,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丁子木把挤了半天才挤出来的的笑脸放下,叹口气往前倾过身子,把下巴放在杨一鸣的肩窝里,双手环住杨一鸣的腰:“我看到丁奎强了。” “嗯。”杨一鸣抱紧丁子木,慢慢地挪进客厅,搂着他坐在沙发上,“说什么了?” 丁子木摇摇头:“他都没看到我。我在超市看他了,他现在是个职业小偷。”丁子木冷笑一下,“看来他除了打老婆孩子还学了一手技术活儿,这几年大狱倒也没白蹲。” 杨一鸣印一个吻在丁子木额头:“你不怕他了。” 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带着几分赞许的肯定句。 “我恶心。”丁子木调整一个姿势,在杨一鸣的怀里窝得更舒服些,“我有点儿担心,城市那么大,他为什么一定要在这条街上出现?” “盯着你呗。”杨一鸣耸耸肩,理所当然地说,“总不能是因为这条街风水格外好吧。” 丁子木没说话。他明白这是唯一的一个理由,虽然他也很想听到杨一鸣说“你想多了”,但是那种无意义的谎言是毫无用处的。他就喜欢杨一鸣这一点,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永远直面问题,永远不回避,这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 “我今天在回来的路上想……” “想什么?怎么不说了?” “我想,他什么时候才会死。”丁子木淡淡地说,“虽然我觉得这么说挺不道德的,但是我就是想让他赶紧死了,他死了,一切就都结束了。” “他死不死我们不能控制,但是我们可以尽量不受他的影响。”杨一鸣说,“放心吧,你已经长大了,他不能把你怎么样的。” “嗯。”丁子木侧侧身子,顺势躺在杨一鸣的腿上,“我不想做饭了,怎么办?” “有我呢。”杨一鸣骄傲地说,“做不好吃还做不难吃吗?你歇着,我来做。” 杨一鸣把手覆在丁子木的额头上,静静地等了一会儿,感觉丁子木的情绪逐渐平缓下来,就拿了一个沙发靠垫过来塞进丁子木的脑袋底下:“我去做饭,你躺会儿。” “别把厨房烧了。” “闭嘴。”杨一鸣敲敲丁子木的额头,转身去卧室拿来了丁子木的家居服,“换衣服吗?” “懒得动。” “别啊,穿着这个多不舒服,要不,我帮你换吧。” “嗯。”丁子木懒洋洋地伸出一只手去。 “小子,还来劲儿了!”杨一鸣笑骂着,解开丁子木的加棉衬衣扣子,把衬衣扒下来再把睡衣套上去,“我脱你裤子了啊。” “又不是没脱过。”丁子木嘟囔一声,配合着抬了抬腰。 杨一鸣把皮带扣和裤扣解开,用极慢的速度慢慢地把牛仔裤的拉链拉下去,他明显的感到丁子木整个人都僵了一下:“杨老师,你有不轨企图。” “嗯。想不轨一下,行吗?” 丁子木眨眨眼睛,坐起来搂住杨一鸣的脖子,把嘴唇贴上杨一鸣的:“这还用问?” 第七十八章 杨一鸣缓缓地压下去,加深这个吻,同时轻轻把丁子木的牛仔裤一起给褪了下去。丁子木蹬蹬腿,配合着把外裤蹬了下去。 杨一鸣轻轻笑一下:“二木,我怎么觉得是你想‘不轨’一下呢?” “嗯。”丁子木毫不畏惧地盯着杨一鸣,一点儿不犹豫地承认,“我想。” 杨一鸣低头看着丁子木的眼睛,很亮,眼神很稳。在这一瞬间,丁子木的眼睛让他有一种非常熟悉的感觉:坚定、执着,带着显而易见的侵略性。但是杨一鸣来不及思考这个眼神为什么如此熟悉,他已经完全被丁子木眼睛里的火点着了。 “来呗。”杨一鸣轻轻喘一口气,握住了丁子木。 丁子木一只手搂住杨一鸣的脖子,另一只手有点儿放在杨一鸣的腰上,直到被握住的瞬间眼神才出现了明显的晃动,他悄悄地咽了一口吐沫,有点儿不知所措。 杨一鸣轻轻笑一声:“宝贝儿,你可绷住了啊,这褃节上要把徐霖或者你郑哥放出来我这辈子都得有心理阴影。” 丁子木喘一口气:“不会。” “乖。”杨一鸣嘟囔一句,“怕就说。” “你能快点儿吗?”丁子木促狭地眨眨眼,“光说不练你是个棒槌!” “到时候你可别哭。”杨一鸣轻轻咬了丁子木的喉结一口,手上的动作忽然加快了。同时,他的舌尖开始沿着丁子木的喉结、胸骨、小腹一路下滑。 于是,丁子木第一次尝到了快乐的滋味,就是觉得天花板晃得厉害,以至于有一阵子他觉得一定是地震了,因为整张床都开始飞速旋转了。 “如何?”杨一鸣抹去丁子木额头上的汗水,舌尖在他的耳廓里打个转儿:“爽吧?” 丁子木只是点点头,说不出话来。 ”唉,”杨一鸣叹口气,把手伸到丁子木跟前晃悠着,”我说孩子,我这还没发大招呢,我就用了手啊,手!你不至于的吧。” 丁子木深情款款地看着杨一鸣都手,仿佛那是红烧猪蹄,他的大脑已经被烧成了一片白地。就在这时候,他才看清杨一鸣手指尖上还沾着一点儿东西。 丁子木一下子别开眼睛,脸红的不行。 “二木,看在我这么卖力的份儿上,给个好评呗。”杨一鸣故意在他身上磨蹭了一下。 丁子木定定神,微微抬起上身在杨一鸣的下巴上啃了一口,然后说:“全五星好评。” “然后呢?” “然后?”丁子木吸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把手掌贴上杨一鸣的胸口,慢慢地滑下去,一直滑到小腹:“然后买家会成为你家的固定客户。” “嗯。”杨一鸣克制不住地哼一声,他忍不住挺了挺腰,更加深刻地体会了一下丁子木掌心的温度。 “我……不太会。”丁子木小声说着,手指轻轻地捻动着,“不舒服就告诉我。” 杨一鸣抬起下颌,脖颈处拉出兴奋的线条,他的身体绷得越来越紧,低声说:“二木,你学的……也太快了啊。” “当然,手上活儿是我的强项啊。”丁子木侧侧头,把嘴唇贴在杨一鸣的胸口上,湿濡的舌尖压着跳动的心跳,同时手上的动作逐渐加快加重,他说:“杨老师,我就是这样揉面的。” “操!”杨一鸣轻轻哼一声,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嗯,有时候还要加点儿奶油” ”奶油?”杨一鸣从牙缝里蹦出一句”流氓。” 等两个人都冷静下来后,杨一鸣忽然笑了。 “笑什么?”丁子木问道。 ”我忽然想说点儿感言。” “感言?”丁子木诧异地问,“那种获奖感言?” “嗯。”杨一鸣咳嗽一声,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感谢郑哥,感谢大丁,也感谢徐霖,感谢你们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获得二木这个奖项,我会珍惜他的。在今后,我也会再接再厉,一定不辜负你们的信任。” 丁子木听到一半就忍不住开始笑 杨一鸣”感言”完,伸手从沙发角落里拽过一张薄毯盖在丁子木的腿上,问道:“冷不冷?” “不冷,”丁子木摇摇头,“有点儿热。” “不能再热了,再热你这锅米就要被我煮成熟饭了,到时候上的可就不只是我的手了啊。”杨一鸣用下|身蹭蹭丁子木,用意明显。 “煮呗。”丁子木说,眼睛里有一抹水光,脸颊红红的。 “我申请晚上煮,行吗,咱去个大点儿的地儿,比如我的床上,去那儿煮好吗?” 丁子木红着脸松开手:“快去做饭,我饿了。” 杨一鸣笑着站起身,顺手在丁子木的腰上又抓了一把,换来丁子木小声的喘息。杨一鸣说:“你穿上睡裤,盖好毯子,再有个半小时我们就开饭。” 丁子木嘟嘟囔囔地套上睡裤,揪过毯子蒙头盖住,侧过身去冲着沙发背,闷声闷气地说:“快做饭快做饭。” 毯子并不厚,覆在他身上能勾出身体的线条,杨一鸣瞅着丁子木臀部浑圆的线条,到底没忍住拍了一巴掌。 丁子木听着杨一鸣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往厨房走去,他有一种彻底释放过后的疲惫感,但那种疲惫感让人觉得痛快。就好像出去跑了个十公里,出了一身的透汗,那些堵在心里的烦闷、暴躁全都随着这一身汗蒸发了,只剩下一具空壳,什么都不必想,就是这么轻轻松松地躺着,等着那阵风吹过来就把自己吹跑了。 就这么轻飘飘的,丁子木竟然睡着了。 杨一鸣做饭的水平丁子木从来不敢抱希望,所以等他被杨一鸣晃悠醒,看到餐桌上那盘色彩悦目的蛋炒饭时还是惊讶了一下的。 “可以啊,杨老师你现在的厨艺简直有了质的进步。” 杨一鸣得意洋洋。 “你什么时候买的豌豆?能把胡萝卜切成这样也是挺棒的啊,不过火腿切得不太像样子。”丁子木一边往嘴里扒拉饭粒,一边笑眯眯地说,“所以,我的结论是你买了一袋现成的杂菜,只有火腿是自己切的。” 杨一鸣得意洋洋的脸“吧嗒”就放了下来:“吃饭!” 丁子木搬着椅子坐到杨一鸣身边,笑嘻嘻地说:“生气啦?” “哪儿来那么多气可生?快吃吧,吃完洗个澡早点儿睡。” 丁子木不知道想到了哪里,莫名的脸就红了,讪讪地低头吃饭。杨一鸣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丁子木的声音,诧异地一看,噗嗤乐了:“丁二木,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不健康的东西?你看你那个脸红的。” 丁子木置若罔闻地继续扒拉饭,只是耳朵都开始红了起来。杨一鸣放下碗,凑过去往丁子木的耳朵里轻轻吹了口气,满意地看到他哆嗦了一下:“你就那么想我把你这碗米给煮熟了?” 丁子木没抬头,耳根底下红的更彻底了。 杨一鸣伸手摸摸他的脸颊:“今天不煮了,我实在是累惨了,一整天的体力活啊我需要回复一□□力。” 丁子木扒拉了两口饭,他知道杨一鸣还是担心他,他觉得很快乐也很温暖。 *** 虽然丁子木没说什么,但是遇到丁奎强这件事儿明显给他带来了不小的影响。杨一鸣发现他有时候会站在阳台上发呆,眼睛直楞楞地看着下面,仿佛要从楼下经过的人群里找出某个人;有时候他会看着看着电视,冷不防坐正身子微微侧侧头,全神贯注地听着走廊里传来的某个轻微的声音。 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这种时刻保持高度紧张的状态最可怕,加上丁子木本来就有的did,杨一鸣很担心他会承受不住这个压力。 于是某个晚上,杨一直跟着一晚上都心神不宁的丁子木进了厨房,看着他在厨房里茫茫然转了两圈,从刀架上拿了一把水果刀,打开冰箱抓起一个鸡蛋,然后微微楞了一下又把鸡蛋放下拿出来一个橙子。 杨一鸣截了当地问丁子木:“二木头,我问你件事儿。” “什么?”丁子木一边心不在焉地切着橙子一边随口说。 “如果有一天丁奎强找到咱们,怎么办?” 丁子木的手立刻僵住了。 “早晚的事儿,不如我们来商量一下。” “商量什么?” “咱俩得一致对外啊,当然是商量一下对策了。” 丁子木把水果刀放下,看着墙壁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忽然莫名其妙地蹦出一句:“我这几天看了《二十四个比利》。” 杨一鸣觉得心里一凉,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子,非常严肃地说:“丁子木你想干嘛?” 丁子木置若罔闻地看着墙壁。 杨一鸣几步冲过去,抓住丁子木的肩膀把他扳过来面对着自己。杨一鸣仔细地看着丁子木的眼睛,那双平时总是温和的,带着淡淡笑意的眼睛笔直地盯着自己,刀子一样尖锐,甚至带着几分阴冷,杨一鸣感到一股子凉意顺着脊椎骨蹿了起来。 “二木,你想什么呢?” “我在想……最近新闻里总能看到精神病人杀人的案例。” 杨一鸣死死地抓住丁子木的肩头,手上用了十足的力道,他一字一顿地问:“丁子木,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遍。” 大约是疼痛感终于唤起了丁子木的注意,他眨了一下眼睛,微微皱皱眉,露出疑惑的神色。 “你刚刚说什么?”杨一鸣又问了一遍,这次的声音柔和了很多。 “刚刚……”丁子木迟疑了一下,好像在回忆什么,眼神渐渐柔和了起来,“我刚刚说,我看了《二十四个比利》。” “还有呢?” “还有……好像这种案例还挺多的,是吧?” 杨一鸣躲开这个问题:“你觉得那书好看吗?” “还行吧。” “哪部分你觉得最好看?” “不太记得了,好像没太关注情节。” “那你关注什么了?” “我……”丁子木被杨一鸣一连串的问题逼得有些慌乱,眉头渐渐皱了起来,眼神也逐渐凝定在一起。杨一鸣终于看到丁子木认真地看着自己,露出熟悉的温和的神色。 丁子木轻轻摇摇头:“我也不太记得了……嘶,疼!” 杨一鸣松开手,揉了揉丁子木的肩头:“抱歉,我太用力了。” “我刚刚……怎么了?”丁子木把手按在杨一鸣的手背上,认真地问,“刚刚是有谁来了吗?大丁还是郑哥?我怎么不知道?” 杨一鸣摇摇头:“我不确定,我甚至不能确定刚刚是不是有谁来过了。” 丁子木想了想:“应该没有吧?我觉得我挺清醒的,自始至终都是我在跟你说话啊,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有谁来了。” “我也不清楚,就是忽然觉得不太像平时的你。”杨一鸣定定神,问丁子木,“你知道《二十个比利》是讲什么的吗?” “知道啊,就是美国的一个真实案例,一个患有多重人格的病人犯有多项重罪,最后免于起诉……杨老师,你不会是觉得我想对丁奎强做什么吧?” “我的确是这么想的,刚刚有一瞬间,我觉得你的眼睛里全都是杀意。” “不会啦,”丁子木微微抬高嗓门,笑着说,“我还没那么傻,咱们国家的法律制度跟美国又不一样,再说,did这个病在咱们国内能不能被定性我都不太清楚呢。” 杨一鸣看着丁子木笑嘻嘻地说完这话,又转过身去切橙子,他想:二木,我相信你是不会干什么傻事儿,但跟我说话的那个,显然不是你,或者“不全”是你。 丁子木把橙子放进盘子里端好,转身看到杨一鸣还戳在自己身后一脸若有思的样子:“杨老师,你干嘛呢?” 杨一鸣往旁边挪开一步,让丁子木出去,丁子木一边走一边说:“咱们去沙发上一边吃橙子一边商量对策行不行?别戳在厨房里啊。” 杨一鸣一步不落地跟着丁子木往外走,生怕落下一步这个人就丢了。 丁子木递给杨一鸣一瓣橙子,说:“杨老师,我不知道丁奎强想干什么能干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说实话我有点儿担心。” 丁子木的坦白让他得到了杨一鸣的一个满是橙子味儿的吻:“那么,你想怎么做?” 丁子木摇摇头:“我不知道。但是,杨老师,我想知道知道事情最坏能坏到什么程度。” 杨一鸣仔细地看了看丁子木,丁子木的目光很稳,明亮的灯光照出他一身的从容和坚决。 杨一鸣放下橙子握住丁子木的手:“如果他知道我们在谈恋爱,最多闹出去让我在学校里待不下去辞职走人,但是如果让他知道我还是你的咨询师,那麻烦就多了,他们会给你换一个咨询师的。” 丁子木:“就这样?” 杨一鸣扬扬眉:“可不,总不至于把咱俩浸猪笼吧。” “那没关系,你要是丢了工作,就跟我一起开蛋糕房;如果他们一定要给我换咨询师……”丁子木笑了一下,“那也得看我配合不配合了。” 杨一鸣觉得丁子木的这个笑容有点儿陌生,透着冷硬。 “会影响到妈和姐姐她们吗?” “肯定会有一定影响,不过……”杨一鸣耸耸肩,“你看她们俩谁像是怕的?” 丁子木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就好。” 第七十九章 腊月二十八那天下班,袁樵把丁子木叫到办公室,递给他一个红包说:“过年了,派个红包图吉利。” 丁子木接过来笑嘻嘻地说:“谢谢袁大哥。” 袁樵:“明天就不用来了,咱们不做新东西了,明天把店里的剩下的东西卖完我也就关门了。等过了十五再开业吧,你想着十六来上班就行。” “明天你一个人在店里吗?”丁子木说,“我也来吧,你一个人忙得过来吗?” “好啊,你来吧。”袁樵专门盯着丁子木的下三路说,“明天店里没人,就咱俩,正好可以做点儿别的你爱做的事儿。” “袁大哥,你……” 袁樵撇撇嘴:“瞧你这心不甘情不愿劲儿的。快拉倒吧,一共也没剩多少东西,我估计到明天下午两三点钟就卖完了,即便卖不完也得扔了。我一个人就行了,你回家歇着吧,快过年了。” “那袁哥新年快乐。”丁子木拿着红包开开心心地走了,留下袁樵一个人在冷清的店里点起一支烟。 又是一个新年,又是一个人,袁樵皱着眉头想,自己翩翩君子君子如玉玉树临风风华绝代,怎么就没有一个长眼睛的呢? 他把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想:这个春节去哪里呢?不想再去海岛了,要不索性去哈尔滨算了,冷就冷个痛快。 再说,自己也的确需要降降温了。 *** 大年三十当天一大早,杨一鸣就开车带着丁子木直奔超市。之前已经采买了一堆鸡鸭鱼肉,今天的任务是要去买新鲜的蔬菜和水果。 杨一鸣好笑地说:“二木,家里一共才几口人,杨双明又成天闹着要减肥,什么都不吃,我妈的那身体只能喝粥,许筑均倒是个能吃的,可她毕竟是个孩子,再能吃能吃多少?你这买的跟战略储备似的是要干嘛?” “过年嘛。”丁子木说,“冯老师说过年就应该这样……走,咱们去买点儿桔子,大吉大利。” 杨一鸣看看堆得满满当当的购物车,觉得全家一个星期的食物都有了。 结账的时候丁子木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来说:“杨老师你快让开,让我来体会一把土豪的感觉。” “这一车撑死了也就一千来块钱,你这土豪也太廉价了。” “一次刷一千啊,这就是一掷千金,你快让开让开,别跟我抢,我要好好体会一把。” 杨一鸣挪开两步:“这年月还有上赶着花钱的,我不拦着你,你来!” 丁子木心满意足地把钱花出去了,自己咂摸咂摸说:“感觉真好。” “哪儿好?”杨一鸣把五六个塞得满满的购物袋放在后备箱里问。 丁子木眨眨眼睛:“有种我在养你的感觉。” 杨一鸣“砰”的一声关上后备箱盖子,咧咧嘴角说:“那丁老板,这大过年的,你这个当金主的不得给点儿红包啊。” 丁子木快速地左右扫一眼停车场,人很多,但也不会有人特别注意到他们,于是丁子木飞快地凑过去在杨一鸣的脸颊上亲了一下:“金主本人都是你的。” “别招我啊,”杨一鸣威胁着说,“我可一直对‘车震’很好奇,我不介意试试。” “白日宣淫。”丁子木哈哈笑着说,“赶紧走吧,妈该等急了。” 回到家,杨妈妈看到那一堆的东西忍不住埋怨:“买那么多干什么啊,家里什么都有,真是的。挣点儿钱多难呢,省着点儿花。再说,有那点儿钱你俩出去过个二人世界多好。” 许筑钧是最高兴的一个,她挨个扒拉那几个硕大的购物袋,把里面的零食一包一包全拿出来堆在一起,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杨一鸣:“小舅舅,这些都是给我的吗?” 杨双明说:“钧钧,你已经不能再胖了。” 小姑娘爱美的天性瞬间占了上风,她撇撇嘴万般纠结。丁子木蹲下去,说:“钧钧,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的,你留着慢慢吃好吗,每天吃一点儿就不会胖啦。” 许筑钧嘟嘟囔囔地抱怨不能一次吃的爽一边忍痛把零食放进了柜子里。 今年家里人多,一个下午都很热闹,老太太来了兴致非要打麻将,丁子木摆摆手说自己连麻将有几张牌都不知道,于是自动自觉地去厨房处理那一堆食材。 “杨一鸣,”杨双明冲厨房努努嘴,“你小子这是撞了什么狗屎运?” “好人有好报,这是老天垂怜我,看我前半生被你凌虐得太过凄惨……” 杨妈妈看着那姐弟两个你来我往地斗嘴,忍不住笑了,可眉尖微微蹙起,笑容中带着几分感伤和担忧。 杨姐夫工作很忙,平时总在出差或者在实验室加班,难得春节放假能在家好好待两天,于是忙不迭地要在丈母娘跟前表示表示,以便改善自己平时“不顾家”的恶劣形象。于是无比积极地支好了一张方桌,把麻将准备好了。 杨一鸣本来还想去厨房给”媳妇”打打下手,那一大堆菜,如果让丁子木一个人忙乎也够累的,可看这架势似乎只能坐下来搓两把。正为难呢,杨妈妈说:“要不别玩了,咱们这一大家子的饭,让小丁一个人忙乎那哪儿忙得过来?小许和双明陪我聊会儿天,一鸣去给小丁帮忙吧。” 丁子木在厨房听到了,探出脑袋来说:“妈,快算了吧,要是让杨老师来,咱们这顿年夜饭得改成宵夜。我一个人就行了,您跟姐姐她们玩牌吧,您多赢点儿给我们包红包啊。” 丁子木嘴甜,老太太被逗得合不拢嘴,刚刚那点儿担忧和感伤瞬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杨一鸣冲丁子木眨眨眼,轻轻撅起嘴抛个飞吻,然后张罗起来:“来来来,打牌打牌,姐夫全家就数你有钱,今天你许输不许赢!” 丁子木把脑袋缩回厨房里,开始收拾一只三黄鸡,听着外面哗啦啦的洗牌声和大家谈笑的声音,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就是他从小到大梦寐以求的家。 没玩多久,杨一鸣站起身来说:“你们先码牌,我去倒杯水,谁要喝水?” 杨双明嗤笑一声,眼角眉梢都是“嘲笑”,杨妈妈瞅着儿子抿着嘴笑,只有杨姐夫心好,看小舅子越来越尴尬的脸,打圆场说:“我喝水,给我杯茶,一鸣给我'好好'泡杯茶,别糊弄啊。” 杨一鸣绷着一张脸进了厨房,身后一阵哄笑声。 “怎么?”丁子木双手全都沾满了香料,他往鸡肚子里填了各种香料腌制,正拿着一根针缝鸡肚子呢。听到身后有响动,扭头一看,杨一鸣绷着脸站在身后。 “他们嘲笑我呗。”杨一鸣凑近丁子木的耳朵,小声地说,呼出的气息细细地钻进了丁子木的耳朵和衣领里,让他忍不住激灵灵地打了一个哆嗦。 “嘲笑你什么?输牌了吗?” “嗯,输了。”杨一鸣把下巴放在丁子木的肩窝里,双手环住丁子木的腰,“好香,闻起来很好吃。” “我还没做呢。” “我不是说鸡。” “你……”丁子木僵了一下,忽然觉得有点儿热,他咳嗽一声转一个话题,“输了多少?没钱了去我钱包里拿。” 杨一鸣紧紧手臂:“当金主的感觉爽吧?” “爽死了。”丁子木耸耸肩膀,顶了杨一鸣下巴一下,“你到底进来干嘛的?” “嘛也不干,看看你,跟个灰姑娘似的在厨房里操劳。” “赶紧出去赶紧出去,”丁子木笑着说,“别捣乱了。” 杨一鸣侧头在丁子木的脖颈上亲了一下,撒开手往外走,走了没两步又退了回来:“差点忘了。” “什么?” “倒两杯茶。”杨一鸣从橱柜里翻出杯子和茶叶,一边冲开水一边说,“我是进来倒水的。” 丁子木看他一眼,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 *** 老太太的身体不好不能久坐,牌局没多久就散了,杨姐夫非常贤惠地收拾牌桌,许筑钧早在厨房里开始飘香味儿时就钻进去不出来了。杨一鸣慢悠悠晃到厨房门口,看到一大一小在里面无比和睦地忙乎着,一个在切菜,一个剥蒜,其乐融融。 “小舅舅。”许筑钧攥着一头大蒜说,“木木哥哥刚刚在炸藕合,特别好吃。” “叫叔叔。”杨一鸣说。 小丫头撅撅嘴:“明明比你小那么多嘛。” “小哪么多?就六七岁而已好吗!”杨一鸣觉得必须要把小侄女儿的这个称谓纠正过来,要不然这种“差辈”的感觉太特么不爽了。 杨双明走过来,把弟弟和女儿轰出去玩:“钧钧你带你小舅舅回房间里玩,别在厨房裹乱,我帮小丁做饭。” “姐,我一个人就行,没问题的。”丁子木赶忙摆手,“我真的可以,我学这个的。” “你行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干啊,”杨双明一边系围裙一边说,“你没看杨一鸣那满脸控诉的样子吗,他心疼了。” 丁子木的脸到底还是红了。 每个家庭的年夜饭都是快乐的,丁子木第一次知道了真正意义上的“年夜饭”是什么样子,也真正明白了什么是“阖家团圆”,他的嘴角一个晚上都没有放下来过来。九点多的时候老太太已经回屋睡了,许筑钧就闹着要去放烟花,杨一鸣有点儿喝多了,窝在沙发里不想动,丁子木主动请缨带小丫头下楼放花。 丁子木既然要下去,杨一鸣下意识地就想跟着去,屁股还没离开沙发呢,许筑钧就说了:“我要跟木木哥……叔叔去,不要小舅舅去。” 杨一鸣瘫在沙发上:“我还懒得去呢。” 丁子木拍拍杨一鸣的手:“放心吧,我会看好她的。” 一大一小两个人手拉手地下了楼,杨双明把弟弟推到沙发的一边,坐下来说:“妈妈今天特别高兴。” 杨一鸣的眼睛暗了暗:“明年……” “先把今年过了,老太太高兴一天算一天,不过好歹让她看到小丁了。” 杨一鸣眼睛看着电视,可心思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姐,以后……可能会有点儿麻烦。” “嗯。”杨双明点点头,往旁边一歪靠在了老公身边,懒洋洋地说,“我跟妈多少都能猜到一点儿,但路是你自己挑的,你自己不后悔就行。妈是不在乎了,我跟你姐夫嘛……” “我无所谓。”杨姐夫笑着说,“我连你姐都敢娶,这世界上就不会再有让我怕的了。” 杨一鸣哈哈笑了起来,窗外爆起一个烟花,照亮了他的眼睛。 虽然是除夕夜,但是老人孩子熬不了夜,许筑钧勉强撑到十二点放了鞭炮吃了两个饺子就闭着眼睛往丁子木身边倒。 “钧钧,我带你回屋去睡觉好不好?” 许筑钧迷迷瞪瞪地说:“我要跟木木哥哥睡。” 杨一鸣:“一会儿我们就回去了。” “回什么回?”杨姐夫说,“这都几点了,半夜三更的别回去了,就在这儿住吧,又不是没地方睡。” “对啊,再说你还喝了酒。”杨双明指使着弟弟去抱被子,“你跟木木就睡你那屋吧。” 许筑钧抱着丁子木的脖子不撒手:“不不不,小舅舅去他自己屋里睡,木木哥哥跟我睡。” “你那个小单人床哪里睡得了两个人?”杨双明拍拍闺女,“乖,自己回屋睡去。” 许筑钧撇撇嘴角,眼瞅着就要哭了:“我跟木木哥哥睡小舅舅那屋,让小舅舅睡我的床。” “大过年的,别哭啊。”杨一鸣指指房门,“二木,你带钧钧去睡,我睡她那屋去。” 杨双明不好意思地冲丁子木笑一笑:“麻烦你了,这丫头太粘人。” 丁子木小心翼翼地抱着钧钧:“没事,我喜欢孩子。” 许筑钧是玩疯了,早就困得不行了,刚放上床没两分钟就抱着丁子木的胳膊睡着了。丁子木又陪了她一会儿,确定她睡熟了,才小心翼翼地把胳膊抽出来。 这是杨一鸣的房间,房间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台灯。许筑钧睡得很熟,丁子木饶有兴趣地在房间里转悠,书架上有很多书,写字台已经很旧了,上面有几个相框。丁子木拿过一个来凑在灯光底下看,那是杨一鸣的毕业照,穿着学位服,眉开眼笑的。 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房间,普通到丁子木站在房间中间就有一种回到家的踏实感。他拉开写字台前的椅子,轻轻坐下去,把手臂放在桌面上,做出写字的样子,想象着多年前,杨一鸣就坐在这里,皱着眉头,啃着笔头,一道一道做数学的样子;也想象着他烦躁地在屋子里一圈一圈地转圈,嘴里絮絮叨叨地背诵着“abc”或者“北冥有鱼”;他也想象着杨一鸣拿着不及格的卷子,在房间里啃着手指甲冥思苦想要怎么模仿妈妈的签字…… 他就这么默默地坐在写字台前,在脑子里过完了杨一鸣的前半生。到后来,他已经分不清楚那是杨一鸣的人生还是他自己本人想过的生活,甚至于他有点儿迷惑,坐在这里发呆的是丁子木还是杨一鸣。丁子木站起来,关上床头的小台灯,侧耳听听客厅里已经安静了下来,他拉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走进许筑钧的房间。 杨一鸣靠坐在床上,正在看手机,看他进来便笑了。 “快过来,”杨一鸣往里挪挪身子,拍拍身边的床铺说,“我正给你发微信呢。” 丁子木紧走两步坐到床边:“干嘛?” “当然干啊!”杨一鸣坏笑着说。 “我问你给我发微信干嘛!”丁子木伸头过去看杨一鸣的手机。 “叫你赶紧过来睡觉啊,”杨一鸣理所当然地说,“难道你还想让我独守空床,度过漫漫长夜?一个人跨年我可不干!” 丁子木嫌弃地看看杨一鸣:“这小单人床怎么睡?我来跟你说声晚安,然后我去客厅睡沙发。” “小床……才亲密嘛。”杨一鸣说着,一把拽住丁子木的手腕,用力把人压下去,“这样多暖和。” 丁子木盯着杨一鸣的胸口,第一颗扣子松开了,露出一小片肌肤暴露在空气中。大概是有点儿冷,皮肤上微微暴起一层寒栗。 “杨老师,”丁子木嘟囔一句,轻轻抬起头,把嘴唇贴上那一小片皮肤,含糊不清地说,“这可是在钧钧的房间。” “嗯。”杨一鸣哼一声,想了想把人松开,“等着。” 还没等丁子木反应过来,杨一鸣就光着脚跑了出去,不一会儿抱着已经睡到人事不知的钧钧又返回来,“快,帮我把她放好。” 丁子木轻声笑起来,两个人合力把钧钧安置好,掖好被角,然后手拉手地又跑回了杨一鸣的房间。 杨一鸣在被窝里抱紧丁子木,小声问:“冷不冷?” 丁子木摇摇头,把手搭在杨一鸣的腰上:“姐姐他们都睡了。” “嗯,都快两点了。” “那……你困吗?” “嗯?你想干嘛?”杨一鸣在扯扯嘴角,手掌顺着睡衣摸到了丁子木的后背。 “我不困。”丁子木暗示地说,他用脚趾摩挲着杨一鸣的小腿,然后曲起膝盖,轻轻蹭了蹭对方的大腿根。 “那我吃个宵夜行吗?”杨一鸣开始慢慢地解丁子木的衣扣。 “行。”丁子木微微喘口气,“大冬天的,把饭煮熟了再吃。” 杨一鸣停下手里的动作,认真地看着丁子木,在一片昏暗中,窗外偶尔划过的烟花映在他的眼底,折射出绚烂的光芒。杨一鸣屏住呼吸问:“二木,你说什么?” “我说……天冷,把饭煮熟了再吃。” “二木,你……” 丁子木伸手揪住杨一鸣的领口,把人拉近亲了一口:“你到底煮不煮?要是厨艺不精,那就我来,我是职业的。” “滚。”杨一鸣笑骂道,“你上哪儿专业去?”他把手掌贴上丁子木的胸口,顺着腰线一路往下滑,贴近丁子木的耳边说,“煮饭这种事……还是我来吧。” 丁子木微微闭上眼睛,听着窗外噼啪作响的爆竹声,想起儿时背的诗歌“爆竹声中辞旧岁”,从此以后,一切都是全新的,全新的生活和全新的自己。 他甚至微微笑起来,睁开眼睛,看到杨一鸣亮的吓人的眼睛,和眼底的烟火。 杨一鸣在丁子木的注视下,慢慢把手滑向丁子木的腰下,他的指尖刚刚触及那道紧闭的门就发现身下丁子木的呼吸忽然停住了。 ”二木?”杨一鸣抽回手,轻轻拍拍丁子木的脸颊。 丁子木睁着眼睛,定定地盯着杨一鸣,好半天才慢慢地吐出一口气:”怎么停下来了?” 你觉得怎么样?” ”什么?”丁子木犹豫一下,”挺好。” 丁子木说谎了,其实他觉得很不好。在那一瞬间他忽然有种压迫感和恐惧感。他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伏在身上的是杨一鸣而不是那个恶魔,但是他依然不能控制那种油然升起的恐惧感。 就算他明确无误地知道这个人是杨一鸣也不行;就算徐霖没有出来也不行。 就是恐惧。 丁子木咬咬牙,摆出一个笑脸说:”我没事儿啊,你行不行啊,不行你下来我来。” 如果对方不是杨一鸣,大约他瞬间就会被压下去被吃干抹尽。 杨一鸣顺势从丁子木身上滚下来:”太好了,就等你这句话呢。” 丁子木傻了:”什么意思?” ”我懒得动,也比较喜欢在下面。”杨一鸣把丁子木拽倒,很快地用手指和唇舌挑起丁子木所有的感觉,他说,”我是个好老师,我会教你的,要认真学啊。” 丁子木一片天旋地转,他晕得太厉害了,以至于完全搞不清楚过程是什么样的,只记住自己进入杨一鸣体内后感受到的那种让人忍不住想要吼叫的疯狂的快感。有那么一瞬,他觉得自己会死在这种至极的快感上,就好像一个酒徒醉死在一缸上等美酒里。 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记得,甚至不记得自己给杨一鸣做过扩张,也许,压根就杨一鸣他自己做的。 快乐,幸福,癫狂,新生。 这是全新的一年了。 杨一鸣抱紧丁子木的时候忽然想到自己曾经的挣扎,想到自己曾经想放这个男孩子回到“主流社会”里去,他听着丁子木剧烈的喘息声,忽然觉得时至今日,如果丁子木想要抽身而去,恐怕自己在理智上能够放手而在情感上也绝无放弃的可能。 人总是这么的纠结,情感和理智从来不站在一条线上,即便自己成日揣度他人的心理,即便自己可以搬出无数的理论来告诉自己应该怎么做不应该怎么做,却永远敌不过一个“情”字。他忽然觉得自己体会到了那个在他办公室里为了一个男生寻死觅活的高中小女生的心态——幼稚吗?不,也许那就是最单纯的情感。单纯到这个世界上除了那个人,什么都不剩了。 第八十章 初二的时候,丁子木约了罗飏回福利院。 杨一鸣先带着丁子木去超市大采购,福利院里的孩子多,杨一鸣为了给每个孩子都准备一份礼物,花掉了两个月的工资外带年终奖。杨一鸣开车时都觉得前车轱辘要翘起来了:“丁二木,我不反对你给福利院买东西,但是咱们能不能讲究点儿细水长流?你非得一次性买那么多吗?” “过年嘛。”丁子木笑眯眯地说,这三个最近频繁出现,解释了一切关于“铺张浪费”“傻笑发呆”的现象。 杨一鸣:“袁樵给你的工资看来是不少。” “这个月被扣掉了好多,但是新年红包比较大。” “那也不说给我买点儿什么礼物,”杨一鸣不满意地抱怨着,“心里还有我的存在吗?” 丁子木伸手拍拍杨一鸣的手背:“杨老师,我都把自己送给你了你还要什么?” 杨一鸣抽空扭头看他一眼:“没了没了,有你就够了,我什么都不要了。” 于是丁子木高兴了,坐在座位上乐呵呵地看着窗外。 福利院的孩子知道今天木木哥哥和罗飏姐姐要来,都集中在活动室里等着。新年放假,食堂里的大师傅也回了老家,这几天孩子们吃的都是老师下厨做的饭,味道实在不怎么样。所以一大早大家就跟久旱盼甘霖一样盼着丁子木。 丁子木在院子里给冯老师打电话,让她派几个孩子下来搬东西,三四个年纪大一点儿的孩子欢呼着冲了下来。从后备箱和后座上抱出一个个大纸箱。 “木木哥哥,这都是什么呀?” “拿上去看。”丁子木和杨一鸣抱着两个最大的纸箱子,跟着孩子们上了楼。 活动室已经闹翻天了,几个孩子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箱子,全是他们喜欢的各种零食,另外一个箱子里全都是各种文体用具。孩子们高声笑闹打开零食袋子,嘴里塞得满满的好像过冬的松鼠一样,手还不闲着去翻那些文体用具,他们拿着崭新的乒乓球拍子在长桌上打球,另外几个大一点儿的已经开始组装一个室内儿童篮球架了。 冯老师走过来接过丁子木手里的箱子说:“你又乱花钱。” “这怎么能是乱花钱呢?”丁子木在冯老师跟前立刻变成一个孩子,他黏在冯老师身边说,“大过年的,总得给弟弟妹妹们一些新年礼物吧?” “你自己攒点儿钱多好?将来不得买房娶媳妇儿啊?” 丁子木瞥一眼杨一鸣,笑一笑说:“将来的事儿将来再说,冯老师您看我买了一些衣服,院里的小朋友谁能穿给谁吧。” “买什么衣服啊,”冯老师说,“大家都是穿校服的,你买衣服干嘛。” “校服只能当个外套而已,再说,男孩子也就算了,女孩子都爱美,不得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啊?” 冯老师打开箱子,里面有很多新衣服,各种尺码的都有,四季都有,甚至连男孩子的小内裤都有十好几条。 “木木,”冯老师叹口气,“你心太细了。” 丁子木挠挠头:“这个……其实是杨老师的主意。” “杨老师?”冯老师往教室的一角看过去,杨一鸣正跪在地方给一个小姑娘带上一个带蝴蝶结的发卡。 “嗯。”丁子木说,“杨老师说,孩子的自尊心和自信心最重要,其他的没办法,这些基本的衣食住行能满足就满足他们。尤其是小姑娘,年纪大了,不能让她们太寒酸了。” 冯老师轻轻摸过一条浅蓝色的裙子。 丁子木接着说:“那些东西我不太会买,我跟罗飏说了,她会多买一些的。啊,对了,罗飏还没到吗?” “嗯,她刚刚打电话说要路过一个庙会,结果堵在那里了。” “那我先去准备午饭吧。”丁子木说着就想去厨房,冯老师一把拽住他。 “木木,你有女朋友了吗?” 丁子木楞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问题该怎么说,在他心理,冯老师是一个像妈妈一样的存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儿是不能跟冯老师说的,而且之前冯老师也半开玩笑地说“找个男朋友”也行。可是,如果真的要告诉冯老师,会不会对杨一鸣有影响? 丁子木并不天真,事实上他对这个社会到底有多复杂残酷了解得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多,他几乎立刻就透过层层表象和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抓住了问题的本质。 杨一鸣,他是个老师,心理老师,名义上,他是自己的心理咨询师。这不是师生恋的问题,甚至不仅仅是同性恋的问题,这是一个心理咨询师从业者的职业准则问题。丁子木担心一个处理不好,将会带来无法挽回的后果。 丁子木望向杨一鸣,看到杨一鸣和一群孩子裹在一起笑得开怀,杨一鸣在抬头间抓住了丁子木的目光,于是向他投过来一个询问的眼神。 丁子木摇摇头,示意他“没事儿”。杨一鸣眨眨眼,继续跟那群孩子闹去了。 冯老师疑惑地问:“木木?” “没有啦!”丁子木说,“冯老师,您每次都问我这个问题,下次换一个新鲜点儿的好不好?我要是有了一定第一个告诉您,我发誓。” 冯老师无可奈何地说:“自己想着抓紧就行了,我还能逼着你结婚啊。” “逼我也得有结婚对象才行啊。”丁子木笑着往外走,从杨一鸣身边走过的时候嘱咐他耐心点儿,一会儿给罗飏打个电话问问她到哪里了。 杨一鸣挥挥手:“你忙你的吧,我陪他们玩,我擅长玩。” 丁子木顺着自己走了十几年的楼梯下到厨房,采买来的食材已经放好了,他顺手拿过排骨来放在案板上,转身去找刀时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下意识地他伸手抓住了橱柜边。 “唔。”他难受地扶住头,忍过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眼前的一切就好像浸在水里一样随着水波起伏不定,他觉得脚下的地板都是软的,让他站立不稳。 “谁?”丁子木努力保持着自己的清醒,他清晰地感到自己的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有一种情绪极力要从他的头脑中分离出去。这种被撕扯开的感觉很熟悉,他只是不知道这次是大丁还是郑哥。 “木木。”郑哥的声音在操作台后面响起,同时,丁子木觉得自己的头痛缓解了很多。 “郑哥?”丁子木说,“怎么了?” “我来看看你,顺便告诉你一件事。”郑哥说,“大丁不见了。” “不见了?”丁子木皱皱眉,“什么叫‘不见了’?” “我找不到他了。”郑哥说,“我找了他好几天了,他常待的地方我都去过了,我一直没有看到他。” “问过徐霖吗?” “许霖是谁?”郑哥问。 丁子木甩甩头,努力让自己更加清醒一些:“许霖是……算了……没关系,我知道大丁在哪里。” “大丁太容易惹事儿了,我不放心他在外面,我看着他才能放心。你看到他让他找我一趟。” “好。”丁子木抓着柜子的手指冰凉,一种不安感袭上心头。现在想起来,似乎自从面包店斗殴事件之后就再也没有见过大丁。 “木木,我还是提醒一下,对杨一鸣你要小心点儿,别傻呵呵的一门心思就沉进去了。” “郑哥,你都提醒过我好几次。”丁子木好笑地说,“我就算是个猪脑子我也记住了。” “记住了也白瞎,记吃不记打的东西。”郑哥带着几分薄责的口吻说,“总之,你自己当心点儿,多点儿心眼儿。” “我都快赶上莲藕了,心眼儿不能再多了。” “什么莲藕,你就是一个擀面杖!”郑哥哼一声。丁子木觉得自己似乎是被推了一下,脚底下一个踉跄,等再度站稳时,头疼感消失了,眼前的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他长长地喘口气,低头看着案板上排骨,心里有种愧疚感,这些日子过得太舒服,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忘记了大丁。 罗飏是在午饭前到的,杨一鸣带着几个孩子帮她卸东西,一边搬一边说:“罗飏,你是掐着饭点来的吧。” 罗飏嚷嚷着:“杨老师你是不知道长平街那里人有多多,简直挤都挤不动,这就应该交通管制一下。” 宋智好脾气地说:“飏飏,快进楼里去,外面冷。” 杨一鸣带着一群孩子呼啦啦地进了楼,等大家把东西分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丁子木通知开饭了,于是一群人山呼海啸地又冲下楼去。 晚饭才是重头戏,中午这顿只管饱不管好,可尽管这样大家依然吃的非常开心。午饭后,孩子们百般不情愿地被哄回宿舍去睡午觉。丁子木煮了一壶花果茶,在冯老师办公室里聊天。 罗飏红着脸给冯老师介绍宋智,冯老师特别诚恳地说:“小宋啊,飏飏是个好姑娘,虽然脾气暴躁了点儿,打人的时候下手狠了点儿,说话冲了点儿,可本质上还是个好姑娘。” 罗飏绿着脸说:“冯老师,您能夸夸我吗?” 丁子木大笑着说:“罗飏,冯老师一辈子不说瞎话的,老了老了,你别逼她犯错误。” 宋智大笑着把罗飏四处挥舞的爪子抓进怀里抱住:“好了好了,我这人皮糙肉厚,耐打着呢。” 冯老师笑着抹去眼角的泪痕,一转眼的工夫看到杨一鸣的目光始终追着丁子木转,心里忽然跳了一下:“木木,你看人家罗飏,好歹给我带回来了一个,你呢。” 罗飏虽然表面上大大咧咧,但是内心挺细腻敏感,她一听冯老师这话,立刻就明白了丁子木和杨一鸣的事儿还是个“秘密”,于是她老老实实地闭上了嘴。宋智不明白这里的局面,可他懂罗飏,见罗飏闭嘴了,他也跟着不出声了。 现场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冯老师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起来:“木木,过来。” 丁子木老老实实地走过去,坐在冯老师旁边。 “木木,你老实跟我说,你看上谁了?” “没……”丁子木下意识地看一眼杨一鸣。他觉得当着杨一鸣的面否认实在太伤人了,但是如果承认的话,不知道会不会对杨一鸣有什么不好的影响,一时之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别瞎说了,”冯老师拍拍丁子木的手,“如果真的没有,刚刚罗飏就该跟着我起哄了。你看她,乖乖地站在那里说不话,这里肯定有鬼。” 罗飏翻个白眼:这叫什么?这叫欲盖弥彰。 丁子木又瞟一眼杨一鸣,张了张嘴,还是有些犹豫。毕竟杨一鸣现在是福利院的心理咨询师,说起来跟冯老师是同事关系,这里的关系有点儿微妙,不知道冯老师会不会很介意。 杨一鸣咳嗽一声:“冯老师,丁子木真没有女朋友。” “有男朋友?”冯老师问。 一屋子的人的眼睛都瞪大了看着冯老师,冯老师淡定地说:“这有什么可奇怪的,我很早以前就说过了,木木就算找个男朋友我也不奇怪,从小到大,我就没见他对哪个女孩特别亲近过。” 罗飏在一边打岔:“我不是吗?” “你不能算女孩。”冯老师说,“你比小子还野。” 宋智一把抓住要上天的罗颺。 “要是男朋友的话,他的确是有一个。”杨一鸣笑一笑,指指自己的鼻尖,“我。” 冯老师正端着茶杯要往嘴边送,半途中停了下来,张着嘴目瞪口呆地看着杨一鸣。丁子木叹口气,伸手去把茶杯拿下来放在桌子上,然后又握住冯老师的手:“冯老师?” “木……木木,”冯老师愣愣地把目光转向丁子木,“刚刚,杨一鸣说……” “他是我男朋友,就这样。” “你们……你们这是……” “我喜欢他,冯老师,我特别喜欢他,所以我就追他来着,杨老师没能拒绝掉。” “二木,你要这么说的话可不公平,敢情我之前那些温柔陷阱全都白费了是吗?”杨一鸣笑着接过话去,他听出来了,丁子木这是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他那边去,可杨一鸣怎么可能让他这么做呢。 丁子木冲杨一鸣眨眨眼睛:“好吧,冯老师,我们俩互相看对眼儿了,就这么回事。” 冯老师像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极慢极慢地长长喘了一口气:“你们……这是要……吓死我啊。” “所以我一直没敢告诉您啊,”丁子木说,“冯老师,杨老师人很好,对我也特别好,您放心。” 冯老师不无忧心地看着丁子木,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她不可能放心,这个孩子太单纯,他不了解这个世界有多复杂,他以为两个人相爱就是天长地久,可事实上,每一对恋人背后都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和矛盾,这绝不是一句“对我好”就能解决的。 杨一鸣看看冯老师紧皱着的眉头,说:“冯老师,我妈妈和姐姐一家都非常喜欢丁子木。现在每个礼拜,丁子木不回去一趟让老太太看看老太太就能念叨死我呢,我看他比我得宠。” “你家里人同意了?” “同意啊,丁子木那么好,我家里人都很喜欢他。”杨一鸣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所以您也别担心,我不会让他受委屈的。” 冯老师把目光转向丁子木,丁子木肯定地点点头。 冯老师叹口气:“可这个社会毕竟……” 丁子木打断冯老师的话:“我们也知道这个社会其实并不够宽容,但是,也不能因为他们狭隘我就放弃自己的生活。” 冯老师皱皱眉头正要说话时,罗飏搭话了:“冯老师,说实话我认识木木一辈子了,从来没有看他状态这么好过。” 冯老师有些疑惑地看着罗飏,罗飏肯定地点点头:“真的,您信我。” 第八十一章 新年过后,杨一鸣彻底闲了下来,往年的这个时候是他最幸福的时候,每周只有两三个案,各种不得不参加的应酬基本已经结束,工作计划要堆到开学才开始写,每天就是宅在家里吃吃喝喝喝打游戏,百度外卖的快送员对他家比对自己家都熟悉,每三天来打扫的钟点工阿姨进门抱怨快餐盒可以垒个窝了…… 这个寒假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杨一鸣固定了三个个案,每周一二三,剩下的日子不是去陪妈妈就是在家里大量看书。他把钟点工辞了,自己开始学着收拾屋子,某天心情好的时候他甚至还打算亲自下厨做顿饭,不过这个计划被丁子木看到他往电饭锅里放了足足半锅水以后果断制止了。 这天,杨一鸣是被一阵电话铃吵醒的,电话是福利院的冯老师打来的,杨一鸣在看到来电显示的一瞬间就睡意全消。 冯老师在办公室里接待了杨一鸣,她面色严肃地开门见山:“杨老师,你最近见过丁奎强吗?” 杨一鸣心里一紧,摇摇头:“节前丁子木在超市见过他一回,但是丁奎强没看到他。” “丁奎强现在以什么谋生你知道吗?” 杨一鸣摇摇头:“这个要去街道派出所问问,不过丁子木在超市里看到他偷别人的钱包。出什么事儿了吗?您看见他了?” 冯老师叹了一口气:“昨天他来过福利院。” 杨一鸣压抑着心里的烦躁:“他来福利院干嘛?” “他来问丁子木的情况,其实主要是问那套房子。” 杨一鸣:“他是问拆迁款吧?” “对。”冯老师点点头,往后一靠靠进椅背里,眉目间全是担忧的神色,“其实他会来问拆迁款也不奇怪,毕竟那么大一笔,况且依他现在的情况肯定会惦记那笔钱。我奇怪的的是他为什么现在才想起来这笔钱,他出狱很久了。” 杨一鸣:“不是现在才惦记的,他之前就来找丁子木要过这笔钱,为此还打了一架。” “我知道。”冯老师点点头,“我的意思是,他如果不相信木木说的,应该当时就来福利院求证,为什么隔了那么久才来问?” 杨一鸣想了想:“之前我给过他一笔钱,然后他消失了一段时间,现在他不但去偷窃还来福利院打听钱,这只能说明他现在急需一笔钱。” 冯老师:“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不死心地跑来福利院要,想着万一能要出来呢……我现在担心的是,他找到木木头上该怎么办?” 冯老师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看着杨一鸣,毕竟杨一鸣现在是丁子木的“男朋友”,出了事儿理应有所应对。 杨一鸣沉默了一下没有说话,在冯老师面前他不可能草率地拍着胸脯说“您放心我会保护丁子木的”,这种空话毫无意义,毕竟谁也无法预料丁奎强想要干什么。 杨一鸣:“冯老师,我会小心的,最近我会接送丁子木上班……至于我开学后,您得给我点儿时间想想到底要怎么办。” 冯老师倒是对杨一鸣的谨慎和稳重颇为赞赏:“总之,你知道这件事儿就好,适当的时候提醒一下木木,让他也小心。” 杨一鸣点点头。 冯老师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杨一鸣,似乎在斟酌用词。杨一鸣坦然地问:”您是想问我和丁子木的事儿?” 冯老师摇摇头:”我不了解你,但是我了解木木,他很倔强,对自己的人生一直都有明确的规划和目标,如果他决定跟你在一起,那就没有人能劝动他,所以我不是要阻止你俩在一起。我想问的是,你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木木他到底有什么心理问题?” 杨一鸣:”冯老师,您要是问我俩之间的事儿,我可以告诉您,丁子木拿您当长辈看,没什么是不能告诉您的。但是你要是问我丁子木的心理问题,我反而不能说了,保护病人的*是我的责任。” 冯老师了然地点点头:”所以木木的确是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 杨一鸣不置可否。 ”你有把握治好他吗?大概要多久?治不好会怎么样?”冯老师一连串的问题问出来。 杨一鸣:”他现在已经好了很多了,正在逐渐痊愈,但是可能还需要3-5年的时间,如果不能彻底治愈,那就需要他努力去适应一种新的生活,会很难,但我会一直在他身边不会离开。' ”你要治好他。”冯老师说,”一定要治好他,木木是个好孩子,他应该得到更好的。” 杨一鸣从福利院出来后立刻给刘国强打了一个电话,刘国强对十四年前丁子木的案子耿耿于怀,总觉得自己是欠了这个孩子什么,他听了杨一鸣的转述以后说:“杨老师,这事儿我能帮上忙。通常来说,这不外乎三种情况,赌博、吸毒、欠高利贷……这个也可以查到,如果是属实,他的量刑会从重。刑满释放人员在当地派出所都会有登记的,我会托管片的民警帮着盯一下。但是……” 杨一鸣:“我懂,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警方也不可能永远帮我们盯着,我自己会想办法的。” “你能想什么办法啊,”刘队长笑了,“这事儿还是交给我们警察吧,我刚刚的意思是‘不过想要最终解决这个问题,还得丁子木亲自出面’。” 杨一鸣顿了顿:“我明白,我会去和他谈,这件事无论如何要了结了。” *** 因为有了丁奎强的干扰,杨一鸣又恢复了每天五点爬起来的作息,丁子木说:“杨老师,咱们不是说好了我自己去上班吗?” “我锻炼段身体。”杨一鸣一边穿衣服一边顺嘴胡诌。 丁子木不屑地撇撇嘴:“别扯了,您这人能躺着绝不坐着,能坐着绝不站着。” 杨一鸣:“小子,你懂不懂尊师重教?” 丁子木:“你说老实话,是不是担心我?因为我之前看到丁奎强了?” 杨一鸣脸上的表情就是“你想多了”。 “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丁子木傻笑着,跟在杨一鸣身后,从卧室都浴室,从浴室到餐厅,如果身后有尾巴,估计上面的毛都被他摇掉了。 杨一鸣叹口气站住脚:“是,我担心你,我怕丁奎强在半道劫你欺负你,所以我要送你,反正我已经起来了,都洗漱完了你总不能再把我塞进被窝里去吧?” 丁子木:“我才不呢,有人送我干嘛要辛辛苦苦自己去?” 杨一鸣捏着丁子木的下巴:“哎,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既然这样能让你放心,我何乐为不为呢?” 杨一鸣抬手捏了捏丁子木的脸:“乖。” 两个人顶着满天的星星出了门,杨一鸣发动车子,打了一个哈欠说:“冬天起床就是酷刑,每天闹钟响的时候我都想辞职。” “那你还送我上班?” “说明我爱你胜过爱被窝。” 丁子木笑着说:“杨老师,你这嘴也忒甜了,我今天给你做个马卡龙吧。” 杨一鸣哈哈一笑:“都那么甜了,你再做个马卡龙不怕蛀牙吗?” 两个说说笑笑地把车子开出了小区,街道上行人极少,偶尔有车辆飞速的开过,但是卖早点的已经开始开始摆摊了。丁子木看着一对老夫妻把一辆三轮车挺好,支起一个顶棚开始生火。他忽然说:“卖早点特别辛苦,但是也能养家不是?” 杨一鸣说:“放心,我养你,不会让你去卖早点的。” “其实丁奎强会炸油条。”丁子木把视线调回来,看着前方说,“我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段时间他在胡同口支了一个早点摊卖油条,他不会包包子,只会炸油条,我妈就熬一桶小米粥搭着卖。” “嗯,后来呢?” “后来?”丁子木笑一下,“哪里有什么后来?他一共卖了也没两个星期,说是起不了那么早,不卖了。” 杨一鸣:“二木,如果丁奎强找到你,你打算怎么办?” 丁子木:“老实说我不知道,丁奎强就是一贴膏药,他会阴魂不散地跟着你,直到……有一方先死。” 丁子木侧过头看着杨一鸣,一字一顿地说:“杨老师,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不想死。” 杨一鸣右手松开方向盘,把丁子木的手抓在掌心里,拇指用力地摩挲着他的手背:“二木,你想干什么?” 丁子木笑了笑:“杨老师,我再跟您保证一次:您放心,违法的事儿我不会干,生活那么好,我不会为了他毁了自己的。” 面包店距离家很近,没说几句话车子就开到了。丁子木松开安全带,凑过去在杨一鸣的脸颊上亲了一下,说:“杨老师,我自己会当心的,我不会做傻事的,我答应你,做任何事儿都会事先跟你商量,好吗?” 杨一鸣拍拍丁子木说:“好。” 目送丁子木跑进店里,透过落地的玻璃窗看到他和小云打了个招呼,从咖啡壶里倒出一杯热咖啡,然后又小心翼翼地端出来。杨一鸣放下车窗玻璃,接过那杯咖啡:“赶紧进去吧,外面太冷。” “下班你会来接我吗?” “当然。” 丁子木笑着摇摇手冲进了店里。杨一鸣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划出去,他的心也出奇的平稳。这种状态让杨一鸣很奇怪,明明是一场危机,可是丁子木的从容和理智让这一切看起来全无威胁,杨一鸣喜欢这样的丁子木,他觉得只有在心理上真正强大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心态,他非常高兴丁子木能有这样的心态。 第八十二章 转眼,一个星期过去了,一切都风平浪静,但是杨一鸣更紧张了,这种被“贼惦记”着的感觉太糟糕。丁子木倒是全不在意,每天高高兴兴的。 “杨老师,你这愁眉苦脸的是怎么了?” 杨一鸣看看天花板,做出一个生无可恋的表情:“还有三天开学了,开学了啊丁子木同学。” 丁子木楞了一下:“这么快?” “是啊。”杨一鸣垂头丧气地把沙发垫子抱在怀来揉来揉去:“我还得写出一份新学期计划来,还要做下学期的课程申报……啊,好烦。” 丁子木乐了:“原来当老师的开学也要交作业啊。” 杨一鸣惨叫一声,一侧身倒在沙发上不动了。 于是杨一鸣寒假的最后三天就在赶作业中度过,等他提交了最后一份计划书,忽然发现邮箱里多了一封邮件,点开一串英文字母,杨一鸣的嘴角慢慢扬了起来。 这天下午,他忽然来了兴致,去超市买了两斤排骨和一些青菜,打算回家炖个莲藕排骨汤,再炒几个菜。按照他的计划,上网下载一个菜谱,慢慢鼓捣总是能熟的,熟了就能吃。这个计划非常好,但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排骨的确是熟了就能吃,但是蔬菜熟了以后不一定能吃,过分熟了以后肯定是不能吃的。 于是,这天丁子木八点多回来时惊讶地发现餐桌上放着电火锅。 “今天吃涮羊肉?” “嗯,大冬天的,吃涮羊肉多舒服。” 丁子木进厨房晃了一圈拿了两个碗出来调芝麻酱,假装没看到垃圾桶里黑乎乎的东西。 吃晚饭的时候,杨一鸣忽然问:“二木,你有没有护照?” 丁子木停下手里的筷子:“佛利德曼教授说什么了么?” 杨一鸣啧一下:“你怎么就不觉得是我想带你出国去度假呢?” “你是个宅男,出国度假这种事儿也就我能想起来,你才不会呢。” “怎么这么说?我还是个挺浪漫的的人的,你看我带你看星星,看夜景。” 丁子木敲敲饭碗:“说正事儿,教授说什么?” “他想跟你谈谈。” “出什么问题了吗?” “怎么是出问题呢,教授就是想具体了解一下你的情况。” 丁子木把碗放下,摇摇头说:“杨老师,如果教授真的想介入我的治疗,他一开始就介入了。现在我的情况正在好转,最近这段时间发生了那么多事儿,可是他们都没有出现影响到我的生活,这就说明你的治疗是有效的,教授没理由在这个时候介入。所以,我想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了。” 杨一鸣笑起来:“丁子木,你也太聪明了,太聪明了不好,我有压力啊。” “那到底是什么事儿呢?” 杨一鸣:“真没什么事儿,就是我把你最近的情况反映给了教授,结果那老头子把咱俩的关系给套出来了。” “你怎么那么笨呢?”丁子木叹口气,”被骂了吧?你这也太业余了。” “对啊,我就是那么笨,怎么办?”杨一鸣不以为意地说。 “我凑合忍了呗。”丁子木瞟他一眼,说“然后呢?” “然后我被骂得很惨啊,”杨一鸣做出一个可怜兮兮的表情,“所以老头子现在特别担心我把你拐沟里去,他要亲自测评一下才放心。” “我没有护照,”丁子木老老实实地说,“而且我也不想去。” 杨一鸣:“为什么不去?你可不知道,全世界想要见他一面的人能从哈尔滨排到深圳去。” “我又不想见他,我不去排队。” 杨一鸣妥协地说:“先去办护照吧,美签很难拿,没准咱们根本签不下来呢。” 丁子木想了想:“也是,我这样的肯定签不下来,具备非法移民的一切特征,去签证简直就是挑衅移民局。” 杨一鸣哈哈一笑,从锅里捞了一筷子肉给丁子木:“快吃。” 这件事儿就这么翻过去了,杨一鸣没有跟丁子木说实话,其实让教授亲自给看看的要求是他提出来的,杨一鸣始终有些担心他和丁子木之间关系的改变会不会带来不可逆的后果。弗里德曼教授正好结束一个巡讲,六月之前能停留在纽约大概一个月时间,杨一鸣想利用好这一个月的时间制定一个比较完善的计划。 虽然被那老头子骂得很惨,但教授好歹是同意了。杨一鸣觉得要不是自己截止到目前为止的治疗尚算有效,那老头子能亲自给中国心理协会写信举报自己违反职业规则。 不管怎么样,这样美国之行势在必行,同时能借此机会躲躲丁奎强也是挺不错的。 *** 每学期开学初都是一片忙乱,等杨一鸣把新学期的工作捋出一个头绪来的时候,已经三月中了,街道上渐渐染了一层春意,每一枝花草都透着喜庆。 最让杨一鸣高兴的是,刘国强那边有了回应,刘国强告诉他经过管片民警的了解,丁奎强出狱后通过在街道帮他安排的一个小工厂临时工,虽然挣不了多少钱但是好歹能安身立命。前一段时间他辞去了工作,每天就在临时租住的房子周围游手好闲,结识了一些同样不务正业的社会闲散人员。 杨一鸣问了一下丁奎强所在的街道,距离自己的街区虽然有点儿距离,但是坐车很方便。 杨一鸣说:“刘队,丁子木在我家附近的超市见到过丁奎强行窃,如果派出所那边没有接到报案,估计是赔钱私了了,但是这事儿我得告诉您。” “扒窃?”刘国强沉声说,“这我得跟他们说一声,反扒组要盯一下,谢谢你提供情况。” “警民合作一家亲嘛。”杨一鸣哈哈一笑,说实话,如果能把丁奎强弄进去再蹲几年,蹲到死,那是最完美的。 有一天饭后,杨一鸣状若无意地跟丁子木聊起这些。丁子木拿着手机按个不停,不甚在意地说:”丁奎强早晚要进去。” ”为什么?” ”我原来以为他这辈子只会赌博和打老婆孩子,现在看起来他还会盗窃,不过这些'技能'都是进监狱的便捷通道。他被抓住是早晚的事儿,我就等着看他能进去几次。” 杨一鸣试探着说:”够淡定地啊,前几天你还咬牙切齿地要宰了他呢。” ”我现在也咬牙切词地想宰了他啊。”丁子木眼睛不离开手机屏幕,手指噼里啪啦地按,”不过我也就是咬咬牙,我又不能真的去宰了他,他死不足惜,我还活得挺开心呢。” ”对。”杨一鸣舒口气,心里很高兴。 ”我要走上人生巅峰,变成高富帅迎娶你。”丁子木骄傲地说,”我要给我媳妇优渥的生活条件。” 杨一鸣眯眯眼睛,自打新年夜后,这小子一高兴就管自己叫”媳妇”,一上床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越来越野。杨一鸣想,哈士奇再二也是狼的后代,骨子里的那种狂野估计全被”媳妇”两个字激发出来了。 不过,总有一天到会让你小子知道,”媳妇”这两个字不是那么便宜就让你叫出口的。 杨一鸣哈哈一笑:”我要的聘礼可高啊。” ”嗯,我涨工资了。” ”什么?” 丁子木摇摇手机,兴高采烈地说:”袁大哥跟我说,第一季度的营业额特别好,要给我们发奖金。” 杨一鸣牙酸地看着丁子木喜滋滋的脸想:土豪就是土豪,只会拿钱收买人心。他凑过去,看一眼手机屏幕,两人正在聊微信,丁子木发了一个跪拜”谢谢老板”的表情,袁樵回了一个抛飞吻的。 杨一鸣从丁子木手里抽走手机:”上课不能玩手机,没收!” ”杨老师,”丁子木叹口气,”您上的什么课?” ”恋爱养成。”杨一鸣说着,把丁子木推倒了,随手把手机抛到一边,手机上,袁樵抛出的那个飞吻还在一闪一闪的,然后渐渐暗了下去,最后变成一片黑。 真是没脸看了! ** 丁子木的好心态让杨一鸣也逐渐放松下来,春天到了,万物复苏,杨一鸣也”春”得厉害:只要丁子木出现在自己周围三米之内,就有种要扑过去的冲动。 当然,扑完了还得自己主动躺平,这种癖好也是没谁了。。 所以,杨一鸣觉得自己也不正常,不过歪锅配歪灶,正好。尤其好的是,丁子木大约是食髓知味,自打体会到了做|爱的乐趣和快|感以后便越来越越投入,有时候杨一鸣会拍拍趴在自己身上意犹未尽地磨蹭的丁子木说:”小子,你明天不用上班啊。” 丁子木:”杨老师,我年轻嘛。” 杨一鸣笑笑:”祖宗,我得上班啊,我这老胳膊老腿老腰的。” 丁子木磨磨蹭蹭地从杨一鸣身下下去,眼睛依然亮闪闪地盯着杨一鸣,杨一鸣都觉得他能看到丁子木眼里的火苗烧起来又被扑下去,烧起来又被扑下去。 有时候杨一鸣会被丁子木盯得自己心头火气,于是两人一拍即合再来一轮。 丁子木很快乐,杨一鸣也很快乐,他并不坚持上下,”有情人做快乐事,谁管是上是下”。但是他担心丁子木的反应,曾经有一天,两个人躺在床上闲聊,丁子木说起两人刚开始交往时杨一鸣表现得特别”谦谦君子”。杨一鸣嗤笑说:”你那会儿的心理状态,别说做|爱了,就连亲一下都要先观察,再做铺垫。” ”那时我总会想到小时候。” ”现在呢?” ”现在?现在你看我多主动?”丁子木笑嘻嘻地说,”杨老师,难道我做的不好?我可以继续学习。” 杨一鸣笑着轻轻地给了他一巴掌,但他心理明白,丁子木看似插科打诨地一句话完美地躲开了那个问题:杨一鸣问的是”现在还会不会想起小时候”,而丁子木回答的是”现在很主动”。 他还是不能面对那段过去,就算理智上接受了,情感上也一直回避。做|爱的时候,只要杨一鸣的指尖触摸到那个地方,丁子木都会有种时空倒置,噩梦重来的感觉,他会很紧张,甚至手脚发凉。 不过杨一鸣不急,他很有耐心,他有一辈子的时间。 第八十三章 杨一鸣的确是不急,他觉得这事儿也挺享受,一来二去的,他莫名地还有了一种”教学相长”的快乐。 丁子木学的很快,大约就像他说的,”年轻'就意味着无穷的动力和欲|望。丁子木越来越主动,他会在杨一鸣看资料时从杨一鸣手里抽走纸张,然后扳过杨一鸣的脑袋吻过去。也会在关灯说晚安后窸窸窣窣的钻进被子里轻轻啃咬着杨一鸣的胸口,发出无声的邀请。 杨一鸣发现丁子木仿佛成长了,从一个男孩蜕变成了一个男人,这种蜕变不是体格上的,也不是性格上的,而是心理上的。现在的丁子木更加成熟,更加主动,他会去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以前的丁子木只是有一个刚强的灵魂,而表现在行动力上往往显得不够积极,大约也是因为这样,大丁才会时不时出来接管一切,在大丁眼里,默默承受等待时机真的不是上佳选择,他更愿意进攻,直到获胜。而现在的丁子木,灵魂依然刚强,可有时候,杨一鸣觉得他的微笑都是坚毅的。 这真是一个让人惊喜的变化,杨一鸣非常高兴。 这天赶上丁子木周末休息,两人在家里宅了一天,晚饭后看着天色尚好,于是来了兴致要出去溜达溜达。他们沿着小区的围墙漫无目的地走着,丁子木看着街边的小商店跟杨一鸣描述他梦想中的蛋糕房。 ”打算起个什么名字?”杨一鸣问。 丁子木:”就叫'半影'。” 杨一鸣笑道:”你个小疯子,叫个甜蜜蜜多好多应景,叫什么半影,你还嫌自己的日子不够乱乎吗?” 丁子木低声说:”开个蛋糕房不仅仅是我的梦想,也是大丁、徐霖和郑哥的,大丁觉得我有了自己的事业就会变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徐霖想要一个安全而私密的地方容身,而郑哥,他一向觉得只有我成为高富帅才不怕你变心。所以,这是我们四个人的蛋糕房,我要叫它'半影'。” 杨一鸣:”索性叫'麻将'算了,你们四个正好凑一桌。” 丁子木掀起眼皮看他一眼。 杨一鸣举起双手:”随你,你愿意叫什么就叫什么,反正我只认你。” 丁子木:”以后也只能认我。” 杨一鸣:”好好好,一辈子就只认你。” 丁子木皱皱眉:”我听着怎么那么牙酸呢?” 杨一鸣:”嘿,这不你让我说的吗?我说了你又嫌牙酸。”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闲扯着一路往前走,街角有一家烧烤店,店面不大但是生意很好,天气越来越暖了,每天都会满桌,有时候赶上饭点还要排位子。今天不知怎么了,生意格外好,都七点多了门口还有很多人在等位。 杨一鸣和丁子木刚一拐过街角,迎面看到一群人在互相推搡着对骂,无非就是谁抢了号,谁又加塞了。 杨一鸣带着丁子木往旁边错了两步,想拐到另一个方向去。可还没等丁子木跟上他的脚步,对面那群人就开始抡椅子了,嘴里骂得更难听了。 丁子木的心里立刻腾起一阵极端烦躁和厌恶的感觉,耳边那些肮脏的字眼和桌椅翻到在地上的声音在他脑子里轰响,隐隐地似乎与记忆种的某个声音混在了一起。 ”老子打死你!” ”打死你!” ”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那在头脑里不断轰响的声音把他的脚步定在了原地,他整个人似乎都被束缚住了动弹不得,而同时,心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抡起椅子砸向什么人让他们全都闭上嘴,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双手有些不受控制,已经攥成了拳头,而不知不觉间,脚已经向前迈了半步。 杨一鸣立刻就发现了丁子木的异样,他轻轻拽拽丁子木的手肘。这轻微的动作惊醒了丁子木,他深深吸口气,看着眼前混乱的一片,强压下心里翻腾的情绪。就这么短短的几秒,本来还在饭馆门口等位的人群迅速散开,不大的街角只剩下打架的、出来劝架的饭馆工作人员和杨一鸣以及丁子木了。 丁子木看一眼杨一鸣,轻轻地摇摇头,刚迈出右脚想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眼角的余光就瞥见一个玻璃杯冲着自己迎面飞来,同时有一个粗哑的声音在喊:”你个□□养的,老子今天就让你死在这里!” 丁子木觉得脑子”轰”地一下就炸开了,瞬间眼前一片猩红什么都看不见,耳朵里除了叫骂声什么也都听不见,他甚至感觉不到杨一鸣拽着他连退两大步躲开了那个杯子,也不知道那个口出脏言的小子已经被人拉到了一边。更不知道经验丰富的饭馆工作人员已经迅速出手拉开了打做一团的两拨人。 他只知道头脑里一个声音越来越响”让他闭嘴,让他闭嘴”,随着这个声音而来的是一种漂浮感,他觉得自己要离开身体了,而有某种暴戾的情绪在控制着他。 丁子木努力地蜷缩起脚趾抓着地,让自己脚踏实地而不是飞起来。他在一片让人目眩的光斑晃动中,在心里默默喊一声”大丁”。 他没有听到大丁的声音,但是感到到一股力量在把他往后拽。这一切都似曾相识,但这一次他打定主意不要放弃。 ”大丁。”丁子木默默地喊了一声,”不要!” ”嗯?”一片混沌中,一个熟悉的声音冷冷地应了一声。 丁子木松了一口气,大丁肯应声就好,他已经很久没有出现了,所有人都找不到他,虽然丁子木一直想要回复正常的生活状态,但他不希望大丁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消失,在大丁离开之前他有很多话想对他说。 但现在不是谈话的时候。 大约是那一句”表子养的”激怒了大丁,又或许是那一句句”打死你”引发了大丁的怒火,总之现在的大丁就像一头拉不住的野兽,咆哮着想要冲向那群人。 ”大丁大丁,”丁子木急忙说,”不要过去,那跟我们没有关系。” 大丁没有吭声,但是丁子木依然能够清晰地感受到那种想要往前冲的冲动想要控制住他,而他理智告诉他”停下来””停下来”。理智和冲动就这么僵持着,大丁也不说话。 丁子木深深吸一口气,他用尽了所有的气力想要保持清醒,他努力跟自己说话,死死地攥着拳头,隐约能有痛感传来。他用自己的意志抗衡,尽管这意志摇摇欲坠。 ”醒着!”丁子木在心里大声地对自己说,”醒着,死也不能放弃,必须醒着。” *** 杨一鸣拉着丁子木两大步,很快就远离了战圈。他不管不顾地伸出右手紧紧地圈住丁子木的肩头护住他,唯恐再飞过来一个瓶子凳子什么的。慌乱之间,杨一鸣完全没有注意到丁子木的恍惚。等他退到安全地带,再转头看向丁子木时,才惊讶地发现丁子木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好。 他睁着眼睛,可是眼神空洞,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手指在紧紧地攥在一起微微颤抖着。杨一鸣看着丁子木的拳头,忍不住伸手去握,他总觉得依这个力度,丁子木会把自己的掌心抓烂。 ”丁子木?”杨一鸣小声喊一句。 丁子木毫无反应。 杨一鸣稍稍用了点儿力,拉着丁子木又退了两步,路边有个门洞,他让丁子木站在门洞内,自己斜靠在门洞外侧,用身体挡住了半个门,把丁子木护在了里面。 ”是大丁吧?”杨一鸣想,刚刚那人骂的太难听了,那些话二木曾经也说过,他说的时候,杨一鸣能从每一个字里听出眼泪落下的声音,甚至能听到皮带抽过发出的尖锐的啸音。如果是大丁,他一定忍不住,他一定会出来让那个人闭嘴,似乎只有让那个人闭嘴才能让所有的噩梦都封闭在记忆中。 可他为什么没有出来呢? 杨一鸣微微侧侧头,看着依然一脸空白的丁子木,在西夕阳西下昏黄的日色下,用手背轻轻蹭了蹭丁子木的脸颊,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地低声问道:”二木,你在跟他说什么?” 丁子木也想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就在他用尽全力想要保持清醒时,他忽然觉得眼前逐渐亮了起来,一直乱闪的光斑在逐渐消失,脚下又有了踏实的感觉。 ”大丁别走。”丁子木脱口喊道,”别走,我有话想跟你说.” 一阵沉默过后,大丁开口了,依然是带着一丝不耐烦的强调,冷冷地说,”说什么。” ”说。。。”丁子木迟疑了一下。就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身体的触感更加鲜明了,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应该是靠在什么东西上,这种对外界有着清晰认知的状态只能说明大丁正在离开。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像梦醒了一样重新看到真实世界,然后只能又一次被动地等待大丁的出现。 丁子木的迟疑只有那么短短的一瞬,就在这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听清外界的声音了。来不及了,不论如何一定要先把人留住,丁子木仓促之间根本来不及细想,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你想去哪里?” 眼前的光斑又亮了起来,外界的声音再一次变得模糊,半晌,大丁那低沉又有些不耐烦的声音说:”我去哪里重要吗?” ”重要。”丁子木定定神,认真地说,”非常重要。” ”你不过是想求个心安而已。”大丁说,”有这个必要吗?” ”不,”丁子木摇摇头,”不完全是这样。” ”那是因为什么?难道你想我永远陪着你,这样你会更烦吧?”大丁这么说着,身影渐渐显现。丁子木在一片晃动的光斑中慢慢看清了大丁。依然是桀骜不驯地短发,依然是紧锁的眉头,依然是不耐烦抿起的嘴角,依然微微斜视的眼神——也依然耐着性子听自己说话。 ”大丁。”丁子木慢慢地伸出手,当他的手掌握住大丁的肩头时,他心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感觉。这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去触碰大丁,第一次像两兄弟一样去握对方的肩,也是第一次有种一吐为快的冲动,想要把满心的话都讲给这个陪了自己多年的人。 毫不保留地倾诉,就像无话不谈的生死兄弟。 ”我可以抱你一下吗?”丁子木问道,可不等大丁回答,他已经搂了过去,双手环紧大丁的肩头,他听不到大丁的呼吸,也感受不到大丁的体温,但是在抱上去的一瞬间他有种很充实的感觉,好像生命里的某段空缺被填满了。 丁子木感受不到大丁的拥抱,但是他不在乎,他已经很满足了。 ”你。。。”大丁顿了顿,”想说什么?” 丁子木松开手臂站直身体:”我想请你放心。” ”放心什么?” ”我。。。。还有杨老师。”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但是大丁静静地抬起眼皮看着丁子木,目光中没有疑问。丁子木觉得那目光就像一道闪电,直接霹进累自己的心里,在那一瞬间,他觉得他看懂了大丁眼睛里所有的未说出口的话,他一下子知道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大丁,我会好起来的,像你那样。” 大丁扬扬眉。 丁子木:”杨老师说过,你的是我的目标,是我梦想成为的那种人。” ”只会打架的废物?”大丁冷笑一声,”你的目标还真是挺简单的。” 丁子木不理会大丁的冷嘲,他接着说:”我会像你那样古道热肠勇敢坚强,但是我要做的比你更好,我要更独立,更能干,我会生活一天比一天更好。杨老师曾经说,你不但在前面等着我,还伸手拉着我往前冲。现在,我想告诉你,我已经站在这里了,就在你跟前,我觉得我现在不比你差。” 大丁看着丁子木的眼神柔软了下来,但是嘴角仍有一抹嘲讽的冷笑:”所以你是来告诉我,你比我强,比我能干,我应该赶紧夹着尾巴滚蛋永远不要再出现在你面前吗?” ”以前,每当我遇到问题或者危险时你都会出来帮我,这不仅是因为你古道热肠仗义拔刀,更因为我的软弱和退缩,但是我现在不会了,你看,我现在做的很好。我在努力学习像你那样生活。” ”我怎么生活?”大丁淡淡地说。 ”简单直接。”丁子木说,”你的生活简单直接,看不惯就出手,喜欢也出手,不遮遮掩掩,不东躲西藏,目标恒定决不退让。” ”绝不退让?”大丁微微眯了眯眼,”如果我真的绝不退让,你怎么办?” 丁子木笑一笑:”你忘了?我在像你看齐啊,如果你决不退让,能我更不会退让。” ”所以你这要是要赶我走?” 丁子木闭闭眼,再度睁开时眼睛里满是决绝:”我不赶你走,但是我要取代你,你是我儿时的英雄,以后我要做自己的英雄。” 丁子木说完,大丁沉默了。在一片死寂中丁子木回忆自己刚刚所说的不由得大急,他觉得这话说的实在太伤人了,大丁恐怕已经生气了。但转念一想,说的再婉转动听又如何,到头来不还是这样一个结果吗? 于是丁子木鼓气勇气,微笑着看着大丁,说:”所以,你放心,我会好好的,我也会想你希望的那样去生活去。。。爱杨老师。” 大丁的眼睛里一亮,嘴角轻微的抽动一下,露出一抹转瞬即逝的温暖的,真正的笑。 在丁子木还来不及看清那一抹笑容时,他就觉得自己似乎被人推了一把,仓促间他只顾得上说了两个词”谢谢””放心”。紧跟着耳边嗡的一声,他听到了嘈杂的人声和车辆行驶的声音。同时他也看到了杨一鸣的背影,就挡在自己面前,并不很宽,甚至有些单薄,但肩背笔直,完全不像平时在家里那种懒懒散散弓腰塌背的样子。 这样的背影让丁子木有安全感,也让他有种搂上去,把人圈进怀里紧紧抱住一生不放开的冲动。 事实上,他就是这么做的。丁子木从背后把抱住杨一鸣,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回来了,杨老师。” 第八十四章 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杨一鸣握住扣在自己腰间的丁子木的双手,侧头蹭蹭丁子木放在自己肩头的脑袋:“怎么样?” “不怎么样!”丁子木轻笑一声,带着一点点遗憾,“杨老师,我真是个特别不会说话的人,两句就把人说跑了。” “你说什么了?” “我说我要取代他。” 杨一鸣叹口气,转过身来看着丁子木,门洞里很黑,但是就着街边的的路灯光他可以看到丁子木的眼睛亮晶晶的:“二木,你这哪儿是不会说话啊,你简直就是欠抽。” 丁子木也叹口气。 杨一鸣:“不过你这样很好,真的,那些虚伪的客套大丁不需要。” 杨一鸣把额头顶上丁子木的额头,说:“别忘了,他是未来的你,或者说,他是现在的你。”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做到他那样了吗?”丁子木惊喜地说。 杨一鸣摇摇头:“从私心来说,我觉得你比他做得更好,因为你比他理智。但是二木,你要明白,你还没有遇到真正的麻烦,只有当你面对真正的麻烦时,才能看出来你是不是真的变强了。” 丁子木点点头:“我不会再给他任何机会毁坏我的人生。” 杨一鸣看着丁子木,那个名字谁也没有说出口,但是他们都明白那个人是谁。 丁子木:“我还能见到大丁吗?” 杨一鸣:“我有种感觉,他一定会再来的,希望到那个时候,你可以成为更好的‘丁子木’。” 丁子木摇摇头:“我会成为优秀的丁子木。” “真想亲亲你啊。”杨一鸣叹息一声。 “光想能吃饱肚子?”丁子木圈住杨一鸣的脖子,把嘴唇堵了上去。 杨一鸣身后是往来的行人,是车水马龙的街道以及成排亮起的街灯。然而丁子木不在乎,他不管不顾地抱紧杨一鸣,认真地亲吻他。 杨一鸣想:这样真好,我真的爱他。 *** 过了几天,杨一鸣收到了一条更好的消息——丁奎强偷盗电瓶车被抓了。杨一鸣挂断电话后忽然想起刘队长曾经告诉过他,性侵案的追诉期可以有15年,如果情节特别严重可以延长到20年。 他攥着手机,坐在电脑前发呆:丁子木现在的状态非常好,徐霖已经可以面对现实了,可是如果一旦重启诉讼,丁子木要面对的将是常人无法想象的压力和痛苦,到那个时候,大丁会不会勃然大怒?徐霖会不会再次成为丁子木的死穴,郑哥会不会强势压制住丁子木,就像他曾经把二木困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一样。 如果不追诉想要摆脱丁奎强,那结果只能是…… 杨一鸣没费什么力气就做了选择。 下班后,杨一鸣回到家把丁奎强获刑的好消息告诉丁子木,丁子木正在家里煮咖啡,杨一鸣觉得丁子木会高兴得跳起来,可他拿研磨器的手只是顿了顿,然后继续不紧不慢地一圈一圈磨着咖啡豆,淡淡地问:“判了多久?” “五个月。” 丁子木:“五个月啊,等他出来估计更得兴风作浪了……哎,杨老师,你今天还是喝拿铁吗?” 杨一鸣好笑地问:“丁同学,这算一个好消息吧,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激动呢?” “他要是判死刑我还能激动一下,要是只有五个月有什么好激动的?五个月?这点儿时间只够我开发几个新甜品的。” 杨一鸣站在门边举着手机感觉自己像个傻逼。 丁子木:“你站门边干嘛?” 杨一鸣:“反省。” “反省什么?” “感觉自己特别傻,特别小家子气,特别怂。” 丁子木笑了:“我懂,‘杨三省’嘛。” 杨一鸣:“二木,你有没有觉得很奇怪。” 丁子木停下手里的活,迟疑了一下说:“有。依照丁奎强的德行,他肯定会先从我这儿搜刮,直到把我逼死实在没办法了才可能会去偷。可你看现在,他宁可去找福利院的麻烦,去当扒手然后被人抓住也没来找我的麻烦,这太奇怪了。” 杨一鸣:“那你觉得是因为什么呢?” “不知道,反正肯定不是丁奎强良心发现。我觉得一定是有人给他施加压力了,会不会是刘队长?” 杨一鸣:“他穿官衣的,有些事儿反而不能做。丁奎强被抓肯定有刘队长的功劳,但是给他施压的恐怕不是刘队长。” 丁子木拿过毛巾擦擦手,走到杨一鸣跟前笑着说:“杨老师,我倒是猜到一个人,不过我要说了你会不会生气?” 杨一鸣:“说。” 丁子木:“我认识的人不多。除了你和福利院里的人就是袁哥了,如果不是刘队长,那肯定就是袁哥了。袁哥曾经跟我说过,他之所以能在这条街上立足,那是因为他从街头打到街尾,把一条街的人都打服了。所以我觉得他有可能去找过丁奎强,然后狠狠揍了他一顿。” 杨一鸣看着丁子木半晌,忽然扑哧一下笑了:“二木,我外面书架上的书你看了多少本?” 丁子木:“就你那堆《我的撩情小野猫秘书》之类的?我不看!” “不会吧,我怎么觉得你没少看呢,要不然你脑袋里怎么全是杰克苏的中二风啊。” 丁子木拉着脸:“杨老师,你怎么这么说!” “因为你说的那个太杰克苏了啊。”杨一鸣哈哈笑着把丁子木拉进怀里抱住,揉揉他的头发在他脑门上亲一口,“二木,依照袁樵的个性,如果真的是他做的,他早就在你跟前邀功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总防着他吗?他是那种永远不知道收手的人,他看上的东西除非自己没兴趣了,否则永远不会放弃。” 丁子木结结巴巴地说:“杨,杨,杨老师,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他其实放不下你,他把你放在身边,做出一副好老板与好员工的样子,但其实他为了你完全不在乎老板的立场,在我看来,他不过是换了一种追求的方法。所以如果这件事真是他做的,他一定会告诉你。况且,他如果真的是黑|社|会,不可能那么长时间都岁月静好一点儿异样都没有,至少警察都得隔三差五来检查一次。” 丁子木撇撇嘴,不说话。 “袁樵说他从街头打到街尾我信,他一个人,没有背景没有亲朋,能在这条街上开店做买卖,肯定是扫除了很多麻烦,有的可能用拳头,有的可能用钱,所以他在这一带认得一些有势力的人不奇怪。可你别忘了,丁奎强也是个流氓,而且是个没有底线的流氓,走投无路甚至可以不要命的恶棍,袁樵还真不一定能对付得了他。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丁奎强虽然没有直接找你的麻烦,可他出现在咱们附近了,说明他其实一直盯着咱们呢,压根就没有‘害怕’的意思,他只是在等待时机。” “那他想干嘛?” 杨一鸣慢慢地说:“我觉得他在观察和等待。” 丁子木:“观察什么?” 杨一鸣:“从一开始他就认定咱俩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这个你还记得吗?” 丁子木点点头:“也就是因为这个大丁才跟他打了一架的……你的意思是他是在观察,等着抓到我们的证据然后……” 杨一鸣:“他被大丁揍得很惨,也去福利院确认过了,所以他非常清楚从你身上是榨不出什么油水来的,只能从我身上下功夫。他成天在这一带晃悠倒未必是盯着你,十有□□是冲我来的。可惜赶上寒假,我又是个宅男轻易不出门,所以他只能守着。” 丁子木大急:“那怎么办?”他皱紧眉头,心里的怒火又有些压抑不住,他盯着杨一鸣的眼睛,担忧又焦虑。 杨一鸣笑了:”我想起一句话。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丁子木啧一声:“杨老师,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当然不是。”杨一鸣镇定地说:“二木,我把我的推测告诉给你不是让你着急的。” “可我没法不着急,你不是我,你跟我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我没亲人没朋友,就算他丁奎强折腾到天上去,把我的事儿写成大字报贴到人民广场上去我也不会有什么压力,最多等风波平静下来再找家蛋糕房打工而已。可你有那么多的社会关系,你有工作……” 杨一鸣屈指狠狠地在丁子木的脑门上敲了一下:“你再说一遍你没亲人没朋友试试?” “我……” 杨一鸣贴上丁子木轻轻地吻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别急。” 丁子木喘得有点儿急,不过的确是冷静下来了。 “你想,他用来威胁我的方法能有什么?不外乎就是说我强抢民男。那影响能有什么?我姐我妈怕这个?别逗了!对我而言,最多就是丢了工作。你也知道,我现在这份工作干了跟没干区别不太大。再说,你不是一直想要当个金|主包|养我吗,给你个机会。” 丁子木抬起头,非常认真地说:”杨老师,你这是釜底抽薪啊,你真的不怕吗?” 杨一鸣笑了:“说真话,我就一宅男,最怕的就是麻烦,这事儿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实在是太麻烦了。但是,如果能一劳永逸地摆脱丁奎强那个老混蛋,我倒是不介意麻烦一次,如果能给他个敲诈勒索罪,估计他就能死在大牢里了。即便不能,也让他知道,从咱们这儿他诈不出一分钱来,不管用什么办法。” 丁子木紧紧皱着眉不说话。 杨一鸣:“二木你看,我之所以把我的推测全都坦白告诉你,就是为了让你别担心。信我,他能干出来的那些,我真的不担心,相比之下,我倒是比较担心大丁会爆发。你最好还是打起精神来管好你自己,别再让大丁和丁奎强撞上了。” 丁子木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杨一鸣笑了:“杨老师,您还说我中二杰克苏,我看您更苏……好吧,我听你的。” *** 丁子木说听杨一鸣,但是他说谎了。他有他的打算,他不想跟杨一鸣说。丁子木看着杨一鸣,在心里暗暗发誓,这一定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在杨一鸣面前说谎。 杨一鸣也有他自己的打算,丁奎强入狱五个月,弗里德曼教授六月有时间,如果一切顺利,自己带着丁子木六月去美国,至少要停留一个半月的时间,有了这一个半月的时间的观察治疗,就可以在名义上把丁子木转到教授名下,少了职业规则的制约,单凭同性恋完全构不成影响。 于是在一个周五,杨一鸣跟袁樵请了半天假拖着丁子木去办了护照。从□□大厅出来时,丁子木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还能一本护照,我一直觉得我能有个户口本一个身份证就足够了,说实话我连结婚证都没想过。” 杨一鸣:“结婚证你以后也不用想了。” 丁子木颇认真地说:“我想考个驾驶证去,以后可以接送你上下班。” 杨一鸣站住脚,诧异地说:“嗯?接送我?” “对啊,”丁子木得意洋洋,“以后我开个蛋糕店,就像袁大哥那样,雇几个人,我主要负责设计新产品,其他的就让他们去做,这样我的时间就很富余了,我就可以接送你上下班。” 杨一鸣好笑地说:“我自己能开车干嘛要你接送?” 丁子木:“对啊……哎,我也不知道,就是忽然想接送你,感觉每天开着车等在你们学校门口,看着你从里面走出来……那感觉应该挺不错的,像个合格的金主。” 杨一鸣笑骂一声:“小混蛋。” 两人有说有笑地往回走,东拉西扯之间就说到了郑哥。杨一鸣说:“我觉得郑哥最近没怎么影响到你。” 丁子木想了想:“还真是,他最近一个月都没出来过。估计是看咱俩挺好的,所以也就放心了。”说到这儿,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接着说:“其实大丁也好,郑哥也罢,通常都是在我有麻烦的时候的才会出现,我最近过的太顺了,他们都不来了。” “这是好事儿。” 丁子木忽然停住脚步,很认真地说:“是不是如果我过的不顺,大丁他们就会再出来?” “那倒不一定,他们说到底只是你现在现实生活中的投影,现实可能刺激他们出现但也得看你当时的状态……总之这事儿挺复杂的,目前心理学界对如何激发副人格束手无策,也就催眠法还多少有点儿用。” “您以前催眠过我。” “咳,那不就那么一次吗?后来我再尝试全都以失败告终。” 丁子木:“也就是说,我只能被动地等着大丁或者徐霖他们来找我,我主动找他们是不太可能。” 杨一鸣停下脚步,带着几分狐疑的神色问:“你想找他们干嘛?” “没有啊,”丁子木笑着说,“这不聊天聊到这儿了吗?这是纯粹的学术探讨,我没想找他们,我最想像个正常人一样度过后半辈子,如果可以,我希望他们别再来了。” 杨一鸣有点儿疑惑,但想到丁子木从住进家里的第一天开始就抱着自己的专业书啃,对这些问题感兴趣大约也是正常的。 *** 虽然是周末,但是丁子木第二天还要上班而杨一鸣心急火燎地赶一份本应在上周就交了的备课计划。他忙忙叨叨一个晚上,总算是把所有该写的都写完了,他一边看着打印机唰唰地吐出一张张形式意义远大于实际意义的计划书,一边跟丁子木抱怨。 丁子木躺在床上看书,均出半个耳朵给杨一鸣。 “二木,你到底听没听我说啊。” “没怎么听。”丁子木老老实实地说。 杨一鸣:“……” 丁子木放下手里的书:“杨老师,两个星期前我就听你絮絮叨叨说要写备课计划,结果你居然压在今天才写,我真是服了你了。” 杨一鸣翻个白眼:“难道你念书的时候是每天都写作业吗?谁不是赶在死线前突击啊。” 丁子木:“那怎么写得完?当然应该是每天都写了,再说,即便要赶作业也赶早不赶晚,肯定是提前写完才踏实嘛……你平时都是怎么教学生的?” 杨一鸣气结,顺手把椅子上的一个软垫丢过去:“闭嘴!” 丁子木哈哈笑着,抱着软垫翻个身打个哈欠:“好困,杨老师你弄完没有?” 杨一鸣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我让你自己先睡你非要陪我,还不让我在书房写,你看看,明早起不来怎么办?” “起得来,再说要是起不来你负责去跟袁大哥请假。”丁子木揉揉眼睛缩进被子里。 “惯的你!”杨一鸣笑骂一声。 关了灯,丁子木窸窸窣窣地挪过来靠近杨一鸣,把手搭在杨一鸣的腹部,能感受到温热和柔软,柔软得让人忍不住想要用力压一压。丁子木下意识地微微用了一点儿力,手掌顺着杨一鸣的腹部滑到他的侧腰,用力抓了一把。 杨一鸣搂过丁子木在他头顶亲了一下:“今天太晚了,明天吧。” “没,我不是那个意思。”丁子木小声嘟囔一句,可是一只手却不老实地钻进了杨一鸣的衣襟。 杨一鸣翻过身来,轻笑一声问:“要不我现在就给袁樵打个电话?” “不用。”丁子木揉揉鼻子,深深吸一口气,“我真没那个意思。” 杨一鸣啪地打了丁子木的手一下:“没那个意思你乱摸,摸出火来你管灭吗?” 丁子木哼了一声,可手却没有收回来,依然放在杨一鸣的腹部,嘟囔一句:“起火了吗?” “快了!”杨一鸣翻个身把丁子木搂进怀里,呼噜呼噜他的后脑勺说:“睡吧睡吧,你只有五个小时的睡眠时间了。” “那你……这样?”丁子木轻轻戳戳杨一鸣微微鼓起来的某个部位。 杨一鸣嘶的一声吸口气:“别作啊。”他搂紧丁子木,在他身上蹭了蹭,“二木啊,如果你想来,我真的没有意见,我无所谓啊。不过今天就算了,咱俩现在这状态做的话,我怕一会儿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要不……你亲亲我吧。” 杨一鸣说“你亲亲我”这句话时微微带了一点儿鼻音,声音压得低低的,自然而然的就有了几分乞求的味道。丁子木觉得一阵痒麻的感觉顺着自己的耳道瞬间席卷全身,他控制不住地搂紧杨一鸣,翻身把他压下去,狠狠地吻了上去。 杨一鸣没有想到自己的一句话竟然引来这么剧烈的反应,他一边忙着抱紧丁子木以防他从身上滚下去,一边探出舌尖去和丁子木纠缠,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鼻子忙出喘气都快拉成风箱了,一时之间他忙得什么情绪都没有了。 半晌,丁子木离开杨一鸣的唇,定了定神,羞赧地说:“对不起……”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杨一鸣拍拍丁子木的屁股,“我高兴死了,这说明我还没色衰爱弛,我还对你有吸引力。” “嗯。”丁子木低头又亲了一下,“我爱你。” “我也爱你。”杨一鸣微微侧身,让丁子木从自己的身上滑下去,“不过再爱也得睡觉了,否则明天你一定要挨袁樵的骂,我都担心你明天会把盐当糖扔进去。” 丁子木在杨一鸣身上揉搓一阵,心里不但没有野火肆虐,反而奇迹般的只剩下一片温暖和平静。在这种温暖和平静里,丁子木闭上眼睛,心里想我要不要试试呢? 试试吧,试试吧,万一成功了呢? 第八十五章 袁樵总觉得这几天丁子木的精神状态不太对劲儿,这天快下班时,他把丁子木叫进了办公室。 “木木,跟哥说说,最近有什么难事儿了?” “我……” 不等丁子木开口,袁樵就打断了他:“在撒谎这个领域,我是你祖宗,所以你想好了再说。” “我……”丁子木挠挠后脑勺,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最后只得硬着头皮说:“我真的没……大事儿。” “小事儿也跟我说说。” “小事儿……也……” “你最近心不在焉,我有两次看到你在更衣室自言自语,虽然听不清你在说什么,不过感觉你挺着急。” 丁子木“……袁大哥,你在盯梢吗?” 袁樵敷衍地笑一下:“对,我在盯梢,怎么着吧?” 丁子木:“……” 袁樵:“不要试图转移话题,现在是我在问你问题。” 丁子木:“袁大哥,我不想说。” 袁樵看着丁子木几秒,一摊手:“ok,不说就不说吧,我能帮你什么?” 丁子木想了想:“袁大哥,你有没有忘记过什么事儿?如果忘记了该怎么办?” “忘就忘了呗,如果我欠别人的钱,忘了更好;如果别人欠我的钱,忘了就相当于给自己积德,也不错。” 丁子木翻个白眼:“如果是忘了很重要的事儿呢?” “能忘记的一定不是重要的事儿,忘就忘了吧。” 丁子木叹口气:“算了,袁大哥没什么事儿的话我就走了。” “好好好,”袁樵举起双手作投降状,“算我错了,我现在严肃起来。嗯,你刚刚说什么?忘了是吧,忘了……忘了……”袁樵想了一会儿,“一般来说,所谓‘忘了’并不是说全都忘记了,一干二净了,否则你压根不会意识到你‘忘了’,对吧?” 丁子木皱着眉反应了一会儿,点点头。 袁樵:“实在不行就复盘一下吧,把那些还记得的线索一条条摆出来,看看能不能拼起来,这不就想起来了吗?” 丁子木猛地睁大眼睛。 *** 这天晚上洗澡时,丁子木把自己关在浴室里,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徐霖告诉他的那些事儿。浓黑的夜,粗重的喘息声,混着烟酒味的口臭,还有……丁子木激灵灵地打个哆嗦,猛地睁开眼睛,他死死地瞪着浴室镜子里的人影,瞪得那么用力以至于眼睛开始有酸涩的感觉。 “徐霖,我想跟你谈谈。”丁子木在心里小声地说,但他的耳边只能听到哗哗的水声。 “要怎样你才会出来呢?”丁子木想,他又一次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再次回忆徐霖的那些描述,这次,他对自己下手更狠,他甚至颤抖着,努力试图把手指插|进自己的体内。然而指尖刚刚碰触到那里,他觉得整颗心都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那冰冷的温度仿佛一柄利剑,毫不留情地刺进心里,给四肢百骸都带来剧痛。 丁子木猛地睁开眼,剧烈的呼吸声甚至要盖过水声,他无奈地发现,自己的神智是如此地清楚,清楚到他甚至能想到再不出去的杨一鸣该担心地来敲门了,毕竟他已经在浴室里耽搁了半个小时了。 “你不肯来吗?”丁子木苦笑一声,“以前你总是出其不意地出现,吓得我半死,现在我求你来你都不肯……徐霖,我有话要问你啊。” 丁子木沮丧地低下头,他拧开水龙头,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振作了一下精神拉开浴室门走了出去。果然,杨一鸣靠在浴室门边的墙上,担心地问:“怎么今天洗那么久?要不是我听到水声停了我就冲进去了,我怕你晕里面。” “那你干嘛不进去?”丁子木用一条大毛巾一边擦头发一边说,“又不是没见过。” 杨一鸣自然而然地接过毛巾:“废话真多,过来我给你擦!” 丁子木乖乖地坐在床边,任由杨一鸣把自己的脑袋扒拉得东摆西摇,从他坐着的位置看过去,正好能看到杨一鸣的胸腹。杨一鸣穿着素色的睡衣,衣服扣子扣得非常没有诚意。丁子木毫不费劲地就把手掌塞进了他的衣服里。 “怎么了?”杨一鸣停下手里的动作,低头看着丁子木。 “没事儿。”丁子木这么说着,可手上的动作很麻利,杨一鸣本来就扣得没有诚意的睡衣彻底敞开胸怀了。 “二木?”杨一鸣在丁子木的舌尖舔上自己腰侧的瞬间发出一声叹息。 “没事儿,”丁子木含含糊糊地说,“你继续。” “我继续什么啊我。”杨一鸣哭笑不得地说。 丁子木微微直起腰,两眼牢牢地盯着杨一鸣的小腹看了一会儿,看得杨一鸣心里直发毛,心想我最近的确没运动,可也不至于一两周就有小肚腩了吧? “杨老师,我们来做吧?”丁子木忽然说。 杨一鸣拍拍丁子木的手说,“刚刚谁一进门就说自己站了一整天,累得腰快要断了?” “我……可我还是想做。” “每次做完瞧你累的那个傻样,还是算了吧,你明天还要上班……不过说起来也是啊,人家都说在下面的那个累,你怎么在上面还能累成那样?”杨一鸣笑着说。 丁子木板着脸说:“得了吧,你就负责躺着,累个屁。” “你真是趴着干事儿不腰疼啊,要不你来躺个试试?”杨一鸣开玩笑地说。 “好啊。” “什么?”杨一鸣的呼吸顿了一下,追问了一句。 丁子木抬起头迎上杨一鸣的目光,映着窗外昏昏的光线,晶亮的眼睛带着笑意盯着杨一鸣,他说:“要不……您来吧,我的意思是……您在……那个上面。” “啧,敬语都出来了,你可真会给我泼凉水,要是再来一声‘杨老师’咱俩就可以平平静静地安眠了。”杨一鸣拍拍丁子木的脸颊,“你看你紧张的,还是算了吧。” 刚刚丁子木磕磕巴巴的说话声,简直就是明火执仗地宣布“他害怕害怕害怕”,以至于杨一鸣脑子里很久没有出现过的那个“为人师表”的念头又冒了出来,他一下子觉得自己就是个老不正经的。 “不,我想做。”丁子木小声说,杨一鸣的腹部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丁子木细碎的呼吸喷在上面的那种痒痒麻麻的暖意,他心里天人交战了半晌,才咬着牙说:“算了,明……啊!” 杨一鸣小声地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看到丁子木伸出舌尖小心翼翼地裹上自己的。这细微的刺激带给他滔天的冲击,在那一个瞬间,他所有的理智和克制全都喂了狗了。 “二木!” “试试,”丁子木轻声说,“一鸣,我想试试。” 杨一鸣觉得丁子木今天一定是磕了药了,平时让他喊一声“杨一鸣”他都能“羊羊羊”的“羊”出一个恒源祥广告来,今天一上来就是“一鸣”,看来药效还挺猛! “二木……”杨一鸣把丁子木拉起来,紧紧地圈进怀里抱住,“我还没色令智昏呢。” “嗯?”丁子木迷迷糊糊地哼一声,双手一刻不停地去剥自己的衣服,这会儿正跟缠在自己胳膊肘上的睡衣较劲,同时身体紧紧地贴在杨一鸣的身上。 杨一鸣双手抵在丁子木的肩膀上用力一撑,直接把人推开一些:“说,你到底想干嘛?” “做|爱。”丁子木红着脸,却斩钉截铁地说,胆子大得让孙猴子都发憷。 “做就做,你这个上刀山下火海的架势是要干嘛?” “我就是不想永远这样!”丁子木终于把睡衣从手臂上褪了下去,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杨一鸣,“杨老师,你说过记忆是可以覆盖的,我就是想要你把我的记忆抹掉!” “你不是挺害怕的吗?” “是害怕,害怕想起来。但是只有彻底地想起来,才能彻底地遗忘。” 杨一鸣死死攥着丁子木的肩头,他自己都觉得丁子木应该是挺疼的,可他就是忍不住要抓紧眼前这个人。他觉得丁子木的眼睛里有火,熊熊燃烧势不可挡,只要往他的眼睛里看一下,整个人都要被烧成灰烬。 “行吗?”丁子木往前迈一小步,再次贴上杨一鸣。他颤抖着,抓住杨一鸣的手放在自己的腰上,然后说,“我们来试试。” 杨一鸣所有的理智在这一刻告罄。 亲吻,很好,很甜。 抚摸,很暖,带着酥麻的快|感。 吸吮和舔舐,那是快乐的巅峰,极致的享受。 试探的碰触…… 丁子木猛地睁开眼睛,他强迫自己牢牢盯着身上压着的那个人。 “杨老师……”丁子木轻声说。 “嗯?”杨一鸣微笑着看着他,“怕吗?” 丁子木摇摇头:“是你的话……就不怕。” “那别闭眼,”杨一鸣慢慢地把指尖送进去,一边细碎地亲吻着丁子木,“一直看着我,如果害怕你可以掐我,就像上次那样。” “上次……”丁子木急速地喘息一声,“上次你身上青了一大片。” “嗯,挺好的,我该庆幸你没留长指甲。” “我……啊!”丁子木小声地惊呼一声,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可当黑暗盖过来时,那种冰冷的感觉又来了。 “睁眼!”杨一鸣没有停下动作,“看着我二木。” 丁子木睁开眼睛,看到杨一鸣额头上满上汗珠,他微微抬头,舌尖轻轻舔了一下,满是杨一鸣的味道。 “什么味儿?” “帕尔马奶酪。” 杨一鸣轻笑一声:“你也好久没给我做布朗尼了。” 丁子木的记忆飘忽之间飞到了去年的某个时间,在福利院地下食堂里,一个馋嘴的心理老师从小姑娘手里抢走了两块布朗尼…… 记忆清晰得像昨天,又缥缈得像是上辈子的事儿。 丁子木极缓慢地抽一口气,微微挺起腰:“我们来做吧!” 于是快感与恐惧一起山呼海啸地席卷而来。 当丁子木的耳朵终于能再次听到声音时,他发现杨一鸣正在给自己擦眼泪。 “哭什么?” “不知道。”丁子木摸摸自己的脸颊。 杨一鸣:“彻底地想起来没有?” 丁子木摇摇头:“这回我是彻底地忘了。” “有多彻底?” “剩下的全是你的味道。” 杨一鸣满意地笑了:“你记得这个就足够了。” 丁子木在心里叹息一声,只记得这个当然好,我只希望这辈子从来都只有这个味道,但遗憾的是,事实永远是事实,即便被遗忘了它也存在在生命的过往里。丁子木闭上眼睛,细细体会着那种无以伦比的兴奋感和满足感,同时又有些遗憾——我到底还是没有想起来啊。 徐霖,你什么时候才能来告诉我那一切呢? *** 天渐渐地暖和起来,杨一鸣开始着手安排自己的工作,他前后要请一个半月的假,山一样多的工作压下来弄得他手忙脚乱的。首先他给弗里德曼教授写了一封邮件,希望教授能发函以“学术探讨”的名义邀请他和丁子木去美国,毕竟就像丁子木说的,他的情况去申请美签,简直就是“挑衅”移民局。 好在教授的回复非常迅速,他以实验室的名义发了正式的邀请函,一式三份递到大使馆,杨一鸣则忙着安排学校里的工作,教委主任拿着杨一鸣的课程表,不满地说:“请一个半月的假,你这是要干嘛?等你回来都放暑假了!” “真的有事儿。”杨一鸣作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我也知道现在快期中了,请假会给组里添麻烦,可我要是有其他的办法我也不请假了啊。” “你到底想要干嘛?”主任狐疑地说,“请假总要有个理由吧。” 杨一鸣无可奈何掏出了教授的邀请函,不出所料,主任看着邀请函上的实验室名字和底下的手写签名眼睛都直了。 “你……这是?” “嗯,写了篇论文,撞大运让教授看到了。”杨一鸣开始鬼扯。 主任指指邀请函上的名字:“这个丁子木是谁?” “合作人。”杨一鸣含糊其辞,主任是数学教师出身,对心理学界的事儿完全不知情,糊弄糊弄也就过去,麻烦的是要怎么去糊弄周沛。 主任把证明开好递给杨一鸣,说:“去跟你们周组长调一下课。” 杨一鸣决定临走前再跟周沛说,他想尽量不让丁子木曝光,干这行的人本来就不多,稍微一查就能查到,况且周沛曾经在福利院干过。 把所有的材料凑齐扔到大使馆已经是四月底了,丁子木依然没能见到徐霖,大丁也没有出现,倒是郑哥来了两三次,三番两次地嘱咐丁子木要小心,做事要有计划不要被杨一鸣牵着鼻子走。 丁子木安慰郑哥:“你不要总是这么担心,杨老师是想帮我。” “坏人俩字又不写脑门上,”郑哥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说你,干嘛要跑去美国。人生地不熟的,语言又不通,你到了那儿还不是任人宰割?” 丁子木哈哈一笑:“如果是为了宰割我跑去美国,这成本也太高了点儿,毕竟飞机票什么的不是我出的。” 郑哥恨得牙根儿直痒痒却只能戳戳丁子木的脑门了事。 有了教授实验室的邀请函,签证下来的还算顺利,杨一鸣拿到签证的当天就订了机票,然后捏着课程表去找周沛。 周沛说:“我倒是听主任说了你要出国,你怎么会和弗里德曼教授有合作关系?” 这个赤|裸裸的问题杨一鸣一下子就想到周沛三番两次地提醒他,福利院是个写论文的“素材库”。 周沛的业内人士,他可不好糊弄,杨一鸣只好真假掺半地说:“没有合作,就是……过去咨询一些事儿。” 一个中学的心理老师和世界顶尖级的心理学大师之间隔着大概三五条银河,这种咨询关系实在有点儿太扯,扯到周沛一下子就听出了杨一鸣的拒绝。 周沛是个聪明人,招人讨厌的事儿他从来不干,他笑嘻嘻地拿过杨一鸣的课程表说:“给你代一个半月的课,啧啧,你回来可得请我吃大餐。” 杨一鸣想,请你吃十顿大餐都可以,只要到时候你别再继续追问下去。 相比杨一鸣,丁子木的假请得很容易,袁樵就问了一句“什么时候回来”就完了。丁子木回来后在杨一鸣面前着实感慨了一会儿,说袁樵通情达理,仗义又爽快。杨一鸣出于男人的面子实在不好表现得太过计较,但是听二木头絮叨了一个小时到底还是恶狠狠地把人压在身下折腾了一番。 两个人飞了十三个小时后,丁子木终于踏上了纽约的土地,他坐在出租车里看着窗外掠过的陌生街景忽然有种恍惚感:人生是多么奇妙的一件事,当年,他挣扎在丁奎强棍棒之下时;蜷缩在福利院小操场的角落里时;站在中专校热气腾腾的烤箱前时;顶着大毒日头在游乐园里卖冷饮时;在破旧肮脏的棚户区里用锅碗瓢盆接着屋顶上漏下来的雨时……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能穿行在纽约的大街上! 就像他自己说的,从来没有想过要去办一张护照! 可是现在呢?丁子木指着车窗外惊呼:“杨老师杨老师,你看那是不是纽约中央公园?” 杨一鸣低着头在手机上收邮件,瞥一眼窗外说:“嗯,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csi纽约篇。” “你能看点画面干净的东西吗?”杨一鸣笑着说,“血糊糊的不怕吗?” “我怕的不是那种。” 杨一鸣了然地拍拍丁子木的手,指指前面一个不起眼的六层楼:“看,就是那栋楼,我们到了。” *** 佛利德曼教授是个看起来很温和的人,丁子木总觉得他像肯德基爷爷,莫名地就对他有一种信任感。借助杨一鸣的翻译,他把自己所能想起来的一切都讲述了一遍,这一讲就是一个星期。 在这一周里,除了每天上午下午各两个半小时的讲述,其他时间都是杨一鸣带着他在纽约市区转悠。丁子木对奢华的商业区,美国标志自由女神像,911遗址都没什么兴趣,倒是喜欢天天在中央公园里转悠,转悠累了就找一个附近的咖啡馆或者甜品店坐着,挨个尝人家的甜品。 他很认真地对杨一鸣说:“我要做出更好吃的点心,然后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面包店,再然后……” 杨一鸣笑着接道:“再然后变成高富帅娶我进门。” 丁子木:“杨老师我认真的。” 杨一鸣摸摸丁子木的脸颊说:“我知道。” 丁子木:“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杨一鸣:“既然这样,我们之间是不是应该更坦白一点儿呢?” 丁子木心里一跳,故作镇定地说:“对。” 杨一鸣凑近丁子木,嘴唇贴近他的耳朵,慢慢地说:“那既然这样,二木,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想让教授帮你干嘛?别说谎,我不是一个好的心理咨询师,但是我非常了解你,我敢拿我后半辈子打赌,你一定有你自己的小算盘。” 丁子木没敢抬头,他低头盯着杨一鸣外套上的扣子,半晌才嗫嚅地说:“我想让他帮我催眠。” “催眠?”杨一鸣想起丁子木的确是追问过他关于催眠的事儿,只不过在这方面,自己是个纯粹的门外汉,一辈子就蒙上过一次,还是因为丁子木当时的心理状态非常差。 杨一鸣:“为什么要这么做?” 丁子木抬起头,一字一顿地说:“我想要想起那晚到底是怎样的。” “徐霖不是告诉你了吗?” “不!我要知道更详细的,非常详细,一个细节都不想放过。我希望我能回忆起那个人到底是谁,或者有什么特征,我想找到那个人,哪怕有万分之一的希望我也想找出那个人,然后起诉他,我要让他付出代价,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丁奎强以帮凶的身份站在被告席上,我要让他老死在大牢里。” 杨一鸣的心跳得很快,他不是没想过用这个办法摆脱丁奎强如蛆附骨的纠缠和威胁,只是这样需要丁子木承受极大的痛苦,所以他选择了第二条路。他想,大不了把自己和二木的关系公之于众,让丁奎强失去要挟勒索的资本,最坏最坏也就是丢了公职被吊销咨询师的资格证。可如今这个年月,干哪行都饿不死人,再找一个工作就是了。 可是丁子木选择了第一条路。 杨一鸣觉得眼眶都在发热发酸,他觉得眼前这个丁子木已经完全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丁子木了,但是这个丁子木更让人动心。 这是个无坚不摧的人,一往直前永不后退。 杨一鸣在心里骄傲地说:“大丁,看到了吗,这就是丁子木,真正的丁子木!” *** 佛利德曼教授的催眠开始的无声无息,丁子木一开始躺在治疗椅上浑身紧张,眼睛盯着教授,就等着他什么时候摸出一个怀表来在自己跟前晃啊晃。可等了半晌,教授只是在一边低头敲键盘,空空的房子里只有咔咔咔,咔咔咔的声音。 丁子木疑惑地看一眼杨一鸣,杨一鸣耸耸肩表示他什么都不知道。的确,所谓催眠其实主要就是依靠语言的引导,要给一个语言不通的人催眠倒真是头回见。 半晌,教授才抬起头来跟丁子木说话,杨一鸣在一边小声地翻译。内容不外乎就是住得习惯不习惯,房屋的陈设,美式点心跟中式比哪个更好吃,想不想去迪斯尼…… 杨一鸣敏锐地发现,这些闲聊的内容隔三差五就会出现提示性的词:旧房子、年糕、游乐园、邻居家的小狗、自行车……就敲击键盘的声音也越来越有规律,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咔…… 丁子木慢慢地放松下来,很快他就在头脑里看到了一条不宽的林荫路,他顺着这条路慢慢往前走着,这条路是他从未走过的,非常安静,街道两边有装潢精美的房屋,琳琅满目的都是各色橱窗。丁子木一边看着橱窗里漂亮的展品,一边想,这次是谁找我来的呢。副人格出现的次数多了,丁子木都有了经验了,虽然是幻境中但他也能在潜意识里认识到这是有人在找他。 果然,走过一个小小的花坛,丁子木看到徐霖坐在一家咖啡店里吃一个蛋糕,大丁坐在他身边,眉间满是不耐烦的神色,但是眼睛始终不曾离开徐霖。 丁子木心里紧了一下,觉得眼眶*辣的痛,有泪水要涌上来。这是一个多月以来他第一次看到大丁,丁子木觉得自己有一肚子的话要跟他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想要过去拥抱他一下,在他耳边轻声说声“谢谢”,可又觉得那两个字太轻,配不上大丁的一片心。挣扎了一会儿,丁子木轻轻推开店门,风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那响声惊动了大丁。 大丁用下巴指指徐霖旁边的一把椅子,示意丁子木坐下。丁子木坐下时微笑着问:“徐霖,蛋糕好吃吗?” 徐霖抬起蹭了奶油的脸,兴奋地冲丁子木点点头,刚要张嘴说话,就被大丁捏着下巴扳到一边。大丁抓着一张餐巾纸,粗鲁地在徐霖的脸上蹭一蹭,用嫌弃的口吻说:“吃都吃不利落,别说话了。” 徐霖冲丁子木挤挤眼睛,老老实实地低头吃自己的那份蛋糕。 窗外的阳光很好,房间里有奶油的甜香,丁子木忽然挺佩服自己的,就算《盗梦空间》也不能构建出这么完整和真实可感的一个虚拟世界吧,自己是怎么做到的? 大丁看一眼明显在神游的丁子木,咳嗽一声凶巴巴地说:“最近没被人揍?” “没有。”丁子木温和地说,“虽然有时候还是会出错被老板骂,不过也没到挨揍的份儿上。” 大丁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挨骂?谁骂你?你们老板?他居然敢骂你?” 丁子木本来是在开玩笑,谁承想大丁能认真,看着大丁有些暴躁的神色,丁子木忙不迭地解释。他絮絮叨叨地说最近的生活,说店里的生意,大丁听了一会儿打断他:“谁有功夫听你这些,我就是想问问你丁奎强你打算怎么处理?” 丁子木满脸的笑意瞬间冷了下去,他垂下眼睛看着玻璃桌面上,上面的反光映出一双冰冷的眼睛。丁子木深吸一口气,眨了一下眼睛,再抬起头时又是那副温和的笑脸。 “大丁,你放心我可以解决的。” “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打算怎么解决丁奎强?”大丁一字一顿地说道,丝毫不给丁子木避重就轻的机会。 丁子木又垂下头,看着玻璃桌面上映出的自己的脸,嘴角紧紧抿着,有几分狠厉的神色,他觉得这样的自己有些陌生,但让人有安全感。他轻声但是坚定地说:“大丁,我想跟徐霖谈谈。” 在一边吃得正开心的徐霖忽然抬起头来,嘴角还沾着雪白的奶油,但是眼神空洞,眼角流下细细的一道血痕。 狰狞,让人心生恐惧。 丁子木盯着徐霖,伸出手去抹掉徐霖嘴角的奶油和脸颊上的血迹,他慢慢地说“徐霖,我一定要和你谈谈。” *** 丁子木从幻境中走出来时,杨一鸣脸色铁青地坐在他旁边的地板上,两眼不错珠地盯着他。丁子木吓了一跳,问:“杨老师,你怎么了?” “没事。”杨一鸣跪直身子,直接从治疗椅上把丁子木搂进怀里。直到把这个人牢牢地抱住,他才能极缓慢地吐出一直哽在胸口的那口怒气。刚刚过去的那一个小时,是他这辈子经历过的最恐怖最痛心的一个小时,他眼睁睁地看着丁子木,不,是徐霖,徐霖躺在那里,挣扎、蜷曲、哭诉、哀求、一声声钻进他的心里,拧得他四肢百骸都痛不可挡。 当十几年前的那一幕以一种如此直观的形式展现出来,当他宛如亲眼目睹那一夜的暴行,当他心爱的那个人无助地哀求和哭泣时,杨一鸣觉得自己有一万个理由把那个凶手和丁奎强碎尸万段。 怎么可能饶恕他们?怎么可能就此放过? 杨一鸣抱紧丁子木,在他耳边说:“有效追诉期是十五年,我们还有时间。” 丁子木的额头顶着杨一鸣的肩,直到这时他才发觉自己满脸的泪水,他点点头说:“杨老师,我不能放过他。” 这天晚上,在两个人的卧室里,丁子木一直蜷缩在杨一鸣的怀里,什么都不做,就是紧紧地贴着他。杨一鸣说:“想哭就哭会儿。” 丁子木摇摇头:“哭不出来,我也再不想哭了,该哭的,都已经哭完了。” 杨一鸣:“以后我们可以看他们哭了。” 丁子木:“回去以后我要找张队长谈谈。” 杨一鸣:“好,他一直想帮你。” 丁子木:“会很麻烦的,你号称‘杨三省’的。” 杨一鸣:“杨三省是谁?我不认识他,你认识?” 丁子木笑着摇摇头,两人东拉西扯地说着闲话,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杨一鸣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丁子木晃悠醒了,他嘟囔一句“宝贝,干嘛啊?”然后就闭着眼睛摸索着摸到丁子木的脖子,把手臂绕上去把人勾过来就想印一个吻上去。就在他几乎能感受到丁子木呼吸的一瞬间,一只手攥住了他的手腕,直接就把他的手按在了枕头上。同时一副身体沉甸甸地压了过来,伴随着急促的呼吸声。 就像每次丁子木想做时的那样。 杨一鸣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着丁子木笑了:“二木,怎么了,做噩梦了吗?来,我亲亲就好了。” 丁子木摇摇头。 杨一鸣摸摸丁子木的脸颊,很热,他说:“想做?” 压在他身上的丁子木的呼吸骤然加快,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大,攥得杨一鸣有了轻微的疼痛,正是这疼痛让他瞬间有了疑惑:“二木?这大半夜的,怎么了?” “你说过,你再也不会认错我俩。” 杨一鸣耳边嗡的一声,他惊讶地说:“大丁?” “哼。”大丁冷哼一声,并未从杨一鸣的身上下来,反而故意蹭了蹭。 杨一鸣深吸两口气,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下来,他转动了一下手腕,示意大丁松开,然后轻声说:“咱俩这个姿势谈话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我觉得特别合适。” 杨一鸣淡淡地说:“或者我推你下去。” 大丁低下头,定定地看了杨一鸣几秒,似乎想就着窗外的光线把这个人刻印在脑子里。大丁啧了一下,松开手从杨一鸣的身上翻了下来,他看着天花板,用力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说:“你没认出我来。” 杨一鸣:“……” 大丁举起双手放在眼前,仔仔细细地看着,慢慢地说:“你曾经说过,绝对不会再认错我俩,可你刚刚没有认出来。” 杨一鸣:“是的,我没认出来。” “是因为没睡醒吗?” 杨一鸣摇摇头:“一开始我可能有些迷糊,但是很快我就醒了,我问你的时候非常清醒。” “那你为什么会认错?”大丁说话间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第八十六章 两个人平静地躺在床的两侧,沉默半晌之后杨一鸣说:“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刚刚应该是丁子木。” “他会这么做?”大丁有点儿惊讶。 “会啊,”杨一鸣笑着叹息一声,“是不是觉得特别突然?” “我都想象不出来他会这么主动。” “他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丁子木了。”杨一鸣说,“他变了很多。” 大丁侧过头看看躺在旁边的杨一鸣:“你是下面的那个?” 杨一鸣瞥他一眼:“你的关注点真不健康。” “你们成天净干不健康的事儿,倒还来指责我的关注点不健康了。” 杨一鸣哈哈一笑:“两个成年人,这种生活才叫健康呢。” “所以说,你真的是下面的那个?”大丁带着笑意追问一句。 “我操,大丁同学,咱们那么久没见面了,能不能进行点儿绿色环保的话题?” “我又不是兔子,对绿色没那么多兴趣,我就喜欢聊点儿带色的,所以你真的是下面的那个?” “是是是,”杨一鸣笑着举手投降,“我是下面的那个,下面的特别彻底,特别主动,特别心甘情况,特别神清气爽,你满意了没?” “嗯。”大丁哼一声,“这小子还算是有点儿出息。” 杨一鸣哭笑不得:“这就叫有出息了?” “他敢这么干就算有出息了,你不觉得这已经很不错了吗?” 杨一鸣:“是啊,不容易。” 两个人的对话到这里忽然中断了,大丁不说话,杨一鸣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曾经,他冷静又客观地说,早晚有一天丁子木会成为大丁那样的人。时至今日,丁子木做的远比大丁要好,他终于取代了那个从儿时起就构建在自己心目中,可以保护自己,坚不可摧的英雄。 如今,英雄虽未迟暮,却已失去了自己存在的意义。 但是大丁很开心,杨一鸣百分百确定,大丁是真的很高兴。 大丁侧着头看着杨一鸣,目光专注,要把这个人的样子刻进记忆里。杨一鸣坦然地躺在那里任由大丁打量,他问:“你对丁子木的计划怎么看?” “哼,”大丁哼一声,讽刺中却带着几分宠溺,“这傻小子太天真,他当拍电视剧呢?这没凭没证的,就算能想起来又能指控他什么?” 杨一鸣:“那你为什么不制止?” 大丁反问:“那你为什么不制止?” 杨一鸣:“何必要制止呢?这么做就算不能把丁奎强扔进大狱,至少也能震慑他,而丁子木也可以彻底地直面自己的内心。有些事儿,就像他说的,只有彻底地想起来才能彻底地遗忘,这也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吧,至少努力为自己抗争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即便输了官司也能甘心。况且,万一要是成功了呢?” 大丁声音有些发涩,他说:“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整件事情的详细过程,我以前只是‘知道’而已。” 杨一鸣说:“二木也是啊,徐霖上次说的还是有保留。” 大丁非常担心:“丁子木那傻小子……他会不会……” 杨一鸣:“放心,他很好。现在这二木头横得要命,我都服他。” 大丁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挺服他的。” 杨一鸣:“其实我现在比较担心你。” “为什么?” 杨一鸣:“依照你的性子,你不太可能这么平静地躺在这里跟我讨论这个问题。你应该会蹦起来冲出去满大街找丁奎强,然后把他碎尸万断。” 大丁嘲讽地一笑:“对,在碎尸万断之前我先得游过太平洋。” 大约是大丁说“碎尸万段”这个词的时候语气太狠,杨一鸣总觉得自己听出了血腥的味道。 杨一鸣试探地说:“大丁,你想干嘛?” “干嘛?我能干嘛?你看我现在是能干嘛的人吗?”大丁绕口令的一串话说出去,但是杨一鸣奇迹般地听懂了,他说:“虽然丁子木现在很强势,但我还是有点儿担心,不管你想干什么,你都要慎重,你要想清楚。” 大丁啧啧嘴:“你怎么跟郑老头子一样啰嗦?” “那只能说明我们都了解你,”杨一鸣正色说,“以前你不知道这事儿的详情也就算了,现在你知道了,我很担心。” “你与其担心我还不如去担心担心丁子木!”大丁严肃地问,“说真的,这个胜算真的很小吗?” 杨一鸣一摊手:“非常非常小。即便顺利找到那个人,那个人也认罪并指控丁奎强,丁奎强在量刑上也就是个从犯,从犯判不了多久的,量刑很轻。” “是吗。”大丁不咸不淡地应一声,但杨一鸣又觉得自己能这两字里嗅出威胁的味道。 杨一鸣轻轻咳嗽一声转移开话题,他问:“说起来,我还想问你,你怎么跑出来的?最近丁子木的主体意识越来越强,通常他都能压制住你们。” “哼。”大丁又冷笑一声,“穷横穷横的,也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大的底气。我说我要跟你谈谈,他就跟要抓奸一样。” 杨一鸣噎了一下:“大丁,你这个形容……” 大丁眨一下眼睛,眼里里一道光闪过,杨一鸣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就又被大丁压进了床褥里。 “哎哎哎,大丁你干嘛?”杨一鸣猝不及防被压得死死的,大丁的劲儿远比丁子木大得多,下手也狠得多。大丁右手毫不留情地卡着杨一鸣的脖子,左手臂横过来用小臂压在杨一鸣的胸口,杨一鸣瞬间觉得胸腔里的空气都被榨干了。 “操,明明什么都没干还惹一身骚!”大丁气哼哼地说,“反正锅已经背了,不干点儿什么我冤得慌。” “你,咳咳咳,大,大,大……” “叫大大没用,叫大爷还差不多。” “咳咳咳,我,我……” “闭嘴!”大丁低喝一声,猛地低下头去。大丁的嘴唇很干燥也很热,他把唇死死压在杨一鸣的嘴上。 距离太近了,杨一鸣的眼前一片花,他的脑子里更是花得厉害,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该像一个贞洁烈女一样挣扎不休抵死不从,还是豁达一点,洒脱一点,跟大丁之间交换一个看起来特别不纯洁但其实真的很纯洁的……吻。 操!杨一鸣在心里怒喝一声,大丁你给我滚下去! 然而大丁听不到。 大丁依然死死地把自己的唇压在杨一鸣的唇上——仅仅是压着,没有吸吮,没有舔舐,舌尖也不曾探出,杨一鸣能感知到的,只是大丁嘴唇的火热和干燥。 很短,又很漫长。 短暂到杨一鸣觉得自己脑子里的念头还没转完,漫长到杨一鸣觉得大大丁的一生都在这个吻里了。 大丁出其不意地抬起头,就像他猝不及防地压下来一样,他带着戏谑的笑容看着杨一鸣,摇摇头:“朋友妻,不可欺。” 杨一鸣被那个“妻”字打得满脑子星空灿烂。 “走了!”大丁洒脱地摇摇手指,不等杨一鸣说一句“再见”就直接软倒在床上。 杨一鸣摸摸自己的嘴唇,大丁来去一阵风,完全没搞清楚他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杨一鸣郁闷地看着在床上沉睡的丁子木,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到底还是愤愤地把丁子木揪起来。 “嗯?”丁子木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杨老师,你干嘛?” “抽你!”杨一鸣恶狠狠地吻上去。 *** 七月初的时候,杨一鸣和教授一起制定了后期的治疗方案,时间点拉到一年后,各个环节的治疗重点和进度都有了严格又详尽的计划。 佛利德曼教授斟酌了半晌说:“其实我的建议也没什么太实际的意义,就丁子木而言,你的爱就是最好的治疗方案。” 杨一鸣大言不惭地说:“我知道。” 教授:“但是杨,你要知道,全世界都禁止咨询师和他的病人谈恋爱。” 杨一鸣说:“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教授非常忧虑地说:“你一定要谨慎,这关乎你一辈子的职业生涯。” 教授的嘱咐太过诚恳,杨一鸣想到自己的那点儿小算计倒有些羞愧。他说:“教授,如果我跟丁子木之间的恋爱关系曝光,我可以说他是你的病人吗?” 教授摇摇头:“很抱歉,杨,我不能答应你这个要求,我有我的职业准则。” 杨一鸣:“其实我料到了,这实在不是一个好主意。” 教授想了想说:“不过杨,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可以给贵国的心理协会发一份说明,在丁子木这个极端个案里,你们的关系对治疗有百益而无一害。” 杨一鸣大为感激:“谢谢,如果真的能这样简直就是对我们最大的帮助了。教授,丁回国以后要打一场基本没有胜算的官司,更重要的是,他要面对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还要逼迫自己在外人面前把这段往事叙述出来,巨细无靡,所以您的支持真的非常重要。” 教授说:“我见过很多did患者,丁是最特别的一个。” 杨一鸣:“是的,他强悍得不可思议。” 教授迟疑了一下说:“杨,我不懂。既然你很清楚这个官司赢不了,为什么还要打?丁已经回忆起来了,他已经可以面对和接受过去了,这就足够了,况且,打官司还有可能威胁到你的职业生涯。恕我直言,在我看来你们是在逞一时之勇,这是无意义的。” 杨一鸣看着教授,微笑着说:“无所谓,他高兴就好。” 七月初的时候,杨一鸣带着丁子木回国了。杨一鸣算算时间,还有一个星期就该放暑假了,他打算在家赖一个半月,索性九月一号开学再去单位,一想到不用去学校面对周沛的询问他就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丁子木在家调整了几天时差就去上班了,袁樵对丁子木这段时间的去向没问,只是关心新式的甜点,他说:“你在美国待了一个多月,学到什么了?” 丁子木说:“袁大哥,你满脑子里只有甜点啊。” 袁樵:“不啊,还有你啊,可你不肯正眼看我。我总不能人财两空吧,得不到你的人得到你挣的钱也是好的。” 丁子木对袁樵的这个腔调已经越来越熟悉了,他淡淡地说:“放心,我挣的钱除了给杨老师,剩下的都给你。” 袁樵把“杨老师”三个字放在后槽牙里好好地磨了磨,然后挥挥手打发走了脸皮越来越厚的丁子木。 第八十七章 杨一鸣把学校里的后续事情安排好以后立刻去约刘队长,两个人敲定了周末见面详谈。周末的时候,三个人在杨一鸣的工作室见面了。刘队长环视一下当做接待室的客厅后说:“哎,你这心理咨询室和公安的心理咨询室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啊。” 杨一鸣毫不脸红地把沙发上的一本《惹火狐狸精小王妃》丢到一边,再把茶几上的一本《办公室小野猫》也扔过去。坦然地说:“我的工作对象不用拿枪。” 刘队长哈哈一笑:“也对。” 丁子木坐在一边的三人沙发上看着刘队长,他调动了自己所有的记忆力,怎么也无法从记忆中把这个人扒拉出来,徐霖完全没有提到这个警察。但是刘国强很感慨,他永生都不会忘记那个小男孩,瘦弱单薄,浑身都是青紫的掐痕和抓痕,蜷缩在墙角,任何人不能靠近他,哭得几近崩溃。转眼,他就那么大了,依然很瘦,但是肩背笔直,坐在那里都让人觉得硬邦邦的。 杨一鸣倒出来三杯茶,开门见山地把丁子木的目的说了,他问:“刘队长,我想知道如果只有人证没有物证能不能定罪。” 刘国强说:“不行。”他看一眼丁子木,紧跟着说,“但也不是完全没有物证。当年,我们接到的是入室行窃的报警,现勘是做了的,如果去查还是可以查到蛛丝马迹。但是……” 丁子木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他忽然觉得柔软的沙发好像一个巨大的陷阱,他整个人都陷进去无法自拔,渐渐的他有了要窒息的感觉。丁子木狠狠地咬了自己舌尖一下,尖锐的痛感让他立刻清醒过来,他站起身走到书架边靠上去。实木书架坚硬的边角硌疼了他,但是他不在乎,正是这种疼痛让他意识到后背靠着的是坚硬的实物,有这个依靠他就不会陷入无底的深渊。 杨一鸣向丁子木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丁子木摇摇头,手放在腰间的位置比划了一下,那是国际通用的“现场有儿童”的手势,杨一鸣明白,徐霖在这里。 丁子木微微笑一下,轻轻摆摆手示意:没关系,我可以控制的住。 丁子木镇定地对刘队长说:“刘队长,我有心理准备那个人会脱罪,所以你继续说。” 刘国强有些不忍地说:“其实,当时如果我们……” “这跟你们没有关系。”丁子木打断刘国强的话说,“我都能想象得出来丁奎强那个混蛋当时是怎么胡搅蛮缠的,至于我妈……哈,我一直觉得她对我的恨意要大过爱意。而且……”丁子木深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说,“即便你查了也查不出什么来,那天夜里,郑奶奶说的是实话,那个人的确没来得及干什么。” 刘国强慢慢地拧紧眉头,他屏息等着后面的那个转折。 “但是,过了一个多星期,他又来了,这次丁奎强把我捆了起来。” 刘国强猛地瞪大眼睛:“哪天?” “我妈妈死的那天。” 刘国强拿起自己的手机噌地一下站起来快步走到窗边开始打电话,杨一鸣抓个空隙凑过去轻声问:“二木,怎么样?” 丁子木摇摇头:“没事。” “他还在?” 丁子木长长地喘口气,“嗯,不过没关系的,杨老师你放心。” 杨一鸣瞥一眼站在窗口的刘国强,忍了一下,还是微微侧过身子,挡在丁子木前面,悄悄地摸了摸他的手:“如果感觉不好就告诉我,给我个手势就行。” 丁子木反手攥住杨一鸣的手,轻轻地摩挲一下:“我很好,放心。” 刘国强收了电话走过来,非常肯定地说:“我们可以重启这个案子了。” “什么?”丁子木和杨一鸣同时轻呼一声。 “当年你母亲的案子是刑事命案,所以派出所直接报区局查办的。虽然案发的过程一目了然又有人证,但是现场取证的环节也是按规矩做了的,包括能提取到的指纹、鞋印、□□等等,那些是有记录的。我刚刚给局里的同事打过电话,案子还没过追诉期,所有的物证还在封存,我们这次从猥亵罪的角度再查!” 杨一鸣:“有多大把握?” 刘国强说:“哪怕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尽百分百的努力。一切看证据,只要有证据,他就跑不了。” 丁子木慢慢地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说:“我不希望他跑了。” 杨一鸣从七个字中竟然听出了森冷的杀意。 刘国强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个录音笔:“你把当天夜里发生的再讲一遍,不要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丁子木站直身子,当他的后背离开书架时,感到一阵飘忽,脑海深处同时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木木哥哥?” 丁子木的身体晃了一下,但他很快就站稳了,“徐霖?”丁子木在心里小声地说,“没关系的,别怕。” 徐霖没有说话,丁子木看看刘国强的录音笔,慢慢地把那段往事复述了一遍。杨一鸣看着丁子木几乎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的脸,眼底隐隐酸痛,这个世界上也只有他才清楚丁子木此时此刻是怎样的一种心情,他要把自己逼到怎样的程度才能看似平静地说出这一番话。 屋子里安静极了,只能听到丁子木的平稳但是单调的声音,还有岁月哭泣的声音。 最后,丁子木说:“关于那个人,我实在记不清他的长相,当时太混乱了,但我记得他的右肩上有伤痕,暗红色,很粗,是缝合伤。” 刘国强:“确定右肩?” “确定,因为当时他用右手死死捂住我的嘴,整个人就趴在我身上。”丁子木说这话的时候杨一鸣的心里一寒,他仔细地看着丁子木的表情——依然是一片空白。 “还有吗?”刘国强问。 “他的头磕破了,可能会有伤疤。”丁子木想了想:“还有,他的后腰上有一大块皮肤摸起来凹凸不平的,有点儿像烫伤的伤痕。” 刘国强关上录音笔站起身说:“我先去局里申请立案,如果你想到什么再给我电话。” 丁子木的脸色有些发青,但他仍然挤出一个笑容说:“谢谢刘队。” 杨一鸣和丁子木把刘国强送到门口,大门刚刚关上,丁子木就软软地往下倒。杨一鸣大惊失色地把人一把抱住:“二木!” “没事。”丁子木靠在杨一鸣的怀里,微微一笑,“真累。” 杨一鸣顾不上琢磨丁子木说的“累”是指哪方面,他连拖带抱地把人弄进卧室放在床上“休息一会儿,你现在觉得怎么样?” 丁子木抓住杨一鸣的手塞在自己的脖子下面,小声嘟囔着:“真的没事,就是觉得累,有点儿难受。” 杨一鸣索性坐在床上陪他,用另一只手摩挲着他的头发,心疼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老师,”丁子木闭上眼睛往杨一鸣那边蹭了蹭,“陪我睡会儿吧。” “嗯,我陪你。” *** 丁子木回来上班,袁樵是最高兴的,七月中以来,店里的生意又好了起来了,唯一遗憾的是学校放假,平时抱着“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心态跑来买甜点的高中小女生少了很多。没过多久,袁樵就发现丁子木的状态很不对,他几次三番去问,结果总是“袁大哥我没事,就是时差还没有调整过来。” 袁樵很想不再管这事儿,但又有些放不下,狠狠地骂了自己千百遍“贱”以后,最后终于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给杨一鸣打电话:“木木状态不好,做的甜点味道都不对了。” 杨一鸣:“……” 袁樵:“他这样影响我挣钱。” 杨一鸣:“他在倒时差。” “你们倒真是夫夫同心!”袁樵给气乐了。 杨一鸣说:“既然他这么说,那就一定是时差没调整过来,你要相信他。” 袁樵皱皱眉,心照不宣:“我懂了。” 从此袁樵再也没追问过,对丁子木的“不在状态”也全然视而不见。 过了一个星期,刘国强给正在上班的丁子木打电话:“我们把当年提取检测出来的现场痕迹做了比对,结果是现场的确有第三人,成年男性。”刘国强遗憾地说,“但是库里没有记录,我们还需近一步地调查。我们会去提审丁奎强,也会根据你提供的体貌特征去走访一些当年的老街坊,从他们那里应该能找到一些线索。” 丁子木只是很简单地说:“谢谢。” 挂断电话,丁子木跟袁樵打了一个招呼后又跑到面包房后面的小区花园里坐着。这段时间他非常喜欢坐在这里,虽然已经是夏天了,天气炎热,但丁子木喜欢坐在一棵老榕树后面的石凳上,面前是一片浓绿的高大的灌木丛,正好可以把他藏在一片绿荫之中。在这片安静而隐秘的绿色帷幕中,丁子木可以静下心来想很多事。 比如如何让丁奎强开口——丁奎强,一切从他开始,自然也要一切因他结束。 丁奎强的刑期要到八月底,还有充分的时间可以让刘队长慢慢地审,但是丁子木心里很清楚,丁奎强是一个字都不会说的。 夏日酷暑,丁子木坐在那里心里一片冰凉。 “木木?”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丁子木惊讶地转过头去看到袁樵站在灌木丛后面。 他站起身:“袁大哥?你怎么来了?” 袁樵迈开大长腿,两步就跨到了丁子木身边,他平时总是一脸不正经的脸显得格外的正经:“我跟踪你来着。” “跟……跟踪?” “我想跟你谈谈。” “好。”丁子木又坐了下来,主动开口说,“其实袁大哥,我知道你想跟我谈什么。” “我只是想帮你。” “可我的问题你真的帮不了。”丁子木摇摇头,“不是我不信任你,而是这件事……说起来太复杂,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袁樵说:“我跟你说说我是怎么想的吧。首先,你有心理问题,但凡心理问题总得有个起因,从你的身世背景和去年跟你那个爹打的一架来看,这个心理问题多少应该跟他有关系,对吧?” 丁子木苦笑一下,点点头。 “今年以来那个人没再出现过,可是最近你心神恍惚,而且电话特别多。” 丁子木摇摇头:“电话不是他打的。” “我知道。”袁樵说,“电话是一个姓刘的警察打的,对吗?跟你那个爹有关系?” 丁子木:“你怎么知道的?” “我又不笨!”袁樵翻个白眼,“有一天你的手机放在休息室,电话铃响了半天也没人接,我替你接了一下。你的社会关系简单得令人发指,能跟警察扯上关系的,也就只有一个爹了。说吧,怎么回事?” 丁子木看着自己的手半晌,心里忽然就忍不住了,他把双手举起来放在眼前,一字一顿地问:“袁大哥,如果有一天,我这双手杀了一个人,会怎么样?” 袁樵心里一沉,他觉得丁子木说这话是认真的,眼前的这个丁子木和他那天从监控器上看到的,那个一拳一拳砸向别人脸部的丁子木重合在一起,严丝合缝。 他真的想杀死那个人! 袁樵沉默了两秒后很严肃地说:“丁子木,你要想好了,就算你再恨一个人,也不能这个时候杀人啊。这大夏天的,咱们去哪儿抛尸?尸体可容易腐烂呢。要不,冬天吧?” 丁子木楞了一下,把手垂了下来:“袁大哥,你……” 袁樵哈哈一笑:“木木,恨一个人,想让他活不痛快的办法很多,杀了他是最仁慈的。要是我,就让他活着,每天都看着我吃香的喝辣的,而他自己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像一只老鼠一样活着。” 丁子木:“我还能怎么做?” 袁樵看他一眼:“想知道?那就告诉我到底怎么了。” 丁子木抬起头,透过头顶层层叠叠的绿叶看着天空,阳光细碎且刺眼,他觉得眼眶生疼但是无论如何也哭不出来。他闭上眼睛,压在心底的话忽然就涌了上来:“我恨他,这辈子我最恨的就是他,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我的爸爸,但是我不想承认他是我爸爸。” “嗯。”袁樵哼一声,“我懂,因为我想也不承认我的爸爸。” 丁子木诧异地看一眼袁樵,袁樵说:“你继续,我的故事你要有兴趣过两天我告诉你。” 丁子木说:“我爸爸……也就是丁奎强,现在在蹲大牢,但是再有一个月他就能放出来了。我跟杨老师说,我想让他死在大牢里,在里面关一辈子。但其实……” “其实什么?”袁樵问。 丁子木微微眯眯眼,定定地看着袁樵:“其实我想亲手杀死他!” 袁樵没说话,只是微微笑一下:“便宜他了。” 丁子木说:“这些话我不敢跟杨老师说,我怕他担心,他每天都为我提心吊胆,那天我就随口说了一句《二十四个比利》就把他紧张坏了,但是袁大哥,我真的想亲手杀死他,至少让我亲手把他送进大牢里关一辈子。可是……”丁子木哽咽一声,“这些我不能说,我一直一直压着。我对自己说,丁子木你是个好人,你不能走上丁奎强那条路,你跟他是截然相反的两种人。我还跟自己说,没关系,那些事儿都过去了,噩梦已经醒了,以后你只要过好自己的生活就行了,至于那个人,永远不要让他来干扰你的生活就好……我一直一直劝自己,我对自己说要学会面对现实,如果最后他真的逍遥法外,我也只能安慰自己一句‘尽人事听天命’……可是袁大哥,我不想听天命,我不甘心,他对我做了那么多,我为什么就只能‘听天命’?” 丁子木说到最后,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在嘶吼:“可是我查过相关法律,他做的事儿,最高量刑也只有五年,甚至有可能不判刑取保候审。” 袁樵伸手搭在丁子木的肩头,然后压低声音说:“木木你知道吗,有人在大牢里可以过得像度假,也有人在大牢里,过得一天像一年。” 丁子木赤红着眼睛盯着袁樵。 袁樵抓住他的肩膀,说:“来吧,告诉我,你需要什么帮助?” “你能逼丁奎强说出一个警察也问不出的秘密吗?” 袁樵微微眯眯眼睛:“我不能,但是有人应该可以。” 丁子木没说话。 袁樵补充一句:“我不敢保证绝对合法,但是肯定不会把自己牵连进去,我那么鸡贼的人,对吧?”( ) 第八十八章 三个星期后,刘国强告诉丁子木,丁奎强什么都没有说,对现场物证检验结果一问三不知,咬死没有那回事儿,还说自己朋友多,家里经常来客人,鬼才记得那天到底谁来了。走访了一些老邻居,找到了几个总跟丁奎强一起打牌赌钱的人,也没能问出来谁肩膀上有伤。 刘国强说:“丁子木,你不要着急,既然重启我们就会继续查下去的,不会放弃的。” 丁子木说:“我不着急,我相信正义会来,谢谢您。”挂了电话,丁子木默默地枯坐了半个小时。 这天回到家时,丁子木问杨一鸣:“杨老师,人为什么会变得那么自私?” 杨一鸣停下手里的工作说:“谁自私了?” “没谁,我就是忽然想起来。” 杨一鸣说:“自私这个词,要看怎么理解,我不觉得你自私。” “杨……杨老师?” 杨一鸣撇撇嘴:“丁子木,我跟你说过,任何事都不要瞒我,我说的是,任,何,事。” 丁子木微微低下头。 “当然,你也瞒不了我。”杨一鸣镇定地说,“自从袁樵给我打电话询问你的情况起,我就知道他一定会问到你头上。” “我没告诉他。” 杨一鸣:“如果你真的想借助他的力量,你早晚要告诉他。我要说的是,如果你信任他,你当然可以告诉他,其实我也鼓励你这么做,这对你有好处,但是同时你要承担万一他辜负你的信任所带来的打击。事实上,我更愿意你把这件事告诉冯老师或者罗飏。” “冯老师年纪大了,我不想让她为我难过。罗飏……其实她比我脆弱。” 杨一鸣拍拍丁子木的肩膀说:“袁樵是个有能耐的人,他不会干自不量力的事儿,既然他真心实意地想帮你,就别拂了人家的意,有时候这种拒绝挺伤人的。” “可是……” “可是你不能喜欢他。”杨一鸣正色道。 *** 就在警方的忙碌中,日子很快就过去了,谁也没有特地提那个人,但是每天出门的时候大家都会下意识地瞥一眼放在客厅茶几上的台历,上面用各种颜色标注着杨一鸣预约的病人,也在某个日子下面画了一个重重的圆圈。 那是丁奎强出狱的日子。 最先沉不住气的竟然是郑哥。 大约是最近的压力太大了,丁子木的精神状态明显不太好,于是郑哥出现的频率就多了起来。很快的,杨一鸣就习惯了自己有个“爹”。 “郑哥,”杨一鸣已经不想叹气了,他说,“二木真的已经准备好了,他现在的状态很好。” “怎么可能好?”郑哥气呼呼地说,“他这叫铤而走险,你为什么不劝劝他?你们这些人不有事儿没事儿就煲鸡汤,动不动就‘人要向前看’吗?怎么这会儿非揪着过去不松手?” 杨一鸣一开始从专业的角度跟郑哥讲道理,一连串的数据和专业术语扔过去,满心希望郑哥会认为自己是职业的,这么做是科学且有效的。 简直对牛弹琴。 后来有一天,杨一鸣陪着母亲去做检查,医生先是夸赞了一下老太太最近休养得不错,然后又义正辞严地说:“还是多吃点儿有营养的东西,吃不下也要慢慢地吃。” 杨妈妈说:“我吃的已经很多了。” 回到家,杨双明撇撇嘴,指着家里最小的那个碗对杨一鸣说:“看到没,就那么一小碗,多一口都不肯吃,医生说的全当听不见。” 杨一鸣一屁股坐在妈妈身边,板着脸说:“妈,你不吃饭怎么行?你这样我不放心啊,要不我天天回来看着你吃饭好了。” 老太太当天晚饭就喝了两碗粥。 杨一鸣看着妈妈慢慢地喝下两碗粥,忽然明白了还怎么对付郑哥。他摆出特别贤良的样子跟郑哥语重心长地说自己是多么担心丁子木,但是又想让丁子木能够彻底摆脱过去的噩梦,自己既然选择了丁子木就一定会做好他最坚强有力的依靠,不离不弃。 就差声泪俱下了,于是郑哥说:“你心里有底就行。” 杨一鸣看着郑哥的那张脸,默默地捂脸:“我真的严肃不起来了啊岳父大人。” 八月底,杨一鸣又开始手忙脚乱地准备开学时要交的那一大堆材料,每天趴在电脑前狂写,但是每到七点半,他就溜达着出门去接丁子木回家,两个人沿着种满大槐树的街道慢慢走过来,出一身汗却畅快淋漓。 这天,两个人拎着半个西瓜又说又笑地往回走,走到小区院门口时,丁子木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微微眯眯眼,冷冷地看着前面,嘴角不耐烦地抿起。 杨一鸣顺着丁子木的目光看过去,距离他们不远处,有一个人靠着一棵大树站着。他穿着肮脏陈旧,整个人佝偻着,花白的头发乱糟糟地纠缠着堆在头顶,腻成了一缕一缕的。脸皱得像一枚风干的苦涩的橄榄,透着落魄和贪婪。他靠在那里,仿佛整个人都是一截干枯的死树,全身只有一双浑浊的眼睛能露出一点“还活着”的光。 这个人的变化太大了,比上次刚从监狱里出来还要让人恶心,不过他的猥琐倒是一如往昔。 “丁奎强?”杨一鸣冷笑一声,“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丁子木漠然地说:“他怎么还活着?”他走了过去,站在丁奎强跟前说:“你想干嘛?” 丁奎强站直身子,色厉内荏地喊:“你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 “别废话!想干什么赶紧说,说完赶紧滚!” 丁奎强似乎是被这句话激怒了,他扬起了右手,可还没等杨一鸣冲过去,丁子木就掐住了他的手腕:“想打架?” 丁奎强用力扭了扭手腕,依他的力量自然是无法和丁子木抗衡的,两个人就那么僵持在了那里。杨一鸣落后两步看着这父子俩,他打消了过去解围的念头。 丁奎强到底还是放弃了,他狠狠一甩手,甩开了丁子木的钳制,站稳脚步后上下扫视了一下丁子木,忽然冷笑一声:“是你让条子去问我的?” “是。” “想知道?”丁奎强咧开一嘴黑黄的牙,笑得狰狞,“给我三十万。” “给什么?”丁子木扬扬嘴角,好像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赡养费,我是你老子,赡养是你的义务!” “呵,你还学会‘赡养义务’这个词儿了?文化水平见长,看来蹲大狱对你有好处。”丁子木冷嘲热讽的口吻让丁奎强有些不安,他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有种陌生感。这当然不是丁子木,或者不是丁奎强记忆中的丁子木,对此,杨一鸣感到很骄傲。 “小杂种!”丁奎强咆哮着嚷道,“老子辛辛苦苦生了你养了你,你给老子养老送终是天经地义的!” “你确定你生了我这个‘小杂种’?”丁子木淡淡地说,“不是吧,我记得我是我妈那个贱货跟野男人鬼混生下来的野种。” “野种……老子也养了你那么多年了……” “八年。”丁子木打断丁奎强的话说,“八岁那年养我的是福利院。我未成年,抚养我是你的义务,你先尽抚养我的义务,然后再跟我说赡养的事儿。” “你卖了老子的房!” 丁子木耸耸肩:“谁让你进大牢了呢?” “少废话!”丁奎强终于不耐烦了,他发现现在的丁子木不仅能打,嘴上更是不饶人,更让他感到不安的是,丁子木竟然不怕他,不是那种故作强硬,而是真的不怕!其实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人之所以能钳制另一个人,依靠的无非就是恐惧或者爱两种情感。一旦情感的武器失去了效用,那所有的威胁不过是一戳就破的假象而已。 丁奎强咽口吐沫,浑浊的眼睛阴森森地扫过丁子木,落在杨一鸣的身上:“你想知道就给钱,否则别想让我说一个字,我也不会让你们有一天好日子过。” “我没有钱,有也不会给你。”丁子木微微挪动了一下脚步,挡住了丁奎强的视线,“你最好死了这条心,至于那件事,我总有办法能从你嘴里问出来,你信不信?” 丁子木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透着狠厉,每个字都能擦出血丝来,杨一鸣都能从中听出几分寒意。他从来没有看到过丁子木这个样子,浑身都带着浓浓的恨意,而丁子木锐利的目光就裹挟着这种恨意狠狠地盯在丁奎强身上,似乎要射出几个洞来。 丁奎强歪着身子,目光不敢停留在丁子木的脸上,而是绕过丁子木不依不饶地落在杨一鸣的身上。他扯着脖子嚷道:“你信不信我让你们没一天好日子过!”颈部干枯褶皱的表皮薄薄地覆在暴起的血管和青筋上,歇斯底里地宣示着他的苍老和无力。 杨一鸣淡淡地说:“不信。” 很快,小区门口就聚集起了一群人,夏天出来遛弯的人很多,大家三五成群地指指点点,丁奎强看到周围围观的人多了,便开始肆无忌惮地犯浑,他佝偻着背,声泪俱下地说丁子木白眼狼,跟别的男人跑了不养爹。 丁子木怒不可遏地上前一步,拳头捏得死紧。杨一鸣一把拽住他摇摇头:“没有意义,不要理他。” 丁子木深深地看了杨一鸣一眼,固执地又上前一步:“丁奎强,刚从大牢里出来就安分点儿,好歹等头发长长点儿再出来敲诈,你这样不觉得自己太打眼了吗?” “哦……”周围的人纷纷开始关注丁奎强那被刮得干干净净的头。 “三月底进去的,”丁子木说,“你瞅瞅你那身衣服,也不怕捂出痱子来。” 大家又开始议论那明显不合季的衣服。 丁子木说:“我告你一个诽谤你就可以再进去待到冬天了。” 丁奎强胡乱地叫嚣着,声嘶力竭,那副形象让人无比恶心。 旁边的杨一鸣配合地掏出手机:“这样,我拨110报警,是你诽谤勒索寻衅滋事,还是我……嗯,包养你儿子,咱们让警察来断。” 丁奎强的声音忽然小了很多。 丁子木忽然提高嗓门说:“既然警察来了,顺便我们再聊聊十四年前的事儿,你看怎么样,那算□□还是猥亵?” 丁奎强终于闭上了嘴,他用一种可以称得上惊恐的目光看着丁子木。在丁奎强看来,十四年前的事儿几乎是一个把柄,他从来不曾想过有人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地把那个词说出来,而这个人居然是丁子木!那个只会嚎啕大哭,永远蜷缩在墙角的“野种”! 他竟然不害怕! 一点儿也不害怕! 可是丁奎强怕了,他看着丁子木冰冷而锋利的目光,看着围观者那惊讶、厌恶、好奇、恐惧的目光——怕了。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地意识到,丁子木不但不怕他,甚至有可能反过来钳制住他甚至置他于死地。 丁奎强不得不承认,眼前这个人,不再是他以为的“丁子木”了。 丁奎强用力推了一把杨一鸣,撞开人群往外走了出去。 围观的人继而把探寻的目光投向丁子木,各种议论纷纷吵吵。 杨一鸣看着丁奎强走远,转头冲围观的人说:“行了行了,散了吧,戏演完了。” 大家慢慢地散去。 杨一鸣碰碰丁子木的手臂:“我们回家吧。” 丁子木站在那里没有动,过了一会儿,他慢慢地抬起头,看着已经暗下来的天空说:“杨老师,我真的想杀了他。” 杨一鸣淡淡地说:“要抛尸吗,我有车。” 丁子木看着他。 杨一鸣很平静:“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一定会陪着你,你想好了就行。” *** 袁樵在办公室里跟丁子木进行了一次开诚布公的谈话,他说:“木木,你得明白,我真不是什么好人。” “我知道。”丁子木点点头,“杨老师说过,你是那种以退为进的人,就像现在,你也在以退为进。” “妈的!”袁樵笑骂一声,“认识一个二把刀心理医生真他妈倒霉。” 丁子木说:“不会殃及你吗?” “怎么可能?我这么鸡贼的人。” 丁子木吸口气,说:“丁奎强,是我的父亲,或者说是我名义上的父亲,他一直坚称我是个野种,既然是野种,挨打受骂自然也就是家常便饭,那些我已经不在乎了。至于我母亲那个人……这么说吧,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我不是丁奎强亲生的,当然,事实到底是怎样的我也已经问不出来了,十四年前我母亲就被我父亲活活打死了。” 袁樵的脸上很平静,只是眉头皱了起来。 丁子木问:“知道为什么会打起来吗?”问完,似乎是怕多耽搁一秒自己就说不下去一样,丁子木紧跟着就说道:“因为我父亲把我卖了抵赌债,卖给一个对小男孩格外有兴趣的男人。” 丁子木说完,紧紧地闭上了嘴,脸色铁青。 袁樵强装出来的平静终于碎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丁子木半晌说不出话来。 丁子木慢慢地说:“我看过一本书,书上说忘记过去等于放过自己,但是我不同意,有些事儿我不能也不想忘记。” 袁樵沉默了一会儿,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等到心头那把怒火烧过去了,他才开口问:“木木,你想让丁奎强说出那个人是谁,是吗?” 丁子木点点头:“该进监狱的进监狱,该下地狱的下地狱。” 两周后,丁奎强出狱了,刘国强特地给丁子木打电话告诉丁子木,警方会盯着他的。丁子木有点儿担心在警方的控制之下,袁樵要怎么做才能问出那个答案来。 袁樵安慰他说黑有黑道,白有白道,那些人总能找到办法的。 丁子木迟疑了一下说:“袁大哥,那些问题……” 袁樵笑着摇摇手:“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等到时机成熟,那些问题当然会让你亲自去问,放心,我不会再让第三个人知道这件事的……杨一鸣知不知道?” 丁子木:“……” 袁樵冷笑一声:“他肯定是知道了,对吧。” “袁大哥,他是我的心理咨询师啊。” “哼,他还是你老公呢,咨询师八成就是个幌子,我真应该给丫举报了。” 丁子木叹口气:“袁大哥,你这样……” 袁樵摆摆手:“行了,这事儿就交给我吧。木木,咱俩今天交个实底儿你看怎么样?” 丁子木:“我一直说的都是实话。” 袁樵说:“我也没说假话啊。我是想告诉你,我以前一直很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当然你也不止一次义正辞严地拒绝我了,这我也知道。” 丁子木抿抿嘴,刚想说话就被袁樵打断了:“别说抱歉啊,你又没欠我钱。我是想告诉你,我这人难得喜欢一个人,一旦喜欢了就一定要得到。” “啊?” “当不了恋人就当兄弟,反正你得是我的人。” “什么……什么叫你的人?” “我的兄弟自然是我的人,反正你也叫了那么久的袁大哥了。”袁樵说,“我帮你这个忙,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儿吗?” “什么?” “不许离职,我还是那句话,我不能人财两空。”袁樵笑着说,“不过我可以答应你,让你自己去经营分店,我要开个分店。” 丁子木难以置信的看着袁樵,袁樵耸耸肩,一脸的从容淡定。 第八十九章 不管袁樵用了什么办法,总之,两个星期后,在一个秋老虎肆虐的下午,丁子木接到一个电话,和杨一鸣来到一个远在东郊的仓库。袁樵站在仓库前的一棵大槐树下抽烟,满树蝉鸣吵得人头疼。丁子木人还没下车,就看到了这一幕,眼前的袁樵让他有些陌生,显得特别冷硬又凶悍。 袁樵把抽了半截的烟丢在地上一脚踏上去,大步冲他们走过来。 “袁大哥,他肯说吗?”丁子木迫切地问。 袁樵耸耸肩:“当然不肯啊,不过打打就肯了。” 杨一鸣露出“果不其然”的笑容,丁子木说:“袁大哥,你行刑逼供啊。” “当然不是。”袁樵坦然地说,“我这么遵纪守法的人,那都是丁奎强的债主干的。” “谁?”杨一鸣和丁子木异口同声地问。 袁樵:“丁奎强是因为盗窃进监狱,盗窃是为了还赌债。木木,你这个爹的兴趣爱好倒真是十几年如一日,够专一的啊。” 丁子木冷笑一声。 袁樵接着说:“所以,他最怕的人应该是债主而不是我,正好这个债主跟我的一个朋友认识,这一举两得的顺水人情,人家当然愿意干了。” 丁子木还没反应过来,杨一鸣倒是立刻明白了:“多少钱?” 袁樵摇摇手指:“不少,但也没多到我出不起的地步,总之这笔钱以后我会从丁子木的工资里扣掉。” 杨一鸣笑了:“那你得扣到猴年马月去?” “那可不一定,”袁樵冲丁子木挤挤眼睛,“是吧,木木?” 丁子木知道他指的是那个分店,也知道袁樵和杨一鸣是在努力消除他的紧张,但他就是放松不下来。一想到里面的那个人和他干的事儿,丁子木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想要冲进去狠狠揍他一顿。 杨一鸣看了看丁子木越来越青白的脸色,带头大踏步地往里走:“进去吧。” 这是一个废弃了一段时间的仓库,阴暗又肮脏,到处都弥漫着一股子浓重的霉味,开在墙壁上端的狭小的窗户漏下满布灰尘的光线。 从一个角落里传来嘶哑而又痛苦的嚎叫声。 袁樵让丁子木他们隐在一个巨大的箱子的阴影里,他压低声音说:“我去问就好了,木木不要露面。” 丁子木犹豫了一下,攥着拳头点点头。 袁樵转身向那个角落走过去,丁子木的眼睛逐渐适应了仓库里的光线,他能隐约看到在角落里还站在几个人,有人手里拎着木棒一样的东西。袁樵停下脚步扭头冲旁边的一个人说了两句话,那个人一言不发地摆摆手,带着那几个人走了。 袁樵冲着那个角落慢慢地蹲下身子,他伸手做了一个动作,那个嘶哑的吼声更加的痛苦。 丁子木听到袁樵说:“你一个刚出大牢的人居然敢赌那么大的,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丁奎强扯着嗓子吼叫:“去找丁子木,去找丁子木,父债子偿,天经地义他就该还钱。” 袁樵忍不住笑了一声:“你知道我是谁吗?” “老子管你是谁,去找丁子木,我知道他在哪里,他手里有十几万。” 丁子木悄悄地捏紧了拳头。 袁樵挪动了一下身子,让自己的脸暴露在光线中:“有没有觉得我很脸熟?” “你……”丁奎强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呼吸越来越急促,他说:“你是丁子木的老板?” “嗯,看来你跟踪的工作做得不错。”袁樵点点头,“所以我告诉你,丁子木不会掏一分钱的。” “你,你,你跟他们是一伙的。” “废话,难道我跟你是一伙的?” 丁奎强到这个时候终于明白过来了什么,他问:“丁子木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就想知道一个名字。你如果说了,这笔债就一笔勾销,如果不说……”袁樵沉下声音说,“我得告诉你,你的债主可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哈哈哈哈,”丁奎强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地笑声,但是笑了没几声就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就知道,在大牢里那帮条子天天问,天天问,我就说嘛,都他妈狗年马月的事儿现在才想起来问……行啊,在这儿等着我呢哈,你告诉那个小杂种,老子一辈子都不会说,老子就让他恶心一辈子。” 丁子木的身体猛地摇晃了一下,杨一鸣握紧他的手。 袁樵的声音依然平稳:“他会不会恶心一辈子我不敢说,不过我敢肯定你这辈子是没好日子过了,准确地说,你就再也没有人过的日子了。” 丁奎强显然是被打怕了,他迟疑了一下,但又虚张声势地嚷,“丁子木你个小杂种,;老子告诉你,老子就是不说,老子就让你恶心一辈子,你一辈子都是被人……啊!”丁奎强爆发出一阵痛叫,伴随着痛叫的是拳头砸在**上发出的闷响。 丁子木终于忍不住了,他转动了一下手腕挣脱杨一鸣,沉声说:“你放开我。” 杨一鸣:“丁子木?” “我一定要去。”丁子木低吼道。他双眼赤红,浑身散发着凶狠的气息,一把推开杨一鸣冲了过去。 丁奎强看到丁子木时哈哈大笑起来:“老子就知道你在。” 杨一鸣紧跟着冲过来,站在丁子木身后,他总觉得丁子木的周身的气息紊乱,让人不安。可是丁子木的神色却异常冷静,他低头看着蜷缩在地上的丁奎强,身上沾满了泥污和血迹。 丁子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在他身后的杨一鸣看到他肩膀的起伏。 “袁大哥。”丁子木看向袁樵。 袁樵点点头表示明白,然后把手里的棍子交给丁子木,自己转身走出了仓库。 丁子木又看向杨一鸣。 杨一鸣摇摇头:“你知道我不会走的,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一定要在。” “可是杨老师,有些事我想单独问问他。”丁子木意外地强硬,他看着杨一鸣,“行吗?” 杨一鸣在这一瞬间有些迟疑,丁子木上前一步抱住杨一鸣的肩膀:“杨老师,我知道你担心我,但你能不能信任我一次?” 杨一鸣被“信任”连个字打动了,他犹豫了一下,再次追问:“你真的可以吗?” “可以。” “我不出去,站在门口可以吗?”杨一鸣问。 丁子木看看远在二十米开外的大门,点点头。 杨一鸣松开手,倒退着一路走到仓库大门口,紧张地注视着这个小小角落,光线不甚明亮,但影影绰绰地也能看个大概。 丁子木看着杨一鸣退了出去,转过脸来看着丁奎强。丁奎强扭曲地笑一下,浓痰在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你真想知道?” 丁子木放下手里的那根木棍蹲下去,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地上的丁奎强,仿佛在看一堆让人恶心的腐肉。 丁奎强忽然露出极其贪婪的神色,他说:“你要想知道我就告诉你,不过我要三十……” 丁子木忽然挥拳狠狠地砸了下去,果断又凌厉。 丁奎强完全措手不及,在他看来,丁子木肯定会愿意出一大笔钱要到那个名字。他有些怕现在的丁子木,但是并不怕这件事暴露,因为那个人现在是不是还活着都没人知道,况且他很清楚在这件事里,自己是从犯,最多就是个“强制猥亵”。所以,如果能用那个名字换一大笔钱,从此跟丁子木井水不犯河水,倒也不是一件坏事。 但是他没想到的是,丁子木一言不发地直接就挥了拳头。这一拳狠狠地砸在了脸上,瞬间他就觉得耳鸣如锣鼓喧天,眼前一片漆黑,在一阵剧烈的眩晕之后才感到难以忍受的疼痛。这疼痛让他忍不住大叫,但是嗓子眼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嘶哑的声音。 丁子木这一拳打在他下颌上,他叫都叫不出来。 “我一分钱都不会给你。”丁子木说,“丁奎强,有一件事你没有弄明白。我想知道那个名字只是因为我想让他得到应有的惩罚,但这并不意味着我最恨他。” 丁奎强趴在地上,脸贴着肮脏的水泥地,嘴里有血和灰土的腥臭味,眼前一片朦胧看什么都是虚的,在巨大的耳鸣声中他隐隐约约听到了丁子木的话,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丁子木说:“跟你比他要排第二。” “为……为……什么?老子……是你爹。” “现在你承认是我爹了?”丁子木冷笑一声,“晚了二十多年了。” 丁奎强的脑子里嗡嗡地响成一片,强烈的恐惧感让他浑身冰冷。 “所以,丁奎强你听好了,”丁子木压低声音说,“你说了,可以进监狱;不说……” 丁奎强慢慢瞪大眼睛。 “不说的话,你的债主会让你觉得还是监狱里好。你也看到了,他们不会找我要钱的。” 丁奎强喘息了一阵,努力翻个身仰视着丁子木:“有本事……你杀了我啊。” 丁子木摇摇头:“杀了你我还得进大牢,你不配!告诉你,我会好好活着,活得比你这条狗强。我要你一辈子被债主追打,让他尝尝棍棒相加的滋味,我要你知道,当你老到连爬去大街上讨饭的力气都没有时,只能磕头乞求别人赏你点儿剩菜剩饭是个什么滋味。丁奎强你知道吗,你打死了妈妈,几乎毁了我一生,说实话让你进大牢简直便宜你了,你要是不说我也不强求,不过外头的那些人会让你生不如死!” 丁子木站起身拍拍手,轻蔑地说:“行吧,你就带着这个秘密进棺材吧。不过我要告诉你,这个案子已经重新立案了,警察有那个人的指纹、dna,我知道那个人肩膀和后腰有疤,街坊四邻你的那些狐朋狗友我们会一个个去走访,你就乞求他永远不要犯事,否则一样会被抓住。等那个时候……”丁子木用脚尖踢踢丁奎强满是泥污的脸,“到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后悔’了。” 说完,丁子木转身往外走,他刚迈了一步就听到丁奎强说:“等等,我告诉你。” 丁子木顿一下,转身又蹲了下来,还没来得及张嘴,就听到丁奎强咬牙切齿地骂道“小杂种”,眼角的余光就看到在阴影里的丁奎强的右手抡了过来。电光石火间,他发现刚刚顺手放在脚边的那根木棍已经不在了。几乎是同时,丁子木下意识地伸手去挡,然而还是没挡住。木棍的力道不大,但是从侧面抡过来时正好砸在额角。 似乎并不疼,但是丁子木感到了一阵眩晕,黑暗瞬间把他淹没了。 地上的丁奎强挤出一点力气不停地咒骂:“丁子木,你个忘恩负义的小野种……” “谁说我是丁子木的?”大丁满不在乎地抹抹额头,冷冷地说,“又用这招啊,废物!” 丁奎强喃喃地骂着,根本不听大丁在说什么。 大丁站起身,笑了一下,那笑容让人害怕,他毫不犹豫地照着丁奎强的下|身踩下去,这次丁奎强终于挤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听得站在大门口处的杨一鸣忍不住往里走了两步,里面黑黢黢的看不太清楚,他扬声问:“二木?”。 “杨老师我没事。”大丁镇定自若地说,“他也没事,死不了。” 杨一鸣想要说点儿什么,但还是忍住了,又退回到了门口。 大丁居高临下地看着丁奎强,脚下微微用了点儿力,丁奎强痛得脸都白了。 “疼吗?”大丁淡淡地说,“再忍忍。” 丁奎强的双手死死地抱住大丁的腿,想要把它从自己的身上搬开,可惜大丁踩得死紧。 “丁奎强,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个胆子。”大丁说,“看来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你,你个小……”他后半段话没说下去,因为大丁踩得更用力了。 “现在什么感觉?”大丁平静地问,“你知道在孤儿院里生活是什么感觉?你在废墟里生活过吗?四处漏雨的那种废墟?你被人指着鼻子骂过吗?” 丁奎强狂乱地摇着头,痛得嘴唇抖作一团,想垂死的野兽一样发出嘶哑的吼声。 “就是你现在这种感觉,”大丁一字一顿地说,“就想赶紧死掉。” “不不……”丁奎强迸出这么几个字,手上的力道却渐渐弱了,他已经疼得快要虚脱了。 大丁轻轻转动了一下脚,碾得丁奎强像被电击了一样整个人弹了一下。 “因为你,我这辈子没爹没妈没亲人没朋友,一个人孤零零过了那么久,你试过一心一意想要对一个人好,可人家正眼都不看你一下的感觉吗?所有人都希望我消失,都觉得我多余,你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么?”大丁的声音很低没有一丝起伏,毫无感情,就像一个准备从容赴死的人在交代遗言一样。 丁奎强已经痛得有些神志不清了,他彻底松开手了,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嗯,跟你现在的感觉差不多,可能还要更疼一些,毕竟你疼一会儿就可以死了,我可是疼了很多年。” “我,我,我告诉……告诉你”丁奎强拼着最后点儿力气书。 大丁松开脚,歪着头看着瘫在地上的丁奎强,笑了,他说:“你不懂吗?我只想亲手弄死你,其他的,我不在乎。” 丁奎强剧烈地喘息着,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大丁,他断断续续地说:“你,你,你不是想知道……” “不想!”大丁打断他的话,“想知道的那个人不是我,何况他也无所谓了。至于我嘛,弄死你我就知足了。” 丁奎强瞪大眼睛看着大丁,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惊恐,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对方是真的只想要他的命! 大丁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他慢慢地把手卡在丁奎强的脖子上,渐渐用力,他说:“我不怕死,不知道你怕不怕。” “洪兴达,他叫洪兴达!”丁奎强攥着大丁的手腕,挤出了最后几个字。 大丁依然掐着他的脖子:“跟你说了,我对那个名字没兴趣。” 丁奎强浑浊的眼睛里,恐惧几乎要满溢出来,他浑身抖得像筛糠一样,终于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大丁却慢慢松了手,他扶着旁边的一个大木箱子站起来,嫌弃的用脚尖踢踢躺在地上的丁奎强,小声说:“最后再让你小子一次吧。”然后转过身往杨一鸣的方向走了过去。 杨一鸣在他转身的一瞬间就跑了过去,大丁走着走着就开始打晃,杨一鸣加紧了脚步在他倒下的一瞬间抱住了他。 “丁子木!”杨一鸣大喊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仓库里形成了巨大的回响,门口的袁樵撞开门就冲了进来。 大丁攥紧杨一鸣的衣领,贪婪地盯着他,不管杨一鸣问什么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你怎么了?”杨一鸣顾不上大丁的眼神,着急的翻看他的身上,就怕受伤。 “洪兴达。”大丁说,“他叫洪兴达,以前住南岭洪家沟。” “你怎么样?”杨一鸣的注意力全在大丁身上,大丁脸色惨白,气息都很弱。倒是旁边的袁樵说:“有名字就好办,肯定能抓住他。” “我没事。”大丁抓住杨一鸣的手腕摇摇头,“杨一鸣,我到底还是留了他一条命。” 杨一鸣听到大丁叫的是自己的名字,猛地瞪大眼睛看着大丁:“你……” “这种事我来就行,”大丁露出轻蔑地笑,“他能问出个屁来。” “嗄?”袁樵楞了一下。 “没说你。”大丁冷淡地丢下一句,连眼神都不往袁樵那边瞟一下。 杨一鸣让大丁靠在自己身上以便坐得更舒服些,他焦急地问:“那你现在怎么样?哪里难受?” “担心我?”大丁笑一下,“别叽叽喳喳的,娘们似的。” “行,我不娘们,那你有本事也别跟个娘儿们似的动不动就脸色煞白地晕啊。”杨一鸣气结地说。 “我啊,”大丁松开揪着杨一鸣领子的手,摸了一下他的脸,“我以后再也不会晕了。” “你什么意思?”杨一鸣从大丁的语气里听了出一些不对劲儿,他警告地说,“你想干嘛,你别乱来。” “我要想乱来,你管得了吗?”大丁嗤笑一声,“你看好那个笨蛋就行,不用管我。” “你……” “行了杨一鸣,”大丁喘口气,说,“我懒得听你那些大道理,这辈子我只听我自己的,临了临了,你能让我清静点儿吗?” “大丁!”杨一鸣顾不得在旁边已经听傻了的袁樵,低吼道:“你不能这么做,他会伤心的。” “你会吗?” “会。” “别瞎扯了,你有什么好伤心的?”大丁冷笑一声,“甭管怎么着,最后不都得走到这一步吗?早一天晚一天有区别?虚伪!” “……”杨一鸣觉得自己在大丁面前完全是赤|裸裸的一个词——虚伪! 杨一鸣哑口无言的时候,袁樵终于找到了插嘴的空间:“木木,你怎样?你这是……说的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大丁淡淡地说,“这事儿跟你没关系,不过……还是谢谢你吧。”这个“谢”字说的要多敷衍有多敷衍。 “木木?”袁樵震惊得无以复加,只是喃喃地说,“我觉得你……不太像我认识的那个丁子木。” 大丁一扯嘴角:“也许,你从来就不认识真正的丁子木。” 说完,大丁闭了一下眼,像是自言自语地说:“不过我走了没准儿你就认识他了。” “去哪儿?我说了你别乱来。”杨一鸣收紧一下手臂,心里一沉——“当副人格主观认为自己死亡时,他就有可能消亡”书上的话立刻浮上心头。 “以后再也不会乱来了,我来都不会来了。”大丁说,“你看,我都学会说冷笑话了。” “大丁!”杨一鸣的眼眶通红,他觉得心里梗着好大一块,堵得他几乎窒息。 “嘘,”大丁竖起一根食指在嘴唇前,“别嚷,我不想让他听见,以后也不用知道。压住他太难了,真的,现在我已经压不住他了,本来一开始就不想让他出面的,但是我压不住他,要不是那个老混蛋给他一棍子……不过还好,以后也不用压了。” 大丁微微喘口气,继续说:“你记住了,那个名字是袁老板问出来的,不要告诉他这些。就这样吧,这样很好,我们互不相欠。”大丁盯着杨一鸣的嘴唇,再摸摸自己的唇,轻轻地说,“我们互不相欠,谢谢你。” 说完,他忽然闭上眼瘫软在杨一鸣怀里。 “大丁!”杨一鸣徒劳地大吼一声,仓库里只有一声声回响“丁……” 第九十章 丁子木是在卧室醒过来的,他睁开眼睛时天已经全黑了,杨一鸣就坐在边。 “杨老师,”丁子木慢慢地坐起来,“我这是……” “没事,”杨一鸣在他身后塞了一个枕头,让他靠坐在头,“你挨了一闷棍,晕了。” “我记得那一棍力道不大啊,丁奎强都那样了能有多大劲儿?”丁子木有些疑惑。 “那谁知道?”杨一鸣从头端过来一杯水递给他,镇定地说,“可能是你最近身体有点儿虚弱。” “是吗?”丁子木狐疑地说,“难道不是大丁或者郑哥徐霖他们来了?” “你觉得徐霖可能吗?他躲都躲不及。”杨一鸣笑一声,“郑哥压根就不知道这事儿。” “那就是大丁。”丁子木肯定地说。 “那天在小区门口闹成那样大丁都没出来,今天这局势分明就是胜券在握,你觉得大丁可能出来吗?”杨一鸣面不改色地说,“你忘了教授怎么说的?你已经不需要守护了,所以大丁现在应该不会再来了。” “什么叫‘应该不会再来了’?”丁子木问,脸色有点儿发白。 杨一鸣把一杯水递过去:“先喝点儿水,你看你嘴唇干的。” 丁子木接过水杯,带着几分狐疑的神色看看杨一鸣,到底还是听话地喝了半杯水,他摸摸自己的心口:“杨老师,我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因为你被打晕倒了,可能是中暑加上情绪太激动。”杨一鸣把杯子接过来,“饿吗?我给你煮碗面去。” 丁子木摇摇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 “唯一的不对是你居然到现在都没有问丁奎强招了没有。” 丁子木楞了一下,似乎才刚刚想起来这个问题:“对啊,那个人是谁?” 杨一鸣顿了一下,试探着问:“你怎么知道丁奎强就一定说了,万一没说呢。” “呃,一开始他的确是没说,不过……”他再度摸摸自己的心口,“杨老师,我心里很确定他说了……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大丁……” 杨一鸣叹口气,俯过身子去压住丁子木,唇齿相依耳鬓厮磨,半晌才离开。丁子木微微喘着气,却坚持问“你告诉我,是不是大丁?” “不是。”杨一鸣肯定地说,“当时你被打晕了,把我吓坏了。袁樵那帮朋友冲过来狠狠地揍了丁奎强一顿,啧啧,打得我都看不下去了。然后袁樵那小子又出来作好人,答应帮他把钱还了,最后他还威胁丁奎强,如果不说不但要挨打,还要给他注射毒品让他上瘾,一辈子生不如死。反正软硬兼施,丁奎强招了。”杨一鸣睁着眼睛说瞎话,反正袁樵也不是好人。 丁子木看着杨一鸣,半晌之后笑了一下:“杨老师,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我要绝对信任你。” 杨一鸣点点头。 “那就不要骗我,大丁是不是来过?” 杨一鸣犹豫了一下,然后用力呼噜呼噜丁子木的头发,扳过他的脸和自己面对面,杨一鸣说:“二木,你愿意大丁留下来吗?” 丁子木脸色骤然变得苍白。 杨一鸣:“说实话,绝对实话。” 丁子木死死咬着自己的牙,下颌骨都凸了出来,他盯着杨一鸣的眼睛不说话。 杨一鸣毫不留情地追问:“二木,你老实告诉我。你愿意大丁永远留下来吗?” 丁子木颤抖起来,他狠狠地闭上眼睛,猛然摇头。“不。”他从牙缝里迸出一个字。 “为什么?你不是很喜欢他吗?他留下来不好吗?”杨一鸣近乎残忍地追问,似乎要把丁子木逼到绝境。 丁子木睁开眼睛,眼底有血红的痕迹:“因为,我,不需要他。” “为什么不需要?” 丁子木被逼到绝境,爆发出来无限的勇气:“我长大了,我有足够的能力保护自己,我可以生活的很好,我有朋友有你,有妈妈和姐姐,还有一个大哥,不会再让人欺负。” “他的存在会干扰到你的生活吗?” 丁子木的脸色苍白得像个死人。 “很残忍对吗?”杨一鸣冷酷地说,“你知道他是一个好人,你喜欢他,但是却不希望他存在,因为他的存在势必对你是个威胁,他一定会影响到你的生活,最糟糕的是,你现在并不想要他。这样,是不是觉得自己是个刽子手?” “不要说了!”丁子木大喊一声,攥着的拳头狠狠地砸在上。 杨一鸣闭上嘴,半晌之后才慢慢地说:“二木,这是必然的,我们无法回避。” 丁子木默默地流下泪来。 “他是你的憧憬,或者说是儿时的你的憧憬,你需要他,所以他来了。可是现在,你不需要他了,你每天都在努力过自己生活,你牢牢地把握住自己的生命,你越来越强势,你完全没有给他存在的空间的价值。” 丁子木咬着嘴唇不吭声,只有眼泪不停地滴落。 杨一鸣把手掌覆在丁子木的手上,用力抓住,他说:“他留下又怎样呢?你能放弃自己,把剩下的生命交给他吗?我能去爱他吗?” “不!”丁子木猛然抬起头来,通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杨一鸣,“不,你不能这么做。” 杨一鸣耸耸肩:“要爱我早就爱了,哪儿还等得到现在?我就是想告诉你,大丁是个很自我果决的人,想要,就玩命争取,得不到,就果断放手。所以对他而言,留下其实是一种折磨,那是虚伪的怜悯,他最不需要的就是怜悯。” 丁子木扯扯嘴角:“一般都是他在怜悯别人。” 杨一鸣把手掌压在丁子木的胸口,他说:“二木,大丁没有走,他一直都在这里,永远在这里。” 丁子木低头看看杨一鸣的手掌。 杨一鸣:“我说过,他会在将来的某个地方等着你,然后你会成为他。其实,现在你已经超越了他,他在你的身后,在过去。” 丁子木颤抖着问:“我还能见到他吗?” “可能吧,但是有意义吗?” “他会不会很痛苦,很不甘心?” 杨一鸣说:“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他自己想要留下来,那谁也没办法,同样,如果他想走,谁也留不住。” 丁子木沉默了半晌,“哦”一声低下头:“您去帮我煮碗面吧,我饿了。” 杨一鸣站起身,走了出去。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过了好一阵子,丁子木才摸摸心口:“大丁。” 没有任何回响,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缺失了一大块。 “我想见见你,行吗?” “……” “今天,是你帮了我,对吗?” “……” “大丁,我很多话想对你说,不知道你肯不肯听。” “……” 丁子木等了一会儿,房间里一片寂静,静得让人觉得冷。丁子木把被子往怀里抱了抱,也没见能暖多少,他说:“大丁,我们之间好像从来都没有好好地说过话。其实……我现在也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好像除了‘谢谢’也说不了什么了。” 丁子木揉揉眼睛:“大丁,说实话我一直很羡慕你,你活成了我想活的样子;我也感激你,因为你一直在保护我;杨老师说我会变成你,我只想做得更好……可最后还是你帮了我。我……还不够,但是我答应你,我会继续努力,好好地活着,活得比谁都好。” “不管怎么样,我要说声谢谢你。你放心,我会好好地,杨老师也会好好地。” 房间里一片寂静。 丁子木摸着心口:“这一辈子,我不会辜负你。” *** 一个月后,丁子木站在了原告席上,十四年前的物证在法庭上一项项摆开,站在一庭旁听者面前的丁子木镇定自若地将往事详详细细地复述了一遍,每一个细节都能对上,每一个场景都被还原。 听众席上传来细细的议论声,大家看向丁奎强的目光充满了愤怒,丁奎强在被告席上站都站不稳,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他瑟缩的目光一秒都不敢停留在丁子木身上。 杨一鸣坐在下面为丁子木所折服。 洪兴达,有期徒刑25年。 丁奎强,强制猥亵罪,5年,这已经是最高量刑了。 袁樵看到法庭上冷静到近乎冷漠的丁子木,看他钢板一样笔直的肩背,想起他咬着牙,歇斯底里地说:“我想亲手杀死他”,又想起丁子木提到《二十四个比利》,又想到那天丁子木在仓库里的话……袁樵有些恍惚,隐隐地觉得明白点了什么,但又觉得这太天方夜谭了。 不过……那有如何?袁樵觉得无所谓,丁子木就是丁子木,他不会去没完没了地追问,但如果有一天丁子木愿意说,他也愿意做个镇定的好听者。 杨一鸣问丁子木,只有五年会不会不甘心。 丁子木淡淡地说:“别再跟我提他,让他有多远滚多远。” 十一过后,杨一鸣终于要去教委上班了。整整一个十月,他每天都被主任和周沛追着数落,尤其是周沛,一定要问出他去找弗利德曼教授到底是为了什么案例。 杨一鸣庆幸周沛没有看到过那封邀请函,一路支支吾吾地用“重度抑郁”症打岔,最后被逼急了,答应下次再去找教授“交流”时带上周沛一起。杨一鸣想,反正一年后还得去趟美国,了不起带周沛过去“交流”一下,反正以周沛的水平,在教授跟前只有听训的份儿,而教授当然不可能把丁子木的情况告诉周沛。 这年年底的时候,杨妈妈病情急转直下,丁子木急得不行,在袁樵那里请了长假全天候地守着。杨双明安慰他,能撑到现在已经大大出乎预料了,丁子木就是来冲喜的,冲得还挺成功的。老太太看着自己一双儿女都有了着落,也算能闭眼了。 丁子木听了,笑了一下眼泪直接就掉下来了。 杨一鸣赶在元旦前在市里最好的饭店订了包厢,请了全家人和冯老师、罗飏、宋智,袁樵也接到了请柬,不过顺手就丢进了厨房的垃圾箱里。在酒桌上,杨一鸣拉着丁子木给大家敬酒,挨个讨要红包,丁子木跟在他身后红着脸给每个人剥巧克力。 丁子木说:“我会对杨老师好的。” 大家哄笑起来,杨妈妈笑得合不拢嘴。 杨一鸣大大方方地说:“你一定要对我好点儿,你将来要当大老板的,可不能发达了就变脸负心。” 冯老师说:“我们木木最老实了,你别欺负他就好了。” 罗飏靠着冯老师说:“冯老师你太不了解木木了,他现在可是‘恃而骄’,凶得要命,杨老师完全不是他的对手。” 冯老师说:“我怎么不了解木木?木木那么老实,长得好心也好,特别单纯善良的一个孩子,特有爱心,宁可委屈自己也不会让别人难受,所以杨老师你要对木木好点。” 杨妈妈对坐在自己旁边的冯老师说:“您就放心吧,我家一鸣对感情特别认真,特别顾家又能干,你看他之前对木木尽心尽力的,他才不会对不起木木呢。” 杨一鸣和丁子木捂着脸觉得自家的娘夸起儿子来真是……迷之尴尬。 杨老太太笑着说:“木木啊,吃完这顿饭,明年新年的红包我就给一份了啊,给个大的。” 老太太说到做到,来年过完正月十五老太太忽然陷入昏迷,撑到正月二十在家人的陪伴下微笑着走了。 墓碑上,丁子木的名字和杨一鸣的刻在一起。 七月的时候,半影开张了。 袁樵在堆满花篮的店门口看了半天,问:“半影是个什么鬼?” 丁子木说:“半影就是伴影,像影子一样可以陪伴你一生的人。” “啊?啥?” 丁子木笑了。 袁樵嘟嘟囔囔:“谁陪谁一辈子?怎么陪不好要弄个影子陪,影子能抱能睡吗?” 这第二年年初,春天还未到来,刘国强的电话来了,通知丁子木去监狱,因为丁奎强死了,官方说的死因是肺癌,不过袁樵说过,像丁奎强洪兴达这种罪名进监狱的,那真叫生不如死。 丁子木在杨一鸣的陪同下去了监狱医院,匆匆瞥了一眼尸体后签字,第二天就直接烧了,骨灰也撒进了海里。撒骨灰那天杨一鸣陪着他一起去,两个人站在寒冬的海边,看着狂风把那把灰白色的粉末卷走,瞬间消散。 丁子木拍拍手,张开双臂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终于,结束了。” 杨一鸣伸手把他搂进怀里:“是啊,结束了。” 丁子木把后背贴上杨一鸣的胸膛:“杨老师,你是我最后一个亲人了。” 杨一鸣酸溜溜地说:“你那个袁大哥不是人?” “他不能和你比。” 杨一鸣心里痛快了,默默地抱了一会儿忽然“哎呀”了一声。 “怎么了?”丁子木扭过头问。 这个姿势实在太棒了,杨一鸣顺势低头亲了一下。 “我想起来了,你还有个亲人。”杨一鸣满脸痛苦地说,“我老丈杆子实在太难搞定了,简直要被他折磨死。” 丁子木哈哈哈地笑了起来:“郑哥最近对你好多了,你别不知足。” “我挣得比你多时,他说我良家少男,欺男霸女;我挣得比你少了,他说我不求上进傍大款,老实说,他是不是觉得只有袁樵那样的小老板才配得上你?” “他其实喜欢温柔贤良的。” “我难道不温柔?”杨一鸣嗤笑一声,“他难伺候的要死。我说二木,你就不能控制一下,让他老人家多歇歇?” “两个月也就来一回,你忍忍吧。”丁子木忍着笑说,“其实我一直挺奇怪的。” “嗯?”杨一鸣把下巴放在丁子木的肩颈处,懒洋洋地哼了一声。 “徐霖,他留在了过去;大丁……”丁子木顿了顿,艰难地说,“我觉得他不在了。” 杨一鸣收紧手臂,把人抱得更紧些。 丁子木说,“从那天起到现在,已经一年多了,他一次都没有来过。” 杨一鸣看着眼前的大海,不置可否。 丁子木也沉默了,半晌之后才默默地说:“我应该跟他说一声谢谢的。” “不用。”杨一鸣说,“他什么都懂。” 丁子木吸了一口气,努力振作一下,微微提高嗓门说:“杨老师,我其实挺奇怪的,为什么郑哥会一直都在?” 杨一鸣想了想:“恐怕他会陪着你很久的,不过教授也说他其实对你的生活玩完全没有影响,所以你得适应他的存在,毕竟他充当了你‘父亲’的角色,而且……”杨一鸣带着不满说,“而且他当的还挺上瘾,轰都轰不走。” “我适应啊,”丁子木笑着说,“我这不是怕你不适应吗?” 杨一鸣抓着丁子木的胳膊,把人转个圈跟自己面对面站着,他倾过身子吻住丁子木的唇,轻声说:“只要他不在这种时候出现,我就能适应。” 大海边,寒风伴着海浪,耳畔满是呼啸的声音,单一而又嘈杂。 杨一鸣问:“冷不冷,我们回去吧。” 丁子木摇摇头说:“不冷,就是有点儿吵。一直那么吵,十几年了,不过,现在总算是安静了。” 杨一鸣笑了:“没关系,由他们去吵,反正我只认得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