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遇魂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中土长泰,一处与北境相邻的城县。 不论是明里还是暗里,此地的宁静都将一反既往地被打破。 琼亦坐在小脚店中慢悠悠地品着土碗内的粗茶,就好似那是什么上等的茗茶一样。 她呷一小口茶缓缓咽下,手指不留痕迹地在桌上轻轻划过,皓腕上系着一串银铃没由来地颤了颤,但是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琼亦凝了凝神,却听一侧桌边有人道: “听说了吗?城南姜家有喜事要办了!……” “早听说了!是姜家小姐要出嫁了,结亲的那头啊是李府的李公子,人言这姜小姐美貌过人,李公子才高八斗,坊间里说,这可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姜李二府都发帖了,后日成婚!” “届时可得去沾沾喜气!” 琼亦放下茶碗,茶沫子在碗心里绕着圈子,又听他们继续道: “不过啊,我听说这出嫁的姜小姐不是姜氏嫡女,似乎是个过继来的?” “这我可不知了。” “你不知?那我可要和你说说了!出嫁这位小姐,曾经姓叶,是姜大夫人的娘家人,家里不知遭了什么难被接到姜府,自打来了姜府后那可是老爷疼爱夫人喜欢的,很快就成了府里实打实的小姐!” “啧啧……真是命好啊……” 琼亦垂着眸子,不去留意那跪在小脚店门口的阴邪之物,可那物执意跪身在烈日之下,残留的魂魄被阳光灼伤至丝丝湮灭而去,连带着她纳铃里的魂灵都为之发怵。 她感知的很清楚,那是一只魂,是一只快要魂飞魄散的活魂。 琼亦叹了口气,心道,这是特找上门来的,可又有得忙了。 她起身,腰上形若铃兰的白玉佩饰从膝上滑坠到腰间,晃了两晃,与连成一串的银铃相碰发出脆响。 “店家,结账。” 抬脚跨出了店门,琼亦盯住面前那只活魂哑然很久:“……姜小姐?” 苍白的活魂虚弱地躬身,长拜不起:“求仙人,救我……” * 两日后,姜府。 门前,红绸高挂,锣鼓齐鸣。 琼亦站在热闹拥簇的人群后,望着姜府大门,指尖摩挲着腰间悬挂的纳铃。 姜府门前被赠礼送亲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门庭若市,她来此处可不只是图个热闹,而是因为这婚礼与那日现身的活魂息息相关,她受人之托,特此前来探查。 琼亦并非凡人,她是一名修道者,游历神州的行途中渡化亡灵,引魂往生,虽刻意隐姓埋名,却依旧名扬中土人世,只不过是个但闻其名,不知其貌的恶称,唤作渡灵人。 那日,小脚店外,她遇见了身为鬼魂的姜家小姐。 活魂伏跪在地,素衣着装,黑发倾垂,在她身前一一道来: “我名姜芷若。乃是城南姜府家的独女。” “我遭小人毒害,叶氏叶听兰夺我身份,占我家人,逼害我致死。” “我身怀冤恨而亡,深知化鬼为秽物,不得出手伤人,恐忧弟弟性命,只得来求助于您。” “您是渡化亡魂,引灵归生的仙人,求求您,帮帮我,救救我弟弟!” 姜芷若的魂身已经近乎透明,怕是再在日光下多晒半炷香,便会魂飞魄散,永离人世。 琼亦轻轻摇头,递手而去:“起来吧,姜姑娘。”她拉起姜芷若,道:“我不是仙人,只是个游历尘世的渡灵者。” 渡灵,即普渡弥留之魂,为化执念,圆夙愿,赴往生。 姜芷若眉头紧锁,双眸微红,语气几乎低到了尘埃里:“求您慈悲……帮帮我,求求您了……” 琼亦半垂眼睫,在韵紫的眸色中添了分阴影。 “我不为求渡己……”姜芷若双手奉至身前,向她深深拱手行礼,“只求您救我弟弟,他是这世上我唯一放不下的人了……只要他安好无虞,即便我不得往生,也再无遗憾……” 琼亦捏了捏眉心,作为渡灵人时常碰见大小冤案等麻烦事,她还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 见她沉默不语,姜芷若反而将身子躬得更低了。 琼亦思忖半响,道:“先起身吧。” 一人一魂寻了个偏僻无人的阴暗角落,琼亦催动真气为姜芷若安魂抚伤,双腕之上铃声清脆,纯白光芒星星点点,宛若飘雪。 “好了。”琼亦收式,嘱咐道:“姜姑娘,活魂只可在人间停留七日,再想长留,便是有了非分之念,会化成邪鬼的。今日,已是你离世后的第五日了。” “我猜你应是病体离世,魂魄本就羸弱,切不可再现于日光之下。” “多谢琼亦姑娘。”姜芷若点头应道,想着自己弥留在人间的天数,忽而怔在了原地:“……后日,是第七日……” “嗯。”琼亦并未察觉她的异样,“后日正午,阳气最重,如果在那时你还未渡入轮回,便会魂飞魄散。” 后日,是姜李二府结亲的日子。 而后日正午,正是取代了她姜芷若的叶听兰与李家公子拜堂成婚的时刻。 琼亦后知后觉,意识到时才在心里感叹:在姜芷若身死魂销之时与她曾爱之人成亲,这叶听兰要是真心算计的,当真歹毒! 向来不擅长安慰人的琼亦拍了拍姜芷若的肩膀,以示慰藉。 “谢谢琼亦姑娘好心安慰,我已经不想再为他难过了。”姜芷若抿唇轻笑,满面苦涩,“我爹娘偏袒叶听兰,不论是非曲直,什么都不肯听我说,只当是我的错……” “姜府现今唯一对我好的,只有我弟弟姜从澜。” “他从小养尊处优,虽是个不爱听学的脾气,可骨子里是个有担当的好孩子,他肯在万人冷眼时挡在我身前,保护我……结果我这个做姐姐的,不但帮不了他,反而……反而害他遭人诘责……” 姜芷若说罢,掩面叹息。 “姜姑娘,既然祸患是由别人带来的,就不用将过错往自己头上揽。”琼亦的声音轻婉柔和,如春风过耳,丝絮拂面。 姜芷若咬牙点头:“……嗯。” 她又道:“我今日寻姑娘您来时仓促,跪地逼救,有失体统,因为早上弟弟他来我坟前上香时,指天誓日地说要为我报仇……” “他知道我是被叶听兰害死的,他说,他说……”姜芷若脸色发白:“他说要在大婚当日,拿叶听兰的血祭我。” “我不能让他因我背负上人命!”姜芷若的声音哆嗦着:“那样,他这一生都毁了……他应该,安安稳稳地过下去才对……” “我现身是魂魄,他听不见我说话,也看不见我。我不知怎么才能阻止他,山上野鬼好心为我指路,这才找到了您……” 姜芷若哀切道:“所以,求琼亦姑娘您帮帮我,拦下他,别让他犯下大错……” “你成如今这样,不都是叶听兰害的?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善恶轮回。”琼亦笑了笑,指节在系挂玉铃兰的红绳上绕了几绕,半垂下的眼瞳中闪过一丝让姜芷若倒吸凉气的杀意,“了结她倒是件好事。” 姜芷若大惊:“不,不可!我……”她顿了顿:“我虽恨她,恨她讨得了府中所有人的喜欢,恨她欺我辱我,可杀人这种事,万不可让我弟弟从澜去做!……” “你倒是个好脾气。”琼亦环起双臂,淡淡道。 姜芷若垂首抿唇,她哀求数遍,却一直得不到琼亦应答,心底又是焦急又是拘谨,半晌不知说些什么好。 琼亦拨动腕上银铃,其中一枚铃铛叮叮作响,她道:“帮不帮你,我自会定夺。”一缕雪白而模糊的魂魄从纳铃中飘出,琼亦下令道:“为我们护法。” 魂魄作应,盘旋在她们身侧。 姜芷若略带不解地望着她,只听她道:“姜姑娘,我将要用通灵之术与你同感,如果叶听兰此人真如你先前所言,我会考虑帮你的。” 通灵术,常用于与活魂交谈,与活鬼通感,以重见受术之物记忆。 姜芷若听她如是说,连忙点头:“好,好。……多谢姑娘。” 琼亦指尖隐隐有白光作亮,腰间佩着的玉铃兰嗡嗡轻响,姜若芷将双掌抵来,顿时入坠云间,再睁开眼时,已经变成另一处景象了,正是她初见叶听兰的那日。 第2章 婚宴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叶听兰被接到姜府的那日,身着素色褂子,低着脑袋安安静静地站在堂前。姜母笑着向叶听兰一一介绍府中人物,介绍到姜芷若时,她起身上前拉住叶听兰的手,向母亲浅笑,说自己会好好对待这位远房妹妹的。 琼亦透过姜芷若的视角来看叶听兰,她是位娇弱纤细的女子,长得有几分俏意,却远不如姜芷若那般明艳大方。 眼前画面一日一日地浮现,姜芷若为人纯良宽厚,的确如她所说那般对叶听兰极好,时时来她房中问候聊天,不仅常送吃食,还亲自为她绣了手绢香囊。琼亦看得出,起初姜芷若是真心想交这个朋友的,全然没有留意到叶听兰藏在眼底的冷意。 随着叶听兰在姜府待的时间越长,姜家父母待她就越好,好到隐隐超过了姜芷若这个亲生女儿。 每回府上买了新的稀罕物件,明明是姜芷若先看中选好的,叶听兰却软言软语地向姜家父母讨要。姜芷若懂得谦让,一回两回就让给了她,回回如此,不免心底颇有微词,不愿再让,结果被父母劈头盖脸一顿教训:不就是些珠钗吗?妹妹喜欢,你做姐姐的要让着她! 琼亦心中略有酸涩,她知道,这是姜芷若那时的感受。 只有姜从澜为姐姐打抱不平,可她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突然有一日,叶听兰说自己最喜欢的那支金钗不见了,那可是姜父送给她的礼物,价格不菲。下人们着急忙慌地在府中寻找,找进了姜芷若的屋里,姜芷若想着不过是叶妹妹心急,自己从没碰过金钗,问心无愧,就随她搜房去了。 结果金钗居然在她房中被搜到了! 姜父望着向来乖巧懂事的女儿,怒声叱责道,你若喜欢大可以让我买给你,何必做贼偷妹妹的东西?! 姜芷若想要辩解,叶听兰却细言细语地道,这只是根钗子,早知姐姐喜欢,我就送给姐姐了。 明明就是栽赃。琼亦冷眼看着:这叶听兰还演起来了。 没等姜芷若开口,一旁的姜从澜高声叫道:你怎知是我姐姐偷的?说不准认错了钗子,说不准是下人拿的,说不准还是你偷偷放进去的!少在这血口喷人! 他骂得酣畅,琼亦也畅快不少。 叶听兰委委屈屈哭诉着,姜从澜极力袒护姐姐,最终被姜父认定为错拿,金钗归还到叶听兰手中,此事草草收尾。 姜芷若向来不好滋事,但她没想到,这件事不过是一个开始。 后来一日,陪伴姜芷若从小长大的女侍因为不小心,将污水泼到了叶听兰的裙子上,气得叶听兰抬手就是几个巴掌。闻讯赶来的不只有姜芷若,还有与她约下婚姻的李家公子,以及几位堂哥妹妹。 叶听兰见状直往肺里吸寒气,不断咳嗽,说女侍对她出言不逊,故意拿水泼她,说罢还上下瞄了姜芷若两眼,道:我向来身子孱弱,姐姐记恨妹妹,倒也不至于用这种手段拿我出气吧? 女侍吓得跪倒在地,连连辩解,叶听兰的两个丫鬟一口咬定说她撒谎,就是存心在冬日泼凉水,想让她们小姐生出病来! 姜芷若解释道自己的侍女不可能做这种事的,谁知向来待她好的堂哥完全不听她说话,一脸担忧地望着叶听兰,说,这侍女因护主生恨,犯下大错,要打了板子拉出去发卖。 姜芷若再三解释,再三恳求,希望李家公子能站在自己这边,为她侍女说些好话,谁知李公子却让她别再胡闹了,叶妹妹身子弱大家有目共睹,你更应该担心她的安危才对。 姜芷若一阵心寒与不解交织,却拼命护住了自己的侍女。 隔日叶听兰就发了烧,姜父听言气不打一处来,叫来那女侍要责罚,姜芷若想护她,却被人死死关在了屋里,眼睁睁看着陪伴到她这么多年的女侍被痛打、发卖。 此后,麻烦事一件接一件往她身上贴:因外出赏花与别家公子多说了两句话,便传出了为人不贞,愧对李家婚约的流言,在家中被父亲重罚,姜母劝阻,最后罚跪祠堂半日;在院中散步时屋瓦坠落,叶听兰不知从哪来推开她,将她迎着面重重推进了蔷薇花丛,差点破了相,父母心疼因为救下她而被瓦片擦破皮肤的叶听兰,对着满身刺痕的她一顿责骂……;赴城中集会时,衣裙在街头破开,受众人奚落,成为满城笑柄……诸如此类,数不胜数。 琼亦自道门大族长大,这等阴邪肮脏,钝刀磨人的手段听闻不少,却根本没有亲身体会过,与姜芷若通灵同感经历这些事,胸中不自觉有了怒意。 后来,李家公子明知姜芷若背信弃义的传言是假的,还是以此为幌子,与叶听兰勾搭在了一处。姜芷若因此悲不自胜,患了场重风寒,落下了病根,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好。 琼亦心中有些猜测,怕是叶听兰做了什么手脚,使了阴招。 再后来,叶听兰几乎是名正言顺地成了姜府的大小姐,不仅过继到姜家,更了姓氏,还受着姜氏父母的疼爱,而真正的大小姐每日待在病榻上,望着屋梁,心如死灰。 直到她重病致死,府中上上下下,只有姜从澜一人照顾心疼她。 姜芷若病逝在几日前,初夏深夜。 窗外的萤火忽闪着,光芒微弱,她想起身观萤,可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呼吸越是微弱。 遥夜泛清瑟…… 西风生翠萝…… 残萤栖玉露…… 今我还奈何…… 若是……待我病好,去院子里瞧瞧这萤火,就好了…… 而后缓缓闭上双眼,永离人世。 琼亦身子一颤,通灵结束,如梦初醒。 她切身体会到了姜芷若的遭遇,真真太过憋屈。 收回护法魂灵,望着面前面色憔悴的姜芷若,琼亦不再推辞,沉声应道:“姜姑娘,我答应你。” * 从思绪中回身,转到眼前,姜府门檐系挂着火红的灯笼,张贴喜字,就连看门的两尊石狮子身上也戴了红绣球,仗势喜庆而盛大。 今日,是姜芷若离世的第七日,也是姜李二府成亲的大喜之日。 琼亦跟着赴宴人流进了姜府,环视四周,心道:“商贾之家,朱门绣户,宅子倒不小。” 见身前小厮抬手请示,索要随礼,她从长袖中取出一贯钱丢到他手上,头也不回地向里走,心道:渡灵这破锣差事,不光挣不得银子,还时常倒贴呢。 待在琼亦腰间纳铃中的姜芷若动了动,以寻常人无法听见的声音说道:“琼亦姑娘,今日是我亡故的第七日,过不了多久,我就会彻底消失,对吗?” “有纳铃护你,不会。” 姜芷若安了心神:“嗯。” 屋园中吃食宴饮布设齐全,高朋满座,互相交谈,无人在意只身向内院行去的琼亦。绕过几间厢房进入里院,里院内人也不少,都是姜家亲友,巴望着等新娘子着好衣装,带上凤冠霞披后将她迎出姜府,送上李家派来的轿子。 琼亦还想向屋内走,被一侧女侍拦下:“这位小姐莫急,新娘子还没化完红妆呢。”她打量琼亦两眼,觉得面前这人十分眼生,不像是见过的面孔:“您是哪家的姑娘?这般冒冒失失地进来,要是误了我家小姐成亲的时辰可不好。” 屋外等候的几位妇人应当是姜府亲眷,见着陌生的琼亦,交头接耳叽喳道: “这是城中的哪位小姐?” “不曾见过。” “模样好生白净,倒是清丽过人。” “应当是前来吃喜酒,园子大,绕迷了路……” 她们声音压得极低,但琼亦并非常人,听得一清二楚,她面上浅笑,等这几人议论完后迎上目光,微微屈膝颔首行礼,“夫人好。”琼亦说道,她体态得当,礼仪毫不逊于大家闺秀,更让面前夫人们信了这位姑娘是来自哪家名户的贵客。 “我随家中兄长而来,此前听言姜小姐美貌如花,本是想着如果我运气好,说不准能正巧赶上新娘子出来,瞧上一瞧。” 琼亦说这番话时,似有铃声响起,声响微弱,很快就消失在前院吹奏的喜乐声中。 站在最前的夫人轻摇团扇,笑道:“却是不巧,我家姑娘还在上妆,怕最快也得一炷香的时辰才能出来。” 琼亦噙笑,话题一转:“这样啊,说来,我家兄长与府上姜小公子是好友,兄长在前头客房没见到他,还想托人问问他去哪儿了呢。” “哎哟。对呀,从澜那孩子去哪了。”夫人突然想到了好久不见踪迹的姜从澜,“前日早早离府不知去哪厮混,昨日活儿连影子都没见到,这小子……”她口中念着,转头望向琼亦时却转成了一副笑脸:“我猜啊,是从澜他姐姐要离家出嫁,他舍不得,就偷偷躲起来了,这孩子向来是个不受约束的性子,自在。” 琼亦陪她笑着点了点头,“那夫人,我不便多加叨扰,去前院落座了。” “嗯,快去吧。” 第3章 现身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转身收起笑容向院前走,方才趁着几位夫人不在意,她施法放出御灵去探查屋内情况,现在御灵已经归身,同时也将消息带了回来。 “琼亦姑娘,如何?”姜芷若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屋内就叶听兰和三个为她梳妆的女侍,没有旁人。你弟弟不知躲在哪里。”御灵在琼亦掌心盘旋,她淡淡问道:“方才那位夫人可是令堂?” 姜芷若一怔,答道:“是……” 明明该赴宴接客,却守在闺房前亲自送不是自己亲女儿的外人出嫁,琼亦觉得离奇又可笑:“对叶听兰还真是视如己出啊。” 姜芷若沉默许久:“阿娘她……”她似乎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浅浅的叹息:“没什么。算了……” “你弟弟想杀叶听兰,此时不在家中,他能在哪动手?”琼亦思索着:“上了花轿可就得去往李府,等到那时动手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从澜的想法向来叫人捉摸不透,我……猜不到。” 二人说时,琼亦已经回到了宴堂上,人人相贺,座无虚席,她站在角落细看在座的每一人,他们谈笑作乐,是人世欢愉,与她不相干,也与天人永隔的姜若芷再不相干了。 “新娘子来喽!新娘子来喽!” 里院中不知谁唤了一嗓子,宴厅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屋外的铜锣开始吹奏,鼓声一阵接过一阵,宛如雨点,越是密集热闹。琼亦待到今日这个年岁也没见过几次大婚场景,一时被乐声刺耳地发了懵,恍恍然了起来。 她想起了阿萝。 那年,她的姐姐竺云萝大婚,云台雾绕,红绸漫天。 身旁站着的那人见她神色惊羡,轻笑道:往后,我们的婚宴会比这还要热闹的。 可在这中土,谁都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心神仅仅只是飘忽了一瞬,琼亦转头望向厅堂门口,正是接亲来的李家公子,他一身朱红色的新郎服,头戴红冠,腰环金边玉带,是个眉目周正的青年郎。 而在厅堂与里院连接的那一头,身着红缎彩绣霞帔的新娘,在一左一右侍从的搀扶下缓缓走来,遮面的红盖头上金色孔雀栩栩如生,在步履摇曳中似是活过来一般。 姜夫人双目含泪拉住叶听兰的手,在众人的劝说打趣下不住地念叨着:“好……女儿出嫁,是喜事,我不该掉眼泪的……” 其夫拉住妻子以示安慰,二人眼眶通红,眼底的不舍都要溢出来了。 “今日,你二人结为夫妻,往后,相爱相敬,携手一生。“姜父向二人嘱咐道,叶听兰轻轻应着:”是“,李公子行礼道:”多谢岳父教导,我定会好好对待兰儿,不会令她受半分委屈的!” 纵使姜芷若在心底告诉了自己千万遍,不要再为这些往日一次次让她心寒之人而难过了,可是在此刻,看着他们幸福喜悦的模样,她仍不可自抑地感到痛苦。 蜷缩在纳铃里的她,从心到整个身子都无比冰凉,苦楚如针般一根根扎进皮肉里,最后在骨子里灼成了疮。她咬着牙不肯发出一点声响,她在死前就发过誓,再不会为这些人哭了。 “好了好了!快拜一拜父母吧!再待一会可就要错过吉时了!”座下人群不知谁大声笑道。 人群起哄作笑,在众人笑声中,新郎新娘二人共拜父母,而后在欢送祝福声中一齐走出姜府。 琼亦随着人流往厅室外走,心中自语道:叶听兰都快上花轿了还不见姜从澜动手,莫非他其实是在唬人不成?到了李府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姜从澜哪还能杀得了? 又想道:姜芷若是个温良的软性子,只求我拦下他弟弟行凶,没要求我替她报仇。那只要我随着接亲车队盯梢叶听兰一整天,保证他今日不杀人,等过了这头七,即刻渡她往生,此事就算结束了。 恶人自有报应,我哪能盯姜从澜一辈子。 琼亦背着手缓步向前,腰上的玉铃兰一搭一搭地跳着,还没走出多远路,人流就堵在了姜府大门前,玉饰撞在了暗青裙摆上,晃悠悠地停下。 她踮起脚,视线越过人群,叶听兰和新郎早就走出了府门,街前的锣鼓越敲越旺,依稀传来了铜钱落地的清响,琼亦估摸着是登轿之前的礼节,广撒铜板以显姜府阔气,又为花轿开路讨个彩头,图个吉利。 好不容易推推搡搡地来到了门前,脚还没跨过门槛,街头突然传出一声尖叫,尖叫声如同火势般迅速蔓延,人人逃窜,欢快的锣声戛然而止,尖叫声惊恐难喻。 “啊————” “救命啊!杀人了!——” “来人啊!救命啊!有人当街杀人了!!!——” 本往街上而去的宾客们一下子变了方向,纷纷往姜府内窜逃,琼亦大脑宕机,差点被人流冲倒。 怎么会? 姜从澜动手了? 花轿边七八个壮汉,街上人头攒动,叶听兰声旁又有侍从,又有新郎,他怎么可能持凶接近叶听兰的?! 琼亦拨开身前众人,逆着人流向府前街头冲去,虽然心中还有疑惑,却有些明晰了,脑内只剩下两个字: 花轿! 姜从澜八成躲在花轿里! 叶听兰哪怕不坐进去,只要掀开轿帘,他就完全有机会将她杀了! 装着姜芷若魂魄的纳铃正在腰间疯狂颤动,她疯了一般想要挣脱而出,琼亦按住纳铃,施术封锁,不让她动身离铃。 此时,一股诡异的气息从花轿处传来,琼亦大震,抬眼望去,街头景象果真如她所想:花轿旁的女侍被吓得瘫倒在地,原本几个抬轿的大汉早不知跑去了哪里,叶听兰头上红盖头垂垂欲落,她扶住花轿轿门半弓着身子,一柄长剑从轿中直直插入她身躯,身上的鲜红嫁衣完美掩盖了血迹,从她背上生出的长剑尖端,红得刺目,血一滴一滴地打在石板路上,凝落成花。 琼亦只能看到中剑的叶听兰,轿中执剑之人被卷帘遮挡,无法看清。 叶听兰的气息极度地变化着,琼亦不再与向府中脱逃的人相挤,点地轻功飞跃,从长袖中掏出一铜色摇铃来,此物是她修灵道后所研制的法器,唤作引魂铃。 她满心惊疑:在姜府时我分明御灵探过这叶听兰,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可为何…… 为何现在气息如此古怪! 琼亦摇动引魂铃,铎舌与铃壁相撞,清音刺耳,她冲街上凡民高声喝道:“后退!不要靠过来!” “呵呵……” 叶听兰的身子颤抖着,发出骇人的笑声:“嘻嘻……” “兰儿!”李家公子慌乱地向前靠近,想要救下他那被刺贯了身的新娘,琼亦见叶听兰身上隐隐透出黑气,实属诡异,抬手成诀施法道:“聚气!” 一道气流而过,弹飞了扑向叶听兰的李家公子,琼亦纵身飞上前,唤道:“姜从澜,快松手,从轿子里出来!” “呵呵……你……”叶听兰抬头冲身前人阴阴地笑道:“你以为,你能杀了我?……” “她都死了……就算你杀了我,她也不会活过来!……” 琼亦微微一滞,她在叶听兰身上感受到了妖力,可是又感知到她分明是个常人! “兰儿!——”姜府内传出姜母撕心裂肺的呼喊:“兰儿!”当她看到街上血淋淋的场面时顿时发出一声尖叫,随后两眼一翻,向一旁倒去。 姜父连忙扶住妻子,吓得面色铁青,双眼发白,破口骂道:“定是姜芷若那个毒女!嫉妒成性!蛇蝎心肠!什么都见不得他人好!竟敢在大婚当日找人谋杀自家妹妹!!!” “吵死了!” 琼亦眉头紧锁,回身大喝道,她纵真气施法,长袖纷飞,引魂铃白光闪烁,一道幽长沉闷的击声与她翻转手腕的动作相应,如波涛般向四周而散:“引魂!——” 一声喝下,在场之人无一不眼前一白,头晕眼花,皆被她暂时摄住了魂,倒地昏迷不醒。 姜府门前的半条街巷,在这道铃响后陷入了一片离奇的寂静之中。 琼亦消耗颇大,呼吸不自觉有些急促,她本想着坐在花轿里害怕得不敢动弹的姜从澜肯定也昏了过去,得先将他救出来,不想轿帘竟动了动,里面的人还清醒着,并未被摄住魂魄。 琼亦大惊:怎么可能?难不成花轿中的人不是姜从澜吗? 下一瞬,花轿中传来少年的怒吼声:“你杀了我姐姐!我当然要杀了你!为她报仇!” 叶听兰握着剑,笑道:“……小贱人,就凭你还想杀我?……” 在她掌心乌气腾腾的抓握下,银剑竟开始扭曲弯折,琼亦见势不对,正准备上前出手,却听“轰——”的一声爆破,花轿爆炸开来,断木横飞,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被劲风冲击地倒飞几丈远,他眉目和姜芷若有四五分相似,琼亦一眼便知,他就是姜芷若的弟弟,姜从澜。 姜从澜手里的剑已经断了,一半连着剑柄在他手中,另一半在花轿废木堆中的叶听兰身上。他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抹脸,眼里全是不可思议:“我都捅了叶听兰一剑了,她为什么还能站着?!” 琼亦终于察觉,自己之所以一直没有发现叶听兰身怀妖力,并不是因为她是妖怪化身为人形,藏的深,而是因为她外身为人,体内是妖! 她居然请妖上身,融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第4章 故人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的目光从叶听兰身上挪开,投到姜从澜身上,更是惊得她一怔。 御风诀! 姜从澜手中捏着的一张符箓,其中法诀,她一眼看出,乃是御风诀! 暂不提别的疑惑,比如姜从澜是怎么偷摸着进轿子里的?他在轿子里待着又是怎么不被人发现的?又如他哪来的剑和法诀等等,琼亦最震惊的点,莫过于现在被姜从澜贴在身上,让他御风控住身形的符箓。 因为御风诀是她琼亦独创的法诀! 这世间会使用此术者绝对不会超过一只手的数量,更别提将此诀写进符里,给一个完全没有真气的凡人使用了! 琼亦心里出现了一个完全不着边际的猜测。 难道是…… 她心中惊涛骇浪,行动丝毫不慢,引魂铃上铃音化形,光彩炫目,姜从澜早留意到从姜府门口冲出的琼亦,面目阴沉不少:“这个人刚刚不知道做了什么让所有人都晕了过去,莫不是和叶听兰一伙的?” 琼亦踏风而动,挡在了姜从澜身前,她心中有太多疑问想问,问他手上这符箓是从哪来的?是谁给他的?那人现在在哪? 但琼亦回头,只道:“躲好,别动。” 叶听兰抽出腹中断剑,血洞中隐隐透着黑气,她身子扭曲着,红盖头下发出阴惨惨的笑声,场面离奇又惊悚。 姜从澜握紧手中的剑,不由得后背发凉,他咽了口唾沫:“你是?……” “路过的除妖师而已。”琼亦说着,见叶听兰猛地将断剑尖端向他们掷刺而来,摇动手中引魂铃,铃音倾发,剑刃受击在半空碎裂,片片落下。 姜从澜半信半疑,他可是亲眼看见了琼亦将街上全数人弄得不知死活,根本不像是正经除妖师的手段,与他前日碰到的那位青年相比更是截然不同。 “除妖师?”他抬眉问道,指向叶听兰:“你的意思是……她是妖?!” 乌黑的雾气在叶听兰身侧腾升,她听言笑得花枝乱颤,红盖头终于落了地,露出她白如墙纸一般的脸,鲜红婚服配上这死白面庞,叫人不寒而栗:“哈哈哈哈——” “姜从澜,我本想放你一马,是你自己找死的!” 她说罢,抬起头鼻翼耸动,似乎在闻什么气味似的,而后将目光狠狠钉在了琼亦身上:“姜芷若……她的魂魄为什么在你这!你到底是什么人?!” 琼亦勾唇浅笑:“取你命的人。”说罢腕上铃音清脆,几枚纳铃中的恶鬼受召而出,纷纷向叶听兰扑去。叶听兰双手成爪状,与恶鬼们厮打在一处,不想鬼魄众多,她虽有妖法在身,但寡不敌众,很快被恶鬼制服,压在地上。 姜从澜就算没见过仙门道法,可他也不傻,琼亦那召唤鬼魂的法术一看就是邪术,又听见叶听兰说到他姐姐,更是心乱如麻。 琼亦见叶听兰被鬼魂束缚住,毫不拖沓,引魂铃施法跟上,直直要取她性命。 谁知叶听兰狞笑一声,一下子从束缚中挣脱开,踏步上前冲琼亦而来,琼亦没想到她居然能挣开鬼缚,指尖白光作亮,忽而腰上一个扯动,点空撤步时才发觉装着姜芷若的那枚纳铃已经到了叶听兰手里! 叶听兰捏着纳铃,面容可怖:“……姜芷若,今日我死在这,你也得魂飞魄散!” “你总觉自己金枝玉叶,相貌,钱财,家世,亲人,情郎,什么都有,高贵的不得了,结果这些东西,不还是统统到了我手里吗?嘻嘻嘻……” 叶听兰对着手中的铃铛笑道:“你斗不过我,你不如我……你才是那个没人疼爱的废人!” “我舍命请神上身,万般磨难,就是为了看到你这高高在上姜家小姐,沦落成我曾经的样子!你凭什么生来就有我永远得不到的东西!!!” 琼亦听她尖利嘶吼的发狂样子,知道这是人身濒死,妖邪现身的景象,不禁心道:她变成这样,引妖上身,居然只是因为嫉妒?! 又叹道:仅是妒恨就能产生如此大的恨意?恐怕在妖邪上身前,她的内里就已经疯魔了! 怪不得姜家所有人像被迷了心似的对她好,八成是中了妖术! 叶听兰说完话,恶狠狠笑着紧握住纳铃将它捏碎,拳缝涌出乌烟:“去死!死!——” 琼亦却止住步子,平淡地望着她。 叶听兰这才发觉不对劲,本攥紧的拳猛得张开,那枚被捏成齑粉的铃铛像是火种一般附在她身上,透过皮肉深深灼烧着她的骨髓:“啊啊啊——————” 火苗从她手上开始延伸,蔓延到手臂、胳膊、躯干,乃至全身,叶听兰拼了命地灭火,不论是拍打、妖术还是褪衣,可任她怎么努力,火就是灭不掉。最后成了一个火人在地上不断打滚,里面传来非人般的哀嚎惨叫:“痛啊啊啊————” “恨……我恨你!……” 叶听兰的身体里传出了重音,细细听时,竟有另一个细长的女声在与她一起呼痛尖叫,两股声音像是绳结般纠缠在一起,难解难分: “我们…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除我!……你明明不是除妖师!!!……” “姜芷若,姜从澜……我…要杀了你们!!” “焚炎火……除鬼灭妖……你是盛家的道……” “我明明什么都要得到了!为什么!为什么!!……不!……” “你明明答应我……会给我一切的!救我啊!!!” 火中的人影不断地捶打着身子,怒吼道,可惜无济于事。 “……我才是姜家的大小姐!!!我才是……” “……你们……都……去……死……” 火光中传出叶听兰一字一字的咒骂,最后伴随着火焰被烧了个一干二净,待到火灭时,地上什么都不剩,连一点灰烬渣滓都没有留下。 琼亦面无表情地抖了抖袖子上的灰尘,回身望姜从澜。 少年目瞪口呆,看见她转身过来第一反应是往后退,“你……别过来。”他这么一退,怀里的符箓顺着衣襟掉到了地上,被风刮到了琼亦脚边,琼亦弯腰要捡,只听他大喊到:“啊!我的符!” 符上字迹狂放无比,下笔张扬,琼亦捏紧符纸,另一只手的掌心已经留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了。 这字迹,她不会认错的。 更何况这张符中的法诀,就是她刚才使用的焚炎诀! 琼亦深吸一口气稳住心境:“这些是谁给你的?” 即使目睹琼亦帮他解决了有杀姊之仇的叶听兰,姜从澜仍然十分警惕,没有答话。 “告诉我!”琼亦皱紧眉头,全然没有了先前那般从容平定。 注意到自己失态,她偏过头去沉默半息,语气放缓不少:“我是你阿姐寻来保护你的,现在叶听兰已经被祛除,你能否告诉我这些符箓是何人予你的?” 姜从澜惊道:“你莫骗我!我姐姐已经……怎么可能还能……” 琼亦望了望天,雪白雨云三三两两堆积在一处,日光正盛,“换个地方说话吧。”她环视四周昏迷不醒的宾客们:“他们暂时睡过去了,过会儿会醒的,你不用担心。” * 一处安静郊地。 姜从澜告诉自己,他孤身一人随这陌生女子走远很是危险,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跟过来了。 “你先前说,你是我姐姐找来护我的?”姜从澜压着声音,尽量让自己显得稳重一些。 “是。”琼亦见树林荫翳,已是适合活魂停留的地方了,她摇晃手中引魂铃,附着在铜铃内侧的轻烟慢慢散开,最后凝聚为姜芷若的样子:“姜姑娘。” 姜从澜瞪大了眼睛,但什么也见不到。 琼亦接着捏诀施法,白光四散,姜从澜在脑海中听到了一道脆聆的声响,眼前景物一下子花了起来,他低头揉眼,再睁开眼睛时,身前站着的,正是他的姐姐姜芷若。 “我,我没看错吧……”姜从澜向前迈出两步,“姐姐,是你吗?” 姜芷若见弟弟终于能看见自己,眼中饱含许久的泪水不禁流了下来:“是我,从澜,是我!” “姐姐!”姜从澜大声呼喊着,张开双臂上前搂住姜芷若,姜芷若也迎面向他而来,却不想扑了个空,什么也没有搂住,他重重跪倒在地上。 姜从澜满面不可置信地回头,才留意到姜芷若的身子隐隐透明,一拳重重打在地上,发出深沉低怆的悲鸣:“啊————” 他才意识到,不是他的姐姐回来了,而是他的姐姐,从小疼他爱他的姐姐,真的死了。 这七日荒唐的如梦一场。 见到姜芷若的那一瞬间,他以为是老天开了眼,将姐姐还给了他。 现在才发现,这不过是在告诉他,她已是亡魂,已经不属于人间了。 “姐!”姜从澜扶着膝盖骨站起身子,“叶听兰已经死了!我为你报仇了!!……” 姜芷若唇瓣轻动:“嗯,姐姐看到了。” 她抬手为他拭泪,但是只能看到眼泪掉下去,“好从澜,你是我们家最坚强的孩子,从来都不会哭的。” “姐姐能理解…你想为我报仇,可是我不想你因为我去杀人,做错事……” “没想到叶听兰她居然…是那个样子……” “多亏碰上琼亦姑娘,不然,你肯定命丧在叶听兰手里了……” “……往后的日子,阿姐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你要好好活着,平安活着……” 她说完,缓缓闭上了眼睛,深知正午已至,自己时日无多。 “姐姐!!———” 第5章 重逢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眼见姜芷若即将消散,琼亦抬手施术,引魂铃上光芒散开,竟硬生生将她护了下来,姜从澜见此,直接跪在地面向琼亦求情道:“仙人!您有法子的,对不对?您救救她!救救我姐姐!” “我能留她一时,留不住她一世。”琼亦安慰道:“姜小公子,看开些,人死不能复生。” 姜芷若咬着唇,硬生生地向弟弟挤出了个笑容,“从澜,今日能看到你无虞,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道:“若有来生,我们再做姐弟。” 琼亦从怀中掏出一枚纳铃,这枚铃铛才是最初装入姜芷若魂魄的那枚。她早就料到叶听兰会抢夺纳铃痛下杀手,特地准备了一枚假的铃铛来掩人耳目,真铃铛被她保护地很是安妥,没有出现丝毫纰漏。 她见姜从澜满面悲伤,将纳铃递去,道:“纳铃可多留她三日,这三日,不论是为你姐姐修坟、正名还是别的后事,都尽量安排好。” 姜从澜抹了把泪,知道这已经是琼亦为他姐姐做出的极大襄助了,连连点头:“多谢仙人!” 见他小心翼翼收好纳铃,琼亦终于绕开了话题:“你们倘若还想叙旧,回去慢慢叙,我有话问你。” 她单手指着符箓,用一种极度压抑着的平淡语气问道:“现在可以告诉我,这些符,是谁给你的了吗?” 姜从澜吸了口气,如实回答:“是前日碰上的一个青年公子给我的。”他顿了顿,继续说:“那公子说我身上气息古怪,听说我要去报仇后,他非常好心的送了我这些法符,不光教我使用符箓,还顺了把银剑给我。” 琼亦忙问:“那,他长什么样子?” 姜从澜仔细回忆着那人的模样:“他个字很高,相貌的话……实话说,我还没见过长相那么俊秀的男子。”他边说边比划着,“像话本中写的人一样,面目轩昂,浓眉大眼的,皮肤很白,表情倒是不多。” 姜从澜又道:“他长的很好,衣着穿的却很普通,话音显然不是长泰本地人,更像是……洛爻那边的?” 琼亦心跳极快,呼吸都屏住了:“他现在在哪?” “应该还在城里。”姜从澜心中不解:“恩人,你问我这么多话,是那个人有什么问题吗?还是说你们认识?” 琼亦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姜从澜,她只是想到了一个人。 如果真是他,那她岂止是认识,简直不要太熟悉了。 在很多年前,琼亦曾有过一个道侣。 他相貌出尘,俊逸不凡,剑术过人,修为通天,却为人淡漠,性格清冷,独独待她无人能及的好。 不论是御风诀、焚炎诀,符箓上的字迹,还或是相貌、特征等,都能完完整整地对应上。 只可惜她这位修道天资卓越的道侣,在多年前二人即将成亲时,碰上西漠大肆进犯中土,他不顾众人阻拦私自离开营地,结果被昆翟掳走,最后虽是救回来了,却不堪其辱自戕。 离世时年仅二十五岁。 总而言之便是,琼亦觉得姜从澜碰到的青年,极有可能是她那位已经不在人世的道侣。 前一秒还同别人说着,人死不能复生,下一秒的她居然在心里生出这种痴妄来。 “说不定……是我认识的人。”琼亦勉强提了提唇角,向姜从澜答道。 姜从澜面露惊色,随后竟带上一丝巧合般的感慨,道:“那个公子,他好像也是在寻人呢!” 琼亦从没觉得自己的心如此紧绷过:“你前日是在哪里见到他的?” “在东郊那边。”姜从澜说完一拍脑门:“对了!他说若我报完仇,就到城外道观去拜一拜。恩人,说不准他在那小道观里。” 琼亦听完,二话不说,一时转身就要走。 “琼亦姑娘,你就要走了吗?”姜芷若唤她,在自己的印象里,琼亦是个面色如水般平静的仙人,喜怒不形于色,即使一颦一笑,也是平淡稳重的,好像看透了世事浮沉。可现在的琼亦,面色漂浮不定,情绪中的急切满的都要溢出来了,简直与自己原想的性格判若两人。 姜芷若又想:说不准,原先那个是普渡亡魂的灵者,眼前这个,才是真正的琼亦姑娘。 “嗯。”琼亦颔首应道:“我需得过去看看,姜姑娘,姜小公子,保重。” 一人一魂回敬道:“恩人保重。” * 琼亦绕着小路向城外道观而去,听见远处街道传来人群喧闹的声响,心中猜测那些被她摄魂昏过去的人此时应该已经醒过来了,暗道:闹出来这么大的事,也不知姜家要怎么收场。 妖邪祸人的事,尚能全把罪责依仗在它身上,除之后快。 可恶人易灭,妒心难除。 琼亦又想,叶听兰被焚炎烧身,魂飞魄散;姜芷若安魂往生,重新投胎为人,也算是善恶有报,没有任恶人肆意,善者枉死。此事,算是了结。 想完这些,她才去想她那位道侣,随着步伐越来越快,呼吸也越是急促了。 他名盛颢,字玄怨。 是昔日五大族中盛氏的小公子,与她年少相识,互生情愫,约为婚姻,生死相依。 当初,谁也没曾想过事情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道观就在眼前时,琼亦的步子却止住了。 “会不会是我乱猜了?”琼亦站在道观园子门口,徘徊着:“御风诀也不只是他会,更不用提焚炎诀了。世间字迹潦草成那样的,也不只有他一个……” 当年,二人最后一次相见时,他明明信誓旦旦地说过,会来找她。 可后来就听闻他自裁离世的消息。 琼亦咬了咬牙,迈着步子往道观里走。 道观很小,处处透着几分年久失修的陈旧感,进来参拜的人也很少,香火寥寥无几。 琼亦左看右看都没有找到人,心道:果真只是妄想,看来过了这么多年,我心中执念还是这么深,这样可不好。 上支香吧。 她想着,在供台前取了三支线香,右手稳稳捏着,左手双指凝聚真气点燃,而后轻轻摇摆熄灭明火,持香平举在胸口,行做揖礼,拜完几拜后将线香直直插在了香炉中。 琼亦双手合十,闭上双眼祈祷。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心愿想请求神明庇佑,她已经在人世间渡灵太多年,除了一些前尘往事还放不下外,几乎别无所求。 但她还是许了愿: 愿人世风调雨顺,百姓安康。 愿我早日寻到解咒往生之法,渡化我自己。 愿…… 尽管是痴妄,她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期盼许下了。 愿姜从澜碰到的那人,真的是他…… 祈祷结束,琼亦缓缓睁开眼睛,看着线香的火圈延伸出一截燃灰来,扑簌簌落下。 她平定了心神,安复了情绪,准备转身离开这所小道观。 但在她将要转身的那刹那,仿佛听见了东风摇曳,屋外檐铃作响的声音。 叮铃——叮铃铃—— 伴随着这道铃音,似乎还有一道脚步声,一步一步,一声一声,由远及近。 足音踏随着檐铃,一步一响,声声落耳,像是久远的时光敲打在她心头,于瞬间荡开层层涟漪与轻微颤意。 琼亦待转的身形猛然一止,半晌,她不知抱着何种期待,回身抬眸。 身后映入眼帘的是一个人。 一个,被她刚刚期许进虚无缥缈的祈祷中的人。 琼亦怔怔地站在原地,睁着眼睛盯着那人,突然像失声一般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 果真是…… 心神具颤,心上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情难自禁的怔问:是心诚则灵吗?……莫非神明也觉得我方才许愿太过诚心,让他出现在我眼前了? 身前那人黑发高束,面若冠玉,一如既往的矜冷自持,那双墨色的眸子像暗夜湖泊般漆邃,又瞧不分明。对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她,许久,带着一丝难辨的柔和:“琼亦,许久不见。” 琼亦还在愣神中,心道,这幻象好真实,连声音都一样呢。 她不敢相信面前此人是她的亡夫盛玄怨,立在原地纹丝不动,看着他向自己走来,来到了她面前。 盛玄怨的目光从她面庞上扫过,最后停留在了她腰间的玉铃兰上。 “琼亦。”他开口道:“是我。” 琼亦半怔地看着他。 她只是不敢相信一个死了那么多年的人,能够原封不动地回来,在一个偏僻破败的道观中,出现在她面前而已。 琼亦有些恍然,深吸一口气:“……是你给姜从澜那些符箓,借他之口,设计让我来此处的?” 她心中已经明晰,姜家婚宴刺杀一事,恐怕都是被他精心算计好了的。 姜从澜是他寻来的引子,出自他之手的符箓是火星,而自己这个局中人就这样一点点被他引诱着,来到了道观。 他不知何时布下的局,让她意识到他还活着,让她来见他。 “是。”盛玄怨眸光微闪:“是我做的。” 琼亦对上他的眸子,将他眼底那极为复杂的情绪看了个真切,阔别重逢的欢喜、不敢往前的踌躇、终于相见的释然,种种纠缠在一处,又被他死死克制了下来。 琼亦启唇还想问些什么,问问盛玄怨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模样不变,为什么在这里。 她开口,却变成了:“……你早知我在这,怎么现在才来找我呢?” 声音从哽咽逼仄的嗓子中钻出,又哑又低。 听言,盛玄怨微滞,他道:“……抱歉。” “……我离了你那么长的时间,没能遵守诺言。” “我……想见你,又担心你怨我恨我,不愿见我。前几日偶然见到你后,我…不知该如何,这才出此下策。” “自从我假死离开白酆,偌大中土,已经不知走过多少遍了。” “我说过会来找你的,只要我还活着,哪怕踏遍万水千山,我也会来见你的。” “今日,终于见到了。” 琼亦看着他的面容,想到昔时种种,终于忍不住颤抖地伸出双臂,被他拥了个满怀。 她不想质问他的,只是看见他,就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向人诉苦。 琼亦紧紧环住盛玄怨,嘴中是轻不可闻的喃喃细语声,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自己渡灵尘世百年间压抑的想念。 旧时携手处,又经水远山长。 往日的回忆像是流水般一幕幕呈现在脑海中。 那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光,长过曾经的岁年,长过他短促的半生,长过她未愿的整生。 第6章 闯祸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天卯三十五年。 五大氏族之一的陆氏府,后山。 “陆溪言!陆溪言!你给我下来!!” 十五岁的琼亦环着双臂坐在树上,两条垂着的细细的腿在衣裙里晃着,她一扬头,声音清脆:“你叫谁呢?陆阑珊,有本事你上来啊!” 树下名唤陆阑珊的少女,瞪着双眼咬牙切齿:“你!我…我……!”她攥着拳,望着树上一脸春风得意的琼亦,怒道:“你信不信我告诉我娘?!” “啊!我好怕呀!” 琼亦故作受惊状,后又笑嘻嘻道:“说嘛说嘛,你觉得我怕?这事归根到底是谁干的,你心里没点底吗?” “……都推到我身上?陆溪言你真厉害。”陆阑珊最见不得的就是面前这人刀枪不入,一脸笑嘻嘻的样子同自己扯皮,她哼了一声:“你下来!” “再打一架?” “还打?打你个头!有本事你就一直在上面待着吧!谁惹出来的事谁收拾!!”陆阑珊一个字都不想再与这人多说,直接转头就走,身后传来了琼亦的清亮亮声音:“那你可要好好收拾,别让夫人发现了哦。” 望着陆阑珊满腹怒火的走了,琼亦一个人在树上笑了好久。 “还笑,下来。” 树下传来了另一个人的声音,轻柔明朗,琼亦一听便知道是谁来了,她低头向下一瞥,树下站着一位穿着粗布麻衣的姑娘,正半蹙着眉望着她。 琼亦扑哧一笑,随后熟练地从树上跳下,轻飘飘落地。 “阿萝。”她笑着迎了上去,露出了一对小虎牙。 竺云萝略带嗔意地道:“琼亦,你都多大人了,怎么还喜欢这般闹腾?” 琼亦吐了吐舌,小声念叨:“我哪闹腾了?不过是陆阑珊她又惹我……” 竺云萝耳力不差,听得清清楚楚:“是陆小姐惹你,还是你惹的她?” 琼亦听她如是道,心中万般不认同,争道:“她那么讨厌我,我站在她面前就是惹她了!她不就是因为看我不顺眼才想找我打架嘛……” 竺云萝见她毫不知错,摇头:“我知道你与陆小姐素来不和,可是你不能乱惹祸啊。” “我没有!”琼亦抬起了头,泛着些韵紫的眸子里满是理直气壮:“那琉璃斗彩瓶真不是我打碎的!” 回想起一个时辰前,琼亦和陆阑珊在前堂相遇,只因为互相错身时起了摩擦,一下子化成赤手空拳的武斗,把别家送来放在厅堂中的贺礼震下了桌,摔了个粉碎。 架是一起打的,能怪她一人吗? 要琼亦说,那拳风是陆阑珊带去的,她得负全责。 所以她说起这番话来还有几分问心无愧。 竺云萝心中倒是怀疑得紧,见琼亦那言之凿凿的样儿依旧不大放心,口中说道:“过会你就该去用晚膳了,去早些,夫人似是有事要说吧。” “晚膳?那还不得一个时辰?去那么早干什么?”琼亦望了望天色,度量了下时间,“我才不去那么早。不想去。我要和阿萝多待一会!”说罢一把牵起竺云萝的手。 “你不去,又会挨罚的。”竺云萝弯了弯唇角,捏着琼亦的手。“听话。” 琼亦抿唇道,“师父、大师兄都没回来,陆阑珊又不待见我,我去的话她指不定又要跟陆旭说些什么有的没的。” “大公子回来了呀。”竺云萝哄道,“今夜的晚膳就是给大公子的接风宴。” 琼亦眼睛一亮,“真的吗?大师兄回来了?”竺云萝见她这般反应,应了一声,“嗯。外出历练一年的时间也到了。” 在陆家的内门门生里,除了大多关系不错的弟子外,就数大师兄陆予皓和琼亦最亲近了。 “上次你挨了罚,这回可得小心,别又惹夫人生气。你要记住,咱们地位早就不同了,你是宗主亲传子弟,我还是个杂修仆役,你没有必要为我出头,我也不想像上次一样让你为我受伤。”竺云萝按住琼亦的肩膀,茶色的眼睛里泛着点碎光。 琼亦偏过脸,不去与竺云萝对视,“我是不懂,大家一样是人,凭什么非要分个高低贵贱?”她停顿片刻,接着道:“我也不懂为什么,大家都觉得我从杂修被夫人看中选做门生,是多大的恩赐……” “琼亦!我与你说过多少次了。”竺云萝微蹙眉头,正色道,“宗主夫人的恩,你受着,应要记在心里。过去的事情早就过去了,你现在是陆家的‘陆溪言’,不是阿公带大的小琼亦了。” 琼亦吸了吸气,在鼻息间自语:“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好了,我还有些事情是要嘱咐你的。”竺云萝面色放缓,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在琼亦抬起头后捏了捏她的鼻尖,“你和陆阑珊打碎的那个琉璃瓶,是盛家送来的。” “盛家送来的,怎么了?” “先不提它价值多少,盛家今日送来的厚礼就被打碎了,传出去恐怕要落得他人非议。”竺云萝顿了顿,“我听凼央城里都在说,按陆盛两家这样的势头下去,只怕是要联姻。” 说到联姻,琼亦脑海里第一时间就浮现出了她大师兄的脸,又想到了些什么:“盛家这代直系,没有姑娘吧?那便只能娶,能娶的话似乎也只有盛家二公子?他不是个聋子吗?” “话虽如此,可夫人肯定不会让陆家受这样的委屈。盛家三公子,你应该是听说过的,他名盛颢,虽未及冠,但在世家各门中受评极高,若要联姻,应是他同陆阑珊小姐,二人年龄也相近。” “那这些同我也没什么干系啊。”琼亦十分茫然,不知道竺云萝嘱咐她这些做什么。 竺云萝凝了凝神,“这是要告诉你,那琉璃瓶八成是陆小姐未来夫家的赠礼,她把它摔了不要紧,可是于你而言,是会受罚的!” 说完又补了一句:“以后不要再招惹陆小姐了,知道吗?” 琼亦想到陆阑珊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作态就不爽,“她见不惯我,我哪儿又见得惯她!”一转眼望见竺云萝微黑的表情,只好改口道,“行行,阿萝,我不惹她了,她招我惹我我也不同她计较了。” “嗯。” 二人说着,不知不觉已走下满是银杏的山头,眼前则是一条平铺着的石子路,路边郁葱的树木掩映着远方模糊的房屋轮廓,在一片夕阳中伫立。 “就送我到这里吧。”走到了苑口,琼亦停下了脚步,对竺云萝道。 竺云萝轻轻点了一下头。 * 陆家后山之景以满山的银杏而出名,白石砌成的阶梯蜿蜒而下,一侧坐落几座白石灯,淡雅又不失大气。山前的屋阁有个极雅致的名字,叫做银曳苑。 琼亦回到了苑内自己的寝房,刚坐下想着竺云萝嘱咐的事,正想的出神时,门前传来了轻叩声,一声清朗又温柔男声响起:“小五,吃饭了。” “大师兄!”琼亦对这声音再熟悉不过了,她立马起身去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青年,模样俊朗,身姿欣长,正是陆家长子,陆予皓。 琼亦走到他身前,冲门外那人咧嘴笑道,“大师兄回来了呀!”然后抬头仔细打量着陆予皓时,被他一手压着抚了抚脑袋:“小五一年不见长高不少呢。” 比起一年前的陆予皓,现今的他更高了,眉眼也更成熟英气了不少,特别是举手投足之间潇洒温润的气质,是以前不曾有的。 “哪有!我这一年都没师兄弟们长得快了。”琼亦护着自己脑袋,嘟囔着。又问,“大师兄什么时候回来的?” “午后不久,也就两个多时辰。”陆予皓说着时帮琼亦关上了房门,回头一笑,“想我了吗?” “想死了!”琼亦笑道,跳起来扑到了陆予皓的怀里:“每天都想!”陆予皓听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叹着,“还跟小时候一样呢。”然后松开了手,“走,去正厅用膳吧。” 正厅侧室。 侧室里已经坐有几位子弟,见着琼亦和陆予皓,唤声道:“大师兄。五师姐。”或是“五师妹”。由于席位固定,琼亦回了自己位置,然后安分坐着,等候陆夫人的到来。 不多时,陆家夫人便来了,因近日家主陆斌并不在府中,主位上只单坐着夫人杨素咏。她生得一双弯眼细眉,为人行事向来以大体为重,在陆家有着极高的话语权。 杨素咏坐下后,命人陆续上了饭菜。在此处用膳的尽是家主亲传弟子,寻常门内子弟或杂修很少有机会进入银曳苑。 “皓儿,这外出一年的历练,有何收获?”杨素咏望着许久未见的长子,问道。 “阿娘,收获甚多。修为,阅历等都有长进。还有些在途中发生的趣事,不如等饭后慢慢给您细说。”陆予皓笑答。 听他如此回答,杨素咏不禁轻笑:“你可不知,这一年来阑珊天天念叨着想你。” 在座弟子们发出轻笑。 “阿娘!”陆阑珊听自己阿娘打趣着,微嗔道:“我也没有…天天念叨。” 不知哪位弟子笑道:“阑珊,大师兄一回来就去找你了,那铁定历练途中也天天想着你啊。” 陆阑珊被逗笑了:“当然,我哥回来不先见见我还能去见谁!他还给我带回了不少好玩意呢,等会用完饭后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第7章 集学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听到这话的琼亦莫名的来了情绪,夹菜到碗里生硬地捣了捣。 邻桌的陆旭留意到了,嗤笑一声:“云凌到底是更偏心自家妹妹的。” 云凌是陆予皓的字。 挑事的这位是家主之兄的长子,也是琼亦的二师兄,名唤陆旭,在门生中名望仅次于陆予皓。 琼亦低头用筷子扒饭,并不搭理他。 陆予皓顿了顿,笑道:“阿旭,别挑事,每个师弟师妹我可都是一样担待的。” 琼亦心想着亲妹妹和师妹肯定是不一样的,而自己又算是师妹中的哪一位。正想的出了神,杨素咏轻飘飘的几句话打断了她的思绪:“现下又到了五族联谊的时候,过几日在宜川有场集学,我会派些弟子去的,阑珊、溪言,你俩提前做下准备吧。”她压了口茶,淡淡道。 “哇!” “完蛋!” 之类的唏嘘声从席下传来,琼亦一怔,慌忙辩解道:“师娘,我去年才参加过本家举办的学会呀?为什么又让我……” 去年那长达半年的集学会谈,日日作书,夜夜苦读,对她来说可算得上是阴影了。 “娘?——”陆阑珊拉长了声音,不满的唤了一声。 杨素咏放下茶杯后素手托腮,“今个盛家才送来的厚礼,你俩就给它砸了,那礼物可不是单单贵重二字能形容的。家主不在,我也顺势将此事压下去了,不敢声张,否则传出去了还真让人以为我们瞧不上他盛氏。” 琼亦闭口不言,她明白杨素咏以参加集学作为惩罚已经算是宽宏大量了,没话说,更不敢多嘴。 另一边,陆阑珊倒争辩了两句。 “犯了事就该受罚,教你们长长记性。苏氏远在宜川,听说此次集学与以往不同,时间长达一年,希望你俩能好好学些东西。” 琼亦惊叹:一年?! “可别以为去了集学就是处罚,如果考核拿不了甲,就给我即刻回来去后山扫三年落叶。” 琼亦杏眼惊得滚圆:还要拿甲??! 这番话如五雷轰顶砸在她头上,琼亦万般不愿却只能点头作应,想起今天闹出的事,肠子都要悔青了。 晚膳结束后,琼亦和几位子弟一齐出了侧室。 性子跳脱的小师弟陆漓,在刚刚听见陆夫人训话时,他已经几次偷笑了:“五师姐,这次出去又有得玩了,开心吧?” “你看我像是想去的样子吗?”琼亦耷拉着脸:“如果不提拿甲这茬,说不定我还会有点……” “宜川苏氏的夫子可是出了名的严。”一旁走过的人说着,另一人接着道:“如此也好,她那个泼皮性格,家里管教不好,就让学府里的先生教她知道什么是礼仪规矩。” 琼亦回头望去,只见是陆旭那厮的一张臭脸,顿时火上心头,大步走过去给了他一拳:“猪头!你烦死了!” 陆旭一把扯起她的辫子:“我就烦你怎么了?” 琼亦懒得同他置气,直接挣脱快步走远。 * 隔日。 前往宜川苏氏集学的弟子已经全数定了下来,见师弟师妹们个个欢欢喜喜,有说要去收拾行李的,有知会家人准备吃食的,琼亦翻墙出了银曳苑,去找竺云萝。 竺云萝在她那间收拾成卧房的杂物间中绣着衣裳,只见琼亦推门进来,“砰——”的一声震响,吓得手一抖,差点扎破了指头。 “阿萝!——”琼亦唤道。 竺云萝忙问:“发生什么事了?” “阿萝,你听说了吗,我被派去宜川听学了。” “哦,原来是这事啊。”竺云萝不慌不忙地捻着针:“自然听说了。”她见琼亦的表情并不欣喜,笑道:“怎么,不想去呀?” “我自小没离开过陆家,更没出过凼央城,能去宜川,其实……倒也不是不想。”琼亦挨着竺云萝坐下:“但是,听学时长一年多!这一年我都得在外边过,见不到你……” 竺云萝松开衣裳,拿左手指头戳两戳她的脑门,失笑:“小丫头,过年自然得回来,你就放心去吧,不用记挂我。” 她说完又想了想:“记得给我写信就好。” 琼亦顺手帮她整理线头,话中的声音稳了下来:“阿萝,之前我拜托大师兄帮我调查广阳的户帖,几万册我都翻完了,没有我身世的一点消息,这回有机会去到宜川,我还想继续查。” 听言,竺云萝手中的针线停了下来。 琼亦并不是她的亲妹妹,只是她的外祖父陈巡十几年前救回来的弃婴。 无父无母,身世不明。 她们二人相伴长大,彼此的情谊虽不是亲姐妹,却也胜过亲姐妹。 琼亦自小到大,时常被人嘲弄是个没人要的孤儿,她心底一直希望能查清自己的身世。之前听说广阳本地人口的细明都登记在册,还特地到陆氏统管下的各个督府、守台中去查,每日每夜地待在灰尘弥漫的册书库中,最后却一点线索也没有翻到。 那时,琼亦安慰自己想:说不准我不是广阳人,往后有机会去了中土各地,再调查也不迟。 现在,去宜川听学似乎就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竺云萝低头轻笑了笑:“好啊,若真查到有关你父母身世的线索,我也替你高兴。” 她话音一转:“不过,你要查就正正经经地查,在那边可别乱惹祸,苏家学府比陆家严,这我是知道的。” 一听这话,琼亦就知道接下来她又会说些“好好照顾自己”之类的,连忙点头:“好,好,我知道。” 竺云萝起身,边在屋内翻找些什么,边道:“你这两天到城里买些新衣裳,就不要穿我那些旧衣了,带着些银子去,喏。”说罢将手中捆装结实的一包银子递了过去。 琼亦知道这是她拿来抵债的银钱,说什么都不肯要,最后被竺云萝硬塞进了怀里才算罢休。 琼亦捧着手中像是有万斤重的布包裹,抿起了唇,定定地道:“阿萝,等我出师,去除妖挣银子,咱们还完债就离开陆家,去游历人间。” 竺云萝笑着拉长了声音,温和应道:“好。” * 几日后。 晨。天色尚未全亮。 门口传来了咚咚的叩门声,接着响起陆予皓的声音:“小五,起来了。该准备出发了。” 琼亦翻了个身准备坐起,却听到另一人说道:“你声音那么小,怎叫的起来她?我来!” 陆旭说着,直接一脚踹开了门:“陆溪言!起来了!你要睡成猪吗?” “……” 琼亦脑瓜子嗡嗡作响,抓起枕头就向门口大声嚷嚷的陆旭丢去:“陆旭!大清早的发什么疯?” 陆旭一手接住扔过来的枕头,走进房里另一手提起坐在床上的琼亦,琼亦被他提着乱一气扑腾,叫道:“陆旭!你干什么!放我下来!快点!” “想得美。”陆旭并不理睬她。 琼亦扭头去望陆予皓:“大师兄!二师兄他欺负我!” 陆予皓微微一笑不嫌事大:“他欺负你怎么办,打得过他再说喽。” 听他这么说,琼亦抡起拳头就向陆旭捶去,被他以掌接下,她拳风中蕴着真气,倒让陆旭一时松了手。 “午后就要和师弟妹们一齐去宜川集学了,还闹腾。”陆旭揉着掌心,一脸不耐烦。 这次赴宜川听学,陆家共派出内外门子弟共十六名,一半以上都是琼亦的师弟师妹。 “现在不过卯时一刻,还有三个多时辰呢!”琼亦度量了下时间,反击道。 “现在不唤你起来,我怕你直接睡过巳时!”陆旭说着,指着不远处的梳洗房:“快去洗漱!” 琼亦整了整衣领:“你不去吧?” “我不去。”陆旭环着双臂,道。 “那真是太好了!” 琼亦笑着,快步进了房里,“砰”的一声关上了门。陆旭一愣:“陆溪言!你!” 一旁的陆予皓忍不住笑出了声:“哈哈哈哈哈哈。” 陆旭黑着脸,问向陆予皓:“云凌,她就那么讨厌我?” 陆予皓止住笑:“咳,估计是。” 陆旭别过脸,一声冷哼:“呵。” “逗你的,别闹脾气。”陆予皓拍了拍陆旭的肩,二人向银曳苑外走去。 * 宜川是隶属于苏家的地域,江南之景,多溪多河,别有韵味。而苏氏府邸则是位于宜川之南,地唤宜泽。 此次集学之地在宜泽的一个小镇,称之青枫镇。 过了近十日的跋涉,陆家一行弟子终于到了镇上的学院设处,开始安排起居。然而在分配房间时,琼亦和陆阑珊恰好分到了一处,二人在对视一眼后互不说话,琼亦望着陆阑珊进了房间后紧关上了门,也懒得与她多舌,直接出了屋舍想去镇上寻些乐子。 “师姐,你又想去哪浪?” 前脚还没跨出门槛,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唤自己,琼亦做贼心虚回头,一眼就看到了满面笑意的陆漓,道:“七师弟,这初来青枫镇的,就想瞧瞧宜川的风光和咱们广阳有什么不同嘛。” 陆漓双眼一亮:“师姐,不如捎上我一个?” 琼亦笑答:“好呀!”然后双脚向门外一跨,“走吧。” 二人走了许久,才走至较为宽广的街头,街边也三三两两地出现了一些摊点,人流并不多。街行伴随着河流,河上小桥相连,桥岸几株垂柳随风摇曳,只可惜时为秋季,风抚柳条卷下残叶,并无美感。 “学院设处还真是偏僻。” 琼亦颇为赞同的嗯了一声,四处环视后望向河道中几艘不大的船:“小七,那边船只上的,是哪家的子弟啊?” 陆漓偏头望去:“哪?”顺着琼亦指的方向,他望见了船上走下的几个身着绀蓝衣袍的人,回道:“师姐,那是盛家的人。” “盛家的?”琼亦说着,目光扫过那几人,最终停在了为首的那位少年的身上,这也不能怪她久盯别人,实在是那少年生得太过吸眼了:盛家同样的绀宇色校服被他穿的格外好看,远望过去,侧颜如玉,一双黑色眸子深若极渊,相貌之佳,远非俊俏二字可言。 “师姐可是在看盛颢?”陆漓挤了挤眼,问道。 “哪个?那个吗?那就是盛颢?”琼亦指向那人,又问了一遍:“是盛家三公子,盛玄怨?” 陆漓点了点头。 琼亦摆摆手否认:“看他作甚?”继而向前走去。 陆漓还在想些什么:“盛氏位于洛爻,离宜川并不近,既然他们都来了,那还未到的大族应该不差几个了,除了谢氏远在沙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来。” 第8章 古怪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谢家?谢家自古重武轻文,最是与苏氏看不对眼,说不定他们懒得冒着横跨中土的远途,不来参加这场集学了。”琼亦撇了撇嘴,“不过我可没闲工夫管那些,单是陆阑珊一个人就足够让我头疼了。” “怎么了?大小姐不让你进房门吗?” “对呀!”琼亦郁闷极了:“门关的死死的,不用猜就知道她想让我能滚多远是多远。” “哈哈哈哈,师姐,我倒是同情你。”陆漓捧腹道:“不如你晚上来我们房打个地铺吧。” “来你们房间?算了吧,可别毁了本姑娘清誉。”琼亦故作生气的给了陆漓一掌,“你师姐我可是已经及笄了,还能像小时候一样吗?” 陆漓后退几步,拱手笑道:“受教受教。” 二人沿着街头而行,闲逛不久,陆漓似乎想到了什么:“师姐,安排宿房时我听人说,咱们听学的那座宅子是临时改建成学府的,以前好像出过事,有些古怪呢。他们说……” “打住打住!”琼亦如临大敌,立马喝止住了陆漓的话:“古怪?什么古怪?你知道你师姐我怕鬼,可别吓我啊!” “哎哟!我忘记了!”陆漓捂住自己的嘴,改口道:“师姐,学府正常的很!我没有听到别人说什么!” 陆漓这位师弟向来很有眼力见,琼亦会意,扑哧一笑,拍了下他的胳膊,全当刚才什么都没听见。 二人在一家米酒铺子前停了下来,琼亦要了两碗米酒汤圆,与陆漓坐在了街边的小桌旁。她半倚着身子,手指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小七,你说,要不我去找家客栈住?” “师姐你钱够吗?”陆漓舀着碗里的汤圆,反问道。 他们出发时,陆家都给了一定的银两作为小用钱,但钱毕竟不多且集学的日子还长,长期住客栈未免不切实际了些。 琼亦叹了口气,“走的时候,阿萝将她大半年省吃俭用的工钱都硬塞给了我,在外面住个几天还是不成问题的。等过些天开始授课了,我再去找夫子问问看能不能调下住处。” 陆漓羡慕道:“竺姐姐待你真好。” “对呀,阿萝是这世上待我最好的人了。” 琼亦边说,边搅着刚刚端上来的米酒,性来喜甜的她吃的津津有味,“宜川的糯米酒真的是名不虚传。”她叹道,“走,陪我找家客栈再逛两圈吧。” “明日辰时的早课可别迟到了,师姐。” * 由于记着陆漓的嘱咐,琼亦特地起了个大早回到学府书院,却不想走错了讲堂,直到晨课上了大半才回到自己的课室,与拿着经书的夫子撞个正着。 “先生!…我……”琼亦站在课室门口,刚要辩解时,屋内十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了她。 “哟!我还以为我会是第一个逃课的,没想到被人抢先了呀。”一位衣着华丽的小公子吹了声口哨,戏谑地笑着。 “苏烨,闭嘴!”夫子语气颇重地训道。 那被称作苏烨的小公子笑着点头,摊了下手后环在胸前,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桌上的书。 苏烨?琼亦听说过,此人是苏氏宗主的独子,名烨,字弋阳。她心想,早听说此人行事比较散漫,看来传言不假。 “你是哪家的弟子?”夫子皱了皱眉,望着琼亦。琼亦将目光从苏烨身上移开,答道:“先生,我是陆家的。我叫琼亦…啊不是!我叫陆溪言,因为走错了课室才晚到的,还望先生包涵。” 夫子动动嘴唇,语气缓了不少:“行,快点进来听课吧。” “谢谢先生。”琼亦行了一礼后快步进屋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她轻轻叹了口气,有些懊恼近来没一件好事,糟心事倒是层出不穷。托起腮准备认真听讲时,目光无意间落在了前桌上,那人身板挺得笔直,是刚刚唯一一个没有回头看她,只是一直低头看书的少年。 琼亦盯着他束的整齐的发,在夫子的念书声中逐渐出神的时候,身后突然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似的,琼亦扭头看去,只见苏烨一手攥着纸团,见她回头后压着声音轻笑:“不看书,看他干什么?要不然看我呗。” “?” 琼亦转回头来,心里暗暗腹诽:见鬼。 待到散学,夫子慢悠悠地走出了课室后,屋内开始活起来了。苏烨三两步走到琼亦桌前,一手勾搭上前桌那人的肩膀,道:“念了一早上的经文,可算结束了!盛兄,午后没课,要不我带你出去转转?” “不用了。”那人淡淡道,转过头看见了坐在后桌的琼亦。 琼亦与那双漆黑的眸子对视,一眼认出他就是昨日那位相貌不凡的盛氏子弟,盛玄怨。 视线仅仅相触一瞬,他便瞥开了目光,在琼亦看来是被人结结实实翻了个白眼。 “啊?”琼亦心道,“干嘛翻我一眼?”她不明觉厉地皱起眉头,心想:说不准是觉得我第一日上课就迟来,不是什么安分人? 管他呢。 琼亦边想着,边起身离开。 苏烨望向琼亦离开的背影,伸了个懒腰,开口问盛玄怨:“这人是陆家的?你认识?” “不认识。”盛玄怨语调十分平缓:“走吧。” * 琼亦离开了课室后直接去了宿处,她还有几件行李放在和陆阑珊同住的屋内,不得不拿。 到了屋外时发现房门被锁上了,透过窗户也没看到屋内有人,琼亦已经不意外了,她以为这是陆阑珊故意设的绊子,却在问了住在附近的女弟子后,才知道陆阑珊得等傍晚散学才会回来。 “佩剑那么重要的东西,早知道就随身带着了。”琼亦鼓了鼓腮,心想。 她可不愿坐在门口干等,便在学院中四处闲逛了起来,也将这里房屋的位置大致理了个清楚,待到日昃回到宿处,陆阑珊依旧没有回来。琼亦穷极无聊来来回回好多次,终于等到陆阑珊回来的时候,她已经进了房间,却依旧紧锁房门。 不仅如此,还有被丢在房门口散落一地的行李,是琼亦的。 估计是有人告诉陆阑珊,琼亦在等著她,好心给丢出来的。 地上七零八落的行李中,有她新添的厚衫,有她翻得发旧了的古书史集,还有竺云萝辛苦为她缝补浆洗的干净衣裳,本来包裹的很是整齐结实,现在像是破烂一样被胡乱丢在了满是灰尘的地上。 看到竺云萝为自己细心准备的行李被人糟蹋成了这个样子,琼亦怒意陡升,心头大火,她直接踹门吼道:“陆阑珊,你给我出来!” 动响惊人,四周渐渐聚来了不少围观的子弟,都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琼亦见人越来越多,隐隐有种事态将要失控的感觉,只听屋内传来陆阑珊的声音:“陆溪言,你不是很能吗?都出去找地方住了,还回来干嘛?!” 琼亦拾起地上的佩剑就要抽出,这时陆漓不知从哪窜来出来,站在她身前拦住了她:“师姐!别冲动!” 琼亦委屈又愤懑,怒道:“陆漓,你也瞧见了,这是她辱我在先!” 陆漓捏了把汗,要不是正好路过,这两人说不准真可能打起来,他向屋内喊道:“小姐,你别闹了!师娘临行前不是嘱咐过你不要耍性子的吗?” “哼!你少拿我阿娘压我!”陆阑珊在屋内道,“反正我不嫌事大!” 见陆阑珊丝毫没有要收敛样子,陆漓只能去劝琼亦:“师姐…别气了……我……” 琼亦气极反笑,打断他的话:“行!……”然后拿着佩剑,胡乱抱起地上行李,快步向围观的层层人群外走去,围在门前的年轻子弟纷纷相让,低语说着些什么。 陆漓想拉住琼亦:“师姐!” 琼亦走的更快了,径直走出了宿房,怒斥道:“你别管我!” 屋外,天色渐是黑了。 * 琼亦满脑子怒意,一气之下跑出宿楼,横穿学堂,跑过学府后的校场,直至跑进了山边的一片小树林里才气喘吁吁地停下脚步。 此时天色已经全黑了,树林里阴森森的,令她不禁打了个寒颤,不过此时仍气在心头不能自已,狠狠地踹了几通树后,丢下佩剑,愤愤自语: “在家里闹腾就算了!出来了还这样跋扈!” 她蹲下身子将怀里的包裹平铺在地上,开始一件一件地整理自己的衣物行李,心底的委屈随着怒意的退减涌了上来。 明明是陆阑珊昨日不让我进屋拿东西的,今天还好意思闹这出! 宿房是学府划给我的,她凭什么扔我东西赶我走?! 琼亦咬着下唇,动作越捡越快。 树林中一阵沉寂后,稀疏的虫鸣声不知从何处响起,接着掠过一两声刺耳的鸟鸣,像是有人在林中行走一般,琼亦身子一僵,只觉阵阵凉意从身后蔓延,她连忙回头看去,林子里根本没有人,只是包围着她的满满当当的树木。 琼亦不自觉颤了两颤,暗道:怎么会有人呢,一定是我感觉错了。 她将布包重新裹好,系了几道,此时,身后又传来了沙沙声响,像是人走在落叶上发出的脚步声。 琼亦再次回头看去,林子里显得空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好死不死的是,在此刻,琼亦突然想起了昨日陆漓和她说过的话。 这学府宅子附近,有些古怪…… 琼亦拍了两拍自己的脸,连忙转移心绪:都这时候,干嘛想起这事!不是成心吓唬自己,添堵呢! 可越是这种时候,脑子里诡异恐怖的事就越多。 黑夜愈浓,虽然还不至伸手不见五指,可路已经很难辨识出了。琼亦提起包裹,将佩剑紧紧攥在手里,张望许久后确定四周黑黝黝的林子里没有什么东西,才向着来时的方向走,步履又轻又缓,一步三回头。 她的胆子并不算小,可是极惧鬼邪。 脚下踩着枯叶而发出的“咔咔”声在林间格外刺耳,夹杂着“沙沙——”的轻声,琼亦汗毛倒竖,停下脚步环顾一周,确定身后真的没有人,才哆嗦着继续走。 她一个劲地往前走,再没止过步子,走了近乎有一炷香的时间,眼前的林子却一直都是这样,丝毫未变,仿佛没有尽头。 “不对……”琼亦心慌意乱,立在原地,“不对……哪怕我走反了方向,现在也该走出去了……”她越想越是害怕:“不会是碰上鬼打墙了吧……这里不会真的有……” 林间在此刻出奇的安静,就连一声微弱的虫鸣都听不见了。 一股诡异感顿然涌上琼亦的心头,身后阴风作响,她不禁汗毛倒竖,草木皆兵,不论是近处还是远处的树影,在她眼里越看越像是鬼影,隐隐闪动,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鸟鸣,吓得她一个趔趄蹲在地上,发出近乎肝胆俱裂的尖叫: “啊————” 琼亦失力蹲坐在地上,听见风声带来有女人的哭声,“呜……呜呜……”声音嘶哑哀嚎,尖锐凄惨,从黑暗的树林中传来,随着风声逼近,仿佛围绕在她周遭一般。琼亦被吓得手脚冰凉,使不上半点力,冷汗一颗颗从额间流下,脑中一片空白。 女人惨绝人寰的哭声愈加凄厉了,像刀子似的在她耳边一下下的剐着,风声夹杂着鬼嚎声,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怎么办? 怎么办…… 恐惧占据了琼亦的所有意识,她不敢发出声音,也不敢有一点点的动作。 也许是更久之后,也许只是一瞬间,身后传来了脚步声,“沙—沙——”她毛骨悚然地回头,只见一盏巡夜灯柔柔地亮着,映着少年的脸庞: “你怎么了?” 第9章 哽话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怔住了,刚刚诡异的气息与鬼泣在这一声清朗又有磁性的声音响起后仿佛如雪般消融。她鼻子一酸,踉跄站起向那人奔去,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 少年被她这一举动弄得不知所措,方才他在林子外感到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遂提了灯进来,看到了瘫坐在地上面色煞白的琼亦。 “有……有……”琼亦牙间止不住地哆嗦着,话音磕磕绊绊。 盛玄怨推开她的手,望着那毫无血色的面颊,语气平淡:“有什么?” “有鬼……这里有鬼……” “哦。”盛玄怨应了一声,提灯向外走去。 琼亦一滞,双腿依旧软着,完全跟不上他的步子,“…喂……” 盛玄怨没有顿步等她。 琼亦又唤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 她委屈极了:“盛玄怨!!” 盛玄怨回头望她。 “……别走。” 琼亦低低地说着,近乎是恳求了。 “为什么?” 琼亦哑着声:“…我…我怕……我怕鬼……你,不要…走那么快……” 盛玄怨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似在想些什么,然后把手递了过去,试探性的唤了一声:“陆琼亦?” 琼亦诧异地抬头,她怎么也想不到盛玄怨会叫她这个名字,而且还莫名其妙加了姓。 她将自己的手搭在了他递来的手里,那只手很是修长温暖。盛玄怨握住了她的手,握得很紧,琼亦感到有真气在渡来,片刻后他甩开了她的手,道:“你自己能走就自己走。” “我还以为你是鬼怪。”盛玄怨提灯走在前头,淡淡解释着,因鬼怪无法承真气,他只得通过肢体接触来辨别身份:“这片林子不太安宁,传言一直说有只女鬼,平日里藏的很深不肯现身,苏家也没抓到,所以弟子们一般不会来这里。” 不论是被吓得,还是被盛玄怨这番话哽的,琼亦都很无语:“……我像女鬼?” 盛玄怨脑中浮现出她惨白的脸,道:“对。” 琼亦沉默好久,还是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名字的?” “今日课上你自己说出来的。”盛玄怨说。 琼亦哑然:“……我叫琼亦,没有‘陆’,不是陆琼亦。” 他很是敷衍的哦了一声,问:“你既然怕鬼,为何又要自己来这里?” “我不知道。”琼亦支吾了一声,“不知道这里有鬼,知道我就不会跑来了……。” 盛玄怨不太能理解修道之人居然还会怕鬼,闻所未闻,眼底写满了不屑:“那你的佩剑是干什么的?” “…修身养性。”琼亦偏过头去,答道。 盛玄怨不再说话,领着琼亦走出了小树林。出了树林以后,琼亦才发现今夜原来是有月亮的,以及零碎的星辰。她不知道今晚若没有遇见盛玄怨会怎样,现在头脑中依旧不太清晰,仿佛一场噩梦。 盛玄怨回头看她:“回去切记清心净神,不要因鬼怪而沾了邪气。” 她点了点头。 说完话,盛玄怨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 琼亦唤了一声:“盛玄怨。” 盛玄怨回头看她,只见她十分真诚地道:“谢谢你救我。” 他瞥开目光后淡淡说了一句不必,便径直离开了。 待盛玄怨回到自己宿房时,苏烨已在屋中等候他好一阵子了,见他进屋开口笑问:“那点路要走这么久?” “遇邪了。”盛玄怨漠然道:“没见到鬼,只见到个人。” 作为苏氏本家的苏烨,自然知道那阴森森的小树林中匿有邪祟:“那只鬼不已沉寂多年,毫无动静,我们都以为它已经湮灭了,怎会叫你碰上。”他顿了顿,又问:“见人?见着谁了?” “陆家的。是今日迟来的那个,也是同自家人起冲突的那个。” 苏烨乐了:“我记得。是与咱们同一课室的,唤作陆溪言?她怎么会在那里,莫非是天黑迷路了?” “她说碰见鬼祟了。” “真的假的?那女鬼当真苏醒了?” “不知。不过,我确是被鬼息吸引过去的。” “有些蹊跷啊。”苏烨托着下巴思索道。 盛玄怨回忆着在校场上感受到的森森鬼气,“那气息似浓非淡,并非小鬼。” “镇邪祓鬼之事是你强项,并非小鬼又如何。”苏烨挺直身子道,话中是赞扬他,表情倒像夸耀自己。转念一想,又道:“奇哉怪哉,那鬼祟明明多年不见踪迹,为何会此时现身?” 盛玄怨只觉学府地域内的事应全权交于苏家处理,他虽出自驱邪世家,却并非爱管闲事之人,与苏烨闲谈几句后便回内室打坐修炼了。 * 一夜晃晃而过。 回至客栈的琼亦这夜睡得还算安稳踏实,也没做什么噩梦,至次日早上将夜里发生的事告诉陆漓后,陆漓神经兮兮地将他宝贝师姐全身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确认没出什么岔子。 “是那姓盛的带我离开小树林的。”琼亦在他打量自己时一拳敲在他脑门上,“别看了我现在没事了!” 陆漓被打了反而不生气,觉得自家师姐精神回来了,抚胸叹着,“还好没事。”对于琼亦有多怕鬼怪他再清楚不过了,比起没修为的普通人更甚,也更容易被觊觎灵力的鬼怪盯上。 “你啊,当时没拦住我就算了,看我跑出去了也不来找我,我差点吓死在里面了。”琼亦嗔道。 陆漓顿了顿,小声说“是师姐你说不要管你的……” 琼亦哑然:“……我说不管了你就真的不管了?怪不得小思说你笨的不行。” “啊?”陆漓不解,看琼亦一脸自己去领会的样子更觉迷茫。二人一同走进学堂内,分别去了不同的学室,琼亦找到昨日的位置坐了下来。 “听说了吗?谢氏这回当真不来了。” “为什么啊,当真瞧不上这次集学吗?” “嘿,放以前估计是,现在?只怕忙活去了。” “何言?” “西漠暴乱啊!” 琼亦回头听身边几人议论,心道:“谢氏家大势强,最好组练人马,岂会连戎疆都压不住?”出神片刻,只见昨日那位身着白衣,长相端正的有些年岁的夫子走进了学室,他在室内环视一周,顿然鸦雀无声。 夫子讲课着实无趣,就着经书干念,狭长的音调抑扬顿挫,在室内徘徊,教人犯困。这本谈身论心的经书琼亦自小熟读,现在已经是倒背如流,她百无聊赖地托着腮听讲,眼睫一搭一搭眨着,四处望着时忽然瞧见了坐在她后排的,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的苏烨。 “噗哧。”琼亦没忍住笑了出来,心道:“这个苏烨,还真不愧有苏家混世小公子之名,睡觉都睡得这么明目张胆。况且这夫子,便是苏家本家派来的吧?见自家小公子当堂睡觉,不知会怎想。” “苏烨——!” 那老夫子走至了苏烨身边,一戒尺拍在他趴着的桌子上:“给我到外边站着清醒去!快点!!”夫子发现的速度比琼亦预料的还要快,只见苏烨浑浑噩噩坐起身子,不知所措后习惯了一般向室外走,走至门口站着,揉了揉眼,似还没睡醒。 室内传出一阵哄笑,夫子额上的青筋好久才消下去。 散课后,苏烨也站清醒了,这人脸皮忒厚,依旧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溜回室内,还跟走出学堂的夫子打了声招呼,笑嘻嘻送了句“慢走”。 琼亦算是没有见过嚣张泼皮成这样的人,不仅觉得有趣,还在心中升起几分敬畏来。 苏烨回到室内收捡桌上纸笔,没有因被罚站一堂课而沮丧,整个人居然显得还挺开心的。 盛玄怨看他这幅样子也懒得多嘴,暗道自求多福,耳边传来了别人的谈论声: “那两个……” “那边吗?苏小公子苏烨,盛氏小少主盛玄怨,都是当今五大族亲代里的名人呢。” “苏烨?呵,那有名怕是恶名吧?瞧他一天吊儿郎当的样子,不学无术,游手好闲不成大事,听说还特风流。” “噗——我听说那盛玄怨还有个哥哥。” “不止一个,两个!”又道,“不过,若不是他二哥盛子靖是个聋子,哪还会有他盛玄怨。” “啪——” 一道破风声响起,某黑影如箭离弦一般,从那两人中间飞过,后深嵌入了墙中,墙体逐渐浮出裂痕,琼亦望去,那只是支未蘸墨的笔。 “说,继续说呀。” 苏烨按下了盛玄怨手上转着的另一支笔,笑着向那两人道,“怎么不说了?嗯?” 盛玄怨面无表情:“手滑。” 又道,“再多加非议,我不介意滑到二位身上去。” “盛玄怨,别生气。他们说我那些不是大实话嘛?”苏烨笑着走过去,一脚重重踏在那二人面前的桌子上,继而俯视冷笑,气势陡增:“不过。再造谣盛子靖一句,当心……” 他微笑着用手刃抹了把脖子,眉头高挑。 那二人显然受了惊,怔住了,自知理亏又怒不敢言,只得走出学室,其中一人还似是回头骂了一句什么,被另一人拦下拉走了。 琼亦看热闹不嫌事大,在一旁目睹全程后觉得可是出好戏。她走至墙边拔出了那支笔,笔入墙体甚深却分毫未损,可见暗劲之足。 这修为……怕是能和大师兄相较了。 她走至盛玄怨身边将笔递了过去,本想说些“干得好”之类的话时,不知怎的想起了前些时候,自己也是称呼盛子靖聋子的,不免心虚起来。 虽然外面一直是这么传的。 “盛公子,笔。”琼亦抬手奉笔,“昨夜,多谢了。” 盛玄怨接过笔将其架好:“你不是道过谢了么?为什么还要再说一次?” 琼亦不过随口客套,听他这般提问顿时僵住,脸上干笑应道:“哦。” 这个人怎么回事啊? 为什么每次开口一句话,就能将人哽死? 琼亦皮笑肉不笑地转身,心想:若不是昨夜带我走出那破林子,我脑子被驴踢了才来找你说话。 第10章 恶犬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话不投机半句多。 琼亦不想再和盛玄怨多说一句话,转身就要走。 苏烨堵住了想要麻利溜走的琼亦:“陆溪言……你是叫这个名字吧?” “怎么了?”琼亦被苏烨拦在身前,止住步子:“苏小公子找我有事?” 苏烨盯一眼琼亦,回头向盛玄怨道:“你啊!人家姑娘都被你一句话弄生气了。” 盛玄怨皱眉,上下扫过琼亦的脸,没看出她有什么生气的迹象:“关我什么事。” 琼亦挤出一点笑,“苏公子,没什么事我走了。” “有事,当然有事。”苏烨想了想,道:“学府新成,自然有很多没能料理完善的地方,陆姑娘若是碰到了糟心事,大可以找我这个苏家少爷处理。”他说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面上带着神采奕奕的笑容:“再说,我这个人嘛,最喜欢交友,咱们学府同窗,问候两句也是应该的。” 琼亦看了盛玄怨一眼,又看了苏烨一眼,猜测他们肯定是老交情的好友,昨夜里自己在林子里碰到的古怪,盛玄怨肯定都和他讲过了。 她觉得这个苏烨好聪明,几句话下来,不显山不漏水地来问她昨晚的遭遇,不仅把事瞒了下来,还把责任揽到了他苏氏头上,让她即使心怀不满,也有处可循。 对比之下,显得盛玄怨这人像是刚学会说话似的。 琼亦回道:“谢谢苏小公子关心,现在已经没事了。” “那就好那就好!”苏烨点点头,“陆姑娘再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行。”琼亦应道,跨步离开学堂。 见琼亦走远,苏烨环手抱在脑后,“哎呀,这丫头什么都不肯说呢,明明她昨天不仅迟了课,还和自家人吵架,结果没想象中那么泼辣啊。” 盛玄怨没有搭话:“练剑去。” 听言,苏烨来了劲头:“好啊!盛兄,好久不看你剑法,这回咱俩可得好好切磋!话说,这次来宜泽集学的各家子弟,也不知都有什么高手,回头我租个酒楼,尽尽地主之谊,也多认识些朋友……” * 琼亦在客栈外的街头溜达。 青枫镇这个镇子并不算小,镇东临江,商贸往来,热闹非凡,而镇西这一头的景象却稍显冷清,丘陵细碎的山路与几个小村子接壤,偶尔有些村民背着篓子走过,也是形色匆忙。 她顺着小路一直走,本想找个无人清净的空地练剑,却听见了不远处有稚童的尖叫声,带着几分哭腔:“别跟着我!啊——走开,你走开!” “呜呜呜,你走!你快走!——” 听着声音像是个四五岁的女娃娃,琼亦大惊:难道是碰上歹徒白天作恶了? 琼亦自打开始修习练剑,就怀有满腔热血,立誓执剑不仅为己,更要为民除恶,在大白天听到这种动静一下子激起她的斗志,立刻轻功飞起循声而来。 她没飞出多远,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跌跌撞撞奔跑的小女孩。 然后,跟在她身后的是一只脚掌大小的小狗。 琼亦握在手中的剑一下子就不稳了。 说好的恶人歹徒呢? 居然只是小狗! 她没有绷住地笑了出来,边笑边帮忙将这只棕毛小狗挡在了身前,女娃娃见小狗终于不嗷嗷叫着追咬她,才止住叫喊身躲在了琼亦身后。 小狗满是泥巴的爪子在琼亦鞋上又抓又挠,用还没张全的牙齿对着她淡青色的裙子一顿撕咬。 琼亦挑眉:嚯!还是条恶犬呢! 女娃娃抽了抽鼻子:“……谢谢。” 小狗见势绕过琼亦,朝着女娃娃扑去。 “啊!——”她吓得叫了一声,围着琼亦躲避,一人一狗就这么围着她转起了圈圈,画面简直过于离奇,叫人发笑。 “好了好了。”琼亦蹲下身子揪住小狗脖子后的软肉直接拎起,小狗张大嘴巴嗷嗷乱叫,四只爪子胡乱扑腾,她回头向女娃娃笑道:“你看,恶犬被抓住,不用怕了。” 女娃娃唇色发白,是一种不正常的白,她大口喘着气,额头冒着虚汗,点头道:“嗯。” 琼亦一眼看出,这小女孩的身子恐怕不是很好。 “这是谁家的狗,怎么追着你跑啊?”手中的小恶犬似乎已经知道自己反抗不过琼亦,乖了不少,不再挣扎,只是在嗓子里发出呜呜叫声。 “不知道。”女娃娃说着,“我在村头等姐姐,它对我叫,我怕,一跑起来,它就追我……” 琼亦将小狗抱在怀里,看着面前这个又瘦又小的女娃:“你一个人吗?家里人呢?” “家里,就姐姐了。” 万万想不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琼亦心里一咯噔,突然想起了自己儿时与竺云萝相依相伴的日子,面上笑容很是温柔:“那要我在这陪你等你姐姐吗?不然,我送你回家?” 女娃娃面上十分纠结,最后还是选择了让琼亦送她回家。 她领着琼亦在不远处村子里的一间破土屋停了下来,十分热心地请琼亦进屋喝水,看到土屋有些破烂的茅草屋顶时,琼亦怔了怔,她没有多加推辞地随着女娃娃进了屋,见她递来一个葫芦瓢,笑着说“谢谢”,接到了手中。 水是生水,有些发凉,琼亦将水倒在手中喂给小狗,它舔了舔,没有喝。 待了一小会后,琼亦就与女娃娃作辞,离开了她的家。 琼亦边走边想,苏氏自古福泽百姓,惠民养生,那个小女娃虽然家居贫寒,但她有个姐姐,应该不至于一个人生活在破土屋里。苏氏虽然有些家道中落的势头,可每年的救济是按户分发的,回头我再来看看她好了。 怀里的小狗被她半路放了下来,它没有走,反而随着琼亦一路小跑到了集学学府。 学府门口。 琼亦抬眼向府内看去,小狗先一步跳跨门槛,门槛接近一尺高,狗腿太短,没能成功跳过去,而是摔了一跤蜷着身子翻了过去,毛茸茸的一团滚倒在地,发出了嘤嘤的叫声。 “呀!”琼亦正准备蹲地摸它,问问它有没有摔疼,却听府内传出人声:“出去。” 她跨过门槛向内看,对视上了盛玄怨那一张毫无表情的脸。 脸是好看,可就像一张不变的面具,看久了就一点也不觉得好看了。琼亦在心底暗戳戳地道。 “你的?”他问。 琼亦知道他在问这只狗是不是她的,她实话实说:“不是。” 她紧接着问:“学府有说过不能让猫狗入内吗?” 这还真没说过,毕竟这当作学府的园子,仅仅是园内屋栋便占地百来亩,更别提学府后院的校场,三边环绕的山林,随便钻进多少只猫猫狗狗都算不上稀奇的。 盛玄怨没有把目光放在琼亦身上,而是盯着那只跑到他脚边撒泼打滚的小狗。 “你不喜欢呀?”琼亦问。 她说话时,他又把视线放回到了她身上。 琼亦的声音清灵悦耳,脆生生的,如珠玉落盘,与昨晚受了惊后哑在嗓子里的声音不尽相同。盛玄怨听着她的声音,连带着觉得她这张脸都好看了三分。 盛玄怨没有回答她。 琼亦见他不说话,嘴里嘬嘬嘬地唤着小狗,小狗在他身前打了个滚,露出肚皮,听见琼亦唤它,又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她抱起狗凑到盛玄怨身前,将他吓退了两步:“要不你摸摸?” 见他表情惊异,琼亦撇嘴:“你不会,没摸过小狗吧?” 小狗半吐舌头笑着,水汪汪的黑眼珠子,小尾巴摇的几乎要飞起来了。 盛玄怨伸出手时,它突然冲他吠了一声,“汪!——”将那只手又叫退了回去。 见他微黑的脸,琼亦笑出了声,边笑边想:吓得好。 盛玄怨吃了个瘪,琼亦反而开心不少。 “盛公子,你知道散课后夫子在哪吗?”收起脸上的笑容,琼亦问。 盛玄怨眸色微凝,顿了顿,答道:“在北院屋里。” 琼亦的宿房问题还未解决,想着去找夫子为自己调换住处,她可受不过陆阑珊的折磨。 “嗯,谢了。”琼亦放下怀里小狗,寻身向学府北院行去,回首道:“盛公子,它喜欢你呢,你可别欺负它,把它给丢出去了!” 盛玄怨看着自己脚下咬着衣袍尾撒野的泥泞小狗,不明白琼亦嘴里说的“喜欢”是个什么喜欢。 见琼亦走远,他蹲下身子模仿起她逗狗的嘬嘬声音来,小狗在他身前乱蹦乱跳,顺着他虚握的手左摇右摆。 琼亦耳力极好,远远听见了他极其拧巴的逗狗声,捂着嘴憋笑。 * 学府北院。 琼亦顺着游廊走过宝瓶门,向北院的正堂内看去,只见一略微眼熟的背影,正跪坐在其中奋笔疾书。 她走近看了两眼,认了出来:“苏公子?你怎么在这?” 苏烨从落笔的白纸上抬起了头:“陆溪言?你来这干什么?” “我来找夫子啊。”琼亦看着他面前平铺的白纸与经书,确定他现在正在被罚抄,明知故问:“你这是?” 苏烨拿笔末挠了挠鬓发:“还不是那几个老头子!不就是课上睡了个觉嘛!就知道让我在这抄书,抄抄抄,天天抄!家里听学抄,来这青枫镇集学照样抄……本来要去练剑的,现都被耽搁了!……”他话到一半,左右瞄了两眼,声音压小不少:“夫子他们刚刚走了,不在这,你找他们作甚?” “是宿房的事,你应该听说了吧?” 苏烨思索着:“所以你现在是没有住处的?” “嗯。” “嗨呀,这事你早和我说就好了嘛!”苏烨笑道:“夫子他们只管授课,又不问后勤之事,这事包在我身上,回头我吩咐后勤子弟收拾一间新房给你!” 事情解决的太过顺利,琼亦惊喜道:“真的?” “那当然,本少爷说一不二!交给我了!” 琼亦作揖:“多谢苏公子!” “别叫那么客气!叫我苏烨就好了。” “嗯。苏烨。”琼亦笑着:“那你慢慢抄吧,我不打扰。” 苏烨见她转身就走,在屋内叫道:“你这不见义勇为帮我写点?” 琼亦摇了摇头,笑时浅露一点虎牙:“实在抱歉啊,抄书这事我爱莫能助。”说罢踏着步子跑远。 第11章 五族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学府的早课向来是经文诵读,其次课程依当日安排而定,有讲议、算学、礼仪与史论等。 琼亦最最不擅长的,就是算学。 她讨厌算经中偷人马匹的小偷,要问她失主多远才能追上;她讨厌对穿打洞的老鼠,要问她老鼠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她讨厌不是方方正正的田地,讨厌筑建各式形状的雕塑……总之,她真心的讨厌算学。 现在,为了不回广阳扫三年落叶,琼亦正撑着自己越来越重的头,听先生在堂上演算着越来越大的数字。 扫三年落叶…… 陆家后山那么大,那么长的山阶,等到秋天银杏熟的时候,叶子簌簌地往下掉,怎么扫的完啊…… 秋天的银杏叶,虽然清理很麻烦,但很是好看,淡金色的银杏果挂在树上…… 阿萝做的银杏炖肉,也很是好吃…… 想着想着,想得肚子都饿了,越想越偏,琼亦忙拍了拍脑袋,发现自己桌上摆着的算筹已经跟不上先生的节奏了。她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前面强撑着听了半天,又白忙活了。 除了算学外,琼亦并没有其他一窍不通的学科。 又过了不知多久的时间,算学课终于结束。 还没有歇息过劲头,一位束着花白头发的夫子抱着书卷走了进来。 课室内由喧嚣化为安静,子弟们也自觉的三三两两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琼亦已经认得这位主授史论的夫子了,他为人亲和,讲课风格也十分自在,最主要的是,她很喜欢文史。 夫子见室内安静,人人正襟危坐,便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 “今日,老夫所讲授的内容是五族之史。” “自古以来,中土由四大古族所庇护。昔日的四大古族,皆是修道求仙途中,真正攀至巅峰之人所创立的。” “四大古族分别为,谢氏,盛氏,岳氏与苏氏。” “谢氏先祖炼毒问道,又善解奇毒,在突破桎梏,升为天人后,他独创双剑毒式,闻名天下,也就此创立宗门,是今日驻守的远沙之疆的谢家。” “盛氏先祖,是太古首位得道问鼎之人,现今的洛爻白酆便是这位天人携万岩填补山阙而立,他除鬼煞,平阴阳,人世得以摆脱万古鬼魅,还当多亏这位能人。” “自此之后,盛氏一族便立于此山之上,镇煞祓鬼,清平邪祟。而沿袭下来的盛氏箭术剑法,在一代代更迭中不断磨炼。” “长泰岳氏,是以收藏天下奇珍的隋珠阁演变而来,岳氏先祖居于北山,起初修习重刀陌刀,后在开宗立庙的那位老祖手中转变为重剑,创立新生流派,自此延绵至今。” “北山原是魔宗与中土江湖十大门派的分水岭,岳氏立族之后,终是平定了魔宗与各门的乱斗,百姓得以安居。” “苏氏,原是中土江南的习礼之族,教化百姓,传授礼仪。在立族宗主的意愿下,我苏氏一族庇护宜川人民,将仁义礼教传扬。” “苏氏花剑,最初是祭祀中的祈祷剑舞,又经后世几位祖先改进,这才有了现在的花剑剑法。” 琼亦听得津津有味,只听课上不知是哪个弟子小声嘀咕着:“现在中土是五大氏族啊,为什么不说说陆家……” 夫子手捻白须轻轻一笑:“老夫正准备讲呢。” 他正准备开口,转念一想,问道:“有哪位弟子知道,陆氏是如何立族,成为百家之后唯一跻身并列于四大古族之中的氏族?” 琼亦立马应道:“先生,我知道。” 见马上就有弟子回答,夫子抬手作示:“请讲。” “谢先生。”琼亦站起身子:“陆氏之所以能成为今日的五族之一,是因为先祖陆之胤。” 她顿了顿,继续道:“在中土已被四大古族互相约为守地,布设守台的时候,陆先祖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修士,他孑然一身,游历中土,成了一名游侠。” “那时候,天下不像今日这般安定,妖邪四起,其中十分有名的是万年恶蛟和噬婴道修。四族曾合力组军围剿,但几次都没能功成,在全天下心灰意冷,觉得它们是战无不胜的妖邪时,陆先祖一人一剑,斩杀恶蛟,屠灭噬婴,就此闻名天下,创立门派。” “而陆氏剑法,就是这位游侠出身的先祖所创,其名为‘游追’。” 夫子点头:“嗯,很好,答得有条有理。坐下吧。” 琼亦听言,坐回到位置上。 苏烨压着声音冲前侧桌笑道:“陆溪言,可以嘛。” 琼亦没有回头,而是用手摆了摆,做了个“好”的手势。 她再抬头时,对上了前桌盛玄怨微微侧身望来的黑色眸子,他又立刻转身了回去。 “这有什么可夸,她本身就是陆家人,自己家族是怎么兴起的,肯定知道……” “就是,先前说到别家的时候,怎不见她说?……” 琼亦听见有人在小声嚼舌,四处望了望,没瞧见是哪个说的话。 她暗暗心道:我才不“本身就是陆家人”呢,再说,问我五族十派中哪支的过往史迹,我都能说个一清二楚。 “安静!”夫子敲了敲讲桌:“课上不宜私谈,若有疑惑,课后问老夫即可。” 说罢,又继续接着课上内容细讲了下去,直至散课。 散课后。 琼亦并未没急着离开,而是又好了伤疤忘了疼地向盛玄怨搭话:“盛公子。” 盛玄怨回头看她。 “昨天那只小狗呢?你不会真给它丢了吧。”琼亦半趴在桌上,支着身子望着他。 没有丢,我给它带回去了。 盛玄怨这样想着,又在心里顺了一遍,然后开口:“没……” “没有呢!他昨天给带回去了!”苏烨从身后走来,一把搂住盛玄怨的肩膀,面色惊奇:“我是说他从哪捡来的狗崽子,原来是你给的!” 盛玄怨的话被打断,默默吞回了肚子里。 “那就好!”琼亦双眼弯成了月牙儿:“那小狗虽然长得可爱,但凶的很咧!要是养它可得好好训训,既然盛公子给养着,也没我什么事了,有机会我再来看看它就好。” 苏烨坏心眼地拱火:“看盛玄怨啊?” “什么啊,看小狗!”琼亦微恼,抱着书本就向门外走。 “陆溪言,晚间我在镇东包了家酒楼,叫宾鸿馆,请了好些同窗子弟呢,要不你也赏脸来吃个酒?”苏烨笑道。 琼亦停住步子想了想,回道:“不了,晚些正好是平日里练功的时候,我还得修炼,就不来了。” “这个面子也不给嘛?真叫人难过。”苏烨佯装伤心地说着,一把抓起盛玄怨:“得了,我不管,你得陪我去。” 琼亦见话头不在自己身上,微行辞礼,离开了学府课室。 * 拒绝苏烨的宴请倒不是因为琼亦客气,也不是因为她不想去,而是她真的得修炼功法。 各族各门的修道者们,哪个不是自幼开始筑基的,像琼亦这种过了十岁才开始引气入体、没有一点童子功的道者,少之又少。 毕竟错过了最佳筑基时段,待到日后开体、凝气,只会更慢,远远落在人后。 除非是天资卓越的奇才。 琼亦能在短短五年追上别人十年的修炼成果,依靠的不仅仅是天分,还有她日复一日的勤加练习。 所以,每日的炼气与剑法,是必不能少的。 琼亦正坐在客栈房中的床榻上运着功法,只听屋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她运着真气缓缓收归丹田,睁开眼睛,心想着:会是谁打扰她修炼呢,能知道她住在这的,除了师弟陆漓,就是她的小师妹杨小思了。 琼亦推开门,门口那人果真是她的小师妹,杨小思。 “师姐!”杨小思见琼亦开了门,连忙唤她,表情带了丝神秘:“我是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的!” 好消息? 对琼亦来说,能搬出这家客栈就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她拉杨小思往屋内走:“你快说嘛,别和你师姐卖关子。” 杨小思连连推开她的手,只站在门口道:“师姐,你不知道吗?就是你们课室的那个苏小公子,包下了镇上最豪华的酒楼,请一众子弟吃饭呢!” 原来是这件事。 琼亦回答说:“我自然知道啊,可你师姐还得修炼呢,哪有功夫去。”她停顿半晌,继续道:“再说,来宜泽集学的多是男弟子,女弟子就咱家来的最多,那酒楼里全是公子哥,我自己去像什么话。” “对啊!师姐,我就是因为这个才来找你的!”杨小思连连点头,“我知道混在一众公子堆里不太好,就想着和你一起结个伴嘛!” 琼亦打量她:“你想去?” 杨小思点头。 琼亦明白了:“陆漓那小子去了!” 杨小思又点头。 “你啊!”琼亦戳戳杨小思的小脑袋瓜子:“你这脑袋里面天天想什么!干嘛要围着陆漓转!” “可我真的就想多看看他嘛!”杨小思拉着琼亦的手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师姐——你就陪我去嘛——回头我给你买甜酥,甜酥不够的话,我给你买雪花饼!雪花饼不够的话,我再给你买甘棠糕!” 琼亦最赖不过别人软磨硬泡了,更别提杨小思开价高昂,如浅葡萄般的眼珠子在目眶中流转,最后闭上了眼:“好好,我答应你就是啦!” 杨小思喜出望外:“我就知道五师姐最好了!” 琼亦这位小师妹,和陆漓一起长大,二人青梅竹马,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一发不可收拾喜欢上了陆漓。 琼亦不明白同样有些傻乎乎的陆漓有什么特别吸引人的地方,杨小思却能一件件地说明他的好。说他帮自己把身上的虫子摘下来的时候;说他和自己一起被师父责罚互相鼓励的时候;说他冒着大雨来给山顶的她送伞的时候……她总会觉得,陆漓就是天下最好最耀眼的男子。 琼亦只能感慨。 她又问小思有没有讨厌陆漓的地方。 杨小思就攥着拳,说,那当然是陆漓每次只拿他当自己的超级靠谱好师兄的时候! 她可一点不想做他的师妹好吗! 琼亦拍了拍杨小思的肩膀,说:有志者事竟成。 第12章 宾鸿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宾鸿馆。 琼亦在杨小思的拖拽下来到这家酒楼,刚跨进富丽堂皇的楼门时,就有两位侍女来到身前领着她们往内走。 “二位姑娘可是镇上学府的来宾?”侍女弯腰抬手示意道:“里边请。” 酒楼一层厅堂与二层相通,宽广大气,堂中屏风分隔,有歌妓琴奏舞曲。 琼亦听见酒桌席处边传来人声,远远望去,是不知出自哪族的弟子们正谈笑风生,杨小思也在东张西望地寻找陆漓,不过酒楼中来者众多,一时竟找不过来。 苏烨在二楼扶手边,低头一眼就看见了止步在门旁的琼亦,向下招手唤道:“陆溪言!” 坐在他对桌的盛玄怨听这一嗓子,也将目光投到了一层厅堂内的琼亦身上。 苏烨倚着扶栏笑道:“你不是得练功吗?怎么还过来了?” 琼亦回答:“听说这边热闹,陪我师妹来坐坐。” “好啊,上来坐吧!”苏烨抬手道,便有侍从上前,将她俩往楼上带。 杨小思惊奇地望着苏烨,又望了望坐在他身旁那位一言不发,但是能将人目光死死吸引住的盛玄怨,满肚子的话想问她师姐。 不过这些话,在她瞥见坐在人群间的陆漓后,直接消失。 来到酒楼二层,琼亦笑着招手:“苏烨。” 她又看了眼低头手握玉杯的盛玄怨:“盛公子。” 盛玄怨微微垂眸颔首:“陆姑娘。” 琼亦没想着盛玄怨居然会应答回礼,面露惊色,不过这抹惊奇很快就消失在了脸上。 “陆溪言,那边有空桌,叫人带你们去那边坐吧。”苏烨指着不远处的小桌,向杨小思展笑,少年的笑容十分灿烂耀眼:“姑娘不必拘谨,就当是自己人一同聚聚。” “谢苏公子。”杨小思回道。 刚坐到座位上,杨小思立刻向隔了两桌的陆漓招手:“陆漓!陆漓!这边!” 陆漓和身旁才结识的朋友聊的正欢,听见呼喊投身过来:“师姐?小思?” 他同身旁人说了些什么,立刻向琼亦二人走来,“你们也来了?” 杨小思抿嘴一笑:“来看看你呀。” 琼亦却说:“怎么啦,你能来,我们就不能来?你小子少喝点酒,别被人灌得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了。” 陆漓听完杨小思的话,傻乐呵地挠了挠头,又听琼亦这么说,连忙道:“师姐,我可一点酒都没沾!他们待会说待天黑透了,要带我去隔壁云良阁耍耍,我正准备再多吃点好菜呢。” “那头都是哪家的人啊?” 陆漓回答琼亦的问话,说:“都是些岭下小族来的子弟们。” “成,你别让他们久等了。”琼亦摆了摆手:“晚上去那什么阁也别玩得太晚呀,明日还有课呢。” “好嘞,师姐!” 见陆漓又混进人堆里去了,杨小思捧起侍从端来的茶汤,浅浅的啜了一口,抬头看琼亦时,发现她的目光正停留在苏烨那桌上,不禁问道:“师姐,你什么时候和苏家公子认识了?” “我和他是同一课室的。” 杨小思又问:“那他旁边那个,是盛家三公子吗?” “对啊。” “也和师姐你同一课室的?” “嗯。” 提到盛玄怨,琼亦不免向师妹诉起话来:“小思,你别看这盛三人模人样的,他说话可气人了,我第一次在树林子里见到他的那晚,他居然说我像女鬼!” 杨小思先是“啊?”了一声,然后扑哧哧地笑了出来。 “我真的不明白他怎么能将我看成鬼的,那我不得被自己吓死吗?”琼亦说时,双手捧起茶碗,茶汤里映出自己清丽的面容。 “而且,他居然还会被一只这么大的狗崽吓着。”她继续说着,边笑边比划,“也是挺离谱的。” 杨小思捂起嘴憋笑:“这么说来,五族来的四个少主,有两个都和师姐你是同窗呢!” “四个?哪四个?除了他俩,剩下那两个是……” “是陆阑珊小姐和岳家那个公子啊。” 琼亦一拍脑袋:“哦,我把陆阑珊忘了。” “陆阑珊和我在一间屋听课呢。” 琼亦撇嘴反问:“那你怎么不叫她来陪你嘛?” “好师姐,你知道的,阑珊小姐那个脾气哪是我能请得动的……”杨小思鼓了鼓腮,闷闷地说。 “那你们那间课室,还有什么有名的人物不?”琼亦想着,又问道。 杨小思想了想,说:“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族公子,可厉害了,我说的不是指他的修为啊,只要是课上夫子的提问,上至天文史传,下达地经研物,他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好生聪慧!” “这么厉害?”琼亦扬眉惊叹:“他名唤什么?回头我可得见识见识!” “我不太记得他的名字,只知道他姓晏。晏家……好似哪都有这门姓吧,也不知道祖籍是哪地的……”杨小思念叨着,她说罢,又道:“陆漓和我说,岳家那位大公子岳桓和他同一屋呢,只不过这位岳公子好像不是很擅长念书。” 琼亦听着,捧着茶碗低笑,而后捂嘴压着声音悄悄道:“苏家那个苏公子,也不是很会念书的样儿。” 苏烨耳朵一动,举着杯子走到她二人身前:“我听见了!两个耳朵听得清清楚楚!” 琼亦连忙正色:“抱歉啊苏公子,我失言了。” “都说了叫我苏烨就行。”苏烨将空杯递去:“作为赔礼,陆溪言,你得替我满上一盏!” 琼亦站起身子:“行。”她端起酒壶往杯中倾酒,不多不少满满一杯,见此,苏烨一饮而尽,“不过,你可说对了,我确实不擅长念书。” “我擅长剑术比武,要不,有机会咱俩拆拆招?”苏烨说着,顺手将琼亦手中的酒壶接了过来。 苏烨是个好武斗的性子,恰巧,琼亦也是。 “好啊。”她笑眼弯弯,一口应下。 “盛兄!你老一个人坐那不无聊吗?过来说两句呗。”苏烨向盛玄怨唤道,盛玄怨面色微黑地站起身子:“我要回去了。” 苏烨看了看楼外天色,已是初入夜,灯火微明。 “不是说好今夜陪我的吗?这就要走了?” 盛玄怨一手堵着耳朵,一手捏着眉头:“人声嘈杂,歌声难聆,不想再待了。” 苏烨向她二人解释道:“他习惯清净,怕生的很。” 琼亦颇为认同地点头:“盛公子若不自在,便先回去休息吧。” 她的声音刚离口,盛玄怨只觉得耳边一清,他多看了琼亦两眼,转头向苏烨道:“那我回去了,你今夜不要招惹别家姑……别去花楼里过夜。” 苏烨难以置信地摇头:“盛玄怨,敢情你也是听了外面的话,觉得我是那种人?” “不是。”盛玄怨说,“我知道。” 见盛玄怨提着佩剑,步履如风地离开了宾鸿馆,杨小思在琼亦耳边低声道:“外面一直说这苏公子花天酒地,招蜂引蝶,是青楼里的惯客,怎么在他话里,自己又不是呢。” 琼亦低声回道:“管他是不是,只要咱家弟子不去就好了。” 与苏烨又聊了几句后,便有好些搭话的弟子上前攀谈,琼亦在与他们讨论着当今各家的年轻修士哪个最厉害时,杨小思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溜到了陆漓那拨人里去了。 “小思?”琼亦回头:“小思呢?” “陆姑娘,我觉得不算上‘十派’里的那些修真者,咱这辈修为最高的当属岳家公子。在校场我看过他练剑,那可是,声势浩大啊!” 苏烨开口道:“岳桓?若是比试,我定能赢他!” “苏公子,你这可别吹牛……” “我可从来不吹!” “……” 琼亦离身去找杨小思,最终在陆漓那搓人里找到了,她还没进人群,陆漓就挤出来抓住了她的手:“师姐,咱们快走!” “啊?” 杨小思推着琼亦往外走,“师姐,那云良阁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他们硬要拉着陆漓去!” 三个人还没走成,身后的弟子立马就围了上来。 “陆漓小公子,咱们不是说好了今夜去逛逛的吗?你这人怎么还不守信呢!” “就是就是,亏我们还好心叫上你!” “呀,陆漓小公子,你这两位师姐师妹……长得倒真是挺俏呢,不错,不错,白白净净的。” “别急着走嘛~咱们再多聊几句。” 一个满面油光的弟子堵在了琼亦身前,伸出手就向着她的脸摸来,琼亦先是一惊,后猛得打开那厮的手,脚向着他圆盆似的脸蹬去:“你找死啊?” 杨小思躲在琼亦身后:“师姐!” 琼亦护住她:“别怕,我在这。” “你!你敢打我!——”那弟子爬着站起身子:“我爹娘都没打过我,你竟然敢打我!” “气死我了,你这是找死!” 琼亦握紧拳头正准备打架,这时,一道和煦如春风般的声音从身前传来。 “在这宜泽苏氏听学,听的是礼仪规矩,这位兄台如此狂妄,对姑娘动手动脚,也不知听了几日的学,是进了什么脑子。”琼亦抬眼看去,只见一白衣公子挡在了她身前,那人笑眯眯的一张脸,桃花眼尾顺下长睫,眉毛微弯,是好生秀气的俊美模样。 “你!你是什么人!”那人冲他怒喝,他丝毫不理会,只是回身向琼亦三人道:“姑娘,天色已晚,不妨早些回学府安歇。” 琼亦愣着说道:“好。”说罢领着师弟师妹径直离开了宾鸿馆。 身后的叫嚣声,也尽数被那位白衣公子挡了下来。 杨小思小声告诉琼亦,“刚刚那位,就是我才说的,我们课室那位学识渊博的晏公子。” 琼亦回头望去,听见了苏烨的声音,紧接着是众人嘈杂的劝架声,声声相应,像是落入水中的石头,惹出一片又一片的波澜。 “陆漓,你往后交朋友,可得会辨明对方为人,留个心眼了。”琼亦揉了揉杨小思的头,又拍拍陆漓的脑门子,说道。 “师姐,我知道了。” * 琼亦看着师弟妹走向学府,独自向她租住的客栈走去。 今夜的月亮很明亮,圆圆的一轮挂在云梢,洒在街道上是一片冷亮,又应着三两盏明灯,照得街景十分清晰。 身侧是修筑的河道,远处有一弯小桥静静躬身在河上,河面反射在桥底的水影交织在一处,是粼粼浮动的波光。 琼亦站在河道旁,心想:要是我今夜不睡觉,说不准还能将落下的修炼补回来。 但是这样,明天早课得困死吧? “唉。”琼亦自言自语:“好想吃甘棠糕——” 第13章 异样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这一声自语在夜里格外惹耳,身侧的河堤突然站起个黑色身影,吓得琼亦像受了惊的兔子,猛得跳起离河道拉开几丈远:“啊!” 盛玄怨堵住耳朵,在确定她是琼亦后,又默不作声地将眼睛里的屑意收了回去:“你怎么在这?” 琼亦张着嘴指着他,手指颤颤的:“我?你为什么在这啊?你不是早就回去了吗?” 她又道:“你干嘛大晚上的在路边站起吓人?还一脸我扰了你的样儿,谁能想到石阶上一动不动地坐着一个大活人,我还以为是块石头,突然起身,吓死我了……” “陆琼亦。”盛玄怨唤道。 琼亦锁紧眉头:“?” “我说过我不叫陆琼亦的,盛公子要叫我,还是叫我陆溪言吧。”琼亦瞟了他一眼,从鼻息间哼出一气。 盛玄怨一怔:“哦,我忘了。” “那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 “你不回学府,还没有住处?”盛玄怨从河阶下走了上来,站在琼亦身前问道。 琼亦只觉得面前立了堵墙似的,又高又板正,不抬头,打眼只能看到他的衣领,于是半侧过身去:“当然有住处啊,一百五十文一晚呢。” 盛玄怨没觉察到是琼亦在堵他话,只是沉默,还以为自己把话说死了。 琼亦抬头,只看见他在默默抿唇,剑眉下的眸子又黑又深,睫毛细长细长的往上扬,她抬眼一看,第二眼就挪不开了。 真是眉目如画的一张脸,哪一处都好看到能称得上美,却又明明白白的是个男相。 为了掩饰自己看呆的事实,琼亦问道:“你怎么还在这?” 盛玄怨将手中的包裹提了提:“晚上给它买了个肘子回去,但是它似乎咬不下嘴,就再出来给它买点切好的熟肉和羊奶。” 琼亦咂了咂嘴:恶犬啊恶犬,你这可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吃的伙食比我都要好。 “你给它取名了不?”琼亦面上带了一丝笑意,问。 盛玄怨老实回答:“没,不会取。” “这有什么不会的嘛,狗狗一般都是按毛色取名,白毛叫小白,黄毛叫小黄,黑毛叫小黑,花毛叫小花,再不济,统一叫旺财。”琼亦越说越麻溜,她还想继续说着时,盛玄怨表情一滞,突然上前要抓她手腕,抓得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盛玄怨你……” “陆溪言。你那晚回去,是不是没有清神除邪!”盛玄怨眉头半拧,将琼亦的话活生生喝止在嗓子里。 琼亦恍然想起了:“我……忘记了,这有什么要紧的吗?” 盛玄怨松开她的手,神情冰冷:“明日散学,你晚点走,我给你捎几个符箓。” 琼亦不明所以:“盛玄怨,你说明白点,到底怎么了?” 盛玄怨反问:“这几日,你没有碰到奇怪的事情吗?” 要说这几日奇怪的事情,倒也不少,琼亦仔仔细细地回忆住在客栈的日子,比如夜里老是能听见走动身,敲门声,听见男女嬉笑声,房间里的东西会被挪动位置,又或多出些什么小玩意,不过这些蹊跷在人多杂乱的客栈,根本不值一提,琼亦完全没有把它们放在心上。 “你……别吓我啊,我胆子很小的。”琼亦声音发虚。 盛玄怨打量她两眼:“你修为不浅,不会出什么事的。”他说完,又接上前面的话题道:“你给的名字我会好好参考的,谢谢。” 说罢直接转身离去。 只剩下被激起恐惧的琼亦在秋风中凌乱。 她真不知道盛玄怨说这话,是想提醒她,还是想吓她。可不论他的意图是好是坏,琼亦都被吓到了。 * 琼亦握着剑一路小跑回到了客栈,客栈的店小二点着小烛台送她回客房。 “伙计的,我昨个夜里老是听楼上动响,睡不安身,要不你上去帮我劝劝,让他们今晚别老是走来走去了,好吗?” 听琼亦这么说,店小二打着哈欠上楼去帮她问话,却是一脸奇怪地走了下来:“姑娘,你楼上这几天没人住,我问了周围几间,他们都说没发出过动静,也没听到过动静。” 琼亦听到这话后几乎要背过去了,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说着嗯好,知道了。 没有动静? 可她明明这几夜,夜夜都能听到! 琼亦再仔细回想着。 不对,我在客栈住着有一晚,是没听到一点杂音的。 那是自己来这家客栈的第一晚。 从第二夜开始,这动响就一直存在了! 莫不是因为第二夜晚间,她进了那片古怪的小树林里,遇到了鬼打墙! 琼亦后背发凉,越想越害怕:难道,我在林子里碰见的那个东西,盯上了我? 这样,才会从那之后,夜夜听见奇怪动响…… 琼亦蜷缩在被子里不敢闭眼,盯着桌上的烛火发愣,希望等到困意临头就能不知不觉地入睡。 时间越来越晚,夜上三更,屋内的烛光越是昏暗,蜡烛终究燃尽了,屋内陷入一片黑暗中。琼亦本有了几分睡意,朦朦胧胧间觉察到屋内黑了,下意识闭上了眼睛,可就在此刻,窗旁响起了“咚咚咚——”的拍窗声,声响极大,将她一下子震了个清醒。 琼亦如临大敌,她睁眼在屋内环视,一双手死死握着自己的佩剑弦歌,脑袋里想着:这是客栈二楼,怎么会有人在外侧窗户敲窗子? 也不知哪来的胆子,她毅然下了床,向窗户边走去。 窗户砰砰直抖,琼亦哆嗦着双手,一不做二不休,一下子拔出木窗插销,用力将窗户推开了。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极其恐怖的人脸! “啊!” 琼亦惊得一个鱼跃坐起身子,发现天已经亮了。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有微痛的实感,才发觉刚才那开窗见到白脸长舌的鬼,竟然是个噩梦。 “是梦啊……”琼亦呼出口气,“还好是梦……”她拍拍自己胸口稳住心神,转身要下床时,视线投到那大开着的窗上,顿时像石化一般定住。 窗户为什么是开着的? 难道刚刚那个不是梦,是昨晚真的…… 琼亦一秒都待不下去了,连忙推门而出,离开了客栈。 * 学府。 上完早课后的琼亦,收到了让她觉得自打来了宜泽后,最叫人开心的好消息。 杂物处有弟子来找她,告诉她新的宿房已经收拾好,正请她过去瞧瞧。 琼亦的宿处并不与集学弟子宿处相连,而是转过一段小院后的木舍,听那子弟道高栋屋楼已经住满,只剩下零散的空屋,还望陆姑娘不要介意。 一人单间住,琼亦道谢都来不及,哪里会介意。 木舍似是修了有些年岁,渗出发旧的杂色,屋内收拾的很干净整洁。琼亦送走杂务处的弟子后盘算着去客栈取回行李好好安置。 她打点着屋内摆件,想到了盛玄怨。他昨夜和自己说过,让她今日课后等他。 可是这人今天居然没有来听课! 连带着苏烨也没看见。 “所以我这是被放了鸽子?”琼亦叉腰想着:“早知道昨天夜里害怕的时候,我就不想着靠他那没到手的符箓了。” 昨夜的事情十分诡异,琼亦已经记不清自己开了窗后究竟看到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开窗,更无法断定那是一场梦,还是真实发生的。 一个人待着很没有安全感,琼亦离开了新宿房去找她的师弟师妹们,边打哈欠边往外走。 接近午时,天色突变,下起了小雨,秋雨淅淅,几分寒意。 琼亦与杨小思、陆漓一起,坐在廊边的长椅上谈天。宜川似乎比广阳入秋更早,远处的重山在薄烟里显著幽蓝色,辽远又不近人情。昨夜休息的十分不好,导致琼亦现在困意满满,昏昏沉沉的睡意一阵又一阵,还夹杂着些昨晚记不太清的梦。 “师姐!” 身边的杨小思将她摇醒,“你这么困的嘛?” 琼亦撑着头,迷糊道:“这不是刚和你们说了昨晚的事吗?我被扰的一点没睡好……困,头还有些疼。”她站起身子想清醒一会,见长廊转角走来一人,正是今天放了她鸽子的那位,便偏过脸去佯装看风景。 盛玄怨自转角走来,一身靛蓝长袍,高领立收,显得整个人格外欣长。发作马尾高高束起,干净利落。他走至琼亦身边几步远,停了下来。 “陆溪言。”盛玄怨唤了她一声,“我来找你了。” 琼亦别了别手,转过身去:“你不是让我今天放课后等你吗?结果你人都不在。” 盛玄怨低头道:“有事没来。”他停顿片刻后,“你跟我来,我等会和你解释。” 琼亦说:“你先和我说明白是什么事,不然我不去。” 盛玄怨沉吟片刻:“捉鬼。” 听言,琼亦直接拒绝:“我不去。” “为什么?”盛玄怨忙道:“那邪物和你有……” “你明明知道我害怕,为什么还要叫我?”琼亦睁着水灵的眸子,质问道。 陆漓将琼亦挡在身后:“盛公子,我师姐是真的应付不来鬼祟,你大可以另寻他人帮你捉鬼,别逮着我师姐不放啊。” 杨小思也搂护着琼亦,道:“是啊盛小公子,我师姐不愿去肯定是有难处的,你也知道她捉不了鬼,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盛玄怨十分不解,语调微沉,直向琼亦问道:“你就这么害怕?那不过是作祟的小鬼,就能将你吓成这样,亏你还是陆氏宗主亲传弟子。” 他说完,瞥过头去:“也亏你修为不低,竟怯懦成这个样子……” 琼亦咬牙:“盛玄怨!” 她气不过地拉着师弟妹转身就走:“我们走。” “琼亦。”盛玄怨叫她,“你别走。” 琼亦的火更盛了:“你不许叫我琼亦!” 她转头一顿话劈头盖脸砸来:“盛玄怨,你这人真是好笑,真想叫我去捉鬼,好好说明缘由不行吗?什么叫我‘是陆氏亲传弟子’,就不能怕鬼了?盛氏自古除邪,手到擒来,你自己不害怕鬼邪就罢了,不要由己及人好吗?” “师姐,别生气……” 琼亦捂住有些发晕的头,步履踉跄,但嘴里的话却一点不停:“什么叫‘修为不低,怯懦鬼祟’,又不是所有人修行执剑都是为了驱邪除鬼的,你凭什么这样说我?……” 盛玄怨头一回被人指着鼻子一顿骂,沉默许久。 “对不起。”他道,“我……没想到这点。” “是我没有考虑到,惹你生气了,抱歉。” 第14章 缢鬼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道歉了? 琼亦愣住了。 盛玄怨这就道歉了? 琼亦觉得不可思议,在她看来,盛玄怨应该不屑地盯着自己,冷冷地说一句“不知所谓”才对。 可他居然诚诚恳恳地向自己道歉了! 琼亦这人有两点好,一是心肠好,另一就是容易哄好。 盛玄怨这么随便的两句话下来,她的气已经消得不剩多少了。 琼亦将手默默别在了身后,说道:“其实也怪不得你……人人都说修剑道,为斩妖除魔,鬼祟混在其中,难免让人容易混淆……” 杨小思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怎么师姐前一秒还怒火中烧,这盛玄怨说了两嘴对不起,下一秒师姐就不怪他了? 盛玄怨听琼亦这番话,也是眉梢微挑。他自幼在白酆山上修道习武,接触的人极少,更别说是同龄姑娘,苏烨一直和他说,天下最难哄的除了啼哭婴儿,就是处在气头上的女孩子,让他必要时认个错,送个礼,来来往往的,姑娘家就消气了。 他想:可这陆琼亦的气消得也太快了吧。 “但我仍旧不会和你一起去捉鬼的。”琼亦又道。 “行。”盛玄怨不再强求:“让你师弟来吧。” 陆漓疑惑:“我?” 盛玄怨点头:“嗯。那片林中的鬼已经异动了。陆溪言,你若心惧就回去歇着,有其他消息,再让你师弟转告你。” 他明明很清楚,不是所有的恐惧都能直接硬着头皮成为习惯的。 自己也曾有过恐惧,可终究没有人知他护他。 现在,他能帮衬着别人逃避恐惧,又何尝不是在挽救曾经的自己。 * 陆漓随着盛玄怨一起,去往他口中的要紧地方。 二人没走多久,走过长廊是一片规整的小院,虽过了佳木茏葱的时段,却有秋色相得益彰,院内布设周全,屋里坐着几位苏家长老和夫子,屋外站立着几个集学子弟,皆神情惶恐面色难看,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着。 陆漓站在盛玄怨身后望向那群人,问:“盛公子,他们怎么了?” “他们的房帐被偷了。” 陆漓一头雾水,“是窗边的白帐吗?” “嗯。”盛玄怨顿了顿:“他们几人的白帐,全被人拿走了。一开始以为是哪家弟子做的恶事,后来,在校场的小树林里找到了那些白帐,全都被撕成条状挂在树上,结着死结。” 白帐被撕作条状,结挂着宛如白绫。 陆漓毕竟是十三四岁的少年,听盛玄怨这么说,不免背后发凉,语气颇虚:“不会是……我师姐那天晚上不小心跑进的那片林子吧?” 盛玄怨点了点头。 陆漓一拍脑袋:还好没让师姐过来,这真是个无比正确的决定! 盛玄怨心上有了几分把握,琼亦那天夜里撞见的鬼邪,倘若和这撕挂白绫的是同一只,便应当是只缢鬼,正在寻找一条适合自己的白绫。 “所以我师姐那天夜里……碰见的,真的是活鬼吗?” “多半是。”盛玄怨眉头紧锁,“此外,长老特地让我去叫她来,是因为有人看到,今日天还未亮之时,她一个人在校场周围的树林外转悠。” “啊?”陆漓一口否决:“这不可能!” “我师姐…我师姐说她昨夜在客栈待了一宿,一宿未眠,怎可能有人看见她出现在校场附近?……” “陆小师弟,你冷静一点。”盛玄怨看陆漓那发白恐慌的脸色,道:“所以我刚刚在她面前没说这件事。” “盛公子,你说这话可是要担责的。” “我只是传话,实话实说。” “此事……此事不能告诉我师姐,太古怪了,太蹊跷了……”陆漓口中念念自语,“难不成,传言里,很多年前身亡化鬼的那只祟物,盯上我师姐了?……” 陆漓这话虽是自语,可他二人已是心知肚明。 盛玄怨不答话,领着陆漓向小院屋内走去,屋内几位夫子见他带人走来,作揖道:“盛小少主。” 一旁的陆漓在心里暗自说:夫子们居然这么客气! 盛玄怨摇摇头,回礼,“先生们不必如此,您为师为长,该行礼的是我。” “盛小少主客气了。”对于盛氏此类大族的小少主,哪怕是作为讲师的夫子们也得礼让三分,他们左右环视,面露疑惑:“咦,怎不见那位姑娘?不知盛小少爷将那位见到邪祟的姑娘带到了否?” “她身体不适,我便让她先走了。” 见夫子们面露难色,盛玄怨又道,“不过,我是知道的,她没见到那鬼,只是听见了女声的鬼泣。” 坐在屋内最深处的苏家长老闻言睁开了双目,他问向盛玄怨:“此言属实?” “所言非虚。”盛玄怨颔首,后问:“长老,盛颢对此不解,望赐教。” “讲。” “活魂易作崇而难捕,可其以灵魄而存,除非通灵之术,否则常人不闻其声。能作鬼泣者之为活鬼,活鬼其踪难蔽,此鬼即能于林间藏身颇久,又可夜间行盗不被发现,矛盾诸多,难以判别。” 苏家长老轻笑一声:“盛少爷是除过鬼的吧?” “家中教导,肩负职责。虽有除鬼,为数不多。” “小鬼易伏,心鬼难降。”苏长老捻了捻胡子,“此鬼确是活鬼。生前入道,死后化鬼却一直未作恶,匿于林中,无声无息多年。加之此地偏僻,我等也就一直未将其除去,叮嘱弟子们不可在林间久留。现今作乱,起始于那陆溪言闯入林中。”他停顿后沉声道:“我与夫子们猜测,鬼祟作乱,定与那陆姑娘有几分关系…不过,猜测终归是猜测,真正缘由目前还尚不通晓,只得待伏住那鬼后再明真相。” 盛玄怨若有所思:“谢长老指点。”答完谢后暗下想:心鬼难降……难道是因为陆琼亦她“惧”念过深吗? 陆漓在一旁听完全程,只听懂了个大概:长老说,这只缢鬼之所以作乱,其中很大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他师姐。 这不纯扯呢! 师姐修剑练气,为人正直不阿,放在哪族中都是一派清流,她还是那么怕鬼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能引鬼作乱? 瞎扯,这苏家老头铁定在瞎扯! 陆漓在心中愤愤地想。 盛玄怨也是陷在思绪中,想的出神。二人各想各的,缓步走出屋内,只见不远处的苏烨大摇大摆走来,打断了他们的思绪:“盛兄!我来了!” “这位是……”苏烨看一眼陆漓,直接认了出来:“是陆溪言的师弟,名唤陆漓?咱们在宾鸿馆见过呢,幸会幸会。” “苏小公子,幸会。”陆漓回礼道。 “得了,咱先不聊客套的话,那鬼祟确定是只吊死鬼?有线索了不。再说,今天日出前在校场边的那个……真的是陆溪言?” 盛玄怨便将刚刚与长老的对话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 苏烨听完脸色凝重,道:“怪异,好生怪异,盛兄,要不还是找个人看护着陆姑娘吧?听你这说的,我感觉鬼祟像是要吃她一样。” “你家师姐不会是个阴寒体质吧?”苏烨向着陆漓问。 陆漓摇头:“我师姐五行属火,阳气充足,与阴寒体质半点不搭边。” “这样吧,你甭管今天早上别人看见的是什么,先回去照看好你师姐,这只缢鬼我们会处理的。”苏烨打包票道。 陆漓点头:“好。”说罢离开了小院。 盛玄怨沉思许久:“或许,是她灵魄特殊……被那只修过道的缢鬼看中了。” “啊?”苏烨震惊:“你的意思是,那只鬼会去夺她的……” 盛玄怨点了点头。 “得救人。”苏烨笃定地道:“陆溪言这姑娘活泼漂亮的很,更何况她还答应过我,要和我打架切磋呢,咱们得出手。” 对于祓秽灭鬼的盛氏来说,盛玄怨不会眼睁睁看着恶鬼害人,他道:“嗯。” 苏烨看着盛玄怨走远,怔在原地,心里斟酌片刻后三两步跟上他,唤道: “盛玄怨。” 盛玄怨听得他语调不同旁日,“怎的?” “我阿姐要来了。” 盛玄怨略皱眉,不解地望着他。 “她想见你。” 秋雨在短暂的小憩后又细细丝丝地交织成网,朦胧中添了几笔寒意。 盛玄怨深吸一口气:“别开玩笑了。” 苏烨从他眼里读不出任何情绪,宛如古井无波:“我没有开玩笑。”却见盛玄怨一直攥紧着拳默然不语,自顾自地走远。 他当然不想见到他阿姐,于情于理,都不想。 “盛玄怨!等我。”苏烨追着,“你见见她吧。” “……为什么找我?” 雨幕更稠了,似千万花针坠地,冷清得刺人。 苏烨在原地怔住了,二人都任由雨淋著,落一身湿凉。好久之后他淡淡道,“你要是不愿,我就让阿姐别来了。” 他见不得面前这人为难,还是因为自己的事。 盛玄怨亦是如此。 “算了,让苏小姐来找我吧。”他呼出一口浊气:“我也有话想对她讲。”盛玄怨同苏烨对视,苏烨听他如是说顿时开朗了起来,又想见了什么嘱咐道:“那你说话可得过脑子,别说些过分的话。如果真的有什么想说想骂的……同我讲!” 他说完用力拍了拍胸口。 盛玄怨从不和苏烨谈苏家、盛家的事,他向来觉得那是枷锁,是隔阂。不管去到哪里,“盛小少主”的称呼都跟随着他,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目光的憬仰,又或不屑与鄙夷,铸得他一身傲骨,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而苏烨从不会这样看他,从来没有。 第15章 作祟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眼见陆漓被盛玄怨叫去后,杨小思跟着琼亦去了客栈帮忙拿行李,二人草草收捡完毕,结了房账,背着包裹一齐往回走。 琼亦从方才有些发困的状态中越陷越深了,她觉得自己的脚步开始发飘,脚下的石头路变得像云上一样柔软漂浮,脑中越是浑浊,眼皮也越来越沉重,走在路上几乎都要睡过去。 杨小思见琼亦身形微晃,在一侧扶住她,问:“师姐,你怎么了?” 她连忙摇了摇头,极力保持清醒,“我没事。” 杨小思望着她灰白的面容:“师姐,你这脸色不太对劲啊?” “是吗……我好像……”琼亦扶住额头,耳边嗡嗡作响:“我好像,一直听到有人在我耳边说话……” 耳畔所有的声音都变得十分空洞,连带着杨小思关切的问话声,她强撑着笑了笑:“……没事,我们先回去。”说罢又领在师妹身前,往学府宿处走。杨小思望着琼亦踉踉跄跄的身影,十分担忧地皱着眉头,她能看出琼亦的状态不对劲,可是又看不出她为何不对劲。 “师姐,是不是这两日变天降温,着了凉?”杨小思扶着琼亦,问道:“还是你在宜泽水土不服?” 琼亦摇了摇沉重的头。 学府的宿处近在眼前。 琼亦的视线已经模糊成一片斑白了,隐约间瞥见身前站着一个细长细长人影,正一步步地把自己往前引。 心里的惧意似乎昭示着那是何物,她不想往前走,可是身子不受控制般地往前迈步,一步,一步,又一步,这种感觉像极了昨夜的噩梦。 ……呼吸,好难。 琼亦感觉有什么东西勒住了自己的脖子,从颈间向上的力将她死死系紧,她挣脱不开,或者说,身子已经完全不是自己的了,宛如行尸走肉一样。 “小思,快……”琼亦从混沌的脑中拼命保住一丝神智,她开口说话,可唇齿没有半分翕动,只是从嗓子里发出轻微的气音:“你快走……” “师姐,你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杨小思扶着她进了宿房,见琼亦额头冷汗直冒,连忙安置她在床上躺下。 琼亦已经没有一点力气动弹了,她大致猜到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可已是神智不清到糊成了一团乱泥。杨小思扶她躺在床上,殊不知这更是往火里填了把柴,让琼亦本就昏昏沉沉的意识直接遁入昏迷之中。 杨小思还忙着为琼亦拭汗、把脉,完全没有注意到本来空空荡荡的桌子上,莫名其妙地多出一条陈旧的长绳来。 * 陆漓来到宿房时,距琼亦昏迷已经过了足足有半个时辰了。 “陆漓!你来了,刚刚盛公子叫你过去,有没有听到什么要紧的话?”杨小思见陆漓推门进来,连忙问道。 “师姐呢?师姐她怎么样了?”陆漓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推门进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询问琼亦状况。 “师姐有些困,我扶她歇下了。”杨小思往床边走,想看看琼亦脸色如何,是否好转了些,只见陆漓脸色大变:“坏了,坏了!恐怕这鬼祟真的盯上了师姐,现在已经找来了!” “你别瞎说,我可一点鬼气都没有察觉到。”杨小思回怼过去,坐在床边时,只见琼亦脸已经变成了死白色,唇上发乌,眉头锁的死死的,神情十分痛苦,她一下子就慌了神,连忙探查琼亦的身子,所幸,身体尚有温热。 “陆漓!陆漓!你快来看看师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她慌乱喊着。 陆漓走过来细细察看,面上的惊慌被他很好地掩饰了下去:“长老说,这只鬼祟曾经与我们一样,是修过道的,说不定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探查不到它的鬼气,就连师姐被它盯上也没有发现。” “小思!你先走,不要在这里待了!”陆漓说着,推杨小思离开,“这里先交给我!你去找苏家长老来,他们应当还在北边的院子里,你一路跑过去,快点!” 杨小思被他推着向门边退了两步:“那你……那师姐……” “你去找人!快!” 杨小思怔了半息,转身推门跑了出去。 陆漓见她离开,松了一口气,转头去看琼亦,她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可是自己却连一丝一毫的异样与鬼气都没有察觉到。 察觉不到异样,自然无从下手。 怎么会这样?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师姐被鬼邪折磨吗? 陆漓不甘地咬紧牙关,目光突然停在了琼亦脖颈间的红痕上。那是一道很是完整的勒痕,在雪白的颈上印着一圈淡红,十分惹眼,像是不久前刚刚勒上去的一样。 陆漓像是找到了线索,起身环视屋内,很快就留意到了窗边的小木桌上,有一条十分长的草绳,枯旧干涸,仿佛一扯就能扯断。他握住绳子运转体内真气,绳尾上竟渐渗出血迹,绳身逐渐湮没成灰,最后在地上留下一滩血水。 与此同时,琼亦脖子上的勒痕如雪融般消逝。 在绳子消失的那一瞬,一股十分强烈且极具冲击力的鬼气,弥漫在整个屋子里,那一瞬,陆漓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要被夺去了。 “终于……被发现了啊……” * 琼亦恍惚间,听见嘶哑的女声在她耳畔一遍又一遍说着: “……灵魄……” “……我要……” “……把你的灵魄,给我……” “……让我能……去见他……” “……得到它……我便不会再被逝亡之地所困…我就能…去找他了……” “……给我吧……” 琼亦感到一双冰冷枯旧的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脖子,窒息感与冰凉感袭来:“……咳…放手!……”她猛得睁眼,发现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站在一片四面空白无物的地方,她滞了一瞬,反应过来这里是自己的心境。 师父曾经告诉过她,每位修士都有自己的心境,境中之物是心念的化身与投影,也是元神的安身之地。 我怎么在这里,难道,我的身体已经…… 还是说,我是被什么东西强制带进来的?…… 正在想时,身后传来女鬼可怖的嗓音:“……我在这里待有几日了……这里很安静…一片洁白……” 琼亦心头大震:它说它在我的心境中待了几日,难道从那晚起,它就一直附在我身上了吗?! 喉咙被抓扼地难受,琼亦极力挣扎着,却仿佛被定了穴道,动弹不得,身后那物抬着手臂碰及琼亦的手,她顿时一阵恶寒,汗毛竖起,明明已经恐惧到极点,琼亦却依旧怕见到那女鬼恐怖的模样直接崩溃过去。 那鬼抬着的手从琼亦身体中穿了过去,或者说,是融了进去。 霎刻之间仿佛天旋地转,她知道这女鬼是在夺她灵魄,运气吐纳,试着守住自己的元神。 “……无亲……无故……” 只听那嘶哑的不像人的声音不断在耳边盘旋,“……无父…无母……” “……悲哉哀哉……” “为什么,你会知道……”琼亦心神微动,怔了一瞬,在那之后的一切都被吞没了。 * “这玩意真的有用吗?”苏烨将手里的符篆翻来覆去地看,没看出来个明堂,“你用过吗?” 盛玄怨手里握着厚厚一沓,“……自然用过。” “不是吧?你家里会教你用这捉鬼?这不是江湖上的小把戏吗?”苏烨把手里那张符篆丢给盛玄怨,盛玄怨接过后白了他一眼。盛氏只教人除鬼,不教人捉,更不会教这类奇怪的小玩意,单纯是他自己觉得有趣,捣鼓研究的。 盛玄怨昔日里除鬼降恶手法直接了断,杀了便行,只是今日情况有点特殊,不得不多虑。 “夫子长老们说,那活鬼在树林结绳作祟,待明日由他们出手在林中作法驱邪,我们……” 苏烨连连挥手,“等什么,等到明天黄花菜都凉了!你不是说过鬼邪并非有耐心之物吗?再说,我觉得有蹊跷的地方是陆溪言,不是那小破林子。”他话音刚落,只见面前奔来一神色张皇的女弟子,活像见了鬼似的:“盛公子!苏公子!你们知道…哪边是北边吗?苏家长老他们在北院吗?”她气喘吁吁地问。 “你是陆溪言的师妹?找长老干嘛?他们可能刚出学府。”苏烨见她弁急的样儿,笑着道:“歇口气,缓缓,做什么事都别这么急嘛。” “……不,不行!我得去找长老!……有鬼,那只鬼,缠上我师姐了……”杨小思上气不接下气:“你们…知道长老,去哪了吗?” 盛玄怨与苏烨对视一眼,两人脸色巨变,心领神悟,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盛玄怨问道:“你师姐在哪?” “在…旧宿楼那边,陆漓说这只鬼生前不一般,很凶,你们别去……”杨小思说着,见苏烨胡乱给她指了个方向,忙向那边跑去。 两人见她跑远,遂向着弟子宿处奔来,此时天色并不算晚,只是云幕将天显得异常阴沉。站在木门口的二人已明显觉察到鬼异之相,盛玄怨嘱咐苏烨将符篆贴在门窗之上,进门后迅速锁死。 盛玄怨右眼眼皮微跳:这只鬼祟出手竟如此之快,甚至敢在白天动手! 屋内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鬼气,好浓。”苏烨点燃一张符篆,环视室内,一眼就看见了倒在地上的陆漓和躺在床榻上的琼亦。 “陆漓!”苏烨连忙上前将他扶了起来,只见他面色死白,与床上琼亦的症状别无二致。 “好凶的一只邪鬼!……”苏烨单手将陆漓扶靠在柜子边,面色低沉。 盛玄怨向琼亦走去:“你守着,别让它逃了。” 苏烨用快燃尽的符纸点着烛台,室内多了点豆大光亮,坠坠将熄,“就在这里了?” “对。”盛玄怨面色复杂,沉声道,“……在她身上。” “我不会驱邪,你快点,救人要紧。”苏烨催促道,“我为你护法。” “嗯。” 盛玄怨坐至琼亦身边将她半身扶正,她全身冰冷,像死人一般,透过烛火看她的面颊,苍面如雪,他伸手探脉,脉息微弱。盛玄怨想将她盘坐为其输些真气,却不想她反手握住了为她探脉的那只手。 “……别…走。”琼亦口中低语:“不要…离开我……” 盛玄怨大惊,想把手从她手中抽出,可她却将自己的手握得更紧了。 那是双很冰的手,又小又纤细,抓着他的手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求你了……别抛下我……” 盛玄怨望着琼亦,她双目合着,睫毛已经沁湿了,眼角泛红,眉头微撇。口中一遍又一遍低声念着,恳求着:“…你不能这样对我……你说过你此生…只要我一人的……” “……你说过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 “…不要走…我求你了………” “……不要……” 琼亦带着哭腔的哀求,在屋内浮沉。 声音哀婉动听,盛玄怨很清楚这不是琼亦的话,只是女鬼借她之口说出的,可仍旧让人止不住地生出恻隐之心。 阴黑的室内随着声音的起伏又暗了几分,隐隐绰绰的黑气不知从何时起环绕在他们身侧。 紧紧抓住盛玄怨的那只手似是弥散去了什么,让他一时忘了身处何地,也似是忘了自己是谁,他不再想抽出手来,只是低头看着她,就好像真如她话中说的那般,她是他心上的人。 许久没有动响,一旁护法的苏烨听得耳根子都要被磨软了,都想上前去安慰那看似是梦中呓语的琼亦了。 “好。”不知多久后,盛玄怨应了声,他抬起另一只手给她拭泪,定定答应道:“我不走。我不会离开你的。” 第16章 降伏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仿佛听懂了他的话,手里的力渐收了,却仍牵着。 盛玄怨也任她握着,半点没有要收回的意思。 “盛玄怨!” 在那一瞬间,他似是真的陷进去了。 “盛玄怨!你昏头了!清醒点啊!”苏烨在一旁大声道:“你一动不动坐着干嘛!” 这一声呵斥将盛玄怨的心神唤回,如大梦初醒。 他面色因恼怒得有些发青,一把将自己的手收了回来,咬牙道:“我刚才,是……” 他扶额低叱:“是鬼术……” 不想自己竟轻易就中了鬼术,盛玄怨深吸一口气平复心境,知道自己不该小瞧这只邪鬼的。他揽过琼亦肩膀,将她扶靠在自己怀里,怀中的人瘦小一只,手无处安放,竟有些不知所措。 “得罪了。”他低声道,双手成结状封住琼亦穴道后,掌心贴放在她后背,运息功法引自己体内真气向其体中输去。 琼亦呜咽了两声后没了动静。 这鬼……真难缠。 盛玄怨暗想着,略一收式后加大了真气输送,只见琼亦周身黑气环绕,似要将她吞噬:“苏烨!”苏烨即刻应着,内力催动着手中符篆,几张符篆顺势依浮在空中,黑色墨字骤然变成腥红色,散发着妖异的光。 “恶鬼,这不是你的身体,滚出去。”盛玄怨咬牙道,他额间渗出了细汗,真气消耗极大。 “嘶——”琼亦皱紧了眉。盛玄怨见起了效果后收回真气,迅速解开她穴道后两掌蕴着内力,直将黑气逼出她身体。 肉眼可见的黑烟从她身边散去了,琼亦摇晃着身子将要倒下,盛玄怨一把在身后扶住她,低头看着她眼睫微颤,似是醒了。 琼亦缓缓睁开双目,眼里布满了血丝。 头好疼。 这是她的第一个念头。 苏烨见鬼魄被逼出体外后,也是松了口气,只听琼亦问着:“这…是哪……”声音仍泫然若泣。 “陆溪言,你不会被鬼上身上傻了吧?”苏烨在她面前试探着,摆了摆手。 琼亦渐是回了力,神智逐渐清醒,望向他问道:“苏烨……是你救的我?” “是我们。”苏烨指了指她身后的盛玄怨,笑道,“虽然我很想说是我救的你,但活儿基本上是盛玄怨干的,要谢的话就谢他吧。” 琼亦这才注意到身后有人扶她,温暖踏实,与遇鬼之时截然不同。 盛玄怨淡淡作应。 琼亦从混乱的记忆中回过了神,忽想起了什么,挣脱着想站起身子:“……快…别让它跑了!……”盛玄怨扶她站起,切问:“在哪?”他在进屋之前之后都于门窗上贴符设界,想着女鬼应是逃不出屋的。 “……它本体藏在楼外……现怕已经跑远了……” 这鬼祟,竟能魂身分离! “走!”盛玄怨冲着苏烨道,苏烨拿起桌上长弓随盛玄怨破窗而出,从窗口直接跳了出去。琼亦也想追来,没走两步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上,脑内一阵晕眩,远方传来苏烨的声音,“陆溪言!你别过来!” 琼亦握紧佩剑撑起身子,装作没听见推门跑出,绕过木舍,直直逐来。 其外,天色见晚,浮云蔽空,阴翳异常。 一只极瘦的鬼影在昏暗里跳蹿,想藏匿行踪跃于树上向前奔逃,惊动叶上悬水,沙沙落地。从窗口跳下的二人很容易就听见了声响,向那鬼影逐去。 鬼影闪动速度极快,直直向校场冲去,妄图回至小树林。 “那林子藏了它数年,不能让它回去!”苏烨高叫道,动作愈发快了,抬手从身后箭筒抽出一支箭,搭在弦上停身远视,向那极速奔走的鬼影射去。 “咻——”箭射中了树身“嚓”的一响,不知偏了几何。 “你这什么准头?”盛玄怨没忍住回头道:“给我!” “喂!我又没怎么练过箭!”苏烨撇嘴,“给你给你!”说罢将弓箭抛给了盛玄怨,他跳起相接,一边向前奔走逐鬼,一边抬弓拉弦,眯起眼瞄准那只上蹿下跳的鬼影。 女鬼已经穿过小道奔至校场上了。 他屏息滞空一瞬,拉满弓弦,“刹——”破空声随着刚劲的弦音响起,箭羽即发一闪而逝,非人的惨叫声随之从校场上空传来。 一击即中。 盛玄怨收回手上的弓,挂在箭筒后:“走。” 苏烨跟了上来,二人跑至校场上,远望地上趴着一物,后背立着一支箭。 “呜啊!”它低低哀嚎着,背对二人。 “就是它吗?”苏烨将剑抵在它颈上,问。 盛玄怨点了点头。 女鬼枯干的双手想撑起身子,“别杀我……别杀我……”听活鬼说这话着实可笑,苏烨嗤道:“可你已经死过了。” 盛玄怨不想与这作恶的鬼怪多舌,直接抽出承影剑就势劈下。 “盛玄怨!” 听见琼亦的声音后他整个人一怔,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见远处她跌撞奔来,身后还三三两两跟着些各族子弟,他们都是方才听见动静,出来打探情况的。 女鬼瞧身边二人分心,借机暴起,伸着尖爪向琼亦扑去,盛玄怨反应极快,挡在她身前一剑斩下女鬼双臂,神色里的从容消失地一干二净,切问:“你没事吧?”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倾刻间盛玄怨就挡在了自己身前,而琼亦甚至连女鬼的样子都没见到。 女鬼双臂俱断,在地上扭曲着身子,再无反抗之力。 琼亦推开盛玄怨的手,讷讷道:“我没事。” 盛玄怨见她眸底微红,隐隐还有泪迹,以为她是害怕才这样的,只见琼亦双手抱在头两侧,低低地自语着:“我…好像,脑中多出一段记忆……” “什么?”盛玄怨惊道:“你……与它通灵了?” 琼亦不解:“……通灵?” 盛玄怨暗道:不可能。方才我驱鬼的时候分明察觉到这女鬼一心夺她灵魄,怎么会与她通灵共感,更何况,只有修灵道之人才会通灵之术…… 定是陆琼亦她错将昏睡中的梦境,当成了记忆。 “呵……” 女鬼枯槁的身形随着笑声一颤一颤的,佝着腰缓缓抬起了头,她面色死灰,目眶深陷,其间没有眼珠,是一片空洞的死白。 “差一点……就差,半炷香的时间……” “我就能…得到…了……” 四周的年轻子弟们哪里见过活鬼,见女鬼抬头后那极其骇人的模样,皆觉惊悚无比,议论纷纷: “妈呀!真的是鬼!吊死鬼!” “噫!好吓人啊。” “该不会,这就是传言里的那只鬼?” “我房帐就是被它偷的!……” 琼亦深吸一口凉气,方才在屋内被它夺魂之时,自己的意识已经几乎要吞没殆尽了,只怕盛玄怨与苏烨晚来一刻钟,她真的要被女鬼夺灵而亡。想到这些,她不禁后脊发凉,可是脑中多出的那段记忆,又让琼亦对女鬼难生出恨来,只觉得它太过可悲。 她不明白的是,女鬼为什么要夺她的灵魄,难道只是因为自己胆子小,好欺负吗? 人群中,有人呵斥着问道: “鬼怪!你为什么要半夜取走白帐,吓人作恶?” 听人提到白帐结绳,盛玄怨突然明白了什么,眉头一拧:好一招声东击西。 这女鬼,它在林子里结挂白绫,让人都以为它是在林中作祟,吸引注意,而它真正的目标是琼亦体内的灵魄。恐怕,它是一只为逝地所困的鬼,借琼亦脱离了逝亡之处,就算回到小树林里布设白绫,还需要琼亦的身子来接它离开。 幸亏我与苏烨赶到的及时,不然,它当真能丝毫不受阻碍地夺掉陆琼亦的灵魄而无人知晓! 盛玄怨攥紧了拳。 女鬼死死地盯着琼亦:“我好不容易……能离开那个地方了……” “就差一点……就差一点!” 琼亦冷声问道:“为什么盯上的是我?” 女鬼见她竟然不知,只是作笑,并不回答。 “别和它多说了!”苏烨提剑走来:“鬼邪害人,早该除之!”说罢冲着盛玄怨道:“盛兄,动手吧!” 盛玄怨点头,握剑向女鬼步步走近,女鬼似乎十分忌惮他,不断地向后挪退身子。 “你们要直接除掉她吗?” “对啊,这种事不是应交给长老处理吗?” 弟子群中传来叽喳议论声,苏烨听言心想,长老们办事效率奇低,他同盛玄怨起始打算自己处理此事就是为了不让长老们插手,避免又生变数。再说,都已经看到这恶鬼害人了,为何不除? “盛公子,这女鬼还是交给苏家长老吧!”有一人高声提议。 随之响起不少附和:“就是就是!” “你俩做什么主?” “这种大事不用问问长老?” 有人说着,还递来了缚鬼锁。 众目睽睽之下,盛玄怨觉得有些难办,看向苏烨,只见他白眼一翻,双手环在胸前坐在边上,看来是全然不想管此事了。 盛玄怨又将目光投在了琼亦身上,琼亦心中还存有疑惑,当然不愿意女鬼就这么被他们灭个干净,心里想着:若是交给苏家长老处理,说不定还能逼问出女鬼想夺我灵魄的原因。 于是她说:“交给长老处理吧。” 当事人都这么说了,盛玄怨也不好反驳,于是在众人目光中接过缚鬼锁,念着咒法将女鬼封印在了法器里。 “行了行了,这玩意谁爱要谁要!”苏烨不耐烦走来,从盛玄怨手中夺过缚鬼锁,将其向那边人群丢去,人皆闪避,不敢相接。铜锁在地上躺着,一片寂静。 好久之后走出一人,将缚鬼锁从地上拾起,“若我收下,不是抢了二位的功劳?” 那生长得俊美秀气,温润如玉。 这人,琼亦是见过的,他就是那晚在宾鸿馆帮忙解围的白衣公子。 “又是你?”苏烨讽道:“你知道还收,不就是不要脸吗?” 那人一怔,失笑:“如此,就当晏某不要脸了罢。”他将缚鬼锁收入怀中,向着身边子弟道:“行了,女鬼已被降服,大家伙散了吧。”听得如此,弟子们稀稀拉拉地散去了,有的谈着女鬼的样儿,有的好奇女鬼是如何被发现在校场上的…等不一而足。 好久,林间回归了寂静。 “多谢你们救我。”琼亦向苏烨与盛玄怨二人拱手行礼,神色复杂:“如果不是你们及时出手,我恐怕已经……” 盛玄怨没有看她,实话实说:“不必,换了别人也一样会救。” 第17章 难说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苏烨在盛玄怨身后用手肘狠狠捅了他一下,接过话茬说道:“盛玄怨的意思是,对他来说,这不过举手之劳,陆溪言你不用太过挂怀,鬼邪害人,放在谁身上都是一桩祸事,不论是谁,他都会去救的。” “嗯。”琼亦点头:“我知道,但还是要谢谢你们。” 盛玄怨只觉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捅了一肘子,皱眉瞥了苏烨一眼,当他看向琼亦时,不知怎得就想到了刚才在屋内答应她的话,心上那种如水流过的奇异感觉,又笼了上来。 这鬼术好生诡异,连施术者都被封印进了法器里,居然还能作用。 盛玄怨移开目光,暗暗地想。 “我…我师弟不知道有没有醒,我得赶回去看看。”琼亦说道,转身步履匆忙地向宿处走,二人应了声,目送她离开。 见琼亦走远,苏烨说道:“你嘴真笨。” 盛玄怨皱眉:“我俩说的话,有差别?” 苏烨瞪大了眼睛:“没差别吗?” “她说她知道,说明没有差别。” 苏烨哑然,环手抱在脑后:“你开心就好。”他向前走了两步,边走边说:“这林子里的鬼事,终于算是结束了。” “嗯,除了没能将它祓除干净。” 说起这个苏烨就来了气:“呵,要再多出什么乱子我才不管。特别是姓晏的那厮,得了便宜还卖乖,下次见到,小爷我揍得他哭爹喊娘!” “哦。” * 琼亦回到自己宿房时,正巧碰上陆漓清醒过来。 “师姐……你没事了?”陆漓支坐起身子,唤道。 琼亦连忙走到他身侧,扶他站起:“没事,我没事,多亏盛玄怨他们救我……”她上下打量陆漓,见他气息平稳,终于放下了心:“傻小七!你当时知道我被恶鬼附身,就应该离我远一点啊!结果连累你也遭殃……” “师姐你在说笑呢?师父说过,咱拜了师的兄弟姐妹一条心,我怎么可能看你遇难,自己跑掉!”陆漓义愤填膺地说着。 “想来是盛公子救了你,我找到恶鬼藏匿气息的线索,也为他们省了时间……”陆漓自言自语,又仔细地看着琼亦:“还好师姐你没事,你要出了什么问题,二师兄怕不是要给我砍死……” 琼亦啼笑皆非:“管他什么事啊……” “对了,小思到现在还没回来,是她去找的人,搬的救兵。”陆漓边说着,边往屋外走,还未走出门外,眼前就窜出个身影来,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那身影正是杨小思,她形色匆忙地从门外冲了进来。 “陆漓!”杨小思速度极快,与陆漓差点撞到一处,他抬手扶住她胳膊,二人一下凑得极近,只听她道:“我刚听人说,那只恶鬼已经被封印带走了……” 杨小思说着,目光扫到了陆漓身后的琼亦,话音一下子拉得好长:“师姐!——” 见她向自己扑来,琼亦无奈笑着张开了手臂,搂住了自己的小师妹,道:“哭什么?你师姐我还好好在这站着呢。” “嗯!嗯!”杨小思眼巴巴地望着琼亦,吸了吸鼻子:“还好师姐你没事,刚才你那脸色真的是太吓人了!我差点以为……”说罢又把头埋在了琼亦肩上。 琼亦边揉着杨小思的头发,边哄道:“好啦,好啦,我一点事都没有。” 她说完,又补了一句:“是小思你去叫来的人,也是你救的我呢。” “师姐,你还夸我……我连东南西北都没分清,跑出学府也没见到长老们……”杨小思嗫嚅说着,不禁问道:“……那只缢鬼,是怎么被封印的?” “是盛玄怨救的我,也是他把缢鬼封印起来的。”琼亦回答道,她垂下眸子,心中默默升起一个让她有些头大的念头:这算是救命之恩了,该怎么去还他? 光是想想盛玄怨那人对自己道谢时说的“不必”,她就心梗。 这下子好像,真没法还清了。 * 翌日,晨。 集学的学府处三面环着山,山小不高,十分秀气。北山于校场之后,山深林密,烟云缭绕,盛玄怨不想被校场偶尔晨习的其他弟子打扰,来了南山边修习练剑,图个清净。 天色才亮,山间笼着层薄雾,晨光泻下被并不密的树拦截得,部分晨光留在树上,一部分跌在了地里,皆与昨日的雨露相依,熠熠生辉。他跃上棵树,盘腿坐下吐息纳气,运功养神,山间的晨息很清新,空中传来几声悦耳的鸟鸣,叽喳清脆。 吐纳几个周期后,盛玄怨睁开双目从树上跳下,准备习剑。 远处的鸟鸣声里夹杂着低低的吟唱声,歌声悠扬婉转,清灵动听,虽听出是随意哼唱,但袅袅不似人间乐。 盛玄怨为其所动,听得声音有点熟悉,几分好奇,遂收剑环视四周去寻找歌声源头。 他向着山上走出好远,才见一棵矮银杏上坐着一人,她轻晃着腿,两条辫子从肩上垂下,在晨曦中呈现出浅栗色,听见树下有人走近,顿时止了声,回眸相望,双瞳剪水,发丝恰被风吹抚起。 “盛玄怨?” 琼亦有些惊奇,她没想过会在这里遇见他,当然,盛玄怨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碰上她。 在琼亦回首唤他名字的那一瞬间,被晨光笼着像张画儿似的,见此,盛玄怨的心像是被什么莫名东西弹了一下,连忙转开了视线。 不对。 盛玄怨握紧佩剑,心道:不对。 “你怎么在这?”琼亦扶住树干,问。 “我……来练剑的。”他不敢再看她,却又想同她说话,“你呢?” “我?”琼亦回答道:“早起修行,先观望风景,净净心。” 她望着远方淡青色的、自鹅黄于月白间过渡的天空,不禁轻笑,露出一对很好看的小虎牙:“风景不错,你要上来看看吗?” 银杏树很矮,琼亦坐着的树干高度差不多位于他肩头:“不了,我站在树下就可以了。”他走在树前,负手倚树眺望。金乌已跳出山头,掀开了雾纱露出山的全貌,杂色交织,天是青绿色的,像极她的裙摆。 “好看。”他道。 琼亦快习惯他这话里敷衍,但语气认真的回复了。 “为何要净心,是有什么事吗?”盛玄怨问。 他这一句问话出乎了琼亦的预料,她本来觉得,以盛玄怨说话的准头,是不会察觉到的。 盛玄怨的确没有察觉到她有心事,单纯是没话找话,瞎猫碰上了死耗子。 琼亦沉默了半晌:“昨日,我被缢鬼夺魄,多出一段记忆,是它生前的记忆。” 盛玄怨抿了抿唇,静静听着。 “我在记忆里看到,她为情所困,自缢而亡,就算死了化成鬼邪,都还想着能离开那片林子,去找它的爱人……”琼亦从树上轻跃,落了地,“我不懂……” “不懂?” 琼亦定定地望着他:“嗯,不懂。”她顿了顿:“我能感受到她的情绪,就在我心口,像火烧一样。” “我不是不懂她,我不懂那个男人。” “为什么说好的承诺,却背叛的轻而易举。” “重情义,本是好的,可遭人诓骗,活活叫痴情人沦落成了这样!” 琼亦攥着拳,胡乱地踢了踢地上的落叶:“真叫人……恼火!” 她说着,已是发展成了自言自语:“若是,若是我碰上这样的人……我定与他撇个清清白白,然后狠狠教训他!” “嗯。” 盛玄怨看她将心中的话都说了出来,在一旁应声道。 有个人听她倾诉,算是将肚子里的话抖落了个干净,琼亦觉得心情明朗了不少,回头望着盛玄怨,垂着眸子淡淡笑了笑:“哎,你话是真的少啊。” 他道:“在听你说。” “所以你觉得,这世上,男子真的不比女子深情吗?” 盛玄怨沉默了:“我不知道。” 他想了好久,又道:“人与人不同,有人薄情,自会有人深情,不分男女。” 琼亦听完,点了点头:“你说得对。” 她似是想起什么来:“对了,盛玄怨。算上初次遇鬼那回,你都救我两次了,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是你有什么想要,又是我能办到的,只管提,我都会为你做的。” 盛玄怨迟疑了一下,而后淡淡道:“不用,灭邪祓祟本就是盛氏之任。我又不是为求回报救得你。” “那可不行!”琼亦就知道他会拒绝,忙道:“我阿伯很早就教过我,滴水之恩应当涌泉当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 见她坚持的样儿,他想了想:“那就当你欠了我两个人情,日后还回来就行。” 琼亦抬手伸出小指,“行啊。我琼亦说话作数,不会反悔的!” 盛玄怨怔了半晌,伸出手同她拉钩许诺,见她笑的样子,眉眼微舒。 他有些拘束了般撇过脸去:“方才是你的歌声吗?” 琼亦很自然地回答道:“是啊。怎么了?” 盛玄怨心觉那歌声清灵悦耳,但他完全无法开口说些夸赞话,只是有些木讷地点头作应,面颊上泛些微红。 她见他不答话,偏过头看去,盛玄怨正目视前方抿着唇,浓密的剑眉下,是长而直的睫毛,眼型似是丹凤,目瞳墨黑,眼尾微微上挑,鼻梁高挺,轮廓棱角分明透出一股子冷俊的少年气,一切都恰到好处,极其好看又耐看。 琼亦咂了咂嘴,又一次地在心里感叹,这家伙的脸还真是漂亮啊。 盛玄怨听一侧没动静了,微微转过身子就瞧见她那双水灵又直勾盯住自己的眼眸,距离有些近,本就红了的脸腾得化为赤色了。 琼亦正大光明偷看被撞见,却见盛玄怨比她还窘,失笑着:这人怕不是没怎接触过姑娘家,这反应也忒好玩了。 她别起双手,厚着脸皮叫他:“盛玄怨。” 盛玄怨低低应了一声,察觉到了琼亦在逗他,心底不情不愿的,并不甘被她这样挑逗。 琼亦见他耳朵也开始发红,心里更觉得有意思了。不过这人皮归皮,多少还是懂点分寸的,怕再招惹他直接炸毛,安安分分地闭嘴站在他身边,看那日头越攀越高。 “时候不早,该练剑了。”琼亦说罢,提着剑转身往山顶空地走,“我在这练,不会扰到你吧?” 盛玄怨摇摇头,问:“往后,你也会来这边练剑吗?” 琼亦思忖一阵,答道:“难说。” 第18章 相识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练完剑后,琼亦与盛玄怨一同下山去学堂,在路上遇见同窗子弟兴冲冲地告诉他们,夫子们同长老一起商讨如何处置缢鬼了,今日无课,于是二人作别。 盛玄怨这日见到苏烨的时候,他正一身便服盘坐在廊前长椅上,见他来,欣然起身招手:“今天有空,走,喝酒去。” “不喝。” “诶诶别走呀!”苏烨瞧他转身就走一步都不多留,连忙跟上:“盛玄怨,陪我喝两口呗,这次我肯定先付酒钱!” 暂不提苏烨有没有付过酒钱,每回喝醉之后都是他盛玄怨收拾烂摊子,何况他不喜欢喝酒。 “我请都不去?关系淡了嘛?”苏烨扪心叹着,作悲痛状长吁一气:“唉——” 盛玄怨移开话题:“你不是还让我见你阿姐的吗?” “对对对!”他恍然,“我都忘了这事!我阿姐已经来青枫镇了,你去找她吧!学府最里头有栋阁楼,你认得路不?” “认得。” “行!”苏烨痛快道:“那我自个喝酒去了,你俩可别闹得不愉快啊!” “嗯。” 苏烨背着剑走远了。 盛玄怨长吸一口气,与其背向而行,愈走愈远。 * “苏小姐。” 盛玄怨来到阁楼间已经等了好久了。此地颇为偏僻,阁楼旁全种着枫树,秋日里如火如阳,红艳地扎人眼。他见门“吱呀——”开了,起身唤道,门口款款走来一女子,那女子环姿艳逸,仪静体闲,看着莫约十八九岁的模样,生得一副好面容,正是苏烨的姐姐,苏氏长女,苏拂晓。 她走近盛玄怨身边坐下,寒暄道:“小怨,好久不见啊。”话音落罢,纤细的手有条不紊沏起茶来,动作娴熟,“来,喝茶吧。”瓷杯稳稳当当轻放在他跟前,浮着些幽香,茶面模糊地印着自己的面容。 盛玄怨浅呷了口茶。 “近来过的怎样?”她问。 “挺好。” “阿伯呢?” “家父一切都好。” “嗯,那就好……”她笑着,略一点头,后踌躇起来:“那阿奚哥哥呢……他,他还好吗?” 盛玄怨沉默了,放下了茶杯,茶气颤颤翻涌。 “说实话。”良久后他开口,“我二哥一如既往的苦修,说不上好,也不说上不好。”见苏拂晓轻咬红唇,他道:“苏小姐,你也不用太过关心他。毕竟,他同你已没什么关系了。” 屋内一片死静。 “也是……“苏拂晓抬起了垂着的头,轻摇了下,捋了捋额前碎发,眼圈微红,“是我扰烦他了……” 茶叶在杯中缓缓沉底。 “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行一步了。”盛玄怨淡淡道,后欠身而起,向门口行去。 “小怨!”苏拂晓站起身子,叫住了他,见盛玄怨回头,她怔怔道:“…宜泽的枣熟了,过几日我给你送些来。” 盛玄怨瞥开目光:“不必。” “是我让你为难了……”苏拂晓自嘲着说道:“我本该想到的,苏家同盛家的关系,远不比你同小烨那般好。” 他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苏氏势单,族中近来总有纷争,本家中除了我那个不争气的弟弟,就没别的人了,对盛家,不提往日恩怨,属实高攀了……” “苏小姐,别说这种话。” “小怨,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不等盛玄怨答应,苏拂晓接着道:“帮我管管苏烨,劝他听书学礼不要只顾玩乐了好吗?” 盛玄怨知道,苏烨平日里的练剑修行一样不落,可他确不是块读书的料。 “他以后是得担下苏氏大梁的,见他现在的样儿……我怎么放得下心。”苏拂晓叹着:“他行事太过肆意,家规完全管不住。” 盛玄怨怔了片刻:“苏小姐,再给他几年时间吧。” “阿爹的身子…怕是撑不过几年了……” 见她低头落泪,盛玄怨叹了一息,不知该如何安慰:“苏小姐,你不问问苏烨,怎么知道那些不是他想要的?” “他不想要,那些就能不管不顾吗?”苏拂晓咬紧了牙。 那是可是整个苏家,中土五大氏族之一的苏家。 盛玄怨沉默:“……我会好好劝他的。” * “苏小少爷来了?”酒馆的伙计远远瞧见,忙招呼苏烨就坐:“您坐您坐!今儿还是一坛酒?” “两坛。“苏烨比划了下,“一坛在这喝,另一坛带走,要好酒。” “好嘞!”伙计应着,“您又不是第一次来,还不知咱这都是好酒!怎今天有好事,带酒回去?” “白想的好事!带回去给兄弟喝的。”苏烨笑骂着:“动作麻利点!”他翘着腿坐在椅上,心情极佳。 “来喽来喽!您请!”伙计提一壶洒来给他斟满一碗,酒香四溢,苏烨深吸一气,眼睛都亮了,从怀中出块银子抛去:“收好啊!”伙计接着收下,笑着哈腰:“谢小少爷!谢小少爷!” “客气。”苏烨端起碗来笑道,却望见另一边桌上坐着一人,顿时来了兴致:“哎哟!这不是晏公子吗?怎么,一个人喝酒啊?” 那桌边坐着的晏公子,自是昨晚收下缚鬼锁之人。 “苏小少爷不也一个人喝酒?”他笑着。 “对,一个人喝酒多没意思,来来,咱俩一起喝。”苏烨冲他笑道,扬了扬手中的碗,那人想不到他会有这般好意,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好推辞,遂坐来他桌边,“那谢苏少爷了。” 苏烨拿了一空碗,倒满酒递过去:“来。”见他伸手来接,一下松开了手,碗摔了下去,酒撒了一桌一地,随桌沿滴下,溅得晏某一身。“哎呀,没拿稳,真是不好意思!”苏烨大笑:“我再给你倒一碗吧!” 晏某面色没什么变化,脚向上一勾,将碗抛起接住:“苏少爷真是不小心。” 原来他拿脚接住了碗,是说怎没摔碎。苏烨心生戒备,只听面前那人道,“这回,可得小心点了。” 他将碗甩来,苏烨运气相接稳稳放回桌上,暗中较量着,“啪!——”瓷碗承受不住二人内力相持,落回桌上应声而碎。 “想打架?”苏烨冷笑。 晏某知他想为着昨晚的事出气,笑应:“来,出去打。”苏烨听言手撑桌上纵身一跃,两三步跳出酒馆,朝他勾手挑衅。晏某一个空翻跃出酒馆门槛,跳至街头,听苏烨嗤道:“瞧你这秀气的书生样,可别两下就倒了!” 他勾唇笑着,“不试试怎知道。” “多说无宜!”苏烨一个箭步上前,手刀相劈被其接下后快速一掌跟上,依旧被其死死格挡住,内力暗中较劲,竟不相上下。他借力后撤至街边小铺旁,抄起一筒筷子,随意抽出几支向晏某甩去,筷子如箭矢般飞过,晏某跃起相躲,只听那筷子“咻咻——”击中街边门铺,筷身直颤留有余音。 晏某落地,顺手拔出身后两支筷子,以同样的方式向苏烨击去,苏烨错身一闪,他冲至其身旁,向着他肩上就是一记猛拳,被他以掌稳稳相接,后俯身躲下晏某一击,收手撑地,腿向他下身扫去,晏某空翻起身,抬腿向他劈来,苏烨连忙左腿着陆,蹬地后退,稳住身形。 二人实打实近身武斗,没有使用任何术法。 “不错嘛。”苏烨笑了笑。 “你也是。“晏某站起身子,道。 苏烨抬手抽出腰上佩剑掠风,脚猛踏地面,速度极快冲来,长剑一闪挽过几道剑花,晏某也拔出腰上佩剑相接,剑身翻转接下几道剑花,后长袖一挥真气护体挡住余下剑气,起身高高跃起,一剑斩下,明秋色的流光袭来,威力非凡。 苏烨不会傻到与其剑气硬碰硬,忙轻功飞起,只见“轰!”声过后,地面被剑气劈出一道巨大的裂痕,极其骇人。苏烨趁机闪至晏某身后,剑影连闪,晏某回身相接,剑身相击的声音清脆,此起彼伏,远远望去只见剑影不见剑身。 晏某咬牙抵住苏烨刺来一剑,笑赞:“苏氏花剑,果真名不虚传。” 苏烨手腕一转,剑尖上挑:“晏公子这剑法也是一绝,不知师从何处?”晏某左手一掌轰出,苏烨忙以掌相接,掌心暗劲极大,二人双双后退好几步,方能稳住身形。 苏烨只知面前这人姓晏,不知其名。姓晏那便是族出晏家,可他从来都没听说过这个氏族,只怕是个小又不出名的家族,又怎会有如此好剑法,不禁心生疑虑。 “无可奉告。”晏某淡淡道。 苏烨身旁恰是小桌,立着一壶酒,他听言大笑,一脚踩在桌上,举起壶来猛喝几口:“即然如此,再过两招!”后大手一挥,酒壶直直向晏某飞去。 晏某起身运剑,细长的剑身划过酒壶后轻轻弹起,化去苏烨暗力,剑刃穿过壶柄后身形翻转向下带去,长袖纷飞,另一手稳稳接下酒壶,向口中倾酒:“好。”却见苏烨长剑疾刺,点空向上飞去,摔下酒壶:“还给你!” 苏烨见酒壶飞来不得不改变招式,剑尖一撇将其向一边打去,轻功浮起上逐晏某,听脚下酒壶落地“啪——”的碎了,淌了一地的酒。 “真是浪费。”晏某说着,剑身蓦地下斩,苏烨提剑相格,压住他剑刃,二人在半空胶住不动,苏烨在下被他压制抵不住力了,猛得上推收手,落地挽过几道剑花,向空中轰去。 晏某不及招架,忙后撤落地。只听杂物轰然落地的声音,是无端遭祸的酒馆二楼吊牌以及屋檐,灰尘中只见银光闪烁,苏烨迎身而上。苏家剑法复杂多变,他一开始想着凭七断旋三招就能应付这小子,没想到此人比他预想的棘手的多,晏某剑法虽不快,却异常凌厉,力道大得很,震得他手直发麻。 “别打了别打了!”伙计已陆陆续续将街边的桌椅搬进了屋内,仍救不过来地被劈坏了些物件,看得心里直滴血,怕这二人再打下去得掀了整条街,忙在一边高声唤道:“二位爷!别打了!再打这街就没了!” 街头早围着群人远远观战,只觉是仙门修士斗法比武,看得不亦乐乎,见二人陆续停下,鼓掌喝彩: “好!!” “功夫了得!厉害啊!” 宜泽虽属苏家,却离本家府邸有段距离,青枫镇多是普通居民,自然没见过此等场面。在一片叫好声中,苏烨缓缓收剑,晏某也觉尴尬至极,二人收好剑走在一起,环视一周,街边被他们搅得一片狼藉。苏烨拿肘捅捅他:“怎么办?” 晏某苦笑,”还能怎么办?要么赔,要么跑。” 听他如是道,苏烨从怀中掏出一整个钱袋向那伙计扔去,“兄弟,不好意思砸了你铺子!”后一把拉起晏某轻功飞起,跳上屋檐向远处掠去,留下一街人惊望。 第19章 满员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二人停在街角的巷子里止了步,苏烨松开他手腕,仰头潇洒向巷外走去,未见身后人跟来,回头看他在拍抖自己衣袖,啧了一声:“嫌我拉着刚刚怎么不自己飞啊?” 他自顾自走出巷里步入街上,街旁是小河道,河心浮着几只小舟,舟上有人撑篙,拔水向前缓行。 “谢了。”身后那人跟上,道。 苏烨蹲在河道旁,望着矮堤下的河水,拾起石子向里扔去,溅起阵阵涟漪:“没个诚意。”他站起身:“算了,就当本少爷倒霉,碰见你次次都没好事,买的酒都忘带了。” 他向街前走,与他错身而过:“告辞!” “苏少爷不问我叫什么吗?”那人转身问。 苏烨挑眉,回头:“你叫什么?” “在下姓晏,名渊,字庭深。”晏庭深拱手道,苏烨直接无视向远处走,身后传来声音唤他:“苏烨,这次没喝成酒,下次再喝。” 苏烨继续走着,晏庭深以为他不想理会,却听他远远道:“好。下次再打。” 晏庭深眉头微展,大迈着步子沿河道向另一端走去。 * 难得有了一日空闲时间,住所定了下来,鬼事也平定了,琼亦想起了在与镇西接壤的小村里碰到的,那个瘦瘦弱弱的女娃娃,一想着那间破土屋,她就止不住地担忧起来,于是趁着今日清闲无事,买了些糕点往村子走。 琼亦本想着拉杨小思陪她一起,结果这个平时偷懒好玩的小师妹,今日居然说要好好修习! 琼亦还以为是自己耳朵坏掉了。 既然杨小思说都这么说了,她只得自己一个人来。 循着记忆中的路线,琼亦来到了上回的那户土墙屋,还没走进篱笆院子,就听见屋里有人说话: “欣妹儿,这是奶奶烤的面饼,你先收着管吃,回头不够了,你就来我们家。” 声音的主人听着岁数不大,是个莫约十来岁的男孩。 琼亦还想继续听些时,屋里的人说道:“我怎么听见外面有动静,出去看看。”那男孩说罢,径直跑出了屋,与站在不远处的琼亦四目相对。 琼亦穿着一身青绿色的过膝长裙,只身站在那儿,像是春日纤细的柳条。 男孩看见她后一下子呆住了,身后传来浅浅的脚步声,以及女娃娃的惊呼:“是,是那天帮我赶跑凶狗的姐姐……” 琼亦招了招手,笑说道:“是我呀,过来看看你。”说罢将手里的糕点向上提着亮了亮相,男孩见她俩认识,只是站着不说话,眼珠子一个劲地往琼亦身上瞧。 女娃娃将琼亦请进了屋。 这一次,琼亦还是没见到她口中的姐姐。 琼亦将手里包着一层厚纸的糕点打开,平摊在窄窄的小桌上,笑容亲和:“这是甜米糕,你们要尝尝吗?” 说罢,女娃娃伸出瘦巴巴的小手要来拿,男孩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摇摇头。琼亦见他居然知道要警惕,心底莫名有些欣慰,她掂起一块米糕咬在自己嘴里,说:“你看,这糕没有问题的。” 见她吃了,两个孩子这才下了手,捏着米糕就往嘴里塞,琼亦坐在一旁,听他们边吃边嘟囔着说话,了解到了不少事。 原来,这个村子叫洼村,因遍地山洼而得名,村中人口并不多。面前这个年纪小些的女孩,姓卫,叫欣欣,年纪大些的男孩无姓,名叫小宇。 听说琼亦是青枫镇上学府的学生,小宇放下了戒备,他囫囵地吞咽着米糕,说着:“我奶奶说,欣妹儿一个人在家,没得吃,让我送些面食来。” “一个人?”琼亦有些疑惑:“我记得,她说过自己有个姐姐的。” 小宇面露难色:“莹姐儿已经不在村里了。” 琼亦皱起了眉头。 他又改口道:“阿莹姐在镇上谋生计,没法日日回来在村子里住,所以奶奶让我多来帮帮她。” 欣欣点了点头。 他说得含糊,琼亦也没有弄懂,待到从屋里出来后,小宇悄悄地将事和她说了个明白。在一个月前,欣欣的父亲被大道上冲撞来的马车压断了双腿,接回来不久就去世了,她母亲在夜里卷了银子偷偷跑了,到现在都没找着。姐姐为了安顿父亲尸首,只得卖身葬父,进了镇东的云良阁。 琼亦最讨厌这种让人难过的事了,听得头疼。 “不过你不用担心,我奶奶说了,只要有我家一口饭吃,就不会饿着欣妹儿。” “我猜你是那天见了欣妹儿可怜,才想着带东西来看看她。” “她现在有我看护着,不用担心。” 小时候,在琼亦与竺云萝最苦的那段日子,也是街坊邻里一人一口饭给她们吃,裁一块布予她们穿,听小宇这么说,她内心很有触动。 “撞坏欣欣她父亲腿的人,不做赔偿的吗?”琼亦问道,在她看来,是这突如其来的横祸,毁了他们一家子。 “没有。”小宇摇摇头,“我听说,那马车撞倒了人,就直接碾过去了,车子很华丽,想来是哪户有钱人吧。” “怎会有这种道理的?”琼亦一双杏子眼皱成了半圆,只余睫毛根根上翘,“苏家府邸离这么近的,只要托人用车,一日就能到,再不济,步行,顶多两日,也得讨个说法吧!” 小宇叹道:“人都不在了,讨说法有什么用。” 听得这话,琼亦觉得要呼吸不过来了,直直深吸一口气。 怎么会没用呢? 不然不是被人打碎了牙,还要往肚子里咽吗?! 琼亦自诩不是爱管闲事的人,可是知道了这种事后,如果置之不理,总会有种不知哪来的负罪感笼罩着自己,所以她想,还是能帮就帮,做些什么吧。 她又想:这种恶意伤人的事,交报给苏氏守台的人就好了。 正巧,我也能借此去守台查查宜泽户籍之类的,看看能不能找到些关于我身世的线索,一举两得。 于是琼亦问:“你知道这附近最近的守台在哪吗?” 结果面前这个孩子连守台是什么都不知道。 问他知不知道统管此地的督府,回答说,不知道。 问他知不知道嘉溪的苏家府,回答说,不清楚。 简直是有问必答,一概不知! 琼亦突然想着自己结识的同窗苏烨,那可是苏家的小公子,是本地当当响的大人脉,就算不能帮他们索要到能顶上一条人命的赔偿,可申个冤总是能做到的。 那就拜托苏烨吧! 此时,刚与晏庭深打完一架的苏烨,打了个结结实实的大喷嚏:“啊——啊嚏!——” * 是夜。 苏烨回了宿房,瞧内室里盛玄怨正安静看书,便凑过去瞄上两眼:“在看什么?” 只见一页全是密密麻麻的经文,他顿时双眼一黑:“这啥啊?《南华真经》!你看这个干什么,不会头疼吗?”不理会盛玄怨嫌弃的神色,把书抽出:“别看了别看了,想看我有好看的给你看。” 盛玄怨双手一摊:“什么?新话本?” 苏烨抛着手里的经书,笑道:“带图的。” 盛玄怨哑然,懂了他意思:“不看。经书还我。”见苏烨丝毫无还书之意便伸手去夺,一掌拍在了他胳膊上,明明没用多少力,他却哀嚎出声,不禁问:“打架了?” “和那姓晏的小子干了一架,平手。”苏烨拉着椅子坐下,甩了甩胳膊:“他修为倒不浅。” 盛玄怨对晏庭深的事不甚关心,他拿回经书,坐在桌边望着跳动的烛火,冷淡道:“今天见了苏小姐,同她……” “不欢而散?”苏烨不等他把话说完:“我就知道,你嘴拙的很,肯定会惹我姐生气。” “她跟我说……” “她肯定问子靖哥的情况了!你怎么同她说的?”苏烨的声音全全盖住了他的声音。 “让你……” “她还提及了我?怎么了?说了什么?” 盛玄怨刚一开口就被打断,气到不想再说,把狠狠把书合上,苏烨佯装吓了一跳,问:“怎么了?” “……”盛玄怨能看出苏烨是知道他想说什么的,他只是在逃避。用最笨的方式。 他不是长子,他不能懂,但他可以选择不说。 “尾巴。”盛玄怨将经书丢在桌上,向地上的毛茸茸唤道:“尾巴,过来。” 已经熟悉了新名字的小狗摇着尾巴飞快地跑去,苏烨和他对着喊:“尾巴,来我这!这边这边!” 苏烨的声音更胜一筹,于是小狗又调头向他飞奔而去。 一手摸着狗头,苏烨一边道:“我这些日在校场边练剑,那边人多,我施展不开,你在哪练来着,能给我腾个空不?” 说到此处,盛玄怨想起了今日问过琼亦的话,琼亦虽然没有说明以后她会来南山边修习,但是也没说不来。 于是,盛玄怨道:“已经没有空了。” “嗯?”苏烨挑眉:“真的?” “对。” 盛玄怨说得一本正经,可是苏烨怎么听怎么奇怪:“不对吧?要是连一个人练剑的空地都没有了,那得是有多满,你这么个喜欢清净的人,还有可能在那练剑?” “你是不是有事蒙我?”苏烨乘胜追击问道。 “没。”盛玄怨说:“你别多想。” “奇怪奇怪。”苏烨盯着盛玄怨,抱着尾巴,让尾巴也和他一起盯着盛玄怨,还将它向前越递越近,盛玄怨看着几乎都要凑到自己脸上来的尾巴,道:“苏烨,你好幼稚。” “切。”苏烨不屑地哼了一气,将尾巴放到了地上,“那让我猜猜,是不是你练剑的那一头有人了?是谁?” 苏烨说着:“是岳桓!他在那和你切磋比武,你俩背着我偷摸着进步!” 盛玄怨哑然:“我都没见过他。” “那是谁?”苏烨一怔:“不会,是陆溪言吧?” 会心一击。 这回,盛玄怨是真的不说话了。 第20章 尾巴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十年的石头,百年的岩,千年的树木,万年的冰。 苏烨一直觉得,盛玄怨是个极其不懂风情的人,当然,现在依旧保持着这个观点。 在他亲自目睹几年前,一个两个的小姑娘往盛玄怨怀里塞情书,到情书被一封封送回去,说其中字迹模糊、或词不达意、或胡编乱造等等等等。此后,哪怕盛玄怨顶着那一张天人般的脸,越发俊朗,也没有别家的姑娘再敢贸然打他的主意了。 说到底,盛玄怨不是不了解那一封封书信间的含义,他只是懒得去了解而已,用得罪人的法子送回去,还能少了纠缠,落个清闲。 所以,就算今日盛玄怨如此反常,苏烨也不会觉得他心里装了些什么。 * 一连几日,琼亦都早起去往校场和师兄弟们习剑,趁着空暇打听离此地最近的守台地点。 青枫镇离苏氏本家近,因而氏守台布设的远,琼亦计算着路程,倘若只靠轻功飞去,那可能有体力去,没体力回,需要近一整日,倘若她乘车前去,需得花费一日半的功夫。 更何况她根本没有这么大段的空闲时间。 要是能御剑飞去,不出半日就能跑个往返。琼亦拿沾了墨的毛笔尖在纸上来回画着,连成了一条漆黑的线,她心道:可惜御剑飞行是破了境界的高阶修士才能做到的,我还差的远。 自古修士炼化真气,细分为八阶,从筑基起始,后以此为开体、凝气、驭物、化境、分神、天元和大乘。 “驭物”阶是其中的分水岭,也是外化真气,御剑飞行的开始。 作为分水岭,“驭物”此阶自然是极难达到的,也是一众修士望尘莫及的门扉。 其突破,不像高位升阶般的化茧成蝶,需要压上性命去赌,准确来说,能否破境至“驭物”,除了考验修为、道心,其本质更接近一种玄学。 有天赋又命好的修士,往往在二三十来岁能达到“驭物”阶,成为高阶修士;有天赋但命不好的,可能要往后延上个一二十年。 琼亦想,就连大师兄都还没升阶“驭物”,师父年轻时也是年过及冠才达到的,我干着急这个,也没有用。 细细想来,琼亦觉得不如写封信寄到守台去。 说干就干,她铺开了一张新的白纸,用镇尺压平整,边想边提笔写下了一封慷慨陈词的书信。 至于为什么没有去找苏烨说这件事,因为琼亦这人一直秉持着办事先靠己的原则,只要是自己能解决的事,并不想麻烦他人。 更何况之前安排宿房一事,已经麻烦过人家了。 * 盛玄怨自打那一日清晨在南山边碰见琼亦后,再没见她来过这边。 他想过琼亦为什么不来,但没想过主动去问她。 本想随盛玄怨早起练剑凑个热闹的苏烨,连一个人影都没见到,更确信是自己乱想猜错了。 这日讲议课,一脸严肃的夫子在讲师案台上立了顶卧香炉,他举起手中的三支香,道:“今日课程,不再围绕老夫抛出的论点进行讲议,而是在这三炷香的时间内,诸位各抒己志,撰写文章。” 说罢,随在夫子身边的书童开始为每人分发筏纸。 琼亦望着自己面前的大白纸,托住了脑袋。 有没有搞错? 听说学府的考核是两月一考的,今日这算什么,随堂小测吗? 写文章倒不难,难的是在限时限题下写出好文章。 琼亦咬了咬笔杆子,只见身前个个弟子们都提笔开始着手写了。坐在她前边的盛玄怨也已经动笔,淡木色的长笔随着他半悬的手腕而动,下笔如风,唰唰的快,琼亦在他身后看得瞠目结舌,心道,不愧是盛玄怨,这才多久就想好怎么写了,可谓文思泉涌啊! 他高束着的黑发随着低头垂落下去几缕,光洁丝滑,宛如纤尘不染的浓墨短缎,随便一瞥就能见到他墨靛蓝衣领下白玉般的后颈,琼亦收回目光,想着夫子的要求,终于开始落笔写书。 琼亦的志向其实并不大。 她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想和竺云萝还完债离开陆家,去江湖游历,惩恶扬善,除妖卫道。 仅仅是这样而已。 眼见第三支香终于燃尽,夫子命书童收了弟子们的筏纸,又布置了些功课,离开室内。 琼亦揉了揉发酸的手腕,伸了个懒腰,却见身前的盛玄怨极其罕见地转身向她搭话。 “陆……溪言,你近日在忙吗?” 琼亦将毛笔架在笔搁上,摇头道:“怎么了?你有事?” “没。”盛玄怨沉默一阵。 琼亦想道:没事你来找我搭话,不是在找事呢。 不过对着他那张好看极了的脸,琼亦十分乐意继续聊下去,于是故意打趣道:“没事的话,你要和我说什么呀?” 盛玄怨哑着声不说话,琼亦能从他那张毫无表情的脸上看出一丝丝努力思索的劲头,竟莫名有几分趣意。 “你之前说,要来看看尾巴。”憋了好久之后,盛玄怨终于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尾巴?”琼亦的嘴微张,疑惑成了小圆,“什么尾巴?” “是我给它取的名字。” 琼亦终于懂了是什么尾巴。她止不住地笑了出来,捂着嘴想压住笑声,可是那如银铃般清脆,又带着点让人欣怡的丝丝甘甜的笑音,从指缝间全溜了出来:“什么啊,你给它取名叫尾巴?!” 琼亦心里默默笑叹:怎么会取这个名字的呀! 哎呦! 不行,太奇怪了! 盛玄怨也不知道这个名字哪儿戳中了她的笑点,只是看着她笑弯眼的时候,浅色的眼睫连成一排,像只小蝴蝶扑扇扑扇,双颊鼓鼓的,还有两颗尖尖的小虎牙。 这笑靥如春阳,亲人又有感染力,看得盛玄怨心里也舒朗了起来。 琼亦抬手,用指尖揩眼角笑出的泪渍,说道:“那我今日来看看。” 听言,盛玄怨点了点头。 * 晚些时候,琼亦来到了约见面的地点,是学府后园子里的一处假山林。 假山修筑的很有美感,初入园中时,只觉山林重重叠叠,是一片洇了草色的远山黛,而步入假山林中,侧望成峰,露出种在其中的花树藤萝,又是另一番滋味来。 琼亦望着秋风中日复一日萎靡的树藤,心想:来这宜川,其实也有一阵子了呢。 不远处传来了小狗轻吠的声音,琼亦精神一振,加快了步子往前行去。 转过一重假山,只见一只有些发胖的小毛球撒欢地向琼亦奔来,并附着半嗷半汪的叫声,她见此,连忙笑着蹲下身子来接,“小狗,小狗!”摸着尾巴毛乎乎的脑袋,琼亦忍不住说:“几日不见,你怎么胖得这么厉害!” 尾巴嗷呜地乱叫,一个劲地摇着尾巴,来来回回的让琼亦几乎看到了残影。她扑哧一笑,抱着尾巴站起来,向不远处的盛玄怨走:“我可算懂了为什么要叫它尾巴。” 盛玄怨移开目光,道:“它的尾巴喜欢摇,很惹眼,而且喜欢跟着人,像尾巴一样。” 的确生动形象。琼亦感叹道:“我不过教了你一点取名的技巧,结果你就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说罢对着怀里扒拉自己的尾巴唤道:“尾巴!” 尾巴“汪!”地叫了一声,似乎早已经接受了这个名字。 “盛公子把它养的很好呢。”琼亦说。 盛玄怨从嗓子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嗯声,他不知为何会觉得琼亦对自己的称呼,听着别扭的生分,道:“不然,你便直呼我名吧。” 琼亦想着自己时而喊他“盛公子”,时而喊他“盛玄怨”,完全随着自己说话时的心情决定,飘飘忽忽的,开口笑唤了声:“盛玄怨?” 唤完后,她又在心中细细将这表字念了几遍。 玄怨。这二字任看其一,字字阴深沉重,“玄”字虚妄,“怨”字恨心,怎会有父母给孩子取这种字,琼亦心道。 她不喜欢念这个名字,念得她心里像泛了层小疙瘩。 于是,她好奇地问:“你为什么会取这个名字啊?” 盛玄怨回道:“我命格镇煞,字名阴阳,相为平衡,家中早早为我取好的。”他见琼亦将尾巴放在了地上,跟在她身后往假山林里走。 琼亦琢磨着他意义相反的名与字,忽然,嘴里的话像流水一般顺了出来:“不然,往后我叫你盛颢吧。” 她也有些诧异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脸上浮出一抹歉意的笑:“这样会不会……有些冒犯?” 他说:“不会。” 二人跟着时跑时停下的尾巴,在假山园乱逛,盛玄怨见场面微冷,问道:“陆溪言,那你呢?” “我这个名吗?”琼亦心道:盛玄怨这人终于不动不动就叫我陆琼亦了。 想罢,她将手别在了身后,面上的笑意丝丝缕缕地散去了,“是我师父给我取的,他本意不过‘溪花与禅意,相对亦忘言’。” “我却觉得应是‘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琼亦回头望他时,那双澄澈透亮的明眸里,闪着眼睫依稀投下的碎光。 盛玄怨先是一怔,后唇角轻展,“嗯。”他道:“那是另一番风貌了。” 琼亦听他懂了话间含义似的应答,咧嘴扬笑,又见尾巴不知往前蹿进了哪个角落里,连忙追去:“尾巴!尾巴跑掉了!”那青碧色的下衫裙在她奔跑的步子间起伏,灌了风,时浮时落,盛玄怨的脑海里顿时浮出一只蹦蹦跳跳的小青雀来。 在园子角落找到了沾上一身叶子的尾巴,小狗正欢喜地转着圈向匆匆赶来的二人示好,琼亦拍了拍尾巴的狗头,又顺手替它摘下叶子,见已走到石林尽头,再往前去又是绕到书屋去的路了,她回身向盛玄怨道:“既然走到这,我就先回去了。” 二人从碰面到现在不过一刻多钟,盛玄怨听她这么说,回道:“好。” 琼亦见他一口应下,丝毫不因相处时间短促而稍稍挽留,心中原本有些迟疑,转念一想这是盛玄怨说的话,那可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出于客套,她还是颔首,说道:“回见。” 盛玄怨应道:“嗯,回见。” 眼见琼亦走远,盛玄怨喝住要追去的尾巴,只见它眼巴巴地看着自己,又看着消失在园子转角的纤细身影,埋怨似地叫了两声。 盛玄怨蹲下身子摸它小脑瓜,自语说着:“你跑的太快了。” 第21章 文章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无缘无故地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他撑着额头,扪心自问道:我在做什么啊? ……因为之前陆溪言说过要来看看尾巴,所以我把尾巴带来给她看。 仅此而已。 盛玄怨觉得自己想通了这件事,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子对尾巴道:“行了,我们也回去。” 还没回到宿处,他就看见了一副焦急寻找东西模样的苏烨,因课上写文章写到睡过去的苏烨对此事完全不知,见盛玄怨和尾巴后连忙迎来,悻悻地道:“我还以为尾巴跑了呢,原来是被你带出去了。” “带给陆溪言看的。”他回道。 “陆溪言,她人呢?” “看完就走了。” 苏烨意味深长的眼神一下子全数颓倒:“我还以为什么呢,晏庭深喊我吃酒切磋,我去了,你别等我练剑了。”说罢还乘机狠狠摸了把尾巴的脑袋。 盛玄怨说:“没想过要等你。” 苏烨呵了一声,转身走远。 * 讲议课上,夫子将昨日每位弟子所撰写的文章分发了下去。 琼亦坐在位置上看书童一个个地向大家递归筏纸,满怀期待地想着自己会得个什么评级,可是直到所有筏纸都被领完,也没有等到自己的。 我的文章呢?琼亦左右张望着,直至瞥见了夫子手中薄薄的几张纸。 “没领到的,在老夫这。”夫子布着沟壑的眼角向堂下冷扫,将手中的筏纸抖落在讲桌上:“几位手中没有的就不必东张西望了。” 琼亦有些紧张,心突突地跳着,她向来文章写得不算才藻上佳,可也谈不上差,左思右想都没有想明白夫子为什么会将自己的筏纸留下。 “苏烨!”夫子盯着讲台上的文章,而后用枯树枝子一样的手点了点,那张严肃又板正的脸上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怒意:“你写的是什么,有头无尾,信口雌黄!老夫命题为论志,可你这文中哪有半点应题?” 苏烨应声站起:“我没应题?不可能啊!”他停顿片刻,像是在回忆自己昨个卷上到底写了什么,又道:“成为天下第一剑客,作一散闲人就是我的志向,没错的!” 课上顿时一阵笑声。 夫子见他信誓旦旦地说着,满面诚挚,花白的眉毛在眉眼中心活活皱出了一个“川”字,他呵斥弟子们安静,转头向苏烨怒道:“荒唐!当真荒唐!你身为苏氏的少子,胸无大志,竟毫不自知!”说罢用手颤颤地抚着自己胸口,似乎想把自己那口气得上不去下不来的火,给它安抚下去。 “还有……”夫子从下翻出另一张筏纸来:“陆溪言!” 琼亦突然被大喝声点名,惊地一颤,连忙站起:“先生。” 夫子苍青的脸上压抑着怒意:“你俩好啊,你们两个,当真老夫所教弟子中的一对卧龙凤雏!” “老夫前些时候在课上说的天人之志,大族规矩,你们全当是白听了!”他望着筏纸上那姿态横生,但又透着些娟秀的字迹,将琼亦的文章末句当堂大声念了出来:“好一个‘生当若鲲鹏,来去自随意,志途远万里,沧海浩然风’啊!” “你是当氏族严明规定的家章,是白写的吗!” 琼亦没觉得自己写的有问题,被叱责地有些恼意,回怼道:“我诞于人世,眼见天地,自当随风,来去肆意。” 课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位讲议课的夫子可是所有夫子里最为墨守成规,循涂守辙之人。 苏烨没想到她居然明目张胆地怼了回去,“噗——”地一声笑了出来,边笑边鼓掌,起哄道:“先生,我觉得陆溪言此诗文采斐然,写得洒脱,很好,很好。” 课上一众坐着的弟子们,也有忍不住偷偷惊叹低笑的。 “苏弋阳,你给我闭嘴!”夫子走到琼亦身旁盯着她,语气极其僵硬:“我当真不知陆氏是怎么教导弟子的!” 琼亦小声嘟囔着:“陆氏才不会整日强调繁缛礼节,管有用的学。” 夫子听言,气不打一处来,一戒尺拍在了琼亦的桌上,吓得她低下头去。“你!”他指着琼亦道:“回去将澄心赋抄个十遍,明日交到我手上!” 说罢又转身指着苏烨,怒道:“你给我重写,写完这篇文章,再将澄心赋抄五遍,明早交来!” 说罢又气着回到了讲台上。 被罚抄书。 琼亦最讨厌抄书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坐下,满心不甘不愿,心里骂道:臭夫子,你就可劲守着你的礼仪规矩吧,里外不一的东西,我还不想学呢! 夫子站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各位该观摩学习的,当是盛玄怨的这篇文章。”他说着,望着手中那张布满字迹的筏纸,眼底满是欣慰地道:“如此年纪,便能坚定自己的道心与责任,字字是珠玑,句句是箴言,立志为氏族,这才是当今弟子们该有的愿景。” 琼亦感觉到身前盛玄怨的身子僵了僵,她从鼻息间不屑地哼了一气,心里阴阳怪气道:哟,盛三公子,果真和常人不一样。 夫子又道:“若是这字迹再清晰工整些,就好了,这样的草书有失规矩,喏,拿去吧。” 盛玄怨起身拿回了自己的文章。 夫子又在课室中左转右绕地说了些什么,琼亦心里装满了被罚抄写这项重任,逐渐神游天外,在神游中,这堂课很快就结束了。 散课后,琼亦三两下收拾完东西,提着那张被批上“丁”级的试卷,一刻都不多留地离开了课室。盛玄怨转过身子只看见了她跑远的背影,辫子在她背后一沓一沓地跳着,似乎也在生气。 他心中回响着她课上不怕事般对夫子的话,“自当随风,来去肆意”,怔望地有些出神,这八字宛如钢针一样字字扎在他身上,像是嘲弄,像是讽刺。 盛玄怨转回身子时,自己那张赫然用红砂批上“甲”的筏纸,已经被他揉破了。 * 琼亦觉得很可笑。 她坐在少人的游廊边沿,一句一句地读着自己那篇文章,自问没有任何不妥,怎么着都不该评一个最末端的“丁”级。 要是在家中,要是师父和师兄们看见这篇文章,肯定会说我写得好,琼亦将筏纸举到眼前,举过了头顶,阳光透过浅薄的经纸,一片炫目的白中,只有墨字浓染不改。 “要不然……我把这朱砂批注给它抹掉,又是一张好纸了。”琼亦晃了晃翘在栏前的双腿,默默说道。 “陆溪言。” 一道苍老温和的声音在一侧响起,琼亦猛得扭过头,只听脖子“咔——”地一响,她惊道:“哎呦!我的脖子!”连忙收好手上的试卷,捂着脖子,站直身子向那人行礼道:“褚先生。” 面前这位姓褚的夫子,是主授史论课那位。 “刚听旁人说到昨日小测,结果正巧碰到你。”褚夫子望一眼琼亦藏在身后的筏纸:“孙夫子向来批卷严苛,不妨给老夫看看?” “不不不!”琼亦将筏纸藏地更后了:“……写得不好。” 褚夫子执意要看,琼亦拗不过,只得将卷子默默递了去,她双手指节绞在一处,用视线余光观察着他的脸色,心中忐忑,不知道又会落个怎样的评价。 眼见褚夫子读完了文章,将其重新对折合上,琼亦睁大了圆杏眼,听得一句:“写得很好。” “先生,您别是看见卷上一个‘丁’字,在哄我开心。”琼亦压低了声音,双手攥着裙子,道。 “老夫并未说谎。”褚夫子轻笑:“我虽知你史论学得好,此时夸你也并非偏袒。” “全篇未提氏族,而是眼观天下,不可谓不小,算不得虚志。”他顿了顿,又道:“你性子洒脱,心中有自己的道,应当遵守,志向一词本就不应固定在某一件事上,不然,为何说人各有志呢。” 琼亦双眼一亮,似乎懂了:“我知道了,谢谢先生!” 说罢接过筏纸来,郑重地向捻着胡须的褚夫子鞠了一躬,踏着步子跑远了。 * 琼亦抄了一夜的澄心赋,抄到了天明才抄完十遍。 她带着重重的黑眼圈趴倒在案台上,心里默默斥着:澄心赋,还澄心呢,一篇这么长,抄完不但净不了心,还糟心,干脆叫诛心赋得了! 本准备去床塌躺上一会,再接着在卯时起练功,可琼亦没想到自己太困太累,直接倒头就在案台上睡着了。 卯时的鸡鸣声打破了美梦。 阿萝做的坛子肉、酥饼还没进嘴,琼亦就从梦中醒了过来,头又昏又重,肩酸腰累的,她撑着身体坐起来,草草收拾着桌上抄好的一大摞厚纸,自语道:遭罪啊遭罪。 坐在铜镜前看见自己时,镜中的人可叫一个憔悴,一双满是困意的眼睛下泛着乌青乌青的一团,左脸被手臂烙出了半指宽的红痕,与肤色衬在一起,倒像是被打了似的,鼻尖还沾了点墨渍,头发也乱糟糟的。 琼亦揉了揉眼睛,叹了一口气。 前几日她都和师弟妹们在校场练剑,那边人很多,又热闹,年轻的少年们聚在一处有很多话可以聊,偏偏杨小思是个话痨,陆漓是个话痨,琼亦自己也是个话痨。一大群话痨聚在一起,想也不用想都知道,这到底是来练剑的,还是来聊天的了。 她与别家的女弟子们聊了许多悄悄话,起初有不少女弟子都羡慕琼亦能与盛玄怨同窗,坐得还极近,后七拼八凑地了解完盛玄怨后,羡慕就消失了。 大家一致地得出结论:是这人的情商拖了脸的后腿。 琼亦十分认同。 不过,聊天的乐趣归乐趣,修炼归修炼,为了以后的修炼进度着想,她决定,往后还是少去校场练剑。 第22章 言志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你怎么来了?” 打早初来南山边的琼亦,正提着佩剑往山上空处走,就听到林中练剑的盛玄怨向她抛出的问话。 他语调算不上平淡,不像是随口一提的问话,带着几分愕然,琼亦还以为这是他发出的逐客令。 本来压在嗓子里的一句“早啊”,被琼亦活活咽了下去,她红唇微撇:“怎么了,我不能来吗?” 他说:“能。” 琼亦准备往山上走时,又听盛玄怨问:“你受伤了?” 她下意识捂住脸上被自己睡着压出的红痕,心道:昨日被夫子骂得那么狠,可不是心里受伤了吗? 她不捂脸还好,一捂更让盛玄怨觉得是被人打了,受的伤。见他停下手中剑法,收剑向自己走来,琼亦立马转过了身去。 “陆溪言……” “盛颢!”琼亦觉得,因为睡觉而在脸上留下印子,要是被他知道,那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因此连忙喝住他,“你……继续练剑,不要多想。” “谁欺负你了?” 琼亦哭笑不得:“没有谁欺负我!” 她只觉得身后的人越走越近,加快了步子往山上走,不想还没走几步,一头撞在了盛玄怨身上,抬头那瞬间,两双眸子顿时对视在了一起,他身上一股松木冷冽幽长的香气,悉悉索索地往她鼻子里钻,琼亦的心离奇地漏了一拍,连忙移开目光后退两步。 “是谁打的?”盛玄怨说这话时,琼亦总觉得他似乎生气了,但又暗自道:一定是错觉。 她否认道:“不是谁打的。” 盛玄怨觉得自己看得真真切切,那分明就是一块掌印,听琼亦这么道,幽黑的眸子半垂了下去:“骗人。” 琼亦暗道,不能再让他这样误会下去了,索性拿开了遮住红痕的手:“我没骗你,是……是我昨夜趴着睡,硌着了,我皮肤是这样,磕着碰着就容易起痕。” 盛玄怨望着那块微微发肿的痕子,又看着她眼圈下的青紫:“……为什么要趴着睡?” 这是什么问题啊? 琼亦哑然道:“十遍澄心赋……” “哦。”盛玄怨恍然。 琼亦此时已经将自己原先觉得盛玄怨可能是在关心她的念头,唰地丢到了十万八千里之外,拐弯抹角地讽道:“对哦,你可是文章写得好,拿了甲的,肯定不知道这澄心赋有多长多难抄。” 没想到的是,盛玄怨居然发现了她在阴阳怪气! 他回道:“你莫揶揄我了。” 琼亦暗暗咂舌:咦耶?盛玄怨这人,怎么好像变聪明了?听得懂话了? “我这怎么是揶揄你呢?”琼亦眨了眨那双澄亮亮的眸子,韵紫的眼瞳像是透了光的琉璃珠,面上满是真诚:“我这是,在夸你呀。” 她的眼眸生得极好,是几道隽眉的弧线勾勒出的明媚,瞳仁透亮,笑起时便是半弯清月。“你……”盛玄怨垂首退开一步,耳朵竟不受控制地发热了起来:“……骗我。” 盛玄怨若是肤色黑点,或许能遮掩住发红发热的耳朵,可他肤色白中还透着点冷色,如同上佳的玉脂,耳朵哪怕烧红了一点,琼亦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坏了,他害羞了。 琼亦想笑,又强行忍住,抿唇干咳了一声。 她想起了上回,自己在这山顶逗他的时候,他也是一逗就烧耳朵的。 盛玄怨扭开了脸,心道:又被她…… 望着琼亦眼底毫不掩饰的狡黠,盛玄怨默默咬住了牙,将话又接了回来,道:“我写的根本就不好,你写的才好。”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一点不算和善,听着倒像是负气脱口般的说辞。 琼亦环手:“你这不是在扫孙夫子的眼光吗?” “他一老学究,满脑子都是陈旧的教条,我乱写的那些,不过是对了他的胃口而已。”盛玄怨握紧佩剑,黢黑的双瞳里藏着难辨的腻烦。 “你乱写的?”琼亦张了张唇:“我那日看你下笔如风,还以为是对论志一事有所触动,大写特写呢!” 他口中碎念着:“写得快,不过是因为那些话,都是平日里我母亲总与我说的,我将其都抄上去罢了。” 盛玄怨的母亲,盛家夫人,琼亦早就听说过她的名号,为人清冷严肃,修为出众,对待门下弟子严苛至极,以女子之身一人镇守鬼山,实乃当今女修中人人敬佩的翘楚。 一想到那些深明大义的话,都是盛玄怨的母亲告诉他的,琼亦立刻在心中升出倾佩之心来,她回道:“你那篇文章,夫子课上念了,我也听了,句句己任,字字见志,确实好。” 她又道:“我写的也不错,褚夫子已经和我说过,我也明白了。志向本就没有对错之分,硬将此事评个孰是孰非的孙夫子,才是错的。” 盛玄怨见她这么说,闭口不言地点了点头,许久,他才开口道:“……我还是倾羡你那文末中的肆意,写者洒脱,听者向往。” 听言,琼亦眸光微闪,她笑着一把拍上盛玄怨的肩膀,声音明朗:“盛颢,你懂我啊!” 说罢,她又道:“时候不早了,怎么和你聊这么久,欸?你话不一直挺少的吗?怎么今个这么能说?算啦算啦,山上有片空地,我得赶紧去修炼了!待会时候到了我下山,咱俩一块去学堂啊!” 琼亦边招手边向山上跑去:“我去啦!” 眼前的淡青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层层林木里。 感受着肩膀上残存的力道,盛玄怨陷入沉思:不太对劲。 什么不太对劲,明明是太不对劲了! 他在琼亦刚才行云流水的动作里,感觉到了浓浓的兄弟感! 这明明是称兄道弟的哥们,日常才会做的动作,说的话啊! 盛玄怨有些失落,但他没明白自己为什么失落,他更没明白自己脑中居然会冒出,兄弟就兄弟吧,这一可怕念头。 他不知道的是,慌慌忙忙跑到山上的琼亦,停下脚步后捂着自己的心口,感受掌心一下快过一下的震声,大脑宕机:我怎么……会心慌呢? “不太对劲……”琼亦喃喃自语:“不太对劲……” * 将一字不落抄好的十篇书赋交给夫子的琼亦,平平稳稳地度过了今日的课程,在回宿房的路上,她收到了一封信。 她本以为是竺云萝寄来的,回到宿房拆开后才知,这是苏氏守台寄回来的信。 琼亦一边感慨苏家办事效率还挺高,一边读了下去。书信字迹勉强算作工整,其中内容先是对她的来信表达了感谢,然后说会着手调查马车肇事伤人致死一案,最后道希望寄信人可以来守台一趟,提供证据。 琼亦放下信纸,心想:我就猜到得跑上一趟。 我若乘车带着人证去,再轻功一路赶回来,应当花不了一日的时间,挑个脾气好的夫子的课翘掉,是可以去守台的。 她暗自盘算着,人证的话……总不能带着孩子去吧,那样我也没法一个人回来。 对了!可以让卫欣欣的姐姐去做人证,我记得,她好像名唤卫莹?去了哪谋生计来着…… 琼亦拍了拍脑袋:云良阁! 她记得陆漓说过,哪儿不是什么正经地方,似乎是花楼。 这下子可犯了难,琼亦略微知道,那地方不是自己方便进去的,其次,她对风月之地的印象,是用银子砸进去的,全是买卖,可贵。 我若是扮作男装,肯定一眼就会被人看破,再者,我说不定连跨进那门槛的银子都没有。 于是这日傍晚,琼亦找到了师弟师妹们,偷偷摸摸地问道:“逛青楼一趟要多少银子啊?” 杨小思:“噗!——” 陆漓:“师姐你、你、你……” 陆漓“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下文,反倒是杨小思掩面叹息道:“怪不得师姐这么大年纪还不开窍,原来是喜欢漂亮姐姐啊……” 琼亦头皮发麻:“噫!什么啊什么啊!你们两个呆瓜在想什么啊!”说罢,她拍着胸脯道:“我这是见义勇为,为民伸冤呢,你们俩不要误会什么了!” 她说完这句话后,用这辈子最快的语速,迅速解释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生怕自己说慢了一刻,这俩活宝又会在不灵光的脑瓜里演了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戏来。 听完琼亦所言的杨小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怎么会有这么命苦的人,小小年纪……就……呜呜呜。” 她又道:“师姐!你心肠真好!” “那是。”琼亦拍拍胸口:“你师姐,菩萨心肠!人,很好!” “所以师姐,你是要去云良阁里把卫莹姑娘带到守台去作人证吗?”陆漓问。 琼亦回道:“一开始我有这个想法,现在想了想,又觉得带个人去恐怕很难。” 俗世里的规矩,琼亦懂的不多,可是卖了身契的人,除非赎身,否则不便接到外面来,这些道理她还是知道的。 陆漓思来想去,没想到办法,又问:“那师姐,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想啊。”她合上眼:“自然是立字据去让卫莹姑娘盖手印作证了,苏氏守台要是细查,肯定得找上卫姑娘,我能做的,就是在中间给他们搭个桥。” 陆漓赞同地点了点头。 琼亦又将话转回了最初那个问题:“所以,去那云良阁一趟,得花多少银子?” 三人商议许久,最后觉得至少准备十两银子,于是合伙拼拼凑凑,凑够了十两,交到了琼亦手上。 杨小思不舍地道:“师姐,这钱得让苏氏守台报销吧?” 琼亦手提钱袋,笃定说着:“报,肯定得报。” 她又道:“字据,我现在就写。” 说罢,随手一拨额前碎发:“云良阁,咱们今夜就去!” 第23章 云良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师姐,我……”陆漓站在街口角落里,望着不远处歌舞升平的阁楼。太阳已经降至远山之下,落照的红缨垂坠半片苍穹,暮色见晚。 琼亦见师弟畏缩着不敢往云良阁去,道:“走,我们一起进去。” “要是被师、师父知道,我们进了这种地方,回去肯定会把咱的腿打断的!”陆漓来了此处,却开始打退堂鼓了,他抱着路边屋檐下的柱子,不肯撒手:“要是师父知道,你带着我和小思去,肯定会让你在白石崖的机关道上待上一个月的!” “师父还说要侠肝义胆呢!”琼亦一把拉过陆漓的手:“师父还说每日至少练剑一个时辰呢!也不见你听话啊!” “陆漓的耳朵厉害,可以选着话听哦。”杨小思在一旁插刀道。 “小思!”陆漓指着打扮成随从模样的她俩,愤愤地道:“走在前面的人是我诶,丢人的也是我,万一被学府的人看到,我名声坏了,日后没有姑娘愿意看上我,这责任谁来担嘛!” 听到这话的杨小思双眼一翻,敢情自己往日的那些少女情思,他是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啊!气得快要背过去了,与琼亦合力将他从柱子上扒了下来,咬牙切齿:“我来担!我担!行了吧!” 琼亦见师弟真的是个呆子,惊叹一气,哄道:“等回了广阳,我让阿萝给你做好吃的!” 在竺云萝堪称一绝的厨艺下,陆漓暗暗衡量许久,终于点头:“行!” 三人理了理衣裳与头发,于一盏接着一盏亮起的灯光下,往云良阁的大门走。 阁楼外站着一打扮得极其花哨的老妇人,浑身上下裹着层艳丽颜色的衣服,绣着金丝的披帛搭在她丰腴的手臂上,发髻上簪着一朵绢纸红牡丹,整个人远远望着,像是只发了福的花孔雀。 她向远处路过之人招手,水红披帛在空中晃来晃去,口中飘出尖细绵长的吆喝声:“公子,老爷,里边请啊!” 走得近了,一股强烈到刺鼻的熏香味灌来,熏地琼亦连连扇风捂住口鼻。 “老爷,进来听听小曲儿?” 老鸨对着来来往往的路人唤着,完全忽视站在她跟前的陆漓。直到陆漓叫了她一声,她才把目光投到面前这个带着一左一右的两个侍女的小公子身上。 “小公子,您……是要歇息,还是要听曲儿?”老鸨没有把陆漓往店里领,听完陆漓回答的“都行”后,她用手中不存在的绢子,抹了抹额头不存在的汗,赔笑道:“哥儿,您这年纪,咱家的姑娘都比您大上一圈啊……” 陆漓听出来了,面前的老妇人在嫌弃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 “咳咳。”他强咳一声装作镇定:“那不要紧。” “这……您这,叫老奴难办啊!” “没有什么难办不难办的,我、我……”陆漓口舌不太利索,他想霸气地说:我想来就能来,结果最后憋出来的一句话是:“我有钱!” “这……”老鸨见他将银子哐哐地掏了出来,本有些尴尬的神色立马变得谄媚了起来:“这自然好说,好说!” 说罢向灯火通明的堂中唤道:“柔儿,瑶儿,来,接客人。” 一红一紫的两个姑娘随着声音来到了门口,一人扶着陆漓的一只手,硬生生地把陆漓拉了进去:“小公子,过来呗!” 美人在侧,香风扑鼻,陆漓心里却叫起了救命。 妈呀,师姐啊,小思啊,这要怎么应付啊! 他回过头去,只看见身后乔装抹黑了脸,还低着头偷笑的两人,本来就惶恐不安的心,更是凉上加凉。 “小公子,您这是可初来?”衣着红色轻纱的柔儿,用染过花汁的指尖攀上了陆漓的手臂,“要奴家带您去楼上,听听小曲嘛?” 穿着紫衣舞裙的瑶儿,搂着陆漓的胳膊,笑道:“公子您定是没见过瑶儿的舞,待到屋中,我为公子跳上一支瞧瞧。” 陆漓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我……我要见你这,叫卫莹的姑娘。”他一开口,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让她来见我。” 听陆漓这么说,两位姑娘先是对视了一眼,脸上又堆上了笑:“哎呀,莹儿妹妹才来这不久,笨手笨脚的,伺候不好您,还是让我们来吧。” 陆漓说:“我就要她来。” 二人哑然,其中一个使了个眼色,另一个立马去找了在门口揽客的老鸨,老鸨不知嘱咐了些什么,让红衣柔儿带三人上了楼,过了莫约一盏茶的功夫,门外传来了轻叩声。 “是……妈妈让我来,伺候小公子的……” 声音干巴巴的,有些发哑,听见叩门声后,柔儿终于不再纠缠陆漓,起身开了门,向外走去。 虽然柔儿的声音很低,但琼亦还是听清了她出了门后,附在卫莹耳边恶狠狠的话:“你要是再敢反抗弄疼客人,明日的饭,也别想吃了!” “是……” 说完后,卫莹深深调整着呼吸,脸上努力地挤出点笑,向屋内走来。 走到屋内后,她合上了房门,低着头不敢相视,只是道:“公子……是,是先想听曲子,还是想让我点茶奉给您喝,还是……” 身前没有声音,卫莹疑惑地抬起头,看到的却是陆漓一副如释重负的表情,他瘫倒在床上,道:“我的亲娘啊,那个人总算是走了!” 杨小思踢了踢陆漓的脚:“谁准你躺下了?起来!” 眼前这场面,怎么看都不像是主仆相处,卫莹心中的疑惑更深了。 “你俩小声点!”琼亦向卫莹走来,同她道:“你别出声,也别怕,我是特地来找你的。” “……找我?”她小麦色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我……不认识你。” “你肯定不认识我,但你一定认识这个。”琼亦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条有些发旧的红头绳,这是她来云良阁之前,特地去洼村里找小女娃要的,“我前些日子,偶然碰到了孤零零生活的卫欣欣,也听说了你家中的事,就想着能不能帮些忙。” 卫莹接过那条头绳,手指忍不住地发颤:“是…是小欣的头绳……” 她紧紧攥着头绳,咬牙问道:“姑娘,你…当真是来帮我的?” 琼亦点头。 “……为什么?”卫莹退了几步,“你我本不相识,为什么要帮我?” 琼亦答非所问:“我是广阳陆氏门下弟子,祖上游侠,最好行仗义之事。” 听到这话的卫莹鼻头一酸,竟要弯腰叩拜,被杨小思连忙扶住了,她哭道:“谢谢小仙姑们,也谢谢小仙人!” “我到了这种地方,虽然不堪,可确实是这楼里的妈妈高价收了我,帮我安葬了爹爹。留小欣一个孩子在村里,我,我真对不住她……” 她又问:“您能怎么帮我?” 琼亦看卫莹薄纱的衣服下,藏着青青紫紫的疤痕,有很惹眼的抓痕、掐痕,还有些棍棒打出来的淤紫,心想:看来卖身到这里后,她吃了很多苦。 “我想,你家里遭了这种事情,最起码要讨个公道。” 卫莹本来以为面前几人能将自己从这里救出去,听到琼亦的话后,脸上流露出失望,不过这份失望,在还不太懂得人性复杂的琼亦面前,实在是太难发觉了。 琼亦心里还在想,要是最后撞了人的那户赔的钱,足够让卫莹赎身,就好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把之前写的那份字据从怀里掏了出来。 接下来就是做人证,盖手印。 字据上边已经有个一个小小的指印,印地极其用力,朱红透着沉重。 门外站着偷听的柔儿,不知道屋内几个人正在嘀嘀咕咕说着些什么,起初对陆漓点名道姓的要卫莹来,本就有些怀疑,想着她又不是什么大头牌,至于让有钱的小公子亲自叫吗! 又听到屋内隐约的陌生女子的话音,想道,这带来婢女的嘴倒真能说啊! 屋中,琼亦正将字据上写的话,一字一字念给卫莹听,准备着要按手印之时,门口传来了一声响过一声的“咚咚”叩声:“莹妹妹,屋内为何没有动响,你在里头做什么呢?” 这一问候声,正好吸引来了接客上楼的老鸨,她瞥着眼的往这头瞧,暗想,卫莹这新来的犟妮子,可别又惹出什么事! 屋中四人一下子受了惊,也不知该不该说话。琼亦快速地将字据藏到怀里,生怕房门被人推开撞见,偏偏在这时候,杨小思手里装着朱砂的木盒,一时合不上了,急得手忙脚乱。 陆漓急中生智,演道:“不行,这首曲子调太低了,不好听!你给我换一首!” 听到这话的柔儿,敲着门的手顿了顿。 卫莹想配合着他演下去,可是她还处在惊吓状态中的嗓子,哪里能唱的出歌来。 “你唱啊?”陆漓急道,脸上活生生写了句:你不唱她们就要进来了! 卫莹越急,就越唱不出。 琼亦听到了门上一阵大力而过的推擦声,在这迫于眉睫之时,她浅浅清了清喉,模仿着卫莹的声调,也模仿着上楼时不知从哪个房间传出来的歌声,唱了一嗓子。 屋外的柔儿呆住了,听见歌声的老鸨也呆住了。 琼亦如果知道卫莹的唱歌水平,打死她也不会开口的。 歌声清灵缥缈,袅袅如烟。 站在老鸨身后,被她奉为贵客的那人停下了步子,“这是你家哪个姑娘唱的,我怎么从未听过?” “苏公子,这、这,这怕不是我家姑娘唱的!”老鸨捏着绢子笑道,转头立马换脸,狠狠瞪了还站在门外的柔儿一眼,“还在那站着作甚!像个木桩子似的,大公子来了都不知道接!” 柔儿委委屈屈地扭捏着,然后碎着小步子撒娇迎了上来:“哎呀!公子!人家刚刚不是没见到你嘛!再说,人家哪回见了你,不是满眼满心都在你身上!” “是吗?”那人咧嘴一笑,猛地一把搂住柔儿的细腰,向前面的房间走去:“那我今夜,可得好好疼你。” 第24章 赠枣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走……了?”杨小思听外面渐渐没了动静,从柜子后探出了头来。 见危机解除,陆漓送了一口气,向刚才干愣着的卫莹道:“刚刚你为什么不吱声啊!要不是我师姐解围,我们可就被你连累了!” 卫莹本就说不出话,这下更说不出来了。 “好了,陆漓,别怪人家了。”琼亦说着,从怀里掏出字据,“事不宜迟,快把手印按了吧,要是待会她们杀个回马枪,被发现就不好了。” 卫莹点点头,连忙按了手印。 此行的目的达到,琼亦几人也没有多留,在屋中稍微装了装样子,就下楼找老鸨结账离开了。 老鸨说,莹儿那个丫头,活做的不利索,客人招待的也不好,只收了一贯钱。 她说这番话时,眼睛略过了陆漓,直直打量着站在他身后的琼亦和杨小思,似乎想在她俩抹黑的脸上看出朵花来。 琼亦低着头,心里却起了疑惑:难道是我刚才模仿的不像,被发现了吗? 老鸨挥手,笑着送他们离开云良阁,什么都没有说。 * 这一日,琼亦开始物色好脾气的夫子了。 在上一次经过褚夫子的指点后,她觉得这位先生人很好,应该也好说话,于是课后向褚夫子申假,却出人意外的被回绝了。 琼亦懊恼地托着腮想,那我能去找哪个夫子呢? 她坐在宿房中,一边想着,一边从怀里掏出枣子来丢到嘴里,足有半个手指大的青枣染着一块晕不开的红斑,一口咬开,脆生生的,丝丝甜意顺着舌尖,弥漫在唇齿里,琼亦吃完一个不得劲,又掏出个枣子抛起来,张大嘴巴一口接住。 这枣子是今日清晨去南山边练剑时,盛玄怨塞给她的。 不知道为什么,琼亦近来很怕和盛玄怨说话,之前不想和他说话是因为容易被气着,现在似乎不再是这个原因了。 过去,在盛家小少主还是那个没见过的、活在传闻中的人的时候,琼亦其实挺想见识见识他的,当然,在初次见到他的那瞬间,她觉得传言里的话并没有骗人。 后来,一次次地被他说话哽到,琼亦内心里想的是:呵,也就这样嘛。 可自打盛玄怨从缢鬼手下救了她后,琼亦内心的不屑逐渐消失,至少,他这人并不是自己想的那样,不是个目中无人的自大狂。 他会好好收养照顾流浪的小狗,还懂她写的诗,而且很容易被逗成不好意思的状态。 太奇怪了。琼亦盯着手中的甜枣,暗自道:盛颢这个人,太奇怪了。 如果他冷冰冰不好接近的样子,是因为他不擅长与人相处而不得不表现出来的,就很好解释了。 我怎么会想他想得这么久?琼亦开始自我反省:他常和苏烨站在一起的时候,明明苏烨才是惹眼的那个。 时常穿着撞色的鲜艳衣裳,话音又多又响,少年精神气足的苏烨和盛玄怨站在一起,更显得他像是棵暗沉的松木,沉默寡言,气质冷冽。 怪不得他生得那么好,却缺桃花。隔壁课室的岳公子、晏公子都招女弟子喜欢,如果不是因为苏烨是个混世的,名声不好,绝对会比盛玄怨受欢迎太多太多。 毕竟,谁会喜欢一棵木头呢。 琼亦撇了撇嘴,翻开案桌上一本新借来的野史杂记,收敛心神,开始读了起来。 过了约一盏茶的功夫,门口传来了“咚咚”敲门声,琼亦在脑中想了一圈没想到是谁来找她,起身开门。 门外站着一个温婉可人的姑娘,淡色的眼眸像是宜泽的湖光,头发松落落的半盘发髻半散在身后,米黄色的点花发带垂在肩上,还插了一支落到耳畔位置的鎏金步摇,整个人更添了几分贵气。 琼亦没见过这个姑娘,可是她生得和气娴静,只是一面,就让人觉得足够亲切。 “你是……” 那女子笑了笑,回道:“我唤苏拂晓,是苏氏长女。” 琼亦没想到面前这人竟然是苏家的大小姐,惊讶仅仅只持续了半息,她则更加疑惑苏家大小姐为什么会来找自己。 “陆姑娘不用诧异,我只是来为学府弟子们送些枣子的。”苏拂晓的手中挎着一小巧精致的竹篮,她掀开盖在上面的绢子,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小包,笑容婉然:“枣林落枣,我想着,来宜川的各家子弟们宿食单调,就命人打了些新鲜的送来。” 琼亦有些发愣。 敢情盛玄怨送给我的枣子,是别人给的啊。 明明是苏姑娘送他东西,这人居然面不改色地给了我?真是辜负人家一片好心! 苏拂晓见琼亦不接,又道:“陆姑娘不必客气,这枣儿我每个弟子都送了。” 琼亦抿嘴笑了笑,应声说:“嗯。谢谢苏小姐。”说罢接过了枣子。 不是单单送给盛玄怨的,是每人都有的。琼亦没由头地想着,可枣是盛颢早上给我的,那说明是苏拂晓昨日给他的,昨日我可没听说过有哪个弟子收到了枣儿,也就是说…… 苏拂晓送枣,最早就送了他。 “我听阿弟说,陆姑娘你与他同窗,为人活泼伶俐,今日可算是见到了。” 听着苏拂晓的话,琼亦笑露出小虎牙,回道:“苏烨人也率直,还特会说话。我今儿能见到苏小姐你,是我的荣幸。” 苏拂晓掩面一笑。 “苏小姐要进屋坐坐吗?我屋中有带来的蜀茶,要不吃些茶再走?”琼亦邀请道。 “不了不了。”苏拂晓摆摆手,“我还得将这枣送去其他弟子那呢,就不多留了。”她顿了顿,又道:“之前送枣去了陆氏小姐那屋里,也听了些杂话,听说陆予皓陆大公子年长,已过了听学年纪,想着有没有机会邀他来宜泽玩玩呢。” 来自陆阑珊的杂话,肯定不会是什么好话。琼亦暗自道,请我大师兄来宜泽玩,和我说顶什么用呢?大师兄又不听我的。 她嘴角噙笑回答:“我想,如果是家门之事,我大师兄可能会随师父来宜泽;若是私下会面,他或许忙不来吧。” “唔,这般啊。”苏拂晓素手轻抬,放在竹篮上:“时候不早了,陆姑娘,我先行一步。” 琼亦以目光相送,眼见她走远的没了影,才进屋合上了门。 琼亦靠在门上,手中的枣子包裹地沉甸甸的,可她一点也不想将它打开,也不想吃里面的枣儿。 琼亦啊琼亦,你在乱想些什么? 琼亦闭上了眼睛,自语道,盛颢和苏烨住一间宿房啊,苏烨的姐姐来了,肯定会先去看自家弟弟,又不会空着手去,这样,盛颢他先一天拿到枣,又怎么了? 琼亦坐回到案台边,趴在桌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脑子坏掉了吗? 为什么老想他? 琼亦咬牙:服了,盛颢这人有毒吧! 她边想,边把怀里的、袖子里的青枣全都抖漏了出来,堆在桌子的一个角上,从鼻息间喷了一气:哼,不吃你的。 想又想回来,苏拂晓为什么要亲自地、一个个地登门送枣呢? 琼亦伏在案桌上,指节缠住衣裙一侧的亮青缎带,绕了好几圈,默默想:如果只是想送枣子,她一个大小姐,何必屈尊登门来送,直接命人分发不就好了吗? 所以,重点不是送枣,而是“苏拂晓”来给人送枣。 琼亦“腾——”地一下坐起了身子,好像有些明白了,苏氏大小姐,这是在卖大家人情吗? 来这学府的,都不是一般小门小户的弟子,要不就是有些实力的小族,要不就是依附在五族门下的氏族,或者攀亲带故有关系的,都是些日后有潜力的年轻修士们。 毕竟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收下这小小一包枣子,不仅能顺带着搭上两句话,也算是见过面,有了交情。 琼亦终于认识到,藏在师父大师兄口中的,苏氏家道中落之事,是真真正正存在的。这种事情,琼亦作为外家人不甚了解,她也曾在弟子们的闲谈中听说过,此次集学虽是以苏家的名义举办,费用却是五族合伙出的,甚至,苏家还可以在其间捞一笔不菲钱财。 可是一想到苏烨平时快快活活,没心没肺的样子,琼亦哪能想到苏氏落到了这种地步。 琼亦一拍桌子,心道:别家的事,和我八竿子打不着。 这么一拍,桌角上的堆成山的圆枣们个个开始乱打滚,滚掉到了地上,大呼自由般迅速溜远,琼亦连忙拦住桌子上的几个,看见满地要捡的枣子,她重重叹了一口气。 * 翌日。 琼亦来到山脚下时,盛玄怨一如既往地在这边练剑。 他目光盯紧了手中的剑,片刻不离,冷白色的剑刃在他手中上下翻转,如银蛇吐信。 琼亦没有往山上走,而是站在一边看着,本想等他练完停下后怼他几句,结果不知不觉地看了进去。 盛氏霁尘剑法精湛凌厉,琼亦不懂其中路数,只觉得盛玄怨步伐稳健,剑尖极稳,一丝一毫的毛病都挑不出,基本功极其扎实。 练完一连剑式后,盛玄怨吐息收剑,这才发觉不远处还站了个人。 “陆溪言,你什么时候来的?” 琼亦回道:“没多久,看了一会而已。” 盛玄怨“哦”了一声,就没说话了。 他开始沉默,琼亦意识到这是自己大说特说的时候了,将怀里的小包枣子拿了出来:“你为什么要把别人送你的东西给我啊?” 盛玄怨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琼亦走上前,将枣子递了去:“这个!” 盛玄怨望着那包枣子,似乎明白了什么,他说:“我不喜欢吃啊。” 琼亦皱住眉头:“你不喜欢吃,你就给我?” “你也不喜欢吃吗?” 这话真给琼亦问沉默了,她觉得这问题叫人莫名来气,但是又蛮好笑的:“这是苏拂晓姑娘送给你的枣子,你转手就把它给我了?” 她说的是事实,盛玄怨点头:“嗯。” 眼见琼亦的表情似是要生气,他解释道:“苏小姐送的多了,苏烨不吃,尾巴吃不了这么多,我就捎些给你。” 得! 尾巴不吃,给我! 第25章 守台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的这句话,颇有几分“狗都不吃,但我拿来给你吃”的既视感。 琼亦真的被气笑了。 “盛玄怨你白长了张能说话的嘴!蠢死你得了!”她说罢,一甩袖子要走。 盛玄怨表情凝住,“陆溪言?” 琼亦满脸写着:我不想和呆子说话。 她为什么会生气?盛玄怨不明白,我好心带吃的给她,还避免了浪费食物,这有什么可生气的。 见琼亦要走远,他连忙朝着向山上走去的她唤道:“你,你不喜欢吃枣子,那我下回带别的来给你。” 琼亦的好哄性子在此时开始发挥用场了,她没有扭头,而是背对着他哼声道:“真的?” “真的。” “还是别人送的?” “我买。”盛玄怨这时候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吃甘棠糕,明天我就给你带一份来。” 那是当初答应杨小思去宾鸿馆那晚的事了,杨小思这人估计早就忘记了还要给琼亦买好吃的,可是在河畔无意间听了一嗓子的盛玄怨,居然还记得。 琼亦清了清嗓子,负手转过了身,话语间依旧带着气音:“行吧,那我明天一定早早地来。” “嗯。”他听她这么说,轻轻提了提唇角,应道。 * 散课后的琼亦回到宿房温完功课,瞥到了木台上那包苏拂晓送来的、尚未拆开的枣子,想:这枣我也不想吃,干脆带到洼村送给小欣小宇他们吧。 这个念头从脑中出来的那一瞬,琼亦突然意识到,我这不也是把别人送我的东西,转头送走吗? 我这样做和盛颢也没什么差别。 不对呀!琼亦站起身子,盯着那包枣,心道:这枣对我来说没什么特殊的,就是别人送的东西而已。 我为什么会觉得,苏拂晓送给盛颢的枣,会是特殊的呢? 琼亦想不明白,可她不是个喜欢为难自己的人,想不明白就不去想了,连带着盛玄怨这人也被她抛得远远的。 她收拾好了盖有手印的字据,提着枣子,别着佩剑离开了学府,打算今日就去守台将事情办完。 “先在青枫镇上雇一辆马车,途中到洼村把枣子送出去,待我到了守台交完字据,夜里自己轻功赶回来。” 琼亦觉得这个流程没有任何纰漏。于是她到镇子上找了位车夫,讲明要去的地方,谈好价钱,途经洼村的时候在卫欣欣家门口停了会儿,送了枣子,又接着坐回车上摇摇晃晃,还一边运气修炼。 天色完全黑下来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 琼亦从车轿内走出来,被秋风吹得打了一个激灵,眼前的路侧是一栋古旧的小院子,车夫向她道:“姑娘,守台已经到了。” 琼亦道了谢,车夫见人已经送到,训着马儿掉头走远。 这处守台并不气派,门外的两侧挂着灯笼,却并未点着,梁上挂着一张木制牌匾,上边大大地刻了个“苏”字。黑夜中,布满了铜钉的大门关地严丝合缝,外层还上了把锁,琼亦站在门口,显得一个人孤零零的,有些茫然。 没人? 为什么会没人呢?琼亦拍了拍门,但是院子里没有一点应声,“我记得陆氏守台每天夜里都会有弟子轮流当值的,怎么苏家这边不一样,晚上没人呢?” 秋风一阵阵地刮着,琼亦缩了缩肩膀,心道,不会我白跑一趟了吧? 不行不行!怎么能白来一趟。 琼亦可不想让自己半日的功夫打了水漂,她将怀里的字据拿了出来,在大门口左看右看,没找到适合安放东西的地方。“要是塞在门缝里,说不准会被夜风刮跑,也说不准会被明日一早来的任职弟子随手扔掉。” 于是,琼亦抬头看了看不是很高的围墙。这种高度的墙,她一踮脚就能踏风飞过去。 不然,我翻墙进去把字据放到显眼的桌上? 这倒是个不错的法子。 敢想敢做的琼亦向后退了几步,正准备用她这翻了五年多的墙练出的娴熟技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守台里。在此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道男声:“你是谁?在这做什么?” 琼亦张皇地回头,颇有几分做坏事被当场抓包的感觉,身后的青年看着有二十来岁的模样,那身华贵的衣服她是见过的,正是苏烨在学府听学第一日穿过的苏氏家服。 是苏家的人。琼亦舒了口气,心叹:简直就是及时雨! “我是前些日子寄信来报的人,说青枫洼村有一农户,家中主人被车马撞伤致死,伤人者肇事逃逸,现在是来送那户人家的女儿签过字,画了押的字据的。”琼亦向那人走来,举着手中装封严实的字据。 那青年挑了挑眉:“我知道这件事。”他顿了顿,自我介绍道:“我名苏长铭,是苏氏大公子。” 琼亦“嗯?”了一声,她可没听说过苏家有这个大公子,当代苏氏宗主只有一女一子,人尽皆知。不过,向来机灵的她又想了想,觉得此人应当是旁支的长子,这么自称除了冒犯苏氏本家直系,倒没什么问题。 “那麻烦你看看字据,我相信,苏家绝不会让恶人作恶后还逍遥无事的。”琼亦抬手,将字据递了过去。 苏长铭伸手来接,不过他并没有直接来拿走信封,而是手心朝上,捧住琼亦的手后,顺着她的手背缓缓上滑,这才从她手中顺走了信封。 琼亦觉得怪怪的,收回自己的手后搓了搓手背,眉头半蹙。 “姑娘何名?” “陆溪言。” 苏长铭勾唇一笑:“真是个好名字。” 他说这话时,还贴着向她走近了两步,琼亦愈发地觉得奇怪了,她道:“既然字据已经送到,还希望守台能早日彻查此事,苏公子,告辞。” “陆姑娘家住何处,夜已经深了,不如让我送你回去?”苏长铭向前走来,抬手轻轻攀在了她的肩膀上,琼亦一阵恶寒,挡掉他的手,回头:“苏公子这是做什么?” 苏长铭合眼笑道:“在下失礼了。”他又道:“陆姑娘,有没有人夸过你声音好听?我这才听了几句,就觉得你的声音可要比这世上最动听的百灵鸟的嗓音,还要好听千倍万倍。” 琼亦过去没怎么听过这种花言巧语,可是经历缢鬼一事,在那段多出的记忆中听到了不少,也算有了点经验,她在心里默默骂了苏长铭几句登徒子,冷脸道:“我知道,再见。”说罢直接快步走开了。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居然还有这种人! 琼亦摇了摇脑袋,摇掉一身鸡皮疙瘩,向着青枫镇的方向快步行去。 苏长铭眼见琼亦走远,嘴角抽动,竟笑出了几分狰狞的意味。“陆溪言……”他拿手抵在自己下巴上,“前夜在楼里,唱了几句的,就是她吧。” 那夜。 在琼亦一行人离开云良阁后,来此享乐的苏长铭对无意间听到的歌喉念念不忘,指唤着老鸨把那间屋里的妓女领到了眼前。 他盯着卫莹,叫她唱曲。 卫莹磕磕巴巴地唱了半曲,就被他一脚踹到了地上。苏长铭不耐烦地挠着脑袋,叱道,明明声音差不了多少,怎么你在我这就唱得这么难听! 卫莹捂着身子哭道:不是奴婢唱的……她这话一出,又连忙自己捂住了自己的嘴,苏长铭走到她身旁蹲下,捏着她的下巴抬起,冷笑:不是你唱的?我还以为是我撞死了你老子,你特地来祸害我耳朵呢! 卫莹扭过去脸,满面泪水。 恨我?苏长铭抓住她的双手,笑得越是猖獗了,他大笑道:你恨不恨我? 卫莹咬着牙,又是挣扎又是抓踢着他,被苏长铭拽着重重甩到了床上,欺身压了上来,他狞笑道:我倒想让你恨我,恨到想杀了我,但你什么都做不到。 他动作粗暴蛮横,问:在你屋中唱歌的,是谁? 起初卫莹不肯说,但在苏长铭近乎虐待的打骂之下,她将所有的事都向他抖落了个清楚。 所以,在此时见到了琼亦后,苏长铭将卫莹口中“陆氏的弟子”和“陆溪言”联系起来,完全地对应上了。 “娇艳的女子尝多了,这才长成的小姑娘,还真是碰的少。”苏长铭将手中装着字据的信封撕了个粉碎,随手往街头一撒,被秋风当作落叶卷走:“她要求个公道,我偏要让她等不到,时间长了,还不得乖乖来守台找我?” * 轻功往学府赶去的琼亦在心里想:亏我本来还打算借着守台查查户籍呢!结果这守台里的职人居然是这种人! 身世这事不急于一时,反正急了也没有,要是为了调查线索要被迫和这种人打交道,呸呸呸! 琼亦哼了一气:我才不会再过来了! * 夜间,宿房。 苏烨一回到屋里,就闻见了浓郁果香的甜糕味,他嚷嚷着问盛玄怨藏了什么好吃的,白了他一眼的盛玄怨还是将提前买给他的那份拿了出来。 “甘棠糕啊,我小时候可爱吃这个了!”苏烨感慨一声,坐在桌边就着茶水吃了起来。他练剑回来,腹中饥饿,吃完一份后居然不过瘾,见盛玄怨桌上还留有一份,伸手要拿,结果被一掌打了回去。 “我记得你不爱吃甜的,留一份干嘛?我帮你解决!” 盛玄怨将那份糕点放进了柜子里:“别闹,给别人带的。” “谁啊?” “陆溪言。” 苏烨挑了挑眉:“你才给她带了枣子,又给她带糕点?” “别说枣子了。”盛玄怨没好气地道:“因为枣子,她好像生气了。” “为什么生气?因为她知道枣子是我阿姐送的了?” 盛玄怨怔了一下,像是突然被人点拨到了什么似的:“不明白,可能她不喜欢吃枣。” “她不喜欢的话,你送她的时候她就会说,怎么会后知后觉?”苏烨抽出佩剑掠风,开始每日的精心护剑清洗。 盛玄怨无言以对,转了个话题,从怀中掏出一条用手绢包得细细的手链:“苏烨,你过来看下这个。” 苏烨凑了过来,打开看里边是条桃木链,盛玄怨问道:“这个送人,可以吗?” “送人?还是给陆溪言?” 桃木避邪,联系到之前琼亦遭遇的缢鬼夺魂一事,苏烨想着应不会有其他人了:“怎么回事?你救了她,现在还天天送她东西?” “……朋友交情。”盛玄怨目光闪躲:“送这个,只是因为不想她又撞见邪祟而己。” 苏烨啧啧两声,意识到盛玄怨这家伙近来属实有些反常,他又顺手拿起手链,掂量掂量:“别送这个。” 这手链怎看怎像是随便从街边小摊买来的,不过这不足为奇,以盛玄怨为人做事向来的风格,没送尊钟馗像苏烨已经很欣慰了。 第26章 甘棠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思索片刻后,苏烨回道:“想送辟邪之物,送块玉不就好了。” 盛玄怨觉得有理。 “我记得你有块玉佩的。咦,现在还戴着呢!”苏烨说着,将目光投在他腰上的佩挂上,盛玄怨闻言将其拿起,指间轻轻摩挲:这确是块好玉,白璧无瑕,色泽上乘。 “这玉佩我戴了挺多年,拿去送人不太合适吧?” 何况这花纹样式,也不适合姑娘。 苏烨大手一挥,“没事,我知道整个宜川最好的玉匠,待有空了我领你去找他。” 盛玄怨点头:“谢了。” 苏烨一手握拳,杵在身前:“好哥们?” 盛玄怨会意,一拳打去:“好哥们。” * 琼亦从守台一路轻功回到学府宿房时,已经三更天了。到了屋中,筋疲力尽的她沾床就睡,一觉直到天明,卯初时的鸡鸣都没把人叫醒,直至过了平日醒的半个时辰有余,她才迷糊地睁开了眼。 琼亦打了个哈欠:好像忘了什么事情。 坐在梳妆台前,用木梳划了层栀子花香膏,她慢腾腾地编着辫子,编着编着,才想起了这事来。 ……我是不是,放了盛颢的鸽子? 琼亦后知后觉地想:昨日我还和他说,今天会早早过去呢! 草草地编完辫子,琼亦急匆匆地别好弦歌剑,带好书具,推门径直往南山边跑。“距早课只剩不过三刻钟了,他不会还在那等我吧?”琼亦跑得飞快,辫子在后背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裙角扬过了膝盖,额头因为焦急,已经覆上了一层细细的汗珠。 我怎么就忘记了呢? 琼亦希望盛玄怨别在那等她,如果他还在那边等着,她心里会内疚的。 可来到南山脚下,琼亦一眼就望见了他。 盛玄怨背对着她坐在一块石头上,身上墨蓝色的长袍绣着飞云纹,黑色腰环系的结实,银色带钩在并不明亮的晨光下,微微闪烁,他坐的很端正,手臂弯曲放在双腿上,似乎正捧着什么东西。 “盛颢。” 听见琼亦的唤声后,盛玄怨转过了身子,眉头微扬,表情有几分诧异,在见到她的那瞬间,原本十分平静的黑色眼眸一下子闪过丝光芒。他捧着糕点,站起身子向琼亦走来,面上没有什么大幅度的表情,而她却很容易看出了其中藏着的欢喜:“陆溪言,你来了。” 他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就将手里的糕点递了过去:“昨日答应你的,甘棠糕。” 琼亦的心像是被人揪了一把,她望着盛玄怨那双丝毫没有因为自己晚来而生出不满的黯色眸子,在他将糕点向自己这边递来时,唇角微微一抿,这副诚挚的样子竟让人觉得温良,又心生怜爱。 “抱歉。我来晚了。”琼亦低着头接过糕点,胸口因为路上跑的太快而轻微起伏,“我这么晚才来,你为什么还在等我呢?” 盛玄怨觉得自己一边练剑一边等她,也不算是干等,而且自己一个人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早已经习惯了。他很干脆地回答:“你说过你会来,我就会一直等你的,除非时间接近早课要回学府,不然我一直待在这里。” 听到这话,琼亦的内疚像是潮水一样上涨,她觉得自己没有遵守承诺,还辜负了盛玄怨的心意。 “对不起。”琼亦抬手想拉他手臂,却又缩了回去,“我让你等这么久。” 他说:“不久。”然后指了指之前被他坐着的那块石头,道:“你坐吧,尝尝糕。” 琼亦向着石头走去两步,正准备坐下时,盛玄怨突然道:“等等。”她不知盛玄怨要做什么,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绢子,弯腰擦拭了那块平整的石头,然后向她示意道:“你再坐吧。” 琼亦怔怔地看着他,心乱跳着,坐在了石头上。 她感觉盛玄怨时蠢时聪明,说话时脑子直愣愣的一根筋,可是做的事却又叫人觉得他很好。 琼亦没头没尾地冒出这样一句话:“……盛颢,我不讨厌你。” 盛玄怨听了,心上一滞,他半垂着眸,里面黢黑浓烈,所有的心绪在她这句完全不着边际的话前,恰如一个开始。 他回道:“我也不讨厌你。” 听到这句回话后,琼亦轻轻笑了,她打开了包裹着甘棠糕的油纸,摊放在膝盖上,用细尖的手指掂起一块似橙似粉的花朵状的糕点,向盘腿坐在她一侧的盛玄怨递去:“你先吃。” 盛玄怨见她将甘棠糕递到了嘴边,怔了一息,而后抬手接了下来:“嗯。”他接过糕点,并没有直接吃,而是看着琼亦掂起另一块糕点,放进了嘴里,在那一瞬,盛玄怨见她一双眼睛都亮了起来。 “嗯——好吃!”琼亦不禁咧嘴笑道,月牙似的眼里亮晶晶的,睫毛上翘,两颗小虎牙上隐约沾了些糖粉,话音在嘴里有些含糊,像是落在玉盘上的珠子提前裹了层糖。 不知道为什么,盛玄怨看着她笑,自己的唇角也会止不住地微扬。 陆溪言笑起来的时候,像是白酆山上的太阳一样,让人心生暖意,也不敢久看。 要是能永远留住就好了。 盛玄怨边想,边将糕点咬进了嘴里,甜腻的梨味在口中化开,郁在喉中,久久不散。他记得,自己一开始并不觉得琼亦长得好看,只觉得那是张很平淡的脸,没有什么特别的。 这么想时,盛玄怨又转头望着坐在身侧的她,鹅蛋脸,大眼睛,淡眉毛,鼻子翘翘的,唇瓣微微饱满,五官清丽和睦,虽谈不上多么美艳,可没有哪一处能挑得出错。 她这笑眯眯的一张脸,像是朵白玉兰花,让他看得一时出了神。 怎么会有人的眼瞳是这种颜色? 盛玄怨从没见过她眼中的这抹紫色,像是初夏的暮夜,像是冬日的雪影。 “琼亦。”他忽而唤道。 吃着甘棠糕的琼亦停住了。 “……我能这么叫你吗?” 琼亦怔望着他,现今这世上叫她“琼亦”的,除了竺云萝,就没有其他人了。 “……不。”她攥紧了膝盖上的油纸:“不行。” 沉默许久,又道:“这是我很重要的名字,我不能……”这话还没说完,视线对上盛玄怨那双深沉的眼眸,琼亦就像哑了声一样说不出话了。 “总之,不行。”她道。 盛玄怨只说:“好,我知道了。” * 琼亦觉得盛玄怨好像因为这件事闹别扭了。 “说不定,他心里会想,‘什么嘛,不就是个名字,至于这么小气不让我叫?’”琼亦在宿房的床榻上躺着,借着烛火在墙上做手影,自言自语,“不行不行!就算是救命恩人也不行!” “普通同窗,若是让他这么叫……”琼亦光想想就觉得不合适:“罢了罢了,还是让他叫我陆溪言吧。” “他如果真想叫得亲昵些,会叫我溪言吗?” “不行!那更奇怪了!” 琼亦左思右想,认为盛玄怨多半还是忘不了“陆琼亦”这个奇怪名字,才想那样叫自己的。 事实是,琼亦真的猜对了。 盛玄怨觉得“陆琼亦”这个名字,比“陆溪言”要好听很多,如果不加陆姓,单单“琼亦”两个字,念着也更舒服轻松。 可惜琼亦并不想让他这么叫。 盛玄怨不懂其中缘由,但还是感到失落了。 “所以,盛玄怨你是真的对她有想法?”在另一处的宿房内,苏烨抱着宝贝佩剑掠风,进行着又一日的清洁护理。 盛玄怨撑着脑袋趴在桌上:“她说她不讨厌我。” 苏烨听到这话,大呼你小子没出息啊没出息:“你才见过几个姑娘啊,我知道你家到了年纪催的紧,可你不还早着呢,不再多接触些人了吗?” 盛玄怨低着头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尾巴来扒拉他的裤腿时,他才道:“我不知道。” “依我看,陆溪言是个挺好的姑娘,她文章写得不差,有远见,而且性子直爽,整个人透露出的修为气息也很高,长得也不赖。”苏烨拿绸缎擦拭着佩剑,“说实话,我还挺吃这一挂的。” 盛玄怨抬起了头,用颇为幽怨的眼神盯着他。 “看我干什么?”苏烨哼了一声,“初次见她的时候,我招惹过她了,她不理我,后来发觉……”他说着,又望着盛玄怨:“你不觉得我和她才是一类人吗?” 盛玄怨说:“不觉得。” 苏烨又哼了一声:“我现在早就不想女人了,一心都在我的剑上!” 盛玄怨堵他:“你最好说的是真话。” “嘁!”苏烨将手上的绸缎放了下来:“你个没经验的不指望我巴结我,在这堵我的话,当心我回头不帮你了。” 盛玄怨哑然:“……请你喝酒。” 苏烨一口应下:“成!”他托着下巴想道:“我能送你的话,就是别把她当成猎物来设局和套路,真真实实的做自己就好了。” 琼亦觉得盛玄怨是根木头呆瓜,可苏烨是了解他的,这人五岁就能兜个大圈把自己骗得团团转,七岁能霍霍一整条街反而让自己当替罪羊,长大后倒安分了,可小狐狸长大会变成大白兔吗?明显不可能的。 “你这建议有什么用?”盛玄怨觉得苏烨说了等于没说:“同你说过了,我很容易让她生气。” “但你也说过她好哄啊,这不就,相互抵消了?”苏烨双手一摊:“你最该用好的,是你这张脸。” 盛玄怨摇头:“我长得不行。” 苏烨痛斥:“你他妈眼睛有问题!” 盛玄怨没再理他,而是把脚边的尾巴一把抱了起来,尾巴被抱的猝不及防,嗷嗷乱叫。他道,“尾巴,明天你和我一起去练剑吧。” 苏烨能不知道盛玄怨那点小心思?是要尾巴去陪练,还是去帮他留人的嘛!他长叹一息:“这年头,小狗都要早起了,尾巴,你命苦啊!” 第27章 璞玉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本来盘算着明日带尾巴去山下修行,就连要和琼亦说什么话都在心中想好了。 苏烨突然说:“要不然,我明日就带你去找那位琢玉的名匠吧。” 此言一出,盛玄怨先是有些惊讶,而后转念一想,点头应道:“好。”他是个素来雷厉风行的性子,也知道托人琢玉不是一件短时能办好的事,苏烨既然说带自己去,那就先将此事做了。 他问:“那玉匠身处何地?” 苏烨答:“不在宜川。” “那尾巴怎么办?” “这……”苏烨犯了难:“让陆溪言帮你养几天呗,反正尾巴亲人,和谁待在一起都一样。” 盛玄怨单手扶在太阳穴处,皱起了眉。 尾巴:“汪!” * 第二日。 琼亦来到南山脚下,意外的是没有见到盛玄怨。 嗅到她的气味后,一只棕黄色胖乎乎的身形携带着一串“叮当叮当”的响声,撒了腿似的向她跑来。 “尾巴?”琼亦左看右看,没见到一个人影,“你怎么在这?盛颢呢?” 小狗并不会说话,小狗只能在她脚边跑来跑去地绕圈子,拿着两只沾了沙土的前爪往琼亦身上扒拉。琼亦连忙后退保住自己的衣裙,蹲下身子按住闹个不停的尾巴,目光仍然往周围扫视:“盛颢——” 山林里一片寂静。 琼亦心道:尾巴在这,他应该也在的啊。 盛颢不会不要他的小狗了吧? 她站起了身子往山上走,边走边将双手放在嘴旁借音:“盛颢,你的尾巴要跟我走了哦,你在哪?” 尾巴跟着她“汪汪”叫了起来。 少女清亮的呐喊声传远,又随过一两声犬吠,可惜没有人回应她。 琼亦有些失落地看着尾巴,突然留意到它身上似乎绑了什么,蹲下身子将尾巴翻了个身,肚皮朝上,四只爪子稳稳端着,她这才看到小狗的身上居然绑了半贯钱和一个莫约小指粗的竹制信筒。 琼亦不解,麻溜地将绳子解开了,尾巴被她挠的似乎很享受,发出了呼噜呼噜的声音。 怪不得刚才看见尾巴时,还听见了叮当声。手中攥着信筒,琼亦又暗自腹诽:前有飞鸽传书,现有尾巴送信! 我倒要看看这信上写了什么! 打开竹筒,从里边倒出了一张字条,琼亦将它展开后,顿时眼前一黑。 这是什么字啊?还能再潦草一些吗! 所有的字画都连在了一处,从首字到尾字,没有一笔断开,说丑吧,笔锋倒是磅礴有力,说好看吧,又没到那个境界。琼亦一个字都不认得,简直就像是在看天书! 她愤愤地揉了揉尾巴的脑袋:“盛颢,你玩我呢!” 琼亦还是努力挣扎了一下,勉强认出“远行”、“照看”一些字,结合着尾巴身上的半贯钱,不见人影的盛玄怨,她算是明白了。 盛玄怨不知跑哪去了,要她帮忙照顾尾巴。 “居然还给了铜板……”琼亦掂量着那半贯钱,感觉都够自己加一只半大的尾巴吃个七八日。 “你知道盛颢他干嘛去了吗?” 尾巴歪头:“汪?” “他把你交给我了,这几日你就是我的小狗了。” 尾巴摇尾巴:“汪!” “他为什么突然走了?” 尾巴摇头:“汪汪。” “是不是因为……我不让他叫我名字,生我气了?” 尾巴傻笑:“汪。” 琼亦自言自语:“哎,这个人真的很难懂。”她挠着尾巴的耳朵,小狗黑乎乎的大眼珠子里什么破事都没有,无忧无虑。 她看着看着就轻笑了出来,顺着毛边摸边道:“还是小尾巴好!” * 盛玄怨同苏烨一起翘课,从青枫镇乘船去宜川之东一个名为池山的地儿,寻他所谓的世间最好的玉匠,托他雕琢玉器。 行途两日才到池山,见了那位名匠。隐居于深山的这位玉匠倒也是个奇人,平生素爱观剑,听言有人托他琢玉,还恰是修行之人,便要求以舞剑为偿,不索要金银。 于是,盛玄怨与苏烨在他的小院中为他舞了整整一日剑,玉匠看得如痴如醉,整一日竟还未过瘾,眼见月落西山,二人体力不支,只能作罢,抚掌叹道可惜可惜。 二人各舞各自的剑法,盛玄怨行的是盛家霁尘剑法,苏烨舞的是苏家花剑,论美感,自然是本用作祈祝之舞的苏家剑法更胜一筹,威力因修为而有差异,倒让盛玄怨在观感上扳回一城。 待到天黑,苏烨整个人都瘫了下来,盛玄怨也疲惫至极,他扶苏烨歇下,向一旁玉匠拱手:“前辈。” 玉匠捻着长须:“过来吧。” 盛玄怨看了苏烨一眼,苏烨累得连话都说不出了,连连挥手让他自己去。他随在玉匠身后进了屋内,屋口放着几颗巨大的夜明珠,照得堂中明亮,内里一侧房间,推门进去满是红木修的柜格,个个柜格中都摆上了玉器,有静物,也有雕琢的鸟兽,栩栩如生,美轮美奂。 玉匠提着灯向屋深处走去:“琢玉赠人?赠的什么人?” 盛玄怨停顿半息:“朋友。” “外面那个?” “不是。” 玉匠笑了,停下脚步,盛玄怨在他身后也止了步。他用沉重的手拍他的肩膀,眼神中几分感慨:“少年人,剑舞的不错。” 玉匠看过很多剑舞,却很少夸人。他继续向前走,脚步又轻又慢:“修为很稳啊。”声音在屋内格外响亮。 “谢前辈。” 他走至一柜旁停下了脚步,从木匣内取出一块石头,问:“这块玉石,如何?” 盛玄怨不懂何为好玉,看不出明堂,又听玉匠问:“要刻成什么形状?” “前辈觉得适合什么形状就刻成什么样子吧。”他道。 玉匠听言,将玉石放在他手中,玉石粗糙沉甸,“被赠予之人想要的才是最适合的。”他望着盛玄怨那双漆黑的瞳仁,缓缓道:“不然,若是我直接将这块璞玉给你,它在你手中只是石头而已。” 盛玄怨似懂非懂:“若只是心意呢?” “那就由你决定了。” 他单手摩挲着玉石,只觉得这块石头的形状饱满,色泽洁白,又想到琼亦,脑中不自觉地响起她脆盈又独特的声音。他觉得她很适合铃铛,清清脆脆,热热闹闹,可如果雕刻成铃铛,圆铃单调难琢,摇铃玉石不符,作为配饰会少了几分韵味。 忽然,盛玄怨记起了在山上见过的风铃草。 他将玉石奉回至玉匠手里:“前辈,请您将它雕刻成铃兰花吧。” 玉匠思索一阵,觉得与璞玉形状颇为契合,他道:“好,一个月后记得来取。” * 学府。 杨小思打量着琼亦,道:“师姐,我怎么觉得这两天你特没精神呢?” 琼亦回道:“我这不挺精神的嘛!” “是吗?”杨小思吃着琼亦给尾巴买的干肉条,挤眉弄眼地问。 琼亦的确有些怏怏的,自从盛玄怨走后,她总觉得少了好多东西,比如,早上去练剑结果没人可以说话,又如,上课时前面一个大活人不在了,没了遮挡物,空荡荡的招夫子看,还如,平日算学课上,算不出的题她只用伸伸脖子就能瞄到数,现在怎么也写不好。 她心道:身前立着一堵墙真的太重要了。 还得是算学学得好的墙,才行! 这几日,除了多出一只尾巴可以解解闷,琼亦没觉得有什么好。 她带着尾巴满镇子逛买吃的,还去了洼村里,卫欣欣一开始面对尾巴时还是怯生生的,后来她以身作则的摸狗头,挠狗肚子,握狗爪子,小女娃这才慢慢的不怕了,与尾巴相处的也越来越好。 课上发呆时,琼亦偶尔会想,盛颢请了几日的假?为什么他能申假成功呢? 为什么夫子肯让他和苏烨走,我的假就不给我批? 他找哪个夫子申的假? 以及,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琼亦自我解释道:希望盛颢这家伙回来,是因为前位缺了个人,着实不方便,不是因为别的原因。 前两日很快过去。 第三日,琼亦在想:盛颢到底是不是因为我名字的那事才一下子走掉的,要是这样,他也太小气了吧! 第四日,琼亦课上的算学题算了五遍,五次算出的都不是同样的数,很崩溃:盛颢什么时候能回来?不想再算了,要是他真的想叫我琼亦,并且能每日都给我看他的卷案,我也不是不能让他叫的…… 第五日,琼亦念着经文念错了页,被夫子一眼看见,挨了训,她想,如果盛玄怨在前面坐着挡着,自己说不准不会这么容易被夫子发现:要是……盛颢是因为我名字的那事,才生气走掉的,只要他回来,他愿意叫我琼亦就随他叫吧…… 第六日,琼亦托着腮在发呆,她想起了盛玄怨给自己递来甘棠糕那瞬的神情,想起了他给自己擦石头的绢子,想起了他望着自己,时而微弯唇角,可是完全称不上是在笑。 盛颢到底去哪了,这么久没回来,他不会死了吧? 苏烨也不见了,不会是替他张罗后事了吧? 为什么他不见了,那么多人要问我,我不过是坐在他后桌,我怎么会知道? 琼亦待到散课,提着书卷慢慢悠悠地往宿房走,想着今日的功课,想着晚上吃点什么好,想着明日说不准还是空落落的前桌。 宿处近在眼前,琼亦推开了木门,尾巴趁着缝儿一下子钻了出来,直往她身后跑,她一惊,连忙转身要喊住尾巴,回头只见站着一个有些熟悉的身影在不远处,绀蓝长袍,束得高高的马尾,腰上别着一把墨色的剑,身姿如松。 琼亦怔住了。 盛玄怨向她走来,开口唤道:“尾巴。” 琼亦:“?” 他! 他居然先喊尾巴! 第28章 甘旨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真想把盛玄怨搓圆捏扁成一团球,然后一脚给他踹上天去。 尾巴叫得极其欢快,四只短短的腿分不清哪是哪,一鼓作气地往前冲,盛玄怨已经弓下了身子等它,琼亦不知为何有些懊恼,也冲着飞快奔去的小狗唤道:“尾巴!” 尾巴听到她的声音后停住,在原地打了个圈,对着她汪汪叫了两声,接着头也不回地跑到了盛玄怨脚边。 盛玄怨嘴角微微勾起,他抚摸着几日不见,疯狂向自己示好的尾巴,觉得它似乎变得干净清爽不少。他抱起尾巴向琼亦走近,不知为什么,琼亦从他那张没什么太大表情波动的脸上,居然看出了一丝丝小骄傲,仿佛在说:尾巴不愧是我养的小狗,果然还是亲近我一些。 琼亦眼睛都要气皱了,她本来想问他:你去哪了,结果开口说出的话,语气极欠:“你怎么回来了?” 盛玄怨还在思索着赠玉一事要不要先告诉她,可琼亦完全没有给他回答的时机,毫不停歇地将话接了下去:“我还以为你因为那点小事生气,以后都不想见我呢。” 他看着琼亦圆鼓鼓的脸颊,不明白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猜是琼亦误会了什么,就这么一动不动的静静望着她,等她不问自答全部同他说。 琼亦见他不说话,本来有些拿捏不准的猜测,在一时头脑发热中,“突”地一下子变成了事实,她真以为盛玄怨是因为不让他喊自己“琼亦”,才故意离开那么多天,还派上一只淘气的尾巴来磨她的。 “我说这话可不是因为想你!是,是因为替你照顾了这么久的尾巴,完全不懂你为什么要丢下它直接走掉!” “还有!还有你写的那封信,那是什么字啊!我一个都看不清!我都不知道你是给我写了封信,还是画了张符!” “你留的那半贯钱,还剩十二文,都在这了!” “拿好拿好!带着尾巴快走吧!明明生着我的气,还拜托我办事,搞不懂你这个人!” 琼亦将荷包里的铜钱倒了出来,全数推到盛玄怨手上。 盛玄怨垂着眼帘,一字不言,她看不清掩映在他睫毛下的眸光,也不知道他现在在想些什么。 盛玄怨望着手中的铜币,略略数了一下,不是十二文,是十三文。 再抬头看琼亦时,她插着腰,天青色的袖子微微鼓起,像是只炸了毛向自己发出鸣声的小鸟。 他还想再诈她一下,于是点了点头,将藏在身后的提包挪到身侧,转身要走。 琼亦呆住了:“你,要走了?” 这就走了? 她别过了头去,用完全不是低喃的声量道:“小气鬼!不就是一个称呼吗?” “居然可以生我这么久的气!” “你不就是想叫我琼亦嘛!我是叫这个名字,你爱这么叫就这么叫吧!嘁!” 背对着她的盛玄怨停住了脚步,与此同时,琼亦听到了一声低低的笑声。 她不解,气鼓鼓地大步向前,怒道:“你笑什么啊?” 真是三更半夜见太阳,离谱!太离谱了!盛玄怨居然笑了!琼亦从初识到现在,从没见过这个人笑,可是现在,他居然笑了!而且像是在嘲笑一样! 琼亦拉过他的手臂,不依不饶:“你笑什么?” 盛玄怨转过头,依旧是那副无波无澜的神色,甚至有几分严肃,他将手里的铜钱递来,道:“你多给了我一文钱。” 琼亦算学不好的神经条,又被他猛戳了一刀,她盯着面前那张白若玉脂的脸,咬着牙,将红唇抿得死死的:“我数错了!” 她说得理直气壮,盛玄怨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忍着笑,将多出的一文钱放在了她手里。 琼亦攥着那枚铜板,脸色微嗔,双颊因气恼飞上些杏粉,俏生生的,十分灵动,他唤了她一声:“琼亦。” 唤声划过耳畔,盛玄怨明明咬字不重,可琼亦却听得一个激灵,像是被痒痒草挠了一下似的。 他又道:“你误会了,其实我没有生气。” 他还补充了一句:“一点没有。” 琼亦:“啊?”她抬手指着盛玄怨:“那你刚才为什么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 他说:“你看错了。” 琼亦发觉这个人刚刚一直板着脸,原来都是装的啊!敢情自己这么多天,全都是在瞎猜! 她恼火地拽住他的袖子,咬牙切齿:“你戏弄我……” 他如实道:“我什么都没做。” 琼亦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乱了阵脚,还是无意中着了他的圈套,可是眼前此人一脸无辜,仿佛所有的事都是自己挑起来的,和他半点关系都没有一样。 她满是嗔意地冲尾巴道:“尾巴,咬他!” 尾巴很听话地向盛玄怨凶了两声。 盛玄怨一个“陆”字差点说出了口,临到嘴边又硬生生地改回来:“……琼亦。” 琼亦松开了拽着他的手,偏过头去:“干嘛?” “有些事情离开了几日,谢谢你帮我照看尾巴了。” 琼亦撇嘴:“哦。” “我在途中买了些吃食带给你,还是热的。”他说着,从身后拿出了那个被他藏得严实,可是琼亦一早就看到的提包。 “又想用吃的贿赂我?”琼亦扬起了脑袋。 盛玄怨道:“嗯。” 这人半老实,半不老实的,这种时候倒承认的很爽快。 琼亦心道:看在好吃的的面子上,这回就不和你计较了。 * 琼亦将盛玄怨请进了屋里。 盛玄怨初次来这里时,正是那日缢鬼作祟,赶来救人的,那时的屋内十分阴沉,需点着灯才能看清东西,与现在敞开了窗的亮堂堂的环境,全然不同。 宿房内收拾的很是干净,窄窄的一间厢房,屋内摆件很少,一栋木柜,一张木床和两张小木桌,其中一张被挪到了窗口,当作梳妆台。盛玄怨觉得这里很小,小到让他觉得琼亦离他好近好近。 对比他沾了苏烨的光,住的那处大宿房,可以说是天差地别。他那处一堂五室,中间还带了个露天的小院子,不仅有书房杂房,还有带有浴房,尽显优渥。他这才觉得琼亦这里又破又小。 她领他坐到桌边:“盛颢,你坐吧。” 盛玄怨坐在了木椅上,尾巴在他脚下钻来钻去。 他打开了那一袋包裹,大大小小足有四五样吃食,连桌上都要摆不下了。最上面的油纸小包,打开来是烤栗子,琼亦抬手顺过一个,热乎乎的,下面一样是桂花糕,掀开就闻见一阵桂花的清香,白盈盈的糕面撒上了层薄薄的芝麻,还点缀着些桂花干。 盛玄怨有条不紊地继续翻着下面的吃食,为了显得自己并不是容易被美食忽悠的人,已经要坐不住了的琼亦,正按捺着性子,搓着手里那颗圆滚滚的栗子。 接着是一小包果干,荔枝、榛子、松子、莲子、桑葚、葡萄,应有尽有。 再然后,是一袋焦脆的酥饼,金灿灿的外壳闪着几颗白芝麻。 最后的一大件,打开来竟然是半只热乎的炙鸡,香味一下子弥漫了整间屋子,馋得尾巴在地上一个劲地叫唤,恨不得长对翅膀飞到桌上来。 盛玄怨坐正了身子,道:“好了,就这些。” 这还叫“就这些”? 琼亦觉得他是故意说这话的,可脸上半是惊喜半是犹豫,全然遮不住:“……太多了。” 他道:“我不清楚你喜欢吃什么,就随便买了些。” 尾巴如果会说话,此时一定会说:别聊了,快喂给我吃! 可惜它不会,它只能在桌下干瞪眼。 琼亦已经将手中的栗子剥开了,里边儿烤熟的部分棕黄棕黄的,她一抬手,递到盛玄怨嘴边:“你先吃。” 盛玄怨看着她,怔怔地张开了嘴,而后又迅速抿上了,拿手接下:“嗯。” 琼亦没心思在意他逐渐添色的耳朵,又拿过一颗栗子开始剥,顺利地递进了自己嘴里。 炒入糖味的栗子,咬在嘴里粉津津,甜滋滋的,她边吃边想道:抛开被盛颢气傻的风险,和这人做朋友其实还不错。 “趁着还热,吃这个。”盛玄怨用油纸包着,扯下炙鸡的腿来,烤的极熟的肉随便一扯就散了架,流出鲜嫩的汁水。他将手中的鸡腿连带着油纸一起递了过去,琼亦来接时生怕自己拿不稳,小心地握在了他的手上,这才接过了鸡腿。 她的手很小,略有柔感,蹭过他手背的虎口处有层薄茧,盛玄怨知道,只有常年练剑的人才会在那里留下难以消弭的茧子。 “琼亦。”盛玄怨没由来地想叫她。 琼亦咬着鸡腿抬头:“嗯?” “……没什么。”他像是在熟悉这个名字一样,又默不作声地在心里念了两遍,一遍比一遍念得深缓。 琼亦吃完鸡腿后,掏出绢子擦了擦嘴,又拿起块酥饼吃了起来,地上的尾巴满脸幽怨,与她终于对上了眼。 “扑哧——”她笑了出来,扯下一块鸡肉丢去,顺便也将鸡腿骨扔去,让它磨磨牙,尾巴三两口吞下肉,叼着骨头屁颠屁颠地跑回了盛玄怨脚边坐下,专心致志地啃了起来。 她见盛玄怨只看着自己,并不动作,问道:“你怎么不吃呀?” 他说:“都是买给你的。” 琼亦止不住地想笑:“我怎么能吃这么多!” 她又道:“盛颢,你知道吗?其实我小时候没吃过这么多好吃的东西。” 盛玄怨有些好奇,挑起了眉:“嗯?” “小时候,我是伯伯养大的,伯伯他在陆家底下听差,不是卖到陆家当杂役,只是在那头办事。” “那时候能吃的东西少,我吃过最好吃的东西,是陈伯留给阿萝的绿豆糕,阿萝疼我,对我好,才分了一半给我吃的。” 盛玄怨皱起了眉。 琼亦的话音依旧十分轻松平淡:“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他沉默许久:“你以前,过的不好?” 琼亦有些后悔和他提起这些事,她不过随口一说,不想因为自己的那些事情,让盛玄怨觉得自己可怜,转而同情自己,移开话题道:“现在过的很好了。” 盛玄怨不了解她的过去,他想多了解她一些。见琼亦不再多说,他道:“往后,你想吃什么,我便给你买。” 琼亦咬着酥饼:“你干嘛对我这么好?” 第29章 查案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是啊,我为什么想对她这么好? 因为她的声音很好听,像山岭里的溪瀑,单单是听见她的话音,我就会很舒心? 因为她那句肆意自在,眼见天地,让我这种此生与鬼谏之地相连的人,产生了向往吗? 还是因为我只想多看一看她笑起来的样子? 他的双手放在膝上,紧紧扣在一处,大拇指互相用着力,指节发青。 盛玄怨想说我不知道,可是他这次没有这么回答了。 “……你我之间同窗情谊,加上又替我照看尾巴这么久,想给你买些吃的,不算多好。” 琼亦听他这么说,将剩下的大半块酥饼全部塞进了嘴里,她拍拍手上的碎屑:“真的吗?” 他说:“真的。” 琼亦满眼写着:我不信。 盛玄怨不知道她想要个什么样的答案,他又在心里斟酌了几句,才开口:“我自小在白酆上苦修,明明不见人间,却被人一字一句训着要护这人间。你那篇论志的文章,说出了我心中的话,我对你好,是因为……我真心想交你这个朋友。” 他说出这番话,诚心诚意,浓墨般的眼里不见一丝芜杂,甚至骗过了他自己。 琼亦听得动容,相信了这份说辞,她咧嘴浅笑,露出了一点点虎牙尖:“亏我还以为你是长辈们最喜欢的那种规规矩矩,言听计从的弟子呢!” 盛玄怨拾起一块桂花糕咬了下去,夹在中间的花生碎脆脆的,震得他耳内“咔咔”直响。琼亦口中的“言听计从”,如果放在他身上,可谓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去。 他想,如果她知道我其实是个表里不一的人,会厌烦我吗? 琼亦接着笑道:“想不到的是,盛颢你骨子里也是个洒脱的性子!我交朋友就喜欢交这样的!虽然你看着……”她上下打量他,“还挺……内敛。” “那你既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同窗,也是我实打实的朋友!”她加重语气肯定道。 盛玄怨垂下眸子,唇角轻扬:“嗯。” 见他应下,琼亦连忙道:“那日后算学课,你别坐那么正,稍稍往边上侧一点,成不?” 他说:“朋友,应该的。” 琼亦唇瓣弯弯,明眸动人,她咬一小口果干,内心拍手叫好。 * 时间在一日又一日的轮复中往前推去,不知不觉,已经过去近一个月了。 这些日子很是风平浪静,琼亦在学府又认识了几个别家的弟子,其中有一位让她印象很是深刻,是苏烨带来与她认识的晏公子,晏庭深。 她与晏庭深有过几面之缘,每回见他时,他的脸上都带着淡淡的笑意,举止动作十分典雅,琼亦觉得书中写的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说的应该就是这种人了。 可是在苏烨三言两语的介绍下,她才知道这个晏庭深不仅喜欢找人切磋,还喜欢喝酒,与苏烨志趣相投到了除处事风格外,几乎没什么差别的地步。 于是,琼亦那幅玉君子的图还没在心里画完,就已经被撕碎了。 苏烨也是感慨:我和晏兄,正所谓,不打不相识! 盛玄怨对晏庭深没什么话说,琼亦从他俩初次碰面起的第一眼,就感觉这二人之间的气场十分微妙,颇有几分自己与陆阑珊八字不合,相处不来的味儿。 不过晏庭深识礼数,盛玄怨擅长闭口不言,二人间冷场的尴尬气氛,随着逐渐熟识而慢慢消失了。 这近一个月里,师弟师妹们的相处还是老样子,琼亦早已习惯。 青枫镇上,小洼村里,都没发生什么大事,平平淡淡,日复一日。 不过,有一件事琼亦怎么也想不明白,那就是苏家的守台为什么一点消息也没有传来。从她亲自将字据送去至今,都过去一个月了,难不成车马撞人这么明显的事,是历经一个月都调查不出结果的吗? 她不想再去一趟守台,只得耐着性子等消息。 这段时间来,变化最大的当属是尾巴了。尾巴从原本一直脚掌大小的毛球狗,长大到了近小腿高,虽然没有之前那么憨憨可爱,但依旧讨人喜欢,变得更能跑更能跳了,日日随着盛玄怨来南山修行,绕着山脚一跑就是好几圈,时不时还能逮只野兔野鸡什么的。 琼亦在南山顶练剑,盛玄怨在山脚练剑,互不打扰,虽不是同时来,却是一齐离开赶去学府。 盛玄怨每每看到琼亦修习完,提着弦歌剑往山下跑,连带着清亮的吆喝声,唤他去学堂上早课。 山风吹起她的刘海,蓬松的又落回额前,红扑扑的脸上还挂着些汗珠。 这种时候,盛玄怨总觉得她能来这边修行,且自己的练剑点选在山下,选的还挺不错。 * 琼亦是个小话痨,在他们回学府的那段需走上一刻钟的路上,很多时候都是她一人在搭话,怎么说都说不倦似的。 盛玄怨就负责听她说。 她会从早上天空漂亮的云说起,说一日比一日金黄的银杏叶,说树上爬着的奇怪虫子,说昨日的功课,也说学府里时时变换的小八卦。 盛玄怨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这些旁人看来有些无聊的东西,说得那么有意思的。 他挺喜欢听她絮絮叨叨,是不同于他往常习惯的热闹。 随着时间一长,琼亦与他聊的内容,也就越多。他了解到广阳那族的宗主,是她教徒严厉,处事仁慈的师父,他也知道了她个个性格迥异的师兄弟们,为人温和的大师兄,脾气超烂的二师兄,憨厚老实的三师兄,脾气火辣的四师姐,还有个个人小鬼大的师弟师妹…… 她和他提到次数最多的师兄,是陆氏长子,陆予皓。 她把陆予皓说的有天人般好,是她最好的师兄。 盛玄怨默不作声地记下了这个人。 他也想和她聊聊自己的事,结果刚一开口,琼亦的回答是:你的事情,我都知道啊。 琼亦掰着手指头道,你有个修为高深,才貌双全还深情的长兄,有个被江湖话本赞叹美貌,高深莫测的嫂嫂,有个箭术天下第一的二哥,有个明事理,为人肃穆的爹爹,有个巾帼英雄阿娘,这些我都知道。 她说的,都是从话本、杂论集上看到的,从旁人口中了解到的。 琼亦觉得盛玄怨有这么多家人,有这样的爹娘兄长,定是不知过的有多幸福。 她只有阿萝,她从来都没有兄长,爹爹,阿娘。 虽然师父常说,门下弟子之间情同手足,可琼亦知道,那毕竟不是真正的兄弟姐妹。 就像大师兄对她再好,也不可能真当她的哥哥,待她也不可能好过他的亲妹妹。 这些事情,她从来都是知道的。 盛玄怨没觉得琼亦说的话哪儿出了错,他的父母兄长们,的确是坊间一直乐此不疲流传的话题。 他不知道琼亦心里想着的是自己一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如果他知道,定会将实情告诉她的。 * 这一日,在镇子上打零工挣点铜板的琼亦,无意间碰见了曾在守台见过的苏长铭。 苏长铭身旁领着一男一女两个随从,见了琼亦,直直向她走来打招呼:“陆姑娘,许久不见。” 碰上他实在出乎了琼亦的意料,她心道:是挺久了,也不知守台拿了字据后都忙了些什么。开口问道:“的确,苏公子,卫家被车马撞伤致死一事查的怎么样了?” 苏长铭拿折扇抵在唇前,笑言:“正在查。” 琼亦望了望他身后两位随从,又看了看他,觉得这人没有半点在查案的样子。 “陆姑娘,你要随我一起查案吗?” “我?” 苏长铭点头:“你是此案的供人,我现在正在找线索,有你相助,定会事半功倍。” 琼亦觉得这件事拖得越久,对卫家两个姑娘就越难,她正巧也没什么事情要忙,考量一阵,道:“行吧,我和你一起查。” 她又问:“你打算从哪查起?怎么查呢?” 苏长铭一时语塞,后道:“自然是去受难人的家中询问详情。” 琼亦面色僵了僵,她怀疑他根本就没有看过自己交去的那份字据,那上头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写的明明白白了,是她亲笔誊抄的,有卫欣欣的供词,也有卫莹的供词。 她道:“我们不如直接去事出地的街坊里打听,就算是两个月之前的事,街边的人也会有些印象的。” 苏长铭赞叹:“陆姑娘,你当真聪慧过人。” 这句恭维话听得琼亦很沉默,她回道:“苏公子,但凡是个有脑子的常人,都知道该如何查事,你倒不懂。” 她记得卫欣欣说过自己的爹爹是在哪里被马车撞到的,于是走在苏长铭身前,向那条街行去:“走吧。” 苏长铭跟在她身后,“唰”地一声展开折扇,挡住面上冷笑。 一个月了,整整一个月了,这小贱人都不来守台找我问话,还得我亲自来找她。 外表看着玲珑可人的,想不到竟是个牙尖嘴利的货色。 有意思。 只管大步往前走的琼亦全然不知他的内心所想,她觉得苏长铭不像个正经人,但也猜不到他心中居然腌臜至此。 苏长铭为了显得自己是来认真办事的,向琼亦搭话道:“陆姑娘,我细细翻过户帖,卫家原先四口人,遭难死了一人,另一人的身契出掉了,也就是说,他家中只剩两人了。” 琼亦明白了,苏长铭是真的一点没看那张字据。 她话中满是嘲讽:“对,苏公子算的真对!” 苏长铭还以为她真的在夸赞自己,拱手道:“过奖了!我父亲统管宜川四境的农司户籍,这小小宜泽的职务,我还是管的过来的。” 琼亦一怔:“你父亲担任司户?那若是有婴童遗弃,在宜川可能对上是哪户人家?” “陆姑娘这话问的!若是怀中襁褓,没登入册上,天王老子来了都对不上户。”他顿了顿,“如果是一两岁的孩子,那可以对应着找。” 琼亦心中惊喜,她被陈巡捡到的时候,莫约两岁半,按年龄算,定会记在户帖上的。 第30章 缄言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苏长铭有些疑惑:“你怎么突然问起了这个?” “因为……”琼亦答道:“因为我在村子里认识了一个男孩,他自小被人遗弃,想找自己的父母。” 琼亦并没有撒谎,洼村里的小宇确实是个孤儿,被好心的王婆婆收养长大,小宇虽然告诉过她自己的身世,可从来没有说过想找父母这话。 苏长铭没由头的笑了:“幼童被人遗弃,不就是没良心的父母生下来不想管了呗,像条野狗一样随手一扔,谁管他是死是活。” 他又道:“你难道是想帮那小孩从户籍上找线索?他一小屁孩能给你什么好处?你犯不着费力去帮他。” 这话像是毒刺一样扎在琼亦身上,将本来还有几分期许着能通过苏氏守台找到些线索的她,活生生地钉住了。 她不由得去想,自己当初被爹娘抛弃,会不会是像他说的那样? 琼亦好讨厌这个苏长铭。 是从头至尾,发自内心的厌恶。 她加快了脚步径直向前,将苏长铭远远地甩在了后边。不久后来到了卫父出事的那条街上,琼亦不理会身后三人,自顾自地开始向一旁的居民问话,路边停歇着一位精瘦的老头,正用搭在肩膀上的汗巾擦脸,他脚边的扁担里,装的是满满两篓子稻谷。 “老人家,您可是住在这附近的?”琼亦向他问道:“您知不知道两个月前,这边街头有一桩撞害了人的事?” 老头看一眼站在她身后的苏长铭,连连摇头说不知道,然后挑好担子,步履匆忙地走开了。 琼亦觉得他的反应有些奇怪,就算碰上生人问话不想回答,也不至于走这么急吧。 她又问了街边的包子铺,卖包子的那人不回答她的话,反而说:“小丫头,你不买我这的包子,就别在我这堵着,万一想买包子的人,都给你堵走了!”他赶苍蝇似的向琼亦挥手:“走吧走吧,别问了。” 琼亦不死心,又问了过路的行人,行人避之不及地绕道,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您大人有大量,别问我!” 她问了挎着篮子买货的妇人,妇人见了他们低下头去,快步走远。就连路过他们身边的孩子,手中的拨浪鼓也不摇了,绕过他们不远后才“咚咚咚”地再玩起鼓来。 琼亦不是傻子,她已经猜到是谁在堵这些人的嘴了。 除了站在她后边的苏长铭,不会是别人。 她暗道:苏长铭没看那张字据就罢了,为什么要装作一副查案的样子来这街上巡视?碰上我是无意,还是刻意为之? 他让我亲自碰钉子,是想叫我知难而退吗? 莫非……这件事和他有关系? 苏长铭“啪——”的一声收起折扇,走到她身侧,脸上是无奈的笑容:“看来事情过去这么久,再打听些什么线索是很难了,这街上三天两头的,大大小小的事那么多,陆姑娘,让你同我们来一趟,受累了。” 琼亦笑着答道:“不累。”停顿半息后,她接着道:“想来事发距今已经两月了,很多人不记得,挺正常。” “陆姑娘好心为卫家一事打抱不平,既然过了这么久还愿意帮忙调查,那定是希望能得到个结果的。”苏长铭碰上了琼亦的手,“这几日,我再派人多查多问,若有了消息,定会亲自来告诉你。” 琼亦被他拉住手,一阵不适感涌上,可她强行忍住了,脸上的笑容愈发甜润:“好呀,苏公子知道我住在何处?” “不才冒昧打听过,姑娘你是受我族邀请来听学的弟子,学府那片本土宅子,我自然熟悉。”苏长铭将她的手越拉越紧了,抓得琼亦有些发疼,她勾着唇回应:“嗯,那我等公子的消息。” 苏长铭眼底闪过一抹凛色:呵。演。你就继续演。 望着琼亦告辞离去的身影,他冷笑一声,吩咐身旁随从道:“她可能猜到什么了,你这几日盯好她,别让她从这帮贱民嘴里问出些什么!” 又向一侧的女侍道:“你继续在学府里盯梢报信,之前打听到的那些事,是时候散播出去了。” 两名随从双双应声:“是。” 琼亦没有往学府方向走,而是沿着街道漫无目的地前行,心中揣测道:这么看来,卫家此事恐怕和苏长铭脱不了干系,他居然还暗自打听了我的事!现在他在暗处,我在明处,就算我偷偷溜回那条街,一个人再去问线索,恐怕也容易被他盯上,得到不一定是真的情报。既然如此,就不必去了。 想不到原先希望依仗的苏氏守台,现在竟然成了大麻烦! 琼亦咬着下唇,想:苏长铭说他得到消息后,亲自来找我,他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难不成卫父被撞死的事,是他害的,我将他本来瞒好的事重新挑起,他要杀我灭口? 可是他一个大族公子,卫家索要的赔偿就算叫到天价,他也是给得起的,将我纠缠进去只会将这事越闹越大,对他而言没有好处。 琼亦正想事想得出神,忽而留意到身后似乎有人一直跟着她,从她一路走来,二人之间始终保持着那一段距离,她精神十分敏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自己被盯梢了。 她知道这是苏长铭派来的人,说不准就是为了防止自己在街上问到实情。 一般人在摸清对方的底细后,可能会继续演戏装傻子,按兵不动,以防打草惊蛇,可琼亦哪怕打草惊蛇,她巴不得把那蛇打死! 她身形极快地拐进了一条巷子里,盯梢的随从见琼亦不见了,加快了步子跟上。琼亦靠在巷子里,听着这随从的脚步,轻蔑地摇了摇头:不过“开体”不久的小修士,气息浮躁,脚步杂乱,一点轻功底子都没有,这样的家伙是怎么敢来跟踪天天在栈道飞来飞去的我呀! 随从警惕地跟进了巷子里,却发现这死胡同里一个人都没有,正在他惊讶困惑之时,琼亦从空中墙壁边缘踮脚,轻飘飘落地,一丝一毫的声响都没有发出。 随从大惊,可琼亦脸上的表情装得比他还要吃惊:“怎么是你呀!你不是…刚才苏公子身旁的那个小侍从吗!” 见侍从一时语塞,琼亦又道:“你怎么跟着我?我还以为是什么坏人呢!” “我,我们公子担心,姑娘一个人回去不安全,就让我在暗处陪着,这样他才……安心。”侍从磕绊回答。 琼亦“哦——”了一声,指着他握紧短剑的手,满面无辜:“那你怎么带着剑冲来,还怪吓人的。”她话音故意往软了说,原本清灵的声线一时变得丝丝绵绵的,听得人心里不由得生出醉意,侍从脸上发红:“陆姑娘,你声音真甜……” 他将短剑收好,双手张开示意道:“我,我是担心你有危险,才把剑拔出来的,现在收好了,你不用怕。” 琼亦水灵灵的眼眸扑闪了一下:“嗯,我不怕。”她又道:“那你要听你公子的话,送我回去吗?” 侍从觉得眼前这小小的姑娘好生俏丽,满口答应:“自然要送了。” “你家公子人真好,不仅亲自查案,连小事都这么贴心。” 听着这与苏长铭毫不沾边的夸赞话,侍从不愿了:“我家那公子可没你想得这么好,他……”侍从说着,自知失言,连忙闭上了嘴。 琼亦问:“他什么呀?” 侍从不愿意说。 琼亦佯嗔道:“你这人,话到一半不说完,我可生气不理你了!”说罢快步往前走。 这一通不轻不重的撒娇下来,料是侍从扛不住的,他加快步子追上:“我说我说,陆姑娘你走慢些,我们公子,他……他最喜欢你这种单纯善良的小姑娘,你可别被他骗了!” “真的吗?”琼亦抿着红唇:“你不会是在骗我,让我觉得你这人更好些吧?” “我没骗你。真的!” “这样说,那他真是派你来送我回去的?” 侍从察觉到一丝异样,他感觉琼亦似乎在套自己的话,可是大脑发热,嘴硬道:“是,是啊!他,想骗你,才对你好……” “那他为什么不大大方方地叫你送我呢?他若是要讨我喜欢,这样肯定更好吧?” 侍从觉得自己要编不下去了:“因为,因为……我们公子深知,对一个人好,要潜心做事,展现在对方很难觉察的细节上……” 琼亦乐了:“所以他派你来跟踪我?” “对。”侍从道,又连忙改口:“不,不对!我们公子……” 琼亦大笑,琅琅戛玉似的笑声让侍从一下子愣在原地,她捧腹笑道:“敢情你家公子加上你,才能凑齐一整个脑子呢!” “你回去对他说,我就在学府等他,有什么消息只管送来就是!” 侍从反应过来她在笑些什么的时候,听到后一句话,又顿时陷入了迷茫:她不是看穿了我家公子的计谋吗?为什么又说要等他? 琼亦笑的是苏长铭下了一步废棋,吃力不讨好,自己反将一军,足以迷惑他视线。 她想,目前还不知卫莹父亲到底是谁撞死的,苏长铭只是遮掩,到底是不是他还需要求证。既然他不仅想瞒下此事,还冲着我来,贪心致死,处处漏洞,我还需小心行事。 第31章 分工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在街头被人跟踪一回,琼亦已起了戒心,回到学府中处处留意,在没发现什么异样的前提下给师弟妹们留了记号,回到了宿房里。 不出一个钟头,杨小思就拉着陆漓过来了。琼亦招呼他俩进屋还不忘问一嘴:“你们来的时候,没见到什么生面孔吧?” 她留下的记号是小时候常与他们几个银曳苑内弟子约定着出来玩的暗号,陆漓还好奇着师姐怎么突发奇想玩起了这个,听她这问话,更是疑惑了:“师姐,你好多日不找我们,今天突然让我们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当然是有重要的事,才的找你们嘛!” “果然是有事才想到我们,师姐平日里都和盛公子他们一块,可忙了。”杨小思嘟嘴,不满地道。 “怎么会!我是信得过我的好师弟好师妹,才特地找你们的!”琼亦白了杨小思一眼,接着道:“你们还记得一个多月前,咱们帮洼村里那户可怜女娃娃家找人证,签字据的事吗?” “印象太深刻了……”陆漓捂着脸:“去了那种地方,怎么可能不记得。” “你们记得就好。”琼亦道:“我之前想着将证词带去,后续调查就全都是氏守台的任务了,没想到……” 杨小思忙问:“没想到什么?” “没想到那守台是个大坑!里边有个叫苏长铭的当职的,一个月前,我亲自将字据交到了他手上,可整整一个月了无音讯,直到今日在街上碰到他,他故意叫我一起,让我碰软钉子。” 琼亦加重咬字:“我怀疑,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杨小思不是很懂:“碰软钉子?” “我在街头问话的时候,但凡是被我搭话的人,一看到我身后站着的苏长铭,脸色就变了,一问三不知。” 杨小思恍然:“他想让你知难而退?” “可他还说要给我一个结果,一有消息就知会我。” “这……”陆漓开始犯难:“这样的话,师姐你打算要如何?” 琼亦听言,笑意盈盈:“所以我叫你们来了呀!” “打住!师姐,你又要我们干什么?”杨小思开始警惕琼亦的笑脸陷阱,她露出这种表情,包准没好事。 “我说‘我就在学府等他的消息’,他既然派人跟踪我,说明是个多疑的人,对我这话肯定会有防备的,接下来我会时不时在学府里晃,也会到街上去遛弯,这时候就靠你们去打探消息了。” “声东击西?” “对。”琼亦顿了顿,“他能知道我是学府的学生,能在今日‘碰巧’遇到我,说明我已经被他盯上很久了。这段时间,我负责把他的眼线抹掉,你们就分头去镇里镇外问话,两个月前大路上有没有被撞断双腿的人,撞他的车马有什么特征,能不能认出是谁家的车。” 陆漓觉得这个苏长铭竟能凭着自己一张脸,震慑住满街头的人,光想想就头皮发麻:“师姐,就我们三个会不会有些……” “三个?”琼亦摇头,勾唇浅笑:“不不不,当然不止我们三。” * 琼亦今日去找盛玄怨的时候,听见了身侧路过的三两弟子对她指点嘀咕道: “对对,是她,就是她……” “不是吧,我一直当她是陆家亲族……想不到……” “嘘,小点声!” “就是,人家现在可早就攀上枝头变凤凰了,要是被她听到,告到她那个情郎师兄那,可就不好了!……” 琼亦耳力极好,听得一字不差,她转头问道:“你们是在说我吗?我怎么了?” 那几人顿时面露尴尬之色,噤若寒蝉。 琼亦从他们面上轻扫一圈,什么都没有看出来,心道:说不准是我听错了,从前被人背地里议论的太多,现在还容易这样乱想。 可谁知自己刚一转过身子,就听见了后边不知哪个捏着嗓子说:“你看,我没说错吧,她就是这样势利的人,听说还与盛小少主走得极近,明明是她家小姐的未婚夫,她一个曾经做下人的,倒还攀起主子的人了……” “你在说什么啊?”琼亦听得离奇,忍无可忍地回头:“你从哪听来的话在这瞎说!空口污人,当心我领你去夫子那,告你诽谤!” 那几人没一人敢和她对上视线,互相偏过头说着些不搭边的话:“走吧走吧。” “仗着自己长得还有点颜色,勾搭盛家少主……” “别理这女的,当心她揍你啊,哈哈。” “走喽——” 那几人散去了。 琼亦握着拳,咬着牙,气得浑身发抖。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才缓过来,长长舒了一口气,默道:没事的。 ……我都习惯了。 和那样的人,说不通的。 只要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就行了。 她定了定心神,接着往盛玄怨的宿处走。走到那座单独的院落敲开门后,为她开门的恰是盛玄怨,他见到是她,有些诧异:“琼亦,你怎么来了?” 琼亦只来过他宿处一次,那一次还是苏烨请她和晏庭深一起来院子里吃涮肉的。 盛玄怨望着她有些发红的眼角,问道:“出什么事了吗?” 想来是刚才情绪波动太大所致的,琼亦抹了把眼睛:“无碍,我来找你,肯定是有事的。” “进来说吧。”盛玄怨打开了门,请她在院子里落座。 院子里零星栽着两棵树,叶子掉的不剩多少了,尾巴在里边叼着叶子玩,闻到琼亦的味儿后摇着尾巴兴冲冲迎过来,她坐在院中的石礅圆凳上摸着尾巴,不想苏烨从一侧的书房中走出来了。 “正巧,你俩都在。”琼亦向苏烨招手:“苏烨,来来来。” 盛玄怨本以为她是特地来找自己的,见她吆唤苏烨,神情里闪过一丝寂色,这抹不着眼的情绪很快就被他藏了下去。 苏烨挠头:“起猛了,还以为自己眼花看岔,陆溪言你怎么来了?” “有件事要请你们帮忙。” 盛玄怨淡淡道:“你说。” 琼亦从初次碰见卫欣欣开始讲,直至今日遇见苏长铭,将此事的全程都详细地告诉了他们。 苏烨在听见“苏长铭”这个名字时,脸色巨变:“你碰上他了?” 盛玄怨不解:“此人怎么了?” 苏烨冷笑一声:“盛玄怨,你还记得十多年前那事吗?当时在山上放迷烟的就是他。” 十多年前,趁着宗主父亲们商讨大事去了的年幼的盛玄怨和苏烨,一头扎进山丘里玩捉迷藏,结果在山中活活被困了两天两夜,当时所有人都以为是孩子乱跑才找不着,后来细细一查,才知道是有人故意为之。 盛玄怨当然记得这件事,明明在途中,父亲一直关心他,问他身子要不要紧,只字不提被耽误的公务,可到了家中,母亲因为他贪玩误事,罚得极重。他滴水不进两日夜,再加上责罚,怒火攻心,生了一场大病。 虽然后来母亲知道了此事是有人所害,也从未向平白受了罪的他,说过一句慰抚的话。 在苏烨说就是这苏长铭时,盛玄怨面不改色地抿紧了唇。 “陆溪言,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呃,冒犯的事?”苏烨问。 琼亦听他这么问,咬住牙:“他倒喜欢贴着人说话!总会动手揩人油水。” 苏烨笃定道:“那就是他准没跑了!” “……他动你了?”盛玄怨声音压得很低,问。 一旁的苏烨:哦豁! 琼亦先是一怔,后道:“我很机灵的,发觉他是个登徒子后,和他离得远远的,他就……拉了几次我的手。” 盛玄怨听到她说:……是个登徒子,……,他拉了好几次我的手。 和她相处这么久,盛玄怨都没牵过几次琼亦的手。 “苏烨,你可是苏家正正经经的少主,洼村卫家一事,你能帮忙的,对吧!” “那是!这事你就应该最先告诉我!我可是要当天下第一剑客的!这种行侠仗义的小事!自会相助!” 琼亦转过头看盛玄怨:“盛颢。” 她都没说是什么事,盛玄怨就点头:“嗯。” 琼亦看苏烨的眼里,一半装的是怎么帮忙,一半装的是怎么把苏长铭那厮打一顿,她看盛玄怨的眼里,全写着要揍人。 “我已经让我师弟师妹帮忙打探消息了,估计在天黑前能回来,来找你们,主要是为了让这件被苏长铭压着的事,能顺利翻过去。” 苏烨拍着胸口:“要是这事真是苏长铭干的,他敢以权谋私,我必让他办不成!” 他又道:“这人从前就想让我死,他贪图好色,借着他爹的权势谋了几个位子,吃着亲族和他老子的饭,打着整个苏家的算盘。” “这回,他要是落我手里,我必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盛玄怨似乎想到了什么事,他道:“琼亦,不巧我这些天还得离开一段时间。” 琼亦先是一愣,后想到一个月前,他也是走了好几日的。 “那……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尽快,这回我自己骑马去,三日内定会回来的。” “好。料想着苏长铭也不会这么快有动作。”琼亦思索道。 “我不在,他若是惹出什么事,那就……” 苏烨满口应下:“那就交给我!” 盛玄怨点头:“好。” 第32章 谣言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商讨完事宜后,琼亦从他们小院离开了。 她在学府里装作随意闲逛,排查着有没有苏长铭的眼线,暮色满园,处处都像是裹了层夕阳,天空有南飞的雁群,有序地排成人字,琼亦正抬头望着,一阵杂乱的呼声就将她的脚步遏停了:“师姐!五师姐!” 眼前从游廊那头窜来了两三个陆家外门弟子,他们面色忧虑:“五师姐!不好了!你快和我们去看看吧!” 琼亦对这几个外门弟子,勉强能叫得出名字:“怎么了?” “师姐!陆漓和别家的人打起来了!你快去拦一拦吧!” “师姐,我们拦不住他!” “我们还叫人去找了大小姐,又担心她不管事,得来叫你……” 琼亦一时没反应过来:陆漓和人打起来了? 不是,我叫陆漓去打探消息,他怎么会和别家弟子打起来? 他从来都是个怕事的性子,怎么会和人打的拦也拦不住? 琼亦怎么也想不通,连忙随着他们向事发地赶来,心中隐隐不详的预兆,愈发强烈。 来到那片出了事的庭院,远远看只见围了一大圈的人,人群中心是一通拳脚相碰的声音,有陆漓的叫骂声,也有旁人的:“你个逞英雄的孬种,就这点实力?” “你再乱说一句!我撕了你的嘴!!!” “我说实话怎么了?她不就是个野种?从牛羊贩子那里买来的,收到陆家里成了下人。你这么护着她,是不是要和你大师兄抢她啊!哈哈哈哈哈哈!” “闭嘴!你给我闭嘴!” 里面传来陆漓嘶吼的咆哮声,琼亦心一惊,忙扒开人群往里挤,围观弟子见是她来了,纷纷相让:“唷!红颜祸水来了!” “哈哈哈哈——” “真是她!” “快!看好戏啊!” 随着众人为她让开一条路,琼亦终于来到了最里层,映入眼帘的是被人压在身下挨打的陆漓,见师弟半边脸都被人打得肿了,她心中怒火极盛,疾步冲来,真气运转,一把掀飞了与他厮打在一处的那名弟子,只顾着扶陆漓起身:“小七!” 她探着陆漓的脉息,左右扫视,不见杨小思,紧绷的心缓了下来:还好,小思不在这。 那弟子被她真气震的在地上滚了几圈,撑着身子站起:“谁!谁他妈动我!” “师姐……”陆漓在她的搀扶下站起身子,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师姐,你怎么来了?你……”他顿了顿,沉下了声音:“你不该过来……他们赤口毒舌,会脏了你的耳朵的。” 琼亦探完脉,略略扫一眼他身上的伤,不过是些小伤,没有大碍。她语调压重,道:“陆漓,我是你师姐,这种时候,你只管站在我后面!” 说罢,转身向那个弟子走去。 “哎呀!怎么是你啊,小野种!”那弟子擦一把鼻血,笑道:“没爹没娘的东西,我说错了吗?” 这几句话对琼亦来说,无异于踩在她的禁忌上。 她额头青筋暴起,一步步走近,脸颊因怒意显出雪白冷色:“把话收回去!给我师弟道歉,也向我道歉!” “道歉?哈哈哈哈哈,我凭什么道歉!”那人笑得越发无耻:“是你师弟先动手打的我,要我道歉,不是纯搞笑呢?你给你爷爷我磕个头还差不多!哈哈哈哈。” 琼亦眉头一拧,目露凛光:“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围观弟子忍不住起哄道:“人家都要给你机会啦!” “你看她皱眉的样儿,和小兔子蹬腿似的,这能吓住人?笑死我了!” 众人还在欢快地发笑时,“唰——”地一声破空响,距离那弟子足有一丈开外的琼亦,霎时闪到了他身边,向着他心口就是一记重掌:“轰!——” 那弟子连她的影子都没有看清,就被向后轰飞而去,就连他身后的围观者也被撞飞撞散,纷纷倒的倒,闪的闪。“咚!”的一阵巨响,是那弟子撞上屋檐柱子的声音,随后哇地喷出口血,捂着心口,指着琼亦,面上的嚣张轻蔑,此时已经全数化成了恐惧与愤怒:“你!你竟敢!……” 刚刚还笑得极其欢快的众人,此时突然一声不吭了。 琼亦继续一步一步,缓缓往前走,逐字道:“给我道歉。” “你!你别过来!”他指着琼亦,神色慌乱:“你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把你和你大师兄以前的事,把你勾搭盛玄怨和苏烨的事,全都说出来!” 琼亦居然笑了:“你说啊。” “你承认了?你承认了!”那弟子拍手笑道:“你就是个勾三搭四的婊子!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都知道了!” “啪——” 一记清脆的耳光声,随着陆阑珊高高扬起的话音落下:“他都这么造谣了?陆溪言,你还不扇他脸的?!” 不知从哪冲出的陆阑珊,先是狠狠地掴了他一巴掌,又见他开口想说些什么,反手又是一巴掌,她拿脚重重踩在那人脸上,碾了几碾:“窝囊!废物!贱人!胆子飞了几层楼高啊?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什么样子,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敢造你姑奶奶我陆家的谣?!” “陆小七!过来!”陆阑珊喝道,陆漓一惊,走了过去。 她指着那人:“赏他三巴掌。” 陆漓见她将脚收了回来,有些迟疑:“大小姐……” 陆阑珊一把拽过琼亦的手:“你也打!” “陆阑珊!”琼亦被她扯得一个踉跄,退开两步:“我不想脏了自己的手。” “也是。”陆阑珊下巴上扬,俯眼看人:“亏你刚才用手将他打飞这么远,这时候倒知道脏了?”她又道:“你不打,我来打!喂,陆小七,我打一巴掌,你也给他一巴掌,听见没有?!” 说罢率先“啪——”地扇了那人一巴掌,陆漓滞了半息,跟上去一掌。 “敢造我家的谣言!敢污我哥哥的名声?你是不想活了!”陆阑珊咬牙切齿:“我家的弟子是你能动手打的?我家弟子的流言也是你能编的?” “啪!”“啪——”两声响起。 “传什么恶心人的流言,污我家女修清白,还连带着你姑奶奶我,还传进我耳朵里来了!你这不是找死呢!” 又是“啪——”的两声。 “说着下三滥的话,完全不知羞耻,什么‘勾引我的未婚夫’,姑奶奶我从来都没有什么未婚夫!你可记好了!” 话音落下,接着响起了毫不拖沓的哐哐扇脸声。 陆阑珊觉得解了气,拍了拍自己的手,站直身子,她回望一圈周围的人,满脸挑衅地笑道:“怎么,是有谁觉得他可怜,要帮他说话吗?” 一大群人,站在外圈的弟子识相的早就溜之大吉,站在里圈的弟子默不敢言。 陆阑珊转头对琼亦讽道:“看好了,杀鸡儆猴要这么用。” “你不来,我照样能应付。” “呵,可别是自己受一肚子气的应付哦。”说罢又看那弟子不顺眼,给了他一脚,扬长而去:“陆家的,走了!” 眼见她领着陆家的一拨人走了,那满脸肿的像两坨番薯似的弟子冲着他们的背影,狠啐一嘴:“妈的!疯婆子!仗着自己族位高欺负人!” 身旁有人议论道: “我靠,陆阑珊她是真的疯啊!看得我头皮发麻!” “也不看看是谁先招惹谁的,那弟子自己乱说话惹了人家,结果打不过还要骂一嘴,真败犬!” “那最近传开的话,都是假的?” “我看啊,倒不一定是假的,我和这陆溪言同窗,她日日早课都是和盛小公子一起来的……” “哟哟,你知道实情啊,说说呗!毕竟这盛玄怨可是顶出名的……” “顶出名的什么?除了张脸,又不招女人喜欢,还不如我……” “你,哈哈哈哈得了吧!你这话一说,连脸都没了!” “话说,盛家和陆家要联姻的消息,不是真的吗?怎么这陆阑珊说不是呢?” “你没看她刚才说话那样吗?傲的不行,人家心比天高,看不上!” “嘻嘻,所以被陆溪言当块宝捡去了!” “哈哈哈哈哈。” …… * 游廊侧的座椅旁。 “师姐!疼!”琼亦正在给陆漓上药,他倒吸一口凉气地叫疼。 “知道疼,就不该去和人家打架。”琼亦沾着自己平日里用来治后背伤疤的药,替他涂抹伤口。 已经没了外人,怼天怼地的陆阑珊在一旁嘲讽道:“就是,连那样个趴菜都打不过,丢人。” 陆漓握着拳,怒道:“他满口胡言,说得那么难听,我!我忍不了!” “你让他们说,我又不会掉块肉!”琼亦涂完了药,盖好瓷瓶:“你回来和我说,让我去教训他就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擅长背地里偷袭。” “陆溪言,你没脑子是吧?”陆阑珊双手环胸:“恶语伤人,三人成虎,什么叫‘你不会掉块肉’?” 琼亦回击:“你以前在背后语我是非时,不知道这个道理?” 陆阑珊被她一语戳中,“嘁”了一声:“行呗,你皮厚,不怕流言刀子。” 琼亦嘟囔:“懒得和你吵。” “谁愿意和你多说话!”陆阑珊一骨碌站起:“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反正小七你回去给我好好练功,回头把那嘴贱的给他打残打死!” 陆漓吓一跳,应道:“……我会好好练功的。” 陆阑珊走远了。 琼亦见周围无人了,又合眼感知片刻,确认没有生人的气息,才道:“陆漓,你中人算计了。” 陆漓不明白:“什么?” “你想啊,我们在学府待了这么久,这里的普通弟子若不细细打探,怎么会知道我的身世?就算他们知道,为什么会突然传出这样刻意抹黑的流言呢?” “我的那些事,除了本家亲族知道,外门弟子了解的都少,大家也不会把这件事当作谈资到处传。别家的人,就盛颢知道一点,可我了解他的为人,他是绝不会乱说的” 陆漓有些恍然:“也就是说……这些,都是那个苏长铭故意放出的消息?” 琼亦面色沉重地点了点头:“八九不离十。” 陆漓懊悔起来:“可恶!刚刚人多嘈杂,来劝架护我的多是陆家的弟子,咱家有什么人,都被他看穿了……”他又道:“方才那嘴脏的弟子,是他的眼线?” “不一定,说不准是被当枪使的弟子。”琼亦沉吟道:“藏木于林,那眼线混在弟子人群中,我们一时难于找出他。” “师姐!他想搞坏你的名声!”陆漓一拳打在自己腿上:“这人用的尽是阴招!” 琼亦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没事,这招虽然狠毒,但我能扛得住。”她顿了顿:“连我与盛颢他们交好,都被他摸清了,这下又露了些底。” 叹了口气,她道:“如此看来,只有盼小思能问到些有用的线索了。” 第33章 阴招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黑沉沉的夜迫近而来,天上不见一丝星光。 杨小思回到学府时,府中各处都已点上了灯,她绕过两趟路后来了琼亦宿处,敲开了门。见到陆漓给她开门的那张肿脸,顿时惊叫出声:“你怎么搞成了这个样子!” 琼亦瞄了眼屋外,拉她进来:“打架打的。” 他那脸肿得滑稽,杨小思又想笑又心疼,问完事情经过后气得不行,挽起袖子开始骂,骂骂咧咧了足足有半刻钟才消气停嘴。 “小思,你打听到了什么吗?”琼亦问。 杨小思喝了口茶,润润刚才用的太过频繁的嗓子:“师姐,我当然打听到不少消息!” 她继续道:“我没去卫家被车撞的地方打探,而是去了镇另一头,那儿人多眼杂,也好搭话。然后啊我逮着个人就开始问,有人说卫家当时被撞的就很惨,是好几匹马拉着的大轿子,很沉很重,从两腿上活活碾过去的,直接就断完了。还有人说,他当场就直接痛昏过去了,车没停,也没人敢扶,活活在街上躺了一炷香的时辰,流了半条街的血!” 琼亦“嘶”了一声,听她这么说,感觉自己的腿都有些痛。 “我问了那是哪家的马车,说法不一,有说是来拉货的马车,有说是隔壁城中张家的车,也有说是在镇东做生意的富人家,租的马车。” “然后我又打听了许久,说是隔壁城里张家车的人,足占有七成!他们说车虽然都长得大差不差,也没挂牌子,但那匹拉车的马,是匹白色的骏马,脖子上绑着红栓,就是张家养的那匹。” “隔壁那城叫万枫城,我还顺便问了嘴张家的事,那是家做布料生意的,织布缝衣,也开染坊,算是城里的有钱人家。师姐,你说这撞死了人的,会不会真是张家干的事?如果真是这家人干的,苏长铭为什么要帮他们遮遮掩掩啊?” 琼亦一下子陷入了沉思。 “如果……如果这事真和他没关系的话,师姐,他会不会是看上你了啊?”陆漓握拳,道。 琼亦扶额:“别瞎说,我长什么样,我自己是知道的。” 她思索着答道:“两种可能,一,张家是替罪羊,二,他与张家有利益联系,需要帮衬着挡一挡。不管怎么样,苏长铭绝对是有问题的。” “这事怎么会变得这么难办啊?”杨小思抱着脑袋:“他能封住路人的口,能用城外的人迷惑咱的视线,还是守台的职人,卫家的事有他在,根本就翻不了!” 琼亦也犯了难:“如果我能把他给……” “师姐!”陆漓大惊:“你可别有什么危险的想法啊!” 琼亦无奈地笑了笑:“见面时我探过他的修为,他修为与我同层,但真气可比我低了太多,我要是真急了,也不是不能铤而走险。” “师姐,别了吧!还是把这事交给苏小少爷来办吧,毕竟我们只是过来听学的,万一惹出什么事情,不仅招人记恨,回去还要挨骂。”杨小思握住琼亦的手:“能退就退吧,当时卫莹姑娘不也没想替她父亲讨个说法吗?你能做的都做了,这事办不成,她还能怪你吗?” “话虽这么说……”琼亦垂下眸子:“我还是想争取一下的。” 她抬起头:“对了,你们有留音珠吗?我记得师父把这个法宝赏给谁了来着?” 杨小思回道:“在我这。” “借我用一阵子,万一苏长铭来找我,我说不准还能套两句话,届时让苏烨带去他族里,也能治治苏长铭。” “行吧。” 陆漓见劝不动琼亦,只得道:“师姐,如果真有什么你应付不来的,一定要报给夫子和长老!” 琼亦点头:“嗯。” * 次日。 琼亦清晨练剑没见着盛玄怨,就知道他已经动身离开了。 “究竟是什么事,要让他隔一个月离开几日的?”琼亦望着头顶流金般的银杏叶,心道:“难道他是去见什么人了?” 难不成是去见他喜欢的姑娘,才这么急着走? 她握着弦歌剑,如雪般的白色剑气卷下满枝黄花,片片如蝶飞散,黄金铺地,剑尖捕捉刺穿一片落叶,收剑回至面前,她取下那片银杏,想到从昨日开始肆意流传的谣言,叹一口气,将叶子丢在了地上:怎么会传我和大师兄有情的?又怎么会传我和盛颢…… 大师兄陆予皓是她年少时曾有过的幻想,那时,琼亦年及豆蔻,正如每一个怀春少女一样,会对待自己好的人产生憧憬之意,陆予皓从不说明对她好的原因,也让她误会了许久。 一年多以前,琼亦无意间听到了为什么陆予皓对她会比对其他师妹要好一些。 原来,自己日日夜夜仍会做的那个噩梦,那只阴魂不散的恶鬼,是他犯下的过错。 他对自己好,只是为了赎罪而已。 琼亦也渐明白了,自己对大师兄的情意,只不过比其他师兄弟多了一份仰慕。 与陆予皓之间都这样了,与盛玄怨之间还有什么?纯属瞎扯。 琼亦收好佩剑往山下跑,准备回学堂上早课,途径那片空地时,明明看着没有人,她还是没忍住地唤了一声:“盛颢,走了!” “嗯,走吧。” 平日里,他会站在她身前,这样答话。 琼亦被自己的习惯吓愣在了原地,隐隐有种感觉在心中破了土,冒了芽:盛颢,好像和别人不一样。 琼亦从来只把认识的人分成三类,阿萝、喜欢的和不喜欢的。 比如,杨小思、陆漓、陆予皓、苏烨这些,都在“喜欢”一类,陆阑珊、陆旭、苏长铭,在“不喜欢”一类。 盛玄怨区别于他们,他不属于任意一类中。 直到现在,琼亦仍然不懂这个人,仍然容易被他哽话,也仍然选择当他是朋友。 “……盛颢他到底去哪了?去干嘛了!等他回来,我一定要问个清楚!”琼亦握紧了拳,只顾往学府方向跑,再没回一次头。 * 又一日后,苏长铭找来了。 琼亦想过他会找到学府里来,可是没想到他会直接在课室外等她! 这头夫子刚刚布置完功课,说到散课的时候,站在屋外的苏长铭就大步走了进来,课室内的弟子们无一人认识他,先是疑惑,见他走到琼亦一侧后说道:“陆姑娘,我在屋外站了好久呢,可算待到你散课,我们走吧。”他话音极其轻柔,显得像是暧昧话一样。 此话一出,屋内所有人都睁大了眼。前两日关于她的流言传得足够多了,甚至还惹出了弟子斗殴一事,想不到今日竟然有人直接堵学室门口,找上来了! 苏烨先是一怔,而后大怒道:“你来这干什么?苏长铭!” 他走上前去一把抓过苏长铭的领子,往地上狠狠一贯:“滚出去!” 夫子在台上吓得不知该如何,拿戒尺重重拍案:“苏烨!住手!”他呵斥道:“苏长铭!你不是该待在氏守台吗?为何来了青枫学府?” 苏长铭撑着身子站起:“夫子,一月前,我因机缘结识了陆姑娘,正是来寻她的,不想叨扰您上课,特等到散课才进来。如此,也不合礼数吗?” 弟子们发出了叽叽喳喳的议论声。 琼亦整张脸凝成了青色,她转身装作一副被吓坏了的模样,低低地道:“可、可我不认识你啊。” 她转头望向苏烨:“这位……是?” 苏烨会意,沉声道:“我堂兄,苏长铭。” 于是,琼亦作揖行礼:“苏公子,您恐怕认错人了,我从未见过你。”她又道:“我从未离开过学府,日日听学,各位夫子是知道的,怎么会到了青枫镇外,又怎么会有机会结识您呢?” 苏长铭脸色凝住。 琼亦眉一跳,似乎看穿些什么:他怎么不说我夜里到守台送字据的事,是怕让夫子知道? ……看来,果真如此。 “陆姑娘这话可太叫人伤心了。”苏长铭展开折扇,掩面叹息:“不想才过去这些日子,你倒与我堂弟……有了来往。” 苏烨眉头倒竖:“你说什么呢!”说罢提着拳头就冲了上去,琼亦低头捂住脸,她话中已经带上几分哭腔,清灵灵的声音一下子入满了水泽:“苏公子……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空口无凭,污我清白?……” 众人大惊,有人已经上前架住苏烨,夫子也是一头的乱,连忙走下讲台拦住他们。 琼亦低着头抽泣不止,身子晃了晃后跌倒在地,泪水一颗颗洒在青螺色的裙子上,点缀成墨青,她越哭越盛,肩膀微微颤抖,被好心弟子搀扶起时,双目通红,眼睫被泪水沾成了一排,她向身旁人开口,满面无措:“我…真的不认识他……从他进学堂起……三两句话,字字暗指我与他有染……可我,我根本都没有见过他……” “常人家的姑娘,如果被他这样说,怕不是得被逼得投河去……我们女修,就算是修道之人,少受些世伦束缚,可是……可是也落不起被他这样的污蔑……”琼亦眼圈极红,说罢捂嘴咳了起来:“咳咳!……” “好了好了,陆姑娘你别哭了。” “是啊,你不要哭了,大家不会信他瞎说的!” “对啊。” “喂!你是什么人啊!就这样冲进来泼我同窗脏水?” “就是!滚出去!” “滚出去!” 琼亦抹一把泪水,双手端在身前,颤颤地向夫子躬身行礼:“请先生明察!还我清白!”她说罢起身时,一颗晶莹的泪顺着面颊滴下,宛如玉兰花上滑落的露珠。 这位夫子可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见自己好端端的课被突然闯入的苏长铭扰成这样,还冤枉他的学生到了这种地步,直接冲苏长铭吼道:“你个孽障!老夫原先在苏家教你的时候不清楚你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倒来祸害我乖乖上课的学生了!滚!给我滚出学府!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边吼着,还边把戒尺砸了过去:“给老夫滚出去!若哪天再看你来,老夫非要到族中大会上去谏你不成!滚!” 琼亦抿着唇,满面委屈地抹泪时,看见了苏长铭一双阴毒的眼盯着她,在众骂声中走远。 她垂下眼睫,在心中冷道:这人,还真是卑鄙至极啊。 第34章 铃兰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陆溪言,你没事吧?” 琼亦从学室出来后,早已经止住了哭声,可眼角却一直泛着红,苏烨与她并行走在两侧秋荫郁葱的游廊间,有些担忧地问道。 “没事。”琼亦又揉了揉眼角:“我装的。” “就算是装的,但心里的委屈肯定也是真的。”苏烨本打算拍拍她肩膀安慰,见她行在自己身侧略远的距离,双手索性抱在脑后,感慨似地道:“苏长铭他就惯用谣言毁人这一招,屡试不爽,你要是还觉得难过,咱俩把他打一顿去!” 琼亦想到往日关于苏烨花天酒地的流言,突然懂了些什么似的:“苏烨,莫非你也被他……” “哎!”苏烨加快了步子,往前跑开两步,回首道:“很多时候,话传的多了,就真成人人深信的事实了,所以今日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想杀他。” “前些日的那些谣言,我一听就知道是他叫人散布的。”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肯定知道的嘛!” 琼亦怔望着他,不自觉道:“苏烨,和你聊天可比和盛颢聊天要舒心好多……” “哈?盛玄怨这人还能和人聊天的?”苏烨咂舌,面上惊异,又像是捕捉到了什么:“陆溪言,你怎么提到他了?是不是他走这些日子,想他了?” “什么啊!你别乱说!”琼亦否决道,但声音顿时没了气势:“我……才没想他。” 苏烨挑眉:“哦?” 他挤了挤眼,勾着唇笑问道:“那你觉得……盛玄怨这个人,怎么样啊?” “他?”琼亦半蹙眉头:“为什么要问我?” “你知道的!他这人话少,哪像我一样到处都是朋友!你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嘛!”苏烨说起谎话来半点都不心虚:“我当然想问问你对他的看法了!” 琼亦脑海中浮现出了盛玄怨的脸,她暗自思索好久,才答道:“他,面瘫,话少,模样好,人很慷慨,经常给我带好吃的。” “没有别的了吗?” 琼亦疑惑:“还能有什么?”顿了顿后,她才从话匣子里翻翻整整出偷想过好久的话,答道:“盛颢……很怪。” “哪里奇怪了?” “哪儿都奇怪!”琼亦撇着嘴:“他每日练剑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都是苦了吧唧的,活像是有人拿刀子逼他练的一样,可他明明才是每日来的最早最勤快的那个!还有,我听过五族里好多天才弟子的名号,什么北山第一剑的岳桓啊,牵机毒剑一绝的谢旸羽啊,又比如被人称作的花剑新传的你啊……盛颢他的两个哥哥,一个比一个出名,可他呢,就只有个为人谨严刻苦,修为不落于人后的名号。但我这么多日看来,他的修为剑法,那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水准。” “他课上什么都学的好,修为也好,却不张扬,但要说他谦逊,他平日里都拿鼻孔看人,把傲字都写在脸上了!” 苏烨听她这么说,哈哈大笑。 琼亦捏着裙角:“……反正,他就是很奇怪,他和我往常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听此,苏烨眉头一挑:哦呦!盛玄怨,你小子好像真有戏啊! 他笑道:“好好好,他和别人不一样才好呢!” 琼亦不解:“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啧啧啧,原来你也是个木的。” “木?”琼亦一对浮紫圆目中全是疑惑,在风拂过的一个晃神中,突然懂了什么。 苏烨这样说的意思,是不是盛颢他…… “陆溪言我走了!”苏烨向她挥了挥手:“倘若苏长铭再算计你,你就来找我。”说罢沿游廊前行,大步走远。 琼亦呆杵在原地好久,从方才那个念头出现在脑海后,她就下意识去否定,下意识不敢再去想。 害怕是,也害怕不是。 与其纠结,还不如当作会错意了。 琼亦回过神来,摇摇头继续往前走,只觉身后有一道目光投了过来,是黏腻又暗稠的目光,从不远处的墙边角落投来一隅。 她反应迅速,直接提剑朝着身后角落追去,那人似乎也觉察到被她发现了,连忙翻墙向着深园中跑,他方才轻功翻过八尺高的围墙,落地稳住身形时只觉得颈边一凉,琼亦以出鞘的弦歌剑抵在那人颈前,冷冷呵斥:“再逃,我动手杀你。” 那人心神大惊:好快!这不过三息的功夫!她竟能从游廊那头直接追来! 琼亦也是一惊,被她用剑钉压在墙边的那人,竟然是个女子! “你是什么人?是苏长铭派你来的?!”她问道,见那人有抬手动作,立刻收剑擒住,拧住她手臂后一脚踢在她小腿后膝,将其放倒在地,“说话!” 有抚掌声从不远处传来,苏长铭穿过拱门,笑道:“陆姑娘现在记得我了?” “公子!”被琼亦压住手,跪倒在地的女子唤道。 琼亦瞥了他一眼,冷声嘲讽:“苏公子前些日送我那么大一份厚礼,我都不知哪儿让您记上了,今日只是还礼而已。” “溪言姑娘,你在说什么,我可一点儿也不懂。”苏长铭收起扇子走来:“放了她吧,今日我来找你,是因卫家那事我已调查处理完,特来告知的。” “说详细点。”琼亦没有放人,反而把她锁的更紧了。 “你个姑娘家都不知怜香惜玉,轻点,我说就是了。”苏长铭又向前走来几步:“卫家那男人,是被隔壁万枫城里的张家少爷撞死的,我找上门去,张家也认了,看在我的面子上,赔了足有一百五十两银子呢。” 他继续道:“卫家那个小小的女娃,我已托人照看了,卖身到云良阁的姑娘,我也替她赎好身了,一切都办的妥妥当当,没出一点纰漏。溪言,这般,你觉得如何?” “真的?”琼亦挑眉问。 “自然是真的,若不信,你大可亲自去问卫家姑娘,她今日就已经带着身契回去了,还说要感激你,请你明夜去洼村小庄里吃顿饭呢。”苏长铭扶着自己侍女的身子,逼琼亦不得不松开了手,“我来这,就是将事情告诉你,也替卫莹姑娘传话的。” “我帮着做了这么多的事,言儿,你不向我说声谢谢的吗?” 琼亦听着他从陆姑娘喊成溪言,又从溪言叫成了言儿,一整个的头皮发麻:“你别再往前走了!” 她转头就走:“我谢谢你!行,这事算是结束了,你以后也别再出现在我眼前了!谢你的啊!” * 池山之下,绿水之上,小路盘旋蜿蜒,林深难寻处,天半几饮烟。 玉匠在院前舀着井水,听身后轻稳的脚步,回头:“来了?” 盛玄怨拱手:“是,晚辈来取玉了。” “好。”他道:“过来帮忙。”待盛玄怨走近后,他将手里木桶丢去,指着院心一口大缸:“将水打满,再浇浇庭前的花。” 盛玄怨不明原由,还是照做,玉匠在一边活动筋骨,看他动作笨拙地打水,却娴熟地浇灌着花草。 说来也奇,明明已经深秋了,山上的树木还是枝繁叶茂,花儿开的自在鲜活,满是生机。 “苏烨那小子这次怎么没来?”玉匠突然问。 盛玄怨有点惊诧他会知苏烨名字:“本就是我的事,不想再麻烦他了。” 玉匠听言大笑:“这作风,和你那老头子倒像。” 他怔问:“前辈认识我父亲?” “盛尚霈?是吧?”玉匠回忆道:“都多少年了。” “现在怕是待在那大族大府里,不敢来江湖看看喽。” 从见到盛玄怨舞剑的那一刹起,他就隐约瞥见了旧时故人的影子,也猜到了他的身份:估计是他最小的那个儿子。“果真同传言说的如出一辙,是最像他的。” 盛玄怨猜这玉匠是父亲年轻时的朋友,沉默良久,他从没听父亲说过自己年轻时的事,更不知他还走过江湖,有过这样的朋友。 “我和他不熟,准确说,连朋友都算不上。”玉匠淡淡道:“他对外又直又冷,也只有苏旻知他私下是活泼的。” 苏旻是苏烨的父亲,盛玄怨知道,从前时,他父亲与苏旻关系极好,二人一齐仗剑天涯,可就连这些,他也是从别人口中听到的。 曾为其琢过玉,一同喝过酒,也赏过剑。 “只是有些人,最后却连朋友都做不成。”玉匠说着,吐出一口气,也呼出些释然。 少年时,他也有着一腔热血修行学剑,只是没个天赋,最终手里拿得起的,拿得好的,只是一把琢刀罢了。 玉匠进屋取玉,还带出两壶酒,放在院里小桌上:“来。” “前辈,我不喝酒的。”他道。 玉匠只顾摆碗倾酒,举到他面前:“为什么?” 他回道:“喝不醉,无消愁。” 盛玄怨没有愁思需借酒浇灭,也从没喝醉过,只觉辛辣。 “那陪我喝。”玉匠将碗放在他面前桌上,坐下扬起手里的碗,一饮而尽,盛玄怨不好推辞,端起碗仰头闷喝,一碗见底。见他喝得倒是豪气,玉匠笑着将怀里的红木盒子放在了桌上:“铃兰已雕好了,是打算送姑娘家的吗?” “是。”他应着,抬手去接。 红木盒底垫着绸缎儿,中平躺着一只白玉铃兰,玉色晶莹,雕刻的花形纹路精致,栩栩如生。 “怎么想以玉铃兰赠姑娘家的?” 盛玄怨端视半晌,很是满意,觉琼亦应该会喜欢的:“她热热闹闹的,我不清楚她会喜欢什么,只觉得这样的玉饰适合她。” 玉匠品着碗里的酒,缓缓道:“此玉,采自东山援翼,传言道其能驱鬼避凶,也能温养纳灵,是玉器,是配饰,也是法宝,希望那姑娘不要辜负你一片心意。” 盛玄怨将盒子封好,收在怀里:“……我知道就行了。” 玉匠看破他思绪,再斟一碗酒:“热热闹闹的姑娘,你不告诉她她不会懂的。”然后给他也满上一碗,笑言:“少年人,胆子放大点儿!” 盛玄怨扶着碗,猛喝一大口,第一次尝出酒的味儿来。 第35章 陷阱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半点也不信苏长铭的话,她离开学府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直奔洼村,去找卫欣欣。 在那有些破败的篱笆院子里,来迎接她的并不是半人高的小女娃,而是穿着粗布麻衣的卫莹。卫莹见着是琼亦,先是一愣,而后满是笑意地迎了上来:“陆姑娘,是你啊。” “我听小欣说,你时常来我们家、王婆婆家帮忙做饭打扫,还总送些吃的,我不在的这段日子,多谢姑娘你了!”卫莹拉她往屋中走,卫欣欣也从屋口走了出来唤她们:“阿姐!陆姐姐!” 眼前的景象让琼亦有些发懵:难不成苏长铭说的,都是真的吗? “卫莹姑娘,是……谁帮你赎身回来的?” 卫莹面上惊异,觉得她这话问得简直莫名其妙:“不是姑娘你帮的忙吗?若不是你替我家讨个公道,害我爹爹的张家怎么可能甘愿赔钱,我又怎么能用这笔钱赎身呢?” “这样啊……”琼亦没想过此事会如此顺利的解决,但是见她们姐妹终于重逢,心上欣慰,轻轻一笑道:“你能回来真是再好不过了,小欣也会很开心的。” 卫欣欣抱着姐姐的腿,一个劲地点头。 “既然这样,你回来不久肯定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就不留下打扰了。”琼亦说罢,转身要走。 卫莹却唤住了她:“陆姑娘!” 琼亦回眸,听她道:“陆姑娘,您于我一家有大恩,我得了笔厚银子,想着拿钱回馈姑娘,倒有些显得俗了。姑娘明天晚上有空否?我请姑娘到村口小茶庄去用顿晚膳,也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琼亦刚启唇,卫莹又道:“大恩在前,请姑娘一定要来……”她神色急切,双手怀揣在胸口,满眼期待,琼亦没想过要拒绝她,应道:“我当然会来。” 琼亦顿了顿:“我师弟师妹他们也是与我一起帮了忙,我叫上他们……” “不……不!”卫莹怔着,连连摇头:“是姑娘你常来村里帮忙,我……我妹妹她怕生,她恐怕……不是很愿意,看到有生人一起随你来……”说罢拉起卫欣欣的手,“是不是,小欣?” 卫欣欣望着自家姐姐,半皱着眉,而后点了点头:“嗯,陆姐姐来就好啦,小欣喜欢陆姐姐!”她边说着,边走到了琼亦身边,琼亦刮了刮她的小鼻子:“那好嘛!明天我自己早早过来!” 卫欣欣开心地笑应:“嗯嗯!” * 翌日。 琼亦告诉了苏烨卫家之事已经被解决,也说了卫莹邀请她去洼村用晚膳的事。 苏烨一拍腿:“解决了?这就解决了?我怎么觉得我什么都没干啊?”停顿半晌后,他又问:“卫莹只叫你一个人是什么意思?” 琼亦将卫莹的说辞重复了一遍:“她说自家小妹怕生,我常去她家,比较熟。” 苏烨只说:“你要么带着你师弟妹一起去,要么别去。” “你担心此事有诈?” “我觉得有些古怪,不是很妥。” “不会的,我觉得卫莹姑娘是个纯良的人,她应当就是单纯地想感谢我。”琼亦说得极其干脆,近乎不假思索地脱口道。 “要不,你和她说过几日再去?盛玄怨还没回来。” “关盛颢什么事啊?” 苏烨在心中暗自道:盛玄怨不在,万一出了什么事情我不一定能管得来啊! 见苏烨一脸担忧,琼亦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我只是和卫家两个姑娘吃顿饭,如果苏长铭在那儿,我保准立马就走!” 听她说得笃定,苏烨松了口:“行吧。”他又问:“洼村在哪个方向,我还是放心不过,晚上来找你。” “在镇子西边,沿着小路一直走就到了。” “成。” * 夜幕半降之际,盛玄怨回到了学府宿房中。 苏烨正打算更衣出门,见他风尘仆仆地回来,道:“嚯!回来了?你可真赶得巧,我打算去接陆溪言呢!” “接她?” “对啊。玉打好了?什么样的?给我看看!” 听言,盛玄怨从怀中掏出了那个红木盒子,打开来给他看。苏烨看完,满是称赞之意地点头:“不错!挺好看的一件玉饰!” 盛玄怨想着他上一句话,问道:“你说要接她,是什么事?” “小洼村的卫家姑娘被赎出了青楼后,为报感激,请她去用膳。” “谁赎的她?” “好像是撞害了他父亲的那户,给了赔偿,用这笔银子赎了身。” “……这么快就认了?有些奇怪。” “是吧!你也觉得不对劲!” “嗯。”盛玄怨解开沾上些尘土衣衫,从柜子中随手拿出一件玄色长袍,“我也去。” * 琼亦来到村口的小茶庄时,茶庄主人十分热情地招呼她入内:“姑娘应当是小莹等的客人吧?您来得真早!菜还正在准备呢!我备着有些茶水糕点,姑娘饿了可以先垫垫肚子。” 茶庄很小,庄间是两栋木头房子,后面是排列着茶树的小山丘,她见妇人远远地指了座吊脚小楼,向这边走来。 楼脚木阶不高,往上走是一间宽敞的屋室,木门正大开着,里边屏风隔着的厅堂间,卫莹正系着围裙在桌边忙碌,摆置餐盏,回头见到琼亦,露出喜色唤道:“陆姑娘,你来的可真早。” 她在低案桌边放了盘糕点,将沏好的茶倒在瓷杯中晾凉:“这是餐前点心,待我将后厨做好的菜端来,就去接小欣,她还在家里等我呢!” 琼亦在案桌边坐下,点头应道:“嗯。” 她很喜欢吃甜糕,见眼前有的吃,自然不会放过。夹起一块糯米糕放进嘴里,甜腻中腌杂着一丝丝酸味,混合在一处,十分倒胃,她直接将那块还没咽下去的米糕吐了出来,表情扭曲:“……呃,卫莹姑娘,这米糕好像坏了。” 卫莹“啊”了声,连忙走到她身旁将茶递来:“怎么会这样?”她说着,端起那盘糯米糕,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又闻了闻,夹杂在糖粉的甜味中当真有股怪味,的确是已经坏了。 “真的坏了……许是好几日前的糕点,姑娘快喝些茶将怪味压一压!我得去找主人家问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卫莹满面歉意:“抱歉啊,我该自己提前尝尝的。” “没事,我尝着味不对就吐出来了,没咽,不会闹肚子的,你不用自责。”琼亦说着,将手中的瓷杯抵在嘴边,喝下去一大口:“这茶水也有点苦欸。” “……是山茶,苦些正常的。”卫莹见她喉头上下鼓动,是真将茶咽下去了,低着头,声音也压得极低:“陆姑娘,对不起……” 琼亦没有听清:“嗯?你说什么?” “我说……这糯米糕坏了,得向东家要声对不起。后厨的菜应该做好了,我去端来,姑娘,你坐一会吧,我过会儿就去接小欣。” “嗯,你去吧。”琼亦又尝了口茶,说道。 见卫莹低着头离开了,琼亦去探那壶茶,揭开壶口凑到鼻子边嗅了嗅,没闻出什么异样。 “卫姑娘应该不会算计我吧……毕竟我待她妹妹那么好,还替她家操了不少心。”琼亦又从壶中倒出一盏茶,凑到嘴边饮下。 初尝时茶味有些发苦,细品一会,竟有些鲜甜。 这是什么茶?还挺好喝。 琼亦想再倒一盏,只听门口传来吱呀一声,她以为是卫莹回来了,再一抬头,入门之人居然是苏长铭! 琼亦一惊,第一时间反应是要拍桌站起,双腿却像不听使唤似的,踉跄着没能起身,她双手撑桌,勉强支起了身子。 “唷,言儿,你喝的挺多呢。”苏长铭笑着掩上了门,一步一顿地向她走来。 ……苏长铭为什么会来这里? 琼亦弓着身子,背倚靠着墙才能站直,她尚未反应过来苏长铭出现在此处的原因,她不敢去想刚才走出去的卫莹,与现在进来的他有何联系,隐隐的猜测让她止不住的心寒,她不敢相信卫莹请她来此,会是一场量身打造的陷阱。 头有些沉重,是发晕的前兆,琼亦握紧佩剑弦歌,声音压到了嗓子眼里:“苏长铭,茶里有什么?” “一些……有意思的东西。”苏长铭露出怪异的笑容:“这可是我费劲寻来的宝贝们。” 他含糊其辞,琼亦不再多说一句,真气自丹田而始,于周身运转,她抽出弦歌,如浮光般抵剑刺来,苏长铭慌忙抽出背后长剑接下,不想她速度出人意料的快,差点直接被剑刃斩到脖子,在空中接连旋了几身缓解力道,后背发凉地摸了摸自己的颈:“言儿,你可真狠啊!” “把你的嘴闭上!”弦歌剑上流溢出洁白光芒,琼亦运着真气,极力压制住身上昏沉发热的感觉,冲着他又是一剑。 苏长铭已领教过她剑气之厉,不敢硬碰,正准备躲避时只见她挥剑向窗户轰去,木窗顿时爆炸开来,琼亦不顾木屑飞溅,直直向外跃去。 窗外迎接她的,不是月色,而是一柄横斩而来的长刀,“铛——”的一声,弦歌与刀身相撞,琼亦哪想到屋外竟会有人把守,猝不及防,活生生被击回了屋中,与厅堂中心的屏风相撞。屏风“哗啦——”倒地一片,露出了另一端被布置华丽的,张贴着窗花与红烛的床榻。 琼亦的心彻底地沉了下去,她亲眼目睹这些,在无法为卫莹作一句开脱之词。 苏长铭的笑容带着几分势在必得:“言儿,你再拖一会,毒效发作,可就没这么精神了。” 琼亦只觉得自己体内的真气运转的越来越缓慢,已有近乎停滞的感觉,随着真气无法流转来压制身体的异感,脑中的混沌就越是严重。 她提剑指向苏长铭:“……你给我下了什么毒?” 苏长铭望着她逐渐升红的面颊,笑答:“这可是道侣间千金难求的乐合欢。” 琼亦一颤,咬着牙:“……你下流!” “你知道这药的用途呀?那就不用我多说了。”苏长铭解下外衫丢到地上,笑容愈发淫浪:“你再多骂我两句,言儿,来,骂我,我喜欢听。” 琼亦活这么大,从来没听过这种要求,被这话连着吓退了两步。 “从我那晚在云良阁听见你的歌声后,日思夜想,你这一点就着的小脾气,也讨我喜欢,言儿,你同我相好,待我娶你,做苏家大夫人。” “就凭你……还想做苏氏宗主?”琼亦掐着自己的手臂强逼自己保持清醒,怒骂道:“你做梦!你痴心妄想!” 第36章 袭庄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对,就这样骂。”苏长铭笑着解开了腰带,丝毫不顾弦歌剑上闪着的寒光,“言儿,继续,再骂我。” 琼亦真的忍无可忍,额头青筋突起:“苏长铭!你有病!你真的有病!你这个畜生!你下流!你下贱!” 她一通话骂下来,看见的却是苏长铭略带陶醉的表情。 不,这人不正常……我不能再拖了……琼亦扶住额头,筋脉间的真气已是丝丝缕缕,如卷散了的云,越是微薄。 为什么……我的真气用不了了? 那茶里面,除了一味乐合欢,还有别的毒? 琼亦凝聚着丹田内为数不多的真气,打算拼个鱼死网破,却在此时,苏长铭拍了拍手,向屋外道:“你进来吧,我想我的言儿有话要对你说。” “是……公子。”门外传来的,是卫莹的声音。 琼亦咬住红唇,见卫莹推门走了进来,她提剑向前跨出两步,身上流露出的杀意,叫卫莹吓得缩起了肩膀,低下了头。 “……卫!莹!你为什么……要骗我?!!” 琼亦死死握紧弦歌剑,可是合欢毒已然发作,她胸口上下起伏着,完全支撑不住整个身子再站起,如同要融化的落雪,伏倒在了地上。 “我……明明……一直在……帮你……” 她说着,用弦歌半支起上身,已经全成了粉红的面容上,紫目瞳中,蕴着一层水烟,显得那双眸子格外水灵润泽,眼角在乐合欢的作用下,显出了朱砂色,更添上了一层从未有过的艳意。 “……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帮他……害我……” 她这本该是愤怒责骂,却因情毒作用,伤心更多,委屈更盛。 卫莹“扑通”跪倒在地,她哭道:“陆姑娘,我对不住你!我对不住你啊!苏公子拿我的身契和小欣做威胁,我才……不得不答应他的!您大人有大量!求求您不要记恨我!求求您了!” “你……”琼亦抬起左手要指她,却连伸出手的神智都没有了:“……滚……” 苏长铭摇头低笑,“言儿,你吃下那么多药,还能撑到近半柱香的时间,也非常人能及了。” 琼亦双眸半睁半合,呼吸声越是急促:“你……也给我……滚……” 苏长铭俯身蹲在她一侧,握着她的手,将弦歌剑轻轻松松地抽了出来,他随意打量一眼这柄佩剑,而后随手将它丢在了地上:“调皮。” 他正准备将琼亦抱去床上时,只听茶庄内突而响起的刀剑声,声音划破了夜间宁静,刺得琼亦一个激灵地睁开了眼眸。 “陆溪言!你在哪儿!——” 是苏烨的声音。 琼亦重重咬了下自己的舌头,疼痛感让她浑浑噩噩的状态转明了几分,她想起来了,苏烨说过今夜会等她找她,他现在,是直接找来茶庄了? “苏烨!我——唔——”琼亦刚一开口就被苏长铭用手死死捂住了嘴,他冲屋外四五名侍卫道:“守好!别让这小畜生闯进来了!”说罢一把扛起琼亦将她扔在床上,双手直直向着她腰带解去。 琼亦用着为数不多的真气,以气化力,撂过苏长铭的手就将他往床头砸去,苏长铭的额头被她重重磕在了床沿,顿时浮出红痕,他哪想过这种时候她还能有力气反抗,勃然大怒,抬手一巴掌大力抽在琼亦眉梢外侧的太阳穴上,将她抽倒在床上,琼亦耳鸣不已,头痛欲裂,好半晌没了反应。 “小贱人!敬酒不吃吃罚酒……” 苏长铭捂着脑袋的磕痕,骂道,正当他再想重整旗鼓时,“轰——”的一声爆炸声,连带着剑鸣声,竟直接劈开了大半吊脚楼! 盛玄怨从尘光里冲来,承影剑直向苏长铭刺去。 他看见了半瘫在床上的琼亦,咬牙怒道:“苏长铭!——”声音低沉,活像是压抑在嗓中怒气的咆哮。 琼亦被这道唤声震醒了,费力地睁开眸子,只觉有人死死掐抓住了自己,苏长铭将她搂进怀里,掐着她的下巴,强迫她与提剑步步逼近的盛玄怨对视。 “……盛……颢?……” 琼亦睁着眼低喃,神情恍惚,目光飘浮,艳红的目眶宛若抹上了胭脂。 盛颢……回来了?…… 什么……时候…… 怎么会……在这? “放开她!”盛玄怨一眼看出琼亦状态不对,以剑相指,却听苏长铭嗤笑一声:“怎么,今夜哪儿吹来的风,把盛小少主都请来了啊!” 他挑起琼亦的下巴,似笑非笑:“怎么,敢情我乱传出的话里,盛小少主对陆姑娘有情,是真的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盛玄怨不知为何自己的心里会阵阵绞痛,看着琼亦动也不动地倚在苏长铭的身上,胸中怒火直烧脑门,佩剑承影上闪过青蓝剑光,直刺而来。 他也不知道,单是控制着身子不动,就已经是琼亦现在能做到的最大努力了。 “琼亦!”盛玄怨被闯进来的侍卫拦下,他旋身一剑击退那人,向她唤道。 琼亦有了反应,呼吸微滞,她推着苏长铭,挣扎道:“盛……颢……” 神智回身片刻,又趋近于模糊,她双手勉强捏做法诀,苏长铭要锁住她的手,一道火焰“忽”地冒出炸开,没什么杀伤力,可是为盛玄怨争取到了足够的时间。 他拾起地上的弦歌剑,将其向苏长铭飞掷而来,苏长铭松开琼亦,一剑挑飞弦歌,不想此时的琼亦已经强撑着站起,趁机抓握自己佩剑,她还想刺一剑苏长铭,将这个毒害她的畜生钉死在床上,盛玄怨一把拉过她向窗外冲去:“走!” 他不是不恋战,而是见她毒发正烈,不宜再战。 窗外,茶庄中。 苏烨几道剑花击退面前侍从,又有背后长刀袭来,他见盛玄怨拖着半死不活的琼亦从屋里跳了出来,大声唤道:“陆溪言!” 琼亦眼神迷离,步伐踉跄,没法回应他。“可恶!我就该猜到的!那卫莹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和他狼狈为奸!”苏烨手中掠风翻涌,剑花不绝,他道:“盛玄怨!你带她走!这边我来处理!” “苏烨……不……一起……”她汗水浸湿了鬓边碎发,栗色的发丝贴在绯红的脸上,略显凌乱。 盛玄怨拉着她的手,向苏烨应道:“行!你别出事!” “笑话!我能出什么事!小爷我今晚杀个痛快!”苏烨拦下要追击他二人的侍卫,见琼亦已经走不动路,被盛玄怨在地上半拖半拉,土路上都拖出了痕子,怒骂道:“盛玄怨!你体贴些啊!你就不能抱着她快点走吗?!” 盛玄怨一惊,提剑斩落追来的侍卫,鲜血横飞,他收剑横抱起已经迷迷糊糊的琼亦,轻功向远处飞去。 苏长铭此时已经从屋内追了出来,见自己的精锐侍卫们,损伤惨重,面色顿时干瘪又难看:“苏弋阳!你个狗娘生的东西!找死!” 苏烨听他辱骂自己阿娘,顿时火冒三丈,掠风上红光刺目,剑花穿过一片侍从,冲他而来之人纷纷被剑气震伤震退,血肉横飞:“找死的是你!苏长铭!” “哈哈哈哈哈哈哈!怎么,戳你痛处了?没娘养的小畜生,敢坏你堂兄的好事,今夜,我就让你站着来这茶庄,横着出去!” 苏烨懒得和他多嘴:“看剑!” * 盛玄怨抱着琼亦向青枫镇行去,她在自己怀中喘的越来越厉害,本来拽着他衣领的手,现已经不自知地攀上他的脖子,他觉得自己抱着的不是个人,倒像是个火炉。 “琼亦,你还好吗?” 琼亦咬着牙,呼吸颤颤巍巍的,“不……好……” 显而易见的,不用多问的,她现在非常不好。 “你放开……我,盛颢……你放开我……”琼亦搂着他的脖子如何都撤不开手,却让他将自己放下来。 听言,盛玄怨掰开了她不受控制的手臂,将她放在地上。琼亦落地即倒,像是失去了搭架的藤蔓,软塌塌地趴在石板路面,她视线模糊,月光洒在路旁的河道中,映出浮动的冷光,也吹来了湿凉的水汽。 琼亦支着身子往河边挪,盛玄怨见她连路都走不了了,扶着她走下石阶,不顾河岸砌石上的青苔泥渍,随身坐了下来。 琼亦掬一捧凉水泼在脸上,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你别……碰我……别碰我……”她拿袖子擦着脸,声音哆嗦,“我喝了……好多药,你走……离我远点……不要让我……做出什么事情来……” 盛玄怨借着月色望着她的脸,一贯光洁如雪的肤色此时染入了嫣红,眼角带着抹妖异的朱砂色,右边眉际有一道发紫的红痕,连带着整个太阳穴都是肿的。 他握紧了拳:苏长铭,这畜生不如的东西! 他不知道琼亦中了什么毒,但是大致能猜到,他想替她切脉,或者为她渡真气驱毒。 琼亦忍不下喉间的呜咽声,她抱着自己的腿缩成了一团,已经神志不清到开始自言自语了:“卫莹她……骗我……为什么……” “她明明……有机会……告诉我……” “好难受……我身上好……难受……” 发红的指节死死拽掐着裙子,捏出了一朵四陷的深青绢花,琼亦想定住自己的身子,可两人间像是有了磁力般,她不自觉向坐在身侧的盛玄怨靠去:“盛颢……我好热……好难受……” 盛玄怨搂着她仿佛搂着个火炉:“你清醒点,我帮你驱毒。” 琼亦点头:“……好……”乐合欢此时已经完全入了骨,她依靠在他的肩头,声音悉悉索索地向他耳里钻去:“盛颢……你身上,好凉……” 第37章 知唇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离她太近了,近到他心里发慌,他道:“不是我身上凉,是你身上太热了。” 他越是探着琼亦的脉息,就越是后怕,如果不是他和苏烨及时赶到,别说一个虎视眈眈心怀不轨的苏长铭了,单是这药也能让她难熬一宿。 她的筋脉淤塞,真气紊乱,似乎还中了类似软筋散,能化人真气,压抑修为的毒。 盛玄怨攥紧了拳,杀心愈浓。 琼亦眼眸微睁,眼前只有一轮月光半映下的人影,什么都看不真切,那尊玉人一动不动地替自己把脉,可她身上的不适感越来越严重,近乎要裹挟着她的所有,一齐下坠。“盛颢……你知道……怎么解这毒吗……”她混乱地拉着自己的领口,“我真的……好难受……” 盛玄怨目光忽闪,只见到领口下一片白皙的肤色,锁骨清晰突出,如玉形花托。他抓住琼亦的手,让她别再继续下去了。 她眼角隐隐的朱砂红,昭示着他,她身上发作的毒药,正是鼎鼎有名的乐合欢。 盛玄怨知道要怎么解毒,但他不能乘人之危。 “你忍着。”他说道,将琼亦扶坐正来,盘腿在她身后坐下,屏息凝神运转功法,琼亦只觉得有一股清凉的真气渡来,帮自己驱毒,却效果甚微。 全身又麻又痒,如万蚁爬行,她脑中一片混沌,只想离他近一些,转身过来扣住他的手,盛玄怨运功被打断尚未回过神,只感到她上身前倾,紧贴他胸膛,把他整个人压在了身下。 河畔砌石被水浸的潮湿,月光洒下柔和的光,没有风声,只有河水潺潺。 “琼……”他略一开口被堵住,一双滚烫的手捧住了他的脸,琼亦趴在他身上,重重吻了下去。 唇瓣柔软炽热,带着一点甜味。 是他从来都没有尝过的味道。 盛玄怨整个人都呆住了,头脑一片空白,只有一片粗重的呼吸声,是他的,也是她的。 琼亦压在他身上的位置十分不堪言说,两腿中间,不上不下。她出了汗,半湿的衣裙紧紧贴着身,隔着几层衣服与他相触仍然炙热,他大脑当机,一时间竟不想推开。 后背的衣裳渐经河水浸湿了,盛玄怨被吻的透不过气来,从嗓中唤她:“琼亦!” 琼亦支吾着,唇齿更是绵密,柔若无骨的手顺着他的面颊滑到脖子,在喉结处顿了一下,盛玄怨整个人一僵,本能地去抓她的手,翻身将她推开了。 他坐起身子,手背压着自己的唇,擦也不是,抿也不是,鼻息从指间缝隙穿过,烫得手指不自觉微微一蜷,心在胸腔中剧烈震着,像被点燃了。 这一切已经完全出乎了盛玄怨的意料,他从没想过会发生这种事。 他见她眼角朱砂微微变浅,意识到了什么,连忙俯身捧水洗了把脸,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开始发热。 情药“乐合欢”,着药者为药,一药双引,红粉入流,锦帐不休。 “什么东西!……”盛玄怨随手擦拭面上湿水,带着几分怒意道,琼亦在他一侧匍匐着,拉着他的衣角松不开手:“……对不……起……” 盛玄怨不是在责骂她,他明白她只是身不由己,甚至神志不清到连面前是谁都不清楚。想到此处,他突然害怕起来,倘若此时,她身旁的人不是我……倘若这样的她落在了别人手上…… 琼亦不是很清楚她方才做了什么,只是隐隐觉得自己做了件错事,身上燥热难耐,又不敢再碰身旁的盛玄怨,只得支起身,直直扑进了河里。入水的“扑通——”声,让逐渐混乱的盛玄怨回过丝神志,他体内真气运转正常,尚可压抑毒性,见琼亦如石投水般沉进了水中,想都没想便跃入河中捞人。 河水不深,只是冰冷刺骨。 “咳!咳!”琼亦被托站起身子,连咳数声,吐出好多水:“……盛颢……对…不起……”许是经河水冻清醒了,她口里嚅嚅道。 盛玄怨抱着她不知该说什么,药力强劲到了他自问神智清醒,可搂抱着她无法松手的程度。上岸时,琼亦松动的上衫领不慎从肩头滑落,露出了白净的肩膀,在她身后的他看见了,整个人一颤。 因为左肩上有一块疤。 那是一块极大的疤痕,足足有他整个手掌大小,由左肩向后背延伸,泛着暗红色、凹凸不平,极其瘆人和丑陋。 他不敢再看,为其拉上衣裙后解下自己外袍披上,横抱起来,带她回了学院宿房。 * 苏烨将掠风收回剑鞘中,甩两甩袖子,似乎想抖去因打斗而沾上的尘土,语气诧异:“堂兄,你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就这样还争苏氏宗主的位子?”他伫立睥睨那倒地爬不起身的苏长铭,一脚踢在他肚子上,苏长铭哀嚎着在地上滚了几圈,砰地撞上了吊脚楼的木扶手楼梯才停下。 苏烨冷哼,扼住他脖子:“你对陆溪言做了什么?” 苏长铭忍着痛,咧嘴:“怎么?那小妮子你也喜欢?盛玄怨一个,你一个,都冲她而来?” 继而狞笑道:“她喝下了乐合欢,而且喝的还不少,你心心念念的女人,恐怕早已经躺在盛玄怨的身下了!” 听言,苏烨挑眉,心道:我能替好兄弟做的都做了,盛玄怨他要是真借这机会办完了事,也成。 “呵,你无所不用其极,真不怕我杀你?” “哟呵?”苏长铭受着脖子上的力道,丝毫不惧:“今日你杀了我,明日苏家就得完!你苏弋阳在整个中土都得背上弑兄的骂名!还有!你那剑法,亲族是不是瞒着旁支,只授直系子弟真正的花剑之术!是不是?!为什么你我同一套剑法,威力会差那么多?!!” 苏烨噗嗤笑了出来,由大笑变为狂笑,整个人笑到不能自已,苏长铭还以为他是要疯了。 “哈哈哈哈哈哈——苏长铭,你脑子里面装的是甚么?是被门板夹了还是被驴踢了?花剑大家一起练的,你自己菜怨谁不好怨剑法?斜虹挽后半段失传己久,你偏以为是本家藏着掖着,有那个功夫和心思怎不去学练谪仙格?哦!我忘了你资历不行还好吃懒做——不会!哈哈哈哈——” “剑光二十一旋都使不出来的废物,有什么资格在本少爷面前装一副能耐的样子!”苏烨起身俯视他,脸上笑得开朗,人畜无害:“懂了吗?早死早超生,别在这里乱荡惹人嫌。” 说罢,一脚踹开拦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侍卫,大摇大摆地向茶庄外走。 卫莹在琼亦让她“滚”的时候,早就听话地滚了,苏烨找到她时,她正躲在庄子外的树丛里,见自己身边突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多了一个人,尖叫出声:“救命啊!——” 她见苏烨满头满脸都是血,双腿一软跪在地上:“少侠!您饶我一命!求您饶我一命!” 苏烨将剑抬高了三分,沾着血的剑刃在她面前明晃晃的闪着:“陆姑娘尽心尽力地帮你,你不放在心上,苏长铭要你害她,你二话不说就害了?” 他声音不大,却让卫莹后背生寒,咚咚磕头:“少侠!我错了!我是有苦衷的!我是有苦衷的!求您网开一面,别杀我……” “为虎作伥。”苏烨满眼嘲讽:“两面三刀,鼠目寸光。” “你这种货色,我根本不屑杀。” 他说罢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话:“你就一辈子待在那云良阁里,终了一生吧!” * 琼亦跳进河中后受凉昏了过去,盛玄怨强撑着带她回了自己宿处的院子里。 推门进屋后,他一把将她丢在自己床上,又从柜子里翻出套厚被衾,压在半死不活的琼亦身上,转身就出了房门,将木门死死反锁。 尾巴被动响吸引,走了过来,在盛玄怨脚边走来走去摇着尾巴,他压制着乐合欢的药性,摸摸尾巴的脑袋道:“……尾巴,乖,你守好她。” 尾巴“汪”了一声,只见盛玄怨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书房,“咔——”地一声锁死了门。 刚进屋中,他就再也支撑不住地要倒,依靠着门缓缓滑下,头脑昏沉得让他几乎忘了自己是谁,也消磨着他仅存的神智,胸口如琼亦药性正盛时一般上下拂动,呼吸短促急切。他闭上眼,眼前尽是她依靠在自己怀中的景象,扰得他心浮气躁,在那一瞬竟想过要抽开门闩,去到她身旁。 “……不。”盛玄怨掐住自己的脖子:“……不行。” 他的目眶一样浮出了朱砂红,衬得那双上扬眼尾的凤目都能称作美艳,妖而不媚,原先平淡如水的墨黑眼瞳,现今满是难言的情欲。 真的难受…… 她那时强忍着的,原来是这种异感…… 盛玄怨拉开领口,半翻了身子,侧靠着木门,在粗重的气音中缓缓调节,运着体内真气压抑毒性,浑身筋脉紧绷,真气一丝一缕地在脉络间流淌,让他渐渐安定了下来。 三更天后,他听见了自己寝房里传来的唤声。 琼亦在里面拍着门,声音又轻又弱,传到他耳中,倒像是羽毛轻轻拂过一样,惹起一身酥麻。 这毒…… 也太烈了…… 尾巴在两间屋前来回跑着,这头叫叫,那头叫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四更天时,二人身上的药力才算褪去。 苏烨半夜回来什么都不管,直接回了自己寝房睡大觉。直到第二日一早,盛玄怨满面憔悴地从书房中走出,他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你何苦呢!”苏烨叹道:“我愿意留下善后,不就是为了成全你们吗?” “那乐合欢毒性浓烈,你帮她解毒,又怎么算是害她?” 盛玄怨颇不认同地摇了摇头:“不成。她不清醒,我不能也不清醒。” “……盛玄怨,你不会不行吧?”苏烨突然想到,问了嘴,然后就重重挨上了一拳。 “疼啊!”苏烨捂着肚子道:“你真不讲义气!”他又见盛玄怨眼尾还没退净的朱砂色,“今日别去听课了,你和陆溪言好好聊聊吧!你又救她一次,这次不得关系再好些?我得去把卫家的事捋一捋,报到族中去,今日没空陪晏兄练剑了,若是你碰到他,记得知会他一声啊。” “行。” 第38章 余毒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在寝房前站了许久,最后推开门走了进去。 琼亦还在睡着,横七竖八地倒在床上,眼尾与他一样留有嫣红,盛玄怨盯着她这副肆意的睡相不自知地看了挺久,而后找了套干净的衣裳去浴房换洗,回来时她依旧未醒,于是抱着剑坐在桌边等她醒来。 琼亦睁开眸子时有些懵,一偏头就看见了坐在那儿,面无表情的盛玄怨。 盛玄怨也看着她,她却移开了目光,缩到墙角坐起了身子:“……盛颢。” 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夜那套,半干半湿,床铺上胡乱铺着厚被褥,琼亦记不太清昨日后半夜的事了,只记得是盛玄怨带着自己离开茶庄,回到学府的,可是,为什么衣服是湿的? 琼亦回想着,脑中倏得闪过些模糊的片段,顿时定在了原处。 她好像,做了什么特别出格的事。 岂止是出格!那是强吻啊!是将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盛玄怨,压在河畔边强吻啊! 琼亦闭上了眼,觉得自己还不如不醒。 很小的时候竺云萝就告诉她说,男女子都是不可以随便亲别人的,除非是心爱之人。琼亦咬着自己的下唇,蹙紧眉头:这下好了,心爱的男子没给着,给了这看上去冷冰冰的大木头,这个不懂风情的呆盛颢! 可是又一想到昨夜那迷人心魂的乐合欢,还有那个变态苏长铭,她就止不住的后怕。 “怎么了,身上还难受吗?”盛玄怨见她脸色变化莫测,向床榻走来两步,琼亦本能地缩了缩身子,他见了,停在原地后又退远了几步。 “不,不难受了。”琼亦不敢直视他,目光躲闪:“盛颢,我昨夜……我昨夜对你做的事情,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我那时中了合欢毒,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后面的……我也不记得了……” “昨夜后来……我们,我们俩……是……”琼亦绞着双手:“……我身上的毒,是你给我解开的?” “没解。”盛玄怨如实答道:“拜你所赐,我也中毒了。昨夜你在屋里翻腾了一宿,我在隔壁书房,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他这么说,只让琼亦觉得是自己连累了他。 “……对不起。” “没什么,你没事就好。” “你不怪我?” “我为什么要怪你?”盛玄怨疑惑道:“是苏长铭用计毒害你,我不从害人的他身上找过错,要从你身上找吗?这件事如何算,都不会是你的错。” 琼亦抬起了头,怔望着他,竟从他这里感受到了偏袒。 “但你应当谨慎些的。”他又道:“那卫莹仗着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毫无威胁,辜负你的信任,骗你害你,幸亏我和苏烨赶到得及时。” 琼亦低低地应道:“嗯。” “你身上余毒未退,今日就不去学府听课了吧?”盛玄怨指了指自己的眼角,“你比我的颜色还明显些,万一被人认出是什么毒,就不好了。” 琼亦下意识摸自己的脸,见他眼角艳丽的朱砂红,鲜亮如许,倒像是刻意画上去的一样,失神许久:“……那我今日都要在这待着吗?” “也不必,遮一遮就好了。” 琼亦又道:“好。” 室内沉默片刻,气氛有些朦朦胧胧的怪异。 琼亦哪壶不开提哪壶,提到了二人都有些不敢明说的事:“那盛颢,昨夜的吻……” 她看到盛玄怨十分明显地僵了僵。 “不算。”他生硬地答道,“……你说了,不用放在心上,是意外。” 琼亦终于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嗯,算意外,就当它过去了。” 盛玄怨偏过头去,他回想到她压在自己上方的身躯,温热又纤细,又想到了她覆上的唇瓣,触感柔软,一时想来,竟开始回味了。 他闭上眼,强行将那些画面抛出脑外。 琼亦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想得这么出神,见他表情冷峻,还以为他是因为自己惹的事而苦恼,暗道:昨夜……是我先动的手,若按话本中写的那些情节,我是不是应该对他负责啊? 盛玄怨想的是自己没能第一时间推开她,反而与她胶持一阵,属实自责愧疚,心想:琼亦会不会觉得我如此含糊带过,毫无担当?我要像闲书中说的那样,对她负责吗? 二人对视在一处,琼亦尴尬地笑了笑,盛玄怨垂下了眼眸。 琼亦握住拳头:这话要怎么说啊!如果他有喜欢的姑娘,我罪过就大了啊! 盛玄怨松开怀中承影:不行,说不出口,还是和以前那样,好好对她吧。 “你……” “你……” 二人同时开口,又同时闭口不言。 琼亦嘴快些:“你先说。” “你身上衣裳还有些湿,是让我替你去取衣,还是穿着我的衣裳?”盛玄怨耳朵有些发红:“或是……我陪你回你的宿房?” 琼亦的那处宿房,途中的弟子宿处是必经之地,不被别人看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她不敢想象,要是被人看见自己如此狼狈的和他一齐走,万一还被人发现双双中了乐合欢,又会惹出什么样的谣言。 她的脸开始发烧,吞吐道:“我里衫已经焐干了,你……你给我找一件短些的袍子就行……” 盛玄怨的衣裳颜色都不尽鲜艳,玄色、绀宇、墨蓝和青冥占了所有,他翻出一件青冥色的短衣递来:“琼亦,这件你试试吧。”说罢很是自觉地出了门。 琼亦拿着那件衣衫,浅浅淡淡的松香木的气味,只是闻着就让人平静心安。她的心弦像是被人拨抚着,她不明白盛玄怨为什么总能一次次地救她,想起昨夜他冲进脚楼时的神情,眉目凶狠,愤恨难耐,仿佛要直接杀了苏长铭一样,可是在拉着自己走的那一瞬,冷冽之意宛如冰释。 她褪下外衫,穿上了他这件足以当作短裙的衣裳,绑紧了腰带,还顺手扎了道头发。“盛颢。”她拉开了门,问道:“你前几日,到底去哪儿了?” 琼亦低下头,又嘀咕道:“上个月……也是走了好久。” 盛玄怨看着她穿上自己的衣服,心底涌出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欣然,虽然她这样穿并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是搭配离奇到有些丑,可盛玄怨就是觉得挺好。 “怎么问起这个了?”他反问。 琼亦攥着衣角,有些吞吐:“因为……” 因为我想你了。 琼亦觉得如果自己把这句话说出来了,就是真的疯了。 盛玄怨半响等不到下文:“什么?” 琼亦推了他一把:“你自己猜!”然后又问了一遍:“你告诉我你去哪里了?去干嘛了?” 盛玄怨轻轻呼出一息,面上似乎带着丝笑意:“到了合适的时候,我会告诉你的。” “现在不行吗?”她圆杏眼下的朱红,衬出了几分娇艳颜色。 他斩钉截铁:“不行。” * 盛玄怨拒绝的有多果断,琼亦心中的失落就有多大。 “不告诉我就算了。”她在院子里嘀嘀咕咕地说着,将鬓边的发丝撂下几缕挡在眼旁,趁着盛玄怨进了趟屋的功夫瞄准了围墙。 他不肯说,她还不愿在这待下去呢。 尾巴歪着脑袋看着她。 “好狗狗,别叫啊。”琼亦单脚点地,正准备轻功跃起时,体内的真气一丝一毫都没有反应。她就这么跃起了半人高,扒住了墙头,心里一惊连忙松手落地。 怎么回事? 琼亦望着自己的掌心,又望了望那堵不高的墙壁,不甘心地再试了一次。 丹田内的真气依旧没有任何作用。 琼亦心中升起惊疑,她能感受到自己体内明明有真气,但是就像是凝成了冰的水一样,无法运转,无法发挥作用。 为什么会这样? 琼亦想到了昨夜,从她喝下那两盅茶后,就出现了真气淤塞的情况,可是那时的状况与现在截然不同,当时只是真气散去,丹田空荡,经过一夜后,真气自然地恢复过来了,现在却像冰一样凝固了,无法为她所用。 她不信邪,双手捏诀施法,念了一个最简单的五行术,本来该出现在指尖的火花,空空如也。 “该死!”琼亦握紧了拳,“这是什么毒!” 她打量了一圈院子,见院中的一棵树倚在墙边,正好可以借树攀墙,二话不说地往树上爬。 苏长铭当时说过,茶里的药是他费劲心力找来的,琼亦在心中暗道,这毒能凝固真气,如今我什么法术都用不了,不跟被废了修为没什么两样吗? 再者,这毒从昨夜就开始起效,它若是短时的药效也罢,若是长时的,那我岂不是……直接成了废人? 琼亦是个天生力气小的人,身量不高,玲珑秀气,细胳膊细腿的就算是练了四五年的剑,也算不得多有力,甚至比不过毫无修炼根骨的竺云萝。 她剑法、身法中的所有力道,都来自于一点一滴炼化的真气,以气化力,蕴于身形。 现在,真气没办法用了,等于禁了她的法术与力道,纵使她还有一身武技,现今余下的实力,不足两成。 “千杀的苏长铭!”琼亦一边爬树一边怒斥:“他恐怕还想用这毒拿捏我,让我去他那求解药!等我修为回来后,定要将他打个满地找牙!” 尾巴见琼亦上了树,也想上树,但它两只前爪搭在树干上,后爪怎么也上不来,急得直蹦跶,眼见琼亦借着树枝爬上了围墙,连忙冲屋内“汪汪”大叫。 “尾巴!”琼亦向树下摆手:“别叫!小声点儿!” 盛玄怨应声而出:“尾巴,怎么了?” 他一抬头就看见了扒拉着树枝,跨坐在墙头上的琼亦。 琼亦立刻转身,顺着墙面往下跳。 盛玄怨还没反应过来这是怎么一回事,就听见“扑通——”一声,连带着她忍痛的嚎叫。琼亦翻过了墙,捂住眼尾的朱砂红就向偏僻的小路跑。 盛玄怨不明所以地站着,他不知道琼亦为什么要翻墙走。 这处小院子是苏烨特地挑的,安静偏僻,四周都不是弟子宿处,翻过一座小山,再跨过河道的主干,就可以直达青枫镇。 琼亦知道自己为什么想跑吗? 她也不清楚。 盛玄怨拒绝她拒绝得那么干脆,让她觉得那个时常望着前桌空位出神的自己,像个傻瓜。 “琼亦!” 盛玄怨轻功在身,很轻松地追了上来,可琼亦根本就不回头。 “……你这是在生气吗?”他没有拉住她,而是只在她身后问道。 琼亦停下了脚步。 “……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了?”他满是不解,甚至话音间还有丝委屈:“我没有要关着你,你不想待在我这里,想走就直接和我说,走正门,不用翻墙的。” 第39章 拥怀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屏住了呼吸。 我在做什么? 她蹲下了身子抱住自己的脑袋:琼亦,你在无理取闹些什么啊? 为什么一到他身边,我就容易犯蠢? ……我明明可以装得很好的,装作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知道,可是,为什么到了他这,我就什么都做不到了? 盛玄怨见她蹲下了身子,连忙走去拉她起来,琼亦甩开了他的手:“我自己能起,不用你扶我。” 他抿住唇,默不作声地收了手:“琼亦,你到底怎么了?” 琼亦抬起头,见着双如深邃黑夜的眼瞳,那里面并不是没有波澜的,不解,担忧和疑惑,更明晰的,映出了她自己。 眼角的那抹朱砂亮红,是她带去的,更显得他眉目动人,如一柄带血的刃,凌厉中缱绻着一丝艳丽,竟造就一番微妙的平衡,夺人心魄。 “为什么不说话?”盛玄怨轻轻挑起了眉头,眼睫也随之轻颤,只是簌的一瞬,却让她失神了好久。 琼亦向他身前缓缓走了两步,伸出了手。 盛玄怨以为她要自己搀扶,将手递了去。 谁知,她顺着他的手臂,跌进了他的怀里。 琼亦的呼吸几乎要停住了,心从胸腔中发出震声:……我一定是被他迷了心了,才会做出这种事吧。 她眼眸低垂,双手松落落地垂着,而后小心翼翼地伸去他身后,极轻地贴在了他的后背上。 盛玄怨呆住了。 他一动不动。 他怎么敢想着琼亦会拥他入怀,从没有人告诉过他遇上这种情况要怎么做,他一时大脑宕机,也不知道要怎么做。 “……琼亦?” 琼亦在他胸口轻轻“嗯”了一声。 盛玄怨无处可放的双手显得有些拘束,近乎是本能的,他揽在了她的背上,将她向怀里搂紧了几分。 少年的身形还未成熟,可肩膀已经足够开阔,怀中温暖,清冷淡漠的松木香气幽长如梦,似是坠落的露珠,没入地面后只余一滴水渍,醒时则无。 琼亦合上了眸子,在心中低喃:若只是梦就好了。 盛玄怨半垂着眼帘,他嗅到了她身上淡淡的花香,若有若无,清清甜甜的,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只是感受到温热的心跳声,还以为自己的心从胸口跳到了胃里。 她真的好小,搂在自己身前,像细细柔柔的柳枝条,也像是收起了羽翼的小鸟。 “盛颢……” 琼亦没有松手,而是在他怀中微微抬起了头,盛玄怨松开手臂,太近了,视线交错得太近了,她那双明眸又圆又亮,面如粉杏,让他不敢相视。 “我……不开心。”她低低地道,“你能对我笑一下吗?” 这道声儿虽被她刻意压得平淡,却有几分撒娇的味儿,盛玄怨滞了滞,心怦怦作乱,近乎是满口应下:“好。” 说罢,他轻轻提起唇角,露出了一个有些僵硬又标准的微笑,“这样,可以吗?” 琼亦松开了环在他腰后的手:“再笑一个。” 盛玄怨望着她,停了半息,展出一个轻微但转瞬而过笑颜。 琼亦怔怔看着他那应允自己无厘头要求的笑,他不笑的时候,面如冷月,在提唇轻弯眼睫时,如星云散去。 盛颢他为什么总能及时赶来救我呢? 一次两次是偶然,可是越往后,还能用偶然说通吗? 对自己的话满口应答,满眼皆是,这些还不够明显吗? 琼亦好像有些明白了。 “可以了吗?”他问。 “可以了。”她瞥开目光,道。 盛玄怨眉头轻展,琼亦的想法他素来拿捏不准,可她好哄是真的,只要顺着意愿来,十成十包准消气。 琼亦试着圆回方才那失措到有些疯狂的拥抱:“我太难过才会这样的,你别在意。” 他不着痕迹地问:“那你也会这样对别人吗?” 她脱口答道:“不会。” 盛玄怨“嗯”了一声,耳朵开始发热烧红:“怎么就突然不开心了?” “我的真气用不了了。”琼亦垂着头,骗起他近乎手到擒来:“刚才在院子中想练练法术,就发现真气像是被人下了封印一样。” “这恐怕是我昨夜中的毒,也不知道现今是副作用还是毒发后的效果。盛颢,我担心,我怕这毒解不开,苏长铭他都对我……那样了,我害怕他又找上我,要挟我……” 提到苏长铭,盛玄怨就想起了他那张令人作呕的脸,想起了他那贪婪下流的目光,他不想再看到这个人对琼亦还存有一丝一毫的觊觎之心,有那么一瞬,他希望她永远待在自己身旁,那样她就不会被任何人所染指了。 盛玄怨伸手替她把脉,没探出任何异常,面上添了几分沉色,昨夜他尚能察觉她中了类似软筋散的毒,现今居然什么也探不清楚了。“不会的,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他动你分毫了。”他收回探脉的手,定定地道:“这毒很是蹊跷,我目前也不知,不过我会弄明白,替你解毒的。” “嗯。”她道:“我信你。” 少女独特灵动的嗓音格外好听,她在心间想着是:盛颢不会察觉到我在假装害怕吧。 这世上的所有,除了鬼邪外,她几乎没什么怕的,对苏长铭别说恐惧,全数都是愤怒与厌恶。 盛玄怨的心思没那么细腻,琼亦这么说,他就这么想,虽然她的神色并不像看见鬼祟时那样慌乱,但他也不至于怀疑。 琼亦只是在用拙劣的演技掩藏自己的小心思,想让他以保护的由头,陪自己久一点而已。 她拿不准的是,盛玄怨乐得让她依仗。 “我现在想要去洼村找卫莹算账,可又没有修为傍身,你能陪我走一趟吗?”她又道:“我们从小路绕着走,不会被别人发现身中乐合欢的。” 听琼亦说要去算账,盛玄怨正了神色,立即道:“走,我陪你去。” * 洼村。 又来到了那所被篱笆围栏庇护的小土屋,琼亦只身往里走,却见门后闪出一个半人高的瘦小身影,凑到了她身边死死地抱住了她。 “陆姐姐!”卫欣欣鼻子眼睛又红又肿:“陆姐姐你去哪儿了,阿姐她也不见了,昨晚……昨晚她说好来接我,我等了好久好久,都等不到她……等我自己走到茶庄去找阿姐时,我看到……” 她说着,稚嫩的嗓音一抽抽地发出啜声:“我看到……好多拿着刀的人……我看到了好多血……” 琼亦先是被她窜出的举动惊到,而后反应过来,垂着眸子,摸了摸她的小脑袋:“小欣,你阿姐到现在都没有回来吗?” 卫欣欣摇了摇头。 “她有对你嘱咐过什么话吗?”琼亦问:“叫你不要乱跑之类的。” “阿姐只说让我在家等她,如果她不来,我就在家待着等。”她抽搭搭地回答:“我好害怕……我怕那些庄里拿刀的坏人会伤害我阿姐,陆姐姐你昨晚见到她了吗?她在哪儿啊?” “我没有见到她,我也是来找她的。” “那……那要怎么办啊?阿姐她本来和我说好了的,说要带我去很远的地方,还说有个好人哥哥把我们的什么籍都办好了,很快就要走的……”卫欣欣低着头抹眼泪,从怀里掏出一个编织得很是精细的草手环,“我想……如果我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村子里的大家,也见不到陆姐姐了,我做了个手环,想要送给姐姐你……” 说罢,她将草环递到了琼亦手边,琼亦将其接了过来,蹲下了身子:“小欣,谢谢你,你是个好孩子。”她面上噙了丝浅笑,十分温柔,“如果你阿姐没能带你离开洼村,你会难过吗?” 卫欣欣摇头:“我只想要阿姐好好的……” 琼亦沉默许久:“好,我知道了。” 站在外面等了半响的盛玄怨见她终于走出门,上前来问道:“卫莹不在?” “不在。”琼亦压低了声音:“我查探过了,她不可能躲在这,小欣也没在说谎。” 盛玄怨突然问:“你当真觉得苏长铭会帮她赎身吗?” “多半不会。”她瞬间想道:“苏长铭极有可能在骗她,这么说,她没回村子,而是被带回了云良阁?” “我们去那。” 见盛玄怨转身就走,琼亦拉住他:“盛颢,那可是青楼!你要……去吗?” “无妨,我们是去查事的。”他说这话时,满面风清气正。 * 云良阁。 晨时不久,云翳的街道上,吃食摊铺正开得旺,花楼良阁的大门却半遮半掩,偶尔行出一两个满面睡相的人,也都是动身离去的男子。 盛玄怨推开门径直往里走,惊得一个刚从阁楼里往外行的男人扬着袖子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人啊!大清早地拿着武器往里冲,吓死人了都! 倚在楼台扶手边的红衣女子见来了人,松开手中把玩着的发丝,扭着腰肢走来:“公子,你怎么来得这么早啊?” 琼亦见过这个人的,她就是那夜招待自己和师弟妹进了屋的柔儿。 柔儿打量一番盛玄怨,挑起了抹上鲜艳口脂的唇角,暗道:好生俊朗的一个公子哥,这眉眼,这身姿,我还从未见过这般容貌惊为天人的男子呢。 想罢直向他而过,伸手要去搂他手臂:“公子,好个面生呢,要柔儿……” 盛玄怨提起了承影剑:“别动。” 柔儿瞪大了眼,面上谄媚而娇柔的笑仍然不散:“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呢?这剑不会是真的吧?好威风呢,能让柔儿看看吗?”她说着,染成桃红色的指头在本就通透的纱裙上拂过,更显得身姿窈窕,前凸后翘,她绾一绾耳旁发丝,眉目含情,是赤裸裸的挑逗勾引。 在上回,琼亦带着陆漓来此地时,她就已经见识过这个柔儿软语娇态的好本事了,那时的她只觉得好看,也有几分好笑,可现在见柔儿在盛玄怨面前如此作态,竟生出一肚子的火。 盛玄怨不知道这女人在干什么,用剑格在身前,冷眼道:“滚。” 第40章 审话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舒坦了。 盛玄怨的目光根本没落在柔儿身上,他在阁楼内扫视,找着这儿的领事人。 琼亦第一次觉得,他这人是个木头好像也算个长处。 “让你这领头的出来,把卫莹叫来!”盛玄怨喝道。 柔儿被他震声呵斥的委委屈屈,扭捏着身子一副哭相:“公子,您干嘛凶柔儿啊……是柔儿说错话,做错事了吗?” 盛玄怨只道:“听不懂话?” 柔儿还想纠缠他:“公子,您找小莹妹妹有什么急事吗?若是要人服侍,不如让柔儿帮您做?” 盛玄怨握着承影剑柄,亮出一截寒光凛然的剑身,柔儿捂着嘴再不敢说话了,急急忙忙跑去楼阁后门找老鸨。 见她离开,琼亦悄悄挪动步子,往前移了两尺距离,裙䙓绽在了他的身侧,盛玄怨察觉到她凑近,回道:“这人忸怩作态,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 琼亦:“不知道呢。” 盛玄怨将佩剑挂回腰上,与她并肩,手脚略略拘束,可是不愿意挪身。 半盏茶的功夫后,被柔儿叫来的老鸨急急忙忙从后院走来,头上的一朵大红牡丹都还未捯饬结实,斜插得有些松动,连带着她的步子一起颤颤巍巍的。 “公子!您找我?是我家小莹姑娘做了什么事惹您生气吗?”老鸨因步伐太快而喘上粗气:“她现在正被关在柴房里,我已经教训过她了,公子要见她,我现在就带您去!” “别急。”琼亦声音冷淡道近乎漠然,“我有话问你。” 老鸨没想到先开口的居然是站在俊俏小公子身边的姑娘,愣了愣神,只听她道:“卫莹可被人赎身了?前几日将她从楼中带走的人是谁?她昨夜是什么时候回来的?你又为何将她关在柴房里?” 一通问题下来,将老鸨的脸都问僵了,她捏着绢子笑道:“姑,姑娘,您这些……” 琼亦拔出腰上弦歌,直指而去:“说。” 老鸨哪见过真刀真枪的玩意,吓得一个哆嗦要倒,柔儿在后面连忙扶住了她,她语气瑟瑟发抖:“姑奶奶啊!我说您别动手,我说!” “本地护世的仙门里,有个常来光顾的大族公子,也不知怎的,我家那么多姑娘他不选,偏偏看中了卫莹,还带她出去了好多日!” “她没被赎身,可我猜着那苏公子可能会帮她赎……昨夜,昨夜是她自己回来的,沾了一身血,还跪着求我救她,吓走了好几个进楼不久的客人,我一气之下,就叫人将她锁在柴房了……” 琼亦声音放缓,依旧冰冷:“她求你救她?那她说过发生什么事了吗?” 老鸨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那朵大红到有些俗气的牡丹“扑——”落了地:“我问了,她不肯告诉我,夜里生意那么忙,我哪有时间耗在她身上……” 琼亦收回弦歌,“现在带我们去见她。” 老鸨连连点头:“是,是。敢问姑……” 盛玄怨截断她的话:“不该问的别问。” 这等风月之地的掌事妇人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虽然猜不到具体发生了什么,可是也能琢磨个七七八八:怕不是苏大公子带卫莹出去做了什么,惹上了这波人,现在来讨债了! 她很聪明地扮演着一个哑巴,心里骂着卫莹这个赔本惹祸的贱骨头,动作上麻利地领着二人去了后院柴房。 门“吱呀”被人打开,老鸨俯首哈腰,陪笑着:“两位公子小姐,卫莹这好死的丫头在里面呢!若她得罪了您,我先陪个不是,您二位若还有火,里头有棍子,打死她都成!” 说罢,拉着一旁畏手畏脚的柔儿快步走开了。 被锁在柴房里的卫莹听见门被人打开,一束窄窄的光投射进来,在木门的开合中骤然放大又消失,直至不留一丝痕迹。 盛玄怨关紧了门,看着琼亦一步步向角落里的卫莹走去。 卫莹缩在木柴堆中,本以为是老鸨进来,好心要放她出去的,口中要唤的“妈妈”还没有出声,却见进来的居然是琼亦和一个从未见过面的少年,顿时如临大敌。 “陆、陆姑娘……” 卫莹抱头缩颈,畏着身子,琼亦站在身前俯视她,一言不发。 “陆姑娘,我,我……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我吧!……”她扑倒在琼亦脚边,嗓音嘶哑干嚎着:“下药之事是苏长铭逼我的……是他逼我的……我没想过要害姑娘您,我也不想害您的!……” 琼亦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看她竭力哭喊。 “我若不按他说的做,他会杀了我,更会对小欣动手的……我真的是不得已,才听了他的吩咐……” 琼亦红唇翕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听到这句话,卫莹的恐惧直接吞没整个心房,她抱着琼亦的腿已经说不出什么话来了,一个劲地哭唤着:“姑娘!姑娘……不,不要……” 琼亦往后退开两步:“你如果真不忍心害我,在我去洼村找你的时候,在我进茶庄里的时候,有那么多的机会你都能将真相告诉我,若是怕隔墙有耳,纸笔,手势,口型,动作,哪一样不会让我觉察出此事有问题?” 她吸了一气,一字一顿:“可是你没有。” 琼亦蹲下了身子,如冷泉淬石般的声音尽是失望,甚至带上几分自嘲的意味:“亏我那么相信你,亏我还为你赎了自由身而高兴,亏我对你毫无防备,你递给我什么,我就吃什么。” 卫莹痛哭流涕:“对不起……陆姑娘……是我对不起你……” 琼亦伸手托住她的下巴,将她低得死死的头硬生生抬了起来,目光如锋芒:“我问你,苏长铭让你在那壶茶中放了什么?” 卫莹不敢对上她的眼眸,抽噎地道:“他说,说是能让你听话的药……我还担心那药会不会伤到姑娘,问他,他说没有毒,不会伤及性命的……” “他给了你几味药?” “……两味,一味是白糖粉样的药,我撒在了糯米糕上,另一味是药材,我煮在了茶里……” “没说用途?” “……没有……” “嘁!”琼亦一下子撤了手,卫莹猛地摔倒在地,喉咙里的哭声忍着不敢发出,生怕又惹恼了她。 在一旁环手站立的盛玄怨走了来,冷声问道:“你父亲,当真是被万枫城的张氏撞死的?” 卫莹捂嘴,痛哭流涕:“不是……不是他,是苏长铭!是他纵车撞害撞死我爹爹的!” 琼亦与盛玄怨大惊:“什么?!” 琼亦握上怀中从杨小思那儿借来的的留音珠:“你再说一遍!” 卫莹耸着肩膀,泣不成声地道:“是……是苏长铭撞死我爹的!是他亲口承认的!我没有骗人……若我此话是假,就让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那你先前为何不告诉我?”琼亦加重嗓音质问。 “之前,姑娘您只来了云良阁一回……我是在您走之后才知道此事……” 琼亦打断了她的话:“前些日为什么不说?你既然知道苏长铭就是你杀父仇人,为什么还要帮他害我?!” “我……我……”卫莹嗫嚅着,“我……被他的花言巧语骗了……他说……会给我一大笔钱,只要帮他得到姑娘你……他就,就……” 琼亦气不打一处来,重重甩把袖子,脸色极其难看:“够了!别说了!” “你现在全是咎由自取,我见你家遭遇可怜,好心帮忙,结果差点栽在你手上!”她怒道:“我本意为善,可也不是个没脾气的,如果不是因为小欣是个好孩子,怕她没了阿姐,我真想……真想!嘁!”说罢又是一道满是愤恨的气音。 “你好自为之吧!”琼亦撇下这一句话,推开柴房木门就往外走。 盛玄怨盯着卫莹一阵,卫莹还想再说几句挽留消气的好话,可琼亦走得太快了,她只得怔怔看着冷眼旁观的他。 盛玄怨一句话都没说,随着琼亦离开了,顺手关上柴房的门,锁好了门栓。 * “盛颢!她!……” 琼亦走出云良阁,还是觉得胸中一口气不吐不快,盛玄怨接过话,只说出一个字:“蠢。” “就是!我毫无防备地对她已经够傻了,可她居然蠢到帮着自己杀父仇人,来害满心为她家申冤的我!”琼亦脚步如风,快速穿过车水马龙的街道:“苏长铭的话她也敢信,为什么不信我?” “不过,好在得了些有用的东西……”她说着,从怀里掏出那枚自打借来就没有发挥用场的留音珠,“我用法宝记下了她那段话,这个交到苏家府里,能让苏长铭在氏守台干不下去吧?” 光是揍他一顿可不够,琼亦想要他身败名裂。 盛玄怨答:“能。苏氏最重礼教为人,管束严苛。” 想到上蹿下跳,肆意不羁的苏烨,又想到恶毒下流的苏长铭,琼亦砸了咂嘴,叹道:好一个管束严苛啊! “琼亦,你要怎么对付苏长铭?” 他忽而问,琼亦想了想,答道:“先解了我身上凝固真气的毒吧,我倒没想着立马去报仇,现在身在宜川,惹出事来也没人替我撑腰,我想等听学结束那日,将苏长铭用绳子五花大绑吊在树上,荡他个三日三夜,叫人拿鸡蛋砸,菜叶扔才好呢!” “……只是这样?” 琼亦一怔:“这样还不够吗?” 盛玄怨望着她已经青紫一片的太阳穴,攥紧拳:“他害你至此,差点将你给……” 琼亦半垂眼眸:“嘴上说说,谁都会,我怎么可能不恨他。” 她哑然好久,道:“盛颢,我没杀过人。” 第41章 赠玉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嗯。”盛玄怨应道:“我知道你没有。”他见她额侧肿胀的淤青,抬手要探:“很疼吧?” 琼亦本要说“不疼”的,可见他漆墨般眼底忍下的心悸,并没有躲开他的手,而是轻道:“……疼。” 他眉头紧锁,微微发凉的指节从她眼角往上轻延,轻得都抚不下叶脉上的露珠。朱砂红半褪而去,浅浅淡淡的柔红好过女儿家细心抹上的脂粉,他想,琼亦好像从来都没有涂过这些。 “跟我来。”他说罢,领着她向镇上的药铺走。 “琼亦,你不该帮卫家申冤的。”盛玄怨走在身前,话音平淡如水:“这种事本就吃力不讨好,还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这话听得琼亦耳中生了刺,她脚步顿了顿:“事情都到了这个地步,为何要从头算起?” “我知道我这话有些马后炮,可是,这世上很多事情不是我们能管得来的,有些人,也不值得去救。” 琼亦停下了步子:“也就是说,若你是那时的我,你不会帮卫欣欣,也不会选择帮她父亲申冤?” “对。”盛玄怨回首,停住了身:“我不会。” 琼亦的目光复杂了起来:“你见她们可怜,不会于心不忍吗?” “力之所及,只施小助,我不会将此事查个底的。”他顿了顿,“人各有命,卫莹目光短浅,与她为人出生脱不了干系,或许这就是她们的命。” 琼亦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你这话有几分道理?卫莹自作自受,可小欣一个半大的孩子,从头到尾无辜受罪,她无亲无长,孤苦伶仃,这也是她的命吗?” 在这一瞬,她觉得面前的盛玄怨有些陌生,声音从咬紧的齿间迸出,情绪变化有些强烈:“再者,‘命’?什么是‘命’?人一旦跪下了,叩首了,自甘不起,那才是你口中的命。只要站着,只要去做,我是绝不会认命的。” 她呼出一息,抿紧了唇,紫目中几分寂然:“盛颢,你是个信命的人吗?” 盛玄怨被她这番话活生生定在了原地,他的心脏从未如此剧烈收缩过,在这一霎时中,他从她身上看见了些东西,一些从未在他人身上看见的东西,与往日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好久之后,他启了唇:“……我信命。” “从我记事起,人人都用‘命’字压我,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命’,我怎么能不信。” 琼亦反驳道:“命是自己的,路也是自己走的,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有人,穷尽一生也走不出去呢?” “那我带你走!” 清脆的应答声响起,琼亦拍着胸脯,明瞳中光彩万千,浅棕睫毛微微卷曲,宛如雀羽,她大声说着,声音清亮如许,传到他耳中更如惊雷般,她又道:“我带你走出去。” 此刻,盛玄怨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了。 是她。 “我知道你说的这人是你自己,你是盛氏小少主,肩上担着重任,我也能理解你说出这种话。”琼亦目光如炬:“他们说得又不一定对,再说,就算你命里真的有什么撂不开的担子,你也可以活得潇洒快活啊!” “若是一生被束缚,无法潇洒肆意呢?”他眼底的墨意愈浓:“你说要带我走出去,是要陪我走完全程吗?” 琼亦绕了弯子地回道:“我说的是心路,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能懂吧?” 盛玄怨被反将一军,他装傻道:“我不懂。” “那就当我白说了……”她撇过头去:“反正,帮卫家伸冤,是我执意要做的,被人算计毒害,我只会怪他们恶毒,怪自己不警惕,不会后悔去做这件事。” “袖手旁观任恶人猖獗,逍遥法外,我做不到。” 心念不知从何而起,他想触碰她,她分明就站在身前,青冥色的袍子下是被压系得皱巴巴的深青裙摆,暗白色的袖子从袍袖中露了口,鼓出两团泡泡,真是怪异到没一处可以着眼看,盛玄怨却移不开目光。 “琼亦。”他停顿半晌:“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这句夸赞怎么听怎么奇怪,琼亦瞪大了眼,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红木盒子,递了过来。 “这是什么?” 他道:“玉,送你的。” * 琼亦拿着红木盒,与他在街侧停下。 “打开看看吧。”盛玄怨道。 带着一丝疑惑,琼亦打开了木盒,映入眼帘的是枚雕刻的极其精致的铃兰花,花瓣边缘形似流云,玉色润泽,一看便知是好物,价值不菲。“这是,给我的?” “嗯。” 琼亦将木盒合上,递了回去:“……我不能收。” 盛玄怨挑眉:“是不喜欢吗?” “不是的,盛颢,这太贵重了。”她推辞道:“我受不起。” “受得起。这是我特地托人为你琢的,世间只有你能配它,你若不要,我也不会收回来了。”他话音十分坚绝,又补充着道:“你我初识时候,你遇上邪祟,我还不明缘由地惹了你生气。玉可以辟邪,唯愿你日后再无邪祟缠身,平安顺遂。” 他说得诚挚,琼亦握着红木盒,心间不由得小鹿乱撞。 世间只有你能配它,这种话,他居然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 琼亦拾起玉铃兰握在手中,轻轻摩挲,胡乱想着。 “谢谢你,盛颢。”她道:“我会珍惜的。” “嗯。” 琼亦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那你这月与上月离开学府的好几日,都是为了这件玉饰吗?” “对。”盛玄怨道:“那巧匠居于池山,路途几日,委托他琢玉和取玉,都花了些时间。” 这一瞬,琼亦觉得她胡思乱想的境界属实有些太过高深了,她想过盛玄怨是去见了她喜欢的姑娘,想过他赶回家成亲,想过他因为什么急事不得不走,还想过他已经死了。 却根本猜不到,他其实是为自己准备礼物去了。 “这玉的模样,你喜欢吗?” 琼亦微抿唇角:“嗯,特别好看,我很喜欢。” 听此,盛玄怨淡然展笑:“你喜欢就好。” 这么算来,这是琼亦第三次见到他笑了,她格外倾心于见到他的笑颜,他这副皮相若是眉目含情,笑面春风,堪称一绝都不为过。 可握着玉铃兰的琼亦,现在就已经很满足了。 二人到药铺抓了些消肿外敷的药,还请了大夫把脉探毒,最后依旧不知道让她真气凝固的到底是什么毒,反而被人叹了声:活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看见双双身中乐合欢的人,能扛过这猛烈缠绵的媚药。 两个人的脸阴晴不定,红的红,紫的紫,付完铜钱就离了药铺,半点不加停留。 琼亦跟着盛玄怨回到了宿处,只字不提一路上发生的种种,那突如其来的拥怀,审完话后的争执,以及赠玉时的心悸,怀中多出的一枚小小的玉铃兰,解了她的心结,原来自己想的那些都是瞎猜,盛玄怨走的那么久,都是为了她。 * 她说:那我带你走。 盛玄怨想起这句话,胸口就像是容纳了一点儿火引的荒原,在风海中燃成一片。 “盛颢,你命格如此,此生就当以祓煞驱邪为任,镇压双煞。” “这是你该做的,不论想与不想,你都必须得做。” “这是盛家的命,也是你的命。” “你必须去。” 可她站在身前,拍着胸脯坦坦荡荡地道:“命是自己的,路也是自己走的!” 她还道:“我带你走出去!” 怎么会有人能如此直率地说出这种话的,到底是没被命运磨过,还是真的缺心眼? 他又想:她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欲飞欲停的小雀儿,可自己伸出了手,她又坏心眼地拍着翅膀躲开了。 盛玄怨想抓住这只小青雀。 家中的嫂嫂曾经告诉过他:有了相中之物,万不要多加犹豫,否则下一瞬可能就再也得不到了。 他既然相中,就没有放手的道理。 可比起用网将她捉下,盛玄怨更希望这只小青雀可以主动停在自己肩上。 琼亦:撩拨是会撩拨的,主动是不可能主动的。 回到小院中的她正坐在圆石凳上,等着盛玄怨打开药瓶为自己敷药。尾巴又以为他们买回什么好吃的,在桌下窜来窜去,眼巴巴地盯着桌上那两个药瓶。 盛玄怨打开药瓶,走到她身侧:“来。” 琼亦拨开鬓边发丝,绾在而后,向他偏过头,迎上了自己受伤的半边面颊。她肤色很是白净,并不是冷色,而是带着层似有似无红润气色的柔白,一掐就能掐出水似的,这么一对比,更显得眼旁那块肿胀淤青格外吓人。 他每看一回,对苏长铭的恨意就深上几分。 将略带粘稠的药液倒在并拢的双指尖,他半俯下身子将其涂抹在她的伤处,指腹带着一丝凉意划过,纵使他再轻再小心了,琼亦仍然颤了颤肩膀,“唔。” “疼?”盛玄怨指尖不停,连带着去抹周圈的淤青处:“没事的。” “不疼。”她眼睫低垂,道。 他抹完薄薄的一层药,收回了手,双指与拇指抵在一处轻轻摩挲,那触感轻微,却是像轻风,也能吹得草尖儿乱晃:“还有瓶药得涂。” 琼亦别在耳后的手并没有收回去,侧身的这个角度,更显她鼻梁小巧高挺,睫毛卷曲:“涂吧。” 盛玄怨倒出药粉在手中,往前凑近了身子,将它们撒在她额角眼后上,而后压住自己乱跳的心:“好了。”琼亦转过身来与他相视,露出一个笑容,“谢谢盛颢。” “不……不用谢。”盛玄怨站直身子,有些慌乱地回道。 第42章 驱毒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在二人涂完药的不久后,苏烨领着一人从前厅后门走进了小院里。 盛玄怨有些诧异:“苏烨?你不是要回嘉溪苏家府吗?” 苏烨挑了挑眉:“碰上长老,就托他将话带回去了,也省得我跑一趟,我才不想回去呢!”他又问道:“你们在干嘛?” 琼亦举起桌上的药瓶:“涂药。” 苏烨望着她身着盛玄怨的衣服,“哦——”了声,站在他身后的晏庭深颔首微微欠身:“盛兄,陆姑娘,叨扰了。” 琼亦与盛玄怨点头作应。 “对了,今个碰上长老,他还与我说了那缢鬼是如何处置的。”苏烨向着琼亦道,“陆溪言,那只作恶的缢鬼已经被封印进‘大泽’之中了。” “‘大泽’?” “就是我族的禁地嘛,五族之中不都有这种地方?”只见琼亦从怀中掏出个通体晶莹的圆珠来,苏烨认出这是法宝留音珠,却不知她这是何意:“你这……” 琼亦答道:“算是卫莹的证词,她说一切都是苏长铭干的。” 苏烨懂了什么,顿了顿道:“成,给我。有这个做证据会比我空口说更让人信服,我要苏长铭这厮彻底倒台。”又道:“他这回被揍狠了,肯定会收一阵子再悄悄报复我们,如果他再纠缠你,陆溪言,你千万别再一个人扛着。” “嗯,我知道。” 不明其事的晏庭深只是在一侧静静听着。 “苏烨,你知道有什么毒会让人真气凝固,无法运转吗?”站在一旁的盛玄怨忽而问。 苏烨震惊:“哈?有这种毒?!” 是盛玄怨意料之中的回答,又听苏烨道:“你这么问,是不是陆溪言她中了这种毒?” 琼亦沉默:“嗯。” “这么厉害的毒,我听都没听过,苏长铭是从哪儿弄来的啊?”苏烨双手环在胸前:“我过去听说的那些能让人短时用不了真气的迷药、软筋散,都没说过会有这种效果!” 晏庭深半作思索状,淡淡开口:“不才听闻过一种毒,是会引发这种症状的。” 那三人异口同声:“你知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大漠的毒。”晏庭深浅笑,在琼亦半是急切,半是疑惑的目光中,继续说着:“我是在古籍上看到的,这种毒名唤‘地砂寒’,形如白砂,味带酸涩,中毒时先会让常人身体麻痹,修士无法运功,后会僵化人穴道,落在修士身上,则是凝固真气,如寒冰难移。” 琼亦的经历与他所言一般无二,想来她中的真是这听都没听过的“地砂寒”,头皮发麻问道:“那晏公子,有解毒之法吗?” “自然是有的。” 晏庭深说话时慢慢悠悠的,不慌不忙,苏烨急不过催促道:“晏兄,你快说,别卖关子了!” “好。”他应道:“我记得,此毒性寒,中毒之人无法自解,还需以外力化解。要找一五行通火之人,且修为比中毒者高,助其运功,一日一周天,共需七日,七日之后余毒排尽就好了。” “五行通火……”琼亦口中念着:“修为还要比我高……” 苏烨拍拍胸口:“我啊!我五行属火,修为……”当他对上琼亦的视线后,突然有些尴尬沉默:“呃,咱俩修为差不多吧?……” 晏庭深面带笑意:“我五行通双性,分为水火,陆姑娘若是不嫌弃,也可以来找我。” 盛玄怨默不作声地指了指自己:“我行。” 琼亦犯了难,这是什么叫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眼前三人连带着她,五行全通火!琼亦本不觉得火行有多少的,这么看,她突然觉得火行是真的烂大街,到处都是! 知道驱毒之法后琼亦忙向晏庭深道谢,苏烨眼珠子一转,拍着晏庭深道:“喂,晏兄,咱俩说好要练剑的,没什么时间,这事就交给盛玄怨了!” 琼亦:好突然! 但苏烨说的,也正是她想的。 盛玄怨不动声色地垂下眸子:“行吗?琼亦。” 她故作迟疑地顿了顿,答道:“嗯,麻烦你了。” “不麻烦。” 晏庭深一眼看出些什么,摇头轻笑,又道:“这种毒在江湖流传并不稀奇,只是罕见,陆姑娘是怎么中了这种毒的呢?” “……被人害的,是氏守台一个叫苏长铭的人。” “作为守台中人,手上能有这种毒,确实有几分蹊跷。”晏庭深单手衬在颌下,思忖着。 苏烨道:“西漠那边几月前便不太安分,有谢氏守着不会发生什么大事,我族早已经不与武林之人接触了,苏长铭这毒不太会是从江湖上弄来的。” 琼亦接着问:“你的意思是,苏长铭与昆翟人有些瓜葛?” 盛玄怨沉吟片刻:“多半是。” 苏烨冷笑:“现在中戎剑拔弩张,要是被我抓到他与昆翟往来,与异族勾结,一万个头都不够他杀的。” 他道:“总之,此事慢慢查。”说罢,苏烨转了个话题,脸上的怒意顿时被卷成了痛苦神态,叹了一口气:“兄弟们,没几日就要考核了啊!” 听学的规矩在第一日就说明了,两月一考核,主考经书和文章,也考礼仪和算学。 琼亦的头开始疼了。 “为什么我碰上这么多破烂事,还要准备考试啊?”她在心中哀嚎道。 苏烨闭上眼睛,十分真诚地道:“不过,你们别怕,我会给你们垫底的。”他的笑容甚至带有几分慈祥的气息,直直面向琼亦,双手合十:“陆溪言,你也别担心,就算你的算学烂成了一滩泥,排名也不会比我低的。” 琼亦被一击即中,抱起了脑袋:“啊,苏烨!你好烦!” 要是杨素咏没有说过全科拿甲,琼亦是绝对不会去认真准备的,毕竟一门算学也不至于将她的总排名拉到“甲”下,可是要算学拿到甲,对她来说可比一步登上白石崖,一脚跨过明皎江还要难得多! “怎么办啊?”她向盛玄怨投去了求助的目光:“盛颢,帮帮我……” 盛玄怨看到她这副抓狂又可怜兮兮的样子,就很想笑:“好啊。” * 待到暮风吹拂,二人面上乐合欢的痕迹,终于褪尽了。 盛玄怨送她回了宿处,并依言留下帮她运功解“地砂寒”的毒。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她问。 “你准备好了就行。” 琼亦卷起被子后爬上床塌,拍了拍自己旁边的空处:“喏,来吧。”她脱掉鞋子后盘腿坐着,双手放于膝上,呈入定之态,盛玄怨也上了床,盘坐在她身后。不经意看时,她坐的笔直,颈后有些许细细的碎发没有梳归到辫子里去,蓬松松的,也不乱。 他抬手,双手呈掌状,真气自丹田而发汇入四肢百骸中,再聚于双臂掌间,贴着背向她体内输去,运气之间,隐隐有青蓝光作亮。琼亦感到那股熟悉的清冷真气渡来,本想自己引着真气沿经脉运转周天,听身后道:“把意识给我。” 盛玄怨运着真气游走于她僵住的脉络间,向丹田送去,他输去的真气极多,足占修为的四至五成。一直以来都对琼亦的修为没有什么概念,想着单是为她运功应损耗不了多少,现运完一个小周天后才发觉她正常时的修为虽比他低,在同龄弟子中也算极高的了。 更何况,她的经脉似乎还没完全打通。 “盛颢……”琼亦皱了眉,微微睁开眼来。他的真气流溢于她经络之中,本是清冷的气息,运过舒展后仿佛被火烧过一样。 “……不要说话。”盛玄怨在犹豫要不要帮她打通经脉,暗想:起初修炼时,陆宗主就没帮她打通所有经络吗? 不知陆氏出于何因,也不敢妄为,盛玄怨担心若擅自做主会招致琼亦反感,遂规规矩矩替她运完了那并不完整的大周天。后收手,气沉丹田,意识缓缓回身。 他睁开眼时,屋外已经全黑了,室内三支蜡烛也燃了将近一半。琼亦意识还未回身,定坐在那,他便坐在她后侧方看她。 好久之后意识渐明晰,琼亦调纳了会气息才睁眼,体内原先凝固的真气仿佛融化了些,丝丝游走。“真的有效!”琼亦驱动术法,看自己掌心流动的光纹,大喜,收术后转过身子笑盈盈握住他的手,语调上扬轻快:“多谢啦!” 盛玄怨怕她直接扑到自己怀里来,略向后倾,左手撑在身后与她保持距离:“不用。”他挪了挪身子穿鞋下床,道:“我回去了。” 琼亦忙提鞋,来不及穿好便踏着步子下床:“我送你。” “天黑了,你不是怕黑吗?”盛玄怨见她急急忙忙走到自己身边的样子,像只脚滑的雏鸭。 琼亦穿好鞋,拍拍青冥色衣摆:“你在我身边,就不怕了。” 盛玄怨唇角微提:“难不成你送我出去,我再送你回来?” “外边冷,我就自己回去了。”他拉开门,对她道。琼亦转念间想到了什么,跑至柜子边翻出一件披风,踮起脚给他披在身上,举着手系胸前的扣带:“快冬月了,是冷。”系好后摸了摸领子边的绒毛,笑言:“这样,就不冷了。” 披风上的绒领不知是何种动物的皮毛所制,柔柔地簇在颈边,盛玄怨自己拿手理了下毛领,看她满脸笑意哪里都不觉得冷了:“嗯,谢谢。” 琼亦双眸如弯月,巧笑着:“这么客气干嘛呀!” 望着面前如画的笑颜,他很想揉揉她的头,觉得会有些唐突,忍住走了。 第43章 温习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连着几日的散课之余,盛玄怨都来到琼亦这儿帮她运功驱毒,天黑的一天比一天早了,运完功后屋内两人,小灯一盏,烛火数台,凑坐在一起。 暖灯之下,两人并坐在床沿,若是吟诗作赋,还能称得上几分风雅,可是一块儿码着算筹算数,本有的一点气氛直接垮掉得干干净净。 “我不会!”琼亦崩溃地倒头躺下:“我不会!盛暻,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算得粮产是九千六百两?” 盛玄怨想找出她哪儿算错了,刨根问底,可琼亦已经心如死灰了,她双臂摊开倒在床上,嘴里念叨着:“说不准这次考核后,我就直接被叫回广阳扫落叶去了,师父嫌弃夫人骂,师兄嘲笑师姐厌……” “起来,继续算。”他将她拉起身子。 琼亦扭去一边,连连摆手:“不要不要!你放过我吧!我题都读不懂,脑子都僵掉了!” 盛玄怨无奈地叹了口气,“起来。” 琼亦一动不动。 他有些疑惑:“你说要被叫回广阳扫落叶是什么意思?” 听言,琼亦骨碌一下坐起了身,不知要怎么和他解释这件事,支吾半晌才道:“就是字面意思呀,我如果考核拿不了全甲,会被族中夫人叫回去受罚。” 她顿了顿,又道:“陆氏的几个长老和堂主特别喜欢收徒弟,所以每年五族联谊的听学、武会,名额都被争抢得厉害。去年不是在广阳办了听学嘛,我已经参加过了,所以今年来宜川的弟子本是没有我的,是夫人她想让我听听规矩,才送我来的。” 盛玄怨有些发哑,去年广阳的游学是他亲自推掉的,现在忽而想,若是自己那时候去了,就会早一些见到她了。 “……你想被遣回家去吗?”想到她屡算屡错的试题,他有些沉重地问。 “当然不想了!”琼亦双手攥拳,握在身前:“那样……多丢人啊!” 她其实挺想广阳的,想凼央城的街坊邻居,想阿萝,想师兄师姐,想窗外一眼望见的白崖山,想爬在窗边的地锦,恐怕现在已经落完了叶子,只剩干巴巴的藤。 可是,广阳没有盛暻。 “既然不想,那就继续看算数吧。”盛玄怨哄道:“你这么聪明,怎么会连这个都学不懂的。” “不要不要!”琼亦盖上算学书,随手从案台上抽了一本过来:“咱们先学些别的吧!” 他道:“……行。” 她手上随来的是一本经书,较为晦涩难懂,也是夫子课上拆解教讲最多的一本,二人念着经文,不知不觉就互相探讨了起来:“……重云蔽天,江湖黯然,游鱼茫然,忽望波明食动,幸赐于天,即而就之,渔钓毙焉。不知我无我而逐道者亦然。” 琼亦口中念着:“我本无我……” “我不太懂。”他道。 琼亦随口答:“修法求道,多讲究一个‘悟’字,倘若像那黑暗江水中见着光便求食的鱼儿,只会丧命痛苦,不可强求。” 盛玄怨不置可否的点了点头,思绪忽而散开,回过神来时琼亦已经读完整段了。 琼亦在思索其间的道理,没有留意到他的走神,喃喃低语:“比算学简单多了……” 他不解地摇了摇头,将手里的书卷放回桌上,换了一本来,是手抄的:“你那本只读,但这本经文是得记的,我的字怕你识不出,特地拿了苏烨的来。” 琼亦觉得他这人对自己的字很有自知之明,又有些疑惑:“拿苏烨的来?他不背吗?” “他抄了三遍了。” 琼亦噗哧笑了出来,次次盛玄怨认真严肃地说些离奇之事,她都觉得十分好笑。打开那本手抄经文,字迹誉写的工工整整,很是清楚漂亮。 “哇,苏烨字写得这么好看?” “嗯。” 琼亦念经文念乏了,逮着空子就岔开话题:“他是有练过吗?” “有吧。他小时候犯了家规就得罚抄,抄的丑了就得重抄,抄了十来年,字倒是练的又快又好。” 琼亦捧腹笑了好久,缓过来后擦了擦眼角:“盛暻没和我说过你小时候的事呢。” “我幼时没什么趣事,很无聊。”盛玄怨道:“每天都在山上练剑。” “真的?”琼亦挑起唇角。 “真的。” “那你和苏烨怎么认识的?” “幼时,父亲四处参加商谈常捎上我,某一次,正好遇上了苏宗主带着苏烨,同他相识做了朋友。”盛玄怨合上双目:“这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也是那一次,父亲手上出了急事,将我忘在了扬城,他回到盛家才发现我丢了。”他见琼亦一幅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儿,扯了扯嘴角:“好了,不说了。” 话到一半,琼亦正好奇时他却戛然而止,她十分不愿,撇嘴推推他:“还没说完呢!继续说吧。” 他只看她,不再开口。 那日,他第一次看父亲用剑,剑气如虹,横贯天际,也是第一次见到父亲一脸阴鸷的模样。于他而言,父亲平日里不过是冷着脸,不怒自威罢了。 盛玄怨仍记得他那时说了什么,即使忙着跌跌撞撞扑进他怀里,那句话,还是记下了。 “没有阿娴的扬城依旧是扬城,江湖却不再是江湖了。” 至今,盛玄怨也不知道这其间发生了什么。 思绪从回涌的浪潮中脱离,他道:“我不记得了。” 琼亦知道他在敷衍了事,哼了一息,“这种时候倒不记得了,我自己背书去!” 盛玄怨想留她,可她溜得倒快,一下子就从床沿闪到了小桌旁,手中捏着书本嘴里念念有词,全是拗口的经文。“好吧,那今日就先到这里了,我明日再来。”他说着,起身收捡书本,在桌上放置的井井有条,后向她挥手作别,提着小灯出了房门。 琼亦半扬着头向他招手,示意“明日见”。 屋外冷风阵阵,可盛玄怨并不在意吹一路的冷风,他打心底喜欢这样的独处,看她坐在身旁凑著一起谈话,心里的欢喜都能溢出来。她眉眼里的各种情绪,或笑或佯嗔,都能让他在意好久。 要是时间再长些就好了。 * 琼亦体内的寒毒在运功的第五日就全褪去了,真气不但恢复如初,在与盛玄怨共行功法中,修为更是猛地涨了一大截。 噩梦般的考核如期而至。 放榜的那日,陆漓和杨小思跟在琼亦身后,去学堂前的公栏中看名次,弟子们将公栏围个水泄不通,琼亦挤不进人群中,又因为个子低踮起脚尖也望不到。身边的陆漓闭着眼一个劲地念着些祈福咒语,琼亦恼道:“小七别念了,快睁眼帮小思看看,也帮我看看。” 陆漓睁开眼后远看公栏里的名次:“师姐,我也看不到!” 杨小思双手合十:“谢谢师姐,其实我并不是很想知道。” 人群嘈杂,前边见到排行的人,有欣喜叫好声,也有泄气声。 “琼亦。” 是盛暻的声音。 琼亦眼睛一亮向前挤去,盛玄怨站她身前莫约三尺远,回首看她,跨过拥簇的人群向她伸出了手。琼亦握住那只手,经众数子弟才走到他身边:“人好多……” “嗯。”盛玄怨握紧她的手。 我在哪呢……琼亦目光极力在刻着姓名的木板上寻索,前边还有几人挡着,看不见下边的名字。 “盛暻!”琼亦晃了晃他的手,高兴叫道:“你第二呢!” “嗯。” 木板上刻着清清楚楚的,位居榜二:盛玄怨,甲等。再向上看去,盛玄怨名字上面的,位居榜首的一栏赫赫应着:晏庭深。 晏庭深竟是榜首。琼亦心想着砸了砸舌,继续找自己的名字。 “位九,甲等。”盛玄怨手指回扣住她的手,道。 她不可置信:“我也是甲吗?” “是。” 琼亦紧紧握住他的手,抿着嘴儿漾出一个好看的笑靥来,眼里水灵灵的满是欢欣,他一时间不觉看得失了神。 “这还要多亏你陪我恶补了!” 盛玄怨微微偏开头,遮掩半红的耳面:“不用谢,是你自己努力。” 她嘿嘿一笑,又道:“我帮师弟师妹看看,他们指不定还没挤进来。”琼亦找了好久,在中游靠前找到了杨小思的名字,在中游靠后找到了陆漓的名字,意外的是,在榜尾处看见了“苏弋阳”三个大字。 诶? 当真垫底吗? 一众弟子们看完成绩后散了,又有新的弟子急于知晓结果而聚来。琼亦出了人群对站在远处的陆漓招手:“小七,你七十多。” 陆漓忙问:“小思呢?” “她五十冒头。” 陆漓一脸祥和:“完蛋了。” 杨小思乐道:“噢耶!” “我记得夫人只对我和陆阑珊的考核作了要求,似乎没要求你们?”琼亦回忆着从陆家走时杨素咏的嘱咐,只听陆漓默默道:“我和小思打了赌,要是考差了就帮她做两个月的差事。你看这人现在开心得成了什么样子……” 他又问:“师姐,你呢?” 琼亦偏了偏脑袋不自觉向盛玄怨看去:“运气好拿了个全甲,陆阑珊还在我后头呢。” 陆漓大惊,自家师姐能拿全甲,是将那要人命的算学学通了吗!只见她站在盛玄怨身侧轻轻哼着歌儿,满是笑意。 坏了。 他一拍脑袋:师姐好像要被这个人拐走了。 第44章 试剑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陆漓并不讨厌盛玄怨,也远谈不上喜欢,只是觉得他这个人很难接触。 在他印象中,自打盛玄怨从缢鬼手下救了自家师姐后,他们俩的关系一直都不错,也不知什么时候好成了如今的模样。 难不成前些日的传言,要成真了?! 他低头握拳,自语惋惜:二师兄,你好像已经晚了一大步啊! * 陆漓想和盛玄怨谈谈。 这日课后,他推掉了杨小思的邀约,也推掉了认识几名弟子的练习邀请,在课室门口堵住了盛玄怨。 当他堵在盛玄怨面前,对上那双如墨般凌冽的眼眸的一霎,内心顿然惶恐。 这人看着就很不好惹,为什么要来勾搭我家师姐啊!陆漓在心中愤愤地想。 “小七!你今天怎么在这等我?”盛玄怨的身后探出了琼亦的脑袋,她走上前来迎向自家师弟,笑问。 陆漓如实回答:“我是来找盛公子的。” 盛玄怨皱了皱眉:“你找我?有什么事?”他随口一问,声音压得很低。 陆漓立马改了口,怂道:“……不是,我是来找我师姐的。” “找我的呀!”琼亦说罢,回身向盛玄怨道,“这样的话,我就先和我师弟回去了。” “嗯。”盛玄怨点头,他心中清楚,寒毒已祛除,考核也已经结束,自己早就没有正当借口去她那里多待了。 陆漓领着琼亦往外走,他眼见走出一段距离,四周也见不到什么人了才贼兮兮地问:“师姐!你怎么和盛玄怨这么要好了!看公栏时那么多人在旁边,你二人还手拉着……” 琼亦先是一惊,而后嘴硬道:“怎么了嘛?这有什么问题?” “师姐……你不会对他……” “你还管我的事呢!你自己的那根红线都扯不清楚,倒来问我了?” “我的红线?那是什么?” 琼亦哑然,又听他问:“师姐,是我猜错了吧?你二人只是关系好……” “你没猜错。”她的声音明朗清亮,截断了陆漓的问话。 陆漓瞪大了眼:“盛公子他对你来说虽有救命之恩,可他一不体贴,二不风趣的,有什么好的?依我看……” “他很好。”琼亦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他对我很好的,谁说他不体贴?他不对旁人体贴,可是对我体贴呀!我上回……”想到在茶庄后发生的那些不宜说的事,她改了口:“我这回能拿全甲,都是他陪我苦读,教我算学,日日到深夜呢!我算错那么多回,他从没说过我笨,要是放家里,大师兄都能把我骂个几轮!” 陆漓瞠目结舌。 “再说,来学府这两月有余,不也有互生情愫的弟子嘛!我知道的就有两三对了!还有去年,到咱家游学的粥粥和许什么来着,人家都已经结成道侣了,也不见旁人说什么。” 听琼亦一股脑地说这么多,陆漓确信了她是真的对盛玄怨起了念,而且念头不小。 他从没见过自家师姐这般说过一个外人的好,不过,既然是师姐说他好,那肯定差不了的。 毕竟师姐从来没有这样夸过陆旭。 “好吧,师姐。我也不是瞧不上盛公子,就是担心他会欺负你,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我肯定帮。”说完后在心中暗道:二师兄,对不住了。 琼亦喜笑颜开:“好小七!靠谱!” * 已入初冬,一日更胜一日寒。 琼亦一如既往去南山脚修习时,却见今日居然多出一人。苏烨正在和盛玄怨试剑过招,人影交错,剑光刺目,点到为止后二人收手。 “怎么样,陆溪言?”苏烨笑问:“倘若我同他在赛场上交手,你觉得我有几分把握能赢?” 琼亦很实诚:“感觉你赢不了。” 苏烨很是鄙夷地“呵”了一声。 盛玄怨看了看苏烨,“四成把握。” 听此,苏烨笑道:“你倒是知道夸我!我自己估摸着不足两成,怎么样,我的剑是不是比以前更快了?” “嗯。”盛玄怨点了点头,“你进步很快,我若没有修为优势,不一定敌得过你。” 听着闲谈中,琼亦想到了什么:“苏烨,你那排名?” “我?正常。”苏烨握着掠风,漫不经心地道:“考繁文缛节的试题,浪费笔墨,小爷不写。经文作书,纸上谈兵,小爷不用。” 琼亦听他满脸正色的胡扯,连咳数声,苏烨笑出了声说道:“我一直发挥稳定,盛玄怨嘛……” 他目光落在盛玄怨身上:“哈哈哈哈苍天有眼,他终于不是榜首了。哈哈哈哈哈哈!” 盛玄怨挤出三个字来:“……你还笑。” 见他如此,苏烨笑得更甚了,凑去同琼亦道:“他这是气不过的,才大早上拖我出来练剑。别看他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其实对排行在意的可紧了。” “幸好这不在他族中,不然拿不到榜首他得挨训,早提醒过他晏庭深勤奋肯学,这不,被比下来了!”苏烨耸了耸肩,好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盛族主母沈微对膝下三子是出了名的狠,琼亦是知道的。 盛玄怨不理会苏烨,对着琼亦道:“不是我叫他来的。他自己打算办个擂台比武,是来同我拆招的。” “比武?苏烨是准备招亲了吗?” “呸!呸呸!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你见过男子比武招亲?再说本少爷我还用得着这?喜欢我的姑娘几只手都数不过来!” 琼亦探手远眺,对着天上瞅了半天:“我怎么瞧见天上有只牛,噢,原来是苏烨吹上去的。” 苏烨被她这话气的笑了,仰着头故作深沉道:“我可不吹,是你不懂欣赏,看不到本少的魅力!”他又道:“想办会武赛是因为我天天和晏兄打,打来打去都熟悉彼此的套路了,没个新鲜,想着各门各族,武学都不尽相同,不如请大家一块来,也能磨磨剑,长长眼。” 他伸出两根指头点着:“我都想好了!在镇子上租块地搭建擂台,再从苏家召几个年长的族人做裁判,比试交压金,台下押注回本,万金战捞油水,善后的杂事请镇子里的短工就好了。” “上回和晏兄在镇子里打了一架,一群人围观,都拍手叫好,估计也是看个奇。所以我想啊,届时会武赛腾个观战处,不出意外十里八乡的人都想来凑个热闹,人多生意也好做,等武斗结束,带你们去喝酒!” 琼亦本是带笑随便听听,见他说的认真,估摸着是真想筹办比试,沉吟道:“如果只是自己筹划,诸事繁杂,定不会像你想的那般简单。更何况开赛之后,以你的性子估计埋头武斗,出了大大小小的乱子不会想管的。” 盛玄怨点头:“我也是同他这么说的。” “啧,也是。”苏烨环手在胸前,踱步思索。 “比武大赛此事,建议你同苏宗主商量。”盛玄怨支着手坐起,抿了抿唇:“若是行得过,他自然会支持你。” 苏烨皱眉:“盛玄怨,他以前就和我说仗剑论道是交不到知心朋友的,我偏偏不信。” “他古板的紧,认定事就不变了,我得证明给他看看,以剑论心是行的。学院里的子弟,江湖上的游客,赤诚相待,怎会交不到朋友。别人可以不信我,你得信!” 盛玄怨与他对视良久,点了点头:“我从没说过不信你。” “好兄弟。”苏烨笑着拍了两下盛玄怨的肩膀,“那说好了你来争擂主,认真打。”后目光转投到琼亦身上。 “那我呢?” 苏烨支吾片刻:“……强的话和我组队,弱的话送去对面当托。” “别瞧不起人,我才不弱!”琼亦站起身子道,气势不小。 没有见过琼亦使剑,倒见她几次受难,苏烨当真不信连鬼都怕,连苏长铭都对付不来的小丫头有多厉害,多半是嘴皮子上用功夫。早上问过盛玄怨后,他说自己没与琼亦拆过招,但她修为不低,剑法很稳健。 “来来,陆溪言,咱们比两招,你可是一早就答应过我要和我打的。”苏烨抱着剑对琼亦招招手,两人退开几丈远。琼亦拎着弦歌剑:“好啊!别让着我。” “那是自然!” 苏烨抽出掠风剑便向琼亦冲来,剑光飞泻,琼亦自知不能硬碰,点地轻功越起飞到他身后,蓦空一斩,苏烨转身接剑,反手挑过一个剑花刺来,却是刺空了。 他惊想:是虚影吗?好快! 这是苏烨的第一个念头,再反应时已不知琼亦去向,回身张望只见正上空明晃晃的剑刃斩来,伴随着一声清喝。 有诈!苏烨听身后有破空声,细小不易辨别,他发现端倪反应迅速,当即放弃抵剑而上的念头,错身后撤,接下了身后琼亦刺来的一剑。 远处旁观的盛玄怨第一次在实战中见琼亦使剑,苏烨的招数套路他很熟,简单来说便是剑快,别人出一剑的速度他能出三剑,剑剑紧逼,武风犀利。他真气水平并不比自己高,可是很会打架,反应奇快。 更让盛玄怨出乎意料的更是琼亦,她与苏烨过招游刃有余,直是要压他一头的气势。 她移动速度好快,人快于剑,出招干净利落,节奏把控很到位,声东击西的打法也用的极好,盛玄怨心道。 他看着时,眉头微微皱了起来:只是,她力道似乎有些小,完全控不住苏烨的剑路,这样下去,随便一个失误就会拖下节奏。 不知下一剑会从何处刺来,苏烨明面上只顾接剑防守,心底却是思考着该如何止下琼亦的移动。他擅长突进与爆发,拖的时间长了反而对自己不利。 恰好,琼亦也是如此。 弦歌剑弹开掠风,轻巧地化去剑身内力,琼亦持剑回身,斩过一道剑气后立刻向后方闪去,苏烨避开剑气向她逐来,她见机蹬树跃起,借俯冲之势压下一剑。 苏烨抵住剑身,想着正面受下这一剑时,琼亦却以弦歌剑韧性弹开,从他头上空翻过去了。 陆溪言还真是不按常规出牌啊! 苏烨咧嘴大笑,掠风在手中翻转,剑气如浪潮般接连不断涌来,连绵不绝的剑光与苏氏花剑的风格近似,又仿佛多出了些什么。琼亦猜测多半是自创招式,挥舞弦歌与剑光正面匹敌,剑剑精准斩裂苏烨剑气,自己却手指颤抖,有些握不住剑的势头了,立刻退远几丈拉开距离。 “怎么样?”苏烨笑问,眉宇间神采奕奕,显然是打出了兴致。 琼亦压着剑尖:“很厉害。” “别分神。”盛玄怨提醒道。 听到盛玄怨的声音,琼亦下意识回头看去,却听掠风闪过,苏烨不知何时到了她的身侧,一道红光剑花旋身而过,差点中剑落败,好在她错身格下,“苏烨!你使诈!” 苏烨无奈半摊手,道:“是盛玄怨正大光明说话的,关我什么事?”说罢弹开她一剑,大笑:“比试时自要心无旁骛,你回头看他一眼,我一剑可就过来了!” 第45章 过往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的脸涨得有些发红,提剑就向苏烨冲去,苏烨见她被自己随口一句话就激得乱了套,脸上笑着,手中的剑越发越快了,掠风之上透出红色剑气,在腕间翻飞中化作花来。 “叮——”地一道脆响,苏烨看准时机,以极其刁钻的一个角度直刺向琼亦。盛玄怨看得心中一紧,不想琼亦一手捏着剑诀,抵在弦歌剑身之上,用那一寸多宽的银色剑刃硬生生挡下这一击。 苏烨挑起眉头,“嚯”了一声,而后真气迸发,以刺转剑为上挑,打了一个猝不及防,琼亦主动松手丢开弦歌,银晃晃的短剑被击飞到了空中。苏烨以为是自己将她佩剑挑飞的,只想着乘胜追击,笑喝道:“陆溪言!我赢了!” 在场三人都是“凝气”阶的低阶修士,无法以真气驱动外物,武器脱了手,无异于宣告着比试的结果。 琼亦并不多言,只是双手施法,五行火术简单挡下两招,而后见弦歌即将落地,点地移步至佩剑旁一脚踢上剑柄,旋身接剑舞出一道白芒。她的步法太快了,快过苏烨都没能看清弦歌剑是如何重新回到她手中的,抵剑接下这一击时,琼亦又是银剑流光,人影快过剑影,当他接下剑光时,琼亦的剑已经直指他的胸口,离衣衫不过一根发丝的的距离。 “如何?”琼亦扬头轻笑,神采飞扬:“赢的是我。” “啊?”苏烨弹开她的剑,恼道:“不算!这不算数!” 盛玄怨走上前来:“不错,很精彩。” “苏烨,你可别输不起啊!”琼亦笑着将弦歌收回剑鞘中:“输给我又不丢人,不信你让盛暻来评评理,我可是赢得很彻底的。” 盛玄怨点了点头。 “哇!我刚刚都没看清你是怎么接到剑的!”想来方才她那踢剑接剑后的漂浮步法,苏烨仍头皮发麻:“陆溪言,你这是运气好!” “什么运气,是实力!” “好好,是实力!”苏烨妥协了,咂舌道:“说实话,你动作真快,我还是第一次碰到行动能有你这么迅速的!要不是我反应还行,前两剑都应对不下来,咱俩到时候组个队吧,二打二只要不遇上盛玄怨晏庭深,稳赢!” 琼亦愣了愣:“我和你?” “怎么,你不想啊?”苏烨瞄一眼盛玄怨,笑容中带了一丝玩味:“陆溪言,你看咱俩打架都是靠速度这一挂的,思路也差不多嘛,我打爆发,你游击消耗。” 他又问:“你是不是想和盛玄怨一组啊?” 琼亦不说话了。 苏烨双手一拍:“感情是剑客的大忌!你刚才为什么差一点输给我?不就是因为盛玄怨在扰你的心神吗?你和他一组那岂不是乱了套?” “什么啊!你别乱说!” 她喝声时,回头偷偷看了眼盛玄怨,他正垂着眼帘,眸光微滟。 他道:“苏烨,别这样说。” 琼亦偏过了头去,故意板着脸道:“这样吧,此事我考虑考虑,苏小少爷就负责回去等我的答复!” “噫!还摆起架子来了!”苏烨连连摇头:“那请你好好考虑噢,毕竟你族中来的师弟师妹们修为和你差挺大,没法和你打配合吧?” 这倒是真话。 “那你是和晏庭深一组?”琼亦望向盛玄怨,问。 盛玄怨怎么可能不想和她一组,可赖不过昨日已经与晏庭深谈妥了,回道:“嗯,苏烨与他配合上出了问题,让我试着磨合。” 琼亦咋舌:“难怪苏大傻要找我。” 盛玄怨又道:“不过,双人赛的搭档并不是固定的,你若想与我一起,也是可以的。” 琼亦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来,她握着剑:“好啊!那盛暻要和我过几招试试吗?” 盛玄怨拒绝的很果断:“不了。” “为什么?” 沉默了会他才开口:“……刀剑无眼。” 苏烨啧啧两声:“敢情打我的时候就有了眼是吧?不就是舍不得……” 听苏烨在一旁添油加醋,琼亦小脸没由来地发热起来,对苏烨训道:“还不是因为你话多遭人嫌。” 盛玄怨应了一声。 “哈?我话多她话不多?这就是你对待兄弟的态度?”苏烨奇道,他别好剑挂在腰上,掸掸身上的灰:“罢了罢了,我算是看透盛玄怨你这人了,时候不早,走了,上课去。” “走吧。”盛玄怨对琼亦道,琼亦没和他对眼,低着头顾自向前走。 他想了一会,却不知要和她说什么。 琼亦暗自想的早就不是“刀剑无眼”和“舍不得”了,她的胜负心开始作祟,心想:盛暻不会是瞧不起我才不想和我打的吧? 琼亦开始想和盛玄怨正正经经地比上一场。 而且,她要赢。 * 几日课余时,琼亦一如往常去洼村中看望卫欣欣,顺带着去照顾她与小宇的王婆婆家帮些忙,干些农务。 她不是个喜欢迁怒于他人的人,卫莹做的事与她妹妹没有干系,所以,她还是照常对待这位小女娃。 过去时,她是一个人去的,现在多了一人陪她,那就是嘴上说着放不下心的盛玄怨。 盛玄怨第一次陪她去干农活,纯粹是在帮倒忙,将一切都弄得一团糟,反而让琼亦认识到了他当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 好在这人学东西学得很快,洗衣做饭看一遍就会了,也不用她多教,十分省心。 只有一件不让她省心的事,那就是小宇似乎很讨厌盛玄怨,每回他来了,他都没个好脸色,眉头耷拉得像是坡地,一路滑到底。 这日,盛玄怨终于按捺不住心间的疑惑,开口问她:“琼亦,你为什么经常来帮卫家这个孩子,是有什么原因吗?” 琼亦怔了怔,笑道:“心善这个原因,不够吗?” 盛玄怨没有接话了,好久之后,琼亦才缓缓悠悠地拉开了话匣子:“其实,也算是有别的原因吧……” “小欣这样孤苦无依的日子,总会让我想起我小时候,想起我和阿萝。” 在她往日的只言片语中,在盛玄怨的印象里,她小时候过得很不好,很艰苦。 “盛暻,你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有个叫阿萝的姐姐吗?” “记得。” 琼亦想提起唇角,但是一点笑不出,语气里全是怅然:“之前没和你说清楚,其实阿萝并不是我的亲姐姐,我们没有血缘关系。但她待我很好很好,什么事都最先考虑我,向着我。” “阿萝不姓陆,她也不是陆家人。” 琼亦说出“也“字之后才想起自己叫陆溪言:“……我却是了。” “陈伯是阿萝的外公,他把我带到陆家养大,小时候的事我记不清了,只知道陈伯是在陆氏门外做活的,做那种粗活累活,为了还债。” “债是阿萝的爹娘欠下的,他们四处借钱打算做生意,商船出了意外,连人带财一起没了,只留下一屁股的债和尚在襁褓中的阿萝。” “陆氏还算好的,没算利息,可那仍是一大笔钱,陈伯就在广阳留了下来,他得带两个孩子,不适合四处奔波的工事,一边照顾我和阿萝,一边攒钱。” “我记得他以前好像说过,在阿萝及笄那年他就可以还完所有的债,然后带我们一起走江湖,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他却在阿萝十岁那年去世了,没等到他最疼爱的外孙女及笄、嫁人。” “陈伯患病,我至今都不知夫人为什么要把他关着不许人靠近,一直到他咽气。我和阿萝没见到他最后一面,甚至连骨灰都没拿到,更别说下葬入土为安了。即使这样,阿萝还是给陈伯打了口棺材,修了坟,请人做丧,花了不少银子。” “陈伯去世后,我和阿萝是凼央城里的父老乡亲一人给一口饭吃养大的,吃的百家饭,穿的百家衣,那段日子真的很难熬,如果不是我和阿萝互相陪伴,如果不是街坊里的好心人,我们可能就留在那时候了。” “所以,我不想看到小欣因为家中的巨变,受苦受饿,曾经有那么多人帮过我和阿萝,我现在只是在做和他们一样的事罢了。” 盛玄怨想不到她帮卫家至此居然是因为这个原因,听她过往的经历,心像是被人揪了一把似的。他从来都没有尝过这种世事疾苦,他一直都是一个人,为了成为另一个人而修行,这种苦痛在生死面前远不值一提。 “好啦!原因说完了。”琼亦抬眸,露出了一对小虎牙,与他对视后“噗哧”笑道:“怎么苦了吧唧的表情啊,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我说过的呀,我现在过得很好了。” 她总是这样笑着,明明吃过那么多苦。 “你说你是陈……伯带回来的,那你父母呢?”他问。 琼亦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不知道。” 我没有父母,是个孤儿。 她想这么说时,却换了副说辞:“还在找呢,总有一天,我会找到他们的。” 盛玄怨终于听到了她从来不曾提及的身世,本有的安慰在此刻变成了许诺:“嗯,会找到的。” 第46章 会武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苏宗主准许了苏烨开设会武赛的请求,一切事宜皆由苏烨操办,只要求会武赛结束后他即刻返身苏氏本家听学。 集学是苏烨执意要来的,面对父亲提出的要求,他欣然应允。 接连着几日,便是搭建擂台、处理各项事务、以及散布消息,筹办过程比原想的更加复杂,苏烨忙的焦头烂额,最终在苏家的扶持,盛玄怨几人的帮助下安排妥当。因为其间杂事诸多,使得四人练习磨合的时间很少,最后连琼亦也不得不调侃:“真想找人比试的话倒不如直接约架,何必如此大费周折,你瞧瞧苏烨都累成什么样了。” 集学弟子们倒对几日后开办的武试兴致极高,大部分弟子们都是抱着打两场玩玩的心态,想来见识见识当今年轻一辈的高手,少部分人纯当找乐子,奚笑着苏烨能整出什么花样。 这种话传到了苏烨耳中,他大笑,言:能整出什么样,等着瞧不就行了。 就这般,三日后,会武赛开始了。 打着响当当“北山第一剑”名号的岳桓,收到了最多的请战帖,足足有二三十封,名号不怎么响亮的盛玄怨,倒也收到了不少的请战帖,总共十三封,单是岳桓一人就给他写了七封,琼亦送上了一封,其他杂七杂八,根本没见过面的弟子陆陆续续补了五封。 琼亦看着他收到的战帖,失笑:岳公子还真是诚心,知晓了会武赛后每日都来给你送上一封,生怕你忘记。 岳桓乃是岳家长子,是北山此代中修为的佼佼者,相貌潇洒帅气,身姿高大魁梧,为人沉稳少言,在众人眼中,他与盛玄怨当属一类人。 盛玄怨揉了揉眉心,他倒不是什么好战之人,与其说不好战,还不如说完全不喜欢比武,可既然他收下了战帖,自然会去应。 话转回眼前,岳桓站在赛场外的另一段,遥望着盛玄怨,眼下有着按耐不住的波澜,盛玄怨并不示弱,与岳桓相视。苏烨顺着他目光望去,笑道:“哟!岳桓气势逼人啊,你可别第一场就被打下去了。” 晏庭深在一旁笑而不语。 盛玄怨收回目光,环视四周,在围观弟子中看见了琼亦。她挤在人群前,身旁是她的师弟师妹,正远远向自己招手,又接连比划了几个动作,大概是在替他助威。 盛玄怨缓步走上擂台,于此同时岳桓也登台,立在台上另一侧,他负着一把重剑,剑宽半尺有余,长有三尺,刃钝却泛着凶杀之气,一瞧便是见过血的,是典型的岳家剑。 “子鼎剑,剑沉如鼎,其身刚韧,剑芒之利远胜其刃。”晏庭深道,“看来不会很轻松。” “正知道那岳桓是个武痴,实力非凡,我才特地安排在首场。”苏烨远观赛场,双手环胸笑道。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各家子弟外,也有相当一部分是青枫镇上来凑热闹的居民。 “快看啊,是盛玄怨和岳桓!” “哦豁!这么大阵势啊?今个儿不是第一天?” “听说还是第一场呢!” “有意思啊。” 人群嘈杂着,将目光凝聚在擂台上,台上裁判见二人登场后,击锣以示比试开始。 随着锣鼓声“铛——”地响起的那一刹,盛玄怨抽出承影剑踏步而上,剑光犀利,出手干净利落,不留任何反应的机会。岳桓显然起手就落在了下风,子鼎重剑挡下,被迫后退。 见此,盛玄怨乘胜追击,剑风凌厉,犹如雷光电闪般迅猛,岳桓舞剑相格,催动内力后剑芒大盛,接下寒光后借用重剑之势向前斩去。 这一斩似泰山倾轧,威力不凡,盛玄怨呼出一口浊气,凝神于剑,直直迎了上去,承影剑透着些不显眼的青光,与子鼎剑轰然相撞。 二剑相抵,胶持不下,盛玄怨振剑一转,岳桓见势不对弹开承影剑,子鼎剑向前猛劈后离手,人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躲开几道剑气立即落地,握起大剑又是一道横斩,借势的斩击竟与盛玄怨刺来的一剑威力相当,岳桓一震,后撤与他拉远了距离。 围观席哗然:“怎么回事!居然打得有来有回!” “什么有来有回,你没看到是盛玄怨占了上风吗?” “才开场呢,不急,慢慢看。” 台上。 岳桓脸色微凝,沉声道:“霁尘剑术,果真名不虚传。” 盛玄怨手上挥剑不慢,吐出二字:“谬赞。” 岳桓提剑冲来,一手捏诀,剑光分散,呈多剑之姿,他猛地跃起,从空中劈下一剑,剑光快于人身落地,盛玄怨迅速相避,躲下那些真气凝成的剑刃,闪至岳桓身后时,真气聚于剑端,剑芒青光刺眼,向他击去。 好快!岳桓咬牙:不可能全躲下了! 他旋身挡下部分剑气,被余波震得一连几个空翻向后倒去,子鼎剑猛地杵进擂台地一尺才稳住身形。 剑身威力与我不相上下,速度居然还能这么快?岳桓心头一沉,他本以为自己的重剑修炼到了这种层次,与这从不显山露水的盛玄怨而言,不说让对方感到棘手,至少实力相当、难分伯仲吧?没想到仅仅是几招,自己的颓势竟如此明显! “不是吧?岳桓不是号称北山第一剑吗?” “说不定是自封的呢!哈哈!” “别说风凉话,是对手难缠吧。”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二人对彼此剑术都不熟,岳桓算是踢到铁板了。” “没想到盛玄怨居然如此难对付……” “……” 岳桓方才稳住身形,抬头便见盛玄怨提剑刺来,当真一口喘息的机会都不肯给自己。见此,他嘴角上挑,后化作大笑喝道:“哈哈哈哈!盛玄怨,这场找你打可找得真是太对了!”踏地而起,地面裂纹横生,二人剑剑相撞,火星四溅,一时人影交错,打得酣畅淋漓。 “这一式,何名?”岳桓化下他森森剑气,问道。 盛玄怨冷叱答:“霁尘剑第一层第一式,‘横栏’。” 远处围观众人们炸开了锅:“第一式?未免也太瞧不起人了吧?” “第一式?怎么可能?” “激将法吧?” 岳桓脸色一沉,战至此时,他的真气已耗得只剩四五成了,听得此话更是面带怒色,见面前之人毫无破绽,大剑斜挑,逼得盛玄怨不得不后退闪避,而岳桓身子晃了晃,见此破绽,盛玄怨挺剑疾刺而出,他却倒了身向后退去。 盛玄怨瞧他虽面露疲态,却不至于接连后退,眉头拧住,忽觉有诈。岳桓重重踏在地面上,他握紧手中大剑,合上双目,一股劲风从脚底骤起,霎时间已自身为中心向外掠散,盛玄怨身形一滞,他后撤一步稳住身形,才知晓自己已经被诱入剑域之中。 苏烨看见盛玄怨动作放慢了不知几何,惊道:“这是什么?是‘剑域’吗!……” “岳家人才辈出啊。”观战的苏家长老捻着长须,叹着。 岳桓深知自己剑法的劣势,虽有强攻与强守之能,却难以限制住对手的行动,特别是对上速度敏捷的子弟。他自幼以练剑罡之大成为目标,潜心修炼,终成以剑罡化形剑域。 “师姐,这……”陆漓瞠目结舌。 琼亦也是第一次见如此招式,她攥住了拳,目光一直落在盛玄怨那一动不动的身影上。 身体很沉。 盛玄怨握紧承影剑,却觉身有千斤难以动弹,眼前岳桓一步步走来,耳边尽是剑刃划过的割风声。“能让我使出这一招,盛兄真当乃青年才俊中的佼佼者。”岳桓呼吸粗重,好久才能平缓下来,他握紧子鼎剑疾斩,盛玄怨举剑相接,因剑域之压速度极慢,勉强挡住了这一剑,后退的步子也极难提起,俯身向避后根本顾不上进攻,招招御守。 又是一记重剑斩,盛玄怨已在躲避之中粗略观察了剑域,之中是岳桓真气所化的剑风,而域壁则是剑罡。 在剑域中击败他,似乎会有些吃力,还会受伤,不划算。盛玄怨心道,如果只是剑罡的话…… 他极力催动体内真气,强行摆脱剑域威压后压住岳桓两剑,深吸一气,叱喝一声,抬手剑斩。 “嚓——” 岳桓大震,仿佛听见瓷瓦碎裂,在身前一片片落下,归灭于虚无,再想上前早已来不及了。 难以置信,又无可奈何。 “‘一线天’。”盛玄怨淡淡道。 岳桓知道,这是盛家霁尘剑破空境界的最后一式,他在渐消去的剑域里将子鼎剑缓缓纳入剑鞘。 “我败了。”岳桓道。 “倘若我最后那剑迟了一刻,败的便是我了。”盛玄怨道:“岳桓兄,你很强。” 岳桓大笑,“过奖了。”而后收起笑容,正色言:“盛玄怨,你藏得真深,往后我会一直拿你当对手的。” 盛玄怨挑眉:“想拿我做对手,就先在修为上压我一头吧。” 言下之意是,此时的他并没有拿他当作对手。 岳桓面色一黑,转身走远。 在裁判敲锣,登记胜负后二人离场。观者们自然是看的饶有兴致,谈论着那出人意料的剑域,以及最后斩裂剑域的那一招。 苏烨伸了个懒腰,道:“如此招式不留在后面做底牌属实可惜。” “二者皆是吧?”晏庭深望着将要开始的下一轮比试,“日后不论是谁对上岳桓,都会留心那一招了。” “是啊,不过他只用了这一场,看不出什么端倪。盛玄怨可要难针对多了。” 琼亦见裁判宣布胜负后,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她同身旁的杨小思和陆漓嘱咐两句后穿过人群去找盛玄怨。 盛玄怨并未走远,听身后熟悉的脚步声回头等她走近。 “盛暻,你不要紧吧?” “没事。” “你要回去了吗?”琼亦蹙了蹙眉。 “你不留下多看一会比试吗?”盛玄怨反问她。 琼亦摇了摇头。 盛玄怨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以及琐碎的议论声后,用背影挡住她,道:“走吧。” 第47章 剑心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大多弟子们都去了赛场看热闹,学院内冷冷清清见不到几个人,盛玄怨与琼亦回到学室里,他抱着剑在自己位置上坐下。 琼亦半皱眉头,唤他:“盛暻。” 盛玄怨应道,声音微低:“……其实是有点累的。” 她看得出,最后那一剑对他负担极大。 他运转真气,以气粹练承影剑,半晌后睁眼:“岳桓修为高,剑法也好,能在此般年纪修成剑域的,别说五族,哪怕放眼江湖十派中都找不出几人。” 琼亦想了想,“是你更厉害吧。” 盛玄怨摇了摇头:“只是练的多罢了,我还有很多不会的。今日侥幸能斩开剑域,下次可就说不定了。” 琼亦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觉得盛玄怨似乎有些不对劲,她想陪着他,说不出理由。 盛玄怨看着她,“琼亦。” “你说,我在。” 琼亦看向他时,他又不说话了。她轻轻笑了,知道盛玄怨这种时候是纠结着不知如何开口,便道:“那让我猜猜你想和我说什么。” 盛玄怨离场后等着她,又走到无人的学室,想必是有话要告诉自己。 “弟子间收发战帖,和会武赛没什么太大干系吧?苏烨却偏偏按你收的战帖来打,还挑了最难打的岳桓放在第一场,定是有他的想法。如果只是想引人注目,法子可不止这一种,对吧?” “那你想知道,苏烨为什么这样做吗?”盛玄怨淡淡问道。 琼亦脑中闪过千百种理由,莫非是有过节,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恩怨? 盛玄怨摩挲着承影剑,答:“因为他说,岳桓是有剑心之人。” “而我没有。”他顿了顿:“苏烨想让我先感受一下。” 琼亦一愣,“剑心?” “是。”盛玄怨抬头叹了一息,“很可笑不是吗?我自问在当今同龄子弟中可做到修为剑法不落于他人,但是对于修习本身却厌恶至极。” “剑光刺目,刀剑之声刺耳。握着剑柄之时,沉重感不仅来自它,还有我自己。”盛玄怨说得毫无波澜,像是在讲述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一样,“我不懂追求修为之巅峰有何意义,因为那是他人给我带上的镣铐。在镣铐下我负有了更多的期许,它们让我一步步成为‘别人’。” 琼亦起初听不懂,在心中辗转两轮后似乎明白了。 之前,盛玄怨就说过自己是个信“命”的人,而且,是别人强压给他的“命”,也是他所言的“镣铐”。 又想到他每日晨练时阴沉的脸,居然是因为讨厌修习吗? “说出来舒服多了。”盛玄怨平复着心境,看向她道:“谢谢你愿意听我说,琼亦。” 琼亦轻拍他的肩膀,带了丝淡淡的笑:“憋在心里难受,早和我说就好了。”她道:“不论是别人的期许,还是为了变强而修行,我更希望盛暻能循着自己的本心。” 盛玄怨一怔:“嗯。” “我儿时……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修习学武,对师父和夫人……”琼亦苦笑着:“他们有恩于我,我却忘不了他们对陈伯所做的。” “是恩是仇,我已经说不清了,世上有些事情是无法用这二字讲明白的。” “后来我在师父的教导下开始习剑,他告诉我,执剑的本意不是为了伤人的,而是护人的。从那时我就下决心要变强,那样就可以保护阿萝了。” “盛暻,你往日习剑,并非为了自己,也非为了守护之物,但是终有一天你会寻到愿意让你握紧剑的理由。可能,这就是所谓的‘剑心’吧。” 盛玄怨说不出心底是个什么感觉,像是一团乱麻找到了结点,被她一点点抽出解散。 “谢谢你。” 琼亦笑着道,“你能想通就好了,不用谢我,你可是我几次的救命大恩人。” 听此,他忽然想到,若非自己这一身修为,当初几次也救不了她。 握紧剑的理由……吗? “待到明日便有我的比试了,我得先回去好好准备,我可不想输。”琼亦收回自己的手,笑道,“也不知道我给你送的战帖,会不会被排上去呢!” 那封她亲笔的战帖已经被他妥帖收好了,放在书房中,并没有拿去排名场。 盛玄怨回道:“或许能。” 琼亦应了声后,他目送她离开。 这还是盛玄怨第一次将自己压心底的话说出来,他自知这不过是被扭曲成面目全非的自己的无意义咆哮罢了,但在她掷地有声的话语面前,愤懑与不甘逐渐消逝。 他不想成为影子。 盛玄怨起身走出学室,还未穿过走廊,便见苏家长老站在不远处。 “盛小公子。” 盛玄怨不知发生了何事,走近行礼,“长老是在等我?” 苏家长老面色有些凝重,问,“陆家姑娘应该是离开了吧?”又道:“老夫本是通知陆大公子来此一趟,盛小公子既然是那缢鬼俘获者,又与陆姑娘关系颇亲,想着应该将女鬼之言转告于你。” 盛玄怨记得苏烨说过,那作恶的女缢鬼已经被封印在“大泽”中了。他道:“长老请讲。” 长老顿了顿,缓缓开口:“那女鬼言,陆姑娘乃是染上鬼气之‘半灵’,灵魄中糅杂着一丝极其纯粹的鬼魄,方才使她苏醒作祟,动了噬魂之念。” “‘半灵’?”盛玄怨一时不解,他曾在古籍读到过“灵体”之躯,传言道三世善缘才可修成“灵体”,其躯多与常人无异,独在气运非凡,福运连绵,又称“天相吉人”。 “半灵”,乃是“灵体”之人所诞子嗣,并不会继承“灵体”的吉运,也不会偏人、鬼之缘,化归为常人。 琼亦是“半灵”之躯? 盛玄怨心上有疑,继续听他道: “老夫不知这染上鬼气后的半灵之躯,究竟是只能引发小鬼作乱,或能唤醒沉睡恶鬼。倘若真能……那才是大麻烦。”长老叹了一气,“我已派信给陆氏,盛小公子知晓此事后,万不可告诉陆姑娘,怕引起恐慌。” “嗯,我知道。"盛玄怨应道,他知琼亦本就极其惧怕鬼邪,若再让她知道自己吸引它们,那当真不堪设想。 与长老简单辞别后,盛玄怨也离开学府,心上的疑虑接连浮现:琼亦倒底是什么人? 她说自己是被陈伯收养的孩子,无父无母,破例被陆宗主收为亲传弟子,那她从前来自何处? 她背后的那块疤痕……以及,染上鬼气的“半灵”…… 盛玄怨摇了摇头,清理思绪。 倘若能碰到陆家里的人问问就好了。 * 会武赛仍在继续。 赛制以积分为排序,胜加败减。学府东西两方校场设有擂台,每处二场,布设无异。苏烨打完手中一场比试便匆忙赶去处理事务,人员纠纷,场地维修等在他看来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报到耳边亲自处理,令人倍感头疼。 “西二赛场出了点意外,我去处理下。”苏烨别好剑,匆匆道。 晏庭深回道:“那这边的擂台损坏我就代为处理了?” “求之不得。”苏烨边向西边校场赶去,边思索着善后人手该如何安排,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忽而瞥见一熟悉又反胃的身影,竟是苏长铭! “苏长铭?站住!”苏烨阴着脸喝道。 那本想快步挤出人群的苏长铭回了头,却见苏烨提着剑就冲了上来,吓退四周一片人,他语气极重:“那夜将你打成那样都没哭着回你那守台?还在青枫镇待着?” 苏长铭间四周有人观望,脸上的惊色被强行掩盖下去,“啪”地收起折扇,嗤道:“堂弟办了赛事,作为兄长自然得来凑凑热闹。” 苏烨听言,直直举起掠风剑,苏长铭神色骤变,连忙后退:“你想干嘛?光天化日之下对兄长动手?!” 周围人纷纷转头观望,小声议论。 “这是谁啊?” “不认识……” “我知道,是上回被王夫子亲自骂出去的,他们那课室人的逮着他骂了好久!” “……” 苏烨就势将掠风架在了肩上,冲他冷笑道:“堂兄你怎么一惊一乍的?”他用余光环视四周,又道:“堂兄,你忘记你上回是怎么出这学府的了吗?还想再来一回不成?”说罢,咧嘴冷笑着冲苏长铭勾了勾手。 苏长铭心底咬牙切齿,面上还强作笑意,他咽下一气后走近到苏烨身边,压低声音道:“我不过是来看看我言儿的毒有没有解,来看看她在盛玄怨手中过的好不好罢了。” 苏烨一掌打开他:“找死!” 苏长铭一个趔趄要倒,后退稳住身形发出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哈!”边笑边往人群外走。 真是个疯子!穷追不舍! 望着苏长铭消失在人群中的背影,苏烨又不能当着众人对他这个名义上的“兄长”动手,暗自骂道,又不解:陆溪言又不是什么国色天香的美人,为什么苏长铭非咬死了不放? 不论如何,都得将此时告诉陆溪言。 * “啊?苏长铭还敢来学府?”琼亦扶额惊叹:“我没去报仇,他反而还暗中盯着我?” 苏烨点头,道:“你别怕他,他很菜的。” “那点修为,我怎会怵他。”她说着,心下揣度,又道:“苏烨,你不是将卫莹的话证送回苏家了吗?为什么苏长铭还像个没事人一样?” 苏烨的面色蒙上层霜:“我是送回去了,可你不知那畜生的父亲苏义,敢为他儿子担保,暗中作梗,一压再压,他又是副宗主,权大势大的,最后连撞死人的事都不派人查清,只是随便挂了个罪说苏长铭逛了青楼,又加害学府弟子,才扣了他半年的月钱!” “怎么能这样?!”琼亦有些恼火:“你爹可是宗主!他不能出手吗?” “……我爹很重用苏义,他又是个喜欢说理的人,听了留音珠里的话,只说要人证物证具齐,才能定罪。” 琼亦打了桌子一拳。 苏烨沉下了声:“牵扯到我族的家事,还是让我来处理。苏长铭为人卑鄙,最爱耍阴招,你虽不用怕他,可定要提防着些,上次他对你用的那毒来自西漠……” 他说着顿了顿,思索道:“西漠昆翟人善蛊,我担心他手里还有些别的什么。陆溪言,你除了要提防外,倘若他还在外面传些什么流言蜚语,装一装,演一演,不会有人信的,碰见他了就直接往死里打。” “好。”琼亦应道。 第48章 师兄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翌日。 琼亦的首场比试排在了当日第三场,对手是位姓沈的面生弟子。此场切磋胜负分得极快,对手那位弟子并不熟悉她的剑法与套路,只听一声清喝,人与剑刃已经到了身后,成为会武赛迄今为止结束最快的一场。 台下爆出一阵惊呼声: “什么啊!” “你看清了吗?她怎么过去的!” “啊?这就结束了?打都没打啊!” 声东击西,瞬间压制。这些招数在她与苏烨练习时盛玄怨都见过,赢得确实漂亮,望着下了场后被师弟妹团团围住的琼亦,他微展眉头。 琼亦握住手中胜场次的木牌,心道:好轻松? 与此同时,她也留意到了众人投到自己身上的目光,恨不得要将她的实力看个底朝天似的。 感觉我现在就已经被人惦记上了,恐怕下一场不会这么轻松了。琼亦默默地腹诽着。 盛玄怨的目光从琼亦这场已结束的比试中挪开,转而望向另一侧赛场,这场比试还是今日中的首赛:两人斗了近半个时辰,都已精疲力竭,满头大汗,在这势均力敌的比试里,谁也不甘落败。 苏烨饶有兴致地看着,笑道:“这种比试才有意思。” “都想比对方多撑一会呢。”晏庭深眯起眼,道。 盛玄怨只是观望,并不开口,他大抵懂得不愿沦为败者的心境,换做他碰上实力相当的对手也一样会死撑,可胜负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盛玄怨,你觉得他们谁会赢?”苏烨瞥了眼一直在沉思的盛玄怨,问。 盛玄怨回过神来,“刚刚在想事情,没在意。” “想什么?” “苏烨,你怕输吗?” 苏烨一愣,而后笑道:“我苏烨想赢,就不怕输。这次输了不妨碍下一次赢回来。” 晏庭深在一旁道:“胜负乃兵家常事,不必介怀。” 听得这话,苏烨赞成点头,于他眼中比试之过程要远胜于输赢,他双手环胸:“打得开心就行了。” 晏庭深微笑:“于我而言除了比试本身的乐趣外,看别人比试也是种乐趣。”他淡淡说着:“苏氏剑快,盛氏剑厉,岳氏剑猛,陆氏剑稳,这些都是能看出来的,待到下次碰上了便有对策,不至于一头雾水。”说完又补了句,“不过陆姑娘那场倒快,未见‘剑稳’就结束了。” “有机会见识各门各族剑法,本就是幸事一件。” 盛玄怨若有所思。 苏烨拍了他一掌,笑声爽朗:“你既不好战,又非追求武艺之人,自然不能理解。” “是我悟道不深。“他揉了揉自己的胳膊,淡淡道。 晏庭深垂眸:“盛兄,你太谦虚了。” 对于盛玄怨的实力,晏庭深一直估量不准,只是隐约觉得他的修为气息要比普通弟子高出不少,在配合练习中,他的武技、剑术皆是上乘,却还是没个确切的印象。直到昨日,盛玄怨单凭一剑就斩开了岳桓的剑域——那外露的真气终于叫晏庭深看清了。 不是一个级别的。 虽然同在“凝气”阶,可盛玄怨的修为与同龄子弟相比完全就不是一个级别的,晏庭深心想,哪怕全然不顾剑术,不研究打法,凭此修为也可独拔头筹了。 最令他难以理解的是,盛玄怨此人似乎是带着心结修炼的,即便如此也不见一点走火入魔的迹象,这得是夙根多么深厚才能做到?晏庭深暗自道:这生来就有的天资,当真有些,可怕。 远处光秃的枝桠遭那剑气摧残,被震得节节裂开坠地,擂台上二人终于决出胜负,人群随之传来鼓掌喝彩声,地上稀薄的树影摇晃着,无人在意。晏庭深握着手中的木牌,望向传唤下一组比试的赛场:“我去了。” 盛玄怨与苏烨应声点头。 “对手,是你家的?”苏烨见另一方登场,问。 盛玄怨先是有几分诧异,后缓下神色:“嗯,是我二哥带着的外门弟子。” “他剑法不差,不过……”盛玄怨环起双臂:“就当是一场锻炼了。” 三言两语之间,台上两人已然拔剑开始切磋,剑光飞泻,一时竟是难分高下。 “我和晏庭深打过不少,他这剑法怎么说……”苏烨思索道:“你看这起剑之势,是不是很像刀法?” 如舞刀般大开大合,却很是流畅。 “确实。”盛玄怨说着,心想:在各门各族之中,还是第一次见如此剑法。 “十剑。”盛玄怨目光落在那自家弟子身上,“最多十剑,晏庭深能拿下这场比试。” 果真如盛玄怨所言,第八剑后那盛氏弟子出现败势,第九剑时脚步一个踉跄,第十剑,照林剑停在了他颈旁。 裁判叫停,晏庭深收回照林剑,拱手作揖道:“承让了。” 那弟子也是坦然认败。 “尽力了,他一开场就用了全力。”苏烨惋惜道:“没办法,实力差距有些大。” 盛玄怨望着本族子弟,默不作声。 “打完了,走吧。” “走!”苏烨三两步跟上:“陆溪言第一场打完都不来找你?” “她有自己的事。” “不过是陪着几个师弟妹,我还当有什么事呢。叫她来和我练剑呗,双人赛也没几天了……” * 琼亦听说苏烨唤她出来练剑,午后不久便别着弦歌来学府侧门口赴约。到了学府前只见盛玄怨一人站在那里,冬日的风刮干净地面尘叶,在温凉的日光下映出一片亮色,却连衣角都晒不暖,他绑着的马尾垂下发梢随风晃着,身板挺得笔直。 “嘿!”琼亦凑近拍上他的肩膀,盛玄怨早察觉到她靠近,完全没被吓到,“怎么是你呀?苏烨不会又放我鸽子吧。” “比试的排名在核算,他还没忙完。”盛玄怨回头答道,“就让我来了。” “又是忙事务,几次都是这样。”琼亦摊手,“这还配合什么啊,到时候上擂台直接各打各的得啦。”她嘴里说着埋怨的话,语气里倒没一点嗔意,抬头看他面带丝笑:“盛暻看见我今天的比试了不?” “嗯。” “嘿嘿,我也没想到他反应那么慢,我一下子就得手了。” 二人一边续着话,一边穿过回廊,只见长廊尽头迎面走来了一人,琼亦从盛玄怨身上移开目光,望向那人时一整个僵住,像是被点了穴道一样。 盛玄怨见她停住,低头只看到她眼瞳轻颤,韵紫明眸中带着些难以置信,又有几分欣然,便立即朝那人望去。远处那男子一身白色长衫,身形高挑,玉树临风,眉目俊秀,那人见到琼亦后,面露诧异之色,随之浅笑着向她伸出手,唤她:“小五。” 这个动作对琼亦而言太过熟悉,她不由自主地向前迈出步子,似要如从前般投入他怀里。忽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琼亦停下了脚步,心口如针扎般,她不敢转过头去看盛玄怨,也不敢去与远处的陆予皓对视。 她只得干巴巴唤了一声:“……大师兄。” 陆予皓没想到琼亦会停下,往日只要自己伸出手,五师妹定是会迎上来的,他脸上的浅笑淡了不少,伸出的手就势放下,向前走来。 大师兄? 盛玄怨垂下眼帘:原来,这就是她最好的师兄。 是那个说过不止三两回的陆予皓。 琼亦回头去看盛玄怨,他脸上掩饰得极好,没有一丝表情,可她能看出他心情差到极点了。 “呃,大师兄怎么来了?”琼亦笑得极不自然。 陆予皓轻笑:“苏氏派信,我于泸洲距宜泽很近,便来了。”说完后他又补了一句:“没什么大事,过来玩玩。” “噢。”琼亦应道,后退几步拉住盛玄怨,“大师兄,这位……是我朋友,盛暻,你应该是认识的吧?” 陆予皓的笑中带有几分玩味:“自然是认识的。” 盛玄怨感受到她掌心传来的温度,被拉的一怔,向陆予皓道:“陆公子,久仰。” “盛小公子,何必说久仰,不过是许久未见而已。”陆予皓对上他那满是陌生的目光,想必在过去多次的宴会上都没留意过自己的脸,失笑:“既然面生,我便介绍一下自己,在下陆氏长子陆予皓,看来……我师妹这段时间承蒙你照顾了。” 盛玄怨摇了摇头:“说笑了。” “你们这是打算去哪?”陆予皓问道。 琼亦便将会武赛等一系列事告诉了他:“我原本是去找苏小公子苏烨练剑的,不过他现在有事,想着不如先去帮他将事务处理完。” 陆予皓的目光落在盛玄怨身上:“既然小五得去练剑,那就自己去吧。盛小兄弟可有事忙,不然来陪我喝两杯?” “大师兄?”琼亦嗔道,“喝两杯是做什么?要去玩怎么不带我?” 一旁的盛玄怨正有满肚子的疑惑想向陆予皓打听,求之不得,“乐意奉陪。”他向琼亦道:“琼亦,你去找苏烨吧。” 听他唤她这个名字,陆予皓不动声色地“咦”了声。 琼亦哪想到他俩刚见的面,就要别下自己一人出去:“盛暻!” 陆予皓大笑:“盛兄言之有理,我是要请他吃酒呢,不便带你一起,小五快去吧!” 琼亦见那两人并行走远后,跺两跺脚,寻苏烨去了。 第49章 谈话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喝酒只是个借话的幌子,有想说的话是不需要酒的。 盛玄怨同陆予皓在青枫镇的一家小酒摊坐了下来,陆予皓要了坛酒,自己却点了壶茶,摆手笑道自己不经喝,若真想聊些什么还是茶水提神。 盛玄怨又在店小二手中将酒退了回去,点了碗水,回道,他也喝不来酒,不必浪费。 盛玄怨端着有些温热的杯子,问:“陆公子,你怎知我有话问你?” 陆予皓摇晃瓷杯,勾唇:“盛小兄弟虽未开口,眼睛却问了。” 盛玄怨沉默片刻,饮下半杯汤水。 “你想问我师妹的事。” “不然呢?” “你喜欢她。” “对。”他捏着杯子,低头只见水面上映着的半片天空。 陆予皓不禁莞尔:“早就听闻盛三公子相貌非凡,怎么还会因为讨不到姑娘的喜欢而愁心呐。” 盛玄怨抬头瞥了他一眼:“陆公子莫揶揄我了,这种事情……我不擅长。” 陆予皓哈哈一笑,呷了口茶。 “小五她……是个好姑娘。”陆予皓转动茶杯,让茶水拖下附于瓷壁上的叶,片片悬在其间,“与‘琼亦’、‘陆溪言’这些称呼比起来,我还是更喜欢唤她‘小五’师妹,我从小就拿她当妹妹待,她也是……我最愧疚和不能原谅自己的因。” 盛玄怨皱眉。 陆予皓闭起眼,似在回忆:“她同你说过自己惧怕鬼怪吗?” “知道。” “是我的过错。”陆予皓摇了摇头,“小五是被我族外门的杂役陈巡收养的弃婴。我年少之时捕了一只恶鬼,因修行不精,它挣脱封印跑了出来,碰上了年幼的小五,纠缠了她几天几夜,直到恶鬼被重新封印。” “那时她才六岁,遭鬼魅缠身,高烧几日,噩梦不断。不仅沾上了鬼气,还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心结,此后,她再见不得鬼怪。”陆予皓长长叹了一息,“哪怕以她现在修为是完全不用担心寻常鬼邪近身的,可真正碰上了,她连剑都拿不动。” 盛玄怨回忆起了他初识琼亦的那夜,她跌坐在小树林中,原来想要吞噬她的不仅是那缢鬼,还有心魔。 “那她除了心病,染上鬼气后是会引鬼作乱吗?” “苏家长老和你说了?”陆予皓道:“确有此事,小五她自小沾上鬼气后,较常人更加亲鬼一些,或者说,是鬼邪愿意亲近她。不过放心,一般只会招引些小鬼残魂,不会引来什么恶灵的。” 盛玄怨松了一息。 “这么关心她呀?”陆予皓笑眯眯地支起身子。 “……”盛玄怨抿了抿唇。 “关心她就不要让她看到恐惧之物,不要让她担心受怕,更不要让她因为你而痛苦。如果你做不到,趁早离她远一点。”他说着时,语气陡然变重。 陆予皓是看着琼亦长大的,在她没有朝自己走来,而是回头去看盛玄怨时,他就已经明白,小丫头心里已经装有别人了。 盛玄怨定定道:“我会的。” “那就好。”陆予皓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又听他问:“敢问,她是何时被令尊收为徒弟的?” 陆予皓思索一阵:“似乎是五六年之前,那会小五才十岁,因天资好,被阿娘破例看中了,劝着阿爹收徒。” 盛玄怨眉尾轻轻上抬。 “后来,阿爹愿意收她做徒弟了,她却不肯拜师,被人按在宗祠里,跪了好些日,最后才松口答应,更了名字。”陆予皓话音有些低:“这些她受的苦,说出来你听着也难受,可是,我阿娘当初执意留她,并没有看走眼。” “她五年修道足以抵上我十年刻苦,是天生该走这条路的好苗子。” 他又道:“实话与你说,小五她无亲无故,只在外门有个干杂活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姐,她一直想查明自己的身世。你一个名声在外的大族少主,不怕被人说闲话,可她是抵不住的。” “盛兄,你能懂我这话的意思吗?” 盛玄怨眸光深沉:“我懂。”他道:“至于那些话,若真有,我会替她抵上的。” 陆予皓松了口气:“那就好,你也被别她每日乐呵呵,没心没肺的样儿骗了,其实她心里藏着很多苦都不肯轻易说出来。” “嗯。我知道,她喜欢藏心事,人却很通透。”盛玄怨说着,想到了琼亦往日与他说过的话,在她无意间说出的只言片语,在青枫镇的街道旁,在小洼村里,在那无人的学室中,她告诉他的那些话。 陆予皓望着所剩无几的杯盏,笑道:“聊了那么多,现在该问问你了,是怎么中意上我家师妹的?” 盛玄怨一怔,“我……”他撇过脸去,“有一日,我去学府南边的偏僻处练剑,听见山上有人在唱歌,循着歌声去,就望见了她。” 她在晨曦中回首,眸子里进了光,像冬日里揉碎在暗淡天光下的雪影。 陆予皓笑弯了眼,而后正色道:“我师妹的歌喉确实为天下一绝,那盛兄是动情于她的歌声了?” “……不是。”盛玄怨心中想着琼亦的模样,否认道,那道淡青色的身影挥之不去,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意到她的?从她抱着乱糟糟的尾巴冲自己展笑的时候吗?从她在南山边唱歌那日开始吗?还是从她课上回怼孙夫子时起? 想过重重,他最后无奈地道:“她时常捉弄人,我……弄不过她。” 陆予皓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盛兄你这般内敛的薄脸皮,肯定是会被她捉弄的。”见盛玄怨深深叹气的样子,他摊手道,“小五向来皮的很,你越是怕羞她越得劲,下一次你回击过去,叫她生羞,她就不敢妄动了。” 盛玄怨将信将疑。 “好了。”陆予皓起身,招呼店小二结账,向盛玄怨道,“那我师妹,就交由你照顾了。”说罢转头离去,余他一人坐在桌旁。 * 琼亦与苏烨练了几个时辰的剑,直到天色全黑才收拾着结束一日的练习。琼亦揉了揉发酸的手臂,觉得几分疲惫,一旁的苏烨倒神采奕奕,说着哪些地方下一次可以配合得更好。 这家伙一到钻研武技的时候就精神焕发,琼亦心道,耸肩作应,转念想到盛玄怨与陆予皓两人背着她去喝酒,好奇心大增,不知他俩会说些什么,匆忙与苏烨作别后打听起她大师兄的下落。 去问盛暻他还不一定告诉我呢!她暗自腹诽着。 询问路过的几位弟子,他们说似乎见过琼亦描述的那人,正在学府东门,她马上向东门边赶来。北风在夜里肆意刮着,屋檐下的悬灯吱呀作响,什么也照不清。学府内早已没了人影,夜里这么冷也不会有人在这里喝风吧,琼亦心道,听见风捎来了对话之声,她循声走近,不远处的墙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是陆予皓与陆阑珊。 他们在说什么? 琼亦勉强只听清了“联姻”“婚约”几个词,她放轻步子又走近了些,听见陆阑珊说着:“反正她整日里与那些人厮混一处,我同盛玄怨不熟,没见过几面。” “阑珊,听学的这几月你没和小五再闹吧。” “眼不见心不烦,见不到也没闹过了。” 是在说我……琼亦隔着墙听。 “那不挺好。陆盛两族联姻在外人看来几乎已是板上钉钉之事,我先前还担心盛家没有合适人选,也担心你不愿意。不过现在看来倒是好事,他们二人都……” 琼亦心头一紧,攥住了衣袖。 “她也配?!” “不明不白的来历,说到底也不算咱家的人!” 这话如惊雷般落入琼亦耳中,她咬住了牙,闭紧眸子。 “阑珊!” “哥!你每次找我说话不过几言几语都会聊到她,我是你的亲妹妹还是她是?你从来都不问问我!” 墙那边的对话一时激烈了起来,传到琼亦耳中却听不太清了,她后退两步转身就跑,没跑开多远迎面撞上一人。 那人与她相撞,怀里的书卷差点撞脱了手,在看清来者后,琼亦忙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前面的路叫他暂时不要过去。晏庭深整理好怀中书卷,向上托了一把,他正从学室内温习完功课出来,结果撞见了琼亦,见她神色落寞轻轻一笑,将手里的行灯递到她手中,仿佛在说要陪她走一段路。 琼亦握着行灯长柄,绕路走出学府外好远才敢说话:“这么晚了,晏兄怎么还在学室里读书?”她微微笑着,语气勉强。 行灯里的烛火忽明忽暗,似乎下一秒就会被风扑灭。 “我倒想问问陆姑娘发生什么了呢。”晏庭深回忆着墙外的争执声,笑道:“偷听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我一开始没想偷听!”琼亦说完结结实实地叹了口气:“算了,没什么。” “不找人说说闷在心里,可就得自己难受一整夜了。”晏庭深望着她,勾唇道。 琼亦撇了撇嘴,脑海里全是陆阑珊那句“她也配?”,回道,“不过是陆盛两族联姻的事。” 晏庭深虽对这类传言不感兴趣,却也略知一二,想着盛玄怨的年岁,开口说:“你确实还需再等几年。” 琼亦疑惑抬头:“哈?” “陆姑娘你不知道盛兄对你的心意?”晏庭深托扶着手里的书卷,诧问。 琼亦目视前方,轻道,“他没说,但也没藏。” 晏庭深问:“那你对他呢?” “我说了,你可不要告诉他。” “为什么?” “因为靠别人传达情感太过怯懦,我要他亲口告诉我。”琼亦瞳中闪着烛火,“我也会亲口告诉他的,不用你说。” 晏庭深莞尔。 “我当然对他,那什么了。”琼亦别过头去,“他和别人都不一样。” “但是,就像陆阑珊说的那样,我不配。”她顿了顿:“仔细一想,她说的很有道理。” 原来是听到了这个。晏庭深心道,他开口:“何出此言?” “晏兄未曾听过关于我的传闻吗?”琼亦反问,那些话前些日可是传得够响亮了。 “想了解一个人是不必听信这些的,夸张与扭曲,往往与自己所接触到的相差颇大。”他摇了摇头,“所以我不甚在意这些。” 琼亦思索片刻:“他们说……我只是个被门下杂役收养的遗婴,在那杂役去世后一心拜进陆氏门下,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当初以牲口价买来的东西,见到地位高的就不顾一切往上爬……’” 琼亦一声轻笑,全然不屑:“不过除了对我为人的污蔑外,身世什么的,都是真的。” “这样的人,的确配不上盛氏少子吧?”她冲晏庭深笑着,眼神里留有几分让人难以觉察的失落。 “陆溪言。”晏庭深淡淡道,“你能做到不在意那些传闻,说明你打心底清楚自己不是那样的人。现在却对陆小姐的话耿耿于怀,是因为你已经不认可自己了吧?” “是啊。” 二人沉默一阵,已然走至宿处,在路口作别之时,晏庭深漫不经心问道:“陆姑娘,冒昧一问,你被收养于陆氏门外时年方几岁?” 琼亦想了想:“我不清楚自己的具体年岁,陈伯说像是两岁的样子,确切来讲是天卯二十一年。” 晏庭深整个人一滞,夜色中琼亦未注意到他神情的变化,将手里行灯归还他后向自己宿楼行去。 天卯二十一年…… 晏庭深握着的行灯,在寒风中卷熄了光亮。 第50章 都要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第二日。 入了冬的日子,卯时半刻依旧如夜间般黑索索的一片,冷风从山林间穿梭而过,树枝乱晃蜷缩,林中练剑的身影却一如往常早早来此,一日不歇。 琼亦跑来了山脚边,拍了拍冻得发僵的脸,唤他:“盛暻。” 盛玄怨划出一剑后收式,他特地带来的尾巴欢快地叫着向琼亦迎了上去:“汪!汪汪!” 琼亦从灰蒙蒙一片的暗色中看清冲到脚边来的小狗,笑道:“尾巴!哎呀!别乱扒拉我衣服!” 盛暻怎么将尾巴带来了?她一边吱唤着尾巴,一边向盛玄怨走近,似乎意识到了小狗的用处:“昨日你和我大师兄走得那么急,是去吃了酒?聊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盛玄怨握着承影回道:“只是互相认识一下。” 琼亦猜到了他会搪塞过去,更好奇了,尾巴在她脚边绕来绕去,发出哼唧哼唧的求摸摸求抱抱的声音,她没有理会尾巴,继续追问:“那怎么去了那么久?我大师兄也是个话多的人,他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 昨夜,大师兄在墙那头与陆阑珊说到了婚约的事儿,若是说他没有与盛玄怨谈些什么,琼亦打死都不会信的。 盛玄怨无法说出昨日聊的多是她的心病之事,太过冒昧,更无法像与陆予皓聊天般直率地承认自己的情思,哑着声不说话。 尾巴双爪扒拉扒拉琼亦,呜呜叫着,要多可怜有多可怜了。 琼亦盯着盛玄怨,可是赖不过脚下一只惹人动手的尾巴,只得蹲下身子摸摸它,哄起小狗道:“好啦,我没有不喜欢尾巴,尾巴是我最喜欢的小狗哦。”尾巴听得懂话一般眯起眼睛笑,十分享受,还一个劲地往琼亦怀里钻,发出细细的“汪汪”声。 哼!我就知道盛暻把尾巴带来是为了转移我视线的! 明明是低级的招数,但是她偏偏招架不住。 毕竟谁能忍住不去摸摸一只大眼珠子的可爱小狗呢,琼亦心道:反正,我不能。 盛玄怨眼见她的问话被尾巴拦截了去,松了一口气,暗自道:好尾巴,晚上给你加餐。 琼亦边摸尾巴边念叨:“盛暻还没有回答我的话呢。” 糊弄是糊弄不过去的,盛玄怨垂眸:“陆公子,指点了我一些东西。” “指点了你什么?” “正逢会武赛,自然是比试上的东西。”他道:“应对人的技巧,……罢了。” 琼亦知道他在说谎,这个人一说谎就不敢看她的眼睛,自顾自地低头说话。她想从他这里试探出什么,陆阑珊的那句话,在她本就不安的心里更添了道阴影。 追问之下,盛玄怨在她面前半弯身子,顺着尾巴背脊上的毛,回道:“琼亦,你师兄夸了你天赋好,也说到些别的事情。” “那些关于你身世的事,你已经和我说过了,你是想去寻线索的,我也知道。”他如墨般的黑瞳在昏暗的冬晨里仿佛进了雾气,他原本想告诉她,他不在乎她的身世,也不在意外边的流言,可说出口的却是:“往后,只要你想,我总是在的。” 这话太过突然,毫无防备的琼亦“唰”地站起了身子,后退半步:“盛暻你,怎、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我往后……”她像是猜到了陆予皓与他说了些什么,又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盛玄怨,脸倒是被北风吹久了,有些返热:“时候不早了,不、不说了,我练剑去了!待会还有会武赛呢!” 说罢一溜烟“蹬蹬”跑远了。 大呆瓜!这种话都能一脸平静地说出来! 能说出这种话,为什么不直接告诉我心意呢? 万一我是个死脑筋,不是当作纯纯的友情了吗! “真是的……”琼亦跑上山头停下了步子,喘出的热气化成白雾散去,她目光茫然地望着前方,微明的东方天际,闪烁着并不足够照彻苍穹的晨光:“往后……” ……该如何? 出师后,带着阿萝游历人间,寻找我身世的线索。凭借我的修为,哪怕只做个小小的除妖师,也够我和阿萝好好生活了。 如果没有盛暻,我大概会按部就班地过下去吧。 琼亦有些迷茫,突然出现的盛玄怨让她原本拟定的清清楚楚的计划乱了套,一时不知道要如何。 “不然……我还是别再和盛暻走这么近了。”她喃喃自语:“他是盛氏的小少主,也说过自己肩上是有担子的,我和他根本就不是一路人……陆盛两族的婚约,如果敲在他头上,我凑过去反而是找骂……” “要不然,就这样吧。” 琼亦有些释然地闭上了眼,转头却抓狂了起来:“不行啊!我……舍不得!”她倚在了那棵光秃秃的银杏树下,“好不容易碰上那么好看的人,虽然呆了些,可是品性很好,怎么能说丢就丢呢!” “琼亦!你已经过了生辰,又长一岁了!再努努力!”她双手握拳,攥在身前鼓气道:“游历人间和呆瓜,我都要!” * 会武赛的擂台场一日比一日热闹了。 琼亦这日随机抽到的对战者,好巧不巧的是自家外门弟子,在一声声“师姐”的叫唤中,她终究还是放了水,给了那师弟一个面子,没让他输得太过难看。 自从那日在与岳桓比试中大胜而归的盛玄怨,可算成了擂台场上的红人,不少弟子意识到他实力非凡,起了结识之心,盛玄怨只要在观战席旁,必定会有人主动上前攀谈,以望交个朋友,蹭个眼熟。 盛玄怨烦不胜烦,于是临到比试前来,比完立刻就走,能不多待绝不多待片刻。 苏烨笑他是见人就怕,见人就跑,明明多交几个朋友也没什么坏处。 盛玄怨的回答是:趋势附热之人,不值得结交。 比试中出手利落,表现亮眼的琼亦自然也受到了不少关注,还特有人来请教她步法是怎么练的,为什么动身的速度能那么快。 她理了理辫子,道:应该是天赋。 今日打完一场后的琼亦拿着胜场的木牌登记分数,也看见了午后场比试的对手——居然是迄今为止只输了一场的岳桓! “陆溪言,你这什么鬼运气,要和岳桓打啊!”苏烨看着手中的排表,叹道:“他打得很凶,只输过第一场,你虽然没输过,但我觉得这回有点悬。”顿一顿后,他望向盛玄怨:“喏,和他打过的人,来说说他实力大概在什么档位?” “最上层。”盛玄怨回道:“很难缠。” 苏烨又问:“你觉得我能赢吗?” 盛玄怨犹豫片刻:“他那招‘剑域’克制于你,难。” 琼亦叹道:“那也克我啊,我可得小心些了。”她转念一想,又露出笑意:“不过能排上这种对手,也不至于说运气差,这种过招的机会可不多,我得好好打,好好珍惜才是!” 晏庭深展笑:“陆姑娘能这么想,倒挺好。”他压低了声音:“我观察过了,岳桓舞重剑似乎有个习惯,那就是他剑招常常劈、横斩相连,大劈的前兆是他迈出的步子会多夹一个小碎步,剑落于物上,立刻横斩。” “虽然仅是一眨眼的功夫,但是这个时间,若把握的好,是足够陆姑娘赢下比试的。”他说罢,面上笑若春风般和煦。 苏烨大为震惊:“晏兄,你观察得居然这么仔细?” “别太夸我,对岳兄这样的高手,多加揣摩剑路是应该的。” 琼亦满脸倾佩:“晏兄眼力过人,学到了学到了,我会注意的。” 盛玄怨什么都没说,却是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很快便到了午后场,琼亦提着精心淬炼过的弦歌剑来到赛场边时,一眼就望见了站在人群中身着白衣的陆予皓。 “大师兄,你怎么来了?”她问道。 “来看你比试的呀。”陆予皓身旁是别过脸去的陆阑珊,还有几个本族的弟子,正满面期待地望着她,他又道:“听大伙说,这场比试会很有看头,所以来得人也格外多呢,你看隔壁那台,人可比这儿缺了不少。” “这么多人,我都……紧张了。”琼亦搓了搓手心,只见陆予皓身后挤来了人,陆漓冲她道:“师姐,你紧张个什么劲啊!你可是咱师兄弟里最会打的一个了。” 杨小思附和道:“就是就是,师姐别怂,上去打他就完事了!” 琼亦鼓了气:“好!我上了!” 正巧在此刻,擂台上满面严肃的裁判敲响了手中的铜锣,“铛啦——”的刺耳声传开来,琼亦听声踏步飞上了擂台,只见另一端走来一身高八尺的男子,体型壮硕有力,只是往跟前一站,她在气势上顿时低了下去。 琼亦瞪大了眼睛,试图找回气势,可是这岳桓属实生的又高又壮,看着就知他孔武有力,饶使她再怎么瞪眼,也夺不回气场了。 岳桓看着对手那双瞪得圆溜溜的眼睛,并不觉得她是在凶人,反而有些令他想笑,不过作为北山少主应有的礼节,他并没有笑出来,而是眉头一拧,强行忍住。 杨小思捂住了眼睛:“妈呀,这岳桓也忒吓人了!” 陆漓颇为认同,两人连连往陆予皓身后缩。 “在下陆溪言,请赐教。” “鄙人岳桓,望赐教。” 随着裁判重重的击锣声,弦歌剑从镶嵌着碧青石的剑鞘中离身,银色剑刃上,白色流光伴随着琼亦的清喝,现于整个擂台之上。 第51章 败者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没能赢下这场比试。 在岳桓施展的“剑域”之中,她连半盏茶的功夫都没有撑到,起初还能勉强站直身子接下他几剑,后来被拖得久了,连站起身的力气也没有了。 半跪在擂台之上,以弦歌支撑住半个身子不让自己倒下,岳桓听见裁判敲锣宣告比试胜负,收回了子鼎剑,向垂着头强撑的琼亦伸出了手:“陆姑娘,你剑法斐然,却是我略胜一筹。” 剑域缓缓散去,琼亦身上受着的威压和沉重感也逐渐褪去,她没有伸手让他搀扶,而是自己站直了身子,抬起了头。 额头上布满汗水,将额前的发丝粘成了一缕一缕的,有些许狼狈,但目眶中的那双眼眸,极其明亮,丝毫不因输了比试而生出颓然与失落。 岳桓从没在败者的脸上读到过这种神情,她输得这么难看,在他的剑罡之中连剑也举不起来,歪歪倒倒,该是丢脸的,可是在这一瞬,他竟有了丝压迫感。 琼亦握上了他要收回的手,挺直胸膛,定定地道:“……岳公子,下一次,我会赢。” 她说得笃定,饶是以岳桓这般自负修为过人者,也没忍住回道:“我等着。” 琼亦也觉得自己输得很难看,可台下看客却并不这样认为。 “不是吧!这陆溪言居然能逼得岳桓用出杀手锏来!” “我本觉得岳桓是碾压的,没成想是四六开,还真是小瞧了这个女修……” “什么四六开,看不懂就别说,明显是五五开,前头半局一直是陆溪言占了上风,她快攻快打,岳桓根本招架不住!若不是最后有绝技压身,陆溪言又没个化解之法,才输得惨了。” “哎哟,我前几天还说,这学府之中不知哪位能让岳桓再用次剑域,没成想大伙都没猜到陆姑娘的头上……” “要是咱碰上了这种招数,要怎么解局呢?” “像盛玄怨那样一剑劈开剑罡呗!” “笑话!要我能劈开,那还来问你!棘手啊……” “……” 琼亦走到了擂台下,师弟师妹们都凑上来围住了她,叽叽喳喳地问:“师姐,你没事吧?” “师姐,虽然输了,但也别太难过。” “对对,我们都知道师姐很厉害的!” 琼亦哭笑不得:“我哪儿像难过的样子嘛!” “就是,技不如人罢了,有什么好难过的。”陆阑珊嗤笑一声:“遇强则弱,遇弱则强,陆溪言不就是这样吗?” 陆予皓暗戳戳拉了把自家爱拱火的妹妹,清了清嗓子,以资历最大的大师兄的身份开口:“小五对阵强敌,打得有来有回,虽战败,但心中有志,不拘于一时输赢,诸位当向你们五师姐学习。” 外门的几位弟子齐声应道:“是,大师兄。” 陆予皓说罢,习惯性地抬手摸了摸琼亦的头:“小五,可有受伤?” “大师兄放心,我没受伤。”琼亦抬起头笑着回道:“就是有些累。” “嗯,那就好。”他轻笑:“早些回去休息吧。” 陆阑珊不屑地哼了一声,拽着陆予皓的手道:“哥,看完了,我们走。”琼亦见大师兄被她拉着退了两步远,忽而察觉到有视线落在了自己身上,她扭头望去,只见到别过了脸的盛玄怨,和向她连连招手的苏烨。 盛玄怨双手环在胸前,抱着承影剑,不与她所在的方向相视。 琼亦心上一跳,叹道:他这是怎么了? 杨小思见琼亦的眼睛飞去了盛玄怨身上,拉一把陆漓,压低声音:“师姐是不是……” 陆漓点头:“是这样的没错。” 杨小思的表情从惊讶转为了感慨,抹了把眼角,叹道:“真的啊,亏我之前还乱猜鸳鸯谱,终于……师姐长大了,开窍了。” 陆漓感叹:“是啊。” 他语调中透露出一股子慈祥的气息,惹得杨小思还以为他是什么看透情场的人,可他平日里迟钝的要死,倒让她莫名来了火:“师姐都开窍了,有些人还不开窍。” 这意有所指的话让陆漓傻了眼:“谁?” 杨小思翻个白眼:“没谁。” 在他俩聊天时,琼亦已经走到了盛玄怨身边,苏烨正提着剑兴致勃勃地望着她,一连问了好多关于岳桓剑技的话:“陆溪言!岳桓那大剑又猛又重,你手疼不?剑域那招你切身体验下来感觉如何?他施招之前有没有什么征兆啊?” 琼亦撇撇嘴:“总之还行,不过,他那招剑域不是瞬发的,起码要一息半的准备时间。”她嘴上回着苏烨的话,目光却一个劲地往盛玄怨脸上瞄,苏烨见到,笑着在鼻子前挥了挥手,“某人不知道怎么就酸了。” 琼亦皱眉,她走到盛玄怨身前,歪了歪脑袋:“嗯?” 盛玄怨只是在心里默默念着:陆予皓昨日才说过那话,今日倒不知分寸地对琼亦动手动脚,是师兄也就罢了,何必这么亲昵呢。 琼亦好像读懂了他的表情:这是……吃飞醋了? 不会是因为大师兄摸了我的脑瓜吧! 这家伙这么小气的? “盛暻。”琼亦低低地唤了他一声,而后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的小臂:“刚刚那场打得我有些累,先回去了。” 是以退为进的小伎俩。琼亦心想着:这呆瓜现在酸了吧唧的不理人,我才不要哄呢!迈着步子转身就走。 “……我陪你。”盛玄怨感到了苏烨在身后推他,不过这话却是在琼亦转身的一瞬脱出了口,四周有人望来,他定了定神,又道:“我陪你。” 琼亦回头瞥他一眼,抬着腿儿往学府走。 * “我是回宿房休息的,你跟过来做什么?” 眼见盛玄怨跟着自己走出好远,学府的大宅子近在眼前,琼亦突然冒出了这话,她不趁着他刚和自己走来的时候说,反而走得远了才说,是存心找茬。 盛玄怨呷了口醋,而她还甩上了脸子。 “我也想回去歇着,正好与你一起走。”他面色有些生冷,走在琼亦身侧比平日里近了不止半尺,似好像还越走越近,几乎要靠在了一处。 他这莫名的醋劲让琼亦觉得又幼稚,又好笑,她话都挑得这么明了,可怎么也激不出她想听到的那句话。 算啦,听学的日子还长着呢,他那话我不急着等。 这般想时,琼亦又想回了方才与岳桓的比试,在剑域中时,她想尽了办法摆脱压制,可惜无济于事,她斩不开那剑罡构成的无形筑墙,可盛玄怨却一剑就做到了。 她很清晰地认识到,自己敌不过岳桓,更不是盛玄怨的对手。 她向岳桓放了狠话,下一回她要赢,那若是盛玄怨呢,自己有办法赢他吗? 琼亦叹了口气:拿他当对手,好难欸! 盛玄怨听到她这声叹息,问:“怎么突然叹气,是不舒服吗?” “在想怎么才能打过岳桓呢。”琼亦顿了顿:“还有你。” 想到她那封请战帖,盛玄怨挑眉:“你就这么想和我打上一场?” “当然了!你这么厉害,我自然是想和你好好切磋一番的,总能学到些什么。”她说着时,鼓了鼓腮帮子,面上雪白的一团,倒想让他伸手捏上一把。琼亦又道:“我虽然修炼的年岁比大多弟子都短,但是兢兢业业,从不马虎敷衍,之前小瞧我的对手可都没讨到好处。” “今日输在了台上,往后我会加倍赢回来。”她望向盛玄怨,眼底有光:“盛暻,你答应我,往后定要与我一决高下。” 盛玄怨合眼,心想:还是一只好斗的小青雀…… 他睁开眼,应道:“好。一言为定。” * 琼亦故意激他,套他的话,盛玄怨是知道的,他也觉得,是时候亲口将心底的话告诉她了。 不过,他需要一个符合时宜的契机,一个安排稳妥的计划。 于是,盛玄怨将这件事告诉了苏烨,顺带着晏庭深也知道了,三个人出谋划策许久,苏烨的想法是整上一出大惊喜,再送上女儿家喜欢的金银首饰,晏庭深则觉得应如日常般平静悠长地说出来,敞开心扉便好,盛玄怨却想写一份手稿,然后念熟背牢,以防到时候忘了词。 商量许久的结果是,没有敲定主意。 日子又一天天地往后走了。 陆予皓在青枫镇没待上多久,看了几日本族弟子的比试后就离开了宜泽,回往广阳,在临行前,他嘱咐了陆阑珊不要闹小脾气,收收骄纵的性子,也嘱咐了琼亦多担待资历低的师弟师妹们,安分守己,少些玩闹。 琼亦应下了。 会武赛的单人擂台共用时七日,待到第七日放榜积分,位次第一者盛玄怨,岳桓次之,苏烨位三,琼亦位五,晏庭深位九。晏庭深是因中途闲事搁至了两场擂赛,故此成绩,据其实力不在苏烨之下。 此排名为一众人茶余饭后所乐谈,有人扬言称单枪匹马的本事不如待多人赛时相较,毕竟各家武学剑法不同,或善单战,或合而更强。 多人擂台对于出自同一家族并无要求,可自行组队,若无人相组便于事务处抽签排定。 隔日,便是双人赛。 第52章 双战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一夜小雪,待到这日天睛,只剩下屋上枝头还落着点雪色,地上的落雪早已消融,化为石板路上的潮渍。山还留有余白,与晨间雾气纠缠不清,屋檐上的雪水顺着瓦片间的凹槽淌下,被一众路过的学府子弟们急匆匆踏开。 “快点,要抽签了,师兄你去领木牌了吗?” “十八号签,师妹你呢?” “二十二号。还以为会和师兄对上,哈哈。” 已经领号抽到对手的子弟们正热烈讨论着,琼亦带着陆漓与杨小思来到领号台前,只见苏烨手里捏着一张木牌,远远向她招手,“陆溪言,让你师弟妹抽吧,咱的我抽过了。” 琼亦挥了挥手,对身后二人道,“那我先去了,你们也要争点气,知道不?陆漓护着点小思。” 陆漓说声知道了,催她快去。 “是陆溪言。”尽管身边的人压低了声音,琼亦还是听得一清二楚,“她初赛时分可高了,前边就是盛玄怨岳桓这种大族里叫得出名的青年才俊。” “真假,你莫诓我!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我骗你作甚!你别看她小小巧巧的,打得可狠了,行动速度离奇的快,几场比试都是直接赢下的。” 那人倒吸一口凉气:“我倒知道,她和盛玄怨、苏烨这些人走得很近,还有那个考试成绩拔尖的晏什么深。” “是晏庭深。这四人个个实力不俗,组起队来还能有咱赢的机会吗?” “似乎是这样,但我打这比赛又不是冲着赢来的,能让我输个明自也挺好。要不要来猜猜陆姑娘会和谁一组?” “盛玄怨呗。” “刚才不是苏烨向她招的手吗?” “呵呵,这你可就有所不知了,盛陆两族联姻的势头越来越明显,前些日子还在泸洲谈了笔大生意,签了好些商约呢!我要是盛玄怨铁定找陆姑娘一组,一来二去地还能培养感情……” “我记得陆家长女不是陆溪言啊,是叫陆阑……” “说够了没!”一声怒喝响起在两人身后响起,“说够了就给我闭嘴。”琼亦回头看去,只见陆阑珊冲去了那二人之间,面带嗔怒:“两个男人大清早就在别人背后嚼舌根?给我闪开!” 那两人被她吼得哑了声,一时不敢再语,转身进了人群中。 陆阑珊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哼了一气,抬手拨了拨身后长发,与琼亦对视:“有事?看我干嘛,我又不是在帮你说话。” 琼亦瞥开目光,又听一旁陆阑珊道:“明明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却装作一副听不见的样子事不关己地走开,真有你的。” 琼亦本来打算要管这闲话的,听她这么嘲讽,逆反的劲儿一下子冲了上来,没好气地道:“嘴长在他们身上,我又管不住。” “就这样以讹传讹,软柿子任人捏,是吧?” “你!”琼亦吸了一气,刚要开口回怼时听陆阑珊丢来一句,“懒得管你。“随后大步走远,到嘴边的话硬生生憋了回去。 苏烨远远看见刚才那出闹剧,又见琼亦窝一肚子气,捧腹大笑,不过马上就受到了报应——是她打来的一记重拳和骂声:“有什么好笑的!”琼亦环手,气乎乎地站在盛玄怨一侧,不理会还在忍笑的苏烨。 盛玄怨安抚她情绪:“不必和她置气。” 琼亦哼了一息,听他说这话倒也没那么窝火了,但想着要是他六个字就能给自己哄好,也太说不过去了,仍板着个脸。 盛玄怨以为她还在生气,欲言又止,而后去拉她的手。 “琼亦。” 琼亦心神一动,以为他要说什么好话安慰自己,却没想到被塞来一个木牌:“没时间气了,去打擂台赛吧,苏烨抽到了一号,马上就要开始了。” 琼亦怔怔然地接过木牌,疑惑和嫌弃几乎是写在脸上了,一旁的苏烨听到这话也是双眼一黑,暗道:不愧是盛玄怨啊。 “什么手气……” 听她嘟囔着,苏烨勾了勾唇,别好腰上的剑,“小爷我的好手气!时候差不多了,走!” 不远处的擂台已经围了几层人,在主持弟子的传唤声下,琼亦与苏烨登台。对手二人站在不远处,一位是岳家子弟,另一位琼亦怎么瞧着怎么眼熟。待到近时,那人笑看向琼亦打招呼:“小溪言,好久不见啊。” 琼亦脑海中浮出了另一个人的脸,她惊道:“你是周洲的……” “许一辰!我是许一辰!你怎么记得她不记得我叫什么。”自称许一辰的少年扶额,“来此听学都几个月了,我注意你那么久,难不成你一次都没看见我?” 琼亦牵起嘴角:“不好意思。” 苏烨挑眉:“你们认识?这不得介绍介绍?” “他是去年在我族主持游学之时认识的朋友。”琼亦简要说道。苏烨对此人有些印象,许家是依附于北山武脉的小门派,擅软剑,其与岳家重剑相契便可攻守兼备,名声不小。 许一辰的软剑确是极其出神入化的,在初赛中可见一斑,排名第六。 四人浅谈几句后,裁判击锣以示双方武斗开始。 苏烨与琼亦交换眼神,琼亦后撤至擂台边际,由他一人位于擂场中央,许一辰淡淡道:“岳立兄,注意那小姑娘,她动作很快。不要被她捕到破绽了。”那岳家子弟岳立应了一声,握紧手中重剑,抬步向苏烨冲去:“我顾前,你先拿下她。” 苏烨倒是没想到许一辰会让岳立与他相对,按理而言,重剑敌上他的花剑很难挡下所有攻击,并不利好。长剑刺上,岳立大剑阻隔开后苏烨反手一转,剑身滑过一道流光继续逼进,见此,岳立即刻双手持剑,将大剑猛得击向地面,剑刃嵌入青石板中发出巨响,以剑身为盾接下苏烨一剑后就势跃起,抽出大剑向前猛劈。 苏烨在他将大剑砸向地面时就已后撤,低头望见那片片裂开的擂台石板,顿时双眼一黑:公告栏没贴不能随意损坏场地吗?!毁坏场地可是得赔十两银子的,难不成这索赔少了? 岳立又是一剑劈下,苏烨侧身相避,剑从偏处斩来,碰撞之声从剑中延至剑端,尖锐又刺耳,岳立脚下发力,蕴着真气的剑光倾泻而来,他一大吼:“破!” 苏烨弹开剑身,脚步变幻,逐渐向擂场后处移动,他轻轻一笑:“七断旋。”剑光即出,旋断七处,岳立连忙以防御之姿接下,剑光过后再看时,苏烨已然消失。 另一边,许一辰趁着苏烨后撤的功夫冲上去对阵琼亦,想要限制住她的行动。琼亦自然不会退去别处让他与岳立形成回夹之势,提剑直接对上。许一辰的软剑如蛇般圆滑纠缠,仿佛下一秒就会冷不丁地窜刺至身上。 听见苏烨的那声“七断旋”后,琼亦身影一闪,许一辰只觉身前人像是被风吹走了,背后骤然一凉,忙抵剑回身挡下苏烨刺来的一剑,苏烨笑了笑:“小鸟飞得那么快,你没成功抓住呀。” 琼亦跃至岳立身前,弦歌剑舞,被大剑挡下后点地前突,许一辰见她的身影消失,忙对岳立叫道:“不在身后!” “我还在这里,别分神啊。”苏烨挽过两道剑花,笑道。 琼亦将剑抵在了岳立颈边,“这次在左边。”她眨眼笑道。 岳立头冒冷汗,他在台下见过琼亦的步法,可看归看,真当自己对上的时候,才知道那是个什么离谱的速度,心道:像是瞬间就突来了一样,真恐怖。 裁判击锣,宣布琼亦与苏烨一组赢下比试,走下赛场时赛务人员递来了记分的木牌。 “陆溪言,你的身法又快了。”身后传来了许一辰的声音,琼亦笑着回头:“你剑法也精进不少,下次叫上周洲来凼央找我玩呀!” 周洲是许一辰的道侣,与琼亦相谈甚欢,关系颇好。 “好啊。”许一辰笑应。 作别走远,二人回至盛玄怨身旁时,他淡淡开口:“那人是谁?” 苏烨噗嗤一笑,立刻作出一幅无事发生的样子看着不远处的赛场,忽而想到:岳立砸的地砖还没赔呢!得先记好,算岳家账上。 “是以前认识的朋友。”琼亦想了想:“不熟。” “哦。”盛玄怨道,脸上的表情倒是一点没变。 苏烨环视一周:“晏庭深没来?轮不上他估计又去看书了?罢了,我去寻他。”说罢快步走远。 “我们也走吧。”琼亦拉了拉盛玄怨的衣袖,说道。 离开赛场附近,又绕过学府,交纵着的河道干净又清澈,远离闹市的小路上少有行人,空气中一股冷冷的味道,闻起来嗓子发干。 “今日比试中,感觉自己的速度比初赛时快了很多。”琼亦望有河畔边竹筏上的一点残雪,还有几只灰雀在那里跳来跳去,不由得轻轻笑了起来。 盛玄怨点头,“确实快了不少。” 他酝酿许久,才开口道:“琼亦,大寒之前学府会休假,我听说月末镇子里有场花灯会,要一起去看看吗?” “好啊!”琼亦欣欣然应着:“花灯会,应该有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吧!正巧那时会武赛也比完了。” 她自己说着嘿嘿傻笑,抬眼见他后感慨,“盛暻,你要是多笑笑就好了。” “嗯?”盛玄怨一怔,咧了咧嘴,"这样?” 琼亦噗哧一笑,“不勉强你了。”她看着身侧的河岸,不知怎的想起了某夜的经历,忙摇摇头,将那些思绪赶出脑海。其实,那事情她还是记得一些的,记得他微微温热的唇,和被自己压在喉间的低语。 琼亦抿了抿唇,手心有些发汗了。 “你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他问。 “你怎么知道的?”琼亦眨眨眼,有些疑惑地随口问道。 盛玄怨很快就将陆漓出卖了:“是你师弟告诉我的。” 好啊,这就是陆漓那小子说的要帮我啊。 琼亦别着手,实话回答:“其实已经过了。” 见他略显失望的表情,她道:“没关系,我不在意这个。” “就在几天前,对吗?” “嗯。”琼亦笑着挠挠脸:“说来,我自己都忙忘了。” 盛玄怨向她伸出手:“明年我会陪你过的。” 琼亦的心一颤,她道:“承诺太多,做不到的人可是大混蛋,一辈子也见不到满月的。”话还没说完,手就递了过去。 他笑了笑,“不会做不到的。“ 他在眼前笑时,仿佛浮世虚晃,回神来时已至陈街闹巷,人来人往,纵心间万般情思,不敢同君讲。 「作者有话说:盛玄怨:告白计划准备ing……」 第53章 灯会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花灯会的消息,是老好人苏烨告诉盛玄怨的。 “我敢担保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苏烨拍着胸口,信誓旦旦地说着:“你小子可一定要趁着这次花灯会把心意传达到啊!也不枉我撮合你俩那么多次了!” 盛玄怨抿了抿唇,点头:“嗯,多谢,我会的。” 苏烨摆了摆手,示意他别这么客气,又道:“我听几个夫子闲聊时说到,长老算出了无间之地‘冥浮’也大致会在花灯会的时候现世,那可是个好玩的地方!”他说着,眉宇间一股子兴奋劲:“不过,陆溪言她好像怕鬼来着?那可正好!我和晏兄进那鬼处玩一玩,你俩就在人间待着,逛逛街,看看花灯,也省得那里头的小鬼被你吓着了!” 盛玄怨一口应下:“行。” * 双人会武赛近乎是盛玄怨与晏庭深二人的屠榜,虽说是随意组队,强强联手者不少,但如这二人般实力过硬的还真没几组,因而遭到不少参赛弟子的暗下数落。 大家皆为各门各族的佼佼者,不甘心台上惨败,更不愿私下示好以组队打积分,以至于到了不管哪组抽签对上他们都会自怨倒霉的程度。 苏烨倒是乐于交友,无论哪个叫他组队,只要有空都乐于奉陪,令一众对他的印象只是传言中那个“不知礼数、沾花惹草”的苏小公子的弟子们发生了极大的改观。 琼亦陪着陆漓和杨小思打了很多场,直到再打下去就落出前二十才被迫收手。 赛事的最后一日,岳桓已是看见盛玄怨便双眼放光的程度,追着叫他打万金战。从早到晚打了有足足八场,大呼过瘾地落败。 苏烨那夜买了好几坛酒,叫了一众关系不错的各族子弟们观雪品酒,醉者纷纷,雪也纷纷。想来年少轻狂,意气洒脱壮志扬,今夕看雪温沽酒,明朝持剑九州闯。 于此,会武赛告终一程。 * 冬至已过。 雪一日连着一日地下,整个宜泽都覆上了一层厚厚绒袄,琼亦卧在塌上,听窗外风声,手里翻着夫子要求记下的文章,因想着心事,背了几遍后倒头就忘,又得从头再念。 “专心呀!专心!”她拍拍自己的脸,一振士气,又背了起来,翻着书页觉得手指冰冷,便披着毯子往暖炉里添炭,炭火暗红色的光亮映在炉壁上,她满心按捺不住的欢喜。 上次盛玄怨说的灯会,就在今夜。 琼亦望了望堆在塌上的书卷,心道:反正也安不下心,干脆别背了。她坐在妆台前,一面被支起的小小铜镜照出自己,她便细看了起来。 镜子里的人巴掌大一张脸,圆溜的眼眸,白净柔和,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轻道:“要是我再漂亮一点,和盛暻站在一起,就不会显得那么普通了吧……” 打开妆台面上的小木盒,里边儿近乎空空荡荡,只有两条颜色不同的发带与一对簪花、一对绿坠珠耳饰、一小盒面膏和护发香膏,没有水粉胭脂,就连木梳也是旧得发白。“戴簪花吧。”她捋一捋身后蓬松的卷发,握起木梳开始打理自己。 辫好发辫后,琼亦摇了摇脑袋,前后打量一番,满意地点头,对自己笑了笑,起身出门。 昨日,苏烨开玩笑般同她讲今夜出行可带上些稀奇玩意。她有些失望,原来盛玄怨并非只约自己一人逛灯会,嘴上问道何故,苏烨又不说话了,她问过几回,他才回言道灯会结束后的集市上可以以物易物,交换些好东西。 琼亦没有什么稀奇玩意和法宝,除了佩剑弦歌外,唯一算得上的,是她放杂物的箱子里,有一枚幼时捡到的,被打磨得异常光滑,以至于能反光的小铜钱,透过它的反光面能见到水纹。将这枚铜钱放进了口袋里,她出了门。 屋外的雪已经停了,她磨磨蹭蹭地消磨时间,先是去洼村里帮王婆婆做了些农活,又陪卫欣欣和邻里的几个孩子讲了会故事,直到天色暗了下来才晃晃悠悠地来到约定地点。 盛玄怨似乎早就来了,他着一件竹月深帔衣,搭着白羽肩,里穿着平日里常见的墨底金纹长袍,腰上别着承影剑。见琼亦来,与之相视:“你来了。” “盛暻。”琼亦眯起眼笑了笑。他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手炉:“来,拿着。”琼亦略微诧异,接来了那个小巧而精致的铜制手炉。 “天冷,冻手。”他道。 琼亦笑着连连点头,“如果你冷了,我再还你。” “不用,本来就是给你准备的。”盛玄怨说着时,偏过头去。 不远处传来匆匆踏雪声,苏烨与晏庭深一前一后地来了:“哟,都来这么早啊?”苏烨的目光落在琼亦怀里的手炉上:“呀!盛玄怨特地给你准备的?真贴……” 盛玄怨不想被他奚落,打断他的话:“你这背的东西有些太多了吧?” “去‘冥浮街’逛,我当然得多带点……” 琼亦截断了苏烨的话:“逛什么街?” 如果她没有听错,‘冥浮街’,也就是民间俗话说的‘鬼市’,民间的鬼市多指交易地点与时间之玄,而冥浮街却是无间之地,是真真实实的鬼处。 “我们不去。”盛玄怨望向她,又道:“琼亦,我们不去。” “对,你们不去的,再说,就算去也没事呀。”苏烨说着心虚了起来,“那里面有人的,肯定不全是鬼怪。” 晏庭深在身后捣了他一把:“你快别说了。” “陆溪言,你不会生气了吧?”苏烨看着她,问。 琼亦当然有些恼意,从今早起便开始期待今夜的花灯会,结果临到出发前说要去冥浮街,还是她最害怕的、尽是鬼怪的地方。 “废话!”她一跺脚,白了苏烨一眼,哼声道,“下次这种事情要不就彻底瞒着我,要不就早点告诉我,让我有点防备……我不生气了!”说罢转身加快步子向镇上走去。 盛玄怨颇为无语地看着苏烨,压低声音:“不是说好不说的吗?” 苏烨皱眉,压着声反问:“不是你开的头吗?” 盛玄怨双眼一黑。 “算了算了,人都走远了。”晏庭深轻笑着道:“走吧。” 苏烨踏着步子三两步追上琼亦:“你真的没生气了吧?”琼亦没说话,他又道:“喂,陆溪言,怎么不理我?不会还在生气吧?陆溪言!喂!”他改了口,照着盛玄怨的叫法唤她:“琼亦!琼亦琼亦琼亦!” 琼亦被吵得烦了,停下脚步道:“苏少爷您别这样叫我,也别拿我寻开心了,少说两句让我安静会成不?” 苏烨“噫”了一声,心想女人说的不生气果然都是在骗人,拍拍盛玄怨小声说:“快去哄她,我搞不定。” 盛玄怨白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脚步快了起来,没一会就走到她身侧与之并肩而行。 “不用安慰我,你说了我们不去我还闹脾气干嘛。”她一步一踢雪,蓬松的白盐一阵洒开,没入雪青色的阴影中:“大家一起来玩的,我不想闹得大家不愉快。” 盛玄怨应了一声。 夜里,市井开放的铺子向来比较少,除了某些特殊日子,譬如花灯会。 走过木桥后隐约见着灯火,点亮的莲状明灯在河道里缓缓浮动,抬头见月,又有浮灯汇入星河。落雪染成了橘黄色,看着倒暖和了起来,不远处有孩童嬉戏,人流虽不至于将道路堵个水泄不通,但也称得上人来人往。街边小摊小贩比白日里更多,每个摊点前都系着一盏花灯,形状各异,上边儿画的图案也不同,有花鸟走兽,亦有水月山川。细细打量,来往人群中不时路过一两个几分眼熟的学府同窗,多半也是听说灯会热闹,来此游玩的。 “花灯会是宜川的传统。”身后苏烨兴致勃勃地开口,“宜川各地每年都会举办一次,每个地方时间不同,但差不多都在二九天左右。” “最初的花灯会源于上古,苏氏先祖主持的祈雪仪式,祈祷严冬降雪,以保来年收成无忧,后来渐渐演化到民间。因为每次的祈雪仪式都要燃灯明路,渐渐地留下了明灯这一习俗,有了现在的花灯会。” “花灯分为三种,最普通的是悬灯了,还有浮灯与游灯。浮灯是可以升入空中的花灯,普通摊贩卖的数额有限,游灯就是咱们刚才来时桥上见到的——河心的花灯了。” 苏烨笑眯眯地道:“怎样,要不要去买个花灯?” 晏庭深听得饶有兴致,“好啊,我挑个灯面好看的悬灯就行。你们呢?” 琼亦回头道:“我想去看看游灯。”她瞥见前边一辆卖花灯的小推车,招手道,“过来看看。” “姑娘要什么灯啊?”摊主是个上下年纪的老婆婆,说话慢慢悠悠的。 “阿婆,有游灯吗?”琼亦笑问,老婆婆指着排得整齐的莲花灯道:“喏,都在这了,在咱们青枫镇啊,游灯只有这一种灯型。” 见琼亦拿起游灯仔细挑选,她道,“姑娘放心,老身编了几十年灯了,质量一直过得去,它顺着水流入海里也不会沉的。”说完望向盛玄怨,“公子可要买灯?” “我也拿一个游灯吧。”盛玄怨说。 琼亦精挑细选了两个扎实的莲花游灯,付了账。晏庭深从种类繁多的悬灯中选了一只鱼灯:“阿婆,我要过个。”他掏出荷包后问苏烨:“你不也拿一个吗?” 苏烨大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还买花灯。”见那三人奇怪的表情,又道:“除了小孩会买,本地人基本都是自己做的。” “你啊!”晏庭深笑斥他。 “摊贩上的花灯本来就是给你们外乡人准备的,买来玩玩不正好嘛,是吧阿婆?”苏烨双手环胸,冲那摊主笑道。 老婆婆呵呵一笑:“话虽如此,你们这般年纪的少年人不还是个孩子吗?” 苏烨不置可否,偏头向盛玄怨他们招手,“谢谢婆婆了,走,咱们放灯去!” 「作者有话说: 本篇文是架空背景,所以关于花灯的起源纯属捏造qwq,大家看个乐呵就好了~ 在现实中,花灯起源于汉代,兴盛于唐,宋朝时遍及民间,最初是正月十五皇家祭祀,需要点灯照明,后来就演化成元宵放灯了,成为了一项习俗。 传统民俗工艺里的灯笼有很多种类,各有各的特色和风采,非常漂亮,大家感兴趣也可以去搜搜图片噢ww~」 第54章 未言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横贯街道的小巷末处,便是捭阖交错的河道,虽不及主河那般宽阔,窄小的河道里也游着零星的灯,躺在泛着雾气的水面打转。琼亦蹲在河畔的石块上,捧着莲花灯,回头看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不免失笑:“都这么盯着我,我都有些紧张了。” 说完她捏了诀,用术法点燃灯心的短烛,跳动的烛火亮起了一整只莲灯,纸做的花瓣透出淡淡柔光来,她手托着灯柄,将它轻放在了水里,心里念着:希望下个月的考核还能全甲通过,希望来年还可以继续来青枫听学,希望……和盛暻相处的时间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许愿了?”盛玄怨问她。 “嗯。” 盛玄怨点着手中的花灯后,将它放入河中,心道:那就希望她的愿望能够实现吧。 两盏花灯一前一后顺水漂着,化成两团远光。 “这灯我回去挂在屋里。”晏庭深掂两掂手里的灯,道。 众人放完灯后又回了集市上,见着前面两个孩子举有糖画,顺着人流找到了绘糖人。那青年将手里的孔雀型糖人递给眼巴巴望着他的小女孩后,问向他们:“几位客官要画什么样的?” 苏烨想了想:“给我画只老虎,要凶猛些的!” “好嘞。这位呢?” 晏庭深托着手里的金鱼灯,“请照着这个画吧。” “我的话,画只小鸟就行。”琼亦笑着向那人道,盛玄怨淡淡说,“我都行。” 糖匠青年舀起烧得透亮而浓稠的糖浆,手腕定得稳稳的,糖浆在勺儿缓缓倾泻的落处拉出了长长的黏丝,凝固在冻得生硬的石板上,几笔之后便跃出一只栩栩如生的老虎来。他拿来纤薄的刀,顺着竹签下糖身与石板的空隙向里滑去,那老虎就跳出了石板桌,成了手中晶莹剔透的糖画。 琼亦看得惊奇又有趣,那青年笑着将糖画递给苏烨,“喏,拿好了,客官。”后又接连画了几张,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接过小鸟糖画的琼亦举起瞧瞧,又翻来覆去地细细打量,欢喜得舍不得下口。 “你再不吃要不我帮你?”苏烨晃着手里失了虎头的糖画,打趣道。 “烦嘞!”琼亦回道,捏着糖画不下口,继续顺着人流向前走。盛玄怨拿着糖画也不吃,这物于他而言太甜了,半手护在琼亦身后以防她被行人撞到。前边灯火尤盛,走至近时才见道路边搭了半丈高的木架,红漆涂过的木架上挂满了成串的纸灯,每盏灯下系有红色纸带,上面都写有字迹。 琼亦站在灯架前,盏盏烛灯亮如白昼。她抬手握住一条纸带,回头道:“盛暻,是灯谜。” 盛玄怨微微低下头从她身后看去,琼亦感觉到他凑得近了,耳边是他鼻息的热气:“听说只要能答出谜底,就可以领走系有灯谜的纸灯了。” 琼亦望着空缺了不少的位置,心道难怪少了这么多。 “余下的怕都是有些难了。”盛玄怨环视一周,微勾唇角:“找个喜欢的纸灯吧,琼亦。” 她笑问:“随便挑吗?” “当然。” 猜灯谜兴味十足,因此在此驻足解谜的行人很多。琼亦与盛玄怨连猜了几个字谜,衡量着应是解出谜底了,便取下纸灯前去揭谜,“苏烨和晏庭深呢?”琼亦捧着纸灯,忽而想到这不知所踪的两人。 “在那边。”盛玄怨指了指,那头的二人站在灯架前,似也在猜谜。“人很多,别走丢了。”他道,说完向她伸出了手。 琼亦忙将糖画咬在嘴里,迎上他的手,十指相扣。 掌心传来温暖与柔软的触感,盛玄怨心头一阵悸动,与她并行去往揭谜点的一小段路,也在此刻变得遥远了,身侧游人如织,夜色朦胧,他忽而意识到,此刻似乎就是将心意传达于她的好时机。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呼吸不自觉重了起来,脚下软绵绵的积雪也变得有些许硌人,他转过头来,开了口:“琼亦,我……” 不巧的是,在此刻,街上两个跑跑闹闹的孩子撞上了他们,将话冲得散了,哑在了嗓子里。 雪地里易滑,琼亦被撞得一个踉跄,下意识的第一件事不是稳住自己身子,而是拉住要倒的小孩子,幸好盛玄怨反应快,扶住了她。 孩子的父母追了上来,向他二人连连道歉,也拉着孩子向她致歉,琼亦摆了摆手道:“没事儿,不过这儿人又多,雪地滑,还是将孩子们看紧些吧。” 夫妇二人点头:“嗯。”说罢拉着小儿走远了。 盛玄怨松开了扶在她后背的手,与她对视后欲言又止。 琼亦不知道他方才要说些什么,手腕轻轻一动,拉他:“刚才,你要和我说什么呀?” 见盛玄怨的脸有些泛红,目光闪躲,她反应过来些什么,顿时心跳快了起来。 “没,我说……”他笨拙地开口,“等会灯会要结束的时候,你不要乱跑。” 要说的是这个吗? “噢。”琼亦垂下了头,满是失望,道:“我不会乱跑的。” 心里却道:盛暻,呆子,呆子! 盛玄怨咬了咬唇,被中途打了岔后,头脑一团乱麻,临到口的话像是失声般的吐不出。他合上了眸子,有些许懊悔:……我方才怎么就胡乱开口了? 二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发僵,像是被这冷天冻久了的人一样。 灯谜结束后,便是灯会收尾的祈雪之舞,乐鼓声中,白衣舞女在台上翩翩作舞,舞毕,当真下起了小雪。 “听苏烨说,以花灯接受雪女的祝祷后,灯会才算完满。”盛玄怨指着不远处人头攒动的舞台道,“我提着灯去向雪女‘请福’,那边人多,你在这边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她点了点头:“嗯。” 琼亦吃完了糖画,捧着已经冷下去的手炉站在灯架跟前,灯架上的纸灯只余下零零星星的几个,半明半灭的。除了一侧的舞台外,街上的人少了大半,孩童和镇子上的居民都归家休憩了,剩下的行人多为结伴的游客,趁着最后的灯火感受灯会余温。 琼亦听见了孩子抽抽涕涕的哭声,声音微弱,她心中几分疑惑,又想到盛玄怨的叮嘱,心道自己不走远应当没事,便循着哭声去,见到了一个身着华丽的男童。 孩子穿着绣有金丝的厚袄,外着比甲,她猜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孩子,问:“你怎么了?” 男孩抬头,抽着鼻子:“呜呜……我的花灯,我的花灯被人抢走了!”他抬手指向远处街上跑着的,一个看起来年龄稍大的少年,他手上正抛着个光亮微弱的花灯,似乎在耀舞扬威。 琼亦挑了挑眉头,小孩间抢东西的事她见过不少,但这少年显然是以大欺小,于是蹲下身子,将手里的铜炉递给男孩,替他抹眼泪,哄道:“别哭了,我有好多漂亮的花灯,不然我把那些送你?” 男孩看了看她空空荡荡的手:“你没有,你骗人!” “在别的地方呢,你陪我在这等一会,一会儿就能看到了。” “我不要!我不要!我就要我原先那个花灯!”男孩越哭越厉害,拽着她的手就向街前走:“你帮帮我,姐姐,你帮我拿回来吧……” 琼亦犯了难,离盛玄怨让她等着的那处,她已经走出好远了,只怕花灯帮忙拿回来时他会找不到自己。 远处那个少年拿花灯当蹴鞠踢着玩,还冲男孩和琼亦做了个鬼脸,捏了个雪球就砸过来:“哈哈!我拿到手,就是我的了!你还想抢回去?做梦!” 男孩“哇——”地一声哭了。 琼亦面色一凝:“别人的东西,还回去!” 少年哼了一声:“老妖婆!谁听你的啊!”说罢,撒腿就跑。 活这么大,琼亦还从没听过别人骂她“老妖婆”的,自己和这个词有半点搭边吗!实在是忍无可忍,骂道:“真是嚣张!”又向男孩嘱咐说:“你在这等好!我去给你拿回来!” 见琼亦跑远,男孩立马止住了哭声。 琼亦跑出百米远,左右环视已不见那少年,“奇怪,躲起来了吗?”她心想着。这处的街道已不见行人,灯光昏暗,望着黑黢黢的岔路口,琼亦有些不安,咽了口气稳住心神,又试探着向前走去,并大声唤道:“喂!别在这里躲着了!你多大人了还欺负小孩?把别人的花灯还回去!” 周围很安静,没有回应声。 但是,片刻后传来了她的回声。 不对。 街上怎么会有回音? 不会吧? 琼亦心中漏了一拍,意识到事情不妙,急忙回头,可身后居然已不是刚才来时的街道了,成了一片虚无的黑暗,她恐惧陡增,再向前方的道路看去,是一条幽幽的小路,远处点着惨绿色的火光,无比诡异。 我不会被人坑骗了吧?是那少年故意的?还是说,是他们两个人合伙……琼亦不解,攥紧了拳,这里是什么地方,难不成……是苏烨说的“冥浮街”吧? 脚下的路笼在黑幕之中,什么也看不清,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心脏在胸腔剧烈跳动着,呼吸都急促了起来。 冥浮街是无间之地,是鱼龙混杂的鬼处……琼亦捂着心口,强作镇定,可是越是想来,心底越是慌乱。 不要慌……不能…… 她向后一步步倒退,想要摸索着出去。 “哎呀呀……终于来了……”像是从深谷里传出的鬼声从脚底响起,琼亦吓得一颤,猛地跳了起来,“啊!——” 第55章 灵迁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别!别过来!”她下意识闭紧双目,声音颤抖。 “哎呀呀……你好像很怕呢……”那悠长的鬼声怪笑了起来,听着既像是笑声也像是哭泣:“哎呀呀…正好……正好,只要带走你,我就能……” 琼亦感到有什么滑腻腻的东西抓住了自己的短靴,一点点向小腿上延伸,顿时毛骨悚然,她低头看去,脚下密密麻麻的全是闪着红光的人脸,勉强能看清那一张张狰狞嗤笑的腐面和挣扎着抓住自己的残肢断臂。 “啊!……别碰我!”她甩开抓住自己脚腕的手向前跑,因太过恐慌没能跑开,反而狠狠摔倒在了地上。琼亦撑起身子,手触到地面上张张滑腻的脸后与之相视,呼吸停在鼻腔中,脑内一片空白。 怎么办? ……怎么办? 佩剑就在腰上,我能…… 琼亦想抬手,可是已经因为心底恐惧,动弹不得。 “带她走……带她走……快……” “……不然答应他的事,完成不了……好吃的尸体……也不给我们……” 有手死死拽住她的手腕,把她向下拖去,琼亦挣脱断了那手,又有手抓住她,恶臭的腐尸味一阵一阵,熏得她头昏脑涨,“放开!……放开我!” “琼亦!”身后传来了盛玄怨的呼喊声,声音还未传远紧接着便是急匆匆的脚步声。 “怎么会有人来!……这气息……可恶!可恶!……” “……快走……来不及……了……” 地面一阵泛动,人面与手臂随之消失。 盛玄怨“请福”结束后去找琼亦,却见她已不在原地便四处寻找,找了好久都没找到。抱着最坏的打算,他跃过花灯会最后的界限,进入了冥浮。 “盛暻!”琼亦一把抱住半蹲在她身后的盛玄怨,“盛暻……盛暻!” 见她吓得发青的脸色,盛玄怨拍了拍她的后背,几分愧疚几分心疼,安慰道:“不怕,不用怕了,我来了。” 琼亦把他抱得死死的,头埋在他肩上,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刚才有股浓烈的鬼气,跑得挺快。盛玄怨揽住她的肩膀,满是疑惑地想:琼亦她怎么进来的,莫不是…… “咦,这个姐姐怎么还在这?没有被带走吗?”之前在街头哭泣的男孩踏进了无间之界,他把玩着手里冰凉的手炉,嘲笑道:“呀?怎么哭了,该不会是被吓的吧?”随后咯咯大笑了起来。 盛玄怨看向他,已经明白琼亦为何会出现于此了。 “大哥哥,这个姐姐她对我挺好的,还说要送我花灯呢。”那男童眯着眼,“你能把她送给我吗?” 盛玄怨皱起了眉,眼神冰冷:这小孩在说什么? 那男孩回头看了看,稚嫩的声音满是讽意,“少爷要来了,我先跑喽,她的东西还给你,虽然屁用没有,冰的要死。”说完将手炉向他们砸来,盛玄怨提剑相挡,用剑鞘弹开了去。 他窜的很快,不一会就消失在了昏暗的鬼灯里。 “琼亦?能起来吗?”盛玄怨低头问她,能感到她一直在颤抖。 “……能。” 盛玄怨听到她低低地应了一声,然后扶她站起身子。琼亦的脸一直依在他胸口,死死地闭着眼睛,似乎不敢抬头。 “怎么了?”他垂着手不知该如何,问道。 “我…我好怕,抬起头……看见的不是你……就像以前那样……”她哽咽道:“我…不敢……” 害怕如儿时的梦魇,身边想要依靠的人,想要寻求帮助之人,走近一抬眸尽是血流满面的鬼相。 盛玄怨展颜,轻呼出一息,扶住她的肩膀:“不会的。” 琼亦眼角有泪痕,紧闭着眼,见她这般,他握住她的手,放在自己脸颊处,“那,你感受一下,就知道是我了。” 她的指尖有些发凉,顺着他手的动作,从额心起始向下缓缓延抚而去,绒软的触感,是微微隆起的眉弓,再向下去,是眼目,眼睫如细柔的羽毛般窣然划过,在她的指腹中添了一丝颤意,掠过高挺的鼻梁,再一路抚到唇角,琼亦的指尖与心尖一样,不住地战栗着,当抚上他唇瓣时,整只手如同触电般回缩,蜷回成拳,同时忍不住睁开了眼,与盛玄怨那双深邃而乌黑的眸子相视。 “盛暻……”她缩回手,嘴里嗫嚅着,眼中是他。 他应着:“你看,是我吧。” 琼亦不知自己是被鬼怪吓得心惊肉跳,还是因为他这番举动,双颊赤红,根本无法冷静下来:“是……是你。” 她又低下头:“对不起……盛暻……我被骗了,还……连累你也进到了这种地方。” 盛玄怨摇了摇头:“别说这种话。” “我落到地鬼身边,却连剑都拿不起来……”琼亦咬住牙,在心中自语道:我……当真没用。 “不必自责自艾,是人都有惧怕之心的。”他的手拉住了她,十分温暖。 琼亦低着头,拿手半抵在面前,吸了吸鼻子:“可我作为修道之人,怕鬼,吓成这样,丢脸……” 盛玄怨呼出一息,想了许久要如何抚平她的恐惧,最后轻展眉头:“琼亦,不瞒你说,其实我儿时也特别怕鬼。”他说罢,又加了一句:“比你现在还怕。” 她一怔:“真的?” “嗯,真的。”他握紧她的手:“世上几乎无人能做到天不怕地不怕,鬼邪本就面目丑恶,所以,你不用觉得丢人。” “那……那你,现在是怎么不怕的?”她脸色依旧是受了惊的白,哑着声儿问他。 他答:“我岁数上来了,自然不害怕了。” 盛玄怨说这句话时,移开了目光,没有与她相视。 他儿时曾是害怕的,可害怕的结果是被逼着去面对,被母亲关在百鬼窟中几日几夜,硬着头皮去除鬼,最后提着满是污血的剑爬出了鬼窟,也亲自斩断了恐惧。 那时,他多渴望有人能陪着他,能抱抱他,能对他说“放心吧”,“有我在,别怕”,可是,并没有。 所以,他将这些话,将他曾经渴求的这些话,说予了她。 “琼亦,放心吧。有我在,别怕。” 琼亦死死捏着他的手,眼角发红地点头:“嗯,嗯!”她压住话中哭腔,用尽量平常的话音问:“这里,要怎么才能出去?” “冥浮街是单向路,不能原途返回,只能向前去。”盛玄怨沉声道:“我们要出去,只能走到冥街尽头,离开这阴阳交汇地界。” 琼亦咬着唇,并没有接话,内心的恐惧让她恇怯到只想待在原地,不敢往前迈出一步。 盛玄怨垂下眸子,似是想到了什么:“琼亦,把我送你的玉铃兰给我吧。” 琼亦一惊,握紧腰上一直佩着的铃兰:“……什么?” 这一瞬,她的脑海里闪过好多念头,前一秒他还向她说着“不怕”,下一秒却向她要回送去的东西,她甚至以为他要收回送出的玉饰,然后远远离开,只剩她一人站在这无边的黑暗里。 盛玄怨握住她捏紧玉铃兰的手,见她眼里突然滑下的大滴泪水,顿时手足无措了起来:“怎、怎么了,别哭啊。” “你不会……把我丢在这里吧?” 脆弱又多疑,不安而敏感。盛玄怨第一次见到这个样子的她,不,不是第一次,初次在小树林里的时候,她也是这样的。 “琼亦。”他定定地说着,替她抹掉泪水:“我不会做那种事的,我不会抛下你的,永远不会。” 她透过泪光看着他,神情恍乎:“……好。” 盛玄怨接过玉铃兰,一手放在自己眉心,另一手捏诀,铃兰渐渐悬浮在了空中,散发着淡淡白光。他闭着双眼,眉头随着玉铃愈加明晰的光而锁紧,似在忍受着什么痛苦,几息之后,隐隐的灵息从他眉心处引了出来,顺着他的指尖被纳入了铃身之中。盛玄怨缓缓睁开眸子,神色多了一分惫态。 “好了……”他道,气息与身子有些不稳。稳了身形后,他抬手,将玉铃兰放回在琼亦手心。 琼亦捧着铃兰:“这是……” “我的一部分灵魄。”盛玄怨说着,仿佛是什么极为普通之物。 “我是……天生的‘杀煞’。”他说着停了下来,顿了顿又道:“生来便克鬼邪之物,戴着这个,一般的鬼怪不敢来找你。” “灵魄?”琼亦一怔,“你,你还能好好活着吗?这、这……怎么能给我?那你怎么办……” 他轻轻笑了:“分出一点而已,不影响。” 不容她细想,盛玄怨帮她将铃兰系回了腰上:“这样,以后你再有了危险,我也能循着灵息找到你了,再也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这样的场面了。” 琼亦眼眶一热,不由分说地抱住了他,听见他胸腔内有力的跳声,恰如自己一样。 盛玄怨一怔,一下没一下地顺着她的发,安抚道:“走吧,我们出去。” “好……” * 苏烨提着两盏纸花灯站在路旁,望着已经所剩无人的街道,有些出神。晏庭深接过他手里的花灯,“发什么呆呢?” “见这人聚人散,忽然有了感触。”苏烨叹了一气,“可我不是有才情之人,想吟诗几句,思索好久都开不了篇,只能作罢。”他摊了推手,几分无奈。 晏庭深勾唇,“有心就好,何必忧神。” “唉。”他道:“倒不是因为这个,我像是会因为作不出诗就暗自消沉的人吗?刚刚出神想的事啊,是我这次真得回嘉溪去了。” “几时回去?” “明日。” 手里的花灯被北风摇得咯吱作响,灯光黯淡,苏烨看着晏庭深,却见他缓缓瞥过脸去。 苏烨扯了他一把,“怎么了?” “喂,大老爷们的,难不成还舍不得了?”苏烨笑着,“不是早就说了会武赛后我会回本家吗?而且也不是以后再不见面了。” “算是,友人离别的感伤吧?诗里也常有这种桥段。”晏庭深莞尔一笑:“他们知道吗?” 苏烨想着应该猜完灯谜就回去了的盛玄怨与琼亦:“盛玄怨他当然知道,陆溪言那丫头我还没同她说。” “哦。” 片刻无言,苏烨开口,“时候差不多了,去冥浮吧。”他提着灯,向本有尽头的街角走去。苏烨不想多说什么别离叹惜之词,虽然晏庭深的确是他结识过的最志同道合之友。 晏家似乎位于广阳之西,大漠之南,那里距山青水秀的宜川有多远?苏烨没去过,也没想过,倒是胸有成竹地觉得自己定能再瞒父亲一次,混来青枫镇上的听学。 第56章 冥浮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牵着琼亦的手,走向眼前那条阴暗的小道。 琼亦几乎是贴紧在他一侧,一言不发,连呼吸声都屏住了。此间气温极低,阴风阵阵,脚下的路没有积雪,倒像是用骨头砌起的路,坑坑洼洼又坚硬难行。盛玄怨来的途中将花灯都放在人间的街道上了,现今只能花耗真气,念动咒术在掌心中生出团火光,来照出点亮色。 冥浮,乃是阴阳之气相冲交汇形成的,这种阴气浓稠的地界会随着时日移动变更,现于人世。起初是妖鬼魔道为了交易些见不得人的东西聚集于此,后加之江湖教派的掺杂,来此的便不仅仅只有鬼怪邪魅,而是鱼龙混杂。此处交易并无公平等价之要求,唯有一事,不可争斗动手,几百年来一直如此,已成为约定俗成之事。 行至小道尽头见了亮光,忽明忽暗的火光闪烁之中,是一条分岔路口,路口边已有移动着的模糊影子,远看与行人无异。路侧建筑风格过于迥异,有看似平常的人间街摊屋舍,也有如妖魔窝巢般狰狞怪状之穴。市井处的灯光更称得上五彩斑斓,除了摊口的寻常烛火外,赤火、青焰以及幽蓝色的磷火,照得此间流光溢彩,渗出些妖异的美感来。 眼前之景着实教人震惊,但比起观光,琼亦巴不得早点离开这鬼气郁结之地。 盛玄怨脚步不停,继续向前走着,接连从几个摊口路过,“如果害怕见到鬼面之貌,就将眼睛闭上吧,我会拉紧你的。” 她听了,在嗓子里哑哑的应了一声,又担心他没听清,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 身侧牛头马面的摊主与前来的顾客聊得眉飞色舞,说着自己兜售的宝物有如此之才能,能如何如何,将那顾客说得一愣一愣的。又有呦喝着叫卖的,甚至还有杂要艺人,围了一圈的人或鬼怪为其拍手叫好,连连喝彩。有那么几个瞬间,琼亦感觉这里与外边似乎没什么不同。 也许是因为盛暻在我身边,她想。 二人走到哪处,那处的鬼邪就畏缩着相避,生怕挨着了他俩。 鬼祟真的…不敢靠过来……琼亦余下的一只手扶在了盛玄怨的小臂上,本是紧紧绷住的神经,在他身侧缓和了几分,似乎只要他在,哪怕四周都是鬼怪,她也能心安。 琼亦感到有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模糊间瞥到街边立着一身披黑袍的骷髅,正用那双空空如也的目眶盯着自己,吓得她向盛玄怨缩去,被他用手臂揽过肩膀抵在怀里。 琼亦心跳极快,一半因为恐惧,另一半因为身侧之人。 它在看我!琼亦紧闭双眼:那骨头架子好像一直在盯着我! “是…道者……”骷髅的胸腔发出微小的震声,“毫不掩饰自己气息的修道者……难不成……是冲着宝千堂的拍卖去的……” 立在它肩头的一只乌鸦回道,发出了娇媚的女声:“瞧见那个吓得心神不宁的丫头了没?她身上有股诱人的鬼气,想吃,想吃。” “……小鬼留的灵罢了……没什么好稀罕的……只能吸引些低下的鬼……” “你在说我低下?呸!” “……乖,别闹……” 走过一截路后,琼亦才敢从盛玄怨怀里抬起头:“盛暻,这里几乎全是鬼怪妖邪……为什么没有人来将他们一窝端了?我们……就不能把他们祓除吗?” “能。”他答得很干脆。 说毕,他话音一转:“出去可以,但在这里不行。这是冥浮几百年来的规定。” 沉默许久,琼亦似乎想到了什么,目光落在自己腰间的铃兰上:“盛暻,‘杀煞’……是什么?” “是一类很极端的命格。”盛玄怨淡淡道:“命格本是没什么优劣之分的,可‘杀煞’之命,芜者命途多舛,卓者自有天分与仙缘,生来便克鬼邪妖异,是能镇得一方恶鬼凶煞之格。” 琼亦怔住了。 “我出世那日,是中元。本应百鬼躁动,九嶷台下镇着的双煞通常会暴起作乱,那夜却安分异常。”他说着顿了顿:“后来,父亲替我看了命相,确是‘杀煞’。” 怪不得……怪不得那一夜,盛暻进了小树林,女鬼的哭声就消失了。 “听起来就像是……传说中的人物一样。”琼亦低低地道。 盛暻,本来就是洛爻白酆的风云人物呀……她想,相貌,修为,身世,哪点不是一等一的。这样想着时,不由得将他拉得更紧了,心上的失落与自馁如海潮般涨起。 “没什么特别的。在遇见你之前,我也不觉得鬼怪惧我有什么用。”盛玄怨弯了弯唇,向着她道。 琼亦一滞,脚步快了起来。 这条街市很长,岔路颇多,每一个路口都极为相似,二人虽是笔直向长街的另一端走,中间依旧因为行鬼、摊位绕了不少路。盛玄怨站在岔路前分辨了会儿方向,领着她继续走。 “琼亦,为什么你会招引鬼怪?”盛玄怨明知故问。 “我不清楚,自从小时候的一次意外,被鬼吓着之后就这样了……”琼亦道:“不过,我没怎么离开过凼央陆家府,那一次后也很少碰见鬼怪。” 原来陆予皓没有告诉她,盛玄怨暗道。 他在心中细想着:籍上有载,生者之外,逝者为鬼,异者为怪,作恶为邪,恶深为魔,灵物为精,物炼为妖。我记得琼亦似乎说过,自己只惧怕鬼邪,对妖物似乎是…… 途经某地摊时,一只毛茸之物忽而蹿起,吓了琼亦一跳,定睛一看竟是只长着孩童面容的大隐鼠,渗着几分诡异。那物似乎也吃了一惊,用一双爪捂住脸:“呀哟儿!别打我!别打我!” 盛玄怨放下了挡在琼亦身前的手,看着那只隐鼠。 隐鼠从爪缝中偷偷瞄了一眼,见无事发生便迅速蹿跃到摊位后的高木椅上。“你!看我作甚!” “是妖精,不是鬼邪。”盛玄怨向身后道,琼亦看着那稚嫩的脸长在毛绒的动物身上,只觉惨不忍睹。 “就是!我可不是鬼!”那隐鼠的尾巴一卷又一翘:“别看着我的脸了,人家好不容易才修炼出来的!” 盛玄怨与琼亦对视一眼,只听那隐鼠自言自语:“一定是我的脸太过貌美,才让你们如此目不转睛,唉……欸?欸!别走啊!” “这位小哥与姑娘,不换点什么东西再走吗?我这里可都是好货,绝对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盛玄怨回头:“冥浮街怎么出去?” 隐鼠用短短的爪子指向前方的路:“等火光黯淡之时,闭着眼向前走就能出去了,不过最快也得等半个时辰。”它说完又道:“好了,回答完了,情报也是货呢,作为交换,看看我的宝贝们吧。” “还得…半个时辰……”琼亦喃喃道。 “最快!最快还得半个时辰!”隐鼠爪子插腰,挺起了毛乎乎的肚子,“来吧,我的好东西可不少!” 盛玄怨本就没打算来此:“抱歉,我没带可以交易的物品,买不了。” “嗯?嗯?!来冥浮鬼市不带东西?那你们来这干嘛?看风景吗?”它又自言自语了起来:“嗯,不对!你们是误入这里的吧?哎呀儿!每天都有不少误入的人,也不稀奇啦!没有东西可以用别的交换嘛,比如寿命、容貌、心肺什么的,都可以哦!” 盛玄怨皱眉,打量它陈列的物品:“你这些不值。” “别生气呀!我打个比方嘛!”它笑嘻嘻道:“我可没收过那种东西哦,做的都是正经生意。” “琼亦,你有看中的东西吗?” 琼亦摇了摇头。 “别慌走呀!看看这清心丹!嗯……忘忧草!还有结缘锁!这些都不用吗?”隐鼠手忙脚乱地从高椅上跳下来,“这样!你看冥浮这么暗,你们这也没有提灯,要不……嗯…”它翻翻找找,后举起一个小烛台,“要不这个!这个我便宜卖你们,还能给你们照路呢!” 琼亦从袖中掏出一枚铜币:“可我只有这个。” “亮晶晶!”隐鼠捂住了嘴,而后咳嗽两声故作镇定,“什么亮晶晶的东西想吸引我!我已经是大妖怪了。嗯……凑近点,给我看看!”说完快速从琼亦手里拿过铜钱,凑到眼前仔细打量:“只是人类的钱币,居然能磨成这个样子。噢?水纹,藏着什么术法语诀吧。” “不过五行术早就没落了,这个光泽又很低,这种分量的水诀,不值价。”隐鼠转头一脸自豪地摸着自己的灰黑烛台:“而我这个小烛台,可是能一直亮着的,是支燃不尽的烛噢!” “不卖就走,铜币还回来。”盛玄怨伸手。 隐鼠急了,叫着:“别呀!要不咱再商量商量,卖你们就是了。”随后低声嘀咕:“唉,现在的小孩儿真是会讨价还价,要不是怕今晚一单生意都做不成,我才不……” 它嘀嘀咕咕着从高木椅下的大麻袋里翻出了个海螺,将其递向琼亦:“姑娘,你的声音好好听,我喜欢!余下的价,嗯,你会唱歌吗?不会给我念首诗也行。” “我们走。”盛玄怨拉住琼亦的手,道。 “这这这!这有什么!又不是要她的声音!”隐鼠跳了两跳。琼亦有些不解地望向盛玄怨,他却别过了脸去。 “海螺,卖吗?”盛玄怨向隐鼠问道。 隐鼠大为震惊,“卖?……卖啊!但你不是没东西可以拿来交易吗?” “盛暻……”琼亦不知他想做什么。 盛玄怨从帔衣内取出一把短刀,莫约一扎长,刀匣上镶嵌有碧玺,做工极为精细。“这个换你的海螺,不亏吧?” 隐鼠下巴都要惊掉了,“不亏不亏!成!成啊!说好换海螺,你可不能反悔。”说罢立刻将海螺递了去:“烛台也给你们了,拿好啊!” 琼亦接过隐鼠递来的烛台和海螺,盛玄怨则把短刀递了去。 隐鼠望着刀匣上的宝石,喜出望外,向远去的二人挥手:“慢走慢走!” 琼亦把海螺递到他跟前:“盛暻,为什么要买这个?” “我想买。” “真的吗?” “……真的,我想要个贮音螺好久了。”盛玄怨哑了声,看似漫不经心地把海螺收了起来。 琼亦无奈轻笑,岔开话题:“还有半个时辰的话,我们……”正说着时见人群中跑过一个男童,手里提着花灯,不正巧是将她骗入鬼市的孩子吗! “盛暻!”她道,“我看见将我骗来的那小孩了!” 「作者有话说:下一章两拨人要汇合了~(因为盛玄怨天生克鬼,鬼怕他,所以在他小时候被丢进鬼窟大概是这样一个画面:鬼怪们挤成一团,缩在墙角:呜呜呜呜呜好可怕好可怕!!!小盛缩在另一个墙角里:呜呜呜呜呜阿娘呜呜呜哥哥,好多鬼,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呜呜呜呜呜……虽然画面会有些好笑,但是被孤零零丢进去确实是一件让人难过的事_(:3ゝ∠)_如果没有那些童年经历,小盛大概可能或许会和苏烨一样长成一个阳光开朗大男孩……)」 第57章 卖场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惊问:“在哪?” “跑向那边路口了!”琼亦指向右前方路口,二人加快步子向那边追去,却正巧在转角与苏烨和晏庭深打了个照面。 “苏鸿那烦人小屁孩跑哪儿去了……”苏烨本来嘴里念叨着什么,看见迎面而来的两人,诧问:“咦!盛玄怨?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盛玄怨也略显吃惊:“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 “是个孩子将我们骗进来的,刚才还见到了他,转眼又不见了。”盛玄怨打量四周寻找着那男童的身影。 苏烨一怔,“小孩?”他比划道,“是不是长这么高,提个花灯,穿个比甲?” “对。” “呵。”听见盛玄怨的答复,苏烨一声冷笑,“我懂了,苏长铭他还真是贼心不死,一定是逮着你没待在琼亦身边的空子,用苏鸿把她被诓骗进来,真有他的!” 晏庭深补充道:“我们方才也是看见了那位名叫苏鸿的孩子,正在找他。” “那小孩是我堂弟。”苏烨冷冷道,“更是苏长铭他亲弟弟。” 琼亦咬唇,从她被骗到了这个地方起,心中所有的怀疑都指向了曾经和自己有过节的苏长铭:“竟真是他……那他也在这鬼地方?这么说,这又是他备好的圈套……他一开始就打算把我骗进这里抓走的……” 苏烨不解:“怎么?” 琼亦想到了刚进冥浮时,那只抓住自己不放的地鬼,口里念念有词要“带她走”,便把这些告诉了面前三人。 盛玄怨只以为当时那地鬼是被她的灵息吸引,才纠缠上了她,不知还有此事,攥紧了拳,从嗓中发出沉闷的声音:“他居然敢与鬼祟勾结……” “……真是龌龊的手段。”晏庭深虚握着手,衬在面前:“同为道者,我都替他感到不齿。” 苏烨道:“哼,他这个盘算没成,估计开始了下一个盘算。”他看了看琼亦现在紧绷的精神状态,处于这个满是她恐惧之物的地方,遇上了事料是无法作战的,不过,好在冥浮街并不能动武。 琼亦的表情有些沉重,显然她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见气氛凝重起来,苏烨打破僵局,笑道:“这里禁武,我们四个又聚在了一起,他想掀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的,陆溪言,你放心好了,有我们仨在呢!对了,你俩应该逛了挺久,有换到什么好东西了吗?”他转开话题,问。 琼亦举起手里的小烛台。 “噗!就这啊!你看看我们的……” 不远处。 “二哥,对不起,我玩过头了。”苏鸿吐了下舌头,笑嘻嘻说着:“我没想过会把他们引到一处,让他们碰头的。” 那少年淡淡道:“罢了,意料之中。此时不宜与他们纠斗,鸿儿,你现在收敛一点,不要乱跑。我去看看大哥的交易做成没。” 苏鸿将手里花灯的竹签根根折断,满脸都是笑容地点头。 * 琼亦几人一齐走在怪异到能称得上“荒唐”的街市上,盛玄怨走着走着停下了步子,当他意识到自己停住时,已经盯着摊桌上的一把七弦琴很久了。 那是一把通体玄黑的木制古琴,只有寻常琴身的一半长度,十分袖珍轻巧。 见三人用几分疑惑的眼神看着自己,盛玄怨开口说:“没事。”拉着琼亦的衣袖示意要继续向前走。 琼亦回头扫一眼那摆列整齐的商品,多是风雅摆件与乐器,问:“是有想要的东西吗?” 他直直答道:“没有。” 苏烨与晏庭深不知他为什么失神这么久,二人不明觉厉地对视之后,问他却什么也不肯说。 琼亦有些不安,刚才见他僵立在那里时,唤了好几声都没有反应,直到盛玄怨自己回过神来。到底是看见什么了?她心上有些不安,被他握住的衣袖轻轻挣开,伸出自己发凉的手牵了上去。 盛玄怨深吸一气,平复心境。 四周的行人渐渐多了起来,更多是似人非人,似鬼非鬼之物,跃过群人向前看,路口处修着石雕栏杆,围栏之后庇护着的是一座三层塔楼。塔身不高,却修得格外华美气派,赤色的砖瓦在漆黑的冥浮夜里仿若凝固久了的血块,于表面流转着鲜红,玄英色的木门大开着,进出者不绝。 晏庭深忍不住发问:“这塔是何处?” “听说叫宝千堂,是出售拍卖的地方,比起明地里的拍卖大户‘引玉阁’,有过之而无不及。”苏烨回道:“不过里边的东西,不正经的多,歪门邪道的也多,偶尔有些明地里走不通的肥货,时时会落到这里。”说罢,他总结说:“比那小摊上可高档多了。” 苏烨说完哈哈一笑:“说不定能淘些好货呢,咱们也去凑凑热闹呗!”边说边推着晏庭深向塔里走,琼亦在后面只能见听几句,说着什么要是岳桓愿意把“剑域”的修成心得写出来,肯定能换不少好东西,之类的。 “盛暻。” “嗯?” 听琼亦唤他,盛玄怨应了一声。 琼亦只是想试试他还有没有继续出神,回道:“没什么。” “是害怕里面都是鬼怪吗?”他看着琼亦自打进了冥浮街就一直发白的脸色:“没事的,不然我们在外面等着也行。” 琼亦看着已经大步走进楼中的苏烨二人,“我……行。” 塔前没有悬着牌匾,进门后见内是清一色的玄木,让人心生压抑与烦闷。两侧的木梯与扶手通向二楼,厅堂内分划得异常清晰规整,其中的商品都用着台子展出,而出售宝物的主人戴着面具坐在展台侧边的玄木靠背椅上,与那些看中宝物者谈笑风生。 琼亦与盛玄怨在堂中绕了两圈,有几桌已经开始叫价拍卖了,多为珍稀灵丹,也有些法器宝剑。二人向塔楼二层行去,二层人更多,出示之售物也更为诡异少见,如一些不明药液、断肢残骸等等,厅堂中心的展台中竟有颗比人头还大的心脏正静静躺在琉璃匣中,一抽一抽地跳动着,那掩面乔装的女人言:此乃千年蛟蛇之心。 琼亦看得心里发毛,忙拉着盛玄怨走开,盛玄怨感觉她手心越发冰凉,想着确实不该带她进来的。 “还要去三楼看吗?”盛玄怨问。 琼亦点头:“看完叫上他们一起走吧。” 顺着木阶向上行,即使琼亦偏过脸去了,她仍旧在余光里见到了向楼下去的两张鬼面,那被女鬼抱在怀里的鬼童正龇牙咧嘴地向她咯咯怪笑,枯槁灰黑的童颜惊悚至极,引得她一个寒颤差点向后跌去。 盛玄怨抓住她手臂,琼亦稳住身形后紧紧搂住他的腰,额头直冒冷汗。他嘴里念道:“不怕。”轻拍着她的肩膀,边哄边安慰,见琼亦惊慌失措扑进自己怀里的模样,心里竟莫名生出几分欣悦来。 “……要是能逮到把我骗来的那个混小子,我定会狠狠教训他一顿!”琼亦松了手,咬着牙,低低地道。 “嗯。” 三层厅室依旧人头攒动,叫卖声与加价声一个台子一个台子地传,琼亦见有一示台前围了不少人,本就打算扫两眼了事,却注意到那层台柜似乎不是木柜,而是足有一人高的铁笼。 “是人。”盛玄怨身量较琼亦高不少,看清了那笼中之物,道:“是个异域人。” 那是个赤裸着半身的男子,古铜色的皮肤冻得微微发白,全身健硕又不失修长,线条极美。面容秀美无双,胜过女子,一双垂着的眸子没有神采,只见那浓密的眼睫,鼻梁挺翘,嘴唇丰满,栗黄色的卷发如瀑布般泻下,看着光泽而柔软。他身上束有铁链,锁在手脚之上,仔细看时还能见手脚腕处的痂口,显然是挣扎过多次才留下的。 琼亦踮一踮脚:“什么样子?” “你不要看。”盛玄怨将她按下去:“……他没着衣物。” “呃?”琼亦一愣,再没踮脚了,“……怎么连人,也能拿来买卖?” “在观者心中,他早已经不算是人了。”盛玄怨淡淡道:“我们走吧。” 琼亦随在他身后转身,突然听见了略带耳熟的人声从人群环绕之中传来,她步伐一重,“苏长铭?” 盛玄怨也是脚步一重,停下了身子回头:“真是他。”说着时皱紧了眉,语气极其冰冷:“居然在这碰到了。” 而且这异域人,竟是他捏在手里卖的。 人群的谈论声刺耳,有一妖魅的女声报出了高额的价钱,之后又被另一头响起的更高价钱压了下去。 “无面!你才做完生意又来与我争抢!这美人可是我一早便看中的!” “你早看中又如何?价高者先。”被称为无面的妖物其声音雌雄难辨。琼亦带着几分复杂与怒意观望,透过人群间半人的空隙一眼瞥见了那笼中人的背影,卷发从肩头垂下半遮半掩,那人左肩上一块刺青却是正好露在发外,看得一清二楚。 她整个人一愣。 那块刺青的位置与她左肩上的伤疤位置,可以说是分毫不差。 第58章 戎人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见她怔住,再次看向售台,攒动的人群早已填补好空隙,他刚准备开口发问,只听琼亦淡淡问道:“盛暻,那异域人是北域还是西域?” “是西戎人的模样。”盛玄怨答,北域人倒少有棕黄卷发,身形也更加高大壮硕些。 “哦。”琼亦偏过头去,其心上已如狂潮翻涌。 西戎?也就是说,是西漠那边的人。 那人背上的刺青,与我肩头疤痕的位置实在是太过重合了。 难道,我那块疤痕,是为了掩盖掉什么才留下的吗? 莫非……我的身世与西漠有关? 她一脸平静地向盛玄怨道:“我们走吧,盛暻。” “走?”他瞥一眼被拥簇在最中心的苏长铭,暗道:好不容易在这儿遇上他,上回茶庄的仇还没结,这回他又算计着要用地鬼抓走琼亦,本想要算算总账,结果她却说要走? 对上琼亦的双眼时,他似乎有些懂了:现在的苏长铭左三层右三层都是买家,算账可得私下了算,更何况冥浮禁武,自己并不能在这座楼里动手。 “好。我们走。”盛玄怨说着,与琼亦走下楼梯,脑中则是思索着这厮的打算:他叫自己的弟弟骗琼亦来此,与此同时安排了地鬼做接应,明显是冲着她计划好了的。 本以为他会藏在冥浮的某处伺机而动,没想到竟正大光明的在这里拍卖,这戎人也不知是从哪里捉来的,莫非之前的“地砂寒”,是从这个戎人身上弄到的?如果真是这样,苏烨恐怕要查查这戎人的来历…… 不,我该在意的不应该是这个。苏长铭的诡计没能得逞,说不准还留有什么后手,琼亦在这鬼地方担惊受怕,受限太多,最好在他结束拍卖前就带她离开这里,盛玄怨想。 总算离开了那嘈杂又阴沉的塔楼,琼亦舒了一气,心中还想着除了拍卖的法子外,自己要怎么再见到那笼中戎人,最好是能与他好好交谈一番,盛玄怨察觉出了她的心事:“怎么了?有什么事吗?” 琼亦垂眸:“没事。” 他望了她一眼:“有什么事情,可以不用瞒我的。” 她却说:“没什么。” 盛玄怨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你已经把事情写在脸上了。” “你写在脸上的心事,不是也瞒着我吗?”她往冰凉的手心中哈热气,道:“哪怕苏烨晏庭深追问了好多遍,你不也什么都没说。” 盛玄怨不明所以:“我瞒了你什么?” 琼亦扭过头去:“你在我们碰见苏烨之后路过的摊位上见到了什么?” 盛玄怨恍然,他走到琼亦身侧与她一同背靠墙壁:“是一把七弦琴,一把和我儿时最喜欢的那把七弦一模一样的琴,可是我的琴被我娘摔了。” “只是这样而已。”他平淡说着,而后看向琼亦的眼,目光如炬:“所以你方才在顾虑什么?” 她道:“那个西戎人,我想救他。” “为什么想救他?” “如果我说,是因为他被关押在里边太可怜了,你会信吗?” “是你的话,我会信。但不会全信。” 琼亦攥住拳:“或许,能得到一点关于我身世的线索吧?” 身世?琼亦难不成怀疑自己是西戎人?盛玄怨一时没反应过来,脑中思绪纷纷:她为什么会这样想?是那戎人身上有什么标识或符号吗? 他回忆起自己曾在琼亦背后见过一块疤痕,那疤痕明显不是烧伤或烫伤,倒像是被割去或剐下了肉。倘若真是,那戎人背后一定有些什么,是自己刚才角度没见到的。 会是刺青吗?在背后留刺青是不少大漠部族通用的习俗。 怪不得琼亦会有这种反应,她一直以来都想查明自己的身世,现在正巧是碰上了可查的线索,定想出手追查的。 可是,这种事不用瞒着我啊。盛玄怨低头见她,只能见到半个侧脸,她咬着牙,神情凝重。 周围的灯光,鬼火渐渐暗了下去,似乎到了隐鼠口中可以离开冥浮的“火光黯淡之时”,盛玄怨站直了身子,他想带琼亦离开,但关于琼亦身世的线索,他同她一样想知晓。 “想救人那就走吧。再不动身连那人被谁买去都不知道了。” 二人回到宝千堂的小楼中,眼见正在与人交谈论价的苏烨,心满意足地收下了一块巴掌大的四四方方的,有些像是破旧的摆件。盛玄怨压低声音开口:“见到苏长铭了。” 苏烨道,“我也见到了,他站在个大笼子跟前,里头关着个西戎人在三层楼卖。”他顿了顿,继续说:“联系之前的大漠奇毒,也不难解释他手中会有异族人了,不过这人……他是从哪儿弄来的?” 见盛玄怨冷冽的表情,苏烨哼哼一笑,“我懂了,你们想救人?” 冥浮街内禁止武斗,但在交易结束后,离开此间,互相越货杀人之事屡见不鲜。 “那就等着看看,谁会拍下那人呗。”苏烨摊手,看向琼亦时被惊到了:“陆溪言你这脸色有些差过头了啊,不会被吓出什么毛病吧?” 她摇头:“不会的,我就是有点冷。” “那就好啊,你注意点身子。” 琼亦点头:“嗯。” 四人正商量着要如何去查笼中西戎人的来历,又要怎么对付苏长铭,就在此时,把琼亦骗来这里的苏鸿不知从哪溜了出来,在塔楼玄英色的木框边探出了头,一脸笑嘻嘻的表情:“呀!你们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干嘛?是有什么好玩的嘛?” 四人先是一惊,然后互相对视,几乎是心有灵犀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又是一出吸引人注意的戏码。 晏庭深心想:叫孩子来分散我们注意力的手段也太低劣了。他压低声音道:“拍卖多半结束了,走的应当是后门。” 既然是一出戏,苏烨愿意配合着演,他抬手指着苏鸿骂道:“苏鸿?你个小崽子!”大喝一声后就势追出去,同时回身低语:“他们做贼心虚,你们去劫货吧,现在已经能离开冥浮了。” 三人点头,见苏鸿被他支走,便向苏长铭所在的三楼赶去。 上至三楼时,买家已经离去了大半,那半人高的大铁笼已然失了踪迹,琼亦目光在人群中扫视,盯上了一身着紫袍的妙曼身影,道:“她是之前和‘无面’争价的那女人。”见这女人咬牙切齿,心有不甘的表情,琼亦低低地道:“看样子她没买到,我觉得……她多半会去劫人。” 那女子招了招手,身边两位一黑一白的随从应声跟在她身后向楼梯走去,她从三人旁边路过,不知怎地,在走过琼亦身侧时微微瞟了她一眼,琼亦与那双泛着光的碧色竖瞳对视之一瞬,心底竟生出爱慕之意。 “是魅术……”琼亦扶额:“狐族的妖……”她狠狠甩了甩头,摆脱魅术的影响。 狐妖扶着木栏下楼,想着刚刚路过的三人,心道:三个年轻轻轻的修道者……气势汹汹堵在楼梯口做什么? 不悦之事让狐妖无暇顾及这三人,“嘁,真是麻烦事,还要我亲自动手。分明好话孬话都同无面讲清楚了,竟还要与我抢人!”狐妖心道,“既然是我看上之物,哪有得不到的道理。” 走出小楼,狐妖回头几番张望,确认身后除了随从外无人跟来,才大步走上街道。琼亦一众人本是要随那狐妖下楼去的,却被那刚做完生意,不知从哪个暗房窜出来的苏长铭叫住了:“哎呀!我当是谁?这不是我的言儿姑娘吗?” 琼亦不明白他的胆子是有多大,敢这般直接出现在他们面前,冷声斥骂:“你还敢出现在我眼前?” “怎么?这么久不见,言儿你可是想我了?”苏长铭腆着个脸说:“言儿是想打我吗?这里面可不能打架的噢,会被‘它’盯上呢。” 一股恶寒袭上心头,琼亦明白他就是仗着这鬼地方的规矩,当成免死金牌在作妖:“你好歹还是护世大族里的职官,在这贩卖活人,丧心病狂!那戎人是从哪来的?你又把他卖给谁了?” 苏长铭摆了摆手,“进了冥浮的货还须讲人道?怕是要笑掉大牙。”后故作震惊状:“言儿你这是关心我的生意还是关心那美人?该不会你喜欢那种类型的吧?不过啊,买卖已过,无可奉告。” 盛玄怨忍无可忍,神情冰冷地握住剑柄:“不说就滚,出了冥浮,你当你的命还能留多久?” “哟哟哟,生气了?盛小公子只知道打打杀杀,唉,明明我上回算是送了你那么大份礼物呢,乐合欢入了骨的人儿,味道不错吧?” “你!”盛玄怨提着剑要冲上去,被晏庭深一把拉了下来。苏长铭将目光投向他:“你是……晏公子吧?我在会武赛上看过你的比赛,实力不错。” “不敢当。”晏庭深轻笑,笑过之后冷声道:“叫完了?滚吧。” 苏长铭收起笑脸:“啧,给你面子了。”他向一侧让去,为他们腾出一人行的路来,却在琼亦走过时突然伸手向她抓去,琼亦早有防备,见他手掌中似戴有戒指类的物件,正闪着寒光,不敢与其相碰,一脚蹬在他胸口上,将其从楼梯扶手边踢翻,向转角后的下一层跌去。 “咚!”地一声重响,灰尘飞扬,苏长铭摔了个四脚朝天。 晏庭深望着他指上的银戒,道:“是毒戒……” 苏长铭一见下毒失败,忙爬起身子就跑,极快地冲出了塔楼,留下还在交易中的鬼怪们张望。 第59章 黄雀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失心蛊没用上?倒也算是意料之中的事。”站在街角墙头上的少年拨着怀中的白玉算盘,语调平淡:“鸿儿被苏烨捉到了,不用管他,苏烨不会伤他的,顶多敲几个脑瓜崩。” 苏长铭望向自己那素来聪明的二弟,问:“阿迟,接下来怎么办?” 苏迟原先的计划是,与幺弟苏鸿一起将琼亦骗进来,由地鬼抓走,待苏长铭卖完了货,再和地鬼汇合将失心蛊给她种下,那时候纵使盛玄怨一行人再怎么救她,她也只会和自己大哥站在一起了。 只是变数颇大,谈好条件的地鬼没能将琼亦抓来,于是苏长铭不得不铤而走险去当面下蛊,可惜,被一脚踹飞了,也没成功。 想罢,苏迟从墙上跃下:“大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不过现在他们成了黄雀。” “都什么时候了!别打哑谜了!”苏长铭收起手上的毒戒,不耐烦地道。 “他们没追来,只可能去找那狐妖了,狐妖看中的人被无面鬼抢走,她可舍不得那漂亮男人。依我看,他们只怕是想等那一妖一鬼斗完,再劫下戎人离去。”苏迟沉吟片刻:“不过,劫下那西戎人他们能查些什么呢?怕不是单纯的想救人,呵呵。” “别呵了!苏烨真没你想的那么憨傻,这要是这事被他那病秧子的爹查明就完了!”苏长铭原地踱步:“早知当时给言儿下毒,就不用戎人的地砂寒了!这样他们就不会对那戎人起兴趣!又或者刚才我动作再快一点,将失心蛊给那丫头种下,她就是我的人了!” “就算他们离开冥浮,我们还是有机会的。”苏迟将白玉算盘收入怀中:“他们若是黄雀,我们便做黄雀身后的蛇。”他说着,眼里闪过一抹狠光:“倘若得不了手,就将那戎人杀了,死无对证总是可以的。” 见苏长铭不安的神色,苏迟拍拍他大哥的肩:“大哥,那个女人在你心里,没那么重要吧?” 他笑了笑:“得不到,就杀了。像父亲说的那样。” * “没事吧?”盛玄怨仔细打量着琼亦。 “放心,他没碰到我。”琼亦见他眼底掩不住的担忧,答道。 晏庭深向楼下行去:“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毒,好在防住了。”他感知着周围的气息,狐妖早已不知去向:“那只狐狸怕是已经走远了,去与苏烨汇合吧,他今夜换得了个法宝罗盘,应该有方法。” 苏烨已等在了塔楼外,左手提着包裹,右手拎着苏鸿:“你们来了?不用问,肯定跟丢了。” 三人见了苏鸿:“他怎在这?” “追上,揍了一顿。问他两个哥哥在哪里,什么都不说,还讲什么‘跟着你们可以帮大哥二哥打听消息’。”苏烨放下苏鸿,道。 苏鸿冲着他又是吐舌又是做鬼脸的:“哼!” “你不怕我们打你吗?”晏庭深低头俯视苏鸿,语气满是恐吓。 苏鸿白眼一翻:“哼哼!你们这么大的人了还欺负小孩?不要脸!就算打,能把我打死吗?”他说完向琼亦笑嘻嘻地道,“姐姐肯定不舍得打我的,是吧?” 琼亦一拳重重敲他脑壳上:“哈?你在说什么?” 说完又敲了一拳:“骗我到这种地方,来还这么嚣张跋扈,今天我就替你父母好好修理修理你这歪苗!” 苏鸿被她敲得懵了,见周围无一人上前阻止她,连忙后退着大喊起来,琼亦走过去锁住他的双手拽回来:“不是说要跟着我们吗?不许走。” 苏鸿拿手打她,可无论怎么扭打琼亦都不松手,他挣脱不开,便用脚蹬琼亦的腿。见状,琼亦屈膝一顶将他放倒在地上,拖着向前走:“哭什么,男子汉可不能哭。” “贱女人!臭婆娘!老妖婆!母老虎!”苏鸿疯狂摆着身子,大声骂道,他骂得难听,琼亦一把松了手,教他狠狠摔在了地上,冷冷道:“再不走我像你哥一样把你拿去卖了。” 苏鸿一双眼睛瞪得发红,用力抽了抽鼻子,抹着眼泪:“你!你给我等着!我会让我哥哥教训你!给我报仇的!”说罢头也不回地跑完了。 琼亦双手放在嘴边,叫道:“噢,好!我等着!”后摊了摊手,“行了。” 苏烨鼓起了掌:“牛啊!我都制不服那小屁孩。” 盛玄怨道:“可算解了气。” “好,眼线走了,兵分两路吧。”晏庭深浅浅一笑,“我跟着那小子去,看他是否知道苏长铭他们的位置。如果能找到我便暗中潜伏,找不到再去你们汇合。”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只纸鸽递给苏烨,这纸鸽是他于集市上换得的,可隔空交谈,不过仅能使用一次。 “依目前的情况看,如果我们在狐妖与买者起争执之后劫人,苏长铭他们不可能会不来。”晏庭深淡淡道,“想来最先被我们发现他们与西漠戎人有牵连,到底是因为失误还是蠢?这事一旦被人察觉就很想查下去。” 琼亦想了想:“很好理解。”三人目光都向她投来,她道:“从最初和苏长铭有过节起,他就是个极贪的人,既想瞒下草菅人命的案子,又想对我动手脚。现在他还想两手抓,一边拿人当货卖,一边布了陷阱针对我。” “呵。”苏烨冷笑:“贪多他嚼得烂吗?除非他们有把握能把我们四个全部灭口,要不然……” 他顿了顿:“……就是在自掘坟墓。” 晏庭深沉着脸色,想到了什么:“倘若我们不去,狐妖与买者闹成什么样子都与苏长铭无关,可一旦我们去了,他们势必会来将那戎人杀了,让我们无处可问。” 苏烨转身道:“死了也行,不必对证什么,直接给旁支扣上勾结外族的帽子,我瞧他们不爽很久了!” 琼亦听他如是说,忙暗下拉住盛玄怨,嘴型道:不能让戎人死了。 她还要问问那块刺青的事呢! 盛玄怨会意,合上眼轻点下头。 交谈之中,苏烨掏出了一块罗盘,这罗盘满是锈迹,斑驳而陈旧。此物可通过持者之意念来感知方圆十里内想搜寻之人的大致方向,是苏烨今夜所购得的最为宝贵之物。琼亦接下他递来的罗盘,闭上眼,心中想起那狐妖的面容,催动真气驱使法宝。 “……在正西方向,不远。”琼亦捧着罗盘,道。于是,三人向着西边赶去。 途中奔波之时,袖中纸鸽传来了晏庭深的声音:“苏鸿他应该不知道兄长的下落。” 躲在一高货架后的晏庭深望着远处不停翻动小摊上各种售物来撒气的苏鸿,问:“你们在哪?苏烨?” “西边的出口,狐妖好像已经离开冥浮街了。” “行,注意安全。”晏庭深收回纸鸽,跃上墙头向冥浮巷路之西行来。冥浮街主要走势为东西向,在街市之尾开出南北路段,是为不同出口,在琼亦三人赶到西边街角之时,狐妖的气息已经彻底从此间中消失了。 望着前方黑得见不到一点儿光的大道,琼亦不禁问:“从这里出去,真的能找到那狐妖吗?还是回到青枫镇上?” “能找到。”盛玄怨站在中间一手拉住一人:“只要曾有气息上的连接就能过去,冥浮毕竟是虚无地界。抓紧了。”他嘱咐一声后闭上眼,向前方大步走去。 琼亦与苏烨也闭上眼,走了莫约有二十来步,周围的气氛变得缓和了起来,鬼气与异感渐渐消失了。琼亦嗅到了寒风刮来的树木和泥土的味道,她睁开眼来,面前是生长着几棵光秃树木的荒山,怪石嶙峋,枯草遍地。抬头望月,月亮的位置与之前在青枫镇上相较偏了一大截,星辰零落地散开,地上也不见一点积雪,一时间她无法判断自己身在何处。 “嘘。”苏烨将手指抵在唇上示意禁声,听得百米开外有踏石之声,三人伏下声子屏息听着。 按理而言,狐妖应早就到了,难不成她根本没打算劫人?是我们猜错了?苏烨皱眉,忽而听见男子喘息之声,紧接着是“吱呀”的开铁笼门声,铁门与石头发出的尖锐碰撞声在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响亮。 铁链被拖出笼中,发出长而连续的杂音,三人知道这是有人打开牢笼,放那戒人出来了,紧接着沙哑的男声断断续续说着听不懂的话,而后应答他的是之前听过的、雄雌莫变的鬼声,无面。 寻着狐妖气息出来,却找到了无面? 那狐妖八成潜伏在附近! 苏烨与盛玄怨对视,又以感知四周动静,想判断那狐妖身在何处,只是在探查四周之后一无所获。 “……不用谢我,只是交易。”无面淡淡说着,是这怪石荒山上的唯一声响。 戎人又哇啦哇啦说了些什么,只听无面鬼冷冷一笑:“好啊,在我们的交易完成之后,我马上就送你走。” 交易,什么交易? 琼亦不解,下一瞬就听见了那戎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啊啊啊啊!————” 叫声惊恐又凄厉,震得人耳膜发颤,让她不自觉握紧剑想冲出去救人。盛玄怨连忙拉住她,压着声音:“琼亦,冷静,现在还不是时候!” “哎呀呀!”一声轻笑不知从何处响起,无面只觉天光倾闪,立刻掐着戎人向后退去。 “小哥哥,和鬼讲交易,还不如和我呢。至少我们狐族不会轻易毁约,你选错东家了呀!”狐妖瞳中闪着光,双手成结,逼得无面不得不停止扒戎人的脸。 “狐妖柒染!我警告你!你可别坏我好事!你不怕得罪我之后,你们狐丘未来的小狐狸再不长一张脸吗?”无面冷声喝道。 “是谁坏谁的好事呀?”柒染捂嘴笑着:“你想要张好看的脸,就去寻画皮姐画几张呗,非要一张张扒别人的漂亮脸蛋,真是……”她身形一动,向无面袭去:“不知足啊!” 无面持着戎人相躲,只听柒染使唤着一黑一白两个随从,双双将他包围起来,而她在后方静静站着笑道:“小哥哥,无面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只要你这张脸呢!” “那又如何!”无面脚下黑气翻涌,他掐紧戎人的脖子狰狞怪笑着:“买来的东西,不全部吃完可就是浪费。” 第60章 乱斗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对哦,今晚可是很热闹的。”柒染停下脚步,回头向着盛玄怨三人潜伏的方向,唤道:“小家伙们,再不出来的话,无面可是将那可怜人的心都掏出来了呢。” “什么?”无面一怔,意识到竟然还有人躲在不远处,啐骂着,“真是倒霉!” 说完猛地抬起手,就势要将戎人的头拧下,就在他动手之际,盛玄怨随手拾起地上一枚石子,运着真气掷了出去,石子不偏不倚地击中无面的手腕,将他的手弹开了。 柒染见机冲上,一爪击退无面,将戎人扶在怀里。她好生检查起了戎人的脸,那张容貌倾城的脸差点就被剥了下来,下颌处皮肉外翻,却没有流血,实属诡异。狐妖有些心疼地伸出手抚摸,道:“还好我救的及时呢。” 戎人三魂七魄都吓丢一半,见眼前那身穿紫色华丽长袍,眉目艳色的女子正摩挲着自己的脸,与她双目而视,那双泛着碧色的眼眸像是一汪深潭,将他仅存的魂儿都往里卷。 柒染嫣然一笑:“我好看吗?” 戎人呆呆地点了点头。 “真听话。”她笑着牵上了戎人的手,一双媚眼碧波流转。 柒染手下的两个随从在她用魅术摄魂时,早已经动手保护她,身着白裳的女子继续与无面相斗,另一穿着黑衣的男子撤回到柒染身旁,接下苏烨冷不丁刺来的一剑。 苏烨冷笑,骂道:“妖孽。” 柒染却嘻嘻一笑,“少侠真是一点儿都不怜香惜玉呢!”她正向后躲闪,却听见身后破风声,一挥衣袖接下,弦歌被挡,琼亦点地后退,与她保持距离。 这是三人商量好的对策,苏烨与琼亦二人对付狐妖,盛玄怨去对付无面鬼。因这只狐妖气息高的可怖,至少需要两人对付,无面虽然没有吓人的鬼脸,但白花花的空脸还是有些让人膈应,就交到了克鬼的盛玄怨手上。 “是你呀,小姑娘。”柒染眯了眯眼,向琼亦道:“我们才在宝千堂见过面吧?让我猜猜,你们修道之人怎么也要冲着这小美人来?买卖活人又不少见,再说,冥浮街可是脱离五族十派管辖的。”她自语着,“喔。我懂了,是这人身上有什么秘密吧?毕竟现在身处中土的异族人,还是比较特殊的呢。” 苏烨抬剑上斩,剑花闪过:“你话太多了,狐妖。放人!” “呵呵,是吗?”柒染转身一笑,身后隐隐出现了狐尾,戎人搂着她,抬手将她抱了起来,放在自己宽阔的肩上,她一手搂住着他的颈,另一手操纵着幻化出来的狐灵向琼亦与苏烨二人扑去。 琼亦绕过狐灵,剑光如雪,只对着狐妖而刺,又恐误伤与她粘腻在一块的戎人。戎人后退几步,身子却向前送去,让柒染与琼亦相视。 “在那时候就已经中术了吗?”柒染勾唇,眸子闪起了淡光。 那是双极美的眼瞳,像佳玉之翠色,琼亦不自觉地被那双眸子所吸引,动作肉眼可见地缓了下来。 “什么……”琼亦惊觉不妙,再起一剑却发现手不听使唤似的停在空中,见她如此,狐妖柒染从戎人肩头跳下,莲步轻移,两三步落到她跟前,语气柔媚温婉:“乖孩子,看着我。” 琼亦的步子僵在原地,真如她话中一般,一动不动地怔怔望着她那双狭长美艳的眼眸,听她说着:“来我这边,乖哦。”狐妖边说边向琼亦伸出手,二人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直至她抚上了琼亦的面颊。 远处的苏烨一剑砍灭狐灵,又有黑衣随从纠缠不休,不让他靠近柒染半分,他大声喊道:“陆溪言!不要看她眼睛!” 柒染猛得回首瞪道:“你也别动!” 那双怒目碧光璀璨,苏烨毫无防备的受下了那一眼,浑身一颤而后步履蹒跚,勉强立在了原地。狐妖笑着,继续用着魅术,“乖,都是乖孩子,到姐姐这边来……” 琼亦握住弦歌剑的手不住地颤抖,柒染觉察她正在极力挣扎,与魅术抗衡,笑盈盈着向她道:“小家伙,放轻松,不用抵抗呢。”她牵着琼亦的手,将她搂进自己怀里,细声说道,“今后只用听我的话就好了,知道了吗?” 琼亦倚在她肩头,木然点了点头,从外表看已与那戎人一样深中魅术了。 另一侧。 身为鬼祟的无面,即使邪力再强,也敌不过面前的少年。一人一妖一鬼斗得极其激烈,三相缠斗,腹背受敌,盛玄怨在起剑的一瞬就衡量好了,先杀眼前的白狐妖,再祓除无面鬼。无面在盛玄怨交手过程中只觉得处处被压制,无比棘手,与他不谋而合地选择了对白狐下手,白狐防不胜防,中剑倒在地上后又受了无面击来的一道强烈黑气,被活生生打回了原形,不知死活。 盛玄怨持着已沾上血的承影,正准备将无面也灭个干净,却瞥见远处的琼亦与苏烨似乎出了状况。趁着他一晃神的功夫,无面抓住机会潜入地底,趁机逃出生天,他知道自己已经夺不回花重金买来的人了,不过与那张脸比起来,命更要紧。 盛玄怨冲上前想捉下他,却晚了一步,被其成功逃掉,于是握紧承影剑,转头踏着步子向狐妖柒染杀来。 “琼亦!苏烨!”盛玄怨咬着牙,向安静地站在狐妖身侧的他们唤道,柒染见他眉宇间露出的焦急神色,笑得更欢快了:“没用的,他们听不到。” 盛玄怨心头一沉:“既然如此,把你杀了就行。” “不愧能逼走无面的小修士,真有自信。”柒染抚手赞道,她瞳中光芒大盛,身后狐尾显形,竟足足有八条尾巴。“无面没有眼睛不好对付,你呀,倒是帮了我大忙。呵呵,倘若我八九百年的道行,被你们这三个低阶修士的毛头小子轻松拿下了,才真是丢人丢到狐丘去呢!” 她笑意盈盈说着,指间紫光流转,身后幻化出四五匹龇牙咧嘴的狐灵向盛玄怨扑来,他蹬地轻功跃起,直直向着柒染刺剑,剑气如芒,柒染本想着接下,可长剑上的气息太过凌厉,她见势不对立马向空中避去,只听身后一块巨石发出“轰——”的鸣声,被那剑气震得粉碎。 还真有两下子的……柒染啧了一声,这小子的气息似乎莫名压制鬼邪,不过,对我没效,我可是妖。她冷笑着,抬手从袖里甩出两条长缎,敌上盛玄怨斩来的剑。盛玄怨翻转承影剑绞碎长缎,蓦地劈来,狐妖袖里又生出新的长缎,她动作轻盈,仿佛跳舞,舞着长缎向他手脚缠去,同时一双媚眼狡黠地扑扇着,其中碧波荡漾。 在那一霎,魂魄都像要被她勾去了一样,盛玄怨呼吸一滞,忙闭紧双目,只觉头脑阵阵刺痛,他挥剑斩断即将缠上自己的长缎,眼前漆黑,只能通过耳力和直觉辨别,听身后有狐灵嘶吼之声不得不转去迎敌。 几剑斩净狐灵,盛玄怨头脑嗡嗡作响,不适感加重,身子不受使唤般的难以再动,他攥紧承影剑扶住额头,强忍不适,依靠声音来捕捉狐妖的动作。听得身前有响动,盛玄怨上前挥剑,与此同时身后传来了柒染嘻嘻的笑声。 是在诈我? 盛玄怨与其胶持不动,屏着气息,忽然捕到一丝动静,抬剑就向自己斜后方刺去,承影剑剑身散着青光,与那狐妖擦肩而过,只听见削下发丝的细微声响,盛玄怨大惊,立即转剑向她斩去。柒染也未想到他反应如此迅速,手作爪状接下这一剑,又因他剑气过厉,不得不错身闪躲:“小公子当真好本领,你再闭着眼打,不怕一剑砍下自己同伴的头吗?”她笑着道,拍了拍手,只听有脚步声随在了她身后。 是琼亦和苏烨的脚步声。 盛玄怨将承影握得更紧了,指节“咔”地一响:这妖物!…… “好啦,现在有三个人围着你呢,让我猜猜……你最舍不得砍谁?”动听而又魅惑的声音在身旁环绕,盛玄怨仅能通过自己那部分灵魄感知到琼亦站在他身后方,另外两人的位置难以辨别。 他深吸一气,缓缓睁开双眼。 “不挣扎了呀?”柒染站在他正前方三步远,那双媚眼如丝的美眸直直望向盛玄怨,他还未来得及作出反应便已中术,整个人被摄住魂了似的不能动弹。柒染见他终于被魅惑,勾唇嫣然巧笑,继续向前走近,与他那双渐渐失了神采,变得空洞的漆黑眼眸相注视。 “这样才对嘛,刚刚那幅凶样子可不讨人喜欢呢。”柒染仔细端详着他的脸,笑道:“来,现在把剑扔了,再把手递给我。” 话音落下后是“哐当”一声响,承影剑落在了满是碎石的地面上,盛玄怨扔了剑后乖顺地将手伸了过去,狐妖握住他的手,一面冲着他笑一面继续催动魅术,直到确定他的意识完完全全沉了下去,才松开手。 柒染越是瞧他的模样便越是欢喜:“呀,这小脸俊的,又英气,不比那异域美人差多少嘛,只可惜太嫩了,还是个少年郎。”她拿手抵在盛玄怨的下巴上,掂起来左看右看,“算啦,一起带回去养着吧。” 以我十成十功力的摄魂术,与我一同回狐丘前,他是不会醒来了,柒染心想。 她使唤黑衣随从抱起受重伤已经变回了原型的白狐狸,伸了个懒腰道:“真是好一顿折腾。不过今夜也不算亏,一两银子没花,带回去两个美人,另外的两个……就让他们待在这自己清醒吧。” 说罢就势要带人离开。 远处躲着的苏长铭大为震惊,他从没料到事情会是这个走势,不过怎么想现今对自己而言都是百利而无一害,待狐妖一走,他便可以上前杀了毫无反抗之力的苏烨,顺便带走心心念念的言儿。 盛玄怨随在柒染身后走着,走至琼亦身侧时,突然拉了她一把。 柒染没想过身后还会有动静,回头只见琼亦如梦初醒般一个趔趄,抬头用警惕的眼神望着自己,手压着剑仿佛下一秒便会刺来。 盛玄怨回头再去拉苏烨,只听狐妖一声冷笑:“晚了。”她眼眸重新亮起了碧光,盛玄怨与醒来的琼亦连忙后撤,却听她向苏烨下令道,“杀了他们。” 苏烨应声而动,提剑向二人冲来。 「作者有话说: 下一章继续打架,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打戏……」 第61章 螳螂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奇怪,你刚才没中我的魅术吗?不应当啊。”柒染皱眉,心生疑惑,方才她分明已经摄住了盛玄怨的心智,并且担心他有余力反抗,特地用了十成的功力,往常就算是高阶修士也只能乖乖听她使唤,不可能短时间清醒过来的。 盛玄怨快速拾起地上的佩剑承影,挡下苏烨挽过的剑花,并不应答,他心中的疑惑也不少,自己的确是中了狐妖的魅术失了神智,却不想在琼亦身边忽然就清醒过来了。 苏烨下手丝毫不留情,剑招中尽是进攻,招招是为取人性命,对琼亦斩来的剑气不做一点防守。“苏烨,你醒醒!”琼亦冲他唤道,可他的神色冰冷又陌生,转剑就刺,像是听不见她的话一样。 “苏烨!”盛玄怨弹开掠风剑,眉头紧锁:“是我们啊!”黑衣随从护在柒染身侧,时不时出手施法,助苏烨对战。 柒染双手环胸思索着,但是怎么想也想不通,直到琼亦腰上的玉铃兰摇晃,划出一道高高的弧线,才叫她发觉这配饰中竟有盛玄怨的气息,恍然心道:原来如此,这小子的灵魄还有部分在那玉里,离得近了,唤醒了本识。 若他灵魄完整,我还真不一定能魅摄住他。 瞥一眼气息奄奄的白狐狸,柒染开了口:“小公子,你很有趣。”狐妖的声音从耳畔传来,让本想继续上前帮琼亦击退苏烨的盛玄怨缓了两步,唯恐再中狐妖的摄魂术,他立刻闭紧了双眼,只依靠风声辨别位置:“只是我在和你说话呢,佩有你灵魄的小家伙听不到哦。” 盛玄怨不知她在要什么花招,闭着眼道:“你要做什么?” “呵呵。”一阵轻笑过后,她娇嗔着:“你都不着我的道,我能做什么嘛。” 柒染对五族十派中的修道者并不熟悉,也不知这三人师出何处,她开始回忆这十几年来可曾有过什么新秀修士,说道:“姐姐我卖你个人情,这西漠的美人就送你了,你可要记得人家呀。待你以后修为大成记得不要来狐丘斩妖除魔哦,不然人家会伤心的。” 盛玄怨睁开双目,狐妖正站在不远处向他展笑:“听到了吧?” 琼亦振剑击退苏烨:“什么?” “是我和他之间的秘密。”柒染眨眼巧笑,打了个响指,苏烨与那戎人应声倒下,“小公子,我会想你的,有缘再见。” 琼亦见苏烨一整人向前跌去,赶忙扶住他,狐妖唤随从离去,那身披黑衣的男子面有不甘:“主上,就这么走了?” “劫人事小,可再拖一阵白露就危险了。”柒染望着那随从怀里的红白狐狸低低地道,“她修行浅,不能落下伤根。” “是。” 两只身影闪动,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琼亦不明所以,她见盛玄怨脸色古怪,忙唤他过来帮忙,盛玄怨托起苏烨将他半扛在肩上。“盛暻!那狐妖在说什么啊?”琼亦皱眉,眼神中满是不安与气愤,“她不会……对你做了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盛玄怨被那狐狸三两句话搅的满头雾水,生怕琼亦误会些什么。脸色铁青地道:“她胡说的!没有什么秘密,只说卖我们个人情。” 为什么要卖盛暻人情?在我失了神志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吗?琼亦想着,拉住盛玄怨的衣摆,眉头蹙得紧紧的。盛玄怨闻到了不知从哪儿传来的酸味,扯了扯嘴角:“没事的,别乱想,对我来说她只是一只妖物。你不是正想问戎人话吗?趁着苏烨还没醒,晏庭深也没赶来,先将他唤醒问问吧。” “好。”琼亦担忧地望着苏烨:“苏烨他没事吧?” 盛玄怨扶着苏烨来一块石边坐下,看了看他的脸色,又探了脉,道:“放心,他没事,只是睡着了。” “那就好……” 盛玄怨解下自己的帔衣搭在戎人赤裸着的半身上,琼亦掐了他的人中,又为其把脉,道:“脉息紊乱,又受了惊,恐怕不是睡过去那么简单了。” 听她这般道,盛玄怨也去探那戎人脉相,的确如琼亦所说那般,便道:“我运功助他早些时候醒吧。”说罢将戎人扶起,坐在其身后运功,为他渡去些真气,舒缓净身。 盛玄怨正运着功,琼亦站在一侧为这二人护法,忽而听见了轻微的动静,接着有弹珠大小般的不明物体从暗处击来,她拿剑“铛”地震开了去,站在盛玄怨身前护着,清喝:“谁?!” 又有弹珠射来,从四面八方,不只一枚,琼亦害怕它们打断正向戎人运气的盛玄怨,忙跃起挡住,剑旋一周,运转真气将那弹珠之物聚起,向远方袭去。弹珠聚在弦歌剑身时她才发觉,那竟是一颗颗的算盘珠。 “言儿,我们又见面了。”苏长铭从远处的怪石之后跃出,冲着琼亦笑道。 琼亦脸色一沉,还真的来了。 苏长铭身后随有一人,琼亦看向那人,只见是个白净的少年,身着貂皮大衣,正是在街上佯装抢人花灯的那位,他手里抱着把算盘,想必刚才那暗招就是这少年所使。 “来都来了,咱们新仇旧恨就一齐算算吧。”琼亦压着弦歌剑尖,冷声道。不等苏长铭开口就径直朝他冲了上来,舞剑而刺,苏长铭见识过她动身的速度,可这时竟比之前在茶庄还要快上几分!他都未看清剑与人影,琼亦已突刺到他身前,他本能地用剑抵住弦歌,被震退数余步。 “言儿!你好狠的心啊!” 琼亦连让他闭嘴的话都懒得说了,身形浮动,苏长铭眼前的人儿顿时消失不见,与此同时,只觉后颈一凉,连忙翻身躲避。站在后方施法的苏迟拨动法器算盘,算珠如枪弹般颗颗向琼亦击去,她用剑刃弹开后,突然听见耳畔掠过的破风声,那道骇人的气流并非冲着她而来,而是直冲着不省人事的苏烨而去。 “你!……”琼亦猛地回首,只能见到苏迟那阴冷冷的表情,虽稚气未退,可杀意却写满了整张脸。 她连忙后撤去护住苏烨,伸长了手臂,才勉强用剑尖阻挡下这颗算珠,珠与剑刃尖碰撞的力道极大,“啪!”地一声响炸开了火星子。琼亦手腕一个哆嗦才缓回劲,心道:这颗算珠的威力比别的威力大了好多!那小孩好恶毒,竟对着昏迷的苏烨下死手! 盛玄怨双手收回,放在盘坐的双膝上,是运功即将结束的征兆。见他有所动作,苏长铭忙上前冲来,大叫道:“趁这时候,速战速决!” “早就结束了。”晏庭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照林剑已抵在颈边,听浅浅笑声,语调不慌不忙:“作为‘螳螂’,哪儿来的勇气伏到最后的?” “你!”苏长铭听他的嘲讽,左手袖中翻出一把短刃向他刺去,晏庭深有所觉察,手刀劈向他腕处,听刀刃落地之声后,立马擒住他手臂向后拧去,动作极快地收回照林剑,一脚蹬在苏长铭后膝上让他跌跪下去。 与此同时,琼亦也拿剑扼住了苏迟的脖子,诧道:“你们就这些准备吗?” 盛玄怨睁开双眼,站起了身子,看向他们问:“就两人,来埋伏我们四个人?” “这修为,怪不得狐妖在的时候不敢出来。”琼亦嗤笑道。 苏迟满脸不耐烦,被琼亦压跪在地上也丝毫不挣扎:“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琼亦挑眉,她望向那昏迷不醒的苏烨与戎人,问:“我再问一遍,这人,是你们从何掳来的?” 苏迟狠狠道:“无可奉告。” 听他这么答,苏长铭狞笑:“言儿,你离我近一点,我便告诉你。” 盛玄怨从她手中接过被锁住的苏迟,让她离苏长铭远了几步。琼亦双手叉腰:“爱说说,不说拉倒。”她左右张望,又道:“关戎人的笼子应该就在不远处吧,里边还有铁链。正好一人拴一条,锁在笼子里晾这荒山上,活活饿死你们。” “对啊。”晏庭深附和道:“看星相这里距宜川极远,此地又偏僻荒凉,说不准还有虎狼出没。” “喂!你们!”苏长铭听得一个激灵,吼道:“我好歹也是苏烨他堂兄!你们做出这种事,就不怕在中土落得个名声败坏,人人唾骂的下场吗?!” “这时候想起自己是堂兄了?”晏庭深冷笑,“我可否理解为,你是在求死?”他拧着苏长铭的手,力越发的大了,笑着继续道:“这时候你就应该将姿态放低一点,求我们放过你。” “对啊,苏长铭你说这话,自己不觉得好笑吗?”琼亦指着被盛玄怨控住的苏迟,道:“刚才他对苏烨下死手的时候,可没念什么堂兄弟的情谊。” 苏迟“呵”地笑了。 盛玄怨想到了什么,“苏烨那恶名的流言蜚语,也是你们一手造就的吧?”他回想起苏烨昔日中的种种,虽过分贪玩,不循礼教,却远没有传言中那么放肆。 听到盛玄怨的话,苏长铭哈哈大笑,“盛玄怨,你还真是关心他啊。如果他现在是醒着的,说不准能感动到哭出来呢。”话音未落,晏庭深一脚蹬在他后背上,将他整一人按倒在碎石地面:“你闭嘴!” “咳!哈哈哈哈哈哈!”苏长铭越笑越张狂,使出全身的力气摆脱晏庭深的持压,他疯了一般地挣扎着,挣脱出一只手后,忙向站在自己身前几步远的琼亦抓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甚至不足一瞬,琼亦还未反应过来便被苏长铭抓住一只腿,刺痛感从脚腕处涌上,她忙踢开他的手,心底什么念头都没有了。盛玄怨大惊,松手上前扶她,“琼亦!” 苏迟感到盛玄怨松手,立刻屈膝蹬地拉开距离,去寻自己的法器算盘。 琼亦被盛玄怨搂在怀里,眼神慌乱:“……盛暻!我……” “哈哈哈哈哈哈,这是‘失心蛊’,能让你失心失情,除非是下蛊之人解!盛玄怨!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别想!!!” 晏庭深指间咔地一响,“苏长铭!你是真的想死!”他提着照林剑,向脚下的苏长铭重重刺去,长剑贯身,顿时鲜血飞溅,惨叫刺耳。 “呃啊!————” 盛玄怨捂住琼亦的眼睛,挡在她身前,他不想让她见到血腥场面,更不想让血溅到她身上。琼亦的呼吸越加困难了起来,她不知道苏长铭口中的“失心蛊”是什么毒,她只觉得自己的身子一点点冷了下去。 苏长铭尖叫几声后就哑了下去,苏迟全力驱动法器,算盘上光芒大作,万千颗玉珠如枪弹击来,霎时无处安身,晏庭深拔出剑护着盛玄怨二人离开,“走!” 趁此机会,苏迟背起苏长铭,快步向远方逃去。 「作者有话说: 算了算章数,距离告白好像没有多久了……」 第62章 情蛊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盛玄怨怀里的人缓缓要倒,他搂着她就地坐下,除了唤她,一时竟说不出别的话来。 “盛暻……”琼亦在他怀里短促地呼吸着:“我看不见你了……” 盛玄怨心上一片冰凉,他去握琼亦的手,放在了自己脸上,声音一直在发颤:“我在这里。” “嗯。”她合上了双眼,“我…有点困……让我睡一会吧……” “不行!”他将她摇醒,“你不能睡!你……看看我。” 晏庭深去探琼亦的脉息,半晌之后,抿唇摇了摇头。 “……我好累……从白天一直到现在,现在…天都又要亮了……”琼亦动动嘴唇:“……就睡一会,不会有事的,我还没……”她说着时,渐没了声息。 “琼亦!”盛玄怨整个人一怔,失声唤她。 晏庭深拍了拍盛玄怨的肩膀,道:“她没事的,是‘失心蛊’,不是毒。” “失心蛊’?” “是西漠的情蛊,现在只要你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唤她的名字,同她说爱她、心悦她,那么在她醒来后就会无法自拔地动情于你。”晏庭深边摊手道,边缓和他的情绪。 “你没有骗我?她当真不会出事?”盛玄怨一把抓住晏庭深的衣袖,眸底几缕分明的血丝,晏庭深一怔,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失态。 “我骗你做甚。”他沉声道:“我怎么会想陆姑娘出事。” 盛玄怨稍微冷静了下来,他听琼亦的呼吸声虽然微弱,但渐是稳定了。 “那畜生怕是也不知道‘失心蛊’该怎么用,就乱来了。”晏庭深向苏烨那边行去:“要不要用这只蛊你自己决定,反正这种情蛊存活极短,今夜如果不说,明天太阳升起来就失效了。” 他走远了,只留盛玄怨抱着琼亦坐在乱石堆上。月落山头,漆黑的夜像是浸湿过了,颜色浅了几分,连星星也显得不那么亮了。 盛玄怨搂着她,呆呆地坐着。要说吗?他自问道,醒来后,她心里只会装下我了。 想到这里,盛玄怨不禁一颤,低头听她微弱的呼吸声,能嗅到浅浅的发香。 “琼亦。”他握上了她的手,轻轻扣住,琼亦指尖冻得发凉,他开口,在她耳边道,“我……” “喜”的音还没从嗓中发出,就已被压了回去。 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这么做……盛玄怨张着嘴,却再发不出一点声来了。我若这样做了,和苏长铭又有什么区别?倘若是蛊虫所带来的情感,她还会是她吗? 她分明是枝头欢快的鸟雀,自在又轻灵,如何都不该被这样留下。 “琼亦。”他低低地道:“你醒过来就好了……” “和以前一样就好了……” “……不要吓我……” 在遇到琼亦之前,他从没想过有人的嗓音会这么独特,唱起歌儿来可以那么好听,笑着露出虎牙还有几分傻气,他从没想过会有人不求回报地自找麻烦,信誓旦旦地和他说什么是命,什么是剑心,他更没想过自己会这么想陪着一个人,一起去他最讨厌的人多的地方,看人来人往,感受何为烟火人间。 晏庭深远远望着他们,心道:……没有说吗?而后收回目光,见苏烨与那戎人的状态,似乎最迟天明会醒,也渐放下心来。 “晏庭深,你怎么会知道‘失心蛊’的事的?”盛玄怨的声音被风带出好远:“上一次,西漠奇毒‘地砂寒’的事,你也很是熟悉的样子。” 晏庭深问:“需要我解释一下吗?” 盛玄怨顿了顿:“如果为难就算了。” “不算为难。”晏庭深清清嗓子:“我出生小族,依附于远沙谢氏,位处伢覃寨,我阿娘便是位寨村人,会些蛊术,我自幼也算见识了些。” “这样啊。” “以前常能听到老人说,蛊术繁多,惟情蛊最难生效,世事浮沉,人情易变,想依靠这种歪门邪道留住对方的心,就如水月镜花。”晏庭深望着远处的月,“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对吧?” 盛玄怨声音哑暗:“……你骗我。” “我没骗你。你若真同陆姑娘说了,我会帮她解蛊的,顺便让她以后离你远一点。”晏庭深淡淡道。 盛玄怨不再说话了。 “之前,你们说趁苏烨没醒,我没过来是想问些什么?”晏庭深倚在棵光秃的树下,问。 盛玄怨沉默,望着怀中琼亦合上的眼睫:“你很早之前就在附近埋伏着了?” “嗯。”他道:“那狐妖修为深厚,法力高强,我若出来也只是送死。”他于暗处观察时,想着若狐妖真带走了盛玄怨与戎人,他好歹还能护下被苏长铭盯上的苏烨与琼亦。 略微感慨着晏庭深心思细腻,盛玄怨搪塞道:“也没想问些什么。” 晏庭深知道,只要是盛玄怨不想说的话怎么问都无济于事,也没再开口了。 他拾了好些枯枝败叶,在乱石中挖了个坑,生起堆火,为这漫漫长夜添了几分光和热。隆冬的夜长久又寒凉,盛玄怨裹着琼亦的披风将她搂在怀里,握住她的手看那一跳一跳的火焰,听耳畔呼啸的冷风。直到那劈啪直响的木枝燃成灰烬,火光一点点灭熄,东方的天际才吐出些白色。 苏烨动了动身子,只觉手脚冰凉,他睁开眼见到发白的天空,用手遮住脸:“我……怎的了?” 盛玄怨被他声音惊醒,抬手捏了捏自己眉心,不想竟疲倦到睡了过去。晏庭深也醒来了,他看向苏烨:“你可算清醒了。” “我,昨夜……”苏烨扶着头,自言:“是中了狐妖的魅术吧?头疼,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狐妖呢?被铲除了?后来发生了什么?”苏烨站起身子活动筋骨,问道。 晏庭深三言两语讲述了昨夜的大致经历,听得苏烨怔在原地。他看向盛玄怨怀中依旧未醒的琼亦,道:“晏庭深,你就应当直接一剑砍下他的头。” 话音随风声传远,远处有乌鸦嘶哑的叫声。 盛玄怨感觉腿上的人儿动了动,忙低头看她,琼亦眼睫颤动,目光有些涣散,懵懵懂懂地对上了他那双黑色的瞳仁。 盛玄怨因她苏醒,面带了丝喜色,扶她坐起,“你醒了?” 琼亦只看着他,双唇微张,一声不响。她这般异常的反应不禁让盛玄怨想到苏长铭昨夜说过的“失心失情”,顿时张皇失措:“琼亦,你……还记得我吗?” “呃?”琼亦拍拍额头:“当然记得,你是盛暻啊。”她双手在自己身上探了探,似乎只是因为刚刚睡醒而发懵:“欸?我……我没事?” 盛玄怨仍旧有些不安,他担心自己昨夜有没有漏嘴说出些表露心意的话,害怕她如今已是中了情蛊的状态了,又问:“琼亦,你觉得我与往常可有什么不同吗?” 琼亦上下打量他,见他面容因担忧显得有些憔悴,嘴角下撇,自责在心中越发强烈,摇摇头说:“没有。” 盛玄怨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他长长地呼出一息,本扶在她双臂上的手生了力,不由分说地将她揽入怀里,低喃道:“你没事就好。” “……没事就好……” 琼亦眼神中本来藏有几分难以觉察的愧疚与自责,被他紧紧抱住更是鼻头一酸,咬住下唇:“……抱歉。” 盛玄怨倏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还是在苏烨和晏庭深的眼皮子底下做出这种失礼的举动,有些生硬地收了手,将拥抱化回了规矩的距离,“为什么要道歉?” 琼亦沉默了好久,“让你担心了。” 一旁的苏烨还以为他俩的心意已经说开了,见琼亦醒了,本想着嘘寒问暖两句,又见二人抱在了一起,连忙推着晏庭深快走,去看看那个还没醒来的戎人状况如何。 “担心算不得什么。”盛玄怨字音略缓,表情凝重又专注,后一句却只有他自己能听见:“我只要你没事。” 琼亦站起了身,盛玄怨让她坐在腿上躺了一整夜,腿脚麻木僵硬,站直身子好久才缓过劲来,解下肩头的披风还给她。 苏烨看他们这边儿没凑那么近了,才来问:“陆溪言,你真的没事吧?” 琼亦摆手:“真没事。”在与晏庭深相视时,她视线躲闪,似有几分心虚。 不久之后,戎人也醒了过来,他一睁眼就见四个人围着自己,吓得一抖,蜷起身子要躲,定睛一看才认出这四人中有几人是他昨夜见过,且在无面手中救下他的,逐渐冷静下来。 “……多尔纳……”他声音浑厚干净,像大漠的风声:“…我的,名字。” 自称多尔纳的西漠男子裹紧身上的帔衣,低下了头:“你们,是…救的我吗?” “不好,我说……中原话。” 四人相互对视一眼,琼亦望向他,点头道:“是我们救的你,你不用怕。”为了防止他听不懂,她还拿手比划着。 “谢,谢你们。”多尔纳的眼眸是琥珀色的,透亮又厚重。 苏烨问:“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吗?又是怎么落成现在这副模样的? “……半年前,我同阿妹,一起来。”他说着咬紧了牙,“到这儿,人,害了她,把我,关着,打。”多尔纳垂着头,栗色的卷发被晨光照成金色,能见到豆大的泪珠从他脸颊上一颗颗滑下。见他这般,四人沉默了,琼亦安慰他,“你别哭,好了,别哭。” “还记得你妹妹在哪吗?我们可以帮忙。”晏庭深道。 他摇头:“已经,不在了。” 第63章 异乡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四人异口同声:“不在了?” 琼亦右眼皮没由来地跳了起来:“不在了,是被……” 多尔纳脸上的泪痕更多了,眼角与眼下同时淌成了四缕,涕泗滂沱,陆陆续续说出了一些他们半懂不懂的词,话中的恨意与无力感,让他们不知该如何安慰他。 “阿妹……想,看江南,在这里,那个人,碰上。” “被抢劫,他说……会帮我们,可是,带走了我阿妹,后来,她病了,我见不到。”多尔纳重重着脸上的擦拭眼泪:“我去闯,被人关,打,才知道阿妹已经……” “他卖我,给女人,昨天,又卖我……” 琼亦双手握紧成拳,苏烨也是听得心头大火,他当真没想过苏长铭能背着本家做出一件又一件丧尽天良的事,这厮已经为祸一方了,如果不杀,岂止是祸害苏家几百年来的名声,更是要将现今本来就岌岌可危的五族之位,给它彻底摔碎! “逝者已去,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晏庭深垂首道:“节哀。” 多尔纳听不太懂晏庭深的话,可是依稀能明白这是在安慰自己,哽咽着忍下眼泪。 盛玄怨看了看多尔纳,又不留痕迹地瞟一眼琼亦,他问:“你是西戎人?可否记得家在何处?” 多尔纳思索了一会他话里的意思,点了点头:“……昆翟,我是昆翟人。”又说:“记得。” “西戎”是中土人对生活在沙漠戈壁上的部族的统称,早在二十多年前,西漠就已经被一支名为“昆翟”的部族统一掌控了,与五族所护的中土不同,在西漠,却是有王权存在的。 “既然他记得自己的家,那就送他回去吧?”琼亦看向盛玄怨,道,他望着她那双渗出紫韵色的瞳仁,若有所思。 “来。”盛玄怨向多尔纳伸手,“我们先离开这荒郊野岭之地。” 多尔纳犹豫着递过手去,颤颤巍巍站了起来,盛玄怨搭过他的手扛在肩头,偏过头去仔细看他下颌处的裂口,已经比昨晚好了不少,想来只是方便剥皮的法术,时效过了也便好了,想罢扶着多尔纳向前走去。 多尔纳不敢看身侧的少年,低着头也不敢说话。 晏庭深随在盛玄怨身后,“我看这景象与星位,此地估计在江北一带,赶回宜川起码得要十天半个月,快的话正巧能赶上年底考核。” 苏烨听到这话,心头一沉:“十天半个月?完了!我爹可是让我今天回宜泽的!这下可好了,他连我人都找不到了。” 完了! 琼亦的步子也变得沉甸:赶回学府又要考核了?不是才考过吗?为什么这么快!赶路的话我还能好好复习备考吗?万一这回算学拿不到甲,明年夫人就不会让我来了,我也就见不到盛暻了。 琼亦越想越沉重,身后的苏烨与晏庭深倒开始聊起了别的: “回宜川的路要怎么走啊?你们认得路不?” “边走边问问。” “我身上银子还剩很多,车费和吃饭应该够用。” “嗯。” “晏兄,你说你捅穿了苏长铭,他这时候多半已经凉了吧。” “……好像,没捅在他心肺上。” “啊呀,可惜。” “……” 待身后的二人越聊越投入,盛玄怨先是用余光瞥了多尔纳几眼,低声唤他,“……多尔纳?是吗?” “是。”多尔纳忙转头望他,声音压得极低,“我、你……” “叫我盛玄怨就行。” 多尔纳念不来这么拗口的名字:“盛…雪…远。” 盛玄怨望着前方的路,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西戎人,都会在肩头留刺青吗?” 多尔纳一怔,走在他身侧的琼亦也是一怔。 盛暻为什么会突然问他这个?我没有告诉他我想查多尔纳的原因吧?难不成是推测出我看见多尔纳背上的刺青,才想调查身世线索的?可是别人背上单独的印记,他是怎么将其和我联系起来的? 还是说……他见过我背上的疤? 什么时候的事?我为什么一点不记得? 想到自己背上那块极其丑陋的疤痕,琼亦在内心暗暗自语着。 “……别的,不清楚。但昆翟人,都,会有。”多尔纳说。 盛玄怨有意无意望着琼亦身后的发辫,发色偏浅,呈棕栗色,中土人虽然多为黑发,可发色浅淡的到也不少。他起初还以为是她儿时过的苦,营养不良才生了这一头浅色发,可是她的头发蓬松又有光泽,显然不是因为吃不好才长成这样的。 换言之,多尔纳棕黄色的卷发,与琼亦的发色极像。 说不准是巧合,可是巧合多了,难免让人心生怀疑。 琼亦也意识到了这点,有些失神地想:莫非,我的身世与西戎有关?而且,是昆翟一族。 “昨夜,我见到你背后的刺青,是蝎纹吧?”盛玄怨继续问着:“可有什么讲究?” 这句话的意思对多尔纳来说有些复杂,他摇了摇头,道:“刺青,有身份,人弄,背上,别的,上手腿。” 盛玄怨挑了挑眉,想不到多尔纳在西漠还是有身份地位的人,又想:戎人炼蛊,苏长铭手里的“地砂寒”和“失心蛊”,八九不离十都是从他手里弄来的。 如果琼亦真与昆翟有关的话,也是身份特殊之人? “你们在聊什么?”苏烨听前面他们正低语着,加快了步子问道。 盛玄怨淡淡回了嘴:“没什么,问些西漠的小事。”多尔纳也很是配合地缄默不语。 晏庭深望着盛玄怨的背影,倒暗自忖量起来。 众人走下满是碎石与枯树的山后,已是正午了,山下未见有人家,又步行了好远才见到寥寥几间破石屋,他们替多尔纳买了身平民人家中最好的,但是发旧的素衣裳,接着继续走。荒山漫漫,为了能早些离身,四人商量着轮流背多尔纳,轻功赶路,琼亦轻功好,但力气小,不用背人,便在最前面探路。 以防止真气消耗过大,体力不支,四人轻功飞一段路,又走走停停,终于在天黑之前来到了市镇上。 向当地人打听后才知,此地处于洛爻以西,是邺陵关的子公山一带,山中常有妖异出没,人迹罕至。因冥浮奇遇落到这儿的四人,既没有向学府的夫子请假,又没有打点好行李,只盼着能早日赶回去,盛玄怨一想到自己养的那孤零零的尾巴,就开始揪心,又无可奈何。 他们问清了多尔纳家住何处,分给了他不少盘缠,寻马车送他连夜出关。 多尔纳深知自己已是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踏上马车前对四人拜了又拜,还费力地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 “……我原先,没脸回去的。”他说,“阿妹,阿妹她留在了,这里。” 多尔纳目眶通红地说了一句昆翟语,磕磕绊绊地向他们解释说:“我们昆翟,人死,要死在故乡,不然,灵魂无法安息。” “可是,阿妹,那时让我,一定要家。” 琼亦向他点头:“嗯,回去吧,一路平安。” 多尔纳望着琼亦,一路上他对她最有莫名的亲切感:“陆溪,言。” 他说:“……看着你,我会,想到阿纶错的胡杨,也不知为什么……”听车夫催促几声,多尔纳忙登上马车,从窗口探头:“如果,还有什么,想知道。古马岩,家,我在那里。”这一句话,他是对盛玄怨说的。 车夫扬着鞭子,马儿高呼一声后拉着马车跑远了。 “阿纶错?古马岩?”苏烨挠了挠脑袋,道:“怕不都是西漠的某地,不过那什么错的名字,叫的倒好听。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人都送走了,咱们也该回去了。” “是啊,走吧。” 话毕,四人便寻车南下,向宜泽赶去。 * 苏烨真的以为,盛玄怨借着花灯会朦胧欢快的气氛,将心意传达到了,却不想这人面无表情地道:“想说时,被人打断了。” “后来,进了冥浮,发生了太多事情,也没法再告诉她。” “啊?”苏烨皱眉:“不就是一句话,有那么难说吗?”想着琼亦正在车外的马背上,他压低了声音:“盛玄怨,你也看到了苏长铭对她是个什么念头,万一这人真没死成,又一次卷土重来,你要如何?” 盛玄怨望着苏烨,目如潭水般深邃:“若他没死,这回,你也不会让他活着了,对吧?” “我的家事归为家事。”苏烨环起了手:“苏长铭肯定是要死的,可琼亦这么讨人喜欢,你不怕再多出什么阿猫阿狗来吗?” 盛玄怨皱了眉:“你别这么喊她。” 苏烨打岔道:“我和你说事呢,你倒注意别的去了!不信你问问晏兄,她是不是招人喜欢的那种类型?” “是啊。”晏庭深似笑非笑:“早在会武赛时,琼亦姑娘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和神采奕奕的模样,就引得不少男弟子惦记了。”他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盛兄你老是守在她旁边,还有她那个师弟,也守着她,旁人倒是近不了身。” 盛玄怨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也别……” “在学府你能守着她,等她不在学府了,回广阳了,你还能守着吗?”苏烨一拍盛玄怨的大腿:“你就不怕在广阳有人惦念着她?早些说!说开了她心里舒坦,你也舒坦!” “我回了苏家府,今年可就没人给你支招了啊!” 盛玄怨想反驳他,可又隐隐觉得苏烨说得有道理,哑口无言。 坐在马上驾车的琼亦被寒风吹的有些冷,缩了缩脖子,又不想和三个人挤在小车厢内,身旁的车夫一个劲地和她搭话,嗓门又大又亮,使她完全听不见身后车厢内的谈话。 “唉。” 琼亦叹了口气,心里放不下的,仍旧是自己身世的事:我不会,真是昆翟人吧? 第64章 结拜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一日车程,几日水路。 琼亦在船仓内被水浪摇醒,觉得头晕难耐,出仓透气见船头已站了一人。 江面白茫,分不清云雾与水天。 琼亦走到晏庭深身侧,淡淡道:“谢谢你那天没有戳穿我。” “不用谢。”晏庭深晕船晕的厉害,脸色难看,扶着船头桅杆才能好受一些。那一夜,倘若不是琼亦表现出的症状与中了“失心蛊”有极大出入,他也不会发觉她是在演戏。 “虽然事情已过,但还是庆幸你没有中蛊。”晏庭深转头看向琼亦,只见她苦笑:“是啊,幸好苏长铭刺的低了一点,只进了靴中,再向上一点我就中道了。” “只是让盛暻担心受怕了一整夜,我……很是过意不去。”她说着,脸色复杂,心底也不是个滋味。 晏庭深抬头望向远处的茫茫雾霭,他本想说几句,你明知盛兄对你有情,为什么还要这样试探,人心又经得起几次试探呢?而后想到撞见琼亦的那一夜,她听见别人的话所流露出的失落,回道:“至少你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嗯。”琼亦点了头,许久之后一片沉默,她便蹑手蹑脚地回了船舱内。 船舱两侧,一侧睡着一人,苏烨裹着厚被子呼呼大睡,盛玄怨环胸倚坐,也正垂着头酣睡,琼亦悄悄走近,在他身旁蹲了下来。 他睡得很安静,连呼吸声都很浅,平日里紧绷冷淡的脸在此时显得格外柔和,她细细看着,心道:睡着的时候,表情倒安稳又乖巧。一边想着,一边抬手将他右额垂着的发捋起,替他绾在耳后,船内摇摇晃晃,那缕发又落回在了脸颊前,微微晃着。 霎时一个浪打来,船身猛地震动,将盛玄怨整个人向前甩去,他一下子跌扑在了琼亦的身上,人也惊醒了:“嗯?” 为了省银子而雇的小船,船舱又小又窄,船壁沿上的烛光跳动,昏昏暗暗的,他只觉得身下柔软,伸手支起身时对上了她那双好看的杏眼,顿时有些发僵:“琼亦?你怎么在这……” 二人的鼻尖几乎要碰在一起了,琼亦闻到冷木松香,从他衣领里的肩颈处传来,小脸通红:“我……”她见一旁还在沉睡着的苏烨,推了盛玄怨一把,“你快起来!” 盛玄怨不知是被船颠醒的有些懵,又或是他根本不想动,总之,他没有动。 “你不是在船仓那头休息的吗?”他压坐着,将她完全笼罩在了身下,双手撑起望着身下的人,琼亦面色赤红,支吾着:“我……” 盛玄怨只是想逗逗她,见她如此展了展唇角,而后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下去了,翻身坐起。琼亦见他终于起身,一骨碌地爬了起来,她理了理自己额前碎发,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心脏似乎要跳出来了。 “怎么了?”盛玄怨问她。 琼亦摆手,笑道,“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醒,船就颠了两下。” “……这么巧。” “哈哈对啊,太巧了,我也没有想到。”琼亦推他坐回到原先的位置:“你继续休息吧。”盛玄怨坐回到原处望着她,感受他投来的目光,琼亦走到自己休息的那头,靠着船仓背对他坐下。 怎么好像被他给撩了番……琼亦捂脸咬牙,心道。 * 夜幕降下,琼亦拿出在冥浮街换到的小烛台,用火石点亮了烛心,放置在船仓内。待明日抵达苍水,还需换乘船只继续南下,她走到船尾去见那独钓的船夫,同他续话。 “阿伯,今夜钓上的鱼可多呀?”琼亦望了望船夫身后的鱼篓,同他说道。 那中年岁数的船夫,穿着厚实,戴着一顶大斗笠,他呵呵应道:“是啊。多喽!”说完和她道:“船上风大,冷,回船仓歇着吧!” “再待一会我就回去。”琼亦望着黑沉沉的江水,船夫悬在船尾的一盏小灯照不亮水汽下的江面,也看不清那鱼杆下的浮漂。 “那几个混小子讨了老夫放了好久的一壶酒,是在船头干什么?” 琼亦答道:“摆把子呢。” “你怎么不去?” “不想和他们结拜做异姓兄妹。” “他们?”船夫颠了颠手里的鱼竿,打趣道:“小姑娘年纪不大,倒脚踏三条船。” “什么啊,怎么可能是三个?”琼亦偏过脸去:“一个。” 她撇了撇嘴:“就一个。” 船头。 苏烨大笑着唤身旁二人席地而坐,取了三个碗,端端正正地摆好。“咱们三个相识也有一段时日了。“苏烨打开酒坛,似在回忆。“虽说不到半年光景,但算上这几日的经历,也称得上是一同出生入死了。” 晏庭深端起碗去接苏烨倒来的酒,听他继续道,“我还记得同晏兄初识那天,你也是来接我倒的酒的。”苏烨这么说着,晏庭深也记起了,笑言:“正所谓不打不相识。” 盛玄怨接过苏烨递来的一碗酒,道:“我不擅长与人相处,能结识晏兄,实属幸事。” “别别,谬赞了。”晏庭深连忙摆手,“我可受不起盛兄的夸奖。”他说完顿了顿,“在来宜泽之前我就想见见你了,起初听说你清冷又孤傲,相处下来倒不像传言中说的那般。” 盛玄怨听他这番话,回言:“这得多亏苏烨引荐了。”他望向苏烨:“苏烨,我们相识……” “十多年了。”苏烨脱口道:“咱们能称得上是世交,虽然两族关系不好后见面居少,多为书信往来,但确是我为数不多的挚友。” 听他说是挚友,盛玄怨低头喝酒,苏烨见此大笑:“盛玄怨,你这人就是容易不好意思!我可是实话实说。”晏庭深扭头看去,不禁轻笑。 盛玄怨咳了一声,“别揶揄我了。” “那今夜,我们三人就在此结拜。”苏烨扬了扬手中的碗,道。 二人应声,向碗中添酒。 三人相跪坐,举起酒,江水涛涛,萧萧风声,偌大江面上传去结义宣誓之声。 “吾名晏渊。” “吾名苏烨。” “吾名盛暻。” 三人齐声:“于洨江上结为异姓兄弟。”随后将手中碗酒洒向江面,而后重新满上一碗,三人互相对视,一饮而尽。 “往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苏烨抹去唇边酒渍,道。 三人互报年岁后,是以晏庭深最为年长,苏烨次之,盛玄怨岁数最小。苏烨当即一手揽上一人肩膀,让盛玄怨叫声哥哥来听听,盛玄怨甩开他的手又翻了他个大白眼。 晏庭深笑道:“那往后,苏烨,我还是直唤你名,玄怨,我便唤你表字吧。” 盛玄怨点头应允。 “真想如此般,纵情四海,闯荡江湖。”苏烨随意坐在船沿上,向着江面远望:“待明年春来,我还会回青枫镇的。” “等听学的课结束了,咱们一齐去走走吧?”他回头,向站在原处的盛玄怨与晏庭深道,“哦对,还有琼亦。” 自打离开冥浮后,苏烨就照着盛玄怨的叫法,唤她“琼亦”,连带着晏庭深也跟着这么喊。琼亦起初听不惯,又想到大家同生共死一遭,自己的名字总不能只让盛玄怨一个人喊吧,也就随他们去了。 到头来,最不爽的还得是盛玄怨。 “苏烨,下来。”盛玄怨见他酒力渐盛,怕他不慎跌入江中,将苏烨拉下船沿后几人喝尽了酒,便回船仓休息了。苏、晏二人不胜酒力,很快便醉倒过去,琼亦还能听见苏烨嘴里念着什么“再来一碗”之类的话,找来被衾压在这二人身上,却见盛玄怨没一点醉意,不禁好奇发问:“盛暻,你没醉呢?” 盛玄怨揉了揉刚刚清洗后发凉的面颊:“嗯,我酒量还行。” “船夫大伯半夜得在船头守着。”琼亦前言不着后语地来了一句,盛玄怨懂她意思,披好衣裳出了船仓。她一路上都在找能单独同他谈话的机会,好不容易有了,自是将他叫了出来。 琼亦白净的脸在夜灯下仿佛发着光,她说:“结拜做兄弟了?” “嗯。”盛玄怨好久之后,艰难开口:“拜他们为兄长。” 琼亦真没想到他岁数最小,笑出声来,边笑边去拍他的手臂,盛玄怨遭她笑后也不生气,反而无奈摊手,问道:“有什么事想同我说吧?” “当然有。”琼亦踌躇了起来,“关于多尔纳身后的刺青,你那天突然问起,是不是知道我……” 盛玄怨一怔:糟了。那天只想趁着苏烨与晏庭深没在意,快点问完,忘记这回事了。 “……对。”他挠了挠头,脸上绯红,“离开云良阁那夜,你落了水,衣领滑了下来,无意间看到了。” 琼亦心道,果真如此。 “那块疤痕很丑吧?”她漫不经心地问着。 盛玄怨以为她是来兴师问罪的,没想到琼亦的反应与他想象中截然不同:“怎么会。”他脱口而出,那确实是一块极丑的疤,但在她肩上,他只会觉得心疼。 「作者有话说: 冥浮篇结束了~下一篇是告白篇~」 第65章 回府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我一点都不觉得它丑。”盛玄怨想都没想,脱口说道。 琼亦深深呼出一口气,迎上他的目光:“当年陈伯将我从牛羊贩子那里买来的时候,肩上就少了大块肉,剐得很整齐,没有伤到肩骨和手臂。只是处理不及时,伤口反复感染,留下了很深的疤。” “太小时候的事,我不记得,这些还是阿萝告诉我的。” “陈伯救回我的时候,还有块玉藏在那包裹中,因此他为我取名‘琼亦’,但是后来,那块玉丢了。”琼亦沉声道:“玉被人丢进了白崖山山后的深湖里,再没有可能找到了。” “除了那玉,为数不多的线索只有这疤痕,联系到多尔纳那块刺青的位置,我猜这伤疤下说不准真是被剐去的刺青,或许是太碍眼还是别的原因,让人给割掉了。牛羊贩子本就多是自西边来,或许我真的是西戎人吧。” “琼亦,你的眼睛也很特别。”盛玄怨看着她的眼睛,淡淡道,“类紫色的眼仁很少见的。” “是吗?” “嗯,有的部族会带有模样上的特征,很好分辨。” “可我的模样一瞧就是中土人。” 望着她端正又柔和的相貌,盛玄怨不置可否,心道,看着倒像是江南人。 “西漠从入秋来便隐隐暴动,知道自己同那边有关系也不必急于一时,可以暂缓一阵子再去探查。”他道。 “嗯。”琼亦点了点头,心想:即使是在西漠调查也不是一个小范围,不过总好过在这神州浩土漫无目地去找。 “他们……为什么要把我丢了呢?”她看着远方,忽然道。 “盛暻,你知道吗?我打小就羡慕那些有爹娘的孩子。”她坐在那船沿边,平淡道:“小时候我和欺负阿萝的孩子们打架,打得凶了,他们都会说‘我叫我阿爹去’,我被打了,不能哭,更没有阿爹阿娘。” “琼亦……” “真想找到他们,问问他们。” “可我会害怕,比起是他们因为不喜欢我、厌弃我才将我丢掉,我其实……更怕他们已经不在了。” 盛玄怨在她身侧坐下:“不要乱想,不会的。”他抬头,试图在一片漆黑的夜空里看见星辰,“可能发生了什么意外导致你们亲血分离,说不定这么多年,他们也一直在找你。” 琼亦也抬起头,她见不到星星,偏过头后却在盛玄怨眼里见到了。 他问:“你会去古马岩找多尔纳吗?” “嗯,希望不会太麻烦他。”琼亦动了动唇,“盛暻,其实我……” “什么?” “我们回到学府就得考试了,我那算学怎么办啊?还有要记要背的文章,要怎么温习……?” 盛玄怨一怔,想到她考核“全甲”的要求,一阵恐慌感袭来:“……确实是好大的问题。” “明日换乘的时候,我们去买些纸笔,路上闲暇时候多,加紧补一补。”他深思道:“算学我俩一块琢磨,至于文章诗词,就得请教晏兄了……” 琼亦双手合十:“……算学才是最大的玄学。” * 人声喧嚣的客船上,本是休息停歇的过处,不想竟有三人正温习着功课。苏烨看着他们三人埋头学,在船头吹风吃肉,清闲得意,好生快活。 “不用回学府真好啊!不用考试真好啊!”他伸了个懒腰,双手抱在脑后,一副悠闲的样儿。 苏烨不考不打紧,可是偏生要在他们眼前显摆晃悠,被三人拒在了门外,说他爱吹风就任他去船头喝西北风。 这几日,琼亦听盛玄怨说的最多的话便是,尾巴还好吗?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下意识自语着,只愿能早些回到学府里。 琼亦也跟着想:自己消失了这么久,师弟师妹们会找我吗?四个人失踪可不是小事,其中两个还是大族的少主,万一事情闹大了,传到了师父那儿,阿萝就知道了,她怕不是会担心死我。 即使归心似箭,四人也做不到插上翅膀立刻飞回来,车马赶路,耗时颇久。 从邺陵关到宜川,行途十二日。临到宜泽时,三人与苏烨作别,继而向青枫镇赶去,于一日半之后重返学府。 回到学府,他们即刻被人带去长老跟前挨了骂,领了罚。挨训时一声不吭的盛玄怨,走出房门后立刻去自己的宿处找尾巴,可当他走进许久未归的小院中时,尾巴已经不在里面了。 “尾巴?” 他在院子里喊了一声,又在边边角角里翻找,屋里屋外看了个遍,始终没有找到那条棕毛小狗。 盛玄怨最后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是,尾巴已经走了。 它不走,留在这儿又没食物吃,只会饿死。盛玄怨安慰自己往好处想:之前尾巴就能自己打猎了,不会出事的,我没照顾好它,它走掉也是应当的。 琼亦知道这件事后,陪他在游廊里坐了好久。 本以为长老的责罚就是全部责罚,不想各科的夫子们对他们无缘无故失踪十余日,不仅当堂训诫,还让他们课后留堂罚抄。 可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琼亦顶着责骂,暗暗道:惨呐。 于是散学后,其余弟子都走完了,只有二人留在课室中抄经书。陆漓好久不见他师姐,也是来了一旁凑数,一边询问这十来日到底发生了何事,一边帮琼亦写。 见到琼亦为敷衍了事,抄得龙飞凤舞,奇草无比的字迹后,陆漓大呼不妙,忙停笔让她自己写完。 “这根本就是两个人的字!” “本来就是两个人的字!”琼亦一点都没不好意思,按住他的手,“好师弟,再帮我抄几页吧!” 陆漓双手合十,低下头去:“师姐!自求多福!夫子要是知道我帮你写,估计我也得连坐受罚。” 琼亦长叹一气,继续笔走龙蛇:“我们原先只是逛个灯会,我也不想去那诡异地方,遇上了奇怪事情,结果莫名奇妙到了那么远。” “发生了什么?和我说说呗。” 她蘸了蘸墨,在研台边缘压平笔尖,“大概过程就是……不小心闯进了传说中的鬼地,冥浮,然后救了一位长得很好看的男人,为了救他和一只狐妖打了起来。就这些了。”为了不让师弟担心,她特地省略了搅事最多的苏长铭。 陆漓啧啧称奇,不免问起事情细节来,琼亦只打算三言两语搪塞了去,听他再问,强行打断他的话:“好了,我还要专心写,你又不帮忙,留在这里还扰人,不如早些回去。”陆漓一听琼亦在撵他走,作出一副可怜样子道:“这么多日没见,师姐也不挂念师弟妹们,好生无情。” “喂!”琼亦白他一眼,顾自抄书去了。 待到深夜她还没抄完一半经书,甩了甩酸痛的手臂,探头去见盛玄怨抄的厚厚一摞,纸面上是几乎要飞出来墨迹,一页经文都见不着几处断笔,不禁暗道:这字,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写出来的……呃,狂放? “不抄了。”盛玄怨放下笔,叹了一口气。 见他叹气的模样有些许好笑,琼亦轻轻笑了出来,“明个再写吧。”说完去拍一旁趴在桌上睡着的陆漓。 盛玄怨收好桌台,转了转手腕,内心里竟钦佩起苏烨那一手抄书的绝技来。 唤醒陆漓后,三人一同离了学府,各回宿处。 * 琼亦不在的这些日,竺云萝又给她写了好些信。 原先她一收到阿萝的信,就会立刻回信一封,许是自己不在学府的半月里都没有回信,令竺云萝心生担忧,多写了信询问近况。 打开信纸,内容一如既往的是嘘寒问暖,也会和她唠些家常。 琼亦向来是报喜不报忧的,学府里交了朋友,考了全甲,赢了比试的事儿,她一样样地往信上写,可遇了缢鬼,被小人造谣陷害的事,她只字不提。 这次到了冥浮的事,她当然也不会写进信里了。 * 尾巴是三日后被找到的。 准确说,是尾巴主动来找盛玄怨的。 这日的清早,如往常般来南山脚下练剑的盛玄怨,只听到了一阵兴奋的犬吠,而后在落叶划过泥土的极速脚步声中,见到了向他拼了命地跑来的尾巴。 半月不见,尾巴又长大了一圈,而且很明显地瘦了,身体却健壮修长不少。 “尾巴!” 盛玄怨收起佩剑向它跑去,被尾巴迎面高高跃起,扑到了地上,它热情地舔着盛玄怨的脸,爪子直在他胸口扒拉,毛茸茸的尾巴摇得飞快。 盛玄怨拿手护住自己的脸,坐起身子笑道:“尾巴,别舔!”他压一手狗头,也不管尾巴能不能听懂,自顾自地说着:“看你活蹦乱跳的真是太好了……这么多天你是怎么熬过来的?瘦了一圈多。” 尾巴半懂不懂,只对着他叫了两声,被摸头时一脸享受地眯起了大黑眼珠子。 它怎么会知道人类碰上的麻烦呢?只是许久见不到他,很想他。 盛玄怨的目光从尾巴身上移开时才注意到,不远处的林子里,鬼鬼祟祟的还有几条狗。 他站起了身,尾巴顺势冲林子里大声嚎叫,不一会儿四五条大大小小的狗都跑出来了,在他面前整齐划一地排成一排,画面太有冲击力了,让盛玄怨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两下:自己不在的这些日子,尾巴居然当老大去了。 他顿时觉得自己养大的尾巴,关在院子里属实是屈才了。 琼亦正打着哈欠赶来练剑,就看到眼前这离奇的一幕:被围在好多狗狗中间的盛玄怨,面色艰难,向她投来了求助似的目光。 “噗——”琼亦被自己呛到了,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先笑为敬:“哈哈哈哈哈盛暻,你怎么被围堵了啊?” 她走近仔细打量这些狗,除了跑回来的尾巴,有三条是和尾巴大小差不多的狗,还有条脏兮兮的花色母狗带着小狗,如果琼亦没猜错,这极有可能是尾巴当初走散的兄弟姐妹,以及它的母亲。 尾巴跑到琼亦脚边眼巴巴地看着,求摸求抱,琼亦顺手揉揉它的脑袋,道:“盛暻,尾巴好像找到它的家人了。” 盛玄怨有些沉默:“……是吗?” 他停顿许久:“所以,它是回来向我告别的?” 尾巴歪了歪脑袋,身后几条小狗不知谁开了个头,其余都跟着叫了,尾巴回头叫了两声,它们就不叫了,接着尾巴习惯性地往他腿下蹭了蹭身子。 “你不是暂时收留它,是真的要养它?”琼亦诧问:“放年假的时候,难道你要将它带回洛爻去吗?路途好远的。” “嗯。”自打将凶兮兮的小狗捡回去的时候,盛玄怨就决意要养它:“我那时起,就想好要将它带回去了。” “可舟车劳顿的,多折腾,这儿还有它的同伴呢。”琼亦怎么想都觉得还是将尾巴留下的好,它离了盛玄怨这么久都没什么事,按理说,已经基本自立了。 盛玄怨摇了摇头:“既是我养过的,就永远是我的,由我带走也是理所应当。” 琼亦轻轻的“啊”了声,他以为她不认同自己这番话,又道:“如果我撇下它不管,它就要流浪了。” “也是。”琼亦耸耸肩,低头望向那双大眼珠子,“尾巴,你的决定呢?” 尾巴把爪子往盛玄怨的腿上搭了搭,昂起了头。 琼亦失笑:“等你去了洛爻,我会想你的。” 第66章 与归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一晃几日后,便是年末的考核。 琼亦看着那她不认识,但认识她的算学试题,双眼一黑,还是想破脑门强撑着答完了;考核结束后,不少子弟都张罗着回家去过年节了,陆家亦然,听说来接他们的人两日后就到。 青枫小镇又开始落雪。 盛玄怨站在学府后院的偏僻角落,见絮花扬扬洒洒落地,晏庭深已打点好行李,同另一在此听学的同族弟子一齐回去,此番前来寻他,正是为了告别。 “玄怨,我便先行一步,来年见。”晏庭深浅浅笑着,同他道。 盛玄怨应着:“山寨远,一路小心。”向他挥手作别。 琼亦在镇上河道见一艘艘小舟驶远,向刚登上舟头的晏庭深挥了挥手,晏庭深远远瞧见,招手冲她道:“不出意外,盛玄怨还在学府后院,去见他吧。” 琼亦寻了盛玄怨好久,大喜过望:“好。” 待到琼亦去学府后院时,假山与冬木上已积了雪,盛玄怨果真在那边静静站着,听见她熟悉的脚步,回头望去:“琼亦,你几时回去?” “广阳那边江河难渡,我得等后天呢!大概是哪位师兄带队来接吧,你呢?” “不急,有几位师弟趁着闲时去附近山中狩猎了,可能得多待几天。”他淡淡道,却忍不住偷偷看了她两眼。 琼亦正抬手接雪,转过头与他对视,弯了眼角。 盛玄怨不敢再看,自言自语说要不我也带着尾巴去山中打些猎物吧,顺手练练箭。穿过石板铺成的小路从后院绕了出去,琼亦三两步跟上,一搭又一搭地同他续话,听盛玄怨说着,“有机会带你去洛爻玩玩就好了。” 琼亦嘿嘿一笑。 * 两日之后,陆家来接人的车队到了。 期待能快些回家的琼亦,早已经打点好行李等着,正闲得无聊在课室内读话折子时,听见屋外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连忙外出去瞧,这不瞧不打紧,一瞧就出了事,屋外的陆旭板着一张脸,头上还挂着些碎雪,琼亦不觉得他是来找人的,反而觉得他是来索命的。 不过此时她心情尚佳,倚在门旁打趣道:“呀,这不是二师兄吗?怎么一副臭脸,谁又惹你生气了?” 陆旭见到她,脸色更差了:“你……还好意思说!和我回家!”说罢一把拽住琼亦的手,拉着她就往前走。 琼亦不明所以,挣扎着:“等等!陆旭,你这大动干戈的来就是为了把我拉回去?我自己能走,放手!” 陆旭拉住她不松手,“……云凌他都同我说了!我不管他怎么看这件事,反正我看不惯。”琼亦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他在说些什么:“陆旭,你脑子被门夹了还是在来的路上抽风了?说点人话,别让我今天想回家的好心境被你糟蹋完了!” 见她停在原地不动,任自己如何都不愿走,陆旭冷笑一声:“你不懂?你不是来此听学没几月便寻了个相好吗?怎么这时候不懂了?” 琼亦面色一沉,猛地甩开他的手,“你有病。” “承认了?”陆旭收回手,声音低沉。 听他这无端的发问,琼亦心中来气,叱声道:“关你什么事啊?” “这就承认了。”陆旭声音低如他的气息般,而后睁大着眸子与她相视:“陆溪言,我佩服你。” 琼亦环起手臂:“承不承认的也与你无关吧,你凭什么管我的事?自顾自地冲我发火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她顿了顿:“我不问大师兄同你说了什么,反正我的事你少管。”说完转身向学室内走去。 陆旭在身后一把抱住她:“我偏要管!” 琼亦吓了一跳,一个极其可怕的,同陆旭相处十几年都没产生的念头突然蹦在脑海里。 陆旭他莫非对我…… 不不!太过于荒谬了。琼亦宁愿相信陆阑珊喜欢她也不愿去相信陆旭喜欢她。 “陆旭!放手!”琼亦抬腿狠狠跺在他脚上,只见陆旭脸色剧变,趁他一晃神的功夫,琼亦跑开了。 见鬼!见鬼!太见鬼了! 她快步向前跑去,暗道:陆旭分明从小就瞧不起我,欺负我,捉弄我,他这人…… 拐角前巧得不能再巧的出现了盛玄怨的身影,他与那快速冲来的青色身影打了个照面:“琼亦?你在这跑什么,不是说今日要回广阳吗?” 琼亦停下脚步,抬头:“我……” “陆溪言!”身后的陆旭追了上来,听见他的声音,琼亦头皮发麻,顺溜地躲在了盛玄怨的身后,大叫道:“噫!陆旭你别过来!” 盛玄怨丈二和尚摸不得头脑,他瞥一眼陆旭:“这位是?” 陆旭嘴角上挑,近乎是带着敌意地嗤道:“就是你啊,盛小公子。” 盛玄怨皱眉,见他来者不善,冷道:“你谁?” “他叫陆旭,是我二师兄,我以前同你说过的。”琼亦缩在他的身后,还怯怯地捏着他厚衣的袖子,盛玄怨想起了她曾说过的事儿,将那些事与面前这人联系起来。 陆旭向盛玄怨伸出手,“把我师妹给我,让我带回族中好生管教,你一介外人少插手我陆家的事。” 他语气极冲,盛玄怨哑然,只听琼亦道:“他脑子和正常人不一样!” “陆溪言!” “阁下的语气还真是犯冲。”盛玄怨寸步不让,见他将琼亦护得死死的,陆旭不信也得信了陆予皓那日同他说的话,冷笑:“陆溪言,好啊!你可真是胳膊肘向外拐!” 琼亦拉紧盛玄怨的衣袖:“陆旭!你抽风了!” “盛玄怨,你让开!”陆旭向着他道,盛玄怨置若罔闻。 “你让不让?”陆旭提高了声调,又叱问了一遍。 “我不让又如何?”盛玄怨淡淡道,“陆公子什么都不同我解释,便来捉我同窗,若不是中间溪言姑娘提了一嘴,我还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深仇旧恨。” “就是就是!”琼亦嘀咕着,“一来就发疯,我真是服了。” 陆旭揉了揉自己眉心,叹了口气,“陆溪言,你是真的木头。” 哈?我木头?陆旭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琼亦如惊雷贯耳般愣住,怀疑是不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我问你最后一遍,出来,跟我走,回陆家,还是跟他?!”陆旭揉了许久的眉心依旧结着结子,只听琼亦脱口说出:“那当然是和盛暻了!” “成!你有种!”陆旭气到双眼一白:“你有种你过年别回来了!” 琼亦探出头,只见陆旭大着步子气势汹汹地走远了。 “怎么回事?”盛玄怨回头环手在胸前,问。 琼亦也是莫名其妙:“他就是这样的人。” “……辛苦你了。” “这么多年确实辛苦。” “那你怎么回去?” “回去?自己回去。我可不要同他坐一辆车。”琼亦闭上眼,带着几分愤然道。 盛玄怨在她额头上轻轻一弹:“刚刚不是说要跟我的吗?” 琼亦捂住脑袋,低头,脸顿时红了:“话都到那了,我又不能说跟他。” “这话可不能乱说。” 我倒想呢。琼亦暗暗腹诽着,听他平淡道:“我送你回去吧。” “不不,这多不方便,不顺水也不顺路的。”她连忙摆手:“我怎好意思麻烦你。” 盛玄怨却说:“你自己回去我才不放心,就怕路上出了点差池,你那师兄全赖在我头上。”他这般说着,心里更怕琼亦趁这空档机会往西边跑,去古马岩找打探线索什么的,如今那边着实不太平。 “你这么担心我呀。”琼亦眨眼巧笑,盛玄怨忙撇过身去,也不反驳。 他回忆着陆旭方才的眼神,满是敌意与愤怒,就像自己抢走了他的珍爱之物一样。又一想到琼亦回到族中后还得常与她这个师兄相处,便究极不爽。 苏烨是什么牌子的乌鸦嘴啊?前些日说广阳有人惦记着她,还真出现了! 有一瞬间,想将琼亦带走的想法占据了脑海,惊出自己一身冷汗,盛玄怨攥紧了拳,嗅到了浓浓的危机感。 不多时,琼亦从同窗弟子口中听说了陆家车队已经出发的消息,杨小思给她在房门口留了字条,说二师兄的脸色黑得吓人,他这次来似乎是专程为了见她的,本来应是大师兄陆予皓来。还说希望她能早日回银曳苑,一路平安。 琼亦已与盛玄怨约好一起回去,那一边,盛玄怨吩咐了阅历较为丰富的两位弟子带队,也把尾巴交给了他们,说在人齐之后乘车去往洛爻,他自己有别的事,会晚个几日才能回去。那两位弟子作应,只道师兄早日回来,并不多问其中缘故。 次日清晨。 琼亦只打点了些轻便行李便与盛玄怨一同出发,她绘制了份简易地图,向他说明了去往广阳的大致线路,于是二人出青枫镇后雇了辆马车,便向西方驶去。 盛玄怨听马车内不停摇晃着的“吱呀吱呀”的声响,见坐在窗边的她时不时向窗外眺望,“盛暻。”她笑着说,“想着是你陪我一起回广阳,我就很开心。” 他笑了笑。 洛爻位于宜川之北,广阳于宜川之西北,二者虽相距不甚远,但也需好些日的行程。“待到了广阳,我领你四处转转。”她顾自地笑道。 “好。”决定亲自送她回去,除了担心她私下乱跑,同时有更重要的事情。 只是他几次到了嘴边都没能告诉她的话罢了。 第67章 传意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十日后,二人抵达广阳中城,凼央。 凼央城的气温远不似青枫那般温和,可谓刺骨严寒。下了马车后的二人寻了家小摊点,要了两碗汤面,琼亦向着热汤上方吹气,热气一下子蓬散开,教脸浸在了温乎乎的白气里,她拿起筷子挑着面吃了起来,盛玄怨先是捧着碗暖一暖手,而后也动起了筷子。 “好久没回来了。”琼亦呼出一口热气,笑意盈盈,她唤来摊主,“老板娘,结账,两碗汤面。”见琼亦将他的面钱付了,盛玄怨忙制止,只听她正色道:“今日你来,便是客,自然要我请你了。” “哪来的说法……”盛玄怨搅和着面汤,道。 用过早食,二人便入了街市,盛玄怨想将她送回陆家府中,却听她道不急着回去,便与她一起在城中闲逛了起来。这凼央城的街市不如宜川那头平坦规整,街是街,道是道,四通八达,分布纵横;也不似盛玄怨自小习惯了的洛爻的街市,位置严密,道路笔直。它是有聚有散,忽而结成一团,忽而又散开了去,眼见前边是一片平坦大路,走到更前却变成了蛇肠般的小道,一会儿有石阶向上去,一会儿又随着石阶向下行了,因此,少见车马大轿,多是行人。 随在琼亦身后走下石阶,街旁二楼有人向她招手,“小五娘回来哩!”那女子操着一口浓重的广阳口音,听着令人心生亲切。 琼亦招了招手,笑应:“是呀!” “旁边的男娃,可是良人哩?”那头戴鲜艳花帽的少妇笑了笑,捂嘴:“可俊了,小五娘好福气噻!” 琼亦满脸羞红,一时竟结巴了起来,“现、现,现在还不是……” “嘛呀,羞什么!”那少妇的脸颊冻得生红,连鼻尖也是红扑扑的,“带来我这楼里坐坐哩?你都去宜川那么久,咱也念你可念狠咧!” 琼亦忙拉住盛玄怨的手,对那少妇道:“不了不了!隔几天我再同阿萝来看你,今天可不行。”说完拉着他快步向前走去。 “我懂咧我懂咧!江婆那哈儿有新编的头绳呢,快带小郎君去瞅瞅。”在她的笑声中琼亦快步跑远了。 盛玄怨没听懂那少妇最后一句话的调侃之意,琼亦却涨红了脸。见她几分羞涩的模样,盛玄怨开口:“现在还不是?” 琼亦宛如受了惊的兔子,“欸!我……” 你也可以说是嘛!真是的!她丢开盛玄怨的手,哼了一气。盛玄怨又找回她甩开的手,牵了上去。 羊肠小道之上,是一方窄窄的天,天是灰白色的,与木楼灰瓦映衬着,倒显出几分安宁祥和。木楼上有悬着枯藤的,也有挂着各式长坠珠帘的,盛玄怨想着春天来了这里定会很美。 “不知该带你去哪儿逛。”琼亦盯着脚下细碎的石子路,“感觉……很容易被街坊邻居问长问短。” 平日里琼亦如何捉弄他的,盛玄怨倒想趁这次都捉弄回来。 “去哪都行。”他答道。 琼亦想到了一个地方,不过并不适合现在去。“再走一会就到市郊了,咱们去那儿吧,等会正好顺路去看看江婆。” “哪儿?” “我小时候常去的一处。”她笑答。 从凼央城步行至郊区,不过半炷香的时间。郊外才见了那被木楼房屋挡住的白石山,山很高,但不算特别高,很远,却有着人间气。那是一片以石为主的山,隐约还可看见山上的屋舍建筑,以及修在山壁上的栈道;虽为石山,仍有不少树木生长在悬壁石缝中,并不苍凉。 琼亦指着那泛着雾气的白石山道:“盛暻你看,那就是白石崖了,我们当地人叫法不一,有叫它白石山的,也有叫它白崖山的。你别见那山似石,其间生的树木还是很多的,待到春来青翠一片,很是喜人。” 她继续道:“自那山下就是陆家府邸,上了低山后是银曳苑,银曳苑最出名的就是满山的银杏,秋天来的时候金灿灿的,特别好看。” 观完远山,她招手叫他来一棵大榆树下,树前不远是一片湖,湖水清澈透底,“这片湖叫月湖,师父说,御剑从天上看,它的形状弯如新月,涨水时就成了圆月。我小时候可喜欢来这边玩了,到现在还记得那边湖心还有块大石头呢,待水枯时就会露头。我和阿萝会在这边捞鱼,然后陈伯带回去熬汤给我们喝。” 她双手别在身后,“真怀念呐。” “刚刚都是我自顾自地在说话,不知为什么,这些事我都想说给你听。”琼亦看向盛玄怨,道。 “听你说这些我也很开心。” “真的?” “真的。” 琼亦嘿嘿笑着,又道:“你看这湖不大,但有人说它与陆家后山山涧连着呢。我是不大信的,水面分隔这么远,难不成水下还连着吗?” “可能会喔。”盛玄怨回忆起往日读过的地水志,思索道。 二人绕湖而行,聊着闲话,灰白的天穹随着日头升高而透出霁色,过了湖畔是城南郊,二人觅了家茶摊吃茶休憩。 “今早赵娘说江婆婆那儿有了新的头绳,就知道差遣我去瞧瞧她近来的手艺。”听琼亦说完盛玄怨才知道,今早在阁楼二层的赵娘子是位编绳的手艺人,似还会编织各式的头花和小玩意。 “阿萝同她学了点,我手笨,学得不行。”琼亦呷了口茶,叹道。 盛玄怨想着她已戴得褪了色的发带,就说:“那去买一对吧。” 她却一怔,“行、行啊。” 江婆的小店在长巷里的窄门面中,似乎只能容下她一个人,听见琼亦向她打招呼,江婆眯起眼看清来者,脸上的褶子里满是笑意:“哎呀!这不是小五娘嘛?从那远远的地方回来哩?阿婆看看啊,呀!长高了,也漂亮了,是大姑娘喽!” “江婆婆,您这说的,像几年没见一样。”琼亦撇了撇嘴,面上带笑。 “可不是成了大姑娘才来买结绳哩!”江婆望了望盛玄怨,压低了声音,“我看这小伙子,中!人俊朗的很,身子骨也够。” 盛玄怨听得一清二楚。 “来,男娃儿,选一选吧。”江婆指着面前的各式花纹繁美的头绳,向着他道。 琼亦想了想:“盛暻,我去买些别的东西,待会来找你。” “好。” 江婆一脸慈祥望着盛玄怨,他打量完那些色彩各异头绳后,问:“江婆,您知道琼亦喜欢什么颜色吗?” “这小丫头啊。”江婆笑着开口,“她平日里就穿着素色衣裳,旁人都以为她喜欢青色绿色,平淡的咧,其实不然,私下她更喜欢鲜艳色儿。我想,如果是你的话送什么她都喜欢的,不然她为何领你来我老婆子这里呢。呵呵。”说罢轻笑。 想起琼亦先前的反应,盛玄怨忽而一怔,问:“这绳结,在广阳莫不是有什么含义?” “是哩,绳结‘结心’,在我们这儿可是拿来表达男女之情的传统。”江婆笑答。 盛玄怨听此心头一颤,双耳已然红了大半,“那,麻,麻烦您将这一条绳结包好。”盛玄怨要掏出荷包,江婆连连摆手,“这点小钱还给,我瞧着那小五娘长大的,送你了,不收!”见她如此,盛玄怨忙点头道谢。 过不久时,琼亦也回来了,几人续了些话后,二人离开了江婆的小店。 午后时,城里行人渐少,二人走过几重小道,走进一条狭长的巷子,巷边是灰黑的瓦片,墙上爬满了树藤,出巷后的路口恍若自深谷而出,亮堂清透。 “盛暻。”琼亦别着双手,见他在巷间时一言不发,问:“你是有话要和我说吗?” 盛玄怨眉头微皱,深深地吸了口气,缓缓呼出,而后唇角轻展:“是呀。” 他握紧手里的绳结,心跳不禁加快了,空中飞去的鸟雀,地上枯萎的叶藤,还有她望向自己的眸光,在这一刻都无比清晰。 他转过身子面向她,停顿半息开口:“琼亦,我心悦你。” 琼亦眼里没有半分惊诧,盛玄怨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只见她从抿着嘴儿到忍不住咧嘴,自己心底早有的答案也揭晓了。 她道:“你就不问问我有多心悦你嘛?” 不问是否喜欢,而问有多喜欢。 盛玄怨也笑了:“有多喜欢我?” 琼亦大大地张开了双臂,扑进他怀里,“有这————么喜欢!” 盛玄怨笑着搂住她,“嗯!” “哇……你真的告诉我了。”琼亦埋在他胸口,觉得仿佛在梦里一样,“你知道我等这一句话等了多久嘛!” 早在花灯夜会要说出的话,只可惜一点小插曲过后,他涨红了脸怎么也说不出口,后边的事一重接着一重,让他再没有机会告诉她。 琼亦从盛玄怨怀里抬起头,听他笑道,“某人可是用尽计策让我说出来呢。” 她吐了吐舌,只笑着并不应答。 盛玄怨将手里半缠着的红色绳结递给琼亦,见此,她解开了身后两条长发辫,理了理自己蓬松的卷发,发丝柔顺地铺在身后,像卷曲的云层。 “等一等哦。”她捋着头发向小路尽头跑去,盛玄怨寻着她身影而看,那棕栗色的发丝在空中飞舞,上下翻涌,又如波涛。她回首时长发随着身子散开,笑靥动人,“盛暻,快过来!” 盛玄怨三两步跟上,小路尽头有棵高大的银杏树倚在墙边,树下用花岗岩砌了石栏,高度恰适合行人停坐歇息。她在石栏上坐下,递给他一把梳子。 握着手里的牛角梳,盛玄怨才明白刚才她去那么久是买了什么,不禁道:“琼亦,你这准备做的还真是齐全哩。”说着时,故意模仿了广阳当地的口音。 第68章 覆吻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半扭过身子,抬眸望他,佯嗔道:“因为这是很重要的事嘛!” “好好,快坐好。” 盛玄怨倚坐在石栏上,冬风刮去指尖的温度,刺刺麻麻的,他一手托起她的长发,另一手握着牛角梳,从她肩后的散发向发尾寸寸沿去,梳子冰凉而坚硬的触感与那柔软的发丝相契,他心上轻悸,从发间至发尾后又梳理了几番才将梳子递回到她手中。琼亦抬手握住牛角梳,脸上带着些红绯,她感到他修长的手指在发丝间顺下,心上所觉,既有心安也有欢喜。 盛玄怨替她结发,动作很是娴熟,编作骨辫后捏住发尾,用那条红色绳结绕了几周,随后系好,绑了个精巧的蝴蝶结。 “好了。”他松手,那条长长的发辫便从掌心溜了下去,垂在了她身后。盛玄怨低头看着她,只见她鬓边垂着些细柔的碎发,遮不住粉红的耳朵,心中生出绮念,从身后搂住她。琼亦回头望去,却见他贴近了面庞,纤长浓密的睫毛下,墨黑的眸里映出自己,一时痴了。 若即若离的唇还未碰触,便被他抿住了,盛玄怨收回手别过脸去,“……辫好了。” 琼亦一怔,“……嗯。” 她捋过自己的辫子,手指在发丝间捻来捻去,不知自己刚刚在期待些什么,“在我们广阳,互相以绳结束发可是定情之礼。”琼亦撇着嘴,“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 “嗯。”盛玄怨方才那举动,是想要去尝她,心念自始而发,又被硬生生克制下,不禁自省了起来。 琼亦站起身子,“现在换你来,我同你束发。”她话音未落便从袖里掏出一条靛青色的绳结,同墨染的海般深湛,盛玄怨依言坐在石栏上扯散自己的发带。 他的发间有股清冷的香气,不似檀香,也不似露雨,琼亦解开他左侧发际编得紧致的结辫,梳捋着他的发,好奇问道:“盛暻,我早就想问你了,你的头发好短喔,为什么呀?” 寻常人家的公子发长及腰,而盛玄怨这发长才过肩一截。他道:“因为太长误事,我每年都剪。”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偶尔修剪也罢,年年都剪只是因为担心太长误事?琼亦又听他道:“以后会告诉你的。” “好喔。”她笑应,低头看他时忽然明白盛玄怨刚才为何会有那般举动了,他乌黑的发丝垂着,从后上方看去便见那秀颀的眼睫与挺拔的鼻梁,让人不住情起。回想起在冥浮街那夜他握住自己的手,一点点去摸索着他的面颊时,当真脑中宕机,而今回味无穷。 身后之人太久没有动作,盛玄怨不免回首问她:“怎么了?” 琼亦笑答:“没什么,只是走神了一下。”说罢继续替他顺发,如一往般绑了个高马尾,瞧着很有气宇与神采。 “盛暻真好看。”琼亦将手搭在他肩上,笑眯眯地道。 盛玄怨遭她夸得一通脸红,手遮在嘴前轻咳一声,琼亦见他害羞拘谨,又是一阵笑,趴在了他肩上。“不过,该回去了。”她说着,望向四下无人的街道,这里曾是车辆通行的街处,只是上年修路过后便成了死路,平日里根本见不到几人,更别提这午后闲时。 “我替你寻了辆马车,可捎你离开出城,离开广阳,后面的路还得你自己走了。”琼亦站直身子,道:“年节将至,路途又远,我不想耽误你太长时间,让你家里人担心。” 她说着,走向来时那条狭长的巷子,盛玄怨走在她身后,见她步入巷中,不加停留,忽而开口:“琼亦,你其实可以不用这么急着送我回去的。”他顿了顿,“这样懂事……不好。” 琼亦笑着,看向站在巷外的他:“我还懂事呀?我要是真的明事懂理,就不会让你送我回来了。” “走嘛。”她向盛玄怨伸出手:“过完年我就去宜川了,虽然这次考核卷难,但我有信心,这次肯定也能拿全甲的,咱俩不会分开很久。” 盛玄怨迈出步子,拉住她的手。 “我会想你的。”她道。 “……我现在就舍不得你。”盛玄怨低着头,淡淡道,琼亦听这话心头一软,殊不知他还会这般撒娇,盯了他一阵,用哄人的语气说:“我也舍不得盛暻呀。” 盛玄怨“嗯”了一声后抬手抱住她,琼亦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被他拥在怀里,她眨眼,在他背上一搭一搭地拍抚,“怎么啦?” “你……就是故意的吧?”盛玄怨有些微恼,分明是她先让自己动了情,现在想要在这儿多待一会,想要陪陪她,还得被她亲自送走! 琼亦噗哧笑着,听见她笑盛玄怨更恼了,没由她多笑一会儿,便贴近了脸将她的嘴堵上。 温软的唇瓣抵面而来,夹着些气恼泄愤的嗔念,琼亦嗅到松露的气息,清雅却炙热,微微一滞下意识抬手推他,盛玄怨感受到她的推意后合唇离开,脸上涨红,手却将她双腕捉得死死的。 琼亦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好久才缓过神来,“你……”她抬头看盛玄怨,又向前凑近了点,被他擒住的手主动扣上了他的肩膀,目光炯炯:“再……再吻……” 盛玄怨听此,呼吸微微一凝,转身将她按在小巷墙上,重重地吻了下去。 初次的吻混乱又失措,方才的吻轻微又浅显,此次则如互诉衷肠般热烈。她唇齿间带有一丝甜意,诱着他向里探去,他松开了按住她的手,转而抵在她颌下,是为深吻,欲壑难填。 琼亦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场长吻中了,她抚他的脸,指尖从他耳廓划过:“……盛……暻。” “唔……”盛玄怨轻轻应了一声,并没有停下,覆上的唇越是紧密,舌也越是贴合。 不知多久后,双唇相分,盛玄怨喉头滚动了一下,拇指抵在她红唇上,“琼亦……” 琼亦喘着气回应他,双腿似没了力气般倚靠在墙上。 虎牙,是甜的。他从她唇上抚过,心道。 “你……”琼亦握住他的手,低低道:“你这样,我怎么舍得你。” 盛玄怨捧住她的脸,轻笑:“总得让我扳回一城吧?”在细细端详她眉梢眼角的每一处后才不舍地松了手。 “你回去府邸后要怎么做?你那个叫陆旭的师兄,他对你是有念想的吧?”盛玄怨问完这句话后,十分小孩子气地把她揽住,颇有几分宣告主权的味儿。 “我对陆旭没有意思,会和他说清楚的。你放心。” “好。” “那现在和我走吧,我送你出城。”她说完去牵他的手,却被躲开了。 “喂喂!盛暻!”琼亦蹙眉,以为他心里还有脾气,只见盛玄怨从怀里掏出了一只海螺,那是他们在冥浮街的摊位上换得的贮音螺。 “琼亦。”他把贮音螺递到她手中,道:“能给我唱一支歌吗?” 那时,身处冥浮,她问他:“为什么要买这个?” 他回答:“我想要个贮音螺好久了。” 握着手里尚有些温热的海螺,琼亦抿嘴一笑,暗暗道:莫非是想这个想了好久?开口问:“好啊,要听什么歌?” “广阳本地的民歌就好了。”他答道。 琼亦将音螺捧在嘴边,悠扬舒缓的歌声从小巷内传来,她边走边唱着,从巷头唱至巷尾,像要将歌声留在那螺贝中,留在那方窄窄的巷子里。 * 二人走出了窄巷,行至有车辆通行的大路。路边停着一辆马车,马儿正不耐烦地撂着撅子,不停甩动尾巴,车夫在一旁替它顺毛,显然在此地停了有好一阵子了。 “小五娘你可来哩!再不来我今夜可就赶不回城里啰!”车夫是位壮年男子,他叉着腰大声笑道。 琼亦捏了把盛玄怨的手,暗中埋怨他。盛玄怨脸色倒不见一点儿变化,既不心虚也不愧疚,只由她赔笑道:“不好意思啊三叔,路上耽搁了些,劳您送盛郎出城了。” “叫的倒亲!姓盛的小子是吧?好了!快上车!”车夫坐在车前室上,招呼盛玄怨。他作了一揖,恭敬地道:“劳烦您了。” 在登车的前一刻,他用身影挡住车夫的视线,修长冷白的手遮在了她眼前,在自己手背浅浅落吻:“我走了。” 琼亦视线昏暗的一瞬间,是不知他在做什么的,可听见缱绻的触声后,顿时明白了,此时的盛玄怨已经收了手,只剩个登车的背影了。用手压住额头的髦发,琼亦撇了撇嘴:“哼,胆子真大啊。” 盛玄怨从车窗口探出头来,唇角提起,她这才发觉,相比最初,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不再冷着脸了。 琼亦挥了挥手。 车夫一扬鞭子:“驾!”马儿听声抬起蹄子向远处驶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来往车行中。琼亦站在那里看车驶远,直至完全失了踪迹,心底的不舍像是落在池水中的墨滴般骤然放大,染上一片浑浊,腿儿也像灌了铅似的怎么也动不了,吹面来的北风深深的扎进肉里,刺得她不禁打了个大寒颤。 多情自古伤离别。从前她是不懂这番情思的,而今突然尝得,原来已入情思。 呼出一口气,见那热气化为白烟渐渐散去,琼亦拍了拍被风吹得冻僵的脸,向白石崖下的府邸慢步行去。 第69章 说清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回到熟悉的府中,琼亦第一件事便是去找她许久未见的竺云萝。在外边院子绕了一圈都没见到,宿处、杂物间、厨房她都找了个遍,最后守在浣衣洗菜的井边待她回来。 等了有一炷香的功夫,竺云萝担着两篮子菜风尘仆仆地从小侧门回来了。 琼亦满是欢喜地迎了上去,声音清亮亮的:“阿萝!——” 竺云萝见是她,呀了声,忙加快了步子,琼亦接过她手里的菜篮,眼睛笑成了一条缝:“阿萝想不想我!”不等她回答,琼亦又自顾说:“阿萝肯定特别特别想我!——”竺云萝失笑,将沾了泥水的手在衣裙上擦拭干净,捏了两把她皙白的脸:“自然是想的。” “哎呀,太平淡啦!”琼亦摇晃着菜篮,往井边石台走。 “家里外出听学的子弟昨日都回来了,我还念着你回来怎么不来看我呢,后来一打听才知道你没随陆旭公子的车队回来,可教我担心。” “怎么一见面就数落起我来了。”琼亦换了副委屈的语调,将篮子里冻得梆硬的菜一股脑的倒出,放下水桶去井里舀水。竺云萝笑吟吟回道:“我可没数落你……”她说着时走到琼亦身后,看见了她发尾的绳结,语气一顿:“这是怎么回事?” “嗯?”琼亦将提上来的水倒入另一侧的木盆中,只见竺云萝捏住自己发尾,递到自己面前晃了几晃。琼亦甩了甩手上的水:“这是……嗯……”她顿了顿,突然不知要怎么开口了。 竺云萝面色并不好看,她担心琼亦玩性大,又不懂事,做出些糊涂事来,“是哪个?这就定情了?” 琼亦想这么重要的事肯定得告诉竺云萝,点头:“嗯,我本来也打算同阿萝说这件事的。” “是谁?” “盛玄怨,盛家的少子,阿萝听说过的应当还有印象吧。” “是洛爻的那个大族盛氏?” “嗯。” 竺云萝思索了阵,“那这次也是他送你回来的?” “对呀!”琼亦蹲下身子开始洗菜,“阿萝是我亲人,这事我可得最先告诉你。” “我怎么记得,那族的少子好像是要和陆阑珊联姻的?” 琼亦随口道:“瞎传的,现在已经名草有主了。” 竺云萝不知为何有些许失落,她蹲下身子一同择菜,手脚麻利:“小琼亦也长大了啊。”琼亦听出她语调里的不安,拨水向她溅去:“哎?说的像我要怎么了一样,不管以后如何,阿萝都是我的好姐姐。” 竺云萝抹着身上的水,也不生气:“好好。盛玄怨这人我听说过,他那模样,天下都挑不出几个,你可别是看中人家那一张脸。”她听的传言中,洛爻那族的几个少主都生得俊美无双,过去常听的那个话本里,江湖赫赫有名的女魔头见了盛大少主,为其容貌折服,一见倾心,死缠烂打。 琼亦回道:“不光是脸,人家身段也好……” 竺云萝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还听说他修为不凡,名气虽不比他家大哥,可从没人否认说他是俊才。”说完这句话后停顿半息,语气微转,“凡事切莫只听人说,得自己去看。” 琼亦回想起昔日种种,“我同他相处颇久,他对我很好,平时我们之间只是普通同窗的相触,可一出什么事,有他在我就很安心。” “出事?”竺云萝疑惑:“你在那边惹出了什么事吗?” “欸呀没什么!就是,一些功课上的小事。”琼亦快速地蒙混过关。 竺云萝没有怀疑她:“嗯,我相信我家小琼亦不会看走眼的。你二人心意相通是好事,若真在他那里受了委屈,我永远在你身后。” 琼亦望着她那双茶色眼瞳,心头一暖,“阿萝嘱咐起这些事来好像老妈子一样,哎呦!” “真是!”竺云萝收回弹了她脑门的手,无奈叹气。洗好菜后,竺云萝将它们装起端去厨房:“不用你帮忙了,早些回苑里歇着吧,我送去叫起锅的阿婆做菜。” 琼亦点头,“好啊,我先回苑里听师父的骂,待晚些溜出来陪阿萝过夜。” “别贫嘴了。”竺云萝说着,向厨房赶去。 琼亦翻墙溜进了银曳苑,心想:早死晚死都得死,师父总不能因为我和陆旭起争执,最后只罚我一人吧?这么想着时从侧院穿过游廊,见前方有几位弟子在谈天,她悄悄走近,笑着问:“师弟师妹,在聊些什么,可见到师父了?” “师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又说,“师父正在主室中。” 听此,琼亦便直奔主室而去,从敞开的大门边探出个头,一眼就看见了在紫檀木架边翻阅书卷的陆氏宗主,陆斌。 “回来了?” 琼亦吓得脚步都不稳了,忙进了主室行礼:“是,师父。” 陆斌上下打量她:“修为倒进步不少,怎不与本家弟子一起回来?” “陆旭和我吵架了,就没一起回。”琼亦别着手,“师父不会因为这个罚我吧?要罚记得同陆旭一起罚,一个巴掌拍不响的。” 陆斌声音平淡:“没想着要罚你。陆旭那头你须得去解释和好,我可不想看见门下弟子起争执。”他说着,目光停在琼亦腰间的玉饰上,隐隐感受到玉中存有气息,似是魂魄,皱起了眉头,问:“这是何物?此前不曾见你佩过。”望向琼亦的眼神逐渐严峻,想到她修为进步提速,又佩有附魂之玉,怀疑她走了邪路。 “这个?”琼亦握住玉铃兰,“是别人送我的,里面是他的灵魄,呃,一部分灵魄。” 陆斌的神色顿时变得古怪复杂,即使以他的修为,将灵魄分离后本识也不可能不受影响,更别提琼亦这般年纪的修道者了。 除非,是天生根骨强韧之人…… “师父,怎么了?” 觉察到那灵魄温良,并非邪物。陆斌淡淡道:“无事,既是以灵魄相赠,想必是肝胆相照的友人。你日后修行之时,切记要温养此灵魄,长此以往,可促其滋长,对你那位朋友而言也是益事。” “嗯,我记着了,谢师父。”琼亦欣然应道,“那师父,我走啦。”说罢生怕他反悔给自己罚些什么,快步离开了主室。 陆斌无心看书,暗自思索着那玉饰的赠者,“会是谁呢。” * “哟?”陆阑珊瞟一眼来者。 “呵。”陆旭将双手环在胸前冷哼。 琼亦哑然,心道:这俩和黑白双煞似的,吓人。 “小五?快过来。”陆予皓与陆旭正下着棋,抬头见琼亦招手道:“今日回来的?” 琼亦朝那边走了两步,“大师兄。是今天回来的。”陆予皓不顾身边两人的神情,“来,一起玩吧。” “呵呵,还是算了吧。”琼亦干笑两声:“不打扰你们,我先走了。” 陆旭本不想再看她的,可还是没忍住多瞄了两眼,见她身后长辫扎得整整齐齐不同往日,发尾还绑了一条精致的红色绳结,再也坐不住了:“陆溪言!” 琼亦道:“咋?” 陆阑珊倒是一副坐起身子看热闹的姿态,细声细气地开口:“绳结结心,这可是乐事,对吧?堂兄?”说罢望向陆旭那张阴晴不定的脸,表情满是幸灾乐祸。 陆旭攥紧了拳,望向她。琼亦与他相视,神色平静,“陆旭,我也想和你说清这件事,咱们换个地方谈谈吧。” “就在这说。”他开口,嗓音低沉。 琼亦面上微笑,心里叱道:我这不是给你找台阶下吗?怕你当着别人的面丢脸,这人怎么一点都不通情达理? 陆阑珊“噗”得笑了,干咳两声缓解尴尬,陆予皓也是唯恐天下不乱,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听着。 天色渐是暗了下来,墙边的树在北风中摇动枝条。 “陆溪言,咱们认识没有十年也有九年了,那个姓盛的小子才与你相处多久?从你入秋去宜川到现在,有半年吗?你就随他去了?呵。”陆旭说着不禁冷笑了一声,“是他对你做了什么?让你对他服服贴贴的?你说,你说!告诉我,凭什么?” “明明是我先来的!”他向琼亦吼着,像是在发泄积存很久的怨气一般。 琼亦扶额听他说完,给他时间让他冷静下来。 “在几天前。”她开口,“我不知道你心悦我。我不知道,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于我而言你只是一个脾气古怪的师兄,喜欢挖苦我捉弄我,我很烦你,就和烦她一样。”琼亦说着,扭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陆阑珊,陆阑珊一怔,“喂,你们说你们的,扯到我干嘛!” “你们不总是一起欺负我吗?”琼亦笑了笑。“十岁时,我拜进师父门下,此后的日子你们把我当成同门好好相处了吗?”她摊了摊手。“没有吧?所有人都看不起我,都想着我凭什么能被宗主赐名拜师,对我冷眼相待。除了……”她顿了顿,看向陆予皓道:“除了大师兄。” “后来我凭自己的努力,在修为剑术赶上自幼修行的你们,才勉强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可就算这样,你!陆旭!不还总没事找事地欺负我、骂我,我不是人吗?你喜欢我?你将我当成什么喜欢了?”琼亦越说越怒,声音不断拔高:“你还冲我发火,质问我为什么不选你?我为什么要选一个让我讨厌的人?!” 四下皆静,唯有风声呼啸,拉长她的声音。 “我不是瞎子,盛暻他对我好,敬我爱我,我看得清清楚楚,更何况,我的心就这么点大的空,这世上再有比他对我更好的人我也喜欢不上了。”琼亦拍着胸口,直道:“比起学会怎么爱人,你更应当去学学怎么与人相处,陆旭。” “我说完了,告辞。”琼亦转身,重重踏着步子走远。 陆旭望着她穿过拱门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指甲刺得掌心生疼。 第70章 家人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陆旭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好久。 “我倒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陆阑珊打了个哈欠,“除非她是个疯子,才会爱慕一个整日与自己针锋相对的人。” “你闭嘴!”陆旭斥道。 陆阑珊挑眉笑着:“你怪我?陆溪言话都讲那么明白了。事先声明,我对她没好眼色是因为我烦她,可不像某人,心里喜欢,做的事情却是把人一点点推远。” “……为什么?”陆旭自语着,“为什么……她会厌我?她分明一直……都是在笑着的啊……” 自小到大,不论自己怎么奚落她,嘲笑她,她只会恼着火撇嘴,明明生气了,过了一会又是笑嘻嘻的;不论怎么欺负她,只见过她红着眼眶却没见过她落泪,再过不久后看她又是笑着的,像没心没肺一样。 “因为你对她来说是‘外人’,她不会向外人露出怯弱的一面。”陆予皓淡淡道:“除了……某些特殊情况。” “哥,你又懂她了。”陆阑珊翻了个白眼。 陆予皓站起身子,去拍了拍陆旭的肩膀:“结束了,阿旭,以后也别纠缠她了。” 陆旭低着头,恍惚间回忆起了小时,自己抢走她腰上玉佩笑嘻嘻抛着玩时,她边叫喊着边来夺,最后玉佩坠入了湖中,她趴在岸上红着眼睛看了许久,那双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泪水,就连睫毛也浸湿成了一排,却始终不愿掉下来。 在一瞬起,他产生了莫名的情感,喜欢看她皱起眉头的为难样子,想让她目眶中的泪水因他滚落下来。 只是现在,一切都结束了。 陆旭抬头,寒风拂面,他从没觉得哪一年的冬天有这么冷过。 * 琼亦没有留在银曳苑内用膳,而是出了苑外找竺云萝。竺云萝见琼亦当真来寻她过夜,立即起身去为她热了饭菜,摆在小木桌上。 “阿萝天下第一好!”琼亦一把抱住竺云萝,坐在小木桌旁提起筷子开始吃饭,虽说是剩菜剩饭,但她吃得如山珍海味般。 “你呀。”竺云萝托腮见她一如往常吃饭的模样,轻笑:“不急,慢点吃,没人同你抢。”琼亦向口中扒着饭,忽而想到了什么,从身后包裹中掏出一个烛台:“阿萝,送你的。听说这烛长燃不灭,你夜里有时要补做女工,正巧用得上。” 竺云萝将信将疑:“真的吗?” “试试吧。”琼亦继续吃着,过不久后收拾碗碟:“今夜阿萝可得陪我。我去洗碗。”听她如是说,竺云萝起身去整理床榻,待琼亦归来,二人洗漱之后便一起躺进了褥子里。 琼亦侧着身子躺下:“好久没和阿萝一起过夜了。”她拉住竺云萝的手,“阿萝,今天发生了好多事……刚刚来的路上我还碰见陆旭,与他吵了一架。” 竺云萝挪了挪身子:“吵了什么?” “吵了什么倒不打紧,只是当时说着说着就记起了以前不开心的事……”琼亦心头隐隐作痛,“我就开始难过起来……” “都过去了。”竺云萝紧紧握住她的手,“都过去了。” “嗯。” 安静了一阵子后,琼亦又唤她:“阿萝,我那包裹里还有五六两银子,是我在学府抽时间做闲工挣的,你拿去抵债吧。” “我拿你的钱作甚。”听竺云萝这么说,琼亦扭了扭身子,靠在她一侧,“拿着呗,我日常没什么花销,你不收我就扔了噢。” “听学的时候,还发生了好多事情我没写进信里,我挑有趣的同你讲。”琼亦与她讲述了在青枫镇上发生的大小趣事,最后,她轻道:“我还查到了有关自己身世的一点线索,阿萝,我可能是西漠人。” 竺云萝望着她那双浮紫的眼瞳,点了点头:“若是能找到你父母,你……会与他们一处吗?” “他们狠心抛弃我,我肯定回来与阿萝一起住。”她闭上眼,负气似的信誓旦旦道。 竺云萝笑道:“不与盛小少主一处了?难不成还要带着我呀?” “这……”琼亦睁开眼,忽而问她:“阿萝,若你还完债后又该去哪里?” “我打算待你出师,咱俩一起回阿公生前的屋舍,我打听了舅姥爷边的消息,那屋舍确还替我留着,也不算无处可去。现在你觅了良人,我自是一人回去了。不过我会等你嫁进盛家安顿好,再辞去这头的工事,待回了阿公故土,我会重拾生计,不必担心我。” 琼亦听得难过,垂下眸子,“阿萝,你这话说得,像是我得了盛暻的喜欢,就要离开你一样。” “该是这样的。”她回道:“琼亦,盛玄怨心里真有你的话,就会替你考虑好以后的路,你二人定了情,他若不娶,又不推辞,那……你便踹了他。” “哈?”琼亦转念一想:“嗯,你说得对,但感情这事总得一步步来嘛,我真没想过自己要嫁人,过去总想着阿萝定能找个好人家的,现在倒不想你走远了。” “琼亦,你入道脱俗,是不用在意俗世规矩,及笄嫁人。”竺云萝淡淡道,她抚着琼亦的面颊,“可人长大了,总得事事考虑周全,我不愿你同我一样,日日夜夜为生计操劳。” “我也不想阿萝这样!” 竺云萝笑了,“人呀,大多都是这样。多做些准备心里反而踏实,睡吧。”说完盖熄了床头的灯。 琼亦轻阖上眼,脑中还想着以后的事儿,不一会就睡了过去,竺云萝只听见她均匀平稳的呼吸声,“琼亦……有时候,我真羡慕你。”竺云萝去碰她的面颊,微微发凉的食指从她眼角向下触去,那粉面柔软,她拇指摩挲了会儿便收回了手,翻身睡去。 琼亦睁开了眼,竺云萝背过去的身影显得那么纤薄瘦弱,她想碰她,却没能伸出手。 * 盛玄怨几日后回到了洛爻。 盛氏一族自古便守着洛爻一方水土,其府位于白酆山上,相传此峰为太古平定阴阳鬼气所起,其下镇压着地鬼凶煞万千,以护中土安宁。白酆山是此片连绵山岭中最为崄峻的高峰,匿于云雾深处,常人难觅难及。山路陡峭,途有凶兽,从岭下仰望白酆高山,只觉巍峨而冷清彻骨。 相传,在天高气清,云雾散尽之时,还能在山下望见高峰上的玉台——九嶷台。不过这些都是岭下洛爻百姓们茶余饭后的闲谈罢了。 盛玄怨回至府中,远远便听见校场处传来的操练之声,还未进自己居处——一处名为“静轩”的屋肆,便于院外见到了自己的母亲,盛氏宗主夫人,沈微。 沈微清清冷冷的弯月眉下是一双凤眼,显出几分凌厉的气势,颊上并未施任何粉黛,唇色浅淡,一身利落简雅的长衫修出身形,倒看不出半分主母的雍容庄重来。 他垂头作揖,淡淡唤她:“母亲。” “怎回得这么迟?族内弟子都已操练近七八日了你才赶回来?也不担心误了修行。“沈微冷冷道,“回静轩阁净身,驱了那途中尘气,申时开始修炼。” “是。”盛玄怨应道,说罢他径直向院后行去,沈微打量他几眼,喝住了他,“盛暻。” “又有何事?”盛玄怨只停住脚步,并不转身。 “你这灵魄残缺,又是何故?”沈微走到他身侧,想要来探他灵息,盛玄怨一言不发径直向前走去,沈微也早习惯了他这脾气,一甩袖子转身走远。 盛玄怨回至静轩阁中,推开许久未归的木门,屋内布设一如往常,地面、物架、书柜上不见一丝灰尘,想来是有仆役每日打扫。 他走到放置刀剑的悬剑台边放下背上的长弓箭筒,将承影剑稳稳放在那最正中的空兰架上。放好武器后,他解下身上衣袍,只着单件中衣,似是想到了什么,抬手解下束发的靛青色绳结,发丝散下披落在肩头,他把玩着手里的绳结走向窗台。窗外是云海和看不清的山峦,盛玄怨的目光没有望向远处,而是落在那窗台沿上——那里歪歪斜斜钉了些弦丝,已经被磨得生了锈,不多不少恰好七根,莫不是哪把琴上的七弦。他抬手,拨了拨那泛着锈光的弦丝,弦发出了铮铮的声响,不清脆也不好听,只是极普通的振声,盛玄怨收回了手,将绳结对齐叠好,在柜中寻了个松木盒儿仔细小心地放了进去。他握着木盒看了许久,才将其安置在柜子里。 推门而出,迎面来的寒风吹得他手脚冰凉,他任由风吹着,让身体逐渐习惯这种温度。阁中空荡而冷清,连一个人影,一点人声都不见,这种寂静离他有些久远,让盛玄怨没由来地产生了一种陌生感,不过,他很快就能习惯。 脚下踩着木屐,一步一咯响向浴房行去,只见一老侍守在门口,向他行礼:“少主,您回来了。” 盛玄怨挥了挥手,没有说话。 “回小公子,二少主正在用浴,您若需净身,老奴即刻安排人去烧水。” “不必了。”盛玄怨声音淡漠:“不想洗。若夫人问起,就说我净过身了。” 他哪有心思洗浴,在屋栋四周绕了一圈都没见着尾巴,莫不是那几个师弟自己养着去了? 老侍拱手:“是。” 正在盛玄怨准备离身时,浴房的门被人拉开了,里边的人内着一件薄衣,外披厚袍,黑润的发丝上还沾有水珠,嗓音低沉冰冷:“今日回来的?” 盛玄怨回首,只见是兄长一如既往,毫无表情的面容。 他的二哥,直系次子,盛子靖。 第71章 深潭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子靖的相貌与盛玄怨足有五六分相似,只是轮廓更加硬朗成熟,神情也更冷峻,一对剑眉飞入鬓角,眼眸不与盛玄怨那般墨色,也算深邃,鼻翼挺拔,嘴唇纤薄。 他抿着薄唇,凝望着面前的少年。 “二哥。”盛玄怨应了一声,“我是今日回来的。” 盛子靖对老侍道:“退下吧。” 老侍俯首:“是。”随即默默告退。 盛子靖打量他几番后,冷道:“修为提升太低,明年别去了。” 盛玄怨不置可否:“此次集学本就以书文知识为主,自然不会有太多时间修行。” 盛子靖盯了他一阵,走到他身侧又是一阵揣量,盛玄怨不解:“二哥,怎么了?” “我不管你将自己那部分灵魄寄放在了何处,明年都得将它拿回来。”盛子靖食指与中指并起,幽青色的光芒闪烁,放在他眉心处,“阿暻,你可真是……” 盛玄怨合上双目,由他探完自己灵识,而后开口,“我不会要回来的。” 盛子靖就这么望着他,并不说话。 “二哥,我不会因此而耽误修行的。”盛玄怨与兄长对视良久,他的身量远不及盛子靖高,肩膀也不比他宽阔结实。 “是哪个?苏家那个小子?” 盛玄怨摇了摇头,“是我喜欢的姑娘,她唤琼亦,改天我会领她来见见二哥。” 盛子靖神色古怪,他沉默片刻后拍了拍盛玄怨的肩膀,“可别是因她扰了你的修行,三四个月才这点长进的。” 盛玄怨皱眉:“不是。” 盛子靖不想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了:“你若真想她好,还是待自己能独当一面再谈以后的事。”又望着他披散的黑发以及身上十分随意的装束:“不净身便回房歇着吧,明日起与我一同修炼。” 他点头:“嗯。” 盛子靖掖着袍子走远了,盛玄怨看着往院墙一侧行去的身影,默默想:既然二哥没提到门下弟子多带回些什么,就证明尾巴被师弟们藏得很好,晚时查宿,我不便离身,明日早会过了就去接它。 这么想来,也算安排妥当。 盛玄怨叹了口气,顶着寒风往静轩阁后走,沿山路下行,身体逐渐被冻得僵硬,屋阁之后,是苍苍山岭,松林茂密,虽无落雪,但寒霜似雪。他要去的地方是一处矮峰,多生悬泉瀑布,瀑流冲刷下的山石形成深浅不一的潭水,幽深死寂,盛玄怨觉得,它们和自己很像。 是活水,但看着是死潭。 褪下身上衣物搁置在岸旁,严冬的潭水在细细瀑流的冲刷下腾升着白气,比起寒风刺骨倒略逊一筹,他丝毫没有顾虑地入了水。 池水冰凉,像针一样扎进皮肉里,盛玄怨捋过自己的头发,以免它们遮挡视线,低头见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着自己的脸,斑驳又破碎。想起兄长方才的话,他并不否认,至少,现在的他还不够数,不论是修为,阅历,还是胆识。 潭深几丈,脚不触底,一如既往的,盛玄怨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沉了下去。 这是他很荒唐的习惯,或许是自小被压抑久了的孤独,他会选择跳进最深的潭中溺死自己,可是,本能不会让他窒息,气息将尽时总是会被自己拉起,离开深潭。 这回,既不是最深的潭水,也不是为了自救。 盛玄怨微微睁开眼,能见到大大小小的气泡向上浮去,他已经不想做一块缓缓下坠的石头了。眼前水光闪烁,气息快要不足,他游上岸旁探出头来,身体贪婪地呼吸着空气,胸口不断上下伏。 起身,顾不得擦拭,便将中衣穿好顶着寒风向回走,盛玄怨能感到身体上的水向下滴去,经冷气一吹,渐渐凝结。他沉下心来运转真气,便不觉有多么寒冷了。 静轩阁是以长兄盛轩尧之名所题,此处是他们三兄弟自小来的居所,不过自从七八年前盛轩尧成婚后就搬了出去,直至今日,这偌大的高楼屋栋中就只住了盛子靖与盛玄怨二人,旁系及普通子弟不会来此处。 楼亭异常安静,恰如其名,盛玄怨回到自己屋中擦干身子,不点炭火,径直在书架上随手拿了本经书后倒在床上,开始翻看那已是倒背如流的经文。他从没觉得这里能有这么安静,风吹过窗扉缝隙的声音会显得如此喧嚣,远处孤鹰叫着,越过几重云来也是嘹亮惊遏。 平日这种时候,苏烨会来抽走他手里的经书,叫他别看这玩意了,若是不在宿处,遇到琼亦,她能对着自己说上好多话,像叽叽喳喳的小鸟一样。 他有些想她了。 白石崖没有白酆山这么陡峭高耸,似乎也不会像这儿这么冷。 盛玄怨坐起身子,不再任思绪流离,他走到椅子旁顺过搭在靠背上的头巾,搓了搓半干半湿的发,待发丝干得差不多了,回到床榻上盘腿坐下,摒除杂念,开始这一日吐息纳气的基本功法,不一会便进入了状态,不知外界时间之流逝。 此前在白酆的每一日都是这般度过的,现在也一样,窗外之白云苍狗,山下之人世悲欢,此间种种皆与他无关。 * 银曳苑。 琼亦咬着手里半温半凉的饼,翻看案上的书卷,边翻边在心中念叨:关于西戎的记载真的很少…… 府中的藏书阁很大,收录关于西漠部族的书籍却少之又少,琼亦看了好几日,只了解到大致的情报,有不少还是她曾有所耳闻的:西漠曾有四大部族,信仰不同纷争不断,小部族常常选择依附求存,百年前,三族攻一,进而化为三相鼎立,而在十几二十年前,被某不知名的小族势如破竹般统一了。 那支小族今时被称作,昆翟。 即使统一,建立王权,内乱仍旧不断。 琼亦想找些关于昆翟族的史记,却几乎什么也查不到。 她有些失落地将手中的书卷放了回去,自语道:“也是呢,五族与江湖门派的联系都少,更别说是远在大漠的部落了……”她盯着自己的鞋尖走出藏书阁,“砰”地撞上了一个人。 “抱歉啊我没看路……”琼亦抬头,只见身前那人正盯着她,竟然是陆旭。 她立刻移开目光要走,陆旭移步挡在她跟前,她要走哪陆旭就挡在哪。 琼亦有些无语,索性站直了身子:“陆旭,你还来找我干嘛?” 陆旭没再垮着一张臭脸说话了,他神色很是古怪,是一种又扭捏又拧巴的感觉,难以用言语形容,似乎对他来说温和待人一件无比困难的事,“陆溪言,我不想我们就这么结束了。” 琼亦皱眉:“你在说什么?我和你哪有过‘我们’?” “那以后。”陆旭接着道:“以后总能有吧?” “不能。” “陆溪言……” “陆旭。”琼亦半转身子:“该说的话,那日我都与你说过了,你听句劝好吗?我敬你是我师兄,还留有几分客气,你的感情我受不起,也别这样和和气气与我说话了,怪不习惯的。” 陆旭开门见山:“盛玄怨不适合你。他没法给你想要的,也没有办法一心一意护你。” 琼亦挑眉:“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懂你,我知道。” “那你说说。” “你想和外门杂院的那个竺云萝一起离开,过平静日子。”陆旭顿了顿,“我可以和你过。” 琼亦小声说了句:“如果有你,我顿时就不想过了……”陆旭没有听清,自顾自地说着:“盛玄怨他做不到的,他不可能舍弃家族和你一起走,他只会把你带到那白酆鬼山上去,和进了笼子有什么区别。” “所以你就能放着未来副宗主的位子不坐,和我远走高飞?”琼亦觉得有些好笑,反问道,“多不划算啊,你倒不如好好学学理事,练练剑,再找个喜欢的姑娘,稳稳当当地做个督府的统领,蹲着日子往高处混,多自在。” “陆溪言!” “别拉我!”琼亦退了几步:“平静日子哪儿都有,盛暻把我带去白酆又如何,只要他不关着我,不束着我就行,我没那么大的脸让他为我舍弃家族,如果他抛弃了自己的家族和责任,那我才是真的看走眼了。” 陆旭的脸色开始变得阴沉:“我到底哪儿不如他?” “不比别的,你长得就没他好看。” “你!”陆旭怒意飙升,二话不说地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狠狠推在书柜旁,用一种挟持逼迫的目光凝视她。琼亦稳住身形,她了解陆旭,他只是很容易被激怒,骨子里是正的,并不会对自己做出什么逾矩的事,语调十分平淡:“喏,这算一处了,盛暻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对我。” 陆旭嘴角一抽,手中的力全数收了。 “陆旭,我很怕你。”她道:“一直以来我都很怕你。” “我以前有一点喜欢大师兄,是因为大师兄对我很好,很温柔,和你完全不一样。” “就算没有盛暻,我也不会对你动心的。” “你以前老骂我是胆小鬼,其实你当真没说错,我就是一个十足的胆小鬼。” “胆小如我,只求心安。” 陆旭松手,摇了摇头:“陆溪言,你废物。” 琼亦笑了:“你还是适合说这种扎人耳朵的话,情深的话,不适合你。” 门外传来了脚步声,走近来只见是杨小思和陆漓,他们大眼瞪小眼地看着红了眼眶的陆旭,以及默然不语的琼亦:“师兄?师姐……” “滚。” 陆旭只说了这一个字,就背对着他们往藏书阁的深处走。 琼亦没有回头看他,对着师弟师妹叹了口气:“你们这什么表情,倒像是我负了他一样。” “师姐……” “我明日起就上山闭关了,有什么话赶快趁着今晚问完噢,过时不候。” 第72章 修行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听她这么说,杨小思问:“师姐,二师兄又和你吵架了?他是不想你上山闭关吗?” 琼亦暗想:陆旭方才来找我,多半也是听说了我要闭关修炼的消息,想趁现在把“盛玄怨不适合我”这番话说出来?毕竟出关可能要等到明年,也该再赴宜川听学了。 她点点头:“大概吧。” 陆漓问她:“师姐,你这次没与我们一块回来,到府里还一连几日待在藏书阁,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不知道我与盛暻定情的事?琼亦眉头微挑,陆阑珊这回是顾着陆旭的面子没到处说?还是我那天连带着她一块阴阳,她良心发现了? 琼亦半晌没有回答,陆漓叹了口气:“其实我早察觉二师兄这几日不太对劲,师姐,我一直帮他瞒着,二师兄他其实对你……” “我知道了。” 此话一出,陆漓整个人震惊住。 “师姐你知道?那二师兄这几日死气沉沉的,莫不是被甩了?”杨小思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懂了,是盛小公子送你回来的,你们在一处了,二师兄却为情所伤,茶饭不思!” “好了,你俩找我就只是为了八卦这些的?”琼亦摆了摆手,“我闭关的事儿师父已经同意了,劝不动的,别说什么‘没几日就过除夕节了’,反正你们除夕都要回家,我就在山洞里待着辟谷,挺好。” “好吧好吧,待师姐你出关,我会让我阿爹给你做他最拿手的糖醋鱼!”杨小思这么说。 * 琼亦打算闭关半月,精进修为。 她目前仍旧处于“凝气”阶,每日炼气的时辰一日比一日久,增进的幅度反而一日比一日小,很令人头疼。这样的阶段,比起瓶颈期更加绝望难熬,就像是有一扇门扉在前,努力挣扎着想要触碰它,却只能离它近上一分一缕,一丝一毫,永远无法触及。 琼亦想要碰它,并且推开这扇门。今时,她距离这扇门仍然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修士皆言能否破境更讲究的是缘分,可她总想努力试一把。 背着简易包裹登上白石崖时,正巧下了雪,半山冷飕飕的,只有不深不浅的几个洞穴。走进洞内草草收拾,她在一块足有一人长的石板上坐了下来,盘起双腿,洞外的落雪被风裹挟着向内涌,琼亦有些怅然:趁现在还有心思想事情,多想想盛暻吧,也不知道他回家过的怎么样,有没有见到雪。 她摇了摇头,收回思绪,嘱咐自己道:得抓紧时间了。 想罢,潜心运转功法,贴在洞口几寸的符咒开始发挥作用,隔绝山风与飘雪,洞内异常安静,只有平稳的呼吸声,在一呼一吸之间,时间缓缓流逝。 * 盛玄怨睁开双眼,吐出一口浊气,只觉腹中饥饿,他站起身子眺望窗外,已是第二日破晓。从衣柜中翻出件玄青色长袍着好,系紧腰带与护臂,他束好发后别上承影剑推门而出。 家中仆役在静轩阁的用膳处已备好了吃食,以往从不正眼看仆役的盛玄怨没由来得打量到那老妇人红肿的一双手,已是冻得裂开了,结了痂口,他低头说了声谢谢。 老妇人服待处理阁中事务已有多年,还是第一次听见盛玄怨对她说这种话,愣了许久后憨厚一笑,也不敢应声,退出了用膳厅。 盛玄怨用完膳后,拿起餐盘中的细帕擦拭嘴角,而后出了膳房。冬日天亮的晚,半昏半晨,他径直去了武场练剑,在练完几回剑法后,压着步子来到了寻常弟子操练之处,还未走近,远远就听见了笑声: “伸手,对,伸手!好欸,真乖!” “来来,和我握手,给你好吃的!” “汪!” “好狗狗,真聪明。” 弟子们的嬉笑声夹杂着尾巴骄傲的犬吠,十分惹耳,盛玄怨的嘴角抽了抽,他自行解释为被寒风吹的发僵,才抽搐了下,来到了那簇人身后,咳了一声。 “咳。” 弟子们纷纷回头:“啊师兄,你怎么来了?” “玄怨师兄,我们……” 盛玄怨的目光从他们脸上扫过,最后落在了跑到自己脚边的尾巴上,“多谢这几日的照顾。”他道:“现在我要带它走了。” 手上拿着肉干的那位弟子岁数不大,脸上顿时露出不舍的神情,但还是点头:“嗯。”尾巴一见到盛玄怨,先是冲到他身旁献好,用肢体语言和呜呜声来说自己有多想他,而后悄咪咪地走到了拿着肉干弟子的腿边,狗狗祟祟地盯着。 那弟子很懂尾巴的意思,手中的肉干就这么二话不说地“吧嗒”落地,尾巴立刻将其咬在嘴里,冲他狂摇尾巴,一边摇着一边往盛玄怨身侧走。 盛玄怨的嘴角又抽了抽。 他呼出一口气,“好了,走吧。” “师兄慢走。”的恭送声此起彼伏,比起送盛玄怨,大伙儿更想送的其实是陪了他们一路,给他们每日苦修带来欢乐的尾巴。 在场资历最深的弟子招呼大家该去练功了,心里骂着:早知道三师兄今日要把尾巴接走,我就不谦让着从岁数小的师弟开始逗狗了,就我没有摸到尾巴,靠。 尾巴吃完肉干跟在盛玄怨身后哒哒哒地走,它是一只很乐天派的狗,就算盛玄怨为了个人情感把它暂时托付给别人,它也没有生气,到了新环境非但不害怕,反而到处闻闻嗅嗅,十分好奇。 回到静轩阁,盛玄怨开始安排尾巴的日常起居,他养在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时常交由那位姓莫的老妇人打理,而今将尾巴领到了她跟前,吩咐她收拾出一间屋子。莫婆惊讶地看着尾巴,而后点了点头,即刻动身去做。 盛玄怨揣量了下时间,已到了要去找盛子靖修行的时候,向尾巴道:“你在这边待着,可以乱跑,晚时记得回来吃饭。”尾巴歪了歪脑袋,“汪”了一声。 他一步三回头地走远了,踏过坚石铺成的长路,盛玄怨瞧见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正在庭中水池边玩耍,手里握着一支箭矢,正凿冰凿得正欢,听身后有脚步声,回头唤他,大眼睛扑灵扑灵的:“小叔叔!” 这女娃娃正是他长兄盛轩尧之女,名唤霏儿。盛玄怨走上前去:“霏儿,你怎么在这?” “是阿娘带我来找小叔的!” “你阿娘呢?”盛玄怨问出这句话后忽觉身后有尖锐之气,立即转身抬剑来格下,“铛!铛!”的短暂清脆声后,他去看那被弹开之物,只是两根普普通通的松针。 “娘亲!”盛霏儿欢欢喜喜扑进那女子怀里,盛玄怨叹了口气,将承影挂回腰上,无奈道:“嫂嫂,霏儿可就在这头。”他早就习惯这位嫂嫂爱用猝不及防的手段考验自己反应的怪毛病,可一想到盛霏儿刚才就站在自己身前,还是止不住的后怕。 这女子是盛家的少夫人,盛轩尧之妻,其名秦寒川。 若要介绍起这位,还需得从多年前讲起。盛玄怨这位嫂嫂在登上白酆之前,曾为伏谷散修,年少便在江湖中掀起过诸多波澜,一度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因长相极美,貌若谪仙,又喜着红衣,下手狠辣,被人称“曼珠沙华”。 不过这些已是前话,眼前的她一身素衣白裙,腰上系的红缨依旧灼眼,长发简单盘在脑后,只用一支镶了玉珠的木钗简单做点缀,面上浅施粉黛,衬得那容颜更是风姿绰约,倾城绝色。 秦寒川笑着开口:“小玄怨,哪怕你没挡下来,我也不会打着霏儿的。”见盛玄怨黑着一张脸,她道:“你莫不是要去寻盛子靖修习?不用去了。放心,我这次来可不是叫你帮我照看霏儿的。” 听她如是道,盛玄怨松了口气,照看孩子这档子事他属实做不好。 “领着弟子们修行的时候,我发现去了宜泽集学的弟子们剑法似乎都更精湛了,然后就想来看看你的进步如何。“秦寒川笑道。 盛玄怨问:“嫂嫂今天不用监督师兄弟们习剑吗?” “我叫你哥去了,作为交换,今天是我陪你练。”秦寒川勾唇,握住身后那把剑型纤细,鞘上层层水纹涌起深红琉石的佩剑,此剑非凡,名唤“折泪”。 盛玄怨见她将“折泪”都带来了,哑然,好久之后才道:“呃,是不是夸张了?” “折泪”乃当世六大名剑之一,与秦寒川颇有缘分,几经波折,最后认她为主。 她道:“不夸张。”推着盛玄怨向阁内专门的习武场走去,“你可是得在修为上超过我的。” 不同人在修行上的天资生来就是不同的,秦寒川知道,如她自己这类天赋异禀者,修道者中称之为仙缘,盛玄怨同她一样,是天生根骨强韧,夙根深厚之人。 知晓盛玄怨天资卓越后,盛氏一族对他抱有重望,管教极严,因此,盛玄怨的修为很高,远超同龄弟子水平,从会武赛上无一败绩便可见一斑了。至于有多高呢,不论修为层次,就连年长他四岁,每日痴心于修炼又算是天赋极佳的盛子靖,都做不到真气量上胜过他。 这等夙根,只能用可怕二字来形容。 但是在面对秦寒川时,盛玄怨那点修为就完全不够用了。他从未摸清过这位嫂嫂的实力,毕竟放眼中土,能以一己之力匹敌秦寒川的,一只手的数都不到。 第73章 习剑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来到习武场上,盛霏儿站在场边东张西望,听秦寒川向她道:“霏儿记得好好看着阿娘的步子哦!”盛霏儿欣然点头。 秦寒川握住折泪剑纤长的剑柄,向盛玄怨开口:“老规矩,只能运功挥剑,不许用法术。我只用两成功力。” 盛玄怨知道,不用法术并非是对自己的限制,而是对她的,应道:“嗯。” 说时迟那时快,话音未落,折泪剑闪着赤光便向他刺来,他向前迈步,抬剑挡下,立马转身振下秦寒川接连刺来的几剑。秦寒川口中的两成功力仍让盛玄怨满是压迫感,他不断挡下她刺来的剑,只觉得动作越来越快,挥剑的力道也越来越大,招招被她制住,只能勉强应上她的节奏挡下。 盛玄怨自小就与这位嫂嫂拆招,次次都如现在这般完全落入下风,别说是赢,就连跟得上她的速度,振下她所有的剑也从没成过。 “太慢了!力道也小!”秦寒川冷冷喝道,“用真气运剑,而不是蛮力!” 双剑相撞,“铛——”地弹开,而后又是相撞,弹开。盛玄怨把控着呼吸的节奏,去找振剑那一瞬的感觉,就好像剑与自己是一体,一同呼吸运气。 “铛——”的刺耳震声,他咬紧了牙,后退半步,转剑格下她刺向自己侧身的一剑,盛玄怨想思考,但是对方出剑太快,根本顾不上去思考,完全凭借着身体的本能在行动。 与他往常见识到的“快”不同,苏烨的剑也很快,但他的快仅仅只是速度,剑路是可阻的,秦寒川不同,她的“快”来源于从头至尾的碾压,气势,修为,剑意,无一不极。 折泪剑身萦绕着淡淡赤光,剑气逼人,盛玄怨弹开一剑后控不住步子,踉跄两步,秦寒川见状收剑,一掌逼上,他忙迎上这一掌,被震开几丈远。 “咳!”盛玄怨将承影插入地面中控住身形,掌心一片刺痛,胸口也受了她内力波及,他知道自己已经输了。秦寒川踏着步子而来,喝道:“起来,继续挥剑!” 见她冲了上来,他忙将承影从石缝中抽出,咬着牙向她挥刺,承影剑上青光交织,弹开折泪剑刃又是连接半斩,秦寒川见他终于有反击之势,横起折泪。“叮!刹!”声中轻松格下,点地而起后身影向前浮去,步若落鸿。不知怎得,见着秦寒川的步法,盛玄怨的脑中出现了一道纤细玲珑的青影,她往常练剑时的步法,似岚似风,飘忽翻涌,是如何使出来的? 脚下步法交错,盛玄怨接下她一击重劈,手腕猛得一颤,刺来的下一剑已来不及格挡,只能迅速撤身,仍被刺中了手臂,上臂的衣裳与皮肤被划破,刹时溅开了血迹。 他锁住眉头,用内力封住伤口让血止住,喝道:“继续。” 加大运转真气,将它们汇入四肢之中,再聚于承影剑上,承影剑身浮出些墨色,与青光交错,随后向秦寒川斩去。她见他步法有变,神情微凝,直直地持剑向上,迎着盛玄怨的剑气刺来,将那青光震得粉碎。 “有点长进,但还是慢了!”她眼神中几分不满,长剑抵面刺来,在即将要刺中他时手腕一转,换成了剑柄,盛玄怨被她击中小臂,承影剑脱了手“哐啷——”掉在地上。 秦寒川收剑,见他伏着身子大口喘息,额上汗珠滑落,道:“歇一会,把伤口包扎了再说。” “不!再来!”盛玄怨支起身子,右掌大开着,掌中真气外溢,青光流转,如同突破了某道禁锢已久的门扉般,那落在石台地上的承影剑竟是动了动,随后飞回到他手中。秦寒川挑了挑眉,笑意浮现:“那继续。”快步冲上后,又是一阵剑光与人影的交错,倘若不是双剑已在二人真气催动下染成不同色彩,还当真分不清那剑影是谁所舞。 盛玄怨被她剑气震退数米远,呼吸粗重到他已经听不清更多的声音了,“这场就先到这吧。”秦寒川见他已是连剑也拿不动了,淡淡道。他抬起头,肺部刺痛,“……再来。” 秦寒川已将折泪收回鞘里,望着他失笑:“小玄怨,这还是你第一次输了之后,固执地再来这么多次。” 寒风灌进肺里,像针根根扎来一般,盛玄怨握紧承影剑,可他再没有力气向前跨出去了:“……嫂嫂,为什么……你们都想着我变强?” ……有什么用? 秦寒川一怔,绛色的红唇挑起:“是啊,有什么用呢。”她握着折泪剑,“我知道你自小就反感苦修,但因天资过人,又是‘杀煞’命格,身边的所有人都予你厚望。我也希望你能变强,强到能护下所有你想护的人。” “我问你,如果白酆之下的地煞与鬼煞脱离镇压,人间苦难,你的家人性命难保,那时你还会问我这番话吗?” “你只会憎恨自己的无力,开始懊悔,却什么也做不了。”秦寒川清炯的眸子里藏着复杂与悲怆:“我不想你有一天这样。” 盛玄怨运转着体内为数不多的真气,站直了身子与秦寒川对视,他反驳着想说人间和他有什么关系,仅是这个念头出现在脑中后就把它狠狠撕碎了。 他离开白酆很久的这段日子,见了人间,那些,已与他有关了。 秦寒川转身摆手,“回去休息,调整好状态,过几日我还会抽空与你切磋的。”说罢离去,去找那看他们比试没多久就不见踪影的盛霏儿了。 这孩子修为比离家前提升了些,但按以往的成长速度来算确是慢了不少。秦寒川暗自想,不过身法快了一大截,这半吊子的步法是从哪学的呢……刚才一场比试,似乎终于帮他破境,由“凝气”达到“驭物”阶了,算是真气满溢后的水到渠成吧。 她口上说着只用二成功力,实际上用了有三四成。 在见到盛玄怨的第一面,秦寒川就看出他灵魄残缺,想着他灵识坚韧不会有太大影响,并未多问。 盛玄怨在原地缓了好久才缓过劲来,他收好剑回了静轩阁中,自己翻出纱布与药膏疗伤,含一颗固本培元的丹药坐上床塌,沉心静气,运转功法,不久便入定了。 * 秦寒川找到霏儿的时候,正看到一只头戴大红花的小狗和拍着手大笑的女娃娃,一躲一藏地追着玩。 “阿娘!阿娘!狗狗!”盛霏儿指着缩头缩脑的尾巴,唤道。 尾巴苦不堪言,虽然不知道来者是谁,还是求助似的看了她一眼,眼珠子里全是委屈: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救我,你管管她啊! 盛子靖不会有心思养宠物,所以秦寒川很容易就猜到这是盛玄怨的小狗,她轻笑着拉走了霏儿,“霏儿,这是你小叔的宠物,狗狗现在很怕你,小叔又忙着修炼,我们改日再来看狗狗好吗?” 盛霏儿不明白为什么尾巴不喜欢她,有些伤心地摇了摇头,然后看着离自己远远的小狗,又点了点头。 尾巴记住了秦寒川,对她表示非常非常的感激。 * 白酆之上,日子一天天地过去。 重复、枯燥,甚至可用无聊二字言说,修行之时,盛玄怨凝神专注,并不会让自己分心,心中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更别提记起她了。只有在运完功法后的歇息之时,他才能记起想见的那个人,目光才会柔下去,变得温缓。他会趁着片刻小憩的时光,将贮音海螺放在耳旁,听她为自己唱的那曲悠扬歌谣,休憩过后再将海螺放回柜子里,推门离去。 过年,对盛玄怨而言没有什么特殊意义,无非是能见到许久未见的父亲和长兄,偶尔能见几个旁系的堂兄堂姐,当日落下的修行还得补上。 除夕夜里,盛氏本家与旁系的亲眷皆到场聚餐。盛玄怨不习惯人多的场合,也不太与旁系的同龄姐弟们聊得来,他只是在一旁静坐,想着待时候一过便离场回静轩阁中修行。 他见到了不远处的父亲正与族中长辈侃侃而谈,父亲似乎注意到了自己,打量两眼后移开了目光。 “小暻!听说你在宜泽那边的会武赛上拿了魁首!怎样,其他各门各族中也有不少厉害人物吧?”他堂兄走到他身旁坐下。 “对啊!可惜我没去成,快,堂兄要不同我们说说。”堂妹在他身后捂嘴笑道。 盛玄怨动了动唇,生硬地摇头:“……不了。” 气氛一下子僵了起来,“哎,你表兄不爱说话,一直都是这样……别扰着他了。”那人被拉走了,盛玄怨听到了他们的低声谈论,什么脾气差,别热脸贴冷屁股…… 他起身离开厅室,往静轩阁行去。 阁院中坐有一人,是盛子靖。他因患有耳疾不便去人声嘈杂之处,那种场合向来不去。盛玄怨望着二哥的背影,想到刚才那位堂兄低声说的,本家的孩子除了轩尧长兄性格好,那两兄弟的性子真是一模一样的古怪! 他不想扰了盛子靖的清静,默默回了自己房中。 拿起贮音螺放在耳畔,听到了她为他所唱的清灵歌声,自语着,“琼亦……” “我……” “好想你啊……” 第74章 岁长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从漫无边际的虚无中回身时,眼前一片模糊,因太久没进食,身体乏力,气息微弱。 真气从肢体各处的筋脉开始往丹田汇聚,丝丝缕缕结成一团,与半月之前相比更加满溢,提升颇大。于她而言,白石崖上灵气充裕,修为长进只需潜心和专注,除此之外,最重要的便是时间。 她离外化真气的那扇门扉近了许多,可其间距离,仍然是缓慢靠近,触不可及。 眼前的景象逐渐清晰,粗糙的石壁上映着积雪反射进洞内的日光,有些许亮堂,贴在其上的符纸已是垂垂欲落,遮风的法术屏障相隔的外界,足有一尺高的厚雪堆封洞口,琼亦想:我若是收了法术,不知道这雪会不会一下子淹进洞里来? 在调理呼吸之间,身体也逐渐变得活络,她起身走下石床,只觉得脚步似乎比以往更轻盈,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辟谷太久,狠狠瘦了一把。 琼亦揭下了结界符纸,屏障结界顿时消失,冷风飕飕往内吹,洞口的积雪倒被冻得很结实,没有坍塌,呈现出一块被整齐切下的大冰糕状,洞外阳光正好,是冬日里罕见的大晴天,不过气温非但不暖,反而更加严寒。 走出山洞是一片白茫,琼树银花,乳色的云雾弥漫山头,如袅袅轻纱,山崖之景,仿若人间仙境。琼亦轻功往山下去,一路欣赏风光,脸颊被风刺得红扑扑的也不在意,心情很好。 途中遇见了不少师兄弟,见着她先是惊奇,而后笑着问:“小五师妹出关了?” “进步如何,有没有什么突破的征兆呀?” 琼亦很诚实地摇了摇头:“没一点‘破境’的感觉,怕是要在凝气阶卡很久了。” 师兄弟们惺惺相惜地回道:“没事,突破的时候未到,强求不得,你要是闭个关就能破境,那我们这些比你多练了七八年功法的,不是活活笑话吗?” 又有一人说:“师姐,你出关的可正是时候,今日是上元节呢,再过两日听学的车队又要去宜泽了。” 琼亦一拍脑袋:“那我运气可真好!”她又道:“我打坐太久身子有些乏,不聊了,得好好休息去。” “去吧去吧!”师兄师弟们纷纷挥手,她也挥了挥手,蹦蹦跳跳走远了。 接着,她先是去了自家师父面前汇报修行成果,得了陆斌两句提点,叫她潜心与耐心,二者缺一不可,然后收拾了衣物去浴堂泡了个热水澡,最后去杂院找竺云萝。此时正好夹在早膳与午膳之间,后厨的吃食早早都被收拾完了,连锅底的灶都停了火,琼亦饿着肚子进了后厨,被一屋子婆婆婶婶围了起来。 “阿萝,小五娘找你来哩!” “阿萝出府去喽,过会儿回来!” “哎呀这小妮子我好久没见咧,长得越发水灵了!你过大年的怎不在,亏我记得你爱吃我炸的肉丸子,给你留了好多啰!” 琼亦嘿嘿讪笑:“婶儿,我是来找阿萝的,但这边儿有吃的不,我刚下山,肚里饿哩。” “有!婶儿现在就起灶给你蒸包子!昨个新包的,大肉包!” “还有元宵呢,不过等午时再做啰,小五,中饭留在这吃!” 琼亦又连叫了几声阿婆阿婶,将屋里的人喊了个遍,满口答应:“好啊好啊!”说罢开始帮她们打下手,听人笑道:“这小丫头学了仙法,也没把咱几个老婆子忘记哦。” “您这说笑的,我怎么可能会忘记,我记性可好呢,要记一辈子的。” “小嘴倒是利落!” “你这学仙术拜了师父,以后是不是长生不老了?” “那倒不行,不过给大家变个戏法,放个烟花还是可以的!” 屋里气氛欢快,满是笑声。 琼亦捧着热气腾腾的包子蹲在门旁,看见了日常负责采买归来的竺云萝:“阿萝阿萝!我出关了!”竺云萝见是她,轻笑回道:“又让婆婆婶婶开小灶!” “我可是大半个月什么都没吃!”琼亦一口咬掉大半个肉包,嘴里鼓鼓囊囊,声音含糊:“当然要,找吃的。” “你呀!”竺云萝揉揉她的发:“刘海又长了,用完午膳我替你修修吧,午后你回银曳苑里好好休息,睡上一觉,没几日你又要离家,我哪儿再见得到。” 琼亦眨眼:“想我?” 竺云萝神色温和,面带浅笑:“想,是真的想。” * 与大伙儿在厨房的长桌上用完午膳,热情的阿婆们又要留琼亦用晚膳,她婉言推辞,好不容易回到了苑内,又收到了来自师妹杨小思的邀请,硬要琼亦去城中不远处的她家做客。 琼亦心想:嗨,我可真是大忙人啊! 于是去了师叔家饱餐一顿,天色黑时才揣着圆乎乎的肚子往银曳苑走,因今日上元,街上灯火通明,游人如织,琼亦慢腾腾地散步消食,没由来地想到了青枫镇上的花灯会。 彼时与他在灯会上十指相扣着并肩,穿梭于喧嚣的人流中。 她想,过两日就去学府,又能见到盛暻了。 琼亦别着双手,想到心中的人儿,唇角止不住地往上扬。 * 再赴宜川,车马劳顿,途中的琼亦无聊着掰手指头记天数,有时会觉一日如此漫长,但回头看去,已不知不觉过了这么多天了。 终于回到熟悉的青枫镇上,回到了那所三面环山的学府大院中,琼亦收拾完行礼就去到盛玄怨的宿处,她敲了敲门,许久一片安静,毫无回应,想必是人还没来。琼亦想见他的心情有些低落,不过她很快调理好了这份情绪,记得往年盛玄怨是乘着船南下来此的,于是往后的每一日她都会在往来船只的桥头等着他。 盛玄怨没有来,苏烨没有来,晏庭深也没有来。 学府尚未开课,她闲来无事便在桥上站着,望那东淌的河水。 今日已是来了学府的第三日了。 终于,远远地望见了几只游近的小舟,舟上弟子身着的是她日复一日盼望出现的绀蓝色校服。琼亦精神一振,她连忙向着船头仔细看去,寻找思念之人的身影。船上每个人她都看了一圈,却没有找到盛玄怨,呼吸不自觉沉重了起来,心头涌起不安的猜疑。 盛暻向来是在船头领队的,为什么不在? 难道…… 琼亦不敢再想,从桥上奔下,往河岸边跑。 那些小舟靠岸停了下来,一共五艘舟泊,盛氏弟子纷纷下了船,在领头那名陌生弟子的带领下结成队,向学府行去。琼亦站在河岸旁又看了好多眼,她怕是自己眼花看错了,盛玄怨其实是在这群人中的,可是直到那队人走远,远到完全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才恍惚回神,那里头根本就没有他。 “劳烦了,您也回去休息吧。” “谢少主。” 清朗平缓的声音从最后一艘小舟里传来,琼亦一滞,连忙向停舟的岸堤跑去,那衣着绀宇色长袍的人从船仓中起身,抬头一眼便瞧到站在河堤上的,眸子睁得大大的她:“盛暻!” 琼亦提着裙角,大声唤着他的名字。 盛玄怨怔住,心口像是有什么东西化开了,身形一动,连忙从舟头踏步到河畔矮地上,琼亦正从河堤上顺着高低不平的石阶快步奔下,向他展开双臂,盛玄怨伸开手接了个满怀。 琼亦从他怀里抬头,瞳中有光:“盛暻!我好想你!” 盛玄怨见她眼里的热切与掩不住的欢喜,眼中的漠然与冷冽消融殆尽,他紧紧环住怀里小小的人,“我也好想你啊,琼亦!” 琼亦搂住他止不住地笑着:“你要吓死我,我差点以为你不来了!那我怎么才能去见你……” 盛玄怨松开了她,仔仔细细端详着她的面容,琼亦见他许久不开口说话,摸了摸他的脸,巧笑问:“又不喜欢说话啦?” 他缩了缩下巴,耳朵一红。 琼亦笑着收回了手,能嗅到他身上的膏药味儿:“怎么,受伤了?严重吗?让我看看伤在哪里了。” “小伤,无妨。”他动了动唇,道。在家与秦寒川切磋经常挂彩,他早就习以为常了。 握着她纤如柔荑的手,盛玄怨垂下眼帘,将其握得更紧了:“琼亦,你瘦了……” 琼亦不当回事地笑了笑,探查他伤口的手轻轻摸了遍他的手臂,又不太好意思去探他胸腹,堪堪收回,语气有些羞涩:“但你好像比去年更……结实了。” 盛玄怨哽了哽:她真敢说啊。 琼亦心道,盛暻修为进步好多,气息上都不一样了,难道已经破境升阶了吗?开口说:“在家一定很辛苦地修习吧。”说罢,反握着他的手向河岸上走。 想着方才在船头看见他,目光相触的一霎里,她看见的是一汪深潭,深邃死寂,毫无波斓,直到他看见自己,那汪潭才活了起来,变得柔和似水。 “回去后我的修炼也没落下,就连功课也提前作了准备,看了好些书,今年肯定能次次都考好!对啦!我还抽空学了刺绣呢,不过学的时间短,绣的没那么精细,等下回回广阳我肯定能学得更多,到时候给你绣个束袖呀!还有……” 盛玄怨很是享受这种时候,静静地听着她说,他说不清自己心上的情绪是什么,只想这么陪着她,别的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作者有话说: 各回各家篇已经结束了,下面的一篇大概算是苏烨主场(?~」 第75章 求情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隔日,晏庭深到了学府,三人小聚过后各回宿处,准备翌日的课程。 翌日,学府听学开始,未见苏烨。 三人以为他是被什么事情暂时耽搁了,不想等到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都没有见到苏烨的影子。琼亦找苏家的弟子打听消息,有人告诉她,苏烨在族中与宗主、长老起了争执,被罚禁闭一整年,余下半年的集学怕是都来不了了。 琼亦一头雾水,想问清楚究竟起了什么争执,那弟子想了好久,才含糊其辞:“太多太杂了,我一个小小外门弟子也不了解那么多,讲不清。总之,他顶撞了宗主大人,除此之外旁支和本家闹得也挺厉害的,集学还能继续办着我都觉得很不容易了。” 琼亦还想再问些什么,但那弟子已经什么都不肯讲了,只能作罢。 少了苏烨,总觉得少了好多东西,哪怕有她在,三人中也时常会出现好久的沉默,时间一长,晏庭深与二人碰面的次数也逐渐减少。 “禁闭一年,苏烨怎么才能熬得过来。”琼亦想着自己被关在屋内一年,别说一年了,半年,一个月,哪怕十天,她都撑不过去:“盛暻,要不我们……” 盛玄怨着着她,说出了她的心里话:“我们去苏家府替他求情?” 琼亦点点头。 盛玄怨垂头思索片刻,也担心苏烨出了什么状况,以他的性子是不可能呆住一年禁闭的,关都能给他关出个病来。猜想着他与本家人起争执的原因,多半还是因为苏长铭?又或者,苏烨怕不是私下又查到了些什么,可没敌过苏长铭的手段? 盛玄怨知道苏烨在族中的处境,他很担心苏家里没几个人会替他求情,就算求情,多半只会求免了那些皮肉之苦的刑惩。 “苏烨怎么会和他爹吵呢……明明去年分别前说过自己一定会来的。”琼亦原地踱步,“咱们去苏家求情,人家会给面子吗?夫子怕是不会让我们离开那么久的。”她回想起上回被罚抄经书的日子,手腕已经开始酸了。 “哪怕不给面子也比我们不去要好。”盛玄怨道,“夫子那边随便编个理由搪塞过去就好,要叫上晏庭深吧?” “毕竟是拜了把子的兄弟。” “嗯。”盛玄怨说完歇了片刻,拿起剑要开始这一日的练习,他自己练着剑式,忽而想到了什么,“琼亦。” 琼亦停下手中的剑,“怎么了?” 听他道:“我能外放真气了。” 外放真气是破境达到“驭物”阶修士的特征之一,也是步入高阶修士的开始。 听到这句十分像是在炫耀的话,琼亦撇了撇嘴,回道:“哼,我早就看出来了。”她现今只能借物达到外放真气的效果,如佩剑,法器,可单凭自己是做不到的。 盛玄怨并没有炫耀的意思,他知道能否“破境”讲究缘分,并不是修气修到一定界限就可以达到。握住承影剑的手缓缓松开,只见那长剑不仅没有落地,反而悬在了空中,他手腕一转,剑便向前飞去,在他们周遭绕了几圈最后回到他手里,“为什么要这样看我?”盛玄怨问,又说:“你可以来感受一下。” 琼亦别着弦歌向他走近,嘟囔道:“对修道天才的愤愤不平罢了。” 像他这样十七八岁的高阶修士,天下能找到几个? 盛玄怨摇了摇头:“论天资,你指不定在我之上。” “太抬举我了。”琼亦握住他伸来的手,“到达这一境界就能御剑飞行了吧?” “嗯。”盛玄怨点头,由她握紧自己手腕感受真气外放之过程,琼亦闭上眼沉心体会好久,收回了手,“像水淌过去一样。” “对,只需去找那一点,让真气涌出去,自然而然就破境了。”盛玄怨道,“是你的话一定很快就能达到的。” 他突而想起琼亦身上的经脉好像一直都没疏通开,道:“散学后我去找你吧。” 琼亦一怔,“嗯?你要来吗?” “嗯,想帮你打通经脉,以前就发现你功法运转不全。” 她笑着摆手,“这个是特地的,陆家的道者都这样,会待化境满成后自己打通,不是那种经脉淤塞耽误修行的情况啦。” “原来是这样。” 琼亦握住手中弦歌剑,她能很轻易地向剑中输去真气,再望向左手掌心,即使她极力催动,真气都一直在她体内,像有什么东西锁住一般,根本放不出去。 术法,是作为引出体内真气的媒介,直接外放真气,那便不用术式咒语作引导了,也会省去这一过程的消耗,琼亦心道。她握紧拳心,知道外放真气于修道者而言是作为鸿沟般的存在,有多少修士卡在此处无法向前。 “盛暻,来与我切磋一场,如何?”琼亦向着他道:“让我见识见识你回家修炼的成果。说起来,我们一场都没比过吧?” 盛玄怨一口回绝,“我不想和你打,琼亦。” “为什么?”琼亦向他走近了一步:“我知道你厉害,但也别瞧不起我吧?” 他话音平淡恳切:“不是,我没半点看不起你。”他说,“以前好像也问过我这个问题吧,我不想拿剑对着你,仅此而已。我怎么能与你刀剑相向呢?” “你……”琼亦一怔,目光落在远处地面棕灰色的树根上,支吾半晌,“你怎么……这么会说话了?” 盛玄怨见她脸色添红:“这话有什么问题吗?” “没问题,一点问题也没有。”琼亦向他身侧凑了凑,搂住他的腰身,轻道:“抱一下。” 盛玄怨有些恍然,抬手揽住琼亦的腰,她的腰很纤细,一只手便能环过来,盛玄怨揽住她时,又向自己怀里凑了凑。 这家伙一本正经说情话的本领也太强了,除非他意识不到这是情话? 琼亦有时候觉得盛玄怨什么都懂,有时候又觉得他好像什么都不懂。她搭上他的肩膀,脸红得如晚霞般,见琼亦羞成这样还环住自己脖子挑逗,盛玄怨在心中失笑,并不动作,只是看着她。 琼亦搂着他的脖子也不动,嘴角噙着浅笑盯着他,两个人对视良久,直到盛玄怨终于撑不下去脸红地移开视线,她再忍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哈盛暻!” 盛玄怨把头埋在她肩上:“不许笑!” “哈哈哈你还是一盯着就脸红呀!”琼亦笑得不行,她瞧盛玄怨趴在自己肩上的模样,揉了揉他的发,道,“真可爱。” 盛玄怨抬头抓着她的手,“……等会还得听课,你不要太……” “嗯?”琼亦眨眼,“太什么?” “……太过分。” “我还什么都没做,就过分了?”琼亦挣开他的手,眨了眨眼道。盛玄怨不想只由她拨撩自己寻乐子,红着脸强道:“……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啊……”她露出了很为难的样子,“我想让你今天放课后,……给我买烤酥饼!要放很多很多芝麻的那种!” “就这吗?” “当然!” 盛玄怨哑然,还当是什么事,应道:“好,酥饼而已,买给你就是了。”也不知她是真这般想,还是在玩什么欲擒故纵的把戏,自己却总被她耍得团团转:“再练会剑就该去听课了。” “嗯。”琼亦就势牵住他的手,晃了几晃:“就陪我切磋呗,我又不是一碰就碎的瓷娃娃,大不了,我们不用佩剑,徒手练。” 拗不过她,盛玄怨应道:“好。” * 比过三回,琼亦得到的结论是,盛玄怨的格斗技巧也很好。 明明挥出的拳头不带一点拳风,却能挡下自己全力的横踢,明摆着在放海,琼亦边腹诽着,边揉着被他拧得有些疼的手臂,大步往学府走。盛玄怨让她不是,不让她也不是,把她弄疼了也只能认栽,却是发现了琼亦徒手武斗的战斗力,属实要比使剑低了太多档。 是优势与劣势都很明显的剑修。盛玄怨暗想:往后,再多陪她练练吧。 听完半日的课后,二人去寻晏庭深,告诉他苏烨目前的处境,并说明打算去嘉溪见苏烨。晏庭深听后,沉思:“能成吗?就算我们去了苏家府也不见得能见到苏宗主吧?” 他淡淡说着,“没听闻苏长铭的死讯就是被人救下来了,苏家虽然就在宜泽,但离青枫镇还是有段距离,人生地不熟的,出了事该怎么办。” 二人沉默。 “晏兄若是不愿,就我去。”盛玄怨道。 晏庭深说:“我并非不愿,只是考量着最坏的打算,我们先向夫子申假,若都能去的话再做商议。” 三人谈了片刻,觉得晏庭深的话可行,便各自去找夫子请假。 琼亦特地挑一位好说话的夫子申假,被问到缘由,回道在学识上有了疑惑,不如行万里路,求解惑之法,成功通过批假。 在离开夫子院时正巧碰上了教史论课的褚夫子,几句寒暄,询问来意之后,褚夫子谈到了洼村的卫家姑娘,去年,琼亦听卫欣欣说想念书识字,便请书恳求几位办了乡学的夫子收留她,不过没有回应。今日,褚夫子与她说,自己授课的那所私塾在年前已收留了这位小女娃,还托他传话于她,向她问安。 琼亦又惊又喜,向褚夫子连连道谢,说自己有空就会去看小欣的。 褚夫子笑捻着胡须,看琼亦飞似的跑远。 另一边,晏庭深与盛玄怨也告了假,三人约好于明日出发,前往苏家府。 第76章 清归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这日一早,三人便从青枫镇上出发,前往苏家府。 苏家府与青枫镇相壤,位于宜泽之东南,地名唤作嘉溪。四面山水相近,水留山色,低洼的山群伏在河泊之间,屋落聚在河湖之侧,栋栋木楼竖立得周正而端雅,在春色未及前留有一丝寂色,其古韵之味,纵在远处仍可相知。 三人临到嘉溪时已耗去了一整日,寻了住处后打算明日前往苏家府。 琼亦有些不安,这份不安并不是来源于陌生的苏家,而是冥冥之中嗅到一丝危险,分辨不清是什么缘由。 在客栈中歇了脚,琼亦进了单间客房,盛玄怨与晏庭深共处一室。 盛玄怨合上房间木门后感知着四周动响,他也察觉到了不对劲,尤其是在今日赶路中捕捉到的那股不同寻常的陌生气息,像被当作猎物盯上一般让他不适。 “晏兄,你有留意到吗?”他压低声音向收拾行李的晏庭深道,“似乎有人跟着我们来了嘉溪。” 听他这么问,晏庭深衬起下巴,思索着:“果真不是错觉。” 盛玄怨回忆道:“应当是在途中某一偏僻山路被人盯上的,他们藏的很好。” 能了他们仨一路轻功,必然不会是常人,恐怕修为不低。晏庭深望向他:“你想探清来者?” “自然。跟了我们一路定有蹊跷,在去往苏家前必须料理好。”盛玄怨说时望向窗外。 晏庭深脑中闪过种种,他问:“是我们得罪过什么人?还是偶然遇上的道者修士?” 想来,他们得罪过的人似乎只有苏长铭,可苏长铭要是能有这个修为,当初也不会被打得那么惨了。 “莫非是因为我?”想到晏庭深与琼亦身上应当不会有什么仇怨纠葛,盛玄怨沉思良久,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引来的麻烦:应该不是,我自幼在族内修行,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从没有与别人结过仇。 难不成,是族中的仇?可与我族结过梁子的只有江湖中的明胥一派,此门派早在几年前落没,跌出十派之列……它应当没有出了学府就尾随人至嘉溪苏家的胆量…… 难不成认为我到了该云游历练的年纪,特来杀我的? 也不太可能…… 盛玄怨想着,开口:“江湖中有不少以寻衅滋事五族子弟为乐者,青枫集学在明处,许是不敢直接下手,才在途中尾随。” “猜得不错啊,很多人就是这么想的噢。” “不过,我们可不是。” 窗外响起一笑嘻嘻的男声,声音极具穿透性,在屋内回荡,盛玄怨与晏庭深大惊,方才他们已是十分警惕的压低声音谈话,却不想窗外人竟有人,还被听去了! 盛玄怨当即拔剑,一道剑气斩向窗外,窗户从中横裂开来轰地倒下,透过半倒下去的木榥,只见空中浮着一位陌生男子,他双脚踏在剑上,身形平稳自若,瞧着莫约二十五六岁的模样,与此同时隔壁房中传来了琼亦的清喝声:“谁!” 御剑术! 晏庭深心一悬:此人是高阶修士,气息不凡,恐怕修为高出自己近两阶。只见那男子环着双臂噙笑,再远处的空中还有位女子也御着剑,冷冷地看着他们。 “盛小师弟,好久不见。嗯……或者该说,初次见面?”那白衣男子御剑飞近,冲着盛玄怨道。他见邻侧的窗被推开,满是笑意地向窗旁一脸惊疑的琼亦打招呼:“姑娘,这暮色可真好,要不要趁着霞光与我共赏美景?” 琼亦愣住了,她能感受到这人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与敌意,抬手压住弦歌。那男子衣带上的星雷纹符,她是认得的,“五族十派”中的江湖十大门派,其中位列第二的清归门,符纹便是星雷纹。 她压低了嗓音:“……清归门的人?” “清归门的弟子,怎得有闲心来嘉溪闲逛?”晏庭深启唇道。盛玄怨对亲切地叫着自己“小师弟”的这厮毫无印象,听到“清归门”几字后才记起一些往事。 “哎呀!我是来接我小师弟的!毕竟师傅三顾白酆都没收到的宝贝徒弟,只能让我来强行带回去了。”那男子冷冷一笑,“想起来了吗?盛小少爷。” 盛玄怨缄默不语,记忆中却有其事:自他降世,清归门的掌门真人便来白酆收他为徒,经父亲拒绝后,在他幼时又来了两次,尽数回绝。 “不动刀枪是最明智的选择,真打起来我可不会手下留情。”那男子笑着,“盛玄怨……是吧?你自己选。”他话音未落,盛玄怨从窗口冲出,轻功跃起向他提剑而刺。 见盛玄怨选择直接动手,远处的女子大声唤道:“天诚师兄!当心!”一边提醒他,一边迅速冲来支援。被称作天诚的青年没想到盛玄怨出手如此利落,侧身躲下那一刺,只听踏在承影剑上,盛玄怨御剑而立,黑发如墨缎飞扬,冷言:“清归门,我没兴趣。” 清归门的二人先是震惊于他能纵剑飞行,又听他这番话,不禁怒从心生。那名女子听不得自家门派遭人冷落,柳眉倒竖,她怒声大喝,身后金光一闪,三柄剑灵受召唤凭空现身,向盛玄怨袭去。 这是清归一门剑修着名的剑灵之法,其名“清光灵刃”,盛玄怨对其略有耳闻,唤回承影入手,振剑挡下那光刃,女子正催动着剑灵,忽然察觉身侧有人影闪过,完全来不及作出反应,琼亦已跃至她身后,一剑寒光直直向她颈上斩去。 “菀舒!”徐天诚见师妹要被盛玄怨的同伙所杀,连忙运转功法,唤出自己的剑灵为她格下弦歌剑,琼亦见机不妙借力后撤,仍被反应过来的宋菀舒一掌击在胸口,落回到屋中。 琼亦捂住心口,胸上一片刺痛,嘴里发甜,心道:她的修为……好高! 晏庭深扶住琼亦,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目光落在那二人身上,拳不禁攥得更紧了。 清归门在江湖中乃是数一数二的大派,这二人绝对不会超过三十岁,修为气息更是高过自己几重,只怕是已入“化境”的高阶修士了。 他们要带盛暻走,我怎样才能对付他们? 徐天诚与宋菀舒对盛玄怨呈夹击之势,那白衣青年似笑非笑:“我劝你束手就擒,不然……你不会死,这两位小友倒遭殃。”盛玄怨在空中滞了片刻,随即一个转剑向宋菀舒击去,徐天诚从他眼神读出有诈,挡下这一击,不想竟是虚晃一招!他卸力直直落地,携着琼亦二人向远处跑,这时清归门二人才注意到本待在二楼屋中的琼亦和晏庭深早就跃出窗外,即刻向他们逐来。 “玄怨,他们为何要喊你师弟?你们有什么过节吗?” 不等盛玄怨开口,琼亦答道:“清归派素来收天赋奇高者为徒,作为门派传承之法,不愿入门者便以武力强行擒拿,这种事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三人逃至无人郊地,前方是一片墨绿竹林,盛玄怨知时间不多,竹林又难蔽身形,看来是不得不对战了,他望向琼亦与晏庭深,语气平淡:“我去拦住他们,你们先走,苏家府就在附近,他们不会不管的。” “开什么玩笑!那男的修为已入‘化境’,又是来抓你的,我怎么会让你一个人去和他们打!”琼亦咬紧牙,失声道。 “我知道。”盛玄怨沉声应着,正是知晓那两人修为远高他们,他才不愿让尚在“凝气”阶的琼亦与晏庭深犯险。 “修为高些又如何,决定实力的又不只是炼气阶层。”晏庭深握紧了手中的剑,说道:“我们丢下你与在背后拿刀捅你有什么区别!” 身后忽地传来了“嗖嗖”破空声,盛玄怨提着承影警惕环视四周竹林,一柄剑灵不知从何方直直向他飞来,被他挡下后那剑绕着三人飞行一周,忽又一转,冷不丁地向晏庭深刺去。 琼亦反应极快,看准落点一击挑飞那剑灵,剑灵插入土中动了两动,有响指声“啪”地一响,与此同时,剑灵的主人从黑暗中缓缓走来,那剑听召飞回他身后。 “即使你将我带回了清归门又能如何?”盛玄怨手中承影青蓝光芒大盛,上前两步挡在琼亦二人身前,对上徐天诚。徐天诚持剑迎上,“这世上有很多教人‘愿意’的方法,只要结果是了,过程根本不重要。” 听言,盛玄怨不由得冷笑:“亏自诩正道,与魔宗不无差别。”说罢一个横斩逼退他,徐天诚大笑,手势成结,“那就让你见识见识我派功法!”他正运功纵剑时,只觉背后一凉,忙抵掌迎上,只见一道神出鬼没的人影劈来一剑,他掌心淡金光芒与弦歌相撞,因运法不全不得不后退,心上满是惊疑:这女的只会使暗剑吗!不是叫菀舒师妹拦住这两人的?她怎么有机会偷袭我! 再回头看去,宋菀舒那边缠住的只有晏庭深一人,根本没有琼亦!而在刚刚背后偷袭自己一剑未果,她淡青身影又是一闪消失,不知去向。 见琼亦牵制了一瞬,盛玄怨直是跟上一剑,徐天诚左脚蹬地,四柄清光灵刃之一挡下这击,灵剑如同通晓人性般,振剑过后向盛玄怨腹部刺去。 “铛!铛!”两片竹叶如镖刃般从远处甩来,阻缓了光剑行动,盛玄怨空翻后起,一脚踹在徐天诚胸口,将他踢出几米远。 徐天诚被他们一暗一明周旋,吃了个小亏,背靠长竹,稳住身形怒笑:“好啊!有点意思,那就陪你们玩玩!” 第77章 缠斗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另一边,宋菀舒虽说能轻易击败晏庭深,但身在竹林中的琼亦时不时伺机而动,总在关键时候出剑拖延时间,防不胜防,教她心生烦躁。 徐天诚点地飞起,目光在林中搜寻,心道:暗剑难防,得先将这女修解决。 盛玄怨知道他在想什么,进一步跟上,徐天诚掌心流光,两柄光剑在他身侧凝成,如离弦之箭向竹林中飞去,而后他不再对战盛玄怨,轻功跃起向隐匿在竹林中的琼亦逐来。 晏庭深抵下宋菀舒寒气森森的剑灵,震剑弹开,她身后两柄剑灵又接连相刺,二人修为差距过大,晏庭深难以招架这一击,琼亦远远望见了,顺过手边两片竹叶蕴气打来,不偏不倚地击中了剑灵的着力点,“铛”的刺耳声响,将其打偏了角度,晏庭深趁机挥过一道极烈的剑气,硬生生逼退了宋菀舒。 她“啧”一声,眉头紧锁,如霜的面色又白了几分,见晏庭深已负有轻伤,一甩袖子剑光耀眼,竟直直要斩下他右臂。晏庭深抵剑相格,真气护体,只听“咔”的骨裂之声,顿时咬牙忍痛,后退不止。 宋菀舒冷笑:“断你一臂,料你还有何能耐?”说罢,留下一柄修通灵识的清光剑与他纠缠,也随徐天诚向林中逐去。 琼亦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了,剑灵的鸣声阴魂不散,徐天诚见琼亦被自己逐近,都自身难保了还不忘投出竹叶护着同伙,不禁大笑,操纵清光灵刃向她飞刺而去。听割风声逼近,琼亦手攀着竹身一个空翻躲开,稳稳落在地上,冷眼盯着距自己仅两三丈的徐天诚。 这等身法速度徐天诚还是第一次见,他开口道:“轻功不错,你这步法有趣,怎么练的?” 琼亦并不作答,运转功法,一脚划开半圆,地面枯落竹叶与泥土轰然飞溅,仅在一息之间徐天诚只瞥见那淡青身影已越过自己向后去了,立即回身,抬手外放真气附在远处的竹子上,手腕向下猛得一沉,只见不远处那棵翠竹竟生生从腰处折断,轰然倒下拦住琼亦去路,她无法立刻止住身形,便纵身从竹子上翻了过去。 驭物之术居然能这样用?琼亦咬住下唇,脚下步子愈快了。 又听“咔——”“咔——”“咔——”的摧竹之声,眼前一足有手臂粗的竹子向自己坠来,琼亦迎面于此,无处可躲,只得举剑斩断竹身,又是一片接连的折竹之声,四面八方的竹子全数向她倒来,完全来不及将它们全数劈断脱身,琼亦转而收剑护体,被重重压在了群竹之下。 “轰!——” “琼亦!”盛玄怨被追来的宋菀舒拦住,先是听见不远处的摧竹声便觉得事情不妙,在那轰然倒塌的巨响后更是脊背发凉,徐天诚的声音从那空旷了的无竹之处传来,带着丝轻蔑的笑意:“行了,最烦人的家伙已经处理掉啦,小师弟,二对一,我们继续。” “清光灵刃!”他大喝道,四柄剑灵全数聚在了身侧,他操纵着灵刃向盛玄怨刺来,盛玄怨侧手翻起,顺过地上几片枯叶蕴住内力向二人击去,轻飘飘的叶镖被他们轻松接下,盛玄怨启唇:“破!”那枯叶瞬间炸开,火光飞溅,宋菀舒转袖护身仍被炸伤,白嫩的手臂一下子涌出鲜红,徐天诚闪得极快,并未受到爆炸波及,见同门师妹受伤,顿时勃然大怒,剑灵齐发将盛玄怨团团围住,剑刃越围越近,如一张细密的网。盛玄怨振剑再快也无法挡下所有清光剑灵,双臂双腿皆涌出赤色,宋菀舒寻到他破绽,提着剑就向他心口刺去。 “唰”的一声绵响,那剑意外地没刺进盛玄怨的胸膛,他惊觉后撤,大喝一声后连斩出几道墨青色剑气,徐天诚逼近来弹开他一剑,掌上聚汇真气,金光刺目,重重拍在他胸口,盛玄怨心口一紧,喉中猛地涌起一股铁锈味,没咬紧牙关从嘴角溢了出来,他向后倒飞边打边向那堆竹山奔去。 “刚刚!怎么会没刺中?”宋菀舒望向自己的剑刃,方才分明可以一剑重伤他,却像是被什么莫名的气流弹开了一般。 “不可能!”徐天诚沉声道,“该不会是……”他连忙望向那堆竹山,快步逐去,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这都没有压死那女的,也该压残她了,刚才的能力不可能是她…… 盛玄怨指上蓝光闪烁,他跃上承影御剑飞行,身后是御剑驱使清光刃、步步紧逼的徐天诚,心上沉重,抬手呈掌状,贴在身旁一棵高耸的翠竹上,借真气于它,竹叶沙沙作响,霎时如落雨般倾泄而下,是为万千飞刃。 徐天诚不得不止住步子,见此盛玄怨微呼一息,胸口如触电般灼烧疼痛,体内真气几乎所剩无几,他跃下承影剑来到那倾压在一处的竹山旁,大声唤道:“琼亦!” 琼亦的声音从乱竹底下传来:“我没事!盛暻!你怎么样!” “无碍,我这就放你出来!”盛玄怨召来承影剑,向那竹山斩去几道剑气。 徐天诚已经赶来,他大声叫道:“休想!”身后四柄清光灵刃极速向盛玄怨刺去。 琼亦看不见外面的动静,却仍可通过气息上的感知,了解到大致发生了什么,“盛暻!” 盛玄怨没有躲,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躲开,这四柄光刃便会插进身后的竹山之中,琼亦还在底下,所以,他不能躲。 琼亦咬紧牙,一如刚才那瞬般双手呈半掌状,只觉得自己体内的真气在向外溢散,有风声在身侧呼啸。 宋菀舒睁大了双眼,眼前是她那天才师兄被弹开了的剑灵,一如方才自己的剑被弹开的情景。盛玄怨也是又惊又疑,他本以为自己会被四柄清光刃刺个对穿,没想到被人护住了!气息熟悉,是身后那人的真气。 她竟在危急关头“破境”升阶了! 徐天诚一整人愣住:不可能!她才多大年纪,怎么可能升至驭物阶?天资如我,二十岁“破境”被师门奉为天才,可她…… 胸中妒意兴起,徐天诚如电光般直接提剑冲来,盛玄怨不顾后背受敌将落竹劈开,把被压其下,半边脸上全是血泥的琼亦拉了出来。琼亦瘸着腿,一手成掌抬起,向着冲来的徐天诚脆喝:“聚!”霎时间,气流如漩涡般聚成一团,弹开刺来的剑气。徐天诚未曾见过此等招式,不可置信间依旧不予二人任何喘息的机会。 琼亦的左腿似乎被压断了,动弹不得,盛玄怨扶住她,催动体内为数不多的真气捏诀操纵承影剑,只听徐天诚道:“他二人真气已不多了!师妹,你我同上,一举将其拿下!”身后无人作应,他回头去只见宋菀舒喷出一口血后晃了晃身子,跪倒下去。 “师妹!” “不……不可能……” 宋菀舒瘫坐在地上,她捂住口鼻,鲜血从指缝中滑下,只余她自己才能听清的呜咽声:“我分明将他右手打断了!……”徐天诚本要上前扶她,见一旁盛玄怨又有动作,不得不跳开将向苏家府方向逃去的二人截下。 是那小子!宋菀舒脑中浮现晏庭深的脸,她颤颤巍巍站起身子:贱人!竟将我的清光灵刃毁了! 留下对付晏庭深的那柄剑灵,是她修炼迄今最强的清光剑了,也是已炼化出灵识的,与她气血相连之物。想到此处,宋菀舒握紧佩剑的手指都已发紫,心间满是愤怨。 方才一时情急,机缘已至,琼亦破境入阶,已可驭物。她深知面对穷追不舍的徐天诚,断了条腿的自己在盛玄怨身旁只是个累赘,索性推开了他,双手成结,弦歌剑应召飞起与徐天诚相敌,盛玄怨皱紧眉头,承影剑回至手中,他拖着负伤累累的身子再次迎上徐天诚。 “结!”琼亦指间白光流转,她催动真气离体,外界之气流宛如能回应她一般,徐天诚见那流光袭来,一边挡住盛玄怨,一边还要留意琼亦御纵的弦歌剑与真气之形,他咬住牙冷笑:“你们可真是……垂死挣扎!” 清光灵刃分散开来,两剑去寻了琼亦,另两剑协助他对阵盛玄怨。盛玄怨被他一剑震开,忙在空中后退,点踏上支竹,借此稳住身形,又借势奋力向前击去。 “小师弟,你做的够好了。”徐天诚在空中格下他一剑,盛玄怨余光瞟见身后斜插来的清光灵刃,两腿踢去,将其双双踢开。 受下我十成十功力的雷光掌,估计五脏内腑都震得不成样子了,还能与我见招拆招不落下风,怪不得师尊铁了心的要收他为徒,徐天诚暗自道。他凝了凝神,清光灵刃再次向盛玄怨击去,而他舞着剑劈下:“但是,结束了!” “去!”琼亦见上方局势不妙,不惜体内真气尽数向徐天诚袭去。外放真气,是她心头一慌时莫名领悟到的要诀,她也不知为何,似乎在那一瞬不做些什么便会出事一样。现今体内已不剩几缕真气了,既便如此,仍极力向徐天诚击去。 白光聚气挡下了刺向盛玄怨的两柄灵刃,而刺向自己的剑灵她没能躲下。被那剑刺穿腰腹,一时剧痛贯身,其后是恍惚无力感,琼亦意识迅速,拔出那光剑忙用真气封住伤口,因真气不足,血窟窿止不住地淌血,她捂住腹部,衣裳迅速染红。 盛玄怨怒火中烧,他逼退徐天诚后回身找她,被那四柄光剑一齐挡下。徐天诚身上的内外伤也不少,语气中藏不住的疲惫,他道:“别撑了,小师弟,你的实力我已认可,现在收手还来得及。”盛玄怨目光落在琼亦身上,他擦了把嘴角的血,声音如至冰窖,“早就,来不及了。” 琼亦低头捏诀,口中念着什么,捂住腹部的掌心渐涌出火焰,徐天诚有所查察,知她在止血,纵着清光刃向她刺去,盛玄怨想赶上前护她,但已来不及了,四柄光剑将她团团围住,徐天诚一手虚握成拳,只要他攥紧拳头,清光剑便会将其中之人剑剑刺穿。 “虽然很不想用这种法子!但,恕我卑劣一回!”他喝道,“想你友人活命,便随我回清归门!” 琼亦咬牙,空气中的血腥味刺激着大脑,她怒斥:“有本事,你杀了我!” 第78章 地牢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望着被剑灵围住的她,她被重竹砸破了头,半边脸都流着血,眉头锁得死死的,落紫的眼眸里满是不屑与杀意。他算着从自己到她那几丈远的距离,能否救下她,替她死,咬住的牙里渗出血味,他知道,来不及。 徐天诚在他身后一步步走近,“小师弟,你可得好好考虑,回头杀我也没用,我照样能让她死!” “盛暻,不要受他威胁。不用管我。”琼亦看向他,语气竟有几分平淡。 “你在说什么?!”盛玄怨握紧剑,喉里发出怒声。他怎么可能不管她,单单看她受伤他都能心疼死,强镇下的内腑的不适感与此刻心上的无助、愤怒一起爆发,他身子摇晃了两下,拼命让自己保持清醒,剑重重插入土中支撑着站起。 琼亦不知道他已受有极重内伤,一时慌了神:“盛暻!”她向前挪了两步,刚稳定住的伤口又撕裂开,血如泉涌。清光剑刃抵在她颈前,她瞪着徐天诚,目眶尽是血丝:“正道门派!怎能做出如此龌龊不堪之事!” “江湖作派就是如此,五大族中养尊处优的小鬼们还是见识少了。” 徐天诚面无表情,本缓缓向前的步子忽而暴起,抬着的掌心闪起金光,向着背对他的半撑着身子的盛玄怨拍去。 “天诚!”宋菀舒的唤声教他猛地止住步子,回头只见晏庭深擒着她,照林剑已抵在她纤颈上,剑上沾了不少的血,细看,她白皙的颈喉已有血痕,“救我……” 徐天诚一时滞住,他想不通晏庭深为什么能生擒宋菀舒,他分明只是个低阶修士,而且伤的那么重,宋菀舒定是知道他丧失了作战能力才来和自己围剿这二人的。 “放人,否则她人头落地。”晏庭深右手臂上绑了根竹枝,左手握紧剑,又向宋菀舒肉里嵌了三分:“你要不要试试,是你的清光灵剑快,还是我拧下你师妹的脖子快?” 盛玄怨见徐天诚止了步分了神,忙提剑斩向那四柄光剑,徐天诚一惊,手猛地握成拳,剑灵立即向琼亦刺去。盛玄怨挡下两剑,见余下两剑要刺中她,忙扑上去用身子护住,琼亦用尚能动弹的腿点地而起迎向盛玄怨,两人在空中拥住后翻,那光剑刺了个空,深入土中一尺有余。 琼亦与盛玄怨互相搀扶着,他抬手放去她腰腹血洞前,渡去真气为其止血,听徐天诚狂怒大笑道:“好啊!好啊!一个会演,两个会打!你们这群小鬼真真有趣!” 宋菀舒挣扎着,想挣脱晏庭深的手,可晏庭深已封住其穴道,叫她动弹不得,他道:“看来你是一点也不顾及你师妹的命了。” “你这话说得。”徐天诚望着自己佩剑上的血迹,摇头嗤笑:“如果你杀了她,我还可以杀了你们三个,为她报仇。” 宋菀舒唇瓣颤抖:“……天诚师兄。” 晏庭深望向身侧的盛玄怨,大声道:“他们的‘清光灵刃’有弱点!于剑刃尖三寸处,此物与他们血脉相连,一旦击碎便会受到极大的反噬!”他确实受了极重的伤,右臂也确实被宋菀舒打断了,不过那奄奄一息,让宋菀舒放下戒备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也亏得宋菀舒留下一柄清光刃与他对峙,才让他试出破绽。 盛玄怨点头:“好!” 徐天诚神色一凝,真气全开,召出四柄清光剑向三人击来,晏庭深到底只是危胁,并不敢真杀宋菀舒,便用她为肉盾来护住自己。琼亦望向自己掌心,还余着些真气可用,向盛玄怨道:“我能束住他一柄剑灵!” 盛玄怨松开她,召来承影剑:“你选,我去斩!”随后冲去挡在他们身前。 “叮——”,突而一道震耳欲聋的击锣声从远处响起,似是打更的锣声,如水波般层层激荡开来,震天彻地,竹身连颤,竹叶纷纷作响,在场几人无一不露出惊状。徐天诚最先反应过来:“在离苏家府这么近的地方动手果然易生事端啊。”他遣散了清光灵刃,缓缓落到地上,不过一息间,竹林周边已悄无声息地聚围一圈弟子,皆身着苏氏武练校服,为首者立在一支竹上,俯身打量着这五人,而后一甩袖子,声音苍老低沉:“将这五人逮捕!带回苏家!” “是!” * 苏烨躺在坚硬硌人石板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只听见牢门外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接着就嗅到了浓郁的血腥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就听见了久违好友们的声音,连忙跳下床,透过铁栏杆借着昏暗的烛光向外看,一眼看见了被推进牢房里的几个血人。 “盛玄怨!晏兄!琼亦!”他惊掉了眼珠子,“你们怎么在这……还伤得这么重!是谁伤的你们!” 徐天诚进了牢中哼地冷笑,苏烨见了这俩陌生面孔,顿时明白了。 琼亦腹部的伤口已经被她用裙子包扎好,她很吃惊,但已经没有力气去吃惊了,平躺在那张冰冷的石板床上动也不想动:“苏烨,你怎么……也在牢里?” “你们是来找我的?” 晏庭深回道,“是啊。” “我在牢里房里,都一样,去哪都是被关着。”苏烨从鼻息哼出一声,他真没想过他们会来找自己,还找进了牢里重逢,本来是很感动的,但隔着铁笼面面相觑,彼此都凄凄惨惨的模样,就,完全感动不起来了。 琼亦隔壁的牢里关着的是盛玄怨,她抬手敲敲墙,“盛暻,你好些了吗?” “他怎么会好,那可是我派三大绝技之一的雷光掌,没震碎他内脏都算幸运了。”徐天诚悠悠地道。 盛玄怨从被逋调息至现在,呼出一口浊气,他捂着胸口道:“琼亦,我没事。” “真能撑啊,小师弟。”徐天诚笑道:“可惜,可惜。我清归门得不到你这等人才了啊,可惜。” “清归门的?”苏烨挑眉冷问,“他们都是你伤的?” “对啊。怎么,想报仇?”徐天诚跷着腿晃悠:“不过欺负小孩这种事,说出来承认了也没面子。” 苏烨打量他伤势,冷笑讽道:“年长个十几岁,也不见沾了光。” “呵。”徐天诚嗤笑,不再说话了。 琼亦运转体内渐渐恢复的真气自疗伤口,她想再试试外放真气,但此处似乎被苏家施了封印,无法释放,就连咒语、术法也不经用,更别提佩剑武器也全被收走。 一夜难眠。 琼亦能听见墙那头盛玄怨呼吸的颤声,她贴着墙想离他更近一些。自己身上也疼,左腿动弹不得,腹部火烧火燎的,只要体内维系运转的真气一断,她都能疼得昏过去。 “……盛暻……” 盛玄怨听到动响,睁开眼来:“不要怕,我在这里。”他声音透露出沙哑,琼亦都能听出他喉中的铁锈味。 琼亦想说她不怕,她只是心疼他,担心他出事,话到了嘴边却成了轻轻的嗯声。 天刚亮不久,便有苏家人来此,最先踏进地牢门的是昨日将他们擒来此处的老人,他环视牢内一圈,唤弟子来为盛玄怨三人开门,苏烨坐不住了:“太爷爷!您这不得把我接出去?” “什么时候同你爹认罪,什么时候再回禁闭室封禁!”那头发花白的老者身板笔直,透出几分儒雅之气,眼神倒少了周身气质的温和,露出凌厉之感。 “若我有错我便认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苏烨翻了个白眼,跳回到石床上:“劳烦太爷爷为我友人寻医治伤,这不知来历的两人可得留在这陪我,我看他们不爽,别给他们送药。” 老者瞟了两眼徐天诚与宋菀舒,徐天诚笑着同他作揖,“前前前任苏宗主,久仰,我等乃是清归门下弟子,无意冒犯五族苏氏,可否请您轻饶素放?” “苏氏不与江湖十派中人来往已久,尔等在苏泽旁大肆作斗已是逾矩!哪有放人的道理!”老者见弟子们已将那三人该搀扶的搀扶,该抬走的抬走,理了理长袍,扬长离去。 “嘁!有什么了不起的!摆什么家威!”宋菀舒冷冷啐了一口,道。 苏烨点头作应,“确实。但你们活该。” “……”宋菀舒偏过头去,不再说话。徐天诚倒饶有兴致地开口搭话,问他:“苏小少爷怎么会被关在自家地牢里呢?” “这个嘛,想知道?”苏烨笑了笑:“你拍自己一掌,断自己一臂,再捅自己一剑,我就告诉你。”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徐天诚大笑,“不想说就不说,整这么风趣做甚?” 苏烨起哄逗乐般陪他笑了几声,而后冷冷止住。 江湖人有江湖人的规矩,五族有五族的信念。苏烨倒头躺在石板床上,看着地牢窄短的透气洞口透出的日光,心道,当信念为空,族内权威只为粉饰,大族身份变为枷锁,就算我行在青天白日之下,也如笼中雀吧? 第79章 调疗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苏家府中雅致清静,府邸多小楼亭台,穿过层层白墙拱门,院中有石桥流水,初春的溪泉在石桥下不紧不慢地淌着,寒月已远去,草木起新枝。 琼亦三人被带去了一所偏僻的木楼之中,在楼外远远就闻见了草药香。老者命弟子将三人安置好,传唤来医者为其疗伤。盛玄怨回道:“谢前辈。”盘膝坐着伸出手让那医者把脉,老者打量三人一番:“你们的来历我已知晓,伤好之前便在此处待着,不可四处走动。”说罢又嘱咐几位医师些什么,离开了小院。 为琼亦疗伤的女医师推她进了内室,替她褪下满是污血的衣裳来探察伤口,只见腹部血洞外圈是被灼伤的皮肤,痂口下又翻出了新生的红白息肉,不禁道:“……这么深。” 琼亦躺在木床上,有些不安:“医师姐姐,会不会留疤?”女医师安慰说:“涂好药就不会,你先别动,我替你将腿骨接上。” “好。”琼亦点了点头,下一瞬的剧痛让她几乎弓坐起身子,“啊!————” “琼亦!”盛玄怨在外室听到她的惨叫,身形一动,被背后的医师按住穴道坐下:“自己都伤成这样子了还顾着别人,她在里面疗伤能有什么事!”盛玄怨只觉双腿酥麻,全身瘫软,他失力倒在木床上,背后止不住地冒着冷汗,意识逐渐模糊。听医师对身旁两位弟子说:“去烧水准备药浴,这小子伤的最重,不仅心肺受损,经络也断了一半,再不治怕会落下后遗症。” “是。”那两位弟子应声出了屋,在院侧杂房起锅烧水。 晏庭深伤得不重,只断了右臂,昨夜被他自己简单处理过,现又上了些药,用夹板固定好。他向医师询问盛玄怨的情况:“大夫,他……不会出事吧?” “不会,他命大。”医师望着已昏迷过去的盛玄怨,他胸口上有个无比清晰的血色掌印,“这一掌没拍在心口,否则……” 晏庭深见那掌印,攥紧了拳。 “对了,这小子是当代盛氏一族的小少爷吧?”医师从包裹中取出一包银针,捻转一根向他肉里扎去。晏庭深点头应道:“是。” “你们能从清归门的首席弟子手里活下来,挺不容易,他二人修为高深,在十派中小有名气。如今边关动荡,江湖也不安稳,以后可得小心些了。”医师收手,将余下的银针包卷好,放回木盒中。 琼亦从剧痛中回过神来,女医师已替她绑好腿上竹架,正向腹上血洞里填药。因剧烈疼痛,额头不断地流下汗珠,医师扶她起身用手帕擦拭掉汗液,又拿白纱布缠好她额头伤口,动作轻柔细腻,无微不至。 “多谢姐姐,衣裳我自己穿就好了。” “行。”那女医师点头:“这些膏药你先用着,余下不够我会送来。”说罢推门离去。 琼亦换好衣裳后杵着拐杖,一瘸一招出门,只见到了坐在门旁的晏庭深:“盛暻呢?” “被拉去药浴了。” 琼亦沉默一阵:“他伤得很重。”回想起昨夜血战,全程几乎是他一人挡住那二人,晏庭深摇头叹息:“是我们拖累他了。” “清归门!”琼亦自语着,“有朝一日,我定……” “叫他们血债血偿!”晏庭深语调陡转,冷冷说道。 * 盛玄怨恢复意识睁开眼时,屋内已是漆黑一片,他正躺在木榻上,微微坐起才发觉身上酸酸麻麻的,已经不那么疼了。一偏头,就看到披着被褥,坐在矮脚凳上,正趴在他身侧睡得很沉的琼亦。 琼亦…… 盛玄怨垂着眸子,抬手要去抚她,却听见黑暗中有人突然道:“我劝她进内室休息,可她说什么都非得在这守着你醒。”盛玄怨吓得一惊,连忙收手,在黑夜中辨别好久才认清晏庭深坐在桌边:“我也就陪她在这守着了。” “这么看,是我不该待在这。”晏庭深识趣地笑了笑,“既然你醒了,我便回那头屋去睡了。” “嗯。”见他转身离去,盛玄怨道,“……晏兄,叫你们担心了。” “兄弟之间生分什么。”他答:“事出突然,你没事才是最重要的。我向这里的弟子打听过了,苏宗主近日不在府里,咱们先养伤,待他回府再去替苏烨求情。” “好。” 木门被晏庭深合紧,透不出一点夜光。 盛玄怨掀开被子起身下床,胸口依旧隐隐作痛,但体内断裂的经脉被愈连,经络淤塞处也被疏通,真气一点点自丹田汇聚着,比昨夜好了不知几何。他蹲下身,凑在琼亦身旁去探她脉息,还好,还好,气息平稳,没受什么内伤。他想着,腹部伤口和腿伤虽重,却是只需些时月就能养好的。 “对不起,琼亦。”他低低道,“怪我,招来了麻烦,还没能护好你。” 如果我够强,根本不会发生这种情况,我可以轻松击溃那两人,不让你们受一点伤。盛玄怨握着她的手,目光投到摆放在墙角的承影剑上,他开始斥起自己的弱小,消沉的意识仅在他脑中驻足了片刻,便被他抛出脑外。 他知道,懊恼与自责并无用处。 横抱起琼亦将她轻放在床上,琼亦被人抱起,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念着:“盛暻……”她拉住盛玄怨的衣袖,又抵不住困意睡了过去。盛玄怨握住她的手放回被褥里,替她掖好被角,想着内室应当还有张床,便提上承影剑进内室休息了。 * 琼亦醒来时猛地坐起,自己正躺在盛玄怨的床上,而他却不见踪迹。慌张下床连鞋也顾不上穿,一把推开内室的门,映入眼帘的是他赤裸的上身——他正在着衣。 平日若看见他的身子,琼亦肯定会忸怩避嫌,可现在她满心担忧害怕,根本顾不得这些。“盛暻!你还好吧!”昨日见他药浴出来后,整个人浑身通红,像只熟透了的大虾,连着吐了好些乌血,教她吓得着实不轻。 “没事。” 琼亦冲上去抱住了他:“我好怕你会……”她昨日追着医师问盛玄怨的伤到底怎样,中了那雷光掌会不会出事,把医师扰的烦不厌烦,再来这里都绕着她走。 “你不要逞强好不好!不要只会说‘没事’!我不想你什么苦什么疼都往肚子里咽!” “我……”盛玄怨拉上衣襟,搂住她开口:“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 “我知道你是不想我担心,但……你要是一直瞒着我,又在我面前倒下,我以后对着你的‘没事’,又怎知是真是假,是轻是重呢!” 他无奈一笑,“那就没办法了。” “那两人是冲我来的,连累你们本就是我的错。”盛玄怨见琼亦鞋也没穿,便把她抱起放在床上,“琼亦,我想通了。”他十分认真地道,“你说过,握剑为守护,我从前从未想过要真心实意去守护什么东西,现在,我想护好你。” 琼亦一怔,“呆子。”她轻笑,“我也想护好你啊,你怎么会觉得我是甘愿成为被保护的那个人?”她站在床上,搂住盛玄怨的脖颈,“以后,不要只把担子往自己肩上撂,你多看看我,看看你身边的友人。” “……嗯。但有危险时,你得站在我身后。” “哎?又回去了是吧!” “我不管。”盛玄怨把头埋在她颈窝里,“这个必须听我的。” “不要。” “你得要,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两件事吗?”他道:“你说我提什么都行的,我们还在南山上拉过钩,现在我要许一件。” 盛玄怨定定道:“日后,再有危险,你得站在我身后。” 琼亦怔住,哑然许久,揉揉他脑袋:“行行,说话算数,站你后边,我站你后边。” “我会变强的。”盛玄怨感受着身前的柔软,自语道。 “你会的。”对于他会成为修真界一等一的强者,琼亦从未怀疑过。 盛玄怨松开了环在她腰后的手:“抓紧时间修炼吧,重伤后的运功凝气会比平日里更深入,能长进的空间也更大。待你伤口愈合些了,我们再共研外放真气的招路。” “嗯。” 此后的几日里,三人都于这小院中调理疗伤。苏氏在起居与治疗伤药上安排得一丝不苟,可每当他们提出离开小院时却遭回绝,等于变相将他们软禁在此。 “尊祖命令过,现在还不能放你们出去。”把守院口弟子每日的说辞如出一辙。 “那什么时候才能放我们走。”琼亦杵着拐杖,问。 “不知道,我只是个轮班看门的。尊祖也未说过明确时日。”那弟子顿了顿,“姑娘请放心,青枫学府那边的夫子已知晓三位情况,在嘉溪待再久也不会有问题的。” “姑娘还是先将腿伤养好,别的事先放一放。” 琼亦问不出什么,只得慢腾腾挪回屋内,修行度日。三人商讨许久,每日把守院口的弟子那里套不出什么有用信息,医师大夫也刻意瞒着他们,此处比起苏家府中的医疗馆更像是临时收拾出来的空院落,晏庭深猜测那位老者是特地把他们拘在这里,与苏烨隔开。 第80章 赋技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苏家可能真发生了什么变故。”晏庭深望着枯草从生的院落,“但愿这只是我乱想的。” 琼亦听后长长吁了口气,心道,我们不是来替苏烨求情解禁闭的吗,怎么到头来也被禁足了? 盛玄怨沉吟片刻:“我们身上有伤,先顺着他们的意愿安稳一阵子,待时候差不多了再去找人。”他这么说时,心底已有了求助的人选。 * 疗伤也算作修行的一部分。 琼亦在那场惊心动魄的血战里意外地“破境”升阶,成了晏庭深见过年纪最小的高阶修士,年仅十六。伴随着她真气外化,似乎还领略到了别的能力,那便是几次救下盛玄怨的气流。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冥冥中就领悟到了。”琼亦单手微抬,一团无形之气在她掌上凝聚:“起初我还以为这就是外放真气呢,可后来才发觉它并不是属于我体内的气息,也不耗废我的真气。” 盛玄怨与晏庭深用肉眼去看,什么也见不到,可沉下心神去感知,就能察觉到她掌中确实有东西,像是被聚在一处,不断外扩的风。盛玄怨抬手去碰那团风,被极速弹开了,指尖甚至有些刺疼,他收手道:“这是你的‘赋’技。” 琼亦有些不解:“‘赋’技?是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听过。” “修士从低阶突破至高阶时,有缘者会悟到与自己相性极高的能力,或术法,或剑技,又或是别的天赋。”盛玄怨将秦寒川在家中告诉自己的那番话,向面前的二人细细讲述了一遍:“高阶修士本就少数,能得赋技者更是千里挑一,因此,知之者甚少。” 琼亦感叹:“哇,那我好厉害?” 晏庭深听言失笑:“是很厉害,和你俩站一起,我都自愧不如了。” “晏兄别这么说,你也很厉害,脑瓜子超聪明的。”琼亦摆了摆手,又问:“盛暻知道得这么详细,是不是也有这什么赋技?” 盛玄怨点头:“嗯。” “是什么样的?和我差不多吗?” “不,差了挺多。”盛玄怨动动手指,不远处的承影剑应召飞到他手中,“我的赋技,剑气会发生一些改变,仅此而已。”他说罢,先斩出几道青蓝剑光,是琼亦熟悉的他的剑气,而后一转剑锋,气息也发生变化,剑身涌出浓烈墨色,剑气转而化作墨青,威力随之增大。 琼亦看完思索道:“感觉比我的实用很多,我这团气似乎对对手造成不了什么伤害。” 晏庭深垂下眼帘:“或许,拿来做防身之法更好?” “用作格挡?” “嗯。从我会武赛上的观察看来,你御守能力不是很强。”晏庭深左手提起照林剑,“要不要试试你这团风能承下何种程度的剑气?” 对于晏庭深说到自己的弱项,琼亦丝毫不反驳,她防守的能力很弱,因为身形速度快,大多数情况下的攻击都能直接躲开,也就没必要去练格挡了。若是新得的赋技能助自己防守,也算弥补短处。 “好啊。”琼亦抬手凝风:“来试试。” 晏庭深拍了拍盛玄怨的肩:“去吧。我手疼。” 盛玄怨也不推辞,往后退开几步,问向琼亦:“你这团气流会不会像清归门的灵刃一样与你相连?若是斩断它,你会受到反噬吗?” “直觉告诉我,不会。”琼亦指尖微动,气流随之而动:“因为这团气和刚才的不是一团,我一收手,它们就散开了。” “好。” 而后,盛玄怨将霁尘剑法的所有招式都用了个遍,都没能将琼亦身前的气团斩开,包括曾经斩裂岳桓剑域罡气的“一线天”。 他额头出了不少汗,身体也有些虚弱,琼亦劝道:“盛暻,你伤还重,不用逞强的。” 盛玄怨收了佩剑,有些无奈地放弃:“嗯,恐怕就算我伤好,全部功力也不一定能将这气团劈开。”说完后,他又补充了一句:“它很结实。” 经过这一番尝试,不仅得了盛玄怨和晏庭深的认可,琼亦也大致了解到自己这赋技该如何用,心道:既然盛暻都斩不开,姑且算它是无坚不摧的吧!我要给这个能力取个名字,叫“风凝术”好了。 * 三人在轮班看守的荒院里安稳度日,每日除了疗伤,便是修行。 守门的弟子见他们如此刻苦,惊得话都说不出一个字。有时候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浓郁的药味;有时三人会在空地练剑闲谈;还有时,容貌出众的少年公子会牵着那位姑娘的手,坐在矮脚凳上晒太阳,少女笑盈盈的模样很是亲切,还会说一些自己根本听不清的话,声音十分动听。 这种时候,守门弟子总会很羡慕,扭过身去,选择眼不见为净。 不出几日后,发生了件让琼亦与盛玄怨都大为震惊的事:晏庭深也破境升阶了。 他的升阶,并不是修炼功法达到的,也不是真气满溢达到的,更不是在对战中领略到的,而是自己想通的。 他仅凭借着盛玄怨的两句指点,其余全靠思考与悟性,完成了最不稳定的飞跃,属实让琼亦由衷感慨他真聪慧过人。 * 一月的时光恍恍而过,春色渐浓,院落的树全绿了,枝头红杏含苞待放探出墙头,在瓦沿上攀着,粉嫩嫩地喜人。苏家给他们用的都是上等的灵丹药材,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也是时候该动身离开。 是夜。 盛玄怨嘱咐琼亦二人一如往常地修习,他独自翻墙而出,去寻苏烨的长姐,苏拂晓。倘若苏拂晓也对族中之事只字不提,对苏烨的禁闭爱莫能助,那他当真不知该找谁求情了。 盛玄怨收敛气息,在院外辨别了会方向,记得以前苏烨与他讲过,苏拂晓与自己的往处在府中最南边的听雨堂,便向此地快速行去。一路上遇上不少内门弟子,都被他巧妙绕开,听那些人途中闲谈,多是平日趣事,只有一位提到了族内旁支,说可能要新选副宗主了之类的。 苏氏的副宗主名唤苏义,正是苏长铭的父亲。盛玄怨伏在角落中,暗想:新选副宗主,是旁支一脉弃车保帅?还是说苏家大势已稳,重新洗牌? 他暂时看不清局势,只觉得二者皆有可能,一想到苏长铭,又不由得冷哼一声:难缠极致的家伙,也不知这人现在如何了。 听路上人声渐远,盛玄怨放轻步子继续向听雨堂奔去。前方一群阁楼坐落,他轻轻跃上棵树,借树冠遮挡身形,见四下无人,便飞跃上屋顶张望。 隐约听到了苏拂晓的声音,盛玄怨精神一凝,踏着瓦片沿声音寻去,忽而听到一句:“晓儿,想不到今夜你这倒来了客人。”顿时大惊,自己分明已将气息藏好,也未发出任何声响,却仍被发现了! 从屋上一跃而下,只见长廊中置有茶台,台前坐着两人,盛玄怨作揖唤道:“苏小姐,失礼了。” 他将目光移到台前那位中年男子身上,那名男子身着雪白长衫,领口是赤金丝绣的栩栩如生的飞鹤,他容貌端正清朗,举手投足风雅端庄,板正间又不失气度,一双眼仁平淡如水,只是面色微显憔悴,透着几分苦药味。盛玄怨一时愣了神,他是见过他的,“您……是苏宗主?” 苏宗主苏旻在见到盛玄怨的那刹,本放在桌面上的手默不作声地收到桌下,长袖中的拳握紧得发白。 像啊,太像当年的他了。 “你是盛尚霈的……”他压下心底翻涌的情绪,开口道。 苏拂晓一怔:“小怨?你怎的在这?” 见苏拂晓全然不知情的表现,也印证了盛玄怨之前的猜想,他直接道:“苏宗主,我与友人已被拘禁在苏家府邸中一月有余了,被囚在另一处的还有清归门两名弟子。” 苏旻听他的讲述陷入沉默,牢狱之中押着两名清归门弟子他自然知道,可除了这些,他根本没有收到软禁盛玄怨三人的任何消息。 “我与友人是和那清归弟子一同被逋的,苏氏尊祖请大夫为我们疗伤,我等感激不尽,只是再想向尊祖表露谢意时才知已被下令留在府中。日月如梭,迄今已近四十日了。” “尔等来宜泽,所谓何事?” 盛玄怨坦然道:“寻友。” 见苏旻不再开口,他继续道:“苏烨是我挚友,他曾于年前许诺今年青枫的听学也会赴约,却不想久久不见人来,原是禁闭家中。我不知他犯了什么错,只愿您能网开一面。” 沉寂良久。 苏旻揉了揉眉心:“只为此事?” “是。” “晓儿,明日安排行车,送他几人回宜泽青枫吧。”苏旻站起身子向苏拂晓道。苏拂晓见他要走,忙唤道,“爹!” 苏旻望向她,“爹,我……我非顶撞您,只觉那日弋阳说的话其实不无道理。他本是自在的性子,您…真的忍心看着他封在屋里,整日消沉吗?”苏拂晓眼眶微红,咬住红唇。 “杖刑是你替他求免的,现今还替他求免封禁?”苏旻语气渐重,“若让众多弟子见他出言不讳,公然玷污家训礼教又不受责罚,何以服众?!”说得他怒冲心口,抚胸连咳数声,苏拂晓忙上前扶他,轻拍他后背顺气。 盛玄怨站在原地不知该如何,见苏旻要走,上前一步,“苏宗主……”苏旻并不看他,“不必多言。我现就撤去软禁你们的弟子,趁早离开苏家府。” “苏宗主!”盛玄怨叫道,可苏旻并未回首。 苏拂晓看着他,摇了摇头:“小怨,没用的。” “苏小姐。”盛玄怨沉声问:“苏烨到底犯了什么事?” “他……”苏拂晓低头,“年轻气盛,急于求成,不知权势纠葛万般复杂,偏偏眼里还容不得一点沙。” 第81章 礼教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哼。” 苏烨侧躺在牢房的石床上,石板冰冷硌人,他从鼻腔里喷出一息,百无聊耐地盯着积满灰尘的角落打发时间。 他从不认为自己落到此处有什么错。 “苏长铭他们现在不比我好过。”苏烨暗自道:“忍一忍,苏烨。”他合上眼,往日的情景如镜般清晰,一幕幕展开。 年前。 自子公山归来后,苏烨便循着多尔纳给的线索暗下调查旁支所为。旁支中势力最大的一支是由副宗主苏义所携,主管宜川四境的农司与户籍,随着宗主身体每况愈下,苏义揽下的职责也就越多,不过此人办事妥帖,从未出过差错,在族中颇有声望。 苏烨自己查不明账目上的水分,派信得过的手下协助探查,才在人户簿上看出一丝不对劲,顺藤摸瓜,竟查出苏义一脉中竟屡次有过倒卖人口之事,所贩之人皆是苏泽之内受难的百姓。 自天卯年来,人世太平,风调雨顺,民众安宁,此为大局。奈何小灾小难常有,那些落了难的凡民本向着护世大族以求庇护,却没成想是落入虎口,由难民沦成奴者,由人沦为牲口,副宗主领下的一脉瞒着本家做出如此不齿之事,罪孽重重,还每日行走在门匾的“仁”“礼”之下,当真讽刺至极。 在查明事实后,苏烨气血翻涌,当即拿着证据在大庭广众之下向父亲——一宗之主陈词。 那是苏家内的重大朝会,面对突然闯进来的苏烨,不仅苏旻,在场几位长老、副使和督长皆面露不解,而后苏烨所说的,让他们从不解变为震惊,直至难以置信,面面相觑。 站在堂前遭他指控的苏义面色铁青,背脊却站得笔直,直呼诬蔑荒唐!见场面失控,苏旻喝止住其子,想待朝会结束后再亲自过问,被苏烨理解为默许与纵容,他愤怒而失望地与父亲对视良久,愤然离去。 苏旻见苏烨离开,并未阻拦,草草结束了会议,就地与长老们开始盘问副宗主苏义方才苏烨所言是否属实。 苏义一口否认,咬定绝无此事,而在事后查证,苏烨那日并无半虚言,甚至查出多个窝点,其中藏有重伤未愈的苏长铭、苏迟二人以及大批财物。在据点还搜出尚未交易出去的难民,甚至有一具保存极好的异族人尸。严行拷问才知,那女尸原是准备拿去与鬼崇交易之物,因条件未达成,交易失败,只得将其倒卖给家中男户早逝的人家做新娘。 种种不堪之事被揭露,简直穷凶极恶,丧尽天良。 苏旻为保家族名声,即刻封锁了所有消息,下令流放苏长铭与苏迟二人。而苏义手握几家商会协约,以此为要胁逼迫苏旻不得流放自己儿子,利弊权衡之后,苏旻退让,仅将这二人驱逐入“大泽”历练,于此,闹剧告终。 对于这个结果,苏烨极其不满。苏义一脉掌有不少钱财,对权势虎视眈眈,他教出的三个儿子无一不心怀鬼胎。每日朝会碰见苏义,苏烨便以家训仁礼相讽,苏义冷笑说着长幼有序,尊卑有别,让他管好自己就行,他那宗主父亲都不能耐自己何。 苏烨忍不了这种虚伪,忍不了明明皮下已经烂进骨子里了,还要假裹成光鲜亮丽的虚伪。纸怎能包住火?口上的家规家训倒成了龌龊不堪的面具,他要撕碎这面具,让不明事理的人看清畜生脸上腐烂的肉糜。 他想做的事,从来都会去做。 他质问父亲,家训算什么,苏氏如此,真的做到了祖上训诫的“福泽惠民”了吗? “道德仁义,非礼不成!夫子教我说,仁义非慈,非虚,非名。现今我看到的是什么,是标榜着仁义的苏家默许这等恶事的发生,爹,真的可笑!” “若真想遵祖训,给那些死去的、无辜的人一个交待,罢了苏义,杀了苏长铭,流放苏迟,拘禁教导苏鸿,与此事有关的旁支全权问责!”苏烨说时,怒发冲冠。 苏旻回道:“罢任苏义?他所揽的事务,你来负责?” “这是两回事!” “但那是一个能人。” 苏烨怒不可遏,抬手叱道:“我苏家少他一个能用的人吗!我娘若是在世!定会当场砍下他的头!” 万万想不到苏烨会在自己面前提到他母亲,苏旻眼皮剧烈颤抖,不禁吼道:“我自有安排,再提你娘,你就给我滚出去!” 苏烨与父亲争执许久,谁也没说服谁。直至第二日,苏旻听见苏烨当着众多弟子面说什么“仁义礼教管个狗屁用”的话,“最后尽是道貌岸然,人面兽心的伪君子罢了!” 苏旻勃然大怒,他殚精竭虑地与旁系周旋,不只是为了无隙可乘地稳住宗族,更为了苏氏古族的名声。他命苏烨回祠堂跪罚,并为自己的不敬之言好好反省,苏烨拒不认罪,事情越闹越大,以防旁支之事败露,毁坏大族名誉,苏烨被下了禁闭,时长一年。 苏烨禁闭没多久,江北商会便向苏氏抛出榄枝,苏旻打压苏义,另派族人赴会,被苏义千方百计揽到自己身上,不想是场鸿门宴,这一去就再没回来。苏长铭与苏迟也并未被遣入“大泽”,而是囚入牢中,在苏义北行那天,他们则被流放南疆。安顿好一切的苏旻将此前由副宗主所司事宜交由长女苏拂晓打理,自己则负上更多担子,假意去调查苏义死因、再往商会赴约,因担心苏义余党还有动作,特请存世的老宗主出关坐镇。 被锁在屋中的苏烨对此一概不知,他几次掀了屋顶要逃出来,最后被拘进地牢之中才不得不安分下来。 * 盛玄怨听苏拂晓说了个大致,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阿爹讲此事不得与外人提及,我不拿小怨当外人……但,你可千万别再与人说了。”苏拂晓眉心拧了个结子:“这事若传出去,当真……不堪设想。” “小烨他太心急了,落到现在的境地我帮不了他。不过,也多亏他能发觉察明,才不至于让旁支再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清算苏义一支带来很多忙事,阿爹的确不知道你们被软禁,我替他向你致歉了,你们也收拾收拾,回青枫听学吧。” 苏拂晓说完,盛玄怨沉默片刻:“苏小姐,你知道我想听的不是这个。” “……抱歉。” 苏义一脉被清算,大多宗门内外弟子一概不知,苏宗主手段确实老辣,如此看来,苏长铭是活不成的,盛玄怨心道,倒免得我寻仇了。 苏烨若圆滑一些,耐心一些,不但受不到一点责罚,还可论功一件,不过他要真这样,也不是他了。盛玄怨暗自叹了口气,想着如今还有什么法子能让苏宗主转变念头。 “苏宗主,与我爹是故交,对吧?”他望向苏旻离开的方向,问。苏拂晓一怔:“是……可阿爹与盛伯伯不是已……” 盛玄怨正暗下惴度,她道:“若你当真不死心,就去找他吧。我爹有在院里有听风的习惯,顺着路前去,绕过一片竹园,有栽了两棵梅树的小院,他应当在那里。” “多谢。”记下苏拂晓的话后,盛玄怨向她所指示的方向行去,听身后人低声的呢喃:“要谢我的话,不如哄阿奚哥哥见见我……”装作没听见,盛玄怨快步走远。 穿过一重又一重的屋肆,绕过焕新的竹林园,盛玄怨见到了站在两棵梅树中间的,显得十分单薄的背影。 “你来了。”他回身,道。 盛玄怨走上前去:“您知道我会来?” 苏旻抿唇,“有人来,就猜是你。”他上下打量盛玄怨,记忆中上回这么细看这孩子还是在十来年前的扬城,是个上蹿下跳的毛小子,却不想一晃眼,长成了故人回忆中的模样。 盛玄怨见苏旻端视自己,却更像是透过自己,在看着什么人:“苏宗主。” “给弋阳那小子求情,就免了。” “……那我没话可说了。”盛玄怨道,“苏宗主,我会劫狱。” “哦?”苏旻挑了挑眉,“行啊,什么时候?” “明天夜里。” “好。” 沉默一阵,盛玄怨开口:“您不问我些什么吗?” “那我问好了。”苏旻不屑地笑了笑,攥紧了拳:“盛尚霈那东西这一年来过得挺好吧?” 盛玄怨一滞,惊想道苏宗主与家父听人传言是故友,怎会问出这话,莫不是结了仇怨。他回道:“是。” 苏旻嗤笑:“弋阳与你相识起,我便告诉他不要与盛家人往来,晓儿与你哥在一处,我也十分不满,他们二人缘分尽了,你倒一直与弋阳感情深厚。那孩子像极了他阿娘,重情分,但盛氏,最不讲的不就是情谊了吗?” “您与我父亲……” “盛玄怨,见到这两棵梅树了吧?一棵是我夫人,也是盛尚霈的友人种下的,另一棵是我种的。” 他本可以救的,可他谁也没救。 “只是‘背叛’罢了。” 苏旻望着盛玄怨,他顿觉脊背发凉。 “我也活不了多少时日,拜他所赐。” 盛玄怨看向苏旻的眼睛,那头没有光,是一片干涸、死寂的旷野。他断续问:“是…我爹做的?他做了什么?……” “你回去问他便好。”苏旻扶额,“陈年旧事。我该劝自己少管小辈的事,但对你白酆一族,我始终心存芥蒂。我听说了冥浮与清归之事,当年……我与盛尚霈的情谊不逊任何挚友,但是,有什么用。”他自嘲地笑了,“今夜回忆的太多,我还想多留几月寿命,更多的无可奉告。你可以劫救弋阳,不过只是害他罢了。” “我目光短浅,看得没有您长远。”盛玄怨说。“但是,您答应就够了。” 第82章 狱出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回到关了他们一月有余的小院时,守卫弟子已经被撤去。琼亦与晏庭深见盛玄怨回来,忙聚上前来询问情况:“看守弟子方才离开了,你是去找了苏宗主吗?” 盛玄怨点头:“嗯。也向苏小姐打听到了事情缘由。” 提到苏拂晓,晏庭深脑中浮现出那位一面之缘的淡黄色倩影,又问:“苏家到底发生了什么?” 盛玄怨心想:旁支的龌龊事他们也算是亲历者,便简要说明了目前苏家的情况,并将自己来时探查到的方位简单画了出来,道:“收拾好东西,我们明夜劫狱。” 三人拟定好了行动路线,只待时候来临。 翌日,夜。 盛玄怨三人隐匿行踪来到了起初关压他们的地牢外,令人觉得惊异的是,地牢门口一个守卫都没有。起初他们只觉得是苏宗主设计的诱敌深入的陷阱,于是更加谨慎小心,缓缓潜进地牢,过口空荡,悄无一人,三人这才发现真的一个守卫也未安排。 “怎么会这样?”琼亦觉得不可思议,“难不成是想等我们带着苏烨出去时抓个正着吗?”她想了想,又道,“该不会苏宗主他其实……愿意放苏烨出来?” 盛玄怨一眼看见了挂在墙上极为显眼的钥匙,走去取下,“应当是了,我们去接苏烨吧。” 晏庭深抓住了他,“等等,莫非是计中计,诱骗我们以为他愿意演都不演地放了苏烨,实则另有埋伏?” “苏宗主应该不会做这种事的。”盛玄怨道。 “是这样吗?” 见盛玄怨笃定的点头,晏庭深才松了手,三人依旧十分警惕地在地牢内前进,不久便依着记忆中的路线找到了关着苏烨的那间牢笼。 苏烨早感知到他们的气息,从石床上惊起,扒在铁栏杆内压低声音诧道:“你们…怎么还在苏家?!半夜三更地来这……” “是来带你出去的。”晏庭深道,见盛玄怨已经麻利地拧开了广锁,将那满是灰尘与锈渍的插销抽出,他抬门拉开,尽量放轻这一过程中的所有动作,古旧的铁门依旧发出了惊声,十分刺耳。 “你们……” 苏烨站在那里望着他们,憔悴又凌乱的面容中满是难以道明的情感,他回头望了望那铺着稻草和书卷的石床,大步出门两手各搭上盛玄怨与晏庭深:“谢了!终于出来了!他妈的我真觉得自己要疯在里面了!……” 晏庭深拍了拍他的背,道:“走。” 琼亦在牢房的转角口替他们把风,见二人已将苏烨接了出来,连忙招了招手:“放心走,没有人。” “这就能走了?真羡慕。”被他们救人动作惊醒的徐天诚晃幽幽地道:“也救救我们呗,被关一个月了连伤药都不给一颗的。”他半支着身子,蓬头垢面的,几乎认不出是那夜要取他们性命之人了。 琼亦想到他的所为,嘲讽道:“闭眼去梦里想呗。”随后在前探路,领着三人快速离开了地牢。 已上三更的夜格外静谧,见四人东躲西藏地绕出了苏家府,藏匿在地牢外的老者叹了一息:“为何要放他走,就连我提前安置好的弟子也撤去了,拦住他们又有何不可?” “没有必要,祖父。”苏旻顿了顿,“我想通了,弋阳这孩子性子执拗,挡住他只会让他不顾一切向前冲,现在这般就好。倘若您不信可与我赌一局,他会回来见我的。” “是吗?”老者捋了捋白须,望向四人消失的方向,道。 * “这里应当没人会发现了。”环视四周茂密的竹林,琼亦说着看向苏烨,“苏烨,你还好吧?” 苏烨抹了把脸,应道:“我好的很。”他出逃途中一名守卫弟子都没见到,不由得心生疑惑:“你们是怎么闯进地牢救我的?把看守的人打晕抬走了?” 见琼亦摇了摇头,盛玄怨替她答道:“一路上都未见守卫,地牢无人把守。” 苏烨听到这话直接愣在原地:“什么意思?是我爹故意放我出来的?” “开锁的钥匙也挂在墙上显眼处。”晏庭深补充道。 苏烨捏紧了拳,“我爹他,怎么可能甘愿放我走!不可能,一定有问题……”他低头沉思许久:“我懂了,他一定是想让我出逃后又被捕回去,落得个罪上加罪。这一个多月来日日给我送书,见我不学浪费光阴,想趁机安排夫子进地牢来说教……一定是这样。” 盛玄怨沉吟片刻,道:“或许你多虑了。” 苏烨摇了摇头:“我不信……我被关押这么久,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苏长铭他们可从‘大泽’之中出来了?还有那蛀虫苏义,现在难不成还是副宗主?” “苏义已经死了。”晏庭深按住苏烨:“你别太激动,听我们慢慢说。” 苏烨揉了揉太阳穴,听他们挑重点说了从苏拂晓那里听来的消息。“这么说……”苏烨后背发凉,“我爹在我封禁后的几日就将事情全悉解决了?伯…苏义那人也被他……” “是‘意外’。”晏庭深道。 苏烨深吸了一口气,想到自己查清之事中惨死的难民,被当作奴役贱卖的孩童以及偷梁换柱敛下的大批财物,心底所有的不平与愤怒终于有了宣泄,他握拳应道:“是,好死!” “我爹竟真如我所说那般,将苏长铭二人流放南疆。”他说着,心言:南疆妖域环境恶劣,就算不死在那边,他二人此生回至中土的可能也微乎其微了。 “我还以为我爹他……忌惮苏义手头的势力,委曲求全……不想竟是我狭隘了……”苏烨咬牙:“我在牢里那么久,太爷爷来见我,我都没明白他为什么出山……既没有抓紧修炼,又没有学知……该死!” “你们三人。”苏烨抬头直直望向他们:“修为大增啊,现在我倒是拖你们后腿了。” “别这么说。”晏庭深道,“你为苏家惩恶,受益宜川百姓,还救了那么多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难民,怎会是拖后腿呢?” 苏烨喉间一哽:“晏兄……”后顿了顿,“惩恶救人的是我爹,我担不起。” “揭明恶行也很了不起!”琼亦说。 “你做的已经很好了。”盛玄怨道,后又加重语气:“真的。” 苏烨咬紧牙,吸了吸鼻子:“多谢!还把你们掺和进我家的丑事里……让我来抱一下!”他说着,张开双臂要把三人一齐抱住,忍住噤声笑了出来。盛玄怨却小心眼地把琼亦隔在自己身前挡了挡。 “我不喜欢念书,不想做满腹经伦的才子,不想做治家政论的族长……我只想做个名扬天下的剑客,带着我的剑出去闯天下,去走江湖……和你们一起。” “那晚见你们重伤……我真的恨!恨为什么自己当时不在场!恨我不能帮你们!还恨是因为我才让你们在途中碰到这种事,我以为你们被接出去疗伤,伤愈就离开苏家府了……” “今夜救我出狱,我都不知该怎么谢。” 晏庭深笑道:“兄弟间的小事,一壶酒就好了。” “出来了有什么打算吗?”盛玄怨问他。 苏烨肯定地道:“有。本来打算跑的,越远越好,出去见见世面,现在打算回去见我爹。” 琼亦不解:“之前不是还害怕被捉回去吗?怎么现在想着自己回去了?” “他都放我出来了,我回去见他一面没问题吧?”苏烨理了理衣襟,“我似乎能懂我爹一些了,他现在多半正在等我。”说完这些话后苏烨心头苦笑,不愧人言“知子莫若父”,自己是被父亲算得明明白白了。 “你们呢?”他抬眸:“是要回青枫去了吧?我没可能再回去听学了。” “知你无恙便好,我们自是该回去听学了。”晏庭深道,盛玄怨也嗯了一声。 “那好,我这边有事会寄信给你们的。”苏烨说着目光落在了盛玄怨与琼亦身上,“刚刚我就想问了,你俩应当是成了吧?” 琼亦一惊,下意识偏过头去,盛玄怨也是掩面咳嗽缓解尴尬,“成了……”他故作镇定地答道。 琼亦红着脸闭上眼睛:“是!都是去年的事了。” “喔——”苏烨托起下巴拉长了声调,“终于捅破窗户纸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不过真可惜知道消息是这种时候,不能喝点小酒好好聊聊了,可惜啊!”他耸肩叹道,向身后退去一步,“我得抓紧时间了,若等到天亮被一众子弟发现我已逃出牢,那可就不好收场了。” 向着逃来时的方向,苏烨转身行去,“大家,保重。” “保重。” 三人看向他轻功跃起,向府邸奔去。 “苏烨这回应当不会再与苏宗主起争执了吧。”琼亦想着以后听学的日子里再见不到他了,略有遗憾,但是能帮到他,哪怕只有一点,也不枉三人此行。 盛玄怨叹了一息,他与苏烨在这一点上合其相似,只是苏烨向来只愿做他自己,而他早已被期望与责任所扭曲,成了别人的样子。 愿苏烨与他父亲能好好谈谈,解开心结,盛玄怨握拳,心道,我父亲与苏宗主……他们过去又经历了什么,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他又暗想道:不论如何,我与苏烨之间不会变成那样的,不会。 “回青枫去吧。”晏庭深合上的双眼缓缓睁开,“……走吧。” 第83章 碎语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立春后的深夜仍然寒冷,空气中带着水气,在草叶上凝结成露。苏烨去了父亲常在的书房与寝房都未见到他,直至在楼台上才见了他的身影,苏旻负手立在二层楼处,正眺望远处出神。 苏烨循着露天的木阶登楼,站在苏旻身后唤他:“爹。” “与友人作别了?”苏旻缓缓回身,“知道来见我。” “爹,你愿意放我走,我就想回头来看看,再问问你为什么要这样?”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我不知道。” 苏旻面上带了丝无奈:“你也看到了,你不想要的宗主之位,却是别人趋之若鹜的。” 苏烨偏过脸去:“哼,倘若是个能担起大梁的人,我有什么理由不让?” 见父亲又要露出以往那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苏烨连忙道:“爹,我不是与你来吵架的!你不是老想关住我,让我好好学治家论道吗?现在放我走又是什么意思?” “任你去看看这人世。”苏旻拂袖,将手中之物抛来,苏烨见此一接,入手的沉甸感分外熟悉,又亲切,正是他的佩剑——掠风。“掠风!我可想死你了!”足有几个月没摸过自己的宝贝佩剑,苏烨把它贴到面颊边,冰凉的触感让人万分怀念,又不禁狠狠亲了它一口,将掠风剑紧紧握住。 “去吧。”苏旻淡淡道,“这一整年的时间,苏氏长子苏烨被惩禁闭,不得外出。而你——”他顿了顿,语调一转,“有近一年的时间。” 苏烨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怀疑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还是精神失常的臆想,在狂拍自己的脸后确信没有听错:“真的?爹?真的?!” “真的。”苏旻淡淡笑了,“去吧,弋阳,趁着这次机会去做你想做的事吧。” 父亲突然如此大方慷慨让苏烨有些害怕,“爹,你……身体还好吧?还是说这次之后,我再不能远行了?” 苏旻转身:“在我反悔之前你可以选择离开,不然就回地牢里去。” “好好好!谢谢爹!谢谢爹!”苏烨点头应道。与他族不同,苏氏没有放弟子外出游历的规矩,能外出游历一年,于苏烨而言,何其有幸。 “条件有三,其一,游历不可暴露身份,其二,明年除夕前务必归家,其三,将这一封信带去清归门派,叫他们掌门亲自来接回弟子。”苏旻将一封信递到苏烨手中:“保全自身,一路平安。” “爹,我会做好的。”苏烨接过信认真说道。他将信收入怀里,“呃,我回房收拾点行李,总不能身无分文地出去闯吧?放心吧爹!我会在天亮前一声不响地离开府中!”说完他行了一礼,再也忍不住骨子里的兴奋一蹦三尺高地向远处行去了。 * “祖父,您还是觉得我对弋阳他……管束太松,过分放任了吗?”苏旻咳了许久,淡淡发问。 老者轻阖双眼:“不,你做得很好,他这般性子便是要放出去闯上一闯的。不见天下之大,何能心安,何寻归处……”他缓着步子前行:“我族自仰仗着大泽瑞兽至如今福泽惠民,族长之位换了一代又一代,现今已不必依赖那奇物而靠治家大同之道了。我那曾孙儿不谙政事又如何,他胸有侠气,心怀于民,如此……便足矣,足矣。”说着,渐行远去。 苏旻背过手伫立,他想起了自己少年时的岁月,也是如苏烨这般不顾家中反对与好友一同游遍山川的。 他又想起了那挑着把长枪闯荡江湖的姑娘,在艳阳日下倚着红缨枪望向自己,神采奕奕地勾唇挑衅。 那一笑他记了好多年。 “阿娴……”他用力抓着心口,里边生生的疼,“阿娴……” * 琼亦三人回到了青枫镇,一如之前那般过着平静又算不上无趣的听学生活。莫约六七日后,三人都收到了苏烨的来信,信的内容大同小异,聊到自己并未被继续禁足,而是能隐姓埋名去历练,三人都由衷为他高兴。 “欸——好羡慕苏烨哦。”琼亦捏着信纸趴在窗口,语气有些慵懒:“我也好想出去闯荡,而不是每日听学。” “不如先想想考核。”盛玄怨一边写书,边道:“算学已经上到推算日月星宿了,听说上回小测,班里仅有三位弟子拿了甲等,你我缺了这么久的课,补起来是有些难的。” 琼亦垂下了脑袋:“感觉回家的日子在向我招手。” 听她说丧气话,盛玄怨将手上的书卷递了去,鼓励道:“不想被遣回去的话,还得加把劲。” 琼亦望着接到手中的书,脑袋沉甸甸的:“当然不想了。”说完硬着头皮读了下去,盛玄怨见她蹙着眉头学星占,满脸苦大仇深的表情,有些想笑,走去到她背后为她讲解一二,心中暗想:于你,我倒想能永远陪在我身边。 琼亦感到他在背后,就势往他怀中一躺,倚在了他胸口,也不回身对视,继续看着晦涩难懂的书卷,动作自然又亲昵。 盛玄怨唇角轻展,就任她靠着,捏住她长长的发辫在指节中缠绕,默默自语:要是能留住你,该有多好。 青枫小镇上的日子宁静有序,琼亦与盛玄怨早起习剑,共入学室听学,一同散课归去探讨文史,学习星算,夜至各归宿处。闲时与晏庭深小聚,交流剑术与修炼心得,又或双人离开学府,去小村中帮老人务农,教稚童识字,有时常常绕着镇子漫无目的地闲逛,二人相陪,或雇舟赏河岸美景,或林间幽会,每一日过得都欢心平和,好生惬意。 二人日常亲近引得一些八卦的弟子们猜想是何关系,若说昔年的相处只是普通友人,今时的状况一看也知非同一般。听学这么久来,也不乏互生情愫的子弟们,但像盛玄怨这般出名的公子,任谁都想问上一嘴。 散学后的课室,琼亦与盛玄怨并行着出去了,同窗的弟子拍了拍身旁的朋友:“喏,看看,他们莫非已在一处了?” “是吧。”被他拍上几拍的人道,“我不止一次的见他俩在街头闲逛,有说有笑的。”他边低声说着边向室外走,似是想到了什么,“说来五族不是又有变动么?听说几月前苏副宗主在赴宴途中被人杀害,尸骨是找到了,但很难查清是什么人动的手。我师叔说怕不是五大族中有哪家想让苏氏就此落没下去,斩其左膀右臂,嚯,我一听,那有理啊!” “不会吧,我倒觉得会是想跻身于五族的别家干的,苏泽一族虽说势单落没,但人家是大族,还曾是四大古族之一,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像这种大型听学与会武照样开得轻轻松松。虽说势单,但得民心。想想两三百年前崛起步入五族的陆氏,哪族不羡慕不想呀,趁苏家颓势,将它拔掉,趁机位入五大族。我猜,这就是那背后杀手的盘算。” “你说的……还挺有几分道理的。白酆一族和北山一族向来敛其锋芒,陆家近年来风生水起,远沙毒门一家成军,但现今实力最强的还是白酆一族吧,门下弟子出众,实力强劲,近些年还与陆家越是交好。”说到此处那弟子不禁笑了,“之前不是还传陆盛两族要结姻吗?大伙儿都觉得盛小公子与陆大小姐也算得郎才女貌,怕不是真的就成了,结果现今与盛玄怨一处的那人啊还真是陆家的人!不是直系亲族的,倒是宗主亲传的弟子。想来陆家的大小姐才真是可怜,被人背地里默许地配了夫婿,现今又被无情地撇开。” “好像还真有点惨,那陆溪言抢了她夫婿不得被记恨上啊?话说,这俩姑娘长得都不差,身材倒有差距,不过陆小姐脾气古怪,傲的很,上回在府里扇人巴掌的事儿传得可厉害了,活脱一凶煞!陆溪言人挺和善,我要是盛玄怨我也选……” 那弟子大笑打断了他的话,“你还选上了?大白日里做起梦了是吧。” “说说而已,难不成还不让人说了,干嘛一副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表情?他陆家姑娘有那么金贵?不过是运气好出个了不起的祖宗进了五族之列,论祖上历史可不比我族悠久。” 突然有女子的笑声传来:“说这种话记得在私下里悄悄说,在这儿大庭广众之下可容易传到被议论者嘴里,更何况。”站在庭中的一位姑娘捂嘴笑了,“——陆小姐本人就在这里呢。”她说罢拍了拍扭过头去的陆阑珊:“阿珊别生气,犯不得为这种碎嘴子窝火。 陆阑珊笑了,“是啊。”转而望向那俩弟子:“怎么?有个出了名的祖宗就能进五族之列?你家怎得没这种祖宗,怎不进去?要不要和本小姐过两招,教你见识见识游追剑法,败个落花流水之后才肯认?” 那弟子怔了怔,并不觉自己理亏:“怎么?我就事论事,说的不对吗?要比剑法打就打,谁怕啊?”说罢握紧手中的佩剑。 “你在会武赛上没赢过我,没必要浪费这个时间了。” 听身后清灵悦耳的声音传来,那弟子先是一愣,而后大怒转身:“我同陆家人争执,你算哪个也来掺和? 琼亦环手:“陆家,陆溪言。” 「作者有话说: 下一篇是求婚篇,是的,男女主发展的就是这么迅速……」 第84章 念起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在过道中被两波人生生夹击在中间,那弟子咬紧牙不语,他身侧的友人也是一滞,后哗然心想:真是好巧不巧,说到的居然都来了! 琼亦是有书忘带走才与盛玄怨回学室取,将前头的谈话一句不漏地全听了。盛玄怨对八卦绯闻并不上心,倒觉苏义之死每条传言竟都能自圆其说,属实令人称奇。 陆阑珊上下打量琼亦两眼,从鼻息中呵气地一笑:“长进了。” “是啊,所以没必要比试了。”琼亦此话并未全向着她说:“我族游追剑术你不是没领教过。背着别人道听途说,被人听到也影响公子在这学府里的人际。” 那弟子显然是拉不下面子,带着怒气道:“傍着陆家的名儿就能仗势欺人了?” 琼亦来了气,笑问:“此话怎讲?我仗势?我仗着剑你还打不过我呢。” “你!” 琼亦摊了摊手。 “不过是看盛家势好就勾引人的狗腿子!你这种女的送我嘴边我都不要……” 琼亦脸色微凝时,盛玄怨一巴掌重重抽了上去,“啪!——”的一声响后,那人脸上落上了五个发红的指印,怒骂:“盛玄怨你!……” 琼亦握剑瞪目怒视:“你什么你!你说话给我注意点分寸!这里是学府,不是什么市井杂处!” 陆阑珊先是一惊,反应过来后嗤道:“这种人还同他说什么?吵不过打不过就只剩粗鄙滥词。”说完她顿了顿,冷冷道:“下作!” “好了好了。”另一弟子慌忙打圆场,”都是我友人的不对!他心智不净,道礼悟浅,我替他给大伙赔不是了!并未想得罪陆盛两族,对溪言姑娘说出不敬之言。”说着按下他的脑袋深深鞠了一躬,而后拉着他快步走开了。 两人走远后,盛玄怨收回目光道:“别生那种人的气。”琼亦紧紧攥着剑的手收了力:“哼。” 陆阑珊见他俩转身想走,开口:“虽说刚才闹了不愉快,还是得和二位说一声迟来的恭喜。” 琼亦微微挑眉:“谢了?” “为什么是疑问的语气?我是诚心的。” “真的?咱们关系没好到你来祝贺我吧?” “你有眷侣后就不用我哥关心你了,他离你远了些,多好。说不定你离开族中的日子也会提前很多,光是想到这些我就开心的不行,自然要祝贺。” 琼亦哑然:“我并不是很想听你说这些。 “我想说?” “哦。” “打算什么时候公之于众?记得早点订亲把我撇开,别提到陆盛两家就带上我,很烦的。” 琼亦看了看盛玄怨,他回道:“我会找合适的时候向陆家提亲的。” “嗯,不必操之过急。”琼亦道。 “行。”陆阑珊点点头,向身旁那位女弟子道:“我们走吧。 女弟子从盛玄怨脸上收回目光,忙随在陆阑珊身侧走远。 “你还看?别丢人了,有那么好看吗?” “真的好看!这你都愿意拱手让人?” “哈?什么叫拱手让人?本来就不是我的东西。” “你啊你啊!那么俊朗的脸和挺拔的身段,你不喜欢?” “……差了点感觉。再说,他们不都两情相悦了?我干嘛要横插一脚?” “噢?” “我只要独一份,有了别人的,我看不上。” “是是,陆大小姐就是陆大小姐。怎么还生气了?不叫你大小姐就是了,别走那么快啊!等我!陆胜!” “不许叫我的名!” “为什么?不好听?嘿嘿,我就叫!” “再见。” “……” 两人消失在过道之际后,琼亦依旧记着那男弟子的话,啐道:“碰上这种人真晦气。” “可惜没再扇他一掌,留个对称。”盛玄怨道。 听他说得愤愤难平,琼亦想到那人肿起的半截脸,半笑不笑:“走吧,拖延一刻剑术就少练一刻,咱们可不应在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嗯。”盛玄怨随在她身后,追上步子后心道:你可是我心上之物,怎么能让这般人奚落侮辱。 “晚上给你买酥糖吃。”他拉上琼亦的手,说,琼亦被他哄得轻轻笑了:“好啊。” 见她脸色终于缓和了下来,盛玄怨舒了口气:“刚刚和陆阑珊说我要向陆家提亲那话,并非只是顺着她的话往下讲,也非一时之念,是我真心实意考量很久的事。 琼亦一怔。 “五族中每逢春时便会举行庆春宴你知道吧?”他问。 琼亦回过神来,不知他又为何突然转了话题,点头道:“知道啊,这都三月初十了,庆春宴不都早就过了时候吗?” “嗯,但那是各族自己办的宴席,待清明后,百花绽期过时,还会有场名为‘尽芳菲’的五族大宴,本族直系都得到场。”盛玄怨顿了顿:“陪我去吧,琼亦。” 琼亦知道他不喜欢人多的场合,可这重要的大宴岂是她想去就能去的,心里正想着时,他继续道:“那时,我会向你师父提亲的。” 琼亦呆住了。 盛玄怨走出两步远后发现她还立在原处,回头:“嗯?” “怎么了?”他见她一动不动,问。 “我……”琼亦不知为何有些紧张,视线忽闪,但当落在他眼中时,清楚又直率地望见了他的诚心:盛暻,他是认真的。 她有些吞吐道:“盛暻,说实话,太突然了。对我而言,也对你而言。但我……”她顿了顿:“我没有要拒绝你的意思,毕竟我们在广阳已经……结绳束发了,只是,你这般说出来,一下子上升到两族之事,当真让我,有些,惶恐。”说到最后时,已经是一个词一个词向外吐了。 盛玄怨能理解她这番感受,起初考虑此事时,他又何尝没有不安:“我知道订亲绝非儿戏,若你当真为此心慌的话,我就……将此事缓一缓,趁着春宴的机会带你见见我的家人,如何?” “你知道我不着急的。”琼亦拉住他的手,眸色流紫,“一步步来吧。” 他点了点头。 * “谢谢客官,客官慢走啊!” 从小贩手中接过酥糖的盛玄怨回身递到琼亦面前,她接过箬叶掂起块来咬了一口,笑着点头说好吃,又凑递到他嘴边去。 盛玄怨咬了一小口,像灌了蜜一样甜,他道:“用过晚膳后我们继续去校场练箭吧。” 琼亦点头:“好呀。” 半个时辰后,二人来到校场上。 整列并齐足有一人高的木靶,百米开外,盛玄怨握紧长弓,从背后箭筒中抽出最后一支长羽箭架在弓上,半眯起眼瞄准,后拉满弓弦。“刹——”箭声呼啸,霎时传来刺入木中的铿锵声,他放下弓抿了抿唇,这一箭并未射中靶心。 “啊呀,又一支没中的。”琼亦拉着手中的轻弓,“看我的。” 半只眼的视线里,箭尖对着靶心微升,她运着内力启弓,动作干净利落,瞄准后放箭收手丝毫不拖泥带水。“刹——”的一声响后,箭矢“铛”地射入了木靶中。 “……也没射准靶心。”她顿了顿,笑道:“对初学者来说不算是失误吧?” “嗯。”盛玄怨活动了下臂膀,“你姿势已经没太大毛病了,这张轻弓用着可还乘手?” 自苏家府回青枫镇的近半月里,盛玄怨练箭时恰带着琼亦一起学,起初将自己的长弓给她用,发觉她臂长臂力与这张弓丝毫不相契,便订了把轻弓教她上手。 “乘手。不过我想玩的是那种弩机。”琼亦拨了拨弓弦,道。 “弩箭……”盛玄怨沉吟片刻:“弩机使用简便,对凡人而言比弓更简单好使,威力也大,不过对修士而言就不一定了。你若喜欢,我回头给你带一个。” 琼亦笑弯眼应道:“好啊。” 盛氏霁尘剑术人人称之,其箭术却比剑术更厉一筹。在校场学箭术这几日,琼亦见的基本都是盛家子弟,个个箭艺精湛,倒打击她一初学者,不过箭与剑难得两全,精于其一便难花心血于另一,除了盛玄怨,她也没见到到箭术与剑法相当的弟子了。 “我族中挺重视骑射技艺的,对弩机……倒不太待见。”他道,后开口:“我还挺喜欢。” “你是不是有偷偷定制过?”见天色已晚,二人一边收拾箭羽,一边闲聊准备离开。“嗯,起初我对着书上的机弩图自己琢磨,不过没成功,就偷着去买了一把。”盛玄怨回忆着不由得微展唇角,“平日里花费大力射出的一箭在弩机上只用轻轻扣下扳机就行,这样谁还想练弓呢。后来你也能猜到了。” 琼亦笑着答道:“被骂了?” “是啊,弩机还被收走了。” “哈哈哈哈要是和我在一起,咱俩还能去打山兔。” “所以后来我又买了一把。” 二人说笑着离开了校场。 盛玄怨自认为在白酆山上过的无聊日子,琼亦听得却一点不无聊,也是在闲谈中她才渐渐发觉盛玄怨是个耐不住无趣,便会自己找乐子的人。比如室内冷清就自己扛着刀去山上砍新鲜的嫩叶花枝回屋内插花装饰,在院子里养各类花草,动手刻些木雕,闲时画画吹笛,甚至还在九嶷台上借着风力放风筝。 听完后的琼亦捧腹笑了好久,他才有些懊恼道,自己从未放过风筝,是嫂嫂怂勇他去做的,年幼的他听完乐呵呵地就去了,差点与那风筝一齐飞走。 “那时候没有人和我说话,也没有人陪我玩,我就和自己养的花说话,草说话,和我的佩剑说话。”盛玄怨轻道,“它们不会回答我,我也就不想说话了。” 琼亦觉得他小时候过得真的一点也不开心,她拉紧他的手:“这样嘛,你儿时没玩过的,我都会陪你玩个够,好不好?” “好。” “你不嫌幼稚?” “不嫌。” 琼亦的笑声如铃般清脆:“我好吧?” “好。” “喜不喜欢我?” 盛玄怨脖子都红了,他偏过头去低低地道:“……喜欢。” 互通心意后的私下幽会,琼亦常会这般逗弄他,见到盛玄怨磕磕巴巴说喜欢的样子全然不比初次坦荡,倒有趣得多。 第85章 断思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二人已经步行至她宿处附近,已是平日里要作别的时候了。 “可以请我坐一会吗?琼亦。”盛玄怨在她身后道:“这边屋落清静无人,你又一个人住,不会有人打扰。” “当然可以。”琼亦推开门,盛玄怨进屋后屈膝抵关上了门,她向桌边走时笑着道:“怎么今天不急着修炼,想在我这多留一会了?” 盛玄怨“嗯”了一声。 她卷翘的眼睫扑闪两下,“是不是有话想和我说?” 他走到她身旁,伸出了手:“是啊,有话想和你说,也希望你能与我说些话。” 琼亦感到他凑近了来,温软的唇浅浅落在自己面颊上,有些发痒,她与他对视一阵,而后还吻,亲回在他面颊上。 他开口问道:“琼亦,你想要我……成为你的家人吗?” 琼亦心突地一跳,“……想。” 她沉默好久,“但我又害怕。” “害怕?”盛玄怨有些不解,“今日在学府争执后的谈话,你也说自己心慌,却并未告诉我缘由。我们之间会上升到两族之事,你应该……早就知道的。” 琼亦闭上眼回他,“我没想过会这么快……” “你害怕什么?”盛玄怨握住她的手,“和我说说吧,若是我能解决的事就不会有问题的。” “提亲、成婚这些……之前我不懂,以为只要情意到了,一切都应当是水到渠成的。”琼亦坐在木椅上低低说着,“过年时,我问了赵娘子她们成亲是什么,有说好的,也有说不好的。” “所以你就害怕了?” “没有害怕。只是犹豫了。”琼亦道,“她们说一定要找到值得托付的人。我们几经生死,我知道,你是值得我托付终身的人的,盛暻。” “但…你是盛家的小少主,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往好听了说,才是我师父的亲传弟子……” 盛玄怨哑了声,正是因为学府流言四起,他才想着正式提亲,以堵住悠悠众口。 “你怎么会担心这些的?”他扶住她的手臂,语气有些惘然。 琼亦咽了声,“我听过太多闲言碎语,知道门当户对有多重要。” “况且你我相识迄今也没多久,就要定好一辈子的事了,一想到这些,我就会害怕。” 盛玄怨全然不认同:“你我性命都交给过彼此,这还不能定下一生吗?” “我……”琼亦望着他墨色的眼瞳,一时失语:“……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为何?”他问:“你我约亲,纵使有流言蜚语,也好过别人空口抹黑。再者,是我主动提的亲,那些担子也该由我来抗。” 她扶住额头,眼眶有些发红,“盛暻,能暂时让我自己静一静吗?” 盛玄怨怔了许久:“到底是为什么?让你不答应?” 琼亦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坐在那里,眼帘垂得极低,一丝眸光都见不到。 “你心上没有我,是吗?” 许久之后,他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声音平缓得有些发冷。 “不!怎么可能!我心上,我心上是有你的啊……”琼亦吸了吸气,有些哽咽,又听他问:“那却连提亲都如此抗拒?” 她被他追问地有些混乱,“不是,我可以不在乎别人的非议,但我不能不在乎你……”她深吸一口气,“与古族白酆的少主在庆春宴上定亲,太贸然,我没这个胆量。盛暻,有时候我站在你身边,会觉得你离我好远,好远……” “只是因为这个?” “……不止。” 盛玄怨站直身子,“琼亦,你教了我很多,自在,随心,和善,你是极好的人,不要妄自菲薄。” 他停歇片刻,又道:“你觉得我离你很远,我还以为……就我有这种感觉。” 他的话音平淡,可眼里全是惆怅:“……觉得你会离我而去,所以我想抓住你,不顾一切地抓住你。我以为你心悦我,只要我去提亲,我们就能永远一处了。” 他似是落寞地笑了笑:“我总觉得,你像是人世吹来的风,我想留你,却办不到,吹向何方只是你自己决定的,与我无关。” “为什么……会这样觉得?”琼亦被他这番话惊到,只见他俯身缓缓搂住了自己,声音停在耳畔:“我想把你带回白酆山,与我待一辈子。” “你……” “我这人很吝啬的,琼亦,我不是木头。”盛玄怨搂紧她半立起了身子,裹着怀里的人往桌旁的木床上行去,推她倒下,“我很贪心……关于你的,我什么都想要。” 琼亦躺在铺得十分平整的被褥上,身体因过于震惊有些僵硬,她从没想过盛玄怨会说出这种话,他一贯是云淡风轻的,甚至有些漠然,更别提如此直接地索要些什么。 身上人有了动作,是抵在颈边的轻吻,酥酥麻麻的,痒得人十分不适应:“盛暻!” 推来的双手被他扣紧在一处,盛玄怨并没有向往常那样一推就松开,反而愈演愈烈,琼亦被封住的唇缝间传来窸窸窣窣的话音:“放……我们…唔……好好谈,别…这样……” “是你答不答应的事。”分开唇,他眼前氤氲水雾的杏眼里,是她颤抖的瞳仁,盛玄怨心头一软,可嘴上依旧不依不饶,是单方面不留余地的索取。 锁骨间传来温暖的触感,琼亦双颊通红,一掌劈了上去,盛玄怨轻易接下这一掌,又察觉到她腿上有动作,锁住她双腿。琼亦本欲翻身坐起,被他就势压了下来,“盛玄怨!” 盛玄怨双耳作烧,顿时挪身,“弄疼了?” “你起开!” “不起。” 琼亦咬牙,语调从气恼转为迷茫:“你真的想让我在白酆山上过完一生吗?” “不好吗?” 想到陆旭在年前对自己说的话,琼亦心头发凉:“一点也不好!你明知我想游历人世的,为什么还要这样?” “因为那冷山上没有人像你一样对我好对我笑,我尝了甜头,怎会甘心一个人回去。” 琼亦感到他搂得越是用力了,两具身躯也越贴越紧,屋内气氛渐渐旖旎,他吻在自己后颈上,还随着些轻咬的刺痛感,一时失了神。 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被…… 琼亦从情念中清醒过来,一个肘击推开了他,盛玄怨挨了重重一肘子,捂住脖子坐起身:“琼亦,你下手也太重了……”揉了揉颈上发红的印子,他忽而问道:“是情蛊要失效了吗?” 听他提到失心蛊,琼亦打了个寒颤:“你不会以为我对你动心,是因为那只蛊吧?” 盛玄怨面色如水地望着她,望得琼亦不敢相视,满心难安,他淡淡发问:“不是么?” 琼亦气血上涌叱道:“不是!我才不是因为蛊才动情的!” “我知道。”盛玄怨盯着她:“是‘考验’。在苏家时我问过医师了,你从未中过蛊。” 琼亦心上咯噔一响,声音顿时低了下去:“你不怪我?” “难过了好些天,但想到你愿意相信我是真心待你后,就没那么难过了。”他道:“也是从那时才意识到,你不仅用人谨慎,更是患得患失。” 他皱着眉头一字一句道:“我以为只要全然对你好,你就会不再因不安而对我产生间隙,我以为你会逐渐明白的。” “我以为我对你说‘什么都交给我’,你就会安心的。可我又怕自己不这么说,你会离开我。” “我知道你志在四方,想游历天下人间,而我,此生都与白酆相连。记得年初相逢时,你说,如果我不来这,你又该怎么找到我,其实,我离你根本不远的,我一直在这里,在洛爻,在白酆,只要你想我了,来找我,永远都是见得到的。” “但你出师之后离了陆家,天下那么大,我又该去哪找你啊。” “所以,你和我走吧,琼亦,我们永远都不分开。” 琼亦呆呆地望着他,听完他的所有话,然后被他紧紧抱在怀里。 心上像是被刀剐过一样,当初的试探和欺瞒,是埋下的祸根,让她面对他时总留有愧疚。当盛玄怨说出心底话时,琼亦多希望自己能开口道,好,我答应你。 可她没有办法开口。 她有留在凼央城的阿萝,有没有学成的游追剑法,有没寻完的身世之谜,还有太长太远的路没有走,这些,不是留在白酆与他相守能做到的。 “盛暻……” 琼亦有些恍惚,她扶在盛玄怨的背后的双手,正一点点失力滑倒下去:“……我们分开吧。” * 那一瞬,盛玄怨以为自己听错了。 直到琼亦又完完整整地说了一遍,他才勉强听清。 “盛暻,我们分开吧。” 他不可置信地问她:“为什么?” “这样对你我都好。”琼亦偏过了头,闭紧眼眸,不想让他看到自己在哭。 盛玄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她宿房的,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回到空荡荡的小院里的,他在发了绿叶的树下木然坐着,活像失了魂。 她分明知道,他有多在意她,却连一丝情面也不留。 盛玄怨慢慢悠悠去了镇上,买了一大坛子酒,一个人坐在树下闷头喝,喝完整整一大坛都没个醉意,甚至头都不晕一下,喝着喝着顿然觉得无趣,摔了酒坛趴在桌上生闷气。 可是气着气着,脑中又想起了她,想她学星算学炸毛的样子,窝在自己怀里的样子…… 为什么她能什么都不说地撇下我? 攥紧拳敲了敲桌子,他有些委屈地抿紧唇,世上怎么会有这种薄情人呢? 「作者有话说: 发现今天是七夕节但我居然在这里写分手…… (没有分太久再下一章就和好啦!~~)还是十分抱歉地给大伙手搓糖丸。 三人在苏家府里待了很长一段日子,这段时间中的一切吃穿用度都是苏家提供的~ 因为要疗伤,所以食物非常清淡,都是白粥小菜之类的~ 然后小盛就发现,琼亦居然不喝稀饭,也不吃粥,但是会把粥里的一点肉沫给舀出来吃掉~ 琼亦的解释是,最讨厌喝粥了!从小喝到大都要喝吐了,只要是白米煮的粥通通难喝!但是红豆粥绿豆粥八宝粥莲子羹等等等等都除外~ 总而言之是接受不了没有味道的食物~ 但是真正挑食的家伙是无视掉一切不喜欢食物的盛玄怨,他拿着银子去贿赂守门弟子,专程跑腿送外卖~ 不过大鱼大肉的日子没多久,钱就用完了~ 回到清苦生活,可怜~ 在偏院住着的时候,会有人给他们送换洗衣裳~ 第一次来的时候,负责人给三人带了好几套衣服,琼亦一件件地试,觉得喜欢的才留下穿,非常的大方捏~ 然后是换装时刻,换完后她询问意见哪件好看些~ 小盛就低着头说嗯~都好看~哪一件都好看~ 琼亦说你可别敷衍我~ 他就红着脸说真的~你怎么穿都好看~ 一旁的小晏:噫,想走,受不了~」 第86章 相劝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第二日,早课。 琼亦自顾自地低头念经文,盛玄怨默默回头盯她,她眼皮肿得像是小鱼吐的泡泡,神色黯淡,明明察觉到自己在看她,可就是不愿意抬起脸。 魂不守舍的二人熬过了半日课,待到散学,盛玄怨本想乘机叫住琼亦,可后位上的人在夫子说完“散课”二字后,顿时就没了影。 他追了出去,屋外都是邻近课室中走出的弟子们,杂乱的视野中并没有熟悉的淡青身影,想来以她动身的速度,只要是想走,没人能追得上。 身旁凑过来了好奇八卦的同窗们:“咦,盛公子,你和陆姑娘闹脾气了吗?” “好久没见过你们分开走呢。” “怎么了这是?” 盛玄怨耳畔嗡嗡作响,撇下一句话走远:“少管闲事。” “啊,被甩了?” “快走吧!当心被打!” 盛玄怨揉了揉眉心,他突然希望苏烨还在学府中听学,能陪自己说些话,喝点酒解闷,又或者今年来时将尾巴一块带来,有它陪着自己,也不至于郁闷到这种程度。 想来想去,最后去寻了晏庭深,被他拉到了人来人往的小酒摊上,满上一碗又一碗的酒。 “琼亦真的那么说了?” “嗯。” “她今天还躲着你?” “…嗯。” “没有说和你分开的原因吗?” “没有……” “……好了,玄怨,你也别太伤心。”晏庭深拍两拍他的肩膀,力道大得差点让盛玄怨栽倒酒碗里去,“其实这事我也有责任,当初她拿失心蛊试探你的时候,我是知情的,却帮着她瞒你。”叹了一息后,他又说:“之前发觉琼亦有些过于轻视自己,她或许只想在你这求个心安吧。” “我不怪她骗我,可她为什么会轻视自己?”盛玄怨想不明白:“她天资聪颖,论修为,比我们哪个用的修行时间都要短,练的都要好,这些,她难道不知道吗?” 晏庭深苦笑:“玄怨啊,她过去是弃子,过了多少受人白眼,瓦灶绳床的日子?你是受人尊敬长大的,门下所有人见了你都得尊称一声少主,她不一样。” 盛玄怨合上了眸子:“照你这话说,都是我的不对了?” “你没做错,是她福薄,受不下,既然你二人已经分开,不如断个干净。” “晏兄!” “哎呀,开个玩笑。”晏庭深抿一小口酒,笑着摇了摇头:“我说她不好,你还不愿意了?琼亦躲着你,明显是想要个冷静的时间,她只说了要分开,又没说就此断情,恐怕还在自己纠结呢。话说,你这提亲的想法的确够仓促,怨不得她会拒绝。” “……那我要如何?” 晏庭深浅笑:“我也没什么哄姑娘家的经验,可惜最懂女子心意的那人不在,只得靠你自己了。” 盛玄怨默然不语。 晏庭深提点他:“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无论她怎么躲着你,总不可能不来听课吧?” “你该问出她的心底话,是怕白酆鬼山的名号,还是因为别的?又或者只是她还没想通?” “将心上人算进以后的日子,固然是好的,可琼亦是个有主见的姑娘呀。” 盛玄怨沉吟许久:“我明白了,多谢晏兄开导……”说罢,低头反思道:我是该给她些时间,而不是昨日说出提亲,夜里就去逼问答案。 “没那么伤心了吧?来,喝酒。”晏庭深又替他满上一碗,“这初春时酿的杏花酒,味道可真醇正,小二,再上点菜来!” “来咯!” …… * 琼亦坐在河畔旁揉揉眼角,昨夜难过一整宿,早起时才发现眼睛都哭小了一圈。 话是她亲口说的,人也是她亲手推开的,可无论怎么想,她都会难过。 “还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先不想他了。”琼亦自言自语说着,抽了抽鼻子后默默向远处走,到了人少的地段,她唤出弦歌,御剑飞起,去褚夫子开设的学堂去见卫欣欣。 今日褚夫子在青枫学府没有课,便在私塾学堂里教授学生们写字,琼亦来时恰好是课余时间,学堂外大大小小的男孩们飞跑在一处,只有卫欣欣一位女娃娃缩在角落,手上捏着根树枝,像是在写些什么。 “陆姐姐!”卫欣欣看见了琼亦,连忙向她跑来,琼亦把手中一颗糖偷偷递到她嘴边,悄声道:“我就带了一颗来,可别被旁人发现了哦。” “嗯!”嘴里甜滋滋的,卫欣欣露出笑意点头,又问她:“陆姐姐,你替我回去问了小宇哥哥吗?他为什么不愿意来上学?夫子爷爷是个好人,肯定愿意多他一个学生的。” 从苏家府回到镇上后,琼亦来探望过卫欣欣几次,她本以为那位叫小宇的孤儿会和小欣一起来学堂念书写字,可是他并没有。 她去问过原因,瘦得像麻绳一样的男孩执拗地低着头,任她怎么劝也劝不动。 “我不念书!我要照顾我阿婆!我要是去了,阿婆腿脚不好,摔了磕了都站不起来!” 琼亦没有办法,只能偶尔带着笔墨去教他认字。 “小宇他指望着你多学些,好回去教他呢。”琼亦接过卫欣欣手上的树枝,移开话题:“你今个学了什么,让我看看写的如何?” “你字划潦草,可别教坏了我学生。” 沉哑苍老的声音从屋旁响起,琼亦连忙看去,褚夫子摇头叹气,笑问:“又是逃课来我这里?” “没逃课。这次真的没逃课。”琼亦被夫子拆塔,小声嘟囔着,“只是顺道来看看小欣。” “这样啊。” 卫欣欣被玩闹的学生们招手喊去了,琼亦和褚夫子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功课,聊到最近的小测,聊了许久后,她望着身侧面容慈祥的老者,忽而问:“夫子,我有学识以外的困惑,可否请教您?” “什么困惑?” “我……”琼亦吞吐着说不出口,不想褚夫子先道了出来:“与盛小公子起争执了吗?” “您怎么知道……” 褚夫子笑叹一声:“那便说说,是什么争执?” 连夫子都知道我和盛暻的事,恐怕学府也没几人不知道了。琼亦牵了牵嘴角,回答道:“盛暻他大概是觉得,我与他情意正浓,是该定亲的,可我一点儿都没有准备好。他想把我带去洛爻白酆,许是觉得我随他回去是理所应当的吧,我不想那样……” “盛小公子是心中有你,才会想顶着众人非议与陆家约亲。”褚夫子抚着白须,“他若没有担当和胆量,不会想着早早提亲,结束坊间的传言。” 看出琼亦正举棋不定,褚夫子别起双手:“你问出的这个问题,可真是抬举老夫了。老夫活了大半辈子,未结发妻,膝下无子,对于年少情意,提点不了你多少。” 琼亦鼓鼓的上眼皮瞪成了丘包,“您人这么好,怎么会……” “说来遗憾,在我像你这般年纪时,也有喜欢的姑娘,可我那时一心考取功名,选择了离开。”夫子轻阖双眼,“我远离故土来到宜川,苦读三载便考入督府,可当我回到家时,她已嫁为人妇。” “我能怨她吗?是我选择的离开,怨不了任何人,除了我自己。” “后来我想,若是我当初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就在那个村子里念书,开间小私塾,比起我流浪半生,会不会安稳踏实许多?” “可人世是没有回头路的,孩子。” “褚夫子……” “我虽无妻无子,可桃李满园,要真论悔恨,是算不上的。”老人连皱纹间都带着浅笑:“不过是回首想来,总会有些遗憾,谁一生没有几个遗憾呢,或轻或浅罢了。” “老夫知道,你是心中有志的好孩子,盛小公子话少,安静,可我也能看出他是怀志之人。有了争执就该好好谈谈,若是不能谈妥,那就想法子化解问题,万事终有解决之法。你年岁还小,到了将来,碰上大的磨难,也是要与眷侣携手相伴的。” “您这是……劝我主动与他和好?” “那是让老夫把这番话再说与他听?” “不不不。”琼亦摆手:“怎敢劳烦您。”她垂下头,轻道:“我……再想想吧。” “嗯,这种事是该好好想清楚。”褚夫子向空地上玩作一团的学生们唤去:“时辰到了,回学室上课。” 学生们纷纷应道:“是,先生!”然后一个接一个往屋中跑,生怕落在了最后。 琼亦颔首行礼:“我不打扰您了。” 褚夫子摆了摆手,算作告别,继而往屋内走去,不久后屋中传出了响亮又稚嫩的齐读声,随在苍老诵声之后,咿咿呀呀,活力十足。 琼亦侧耳听了片刻,召出弦歌御剑离开。 * 当琼亦再见到盛玄怨时,他正倚在自己宿房前的梁柱旁,手中提着油纸裹得细致的小包,也不知里头装了些什么。 近乎下意识地移开视线,可他已经望见了屋檐下不远处的她,乌黑的发丝随着迈步而来的动作扬在身后:“琼亦,你别走!” 琼亦没打算再躲,盛玄怨却怕她又一溜烟跑掉,走到近时,肉眼可见地失措了起来:“你能不能,别这样躲着我?” “……我不想和你分开。”他说:“你别对我这么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话,这回我都会听的。” “我……”盛玄怨还没有把余下的一句话说完,就被琼亦接了过去,她道:“对不起。” 第87章 敞心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她说:“对不起。” 盛玄怨的心霎时间凉了半截,唇瓣翕动,还是由琼亦说了下去,“盛暻,我是为那次骗你而道歉,我不该用这种手段试探你的真心,还抱着侥幸的想法希望能一直瞒住你,我不该这样。”琼亦定定地望着他,眉头因愧疚微微下撇:“纵使过了这么久,纵使你知道实情也不迁怒我,可我还是得把这话说出来。” “那,我们……” “我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她咬了咬唇:“现在。” “好,你说。”他道:“我在听。” 她清了清嗓子,放平声音,就着昨日发生的事说起,“昨天,是你亲口说订婚绝非儿戏,要将此事缓缓,可到了夜里就来要答案,出尔反尔。其次,你让我和你去白酆山时,不顾我的反对动手动脚,这一点是最让我生气的,你把我当成什么了啊?” “抱歉。”盛玄怨抿紧了唇:“往后,我不会这样了。” 将气撒了出来,心上轻了一片,琼亦沉默片刻后,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让自己说到做到,那言下之意是她与他是有往后的。盛玄怨听出话中含义,绷紧的情绪渐渐缓了下来,安静听她说话。 “盛暻,大多人喜爱花叶之美,可那不是它的全部。”琼亦盯着他那双墨黑色的眼瞳,眸光微颤,“它还有无数纤长易断埋藏在暗地里的根,那里,加之面上的,才是完整的它……” “……这花是你,也是我。” “我不仅惧怕鬼祟,还是一个很容易产生不安感的人。”她看似平淡的话里,藏着太多过往,寄人篱下,被迫流浪……那些盛玄怨或多或少都知晓的过去,“我想瞒好自己的怯懦,可那些堆叠起来的经历,并不是我能轻易放下的。” “我很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只要你在我身旁,我总是安心的。” “可当不安和强迫是你带给我时,哪怕我那么珍重你,在意你,也会推开。” 琼亦深吸一气:“告诉我,盛暻,你为什么这么着急想约亲?只是因为外面一直以来的流言?” “……太多原因了。”盛玄怨语气很轻:“广阳有你那位叫陆旭的师兄盯着你,坊间都认为我要娶的是陆阑珊,白酆上没有你陪着我,加之尽春大宴临近,是与你师父见面的最好时机,种种原由叠加一处,我做何不乘着这次机会将婚事定下?” “盛宗主和夫人都未见过我,他们会答应吗?” “他们管不着。” “可我师父也不一定会答应啊。” 盛玄怨浅浅吁息:“琼亦,你难不成认为坊间的传闻是空穴来风?若是两族没有这个打算,又怎会传出这种话的?” 琼亦哑然。 “你当真想看着我与他人定下婚约,再将你搅进来吗?”他蹙眉轻道,“我想着,不如你我早早约亲,敲定了这桩事,再有他人扰局,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你是怕陆旭他……” “他近水楼台,要是我与他同时向你师父提出这事,你觉得我有几成把握?” “我师父,他向来是尊重我意愿的。”琼亦说这句话时,语气有些勉强。 盛玄怨眼中带了丝苦涩:“……那你呢?” 琼亦睁大了双眼:“我?” “你不愿意和我去白酆,是害怕它鬼山的名号吗?” “不是。”摇了摇头,她道:“鬼山镇压恶鬼,是清正之地,我不怕。我不愿意与你走,最主要是阿萝还没有好归宿,还因我没从陆家出师,我答应了与你约婚,也至少得在三年后才能与你一起去白酆生活。” “你,你说什么?”盛玄怨一怔,不确定地重复问了一遍:“你答应我了?” “我,我说是……”琼亦别开脸去:“如……如果你像昨日那样逼我的话,我是不会同意的!” 盛玄怨心头最重的那块石头终于平稳地落了下来,他抬手揽过她:“足够了,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 怀中是熟悉的温度,还有那股熟悉的冷松香气,明明只闹了不到一天的别扭,可琼亦却觉得这一夜一日过得好漫长,鼻头没出息地有些发酸,埋在他胸口嚷道:“喂!盛暻!我话还没说完呢,你别想着这么快娶我!” 盛玄怨说什么也不松手,面上没有太多喜色,眼底却笼着丝笑:“我还没及冠成人,想娶也娶不到啊。” 琼亦这才意识到他的年岁:“也是哦,你说的约亲,当真只是想提前约好吗?” “是啊。”他道:“两族正式约亲,昭告中土,往后,再不会有人说你什么。” “呆子,你想得太好了。”琼亦拍两拍他,“该嚼舌根的人肯定还是会嚼的,不过那时候我应该不会在意了。” “嗯。” 许久之后,她问:“你还要抱多久?” “……”听到这话,盛玄怨老老实实撒了手,将油纸包拎到她跟前:“我给你买了甘棠糕,我们……” 琼亦接过糕点,用平常极了的语气道:“看在糕点的份上,我还继续和你好就是了。” 盛玄怨由她嘴上逞强:“好。” * 嚼着甜而不腻的糕点,琼亦一搭没一搭地继续问他:“你方才说盛宗主他们管不着你,是认真的吗?他们可是你爹娘,这种事情肯定会管的吧?” 盛玄怨咬一口甘棠糕,喝半口茶:“……管了不听便是。” “啊?”琼亦一惊:“你和他们……有什么矛盾吗?” “我只需要听他们的话,完成自己的职责,就不会有什么矛盾。” 琼亦觉得手中的糕点没了滋味,捏在指间好久不下口:“我记得你昨夜提过一嘴自己‘此生与白酆相连’,是指你的职责吗?”她只知道盛氏一族需镇煞祓鬼,清平邪祟,可再具体些的,就不是外族人能知道的了。 盛玄怨沉吟片刻:“这些也不是不能告诉你,我族古老,一脉传承,是个十分重视血脉的家族,祖上有规定,每一任族长膝下必须得有两个以上的子女,一为延续香火,为本家,另一为战万千鬼煞,为中土,为百姓。” “长子继承族长之位,次子座守白酆镇煞。此辈中,我虽为幺子,但是将来这份责任是由我来担的。”他平淡说着,“我此生之职便是镇压‘双煞’,不让它们逃出封印,为祸苍生。” “为长兄出力,为本家而谋,是我该做的,我不能有怨言,也不该有怨言。”他放下茶杯,“所以,我确实无法离开白酆,或者说,无法长久离开那里。” 琼亦拖长了音节:“噢。” 盛玄怨轻轻笑了:“其实我早都认命了,如果没有你的话,我一直都会是山上的一棵冷松,杵在那儿守着,不知人间滋味。孙夫子的课上,你说自己‘诞于人世,眼见天地,自当随风,来去肆意’,不由得让我想到了自己被框死的一生,无趣无味,我离不开那地方,才希望你能陪着我。” 她撇了撇嘴:“那你也该考虑考虑我的想法呀!” “是我的错,我不好。”他垂下眼帘,细细长长的睫毛遮挡墨瞳,“其实你说不想和我回去时,我便想好了。你不愿意与我在白酆久住,我就和你走,你喜欢哪儿我就买哪处的宅子,我有钱。” 琼亦扑哧哧笑了出来:“谢谢你的心意,却也不必为我这样,护着中土万千百姓的责任,比我重要多了。” “我都会护好的。” 她弯弯眼睫,将甘棠糕丢进嘴里。 “琼亦,你是我第一个喜欢的姑娘,也是最后一个。”盛玄怨望着她的双眼,语气带了丝庄重,“你带我见了人世喧嚣,教了我诸多逸趣,你看向我的时候,眼里一直都是亮的,你一直和我说我有多么好,喜欢我,以前从来没有人说爱过我……” 琼亦嘴中嚼着嚼着,便有些嚼不动了。 “我在白酆山的时候一直都是冷的,我不知道那是冷,因为我也不知何为暖和,可是我遇上了你。” “我不懂喜欢一个人要如何,没有人教过我,我只想对你好。” 她低下头去,抹了抹眼角:“哎呀,你说这些……做什么。” “你能答应与我约婚,我很开心。”盛玄怨没留意到她发红的鼻尖和耳朵:“来你房门口等着时,我有想过你许给我的两个誓言,还剩一个。” “我打算用它让你答应我成婚之事。” “若我真的说了,你应当也不会拒绝吧,但今晚没说开的话,总会躲在哪日冒出来,我不想你因为誓约怀惴着不安嫁给我。我不想那样。” “索性,你我敞开心扉,一齐都说了吧。” 琼亦半扭过身子,低低的“嗯”道。 “琼亦,你怎么了……”他见到她沿着下巴尖滴下去的水珠,惊愕起身,走到她身侧,“别哭……” 琼亦捂住脸,有些哽咽:“你怎么回事嘛,明明以前是个不说话的人,现在咕嘟咕嘟说一大堆!还都是情话!我……”她锤了锤身旁的盛玄怨,“你,拿真心拐我!我……” “……我受降了,行了吧!” 不轻不重的拳头落在自己胸口上,像入了水的石头,荡开层层涟漪,盛玄怨揉了揉她的脑袋,在嗓音间嗯声,琼亦眼泪越抹越多,眼看着要止不下来,干脆埋到他胸口哭:“盛暻你……就是个狐狸精。” 他拍着她后背,说“不是”。 抽搭了好一会儿泪水才止住,盛玄怨指节顺过她面颊拭泪,问她:“好了?” 琼亦丢开他,拿余下的几块甘棠糕把嘴塞得满满当当,哼哧回道:“好了!” 收干净桌上油纸,盛玄怨转望窗外:“天色不早,我该回去了。”走至门旁时,他想到什么,有些犹豫地回身,“琼亦,不久后的春宴……” “我会和你一起的。”琼亦与他相视,点了点头。 第88章 名剑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走出宿房许久,指尖淡淡的湿热感仍然萦绕不散,想到琼亦居然为自己实打实的心底话而抽抽搭搭好一会,盛玄怨心头就像有猫尾儿乱晃,勾的他心痒痒。 她真的答应我了。 将指尖抵在唇前,他缓缓闭上眼睛,脑中升起了琼亦那句有些奇怪的比喻,人如花叶,暗根复杂,易而知面难知心。自己埋在阴暗地底、面目全非的劣根,还是不要让她知道好了。 远眺观景,见一片绿意盎然,盛玄怨吐息纳气好一会儿,默默念起了静心诀,很快就平复了心神。 * 常规考核的日子越来越近,琼亦学得也越发刻苦,有很大部分原因是为了分散自己在约亲之事上的注意力。 每年五族的庆春大宴都会在灵气充盈的福地中选,今年的“尽春宴”落在了芍泉的酒华山,琼亦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更别提去过。盛玄怨则用笔墨在她跟前慢慢描绘,将中土山河的盛景说与她听,她这才知晓芍泉位在何处,距离宜泽有多远,也渐渐开始期待起来。 这一日散课后的门外,竟有人守在门旁等候着他们,盛玄怨冲他唤道:“晏兄。” 晏庭深知道他俩已经和好,一如往常云淡风轻的微笑,“玄怨,琼亦。” “少见啊,晏兄在这儿等着我们?”琼亦走在前面向晏庭深打招呼,盛玄怨跨出门槛:“晏兄有事找我们?” “过几日就有考核,我在经书上有了不懂之处,想来请教。” 琼亦不明白他一个考试从未掉下过榜首的人能有什么不懂的,在与晏庭深对视后恍然他话中有话:“好啊,有什么不懂的……让我来教你。” 课室门口人来人往,不日前已见有前车之鉴,并不适合闲谈。 来到平日习武的偏僻空处,晏庭深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话音不重却字字如晴天霹雳:“苍昱剑问世了。” 二人听此一震:“什么?” 上古有六大名剑,依位次排序分别为元乾、苍昱、折泪、溯隐、雾心、怀衷。每一把名剑都有其神威,否则不会成名,成为流传于世人修道者们口口相颂的传说。现在,晏庭深竟然说排行第二的苍昱剑问世,江湖势必会动荡,掀起血雨腥风。 “是苏烨寄信告诉我的,想必寄与你们的信中也提及了此事。他说半月前江湖中就已出现类似的消息了,最初只当是流言疯语,不想就在前几日,已被证明是事实……”晏庭深继续道:“我以为你们昨日都已拿到信了,昨夜我去找玄怨商讨此事,几趟都未见你在,只能今日在课室外等候。” “近来我夜宿山间修习,昨日也未去取信。”盛玄怨实话回道,为了加紧提升修为,他已经用打坐炼气代替睡觉休息许久了。 “无妨,想来这种大事早晚都会知道的。”晏庭深语气有些沉缓:“此事非同一般,怕又得惹出腥风血雨,假如苍昱落到哪支门派手中,指不定江湖‘十派’又要重新洗牌。” 六大名剑,算上刚问世的苍昱,已有下落的足有四把:怀衷剑主带着宝剑归隐山林,广遥派凭雾心剑稳坐十派之首几番洗牌不动,折泪剑认主秦寒川。当年……盛玄怨在心中默默想着,当年因名剑“折泪”问世,伏谷小族走落风声后为世人所知,贪欲之下,被屠满门。 那时他还尚未出世,待到伏谷之案查清时已过了近十年,却是让年幼的他懂得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也深知人心欲念深壑。 现今秦寒川背后有盛家,江湖中人再觊觎宝剑,也不敢将目光落到护世古族的盛氏头上。 武林争斗江湖是非,除非闹得太大,五大族几乎很少插手,而今名剑出世,已有昔年伏谷之鉴,定不会不管不问。原则上是隶属哪族的地域由哪族解决,以防造成无端杀戮,伤及无辜之人。 于是琼亦问道:“苍昱剑问世时位于何处?” 晏庭深回答:“长泰。岳家所守之处。” 琼亦心道不妙。 除陆家之外的五族,便是上古流传下的四大仙脉,每一族都有各自的使命。如苏氏传教授礼,福泽惠民;盛氏镇鬼辟邪,平定阴阳;而岳家,坐于北山之巅,守有天下孤本奇珍,更督察着北境魔宗的动向。 现今的人世安宁得益于魔宗被五族十派逐出中土,他们蜷居北境已毫无动静近百年了,时逢宝剑出世,恐怕会有作动作,琼亦心想。 “长泰……”盛玄怨沉吟着:“距离魔宗驻处极近啊,他们恐怕不会放过此次机会的。”说罢心道:也不知这消息流传有多广了,我族又会作何什么反应。 琼亦问:“苏烨他现在在哪?” “估计已经到了东云山清归门附近,信上说他向清归门传完话后便向长泰出发。”晏庭深答道。 这路途可不近,只靠车马没一个多月都到不了。琼亦在心里算着,到那时苍昱剑怕早已有主。 “你们对苍昱名剑感兴趣吗?”晏庭深望着二人发问。 “自然,那可是上古名剑,作为修士谁人都想见见吧?”琼亦应道:“但你如果问的是将其占为已有的兴致,我倒不高。” “没兴趣。”盛玄怨说得很干脆,“只是不想看到此剑带来一系列争斗厮杀等麻烦事,你呢?” 晏庭深笑了:“我也没有。可苏烨会追去。” 盛玄怨挑眉:“你要去?” 他答道:“我会去。” 琼亦举手:“我也想去!” “你觉得夫子还可能放我们出去吗?”盛玄怨只觉得围在这一处商讨的情景有些似曾相识。 “没可能。” “没可能。” 二人纷纷答道,结论一致。 “不过玄怨你想走,夫子们好拦你吗?”晏庭深摊手,弯起的桃花眸中带着笑意:“我这回考完试想走就走了,反正我在晏家里举目无亲,不会有什么约束。” 说完望向表情有些凝重的琼亦:“这丫头恐怕……是去不成的。” “我!”琼亦欲说什么,憋了回去,她想到自己在甲列中岌岌可危的名次,想到还在广阳等着她的竺云萝,想到杨素咏听学前的训诫,一下子蔫了气:“我大概、似乎、也许、可能、多半……哎呦!肯定是去不成的。” 盛玄怨拍了拍她的肩膀:“我也不去。” 晏庭深未曾想在他口中听到这种答案,只听他继续道:“苏烨是隐姓埋名去的,与苏家无关。我若去了在旁人眼中便是代表盛家,苍昱虽为无主之物,在事情未闹大前也应是北山一脉照管,除非魔宗当真现世,否则轮不上我去。” 晏庭深顿了顿,“你所言极是。” 琼亦望了望盛玄怨,面向晏庭深开口:“你若去了,与苏烨一同,注意安全。” 他微微颔首:“嗯。” “清明过后五日,在芍泉有场春日宴。” 晏庭深不知盛玄怨提此事有何缘由,继续听着。“能与苏烨在那日碰面吗?我们几位友人小聚,而后送你们走一程。” 时间安排的恰到好处,晏庭深莞尔:“自然可以。” “那便这般说定了。” 说罢他偏过头去向琼亦道:“与我同去?” 琼亦扬起唇角,“当然。” * 东云山。 远处青黛的高山烟云缭绕,山脚山花烂漫锦簇,苏烨未寻至山路,便向不远处一拉着只黑水牛的老人问道:“老人家!”他高高扬着手,拉长了声音:“这里是东云山吧——?您可知道上山的路怎么走?” 老人打量起这位少年人普通又平庸的脸,“上山的路?”抬起头望向远处似是在思索,而后佝偻着腰:“没听过,没听过。” “您这靠山吃山的,不上山吗?”苏烨见他继续向前走,忙追了上去。 “你想上山?上山做什么?”老人并不看他,问。 “这是座仙山吧?我当然是想上去求仙了!” 水牛平静地反刍着草,尾巴一左一右地甩。“老人家,您该不会是话本里写的那种世外高人吧?扮作农家在这里等候我这种有缘人?” “什么?什么!”老人似乎耳朵不好,嚷道:“我见这山上的人啊!都是骑着棍子飞上去的喽!你不会飞,当然上不去。” “棍子?我没棍子啊?”苏烨装傻充愣,心道,莫非这老头说的是御剑术,清归门怎可能个个会御剑飞天,定有其他出路,“我瞧您这拐杖挺好用的,要不借我骑一骑?” 老人重重挥手打开他:“去!去!自己爬上山去。” 与老者肢体相触的一霎,苏烨立即觉察到他虽刻意收敛了真气,那力度也不是一个普通老人能有的,定有修为,笑道:“别见人对势啊!”老人疑惑看他:“你这毛头小子说什么呢?”转头加快步子,却仍步履缓慢向前。 “你清归派的首席弟子,不想要了?”苏烨笑谑问。 老人一怔,随后缓缓站直身子,那木然的气质一下子就消失不见:“言之何意?尔是为示威而来?”他苍黄交织的眉下是双阴翳的眼,闪过一抹狠光,“白酆族人?” “苏泽一族。”苏烨从怀中掏出父亲交给他的信来:“想救回你门下弟子,就备好赔罪礼,让你门派掌门亲自去我苏家府接吧!” 老人先是不动,后迅速抽手夺信,却被苏烨一把子收了回去:“不行不行!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万一是哪个小喽喽……要不你还是领我上山吧,我得亲自交到你们掌门手上。” 老者见他嬉皮笑脸的样儿,额上青筋暴起:“黄口小儿!百般无礼!速速受死!” 「作者有话说: 主角团快要(其实并不快)(隔个十几章吧)汇合了,因为现在(本质上来说)还是约亲篇~」 第89章 开赴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苏烨见他抄起拐杖劈来,忙抬剑格下:“呀!你这老头儿怎么还急眼了?年纪大还这般性急可不是什么好事。”他震开拐杖,早已感知出这老者实力非凡,在门派中不是长老便是副使,论实力自己可不是他对手,于是收剑笑道:“你不会真当我来传消息是求你们过去接人吧?搞清楚现状,人在我们族中,是杀是剐由我们族长定夺,你清归门没有一丝讨价还价的余地。” 老者攥紧拐杖,他想不通宗门分明特地派出座下最强弟子,制定了详细计划,又怎会失败。 “搜罗民间修道天才也就算了,还敢将目光落到盛家头上。若盛小少主出了什么事,或真被你们抓走……呵!”苏烨将信递去:“想想曾经风光大好的明胥教是怎么跌出十派的吧,那会是你清归门的下场!” “你!……” 苏烨把信塞到他怀里:“消息已经传到,告辞。”说罢扬着头很是潇洒地走远了。 老者握在手中的信攥成了一团,胸中怒意越积越深,门下弟子对他向来是毕恭毕敬,又何曾听过毛头小子指着鼻子对自己说出这般话:“岂有此理……岂有此理!苏泽一脉……坏我门派计划!岂有此理!” * “接下来该往北行了……”苏烨坐在河边礁石上随意洗了把脸,对着水面将假皮重新戴好,顿时换了副与原模样差别甚大的容貌,嘴里自语道:“昨日收到了晏兄的飞鸽传书,唤我在芍泉碰头,听说那头不是要办尽春宴吗?五族大头都在,去那儿干甚?” “莫不是……盛玄怨那小子还记得与我儿时的许诺?”苏烨想此大喜,“正巧他参加完尽春宴,与我一同北上寻苍昱剑。” “一直没给我写信,是想给我惊喜吗?” 想到此处他不禁笑了出来,将包裹着掠风剑的破布条又绕了几圈系得结实,挂在腰上,而后认准芍泉的方向步伐轻快地前行了。 * 尽春宴不仅是奉于五族的芳宴,也是民日习俗中与季春作别的辞礼。 芍泉,酒华山下。 城街路上早已聚满了自发而来的摊流,是一季一度的大型赶集,当地人唤作“食春”。大集一连五日,较尽春宴早一日作始,晚一日结束。街头行有绑满花枝的车轿,是民众为报答五族守护天下安定而献上的最后春花,亦为对仙门古族之尊崇爱戴。 完成考核逃课来此的琼亦与盛玄怨到达芍泉正逢“食春”之始,花团锦绣的华美车轿从芍泉城门一路抬至酒华山下,车队成群,锣鼓喧天,这欢快的场面岂止简单“热闹”二字可言。 这般隆重的场面不光琼亦第一次见,来过两回运气不好的盛玄怨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琼亦过去知晓的“盛世”只是书上轻描淡写的两字,却不想是如此安宁繁华,海晏河清,凡民会如此热烈地拥戴庇护着他们的五大族。 她正在街头站着凑热闹,左右张望,被高楼台上撒下的纷纷扬扬的花瓣落了个满头,盛玄怨见她慌乱躲闪的狼狈样儿,替她摘下头上的桃花瓣,面上倒止不住轻笑。琼亦抖落一通身子后抬头望,楼上撒花的姑娘身穿红粉华衣,嗓音咿呀婉转,冲他们笑唱道:“俏妹妹呦,春花临头趁运来哦——” 琼亦不知道是该对唱回去还是该行礼,索性笑着向她招了招手,引得站那粉衣姑娘身旁另两位姑娘注意到了他们,笑盈盈地向盛玄怨大把大把撒去花瓣,“俊哥儿——看这儿——” 盛玄怨收回目光拉紧琼亦的手,头也不回地道:“快走。” 琼亦看他夹杂着几片花瓣儿的马尾在身前飞扬,耳朵上挂了些淡红,笑着调弄他,“生羞了?” 盛玄怨握住她的手用了几分力,像是在暗暗埋怨似的,琼亦噗哧作笑,同他一起快步穿过人群集市,因腰上别着佩剑被民众视作仙脉之人一路赠花,待到长街那一头,她怀里已是整整一捧花了。 “现在便去客栈吗?明个尽春宴才作始吧?”琼亦将手里最好看饱满的一枝桃花别在盛玄怨耳侧,他抬手要摘下来时,她一把拉住他的手,唇角噙笑。他见她笑靥狡黠,抿唇收回了手,由她摆弄:“先安置行李,按我们商量好的来,我都已安排妥当了。” “是嘛?” 盛玄怨看出她想在集市中多逛一会儿,答道:“前头那两所客栈是此次酒华宴主为五族之人歇息提供的,我能参加的是头日宴,后两日春宴说白了便是宗族会谈,是宗主堂主他们的事,不需小辈参与。我们在这歇上一日,明晚便与苏烨他们会面了。” “陆氏与我族宿房在同一所客栈,我替你定的那间房与我很近……离陆家宿房也挺近的,中间仅隔了一层。先去那儿歇脚,晚些时候我再来陪你逛集市,如何?” 也不知道面对师父时会挨上怎样的训,琼亦深吸一口气压下满心担忧,抱紧手中花枝:“走吧。” 在来芍泉的路上,她与盛玄怨讨论过诸多后果,比如师父陆斌不答应两族约亲,又或他的父母不接受自己,哪怕一条条的对策都想好了,可真当要去面对时,还是有些忐忑。 “紧张了?” “嗯。”琼亦笑了笑,“可他们总会知道的。” 盛玄怨想到即将去见的父母,脑中莫名浮出盛子靖曾告诫自己的话,“想为她好,就待自己能独当一面后再谈以后的事”。 但他并不是有耐心的人,他做事向来不愿拖延,恐生变数。 他算计着,要此时圆满,从此完满。 来时途中,琼亦问过他:“若你爹娘、我师父他们都不同意,如何?” “那也由我们。”盛玄怨是这般答的:“我不娶,尽一生之职,镇守白酆。你不嫁,寻一生所愿,游历尘世。我一有空就与你走,我们永远一处。” 眼前,琼亦笑着将怀中的大把花束推了过来,问自己:“发什么愣呢?” 取下耳侧的桃花枝归拢在手中,盛玄怨轻轻摇头,领着她向前大步走去。 * 客栈三层,盛氏歇息处在后院一楼,陆氏在三楼,琼亦那间客房位于二层。 二人初进客栈便有一老侍上前,向盛玄怨唤道:“少主。”目光在琼亦身上停了片刻,不知该作何称呼,于是保持了沉默。盛玄怨见到他后招了招手,那青须素衫的老侍从拱手点头:“老奴这就去办。” 琼亦不知盛玄怨吩咐了些什么,表情疑惑,盛玄怨解释道:“安排膳食而已,随我上楼去吧。”她点头,跟在他身后进了客房,房内窗明几净,整洁大方,琼亦进屋后四处张望,见红木柜架中有一花纹精美的瓷瓶,便接过盛玄怨怀中的花枝插入瓶中,试图摆弄成好看的组合,可那众花纷芸,既有野花又有整枝折花,实属繁杂,并不能一时摆好。 见她站在架边整理花枝,盛玄怨道:“琼亦,你先在这头歇着,我去去便回。” 琼亦抬眸望他,知道他是要去做何事:“好,快去快回。” 在此之前,盛玄怨并未告诉过父母自己已有心仪之人,也未尝表露过任何约亲的前兆,直接将琼亦带到他们面前太过冒然与唐突。顺着木阶一步步向下,他调整着气息,心想父亲那般守时之人应已到芍泉,径直朝向一楼最开阔华贵的那间客房走去。 房门半开半遮,里面传来了子落棋盘之声,夹杂着谈话的人声:“我听言五族之人已到这芍泉,明日春宴许是难能一见的人齐。 “小暻在宜川听学,应当该到了吧。” “不出午后,幺弟定能到此。” “嗯。” 听见屋内长兄盛轩尧与父亲盛尚霈的谈话,盛玄怨稍作迟疑,推门而入:“父亲,兄长。”他作揖唤道。 “幺弟!方才还与父亲说到你,正是巧啊。”盛轩尧一见是他,将手中棋子放下,向盛玄怨笑道。盛玄怨点点头,望向盛尚霈,父亲正面无表情地观察着棋局,好半晌才收回目光看来:“为何站在原地不动?” “有事向父亲说。” 盛尚霈托起袖子从棋奁中取子,淡淡道:“直说无妨。” “方才。”盛玄怨不紧不慢地道:“我已托人向陆宗主派礼了,是为提亲。” 此言一出,本就安静的屋内更是雪上加霜,盛轩尧直接怔了怔,抬眼望向幺弟的眼里满是惊诧,只是碍于父亲在此不便开口,将要落在棋盘上的子就那便定在空中。 盛尚霈转过身子面向盛玄怨,语调听不出波澜:“你?提亲?” “是。” 正想着盛玄怨今年岁数几何,盛尚霈又开口问:“有了喜欢的姑娘?是陆家的人?” “是。” “不可。”相邻室内传来了沈微的声音,不想自己母亲竟在帘席后的侧室里。她面还未露,冷淡的嗓音就穿过珠帘进了耳里:“你今时方才年少,离弱冠尚有两三年,何必急于结亲?” 第90章 见亲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大哥在我这般年岁,也早遇见嫂嫂了。”盛玄怨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要拉盛轩尧下水。盛轩尧嘴角一抽,回笑道:“确然,阿娘,坊间不也一直传言盛陆两族交好结亲,不如先听幺儿讲讲?” 提到两族结亲联姻之事,沈微不再开口了,之所以传出这等谣言,只是她与陆氏主母杨素咏某一日在宴席闲谈随口一提,却不料越传越远传出了花,最后竟要成了真:自己儿子看中了他陆家的人,指着要来提亲了! 盛尚霈平淡地望着自己的小儿子:“小暻,你继续说。” “嗯,父亲。”盛玄怨应道:“我心仪的那位姑娘是陆宗主的亲传弟子,名唤陆溪言。与我在宜泽同窗听学,也算共历生死。孩儿并不急于结亲,不过是约婚,以免外界风闻让世人误信流传,伤人乱己。” 盛尚霈点了点头。 盛玄怨有些难以置信,他甚至在心里早已经做好和琼亦浪迹天涯的打算:“父亲,你这是……答应此事了?” “不答应又如何,你不是将礼给人陆氏送去了吗?”盛尚霈转回身子继续观量棋局,“已是表过态的事,再收回来不是闹笑话?伤我族颜面。” 盛玄怨拱手,“谢谢爹。” 听盛尚霈已经答应,沈微不再多说,只是问道:“那姑娘为人如何?” “为人良善。”盛玄怨答,“母亲若想见她,我便请她过来。” 盛玄怨这句话只让盛尚霈彻底从棋局中脱了神,沈微倒丝毫不诧异,以她对盛玄怨脾气的了解,这孩子不仅爱和自己唱反调,做事还善做全套,说不准将人带来了,指不定还想要带去明日尽春大宴整上一大出闹剧。她这般想着,从侧室移步,在帘后探出了身子,负手而立。 “既然如此,请来见一见吧。”盛尚霈摆手,“吩咐下人备茶。轩尧,这局棋或许得候上一阵了。” 盛轩尧可想去拉待在偏室的盛子靖一起来凑热闹,又觉得唤来二弟恐怕会让本就不热闹的气氛再冷上个几重,给那姑娘徒增尴尬,只得心道:罢了罢了,别吓着弟妹了。嘴上应道:“阿爹,我倒很期待。” 盛玄怨走出厅堂时还有些许恍惚,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顺利到让他先前准备的话基本没派上用场。他拍了拍自己的脸快步向楼上行去,步履因激动而有些急促,推开琼亦在的那间房门唤她:“琼亦!” 琼亦正在修剪花枝,回头望他,只见他面上带笑快步走来握上自己的手:“我爹娘答应了!”他说时,话语间是抑不住的热切。 琼亦起初还不知为何他心情大好,听到此话怔在原地:“真的?这么容易就……” “真的!” 琼亦抚了抚他的面颊,也因盛宗主和夫人同意约亲之事而欣喜起来,嘴上说:“我师父还没答应呢,瞧你高兴的。” 盛玄怨接过她手中剪刀放在桌上,“陆宗主听言性子蔼然和善,定好说话的。”说罢轻握着她的发辫,修长的指节在发丝间摩挲把玩。 “我师父他……有时好说话,有时又……”琼亦嘴里念叨着,盛玄怨拉她向门外行去,“去见见我爹娘吧。” 琼亦握紧他的手:“好。” 二人一同去往楼下那间阔气厅堂,堂中桌上的棋盘已被撤走,新泡上了几杯热气翻涌的茗茶,盛尚霈与沈微正坐在主位桌边闲谈。盛轩尧从堂中位置移座到了堂侧,正用茶盖轻轻押茶,见盛玄怨领着人不慌不忙地走了进来,目光直直越过他向身后之人看去。 琼亦感受到了屋内座上三人投来的目光,凝了凝神,行礼道:“盛宗主,盛夫人。”又转过身子向盛轩尧道:“大公子。” 盛轩尧起初只觉这位身量不高的姑娘模样白净灵秀,并非难得一见的绝丽,在她开口后听闻声音不禁暗道:这嗓音才真为匣中美玉。 盛尚霈收回目光,抬手作示向堂侧的案椅,道:“陆姑娘,请。”盛玄怨提步引她坐了过去,琼亦手心微微发汗,坐于木椅后轻轻吸了一气,接着抬头与盛氏夫妇相视,目光放缓自如。 在盛玄怨离身叫人的片刻时间里,三人互相谈问了“陆溪言”此人,只知陆斌门下八位亲传弟子里确有其人,若论身平为人皆一概不知。 沈微吩咐下人为琼亦端茶,开口问:“陆姑娘年方几何?” 琼亦答道:“回夫人,溪言今时年方二八。” 见她态度自然大方,不卑不亢,沈微眉目间神色舒展:“既是陆宗主亲传弟子,想来令尊令堂也为陆氏亲眷,不知在族中所任何职?” 盛玄怨皱了皱眉,刚准备开口时却听琼亦回道:“夫人,我自幼无父无母,只是因机缘拜于我师父门下。” 沈微一怔,几息间极其敏锐地感知到此女气息诡异,身上夹杂有些许鬼灵,不仅罕见,更让她记起些往事。除此之外,她也感受到了盛玄怨为她所携的灵魄,不禁心中暗道:原来是在她身上,盛暻这小子倒是知该如何护她。 沈微垂眸饮茶:“我问得不巧了。” 琼亦轻笑摇头:“夫人无心,我无意隐瞒自己身世,并不在意。” 盛尚霈两眼便看出琼亦修为不浅,已是破境后的高阶修士,不禁心想,以这孩子的年龄入阶竟是比自己当年还早上几载,确实灵心彗性,是个罕见的好苗子,被那陆斌由孤儿收养作亲传并不叫人意外。 将目光落在盛玄怨头上,盛尚霈问道:“我儿盛暻有何处讨得陆姑娘喜欢?” 盛玄怨扭过头去不与父亲相视,琼亦屏息半瞬便答道:“他……性子沉稳,为人可靠,学识渊博,胆识过人,修为非凡。”说着转头望向盛玄怨,眉梢眼角全是笑意,“哪点都是一等一的好。” 盛尚霈扯了扯嘴角,胡须轻颤,后露出抹释然的笑:“小暻,在家中可没人会这般夸你。” 盛玄怨咬着牙,脸上生红:“是,爹。” 盛轩尧端起茶杯饮茶,眼却全数放在幺弟那泛红生羞的表情上,明眼人轻易就看出是一物降一物,却又不知是谁降住了谁。 他那幺弟可不是老实安分之人,倒是只狐狸。 本以为自己父母素来冷漠话少,待那陆家姑娘来免不得会因场面发僵而不自在,却不想这位陆溪言姑娘倒是健谈。望着笑盈盈说话的琼亦,盛轩尧心道。几人谈的家常话很少,不出几句便聊至修行,聊至江湖奇闻,琼亦顺在话中必要时添一两句,既不冷场,又通晓奇闻旧事,让起初有些担忧她的盛玄怨放宽了心。 琼亦浅缀了口茶汤,心道:盛夫人和宗主也没有盛暻说得那么难相处欸。 “溪言,明日里是要赴尽春宴的吧?”盛轩尧开口问:“可与我们一同上酒华山?” 尽春宴只有五族之中的重要人物才可前去,盛轩尧心底明白,陆斌带她去的可能微乎其微。 “不了,谢大公子好意。”琼亦摇头:“规矩还是得守的。” 听她回应的果断直接,盛轩尧只是默默应了一声,思绪还未回神,只听见门外传来了幼童稚嫩的呼声:“爹爹!” 琼亦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个穿着桃红厚衫裙的女娃娃捏着一枝海棠花跑了进来,小小的脸蛋儿白里透红,两个滴溜圆大眼睛如熟透的葡萄般又黑又亮:“祖父!祖母!看!路边漂亮姐姐送给霏儿的花!”她将花枝举过头顶一路小跑递到盛尚霈与沈微面前,沈微伸手要接时她又一把收了回去,小心地护在怀里,走到盛轩尧身旁才不舍得地递了过去:“我要给爹爹!” “这孩子!”盛轩尧接过海棠花,笑道。 琼亦心想,这女娃娃莫不过是盛玄怨提到的小侄女霏儿,这时又有一人从门外进来了,琼亦看去呼吸不自觉微微一屏:那女子生得极美,面容姣丽,肤如白玉,清炯炯的眼睛长而媚,鼻是延展在眉目间的山峦,起得挺拔,伏得柔转,唇上染过绛色,娇艳欲滴,身姿高挑婀娜,当真倾城绝色。 琼亦从未想过自己会被女子美得心跳不止,她本觉得在座盛氏几人的模样已经足够惊人了,却远不能与这位女子相媲美。 “爹、娘,寒川来请安了。”秦寒川抿唇浅笑,微颔行礼,而后向盛轩尧身旁的空位行去。“呀?”在她余光瞥见琼亦后不免惊呼出声,望向盛玄怨的目光大有深意:“小玄怨,这位是?” “是我心上的姑娘,带来与爹娘相识,也同嫂嫂见见。”盛玄怨压着声儿,淡淡道。 琼亦早听闻过秦寒川的美貌与名声,今日一见,当真不同凡响,起身拱手行礼:“有幸见过秦前辈。在下陆氏陆溪言,也唤琼亦。” 秦寒川饶有兴致地盯着她:“小琼亦。” 琼亦脸上因拘促开始发热,应了一声后回身坐下,盛玄怨见她与自己父母相见相谈时并不慌乱,反倒因秦寒川一声带笑的调侃乱了手脚,悄悄在桌下去牵她的手。 被他牵住手后琼亦的脸更红了,方才那句“是我心上的姑娘”一直在她脑中反复响着。 “小琼亦脸色怎么这么红?可是身子不适?”秦寒川玉葱般的指节抵在下巴上,望着琼亦低下去的头,关切问道。 “不,不是……”琼亦一抬头与她相视,见她神色半是恳切半是调笑,又低了下去:“……不是不舒服。” 盛玄怨在这一瞬好像看见了平日里被拨撩的自己。 他坏心眼地用指尖在她手心里轻轻挠了挠,被她一把撇开了去。 第91章 约亲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沈微轻咳一声,制止住秦寒川:“寒川。” 秦寒川立马端正了坐态,脸上的笑意仍然不减。盛霏儿唤了琼亦一声姐姐后坐在盛轩尧怀里玩着手中的花枝,并不闹腾。 几人又续了会儿话,因盛尚霈与沈微有事务需处理,纷纷起身作辞。走出厅堂的琼亦还没来得及喘息,便被秦寒川拉住了衣袖。 “寒川,别吓着陆姑娘了。”沈微回头嘱咐道,见秦寒川点头点得勤快,她也不得多说些什么,径直走远。 “小琼亦,‘食春’集你还未去逛吧?不如与我一同去?” 琼亦被她那双清炯的美眸盯得双脚发飘,讷讷应道:“好,好啊……” “霏儿还要和阿娘一起逛集市吗?”秦寒川向盛轩尧怀里的盛霏儿问,盛霏儿摇头,声音糯乎乎的:“不要,霏儿走着累。” “那相公,霏儿就拜托你了。”秦寒川轻笑道。 盛轩尧回笑,问:“娘子身上银子可够?” “今日定是够的。” 盛轩尧点头作应,抱着女儿逗笑着向自己客房行去了。 见身旁人散去,秦寒川回头:“小玄怨,你挺行啊!” 盛玄怨将琼亦拉到自己一侧护好:“嫂嫂,你别欺负我……琼亦。” 秦寒川失笑:“你什么?这时候倒叫你的了?小琼亦来我这儿。”说罢凑上前去一把搂住她,琼亦只觉香风袭来,被美人搂住一时发懵:“前辈,我……” “什么前辈,叫嫂嫂!”秦寒川勾唇笑道,笑颜绝色,如春花绽放。 “嫂…嫂……”琼亦嗑嗑巴巴唤了一声,就已被她拉搂着走到了客栈外,盛玄怨负手看琼亦被他那个脾气古怪的嫂嫂拉走,叹了一息,连忙跟了上去。 “方才我在南市逛了圈没见着想买的,听言西市有家新开的水粉铺子,那里头的胭脂颜色纯正易染,正愁没人陪我去呢!小琼亦,你明个得上酒华山吧?不如咱们一起去买些漂亮衣裳,就当是嫂嫂送你的见面礼了。还有呀……” * 在琼亦与盛玄怨离开客栈的半刻钟前,陆氏一队人刚到此处,陆斌与杨素咏带着膝下子女上至客栈三楼,恰与琼亦一伙人背驰。 三楼客房大厅门前正站着两人,似乎已等候多时,见陆斌走来,那老侍从作揖带笑唤道:“见过陆宗主。”陆斌上下打量那老侍,又见他身后站着一位模样打扮似是媒人的妇人家,以及堆放在房前的众多礼物,心头尽是不解:“你是何人?” “老奴乃是盛小公子身边侍职,奉命在此候着陆宗主来,备有些薄礼,向您门下弟子提亲。” 陆斌的疑惑已从心上移到了脸上,站在他身后的陆阑珊已是满头黑线了:什么?是什么?陆溪言与盛玄怨这是做什么?这就提亲了? 陆斌推开房门向那老侍与媒人道:“二位进来聊罢。”随着他二人将带来的礼物一件件搬进厅堂,陆斌看到其中不仅有玄门武技、灵丹妙药,还有上等的茶叶酒水、珠宝美玉。他瞥一眼自家夫人的表情,与自己如出一辙的不解,陆予皓与陆阑珊倒像是知道些什么的模样,他也无心相问。只听那老侍言:“奴家少主欲向您门下五弟子约亲,陆宗主,您意下如何?” 陆斌抖了抖衣袖,端坐堂上,并不答话。 只见那媒人走上前来,面上笑容亲和,道:“陆宗主呐,听言您门下爱徒正值二八年华,不曾有婚配,您瞧,今儿屋外喜鹊声叫,不是吉运当头嘛!” 陆斌淡淡答道:“我族修道,并不以俗礼约束。我门下小五虽已及笄,未必要许配于人。” “哎哟!您这话就不对了,何说什么‘许配’呀,那话怎说来着……噢!对对,叫心心相印,相处一处!又不是让您将您那宝贝徒弟啊,送给人家!”媒人连连摆手笑道:“可不是这个理儿!” “再说,不光是大家大族里,就连咱平头百姓也知您广阳一脉与他盛家日益交好,攀上亲系不更是一件美事吗?”媒人神色飞扬地道:“又说那盛小公子可是有名的俊才,模样丰神俊朗,仙门剑术也是超凡脱俗,这等资质的公子可不是常见的。” 陆斌想起了琼亦年节归家时腰上配饰中的灵魄,心里已有了底,问道:“若是提亲,盛玄怨为何不亲自过来?” 媒人并未急着答话,而是双手奉向身后众礼,道:“陆宗主啊,这只是我们公子的一点小心意,盛小公子正式的提亲是在明个儿的大宴上!哎哟!我这破嘴!是约亲,提亲我那小公子年岁可不够哟!只盼与您陆氏约为亲家,待小少爷及冠便可定下日子热热闹闹举行婚礼了!” 陆斌冷笑了一声,抬手拍桌:“呵,他盛小少主真是好大的胆子!”转头向坐在一边的陆予皓道:“云凌!小五那丫头定与他来了芍泉!去把她给我抓过来!” 陆予皓一怔:“爹,为何?” 陆斌喝道:“快去!” 陆予皓只得拱手道:“是。”说罢向陆阑珊招了招手,二人快步离了厅室,陆阑珊还不忘将门紧紧关上:“阿爹他这是生气了?” “是吧。”陆予皓不免感叹道:“我虽知道盛玄怨与小五有情,可没想到他胆子大到这种地步。尽春宴可是一年一度的大宴,他要借这五族皆在的场合提亲……”说罢生吸一口凉气摇头,“该说是年少轻狂还是目无礼数。” “我倒觉得他挺疯的,有意思。”陆阑珊不禁乐道:“有胆去做不是挺好吗?规矩那种东西有什么要紧的。快去找陆溪言吧,我等不及想看她挨训呢!” 屋内,陆斌沉默良久。 媒人被他的吼声吓破了胆儿,脸上赔笑:“宗主,陆宗主…这亲您看是……” 她声音越说越小,对约亲一事早已不报任何希望,只愿这陆氏宗主能别迁怒于她一小媒人。 “结。”陆斌望向媒人,只是单单一字却如重磅锤在她心口,媒人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瞠目结舌,又听他道:“回去告诉你家少主,陆氏多谢厚礼了。” “是!” “是。” 媒人与老侍双双应声,行礼之后退出了厅室。 “小五这丫头,真是不教人省心!”陆斌低声怒道,身侧的杨素咏则轻笑说:“方才可是好大一通脾气哦,若不是我知你性子,多半也被你吓着了。” “你还能被我吓着?”陆斌揉了揉眉心:“这事是你想好的吧?应下可合你的心意?” “自然,刚那吼声落下时我还为你不答应此事,心里正感到可惜呢……盛暻那么好的孩子,先不提我早有与白酆一脉攀亲的打算,之前你与我说溪言佩有附魂之玉,如此看来,那魂便是盛小公子的,小小年纪便能割魂离体,此子将来,不可限量。” “确实。”陆斌叹一口气,“明日春宴才当真麻烦,就怕小五是个看不清事理倒向他盛家的,得好好训一顿。咏儿,为我备笔墨,我得派信与酒华山山主,麻烦他多备我陆氏一席位。” * 西市。 “小琼亦,来。”秦寒川掂起一支珊瑚簪给琼亦戴上,而后仔细端详一番取了下来:“这个款式倒不讨喜。”她道,又拉着琼亦继续向前走。 盛玄怨哑然地随在她们身后,只觉得分明自己才应是那个牵着琼亦一起走的人,却不想被秦寒川占了去。 三人在卖有首饰的摊位一阵挑选,秦寒川正与摊主攀谈着,琼亦回身看他:“盛暻。”她抬起手腕,纤细白皙的腕上戴有一条银链,中间是银丝镶成的花骨朵,含苞待放:“这个好看吗?” “好看。”他回道:“很适合你。”而后转头问摊主多少钱,却被秦寒川抢先问了去,并快他一步掏好了钱。盛玄怨握着荷包的手就那般顿在了半空中,而后无奈放下继续随在她们身后。 “秦姐姐。”嫂嫂二字是如何再喊不出口的,琼亦唤秦寒川:“不必一直替我挑选的,我们去挑些你中意的吧。” “不急,慢慢来。”秦寒川笑道,而后压低了声音,“我们家小玄怨这孩子如何?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啊?他可会讨你开心?和嫂嫂我讲讲呗。” 见她满眼满心的好奇八卦,琼亦凑到秦寒川耳边悄悄道:“我们是听学认识的,是同窗,他就坐我前边儿。” “这么近?日久生情?” 琼亦微微羞赧着道:“不太算吧……” “一眼看中?”秦寒川笑出了声儿:“可和我当年遇见轩尧一样。”她瞟一眼盛玄怨:“看你这小丫头就古灵精怪的,是不是常欺负小玄怨啊?” 琼亦撇了撇嘴,唇角却悄悄扬了上去。 秦寒川捂着嘴笑道:“哎呀,小琼亦你可别当自己拿捏住了他,当心哪天才发现是他勾的你呢。我这小叔子可不是什么心思单纯的人。” 琼亦颇有些认同地点头,最初她真觉得盛玄怨是个木头,越相处越发现他小子心眼不少。这般想时,她回头望一眼盛玄怨,只见他正在身后盯着自己,轻轻眨眼冲他抿嘴一笑。 盛玄怨肉眼可见地僵住,而后脸红低头。 与秦寒川逛了许久,琼亦对这位容貌艳丽,为人热情的前辈生出几分亲切,心里的话也愿意与她说:“秦姐姐,其实……在见到盛宗主与盛夫人时我还是有些惶恐的。”她轻道。 好在事情并没有向着她所预想的糟糕情形发展。 “我懂呢,我初次与轩尧一起登上白酆时心底也一点也不踏实。哎,我那时怎么敢和他一起上山的呢?”秦寒川回忆着自己当年与盛轩尧一同踏进盛氏府邸时的场景,笑吟吟道:“年少才大胆无畏嘛,小玄怨他既然认定你,又决意声势浩大的约亲,足以见用情至深,你可不许负了他!” “当然不会!”琼亦脱口道,后觉得话音有些大,又压住声儿:“我肯定不会的。” “好嘛。”秦寒川走到一家衣装店铺中唤她进来:“老板娘,店内有没有适合这位姑娘尺寸的现成衣裳?料子要上等的。 “好嘞。二位姑娘这边请。” 第92章 生变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这件如何?”秦寒川挑了件宝蓝色的长裙举在琼亦身前比划,她摸着料子柔软丝滑,又听她问:“小琼亦喜欢什么颜色呀?” “青绿浅色。”琼亦想了想答道:“也喜欢柁榴红。” “喜欢红色呀?”秦寒川很是赏识地点头:“那我可觉得,绛红是世上最好看的颜色。” “是呀!”琼亦笑答:“绛红亮眼,瞧见了便移不开,就像秦姐姐这样。” 秦寒川玉指捂住红唇,笑得花枝乱颤:“哎呀,可会说话,小嘴儿真甜。你这样的不光小玄怨中意,连我也喜欢呢。”说罢继续打量屋内成衣,替她挑选。 一旁的盛玄怨不禁凑来问,“柁榴红?”他在凼央城时听卖绳结的江婆说过琼亦喜欢鲜艳颜色,却不想那色是他从未听闻过的柁榴。 “嗯。”琼亦点点头,“浅青柔和,也较适合我。柁榴红的话……”她看着盛玄怨:“盛暻见过石榴花吗?初夏时挂在枝头的花簇,红得亮眼,像流火一样。” “我一眼望见,便生欢喜。” 盛玄怨摇了摇头:“不曾见过。” “那你想想落了满山的霞光,也差不多是一种颜色。”琼亦放下手中的衣裳,“你见了也定会喜欢的。” “你平日总穿青绿衣裳,红榴色也会适合你的,不妨试试。”盛玄怨打量着铺中并不多的成衣:“没有适合的便量身订做吧。” “不必了,我们明夜便走,哪来的时间取衣。”琼亦回道。秦寒川挑眉问:“这么急吗?明夜便走?” 盛玄怨替她答道:“嗯,得回宜泽听学。” 听得此话的秦寒川不禁咋舌,又继续挑起衣裳来了。 “对了,盛暻你喜欢什么颜色?” “黑白两色,月白为佳。”盛玄怨问向店家:“掌柜的,店内可有其他成衣?” 店主微微作笑:“客官稍等,我唤人去内库取。”不多时,便有小厮捧着木托盘里的衣裙来了,秦寒川左挑右选,只觉手中那件青粉支织的烟沙散花长裙越瞧越中意:“小琼亦,这件定适合你。”又顺过一条赤红丝绦,“带买一对同色华胜更为完满。” “姑娘不如去内室试试衣?”店主将衣裙半叠起奉至琼亦手中,那衣纹精美,绣着些花鸟饰纹,虽非金丝银丝,但也足够贵重。琼亦不做推辞,应声去内室着穿,当更完衣裳被店主领出来时,秦寒川不禁叹道:“不错,我眼光当真好。” 衣裳尺寸贴合,长裙垂至脚前,并未及地,哑青的领衫边绣有飞之欲出的燕雀,一抹亮色的红色环带更是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肢,粉白裙摆在步履间摇曳,只显得她身型纤细,又不单薄。 盛玄怨见她提着红丝绦向自己走来,耳鬓发热,盯得久了又遮掩着垂下眼睫,秦寒川见了调笑道:“你看,连小玄怨都惊得说不出话来了。” “秦姐姐!”琼亦偏过头去:“你莫……揶揄我了。” “嫂嫂说得不错……这件衣裳真的很适合你。”盛玄怨弯了弯唇,唇形动着却没发出声响,琼亦很轻易地看出了他唇语说的什么,他说的是:我很喜欢。 她的脸顿时红了,在心底重重地骂了一句:混蛋! 若不是秦寒川站在他身前看不见唇形,这般明目张胆的调情被她看见,那当真……不敢去想。 “掌柜的,就拿这条长裙吧,还有这几件衣裳一起打包备好。”秦寒川指着手边两件衣衫掏出几片金叶子,将钱尽数付了去,向着琼亦道:“别和嫂嫂客气哦,日后可是一家人了。” “多谢……”琼亦涨红着脸道,也不知该喊姐姐还是嫂嫂。 她本想换下新衣,可秦寒川却说穿身上好看就这般穿着吧,三人离了衣铺继续在集市上闲逛,长街人流不息,闹市喧嚣。 陆阑珊在人群中远远捕捉到了让她素来瞧不惯的身影,连忙拉住身旁的陆予皓:“哥,你看!那是陆溪言吧?旁边站着的是盛玄怨和谁?”又几番确认:“总之是她没跑了,走!”说罢向前快步行去,在确保面前几人可以听清自己声音后大声唤道:“陆溪言!站住!” 琼亦一怔,回首,映入眼帘的是陆予皓与陆阑珊二人,“欸?大师兄?” 陆予皓脸色复杂:“小五,你当真在此。” “我……” 琼亦有些发懵,她不知道出现在面前的大师兄是偶然碰见的还是特地来找她的,与盛玄怨原先商量好的计划出现了巨大偏差,默想了片刻,她推测大抵是两族同在一家客栈被看见了。 陆予皓见琼亦身旁除了盛玄怨外还有一人,是他过往在各种会宴上有过几面之缘的秦寒川,拱手道:“盛公子,秦前辈,别来无恙。” 琼亦套话问:“大师兄是特来寻我的?”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不然呢?”陆阑珊哼了一气:“我爹唤你,走吧。” 师父找我?难不成…… 盛玄怨知道陆斌叫她回去多半是为自己托媒之事,道:“我与她一同去吧。” “我爹叫的是她,你来做甚?”陆阑珊转过身子就势要走,琼亦意识到了什么,瞟一眼盛玄怨,又因为身旁站着秦寒川不好直说,杏眼滚圆,眼神发问:盛暻,你瞒着我做了什么? 盛玄怨或许是看懂了,不过无法当面回答。 她嘴上回他的话却是:“盛暻,陆阑珊说得对。师父唤我自有其原因,我不能与你一同逛集市了,你与秦姐姐再逛一会吧。”又与秦寒川道:“秦姐姐,我先行一步,这回若没玩尽兴,下回再与你一同补回来,告辞。”说完便与陆予皓二人向来时的方向行去。 秦寒川饶有兴致地望着他们走远,向盛玄怨笑问:“你是不是向人家陆宗主点着名儿要徒弟了?不然他怎么火急火燎的将徒弟叫走?” 盛玄怨看琼亦走在陆予皓一侧,比平日里与自己并行的距离远了一尺,心底欣然:“不过是赠礼约亲而已。” “深藏不露啊,往时到是我小看你了。琼亦这姑娘和善易处,声音也好听,怪不得你在意她在意得不行。” 盛玄怨往回走去:“……嫂嫂,我回去了。” * 琼亦一路上都在想师父是怎么知道自己来芍泉的,就算偶然看见了自己,又为什么大动干戈地叫回去?想到来芍泉客栈后一些不起眼的小事,如刚进客栈时,盛暻就吩咐过手下去办事,他说是安排膳食,可膳食不应当是客栈后厨负责吗?加之见到陆予皓,盛暻非但不疑惑,反而主动提出要和我一起见师父…… 近乎是笃定的,琼亦攥紧了拳:他不按最初的计划瞒着我先向师父提亲,嘴上一套背地里又一套! 又或者,这就是他算好了的! 被领到厅堂前,陆予皓只说了句:“小五,进去吧。”琼亦应声点头,跨进房门后一眼望见了站立在堂中的陆斌,他一手平端在身前,另一手背在身后,表情严肃凝重。 琼亦瞬间意识到问题大了起来,低着头又向堂心走了两步,唤道:“师父。” “你还知道我这个师父?” 不管如何,先认错总会少挨些骂。琼亦双手交叠,拜在额前躬礼道:“徒儿错了。” 陆斌余光瞥到站在门外等着看热闹的陆阑珊,一挥袖子施法关上了房门,冷喝:“还不跪下?” 在深知师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前提下,琼亦弯不下去膝盖也硬生生跪在了地上,她俯首唤道:“师父。” “既然说自己错了,那错在何处?” 琼亦试探着犟嘴:“不该……在未派信于您的前提下擅自逃学来到芍泉。” “还有吗?” “不该……” 不该听信盛暻的话!相信他会亲自去尽春华宴求亲! 他在算计什么?明明我们都说好了! 听琼亦半晌说不出话,陆斌挑眉:“你师娘派你赴宜泽听学是为让你听书识礼,不是让你去谈情说爱的!” 琼亦心道:果然。俯身抬起了头:“师父说得对,可这不能算是‘过错’。赤诚待人,真情相付,这是您教我的。” 陆斌横眉倒竖:“你!长本事了,倒会用师父的话训人了!” 琼亦又将头低了下去。 “你看看,这都是你那小相好送来的礼。”陆斌抬手示向屋侧的一堆赠礼:“指名道姓要向你约亲。” 琼亦望着那堆有半人高的礼品,吓一大跳:“这些……都是盛暻送的?” “不是他还能是谁?”陆斌道:“明日的尽春宴才怕是重头戏!” “师父。”琼亦抬眸与陆斌相视:“这事本该由我来告诉您。我与盛氏的小公子在听学时互生情愫,他几次救我性命,知我护我,是可托付之人,还请师父成……” “为师没说不应。” “啊?” 在肚子里背得滚瓜烂熟的苦情词还没说出口,琼亦直接愣在原地:“……师父,这就答应了?” “为师答应了。”陆斌顿了顿:“想知为何?” “师父请讲。”琼亦正开口求问,只见陆斌双手成结真气外溢,她系挂在腰间的配饰玉铃兰猛地一个扯动,断开绳链向他飞去。琼亦顿时不解,不明白陆斌此举何故,本能地想要抓住玉铃兰,惊叫道:“师父!”玉铃兰在空中飞出一倒高高的弧线,她抬手聚结真气,白光从指尖溢出控住玉铃,却完全不是陆斌的对手,被他轻松收了去。 “这玉中,是盛玄怨的魂魄吧?” 第93章 应允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陆斌仔细端详着手中的玉铃兰,淡淡作问。 琼亦咬牙应道:“是。” 将目光落回徒弟身上,陆斌放低因诧异而扬起的眉头,这份诧异并非源于琼亦敢大逆不道地对自己动手,而是这小徒儿竟能用同样外放真气的方式与他夺玉。 这是破境升阶了? 陆斌暗想:小五在元月出关时,应当是没有升至“驭物”的。也就是说,她在来宜泽的两个月里就越过了这道最玄秘缥缈的坎。 心中还在感慨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嘴上严厉的盘问一句不少:“盛玄怨既是能将灵魄蕴身玉中赠你,那你可知这世上能分魂离体者需要何等修为与机缘?” 琼亦指甲深深扎入手心中:“弟子不知。” “你又可知……若我捏碎这玉,他会如何?”陆斌笑了笑,将手抬高了几分,用力捏紧了那枚玉状铃兰。 琼亦身形大震,失声道:“师父!不要!”她不知道如果玉碎了会发生什么,可大致猜得到一旦寄生之物被毁,里面的灵魄必然会重创,更何况玉铃兰是盛玄怨送给自己的第一件郑重礼物,想到此处,琼亦不自主地向前挪动膝盖,双目惊恐:“师父!求您,求您不要毁它!” 见她惊慌失措,面色发白,陆斌松开手将玉饰递回到她身前:“轻则伤魂影响修为,重则直接丧命。” 琼亦颤抖着接过玉铃兰护在胸前,心有余悸:“师父……当真吗?”她紧紧握着手中的玉饰,再不想发生方才情况了。 “自然为真。”陆斌道:“他连命都交到你手上了,我还有什么理由怀疑他的真心。” 盛暻他竟……连自己的命都放心托付于我……琼亦咬牙心道,他之前可是说不影响的…… 第一次感觉到手中不足一两重的玉铃兰会是如此沉甸,琼亦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紧了唇:“我会护好他的。” “他虽是性情之人,待你真心,你也不该与他盛氏一同上酒华山,那样置我族颜面于何处?”陆斌压下嗓子,沉声道。 琼亦这才明白师父动怒之因——他恐怕误以为自己明日会与盛玄怨一起上山赴宴,又立刻意识到了盛玄怨的盘算,开口解释道:“师父您误会了,我从未想过随盛氏一同上山,只是想来这食春集凑个热闹。您都没答应婚事之前,我有什么理由作为盛氏之人赴宴啊。” “怎么?为师现在答应了,你便可作为盛氏之人赴宴了?” 琼亦撇了撇嘴,直言不讳:“师父,我又没嫁过去。再说,就算嫁去了,也还是您徒弟。” 她又道:“徒儿知道这类大宴的规矩,明日五族的重要人物都在,我怎么可能没头没脑地上酒华山给陆家、给您丢脸。” 陆斌听言,面色缓和不少,“你倒是变得懂事了,可知盛玄怨方才派手下来送礼时说过要在明日大宴提亲?他明知你不能到场,又何曾考虑过你?” 琼亦暗下腹诽:所以说他算得狠啊。 见她脸色青一块紫一块,陆斌轻叹:“他年岁尚小,此事考虑不周,也算情有可原。为师量在你今时修为有所小成,赏明日随我一同赴酒华春宴,回去稍作准备吧。” 琼亦先是一怔,反应过来后又是一怔:“师父,真的吗?” “我已与酒华山山主谈妥,于春宴而言不过多一席位而已,带上你又何妨。我族向来随性,不拘小节。”陆斌见琼亦眼底有掩不住的惊喜,向自己连连行礼道:“谢谢师父!” “好了。”陆斌扶琼亦起身,他素来了解这位徒儿的性子,嗓音平和:“小五,你莫觉得自己出身无名就低他盛氏少主一等,你是我徒儿,应当有全天下最好的男子来了也配得上的自信。论修为,十六岁的高阶修士,论身家,乃我陆斌亲传弟子,如何也不比他盛玄怨差的。” “师父……”琼亦心头一暖,鼻头有些发酸。 自小作为弃子、杂役受到的非议与轻视总在不自觉地笼绕着她,是她觉得自己走出去了,又会在某一瞬回到原处的自惭形秽。听师父拍着她肩头说出的这番话,不可谓不感动,重重点头:“徒儿记下了。” “这件衣裳很好看,明日没有衣着家服的规定。纵使有,想不穿便可不穿。” 琼亦又点头,唇角微扬。 陆斌嘱咐完事宜后摆了摆衣袖:“行了,要说的便这么多,你回去休息吧。明日切记早起,莫误了时辰。” “徒儿知道,定不会误的。”琼亦向陆斌作辞,推门欢欢喜喜地离去了。 * 脸上的笑意在她回到自己客房时全然消失,盛玄怨正在屋内坐着,花瓶中的花枝被重新摆弄好了,插得很有美感,繁花相簇却丝毫不显杂乱。她进屋合门,走到他身旁:“盛暻。” 盛玄怨将目光从花束上移下,见到她时眼眸微弯。 谁知迎面来的不是她的笑脸,而是怪腔怪调的话音,“你可真是好算计啊!”琼亦皱着鼻子大步走到了他身前,“我还以为自己是‘一石二鸟’中的鸟,没想到是那块石头!” 盛玄怨见她气势汹汹,抿了抿唇:“你师父,他训斥你了?” “骂得可狠了!”琼亦故作一副痛彻心扉的样子:“都是因为你自作主张,还骗我骗得那么彻底,这事你说要怎么完?” 盛玄怨已经听到下属的禀报,故而不解:“他不是答应了约亲之事?又为何要训斥你?” 琼亦走上前去狠狠捏了把他的脸:“该训斥的是你!我们明明说好一同去见你父母,再一起去见我师父的,你干嘛背着我去提亲?” 盛玄怨被她捏得有些疼,“嘶”了一声:“你明知我是为了你。” “是啊,为了我。”琼亦收手前还不忘点一点他的鼻尖:“……煞费苦心。” 起初,盛玄怨与她商量好的是在尽春宴的前一日一同去见彼此长辈,若两家长辈都不同意婚约,他二人便不娶不嫁,终有相守之日;若盛氏夫妇不同意婚约,陆氏同意,那就由他独自一人去到春宴上向陆斌提出约亲之事,她在山下等他;若盛氏夫妇同意而陆氏不愿,则需他往后软磨硬泡;若两方都答应了,他便与不能参加大宴的她去集市畅游,相伴玩乐。 可现今,盛玄怨不仅背着她派手下私自去见陆斌,更在不明情势的境况下扬言要在尽春宴上提亲! “你这是在逼我师父将我带上春宴……” “是啊。” 他答应地干脆,琼亦眉尖沉了沉:“先让师父误以为我会随盛氏一族同去,为了陆家的名声和颜面,他定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这是其一。接着你又派手下传话,假意说要在明日大宴提亲,倘若我不在场,陆阑珊会受到什么非议我师父他不可能不知道,也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这是其二。加之我又地处此处,是他在意的好徒弟,他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带我参加尽春宴。也正是你想要的结果。” “所以我算对了?” “算对了。”琼亦声音很低:“我师父不仅答应了婚事,明日还要带我上酒华山,可……你算计这些时,也包括了我,我不喜欢你这样嘴上一套背后一套的。”她低低地道:“骗我,我……不喜欢。” 盛玄怨心跳得一快一慢的,道:“我知道你不会同意我这样做,才瞒着你的。”他见她默默坐在自己身侧,又道:“仅此一次。此后,我绝不会再算计你。” “你说的?” “嗯。” 琼亦哼一声:“行,我信啦。所以你想要的'我名正言顺参宴'的结果达到了,明日就是正式的两族提亲?” “是。”她听盛玄怨应声后浅浅作笑,笑声磁性又勾人:“琼亦,我好欢喜。” “嗯?”琼亦见他伸手要拥抱,挪了挪身移近几分。 “一想到明日我会在五族人面前宣亲,不日天下皆知,我便好生欢喜。”他抬头,盯望着琼亦那对水灵的紫目,抚摸她的面颊,琼亦脸侧的手掌温热,动作轻柔,她正看着他那双墨黑眼瞳出神时,他凑得更近了:“……要吻吗?” 她唇角不由得弯了起来:“怎么现在这么安分了?” “怕你不愿意……” 琼亦阖上眼睫,睫毛尖轻颤,一下下颤在了他心上:“来吧。” 听她应允,盛玄怨闭上眼轻轻吻了上来,双唇相触,是她一次比一次熟悉的松香,二人浅吻一阵便离了身。他揉了揉琼亦的脑袋:“对了。在你被叫走之后我又在集市上逛了会儿,买了这对华胜。”盛玄怨说着从怀中掏出个木盒打开,里面是一对红翡点珠华胜。 “我不知这是否是你喜欢的柁榴红,如果不是……”他顿了顿,拉住琼亦的手,“你就带我去看那流火的石榴花吧。” 琼亦将发饰掂起,微红的双颊与澄亮亮的眸子相映,十分动人,她笑道:“那我可得亲自带你去看看了。” 第94章 芳宴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翌日,清晨。 琼亦早早就醒了,心中激动难耐,再没了一点睡意,着好衣装后借床头铜镜梳理长发,将它们编结成精致的辫子盘系在耳侧,又佩上了盛玄怨为她买来的点珠华胜。待一切收拾就绪,也将近上山赴宴的时辰,房门口传来了“咚咚”敲门声,琼亦推开房门一瞧,是一位穿着深橘色曲裾的侍女,正唤她下楼随陆氏之人同行。 参宴的陆氏族人近十人,除去琼亦及陆氏宗主夫妇与子女外,其余为族中堂主职人。在招待尽春宴侍从的带领下,众人缓步向酒华山而去。 山脚芳菲将尽,山中繁花明媚。山脚之下,手捧桃枝的侍从请示来宾们踏上身前不断浮动的乳白色云朵,琼亦眼见身前人一个个踏上了祥云,往半山红粉山林随风飞去,不过片刻就轮到了自己,刚踏上云朵,脚下绵软的触感分外飘忽,还未多想一会儿,祥云就腾空而起,托着她靠近了眼前的山林。 论这纵云之术,琼亦觉得与御剑飞行的感觉差不了多少。 云托着众人停在了半山腰,后边的山路还需徒步。随在陆斌身后一步一阶向酒华山上行去的琼亦不住地左顾右盼,石阶旁满是褪成粉白色的杏花,落了一地残红,举目向山上去望,只见大片粉红,是开得正胜的桃花林,花叶交错,美轮美奂。 登上山腰之后,眼前顿然一片开阔,花林之间铺有一条青石路,陆氏之人在侍从的引领下向万紫千红之深处行去,琼亦望着眼前美景不禁在心中感慨:这片春林当真美不胜收。 晨光由熹微渐盛,天色明蓝,苍云稀薄,是个春光晴朗,惠风和畅的好天气。 桃林尽头见是清溪,溪浅水清,在原地扭了腰身,恰是天然的共赏春光之处。溪坎镶嵌铺有平整石板,溪侧石板上安置有低桌木椅,黄花梨坐席在阳光下笼着一层金亮,桌面已备有糕点酒水,案上都放置着一白釉缠枝花印瓷杯,双侧杯耳如鸟翼般舒展,是为羽觞。每桌餐案都摆放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琼亦知习溪而饮的雅事名唤曲水流觞,今日入了眼才知其雅致在何。 陆氏来席最早,在随从领身下到坐席边止了步。陆斌示意琼亦坐在杨素咏身侧:“小五,与你师娘并坐。”特地将她与陆阑珊隔开,免得已经心有不满的陆阑珊又挑起事端。 “是,师父。”琼亦作应,向杨素咏一侧行去,在那小桌旁坐下,又继续打量起景色来。 溪侧共设五处大席,是为五族之人入坐。琼亦细细数了数发觉席位与人数恰是一一相应,不多不少,叹道,怪不得师父要向这酒华山人提前报备,否则人来无席可入,才当真成为万目睽睽之人,尴尬至极。 身后他族接连入座,是为沙毒一脉,北山一脉和苏泽一脉。琼亦已经感到接连投向自己的目光,又暗自心想:坐与不坐好像没差。 “那姑娘是谁,为何坐于陆氏之席?” “不知,此前从未见过。尽春宴不是只有亲族之人和族中重任之人才可参加?陆家亲族并无此人吧?” “我可确定,绝无此人。” “呵呵,也不知这陆宗主这是做何?” 琼亦听有人声从谢氏席位传来,她偏头望去,只见是谢宗主谢琮与其夫人周淑清正在闲谈,她与谢琮相视后并未第一时间收回目光,而是抿唇颔首一笑,而后缓缓收回目光转过身去。谢琮倒没作任何反应,周淑清却咬了牙:“不识礼数!” “好了。”谢琮摆了摆手:“此人是谁想必不久便会知晓,夫人不必动怒。” 琼亦转身望向溪侧,桃林已稀散开来,东侧是一片开阔之地,搭有半丈高的台子,似是舞场,更似武场。高台四周零星环绕着几棵桃树、杏树,还有些许辛夷树夹在中间露出些淡紫,树下绿草不息,有鸟雀在树间跳跃,扑扇翅膀,唤出些清脆鸣啼。 “……陆姑娘?”琼亦听见了几分耳熟的唤声,循声看去,苏拂晓抱着把短琴,衣着典雅又不失奢华,淡黄色的长裙隐隐透出金光的流纹,眉目间化有精致的妆容,唇上染过胭脂色,明艳如花。琼亦半起身子作应:“许久不见,苏小姐今日格外好看。” 苏拂晓上下看她,轻笑:“陆姑娘今日才漂亮呢。”只是随着她的话儿顺下去打了招呼,心里疑惑为何她会出现在这里,并未开口发问。 “苏宗主,怎不见贵宗小少爷?”岳氏宗主岳煜撑手于桌上发问,他声如洪钟,纵是离岳氏席位最远的琼亦也觉耳边一重。她看向那席,与岳氏长子岳桓对视,两人本就相识,眼神会意,勉强算是打了个招呼。 “犬子犯了家规,无缘此次春宴。”苏旻坐在席上,身姿端庄回应道。 “哈哈哈哈那着实可惜啊!”岳煜大笑,又向身边人说些什么去了。 白酆盛氏最后随着领路侍从而来,众人看去时惊觉那几人身后跟有小厮挑了一队贺礼,不免有人起哄作笑道:“盛宗主今日好兴致,要与在座各族赠礼了?” 盛氏几人入席,侍从将堆积如小山般的礼品放在溪后作礼辞去。盛玄怨目光在人中搜寻,最后定在了琼亦身上,她也正在看他,二人目光相触,倏尔又双双移开。 盛玄怨见她佩上了昨日的发饰与成衣,虽不施粉黛,但着实清隽,心觉当真好看,比昨日更好看,又不敢多看,只是用余光瞥她。秦寒川倒笑意盈盈向琼亦招手,琼亦抬手轻晃,眼神却忍不住地一个劲向盛玄怨身上瞟,他穿着一件浅蓝长袍,宽袖渐染成墨钴色,其上飞着些云纹,偏偏带了个护臂束紧,头发极少见地半束半散,黑丝披在肩后,较平日的利落多了几分闲散随性。 主持春宴的司仪见五族之人皆已落座,时辰恰好,便宣礼起宴,吩咐侍从上菜布酒。那些衣着长曲裾的侍从于挎篮中端出已备好的菜食轻置桌上,又向桌侧的羽觞中倾酒。琼亦被面前木桌上的餐碟所吸引,餐碟中是色泽饱满的花馔,不仅有各式花酥,还有辅以花料入肉制成的菜式,包裹着一层透明花瓣的肉食、花酿蟹、玉兰鱼、染汁饭等,她凑去羽觞边轻嗅,是杏花酒,带着些微甜味花香。 上过菜后,桃林间传来阵阵乐声,东侧高台已立有一群衣裳鲜亮的舞女,台下有乐师奏乐,台上舞女手中握着绸丝扇乘着乐声作舞,绸丝飞扬,如花纷落,琼亦正欣赏舞姿看的出了神,却听人向她道:“陆宗主,带了新面孔来不与我们介绍介绍?” 琼亦看去,是谢琮轻晃着纸扇,似笑非笑地向陆斌发问。陆斌平淡答道:“是我座下弟子。” “陆宗主,座下弟子若能来这尽春宴,酒华山的宴席怕是都不够坐喔!”岳煜放下手中羽觞,示意身侧侍从倾酒,他一抹唇边酒渍,笑道。 “是啊,岳宗主说得有理。这‘尽芳菲’倒不是什么小会小宴,我还是头一回见带外人来的。”周淑清面带笑容道:“苏宗主,您说是吧,规矩可得当依着'规矩'好好守。” 苏旻端量几眼这位从未谋面的陌生女弟子,道:“确然。” 琼亦低头见眼前溪水淌过,一字不发。 “呵。”陆斌皮笑肉不笑,“山主都为我徒儿备了坐席,今日春宴便有她的一席之地!再言,来者为客,几位宗主还能将我徒儿逐下山去不成?”他话音字正腔圆,铿锵有力,杨素咏见机扶住他手臂,似在劝他不宜动怒。 几位宗主见他直直挑开了话,语义绝决,并不客气,也不想惹他动怒。“陆宗主何必这么大火气,我不过随口一提而已。”周淑清双手奉杯,“虽为实话,您若不爱听就罢了,我敬您一杯。” 陆斌掂起杯子,一饮而尽。 “师父……”琼亦望向陆斌,攥紧了衣裙,杨素咏抬手轻捋她额前碎发:“溪言,安稳坐着便好,不必忧神。” “谢夫人。”她微微点头。 嘁。 嘁。 嘁! 她那般听话的样子是做给谁看的啊!陆阑珊一筷子插在烩肉中,捣出肉汁来,又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恨意捣了捣,明明该坐在阿娘身旁的人是我才对! “阑珊。”陆予皓见妹妹完全不遮掩自己狰狞的表情,无奈笑道:“爹他护着的是小五,更是我陆家的面子。你倒不必如此……来,吃鱼。”说罢将自己剃干净刺的鱼肉递了过去。 琼亦才是郁闷,坐在那里束手束脚,万般拘谨,话也不知说什么,筷子也不想动,心道:这谢夫人当真有些刻薄,明摆着把话往我身上引。 盛玄怨观着高台作舞,心里思考着要趁何时向陆宗主提亲,坐在他身侧的盛子靖冷不丁地问道:“是她?” “嗯。” “……你眼光有待提高。”他冷冷地撇下一句便去喝酒,盛玄怨从鼻息间哼出一气,想道一眼能望到的才是最浅薄的东西。 第95章 请战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子靖,你可别这么说。”盛轩尧夹着桃花酥向女儿盛霏儿嘴里喂去:“昨日父亲母亲与她在客房闲谈,她于旧史通晓娴熟可非常人所及,是位有才学的姑娘。” “我族可不重才学。”盛子靖沉声说着,丢了块肉到嘴里,就着杏花酿一同咽下,目光却似焊在了琼亦身上般难以移开。 宴会进展至浓时,歌舞升平。琼亦没喝酒,只是保持正襟端坐的姿势太久,坐得身子有些发僵,她挪了挪身,听溪流不远处有人问:“盛宗主,今日备有如此厚礼,欲意何为?” 盛尚霈只观高台上的妙舞作乐,答道:“小儿欲提亲罢了。” 简单几字却如重磅炸弹般,惊得在座之人纷纷投来目光,唯独苏旻一人盯着舞台不与盛氏座席相视。岳夫人笑问:“莫非当真如传言所说,盛陆两族要结亲了?” 盛尚霈将目光移到盛玄怨身上,指头在桌面轻轻点了点,盛玄怨会应站起,拱手向陆斌道:“陆宗主。在下盛氏少子盛暻,与您门下贵徒相识,互生情愫。今日略备薄礼,愿与陆府结亲,常相来往。”说罢示意身后仆从揭开礼箱,有上等名剑法器、提升修为之奇物玲珑丹、上清法符等,下至极稀有之凡物如夜明犀、无瑕璧、白羽镯、金丝衫……较于昨日之礼更珍稀贵重,难觅难求。 陆斌抚掌:“盛小公子当真出手阔绰,我族自然愿与盛氏交好,结为连理。婚姻之事,虽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这小徒儿的婚事还得依她自己的意见。”说罢望向琼亦,琼亦站起身子和盛玄怨对视,她抿着唇,整个人都在发热。 不远处的他矗立在婆娑的桃树影下,细碎的阳光洒在面庞,他半手端在身前,姿态庄重,向她问道:“陆姑娘,你可愿与我定下婚约?” 琼亦看清他张口时的前两字是在唤自己,浅浅笑了笑,唇瓣颤动,声音却异常清晰:“愿意。” 众人哗然。 陆斌作笑:“既然我徒儿答应,这婚事便定下吧。此等厚礼还当谢过盛宗主了。” “日后便是一家人了,不必客气。”盛尚霈淡淡道。 谢琮抚掌,站起了身子笑言:“盛陆二族可当真会做戏,将徒儿带来春宴岂非只为告知五族中人此事的?既然私下约过之事,又何需摊至这尽春芳宴上?” “自然是为宣告五族,否则不是显得我盛氏诚心不足吗?”沈微嗤笑应道:“两族结亲非结盟,倒让谢琮宗主看好了,免得今后又有人言我大族私下结党为营,惹出五族失衡之事。” “盛夫人莫要以己度人,我谢某会那般想?”谢琮唰地一下打开折扇,掩面笑道:“有幸得见盛陆二氏结为亲家,本该随份子礼,只可惜这宣亲仓促,我倒什么没准备。”说罢轻叹一声,面上满是遗憾。 “送礼的机会自然不会少,谢宗主若有心,何时都可与我陆府遣礼,我自当欢迎。”杨素咏双眸含笑,回道。 盛玄怨闹这一出宣亲,座中最震惊之人莫过于与琼亦相识的苏拂晓与岳桓了。苏拂晓不知为何般松了口气,望向盛氏席处的视线笼在盛子靖身上:幸好……幸好与陆氏结亲之事没落在阿奚哥哥身上。 这般想后心上又一凝:盛玄怨他竟真与这陆姑娘在一处了,当初青枫听学距今半载,竟已约下终身,还是在此等宴席上,他们胆子当真不小。 岳桓心中半是钦佩半是轻羡,钦佩盛玄怨在大宴之上提亲的胆量,又羡慕他寻得眷侣,起身奉酒道:“盛兄,陆姑娘,恭喜了。” 琼亦与盛玄怨站起道谢,琼亦扬起羽觞后饮下清酒,嗅来甘醇的酒,入嘴后竟泛起些苦味来。 不知自己酒量如何,可别喝多了,琼亦心想道,只小饮清酒入腹,不敢多喝。 台上几曲舞毕,又有戏子作起唱词来,咿咿呀呀的唱腔悠长浑厚,余音绕梁。溪流中已有侍从放入流转水间的羽觞以及新菜,只需略一俯身便可够着,琼亦尝那梨雪玉酥可口,想待木托盘游得近了去取时却被上游之人先一步拿走,她抬头见是陆阑珊冲自己咧嘴扬眉,悻悻坐正身子:“不过是糕点,我不吃就是了。” 盛玄怨默不作声地目睹一切,将自己桌上一口没动的玉酥放于流水盘中顺水而去,琼亦见又有同样糕点流来,心中还在诧异,抬手就将其捞了上来。夹一块放在嘴里,清甜的梨花味从舌尖弥漫,她又夹起一块放入口中,脸上是盛玄怨一望可知的欣喜,他便托着腮默默看她一块接一块往嘴里丢那半指长的梨酥,吃相谈不上雅观,但那因欢喜而亮晶晶的眸子在眼睫扑扇下闪着光,教他怎么也看不倦。 秦寒川见盛玄怨一双眼睛都要飞去琼亦身上了,失笑道:“大众场合还不知收敛收敛。”后低声道:“已是你未过门的娘子了,日后想要如何看都行。” 琼亦,已是我…… 经秦寒川这么一说,盛玄怨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这点,顿觉如梦似幻。他脸上添绯,低下头去饮酒,不禁去想将来如何情深意长,如胶似漆的日子,一时烧红了耳朵不敢抬头。 那梨雪玉酥十分合琼亦的口味,她吃得极其惬意,吃完仍半捧着脸回味,心道,这当真是自己长这么大吃过最好吃的糕点了。 远处高台戏声渐远,戏班登台谢幕,众人不禁抚掌相赞,待那唱者退台,座中各人又接连闲谈为乐,话声不绝。 “小五,你可别喝太多酒啊。”陆予皓说道,“午后还有‘戏鸢’、‘点花’等逸趣呢。”听得他如是说,琼亦不禁好奇起来,陆予皓便接着道:“春食是半山上的事宜,待午间休憩过后,侍者会领人往这酒华山顶去,山顶风光更好。” 琼亦望向仍笼着层烟云的山顶,粉红花林披上一丝薄纱,倒透出些仙气来,心底满是期待。 “我记得,盛少夫人当初之所以能入盛氏门下,是风风光光胜下比试的吧?”谢夫人周淑清见一侧高台歇场无人,又将目光落回了溪畔席上:“不想这今日,陆姑娘说结亲便结亲了,作为过来人心底可有几分不平哦?” 秦寒川作笑回应:“是呀,夫人你记性倒好,多少年前的事儿还记的清清楚楚。我当年与轩尧成婚确实坎坷,毕竟五族与江湖中人不亲近,我又曾为江湖散修里的‘麻烦’,盛氏留我,为我伏谷之人明案寻仇,区区过门考核又算得了什么?如今我作为前辈,自然是愿我弟媳能少些为难。” “秦前辈你天资斐然,修为通天,哪点都符盛氏门规所求。”谢氏长子谢旸羽道:“只是……不知这陆姑娘又有何本事能入盛家之门?”说罢将余光投向不远处的琼亦。 穿着自家家服,倒操起别家的心来了。 琼亦心里斥道,面对他这点了名的挑衅反倒一笑:“谢公子,可别因为从未听闻我名便轻视于我。” 谢旸羽见她本一言不发,现终于开口:“哦?陆姑娘有何本事,不妨说来听听。” 在场几位宗主堂主的眼光直直落在琼亦身上,除去陆盛二位宗主外无一不是观望之态。琼亦知谢旸羽是摆了明的挑事,自己接了是骑虎难下,不接更会被他当作笑话奚落。 她早就猜到自己会因“身份”与“规矩”受人刁难,心中有底,分毫不让。 “若是只凭嘴说那人人皆为俊才,谢公子也不会轻易相信。既然是你想考量我,那规则交由你定,我无所谓。” “陆宗主,你这爱徒好大的口气!”岳宗主岳煜不免笑道,“性子要强,倒是件趣事。” 陆斌只是作笑,并不应答。 谢旸羽拱手向盛尚霈道:“盛宗主,是在下冒犯了。听言盛氏门规严苛,从不留无用之人,若不与这陆姑娘较量较量又怎知她修为如何,实力如何,能来这尽春宴,就连婚约也要争陆小姐的位置。” 陆阑珊昂头笑言:“所以,谢公子你是打算与她陆溪言比试一场了?”又道:“谢公子有心替我鸣不平,我还须说一声谢谢,不过这婚约是他二人情意相投,与我无关,还望众位日后谈及此事不要再提到我了。” 谢旸羽躬礼致歉,后望向琼亦:“如何,陆姑娘,趁这武台无人奏兴,你我二人比武一场,为几位宗主添趣。” 琼亦提剑站起:“谢公子主动请战,陆某求之不得。可有胜奖败罚之项?” 听琼亦说到输赢,谢旸羽回道:“胜者无赏,败者自罚三杯。 “一言为定。”琼亦应道回身望向师父陆斌,陆斌一字未言,眼中分明在说要好好给这滋事者一个教训,胜得漂亮回来。 她点了点头。 “谢氏少主与那陆姑娘是同岁吧?”岳夫人挽起云袖为岳煜斟酒,问。一旁长子岳桓答道,“是,母上,二人同岁,资历相当。”又道:“我与谢兄上回比试尚在三年之前,彼时他那牵机剑法已略有小成,融会贯通,不知今时又是何等威力。至于陆姑娘,她游追剑练得还成,孩儿在青枫会武时已领教过了。” “那大哥,你觉得谁会赢?”岳桓的妹妹长乐发问。 “陆溪言不是我的对手,所以我押谢兄。”岳桓答道。 第96章 展锋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望向高台,琼亦与谢旸羽已经登上台侧,她定定打量着面前那位手提幽紫双剑的高瘦少年,弦歌剑背在身后,心中思索道:彼时在青枫镇的会武赛中并没有谢氏之人,我也从未与习牵机剑术者交过手,只读到过作为毒门的谢氏剑术是为双剑,名唤“牵机”。 书中提到的双剑牵机,剑利招狠,“牵机”之名并非形容剑法狠毒,而是作为炼毒大族的谢氏其佩剑本就含毒,还可以其招式功法来控制毒性浓烈,是十分棘手的对手。 谢旸羽似笑非笑,先是瞥两眼琼亦的佩剑,而后如视珍宝般望着自己手中双剑,神情极度从容。 盛玄怨目视着相互行礼作为试武之始的二人,暗想:对于琼亦而言,谢旸羽这身修为构不成太大危胁,只是剑毒难避,不要受伤才是。 琼亦站直身子:“望赐教。” “陆姑娘可别手下留情!”谢旸羽说时就提着双剑极速追来,琼亦不退反进,抵剑而上,见他左剑刺来,她一手张开喝道:“风凝!”肉眼难见的气流汇聚于她掌心生生接下了这一剑,而后她侧身相斩,逼得谢旸羽不得不后退暂避锋芒。 “什么东西?”谢旸羽只觉得方才那瞬自己的副剑被莫名的气流弹开了去,尚不明原因,再次挥剑时心中多了几分顾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席位上的几位宗主都是何等眼力之人,自然明白那是历经“破境”时有悟心之人才能领悟到的独技,道者唤其为“赋”。 “想不到啊,陆宗主你这徒儿年纪轻轻就已是高阶修士了。”岳煜惊叹道:“获之‘赋’技者罕见,这小女娃当真有几分本事。” 陆斌面上几分得意藏的倒深:“岳宗主过誉了,胜负尚未分出,我徒儿未必是谢公子的对手。” 盛尚霈只是盯着台上二人,并不言说。 “不过是御守的奇怪把戏,此女剑势不强,力道也小,我双剑还制服不了这种力气的单剑吗?”谢旸羽想着,手中双剑舞得更快了,琼亦抵住他毒剑,心中却开始细细思量:牵机剑法一式双剑,我做不到一剑震退他来化解守势,若只顾防守又招招受制于他,不知这场比完是否还会有人叫阵于我,速度优势不宜现在用上,不如…… 这么想着,心中早已盘算好了,琼亦挥剑旋身,雪白剑气自四周而溢,是为陆氏游追剑三式,“心旋”。谢旸羽双剑相绞抵面而来,剑身隐隐泛出深紫光芒,正是牵机剑二式,名唤乌骨舞。琼亦见他招式袭来,点地跃起一剑劈在双剑之上,而她借力空翻而过至谢旸羽身后,转身就是几道剑光,谢旸羽迎着剑光而来,她又借力打力在空中相避,专趁着他来不及转身之时出剑,谢旸羽被这一来二去绕的眼晕,已被她巧妙化解了不宜还击的窘境。 “陆宗主,游追剑法讲究的是一个‘稳’字,你这徒弟打法凌乱,当真与陆氏剑法牛头不对马嘴。”谢琮见其子陷入苦战,不免颇有微词。 陆斌却说:“我族剑法求稳,是求入了自己节奏中的稳,更求的是看似散乱却形神合一的‘心稳’。” 琼亦一手操纵“风凝术”聚气另一手持剑而上,谢旸羽冷笑一声:“不过是轻功而已,当谁不会了?”蹬地飞起借势敌来,从高中以双剑真气交织成一道密网压向还在台上的琼亦,抬头只见密密麻麻的紫色剑光以空中猛降之势倾泻,她反应极快,以剑点刺向脚下木台,借反推之力身子向前翻飞躲下剑气之网,谢旸羽趁胜追击抵剑而起,欲将浮在空中的琼亦打落在武台之外,笑喝道:“落在台外可也是算败的!” “是吗?”琼亦清笑一声回应,语气中几分不屑,踏在武台边缘高约一尺的木围栏上直冲他而来,弦歌剑上气息急剧变化,白光刺目,如离弦之箭,谢旸羽不甘示弱,双剑紫气浮动迎上白光,三剑相撞发出巨大轰响,剑气如波般层层远荡,桃花为剑风所携纷纷扬扬下了一场雨,粉瓣漫天飘落。 “唔!”谢旸羽被剑波震下,落在台面双剑重重插入木地稳住身子,心道:这女看着瘦小,一剑竟能有这般威力!抬头目视前方却不见琼亦人影,“奇怪,人呢?”正惊神之时听宴席上传来母亲周淑清的大喊:“羽儿!小心上方!” 什么?! 谢旸羽猛地抬头,空中投下了一簇阴影,烈阳穿过她翻飞的浅青衣袖,如明边灼尽的天水碧,弦歌剑上白光耀眼刺得他一时睁不开眸,对视之瞬,她眼神锐利明快,犹如剑光。 怎么回事,她为何还在空中,这不可能! 见琼亦借重力之势劈下一剑,谢旸羽慌忙握紧双剑咬牙接住,额上冷汗连连溢出。琼亦见他双腿马步扎开,底盘稳固,已化去自己大半剑力,这一剑是不太可能让他落败了,便一脚蹬在他胸口上,双手平展如羽翼般向后退去,长裙纷飞。 “……好轻功。”苏旻沉吟许久终于开口,方才谢旸羽未见到的,倒让他们座上几位看得极为清楚:在空中为剑气所逼退的琼亦接连几个旋身化去冲劲,而后落花纷飞,她竟是借着风力点踏在那浮空的桃花瓣上再度飞起,向已落回武台的谢旸羽奇袭而去。 倘若不是谢氏夫人提醒,谢旸羽恐然早已落败。 这孩子当真是好苗子,放于现今大族之中都为姣姣者,倒可惜被那盛家约亲去了。苏旻叹了一息,心想。 陆阑珊心底那叫一个别扭,咬着牙观战,她可一点不想看陆溪言出尽风头,又想叫她好好胜下这场比试。那变幻莫测的脸色差点叫人将纠结二字写在脸上了。 琼亦舞剑,脚点飘落而下的花瓣飞刺而来,谢旸羽胸口作痛以剑而挡,见他正是疲于防备的时机,琼亦眼尖抓住机会振剑而入,弦歌剑刃转向身内扭去又是一刺,谢旸羽主剑被制,副剑立刻斩来,琼亦胆量极大地手刀劈向他手腕,后仰弯腰向下躲避,紫光毒剑从她后脊擦身而过,与此同时脚尖勾住他脚腕向后重重一拉。 “扑通!——”谢旸羽猝不及防被她小招绊倒,后背着地狠狠摔在了台上,他想将剑抵向她身前时只觉脖子一凉,琼亦将弦歌剑尖指在他喉上。 “谢公子。”她展颜笑道:“承让了。” 座下传来抚掌之声:“好比试!” 琼亦收弦歌归鞘,拉谢旸羽起身,他脸色因恼怒有些涨红,又输的明明白白,咬牙强道:“陆姑娘轻功远在我之上,剑术卓绝,谢某不服也得服了。” “是我取巧,若非试武会友,谢公子不忌惮牵机之毒,败的便是我了。” 谢旸羽听她恭维,身后发辫一扬,头仰得高高的作应,“那是!我谢氏毒剑岂是浪得……”话音未落,见她发上还沾有落桃花瓣,一时想要抬手替她摘下来,琼亦却已向前去与座下宗主夫人们作揖:“陆某献丑了。” 谢旸羽一怔,也得上前行礼,而后从台上走下。 陆斌与杨素咏皆笑着点头,“不错。” 陆阑珊却撇过脸去:“马马虎虎。没丢咱家的人就是了。” “胆大心细,有勇有谋。”盛尚霈淡淡道,“谢旸羽为谢氏独子,年轻有为,自不是什么易对付的角色。小暻,方才最后那剑你可看清了?” 盛玄怨见琼亦胜了比试比自己胜了还开心,回言:“爹,看清了。她时机抓得很好,应当是察觉出那时可结束对局,趁谢旸羽尚未反应过来,一举获胜。” “虽知剑锋蕴毒仍敢贴身为战,胆量当真非同一般。”盛轩尧笑道,“三弟,你可选到宝了。” 秦寒川望着那快步坐回席中的琼亦,她正扶正发饰,拍抖衣裙,面上却不似初始入宴那般闷切了,笑道:“有点看头。” “那个姐姐随着花瓣飞起来像仙子一样!好厉害呀,霏儿想学,也想学飞!”盛霏儿抱住秦寒川的手臂,边摇边唤道。秦寒川笑应:“好,霏儿可记着,那位日后便是你小婶婶了。” “小婶婶!”盛霏儿望向琼亦,“霏儿的小婶婶!” “不过是趁运。”盛子靖漠然道:“从方才那招便可看出她体术一般,不过是动作干净利落,轻功好些,也没什么出彩的。还需如此以身犯险的斗武只能说明她武技平庸,值不得如此夸耀。” 场面顿时安静不少,秦寒川打了去:“你倒是会说话,平日里怎不见你说?” 盛玄怨不愿与最亲近的二哥争论,只道:“琼亦她胜得赏心悦目,自是有可取之处。二哥莫再说这种话了。”说罢皱了眉转过身,倒是幅置了气的模样。 盛子靖见他如此,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良久,“行。” 琼亦本以为自己给那些质疑自己的人一个下马威后就可以好生歇息,吃酒用食了,却不想凳子还没坐热乎,岳氏席位上就站起一人,她没抬眼仔细看时觉得大概是那位武痴岳桓见此比试心中生痒,也想来比上一场,没成想那起身之人竟是他妹妹,岳长乐。 岳长乐起身向琼亦行了一礼:“陆姐姐。” 琼亦这下不得不转身正眼去瞧,岳长乐莫约十三四岁,恰是豆蔻年华,一身红艳艳的褂子利落又惹眼,头发扎得简单大方,朱红色的头绳随着她颔首动作轻轻摇晃。她躬身回礼,只听岳长乐道:“陆姐姐有所不知,我自三年前的北山武会中初见盛小公子,一见钟情。去年苏氏在宜泽的听学因小事耽搁,无缘相赴,本想着今日一宴,是我心心念念见着盛小公子的日子,却听得这么个消息,我……” 她捂住脸长长叹了一息,琼亦听得脸都要绿了,又听她道:“我只愿与姐姐比上一场,让我输个心服口服,断了……这无端的念想。” 琼亦愣然站在原处不知该说些什么,她不知道这岳长乐倒底是想断了念想,还是想找借口揍她一顿泄愤,将目光投向了不远处的盛玄怨:你这是哪来的桃花啊?! 第97章 再战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从头到脚都是茫然,他跟岳长乐根本没交谈过几句,不是不熟,是真一点儿都不认识,又怎知她动情于自己。心想:坏了!琼亦不会误会些什么吧!这可是我约亲的日子,岳长乐说这些是想做什么! 不论是琼亦、盛玄怨,还是在座诸位,就连岳氏之人也个个瞠目结舌。岳桓一把将妹妹拉坐下,低声叱道:“长乐!你疯了?说这些干什么?他们二人已是未婚夫妻了!你喜欢盛玄怨为何不早些与我说?你现在说出来还有什么用?!” “哥哥!我!”岳长乐推开他,又撇着眉低下了头:“我……我不知我在说什么!我只是,心里难过,为什么,今天会……为什么我不早点告诉他?……” 琼亦张开的嘴又闭了回去,只是默默看着,暗想:也是啊,盛暻长得这么好看,说他不招女孩子喜欢简直天方夜谭,可偏偏是个事实。有一个两个只看脸就偷着惦记他的,不算奇怪。 不过,他已经是我的人了,自然不许别人明目张胆的惦记。 “三年前,长泰武会,盛公子,你还记得吗?我在与君院前给你领路,你还同我打了招呼,讲了一路的话。”岳长乐满面愁思地向着盛玄怨道,他皱眉,脑中开始细细回忆三年前之事。 琼亦环起了手观望,表情倒愈发嚣张了起来。 “初到与君院时,确有一孩童来领我与苏烨寻路……但我全程应当是没说话的。岳小姐,你记错了。若真有人和你说话,应是我挚友苏兄,而非是我。” 岳长乐攥紧了拳:“怎会……” 琼亦唇语说道:真不是你? 盛玄怨唇语回她:真不是。 我可不是小肚鸡肠的人,才不会计较这些发生在过去,又莫须有的小事上。琼亦哼地笑了,但她挑到现在来和我叫板就不行。 盛玄怨心上一沉。 “那就当是……我幼时错记,而后一见倾心吧。”岳长乐嗫嚅道:“陆姐姐,你可愿与我比试一场?” “剑修年资颇重,你我岁数有别,难道要我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以大欺小?” 岳长乐连连摆手:“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知道这样很冒犯陆姐姐,可我……我不甘心!” 她说着,声音沉了下去,“我知道我赢了你也没什么用,可我就是想赢你!刚刚见了你和谢公子那场比试,我知道你剑术了得,可我也不弱!我想胜过你!想告诉盛公子,喜欢过他的岳长乐不是个什么都不行的小丫头!我要让他认识我,记得我!” “行啊。”琼亦冷声回道:“我给你这个机会。”说罢径直向武台走去。 座中与琼亦相处最久的陆予皓再清楚不过了,只要自家师妹哪次说话带上了冷冷作笑的语气,那铁定是动了怒。他已好久未见琼亦如此生气,在她身后道:“小五,那岳长乐天生神力,你切勿硬碰硬。” 琼亦应道:“好。” “哎呀,陆宗主的爱徒胆子可不小。”周淑清用银匙搅拌着面前的羹汤,笑容和蔼亲切:“不过是赢了一场,倒有了叫板的劲儿?” 她笑里藏刀,不顾身侧的谢旸羽正偷偷拉她衣袖,也要把输了比试、失了面子的气撒出来。琼亦正准备怼回去,岳长乐却完全没察觉到她话里的刺,主动说:“谢夫人,是我提出要和陆姐姐比试的,怎么能说她的不是?” 琼亦没曾想岳长乐如此没心眼,会主动跳出来挡枪,岳夫人见女儿已提着重剑向武台走去,赔笑道:“是啊,诸位,我家小女不懂事,还望陆盛二族莫怪啊。” 陆斌无奈回道:“孩子们年轻气盛,是不懂事。长乐虽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却也是大家闺秀,自然应讲究事理。扰了我徒儿今日才结的亲,岳宗主,这可不是碰上一场能说得过去的吧?” “自然,小女出言不逊,应当带回去好好管教才是。”岳煜缓和气氛,扬起羽觞:“喝酒,大家喝酒!” 盛尚霈开口:“管教是该管教,能让她彻底断了念想也罢。” 武台之上,近三竿的日头明亮刺目,阳光倾下,偌大的台面只让人深觉晃眼。琼亦与岳长乐相互行礼,礼毕之后,岳长乐还未握紧重剑虬枝,眼前的人就凭空消失不见了。 凭借本能向重剑后躲去的岳长乐大惊失色:她没有用轻功,也不是飞起来了,为什么不见了? 琼亦身影浮动,突刺而来,岳长乐看不清她的动作,全然束手无措,直至第二剑时才反应过来她竟是凭自身速度消失的。 座下的谢旸羽大为震惊,方才自己与琼亦比试时可没见她用这等招式,想不到她身形移动竟如此之快,旁观看来如影风一般迅速,更别提对阵之人了。 你哥哥对阵于我都尚要用“剑域”绝技才能束我胜我,你又能有何法子?琼亦心想着,点刺而来,岳长乐劈剑挡住,却发觉琼亦只是虚晃一招,便立即握剑回转,仅仅是单手握住虬枝剑挥舞过一个横扫,琼亦踏空轻起躲了去,暗自惊道:啊?不是吧?那五尺重剑,她单手耍? 再知道自家大师兄口中的天生神力是如何了,这四个字用在岳长乐身上,毫不夸张。 “哎,我家小长乐没太多本事,就是力气大,性子直!”岳煜望着高台上舞剑的女儿,叹道。 琼亦有几分羡慕,她天生力气小,倘若不修炼真气,连一把长剑都舞不动。 要是我力气有她一半大,别说打赢十个岳长乐,就连大师兄,连盛暻也能轻松拿下吧。 琼亦催动真气,弦歌剑上白光作亮,胜过日光,迎着岳长乐斩过的重剑击去。陆予皓让她别硬碰硬,可她偏不。经二人真气淬体的双剑火星直冒,琼亦受着弦歌上传来的沉甸力感,手心发麻,继续真气护剑与她相敌。 “你在……挑衅我?”岳长乐咬牙问。 琼亦眨眼笑了笑:“我就接两剑,你别多想啊。”说罢又是两道剑光挥去。重剑为剑,也可为盾,岳长乐的守剑速度是琼亦交过手的岳家弟子中最快的一个,但在她的动作前免不得尽显笨拙。 岳长乐眼花缭乱,守在虬枝刃后,只觉与她对阵的不是人,倒像是白色的剑光,身上已是大汗淋漓,震开那道剑光时才发觉自己挡下的确不是人,只是琼亦远远纵驱的佩剑而已。 琼亦静静站在武台一侧,指尖雪白真气御剑:“长乐小姐,没有必要比下去了。你我修为差了太多。”她边说时,边召回弦歌回至她手中。 岳长乐以虬枝剑刃对着她:“我还没败,我不认输。” “那这样呢?” 琼亦不知是何时到了她一侧,拿弦歌剑横在她颈前,而她连琼亦如何来的也没看清。 琼亦收剑:“岳小姐岁数还小,不及我是正常的。重剑强攻强守,对上我这种步法快的本就弱势。” 岳长乐恍然回神,握紧虬枝剑,“我败了。” 她抬头看着琼亦,好久之后才憋出了几个字:“陆姑娘,祝你和……盛三公子,百年好合……白头到老。” 琼亦哭笑不得:“嗯,你也别惦记他了。” “不会了。我才不会喜欢有妇之夫的男子。”岳长乐提剑下了高台,晃晃悠悠走回自己席位,扑到母亲怀里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娘亲,我输了。家中斗武,我从未输过……但是,今日却……” “还不是你哥给你宠的!”岳夫人瞥一眼岳桓,替女儿抹泪哄道:“没有人会一直赢,长乐今儿输了,但学到了东西,是吧?” “嗯……”岳长乐抬起脸来小声道:“娘,比起盛公子要与别人结亲,我还是觉得自己技不如人这事,更让我难过……” 岳夫人听言喜笑颜开,“这是件好事,长乐,你当谢谢人陆姑娘。” “我不要……哪天赢了她后,再谢!”岳长乐别过身子,负气道。 “琼亦!”盛玄怨跑至高台下拉住她:“你……还在生气吗?” 琼亦不想他竟离席跑来,回道:“……还行。”盛玄怨握着她的手就要低头捧至身前安抚,琼亦惊得脸色都紫了,连忙抽回自己的手去推他:“不用不用!”而后压低声音道:“你当我师父他们是瞎子吗?!” 他委屈道:“今日是你我约亲的好日子,我不想你不开心。” 他那半蹙着眉的模样极其动人,琼亦垂下头去,心跳快了不知几何:“那…你回去补偿我。” “如何都行!” “喂。” 盛子靖在盛玄怨身后拉了一把,将他活活从琼亦身旁拉出几步远。盛玄怨本以为二哥是来唤自己回宴会席处的,却不想盛子靖将自己拉到了后边,转头向琼亦开口,语气冷如坚冰:“你与我,比试一场。” 琼亦一时宕机:“哈?” 不是。 他盛子靖是什么人?她琼亦何德何能与他这看着就像尊铁山大佛的人比上一场啊? 盛玄怨也呆住了:“二哥?” 盛子靖又重复了一遍:“你,与我比试一场。来。”说完揪住琼亦颈后领子,像拎猫儿一样将她往武台上拎。 座席处的众人也震惊了,盛尚霈拍桌喝道:“盛奚,不得无礼!” 盛子靖并不松手:“岳长乐滋事求战不称无礼却道我无礼?” “盛二公子,不提我宗弟子溪言已斗有两轮,更何况你与她资历差大,这般武斗,实属不妥。”杨素咏提高嗓音,叫道。 “岳长乐与她岁数不也相差颇大,不照样比试了?” 岳氏哑口无言,谢氏权当看了热闹,只有盛陆二氏之人面带难色。 琼亦一掌击在盛子靖小臂上,逼他收了揪住自己衣领的手,盛玄怨见他撤手,忙走到二人中间将他们隔开:“二哥,不行!” “你莫护着她。”盛子靖冷声道:“若不亲手会会她,我又怎知她修为如何,剑术如何,日后可能与你比肩护你左右。” “我又何须她护?我自会护好她的!”盛玄怨拧住眉头,高声喝道。 琼亦拉住盛玄怨,与盛子靖四目而视,争道:“盛暻!我如何不能护你?” 盛子靖低头俯视琼亦,气势阴鸷逼人,“你可知我弟弟日后担的是何责任?他不需要一个累赘拖累他,我须得亲自会你,必须!” 琼亦气得咬牙,不自觉踮起了脚:“来啊!” “来。” “琼亦!”盛玄怨死死拉着她:“我二哥下手向来不知分寸,你别和他打。” 琼亦道:“你怕我输了丢人?” “不是。我不想你受伤,也不想二哥受伤。” “可他轻视我。”琼亦话音意外的平淡:“他若背后看不起我也罢,可他现已摆了明的看不上我,这叫我如何能忍!”她握住他的手,沉声道:“我不会输的,盛暻。你说过你的剑法都是他教会你的,对吧?这样,我更不应输给他。” “你就在台下好好看着吧。”琼亦松开他的手向高台上行去,盛玄怨先她一步跃上武台握紧承影剑,“二哥,我与你打。” 盛子靖将佩剑凝光重重击入木台,一股刚劲厉气自剑身而散,琼亦只觉身子一震,退后几步方能稳住身形。 “回!去!” 盛子靖启唇吐出二字,字字如凛冰般寒意逼人,他满眼狠光,怒道:“阿暻!我这是在给她机会,你又在做什么?!” “盛暻。”跃至台上的琼亦走到他身前:“你安心回席坐着,我来会会你这兄长。” 盛玄怨与盛子靖对视良久,深吸一口气,语气极重:“兄长!以武相会,点到为止,切记!” 第98章 游追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不明白旁人都说盛家的二公子和三公子十分相像,倒底像在哪儿了,除了鼻子脸型一个样外,就没个半点再像的地方。 她在心里愤愤地想着:盛暻是个多讨人喜欢的人儿啊,内敛平和,顶多称他性子略微孤僻。这盛子靖倒真是个凶神恶煞,目藏杀意的家伙,看我的眼神就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一样!我不过是撩走了他弟弟嘛!至于这样瞪我? 心里这样想,嘴里却道:“还望盛二公子手下留情。” 沈微见盛子靖已站上武场,是如何也劝不动的,敲在桌子上的拳握得极紧:“盛奚这孩子!” 盛尚霈开口道:“罢了,既然我二子盛奚欲亲试陆姑娘,那且作为我盛氏于她的考验吧。”说罢奉酒一杯隔空示意陆斌,“陆宗主,我替犬子自罚一杯。” “你族应下婚约在先,再提考验又算是什么话?”陆斌显然不是这三言两语能糊弄去的,“再者,我徒儿她方才已战两场耗费体力,此番当作考验实属有失公允。” 盛尚霈沉吟片刻:“无论结果作何,她已是我宗约过亲的少夫人。陆宗主宽心,待我携子回至白酆,必有责罚,还望宗主莫怪我儿。” 陆斌勉强点头,将目光放回台上。 连战两场,对体力与真气的消耗不可谓不大。琼亦提剑注视着盛子靖,顿觉肩膀沉甸呼吸不匀,是面对着高于自身修为者有意无意散发出的压迫感,不禁暗叹:这大铁块的修为好高! 又自语:不可能没有一点办法制住他的,我得想想。 身前盛子靖挥剑而来,凝光剑身青芒大作,剑气极厉,与盛玄怨的剑法如出一辙。琼亦心中有数,运转真气迎剑而上,剑剑精准接下,每一剑恰能击准要点完美卸力,盛子靖边打边进,而她只得以退为守。 秦寒川盯着武台,目不斜视:“这场才是最精彩的。”她笑着去拽那一言不发的盛玄怨:“看好小琼亦她振剑的时机与动作,很准。” 盛玄怨盯着那剑鸣之声不断交错着的两道身影:“嗯。”心中却十分诧异:琼亦接剑的动作十分熟练,熟练到仿佛知道盛子靖下一剑会从哪出,从哪收,堪称了如指掌,倒像是她制住了盛子靖一般。 琼亦她该不会……盛玄怨垂下眸子,心道:该不会在日常与我练剑时记我剑法,想与我比试剑术而钻研许久?” 将二哥当作我来对阵了,是吗? 这么想时,盛玄怨握紧了拳。 他不知道的是,琼亦确有细细研究霁尘剑法的路数,在心中多次演练了与他比试的情景,未直千次,也足有数百次。 她当真想打过他,哪怕他只愿意与她卸剑切磋。 这女子仿佛完全悉知我动作。盛子靖所斩之剑皆被琼亦化去剑气,心道:她步法交错,形移迅速,倒不是两三招能拿下的。 “你俩倒好,相互偷师。”秦寒川见琼亦应对得轻车熟路,又望见她脚下变换自如的步法,不禁想到去年与盛玄怨试招时他所用的步子。 盛玄怨默不作声地承认了,又听她道:“你学也未学来精髓,只套了个形,她步法与剑法契合,是下了功夫钻研的。” 秦寒川借着眼前武斗指点他:“玄怨,你看她抵剑的落点,就是我对你的要求那般。你最是习惯靠蛮力,但真正的‘卸力’不是以力抗力,而是准确判出剑力之卸点将其化去,小琼亦做的便极好。” “我算看出来了,她力气很小。”回想至这三场比试中,只要与蕴力之剑相抵,琼亦剑上必然会真气相护,笼上白光。“真气化力,振剑卸力,以力打力,看来这小丫头为了弥补短板做得还真不少。”秦寒川脸上的笑容愈发光彩了:“有趣。小家伙真有趣。” 被秦寒川这么一点拔,盛玄怨恍然:怪不得总觉琼亦剑意凝练,原来是因她落点精准。暗下心道,不论是今夕还是日后,我都不会输你的,琼亦。 琼亦身上已出了不少汗,胸中却痛快淋漓。在方才几轮过招中,盛子靖并未占得上风,让席中诸位一时惊了眼,纷纷感慨。 “这姓陆的小丫头比盛二公子修为低上一阶多吧?竟能初场不分伯仲……” “以她的年纪来论,的确是奇才了。” “我看啊,说不准比盛三公子还要厉害些呢……” 化开盛子靖一剑的琼亦点地而起,闪至他身后,动声近乎于无,而他却反应极快,一道青气剑光劈开厉风,琼亦俯身落避,烟纱衣裙拖地铺开,似一朵绽开的落桃。 “不是说他耳朵不好么?为何风声这般小,他反应还能这么快?”琼亦心道:“是我剑意太明显了,还是他反应过人?” 转剑点地再上,又是一阵剑光割闪。 “阿奚哥哥……”苏拂晓望着高台上快速移行的墨色身影,捏紧了袖口。 “速度还行。”盛子靖弹开她一剑,冷言:“我若是你就不会这般疾速游击,毕竟你体力剩不了多少了。” 琼亦压住嗓中的喘息声,从鼻腔哼笑:“那你说我要怎么打啊?”游击耗体力她能不知道吗?可正面更是硬打不过的,权当是听了句废话。 她点地后浮躲开他突刺,汗水从额上滑下,洒在木台之上。 盛子靖只是冷哼一声,挑剑刺来,琼亦抬掌侧向他腕臂击去,却被他左手一把擒住,她大惊,抵剑而上,身子向下翻转极力甩脱他束缚,不想盛子靖真气护体肘击在自己剑柄之上,弦歌剑一下子脱了手,他乘胜追击,一脚蹬在琼亦肩膀上将她蹬出两三丈远。 “咚!——” “琼亦!”盛玄怨猛地站起身惊道,被秦寒川按住:“坐下!胜负还没分呢。” 琼亦重重摔在台上,还没缓过气便即刻控住身形,双手成结,指间白光点点,弦歌应召而飞,从盛子靖身后向他疾刺而去,他头也不回就将凝光剑向后方甩去,深青剑芒敌上弦歌,而他一手驱剑,一手作掌状向琼亦击来。琼亦聚气用风凝术直直迎上这一掌,盛子靖只觉似打在了绵絮之上般有力而无处去,赤手空拳继续向她逼近。 两柄佩剑在台上相敌,二人已拳脚相处,盛子靖锁住她双手,道:“你体术太差了。”说罢将她双臂拧着向后方摔去,处于失重状态下的琼亦稳住心神,她近身搏斗被盛子靖扰得乱了节奏,再慌神下去只会节节落败,在被摔过他头顶后忙用双脚勾住他腰身借势带去,盛子靖一时松手,她立即松开了脚,以掌撑地翻身,成功脱困拉开距离。 盛子靖皱眉,握拳冲来,一分一毫的机会都不给她,琼亦真气护体双臂交于胸前格下,只觉一股冷冽暗劲袭来,身子不受控制般后退,直至踉跄地抵在围栏边,差点就跌了下去。 “失了佩剑就只有这种水平?回去让阿暻好好教教你。”盛子靖这么说时又是一拳冲上,琼亦连忙相避,轻功跃起回至武场中央,大唤:“弦歌!”她驭物之术召回佩剑,腿脚乏力酸软:不行,我消耗太大了。咬了咬牙,剑上白光涌动,几道雪白剑气向刺来的凝光剑击去,凝光剑被击退落入地面,盛子靖召剑回手,又持剑逐来。 “这盛二当真一点情面也不留给未来的弟媳啊。”谢琮晃摇着手里的折扇笑道,见自家儿子那观的叫一个聚精会神,大气都不敢出上一口:“羽儿,你输得不冤。” 谢旸羽深吸一口凉气:“是,爹。” 挑开盛子靖刺来的一剑,琼亦连连向后退去。盛子靖深知面前此人已是强弩之末,气势更甚了,剑身凌厉连斩,琼亦咬牙接剑,却未只顾一昧接剑,其中夹有反击之势,剑法散乱飘逸,在盛子靖看来已是她握不住剑,控不住势的前兆了。 陆斌挑起眉头:“哦?” 二剑相抵颇久,琼亦被他真气震退,旋身挑来一剑,剑伸极远,全然未护自己胸前半身安危,这般漏洞盛子靖怎甘放过,瞬息斩来,却不想她似是意识到了疏漏,即刻转剑护身,步子向后退,已从台心向台围边一步步败去。 琼亦不断调整着呼吸,舞剑的动作越来越轻盈,肢体也越是舒展,盛子靖心道:她这剑势越走越偏,出剑也越快,力道却几乎像没了一样。双式“长贯”,欲结束这场武斗,琼亦用技巧卸力化去这二式,二人已打至武台边界,不出十步她就将被逼出界外。 琼亦回身一望,手中剑法不停,盛子靖刺剑而来时一心想着怎将她击溃,却不想自己所出招路全为哑炮,招招被接下,空响而无实用,已深陷她游追剑法的节奏之中了。 陆氏游追剑没有闻名天下的剑招剑式,最是讲究打斗节奏的把控,一旦陷入剑流之中,如流水潺潺,长绵不息。 盛子靖意识到自己呼吸乱了,而她气息微弱,却近乎稳了下来,顿时剑眉倒竖,想破去这游追剑法,不想无论自己如何出剑,都如她掌控之中般,出招被限,剑路为困。 剑律在她手里!盛子靖咬牙大力劈去一剑,琼亦只是脸色究极难看地抖了手,剑舞依旧不慢,他无法从这水流般的剑林中脱身而去。 “这便是我族剑法之精妙。”杨素咏笑言:“陆氏剑稳之求‘心稳’,又可细明为‘形稳’与“局稳’,心明如水,形稳其律,局稳为盈。” 岳夫人叹着:“不愧是陆宗主愿带至尽春宴的爱徒,当真让人开了眼界。”她并非习武之人,看不出其中深奥,只觉得盛子靖动作急躁,虽然被琼亦的游追剑式制住,谁胜谁负还真不好猜。 若让她比喻,倒像只落入了蜘蛛网的鹰,不知是这鹰轻易挣脱蛛网的束缚,或是蛛网坚韧粘住鹰的翅膀,叫他落地认输。 第99章 酒溪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子靖抵剑而上,越发觉得手中的剑虽然是自己握紧的,落点却不是自己所决定的,而是被游追剑式局限到只能这么出剑。他望着琼亦身后不足五步的矮围栏,心道:看来,只能逼她落出场外了。 琼亦接剑又向后退去一步,已是被他硬生生打入四方舞台中的一角了。“盛子靖小瞧于我,否则我控不住他的。”琼亦暗自想,“游追剑法入形入境后极耗精力,我撑不了多久,可他不知道,他一定会觉破除这剑法的最佳方法,便是逼我离场。” 觉得将我击退出局便是你胜吗? 恰巧,我也是这么想的。 距围栏仅剩三步。 银剑斜刺而来,琼亦双手握剑弹开了去,汗水从脸颊滑下,眼里有些发涩。 两步。 “琼亦……”望着盛子靖一剑较一剑大力的横斩,凝光剑距她越来越近,盛玄怨死死盯着武试台,握紧了佩剑承影。 一步。 苏拂晓遮面闭眼,不敢再看,心中默念:阿奚哥哥……可别伤了陆姑娘啊。 临界!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双手握剑的琼亦左手后收,聚真气于掌心向身后台下击去,盛子靖借身高之势压下剑来,抵在弦歌剑上,琼亦双腿弯曲,身子被他压得向后倾斜,重心快从双腿间转至腰上,方才借来的力已然不够,若再僵持半秒,只会倒身下去。 琼亦呲牙清喝一声,一脚蹬在那木栏桩上,手上的力倒全数收了,盛子靖只觉面前的她力一收,几乎要裹着人一同向高台下跌去。琼亦重重一拳击在他腹上,错身要避,盛子靖受下这一击来不及躲开,第一反应竟是要玉石俱焚,拉着她齐齐向下倒。 琼亦格挡下他袭来的手,盛子靖见带不下她,反应疾速,凝光剑剑气大盛向地面刺去,而他方趁这反击之力回身稳住身形。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众人看时只见身影交浮,琼亦金蝉脱壳错身回至台上,而盛子靖剑气刺地,急速稳住身形回身便斩来一剑,但为时已晚,在一刹之前琼亦已定下胜负,弦歌已伸到了他颈喉,而她身前也早已用风凝术聚气护好,他的剑如何也落不到她身上。 “……盛子靖,我……赢了。”琼亦踮着脚才能让弦歌压在他颈上,直到说完这六字她才慢慢放下脚跟,收回剑刃。 出乎预料,座下哗然。 “赢了?” “陆家姑娘真胜了?” 盛玄怨不顾身旁人相拦,一口气冲上了武台上去扶她,琼亦脱了力般倚在他怀里,连弦歌都差点脱了手,她回头露笑,气息不稳:“盛暻,我赢啦……” “嗯!你赢了!”盛玄怨鼻头有些发酸:“你打赢了!” 盛子靖摸了摸自己脖子,方才那凛冽剑气停在颈边,纵使是他也不禁全身一寒。“二哥,胜负已分,你总不至于再说些什么了吧。”盛玄怨扶着慢慢缓过气来的琼亦,语气中带了几分责怨。 盛子靖望着琼亦,淡淡道:“仍旧取巧。” 琼亦握拳:“哈?” “不过,我输了就是输了。”盛子靖说着将凝光缓缓收归鞘里:“修为、剑法、心术,皆佳。总之,勉强不差。” “勉强不差?我……我这还勉强,那!那你找几个了不起的来啊……”琼亦挺起身子争道,盛子靖瞟了她一眼,自顾自向台下走去:“嫂嫂十二岁时破境为高阶修士,‘赋’术通化五行,十三岁入境。世上从不缺天才,仅是打赢我,取得一点成果便沾沾自喜,易落个自命不凡,平庸收尾的结局。” “他!盛暻!”琼亦跺了跺脚,满心是气:“他不会也一直这么说你吧?” 见她满面疲惫,眼睛却是亮晶晶的,活脱脱一脸求夸奖的表情,盛玄怨在她耳畔轻道:“你别听我二哥说的话,你最好了。”说罢拉着她走下武台。 “就是。”琼亦揉了揉自己的脸:“我也觉得今天表现超好。该夸的时候怎么能不夸呢!” “父亲。”盛子靖回至溪边席旁向盛尚霈行礼,只听他训斥道:“滋事武斗,回至白酆责司处领三十板子,输于武斗,禁闭一月!” 盛子靖脸上无任何不满,应道:“是。”坐回自己位上。 盛玄怨陪琼亦回到陆氏席处,陆氏几人皆起身相迎,有一外堂堂主,也正是杨小思的父亲对她笑道:“溪言的修为和剑术进步可谓神速啊!我这做师叔的看在眼里,当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陆斌也道:“小五,剑法通晓,为师欣慰。”话里话外都是不假修饰的夸赞。杨素咏作笑点头,表情满意,温和自若。 陆予皓丝毫不吝啬夸赞:“小五,你真是让大师兄刮目相看了。不想你进步神速,再过不久,怕是师兄都赢不了你了。”他说笑着,拉了拉身侧陆阑珊,陆阑珊偏过头去别扭着强言道:“哼,想不到你回回逃课都是偷摸着修炼去了啊,怪不得进步这么大。回广阳必须和我比上一比,我可不想落在你后边。” 琼亦就当没听见她前一句话,扬唇应道:“行啊。” 陆斌打量面前并肩而立的二人:“见你们感情这么好,我倒放心了。”他说完望着盛玄怨,本轻松的语气重了不少:“我徒儿将为你盛氏少夫人,却也仍是我门下弟子。” “是。陆宗主。”盛玄怨抱拳应道,他扶琼亦回位上坐下:“你连战三场,好好歇着。你已证明自己,不会有谁再敢为难你了。” 琼亦点头,捏着他的手:“那可不,你快回位坐着吧。” “嗯。”盛玄怨口中应着,却久久不愿起身,双手握着她的手轻轻摩挲许久才不舍地站起回至盛氏席中。 沈微见盛玄怨许久才回席,问道:“陆溪言她身子可有碍?” 盛玄怨答:“母亲,她无碍,只是累了。” “没事你怎么待了那么久?”秦寒川笑道:“我懂了,自己小娘子乘了风头心里可劲开心吧?” “嫂嫂……”盛玄怨垂头并不搭理她,沈微清了清嗓子,秦寒川听后端正了坐姿,倒安分了起来。 五族中人一阵唏嘘夸赞,随着新唱曲的歌女登台作唱,众人才渐从那场激烈的武斗中离了思绪。溪中羽觞缓缓淌过,已经有人作起了诗词,琼亦歇了好一阵儿才回过劲来,觉得口中泛渴,但春宴上只供有酒饮,并无茶水。她饮完杯中杏花酿,头开始有些发晕发飘,连忙拍拍脸让自己清醒过来。 我可不能醉。她自己叮嘱着,不能醉。 饮下酒后口渴得更厉害了,喉咙中发干发热,日头已攀过三竿,桃枝交错着投下影子,却丝毫谈不上荫蔽凉爽,琼亦唤一声杨素咏:“夫人,这里可供茶水?我有些渴。” 杨素咏道:“春宴素来以酒代水,溪言,你待一会儿,我唤侍从去取水烧水。”说罢招手唤来侍从,嘱咐了事,侍从点头跑远。 要等多久…… 琼亦撑着身子半伏在桌上,明明溪流就在眼前,为何还要跑去远处取水? 她等候了好一阵子,愈发口干舌燥,面前清澈的小溪一眼见底,溪底的鹅卵石被阳光照得干净发亮,溪流奔携而过的水汽洒在她脸上,顿觉一阵清凉。 渴……好渴。 再不来……我就要渴死了…… 琼亦望着那空空如也的杯盏,又望了望面前的清溪,心道,在水源前活活受渴,我可真是个呆子…… 管不了了! 她握住酒杯悄悄环视四周一眼,见众人留心于对诗,无人在意她,心道,很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舀上一杯溪水,凑到嘴边饮下。 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太渴,她只觉这溪水格外甘醇可口,一杯溪水下肚,难以压下喉中渴意,便又舀上一杯一饮而尽。 一杯…… 两杯……三杯…… 待有人发现时,她已半倚在桌边,双颊酡红,俨然是一幅微醺的模样了。陆予皓见她还抬着手去舀溪水,大惊失色:“小五,你在做什么?” 琼亦哆嗦着吓了一跳:“啊?我?”她并未放下酒杯,而继续舀着:“大师兄……我渴了……” 陆予皓一时失语:“你可知这酒华山上的溪水……” “嗯?”琼亦将酒杯抵在嘴边,眼神飘忽迷离,“怎么了……” 杨素咏也惊奇万分,她扶住琼亦:“溪言,你喝了多少?” 琼亦伸出一只手来,“回,夫人……”她点着指头,却发现不够数,又伸出手来点数:“六、七、八,差不多,这么多……” “这孩子可真是!”杨素咏夺下她手中酒杯,“也怪我事先没告诉她,这酒泉溪,溪水自为佳酿。” “我没醉,我喝的是……水,怎么会醉。”琼亦身子发飘,双手连连摆着,“我没醉,没醉。午后,还想上山顶去……” 杨素咏心觉好气又好笑,转头向陆斌道:“宗主,不然叫人带溪言下山歇去吧,她这样一时醒不了酒,我遣人寻解酒药,待她酒醒再回山,如何?” 陆斌看了琼亦这样儿一时也是哑然,不想小半个时辰前惊众四座的弟子现居然醉成这副模样,叹着:“依夫人这么办吧。” 现已进至春宴之末,歌舞已散,却有毛遂自荐之人登台展露长处。高台上正是岳长乐在作舞,舞风活泼灵巧,动若脱兔,众人看而叹之:“都说岳夫人当年云袖作霞,妙舞曲罢,英雄折腰,从小长乐的舞姿上也能窥见岳夫人往昔风采,好舞,好舞。” 舞毕,岳长乐向台下致礼,抚掌之声此起彼伏,琼亦撑住沉重的脑袋,迷迷糊糊地看一眼盛玄怨,只见他正目视舞台,不知怎么就站起身子:“盛暻。” 盛玄怨偏头望她,神情略带愕然,只听她道:“跳舞好看,我也可以……跳给你看的。” 她这般说时已提着剑跑向高台,陆予皓一拍脑门:“坏了!” 虽说毛遂自荐,谁都可以登台献舞,可他这小师妹哪里学过啊! 第100章 剑舞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小五!”陆予皓撑桌起身,想抓住醉到神志不清的琼亦,陆阑珊在他身后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哥!你别拦她!”她笑着从怀中掏出一面巴掌大的镜子来,“看看这个!” 陆予皓脱口道:“记仪镜?阑珊,你可别……” “我就要!”陆阑珊扬眉作笑,向陆斌道:“阿爹!是她想主动献舞的,你也不许拦她!” “阑珊,她醉了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这不是活让溪言丢脸吗?”杨素咏正使唤侍从拉回琼亦,却听陆阑珊向她们喝道:“不许去!” 她又道:“陆溪言今日惹出那么多风头,现是自己不知深浅地喝醉了。我还没计较她今日坐了我的位子呢!不拦她又怎么了?” 陆家这头正在争辩时,琼亦已经跑到了舞台边的开阔地界,她只望着盛玄怨,脸如染了胭脂般发红,席中人留意到她,个个瞪大了眸子,不知她此番是要做何,想来也是为了献舞,听她捏着腰间赤色丝绦直道:“盛暻,你看着我……” 座下惊叹。 “快快快!”陆阑珊催动法宝,以镜身对着舞台记下眼前影像。 “哎哟,我还当是为众人献艺呢,这年轻小娃娃,真是……”几位夫人云袖遮面,不免失笑。几位宗主也是没眼看般作笑,却又时不时将目光落回台上。 盛玄怨留意到她的醉态,起身向台前而去,忙道:“琼亦!你醉了,快下来!” 琼亦摇头,两条瓣子如风中柳条般摇晃,她指着盛玄怨:“你别动!看好!”她清喝的语气带有几分不容置疑,盛玄怨被她喝住,一时怔在原地。 陆予皓不敢再看下去了,闭上了眼:“等小五醒来,估计没脸见人了。” 远处,轻飘飘跃上舞台的琼亦提起弦歌剑,被酒意染绯的脸上带着浅笑,启剑而舞,动作轻盈自然,银剑在她手中翻转,衣袖也随之舞动,浅青色的长袖如流波般漾起,轻功翻身空跃,步履蹁跹,腰上红色丝绦在旋身中浮起,又落回裙摆上,浮动之间,恰似惊鸿。 端剑平指,一个回挑引身而动,她双眼如月牙儿般弯起,遥望呆立在原处的盛玄怨,就好似座下众人皆不存在,只有他一人般。盛玄怨看得呆了,胸腔中怦怦作响,看着她抿笑起的唇,耳边飞扬的发丝,脚上层层绽开的丝裙,都让他镌刻脑中,刻骨铭心。 琼亦转身刺剑,身形浮动,一舞剑器动四方,落桃飘散,人面与桃花相映,春色如红。 比起说她献了场的剑舞,应当称规规矩矩的舞剑才是。 一套剑法舞毕,收剑,琼亦迈着轻快的步子向台前的他走来:“……盛暻,好看吗?” 盛玄怨捂住脸迎了上去,小声道:“好看……”他挡住的嘴角止不住上提,问:“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琼亦讷讷答道:“给你跳舞呀。” 她的目光落在了他身后的席上,忽然回神:“啊!我……”本就酡色的脸一下子化为赤色,比她腰上那条赤丝绦还要红,她绞着双手,结结巴巴道:“我忘了,有这么多人。我只想…只想,给你一人看的……” 尴尬至极、尴尬至极。 琼亦后牙都要咬碎了,头低的比肩膀还低,恨不得立刻挖个坑把自己埋了去。 “太丢人了!……” “各位宗主夫人,堂主,公子小姐,陆姑娘不胜酒力要提前离宴了,方才借酒献舞之举……还望海涵。”盛玄怨语调严肃,脸上的笑却要绷不住了,拉上那嘴巴抿着撇着又咬着的琼亦,向陆盛二席行礼:“爹。陆宗主。” 盛尚霈从鼻息间轻叹一气,抬手晃了晃示意他离开。 陆斌也点了头:“去吧。” “好。”陆阑珊将记仪镜在陆予皓面前晃了两晃,“我要在她陆溪言成亲那日,当众播放。” “阑珊,你做个人吧!” 不知座下哪位叹道:“日后的盛家,怕是会热闹起来喔。” “咳咳!实属胡闹!” “本就是小辈献艺的时候,说胡闹倒有些过头。” “闹就闹吧,哪有少年人不闹腾的。” “果真还是这小娃娃们有意思,当真给这春宴添了不少乐趣!” “……” * 半山石阶上。 盛玄怨从轻笑化为大笑,边笑边捧住琼亦那通红的面颊。 琼亦尴尬地都要哭出来了,一拳打在他身上:“你还……笑我!” 他抿住唇忍笑,“你怎么就喝成这样了?” “不知道……”琼亦酒力不减,全身依旧如入云间般飘然:“我就喝了……一杯杏花酒,没醉。” 轻轻摩挲她的面颊,他道:“今日,我永生难忘。” 华宴约亲,会武正名,舞醉一曲。 “往后,你可是名人了。”盛玄怨正色道:“不是因为我,是因你自己。” “天下人皆会知你剑法精妙,万众无一。” 琼亦恍惚点头,“挺好……” “嗯。”他应道,“你我定下婚约,日后,必定生死相依,不离不弃。” 四周清净无人,唯有半开半落了的杏花林,与那延下山路的石阶。 盛玄怨见她微醺的模样,只觉少见,与她同下石阶,脑中全是刚才那支没一点舞姿的剑舞,将她搂在怀里搂得紧紧的,琼亦靠在他怀里看他:“怎么……” 是只跳给我一人看的舞。他在心里说着,轻轻吻在了她额头上,道:“你不是要我补偿你吗?要什么补偿?” 琼亦想了片刻,又皱着眉头努力想了许久,还是没想起是什么事。她将头轻偏,微微扬起,将脸颊迎了去。 “只要这样吗?我向陆家送去那么多礼,都没能送到你手上。日后,我送你的宝物会比那些还要多还要好。”他说着,揉了揉她的头。 琼亦又扬了扬头,“……要你。” 知她偏过脸颊是在索吻,盛玄怨低下头凑了上去,他并未去亲脸颊,而是吻在了她耳廓上,琼亦一个激灵要躲却被他搂住,他从耳尖吻至耳垂,轻轻吹了口气。 琼亦本来就有些发晕,现在更加晕了:“你!你……”她捂着自己耳朵你了半天接不下话,两只白净的耳倒全红了,盛玄怨得逞之后却作没事人般,扶着她沿石阶而下,踏着祥云离开了酒华山,回至山下客栈了。 客栈楼空荡安静,回到琼亦休息的那间客房中时,她已从微醺的状态成了全醉。原本白皙的脸活像蒸得上了色,又热又红,她迷迷糊糊搂着他手臂不肯松手,一个劲向他怀里凑着。 “琼亦。”他揉着她脸颊唤她,只觉腮边软肉手感极好,琼亦嗯唧半声,他又唤她,“琼亦。” 琼亦半合着眸子点了点头,见她这粘人的模样,盛玄怨心潮涌动,心道:亏我早早将你带回来了,这样子我可一点也舍不得给别人见。 想罢安顿她在床铺上躺下,琼亦抬手贴了上来,环住他的颈,双面凑得极近,她很是用力般睁开眼,眼皮却一搭一搭垂着,二人的睫毛凑到了一处,交错起来。“盛暻,别……”她咬牙说着,话还没说完力却收了,倒回了床上。 盛玄怨向前挪了挪身子,坐在她一侧,琼亦惝惝恍恍的,只听他问:“你还乱摸乱碰?”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气,夹杂些杏花酿的酒味,他越贴越近,琼亦愣愣半扶在他腰上,只觉身上的人压得愈重了:“你…想……” 盛玄怨埋在她颈窝间轻嗅:“不动你。” “再等我几年,琼亦。” 琼亦身子如电流经过般颤了颤,点头说好。盛玄怨见她现在的样子与今日武斗场上那意气风发的样儿判若两人,心中生出独占的念想,将她越拥越紧,恨不得揉到自己骨子里去。 怀中人温暖柔软,被这般大力拥入丝毫不抵触,他默默道,你是我的。 琼亦与他胸口相贴,只觉踏实心安,任他摆弄。 盛玄怨将她按在怀里抱了好一阵儿才松手,“睡着了?” 琼亦撇撇嘴,上下眼皮分出一道缝儿:“没…睡着……” 她吐完这三字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已然合上了。琼亦的眼睫不比他短,又卷又浓,深栗色的睫毛弯曲成上扬的弧度,像棕蝶的翅膀。他摇了摇她:“你莫睡去了,我给你泡盏茶吧?” 琼亦半坐起身子:“好。” 盛玄怨起身泡茶,壶中水仅微热,怕是得多泡一阵,他压好茶碗后坐至床边拉住她:“只喝了一杯杏花酿就能醉成这样?我记得那酒醉不倒人的。” 琼亦像是在证明自己很清醒似的,拍了他一下:“没醉。” 这还不算醉那什么样算醉,盛玄怨心里想着,抬手挠猫儿般勾了勾她的下巴,轻道:“看你醉成这样,又不清醒,我都不知要不要与你说……” “嗯?”琼亦向上倾了倾头,想要吻他,只轻啄在了他下巴上。被她扰得有些发痒,盛玄怨正欲还吻时听见了敲门声,收回从怀中打算取出些什么的手,起身道:“我去开门。” 门外站着一侍女,身着酒华山侍从的深橘曲裾装,见屋内人开了门后连忙行礼道:“见过盛小少爷,我是受了陆夫人的吩咐,来给姑娘送解酒药的……” 她说这番话时眼睛一个劲地往屋内瞟,盛玄怨只将门开了半身宽,用手扶住门框边将她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谢过陆夫人了,我这就将解酒药与陆姑娘服下,你请回吧。”说罢伸手去接药瓶。 琼亦晃晃悠悠起身,向门口行来:“盛暻…是谁啊……”话音含含糊糊,透露出几分慵懒,侍女面上一红,赶忙将药瓶递到盛玄怨手中行辞礼:“小少爷,这是特效醒药,夫人还道若陆姑娘醒酒,请速回春宴。我……我不打扰你二位了,告辞!”说罢低着头快步走远,发出了几声感叹声。 手中的瓷瓶还没有细看两眼,琼亦就走到他身旁伸开双臂搂了来,像大型挂件一样赖在了他身上。 「作者有话说: 已经一百章了~哇哇哇哇w 约亲篇结束了,下一篇是北行寻剑篇~」 第101章 返酒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面上平静,甚至还叹了一口气,可心底却是十分欢喜。由她搂着关上了门,而后似笑非笑问道:“我身上是涂胶水了吗?” 琼亦闭着眼环着他腰也不说话,他就任她这么粘着,从屋口一路粘到桌边。“琼亦,醒醒!”盛玄怨拍了拍她的脸,唤着,“快把这解酒药吃了吧。” 琼亦没睁开眼,头摇得倒勤,缩在他怀里动也不动。 醉得这么厉害?盛玄怨心想,掰开了她的手,将她按在桌边坐下。琼亦皱着眉头略微睁开了眸子,见他打开药瓶倒下一颗丹丸递到她嘴边,哄道:“来。张嘴,啊——” 琼亦看着他张大了嘴,自己的嘴严丝合缝的一点没张。 “吃吧,这么醉着也难受。”盛玄怨见她倒难伺候,边哄边动手,将丹药怼到她唇上向里按着,琼亦一抿嘴,那丹药如何也进不去。 “你不吃,午后的春宴去不了,可别后悔啊。”盛玄怨捏着丹药故意道:“山顶花林初绽,点花戏鸢,可有趣了,你不想与我一起去吗?” 琼亦眼睛睁大了几分,唇瓣随之翕动:“……想……” 见她张嘴说话,盛玄怨眼疾手快地把药丸喂了进去,“不能吐。” 药丸带有极浓的苦味充斥着味蕾,琼亦的眉头直撇连撇,站起身子来:“苦!” “苦也得咽下去。”他拿手捂住她的嘴:“好琼亦,你把它吃下去,别吐。丹药就这一颗,吐出来就没了,咽下去就好,我给你滤杯茶压苦味。” 琼亦五官扭曲成一团,被他捂嘴堵得难受,连连点头。 盛玄怨见她点头便松开手转身去滤茶,手里还端着两盏茶杯,她就扒在他肩头迎了上来,四颗门牙重重撞在一起,磕得极响,盛玄怨还没从牙疼里回神,一股苦味就袭进了嘴中,药丸随着他下意识的吞咽动作从喉间向胃里落去。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是不幸坠地的瓷杯发出的悲鸣,茶汤霍然撒了二人半身,盛玄怨来不及捂住嗑疼的牙门,大惊失色推开她:“你……给我吃了?” 琼亦可怜巴巴地道:“你说,不能吐。” 不能吐就能喂给我?这是什么理啊? 盛玄怨舌根泛着极浓的苦味,一时竟想拍腹将药丸呕出,但吐出来又能如何,总不能他吐出来后又给她喂下去吧? “这该如何是好?解酒药就这一粒。”盛玄怨也经不住那又辛又苦的药味,忙提着茶壶中向嘴里灌茶,茶味洗去了些辛辣味,仍好不了多少。 琼亦又醉又困,扶着脑袋撑在桌上,四肢无力,她步子晃悠踉跄,直挺挺地往地上倒,盛玄怨忙伸手将她扶住,自己竟也有些发昏,天和地在此刻似乎颠倒翻转了,直立的木柜屋梁在眼前变得扭曲,不断晃动,二人一同倒在了地板的软毯上。 盛玄怨手脚开始发软,他顾不得自己是个什么状况,只去看她:“琼亦,你……没事吧?” 琼亦摇头:“困……” 看来只是要睡去了,盛玄怨也觉着眼皮有些沉,胸口作热,晕眩直冲脑门。 这是什么感觉…… 他撑了身子半坐起来,可眼前之物扭来扭去如抹了油,自己似飘乎在云中般没有实感。 我不会醉了吧? 可那不是醒酒药吗? 为什么会……醉…… 盛玄怨整个人开始发惘,眼前发亮,脑中发白,他想起了那回身中“乐合欢”,也是被她用类似的方式传来的,又无奈又好气。“真是…害人不浅……”身体不受控制倒在了地上,模糊的视线里是躺在他身边醉酒睡了去的琼亦。 原来喝醉是这种感觉…… 盛玄怨没有力气爬到床上歇息,更没有力气扶琼亦上床,只能依在她身旁凑个暖,眼皮越来越重如千斤般压下,而他浑浑噩噩,没几息后便醉死过去了。 * 酒华山。 盛玄怨与琼亦离席后不久,苏拂晓便起身行礼道愿为在场诸位献上一曲,抱着木琴登至高台上抚起弦来。 琴音悠扬婉转,恰似她心底的情思,虽低头垂眸望琴,但苏拂晓的余光难以自禁地向盛氏座席投去,凝在那丝毫不看她的盛子靖身上。 心中落了刺,根根入骨。 唇角落了抹苦笑,她黯然道:无妨,他不看我,可琴音会传去的。 无妨,这琴音虽低婉,可他是能听见的。 无妨…… 盛子靖听那细微悠长的乐声,眉头缓缓下沉。他与他那钟爱乐声的弟弟不同,他不喜乐声,多嘈杂扰人,可琴音,是他唯数不多不那么厌恶的器乐之音。 彼时方年少,倾慕化相思。 她陪在他身侧,道:阿奚哥哥,你不喜欢笑呢,也不喜欢人多…… 相思应有意,念念不自知。 阿奚哥哥问我愿望吗?嗯,我想想啊……听说冬日的白酆山苍雪皑皑,我想在九嶷台上陪你看雪…… 知情轻许诺,罔为万全事。 阿奚哥哥,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你会娶我的,是吧…… 世事终虚妄,只当梦一场。 对不起,阿奚哥哥,我不该说那种话,对不起…… 伊人情难放,不堪回首望。 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阿奚哥哥…… 当盛子靖回过神来时琴音已经停了,他脑中的画面只定格在了她哭喊着央求他的那一刻,他狠下了心没有回头,因为他知道,她与他终究陌路。 他不喜欢古琴,不论是他弟弟视为珍宝的那一把短琴,亦或是苏拂晓因他随口一提而去学的琴,他都不喜欢。 * 尽春宴的“春食”在司仪的宣告声中落幕,五族中人在侍从的带领下于谷中章台休憩,为午后春宴逸趣修养精神。酒华山谷内章台小巧精秀,陆氏几人在小楼停歇不久,陆予皓便向父母请示道,不如他下山去看看琼亦用过解酒药后如何了,若酒醒便携她来此,以防她不识路,迷失山中。 陆斌同意了此番请求,于是陆予皓御剑离开酒华山,途经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回至客栈中,在问到琼亦的客房后径直前往二楼。 “小五。”站在房门口的陆予皓敲了敲门:“你可在屋内?” 屋中一片寂静,无人回应他。 难道盛玄怨将她带回自己客房了?陆予皓心中想道,落在门上的手加了几分力:“小五?” 我师妹今日醉得懵懵懂懂的还给那盛玄怨舞剑,这事落得哪对眷侣间不得心有绮念!更何况这二人共处一室无人相扰一个多时辰……不行! 陆予皓越想越慌,这般想时一把推开了门,“哐!——” “小五!”他入门唤道,可出乎他意料的是桌边无人,床上也无人。 难不成她当真在盛玄怨房中……陆予皓心道,正准备跨出门外,目光无意间瞥见了地上的人影,他一下子呆住了。 这么玩的?! 陆予皓有些不敢相视,别过身去唤了二人几声,没见一点反应,只得进到屋内察查。二人皆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依靠的颇近,地上有摔碎了的瓷杯,还有大摊弥留在地毯、衣服上的茶渍。若不是他二人呼吸均匀平缓,陆予皓还以为这是什么案发现场。 桌上解酒药的药瓶是空的,地上却躺了两个人。 陆予皓的嘴角抽动,他本不想笑,可眼前一切实在离谱。“不会吧?该不会这返酒丹被…盛玄怨吃了?” 返酒丹,醒酒极快,却有入醉之效,否极泰来。 他再绷不住地笑了出来,蹲在二人身前好一阵嘲笑:“怎会如此啊!”陆予皓笑完摊了摊手:“看来你二人都赴不了午后华宴了,回去该如何向我爹与盛宗主禀报……真是难编。”说罢扶琼亦上床榻歇息,又替她盖上蚕丝被,掖好被角,又草草收拾了地上碎瓷杯。 忙完一切后他看了看躺在毯子上的盛玄怨:“盛小公子还是先别与我师妹睡一张床了,这地毯柔软,冻不死人的。” “要是阿旭能来这春日宴,怕是能气晕过去。”陆予皓望着盛玄怨平淡的睡相,自语道:“他还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呢,你倒是好速度……” “上回在青枫酒摊我不过随口一说,你们还真成了。盛氏确实是个好亲家……利益上的好亲家,若真让阑珊嫁去那鬼地,我可舍不得。” “你愿娶小五,当真是我娘最想要的结果了。” “只可怜小五她畏惧鬼魅,还被你这日后与鬼魅脱不开关系的人缠上。”陆予皓轻哼一声,“罢了,罢了。至少你比阿旭好上太多,你早宣了主儿日后也少些纠缠和麻烦。”说罢离去,严严实实地合上了房门。 回至酒华山上的陆予皓随口扯了个谎,说琼亦吃完解酒药后身体仍然不适,盛玄怨留在容栈照看她。陆斌听完只道随他们去吧,在时辰到后,五族中人便继续春宴余下的活动了。 * 夕阳斜下。 琼亦睁开了眼,摇了摇逐渐清醒的脑袋,饮下过量酒溪水后大醉的记忆有些模糊,可在众人面前献舞那一段好死不死记得清清楚楚。 “娘啊——”琼亦捂住头咬紧牙,尴尬地无地自容:“救命,我我我发什么酒疯……”她一头撞在软绵的丝被上,“撞死我算了……” 没脸见人了。 她哭丧着脸起身下床,一脚差点踩在盛玄怨脸上,“嗯,什么东西?”她有些疑惑地低下头,只见是不省人事的盛玄怨,连忙俯身扶他。 怎么睡在地上?琼亦摇了摇他,他没醒,心中十分不解:是盛暻带我下山回来的吧,之后发生什么了,他为什么睡着了? 拍了拍盛玄怨的脸,又捏了捏他的鼻子,任她捏上许久一张白脸憋的通红也不醒,害怕将他憋死,琼亦才松开手。 “不太对劲……不像睡着了,他这是晕过去了吧?”琼亦敲敲他脑袋:“喂,盛暻!醒一醒!快醒一醒!” 要不是盛玄怨还在呼吸,脉博还在跳,她都以为他死了。 “怎么会这样啊?”琼亦搂着他的头,焦急自语:“盛暻!你看看我!你不是说天黑之前要与去苏烨和晏庭深会面的吗?你快醒啊!” 盛玄怨没有一点反应,琼亦握着他的手给他渡去真气,又翻开他眼皮看他瞳孔,不是中毒,也不是昏症,可是为什么醒不来? 琼亦想到了话本里的诅咒,奇怪的想法涌了出来,心道:该不会是什么咒术吧?要心爱人的吻才能唤醒? 抱着一点点的希望,她轻轻吻了下去。 苦,好苦。 为什么他嘴唇这么苦?! 琼亦龇牙咧嘴好一会才缓过来,可盛玄怨还是没个反应。 她沉默了,默默将他扛起来丢到床上,默默将被子给他胡乱一盖,默默走到房门口,默默开门,然后重重关上。她尽力了,她真的叫不起来,再不去与苏烨他们赴约太阳都要落山了! 第102章 辛夷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芍泉城门附近二里路,有一棵长势极高的老榆树背靠着胡同,盛玄怨早早约了苏晏二人于此处相见。 “怎么还不来啊,太阳都要落山了!”苏烨见红日只剩一点霞光落在天上,炊烟尽散,等得有些心焦气躁,环手在胡同口不断踱步,念念自语。 晏庭深望着榆钱子在空中摇曳,被暮光镀了层金边,最后扬扬洒洒地坠地,在石板路上发出“沙沙沙”的声响,如粗糙的铃声,十分动听。“再等等。”他说:“别急,从酒华山上赶来也得好一会的吧。” “等一个时辰了。”苏烨撒手依墙,语调不满。话音未落便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二人巡声而望,只见提着裙摆三脚两步跑来的琼亦,立即迎了上去,“琼亦。” 琼亦遏停了脚步,面前站着的是两张陌生面孔,有几分顺眼但一点儿不好看,粗布麻衣,深棕色的短衫上围着条遮面的长巾,身后背挂有灰蓝色的包裹,活脱脱的浪客模样。她怔了怔,试探问道:“苏烨?晏庭深?” 苏烨心直口快:“是我们,稍微乔装了下而已,别这么大惊小怪。怎么就你一个人,盛玄怨呢?” 好不容易才从他二人伪装的假面上移开目光,琼亦道:“你们这脸,还真是毫无特点,过眼就忘啊……”不吐不快后她又回道:“盛暻他身子不适,不能来送你们一程了,我送也一样。” 苏烨满脸疑惑:“送我们?你们不与我们同去吗?” 琼亦摇了摇头:“我们不去。” 苏烨噫了一声,坏心眼地上下瞥了她两眼:“今日在尽春宴上的事已经传开了,好热闹好精彩,想必过不久你们这桩好姻缘就天下皆知,盛小少夫人。” 面对这番调侃,琼亦一脚踢去:“苏烨,你再敢这么叫我一次直接友尽!” “好好好。”苏烨抱腿呼痛,又道:“你们为什么不去,盛玄怨身子一贯都好,能有什么不适的?他今日不是还赴了春宴,这时就来不了了?谁信啊。”说罢挤眉弄眼了起来,“难道你把他给……” “苏烨。”晏庭深轻咳一声提醒他收敛些,“玄怨之前讲好不去的,我还以为他在信中与你说过。” “他就没给我写过信!”苏烨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还带有几分憋屈,他本以为盛玄怨约好在此处会面是为了与他们一同北行,满心期待地从东云山赶到芍泉,又等了他整整一个时辰,没成想这人不仅早都想好不与自己同去,甚至连约好的会面也不来!被放了个大鸽子! “什么人啊这是!”苏烨转身一拳打在榆树上,榆钱哗啦哗啦落地,他听见有人走近的脚步声,以为是琼亦的步子,又或是满地榆钱子的晃声,总之不可能是那个不守信用的盛玄怨来了吧! “盛暻?” 苏烨听到琼亦的惊声,猛得回头只见盛玄怨不知从哪里窜了出来,抓住琼亦就向胡同巷里人少的拐角走去。 什么情况? 晏庭深以为是自己和苏烨乔了装,戴有假面才令盛玄怨一时没认出来,失笑着唤他:“玄怨,是我们。” 盛玄怨头都没回地顾自把琼亦拉远,琼亦以为他清醒来了,脸上惊喜:“你醒了?干嘛把我拉走啊,不是你们约好了在这碰面吗?他们是……” “不认识。”盛玄怨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着,“离你,远点。” 琼亦还未觉察他有哪些不对劲,笑道:“怎么会不认识!”说罢拉着他往回走,盛玄怨不仅不动还死死拽住她,一只手不够,两只手来拽紧她手臂,“我醒了,你不见了。想你,找你。”他一个词一个词向外吐,语调竟有几分可怜兮兮的味儿。 琼亦一下子傻眼了,她喝住向胡同里走来的苏烨和晏庭深二人:“你们先别过来!盛暻他有点不对,呃。总之先别过来!”她拉他往拐角里走,盛玄怨乖乖巧巧跟在她身后走了进去。 怎么会这样?琼亦咬唇笑着,看他那双懵然的眼睛,心道:这是醉了吗?刚刚怎么也叫不醒是醉倒去了?他什么时候喝那么多酒的?! 拐角外的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好在原地止了步子,不知琼亦二人在拐角里做甚,可对话声听得一清二楚。 “你醉了,盛暻。”琼亦撇嘴失笑,盛玄怨先是摇头,又点头,叫她:“琼亦。”拉紧她的手腕就这么毫不掩饰地盯着她看。琼亦被他一双似弯非弯的美目看得心惊肉跳,红 着脸心道:这家伙在清醒时倒不好意思这样看我呢!眼里的欢喜藏也不藏,真好,这样才好!想完踮脚摸了摸他的头,唇角扬得要飞去天上了。 盛玄怨被她揉了脑袋,咧嘴作笑,露出了一个近乎天真的笑容,原本俊美到凌厉的长相全然软了下来,还透着几分傻气。琼亦可不想让苏烨二人看见他这傻乎乎的样子,也不想让他们知道盛玄怨醉成这样,倒不是担心他的颜面与形象,就是单纯的小气而已。 “啊。对了。”盛玄怨去怀中掏物:“喂药前,想送花,忘记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朵压得又皱又焉的花递了过来,形如莲苞,是由浅紫跃到粉红间的一抹白,紫色的花瓣被折压出了枯黄的痕子,琼亦接过花来看了看,实在是一朵萎掉的花干。 “辛夷。”他说。 琼亦怎么会不知道这是辛夷花:“嗯,是辛夷花,怎么了?” 盛玄怨又低低地说了一遍,“辛夷。” 琼亦疑惑地看着他,眨了眨眼。 盛玄怨咬着唇,一字一字慢慢道:“心仪。你。” 啊。 琼亦在心底惊呼一声,至于为什么在心底惊叫是因为她不想吓到外边的苏烨和晏庭深,呆呆立在原地,像是有朵大棉花在她心里“蓬”地炸开了,露出雪白的絮丝,又绵又软,脸也不争气地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 太狡猾了。 太大意了。 恨不得立刻将面前迷迷糊糊的盛玄怨抱在怀里揉揉脑袋,再哄他逗他听他一字一句地说着情话。 琼亦是个敢想敢做的人,正准备上下其手时只听他半皱着眉头发问:“琼亦,没有笑,不喜欢?不开心?” “不不不!我超级喜欢!”琼亦将半枯的辛夷花捧在心口,踮起脚尖凑到他耳边吧唧一口:“……最喜欢盛暻了!” 盛玄怨脸扑通红了:“啊。”他怔了半秒应道:“嗯,好。谢谢,我……也是。” “我靠?我靠!”拐角外的苏烨再也站不住了,他不知道自己遭了什么孽要在这听他们卿卿我我,扶着晏庭深的肩膀猛一阵摇晃:“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晏庭深!你听到盛玄怨说什么了吗?” “是与心怡之人互诉衷肠呢。”晏庭深感慨道,“真好。” “哈?”苏烨眉毛连皱在一起,假面脸上呈现一个大大的“囧”字:“好个球啊好!我鸡皮疙瘩全起来了!盛玄怨那个不懂风情的木头能说出这种话!我靠!我靠啊!”说罢大步流星地向巷内拐角走来,痛声骂道:“盛玄怨!你可真是有了娘子就忘了兄弟啊!” 琼亦看苏烨黑着脸走到她身前,正想说些什么时被盛玄怨一把子护在身后,他这时说话一点也不缓吞了,而是一如往常般的冰冷语气:“你是谁?” 苏烨气叱:“我的声音你都听不出来了?” 盛玄怨一下子收回戒备的动作:“哦。苏烨。” “哦?你就‘哦’?”苏烨气不打一处来,“还抱着呢!撒手!给我撒手!”边斥着边去逮他双手,盛玄怨摇头:“不放。”他把琼亦环抱的更紧了:“不放。” 纠纠打打之间,琼亦被勒得喘不过气,不堪其扰:“闹什么啊,都别吵了!放开我!” 盛玄怨十分听话地松开了手,乖乖把手别在身后,“嗯。” 琼亦见他低着头,像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倒自责起为什么方才要大声凶他了,“我没有生气,盛暻,没事,乖。”她拉住盛玄怨的手臂哄道。苏烨指了指盛玄怨露出笑意的脸,又指了指琼亦,手都在抖,“琼亦你糊涂啊!你可别被这小子骗得死去活来了!他又不喝酒,酒量还大得离谱,不可能醉成傻子的!” “总不能演得这么逼真吧?”琼亦扫一眼盛玄怨,面怀歉意地向苏烨笑了笑:“没办法,他真的好看。” “色令智昏啊色令智昏!”苏烨扶额长叹,“想不到你盛玄怨从最开始想和她说话都得抄份手稿排练半日,现如今,甜言蜜语手到擒来!将琼亦这本不通男女之情的小姑娘连人带户都勾走了!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今时我才真是懂了!” “苏烨!”琼亦嗔道:“你们不是要北行的吗?天都要黑了,快去吧!”她扯盛玄怨一把:“盛暻约你来只是为了作别,现在人也齐了,盛暻,和他说再见。” 盛玄怨极其干脆地开口:“再见。” 苏烨笑了一声,本想发作,可见盛玄怨这迷糊的样子突然计上心头,“干嘛这么急着催我们走?”他盯住琼亦:“你想和我们北行寻剑的,是吧?” “不是。” 苏烨十分肯定地道:“你骗人!” 晏庭深这时候开了口,火上浇油:“琼亦怎么可能不想去,先前也说要去的。” “我要回青枫好好听学,认真考核,你们别诱惑我啊。”琼亦偏过头去。 第103章 北行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苏烨奇道:“你为什么要回去听学?就图夏至时最后一场考核吗?你考好了也就只能在青枫镇上多待两月集学就结束了,有什么可图的。再说,你过去努力拿‘甲’是为了和盛玄怨凑一块学吧?现在你俩都约下婚事了,不出三日天下皆知,以后想和他待多久就待多久,还少这一时半会不成?以我看啊你不如与我和晏兄一起游历去,学得的东西可比书上多得多,更别提是名剑苍昱问世的大事,修道之人怎能错过这个机会!简直天赐良机!快来……” 琼亦捂住耳朵:“停!你别说了,你快别说了!” 苏烨见她摇摆不定,嘴似炮仗一连串吐字,哪会停下:“和我们一起走呗,游历是提升修为剑术的最佳法子,你们三人都升到高阶修士了,咱四人一行去寻找名剑不说十拿九稳,至少有个一两成的可能!你是这么铁石心肠的人嘛琼亦!你就不想和盛玄怨,和我,和晏兄一起仗剑四海,求剑问道?万一咱得到了苍昱剑,我就把宝剑送给你!你信不信!快!哄哄盛玄怨,他现在这傻样儿你说什么他都听!” 琼亦最耐不过别人软磨硬泡,本来对北上寻剑一事就实打实的向往,好不容易将这苗头按捺下去,经苏烨这么一说,她觉得苏烨说的似乎有几分道理。 岂止是有几分道理,简直太对了! “你要是真担心考核排名,这!第一!这!第二!”苏烨一掌拍在晏庭深身上,又一掌拍在盛玄怨身上,“都在你身边呢!学啊问啊,多方便!” 琼亦心上的苗头已经燃了起来。 北行游历可以见识到自己过去从没见过的事物,不仅不用每日被算学为难,还能随友人一同冒险,况且上古名剑出世的大事,必然会引出祸患,伤及无辜,她执剑向师父立过誓,要护好世人,现今不正是用得上自己的时候吗。 见琼亦已经被劝动,苏烨把她往盛玄怨怀里推:“哄他!” 琼亦稳住身子后咬牙道:“他没说要去啊,不行,我撒不来谎骗他。” 盛玄怨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偏了偏脑袋:“嗯?” “你行不行啊?不行我来!”苏烨说着将盛玄怨往边上拉,问道:“盛玄怨,你当真不与我们一起去?” “去哪?” “长泰。也许现今的苍昱剑已经不在长泰了。” “哦。” “哦?你又哦?你去不去啊?”苏烨见他这副没事人的样子顿时有些来火,“我们明明自小就约好要一同游历中土,共闯江湖的,现今你出尔反尔,把自己答应过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整的像是我在无理取闹一样。” 盛玄怨陷入了很长的思索中,似乎在回忆有没有这档子事。 “你是醉傻了不记得,还是真的不记得了!”苏烨咬得牙“咯吱咯吱”响,却听盛玄怨恍然道:“想起来了。” 他说:“我答应过你的。” 苏烨呵一声:“是吧?” 盛玄怨点头:“我和你们去。” “啊?你说什么?”他答应得太过干脆,让苏烨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只见盛玄怨点了点头,又说了一遍:“去。不能,言而无信。” 苏烨回头惊望琼亦和晏庭深:喝傻了这么坦诚好说话的吗?而后清了清嗓子:“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事,明个酒醒了别怨我啊!” 盛玄怨回道:“哦。” 见他说什么是什么,苏烨玩心渐起:“盛玄怨。” 盛玄怨应了一声,听他道:“我们结了拜的兄弟,你可一声兄长都没敬过我。作为你结交的二哥,我伤心,伤心啊。” 琼亦一双杏眼圆上加圆:“苏烨!你别太过分!”说罢拉盛玄怨要走,盛玄怨被她牵着一阵沉默,似是在思考,苏烨继续说:“我比你年长可是事实,你直呼我名不提,连一声兄长都愿不叫,是不拿我们江舟结义当回事啊?” “不不不,盛暻他在逗你!你别叫他!”琼亦捂住盛玄怨的嘴,挡下了那道有些含糊的唤声儿。 晏庭深作笑:“玄怨,既如此,也叫我声大哥听听。” 琼亦捂死他的嘴:“你们真是够了!不许逗他!走走!去去去!”说罢挥动手臂像母鸡赶小鸡一样把二人赶出胡同。 真是!我还没逗他玩够呢!她负气立着,双手叉腰,盛玄怨一脸不解望着她,琼亦鼓腮点他鼻尖,心道:呆子,等你清醒过来就没脸见人喽! “哈哈哈哈哈哈哎哟!笑死我了!” 苏烨在胡同口笑得前仰后合,捧着肚子蹲下:“我还是头一回见盛玄怨那么呆的样子!真有意思!哈哈哈哈哈哈我肚子笑疼了都。这家伙喝了多少酒啊醉成这样?”想着盛玄怨方才深思熟虑后开口叫人的样子,苏烨又大笑起来:“不行,太搞笑了,哈哈哈哈。” 晏庭深也绷不住地在笑,不过倒没有苏烨那么肆无忌惮。 苏烨抹着笑出的泪,心道:早知他喝傻了,我就升升辈分多占些便宜了。 他正想着时,晏庭深突然道:“有人来了。”苏烨向远处望去,只见苏拂晓踏着莲步而来,欢欢喜喜地迎了上去:“阿姐!” 迎接他的并不是长姐阔别重逢的拥抱,而是一记重重的栗子,苏烨抱头乱道:“阿姐!你看仔细了,是我!怎么还打我呢!” 苏拂晓拽着他的耳朵喝道:“你阿姐我看得很仔细,要打的就是你。出去玩乐不知写信于我,要钱的时候怎这积极?”她一直以为苏烨被拘在府中地牢内,直至几日前收到苏烨索要盘缠费的信时,才知他早就飞出牢笼了。 “姐!疼!”苏烨耸了耸鼻子,见他呼痛的可怜模样,苏拂晓收回手板着脸从宽袖里掏出一个布袋来,苏烨立即伸去双手接过,打开布袋只见并非银两,而是大摞纸钞和闪着光的金条,顿时要流下泪来:“阿姐!你对我真好!” 苏拂晓白了他一眼:“可别奉承我。你在外风餐露宿,吃穿用度别省着,若下回还被人骗去钱财,就活活在外饿死吧。” “阿姐!吃一堑长一智!上回被骗是我初出茅庐没有经验,绝不会犯第二次了!”苏烨拍着胸口信誓旦旦道。 苏拂晓哼了声,将目光转向他一侧的晏庭深身上,晏庭深遮掩着收回目光,垂首行礼道:“苏小姐,有幸再得相见,别来无恙。” 苏拂晓颔首回礼,而后细细打量他,“公子虽戴假面,但风度不凡,嗓音还有几分熟悉,想必是晏庭深公子,我常从家弟口中听闻过你。” 晏庭深轻笑以作回应,方才他观她许久,只觉这位鹅黄绸裙的女子转身与自己说话仿佛变了个气度,端雅有礼,眉宇间暗暗藏有愁思,似心中有情有泪之人,不免多看,心道这苏小姐确实是位妙人。 苏拂晓面上浅笑,心中默默想:这位晏公子戴有假面,身姿倒亭立,姿态风度翩翩,与小烨真全然不同,有这般人物在他身旁互相照应,游历神州,我倒添几分心安。 街景渐是昏暗,苏拂晓知天色不早,道:“时候晚了,我该回去的。小烨,有何事记得与我写信,在外切记万事小心……”她本是偷偷来给苏烨送些金钱,来去有些匆忙,又嘱咐了苏烨些保平安的话才肯离去。 琼亦听胡同外面没了动静才拉着盛玄怨出来,她不想碰见苏拂晓,见到她就会想起今日春宴的场景,想起自己趁着酒劲当众献舞的糗事,整个人都不好了。 苏烨抛了抛手中的大钱袋:“盘缠费也足了!咱们出发吧!” 琼亦哪壶不开提哪壶:“被骗了?” “咳!”苏烨捂嘴装咳嗽,“我们御剑北上吧,很快的。” 琼亦好奇心被勾起,扬起眉头把他越盯越紧,晏庭深回她道:“某人初入江湖不懂套路,见人有难拔刀相助,结果被那漂亮姑娘一口一个大侠叫得飞上了天,差点连裤子都被骗没了。” “哎哟喂别提了!小爷我侠肝义胆!哪知这些宵小路数!”苏烨叫道,“晏兄亦姐,这事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咱们翻篇行不?”他双手环胸道:“现在,咱们四个!北上寻剑苍昱!不论什么名门邪道,牛鬼蛇神,通通不在话下。” 琼亦补刀:“咱几个没那么强的,保好命就行。” “是啊,寻剑之人诸多,不乏世外高人,说好听点,我们能摸到剑就成。”晏庭深道。 琼亦看向盛玄怨:“盛暻也来说一句,增添士气。” “嗯?” “算了,你不说也没事。” “好!”苏烨握拳,“出发!”他从怀中掏出一张地图,指向琼亦:“你御剑。”指盛玄怨:“带他。”又指晏庭深:“你御剑带我,我还没有升阶,没法御剑。” 晏庭深无奈想:说得真是理所应当啊。 “从我离家混迹江湖这些日子总结出的经验判断,定口岭那带地处洛爻与长泰之间,护族边界,武派众多,鱼龙混杂,消息来源最广,咱们先去那里打探消息。”苏烨细细翻看地图,说道。 “行。就依你说的来。”琼亦纵御弦歌剑向盛玄怨伸手,“盛暻,来。” 盛玄怨乖乖牵起她,踏上了弦歌剑,琼亦只觉剑上一沉。 “不会连个人也带不动吧?”苏烨挑眉跃在照林剑上,拍了拍晏庭深:“晏兄,走。”晏庭深觉得自己被他使唤得像个车夫,但他修养颇好,并未说什么,反而向琼亦道:“跟紧了。” 琼亦体内真气流转,附于弦歌之身,她示意身后盛玄怨:“抓紧我。”随即纵剑腾空飞起,向远处空中的二人逐去。 盛玄怨是半夜醒酒的。 琼亦只觉得本来贴在身后紧紧环着自己的人渐渐松了手,他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扶住了自己肩膀,低道:“琼亦,停下。” 琼亦一惊,忙稳住弦歌,“你醒了?” 第104章 挚友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操纵真气涌出体外,承影剑受召离鞘,与弦歌并向飞行,他二话不说地从琼亦身后跳开,少了一人的剑身陡然变轻,脚下弦歌的高度随之上升,琼亦被他这一猝不及防的举动吓到:“盛暻你干什么?跳走至少说一声啊!” 盛玄怨直逼苏烨而去,一字一顿:“苏、弋、阳!” 身侧流云倒后飞去,剑身极速往前。苏烨踏在晏庭深的佩剑上,无处可避,举手投降:“干嘛干嘛!我可什么都没做啊!是你自己答应要与我们一同去的!他们都能作证!” “我何时说过这种话!” 苏烨有条不紊地从怀里掏出一颗足有半个手掌大小的透明珠子,握在其上催动真气,其间传出了他自己的话音,那音道:“这可是你亲口答应的事,明个酒醒了别怨我啊!” 珠子里接着响起了盛玄怨的声音:“哦。” 琼亦扶额,这颗珠子可是师妹杨小思借她的法宝,当时为了扳倒苏长铭才交到了苏烨手上,不想时过境迁一借不还,现今才见到这留音珠。 “你听听!”苏烨存了证据,说话就是中气十足,“没听清我再给你放一遍!” 盛玄怨的脸上活脱脱像笼了层乌云。 “虽说是你自己贪杯喝了个神志不清,但君子言出必行,说到及做到。”苏烨抬手把留音珠抛给琼亦,盯上盛玄怨阴晴不定的脸,生怕他一拳打来,将身前的晏庭深拽得死死的。 我贪杯?盛玄怨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头,懒得再为这场荒谬的醉酒辩解些什么:“我那时昏头昏脑,纵使答应也非我本意,这事怎能作数?” “‘非你本意’?”苏烨听到这话,原本有几分血色的脸顿时毫无生气,身后长发在乱风中胡乱拍打着脸,像细细的鞭子抽人般,竟有些发疼,他扯着嘴角阴恻恻笑着,又问:“‘那时’?答应与我闯荡这事是你几个时辰前应下的吗?你把儿时答应我的承诺放在哪儿了!” 他这质问声着实刺耳,盛玄怨开口:“我……” 苏烨兀自打断了他的话,“我知道你要说‘苍昱问世与盛家无关,我不该插手’。”他夹着音模仿盛玄怨的语气,阴阳怪气道:“本来就与五族无关啊,无主之物谁都能拿,带你一个又怎么了?” 盛玄怨额头发黑:“……不是这个问题。” “哪是什么问题!你只是不愿遵守诺言罢了!”苏烨再装腔作势也压不住心间的怒意,直直斥骂了起来:“明明有机会有时间,担心身份做好伪装就行,你宁愿回青枫镇听那百无一用的课都不愿兑现承诺,盛玄怨,你是不是从没将我当作真兄弟?” 眼看火药味浓了起来,琼亦御剑挡在他们中间,劝道:“苏烨,盛暻,你们好好说,别吵……” “没和你吵!别掺和进来!”苏烨掠过她,直指盛玄怨。 “我没忘!”盛玄怨双手摞拳:“答应与你共闯江湖,我怎会忘!只是为何非得是现在?往后还有那么多日子……” 苏烨听言哈哈大笑:“小少主,真是给你过糊涂了!我哪有那么多日子?”他边说边笑,话语间的嗤意听得盛玄怨极度不舒服,“你盛氏有家子三年云游的传统,我苏氏可没有。我爹肯放我出来的这一年,就是我全部的时间了!往后?你在说笑吗?” 晏庭深被苏烨的声音震得不堪其扰,喝止道:“你们都冷静些,别说了。” “行!”苏烨吐下这一字后从照林剑上跃起,此时正御剑高空飞行,惊得晏庭深回身一颤,忙伸手向他抓去:“苏烨!” 苏烨轻功飘飘然落在弦歌剑上,剑尾加上一人重量,一时连带着琼亦与他双双向下坠去,她又惊又气,真气大合纵剑稳住平衡,正开口怒骂:“你作甚啊!气疯了想死也别带上我吧!”苏烨撇下她,又是一跃落到了承影剑上,与盛玄怨侧立并肩。 盛玄怨本来没多大火气的,见他不顾自己与友人的安危胡闹,顿时大火,一把揪起他围在领口的长巾,将他扯着晃了几晃:“苏弋阳你疯了!你为什么那么想要那把剑?天下第二的名剑是你说拿就能拿到的吗!当年折泪剑引出的惨案就摆在眼前,这回只会更严重!” “我为什么想抢剑?”苏烨笑问,又自答:“只是因为我想变强啊!我苦练了那么久一直都停在凝气阶,现今你们三人个个修为压我一头,我站在你们中间活像个累赘!还有你,盛玄怨!你可知我自小就有多羡慕你!”苏烨脸上的笑意分外扭曲:“生来天资那么好,十八般武艺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只用习剑变强就行!从没有规矩条框束缚你,也没人天天摆弄你陷害你打压你!争权夺势的中心,持家理事的负担和你一点关系没有,生来就是好命,谁能快活过你啊!” 这番话如霹雳般轰在盛玄怨身上,将他仅存的一点理智炸了个干净,额头青筋突起,根根分明:“你羡慕我?”他重声怒道:“你肩上有责任我肩上没有?你迄今为止可曾担过长子的担子!我,我在族中,过的是什么日子!你分明……你分明都!”他不擅长与人争论,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愤愤难耐,径直一拳打去。 苏烨接下这一拳,半句话不说抡起拳头就打,二人逐渐扭打在一起,承影剑飞得越来越低缓,向地面半浮半坠而去。 琼亦与晏庭深看得目瞪口呆,纵剑降低高度去接这二人,他俩在那方三尺长剑上打得你来我往,最后在接近地面时直直跃起离剑,轻功坠地,竟直接提剑打了起来。 琼亦从没见过他们闹成这样,这早已不是去不去游历寻剑的事了,倒像是二人缺失已久的心结,她和晏庭深一人拉住一个,劝架道:“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琼亦,你放开我,他今夜定是犯病了!”盛玄怨被琼亦死死环住腰身,可他大步向前冲去时,饶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也一点也拦不住,她硬被他拖着在地上走。 “我不放!”琼亦摇头:“盛暻!你把剑放下! 苏烨被晏庭深扣住肩膀,他三两步上前,挣脱着骂道:“晏庭深你放开我!别拦我!让我和他打!”本是拉架关系的两人,拉着拉着居然也打了起来!看得琼亦万分头疼一团乱,真想将苏烨摁在地上别让他再闹腾了。 看准他落步的时机,琼亦将苏烨绊倒在地,他“噗”地吃了一嘴草,怒冲冲地瞪一眼琼亦,转头就骂盛玄怨:“我真不知道你有什么可气的,盛玄怨!” “你不待我清醒与我商讨北行之事,反而蒙我骗我,我为何不可气?”盛玄怨见苏烨倒地不起,想趁机踹他一脚泄愤,被晏庭深抓住脚腕失去重心,重重跌了个脑瓜崩。 “你要是愿意去,我还至于连哄带骗?” “……那也是你有错在先!” “放你娘的狗屁!分明是你先背信弃义!” “行了行了。”晏庭深堵上耳朵:“你俩都消停点吧!” 琼亦扶额:“头疼。” 苏烨长长吁出一息,像是泄了气般:“我是真没什么时间了。”他坐起身子不再去看盛玄怨,倒像是在劝慰自己:“罢了,就算你不去又如何,我的历练总归是我的历练。” “寻剑只不过是为了找些事做,哪有风头往哪钻,能碰上过招的人更好呗。”苏烨握紧掠风,嗓音朗朗,被夜风捎去好远外的旷野里:“我苏烨是想成为天下第一剑,却从没想过要靠剑,我要靠的是我自己。可我族的花剑术本就是观赏剑,威力小,除了创宗先祖外再找不出将花剑练到极致的人了。” “我要让苏氏花剑在我手中重兴。”苏烨咬字极重,“钻研武技这种事,像霁尘与游追如此完备的剑法,只是在费力不讨好罢。” 琼亦叹了口气,将话往明地挑:“苏烨,我们都是你过了命的朋友,有什么不能直说呢?” 苏烨听她此话,嗤笑一声,话音全往盛玄怨身上戳:“我满怀期待地赴约来芍泉,只以为你会与我们同去,结果是我一昧的乱想。”他轻蔑笑着:“越想越气,你那不去的理由算什么啊?”苏烨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假面狠狠甩他脸上:“我早想过身份的事,假皮都给你买好了!” 琼亦早就好奇这易容的假面皮是个什么玩意,凑了上去:“我呢?我有吗?” “你当然有!来,拿着。”苏烨掏出最后一张假皮:“我特地给你挑的,虽然没有你本人好看,却是这四张脸中最好的一张了。” 琼亦接过假面,入手是类似胶状的质感,并不黏稠,反而冰冰凉凉的贴在手心,她将其摊开在膝上细细打量。 “玄怨,我们一起去吧。”晏庭深劝道。 盛玄怨攥着手中的假面,叹了一息。 晏庭深一个劲地向琼亦使眼色,是希望她帮忙说两句好话,琼亦不便左右盛玄怨的想法,又不想这二人再吵下去了,只得帮忙打圆场道:“盛暻,苏烨只是想我们与他同去而已,你既说了夺剑危险,又不相护,亏是摆了把子的兄弟呢!”她顿了顿,又道:“我是真想去的!我从没去过广阳和宜川以外的地方,那次冥浮意外传送到了邺陵关不算数!我想亲眼见见江北一带的风物,也想与江湖上的高手过招。” “我若不呢?”盛玄怨淡淡问,“你会和他们同去?” 他如此明显地要了个台阶下,琼亦心上一轻,怎么会去回答这正反都催命的问题,而是顺势说道:“我知道你会与我一起去的!” 盛玄怨闭眼,“行。我和你们一起。” 苏烨啧声,一拳打去:“倒像委屈你了似的!好大的面子噢!” 盛玄怨翻了他一眼:“你要是早些好好说话,至于闹成这样吗?” “你醉成傻子听得懂人话?” “你!……” 「作者有话说: (我很不会写吵架的戏份,一写起来脑子就乱遭的……本来这段吵架应该改得含蓄些的,现在看起来像是苏烨在无理取闹,其实就是他在有理取闹……) 盛玄怨不算是被琼亦劝动才愿意去的,琼亦只是做了两个拉不下面子人之间的一个台阶,没这个台阶他也会板着脸陪过去。 盛和苏这两个人完全是命运的两个极端,一个是想随心但随了命,一个是该随命但随了心,都是彼此最重要的友人。从小就关系好有家族世交的原因,也有性格的原因,总之,后面会细写的。 下一章就是正式的苍昱(夺剑)篇,蛮杂的,表面上是主角团一起出行哦耶哦耶,其实他们四人只打了一场团战……嗯……」 第105章 探讯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虽然四个人最终一起踏上了旅途,可盛玄怨和苏烨理所应当地没有和好。 四人一路北行,半是御剑半是徒步,不出几日便来到了定口岭。定口岭一带处于洛爻北界,与长泰隔了几个乡县相接壤,原则上仍属盛氏管辖。乔装伪面好的四人来到此处半日,正在为打探消息而发愁。 距苍昱古剑问世已过去近一月,一月时日,高阶修士足以踏遍整个神州,四人不得不重新在这方地界上打探到可靠消息再下决定。 客栈,一间窄小的客房中,沉淀的旧木味无处不在,有些许噎人,豆大点的烛火映射下,四人围成一圈席地而坐,中间放着的是那张已被盘得半破了的地图。苏烨骨节分明的手指点在北境,居龙关以西,道:“起初,苍昱就是在长泰边县被发现的,此剑被发现时在一散修手中,不久后这名散修‘无缘无故’死了。道上消息给的是,在这名散修执剑之前,苍昱剑曾在兵市上流通一阵,估计是被不识货的人当作普通兵器卖了吧。” “不用猜都知道,这散修是被夺剑之人杀死的。估摸着从此事之后,苍昱问世的消息就大范围传开了,这种奇珍宝剑是众修士所向,打听出消息不难,就怕混有假消息掩人耳目。”苏烨说着环起双臂。 琼亦的目光定在地图被标红的点上:“眼下,我们最方便的,就在这座城中打听到靠谱消息。” 苏烨点头,“论这一带,某个本地人应该很熟吧?” “此岭距本家偏远,加之我很少离开白酆山。除了地水志看得多,实际如何一无所知,别指望我。”盛玄怨垂着眸子,语气平淡到挑不出一丝起伏,脸上更没一点表情。 苏烨不理会他,室内本就蜗窄,现今气氛更添一分低沉。琼亦坐在他俩中间活像在受刑,指着地图继续分析道:“这定口岭是南北走向,岭口二城分别位于两端,咱们身处南端的丹骧城,北端那城名唤吴跃,名义上当属岳氏地界了。” 晏庭深点了点头,“我们来时都见过城中乱象,此地人员混杂,丹骧城西靠岭,似是某个门派驻地,城东倒平坦开阔。山岭便于交易藏身,平城易于车马往来。”他压低眉头思索:“要是去打探消息,我们四人一起出行目标太大,兵分四路太过危险,不如依旧兵分两路打听线索?一路人去城西,另一路去城东闹市。夜里再回这所客栈会合,如何?” 盛玄怨想到了什么,应道:“行。” “那我和盛暻去西边,纵使是江湖门派驻地,有了什么危险我们二人也能应付。”琼亦说。苏烨和晏庭深对分组没有异议,点头应下,四人检查乔装佩好武器,一前一后地离开了客栈。 晏庭深与苏烨走出客栈轻轻松松混入人群之中,琼亦二人停歇片刻才动身,在客栈窗口上时时留意往来之人的模样。 “这丹骧城当真混乱,几乎每人身上都配有刀具。”琼亦见路边挑着担子的商贩腰上都佩有环刀,惊叹道:“在别处可不多见。” “毕竟这边门派众多,不提十派之首广遥立在西边峻岭上,其三禅音宗也近于此处,更多野路散修皆汇于此。我族管律之法又颇为狠辣,当然从人自危。“盛玄怨说着示意她下楼去:“我们先去宁西道,那里能打听到消息。” 琼亦点头:“走。” * 苏烨和晏庭深在东市行了约半个时辰,先是尾随一路衣着打扮不似常人的家伙,想顺道听一听谈话,不想那只是几位做生意的商人;又扮作买家向当地人打听消息,众说纷纭,没一个答得准;最后走得累了进到家小酒馆,坐在最拐角等着上茶水。 前边桌的三个大汉一口酒一口肉吃得正欢,谈话的声音虽是不大,在嘈杂的环境中更显含混,可他二人的耳力仍可听个一清二楚:“听说那……已经被一个叫张延的小子得去了,他修为低得紧,边躲边逃,就躲在吴跃城里。城不大,人倒会躲,找了几天几夜硬是没被找着……” 苏烨本来没留心他们,这话落入耳中,顿时心中一紧:他们说的是…… 不是吧,苍昱的消息手到擒来? “你怎么也听得这个?”另一同桌的大汉低着头压下嗓子:“我也听得这个!道里都在传呢!咱这丹骧城里怕是已经传疯喽……” 晏庭深装作喝茶,听一人道:“这小子怕是活不过明日,我已经听说乌羽那帮不要命的痞徒打早就奔去吴跃城了!他就算运气好,逃得了一时也逃不了一世!嘿嘿,你说,要不咱兄弟也捡漏去?说不定啊……” “哈哈哈哈哈那张延小崽子就是捡的漏!你捡到宝贝你能往哪逃啊?北边的魔宗已经露头,往西?过关口一瞧,那戎人的军营都扎好了!倒不如捡几个人头换酒钱,爽个一时,免得赔个命进去!” “不说这个了,弟兄们,喝酒!” “干了干了!” 苏烨见酒馆内余下的一两桌人表面上都有说有笑地喝着酒,但注意力显然放在那三个大汉身上,他与晏庭深会意一眼,晏庭深笑了笑,清嗓道:“叶兄!你这刀伤在身可不能喝酒啊!苍昱不愧为神兵,都半月了一道小伤都养不好……唉,说来也奇怪,你我不是今日才追着那小贼来丹骧,他怎那么快就去了吴跃?啧,奇也怪也!” 苏烨莫名被改了姓氏,猛地咳嗽了起来,还是配合他将话顺了下去:“你声音小点!那么大说话是不怕死吗?” “是哦。”晏庭深忙压低了嗓子:“怪我怪我,我太担心你了。” “喂!小子!” 一道尖细的公鸭嗓叫嚷起来,只见一面相崎岖的精瘦男子架着砍刀走到二人桌前,他留着八字撇短须,一说话那两鼠须直颤连颤:“你们说的是真的吗?”他一脚踩在矮桌上,咚的一响,又吱呀晃了下桌腿,“爷今儿是第一次听到你俩这样的消息,别的一模一样!快说!不然给你们砍了!” 苏烨翻了他两眼:“怎么?我说什么了吗?” “苍昱剑!”那鼠须人尖叫道,锐利的声音简直糟践耳朵:“你不是和他交手了?那人躲哪去了!” “我怎知它去哪了,有可能在丹骧,有可能在吴跃?”苏烨的笑容有些发狞:“要不你去查查那支叫乌羽的人马,看看他们现在在哪?” 鼠须男子收回脚思索了一阵,掉头去踹那三个大汉的桌子:“你几个说的是真的?那张延躲在吴跃,你几个在丹骧?道里的消息是不全你几个散布的?” “我们吃酒呢!你作甚?找死?” “爷问你话呢!” “你他妈嘴长脚上了是吧!” “敢向你爷爷我动手?吃我一刀!” 眼见那四人打在一起,苏烨与晏庭深悄悄结账跑了。“好一个祸水东引。”苏烨拍了拍晏庭深,只听他压低声音道:“那里不止两桌听客,据我观察足有五桌全是带有武器的散修。不绕绕他们可就得等他们绕我们了。” “吴跃距此一两百里路,不歇息走七八个时辰就能走到,御剑差不多半个时辰。那城偏远,虽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去处,但……鼠须男人说他听得的全是这消息,晏兄,你不觉奇怪么?” “当然奇怪。”晏庭深回道:“消息单一意味着它极有可能为真,但真消息又不会传得这么广,只有可能是有人愿意让众人觉得这是真消息的假消息。”说到此处他不禁笑了:“有意思,普通寻剑者不会考虑这么多,得到点消息就会打哪去哪;那些修为不低、以苍昱为目标者哪怕知道这消息可能为假,保险起见也会走上一趟,说它是阴谋吧,又颇有几分阳谋的味儿。” 晏庭深越笑越深:“所以我就另起幌子搅一搅它的局,至少能造出点麻烦,不是吗?” “确实。”苏烨点头:“在没有其他消息的前提下,我们总会被制住,不去也得去。” 晏庭深摊手:“毕竟只有设局之人才是主动的,我们皆处于被动。走吧,我们再去打听点情报。对了,苏烨你知道那些道上交流的人是用什么作身份的吗?” “不知道。” 晏庭深和他双双茫然,“……也是。我们再顺路问问。” * 城西,茶馆内。 琼亦和盛玄怨用些茶点时顺手招来店小二问上几句,这种歇脚处来来往往的人不少,店内做伙计的消息最是灵通,十分轻易地打听到了一位叫张延的人带着苍昱剑正在逃命,估计正躲在吴跃城的哪个犄角旮晃里。 二人对这轻而易举就问出的线索抱有几分怀疑,此时,茶馆台子上的说书人正绘声绘色说着书,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台下听者身临其境,琼亦却有些坐不住了。 “……只听那陆姑娘持剑清喝道‘谁敢会会我!’,可将台下的岳小姐气得够呛,立刻拔剑迎战!嚯!”说书人抬手说道,吐字如鼓点般密集:“只见那剑如游龙!快如闪电!不过几个回合已见胜负!……” “……又说那盛二公子,见陆姑娘好身手好剑法,竟也想与她过个几招!试试身手!各位看官们,这一战可非比寻常啊!却见他……” 那说客能说会道,一手折扇在长衫前传来绕去,引得听者目不转睛,身临其境:“……他本以为胜负未定,回身既是一剑——好哇!没成想对方的银剑早就落他颈上定了输赢!当真——不可谓不精彩!” 台下喝彩道:“好!” “随宴才者,有作词献曲,上阙云:桃林晚,尽芳菲,春宴结连愕众座,师出无名惹诟谇;愤难泯,以武遂,空点落英花自散,一剑绝伦自胜归!” “阙足道:薄情绕,好相劝,论苛者,忿念随,持行弦歌三巡过,剑游追,却令天下——“说书人拖长嗓音,重重拍下醒木:“皆识璀!” “好!——” “好哇——” 一阵阵赞叹与鼓掌声响起,盛玄怨也随在其间跟着鼓掌,作为当事人被传唱成书中客的琼亦,戴着假皮的脸都绷不住了,又羞又恼,在桌下直踢连踢他,恶狠狠凶道:“你!你还跟着起哄!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听书么?” 第106章 线索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这不是恰好碰上吗?”盛玄怨神色自若地收回鼓掌的手,从腰包中掏出一锭银子给那说书人打个赏钱,还道:“这篇精彩,日后多讲讲。” 说书人拱手笑道:“多谢公子!有空常来听书啊!” 琼亦双眼一黑,按捺住嗔意跟在他身后出了茶馆,不轻不重的巴掌朝身前人拍了去:“盛暻,你真是……越来越会奚落人了!” 盛玄怨只是扯了扯嘴角,不由得想到几日前误食返酒丹的荒唐事,问过琼亦才知道她竟然一点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还反问他何时喝了那么多酒,怎么醉成那呆呆傻傻的样子。盛玄怨又不能和醉断片了的人置气,只能趁这种时候掰回来,心道:不捉弄捉弄你简直对不起自己。 绕过这个话题,他说:“在这里打听到的消息不保真,接下来与我去城中的氏守台,那儿的消息比较靠谱。” 琼亦见他正经了脸色,点了点头,顺在人流中往前走,“直觉告诉我苍昱在吴跃城的传言是个圈套,可为什么有人要设这个套呢?”琼亦出声极小,近乎低喃自语:“莫非是……” 想到此处她心头一沉:“莫非是设局者想引来寻剑之人一并铲除?这样不仅可以缩小竞争,也解了心头之患。” “有几分可能。”盛玄怨想道:“若他没有足够实力,这样做只是引火自焚。” “是啊。”琼亦没由来的忧虑染上眉头:“消息在我们来之前就兴起了许久,能赶到的修士几乎都在这几日去到吴跃城中,不知那处现在是什么场景……” 二人边说边向丹骧的盛氏守台行去,琼亦在盛玄怨的带领下从人少处拐进了一所不知名的店铺内,柜台前有位花白头发的老头正哆哆嗦嗦地扶着老花镜看书,盛玄怨上前不知对他说了什么,那人指了指店面后院,头也不抬地接着看书。琼亦瞄了老头两眼,加快步子跟着盛玄怨从店铺后院绕进内门,不想这院中有院,楼中有楼,绕了几重后又穿过暗门,最终,他们在一栋毫不起眼的屋楼前停下,盛玄怨说:“到了。” 这盛氏守台藏匿的太过隐蔽,非但不见牌匾,连来路都需暗号才能找准,琼亦对此有些许唏嘘,一想到丹骧城中秩序不宁,这般不露风声是有其道理的。 楼堂上传来“哐”“哐”重声,只见四五人并肩而立,手中拉满弓弦,箭矢居高临下直直对向他们:“来者何人!” 盛玄怨扯下假面,将承影剑横在身前。那几人认出他身份,纷纷俯首作礼:“小少主。” “不必行礼。”盛玄怨见他们面露茫然,似要开口询问自己来历,直言道:“别问我为何来此,也不必将我的行踪报到族中。我来只为一件事,丹骧城中流传的苍昱落于吴跃城之事是否属实?又是何时兴起的?” 看似领头的那人抱手回道:“启禀少主,线人今日在城中还未回来。少主不妨入守台歇息,待线人回来再向您禀报。” 盛玄怨点头:“同宗弟子,不必多礼。带我进去吧。” “不敢不敢,您请。”那黑衣弟子走下楼台,抬手请示二人进入室中休憩。 盛氏一族统下的诸多守台与督府,其任职者时常非本家弟子,而是以入宗学艺或考核而任的同门、能者,大多对亲族之人抱有敬畏。 琼亦和盛玄怨在屋堂中稍作歇息,等候了约两个时辰那线人才回到氏守台中,听言盛小少主来此便立即会面禀事。盛玄怨本以为扮作线人潜伏暗处的这项苦活一般由男子担职,却不想丹骧的线人是位女子。 “我来此不是为做客的,不必拘谨。你近来可打听到有关苍昱剑的情报?” “有。”那线人答道:“坊间修士们所传的苍昱被携于吴跃城一事,八成为真。少主为何来打听此事,莫非是对那名剑也存有觊觎之心?” “不该问的别问。”盛玄怨冷言回道:“这消息是你自己探出的?吴跃内可有我宗线人?” 线人自知失言,摇了摇头:“是在下多嘴了。回少主,吴跃城是座孤城,处于定口岭北端,长泰地界,地势偏僻复杂,没有安排我宗眼线。” 看来当真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得走上一趟了,琼亦在一旁默默听着,暗自道。 “少主,恕我多嘴,您是参完尽春宴后直赴丹骧的吗?” 盛玄怨不回答她,反而问:“你们做这职的眼线,消息来路广吧?可知‘尽芳菲’大宴的后两日,五族宗主商讨了些什么事?知道的都如实告诉我。” 线人思索捋了一阵:“我们守台收到的消息是,西境戎人屡屡暴乱,对此各族都调派了人手以助谢氏护疆,边疆现今极不安定,随时都有打仗的可能。其二便是陆、苏二族各向南五百里增设御了。其三便是这苍昱宝剑了,五族已谈妥,若宝剑认主他们不会插手,若江湖中人为夺剑而滥杀无辜百姓,那就由北山一脉出马回收此剑,就算剑已认主,也会想法锁剑封剑。” 盛玄怨摆了摆手,“多谢。下去吧。” 线人应声退出了房内。 “看来只是门派间相斗,五族是不会管了。”琼亦嘴里念着,“孤城吴跃人迹稀少,倒像是特地挑的点。莫非是在春宴大会开完之后,有人得了消息故意设了局选了址,要在这孤城中百人夺剑吧?” “你担心这是布好的绝阱?” 她摇了摇头,眸中满是顾虑:“……不。我担心这城中百姓。” 琼亦抓住他双手,语调低缓,咬字却逼仄急促:“孤城道路不通,纵使只有十几号修士进城夺剑,若真打起来,他们连逃命的机会也没有。”她不敢想象凡民无缘无故遭此祸患,或四处逃散迷失山岭的场面:“盛暻,八成为真的消息再过几日就是十成十真了,我们得在夺剑之战开始前疏散普通民众。” “这是……”她低下了头:“是我们该做的,比起苍昱,这才是身为护世族人的我们该做的。” 盛玄怨握紧她的手:“我来联系离这最近的岳氏守台,定以护人为先,放心。”说罢,他起身去唤守台中领事,吩咐他向距离吴跃城最近的守台飞鸽传书,说明现今苍昱降世恐将带来的祸患,请求他们派人马即刻动身前往孤城吴跃疏散民众,见到模样打扮、行为举止似是江湖修士者能避则避,切勿引火上身。 本所盛氏守台中只有一位年纪不小的高阶修士坐镇,在盛玄怨的指派下,以他为首领一队人马直奔吴跃而去,另一队人马则安排在城外作为接应。 琼亦望着楼堂中绘有城局图的屏风板,横贯南北的定口岭显得如此迢远,她说着,不自觉地握成拳:“骑马赶去大致需两个时辰左右,现今天色已不早,恐怕撤不出多少人。” 盛玄怨知道她心中所虑:“我们也去。” 他道:“此事闹得满城皆知,定是有人煽风点火,我们去吴跃会会那人便是。”又在心间细细梳理一番,该叮嘱的事都叮嘱过了,确认没余下什么疏漏之处。“也不知晏兄他二人打听到的消息如何,我们回客栈去吧。” “好。” * 回到最初那家小客栈已经是日入时分,城中有炊烟升起,摊贩皆收摊打烊,行人稀稀拉拉少了大片。苏烨与晏庭深等了许久才见他们回来,推开房门即问道:“回来了?过来汇总下消息。” 晏庭深开口:“先说我们打听到的消息吧,情报不多,总共有四点。一,魔宗确定出世了,江北一带有不少他们的活动迹象,我们在丹骧内撞见也是极有可能的,就是不知这‘魔宗’是类似‘正道’的泛称,还是指某个修炼方式异端的门派。” “这个我知道。”琼亦答道,“在被五族十派合力驱逐离开中土前,魔教中有三大派系,分别为奇阴,伏魂和极厄,与十大门派中独占鳌头,几乎凌驾其余七派的广遥、清归、禅音并称‘三全阴阳’。但是百年前他们元气大伤退居北境,说不定内部又有分合。” 苏烨奇叹:“居然如此。” “嗯,那我继续说了?”听完琼亦的补充,晏庭深又道:“除了魔宗出世外,广遥和禅音门都派出了人手,来自江湖中的散修更是不胜其数。接着便是我们听说苍昱剑现今在吴跃城中一个叫张延的人手上,我与苏烨商量后一致推测为假。最后一个消息,目前已经有至少四队人马去吴跃城夺剑了,据观察,差不多都是十人内的小团,有习武没根基的凡人,也有高阶修士,不过数量很少,算不上棘手的对手。” 盛玄怨点头作应。 苏烨默默道:“毕竟高阶修士不是路边的白菜一抓一大把,哪个宗门中二十岁之前‘破境’不得叫一声天才?你三个别看我,是你们太离谱了!” 第107章 吴跃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这话藏有几分忿忿不平,晏庭深知苏烨这有些要强的性子,还为自己困于低阶而暗自懊恼,既不回应此话,也不回避,只是摊了摊手。 盛玄怨开口:“那我说说我们听得的消息了?” 见他二人点头,他接着道:“苍昱被带在吴跃城中一事,大概率是真的,而且,它并未认主。”盛玄怨说完顿了顿:“古剑存世长久,基本都蕴化出了灵性,未认主就说明现今的持剑者并不是它在等的主人。” “所以,谁都能去抢了。”苏烨环手道。 “此事……极怪。”晏庭深低声喃喃:“玄怨你说这消息为真?莫非寻剑的人都是愿意走露风声的傻子吗?”怎么想怎么不对劲,最终只得说:“不论如何,我们都得小心行事。” “嗯。”琼亦点头:“事不宜迟。我们即刻动身前往吴跃城。” “现在?”苏烨咂舌,只听她加重了音:“是,现在。” “既然打听到了确切消息,继续观望只是浪费时间。”琼亦的嗓音如沁过山泉般澄澈,如今却有些发冷,“一众人夺剑者都想捷足先登,我们自然不能落后,万一苍昱被不明来历的人抢去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况且。”她道:“为了防止伤及无辜百姓,我和盛暻调派了此地守台的人手,他们在天黑之前到不了吴跃城,我们得先去。像吴跃这种小城,晚时一过是会关城门宵禁的,趁夜色进城虽在我们看来是隐匿了行踪,但对于城中那些伏在暗处的人来说极为显眼。不如趁现在入城混于市街之中,避免敌暗我明的情况。” 晏庭深问:“调派了守台人手?不是说五族之人不干预此事吗?” “谁人夺到剑都不干预。”盛玄怨回道:“有备无患。只叫他们疏散民众,尽护世之责而已。” 他二人点头应下,“成。”便开始着手藏好佩剑,收拾行李,准备动身出发。 苏烨见晏庭深沉思不语,拍两拍他肩头:“晏兄,不必太过忧心,想的太多反而会被绕进去。” 晏庭深笑了笑:“也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 四人御剑直奔吴跃的途中见着不少出城之人,都是拖家带口的男女老少,神色匆匆,大概是为避难而离家的。此时傍晚,城门随暮色降临而要关闭,琼亦几人正好赶上了进城的最后一批队伍,混在零稀的人流中进入了吴跃城。 城门破旧,城口建筑稀疏,确是一座偏僻之地。 为了不引人注目,他们特地更替了乔装打扮,分道而行,即便如此,琼亦还是被人扯着问了嘴:“喂,丑婆子,听说这城中人近几日都赶着往外逃,你们怎还进来?”一位身材高大的中年男子大声喝问她,这人的长相与慈眉善目一词完全相反,目如铜铃,眉浓似墨,一道豁口的刀疤爬在额头,十分惹眼。 琼亦装聋作哑,张口缓缓道:“啊?……” 那男人又重复了一遍,她察觉到此人是有修为的,想必也是夺剑者,头也不抬地说:“接小儿出城,车晚了,只得明日再出城了。”说罢与盛玄怨并肩而行,两人碎着步子向不远处的街楼走去,时不时还传来几声咳嗽交谈:“我说早些出发……偏误了时辰!让家人等急了怎么办……” “明日出城也没事……” 苏烨与晏庭深扮着的农夫与他们去了不同道路,琼亦观察到街上的一所空屋,房门虚掩,房主估计早就逃出城外,她示意盛玄怨往那处走,二人进屋约半柱香的时间后,苏烨与晏庭深进屋汇合。 屋内光线愈加昏暗,琼亦摘下头巾抹掉脸上的苍老伪装,向怀抱着罗盘的苏烨问:“没太引人怀疑吧?” “没有,我们进屋时街上还有些人,应该只觉得我们是普通居民。”苏烨拿着从冥浮鬼市交易得到的寻人法器罗盘,他双手捧着罗盘催动真气,心中想着方才那位中年男子的长相,罗盘的指针开始偏移,直指城心方向。 “刚刚拽着你问话的刀疤男人径直向城中去了。”苏烨道,“他气息不凡,背后那两柄斧头带着戾气,是见过血的。” 琼亦问:“径直去城中了?他知道那个叫张延的人的位置不成?” “有些人通晓占卜术,可以判定大致方向。”晏庭深应着,“又或是‘观机术’、‘通灵术’之类的。” 可惜他们四人中并没有通晓此术的,街道人声逐渐稀少,传言消息中进城的那么多人马此时一点动静都不出,他们也只得在这小屋中按兵不动地等着。 天色越来越暗了,屋外的街道漆黑一片,过分安静,安静得有些诡异。 盛玄怨在屋中左翻右看,他想做一张简单的弓来,但没有材料,只得带上厨房中的那筒筷子装在兜里,在橱柜内留了块碎银。 屋内没有点灯,已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窗户外透不过一点夜光,死寂的街道上忽然传来了脚步声,“吧嗒”,“吧嗒”。声音并不大,由远及近,可在他们修道者耳中极其清晰,那步子一点一点的在街心走着,倒像是个孩子随意的脚步声。 城中居民人人自危,怎么夜深了还会有孩子在街上走? “吧嗒。” “吧、嗒——” 随着这缓缓走来脚步响起的,还有瘳人的童谣声和笑声,“嘻嘻……” “嘻嘻嘻嘻……” “东屋点灯西屋明……西屋无灯似有灯……” “灯前一寸光如罩……可恨灯台不自照……” “灯前不见灯后人……灯后看前真更真……” “慢道人心明尤远……提防背后鬼来眼……” “嘻嘻嘻……”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充当着歌谣中的节拍,笑声凄凉又诡异,一曲童谣唱完,街道外响起“咚咚咚”的敲门震声。琼亦立在原地大气不敢出一下,身体僵直,心突突地跳着,被吓得汗毛倒竖,她怎么也想不到吴跃城里竟会发生这样的闹鬼事! 盛玄怨见她面色剧变,扶住她安慰道:“别怕,不是敲我们这间门。” 而下一瞬,三步开外的木门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发出又沉又重的拍门声,“咚!”“咚!”,根本不可能是一个小孩能敲出的力度。 琼亦闭紧双眼,嘴被她自己用手死死捂住,盛玄怨挡在她身前用肩膀遮挡视线,苏烨与晏庭深也弓着身子抬手压剑,蓄势待发,屋外的拍门声一下比一下重,在重声达到顶点后忽然陷入了死寂。 什么声音也没有了。 他们就这样屏住呼吸与门外之物对峙了足足有十来息,盛玄怨能感到琼亦极力地克制着自己,那一双手却抖如筛糠。 终于,门外之物似是离去了,童谣与敲门声又一家接着一家地响。 琼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抓紧盛玄怨的手终于哆嗦着松开了,他拍拍她后背顺气,苏烨见她吓得脸色惨白,也低声安慰道:“多半是有人刻意装神弄鬼,不要怕。” 琼亦点了点头,已经不太能说出话来了。 童谣、拍门声,这些与她儿时遇鬼的经历太过相似,一下子让她身临其境般回到过去的痛苦记忆之中。 晏庭深也安慰她好几句,现今身入孤城局中,他们四人不能出现意外,更不能失去她这份战力:“琼亦,你还拿得起剑吗?” 琼亦低着头缩了几步,在晏庭深的注视下,勉强又点了点头。 “让她缓一缓。”盛玄怨紧紧握着她的手,道。 琼亦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冷静,稳住呼吸,可她抑制不住地去害怕,似乎害怕鬼邪刻进了骨子里,成了本能。对诡异之事产生的极大恐惧裹携着她的理智,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害怕鬼邪,她甚至害怕自己产生“恐惧”这类情绪,害怕自己陷入“恐惧”中无法自拔,害怕胆小无助的“自己”。 恰如那时一样。 “怕吧。没事的,有我在。”盛玄怨将她颤抖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上,“做不到“不怕’,那就害怕吧。我总是在的。” “琼亦,我对盛玄怨的人品没什么好话,可他在除鬼这事上定能护你周全。”苏烨宽慰道。 晏庭深也说:“嗯,不用勉强自己。” 琼亦见他们都围在自己身旁说着安抚情绪的话,努起嘴角挤出个十分拧巴的笑:“……嗯。” 街上的童谣声越是渺远,想必那诡异之物已经走了,四人只听得一声惊雷般的大喝从远处房顶上传来:“忒!什么人敢吓唬你爷爷我!速速现形!” “有人坐不住了。”晏庭深道:“再等一会儿。” “嘻嘻嘻嘻嘻嘻——”如锥般尖细的稚童笑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屋檐上的年轻壮汉一把大刀向街心那团影子劈去,顿时沙石飞扬:“还敢装神弄鬼!看打!” 交手之间的兵刃碰撞声后,只听那壮汉斥道:“你也是来夺剑之人吗?” 回应他的是女声,声音甜美,带有北境尾音:“不是哦,我是来帮我心上人的忙呀!你看这随手一吓,不就把你吓出来了嘛!” “炼化鬼童!你是魔宗之人?!” 那少女吐了吐舌,哼气道:“才不告诉你!我走咯!” “休想走!”街巷中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一队人匆匆冲来将那少女团团围住,她很是无奈地道:“真是!”说罢抬手指屋上那壮汉:“你们应该去围他,懂不懂?我又不和你们抢剑,他和你们抢啊!把我打死你们也得损兵折将,他就坐收渔翁之利了,中土话是这么说的吧?” “哟?这么热闹?”又是一陌生男子的声音:“乌羽,你带这么多弟兄来,在城里找了三天了,还没找到那张延?” “任平山!又是你!你带这么多人堵我,是想做什么?!” “哈哈哈,做什么?当然是想清理对手咯。” “你疯了?张延都没找到,这时候你带兄弟和我打有什么好处?” 少女指着天上惊呼:“看,是张延!” 「作者有话说: 本章中的歌谣出自儿歌集《演小儿语》,稍有改动。」 第108章 混战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张延?!” 街道上的所有人都被她这声叫唤惊得立刻向天上看去,灰黑色的天幕上布满墨染的云,季春的夜风卷不动云层,连月光都透不过一丝。众人再回头时那少女已不知去向,怒斥道:“该死!让她跑了!” 见远处屋顶有人影闪烁,乌羽大手一挥,“她在那,给我追!” 乌羽带着手下向那少女追去了,任平山的手下按兵不动,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最先被鬼童吓露头的壮汉,此人收回砍刀站在角落,三拨人之中,气氛微妙地处于一个平衡点,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暗流涌动,谁都不想先动手,唯恐暗流下还有更难敌的对手,自己反倒首当其冲。 明摆着要干起来的架势却没有打成,让屋内的四人有些失落。晏庭深想在这油锅内加点水,他从地上摸了块指甲盖大小的石头,从窗口掷了出去,细微极了的声响让乌羽那帮根本就没有走远的人顿在原地,乌羽回头恶狠狠地盯着任平山,已是到了剑拔弩张的极点,下一瞬,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直插进一人手臂,惨叫在夜晚格外刺耳,那人捂住手臂高呼:“头儿小心,有暗器!——” 任平山回头怒视,目眶欲裂:“小的们,给我杀!” 局势一触即发,双方近五十号人抄开武器在这街上厮打了起来,场面混乱不堪。使砍刀的壮汉眼尖,一眼看出刺中那人的根本不是什么暗器,只是一支木筷而已!目光在左右屋舍搜寻,提着砍刀跃上屋檐,纵力劈砍,一间接着一间地去掀屋顶,屋瓦哗哗落地,竟无一居民,全是空屋! 屋中四人虽然还未被发现,可已经意识到不是再躲下去的时候了,直接提剑击破屋顶跃到瓦上,与壮汉对峙。 壮汉阴森森笑了,“果然还躲着人!”说罢横刀劈来,苏烨冲上与他相敌,几招过后壮汉面露惊色,心道这小子好剑法!自己竟然一时拿不下他,他们共有四人,那三人的气息明显更强,不如先撤。 于是,他抬头向天高呼一声:“发现张延了!他躲在这!还有苍——昱——剑——” 这吼声洪亮如钟,气势涛天,盛玄怨心头一沉,暗道不妙!这是要拿我们树敌! 见这壮汉要逃,他从腰上抽出一支木筷,真气缓缓蕴于其间,木质的箭矢竟开始燃烧,盛玄怨瞄准壮汉的头,手臂猛然一挥,那支筷子如青蓝色闪电般低鸣一声,直穿壮汉头颅,“噗!”他的身子还没落地就在半空中被击中,然后直直坠落发出巨响:“咚!” 街上本打作一团的两队人停了手,目光锁定在了屋顶上的四人,任平山握紧短剑,心道:一击即杀!此人是高阶修士!什么来头?! 高呼声传远,躲在暗处伺机而动之人听见苍昱剑的消息,倾巢而出,四面八方的街道一时竞相传来脚步,直冲向四人围来。 在琼亦知道方才那诡异的敲门声不是真的闹鬼,而是有人作怪后,已经缓了过来。她站立于平房的屋脊之上,只见四周原本漆黑无人的冷清街道一下子冲出众多修士,顿时窒息,盛玄怨拉住她,向迎敌而上的苏烨唤道:“走!” 苏烨挽过几道剑花击退众人,轻功向远方逃去。 “我该提前将他杀了的,竟惹出这种麻烦!”盛玄怨挥剑挡下身后袭来的暗器,道。 “谁知他会拿我们当靶子啊!”苏烨啐骂一声,他本不想搭盛玄怨的话,可这胸中有火,不吐不快,哪怕现今还和盛玄怨闹着矛盾,也回了他一句。 四人边退边战,可奈何那些人穷追不舍,甩掉了又能追上来。 听身后有破风声逐近,琼亦回身抵剑,只见黑夜中一手持法器的年轻男子追了上来,他后边还跟着同样打扮的二人,这几人不似刚刚那波人般穿着夜行衣,而是一身珍珠白的长衫,在夜里极为显眼。“不是苍昱剑?看来是被骗了啊……”为首男子回头向同门之人说了什么,那两人立刻分了方向隐匿身形快速奔去。 男子手中浮着件法器,形如玉璧,蓝光璀璨,水流在玉璧空缺的圆心中缓缓外溢,随环形绕流,生生不息,他打量眼前的琼亦,轻笑道:“既然如此,先陪你们玩玩再说。” 望着他施法的姿态,琼亦说:“你是广遥派的。”不是发问,而是肯定的语气。 男子笑答:“广遥首席,公长逸,奉师命携苍昱回山。” “是剑修啊,我还以为,会是清归的老朋友呢……”公长逸扫一眼琼亦,轻轻笑道,水刃顺着他的动作向四人击去,而在这男子身后,又有更多不明来路的人接连追来。 晏庭深突然想到了什么:“我们不能逃了。”说罢,口型又说了两字:时间。 这是一个局,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局。 他们在这个局中被拖了时间,对谁会最有利? 旁人误以为他们是“张延”,那个持有苍昱剑躲在城中的真张延,究竟在哪? 三人懂了此话的意思,他们成了拖制住部分夺剑者的靶子,与其继续逃避为他们找到真张延争取时间,倒不如回头反打速战速决。 “不回我话吗?好伤心呢。我可许久没有被女孩子这么冷落过了。”公长逸叹息一声,五行御水,法器顿时光芒大作,琼亦与盛玄怨对视一眼,二人心有灵犀地点了点头。在公长逸背后,冲他们而来者不计其数,舞剑的、使刀的、用枪的、修法的,一应俱全,她握紧弦歌:“……阿暻。” 他们现在隐藏身份,换了面貌,她便这么叫他。 盛玄怨点头:“放心杀。” “想杀我?那你先去死吧!”冲来的人群并非只为擒他们,内里也是一派乱斗,不知是谁怒吼了一声,一支箭矢冲琼亦射来,她振剑挡开,步法如岚,身形瞬息消失。 “好啊!”苏烨咬牙:“我可喜欢打架了!”说罢直向人群冲去。 晏庭深边打边道:“叶兄,不要冒进!” 琼亦过去经历的武场比试讲究点到为止,因而下手时都会留有分寸,现今已是生死相斗,对方想要自己性命,那她自是不会有半分手下留情。从屋顶上纵身闪过之一瞬,公长逸还以为身侧刮去了一阵风,尖厉的惨叫声忽而响起,回头惊望只见血肉横飞,那个本站在自己身前的面目普通的女子,其动作惊人的快,剑剑杀招,几剑之下,倒地一片。 “……高阶?”公长逸感到一股浓烈冰冷的杀意,他知道琼亦解决了放暗箭的人后,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自己,施法之下,一道水鞭高高扬起,试图阻缓琼亦的移形速度,不想下一瞬,身后传来了比黄鹂鸟还要清脆的嗓音:“听说法修最怕被人近身,广遥首席也是如此吗?” 眉心猛跳,公长逸大喊:“转!”不知捻了个什么法诀,琼亦提剑刺上的人顿时化作一滩水落地,不远处升起一道人影,正是借了水形换位过去的公长逸,他咬牙笑道:“我可没你想得那么好对付。” 盛玄怨那边被一行修士缠上,共有五人,他一脚蹬在身前之人胸口上,收回染成赤色的承影剑,身侧冲来的是一个身材高挑,举着一对瓜锤的女子,见同伴重伤将死,怒喝着向他猛砸。盛玄怨错身相避,剑剑狠厉,能刺中便绝不刺空,几人将他团团围住,是要将他围剿在乱刀之中,晏庭深看准机会刺剑而上,盛玄怨则回身旋剑击退这群人。 “你们是…五……”有一男子似乎看出了苏烨剑法的来路,他话还没说完,琼亦耳朵尖听到,抬手使出风凝术,忽而出现气流弹在那人身上,将他送去了苏烨的剑刃之中,“唰——” 苏烨一剑贯穿他身,而后猛地抽出掠风剑,哼声道:“不是。我是‘张延’。” 混战之中,广遥派的公长逸也被纠打不休,一时分不出神去限制琼亦,她已经与方才和盛玄怨缠斗的瓜锤女子打上。 晏庭深一剑震开三人,又见身后长鞭舞来,他的手臂被长鞭甩中捆住,顿时火烧一般疼,盛玄怨纵身一跃砍断长鞭,晏庭深手上一松,横剑斩去:“多谢!” 盛玄怨背对着他与面前使杖的老翁过招,老翁是五修士中余下能战的三个之一,见队中折损两人,越战越怒,杖法之下,一时让盛玄怨腾不开手。琼亦被瓜锤女子缠上陷入苦斗,她那对足有两人人头大小的圆形重锤十分沉甸,可攻可守,虽不锋利,可力道逼人,弦歌剑上火星直闪,竟直接被她砸得站不住脚,向后倒飞而去。 公长逸乘机向她使术,水刃随之而来。琼亦在空中侧手翻躲,借势向盛玄怨那处倒去,唤声道:“阿暻!” 盛玄怨立即反应过来,青蓝剑光忽闪,格下老翁一杖后将承影横在身侧,琼亦被轰飞至此,竟直接踮脚踏在承影剑剑面之上,他只觉剑身一重,无需多言就知道她心中所想,转手将她往前送,琼亦剑入偏锋,一招出奇不意直直砍下了还未出杖的老翁的头,头颅滚落,血如湍流般飞溅开来。 琼亦轻飘飘落地,盛玄怨抬手搂住她腰任她翻身向下躲去,那双锤女子拼了命地挥锤击来,不想击了个空,晏庭深转身,挺剑而入刺进了她心口。 “你……”她还未说完话就直直倒了下去。 苏烨替三人挡下远处的飞镖暗器,这群追他们追击的最厉害的五修士现今只剩一人,苏烨抬剑问那位长鞭被毁的修士,“还想再打吗?” 琼亦轻轻拭掉脸上的血迹,瞥一眼远处房檐上的公长逸,此人已经施了水行术,不知去向。 长鞭修士自嘲般地笑了笑,正想说什么时忽然一颤,喷出一口鲜血,缓缓倒地。琼亦见到他背后插立着的飞镖,原来是因其而死。 远方追逐来的修士见他们既不好惹,又不是带着苍昱剑的张延,痛骂之后,更多并不恋战,转头就走。 屋顶后突地蹿来一黑影,盛玄怨反应极快,迎上去挡在苏烨身前,“小心!” 只见那人手上银光闪烁,上下翻飞,承影剑挡下一击后鞭节倚剑缠上,寒光隐隐的镖头直向盛玄怨颈上刺去。 “聚!”琼亦纵气凝风弹开镖头,心上一跳:九节鞭?! 盛玄怨见镖头被挡下,转剑绕上这九节鞭冷冷盯住偷袭之人。 那是个身着黑衣的青年,年龄看上去大他们几岁,身形有些瘦削,一身玄色夜行衣倒像融入了黑暗中,他头发不长,辫成几缕骨辫后夹带着金属装饰束起,面容倒可以称倒上俊朗,只是脸形微窄,人中偏长,显出几分疏离感来。青年用力拽着九节鞭把,盛玄怨可不会让这偷袭之人轻易将软兵收回去,转剑回带,竟一时将鞭子从他手中扯脱出来了,青年面色大惊,见苏烨与琼亦二人面带杀意刺来,立即举起双手:“我受降!” 「作者有话说: 乌羽和任平山这两拨人属于筑基没多久,带着小弟充数,战力不高,追不上来。 本次打架中最惨的五人团,复盘总结介绍一下:第一个,男,被盛玄怨捅穿,蹬了一脚,暂时没死,重伤将死;第二个,瓜锤姐姐,被晏庭深一剑贯心;第三个,发现苏烨会花剑术的,男,被苏烨一剑捅死;第四个,用拐杖的老翁,被琼亦砍头;第五个,男,武器鞭子被盛玄怨砍断,后别人的飞镖毒死了。 这么看真是一人一个头……为啥主角团打得这么轻松,加上对手不是特别厉害,所以乱杀,而且咱们琼亦十分适合打混战,只要不被集火很容易秒人。」 第109章 纵火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青年大呼一声受降,可他投了降也止不住面前四人的戒心,琼亦挺剑而上,青年仔细打量他们手中佩剑,又不见带有其他武器,惊道:“苍昱剑不在你们手上?!” 街道乱斗的人群中传出吼声:“休想骗我!” “苍昱怎么可能不在这!” “不在这你们也得死!” 不见棺材不落泪之人比比皆是,更有甚者杀红了眼,不死不休。 青年战意全无,躲下琼亦的雪白剑光后直接去盛玄怨手中夺自己的武器,怎奈那条九节鞭已经被盛玄怨攥在手中,自己手无寸铁,脚一勾,从地上踢起把刀与盛玄怨对上,仅仅过了两招就发现自己根本他的不是对手,苦着脸道:“小兄弟,我不与你打,把我武器还给我吧。” “行啊。”盛玄怨纵剑承影:“你把这处剩下的十几号人全杀了,再来拿回武器。” 那人傻眼叱道:“有没有搞错?” 盛玄怨击退他,舞出几道鞭花助阵友人,这硬鞭的材质非同寻常,似是玄铁,的确凶猛,抡打而去,破风声锐利,横扫一片人。只见街上余下几人半立半倒,作战能力近乎没了大半,而自己这边人不过只受了些轻伤。 晏庭深远视一周,道:“我想到了,跟我来!” 三人随在他身后轻功跟上,而那青年竟也跟随其后,琼亦近乎是瞬移般来到他身侧,低声斥道:“不想死,就滚。” “你们这群人怎么不是说杀就是说死的!”青年委屈道:“你和你们那位小兄弟说,让他把我武器还我,我就走。” 晏庭深淡淡对她道:“杀了吧,免得多生事端。” 琼亦沉默一瞬,在三人注视下提剑刺进那人胸口中,青年没想到她下手如此干脆利落,脸上表情僵直地动了动,身子一歪向下跪倒而去。 望着他倒下去的身影,琼亦恍惚般的有些发愣:我这样,不也是在草菅人命吗? 弦歌剑缓缓抽出,剑纹上满布着血迹,剑柄端的暗红颜色竟已经凝固,将原先青翠的镶石掩盖得一丝不留。 我是,来这杀人的么? 脱离混战边缘,琼亦才有心绪思考这个问题。 我明明…… “抱歉。”她低低吐出两字,捏了剑诀御剑,跟在三人身后向城郊极速飞去。 * 城郊的动响不比方才的街上小,御剑俯瞰远望时只觉灯火通明,飞近一看只见是漫天大火,哭喊声,嘶吼声和呼救声夹杂在一起,像是一把直插心脏的利刃,叫人无法呼吸。 在方才的打斗中,间间空屋,不见一人,让琼亦误以为此处是一座空城。 空城? 吴跃怎么可能是一座空城? 直通城门的大街大道上,居民逃得差不多了,可是偏远城郊呢? 那些居民纵使知道江湖传闻,又怎知是逃离吴跃城安全,还是躲在家中安全? 越到近处看,火势越显得可怖,火浪滔天,染红半边天际,琼亦四人还未至火心附近便见到地上零零散散的修士尸体,死相惨状。几个穿着素衣袈裟的和尚正对着火海摇头,嘴里念着:“阿弥陀佛。” “出来啊!张延!你他妈再不出来!老子烧了整个吴跃城!” 有一个行若癫狂的身影站在高楼上大声尖叫,其公鸭嗓十分刺耳,苏烨一听就认出此人是白日里在酒摊见过的鼠须男人。 火海翻涌中,孩童的啼哭声,妇女的呼救声和男人撕心裂肺的喊声,刺得琼亦整个身子都在发颤,她往前跑出两步被盛玄怨死死拉住,回首失声冲他唤道:“火!阿暻,救火……” 盛玄怨浓墨色的眼瞳被火光照映,红焰跳动,她在他眼里看见了自己:带血的陌生面庞,眼底凄怆。 我是,来这杀人的么? 我明明……是来救人的。 燃烧的屋顶上方,仍旧有修士在斗个不停,伴着火燃木裂的噼啪之声,斗声显得分外渺小,琼亦认出那些人几乎都是修为不低的对手,有禅音宗的和尚,广遥派之前逃走的法修公长逸,还有进城时初遇的面带刀疤、背负重斧的中年男子,以及纵火的鼠须男人,外围是零散的几个与自己修为层次差不多的散修。 赶来城郊的路上,琼亦已经劝解过自己,在这场夺剑之战中,人人皆是为苍昱剑所垂涎,觊觎强大而无主之物,欲念所驱,本就罪恶,没有谁是无辜的,生死不过是自身修为所定,自己赢不了别人也就只有一死。 可是,生活在吴跃城中的百姓是没有理由遭受这些的。 “琼亦!” 盛玄怨拉不住她,缠斗中的修士们早就留意到了他们,这几人的修为可不是刚才的低阶修士能比的,自顾不暇时,哪有精力去救凡人。 “阿暻。”琼亦停住了脚步,定定的看着他:“拖住他们,为我争取时间。” 她的声音被翻滚的热浪吞没:“你能做到的。” 盛玄怨的唇瓣微张,随后抿住。 苏烨又急又恼,他想救人,可现今局势危急,只能自保,还没等他叫住琼亦,那道纤瘦的身影就消失在了火中,像是被火焰卷食了一样。与此同时,上方的鼠须盯住了苏烨,叫嚣道:“小子,是你啊!” 盛玄怨什么话都没有对她说,真气外溢踏在承影之上,不顾那些将他视作对手的人,围绕着火势蔓延的四方急速而飞,那几个念经的和尚岿然不动,广遥的法修一边应敌,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动作,晏庭深懂了盛玄怨的想法,掩护他挡下追击之人。 飞到火势还未烧到的屋落边,盛玄怨深吸一气,承影剑上的青蓝顿时转乌,化为墨蓝,即使冒着剑法被认出来的风险,他仍旧在赋技的加持下使出了“一线天”:“喝!”霎时,空屋街处如枯树般被摧折,沙石轰飞,连带着地面都被劈开一道巨大的裂痕,以此隔绝火势蔓延。 剑意如此凌冽,想必损耗极大。 晏庭深倒吸一口凉气:“你不要命了!”而后向苏烨大声唤道:“掩护他隔火!我去找琼亦!” 苏烨躲开鼠须男人的刀风,喝道:“怎么不是我去接应她?” “你会水行术你就去!”晏庭深怒道:“都这时候了还和自己人闹什么别扭!” 盛玄怨喘两口气,咬牙向苏烨道:“我不需要!对付好你手上的人吧!” “盛!……你!”苏烨被他怼的凝咽:“你想死你就直说!小爷可不想在这给你收尸!” 略微会一些水行术的晏庭深施术聚了团水,环绕在身侧,向火中废墟飞去。 * 火海之中,呼吸极度困难,琼亦在其间快速穿梭,引动真气护身,不久便看见了缩在火圈空处不敢动弹的妇女男人们,他们望着身边的熊熊大火,又望着天上打个不停的修士们,只有瑟瑟发抖的份。 琼亦跑去他们身侧要施以援手,可他们却如临大敌般举起了菜刀、斧子,琼亦止住步子抬剑,剑上血迹刺目:“可有人被困屋中?在那里头的人全逃出来了吗?”她指着烧得最盛的房屋,问道。 先是无人回她,而后响起了哭声,一个女人不顾身边人的拉扯跑出人群,在她面前扑通跪了下来:“救仙姑救救我阿爹!他老人家腿脚不好!还在屋里!” 随着她一跪,又接连有人站出跪下:“救小仙姑救救我儿!” “求仙姑救我妻子…” “救救他们吧……” 烈火之外,隐隐传来的“阿弥陀佛”声让琼亦的怒意积攒到极点,她只道:“还活着的,我试着救,救不回来的莫怨我。” “捂住口鼻,俯着身子跑出去!”琼亦劈开拦路的正在燃烧的房木,“别在这等死!这边能走,走这边!” “有恶人……他们在外面会杀了我们的……” 琼亦见房屋被火烧得散了架,火花四溢,抬手用风凝术挡住火焰,嗓子隐隐发干,斥道:“在这待着也是死!从这边冲出去!快!别耽误救人!” 此时,晏庭深冲进了火圈内:“琼亦!” “晏兄!”琼亦向他身前走出两步:“正好!你把他们送出去!火海里还有人,我分身乏术!” 晏庭深看着迫近的越来越厉害的火势,目光一扫人群:“你别……”话还没说完,琼亦就提剑进了更深处,顿时来了气:“你们!”晏庭深回首向那群人道:“有腿就给我往外跑!护着妇孺往外跑!别分散!别往山上跑!找开阔低地!”说罢水诀施法,附在这十来人身上,“快走!” 凡民身外围了一圈似是水层之物,他们终于不再犹豫,向琼亦为他们劈开的路逃去。 晏庭深继续向火中心走,照林剑上流出些许水纹护体。 琼亦五行通火,可她从没专修过五行法术,对这外界之火只能操纵一小部分,不能吸收,更别提灭火。烈焰之中,一切都被高温烤得扭曲,她在火中已经听不见活人声音了,四处寻找,只见一个趴在地上昏迷不醒的小孩,连忙冲去看他如何,小孩身体滚烫,不知是死是活,可她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不出十来步又看见一白发老者靠在还没燃着的土屋旁,她想去挽时只见老者弓着身子倒了下去,身后传来了晏庭深的声音:“琼亦!” “你怎么还在这里!”琼亦惊道,提剑砍开燃着坠落的屋梁。晏庭深匆匆跑来,施法替她做了个护身水罩:“你将这二人背出去,这里面交给我!”他将老头拽起半扛,放在琼亦肩上,沉声道:“城门封住,他们出不去的。刚才那群人,我数了,是十九人。” 琼亦一惊:“你是说……” 晏庭深重重点头。 若张延要伪装,极有可能混在这群百姓中。 他又道:“快去帮玄怨和苏烨,比起凡民,他们更需要你。” 琼亦点头,抱着孩子扛着老者冲出大火时,火圈外只有一个妇人焦急地等着。琼亦将二人交到那妇人手中,目光落在天上:当真是一场混战!禅音宗的四个和尚与广遥派三名修士已经就着在场杂修打了起来,夜空黑幕之下光芒各异,旋彩夺目。 盛玄怨和苏烨也处于乱战之中,看上去似乎境况不佳,远远望去身上都挂了彩,琼亦看时只觉得他们各打各的,毫无一点配合可言。 她轻功飞上助阵二人,被他二人针对的鼠须男子已身负重伤,但他们似乎也没讨到什么好处。禅音宗的白面小僧手持法杖,铃音震耳,似看准了要将真气消耗过大的盛玄怨先拿下,琼亦不过一息间就冲去了盛玄怨身前,接下僧人一杖,那僧人“咦”了声,弯眯的眼却没有睁开,琼亦被法杖上的铃铛声刺得头昏脑胀,似乎从灵魄中感到一丝异动。 白面僧人笑道:“姑娘虽身怀鬼灵,却有好生之德,实属难得。” 琼亦回头望盛玄怨一眼,见他已无大恙,挺剑刺上:“不知所谓!” 第110章 阵局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呵呵。”白面小僧笑了笑,不再多说。 弦歌之上剑光如雪,劈在法杖中端被弹开,借力翻身时盛玄怨接手向僧人打去,僧人难以招架两人合击,挥杖撤到了同伙身边,向为首的老和尚道:“师叔,我们现该如何?” “阿弥陀佛。”老和尚低头念了一句,目光落在向苏烨支援去的琼亦身上,若有所思的停留了一阵儿。场上几位受了伤的修士且战且退,特别是那放火烧城的鼠须男人,中了琼亦突刺几剑后直接头也不回地纵身逃走,为首的老和尚见机施法,手上的三寸高的金色钟罩骤然变大,将他从空中框住,重重镇压在了火海中。 老和尚苍苍的声音从空中传远:“佛说因果轮回,这火既然是施主放的,那当由施主自己承受。” 鼠须男人在金钟罩中疯狂捶打着,罩中密不透风,温度越来越热,几乎要将人点着,“臭秃驴!你放老子出去!” 和尚们念了几句善哉善哉,又与场上几人斗了起来,不再理他。琼亦低头看时,只见罩中已经是一具被点燃的火人在手舞足蹈,惨叫不绝:“啊啊啊啊啊!!!————” 她想,自作孽不可活,收回目光专心迎敌。 广遥派的法修迂回施术,禅音宗的几个和尚不好进攻,防守却极强,还有几个修为高深的江湖中人,其中最惹眼的除了与琼亦他们一同傍晚进城的刀疤男人,还有一手持罗扇的女子。 几人敌视着,却未将注意力全部放在对手身上,火势蔓延,凡民逃逸,他们自当清清楚楚。又斗了约半柱香的功夫,火势被盛玄怨先前挖的巨大沟渠拦住,不再延伸,却见有一道黑影从街角闪过,与先前急急忙忙逃命的百姓不同,这黑影速度较快,贴着墙壁逃窜,在火光的照射下透出长长的影子,即刻被在场之人瞥见。 额头刀疤的男子双眼一亮,立即跃下屋顶追去,琼亦几人先是一怔,见身旁本打作一团的修士们当即停手,纷纷跟进,也追了上去。 苏烨四处望一圈,未见晏庭深:“琼亦!晏兄呢?!” 琼亦止住步子,回身望向黑烟四溢的茫茫火海:“糟糕!他还没出来吗!”心底有个声音告诉自己,晏庭深不会出事的,她还是道:“你们追去,好好配合,我去找他!” 盛玄怨擦拭嘴角血迹,与苏烨对视一眼,偏开目光,点了点头。 “晏兄!”琼亦御剑飞至沟渠旁,向着火中高声喊着,身前的沟渠足有两丈来宽,也不知盛玄怨是用什么方式造出这四周沟渠的。热浪在那侧一阵接过一阵,她听见了夹在火声和风声中的呻吟,寻声而去,只见是几个横七竖八倒在安全地带的人,这些人是谁救出来的自然不言而喻。 晏庭深呢? 这些人怕不是闷气晕过去了,躺在这儿怎么救走? 琼亦脑海中划过刚刚街角的黑影,又闪过晏庭深的话,心底的猜疑越来越重,隐隐有层迷雾即将被拨开。她想到晏庭深之前说让民众向河边低地逃,便观察着避开众修士,轻功向河流旁赶去,当奔到河边时只见一大群人聚在河畔矮林中,有人认出了她,立即迎了上来,琼亦扫一眼人数,何止十九人,三十来人都不止,想来,在鼠须男人放火前就有人眼尖逃命,见火势难控逃来河边。 琼亦一边仔细观察众人,又暗中感知他们的气息,的确都是凡人无疑,而且手边除了些菜刀斧头等防身用具,根本不见长剑。她正声喝道:“我乃北山岳氏所派遣,前来救人的,不要惊慌!” 人群嘈杂声渐小,她又道:“方才又从火中救出了几人,身强体壮的男子随我去抬,其他人留在原地不要走动!” 琼亦扫视河滩,近乎草木稀少,河石成堆,也不见藏有宝剑,她心想:看来张延没藏来这里,刚才那个的黑影才是他不成? 可能吗? 躲了这么久,最后关头会现身? 人群中站出几位男子,在她的带领下将晏庭深救出的昏死几人抬至河边,琼亦废了些时间为他们把脉,渡真气,见他们逐渐清醒,无性命之忧,被救之人的家人向琼亦连连俯身磕头,泪眼潸然。 “天明开城门后不慌急着出城,待五族麾下人来接,方可离身。”琼亦用弦歌剑在河畔石头上刻了两个符印,“没有这两符之一的人马,就不要与他们走!” 见他们连连点头,琼亦收剑,朝黑影逃亡的方向奔去。 * 盛玄怨与苏烨追那黑影的速度并不比其他人快。 黑影行动迅速,来无影去无踪般在城里游窜,每当有人追近时他总能一抹弯逃掉,像是极为熟悉此地一般。 “张延!交出苍昱剑,饶你不死!”刀疤男子御气相逐,高声叫道,黑影回身抬手从袖中掷出几枚飞箭被他躲下,身后有人不幸中箭,只听一声惨叫:“这箭有毒!” “可恶!”男子怒吼一声,又见黑影从巷子里拐了弯,不知去向。 广遥派的领头公长逸不禁道:“之前听说,有人在这城中找张公子找了整整三日都没找到,我只当夸大其词,没成想竟是真的。” 苏烨跃上墙头在黑夜里仔细分辨着,盛玄怨承影剑半抬在身前,心上有股莫名而来的别扭感,他低道:“有些奇怪……” “他像在溜人似的。穿着夜行衣,火光没了,天又这么黑,能看清就怪了。”苏烨身上伤口剧疼不已,他含一颗事先准备好的丹药咽下,回道。 听见身后脚尖踏过地面的轻微声响,在场之人皆回身,寻声击去,琼亦只见足足有九、十人同时向自己击来,点地向后飞退,盛玄怨一见是她,立刻收招挡在她身前,向她靠去。 琼亦往后飞时,辫子像是打到了什么东西似的一弹,她以为是暗器,出剑却什么也没挡下:“嗯?” “怎么了?”盛玄怨与苏烨飞到她身侧,问。 “奇怪。”琼亦捏着辫子顺到胸前,不明觉厉。 又见黑暗中幽幽的光在小道角落晃了晃,公长逸眼尖喜道:“在那!”话音即出,刀疤男子提着斧头冲上,先是一斧逼开站在路中的琼亦,直接掠过众人向张延追去。 三人依旧没有第一时间追黑影,苏烨问:“晏兄呢?” 琼亦摇头:“不知,但他定然没事。” 盛玄怨看着那道幽光微闪的身影,引着身后几人不断追逐,突然像是悟到了什么,他御剑飞高了几分,让自己将这城街俯看得更加清晰,心中念道:“……休生伤杜,景死惊开。失火处对应离卦景门,现在的方位是凶门处,兑卦,所以布满陷阱暗器?……” 他用仅仅让琼亦与苏烨听清的声量道:“这是奇门遁甲术,那张延怕不是以整个吴跃城为阵,组了个阵法。” 二人惊问:“什么?” 只听前方传来武斗之声,他们御剑看时只见街间处处是机关陷阱,而那背着若隐若现长剑的黑色身影越逃越远,已快到吴跃城的边界了。 众修士被机关阵法所缠身,一时冲也不是,退也不是。刀疤男人在阵中一顿狂风乱砍,勉强前行,罗扇女子施了个法术溜出来,只在外端观望。 “可恶!难道又要眼睁睁看他逃掉吗!”有人愤愤吼道。 琼亦心中有数,身影一闪向二人道:“我去拦他!” 盛玄怨迟了半秒:“别去!”此时她已跃入街间,墙头机关射出如雨的毒箭,琼亦边挥舞剑光格挡,边用风凝术护身,广遥派的几人施法去毁那些机关,却为四处布设的玄异陷阱所阻拦。琼亦速度极快,脚步如云雾般飘渺,不过两三息的功夫,竟然冲出了机关阵中。 公长逸还为有人迅速冲出机关阵而诧异时,老和尚使着的金钟罩就向琼亦扣去,脚步未落,她只见头上金灿灿的钟罩压来,身体如被吸附了般沉重,不知要向哪躲,更无处可躲。 “当——”的钟鸣巨响,金钟罩居然被人半空中打飞了去,身着玄衣的青年立在墙头,冲琼亦叫道:“快跑!” 苏烨认出此人是当时那位使九节鞭的青年,脱口惊道:“他没死?!” 身旁的盛玄怨见琼亦有危险,早就踏步冲了上去,她躲开法罩后跃到墙上,弦歌似道流转不断的银光,振剑挡下所有暗器,盛玄怨操控承影到她身侧时无需言语,也无需眼神交流,她便会意,直接跃上承影由他纵剑送她疾速向前。 那逃命的黑影似乎意识到有人逼近,速度愈快了。 承影剑身青蓝光芒微颤做亮,琼亦意识到盛玄怨已是在强撑,回身向他轻道:“交给我。” 盛玄怨点了点头,运功替她渡去截真气助力,而后自己停下护身。 黑影距琼亦越来越近,百米,十丈,五丈,琼亦挺剑刺去,可那黑衣人只顾向前跑,完全不回头看。弦歌刺入人身时先是有些脆的“喀咔”声,而后有些绵软,接着又是更轻的“喀咔”声,一如她最先的猜想。 果然。琼亦吸了口冷气,极速运转功法到有些发虚,她停身望着地上被刺穿的木偶人,黑色斗篷很好遮挡住了它的身形,背后背着的苍昱赝品也贴了反光的镜面,叫人误以为是宝剑剑光。她嗤然笑着,觉得追了它半晌的修士们都像个被戏弄的白痴,带有几分嗔意一脚将木偶人踢翻了面。 “轰!!!————” 一声穿云裂石的巨大轰鸣声从吴跃城西北处传响,地面晃动,房屋倾灭,浓烈的黑烟升入高空,沙尘骤起,围者四散。 第111章 机算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呵。” 自那一声彻天巨响后,远在一端的城墙也受到了如地动般的震颤,张延双手拉在飞爪钩上,一步步向城墙顶端攀爬,听见特制火药的炸声便止不住地冷笑了出来,暗道:就凭你们这帮武夫还想从我手里抢走宝剑,做梦去吧! 他从这处的城墙底爬上城顶足足花有半柱香的功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爬上来,收回飞爪钩,扶在墙沿直喘气,双臂酸软,脚底也有些打滑,又心想:真累人,还好下城墙不用花什么力气,绑结实点就可以了。 还没休息着缓过劲来,张延只听抚掌声从身侧响起,石壁笼过的夜色中一片漆黑,吓得他一哆嗦,魂都要离体飞出去了,如临大敌般点燃手臂上的火灯:“谁!” 在火灯的照射下,面前那人的脸毕露无遗,是一张很普通的面容,似是街边走过去的任意一个路人,似曾相识,又全然不认识。 “张公子好计策啊,好一个诱敌深入,借刀杀人,再金蝉脱壳。”晏庭深抚掌赞道:“将一城人马耍得团团转,就连我也差点被骗了。” “你,怎么可能会猜到我在这里的!”张延后退两步靠紧城墙,将背后包裹得结结实实、一丝气息都不外泄的苍昱剑护住,“你到底是什么人?!” “不用这么害怕。”晏庭深举起双手,不碰武器以表明自己的诚意,带着心中猜测发问:“张公子,外边流传的消息是你自己放出去的吧?” 张延讥讽地笑了:“既然你都找到我本人了,想必猜得不差,又何须问我?” 晏庭深摇头作笑:“你放出消息,只为尽可能多的引来夺剑之人,然后让他们在城中互相竞争,替你减去不少隐患,最后再安个假身吸引注意,真身跑路?” 被看穿了……张延握紧了拳,想道:是阵法没有起效,还是我的计划出了什么纰漏? “我很好奇。”晏庭深环手问:“你是怎么确认外边不会有夺剑者埋伏的?还有,你用了什么法子这么完美地遮掩住了苍昱剑的气息,叫旁人一丝剑息都捕捉不到?” “呵。”张延冷笑:“我自有法子。”他说着时顿了顿:“你是何时发现的?” 晏庭深从袖中取出一根半端漆黑的稻草丢在地上:“进城时就猜到了,没想到你会做得这么绝。主动放了火,一把烧了自己最熟悉的城池。” 张延只道:“只要吴跃成了世上最危险的地,那这世上的别处都会相对安全不少。” 听言,晏庭深大笑:“我很喜欢和聪明人做朋友。本以为你是修为平平,绝顶聪明之人,不想还是不够聪明呢。”他向前走近几步:“张公子,你该明白,最危险的不是人世,也不是吴跃城,而是你手里这把剑啊。” 张延沉默一阵,回道:“你说错了,最危险的,是人心。” 正当晏庭深还想再说什么时,张延突然从怀中掏出一物向地上重重摔去,顿时烟雾弥漫,晏庭深吸了一鼻子的辣椒面,双眼被辣得睁不开,连连咳嗽,他边退边拿手扇风,几袖子劲风吹散辣雾,睁眼才发现,此人已经不在城楼上了。 他只是个尚未筑基的普通人,不可能飞下城楼的。 晏庭深向城楼下方看去,只见张延背上背有类似鸟翼的机关包,已经安稳落地出城了。在自己的注视下,张延慌慌忙忙折叠好机翼,安置在行囊中装好,一溜烟地钻进林子里消失不见。 若是晏庭深想追上他,给他十个烟雾弹和机关翼也不一定能逃掉,可晏庭深没有去追,就这么立在城墙上远眺看他逃走,嘴上由轻笑转向大笑:“呵呵,有意思。这个‘张延’,有意思啊。” “好好活着,就这么逃下去吧!”晏庭深从那极高的城楼上一跃而下,步履轻飘落地,他道:“后会有期。” * 城中,装满特制火药的人偶突然被引爆,威力巨大,不亚于化境阶修士的全力一击。 盛玄怨本能地往后方遁身,又恍然意识到琼亦处于爆炸中心,正在进退中摇摆不定时,苏烨一把抓起他往远处躲避,盛玄怨只得外放真气化屏护身,不想屏障竟被直接炸碎,两人受到波及,被劲风刮退数丈远。 两道唤声合二为一:“琼亦!——” 烟尘四溢,久久不散,盛玄怨的心被悬挂而起,每呼吸一回,就如刀割,他向爆炸中心看去,手中的承影剑莫名有些发沉,沉到他无力提动。他和苏烨离人偶这么远都防不下爆炸伤害,琼亦可是离那火药最近啊! “啊呀!好凄惨哦……”手持罗扇的女子挥散烟尘,带着戏谑的笑容叹道。 烟尘渐渐淡去了,盛玄怨再顾不得什么,即刻向被炸出的巨大圆坑冲去。 “我在这儿呢!”琼亦从他身后拉住他的手,唤道。 盛玄怨猛地回首,只见确是易了容的她拉着自己,额头面颊全是汗水,他悬在嗓子眼的心落回了原处,扶住她的肩膀仔细检查受伤如何。苏烨也唯恐琼亦葬身爆炸之中,见她安然无恙从后边跑来拽住盛玄怨,才松了口气,一掌拍她背上:“你吓死人了啊!怎么还在我们后面!” “方才……” 琼亦回忆方才在空中时,自己的辫子弹到了看不见之物,她尚且不明觉厉,发现张延是木偶假扮的后立马意识到那是傀儡术操纵的丝线,早有提防之心,第一时间就撤得远远的了。 想来也是惊魂未定,琼亦拍着心口:“亏我反应快,觉察不对直接扭头就跑。他们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前来探察,就活活被炸成这样……” 烟尘全散,盛玄怨再知罗扇女子口中的“凄惨”是指什么,巨坑中歪七扭八躺着被炸倒的修士,残破不堪,拼拼凑凑或许能凑个整。 退到爆炸外圈,未受波及的修士们见花了大力气追逐许久的不仅是个假人,还被阴了一波,又恼又愤,纷纷咒骂这张延,拖着带伤的身子遁入黑暗。广遥派三人中,距人偶最近的那弟子活生生被炸断半条胳膊,正由公长逸安抚治疗;禅音宗的和尚们倒有金钟罩护身,毫发未损,最惨的是那位冲近人偶想夺剑的刀疤男子,前身迎上爆炸,如今已是血肉模糊,尸首分离。 那半具身体跪在原地好一阵儿,直挺挺向前倒地,无论如何都是活不成了,看得几个和尚连连阿弥陀佛,合掌念起经来。 “对了……那家伙。”琼亦想起那个在关键时刻替她击飞钟罩束缚的青年,在巨坑中翻寻,只见一具衣衫褴褛的黑衣人蜷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是死是活。 苏烨盯住此人一阵,一脚踢了上去,青年嗷声,抱着身子在废墟堆里打起滚来:“啊呀!疼!好疼啊!” “……这都没死。”苏烨先是啧啧两声感慨,又见青年身上的衣服被炸了个稀烂,露出里面的光彩熠熠的金甲,“这是……辉金护心甲?怪不得还活着。” 青年爬起身子,向盛玄怨伸出手:“我的武器,还我。” 盛玄怨挑了挑眉头,并不说话。 苏烨望一眼琼亦:“你没杀他?” 琼亦顿了顿,答:“不,我下杀手了。虽然意识到了他可能没死,但……也没告诉你们。” 青年撑着腰道:“喂,要不是我打飞那老和尚的法器,你早就死了!我是你救命恩人懂不懂?快叫你同伙把武器还我!” 苏烨说:“她没杀你,你帮了她,这叫一报还一报,你懂不懂?” “扯犊子呢!她分明捅我了!下手那么狠!要不是我身着护甲有所防备,早丢了大半条命!”青年争道:“要是不把武器还我,我就跟上你们不走了!” 虽然他据理力争,嗓音浩大,可琼亦三人明显没有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环视四周都是寻剑无果,无意再战的四散离去之人,道:“我们去找晏兄吧。” 二人点头应声要走。 “喂!”青年怒了,踉跄两步抓住琼亦:“我救了你的命,按中土女子的规矩,救命之恩应当以身相许!虽然你长得不怎么样,但我也不是不能……” 琼亦一掌抽了去:“放手!不然我……” 盛玄怨从怀中掏出九节鞭,凌空甩去:“拿好你的东西。滚。” 青年早看出这两人关系不一般,自己说出这种话果然刺激到了他,一计即成,心中不由得大喜,收起九节鞭麻溜地松了手,见眼前三人气势汹汹,转头就走。 “那点修为还敢孤身一人来抢剑,要不是身着宝贝护甲怕是早没了。”苏烨望着脚边只剩残肢断臂的人偶渣子,一脚踩上碾了几碾,连带着赝品苍昱余下的亮闪碎片,一同化为齑粉,嗤道:“只可惜打了整夜,却连苍昱剑的影子都没见到,这个张延,哼!” 琼亦看着他们伤痕累累的身子,道:“此地不宜久留,走吧。” 于是,三人御剑相携,出了吴跃城。 第112章 稍歇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在城外适合暂歇的溪流处,三人向城中发了信号,又借溪水清洗伤口,半个时辰后,晏庭深循着汇合的信号找到了他们。 “晏兄,你没事!”苏烨迎了上去,“离开失火处那么久后,你去哪儿了?” 晏庭深卸下假面在溪边蹲下,捧水净脸:“去见了个人。” “谁?” “张延。” 三人惊道:“什么?!” 晏庭深笑了笑:“可惜被他跑了,听我与你们慢慢细道。” 他开口:“最初我就觉得奇怪,像稀世奇物这类的消息本身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宝物’,通常难于打听,虽说苍昱剑几经转手,是被众人从长泰一路追来吴跃的,可如丹骧内人人皆知的流传度,还是太不正常。”晏庭深顿了顿,“所以当玄怨说这消息为真时,我如何也想不通。后来到这吴跃城才隐约明白,消息只能是张延自己放出去的。” “我入火街救人时,发现街心不止一处有干草垛子,分布极广,是人刻意布置的。现在春末,收麦子的时间也对不上,放火的那鼠须瘦子是我和苏烨今日在酒摊碰见的,他不可能有时间摆放干草垛,因而他放火逼人应当是一时之举,我想就算他不放火,那处也会不小心‘着火’。” “确实如此。”盛玄怨点了点头:“那处离卦通‘火’,确是被布置好的。” 苏烨咬牙:“所以说,那个张延下了好大一盘棋,最后还安然跑路了。” 晏庭深点了点头,“在你们发现黑影去追时,我就向反方向去了。一般人都会找隐蔽的矮墙出城,可这张延废尽心思,应该不会走寻常路,也亏我运气好正巧蒙对,他真在我去的偏处高墙那里。” “他是个没有一丝修为的凡人。” 听晏庭深这么说,盛玄怨怔住了:“他通晓机关傀儡术,怎会是个凡人?” “他会傀儡术?”晏庭深惊道,而后一想:“哦,也对,那道黑影应当是替身傀儡。他跃下城楼也是有机翼傍身,如此看来,当真是位巧匠。我被使了阴招,没能捉下他。” 琼亦不禁问:“那苍昱剑呢?是不是在他手里。” “是,不过不知被施加了什么封印,剑息完全被遮蔽起来。”晏庭深回忆着张延背后三尺有余的长剑:“剑型修长,型薄似断冰,与古籍描述如出一辙,应是苍昱不假。” “如果张延是个已筑基的修士,以他的本事,说不定苍昱早就认主了。”琼亦想到被层层算计感觉,心中生出阵恶寒,“将所有人玩弄股掌之中,真是骇人。” 晏庭深莞尔一笑,又道:“不过我们算幸运的,北行没有多久就遇上了宝剑,也未受什么重伤。他这次能用小聪明逃掉,下回同样的招数就没用了。” 三人点了头。 “我看他潜逃的方向是东北边,不过对这种计谋复杂的人来说,逃跑方向也没什么可信度,咱们还是继续一边修行,一边人海寻人吧。”晏庭深用掌心舀水,浇在手臂伤口上以作处理。 琼亦早在晏庭深赶来前就独自一人在溪水上游的树丛里简单清洗过身子,盛玄怨见苏烨与晏庭深互相擦拭药膏疗伤,拿起几瓶伤药对琼亦道:“还需避一避嫌,与我去那边吧。” 琼亦不好直视正解着上衣敷药的二人,与盛玄怨一齐走进灌木茂密的林子里,身后传来了苏烨的叫喊声:“盛玄怨,你们俩婚事还没成呢,别在光天化夜里动手动脚。” 盛玄怨脸色一黑:“我知道,不用你说。” 苏烨嘁了声,见琼亦离开走远,再没了约束般剥干净余下的一件贴身中衣,嘴里“嘶嘶”地吸着凉气,边往刀伤里撒下药粉。 晏庭深也褪下上衫,随口问道:“你们还在吵?” “谁想和他吵,他那不灵光的嘴吵不过我就动手!” 看苏烨背后血淋淋的刀伤,晏庭深皱眉:“你们吵归吵,总不至于对敌也不打配合吧?那鼠须男人不过三流高阶,也能把你伤成这样?” 苏烨想着不久前稀碎的配合,打湿衣服拧了拧,语调顿然升高拉长:“他没趁机打我都不错喽——” “苏烨,你们还是好好聊一下吧。我们四人既然互许性命,结伴同行,就不当有暗下争持。”晏庭深按住他肩膀给他清伤,苏烨忍着疼哼了一气,没回答他。 隔开视线的灌木丛后,盛玄怨将自己外衣平铺在地上才肯让琼亦坐下,琼亦拗不过他,盘膝坐下后被他捏住手腕给手臂上药。她手臂上没二两肉,像根易折的柳枝条,上臂在混战时不知被什么打中了,皮没破却肿起得异常厉害,大片青紫,十分瘆人,手臂倒能动弹,里边骨头应是没断的。 盛玄怨替她涂药,话语中有几分心疼与忿然:“之前我不愿来,也是不想见你这样受伤。” 琼亦没觉得自己受了多重的伤,应是四人里受伤最轻的一个,反观他身上,哪处都比自己严重,点点他鼻尖:“盛暻,你啊,把我当成一碰就碎瓷娃娃了吗?” 盛玄怨抿着唇没说话,她又道:“我真的没事,你该多关心关心自己的。” 他抹完药,收手低喃,“你明知我那么乎你,一点伤都不想让你受……” “我知道。”琼亦拉住盛玄怨的手,眯起弯月牙儿似的眼睛冲他笑了笑,露出小虎牙:“我没那么脆弱的,放心好了。”她顿了顿,又补充说:“只要没有鬼祟!” 盛玄怨心头一暖,揉了揉她的头:“嗯。” 琼亦穿好外衣,十分自然地伸手去剥他衣服:“给你上药,上完药我们回丹骧的客栈休息。”盛玄怨点头,坐在她身侧任她给自己宽衣,琼亦检查他身上外伤,胸口留的几道血痕都不深,手臂倒刺破了道大口子,被他自己用绷带包扎了起来。 她从药瓶内倒出点药粉洒在手心中,用指头沾着向伤口上抹,盛玄怨感到胸前是她呼吸带出的热气,呼在肌肤上时一片温热,又酥麻,赤裸着半身,又距离得如此之近,胸腔不禁发热,琼亦倒没觉得什么,默默想道:这呆瓜,看你受伤,我也会心疼的。可既然答应了苏烨来寻剑,本就是相争打斗之事,受伤再所难免,只要不伤及命脉,又有什么必要动怒呢。 “琼亦。”盛玄怨轻轻推了她一把,拉开了二人间的距离:“……剩下的我自己涂。” 琼亦见他上身发红,坦然一笑,收手道:“嗯,给你。”并将药瓶递了去。 “你呀,别每次我一受伤就满脸苦大仇深的表情。”琼亦弯了弯唇,“也别暗戳戳和苏烨置气了,嗯?” 盛玄怨垂着眸子半靠在她身上,并不说话。 第113章 分道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在溪畔清理好伤口又恢复些体力后,天已蒙蒙亮,四人御剑飞回丹骧城,在客栈中歇了整整半日,直到午后才慢腾腾出城。 “咱们在追人偶时对上的那几人都挺厉害,广遥派的三人不必说,都是综合能力极强的法修,进可攻退可守;禅音的几个和尚来抢剑还蛮奇怪,在我印象里和尚都蛮与世无争的。其余散修大多蒙着脸,样子也见不到。”琼亦在路边走着,回忆道。 “还好昨夜局势混乱,不然咱们与其中哪一人单打都难赢。”苏烨看着手中地图,“嗯……再走几个时辰就出盛氏属地了,也不知道在哪还能找到张延,一届凡人能从那么多修士手里逃命,简直不可思议,说实话,我还有些佩服他。” 盛玄怨说道:“张延精于机关术,会不会是师从兰岱谷?十派中排行第九的独傀门门主就是位隐于深谷,天下第一的偃师。” “十派之位竞争激烈,有名剑镇门,倒是可以稳下位来。”晏庭深道:“广遥和禅音宗出来夺剑,也是这般想得吧?” 琼亦却道:“但他没有修为,只是个普通人。入宗修炼,筑基是先要条件吧?” “也是。反正没头绪,不然,我们先向兰岱谷走走?”苏烨看了看地图,“在西面,有些远呢。” “独傀门,是和陆家有过交集吗?”盛玄怨似乎听说过其中渊源,带着疑惑向琼亦问。 “嗯,那门派的祖师和陆家的先祖曾有过情谊,白石崖上的机关栈道就是他们一门特为陆家修建的。”琼亦叹了口气:“很凶残的机关,受罚的弟子经常要在上边带着。” 三人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深以为然:看来是切身体会过的。 “往西去也行。”晏庭深点头,“路上有灵气丰沛的地段就停下修炼吧。” 琼亦不知道吴跃城内那群受火灾波及的百姓如何了,也不知昨夜毁了那么多房屋,他们还能不能过下去,盛玄怨说盛岳两家派去的人手会处理好的,也有抚慰银两,倒让她安心不少。 一路山林茂密,道路崎岖,四人行途极慢,在将要离开盛氏所护地界时,天色已经见黑了。 盛玄怨走在最后,面色有些异常,错身进了林间后半蹲在地,一手念咒施法,另一手呈掌状贴于地面,黑气从掌缝间丝丝外溢,他俯身许久,脸色越来越凝重。琼亦走出好一段路后才发觉他没跟来,回身寻人:“盛暻,怎么了?” 盛玄怨起身,从乱木中露出头:“抱歉,我不能与你们一起走了。” 苏烨嘴角抽搐,后道:“你又来了?” 盛玄怨摇了摇头,苏烨问他原因,他也不说。 三人十分不解,他只说是族内要事,不能外传,将苏烨气得捶胸顿足,他指着琼亦道:“外传?你当我们是外人?她是你未婚妻,我和晏兄是你拜了把子、过了命的兄弟,你和我们说外传?” 盛玄怨哑然,沉默半晌,才道:“此处洛爻边界,设有镇煞封印,如今封印破损,鬼息已经开始外溢,我得在游鬼作乱前找到缺口将它重新封好。” 他望向苏烨:“苏烨,这回真不是我……” 苏烨瞥过眼:“你去吧。盛玄怨,这是你该做的事。” 晏庭深点了点头:“玄怨,这是大事,留你便是我们的不对了。” 见他二人果断答应,盛玄怨将目光露在了琼亦身上,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站在他与他们之间:“鬼息外溢,游鬼作乱,是指镇封在地下的鬼祟会跑出来吗?” 盛玄怨不想骗她:“鬼气,会凝化成形。” 他滞了很久:“你会和我一起走吗?” 琼亦低下了头,没有点也没有摇。盛玄怨见她如此:“我知道了。” “我会尽快处理好的。”他微微抿唇,似乎想展出个笑。 “盛暻。”琼亦看他转身直接召出承影剑,单脚踏了上去,向自己道:“你和晏兄他们同行,注意安全。”而后又对苏烨与晏庭深道:“你们,保护好她。” 苏烨双手抱在脑后:“谁护谁还说不定呢,你不在就数她修为最……”晏庭深在身后暗暗拍了他一掌,苏烨这才明白气氛不对,立刻闭上嘴不说话了。 “……盛暻。”琼亦握住拳,眼睁睁看着他站于剑身之上,驱剑升空,速度极快驶远,不作一丝停留。 晏庭深走上前两步,站在她一侧:“还是害怕鬼祟吗?” 琼亦闭紧了双眼,低头掩面,咬紧牙关,“我……真的不……” “可他走了啊。”晏庭深微笑着说:“你明明不舍得他的。” 琼亦睁大眸子,眼底的纠结乱作一团,又倾诉着分明的难舍:“晏兄!我……” 晏庭深转头望向天空,淡霞齐天,归鸟入林:“有的人嘛,御剑飞得那么快,就是怕自己回头,心里别提有多难过了。琼亦,你明知道他会害怕的。” “……他害怕?” 琼亦心上忽地一沉,盛玄怨与自己说过的话不知怎得就在耳边响起:“……不瞒你说,其实我儿时也特别怕鬼。比你现在还怕……” “……没有人陪我,我就和自己养的花说话,草说话,和我的佩剑说话。它们不会回答我,我也就不想说话了……” 琼亦恍然发觉,他总能陪伴在自己身侧,而此时,她却抽身停步,看他离去。 明明他才是最需要自己的人。 琼亦召剑捏诀,只听晏庭深道:“来得及,只要是你,什么时候赶去,都来得及。” 她回首:“谢谢。” “人不能只困在过去。放心,我与苏烨不会有事的。” 琼亦点点头,踏身于弦歌之上,向远处飞去。 见她远去,苏烨叉手道:“又剩咱俩了。” “挺好,咱俩注意点安全,不会死人的。”晏庭深顺着山路继续向前走:“争取在天黑之前翻过这座山头,找个村子歇脚吧。” 琼亦往前飞了好一段路,只见眼前低空御剑的人落了地,连忙降下高度向他轻功飞去。 “盛暻!” 盛玄怨立在原地不动,琼亦收剑向他奔来,他回头一望,映入眼帘的是她衣带纷飞的模样,袖子上束着的几条青色丝带随风扬起,像只扑棱棱的青雀,他还在惊愕之中,她已经扑来了跟前。 “我来了。”琼亦喘着粗气,抬头看他,盛玄怨微微张开的唇闭上了,他想问些什么,但那些话他心底其实都有答案。 “你怎么,站着不动?”琼亦抓起他的手摇了摇,盛玄怨轻声回答她:“刚想把你从他们那抓回来,可你自己就飞回我身边了。” 他抬手抓住了她,拥进怀里,心中的话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为什么跟来了?你不是害怕鬼祟吗?你该不会……是在同情我吧?” 琼亦盯着他的眼瞳,那双墨色洇入了一点青绿,如深山映水,她道:“不。我只是想通了,纵使害怕,纵使诸多鬼祟,我也要和你一起。” 「作者有话说:是的,主角团又散开了……」 第114章 互谈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夜幕降下。 盛玄怨在林中空旷处挖了个坑生起堆火,“今夜得在野外将就过,现在虫蛇渐起,委屈你了。” 琼亦偏了偏脑袋,回道:“没什么委屈的,你这养尊处优的小少爷都能适应,更别说我了。”她在地上铺平粗布毯,又往四周撒了些驱虫药,抱着膝盖坐在毯子上,从包裹里拿出白面馒头放在火旁烤,待表面烤得微微焦黄了,给他递去一个,另一个塞到了自己嘴里:“喏!” 盛玄怨接过馒头,听她嘟嘟囔囔说着:“我不是娇纵的性子,从咱们定情、约下婚约起,你总像是要把我捧着藏着一样,我这么自在的人,又不适合金屋藏娇。” “是啊。”他应道,“我关不住你。” 停息片刻后,他又道:“也不舍得。” 琼亦听言,笑嘻嘻捏了捏他的脸,盛玄怨有些感慨似的开口:“琼亦,你除了鬼祟,似乎没什么害怕之物。” “嗯,也不是。”咬一口馒头,她掰着手指头说:“我怕的东西挺多,小时候怕挨骂,少时学武练剑怕疼,吃东西怕苦,活着怕死……”然后问他:“你呢?我真没见你恐惧过什么。” 盛玄怨答:“我只怕‘失去’。” 琼亦笑道:“所有人都怕这个。” 盛玄怨也笑了,“所以,你可不能离开我。” “不离开不离开。”琼亦不假思索地答应道,倚靠在他肩头看跳动的火焰。 “琼亦,今夜我得等到亥时。”盛玄怨将话说回了正题:“那时阴气最重,鬼气最浓。趁那时清除些鬼气,也好确定被破镇煞印的确切位置。” 琼亦颔首:“行。到时候我会躲远点的。” * 晏庭深往地上撒了一圈驱虫药粉,向苏烨道,“今夜就这么过吧。” 苏烨进圈,盘腿坐下:“好。” 他二人眯着眼休息片刻,苏烨突然发问:“晏兄,你与盛玄怨相识也挺久了,以你对他的了解,他会记恨我那晚的话吗?” 晏庭深知道苏烨依旧对北行前不明事理地胡闹了一场而耿耿于怀,回答道:“玄怨他年纪虽小,可天资过人,做事冷静又有担当,孰轻孰重他分得很清楚。”顿了顿:“所以,他不会因为你一时失言而记挂憎恶的,放心吧。” 苏烨长抒一息。 “那你呢?”晏庭深问他。 苏烨挑眉:“我?之前我气昏了头,忘了洛爻鬼印的事,也忘了他一直担负的责任,对他说的那话,真是,有够伤人,口无遮拦……”叹了一息,苏烨撑手后仰,望着被茂密枝叶分割露出的一点夜空,“其实我一直都很佩服他,那种责任放在别人身上怎么都得被压得喘不过气,他却敢接下,去做。” “我和他不同。完全不同。”苏烨攥紧了拳:“与他相识数十载,互为挚友,多半是我打心底憧憬着成为这类人吧。” “为什么不和他说呢?” 苏烨看晏庭深一眼,转过身去:“哪有那么容易说出来啊……” 为自己说错的话而道歉这种事,苏烨只能在心里想想,真放到嘴里让他说,几棍子下去也吐不出一个字。 * “对了,你与苏烨还没和好欸,不说开的话,不就一直有隔阂吗?”琼亦忽而想到此事,有些不解。 盛玄怨摇了摇头,“没办法说。” “怎么会没办法说呢,我和师弟师妹们吵架的时候,谁的错谁道歉,若是原谅了,也该告诉对方。” “我和他认识太久,那场约定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倒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盛玄怨垂下眼睫,叹了一息。 “既然年幼结友,这份情谊才更显珍重。”琼亦道:“苏烨很好一个人,就是有时性子急了点,你也是知道的。” 沉默良久,盛玄怨低声道:“……是啊,我知道的。他一直都是我向往成为的人,与你很像,琼亦。随性率直,重情重义,永远追逐自己想做的事,和‘我’完全不同。” * “行吧,还真是难懂。”晏庭深无奈摊手。 * “当友人中出了间隙,讳而不谈是最蠢的法子!”琼亦拽着他的胳膊:“待解决完这处的封印松动,我们四人重新碰头后,你一定要和他好好谈谈。” 盛玄怨哑然沉思,最终说:“好。” * “要不。”苏烨站起身子:“我还是和他道歉说清吧!” “嗯?现在去?”晏庭深撑地要起,苏烨又坐下了:“当然是下回碰面了。” 晏庭深笑应:“成。” 林中又恢复了沉寂,一点点虫鸣和风吹动树梢的沙沙声,是夜间为数不多的动响。琼亦与盛玄怨盘膝入定,打坐运转功法,只待亥时来临,而另一边,晏庭深与苏烨打算早些休息,隔日继续赶路。 苏烨闭目好久都没有睡意,辗转反侧,又忍不住开口搭话:“晏兄,你睡着了?” “……睡着了。” 苏烨哽住,又问:“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将来?”晏庭深睁开眼,“考进五族统下的督府中任职吧。” “我还以为你会回晏家里任职听差呢。”苏烨随口道:“怪不得你行李里还带有那么多书。” 他想了想:“这么说来,也没怎么听你说过家族里的事。” “因为我在晏家内留的时间不长,也并不愉快,四五年前才从师父身边离开,被召回晏家作门生。” “师父?你还有师父?”苏烨好奇了起来:“从没听你说起过。” “对。他是寨村那片深山中的孤客,为人清高,避世绝俗,很少有人听闻过他的来历,我的剑法就是跟他学的,不过师父他传授我的是刀法,我却说要修剑。练得久了,倒成了我现在旁门别类的剑技。”晏庭深枕着双手,笑容和煦:“我出生十分卑贱,有母无父,我阿娘是晏氏那家家主的妾室身旁同姓的下人,我没有阿爹,也不知此人是谁。真算起来,与晏氏也没什么血脉关系,只是随了母亲的姓,听起来才与这家有了丝关联。” “我自小是做下人的,后来,唔……年少无知,不甘心认奴才的命,更不甘任人欺凌羞辱,惹了麻烦,被转手贱卖时成功跑掉,遇上了我师父。师父救了我与阿娘,我们就在那片深山中过起了平和的日子,直到后来阿娘病重,晏家派人寻我,说是门中人丁稀缺,我生父或许是家主,愿意收我养我,传授本事,我才在师父的劝说下重回了晏家。” 苏烨有些唏嘘,可晏庭深却说得云淡风轻:“我不需要这种‘父亲’,更未想过要在晏家久留。” “那你想考哪族的督府啊?”苏烨问:“要不考我族的?我家统下督府和守台的条件很好的,以你在青枫集学回回榜首的实力,定能任个大职!” 晏庭深说笑道:“以你我的交情,我考你家的,你能开个后门不成?” “不成不成!收考最讲的就是公平公正,哪怕你是我兄弟也不行。” 晏庭深大笑:“开个玩笑。宜川风水养人,我若不是看中苏氏督府之职,为何要在青枫听学的考核中那般辛苦的应试争榜首,只是为了向苏家求个提名状罢了。” 苏烨宽心了:“那就好。我可等着你考中的那一天。” “啧。”晏庭深合上双目,改了口:“不成呀。待你当了族长,我这做兄长的不就成你部下,听你使唤了吗?得再重新考虑考虑,广阳的风土人情也不赖。” “哼?我做了族长还能亏待了你?再说,那定是十几年之后的事了,我阿爹的身子还好着呢!” “是啊。” “……” * 亥时已到。 盛玄怨睁开了眼,脚旁的火堆即将燃尽,只剩一团残灰。他环视四周树林,并未见到飘游的鬼魂,一手合并食指与中指,呈剑诀,另一手结印平于胸前,青蓝色真气外溢而出,在身旁环绕,他闭眼以灵识感知鬼息动响,足足伫立不动将近一柱香的时间。 琼亦已从运功定神中收回意识,见盛玄怨在探查鬼煞气息,便静静守在一侧为他护法。又过了许久,盛玄怨睁开眼:“在西北边。” 他向琼亦道:“你在此地别动,我去去就回。”说罢向着探查到的方向,轻功逐远。 就算他要带着自己去,琼亦也不想跟去,便在原地坐下等他回来。 盛玄怨凭借捕捉到的一缕鬼气寻去,果真看到了两三只毫无神志的游鬼在林中瞎晃,提剑斩鬼,剑气之下,那些鬼祟化为尘埃散去了。他又在鬼魂游荡的地点寻找好几圈,仍旧没发现封印的缺口与镇煞地钉。 “奇怪,镇煞点不在这儿?”盛玄怨心道,又想:“也是,几只游鬼,怕不是从缝隙中脱身而出的。早知会有如此异象,我就该将钉锏图提前记下来,循飘荡的鬼息而找,又不知其源头,当真麻烦。” 在这片地带巡视颇久,盛玄怨确定再无鬼祟后才回身去找琼亦。 此时已夜上三更,琼亦有些困乏,正倚树打盹,见他回来招手问:“找到了吗?” 盛玄怨摇头:“只是游鬼。” “好好歇息,明日打起精神再找。” 靠在树边坐下,他张开手臂向她道:“睡觉吧。” 琼亦一下子凑进了他怀里。 第115章 妖女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一连几日,琼亦与盛玄怨都在洛爻边界的荒山中寻找意外松动的镇煞封印,怎奈苍山茫茫,毫无收获。眼看包裹中的干粮将要吃完,琼亦提议自己下山一趟,去附近村落里买些存粮,再回到这几日歇脚的大树下练功等他。 盛玄怨想,山下的村落总比这鬼息浓郁的荒野安全,丝毫没有顾虑,便随她去了。 山岭高峻,好在琼亦御剑而飞,不必攀岩徒步,飞过很长一段山路才见到有人居住的零散的屋舍,星星点点两三户人家,甚至称不上是村,更别提有卖吃食的店家了。 琼亦心道,就算我与盛暻可以辟谷,可身上还有小伤未愈,行途中又消耗体力精力,口腹还是得满足的。于是向农户打听附近村落的方向,沿路前行半个时辰,最终到了有行人穿梭的小村子。 琼亦向着集市而去,正思索要屯些什么干粮时,忽而听见略略耳熟的甜美女声,起初,她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从哪听到过这嗓音,走出几步远恍然意识到,这声音与吴跃城那晚装神弄鬼的女声一模一样!立刻回头看去。 那是个和她岁数差不多大的少女,一身深粉色的长裙,裙身厚长及脚,上边绣有槿紫色的花纹,纹路带有蝶粉般闪亮的质感,姿态窈窕,面容上佳,唇色浅粉,眼珠乌黑,一头同色如乌木般的直发在耳鬓两侧辫成了数条又细又长的辫子,只略绑了些亮色彩绳做装饰,身后长发披散,与中土女子的打扮全然不同。 琼亦在心底沉声道:是魔宗妖女。 妖女在和摊子边的人争执,小贩说一个包子三个铜板,妖女叉腰说自己只有一个板子,正在上演不卖强买的戏码。 “去去去!吃不起别买啊!”小贩挥手,把她斥走了。 妖女没有像琼亦想象的那样大发雷霆,反而有些委屈似的踢一脚空气,嘴里念念有词,琼亦听清了,是在咒骂那小贩爱财小气。 妖女鼓着腮帮子,似乎感受到了被旁人的目光所注视,转头与琼亦四目相对,她吸了吸鼻子,随后高高扬起手来打了个招呼:“嗨!” 她笑着走了来:“你是谁?为什么看我?” 琼亦见她笑容平和,不见一丝恶意,心中仍有防备,却也不会因为她魔宗的身份就拔剑相敌,“没有看你。”她说。 “瞎说,你明明一直都盯着我。”妖女两三步走来,努起鼻子又嗅了嗅:“你身上有一点他的气味,应该见过他了吗?知道他在哪吗?”她自顾自说着:“那天晚上后他丢下我一人就走了!还说自己有重要的事得做,明显是在搪塞我!好生气!” 琼亦不解:“他是谁?” 妖女满面娇羞:“他是我心上人哦,长得很英俊,你见过他吧!” 琼亦不想再与她说下去了,敷衍道:“哦,可能,我没印象了。”说罢要走。 妖女拉住了琼亦:“欸,我叫云雅,你叫什么?也是一个人吗?你知道这山路怎么走吗?你有没有铜币啊?我迷路了好久走不出去,又没有吃的,肚子好饿。” 琼亦不想被修邪道的北境人纠缠上:“你放开我。我也不知道这里要怎么走。” “你也迷路了?” “……差不多。” “你怎么称呼啊?” “我……叫陆溪。” 云雅盯住她:“你长得不是很好看。” 琼亦觉得这个云雅简直莫名其妙,她又道:“但眼睛很漂亮呢,像是上好的紫琉璃。” “告辞。” “嗯?你怎么就要走了?陆溪,你还没回答我问题呢!”云雅三两步跟了上来:“你知道怎么离山进城的,对吧?干嘛不说话?你怕我吗?还是已经知道我是魔宗中人了?” 琼亦冷淡回道:“早就知道了。别跟着我,也别在此处用邪术伤人,否则你会死得很惨。” 云雅“咦”了一声,别着双手随在她身后,观察许久笑道:“我修邪术,那你呢?你也说不上正道吧?体内那么纯粹的鬼灵,可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你说什么?”琼亦的脚步在刹那间定住,她压住满心诧异回身,在吴跃城的那夜,禅音宗年轻僧人带笑的话音,犹在耳畔:“姑娘虽身怀鬼灵,却有好生之德,实属难得。” 那时,她只当僧人的这番话是混战中扰人心智的胡言乱语,而今又有人提及,才察觉或许此事当真属实。 琼亦望着名为云雅的邪道少女,又问:“我体内有什么?” “是为鬼之物的魂魄。”云雅笑道:“灵质很纯,这可是好物,以此入魂,可炼成引灵体质,我看你周身气度就知道你适合做灵修,这份天资用在修剑上可真是暴殄天物,你若是入我伏魂宗,经我教导,我可担保你三年便成伏魂门下独一无二的圣女。” 她这是不加掩饰地要将我引入邪途? 琼亦握拳,不想再和云雅多说一个字,心底隐隐约约意识到,这妖女口中的鬼灵绝对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极有可能与自己儿时的遇鬼经历有关。 看她二话不说地顾自走远,云雅以为琼亦不信,“我可没骗你。”她双腕上绑了几个半指长的琉晶瓶,解下一个瓶子来,嘴里念着些咒语,瓶口顿时涌出深桃色的烟雾,雾中似有个矮矮的小人形。 不过此时的琼亦完全没有回头看,满脑子都想着自己体内“为鬼之物的魂魄”究竟是个什么东西,越想越纠结,以至于脊背发凉般后怕,直到自己的大腿被什么东西抓住,她才从思绪中惊醒。低头看去,抱住自己左腿的是个鬼娃娃,虽然没有少鼻子丢眼,脸蛋也干干净净的,可它面容死白,身子干瘪又瘦峋,抓着自己裤腿的小手活像打过霜的枯藤。目眶是全黑的,没有眼珠,又或者那全黑流转之物就是她的眼珠。 琼亦浑身一颤,踉跄两步,抬头惊恐地望向云雅:“你……” 云雅的表情中有几分炫耀的意气:“是我养的鬼娃娃,怎么样,漂不漂亮?元儿她对鬼灵的察觉可敏锐了,她抱住你,说明你体内是有鬼灵的。” 琼亦踢了一脚,想将鬼娃娃从腿上甩下来,可它抱得极紧,不肯松手,反而嘻嘻笑了,是如针般刺耳的笑声,听得琼亦头皮发麻:“放开……”而下一秒,鬼娃娃双手涌出乌黑邪气,张大了嘴一口咬在了她腿上,琼亦没感觉到疼痛,可是身体失力般向下坠去,灵魄深处传来刺感,耳鸣不已。 这邪物不像是咬在了她身上,而是狠咬进了她魂魄中。 “灵,元儿,想要……” “害怕,杀煞,但是,要吃掉……” 琼亦失去意识倒在了地上,如失了魂魄的空壳,对外界的一切事物都感知不到了。 云雅大惊失色,连忙蹲地扶住她,对着自己的鬼童元儿斥道:“我没让你吃她的魂魄!停下,给我停下!” 名唤元儿的鬼物竟然失了控,不听主人使唤,任云雅怎么命令,它也没有停下,如吞云般蚕食着琼亦的魂魄,云雅一时慌了神,只怕再拖延下去她的三魂六魄都会被吃尽,连忙施术将鬼娃娃收回了瓶内。 “喂!陆溪!”云雅摇了摇怀中的人,可被咬去部分魂魄的琼亦已经陷入死寂,“坏了坏了!我没想害她的!” 小村的街上传来了悉悉索索的指点声,村民躲得远远的,不知为什么倒了个大活人。 云雅心道得让元儿把咬去的部分魂魄归还她才能醒来,可仍觉得奇怪:“她修为不低啊,一般的小修士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就被吃去魂了,只有心神不宁、精神动荡时才容易被食魂。陆溪难道是被元儿吓到了?元儿这么可爱,不至于吧!” 怀揣着不解,云雅扛起琼亦,向村中的民户走去。 * “琼亦?” 盛玄怨回到这几日歇脚的大树下,却发现空空荡荡,连人影都没有,他以为是山下的村落距离太远,琼亦还没来得及回来,便在树下打坐修炼,可直至天色落晚也未见她归来,心中不详的预感越加强烈。 盛玄怨本想利用送给琼亦的护身灵魄来确定她所处方位,不成想灵魄与本识之间的感知居然断开了,他一点也觉察不到她身在何方。 心中咯噔一响,盛玄怨难以置信地立在黑沉沉的荒林中。 她决意与自己同行,寻找镇鬼封印的那夜,在火堆旁,还笑着说过不会离开的。 除非……出了什么意外。 盛玄怨告诉自己要冷静,想一想琼亦可能去的地方,可能遇上的事,可是任他如何劝说自己,心中的情绪都无法平息。 镇鬼封印一事被抛诸脑后,盛玄怨不眠不休地开始找她,如发了疯,失了魂,他一遍又一遍地尝试与那部分灵魄相感应,毫无例外,杳无音讯。他开始自责,后悔为什么不带着她,又为什么要让她独自离身去买干粮,更为什么会弄丢她,整个人迅速地憔悴了下去。 整整七日。 盛玄怨没有合眼地找了琼亦整整七日,第八日他的身体再也撑不住了,倚靠在山树旁昏睡了过去。 第116章 心魔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你的头还疼吗?” 竺云萝轻柔稚嫩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琼亦只感觉额上湿哒哒的毛巾被人拿走了,而后一只清凉的小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接着传来了一点水声,毛巾又变得湿凉,重新回到了头上。 竺云萝拉着自己的手,感到有人陪在身侧,琼亦紧蹙的眉头松了松。 “哎。这孩子从前几夜一直发烧到现在,还说胡话,怎么办啊?” “老陈啊,请个大夫。” “大夫请了,药也开了,但烧退不下去啊……” “哪有那么快的,再歇歇吧。让小琼亦一个人好好躺着,阿萝,快出来,让妹妹一个人睡会。” “琼亦说她害怕,我陪着她吧,阿公,我陪她。” “别扰着她了,出来吧。” “好吧。琼亦,你睡一会吧,等明天病好了,咱们再去摘豌豆,我会等你啦,不会一个人先去的,你好好睡吧。” 屋中之人一个个走了出去,房门缓缓关上,斜切进来的光线被寸寸吞没。 只剩下她和它。 不…… 不要…… 不要让我……一个人…… 六岁的琼亦躺在大大的木床上,她在啜泣,可是发不出一丝声音,身子也无法动弹,头昏昏沉沉,眼前的景象虚实交错,不断变化。 阿萝……伯伯…… 我害怕…… 她透过泪光看见的房梁上,有一只披散着头发的灰白色影子,时而嘻笑,时而摇晃。那个人影与她差不多大小,脖子上只有大半个脑袋,灰白的衣衫上满是补丁,隐隐流着血迹:“嘻嘻嘻,你醒啦?陪我玩……” 琼亦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遇上它的了,或许是前天,又或许是昨天,她的头疼得厉害,恐惧围绕着她,刺激得她精神错乱,恍恍惚惚。 鬼祟在房梁上走着,又一下子跳了下来,见琼亦没了前几天大哭大闹的反应,有些生气,跳到床上死死掐住她的脖子,听她近乎窒息的咳嗽才松手开怀大笑,琼亦蜷缩着没有动静,它又气恼地去踢打撕咬,听她发出求助的哭声,开心的手舞足蹈。 琼亦缩在角落,手脚越来越冷,鬼祟扯着她的双手,指甲深深扎进了皮肉里,它说:“陪我玩……” 她被它拖下了床,一把吊上房梁,又把她往下推,在将要坠地时又将她接住,琼亦烧得神志不清,几番下来,却是小鬼一个失误,让她重重摔在地上,没了声息。那只鬼祟大怒,觉得是她自己装睡不想玩,想将她弄醒,可琼亦一动不动,像只任人摆布的玩偶。 “醒,快醒……” 小鬼去翻她眼皮,却见她真的晕死过去了,抬起乌黑的手掌放在她额心,瞬息之间,琼亦一个哆嗦,如坠深谷般惊醒,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凑得极紧的鬼脸,正冲自己大笑,它那剩下的半张脸惨白,另半张凹陷残缺的部分深红破裂,坏死的眼球还在滴溜溜转着,龇咧的嘴里,断了半截的舌头正左摇右摆。 她惊叫,向后缩着身子,眼泪大滴大滴滚下,想说话却被鬼祟用拳头堵住了嘴:“你躲好,我来找你……” 它用力抓着琼亦的胳膊,笑道:“被找到了,就吃掉……” 琼亦双眼无神,已经被它吓丢了魂魄,小鬼见她不动,龇牙咧嘴发出怪声,她又猛地哆嗦了一下,抽泣着找角落遮挡身子。 “躲好咯,躲好咯……” 鬼祟用它那极度难听的声音唱着歌谣,“我来,找你啦……” 琼亦缩在木柜的角落里不停地颤抖,整个屋子又黑又大,木柜却又窄又小,里面有股灰尘的旧木味,柜内拐角还有蜘蛛织成的小网,或许曾有蚂蚁爬过,老鼠钻过,引起过窸窸窣窣的声响。琼亦小小的身子一直在发抖,她听到鬼祟唱着的歌谣声越来越近了。 “咚!——咚咚!——” 木柜门发出了震声。 “你在里面吗……”小鬼细细的破拉嗓音十分刺耳,它的声音好像只有琼亦一人可以听见,拍门的声音一声盖过一声,她心底越来越慌,越加害怕,下一瞬,柜门被“嚓”一下打开,鬼祟伸长了脖子,将头凑到她面前: “找到你了……” “啊!——” 被噩梦惊醒的琼亦一身冷汗,四周黑暗,她闭紧眼睛低声呜咽着,竺云萝被她尖叫吵醒,问道:“怎么了?琼亦。” “阿萝,有…有鬼……”琼亦向她哭诉,可定睛一看,竺云萝身后站着的,不正是那少了半个脑袋的小鬼吗!琼亦连连惊叫,只见竺云萝的脸像冰遇烈火般渐渐融化,眼睛、鼻子一个个地往下掉,嘴巴落到了枕头旁边,可是还在说话,不,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唱着鬼歌谣。 是它刚刚唱的那一曲。 琼亦被吓得手和脚都不像是自己的了,疯了般下床推门往外跑,门外是门,又推门而出,可门外还是门,层层叠叠,不知身处何处。琼亦浑浑噩噩地站着,鬼祟的笑声将她包围:“嘻嘻嘻嘻嘻嘻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她不敢再睁开眼睛,捂面后退,“砰”地撞上了什么,抬眼一看是陈伯,眼泪像小溪一样滴滴答答向下流,伸手要抱,陈伯面带笑容地望着自己,却不说话,她再仔细看时,陈伯身上的肉一点一点化开,化为血水淌下,最后成了一具立在原地的骷髅,一双空空如也的目眶却还望向自己。 琼亦剧烈地摇头,双手颤抖,呼吸越来越困难,“扑通”一声倒在了地上。 她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再醒时,已经听不到鬼祟笑声了,而是一个男孩的唤声。 晃晃悠悠站起身子,她循着声音在黑暗中一步一停地往前走,琼亦看见了一个抱着膝盖,埋着脑袋坐在地上的小男孩,她有些害怕,怕他抬头后又是鬼相,可是当他抬起头时,她看见了,不是。 她问他:你是谁? 他没有回答,似乎有些茫然。 琼亦低下头:……这里好黑,我好怕。 他站起了身子,向她伸出手:两个人,好一些。 琼亦不认识他,没有将手递过去,他又说:我已经不怕了。 他还说:我在找你。 琼亦有些疑惑:找我? 他点头,喊她:琼亦。 琼亦觉得有些奇怪,她从没见过他,可他却知道自己的名字。犹豫之时,他已经走到了身侧,拉住了自己的手。 霎那间,眼前之物开始发生变化,男孩的身姿迅速拔高,琼亦也发觉自己的视线越高越远,从幼时成长到少女,她恍然发现,她是认识他的。 身侧场景不断更迭变换: “你就这么害怕?那不过是作祟的小鬼,就能将你吓成这样,亏你还是陆氏宗主的亲传弟子。” “不必自责自艾,是人都有惧怕之心的。” “琼亦,放心吧。有我在,别怕。” “做不到“不怕’,那就害怕吧。我总是在的。” …… 盛玄怨在身前望着自己,他眼角微红,道:“我在找你。” “琼亦,你在哪?” 这声问话如醍醐灌顶般,琼亦猛地一颤,坐起了身子,从梦魇中惊醒。 “你醒了?”云雅在床沿坐下,琼亦怔怔看着她,又见床边围了四五个模样各异的鬼娃娃,第一反应不再是后缩,而是去提腰上的佩剑,不过腰上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摸到。 云雅抬手探她额头温度:“陆溪,你总算醒了!我让元儿将它误食的那部分魂魄还给你后,你就开始发烧,烧了六七日,我还以为你要死了呢!” 琼亦打开她的手:“还不都是你害的!等等,你说我昏迷七日了?” “今天是第八日了!”云雅不满地说道。 琼亦心头一沉,立刻起身下床:第八日了?我昏迷了这么久?毫无征兆就失踪了,那盛暻他不会…… 站直身子后脑内一阵晕眩,云雅熟练地扶住她:“怎么了,突然那么激动?” “我可是照顾了你这么长时间,至少说声谢谢吧?”将琼亦按在床上,云雅从鬼娃娃手里接过碗药,“来,快喝吧。你还真是弱啊,轻易就被吃了魂魄,还差点烧死过去,要不是本小姐不是恶人做派,你早就成我修为的一部分了。” 琼亦不吭声,感知到自己身体虚弱,端起药来就喝,边打量四周,比起客栈,这里更像是民宿。她瞟到桌台上的铜镜,镜中人并不是伪装的假面,而是自己原本的相貌,放下药碗问云雅:“我面具呢?” “在这。”云雅从怀里将假面皮掏了出来,笑道:“之前还觉得你生得不好看,果然是伪装。你长得比我的娃娃们还讨喜,小小巧巧的,真耐看,和我们北境人不太一样呢。” 琼亦满心都是盛玄怨在寻找自己的那个噩梦,她接过假面皮收回怀里,忽然想到了什么:盛暻可以循着他的灵魄来的,结果……想到此处,她立刻在怀中、袖子里翻找玉铃兰,果真不在。 自从师父陆斌告诉她,玉铃兰里的灵魄与盛玄怨性命相连,她就不再将其佩在腰上,而是贴身藏着。 “我的玉饰呢?你拿哪去了!”她语气极其凶狠地向云雅吼道。 云雅恍然:“是那个漂亮的小玉铃吧?青儿,吐出来。”听她下令,名为青儿的鬼娃娃张嘴吐出了玉铃兰,送到她手里。 “这玉饰还真是奇怪,里面藏了谁人的魂魄呢?还十分克鬼,青儿若不是妖身都镇不住这缕魂。” 琼亦怒道:“还给我!” “你好奇怪,干嘛那么生气?再说你一个剑修为什么带有这种东西?不如送给我?”云雅还没说完,琼亦便伸手去夺,一道真气凝光将她打在墙上,揪住她的衣领,喝道:“再说一遍,还给我!” 云雅脸上丝毫没有慌乱,她一手成术,深桃色的光芒闪过,琼亦顿时头昏耳鸣,踉跄着要倒。云雅轻笑,扶住她:“你那部分魂魄可是被我的鬼娃吞去过,虽然归体,短短时日还是容易受我操纵,别想着杀我哦。不过你真凶啊,对我的照料之恩丝毫不报,哼!” 琼亦摇摇头,与魂魄的异感相峙,她知道硬来行不通,放缓了语调:“云雅,你把它还给我,好吗?它对我很重要。” “真的?”云雅问:“这是个什么法器?” “它不是法器,是我眷侣送我的玉饰,里面的魂也是他的。” “魂是他的?”云雅惊道:“他死了?你是小寡妇?” 琼亦:“?” 第117章 匿灵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不知云雅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想来寻常修士无法分魂离体,她才以为这是眷侣留给自己的遗物。 琼亦摇头:“不,他还活着。” 又咬唇道:“我毫无征兆地失踪了七八日,他四处寻不见我,一定会担心的。” “啊?这么重要的事你不早说?”云雅皱起眉头,脸上的担忧比琼亦还浓,忙将玉铃兰给她递了去。琼亦不曾想她这么好说话,说还就还,面露惊色,又想:我失踪昏迷一事虽是这妖女所致,可都为无心之举,她也没落井下石,反而对我照料有加。因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自怨倒霉。 琼亦将玉饰提起,润白的花型在空中打着圈,她问:“云雅,你一眼就能看出这里面藏有魂魄吗?” 云雅微微昂起头:“当然,我与鬼、灵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看不出才怪了呢。” “很明显吗?” “一般的高阶修士都能感知出来。” 听到这个回答,琼亦的眸光轻颤,落在了玉铃兰上,她需护好那丝灵魄,而仅仅只是藏在怀中,显然不够,“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隐藏灵魄的气息,不被修士看出来?” 云雅的头又昂起几分:“当然。” “那你教教我吧。”琼亦双手合十,拜了一拜,还道:“谢谢你这些日的照料。” 自从手下的鬼娃娃失控,云雅便开始琢磨琼亦体内的鬼灵与她本身体质,越琢磨越倾羡,道:“我们伏魂宗的术法不传外人,你要想学,就得入我宗门拜我为师才行。” “可我有师父了。”琼亦试图辩驳:“于情于理,我都不能背叛师门呀。要不,就当是害我大病一场的补偿,行不?” “啊?这算什么话?” “不行吗?” “当然不行!” 琼亦摸了摸腰包:“我荷包呢?” 云雅沉默了。 “我上十两银子呢?” 云雅更沉默了。 好久之后她才吞吞吐吐地说:“碰上你之前我饿好久了,那街上有卖包子的,他说一个要三个铜板,我没有。后来照顾你时,发现你腰包里有那么多银子!这得是多少个包子啊!我就,就都用完了。” 琼亦伸手:“还钱。” 云雅道:“就当是我这七日的照料费。” 琼亦伸手:“还钱。” 云雅握住她伸出来的手:“我真没有……” 琼亦伸出另一只手:“还钱。” 云雅只得道:“那,那我教你术法抵债吧!” 琼亦两只手都握了过去,握住她的手点了点,笑道:“一言为定。” 云雅发觉这人真不好糊弄,牙底有些痒痒,转念一想要教她法术,自然是自己做主,想教她什么便是什么了,于是挑了个可以遮蔽魂魄气息,但难度与邪性都较大的法术,“喏,陆溪,看好了。” 琼亦照着她的手势掐诀,明明咒语与手诀都没问题,可如何也施不出来。云雅拉起她的手,道:“不是这么运功的啦,要这样!” 阴冷的真气从掌心飘逸入体,引得琼亦一个寒颤:邪法的运功方式竟是沿经脉逆行?我若这样,会不会走火入魔? 心中有些不安,可以此法运功似乎不难,琼亦转了气息,指尖淡淡的雪白光芒依旧不变,随着手诀结成,白光笼罩在了玉铃兰之上,其间的灵魄气息确是被笼上了层遮罩,竟然成了。 “嗯?成功了?” 云雅未曾想过她一点就通:“这就成功了?我当年可是学了好几日……”她望着琼亦:“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琼亦意识到她耍了小心思:“怎么?” 云雅移开目光:“没什么。”她暗想:逆行功法不受反噬,隐魂法术一学便会,这陆溪是当真有做灵修的天赋,只可惜她好像志不在此…… 成功将盛玄怨的灵息掩盖去了,琼亦解决此事,即刻别好弦歌剑要与云雅告别,云雅却提议与自己同行。 琼亦没有忘记在吴跃城那夜,云雅用鬼童唬人是为了“帮人”,她所助之人不必多言,定是魔宗中人,云雅虽说过自己不为夺苍昱剑,可魔宗盯上了这把宝剑没跑了。 她道:“云雅,别费心机了,我不可能入你宗门的。” “不不不,此事你再考虑考虑呗。”云雅将鬼娃娃们收回琉晶瓶里:“我是要送你一程,陪你去找你那位眷侣,害你们分离这么久都是我的错。” 听她承认得坦荡,琼亦松口道:“那行吧。” * 盛玄怨睁开眼睛,头疼欲裂,他扶着树干要站直身子,却一个趔趄要倒,掌侧中树木粗糙的表皮,脚下谈不上结实的土地,在此刻皆失去了实感。 他从混沌中清醒过来,又痛苦地闭上了双眼:琼亦消失得如此彻底,他甚至不敢去想她发生了什么,是为鬼祟所害,还是为人所杀,遗尸山间,才让自己如何也找不到? 抬头观望天色,自己竟是睡了两三个时辰之久,盛玄怨颅内嗡嗡作响,方才的梦无比清晰,梦中是她在黑暗中漫无目的地穿梭,鬼祟穷追不舍,她的样子与现在不同,说是孩童时更合适些,瘦得像是根小麻杆。 盛玄怨不知这个梦出于何因,只想道:琼亦,你千万别出事…… 千万不要…… 将双指放于额心,嘴中念着静心诀,盛玄怨考量着自己的身体状况,吴跃夜战后的伤还未痊愈,这几日又滴水不进,粒谷不沾,如此下去,显然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好做歇息,这样才能更好地去寻人。 握住腰上的承影剑,他向远处草从中若隐若现的小路走去。 山路崎岖,沿黄土路走有一个多时辰才看见藏在葱葱绿荫间的小村落,盛玄怨的步子忽地一顿,他错愕地抬头远视前方,自己那丝分离体外的灵魄,那毫无应召七八日的灵魄,在此刻清清楚楚的与本识相应! 灵魄所处之地距他不远,就在眼前的村子里。 脚步顿轻,盛玄怨二话不说地向前跑去。 * “在吴跃城那晚我可是很轻易就跑出来了!他们那拨人都不带脑子的!你问我为什么要弄小鬼吓人?当然是为了把那些一个个藏在暗处的家伙给吓出来啦!哼哼!” “我说过的‘他’是谁?魔宗之人?不不,你会意错了。就本小姐一个伏魂宗的少主来了!哪会有什么别的人……” “夺剑?怎么可能!我爹爹他们是想,但北山岳家把居龙关守得那么紧,魔宗兵马怎么能破关南下呢!像我这样悄悄溜来中土还差不多。” 这个云雅的话是真的多,一张小嘴整条路上都不带停的,连向来话多的琼亦都自愧不如,对她口中前言不着后语,又自相矛盾的说辞,琼亦顶多只相信一分,也是梳理出了很多线索。 云雅绝不可能是只身一人来中土的,定有其他邪人同行,极有可能是她那位不知其名的心上人。 魔宗将苍昱视作掌中之物,虽无大批兵马入关,但来者的人数也不会少,修为绝不会低。 或许不全是伏魂宗的人手,魔宗的其他二派也有可能…… 想到这些,琼亦有些感慨,这个云雅不知是因娇生惯养出的,又像脑子不太灵光似的,对自己不能说是毫无防备,防备是有的,不过不起效而已。 “陆溪,你真的不入我宗门吗?我觉得你当真适合!之前的术法一点就通,我宗好久没像你这种适合修灵法的人才了!”云雅拉着琼亦的手,撒娇道:“你来嘛!好不好?你有什么想要的?我爹爹可厉害了,都给你弄到手!” 琼亦推开她继续向前走:“别闹了。” 云雅依旧死皮赖脸地缠着她。 盛玄怨感应自身灵魄位置直直寻来,终是在小路前方看见了她:“琼亦!” 传入耳畔的唤声极其熟悉,琼亦一怔,连忙转身而去,见他步履如风,小路两侧的杂草被行风所惹,乱乱地摇了起来,她动身向他跑去,距离近时张开了双臂,二人重重地拥在一起。 琼亦双目间起了雾:“盛暻!” 盛玄怨的声音极哑,像是哽住了气息般,他环抱着她的手都在发颤:“琼亦,你去了哪里?我找了好久,哪儿都找不到……” “我…遇到意外了……”琼亦听他喘着粗气的话音,料想是妖鬼吐出玉铃兰后,灵息没了压制,他循着其间感应一路奔来的。她双手环在他的后背:“让你担心了,对不起……” 盛玄怨松开她仔细看了看,确认没受伤后又将她抵在了怀里,用自己才能听清的话音道:“我真要疯了……” 仓猝分别后的重逢,于琼亦而言不过一场昏睡,对他来说却是一连几日不眠不休的担惊受怕,琼亦见他眉目憔悴,鼻尖微酸,只得一下下拍抚他的后背,安抚情绪。 站在原地看他们搂抱在一处的云雅,下巴尖儿都要掉到了地上,甚至没有在意为什么她叫“琼亦”而不叫“陆溪”,攥着自己头发丝在指间打旋儿,脸上渐渐浮出了笑意与羡慕:这就是陆溪的眷侣啊,长得倒丑,可他们感情真好呢,少主都没抱过我……若是…… 她想着想着,面露羞赧,把玩着头发,低头扭捏了下去。 一声极冷的斥训声将她从美梦中惊醒,“你是何人!” 云雅吓得一个哆嗦,只见盛玄怨挡在琼亦身前单手相护,另一手已经压在佩剑上,剑锋冷冽的寒光从鞘口露出,仿佛下一秒就会刺到自己身上。云雅绞着双手不自觉后退两步,她想不懂为何这面目普通的少年前一秒还含情脉脉的眼神仅仅只是转个头,就变了幅样子,那眼神如果是刀,云雅觉得早就将自己大卸八块了。 “我、我是云雅。” 盛玄怨听这声音似曾相识,刹那间便反应过来是吴跃城中控鬼敲门的女子,拔剑直直劈去。 第118章 鬼灵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暻,别杀她!”琼亦一把拉住盛玄怨的手,护在云雅身前。 盛玄怨无论如何都不会拿剑对着她,立刻收了承影,面上微有愠色:“此人是魔宗之人,身上鬼息极重,为什么护她?” “听我与你说。”琼亦正准备开口,不等盛玄怨答应,云雅拼命点头:“对啊!听她说听她说!” 盛玄怨冷冷瞥了她一眼。 “你这人!怎么还翻我白……”云雅挺起胸脯,准备好好骂他一顿时,琼亦一把将她按了回去:“你就别说话了。” 云雅委屈地缩了头。 “我那日下山失踪,未归至今,她是罪魁祸首。”琼亦说出这句话时,云雅一双乌黑的眸子睁得极大,张口欲反驳些什么,又觉得琼亦说的是事实,气哼哼地环着双臂,不理会盛玄怨那像要吃人的眼神。“但我已无大碍。盛暻,她虽有错,可皆为无心之举,还全程照看我,直至我苏醒。” “要怪只能怪她修行不精,连自己的鬼童都管不住!”琼亦说出此话时,心中没有气那都是假的。 “修行不精?你说我修行不精?!”云雅柳眉倒竖:“明明是你的原因好不好?我的娃娃们从来都很听话,是你这引灵体质才让她们失控的!” “我这是在帮你说话,你干嘛犯蠢挑我的刺?” “犯蠢?你说我蠢?呵,好你个陆溪!我要是真蠢,我能想到用鬼计吓出蛰伏在吴跃的那些人?我要是没脑子,我能从数百修士手下逃生?能那么轻易就找到隐藏在这洛爻边界的镇鬼钉?” 盛玄怨眉头一拧:“原来是你……” 琼亦满脸黑线,一句话都不想再说了,她从没碰见过这种不打自招的情况,盛玄怨寻了那么久的镇鬼封印,一直不知其具体位置,而今破坏封印之人竟然就在眼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云雅还没反应过来为何二人脸色大变,盛玄怨已经拉开琼亦,手持长剑指着自己了:“将镇鬼地钉给我!” “你们中土人都这么喜欢拿着剑对别人说话吗?”云雅昂起头,语气不屑:“凭什么你说给,我就要给你?你谁啊,我不给!” 盛玄怨将承影剑又向前抵近三分:“再给你一次机会,否则——” “否则你就杀了我?嘁!”云雅嗤道:“我知道你十分喜欢陆溪,又在意她,如果你拿我的命要挟,我就拿她要挟你。” 盛玄怨抿了抿唇:“要挟我?就凭你?” 他丝毫不信面前这妖女有什么法子能危胁到自己身后的琼亦,只见她咧嘴笑了笑,手上深桃光芒作亮,腕间的瓶子叮叮当当发出脆响,下一瞬,身后传来了琼亦的忍痛声,“唔!……” “你看吧!” 琼亦撑着额头,耳鸣目眩:“云雅!你不想死就别激怒他了……” 盛玄怨非但不退,还反被惹怒,云雅“欸”了一声,意识到大事不妙,转身想逃,被他一掌击倒在地,盛玄怨扼住她的脖子,将她整个人提离地面,手中用力极大,青筋暴起,语调听不出一丝波澜:“你对她做了什么?” “你……咳!别杀我……” “说?” 云雅吸不了气,眼前逐渐发白:“我……的鬼童,吃了她一点魂魄……想要炼化…现在已经,一点不剩……全…还回去了,我也就这几日,能让她那部分魂魄异动……而已……” 听她这个回答,盛玄怨也猜到琼亦失踪多日的缘故了,心道:看来琼亦是被这妖女欺食了魂魄,又尽数归还,许是受鬼物影响,魂魄归体安养了好些时日。 可眼下要问出的不仅仅是这些,更是镇鬼封印的位置,以及作为封印中最重要一环的地钉的下落。 他又道:“我再问一遍,镇鬼地钉呢?” 云雅死死掐着盛玄怨的手腕,已经什么都不肯说了。 琼亦走上前扶住他的手臂,摇了摇头,低声劝阻道:“她吃软不吃硬,我来问吧。” “……行。”盛玄怨大手一张,云雅“扑通”倒在了地上,捂住自己的喉咙边咳边大口呼吸着,琼亦上前要扶她,她握紧她的手:“这男人……好凶,又丑……不要和他在一起……” 琼亦忍不住暗中腹诽:这个云雅,既无良善之心,谈不上什么好人,恶也恶得不纯粹,活脱脱一副涉世未深的模样,倒真是呆呆傻傻的。这种笨蛋,是怎么敢身边无一人陪同,还在这大族护地闯荡的? 她握着云雅的手,动作轻缓地为其顺气,话音里却黯然伤神:“云雅,为什么要这般对我用术?你拿我做要挟,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我还以为我们已经是朋友了……” 云雅一滞,盯住琼亦那一汪韵紫色的眼眸:“真的吗?你真当我是朋友?” 琼亦在她微撇着的眉眼里看见了自责与懊悔,顺势点头道:“嗯。不然我为何几番护你?” “对不起,陆溪……”云雅作歉道:“我不该这么做的,都……都怪他!” 盛玄怨双手环胸,冷冷地哼出一息。在心间自语:待取回镇鬼地钉,找到鬼息溢处,再将这邪人杀了也不迟。 琼亦垂着眼眸道:“我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云雅反问:“陆溪,你不会是为了帮他在我这套消息,才骗我说拿我当朋友的吧?” 琼亦摇头:“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杀你的。” 盛玄怨皱眉,不知她到底是在演戏,还是说的真心话。 云雅撇了撇嘴:“你回避了我的问话,我不想告诉你。” 琼亦迟疑片刻,加重了话音,不再只是过口儿戏:“我拿你当朋友,云雅。” “拉钩。我们北境人若欺瞒背誓的话,是会肉身殒灭,魂魄不入轮回的!”云雅向她伸出小指头:“阎罗为鉴,鬼帝为鉴!” 琼亦伸出手来与她拉了钩:“苍天为鉴。” 因知道云雅心有提防,琼亦并没有一上来就问她关于镇鬼封印之事,而是转了话题,“之前满心急着找我眷侣,有些不明白的话,都没能来得及细问你。”她顿了顿,语调严肃:“云雅,我体内的‘鬼灵’是不是已经与我融为一体了?你之前说利用它可修炼成引灵体质,今时,我是不是已经成了你口中所说之人?” 盛玄怨瞥过脸去,因为她惧鬼的心病,陆氏一直没告诉她此事,在青枫缢鬼后,他也没告诉她的这些,倒头还是被她自己问出口了。 收回手后,云雅酝酿半响答道:“是啊。你体内的‘鬼灵’十分纯粹,世间罕见,元儿吃过那么多鬼气魂魄,居然能被这灵气吸引到失控,足以见它对小鬼的吸引力有多大。元儿没想过要伤你魂魄,只是想夺去这部分灵。既然连你本魂也被它食下,那就说明这‘鬼灵’已经与你的魂魄融合在一处了。因而,你已是引灵之人,而且是真有天赋的灵师。” “‘引灵’,总而言之就是招鬼怪喜欢,能做纳灵之人、驭鬼之人。有人是自己体内阴气重才招鬼,有人生来通灵,有人恶念太重也会逐渐引鬼……你体内的鬼气与你如此贴合,我分辨不清是天生的,还是后天的。” 琼亦的呼吸有些发滞。 云雅摇头:“不过,看你体质并不阴寒,我猜测,这应当是后天才有的,是某只鬼祟渡给你的,它至纯的本灵。” 琼亦陷入沉思,开始回忆儿时之事:看来,这“鬼灵”当真是儿时那只恶鬼附于我体内的。记得师兄后来说过,那只鬼极为凶恶,连杀数人,手段极其残忍,却又如孩童般顽劣。若不是发现得及时,我也许早就丧命于它手中,它究竟是故意捉弄我才将自己的本灵给我,还是说…… 想到那恐怖至极的“游戏”,琼亦刻进骨子里般打了一个寒颤,汗毛竖起。 “我知道的就是这些。”云雅将她双手攥在胸前,语气诚恳:“陆溪,我是惜才之人,你要是想入我伏魂宗,我现在就带你回北境。我敢担保,凭你的资质,不出二十年绝对可以成为天下第一的灵修!别说这小小的镇鬼锏钉封印,就连那号称平定‘地鬼双煞’的盛氏白酆封印也是单手一挥!轻而易举!怎样,心动吗?”她扬了扬身后长发,说得眉飞色舞,冲琼亦笑道。 盛氏白酆之人就站在她跟前,听得琼亦心里发慌,连忙拒道:“不可能,你就别打我主意了。” 盛玄怨偏过头,去发出了一声极其轻蔑的嘲讽笑音,像根针似的扎进了云雅耳中,她往琼亦怀里缩了缩:“你你你笑什么?!” 他话里无雨无晴:“说来,我还没介绍自己的身份。” 云雅半皱眉头:“你什么身份?谁想知道你什么身份!” 盛玄怨摘下假面,冷冷道:“白酆之人,五族盛氏,盛玄怨。”这句话中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块砖,一下下拍在云雅头上,她指着露出真容的少年,眼珠子要瞪得飞了出去,“你!你!你!你……” 云雅又指着琼亦:“你、你、你……” “她是我道侣,乃五族陆氏之人。” 云雅觉得现在跑早就来不及了,干脆一把抱住琼亦:“陆溪!我还年轻!我不想死!你救救我!”她知道自己根本不是面前这位身着素衣,长得跟天人似的盛氏之人的对手,放弃抵抗,直接求饶。 琼亦无奈道:“不会杀你的。他不会动手的,你别怕。”转头向盛玄怨说:“盛暻,不许伤她。” 盛玄怨只说:“我听你的。” 云雅砸了砸嘴:耶?这小子,还挺听陆溪话的。 第119章 锏钉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身份既已经摊明,琼亦直接道:“所以,你也能猜到我们停在此地是为何事。云雅,镇鬼封印是在何处被发现的?地钉现在又在哪儿?” 云雅这才磨磨迹迹,不情不愿地从袖子里掏出一物,此物用帕子包裹系紧,递到了她手上。琼亦打开一看,只见是根半尺余长的黑色长钉,钉上盘有复杂精致的龙纹,从锏钉柄头蜿蜒至顶尾,龙纹呈墨红色,活灵活现,宛如活物般在这两指粗的钉上游走。琼亦握住长钉,入手沉甸冰凉,也不知是何材质所铸,漆黑得好似能噬光。 她拿到盛玄怨身前,他点了点头:“是它。” 二人又将目光锁在了云雅脸上,云雅颇不自在,眼珠下意识在目眶里左游右动,吞吐道:“别这么看我,我…也不是故意的……从吴跃城脱身那晚,因担心那帮狂徒尾随,取我性命,就一个劲地跑。夜深时逃到了一处隐蔽的山崖中,被它绊了一下,这地钉已经松动,自己露出了半个身子在外边呢!我起初不知道这是什么,就拔它,怎奈如何也拔不出,然后,我将我的娃娃们都召唤出来帮我,结果谁知,我刚刚将小家伙们召出来,这东西一下子就从地下弹出来了,同时,还有些鬼祟的气息从山崖下露了头。我捡起这钉子才认出是殷墨蟠螭钉,知道是洛爻盛氏布法镇煞用的法宝,就收走了。” 盛玄怨阖上双眼,继续听她讲:“我伏魂宗的修士最喜欢鬼息浓郁的地方的,锏钉离地,此处的镇鬼封印就破了,游鬼四溢。我带着鬼童们四处捉魂食鬼,替你们解了不少祸患呢,多亏有我才没让这附近一带的鬼祟害人,那破钉子又不是因我才松的,你们当谢我才对!” 怪不得殷墨蟠螭锏钉被破,鬼息外溢,但我寻鬼除祟时却见之甚少,原来是她将鬼给收去了……盛玄怨在心中暗道,说得好听,明明是用邪法炼鬼,提升自己修为。 琼亦问:“那你可记得是在何处发现的锏钉?” “自然记得。” “带我们去吧。” 云雅叉腰,话音往盛玄怨头上拐:“想本小姐和你们五族之人合作,哼,简直就是……” 话在此时,她的肚子不争气地发出很长一声“咕”的悲鸣,沉默好久:“呃……我饿了。” 三人面面相觑,决定先在村子里买些吃食为上。 * 苏烨与晏庭深一面向位于兰岱谷的独傀门行去,一面打听张延和苍昱剑的下落。 晏庭深专门请了位画技高超的画师,按照自己的口述画了幅张延的人像,与他那夜见过的男子足有九分相似,二人带着画像一路走一路问,得到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否定的答复。 已过去近半月时日,却不见一点儿线索,就好似自那夜吴跃之战后,张延此人从人间蒸发一般。 晏庭深想:张延是个凡人,不能辟谷,若是藏身深山,食物来源不定,还需生火做饭,留下的痕迹更容易叫人捕捉,藏木于林,藏人于群,他不过是藏得巧了些,不可能滴水不漏的。 二人途经清幽灵郁之处,便停歇修炼真气,其余时间大多在行路,途中遇见同为修道之人时,苏烨就上前搭话,请求来场武技切磋,他性格爽朗,善于交谈,受邀的修士大多不会拒绝他,短短半月,苏烨已前前后后打有四五十场,领教了诸多杂门小派的招数,因不便使用苏氏花剑,以防暴露身份,他只得凭借自创招路来战,比试有输有赢,也失手落过伤,却在斗武之中提升了剑术,感悟出更多打法来。 苏烨的修为虽在长进,却仍旧是在低阶修士的“凝气”阶中缓慢增进,丝毫没有突破门扉、升至高阶的迹象。 许是急于升阶的心态影响了他,近来的修炼频频不顺,苏烨深呼出一息,从入定打坐中醒过神来,在一侧为他护法,实则是在念书的晏庭深劝道:“不必心急。” 苏烨双手握拳,面色凝重地点头:“嗯。” 停顿半息,他问:“晏兄,今日还是继续赶路?” “听说这深谷之中还有个修为高深的老道,你昨日不是没打过瘾吗?咱们不妨顺路去问候问候这位老前辈?” 听言,苏烨一骨碌站起身子:“好啊!话说这都小半月了,盛玄怨他俩那边的事还没办好吗?” “他们解决完封印的事,定会来找我们的。琼亦走之前我还和她互留了传信法术,若有消息也能收到。”晏庭深说时垂下眼眸:“倒是那张延,如何也打听不到他的下落。” “没办法咯,只得碰运气找。走吧走吧,任我去会会那老道!”苏烨撸起袖子,扛着掠风剑,一步一跃地轻功向前赶去了。 * “在哪儿?”琼亦望着云雅越走越举棋不定的步子,诧问:“我们不会又迷路了吧?” 二人对云雅一顿好吃好喝的伺候,她却带着二人在这茫茫苍山上绕了近两三个时辰也没找对路,若不是琼亦拦着护着,盛玄怨只会当她是在存心戏耍自己,出手拷问。 “我……”云雅望了望天边山石:“那天是晚上!我又是逃跑上山崖的,怎么可能记得那么清楚!”她走在前边仔细认了认路:“你们别急!我再找找,定能找到的。” 盛玄怨一路上都在感知鬼息,鬼气极薄极少,趋近于无,心道:我这几日都没有涉手封印之事,该不会是族中已经发觉边界鬼息异动,派人将封印补好了吧? 心中虽是这么想,可仍决意要亲眼见到才肯安心。 三人轻功行上了这座山的崖顶,只见云雅在前左看右看,而后腼腆一笑:“好像,也不是这里……” 琼亦再站不住了。 两个多时辰! 整整两个多时辰! 真是受够了! 她气道:“云雅!你再好好看看,到底是哪?再走下去我鞋都要磨破了!” “就知道凶,凶什么嘛!还朋友呢。切!”云雅嘴上恹恹地回击着,在山巅眺望,她远视半晌,忽而高声唤道:“喂喂!陆溪,大臭脸,看那边,是那头的山崖!这回绝对错不了!” 看向她所指的矮山山崖,琼亦将弦歌抽离鞘中,向云雅伸手:“趁天还没黑,我们御剑去。” 云雅见她御剑飞起,摇摇晃晃与她一同站在弦歌之上:“不会掉下去吧?陆溪,我怕高,你飞慢点!” “不会,扶好我。”琼亦运气捏诀,弦歌剑缓缓升空,疾速向云雅指着的山头飞去,盛玄怨一声不吭飞在她们身后。 半刻钟后,三人落在了峭壁上,这处的确十分隐蔽,是为山中山,四面被几座山峰环绕藏匿,云雅环视一周,十分肯定地道:“我就是在这里捡到蟠螭钉的。” 听言,盛玄怨念咒施法,不一会儿便感应到了殷墨蟠螭钉的原处,现今已被人用另外的辟邪之物补好,心道:看来,是族中派人来过了。 又暗道:竟真和这云雅所说一致,不是被人外力破坏,而是因地底鬼气郁结,被地煞强行冲破了封印。恐怕在她召唤出炼化鬼童后,封印外部鬼气突增,才彻底将殷墨蟠螭钉从地下逼了出来。 既然锏钉取回来了,封印也已被人补上,并且未引发祸患,那这妖女留着也没用了。 见盛玄怨暗下握紧承影,杀心渐浓,琼亦眉头轻蹙,摇了摇头,她做不到将云雅利用完就杀掉,那样与极恶之人没什么差别,更何况,云雅与传言中噬魂饮血的魔宗人不同,本性并不坏。 盛玄怨默默将剑放了下去。 “我没骗你们吧!”云雅皱了皱鼻子,“好了,陆溪没事,你二人也重逢了,被破的封印点也已经带你们找到,我该走了。”说罢,她拍拍衣袖准备离身,面前渐黑的树林中突而走出一人。 那是位身着大红衣裙的女子,身负轻剑,莲步如风,满裳亮色却一点儿也不显艳俗,反而更衬出她世间独有的婀娜华容,正是秦寒川。 琼亦见到秦寒川拔剑而来,怔在原地。 盛玄怨也吃了一惊:“嫂嫂?” 秦寒川本以为是蓄意破坏封印之人回到原处作恶,不想竟是他们,眼中的凶狠之色随着她眨眼抬眸间倏而消失:“小玄怨,怎么是你们?”她余光下意识地扫过云雅,笑容温柔似水:“嫂嫂待会儿再与你们叙旧。” 霎息间,极强的威压从她身上倾泄,琼亦只觉身子一颤,失声道:“云雅!小心!” 秦寒川手中的“折泪”剑细如虹,纵剑而刺,云雅一时被她的容貌惊羡,经琼亦点醒,连忙念咒召唤出鬼童作战,鬼童身上浓雾涌现,正狞笑着要做出变化时,赤色剑光带着劲罡而过,将那身躯坚比岩石的鬼童瞬间被轰成灰烬。 云雅没曾想自己连她一招都接不下,痛呼:“元儿!”她看着一步步走近的秦寒川,不住地往后退。 面前这女子带给她的压迫感太强了,她敢担保在北境绝不可能有谁能带来这般威压,就连她的宗主父亲也没有此等修为。 “嫂嫂!”琼亦如青风般飞至云雅身前,求情道:“这是我朋友,她不是恶人,请嫂嫂不要杀她!” 秦寒川咦了声,收剑笑道:“呀,怎么现在知道唤嫂嫂了呢?” 第120章 离护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我师父答应了婚事,亲也已约下,自然该唤嫂嫂。”琼亦见秦寒川放下折泪剑,心中的防备也稍稍卸下,她轻笑,露出了一点虎牙尖。 秦寒川走至琼亦身前,见她笑靥着实讨喜可亲,抬起纤长的手揉了揉她的头,在其不经意时将她猛地向盛玄怨一侧推去,折泪回至手中,赤光乍现,浮身而上要取云雅性命。 她功力极强,琼亦往后倒飞,竟完全控不住自己的身形,重重跌在了盛玄怨怀里,“嫂嫂!” 盛玄怨双手穿过她的臂弯,将她锁死在自己身前,琼亦吃力挣扎着想要脱身,可任她如何也脱不了束缚:“盛暻!放开我!” 盛玄怨手上的力更重了:“……抱歉,不行。” 耳畔传来了小鬼令人头皮发麻的凄厉尖叫,只见云雅手下的炼化鬼童所剩无几,不出几息便会丧命于折泪剑下,琼亦极力向前挣身而去,盛玄怨被她强行拖着走了两步,稳住身形:“她是魔宗邪人,于五族所不齿,你又何必为她这样?” 琼亦喉咙有些酸涩:“你真想让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吗?” 盛玄怨沉默。 “……盛暻,不要让我因此事对你生恨,好吗?” 第一次听她说如此重话,盛玄怨心头漏拍,一下子撤了手。琼亦猝然向前扑去,抬着弦歌抵下即将刺在云雅颈上的折泪剑,秦寒川见她仍要阻拦,冷笑一声:“小琼亦你可真不听话啊,我不想伤你。此女身携鬼物,又是邪道,今日必死。”说罢,又是几道剑路极其诡异刁钻的赤光。 琼亦拼尽全力接下,回头向云雅道:“你快走!” 云雅慌忙点头,纵身向密林跑去。 “想跑?”秦寒川点地相逐,赤光如芒,直击云雅致命处,琼亦步法极快,替她挡下剑气,不想秦寒川修为竟如此之高,仅是剑气余波就击破了自己的护身真气,喉中一股腥甜涌出,直接喷出口鲜血。 云雅听到了身后的惊呼声,却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她抹了把泪水,在心间将“陆溪”这名字反复念了几遍,暗道:总有一日,我会报她救命之恩的! 盛玄怨持剑而上,护在琼亦身前艰难接住余下的折泪剑气,见云雅逃远,松了口气,这悬着的心一松,也是吐出好几口血,心想:嫂嫂剑意如此之厉,当真动了杀心。他抹去嘴角的血,去扶半跪在地上的琼亦,琼亦站起身子又咳了许久,“嫂嫂……” 秦寒川将折泪收回鞘中,“你们何必呢?” 盛玄怨掌心贴在琼亦背上,为其渡去些真气,只听她道:“于情,云雅寸步不离地照看我七日,教我术法,解我困惑;于理,镇鬼封印不是她有心所破,她还帮助驱除游鬼,将功补过,又认我为友,我没有理由不护她周全的。更何况,她是北境伏魂宗人,若魔宗大举进犯,至少……还有个朋友,可问些情报。” 秦寒川道:“傻丫头,她若是在骗你呢?” 琼亦摇头:“她应该不太会骗人。” 盛玄怨回道:“我也觉得。”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那就罢了。”秦寒川叹了一息,为二人探查伤势:“嫂嫂伤了你们,伤势重不重?可需现在带你们去治伤?” 琼亦被她轻柔的真气抚愈,是罕见的治伤法术,她道:“无碍,修炼时稍加安养便好。”又问,“嫂嫂,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呢?” 此话也正是盛玄怨想问的,听秦寒川答道:“地煞封印异动,族中派我带领弟子来修补封印。” 见盛玄怨仍旧不解的目光,又笑道:“想知道为何是我屈尊而来?本来是阿娘的事儿,可她老人家已经忙着调派族中精练弟子去西漠边境,助谢氏平定昆翟了,镇鬼封印之事机密,又不便交于旁支,盛子靖他还在关禁闭呢,又是个路痴,我自是最佳人选。” 盛玄怨恍然点头。 “小玄怨,此事看似微小,却是一极其不祥之兆。”秦寒川收回笑容,脸色凝重:“你当知道缘由的。” 盛玄怨沉默半晌,淡淡道:“我知道。” 琼亦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他二人在打什么哑谜。盛玄怨看出她的困惑,解释道:“此次封印被破,除去微小外力影响,最大原因是地煞已越积越深,越来越强,已经到了连七十二蟠螭钉都镇不住的程度。” “母亲她…对除煞降鬼之事,并不能尽善尽美,将其斩净,只得不断加固封印,可此事,宜疏不宜堵,时间一长,待到封印所不能及时,势必会鬼息四溢,民不聊生。”他望着自己掌心,缓缓蜷指成拳:“嫂嫂,你放心。待我及冠,便直下白酆清祓双煞,将这些久留人世,不肯入轮回直至堕化的鬼祟们送走。届时,定能让洛爻封印稳固,中土安宁。” 秦寒川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玄怨长大了。” ……这便是盛暻此生,镇压“双煞”的责任啊。琼亦心叹,也是第一次如此直观的感受到何为诞于尘世以来就被人书写好的“命途”。 她站在他身侧,轻轻拉住他的手,低声道:“不论如何,我都会一直陪着你的。” 盛玄怨张开指节扣了上去:“嗯。” “话说回来,你俩为何会出现在此处?”秦寒川红唇勾起:“不是说春宴后就要赶回宜川青枫听学吗?这听学还听到洛爻来了?” “这……” 二人对视一眼,面露窘相,秦寒川会意,噙笑:“是来寻苍昱剑的吧?”见他俩老老实实地承认,她不免叹道,“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嫂嫂,你知道苍昱剑的消息吗?”盛玄怨问:“我们自吴跃夜战后,一直深处这山林中,消息十分闭塞。” 吴跃夜战牵扯进太多门派,在江湖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秦寒川自然不例外,回道:“不甚了解。不过,那日盛岳两族的氏守台不知受了谁人的吩咐,竟在当日赶去城中疏散民众,虽没能赶上乱战,但接救出不少百姓。甚至城中大火时,还有心善者火海救人。” “原本按这种程度的修士作乱,百姓死伤常常极重,可经后日守台之人调查,莫约仅七八人死于乱战,葬身火海。” 琼亦低头闭紧双眼,面有不甘,秦寒川安慰道:“我问过本族的守台,职人说是小少主吩咐的人手,可以我对小玄怨的了解,他或许会派人埋伏围剿,而非救人。”她揉了揉琼亦的额发,“我知是你的主意,孩子,不必自责,你们做得很好,已经尽力相救了。” 琼亦吸了吸气:“火海里救人的是我们友人,晏庭深,我不过冲在了最前头。” “既是冲在前头,就不必自谦。”秦寒川问她:“为何一心护民?” “……执剑的本意,为护人,是我师父教会我的。” 秦寒川莞尔,绾回她耳畔的发丝:“你师父将你教得很好。” 盛玄怨握着琼亦的手又扣紧几分:“嫂嫂,折泪也是六名剑之一,它与苍昱之间没有什么联系吗?” 秦寒川奇道:“这是什么话?所谓的六大名剑,不过是古往今来的世人按意愿排的名次而已,与剑本身又没什么关系。不过呀,我倒知这名剑认主是讲究缘分的,折泪灵性通水,若收服它之人五行通火,定做不到叫它认主。苍昱曾有过三任剑主吧?个个重情重义,皆为率性之人,我猜,它或许正在等自己的有缘之人。” “现今地煞的封印已经重新补好,你们是不是还想去寻剑呀?”秦寒川笑靥艳丽,语调温柔极了,盛玄怨一听她这话音就知绝无好事发生:“有事吗?嫂嫂。” “无事呀。”她道:“你们正巧也无事,不如随我一同修行?” 盛玄怨脸色大变,“不,我们……” 琼亦面露喜色:“真的吗?”方才交手时,只觉这位嫂嫂的修为高深莫测,仅是一道轻飘飘的剑气就能打掉自己小半条命,若是能得她在修行上的指点,那岂是沾了天大的福气。 “嫂嫂从不骗人。”秦寒川姣美的面容上笑意粲然:“不过,小玄怨似乎不是很期待呀?” 盛玄怨忙道:“我只是想到与友人有约……”他停顿半息:“嫂嫂愿指点我们,盛暻……哪敢不应。” “嗯,如此甚好。”秦寒川满意点头,转身向山林行去:“来吧。” * “师傅!师傅!有人来踢馆了!有人来踢馆了!” 两个端着抚尘的小童急急忙忙向洞内禀事,站在洞外将佩剑扛在肩头的苏烨满脸威风,活像个寻衅滋事的恶霸。 约一盏茶的功夫后,深居洞中的老道人在弟子的拥簇下不紧不慢地出来了,苏烨开门见山,直道:“听言这千运洞的惟真道人功力深厚,已成半仙,不才想来领教两招,见识见识前辈是否真如山下村民口中传的那般厉害。” 因苏烨与晏庭深二人皆敛藏修为气息,令这老道一时无法判断其层次,回道:“小兄若有心比试,不妨与我座下弟子过两招。” 苏烨心道也行,上前迈出两步,那老道又说:“小兄弟,且慢。我千运洞登门踢馆可是有规矩的,得先拿出法宝作抵押,若败于我徒儿,这法宝自是归千运洞了。” 苏烨挑眉:“你们输了呢?” “我们自有法宝作押。” “行啊。”苏烨不假思索地应下,从怀里掏出辨位罗盘,被晏庭深一把按了回去:“这个不行,我们还得用它呢。” “我又不会输那小童的。” 晏庭深不由他多说,直接将挂在自己腰间的照林剑向那半身高的山石上一拍:“老前辈,在下愿用随身宝剑为押,您看可行?” 老道平静地颔首。 晏庭深拍了拍苏烨肩膀:“好好打。” 苏烨也不多推辞,目光落在那两个道童身上:“你们谁来与我比试?” 一道轻柔的高喝声从山洞间传来:“我来!” 第121章 孪石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循声而望,映入眼帘的是一位二十来岁的女子,白衣黑发,脸若寒冰,手持霜剑款款而出:“师傅,我替您教训这野小子!” 苏烨随便瞥了她两眼:“你?” 他十分无所谓地抱着掠风剑:“谁都行。来。” 女子觉得自己受了轻视,脸色愈发冰冷。 而后,林间一场恶战,树摧木折,沙石飞扬。 晏庭深观战,见二人打得你来我往,不禁暗道:往日登门踢馆得多了,碰上过蒙骗人的半吊子修士可不少,不想这老道的徒弟尚且有几分本事。 不过,山野散修,堪堪凝气初阶,也只是有几分本事而已。 苏烨连瞬斩去剑光,逼得女子节节败退,其后一道剑花挽过,终是结束这场武斗。他额上沁出些细汗,收剑笑道:“不赖嘛,惟真道人的弟子实力果真不凡。可惜啊,你这剑还不够快。” 老道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倒是一左一右的两个道童见女子满眼不服,忙哄劝道:“师姐,别听他的话!” “就是啊,师姐,修剑已经够难了,你的剑技全凭自己琢磨独创,怎说也是天下一绝!” 苏烨配合着他俩点头,心中却想:“天下”可不拘于深谷之中,方才我用的剑招也是自己所创呢,若是用花剑剑法,岂不早几个回合赢下? 女子垂眸,坦然道:“败了便是败了。”又向苏烨作揖:“今日一战,受益匪浅。敢问公子大名?” “叶……叶阳。”苏烨随口杜撰了个名儿搪塞过去,转而望向那位惟真道人:“前辈,我们胜了,按规矩,法宝是不是得……”说罢伸出手来,手指并着往回勾了勾,示意道。 惟真道人轻咳一声:“小兄,我洞自语天机,不妨让本道给你二人算上一卦,以抵这小小法器呢?” 敢情我们赢了,这老道却想赖账啊! 苏烨回头望向晏庭深,晏庭深立即会意,走上前来:“老前辈,人云‘天机不可泄露’,您向我们道破天机,岂会招致祸患?我与友人对天命不甚在意,您还是依约,予我们法宝便好。” 惟真道人此时却闭上眼,花白的长眉在林风的吹拂下缓缓飘起,口中念念有词,双手自顾掐起了算诀,越掐眉头皱得越紧,越掐面色越僵,苏烨见他竟直接算起卦来,唤道:“老道人,你这是作甚啊?” 他忽而睁眼,惊言:“此行风险!叶小剑客,奇物入手,恐有血光之灾啊!” 苏烨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什么?什么奇物?” 老道却闭了嘴:“二位听过便好,既然是护世大族出身,本道也不该如此出尔反尔,月儿,去将为师的‘孪石’取来。” 名为月儿的女子应道:“是。” 苏烨与晏庭深脸色大变,不想这老道人竟只是随手一算,就算出了他们身份,晏庭深心道:奇物,如今能称得上奇物的,难道是苍昱剑吗? 他还想再细问时,抬头与惟真道人相视一瞬,那老道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凝望自己,顿时惶恐为其所看穿,偏过头只字不语。 半晌,月儿从千运洞内走了出来,手中端有一盅,老道人从她手中接过盅,取出所盛之物,只是两枚圆滚滚的石子。 苏烨环起手来,道:“喂,道人,你这……”他目光扫过那一对普普通通的石子,带着几分怒意:“我年纪虽不大,可法宝却见过不少,你这分明就是两块破石头,一点灵气也没有。” 说罢摊手感叹着:“想不到堂堂的千运洞洞主竟是如此吝啬之人,明明输了约,连件像样的法宝也不想拿出来,倒要用这小石子来唬人了。” “叶兄!”晏庭深喝止他,问道:“敢问道人,这‘孪石’宝贵在何处?” 老道人遭了苏烨嘲讽,却也没生气,捻着白须:“小兄莫急。这人世啊,寻不得两样相同之物,一花、一草、一叶,皆有其独特之处,就连镜中之物也是相向之形,而非真实。可本道手中的奇石,却是天下绝无仅有完全一致之物,因此,我将其称之为‘孪石’。” 晏庭深接过这对孪石细细观察,见半指长的圆润石形上花纹竟当真一模一样,指节抚摸掂量,如老道所言,大小、重量,分毫不差。 “确是件奇物,但怎能称为法宝?”苏烨从晏庭深手中顺过一个,捏在手上把玩,忽而想道:“孪石互像,若我毁了其中一个,另一不就成了世间独一无二之物?” “本道也思考过此事,不过,既是上天造物,如此奇珍应当好好珍藏,自然不宜毁坏,今日与两位有缘,用此物代以法宝赠与两位,如何?” 苏烨握紧手中那枚石子:“此物虽妙,但并无大用,我还是……” 晏庭深手心那枚石子没由来地微微发热,是高过他掌心的温度,心中疑惑,望了望苏烨,似有所悟,接过话道:“既如此,就谢过道人前辈了。” 苏烨:“啊?” “二位满意便好,月儿,送客。” “是,师傅。” 惟真道人挥袖转身,在道童的拥簇下缓缓走回洞中,月儿单手前伸,向晏苏二人道:“二位这边请。告辞。” “不是,什么……”苏烨被拿回佩剑的晏庭深一把拉走了,二人行出好远外,他边走边回望山间洞府,百般不解:“晏兄,你这是作甚啊?虽说我不是冲着法宝去的,但能得到件法宝不就赚了吗?干嘛要这破石头?” 晏庭深回身看时,已不见千运洞,杂树葱郁,深谷幽静,回道:“这对石头之间应有某种关联,方才你握紧那一枚,我便从这枚石上感知到了温度。” “传温?这有什么,也没多大用啊。”苏烨将手里的石子往空中抛了抛,脑中灵光乍现,“我懂了,若它真有此用,我们便可以用它这特性来传些讯息?比方说,你我一人贴身佩带一块,万一途中遇到什么突发状况分开,石头凉了也就代表人凉了?” 老道方才叮嘱的“血光之灾”犹在耳畔,晏庭深嘴角抽搐了下:“好端端的,别说这种话。” “那能有什么用处?”苏烨摩挲手里的石头:“我想不明白。” 端佯着手中石子,晏庭深道:“我不确定,只是觉得有趣。一对石头不光外在、重量毫无二致,甚至连温感也是一样,实在惊奇。不过‘互温’一说,本就是个自相矛盾的猜测。” 苏烨挑了挑眉,继续听他讲。 “方才你比试完一场,手中温度较于我高,因而我手中的石子升热,若它们真是从内而外完全一致的石头,为何不是你那端倾向我这头的凉意?还是说它们实则有主次,分个先后的?” 苏烨思索道:“有点意思。” “是吧。”晏庭深笑了笑:“若一冰一火,它们相处于寒热的两个极端,又该如何保持‘一致’的特性呢?是介于寒热之间,还是更倾于一方?”他又道:“确是件值得珍藏的奇物,因而我才直接从老道那儿讨来了。” 苏烨捏了个火诀,示意道:“既然你也疑惑,不如试试呗。” “好。”晏庭深点头,外放真气驭物,托起苏烨摊在手心的孪石,将它悬于火苗之上,近乎是与此同时,自己手中那枚石子传来了灼热触感。 “水唤。”念了句五行水诀,掌心翻涌着生出团水来包裹住石子,水流呲呲作响,被高温蒸发,而苏烨那头的石子无明显变化,晏庭深见此,有些失落:“看来温感并非是双向的,世上当真没有完全一致之物。” 话音落时,苏烨召出的火花十分明显地颤动了两下,稍稍缩小,而后又恢复了原来的焰型,仿佛是在回应晏庭深过早言说的错误判断。 “似乎……一致了?”苏烨观察两枚分别处于水火之中的石头,其表面并无变化,可是借真气感知就能察觉双石的温度正近趋于一致,处于水火之间。 二人收术,晏庭深稍加斟酌:“换下石子,再试一次。” 交换石子后,如晏庭深所预料的出现了变化,无论怎么试,他原先拿的那块石子总会先一步与苏烨那枚石子同温,而后趋于中值。 二人试探了许久,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两块外观一致的石子同根同源,其温度总会与另一相统,却有先后之分。 晏庭深将苏烨最先拿去的那枚石子称之“母石”,自己手中的称之“子石”,双石互温,以母为先,子石会迅速与母石同温,而后两相均和,母石与子石同温会稍缓几息。总体看来,似乎是以母石为主导。 苏烨虽觉得这两颗石头固然有趣,可它平平无奇又无任何杀伤力,在他看来根本算不上亮眼,直接丢给了晏庭深玩:“晏兄喜欢就拿去吧。” 晏庭深不假推辞地收下:“谢了。” 因孪石的主次特性,他为其改了名号,并不叫“孪石”,而称其为“子母石”。 第122章 提点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在秦寒川的指导下,琼亦与盛玄怨在林中打坐修疗一整夜,待到第二日,新伤旧伤称不上严重了,她便依言领着二人修行。 “你俩打一场武斗,不要手下留情。” 清晨时分,山雾朦胧,顶着残星与初阳早早起身的琼亦二人,听到秦寒川的第一句话便是如此。 琼亦扭过头望了一眼盛玄怨,他垂首打量着腰上的承影剑,并不动作。 秦寒川见二人不动,挑了挑眉,故意激道:“看来,是小玄怨不想打啊,是怕打不过她丢人吗?毕竟连你二哥都没打过人家。” 不等他回答,她又重了话音,道:“动手。我最不愿有人浪费修行时间。” 盛玄怨怔神时,琼亦已将弦歌剑鞘横在他身前:“来吧。盛暻。” 是她期许很久的,二人之间正正经经的比试。 或许是来自秦寒川无法推辞的命令语气,又或是记忆中琼亦与盛子靖对阵时不徐不疾的姿态,彼时,他在台下观战,总会错看成自己在武台上。 盛玄怨抬眸,“好。” 二人在空旷处拉开距离,秦寒川负手而立:“小玄怨,多和她贴身打,不要被她那速度牵着鼻子走。” 顷刻之间,二人身形交错,盛玄怨知道秦寒川的话十分在理,也正是自己应付琼亦的最佳方式,不由她快速移形,竭尽全力跟上其速度,却仍旧被她的敏锐时机所扰,自己手中的剑招被她一一接下,当真是剑林密流,无处可行,只能顺应她的节奏行动。 秦寒川摇了摇头。 “盛暻,你也太容易落套了。”琼亦弹开他一剑,得益于风凝术的护体,盛玄怨贴身跟进的掌拳几乎无一点实用,而他已经被游追剑法限制,剑律混乱。 “嗯。”盛玄怨轻轻启唇:“……游追,有点难缠。” 承影上墨流涌动,琼亦以为他要用猛招强行破除自己的节奏,不想他竟松了剑,纵御承影振剑,一脚蹬在琼亦的护身风凝上,隔山打牛,将她踢得倒飞了去,剑律不攻自破。 秦寒川提点道:“小琼亦,别和他打节奏,这家伙最不讲剑律了,挑你擅长的来。” “唔!”琼亦轻功点在身后树干上,控住了身形,眼前极速刺来的承影剑,是剑柄。 她有些无奈,暗道:还真是不拿剑尖对着我。 可盛玄怨并未放水,一击不得后接连几招,琼亦已经错身进了密林里藏匿身形,借身速奇袭,盛玄怨顿时落入下风,他潜心感知她动作,也不知二人是心有灵犀还是怎地,竟挑了同样时间蓄力一斩,盛玄怨是转身大斩,承影长剑威力胜过弦歌短剑,琼亦借力突刺,落点极其完美,撷取其力道回击,双双被震退数步,而后又是极度有默契的借势而上,本意是打对手个措手不及,可想法趋同,琼亦后续力道敌不过他,被挑飞数丈远。 秦寒川拍掌示意,“到此,停下。”二人双双止步,向她走来。 她问盛玄怨:“可知自己哪里不如她?” 盛玄怨单手负剑,擦着额头的汗:“速度,剑意,和观察力。” 她又问琼亦:“你呢?” “力量,耐力,真气修为,还有……”琼亦说着,握紧了拳:“还有体格。” “说得不错。你二人打法技巧相当,玄怨优势在耐力足,能久战,且体脉强健,哪怕受了重伤,战力并不会减少太多,他基础极其稳固,一招一式都是沉淀起来的。至于小琼亦你……” 秦寒川顿了顿:“我直说了,肉体孱弱,哪怕现在已是破了境界的高阶修士,体格也不比凡人强韧多少,是幼时缺根基,没淬体的样子。” 琼亦低低地“嗯”了声。 “你的剑心,直觉和速度,皆为上乘,加上剑法练得过好,修为不低,又幸而悟了个奇异的‘凝风’赋技,可护身保命,弥补短板,促使你上限极高。不过真气倒是有些冒头,应是突破太快了,没有好好打磨,来日还需精修精进。” 秦寒川见她低着头的样子,轻道:“你修炼的起步应该很晚,能练到今日的地步,挺不容易。我说这番话不是为安慰你,而是想告诉你,你很有天赋,从根基做起,能成为一等一的剑修。” 琼亦拱手:“请嫂嫂指点。” 秦寒川道:“在每日功法修炼的基础上,加之以气淬体,初时不会有太大效果,贵在日积月累。”她轻笑,又道:“想要脱胎换骨,可不是一日之功。” “小玄怨,淬体之事,你来教她。” “好。” “你的话……”秦寒川将盛玄怨从头扫到脚:“继续稳扎稳打便行,这么好的天资可别局限在修剑上,枪兵刀锏,五行术法,学之则用。” “是。” “好了。”秦寒川挥挥手,“现在去教她吧,歇息一会儿再练些别的。” * 老树盘踞着的粗壮枝干上,盛玄怨与琼亦面对面坐下,他道:“我往日在家修炼,是以固本培元的丹药辅佐着,或而起了淬体的效果,基本的淬体与运功有一些不同,你已经不是筑基的小修士了,不妨练得深一些。” “好啊。”琼亦见他伸出了手,将自己的手递过去:“具体的做法,是用真气淬炼经脉吧?” “对。”四掌相抵,盛玄怨沿着她的掌脉渡气而去,普通运功时,真气只是在经脉间缓缓流过,淬体却是以真气涤荡冲洗,他替她淬了一小会儿,收手:“就是如此。” “我知道了。”琼亦握拳,记住了浸洗经脉的运功方式,道:“我会每日勤练的。” 盛玄怨微微后倾身子,盘坐的双腿落在了树干一侧,他说:“方才那场,是我赢了。” “哈?”琼亦睁大杏眼,惊道:“怎么能算你赢?我只是被你的剑气震退了,不是被你打输了,再来几剑,我定能抓到破绽,拿下你!” 盛玄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树下传来了秦寒川的唤声,二人纷纷跳落地面:“嫂嫂。” “小憩结束了哦。”秦寒川慵懒地倚靠在树旁:“来,给我仔细看看你们俩的赋技。” 琼亦抬手,指尖微转,随后握住,一簇无形的气流聚于身前:“这是我的赋技,似乎是凝聚了一团气流,我叫它‘风凝术’。这招几乎不耗真气,可控范围我试过,大致方圆百米,只能凝聚两团。”她说罢,抬起另一只手,又凝成了一团风,“手诀大概是施术的媒介,因而无法再凝成更多的气流了。” 秦寒川玉手托腮,叹道:“奇特。” 琼亦想了想,补充说:“风凝术聚起的气流,目前还没人能破开。” 听到此话,秦寒川来了兴致:“真的?” “嗯。” 她唤出折泪剑,站直身子,神采奕奕笑道:“我来试试。” 琼亦不加推辞,在秦寒川身前三丈远凝聚了团气流,她抬剑一刺,不过三四分的功力,被风凝轻轻弹开了去,转而用五六分功力,也没能将其击溃。秦寒川顿时起了好胜心,九成功力振剑抵刺,赤光映目,风形消散。 在风凝被斩裂的那瞬,琼亦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自己拢聚起的那团气流散了,融回了空气中,一如水消失在水里。 盛玄怨看在眼里,只觉恐怖,天下修为首屈一指的秦寒川很恐怖,琼亦的赋技能挡下她近全力的一击,也够恐怖。 “很好的保命能力,可惜不能拿来进攻。”秦寒川说这话时的惋惜模样,颇有几分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意思,又道:“小琼亦,试着延展它的使用范围,再试着给它变化形态。” 琼亦有些犯难,还是点了头:“嗯。” 盛玄怨与秦寒川相视:“嫂嫂,我的赋技你是知道的。” 她收回折泪剑:“还没有给它取名吗?” 他说:“不会取名。” “我可以替你取呀。”琼亦毛遂自荐:“看你用赋技时,剑身如染松青之色,气似浓墨,要不就叫它‘归墨斩’?” 盛玄怨二话不说,应道:“好。” 秦寒川轻笑,问他:“如今,剑身‘归墨’的状态,能持续几息?” “十息左右。” “真气消耗大吗?” 盛玄怨点头:“很大,十之则一。” “那今日,你就试着将剑气一直维持在‘归墨’状态。”秦寒川指着琼亦:“去斩她的风凝术。” 盛玄怨听到此话直接愣住了,觉得简直是在异想天开,自己的赋技本就消耗巨大,不过区区十息,怎么可能一直维持在那种状态中? “不尝试,便永远做不到。”秦寒川仿佛看出他的惶然,笑意盈盈:“练吧。嫂嫂去给你们买晚膳,要吃些什么?” “嫂嫂随便买些就好了,我都可以。” 盛玄怨只说,“……不要鱼。” 秦寒川御剑离去,留他二人在山间互望。 琼亦拍了拍盛玄怨的肩膀,语气深沉:“盛暻,我再知道你为什么害怕与嫂嫂一同修行了。” 盛玄怨也拍了拍琼亦的肩膀,语气沧桑:“可怕的还在后面呢。” * 仅是苦修的第三日,秦寒川就将他们的相互切磋升为了与自己的亲手比试。 琼亦也是第一回感受到何为修为上的绝对压制,她问过盛玄怨,秦寒川如今修为几阶,得到的答复是“天元”,许是当今世上最有望升入“大乘”之人。 当真是天神般的人物,琼亦偷偷感慨,盛大公子怕不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能得了这位前辈的芳心。 正当她暗想时,秦寒川拿出了身后的小背篓,放了几块石头进去,推到了琼亦面前:“今日的比试到此为止,为助你们修炼,我们再加些特训。”她指了指脚边的竹篮背篓:“琼亦力气小得可怜呀,所以与我修炼的这些日子,你要背着这施了增重咒的石块跑,追上我即可。” 琼亦提了提竹篓,手都要勒红了,那物岿然不动,沉默半晌:“嫂嫂,不然我们……换个练法吧?” 盛玄怨昨日说,可怕的还在后面,现在就来了? 「作者有话说: 这几章都是分视角的,后面马上接近寻剑篇的尾声了~ 关于男女主的天赋技能,琼亦的技能属于不耗蓝条,零成本启动,防御值还高,没事就能拿来玩。盛玄怨属于大量耗蓝的进攻型技能,启动成本太大,一般不咋用。 秦寒川是很很典型的美强角色,我一直都很喜欢美强惨的设定~~」 第123章 苦修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秦寒川红唇绽起,笑道:“这就露怯了吗?” 见琼亦铆足力气才将竹篓背了起来,又道:“除去外力,可以用一切你想到的法子。” 话音落后,她将目光落在了盛玄怨头上,盛玄怨还没来得及好好同情一下琼亦,就意识到自己也是在劫难逃了。“至于小玄怨,我随意买了些贝壳,你呢,就负责用你的归墨斩将这石贝击碎,一个也不能漏。”她从腰间系挂的袋子中掂出枚贝壳抛起,那贝不足拇指盖大小,颜色也不尽惹眼。 “昨日你们练得效果太差了,怨不得我想出这种法子哦。盛玄怨,若击漏一个,或不是用赋技击碎的,你就背上琼亦的那篓石头,绕山头跑十圈。” 盛玄怨默默道:“跑五圈。” “十五圈。” “七圈半。” 秦寒川眯起了清炯的美眸,由不得他讨价还价:“二十圈。” 盛玄怨认了:“十圈。” “早认不就好了嘛。”秦寒川冲琼亦招了招手,示意二人道:“开始了,我会放缓速度的。” 琼亦背着竹篓,被压得连腰都无法挺直,篓中的石块本身并不重,施加了增重咒后如山般沉甸,足有二三百来斤,丹田内的真气快速运转化力,脚步依旧十分勉强,抬眼去看秦寒川时,她已立在远处枝头,声音在密林间传远:“小玄怨,你可看准了斩啊。” 要追上去。 琼亦在心里默默念了几遍,将竹篓往背脊上方驮了两驮,顶着艰难的步子往前跑,一步一个极深的足印,她根本无法在如此负重的情况下施展轻功,起初还能以较快的速度跑一阵,时间一长,体力陡降,不出半盏茶的功夫,秦寒川已经消失在了自己的视野里,与她一同走远的,还有不断翻跃挥剑的盛玄怨。 ……怎么可能追得上啊。 秦寒川付诸他们的修炼方式远比琼亦想象的要直接粗暴,不同于过去陆斌教导她的“扬长避短”,而是正对着自己的短板下死手。 琼亦又咬牙跑了一刻多钟,当真撑不住了,卸下背篓休息了好一阵子,肩膀被细细的背带勒得生疼,拽紧背带的手心也分别被硌磨起了两道红痕,她按了按手心,幸庆没起水泡,又背上沉重背篓继续向前赶,化归气息的丹田正向体内的每一寸经脉输送着真气,即使有修为傍身,往前奔行仍是极度困难。 在琼亦已经看不见的密林前方,承影晕染着墨青光芒,一道又一道剑气击向秦寒川掷出的石贝,盛玄怨呼吸急促,几次强启赋技,真气如云消雾散般迅速耗空,而那位嫂嫂在树尖踏叶而飞,投掷的角度极其刁钻,捏在指间的小贝壳于一瞬间随手腕飞驰出去,快得教他根本看不清,只能依靠风声和直觉判别。 她只道:“第三个没击中了。” “唰——”的一声刺耳破风响后,秦寒川的声音又从上空响起:“第四个。” 盛玄怨咬住下唇,承影上墨青色渐褪去,她又喝道:“赋技时间到了就再启一次!别停,挥剑!” 深吸一口气,经脉刺痛,盛玄怨又强行催动归墨斩,剑上再次闪出墨山色,随着身形移换,剑气之下,是被他震碎为齑粉的石贝。 接着,便是一轮、一轮、又一轮。 琼亦是一个半时辰后追上他们的,换而言之,是秦寒川主动停下脚步,在山巅等她的。她颤着步子,背负着竹篓跃上山巅平地,再支撑不住地卸下重物,“扑通”跪倒在地上,背篓“咚”地落地,在地面硬生生砸出了个坑洞,盛玄怨上前要扶她被秦寒川喝止:“让她自己起。” 盛玄怨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只得默默收了回来,琼亦双手撑在膝盖上,缓过好久才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秦寒川指着背篓对盛玄怨道:“背上,沿着我们上山的路跑七十个往返。” 盛玄怨走到琼亦身后,背起竹篓,低声问她:“能撑住吗?” 琼亦勉强笑了笑:“小问题……” 在听到她这般答复,他点了点头,轻功跃起向山下飞去。 琼亦怔然看着他飞远,耳畔响起秦寒川悦耳动听的嗓音:“是不是对他能轻功负重感到很诧异?” 大拇指抵住掌心火辣辣的水泡,琼亦闷闷应道:“嗯。” 秦寒川拉过她的双手,往掌心中敷药:“他是自小就被以极严苛标准要求着一路走来的,仙露灵材,上品法宝那些用物,早就在筑基前打好了底子,你不必强行与他相较。” 琼亦没有说话。 “小姑娘,倒真是好胜。”秦寒川失笑。 “嫂嫂,盛暻过去,没有过过一天清闲日子,是吧?”琼亦的声音很轻,目光落在盛玄怨消失的那方,明知故问。 “是啊,所以他很憎恶修行。”秦寒川也循她的目光看去:“如果没遇上你,他会停滞不前的。” * 接下来几日的修炼,琼亦从负重上山一趟,增训变为负重往返两趟,已经逐渐从极度吃力的状态慢慢转好,累到不行时会借弦歌托自己一段路。 她偶然间突发奇想,思考着能不能用风凝术托物,实际效果并不好,因她聚成的气流是不断外扩的风,会将贴紧之物弹开,又试着去控制它的形态,一日两日并不起效,当费心尝试的第七日,风形真的发生了变化,流淌的风团开始变缓,可控的距离也开始扩大,秦寒川见此,鼓励道:“不错,再试着令它静止凝固吧。” 盛玄怨原本只能维持十息的森森墨流,现今延长至近百息,虽说进步极大,可秦寒川并不满意,她道:“让‘归墨’剑气真正成为你普通剑气的一部分,玄怨,你该抱着这种念头去修炼,而不是糊弄我,糊弄自己。” 那日,盛玄怨一字不言地练了许久,见效甚微,而后不知去了哪里,直到天黑也没见他回来。 琼亦眼看给他留下的晚膳逐渐晾凉,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秦寒川,她正有条不紊地擦拭着折泪剑:“老毛病,见怪不怪了。你去找他吧。” 这些日,琼亦亲历了秦寒川对自己包容,对他却严厉到苛责的态度,心底是有几分不满的,不满于被区别对待,也不满于她对盛玄怨过分的训责,可是不好说些什么,只能只身一人去寻他。 待琼亦找到盛玄怨时已是深夜,月光清亮,山树婆娑,他正守在一处山泉边,承影剑深深插在泉眼中,剑光凛冽。 盛玄怨见到她来,眼底流露出一瞬的慌乱,下意识背过身去,又深觉如此逃避不是办法,心中正纠结地发难,却想离她近一些,低低唤声:“琼亦。” 他沉默半晌,道:“……对不起。” 琼亦什么都没说,而是走到他身侧,张开了手臂,眼角微弯,露出一个浅浅的笑靥:“抱一下。” 她说:“抱一下就不难过了。” 盛玄怨怔了怔,抬手将她紧紧抱住。 琼亦感受到了他发丝间湿湿凉凉的触感,贴在自己颈上,有些扰人,可她并不讨厌,她道:“我也有点累,出来走一走,正好碰到了你。” 盛玄怨知道她在说谎,没有哪个苦修了一整天的人,大半夜还会在深山老林里散步的,他喉咙有些发紧,只能堪堪嗯一声,琼亦揉了揉他的头发,像在欺负一直失魂落魄的猫儿,将他半干的发丝揉得乱七八糟。 “我不好。”他埋在她肩膀上,一遍遍道:“我不好……” “……是我修炼不好。” 琼亦一遍遍陪他道:“别这么说,我看着呢,你很好啦,这几日的长进那么大,我都看着呢……” 月光渐渐偏移,转动二人交叠的身影,草虫窸窸窣窣打着鸣,盛玄怨终是松开了手,在她额头轻轻落吻,他的神色已经平定了下来,再不见方才的黯淡落寞,他说:“我们回去吧。” 琼亦牵着他的手,眨了眨眼:“秦前辈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嗯。”盛玄怨点头:“已经不在意了。” 他又说:“似乎这种时候,你总知道要怎么……安慰我。” 琼亦轻轻一笑,“是呀。” * 自那日后,盛玄怨在苦修中愈发沉默,也愈加勤勉,除了晚间会和琼亦单独待一会儿,说些二人间的私话,其余时间一心投在了磨练剑技上。 经半月的苦修打磨,盛玄怨对自己剑气“归墨”状态的掌控也逐渐从耗费大量真气,到主动调节其消耗、时长与威力,与盛氏霁尘剑法相融,最终成功维持了半刻钟,舞完了霁尘一层的所有剑式。 秦寒川什么都没说,只是微微颔首。 盛玄怨没有看到,可琼亦离得很近,看清了她眼底的满意与欣慰。 跟随秦寒川修行的日子很疲惫,次次都是被她逼迫到极限,而后迈过极限,在此过程中,琼亦一句怨言也没有说。 于她而言,最初不堪重负的竹篓不再能压倒她,现今已能背着它半用轻功半小跑,一路延至山顶,体力在不知不觉中增了一大截,真气化力的功夫也提了上去,就连轻功都更好了几分。 风凝术的范围也从方圆百米扩至方圆一里,能稍微更改聚起气流的形状,化为风墙,虽能化为刃型,不过无锋利边缘,杀伤力不高。琼亦有些悟到,自己的赋技或许不是凝风,而是御风,因修为层次不够,所以只让它以聚风凝风的形式呈现。 苦修的日子一天没过一天,秦寒川没有说要指点他们修炼到何时,他们二人逐渐沉心,也未提结束。 这场苦修的终幕,是因二人收到了一封信。 一封在与苏、晏二人分别前,晏庭深与琼亦互留的传信术寄来的信。 是封血书。 「作者有话说: 琼亦对区别对待不满的原因,是她认为既然自己和盛玄怨一起在秦寒川手下修习,就当是一视同仁的。对自己宽松,对盛玄怨严苛,一来会替他感到委屈,二来会觉得秦寒川是不是更重视盛玄怨一些?也是一种好胜心的表现啦。 其实秦寒川只是单纯的更喜欢她,并且觉得小盛的性子得磨一磨,“反正这里有人哄他,并且能哄得很好,我干脆做得过分些啰~”……她大概是这样想的。」 第124章 同行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那日,苍穹黑沉,空气湿闷,正是山雨欲来的前兆。 一只传信术幻化成的鸽子从远方扑棱棱飞来,在琼亦身前欲停还休,琼亦认出是传讯幻鸽,心中暗道:是苏烨与晏庭深的传信,这时派信来,是已经到了兰岱谷?还是打听到了张延的下落? 她边想边伸出手,幻鸽在她手背上停歇,缓缓消散,飘落下来的不是纸张信筏,竟是一块残破不堪的布条,摊开看时只见几个模糊不清的血字,行书凌乱,是晏庭深的字迹,上边正写着:苍昱为魔宗所夺,苏烨命危,速来! 心上咯噔一响,琼亦攥紧布条,唤道:“盛暻!快过来!” 盛玄怨听到她的唤声,背负重物轻功踏空到她身侧,不知所为何事:“怎么了?” 琼亦将手中血书递到他面前,他草草扫了两眼,神情顿时凝重:“这是晏兄的字,苏烨他……” “我们得赶紧过去。” 他的语气刻不容缓:“嗯。” 二人在洛爻边界的荒山野岭中待了好些时日,对外界消息一概不知,想来江湖风云变幻,不过区区一个月就能发生太多事,回身看时,他们已经与苏、晏两人分别太久了。 盛玄怨将血书奉于秦寒川面前:“嫂嫂,我兄性命危在旦夕,不能再耽误了,我与琼亦得即刻动身。” 秦寒川见血书上刺目的暗红大字,叹了口气:“突发事端,你竟一点不担心苍昱落在魔宗手中……罢了,本还想陪你们练些日子的。”她摆了摆手:“你们去吧,我也有事该做了。” 提到魔宗,琼亦首先想到的便是出身伏魂宗的云雅,她不知在苍昱之事中,云雅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可事情闹大到今时,五族势必会出手干涉,问:“嫂嫂是要去寻岳氏一族,请其剿灭魔人吗?” 秦寒川答:“先探明消息虚实,魔宗入关可并非小事,不只是北山一脉的责任了。”望着琼亦,她道:“这些日来,苦练的成果虽然显着,但修行是长久之事,非几日之功。往后日子还长,待你住来白酆,嫂嫂再继续教你。” 琼亦点头。 于是,二人与秦寒川作别,循着传信幻鸽来时的一点灵息,一路往西南方赶去。 * 半月前。 从千运洞打过一场,得了个稀罕玩意儿“子母石”的晏庭深与苏烨,终于边修行,边进了一所繁华闹市,打算采购些药材和丹丸,更替衣装,也顺手在暗市里买点情报。 晏庭深切实分析过张延可能躲去哪里,此人是个毫无修为的普通人,得了苍昱也无法使它认主,简直就像抱着一块不能下嘴的烫手山芋,只有“留下宝剑”与“转手卖掉”两个选择。 从那夜与张延短暂一面的观察中,他不像是门派之人,“转手卖剑”这一项,倘若没挑好买家,说不准会落个卸货杀驴的结局,所以晏庭深推测,张延现今恐怕正在苦练功法,炼气筑基,为让苍昱甘愿认他作主人。 想来有些荒谬,可晏庭深自诩直觉很准,他暗想:这张延根骨平平,不得天眷,拼了性命算尽一切也想变强,哪怕他是目前手持苍昱最久的人,旁人都只会觉得他是运气好。 以凡人之躯,与众修士为抗,多可笑。 晏庭深很期待与他再见上一面,想看他能挣扎到什么程度,想看他这盘棋,要如何收场。 基于以上猜测,晏庭深与苏烨调查了明地、暗地卖场的低阶功法流通情况,有些可疑之处就顺着查,哪怕他张延藏得再好,总会被人找到的。 这日,他二人在市中采购完干粮,顺便去酒楼里吃顿好的,喝点酒解乏,不想正遇上了小贼行窃,那是个不足一米高的乞儿,偷了后厨烧好的鸡从店内逃了出去,手脚极其利索,厨子逮不住他,只得大声吆喝求助,有道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桌边几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出了手,将小乞丐堵在了路边,狠狠一顿脚上功夫,边打边扬言要给这街去去味,打死这小强盗。 街上看热闹的人群拍手叫好,苏烨听小乞丐惨叫连连,有些于心不忍,正准备出手时,不想有人冲在他前头,拦下了那群富家哥儿。那人喝道:“身着华锦衣裳,头戴玉镶金冠,却毫无怜悯之心,真是吃饱了的不知饿着的苦。” 那群公子哥怒骂:“你谁啊?这有你说话的份么?” 苏烨打眼望去,护在小乞丐身前,衣着玄墨长衫的青年有几分眼熟,又定睛一看,心道:这人不就是吴跃城里见过的,带着宝贝辉金护心甲,又身手菜菜还硬要抢宝剑的不知名青年吗?! 青年的声音慵懒低沉:“我是谁与你们何干?你们以强凌弱算什么本事呀?” “这小贱人偷店家东西,你护着他,不正是为虎作伥!” “那又如何?仗势欺人还有理了?”青年冷笑一声,手里银光闪过。 苏烨见势不对,直冲上前用掠风剑鞘格下那道寒光,竟是他甩手而来的节鞭,喝问道:“喂,你想做什么?” 身后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见他们带有武器,顿时个个噤若寒蝉,青年收回长鞭笑了笑,“我没想动手哦,吓吓他们而已。你……”他盯了苏烨一阵,“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 说完后他恍然自语:“吴跃城!咦,你们不是四个人的吗?怎么只剩俩了,那两个,嗯……看着蛮亲密的一对儿,怎么不和你们一起走了?不会死在夺剑之战中了吧?” 晏庭深支走了街边观望的人,也叫走了那波惜命的富家公子们,向青年露了个平淡的笑:“你倒提醒我了,我们还算是对手,在这儿解决你,日后也轻松。” “停!等一下!”青年双手挡在身前:“江湖遇面皆是客,相逢一笑泯恩仇!我们放下过往那一点点不愉快,重新认识认识。” 说罢,他扶起缩在角落里的小乞丐,叹道:“你怎么这么窝囊?那帮人打你,你就任他们打了?再遇上这种事,就算被人打死,也得咬下他们一块肉。听到没有?” 小乞丐满脸泪花,抽搭搭地要点头,苏烨“啧”了声,抬手揪住他领子,拉着他往酒楼里走,训道:“什么歪门邪理!你自己偷东西,做了错事,该涨个教训!不然还真当自己是无缘无故受人欺负?” 他按住小乞丐,声音朗朗:“偷东西本就是错的!听到没有?你好手好脚能偷能抢,怎不能干活,还要做乞讨?”苏烨将一小块碎银子塞进他脏兮兮的手里,把他往酒楼里推:“去!去把你偷的那只鸡钱付了,给店家赔不是。”见他像桩子一样杵在原地,又推他一把:“快去!平白无故受人欺辱才该狠狠反抗,往后你该如何,是继续偷鸡摸狗,还是金盆洗手好好做人,看你自己。” 小乞丐用袖子擦了擦脸,在眼角旁拖出长长的泥痕,跑进了酒楼。 苏烨环起手瞥了青年一眼:“没见把人往歧途引的。” 青年嗤道:“我就看他受了欺负,又不知他偷了东西。” “……嘁,狡辩。” “欸!”青年叫住转身要走的苏烨:“兄台留步,敢问大名?” 苏烨道:“叶阳。” “我看你路见不平,一身正气,是个仗义之人,想交你这个朋友。”青年拍拍胸口,笑道:“我名程少峥。家自丹骧,离家后一直孤身游历,特想结识同道好友。嗯?这位白白净净的小兄弟你别一脸警惕地看着我,我说得可是真话!” 程少峥说时,面容诚挚,苏烨瞧他两眼后招了招手:“正巧点了一桌子酒菜,程兄不嫌弃就来吃上两口。” 程少峥听言,笑道:“叶兄当真豪爽。”说罢拜上一揖,随在二人身后大大方方进了酒楼。 对饮之间,二人对他有些熟络了,只听他道自己父亲是开钱庄的,庄主父亲老来得子,对他宝贝得紧,从小到大都锁在家里不得外出,家传鞭法练得炉火纯青,结果来这江湖才发觉不过只是个三脚猫的功夫。说完后仰头叹息,又接着吃酒。 苏烨和晏庭深都对他能瞒则瞒,没有坦言,说是互为师兄弟,野路子出身,也正在外游历,上回那俩人是小师弟和小师妹,暂时分了路,过阵儿能汇合。 程少峥又说,自己上回去吴跃城,其实没想过要夺苍昱剑,只是丹骧城中流言通天,整的他也想凑个热闹,就跑去了,结果差点连小命都搭上,后来再没打过苍昱的主意。 还说自己离家到处跑,其实是为了躲人,那人是个姑娘,自幼与他约了婚,又对他爱慕入骨,死缠烂打,天天挂着个大喇叭总说想嫁给他,属实是害怕了,出来东躲西藏,希望时间一长她能断了念想。 晏庭深听得失笑,带了丝嘲弄,笑道:“多好的事啊。” 程少峥连连摇头。 苏烨问:“她长得不得程兄心意吗?” “模样还行,只是我不喜欢。”程少峥喝了杯酒:“不喜欢,再漂亮也没辙。” 苏烨不懂他怎么想的:“漂亮还不成吗?你说你们青梅竹马,她又模样喜人,干脆别躲了,从了她!” 程少峥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二人纷纷作笑,只当听了场笑话。程少峥问他们是不是对苍昱剑有所想法,苏烨并没有否认。 “既然如此,叶兄,晏兄,你们不妨带上我一起?旁人夺剑都要组成一个团了,我修为虽没多高,可多个人多份力,也稳妥些!”他拍着胸口,又道:“我非剑修,怎谈得上觊觎神剑?只想在修为上多个人指点,还望不要嫌弃我。” 晏庭深正打算推辞,苏烨考虑再三,察觉他修为的确不高,只及“开体”,且气息正统,便答应与他同行。 「作者有话说:苏烨他,是个颜控……」 第125章 易手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同行多了一人,晏庭深略有不适,苏烨却一如往常般自在。 程少峥修为不高,身手也不太利索,性格倒豪放大方得紧,吃住用费总自掏腰包,十分阔气地买单,决不让他二人出手。二人起初推辞,程少峥说是对每日指点自己修行的一点报酬,况且他不缺这点小钱。 听他如是说,苏烨坦然接受,虽然自己对鞭法不尽了解,但武技总体贯通,便倾心指导他修炼。 晏庭深疑心颇重,私下与苏烨道,觉得此人有些蹊跷。 苏烨却说,咱们不也是志同道合才结识的嘛,没什么。 又说,我试探他了,他的鞭法是二流货色,很符合丹骧城那种鱼龙混杂,武艺不精的散修。虽说年纪比我们大,但阅历当真不多,的确是没见过多少世面的样儿。 还道,晏兄不必多虑。 晏庭深没再说什么了。 三人为打听苍昱的线索,花了些门路找到算卦之人,问清了近来无间之地“冥浮”的现世时间,混入暗市买些靠谱情报。对苏烨和晏庭深来说,这并非是第一次来到此处,可对程少峥而言,无疑是大为惊奇,看得眼花缭乱,一路感慨世上竟还有这种地方。 冥浮的卖场有不少关于苍昱的情报,不过是真是假无人说得清,苏烨他们要买之物并非直接与苍昱挂钩,他们买的,是适合初次修炼者的筑基功法的所有流通情况。 眼前将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站立在阴影中的黑衣人与他们谈明了筹码,伸出了干瘪的手。 苏烨捏了捏叮当响的银钱袋,给他递了去。 程少峥小声感慨,竟还有这种门路。 黑衣人将怀里厚厚一卷牛皮纸丢来,转身遁入黑暗消失不见。苏烨接过抛来的牛皮卷,随口回道:“这世上门路可多呢。” 他将粗砺到磨手的皮纸在晏庭深面前缓缓展开,皮革纸上的字迹略显模糊,不过买家卖家、功法名称以及交易场所都标注得清清楚楚,他道:“喏,晏兄,看吧。你觉得是哪一个?” 晏庭深目光在卷面扫视,沉思了会儿:“都不像。” “怎么会?我觉得这个。”苏烨指着一行:“描述说‘孤身一人,隐姓埋名买了卷低阶炼气功法’,很符合啊。” 晏庭深只答:“如果是他就显得太刻意了。” 想来一个做事滴水不漏的人,怎么会露出如此特征,苏烨哑然:“……也是。” 程少峥只是跟着他们来,听得一头雾水。 绕来绕去,线索愈发稀少,城乡之间处处张贴的悬赏,自己手边带着的张延画像,还有与他们一同追查的人,都仿佛在做无用功。三人的重心逐渐偏移到了修炼上,一连好些日后,江湖上惹出了一波闹事。 两拨小帮派的人互杀了起来,似乎是行了窃,又似是得了什么关于神剑的线索,最后那支由乌羽带领的人马逼退了对手,不想离身时正巧碰上了苏烨他们。 苏烨大概认识这群人,环手笑道:“好巧。” 乌羽手下的残兵小将当然敌不过面前的三人,被他们收缴了武器,结结实实捆在了树上。 程少峥手里的九节鞭在他眼前一下没一下地晃着,苏烨提着剑皮笑肉不笑地逼问,乌羽见手下一个连着一个受刑,终于把知道的消息说出了口:“饶命!我说,我说!” 开口前的第一句话,是愤然的怒声:“张延那小子实在是太过狡猾,太能躲了!” 而后道:“我们帮派里的弟兄,趁北山护族内部看守空缺,潜进了传说中隋珠阁的分堂,藏文堂,在里面翻到一本古书,上边记载说,苍昱神剑是用六山之伏——令丘中的奇矿所铸造,名叫‘苍铁’,我们猜,只要找到这奇矿,定能用引源术感应到苍昱剑的下落。” 苏烨有些诧异,接过话问道:“你们闯进了岳氏的府邸?” “是啊,怎,怎么了?我们是打听到藏文堂没什么守卫才敢偷去的,隋珠本阁内的防备森严,简直吓人,我那个身手好的兄弟,拼尽自己的性命才将这消息带出来……” 程少峥若有所思,笑道:“他用自己命才带出来的消息,你就这么说给了我们?” 乌羽阴恻恻一笑:“我也替他难过,可手下还有别的弟兄呢,只求保命。” 晏庭深挑挑眉头,心道听起来确实有几分靠谱,问:“此山在何处?” “书中记载说,在长泰南边。” “挖到铁矿了?” “没,正打算和弟兄们去采,结果被任平山那畜生拦了路,又遇上你们。” “可有别人知道这消息?” “没有,就你们……” 盘问到了有价值的消息,苏烨打量乌羽两眼,看向晏庭深:“要放么?” 晏庭深轻笑着摇了摇头,倘若这乌羽有心,让这消息流了出去,他们又会沦落至被迫树敌的窘境,道:“留不得。” 听言,程少峥手一抹,绞断了乌羽的脖子,连带着手下几人一同灭了口,随手掘坑将其掩埋。 * 依照乌羽给的消息,三日前他就派手下在长泰南端去找令丘山,只知道大致方位和一些并不明显的特征,如山有瘴气,妖异丛生,矿石难寻,找起来当真难上加难。 苏烨给有过交情的岳氏长子岳桓寄了封信,信中写道他家中遇贼,内部空虚之事,劝言,今时天下有变,莫要再在青枫学府内浪费时间了。 晏庭深本也想用手中传信术,给许久未有联系的琼亦二人传信,考虑到盛玄怨所行之事较为艰险,又是族中机密,既然没有主动联络,想必是事情还没有办完,也就打消了传信的念头。 三人寻古籍,问奇人,去找令丘山,莫约在七八日后得了消息。 是苍昱的消息。 同时来的还有另一则消息——张延死了。 张延是怎么死的,兴许有人知道,可大多数人是根本不在意的,他们在意的只是苍昱落到了何人手上,去了哪里。偶尔有几句讨论的声音,波澜极小,有人说张延尸骨无存,因找到苍昱的人看见的是背着剑的两只机关人偶,连一个人影都没有;有人说他是私自修炼,结果走火入魔自戕了,因为在那隐蔽的山洞里有一份手抄下来的筑基功法;还有人说,张延是被苍昱的剑灵吞吃掉的。 当然,这些本就不大的声音很快淹没在了“苍昱剑如今落到了哪儿”的浪潮中,没有人会把心思放在这个夺了神剑逃亡两月有余的人身上。 更何况他是个凡人。 只是个平庸至极,毫无根基的凡人。 晏庭深听到这则消息时,皱了许久的眉头,或许是那晚青年人带着恐惧,却执拗地裹紧长剑的坚毅神情太过刺目,让他下意识记了好久。 他对苏烨说:可惜了。 苏烨不明所以:“有什么可惜的?” “苍昱落到了个强敌手里,不好抢了。”他回答。 苏烨赞同点头:“是啊。” 目前手持苍昱的那人是个臭名昭着,江湖闻名的恶人,师出于“十派”其六的天武门,他欺师灭祖,叛道离宗,多年前就被逐出了门派,算为正道败类。 “说起来,这老头我知道,叫乜元白吧?”苏烨闲谈道:“我爹娘年轻时还和他交过手,不过没讨到什么好处。这老恶人当年一心想自立门派,收了不少恶人弟子,惹出太多是非,被三族合伙追杀销声匿迹多年,没想到还有胆子做这事。” 程少峥问:“他修为很高吗?” “很高。根本不是普通的高阶修士能对付的,更别说咱们了。” 晏庭深叹道:“很棘手啊……” 三人还在商讨着要如何对付乜元白的时候,乜元白本人就被十派的前三派合力围剿了,十大门派之首广遥派打着铲除异端的由头,联合清归和禅音两宗,遣一众长老弟子将他逼进了无垠川。 “无垠川”是无人之地,山岳凄凄,荒败不堪,众人想将他在此处彻底剿灭。 当苏烨三人加入其中时,大多小门小派陆陆续续跟了进来,包括在吴跃夜战后潜身而退的其他修士。 也就是在这几日里,苏烨见到了那位把程少峥追得东南西北一顿乱跑的女子。 那是个模样很秀气的,穿着深粉色衣裙的姑娘,下摆的厚裙闪烁着蝶粉般的光泽,绣有槿紫的大团花簇,头发辫成了好多缕细细的辫子,绑上其极鲜艳的发带散在耳侧,身后青丝垂散,腕上配有许多亮晶晶的小瓶子,碰撞在一起会发出清脆叮聆声。 在见到程少峥的那一瞬,她高高地扬起了手臂挥舞着,似乎要喊什么,后来转为露齿的笑容,叫道:“阿峥!” 程少峥一呆,如同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跑。 那姑娘“嗯?”了声,满是疑惑,又气恼,“你,你还躲着我?我都找你这么久了,你还躲着我?!” 程少峥根本都不带停的。 她气道:“站住!你再跑!” 苏烨只看到那个落荒而逃的背影,感慨似的砸了砸嘴:好精彩。 第126章 认主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花费整整一日,程少峥才成功甩掉了他口中的可怕家伙,与苏烨晏庭深二人汇合。 此时,苏烨和晏庭深被不明来历的数十修士们缠上,这群修士起初抱着多个人多份力的想法,看中了他二人的实力,想要拉他们入伙,被二人果断拒绝后,不死不休的追杀了一路。 苏烨不想与这伙人久战,“无垠川”太过辽阔,乜元白和前三派那头战势汹汹,自己这边若被消耗太多,显然不利,万一受了重伤,那麻烦就更大了。 程少峥赶到时,二人正陷入追击之中,他没看出二人是在避战,还以为来者凶悍,见晏庭深要被人追上,竟直接挺身相救,也许是仗着自己身带宝甲不会受重伤,也许是误以为情景危急,九节鞭还没甩勾过那位气势汹汹的男子,程少峥就冲了上去,替晏庭深挡下重重一拳。 苏烨错愕唤道:“程兄!” 程少峥被重拳中潜藏的暗劲打得直接大口喷血,撞在身后大树上时直接嵌进了树干里,而后树干“咔咔”裂响,直接从中折断,轰然倒地。苏烨不再回避,直接动手,掠风剑花翻飞,一时拦下众人,晏庭深看准时机背上程少峥,快速藏匿身形逃离此处。 程少峥内脏出血,伤势极重,昏迷了两日。 晏庭深望着昏迷不醒的青年,心中有些愧疚,他对程少峥的戒心从未减轻过分毫,并不相信曾是敌对立场的人,如今却真心愿意与自己同行,怀疑此人是为了进一步抢夺苍昱古剑,或是另有图谋? 直到此时,晏庭深眼睁睁地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舍命相救,才开始下意识地说服自己,或许自己是真的多虑了,这个总拉着自己和苏烨过招的青年,处世不深,可能真是初出茅庐来闯荡的。 第三日,程少峥醒了,嘴唇苍白,眼神黯淡,他说:“……你们把我抬回来了?” 下一句话,他道:“咱们,别抢这破剑了……一眼都没见到,对手还这么强,真送命,不划算……” 苏烨让他好好休息,别的什么都没说,心中放弃苍昱剑,就此作罢的念头,愈发强烈。 与之相伴相生的念头,则是自己完全停滞的修为,苏烨当真不知自己该怎么破境至高阶修士,离家修行的几月来,真气没有任何突破的迹象,如若不冲着苍昱剑而去,去赌上一把,又该如何呢? 好在程少峥恢复力蛮强,几日后就能起身走动了,他们三人处于夺剑战的边缘,可进可退,是走是留似乎全交由苏烨决断,可他并没有明说,又与一众修士拉扯打了几日架。此时,程少峥已经差不多恢复了作战能力,这人身体一回复,又不提要放弃离开的事,遇敌大步往前冲。 不日后。 乜元白被为首三派逼到了无垠川深处,山穷水尽,弹尽粮绝,是为决战。 虽说苏烨三人没有亲临决战,可那头气氛压抑,斗法的猛烈气息不绝,应是一场长久又凶狠的恶斗。 三人心中隐隐有所预感,也往深川中赶去,在逼近最高山峰时,忽而风云剧变,本是阴翳发白的天空一改其颜色,云幕低垂,黑云如山般压了下来,狂风卷起的沙石刮在脸上十分硌人,脚下的地面也开始晃动,苏烨预料到了什么,远观山巅战况,似乎持剑之人已经走到了陌路。 晏庭深惊觉大事不妙,观察山势后,引两人往背山的一侧跑去。 山巅之上,那位杀戮无数的恶人敌不过广遥所领的三派众修,最终选择了倒逆真气的自爆,抱剑自尽。 霎时间,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上空响起,劲风卷起地面上的一切狂扫而过,山石崩裂,大地颤动,那座高耸入云的山岭竟然被活活炸塌一半,成为半崖沟壑,万千大大小小的碎石落木从天而坠,如一场无休止的暴雨。 乜元白虽死,誓要毁剑,更要让众人陪葬。 纵使有晏庭深的先见之明,身处爆炸背面的三人也十分狼狈,爆炸那头是直接塌了山,而这边也引发了不小的山崩,落石大块大块往下砸着,苏烨舞剑击碎山石,边护边撤,程少峥的九节鞭击不碎大块的花岗岩,只能躲在苏烨一侧,不想有硬石击在了苏烨指节上,掠风脱了手随被沙石掩埋,眼看上空大石砸来,情急之下,苏烨推开了程少峥,晏庭深跟上一剑震开落石,将那半人大的岩石踢去一旁,三人边打边躲,足足一炷香的时间后,山崩停歇,一切才渐归于宁静。 待山崩停下,苏烨第一时间跳入乱石堆中去找自己的佩剑掠风,石堆杂乱,二人见他焦急翻找,也帮着一起挖掘。 “别是被埋在最底下了啊……”苏烨用手指刨挖,翻起一块又一块的巨石,却见不到掠风的影子,心中焦急,许久之后终于见到岩石下的一抹寒光,大喜,连忙挪开沉重的石头,向埋藏在其下的剑伸出手,沿着石缝将它抽了出来。 入手冰凉,有些陌生,并不是掠风。 这把苍熏色的老剑划破了苏烨的手掌,疼痛感让他微微清醒,可是又一瞬犯了懵,此剑,剑身型似薄冰,剑柄乌墨刻有白虎纹路,晏庭深与程少峥站在苏烨两侧,与他如出一辙的反应,皆呆立在原地盯着这把剑,气氛无比凝滞。 这是……苍昱剑? 这是苍昱剑啊! 苏烨的掌心正淌着血,血顺着掌沿滴在了古剑毫无色泽的刃面上,如被血灼亮了般,清幽的光芒四散而开,环绕在苏烨周遭,似有灵性一样。 苍昱剑,这是,认主了?! 苍熏色沉淀消失,缓缓转为了珠光色,它躺在苏烨的手中,竟有几分顺服。 苏烨呆立到现在,一动不动。 他就没遇见过这么荒唐的事! 众人所求的古剑苍昱被他随手从乱石中挖了出来,随手滴了血认了主。 这也太随便,太离奇了!做梦都不敢这么梦的! 还是说,现在是在做梦?! 晏庭深站在苏烨身边一丈远,身体正发着僵,面容也因惊鄂而显得有些茫然,苏烨手上那把剑当真是古剑剑集上收录的苍昱剑,所有特征完全吻合,加之此剑古老又沧茫的气息,无一不向在场三人昭示着自己的身份。 程少峥懵懵地往前走了两步,似想将这把剑看得再仔细些。苏烨如梦初醒,“啊”了一大声:“掠风!我的掠风还没找着呢!”又低头在石堆中翻找。 程少峥傻眼了,神剑都到手认主了,为什么苏烨还惦念着那把普通佩剑不放? 这人怕不是傻! 苏烨手中有了把利器,再不用徒手搬石,翻找起来自然提了不少速,他脑中还有股恍恍然似的懵劲,可这手中沉甸长剑削石如泥,万分趁手,将几分不真实感化作真实。 苍昱为什么会落到这里? 是方才那爆炸将它带来的? 然后随山崩落石一起掉下来的吗? 见苏烨一心只翻寻掠风,晏庭深与程少峥不便多问,对苍昱剑沦落到了掘土击石的地步也没有任何表示,趁着微暗的光线帮忙翻寻着,不多时终于将掠风从石缝中找了出来。 熟悉的佩剑提在手里,苏烨才有心思去看另一只手中的苍昱,这是众人如同疯魔般争夺的苍昱,是六大名剑中位次第二的存在,如今正握在自己手中,剑灵相通,已认自己为主。苏烨抬首看到了身侧二人的神情,惊喜与复杂交织在一处,与此相伴的,还有不安与恐慌。 真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毫不废力就得了手。 那接下来,众矢之的便是他们了。 晏庭深最先开口道:“既如此,我们快走吧!” 程少峥一怔:“走?” 苏烨也立刻意识到再不快走,下一个乜元白就是自己,连忙道:“往哪走?” 晏庭深只道:“回家。” 苏烨与先前夺得苍昱的几人境况不同,现今苍昱已是有主之物,更何况方才翻找半晌只见剑身不见剑鞘,料是想藏都藏不住。最好的解决法就是带上古剑回苏家,护世大族的地界,不是江湖人能插手染指的。 苏烨明白晏庭深话中的意思,控制苍昱收敛气息,又扯下外衫将它遮挡起来,三人纵身轻功向无垠川外围飞去,程少峥有些茫然,还是随在他们身后一起逃。 自那一道震天彻地的轰鸣过后,群山之中清寂许久,现又起了动静,急速向这片山地外奔走的苏烨只听一道嗥亮的口哨声:“吁!——” 顿时有目光锁住了他们,从四面八方逐来。 “是没被爆炸波及到的人,在蹲点。”拉紧腰上的九节鞭,程少峥问:“要打吗?” 晏庭深压低嗓子:“不,避战。”这帮人不是为首三派之人,对付起来不太难,就怕时间一拖长,从爆炸中全身而退的三派修士赶来,那他们当真会有性命危险。 “苍昱已认我为主。”苏烨用只能让他二人听清的声音道:“他们夺去有什么用?” 晏庭深苦笑:“谁知你没了后剑会不会重新认主……”话音未落,身后一道烈风逼近,苏烨喝道:“小心!”抬手舞剑,剑花抵上,而后继续潜逃。 “是小孩子啊……”幽幽的声音从漆黑的林间传来,笑道:“好对付的……” “别轻敌!”似是她同伴的劝声。 第127章 逃亡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那缓吞幽长的女音轻轻一笑:“不会错了……你们看那个小子,带着两把剑呢……背上那把剑,即是苍昱……” “截下他们!快!在广遥和清归的人来之前!” “动手!” 苏烨在枯木林中飞跃,却似是被那帮人施法落了个什么追踪的咒,明明借地形拉远了距离,可他们总能追上来。 “已经准备好了……起……” 在这声“起”字之后,地面直直隆起半丈粗的土丘,在前方拦下苏烨三人的退路,这土丘似是活物,以极快的速度拱起增高,定睛一看,活脱脱就是条由土石构成的巨蛇,立在他们前方横过身子,一个猛扑而来。 三人跃起躲避,不想这条地蛇移身的速度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快很多,所行之处地面翻裂,树木倾倒,苏烨脚下不稳,无法从这巨物面前离身,地蛇身体极粗,扬起的蛇首中,一双竖瞳在昏沉暮色里究极惹眼,是暗紫交织的光芒,符文在其间流转,隐隐乍现,晏庭深眼皮作跳:“……是土行术的造物?” 地蛇猝然扑咬来,程少峥手中银光翻动,厉鞭打在它身上一个扯动,却只在其身上留了道痕子,如同挠痒痒般,有这土行术造物的牵制,身后人迅速追了上来。 晏庭深心道:“这条地蛇既然是咒术施展出的,由符咒操纵,那必然有弱点可以击溃,它的眼睛显眼,没准正是弱项。”想罢,看准地蛇的眼睛刺去,此物居然也知躲闪,晏庭深一击不得,厉剑横斩又接连相刺,操纵地蛇的女子捻了指法,蛇尾甩过,将晏庭深从空中拍落在地,程少峥惊道:“晏兄!” 苏烨抵上剑花,剑光赤红,将蛇尾凌空绞断,程少峥用硬鞭捆住断下的蛇尾,将其向一侧摔打去,砸在追来之人身上。 晏庭深外泄真气击地,借力轻功跃起,见地蛇怪的重拍被他二人化解,就势击退跟上来的几位修士,苏烨感知到脚下传来快速踏步的声响,林间树叶也沙沙响动,意识到在山边另一侧的门派众人已经要寻过来了,他们许是感知到了苍昱认主那瞬间焕发的灵息,又或许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这里是无垠深处,我们恐怕很难突出去了。”苏烨挥剑极快,顺势刺入地蛇眼中,破解咒术,此蛇瞬间瘫倒在地,慢慢化为一团烂泥。 “那怎么办啊?!”程少峥哽咽了下:“我们总不能卸剑逃走吧?” 晏庭深照林剑上秋黄光色大盛,一时将面前四人击退了去,他道:“有法子的,定有法子的,容我再想想!” 慌乱之中,程少峥用九节鞭卷起面前一人作靶挥舞,将冲来之人尽数撂倒,向苏烨二人招手叫道:“叶阳兄,快走!这边!” 苏烨长剑翻过几道剑花挡下暗器,刃尖火花作闪,又一道红色剑气刺去,将那使暗器之人打成重伤,忙随着程少峥所指的方向逃去。晏庭深在三人中修为最高,落在最后边掩护他们,学着曾有过一夜血战的清归门首席弟子的做法,将真气附入周身树木之上,棵棵倾倒,用以阻拦。 “这是上山的路?!”苏烨的消耗有些大,呼吸中略略喘息,向身前的程少峥大声问道,程少峥在方才的交手中受了些伤,捂着手臂回他:“两侧皆有追兵跟来!又有人堵住退路,我们突破不出去的!” 苏烨咬牙:“程兄,上了山顶是绝路,只有死路一条!更没可能逃出去了!” 晏庭深已经拿定主意,踏上照林剑,御剑低空飞行向苏烨伸手,苏烨心领神会,跃起一把拉过他的手,顺势落在了照林上。晏庭深沉声道:“能。我可以御剑带你们走,从山巅落地俯冲,虽说危险极高,但这是唯一方法了。届时,要靠你们掩护我了。” 二人应声说好。 程少峥将节鞭轻轻抛来,苏烨拉紧硬鞭,照林剑的高度又飞低了几分,拖拽着三人往山巅上飞。 此山方才经历了轮恶战,顶端碎石嶙峋,依稀可见残裳尸体,身后响起的不仅有追逐之声,又有兵刃之声,不断逃退之间,那波人越追越近,苏烨回望时看得清了,不再是先前那使用土行造物术的女子为首的修士,而是几个熟悉的面孔,有吴跃城那夜的几个光头和尚,还有广遥派的公长逸和几个装束似是长老的人,甚至有三个清归门打扮的中年男子。 林间黑压压的一团,晏庭深真气燃尽,只顾往峰顶冲,在错身过去的密林里,突而响起了暗箭声,如千万声惊鸟鸣啼,直向着身后的三派人杀去,晏庭深还未反应过来是何事,只觉有人手在此处埋伏已久,更是提了御剑速度,不想霎时间,是背后的人群自顾不暇,埋伏者竟没对苏烨他们动任何手,而是拦下了三派众修,晏庭深得以缓息,三人这才逃至山巅。 这座本是高耸入云的犬牙形山峰,被乜元白自爆炸毁了一半,山顶因山崩而变得陡峭平缓,再往前去,便是万丈深渊。此时已近黄昏时分,天色却不正常地全黑了下来,山巅风云涌动,吹得苏烨近乎睁不开眼,晏庭深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空跃停在崖顶上平息些真气,听身后噪乱之声,连忙向二人道:“别作停留,走!” “哪里逃!” 震天响的喝声伴随着极重的步子踏上来,是一位八尺高的男子,黑须络腮胡,手中提着一把长枪,气息诡异。 程少峥拦在苏烨身前:“叶兄,你们走!我来拦他!” 男子上下打量程少峥,没由来地哈哈大笑了起来,舞枪就刺,枪法诡谲,程少峥鞭影无行,仅仅是过了两招,他就知道这位男子修为极其强劲,自己完全不是对手。苏烨看出这男子是修邪道之人,本想上前助阵,被晏庭深一把拦住,摇了摇头,苏烨读懂了他的眼神:别管程少峥了,我们走。 这是晏庭深不足一息间判断出的最好选择,这方断崖足够高,高到他二人可以借落地之势御剑离身,虽冒着摔断腿的风险,可足够冲出百里之外,直接离开这无垠之地,即便那时身受重伤,也好过死在这山顶强。 苏烨想都没想,毫不犹豫地甩开了晏庭深。 他做不到的。 做不到看着友人为他们挡枪赴死。 他苏烨,从来都不是如此薄情寡义之人。纵使与程少峥相识的时间算不上长久,却也是一路走到现在的,是以命相托的旅伴,是真刀真剑相救了那么多次的友人。 程少峥都愿意为他们争取逃命时间,自己又怎么能在这种时候弃他于不顾? 苏烨挥起掠风向那长枪男子刺去,晏庭深见他决意共进退,只能撑着真气消耗得差不多的身子陪他作战。男子先是惊了一声,随即向苏烨笑道:“苍昱的气息?原来是你。”笑罢竟然用手抓起九节鞭将程少峥往远处一甩,晏庭深本想接他,被男子用长枪一挑,失了时机。 “呃啊!”程少峥重重撞在块花岗岩上,喷出一口鲜血,晏庭深被逼退后一时去看他伤势,没成想他抹了抹嘴角血迹,又举起长鞭站了起来。 苏烨的剑花被男子的枪刃挡得严严实实,进退不得,只能咬牙与他对峙硬撑,数招之后,只觉背后一松,男子居然用枪头错挑,划破了绑住苍昱的衣裳,苍昱长剑“铛——”一声,掉在碎石之上。 男子双眼一亮,抬手要去拾剑,晏庭深扑身去夺,被他真气轰出几丈远,苏烨见机刺上一剑,男子不得不回防,只见程少峥捂着胸口,弓着步子上前,二人本以为他是要护苍昱剑,却不想在他拾起古剑的那一瞬,神色露出一抹诡异的欣然,晏庭深汗毛倒竖,嗓音刺耳:“叶兄!快躲开!” 苏烨哪能躲得开,他正全神贯注与面前男子为敌,怎会想到这一剑是从身后捅来的。 “唰——” 长剑贯穿了身子,苏烨只看到一柄带了血的珠光剑刃从自己的胸口中伸了出来,鲜血还带着温热,一滴一滴地落在脚下的花岗岩身,“滴答”,“滴答”。 他的瞳孔剧烈收缩,又在回望间散去。 一瞬何其短,一瞬何其长。 身前舞着长枪的男人收了手,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苏烨只觉喉咙腥甜,血一下子从肺逆流进了嗓喉间,噗然吐出一大口,苍昱剑在胸口里猛烈颤动,肋骨被这颤动扰咔咔乱响,身后那人却轻轻“咦”了声,随之响起的是晏庭深声嘶力竭的吼声:“苏烨!——” “原来,你叫苏烨啊。” 程少峥握紧苍昱剑,在他身后轻笑,接着猛地抽回了剑,一个对穿的血洞没了阻碍,顿时如荒流涌出。 男子向程少峥跪地行礼:“属下见过少主。” 苏烨“扑通”倒地,鲜血漫过衣裳,沁入石缝中,手指颤抖,“你是……” 程少峥的气息变了,不再是先前那普普通通的低阶修士气息,转而化为阴冷,深邃,又幽长,一如面前的男子一样。 非正途,是邪道。 擦拭着苍昱剑刃的血迹,程少峥阴侧笑道:“我么?不过是奇阴宗的新任领头主罢了。” 「作者有话说: 不出意外下一章男女主就赶来了,出了意外(字数足够)就赶不来……」 第128章 命悬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你演得不错,余远。虽说伤了本少主,可量在带人来得及时,埋伏颇好,拦下为首三派,又助我夺得苍昱。赏你不死。” 余远俯首:“谢少主。” 晏庭深抓紧胸前衣襟,一动不动地望着不远处伏倒在地的苏烨,心中的理智像山崩般节节轰塌:苏烨被剑杀了,剑锋偏了一点位置,不是向心口去的,或许还能活…… 不,这种情景下,他没可能活下来的…… 这个奇阴的程少峥不可能留他活口,我距离苏烨太远,来不及救下他,程少峥又是掩盖了自己修为的,真实实力还在我之上,加之这个名叫余远的手下,也是一个实力不菲的狠角色,我若是去救苏烨,自己也逃不掉…… 有道声音在晏庭深脑内盘旋,它在说:功亏一篑。 求饶吗?…… 出卖苏烨,向奇阴宗的人求饶,能保下性命么…… 又或是我从悬崖上跳下去,趁机躲起来,他们已经夺到苍昱,多半不会追杀我,加之为首三派的众修士就要追上山巅,我是能全身而退的…… 盛玄怨和陆溪言还在,我还能用他们…… “晏……”苏烨双手支撑上半身,挣扎着偏转过头颅,目眶赤红,脸颊染血,他艰难地开口,每一呼吸间,堵在口鼻间的瘀血连带着沙哑的声音咳出:“晏兄,你快…走啊……” 晏庭深所有的念头皆在此瞬间倾落。 “哦。你倒是提醒我了。”程少峥握着苍昱转身,步履又轻又缓,带着几分轻狂的姿态向晏庭深走来:“怎么呆着不动呢?晏渊小兄弟,这可不像一切尽在掌握的你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晏庭深与他平视,眼神毫无波澜,而下一瞬,横起照林剑就劈了上来,程少峥与其手下余远密切留意着他的一举一动,见晏庭深长剑挥动,即刻动手,程少峥长鞭气势汹汹,鬼啸不断,振下他一剑时,却发觉晏庭深根本毫无战意,他对于余远的枪法丝毫不躲闪,而是全力一掌击在地面,脚下本就碎裂的崖石顿然震颤。 程少峥大惊,明白了晏庭深这是要同归于尽,怒骂道:“你个疯子!” 晏庭深将体内为数不多的真气尽数外泄,企图在这断崖上再制造一场山崩,听到程少峥的骂声后,释然般露笑。 是啊,我是疯子。 许久之前,我就疯了。 长枪刺入体中,晏庭深肩头血肉横飞,余远收枪又跟上一戳,晏庭深大斩劈开,余下真气将照林燃成明秋亮色,虽非自爆,却也无差,他双手握剑,将照林直直插入脚下山石中,程少峥见他不加反抗,势必不会让他如愿,一手提着苍昱剑向晏庭深脖颈砍去,要让他尸首两分。 苍昱本是珠光色的剑刃已经完全黯淡了下来,灰暗无光,剑鸣如泣,直到此时,程少峥才意识到苍昱剑不对劲,苏烨眼看晏庭深要被他所杀,在地面挪动身子爬了过来,胸口的血窟窿在碎石面上摩擦,拖出一地鲜红。 “住…手……”苏烨一把抓住程少峥的脚腕,被他恼怒至极地一脚踢开。 “为什么!为什么苍昱的气息消失了!你做了什么?!” 崖石颤动得越来越厉害,晏庭深真气耗尽,喷出一口鲜血后哈哈大笑:“以剑弑其主,剑灵自封!这是你应得的!” “你!”程少峥怒不可遏,一脚重重踢在苏烨身上,将他在空中踢翻了几身,又凌空踩在他背上压落地面,用尽全身力气跺了几跺:“该死!” “苏烨!”晏庭深踉跄着向前迈出步子,只见苏烨双瞳如蒙上一层灰翳,琥珀色的眼珠已经完全暗了下去,毫无一丝生气。他抬手拔出石缝间的照林,山石终于沿着缝隙分离,四分五裂,程少峥舞起长鞭,黑气涌现,鬼鸣作响,晏庭深趴在苏烨身上挡下了这一鞭,脊椎骨“咔咔”断裂,他却一声不吭,连一丝痛音都没有发出。 “少主!这处要塌了,轻功落下去恐怕会摔伤,不如先撤!” 程少峥握紧苍昱,立在原处并不动作,观察地上二人已无活人反应,愤愤挥袖离去。 山石碎裂,崖壁轰然塌下,顶端的二人随众石坠落,下坠之一瞬,晏庭深莫名有些豁然,压在心间的所有尽在此刻崩落,落石如同被掀翻棋盘上的弃子,得了一瞬又名为长久的自由,他本以为自己已将明哲保身四个字刻进了骨子里,在此时,竟甘愿与他一同赴死。 到此为止了。 母亲,我来见你了…… 对不起,阿述,师父…… 素和氏…… “喂!” 晏庭深感到自己在空中被人拍了拍脸,还以为是临死时的幻象,茫然地睁开了眼睛,在失重坠地间,面前有位衣着深粉色衣裙的少女,正踏在落石上与他们一同下坠,她咧嘴笑道:“你还没死呀!正好!两个人我可救不动!” “少,少主!”站在峰顶的余远大惊失色。 程少峥皱眉:“怎么了?” “云,云小姐!”他指着落石间的娇俏身影,惊道。 “云雅?她在干什么?!” 程少峥眼见云雅在落石上召唤出炼化鬼童,鬼童变化为成人体型,背起了苏烨与晏庭深二人,她抬首向山巅回望,恰与他遥遥相视,云雅并起四指在额边轻轻一挥,嫣然巧笑,十分娇俏可爱,算作与他打了招呼,而后由鬼女背负着她,急速踏在相近的坠石缓冲,又跃上崖边树枝,从高空迫降,甜糯的声音被风捎来:“‘少主’,回见呀!” 余远只听到自家少主握着九玄鞭的手“咔”的一响,他怒而笑之:“很好!云雅这个女人!很好!” 余远也不明白自家主子到底是在夸云小姐“很好”,还是在骂她“很不好”,只能附和道:“少主说得是。” “是什么!”程少峥踹了他一脚:“带着苍昱与部下回宗,誓要让此剑认我为主。”他望着手中灰暗且沉寂的长剑,心头满是恨意与嫉妒,又道:“去给我查查叫‘苏烨’的那小子是什么来头。姓苏的,只要不是苏泽一脉……” 转而冷笑:“哼,纵使他是又如何!……” * 晏庭深被鬼女背着,一颠一颠的极其难受,五脏六腑都要这番极速迫降给震出来了,鬼女最终落地时,他已经不剩两口气。 云雅手攀树枝,脸上被刮得有些狼狈,可她并没有选择在此处停下脚步,而是又命鬼女们掩护他们逃出好一阵远,直至出了无垠川,确认四周安全后才将二人平放在地上。 晏庭深调理气息良久,身上伤口微做止血,又陆陆续续从肺中咳出淤血,只向苏烨身侧爬去:“苏烨……” 云雅站在三步开外,看着这两具血人,叹息一声:“他要死了。” 明明是心知肚明的答案,可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却让晏庭深全然无法接受。他摇了摇头,抽搐着的双手从衣服上撕下一角,咬破手指写下了一封血书,用恢复过的一丝真气施出传信术,将信派了出去。 再无一点气力,他问云雅:“你是魔宗之人,为何救我?” 云雅拨动头发,潇洒回道:“少峥见我英姿飒爽的救人,想必会不可自拔地爱上我。” 晏庭深的嘴角抽搐起来,他见苏烨合上的双眸,双指搭在他腕上探脉息,自己的指节一直在发颤,十分影响判断,晏庭深多希望跳动的是苏烨的脉搏,可事实并非如此。 “……别死,苏烨,求你别死……” “好啦,我不开玩笑了。”云雅在他二人身侧蹲下:“你们是陆溪的朋友吧,身上有近似的气味,我是为报陆溪的救命之恩才随手救你二人的,顺便给那负心汉添点堵。” “这人是真要死了,身上这么重的伤,气息将尽,就算是大罗神仙来了都难救,我能给他渡些真气续命,你们还能说上几句话,有什么要交待的后事趁早交待了吧!”云雅说着,施了个指法极其复杂的术,置于苏烨额上,那气息缓缓进了他的眉心,于此同时,晏庭深感到苏烨沉寂的脉搏又缓跳了起来。 云雅呼出一口浊气,收手:“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你方才用过传信术,是给陆溪和那个姓盛的人吧?我得走了。”为了防止再次见到秦寒川,云雅说出这句话后便收回了鬼女们,消失在了密林中。 “……咳……” 苏烨轻轻颤了声,气息只出不进,眼皮微微分开了道缝,可什么也看不清:“晏兄……” “我在……” “你……”苏烨紧紧拽住晏庭深的手:“不用…救我了……白费…力气……” “我死了…你就…一把火把我烧了…埋了……不要……”他挣扎着道,“不要带我回苏家……也不要告诉我爹……我阿姐……” “他年纪大了……身体不好……只有我一个儿子…受不住的……” “你就和我阿爹说…我…不想做家主…一心求道…跑了…不回去了……” “别再说了,苏烨,别说了……”晏庭深将丹田内恢复过来的真气,毫无保留地全部给他渡去,完全失了往日的镇定:“你再撑会儿,盛玄怨和琼亦就能过来,他们有法子救你的……他们有法子救你的……” “呵,他……”苏烨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再帮我…向盛玄怨…捎声对不起……琼亦…胆子小…不要让她看到…我这样……” “你不能死,你不能死!苏烨!你还有那么多事没做!……”晏庭深握紧他的手:“你没成为天下第一的剑客,也还没将你阿姐介绍给我……” “苏烨,你把眼睛给我睁开啊!……” 苏烨只觉身体越来越轻,耳边鸣声作响,丹田中不知从哪涌出了股暖流,暖流沿经脉缓行,意识越来越沉,就此坠去。 * 山雨轰然,琼亦与盛玄怨御剑于雨云之上,随幻鸽指引而飞,夜幕欲降,黄昏满沉,孟夏的霞光渲染整个天际,橙红色的层云如同被点燃,落照晚林。二人匆匆赶来,只在幻鸽消失的最末端,见到了地上两具血淋淋的人身,在泛红夕阳的光晕下,血迹似是被照染上去的,太过刺目,太过不真实。 晏庭深恍恍睁开眼睛,只见飞似奔来的琼亦,以及她身后的盛玄怨。 琼亦瞳孔微缩,脸上惊得不见一丝血色,“苏烨!晏兄!”她上前探察二人伤势,却无从下手:“怎么会成这样……” 晏庭深肢体僵硬,他哆嗦着将苏烨扶去:“快…救他……” 盛玄怨瞳孔一缩,失声道:“苏烨!”俯身蹲下去探脉,毫无动静,可苏烨体内一股奇异的真气包裹着他的灵魄,屈居丹田,虽是离逝之脉,但并未泯灭,隐隐流动着生机。 琼亦在包裹中翻找出急救丹药给二人服下,盛玄怨撕下腰上布条给苏烨伤口填药包扎,将心中的混乱全数压下,语气颤动,向她道:“琼亦,能救!尽你我二人的全力,替苏烨渡真气运功,可以一试!” 晏庭深不敢信自己的耳朵,苏烨的身体早已经凉下去了,他也在心里做好了接受他死讯的打算,不想听到此话,犹如抓到救命稻草:“……真的?” “嗯。”盛玄怨望着苏烨苍白的面容:“他破境升阶了。” 「作者有话说: 嗯。没事的。全员存活。」 第129章 救回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晏庭深从绝望而一味的呼救中陷入震惊,而后理智渐醒,抓住盛玄怨的手一字一字道:“好,好……若需要我出力之处,与我说,我定全力……” “不用啦!”琼亦将晏庭深摁躺下去,“晏兄你这伤也不轻,就负责好好歇着,既然有法子救,我和盛暻定会把苏烨救回来的。” 她先是在树林中施了个隐匿气息的法术,又用风凝术做了护身气墙,盛玄怨将苏烨扶至盘坐姿势,又定了他的穴道稳住脉息,二人双双打坐运功,心中的忐忑与惊愕丝毫不比晏庭深少。 他们沦落如此的原因还不清楚,可当务之急是救人。 琼亦双手交叠,指间流光作闪,净如白雪,望着苏烨背后骇人的血洞,再不忍视,阖上双目向他体内渡去真气。盛玄怨与她动作一致,以掌贴在苏烨右后肩胛渡气,二人一同引着他丹田破境后的温暖真气修复着已经僵硬的残破身躯。 苏烨一直都没有升入驭物阶,三人是知道的。 由低阶升作高阶,最不稳定的因素之一,契机,实属太过难得。 无人能断下定论,契机会从何处而来,福祸相伴,绝处逢生,许是命不该绝,在苏烨气息将尽的那一瞬,丹田中新生的气流包裹着他,让他撑到了友人赶来。 或早或晚,皆是命数。 半个时辰后,苏烨低垂的头微微一颤,鼻喉间传出呼吸的促声,声音极小,却是让三人为之一振的讯号,琼亦与盛玄怨加紧为他运功疗伤,月亮在无人注意时亮了起来,静静在空中偏移,待到亮过月白的天幕将它完全隐匿起,晨光初现,苏烨的气息终是稳定了下来。 琼亦收手,长吸了一口初晨的空气,又缓缓呼出,从运功状态中转醒,神态疲惫。盛玄怨也收式起身,向强撑着在一侧护法的晏庭深道:“晏兄,苏烨已无性命之忧,但要恢复痊愈,肯定得静养一阵,一时半会是醒不来的。” 晏庭深嗯了声,盛玄怨又问:“你们怎会受这么重的伤?是在争夺苍昱时被人所伤吗?还有信上所写的魔宗……” 晏庭深理清思绪,将与苏烨一路上的经历大都说了出来:“自我们四人分别之后,我与苏烨一路西行,途中结识一人,名唤程少峥……” 他将程少峥如何隐瞒身份,取得他们信任,互相结伴同行说得十分清楚,又简要说明了昨日的决战,三派聚鼎,灭杀恶修,他们意外拾到了从天而降的神剑,苍昱又认苏烨为主,而后一直被追击,程少峥撕开真面目,重伤自己二人……事无巨细讲了个明白,最后道:“我们是被魔宗的一个姑娘救下的,她没留姓名,救下我们便离去了。” 琼亦道:“……是云雅。” “你说,苍昱封剑了?”盛玄怨问。 晏庭深点头:“我亲眼所见,剑灵自封,不可能有假。” 琼亦思忖着:“这样,魔宗费尽心思带一把废剑回去,就没有意义了。” “那奇阴的邪人似乎想让剑解封,让他为主。”话到此处,晏庭深无端想笑。 琼亦嗤言:“苍昱正气浩天,认主重情重义,这个程少峥想得倒美。” 盛玄怨望一眼浑身血色的苏烨,又看着晏庭深遍体鳞伤:“我们不可能任他回去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真当中土是他北境老巢了。” 琼亦颔首,而后扬起头,拍拍盛玄怨的肩膀,向晏庭深道:“放心,我们会替你报这血仇!将他斩于剑下的!” 晏庭深轻笑:“我信你们。” * 因晏庭深担心遇上先前有过几次纠缠的修士们,催促二人早些离开荒野之地。于是,背着昏迷不醒的苏烨,四人一面寻医问药,一面赶路,三四日后,他们进了长泰一处较为繁华的郡县中,住在了医馆里。 余下时日,晏庭深只顾养伤,苏烨安安静静躺床,盛玄怨和琼亦除了照顾他二人,还需打探外界消息。 得到的消息有好有坏,好消息是有人为他们带来了上品丹药疗伤,坏消息是这人是岳氏长子岳桓,他不仅亲自来送了补品灵药,还说已派弟子剿灭北境魔宗之人,让苏烨和晏庭深受安心静养。 更坏的消息自然是他们身份暴露,本该在苏家府地牢里的苏烨实则地处长泰,其余三人私逃听学数月,按照五族联谊的规矩,必有责罚。因他们在夺剑混战中救下众多百姓,可以从轻发落,可从轻并不是免除,总之该落在身上的罚,一个也逃不了。 岳桓说这番话时,特地望了望琼亦,“陆姑娘,你族宗主托我传话于你,待苍昱之事落幕,即刻回至广阳,不得有误。” 盛玄怨哑然,望着琼亦,她一怔,试图辩驳道:“可,岳公子,听学还没结束呢。” 岳桓摇头笑道:“师命不可违,陆宗主也说了,你们此前谈妥的条件作度。” 琼亦明白,师父说的“此前谈妥的条件”是指听学考核全甲,心道,那就是说,师父这是硬把我叫回府去了。 那这么看,五月的考核,考不考都没有必要了? 不用恶补了! 心头一阵松快与沮丧感交织,不过盛玄怨的失落显然更大,琼亦只说声知道了,又道:“岳公子,追杀魔宗中人一事,我与盛暻可以助力,现今五族出手,江湖门派收敛不少,我们手段雷霆迅速些,可将邪人一举拿下。” “我已向族中派信,会有人手赶来助阵的。”盛玄怨道:“岳公子尽可放心。” 岳桓回:“盛兄愿伸以援手,岳某感激不尽,近来正在追寻奇阴一众的下落,若有消息,会第一时间告知的。我知道你们现在都记挂着苏烨兄弟的安危,在他醒前,倘若那名为程少峥的邪人作恶,我会处理好一切的。” 琼亦点头:“多谢。” * 在上品灵丹妙药与医馆大夫的精心照拂下,第五日,苏烨醒了。 他是大清晨醒的,彼时,天且蒙蒙亮,他全身作疼,不得动弹,只能发出一点点呻吟声,在屋外煎药的小医女听到动静赶进屋内一看,吓了一大跳,她从来没见过受这么重伤的人还能睁开眼睛,立马急急忙忙喊了盛玄怨等人来。 苏烨抬起沉重的眼皮,脑中一片混沌,五感渐渐恢复,室内浓郁呛人的中药味引得他胃底翻涌,但又没什么东西能吐出来,侧过身子搀扶着床头要起,胸口如撕裂般疼,那日夺剑大战的记忆才一点点浮于心上。 程少峥! 苏烨握紧拳头,满心愤恨:竟欺我骗我!亏我以性命相托,还认他是兄弟…… 居然是北境的邪道! 他杀我一命,我却得幸活了下来…… 必将你千刀万别!以命偿命! “苏烨!”琼亦跑在最前边,冲进了屋中:“醒了!真醒了!”后一句话,是她对着屋外人说的。 “苏烨,你怎么不说话?还能说话吗?可记得我是谁?” 苏烨被她逗得想笑,可属实没力气,“喂……琼亦…我是被捅穿的,不是被捶到脑袋了……”他的嗓音十分嘶哑,气音很重,见琼亦身后一前一末走进来的盛玄怨与晏庭深,惨白的唇合上,相顾无言,盛玄怨与他对视许久,最后移开了目光,只说:“你没事就好。” 苏烨想都不用想都知道,自己如今还活着,定是盛玄怨与琼亦赶到的及时,才捡回一条命,他暂时没心思理会盛玄怨,昏厥前记住的那句话,一直停留在脑中,他望着站在二人最后边的晏庭深,开口:“……晏庭深,你过来…你俩出去……” 琼亦不明所以。 晏庭深先是一愣,后走到床侧的木椅上坐下,苏烨撑起身子就挥上一拳,不过那拳头轻飘飘的,不仅没打到晏庭深,反而扯着自己的伤口,顿时龇牙咧嘴吸气,用尽全力骂道:“晏庭深……你,你叫我把阿姐介绍给你?你看上我阿姐了?!什么时候的事啊?!” 琼亦咋舌,盛玄怨也被此话惊到。 “你…你待我这么好……拜我兄弟,不会是图谋不轨…都为了接近我阿姐吧!要不是我命悬一线,你还要瞒多久……” 苏烨喘着粗气,额头冷汗直冒:“晏庭深……你可知我阿姐她已……”话音未落,指着盛玄怨,余下的话堵在嗓中一时顺不出来,盛玄怨一滞,欲加反驳,晏庭深傻了眼,脱口道:“玄怨他都已经定有婚约了!” 苏烨咳嗽:“他…咳!咳咳!他二哥啊……” “此时我已知晓。”晏庭深毫不避讳:“我听说过苏小姐与盛二公子曾经有情,可那已是好几年前的事了,他们那时年少,情意初现,而今时岁已长,对于少时情意又怎会介怀?” 苏烨扶在床头,“不,此事真不是你想得那么轻巧……晏兄,情海无边,回头是岸…咳!咳…做一个…自在的剑修,比什么都好……” 晏庭深沉默一阵,只说:“你莫不是舍不得自家阿姐,才与我说这种话的。” “天爷啊!……”苏烨惊叹:“我是疼我阿姐,可也不至于诓晏兄你吧!” “阿姐她痴情难诉,子靖哥又是个铁石心肠捂不暖的,我劝了她许久…都劝不下来,不信,你问盛玄怨啊……” 晏庭深回头望一眼盛玄怨,他正别着手,十分安静地看着热闹,见几人目光都投在自己身上,点了点头。 “苏烨,我实话说,咱们俩初识时,我确还未见过苏小姐。与她初见是在不久后的午间,她赠我青枣,与我短相畅谈,我见她知书达理,贤淑端庄,从那刻起便认定她了。四处暗下问她尊名,才知她就是苏氏大小姐,是你长姐。”晏庭深顿了顿,接着道,“与你们结拜,是因我们命中有缘,志同道合,与我倾慕于她,不可归为一谈。” 室内极其安静,只能听见屋外药炉中燃烧沸腾的声音。 晏庭深叹了口气,承认道:“是。我承认,我是想靠你我的关系走些捷近,与苏小姐拉近些关系,可苏烨,即使你不愿牵线搭桥,我还是会以自己的方式,与苏小姐相知相识的。” 琼亦听了个兴致,悄悄“哇”了声。 苏烨躺回床上,脸上神色说不清道不明,挥了挥手,只能移开话说:“行吧行吧。外面煮的药是给谁的?如果是我的…麻烦你们,体谅一下,咳,我这个刚活过来的人,给我端来……谢了……” 晏庭深的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自己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琼亦捅捅盛玄怨,让他去端药,正好趁着药凉的时间,与苏烨好好聊会儿话,将此次分别前的争执说开,自己则推着晏庭深出去了。 盛玄怨会意,将炉中的药倒入碗内,平平稳稳地端到了苏烨床前,在床边的矮脚凳上坐了下来,半晌过去了,却不知如何开口。 苏烨平躺着,偏过了头去,望着斑驳的墙壁不言不语。 室内只有他二人,一坐一躺,从药汤滚烫到它晾到微微发凉,始终没有一人开口,苏烨还以为盛玄怨已经走了,翻身转过头时才发觉他竟还在床沿旁端坐着,在心底盘过千百遍的话如何也吐不出来。 是说“对不起”? 还是说“那日,我言重了,你别在意,成么”? 苏烨不知道要怎么和他说明这件事,就好似这件事本身就说不明白一样。 盛玄怨握紧端盘,把药汤递来,只道:“药晾温了,可以喝了。” 苏烨微微怔神,说:“好。” 他从他手中接过药碗,忍住辛涩,一口气全喝了下去,就好像自己初次给他倒酒,明明不会喝酒的盛玄怨仰头饮尽一样。 第130章 复仇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青枫镇,学府。 杨小思坐在窗边,望着群鸟啾鸣的绿荫丛怔神,陆漓见她神色黯然,好心问:“小思,怎么了?没精打采的。” 杨小思被他推得晃了晃身,双手撑着脑袋,似在自言自语:“唉,好久好久没见到五师姐了,我在想她。” 提到琼亦,陆漓叹了一大口气,自从清明过后,琼亦与他们说自己要外出浅浅玩一趟,顺带着约个婚,结果就此一去不回。 其实之前,这位五师姐也经常在学府中消失不见,比如去年的花灯会,她就无缘无故地消失了十来日,今年刚来青枫听学时也请假消失了一个多月,听人说是去了苏家府做客,而在近几月,更是不知去了哪里,从外头回来的不是她的人,而是关于她大把大把的八卦消息。 学府内的所有弟子都知道了“尽芳菲”庆春华宴上的两族约亲,陆溪言剑术绝伦的名声,传得越加响亮,她成了别人口中高攀不起的人物,是盛氏未过门的少夫人。 陆漓听到这些话时,心底说不出个滋味,他觉得师姐好像离他们越来越远,于是他说:“小思,我也很想师姐。” 杨小思怏怏地道:“陆漓,我们课室有几个品行不好的,就堵我生气,喜欢天天在我耳旁嚼舌根。说我师姐得了个好亲事就不知飘哪去了,又说她出身卑贱,配不上,还说她到现在都不回来是在贪图享乐。”杨小思坐直了身子,“我把这波人全打发了,和她们交不来朋友。” 陆漓拍手称好,道:“就是嘛。你就算无聊得紧,也不用和她们相处,至少咱俩还有个伴。” 话到此处,杨小思拐弯抹角地暗示道:“好羡慕师姐,能和盛公子互通心意。” 陆漓不明白和盛玄怨互通心意有什么好羡慕的,一时误以为杨小思也看中了盛玄怨,不过以自己对她的了解,应该不太像。 陆漓大脑宕机中,杨小思望了他一眼,叹气:“算了算了。” 陆漓还是不太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 杨小思顾自道:“听说江湖上又闹出许多事,死了很多人,各族都调了人手过去。西线还处于僵局,我阿爹也受师父调派,要被调去新设的御了了。” 陆漓犯难:“那听学会就此暂办吗?” “不会吧。”杨小思失笑:“真打起来,咱们又不用冲在最前边。” 沉默许久之后,她才说:“笨瓜陆漓,我要和我阿爹一起去御了的。往后,你在凼央,都见不到我了。” 陆漓怔住了。 * 苏烨转醒,身体一日日康复,盛玄怨与琼亦终于放了心,他们让重伤的晏庭深和苏烨在医处好好疗伤,自己则随着盛岳两族的人手去追杀程少峥。 秦寒川站在列队之前,一身深赤单色衣袍,虽是男装,却在绝色间更添一抹英姿飒爽,见琼亦二人赶来,笑着招手:“可算来了。” 她清清嗓子,道:“你二人既是来了,我便卸下这领头的位子让你们担着。探子来报,奇阴宗似乎聚于六山之伏中寻找着什么。此事就交由你们年轻一辈练练手,长些见识。务必诛杀邪人,一个不留。” 岳桓十分尊敬这位实力高深莫测的前辈,拱手道:“是。” 琼亦穿着一身素色衣裳,淡白上衫,鬓灰青的长裤,腰挂弦歌,棕栗色长发随意编成长辫,是平常极了的劲装,干净利索,并非华丽,可站在人群间格外亮眼。秦寒川将她拉到队列之前,向两族子弟朗声道:“这位,是陆氏弟子,陆溪言,外出任务,自当论资排辈,她综合实力强于在场之人,因而途中号令,当以为重,不可不听。” 众人应道:“是。” 在秦寒川知道到夜行吴跃,急速调兵都是琼亦的主意后,对她那与外表完全相反向果断凌厉多了份认可,若说盛玄怨擅长冷静应局,琼亦便见微知着,大局观重,虽然心肠软,可性子是一点也不软的。 琼亦向秦寒川微微展笑,秦寒川回笑,目送他们离去。 * 有晏庭深那日的口述,琼亦和盛玄怨很轻易就能猜到程少峥和手下在六山之伏中寻找的是什么。 苍昱封剑自闭,想让它苏醒,再认仇敌为主,难度可谓登天。奇阴宗一行人多半是在令丘中寻找带有灵气的苍铁矿石,以此重铸苍昱,使它复苏。 苍铁是世间奇矿,六山之伏也是传说之地,不过传说总归是有迹可循的,在熟悉长泰山形之人的带领下,由盛玄怨、琼亦与岳桓带领的三十来号剑修,耗费几日找到了令丘。 行途中并不活络,岳桓是个话少的人,途中仅仅与琼亦搭了一次话,是替自家小妹向春宴上的冒犯之举道歉,琼亦并不想回忆起这场尴尬至极的春宴,潦草地绕开话题,就没再与他说别的话了。两族派来的修士中,女修寥寥几人,大多时候,琼亦都与她们待在一起,交流些修炼心得,或是路上的奇闻,还能收到互送的剑穗。 令丘。 在瘴气浓郁的山中,他们首战对上的,并非魔宗邪人,而是大片化形的树妖,树妖数量虽多,可不是众人对手,最终受降,也在简易沟通下知晓了他们一行人来此的目的。 “嗯……它们说,主动攻击我们,是因为近几日有人在山中大肆作恶。”岳氏一位略通木行术的女修,握住树妖主动伸在面前的枝条,树叶无风自动,宛如诉音,“它们以为我们是那帮人的同党,才动手伤人的,现在愿意放路,任我们继续走。” 岳桓挥手:“既如此,那我们继……” 琼亦打断了他的话,道:“不,请继续与它攀谈。”岳桓皱眉,琼亦向他致歉:“岳公子,抱歉,还请听我一言。” “陆姑娘,你说。” “‘树妖’集天地灵气作诞,本质为‘精怪’,算不上妖物,更不为邪。”琼亦声音清亮:“山中有人作恶,想必是奇阴邪人不假。它们本意驱逐邪人,与我们目的类似,既然可以交谈,那便趁机多打听些线索,山野精怪,应有我们想不到的法子。” 岳桓哑然:“我没想这么多。” 那位岳氏女修向琼亦投来询问的目光,她点头,道:“舒槐姐,把我们的来历告诉它吧,并说‘我们可为你驱逐那些恶人,不知能否提供对方行踪’。” 舒槐按琼亦的话意传了过去,片刻后喜道:“树精们一致说,愿意尽集群之力为我们寻人,只求将他们逐出令丘,一个不留。” 琼亦轻笑:“那是自然。” 话音落下后,眼前的树群开始颤动,一棵接连着一棵,树叶随风舞动,脚下泥土起伏,似有何物在土下翻涌,众人明白,这是树精的根系在向远处蔓延。令丘之中,皆为它眼,如此速度,要找出程少峥一行人简直轻而易举。 舒槐走回到人群中,向琼亦笑道:“陆姑娘好变通,在族中求法修炼时,长老总说妖物如何离奇,如何诡怪,我还是第一回与妖精携手抗敌呢。” 琼亦只觉得是小事,经不起她如此夸奖,讪讪笑了,转头去看站在几步开外的盛玄怨,他一字不言,目光十分平和地望着她,方才自己与岳桓说话时他也是如此安静,不必开口便不开口,琼亦知道,他也是这么想的。 树枝的摇晃声停住了,一片碧如翡翠的叶子缓缓飘了下来,落在舒槐身前,她抬手握住,感应道:“它们说,‘找到了’。” 得了树妖的指引,众人近乎没耗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程少峥所领的奇阴宗一行人,这帮人已在挖开了好几处山穴深坑,树木摧落,遍地狼藉,见带着武器寻来的众修,面露惊色,纷纷拿起武器:“你们是干什么的……” “你们是什么人?!” 围上来的一众修士气势汹汹,衣着分明,程少峥十分轻易就认出这是哪两族的人手,将目光凝在了为首的琼亦和盛玄怨身上,他虽然没有见过这两张脸,可他们手中的佩剑,弦歌和承影,他是亲自交过手的,记得十分清楚:“是你们。” 魔宗手下围了上来,程少峥提起长鞭,笑谑道:“看来,那‘苏烨’真是苏氏之人。你们这个时间赶过来,想必已经替他收好尸了吧?” 琼亦见他这副嬉笑的姿态,心底生恨,盛玄怨深知多说无益,能出手就不开口,承影飞出鞘中,两拨人兵戎相向,场面一时混乱不堪。 盛玄怨冲在最前边,哪怕程少峥有众多手下贴身相护,他也丝毫不惧,直是要取他项上人头。琼亦也欲为苏烨寻仇,与盛玄怨的配合极具默契,一人掩护,另一人极速突进。 秦寒川领着他们苦修的那些日子,可不是白练的。盛玄怨并无喝声助阵,但剑锋浓烈的墨青焰型久而不散,在气势上竟是完全碾压,归墨赋技融入他每一式的剑技中,程少峥修为颇高,又有邪法加身,却完全敌不过这二人滴水不漏的配合,九玄鞭劈打而过,为了保命只得边战边退。 他观察手下众人,实力最高的余远正以一敌十,被岳桓牵制得紧,布满胡须的怒面上流露棘手之色,想要来支援属实分身乏术,其余小兵本就开采矿石数日,体力不支,哪怕手下有护主之心,想来帮自己迎敌,也都被这个穿着素白短衫的姑娘用奇怪术法阻下截杀了。 琼亦身影前跃,剑光如雪,被带着鬼哮声的厉鞭猛地震开,又借风凝术的反推之力上前,剑意凝于弦歌刃上一点,白光刺目,与盛玄怨松墨色的剑气交织,程少峥鞭上乌气腾腾,却无法挡下这两招,朝天怒吼道:“云雅!你还要看戏到什么时候?!” 第131章 从心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在场修士不想上方居然还有人,循程少峥的吼声向树上看去,云雅正背靠树干懒洋洋地打着哈欠,全然置身事外:“他们是来报仇的啊,不干我的事。” 这就是救了苏氏少子和晏公子的那位妖女? 树下的两族修士听过琼亦吩咐,心中有数,并没有对她动手。 见琼亦分心,程少峥纵鞭一打,将她击退,又成功化解盛玄怨极厉的剑式,继续向云雅道:“云雅,你口口声声说喜欢我,爱我,如今却忍心看我死在这些人手里吗?” 云雅觉得他此话没一点道理:“程少峥,可你不喜欢我呀。这几日你都说过很多次了,一次次地推开我,我听烦了。再说,我手下的炼化鬼童已经不剩几个,帮不了你什么。” 她手臂晃动,琉晶瓶发出脆响,又将目光投在琼亦身上:“况且——陆溪是我朋友呢。” “呵?朋友?你拿五族之人当朋友?你忘记他们曾经是怎么对我们的了吗?”程少峥又勉强接下盛玄怨一击,手臂鲜血横飞,“我们忍辱负重,蜷局北境,与他们的立场不共戴天!你拿这种人当朋友?!” 云雅见他受伤,有些于心不忍:“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程少峥凭借护心甲硬抗,不知施了个什么邪术,血液回流进了伤口中,气息迅速增强,直通化境阶:“云雅,你若今日助我脱身,我们平安回至北境,我便与你成亲,疼你爱你,此生不负。” 云雅扶住树干:“真的?” “云雅,他明显是在骗你!别信啊!”琼亦喝道:“他若有情,又怎会将真心当作筹码?” 程少峥狞笑,长鞭绞住弦歌剑,又抽身甩去:“你懂什么?” 琼亦不为他击退,挺剑刺上:“人面兽心!” 程少峥见她太难对付,又向云雅开口,眉目哀切,话间带了丝恳求:“云雅,我们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你得信我!我方才那话绝不为假,阎罗为鉴,鬼帝为鉴!若我违誓,身死魂销!” 云雅没想到他会发下毒誓,考虑了好一会,点头:“行吧。我再信你一回。” 琼亦气不打一处来:“你,你昏头了!” 云雅回道:“陆溪,你不懂,像你这样与眷侣彼此同心的人,根本都不会懂我的感受,我喜欢少峥那么久了,只愿他能喜欢我。你是我朋友,我不想伤你,只求护他离开。” 盛玄怨冷冷吐出四字:“痴心妄想。” 云雅很讨厌盛玄怨冷冰冰的态度,兀自哼声,并不搭理他,两族修士中,有女修好言相劝,“傻姑娘!他在诓你,别着他的道了!” “就是!”有男声喝道:“亡命之徒的话不可信!” 余远长枪低地重挑,骂道:“云小姐与我少主同心结意,轮得到你们这帮人说三道四!” 云雅对他们的话置若罔闻,只向琼亦道:“陆溪,对不住了,我知道你害怕鬼物,所以……” 琼亦心生不详之感:“你要做什么?”距离云雅手下的鬼童吞吃自己魂魄,已是许久之前的事了,琼亦暗想,她应是没有什么手段能拿捏我的。 云雅解开了手腕上的琉晶瓶,余下三个鬼娃娃于深桃色的烟雾中现身,在咒语的加持下迅速变了幅容貌,由矮矮的孩童体型拔高至七尺,身姿高挑,面上满是怪笑,露出一口尖利的獠牙,双手成爪,指抓似虎豹,阴冷诡异,目光锁在琼亦身上,如觊觎已久的猎物般。 与它们相视,琼亦的呼吸屏在鼻间,鬼女阴森森惨笑,提着尖爪向她扑来,在鬼物身前,脚下的步子如往常般变得生疏,弦歌也有些发沉。 “鬼,鬼祟!” “陆姑娘,快闪开!” “溪言姑娘!” “琼亦!” 为什么,总是这样。 琼亦的双手在发颤,心慌之时,连呼吸都无法控制自如。 ……我还要退缩到什么时候。 盛玄怨第一时间回首转身,他知道琼亦无法在面对鬼崇时提剑作战,他知道的,哪怕背对着有机可乘的程少峥,他的第一反应还是去护她。 垂首阖眸,弦歌轻轻抬在身前,步法如云雾而散,女鬼扑了个空,剑光如流,似白雪飘飖,琼亦现身于女鬼之后,并未回首,而是一转剑锋,抖落其上的鬼血,深紫的血渍被撇了个干净,弦歌仍旧清明生辉,下一瞬,女鬼胜过岩石般坚硬的身躯四分五裂,断成数块,块块落地,连一丝悲鸣都没有发出。 琼亦握着弦歌,以银剑平指树上的云雅,语调平淡:“所以呢?” 盛玄怨启唇微滞,而后惊色消逝,归于平常。 她的惧怕并未全数消失,弦歌颤抖的剑尖昭示了一切,可她拿起了剑,在昔日名为恐惧的阴影中站起了身,迈出了步子。 回望时,已不见蜷于原地的自己。 “陆溪你……”云雅大惊失色,立刻将剩下的两个鬼女召唤回了身侧,撒泼耍赖道:“哼!哼!原来你那日的害怕都是装的啊!不打了!我不和你打了!你知道炼化一个鬼童要耗多少精力的嘛!说砍就砍,不打了!” “云雅,你对我的情意,只有这点么?”程少峥似笑非笑:“你这样,我会很失望的。” 琼亦听不得此人用挑唆的语气对云雅说话:“你堂堂奇阴的领头,尽用这种下三滥的花言巧语来蛊惑人,看剑!” “你多管什么闲事呢!找死!” 互斥之间,剑鞭一通乱影,快到根本无法看清。 失去了云雅的助力,程少峥完全他们不是对手,若不是有宝甲护体,早就已经被二人绞杀。岳桓那边的战况却愈加焦灼,余远不愧是奇阴宗数一数二的猛将,在数十人的合力之下都制伏不住。 “岳公子,当心!” 岳桓重如群山般的子鼎剑,居然被余远用长枪的贯挑接下,枪如惊龙,震伤震退一众修士,岳桓也后撤两步,余远得了时机,要趁此刻支援程少峥,盛玄怨注意到那侧乱象,与琼亦道:“琼亦,你去助阵岳兄!” 程少峥向她挥打去一片鞭花,不想仅仅劈中道虚影,琼亦的身形骤然不知去向。 他愤愤骂道,“这女人,才真跟鬼一样!” 眼力的观察已然不够,只能以肢体反应与直觉来应对,琼亦如游于林间的白矢,程少峥先是觉杀意骤起,误以为她要声东击西,在风声消尽后才发觉,杀意不是冲自己来的。 “余远!当心!她过去了!”在程少峥的提醒下,余远这才留意到向自己飞刺来的影子,已在生死场上搏杀数十载的他十分敏锐地捕捉到了,身后轻功飞来的女子,其剑意全落在自己的脖颈上,是想要一击砍下自己的头。 “年纪不大,妄想到不小!” 余远大笑,长枪在手上拨动,真气护体,防备极全,可在下一瞬,枪尖竟弹在了莫名出现的气流上,卸去部分力道,被他迅速稳住平衡,琼亦逼近,他还击一个横挑,却是被她身前的风屏弹开,明明是不可视之物,却在眼间化了形,成了壁,余远想不明白,为何琼亦外放的真气能做到这个层次,寻常的真气化屏,可没这个韧度。 琼亦踏在弦歌剑身,双手驭风,易了形状的风凝术化作两面风墙,将余远压在其中,加以束缚,岳桓见识过她的赋技,不想居然做了改变,有如今这等用处,抓紧机会倾劈下重剑,又一个顿步跟上一斩。 琼亦此时手中无物,魔宗子弟自然不甘心任她施法控住余远,趁机偷袭,盛岳两族的修士也不是吃素的,将琼亦掩护得极好,争取时机。 余远被风墙所困,长枪施展不开,抬头伸长了脖子,昂天鬼啸,尖利至极的爆破音从他喉咙中震开,在场之人没经历过音招,毫无防备,琼亦在空中御剑,受得最深,闷哼一声捂住耳朵落在地上,脑内颤鸣不已,一时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了,余远方能从风墙中遁出。 余远见她暂时失去了动身能力,提枪刺来,盛氏的几个修士拉弓逼退余远,琼亦这才从耳鸣目眩中缓了过来,撑着头站起身子。她见余远已经逃出束缚,操纵弦歌回至手中,想以动身突刺出其不意地杀他致命处。 岳桓也跟上应敌,混战范围颇大,又非寥寥数人,完全不适合用剑域绝技,余远感知到琼亦的杀意,心道这小丫头还不死心啊,笑音涛天:“别试了,你是砍不下我头的,以此做致命一击,想得挺美,修为却不够格!” 弦歌剑身白光笼罩,逐渐涌泛成白色火焰,琼亦体内真气倾用,将五行术的火诀叠用在剑身上,她过去常听说过此法,在江湖人中很常用,可从未试过,毕竟追游剑式完备,不必再添余赘,此时,仅作一试。 她将杀意凝在这妖人颈上,全力一击。 “唰——”火焰卷烧过空气的余温,还带了丝肉被燎烧过的腥味,长枪偏了位置要落倒地上,反应过来的余远左手呈爪,爪风撕裂向琼亦轰去,琼亦肩头顿时被抓裂出五条血痕,真气护体倒飞过去。 “啊!啊!——”余远大怒,他捂着余下的半截手臂吼道:“你!你……” 第132章 携逃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成了! 琼亦捂住肩头伤口,余远留下的抓痕上泛起丝丝黑烟,显然是带毒的邪法,她封住肩上穴道,有同伴快步上前为她引出毒素,琼亦道:“谢了。” “你个贱人!” 余远咆哮着,络腮胡连随着下颌一起颤动,咔咔怒响,他的半截右臂被琼亦斩落,连带着长枪一同躺在泥地上,面目因疼痛而极度扭曲,恨不得立刻将她五马分尸。 琼亦止住伤口的血,拉紧衣裳包扎,暗想:果然。我就猜他看不清我的动作,是凭借感知行动的,还真是如此。 岳桓和余远同时将目光投在那节断肢上,余远二话不说,扑身而上,要将自己的右手断肢拾起,他这种境界的邪道修士,虽不能自肉白骨,可是将刚刚断去的手臂接上,轻微自愈,并不算什么难事。 岳桓看穿了他的心中想法,举起厚重宽阔的子鼎剑,往那断肢上狠狠一拍,“噗”的一声闷响,重剑深陷地里,边缘还飞溅出些血迹,那截手臂被压成了何种模样,自然不言而喻,余远要被这帮人气疯了,怒吼道:“畜生!畜生!!!” 说罢,顾不上拿回武器长枪,余远左手扭曲为爪,发了疯般向众人厮打,他怒火烧身,近乎失了理智,爪风既不连贯也不稳健,漏洞百出。 云雅见他疯态,先是遮面掩笑,而后止不住地大笑:“哈哈哈哈哈,什么小孩子家伎俩嘛!”又捂着嘴道:“余叔,您可是奇阴第一猛将,这么能打得这么滑稽狼狈呢。” 余远陷在疯魔中,根本听不见云雅的嘲讽声。 岳桓应敌不再棘手,这才有精力去看琼亦,她已经提着弦歌飞去了盛玄怨身旁,毫不停歇,与盛玄怨并肩而战,配合默契无双,这才信了旁人说道的秀外慧中,璧人佳偶,并非虚言。 岳桓识人从来只看对方的实力,他对琼亦的印象其实还停留在青枫会武上输给自己,那时,她放狠话说,若下回比试,她会赢。 岳桓其实是不信的,因为过去有很多人放过同样的狠话,但没一个人能依言做到。可是,春宴会武上,她已是高阶修士,不仅胜了谢氏的独子,惹哭了自家妹妹,还赢了那位以修为超群,而名声在外的盛子靖。 岳桓不以为然,是当是琼亦取了巧,运气好,外加之对手轻敌。 可今时,与她并肩应敌,岳桓才意识到这人的进步有多么飞速,有多可怕,论真气修为,已是驭物阶中期,再过一年,不,兴许只需半年,便能入化境。 竟让自己有些望而却步。 与盛玄怨一样可怕。 程少峥本与盛玄怨打得难分高下,琼亦助了进来,局面顿时倒向他们那一侧,加之提升修为的邪术已经到了尾声,程少峥逐渐体力不支,他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了,环视战局,见手下们死的死伤的伤,便想带着苍昱逃跑。 哪怕苍铁矿还没被寻到,苍昱现今只是一把又古又旧的废剑,他仍旧不想放弃。 恰在此时,被众人忽视的云雅莫名道,“好了。” 在场的修士都知道,云雅与琼亦相识,又在危难中救下苏、晏二人,加之今时,她虽召唤了鬼女,却并未动手伤人,众修士也就自然而然没怎么留意她,此刻,她手中术法已至尾声,光芒交织,有人认出,唤道:“这是移形传送术!他们想逃!” 法阵已成,云雅向手心吹出一口气,有蝴蝶四散飞出,这些蝴蝶并非盲目乱飞,也不是为了掩人耳目,而是专门向着还有可战之力的魔宗弟子身上扑,要将可用之人带走。 有人惊道:“别让他们逃了!” “拦下这些蝴蝶!快!” 被蝴蝶所触的魔宗之人倏而消失,移形离去,包括已成断臂的余远,程少峥主动抬手握蝶,笑容阴森狰狞,向盛玄怨挑衅道:“呵,没意思啊,你们自己玩去咯。” 盛玄怨咬牙挥斩,劲风只斩落了散去的蝶光,程少峥那句“告辞”,也就此消散在树林中。 琼亦未曾想会有这种大批量的移形换位之术,她冲云雅喝道:“云雅!你给我站住!” 云雅摇头:“我不站住,你们会杀我的。” 她又说:“陆溪,嗯,或许我该叫你琼亦,姓盛的那个总是这么叫你。” 云雅露笑,眼看树下的修士们拉起弓弦对准自己,语调仍旧不紧不慢:“琼亦,你不该不提防我的,也不该将我与奇阴宗的人区别对待,无论怎么说,我都会站在少峥这边啊。” “云雅!程少峥不值得!”琼亦站在最前,伸手道:“我们不杀你,你另寻一条路回北境,好吗?” “然后,你们会去杀少峥。”云雅噙笑:“我知道你是这么想的。” 琼亦欲说些什么,又往前走了一步,被盛玄怨拉下。 “琼亦,我先前教你的那个法术,其实是邪术,对你很不好,以后别用了。”云雅抬手,蝴蝶停在她指尖:“是我故意的,只要你走火入魔,天下就会多一个很厉害的灵修。纵御鬼魂,让所有修士望而生畏。” 盛玄怨将琼亦拉得极紧,听到这话后,更是举起了承影剑:“云雅!” “我等你。等你来北境找我。”云雅说罢,转手握住蝴蝶,在众人眼前消散。 “可恶!” “陆姑娘,你不该拦着我们的!” “他们从头到尾都是一伙的!” “罢了,又不是溪言姑娘的错,我们都没发现这妖女施移形术,何必归咎到溪言姑娘一人身上呢?” “……是啊。” “师姐师妹,你们没有受伤吧?” “没事。” “……” 魔宗残兵被无情抛弃,有人见自己沦落到无处可逃的境地,竟直接举刀自尽,还有人不甘心,疯了般拿起武器一顿乱砍,被众修击杀。两族人手里只有人受重伤,无人身亡,众人将没被移走的残党一通剿灭,掩埋完尸体后,换了处地方,纷纷疗伤修养。 “没夺回苍昱,还让他们成功逃走了。”岳桓清洗着子鼎剑,默默道。 “无妨。”盛玄怨观察了云雅所施的转移阵法:“他们逃不远的,我们稍作休整,继续追击。” 琼亦坐在一块青石上,有些出神,盛玄怨缓步走去,他心中有不少想问的话,想问她云雅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也想宽慰她低落的情绪。琼亦看他走来,挪了挪身,给他腾出个坐处:“盛暻。” 盛玄怨正要发问,她声音很轻,主动道:“云雅教我的那个法术,是用于隐藏灵息的,你送我的玉铃兰里有你的灵魄,我怕有人看出来,对它下手,才在云雅那里学了一点。” 盛玄怨有些诧异,点头:“嗯。” 琼亦半转过身子,攥住他的衣袖:“盛暻,我不会走火入魔,更不会修邪道的,她是为在众人前挑拨矛盾,才故意说出这种话。” “我知道。”盛玄怨将手覆在她的手上,“大家也知道,不会怀疑你的。” 两族修士们听到此话,回应道:“是啊,陆姑娘,我们不会受妖人挑拨的。” “是呀!” 琼亦弯起月牙眼,向他们笑了笑。 “这一战是我们赢了。别因为云雅的话扰了自己心神才是。”盛玄怨道:“方才无人在意她布阵,是我们所有人的疏漏。那程少峥不是良人,确是她自己要喜欢的,你劝不动,反而惹她记恨。” 提到程少峥,琼亦愤然道:“她遇人不淑!” 盛玄怨想起些什么:“今日面对鬼物时,琼亦,你拿起剑了。” “对哦。”琼亦也想起了此事,回忆道:“我居然唰唰两剑就把那鬼砍碎了,回想来,自己都有些惊奇。” 盛玄怨微提唇角:“我知道你能做到的。” “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怕。” “没事,慢慢来。” * 经短暂的休息后,一行人又循着魔宗逃亡的气息追去。 两日后,他们伏住了魔宗之人。可让人作火的是,追上的那支队伍中根本不见程少峥的影子,是假扮成他模样的手下,盛玄怨本想用极刑逼问出线索,不想被捕的七八人尽是死士,纷纷咽下备在口中的毒药,服毒自尽。 盛岳两队修士又怒又气,几日追查的线索被生生掐断,他们知道程少峥是为逃回北境,又是一连数日的排查,收到了令两族修士震惊的消息。 长泰北界的某一小村中,全村百余人被用极其诡异残忍的手段,尽数屠杀。 当他们赶到时,只看见了人间炼狱般的画面,遍地枯萎的干尸,不论男女老少,死相惨状,是被人用邪法抽干了精血,尸体动作狰狞,死前应是有过求饶和反抗,但如何都不起效,才成了如今的这副模样。琼亦蹲下身,抬手探查,干尸中,连魂魄都被吃了个干净。 “程!少!峥!” 琼亦攥紧拳头,指甲刺入掌心,对此人的杀意到了极点。 岳氏的女修舒槐于心不忍,将琼亦拉去了一旁,劝道:“陆姑娘,我们去村里查查吧,这些人尸……交给师兄他们处理。” 琼亦揉揉眼角,向盛玄怨低低道:“交给你了。” 盛玄怨轻拍她肩头,神色严肃凝重:“嗯。” 舒槐又叫了几位修士,随在琼亦身后往小村深处走去。 「作者有话说: 我发现盛玄怨打架时,总是不说话,就硬打,台词真的很少欸,怎么会有这么沉默的主角啊。」 第133章 落幕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村中空荡,屋内屋外,尸体随处可见,就连圈养的家禽也被邪人虐杀,众人进屋探查,魔宗弟子不仅仅屠杀无辜,就连屋中财物也被洗劫一空。 琼亦咬牙道:“再找找,说不定有幸存之人。” 整整半个时辰,寸土寸地的巡查,他们终于找到了幸存者,一个妇人带着三个女孩躲在枯井下,被他们发现时已是气息奄奄,饿得几乎昏厥了去,琼亦跳下井将她们托了上来,舒槐拿出水和干粮递到妇人手上,迎面来的却是一个巴掌。 “啪!” 琼亦正攀在井口,从枯井中飞上来,就看见了这一幕,那位妇人散乱着头发,精神癫狂地扯着舒槐的手,尖声骂道:“北山护族!你们为什么现在才来!” “……为什么现在才来啊!” “昨天他们在这里杀人的时候,你们在哪儿啊?!” “……你们能救得了谁?你们谁也救不了!!!” “……我的夫君,我的全儿!”妇人被舒槐身旁的修士架下,跪倒在地,掩面痛哭,凄怆的声音撕心裂肺:“呜啊啊————” 琼亦缓步走来,她看见了舒槐脸上泛红的掌印,抬手似要慰问,被她挡了去。 舒槐向妇人躬身,低低地道:“对不起。” 琼亦半蹲在妇人身侧,想待她发泄完情绪,问清昨日魔宗所做的恶事,被妇人一把推开了:“滚!滚啊!你们救不了他们,那就杀了我!杀了我吧!” 身旁修士皆摇了摇头,琼亦知道这妇人已是什么话都听不进了,仍然将馕饼和水袋放在了她面前:“好好活着,往后,日子还长。” 三个女孩用过干粮充饥,有了几分力气,躺在地上道:“……谢,谢。” 一修士问:“昨晚发生了什么,你们还记得吗?” 女孩们的脸上流露出惊恐之色,还是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她们说,昨夜有好多鬼一样的坏人,特别可怕,全村人被他们拿着刀从屋子里赶了出来,爹娘都被吃掉了,但是,坏人里有个姐姐,那姐姐说,要留几个人给她用,要喂什么鬼童,却把她们带走了,丢进了井里关着,糊里糊涂的关了好久,现今终于被救了出来。 琼亦这才知道,获救的四人并非血亲,而是云雅挑选出来的鬼童食物,或许只有用这种方式骗过程少峥,才能救下寥寥数人。 琼亦将幸存之人带去与盛玄怨他们汇合,岳桓联系了本家人手处理村中惨象,接走活着的三个孩子,好生照料。 * 经此一事后,两族修士对奇阴邪人的恨意到达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近乎是不眠不休的追击,几日后,终于在北界的居龙关前伏住了这批人。 程少峥和余远的修为暴增一重,特别是余远,被砍断的右臂居然又新接了一条上去,那手粗犷有力,一瞧就是体格健壮的农夫的手,在封锁的关口前,众人一场恶战,琼亦不想给他们任何逃命的机会,誓死取下程少峥的项上人头,余远忠心护主,在众修的合力夹击下,他死在了居龙关之前,死在了距北境仅几步之遥前。 程少峥见余远身死,其余手下也所剩无几,目眦欲裂。他太不甘心了,不甘心苍昱认他人为主,不甘心自己计谋失策,不甘心所行功亏一篑,更不甘心死在距离北境这么近的地方。 危机关头,他毫不犹豫地拿云雅做要挟,将她扼在自己怀里,吼道:“你们再过来,我就杀了她!” 琼亦对程少峥此举并不意外,他已是穷途末路,身旁有什么可用之人,自然不择手段,都要拉上一把。 云雅的喉咙被他掐死,呼吸困难,求道:“少峥……” “闭嘴!” 琼亦想让云雅趁机看清这个男人究竟是何嘴脸,语气冰冷,抬手道:“魔宗邪人,一起杀了。” 话音落下,两族修士直冲上前。 程少峥当真不是在恐喝,是真要祭了云雅的命,眼见琼亦不吃这套,他手中黑气腾腾,要用邪术将云雅的修为和气血抽尽,一如前些日的村中百姓。 “程少峥你!”琼亦没想过他会心狠手辣到这种程度,御风聚气护住云雅,盛玄怨见她动手相救,持剑逼上,与岳桓双双将程少峥击退,她方才上前将云雅扶起。 “云雅!” 云雅哽咽难言,抓紧心口:“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因为他该死!”琼亦见她无恙,上前要助阵盛玄怨,却被云雅拉了下来,她苦苦哀求道:“陆溪,不,琼亦!我求你,求你不要杀他!” 琼亦只字未言,抬手聚风化形,将云雅隔开,快步向程少峥冲去。 围剿之下,辉金护心甲撑到了极限,片片碎裂,程少峥怒吼一声,散去一魂三魄,以此化作修为,不顾一切越过关口往北逃,琼亦乘势挑下他肩头的包裹,将苍昱剑截了下来,程少峥知道自己的性命比这把废剑重要得多,毫不回头,弦歌斩去的剑光没能将他杀绝,竟真让他逃回了北境。 琼亦立在城墙上,衣袂被风吹起,望着那道远去的身影,眉宇间的愤恨久久不散。 她轻功从高处跃下,打开怀中的包裹,手指在苍昱剑身抚过,灰暗的剑面似乎微微闪烁了下,又随之黯淡,剑刃古旧,裂痕丛生,传闻中位列第二的名剑,今时如此破败,不见一点神威。 琼亦将苍昱剑递给了岳桓,“岳公子,按照五族最初的决定,此剑,该由你带回北山。” 岳桓接剑,“是。能夺回苍昱,多谢陆姑娘了。”他看了看站在身侧的盛玄怨,又道:“也多谢盛兄,多谢在场诸位。” 众修士负剑作揖。 在琼亦的执意要求下,岳桓终于答应放云雅北行。她越过居龙关时,眼泪一直没个停歇。 她说,不恨众人杀了自己这么多同道,自己早就见不惯那些人谋财害命了。 只是仍旧为程少峥伤心欲绝,她哭道:“我不信少峥真会要了我的命,我不信他真会有这么绝情……” 琼亦知道这姑娘是个痴情种,完完全全掉情眼里了,劝不动,心叹:为何会为这种人伤神?当真多情总被无情恼。 她只说:“云雅,天涯何处无芳草。” 云雅听不懂中土的诗,与她告别。 盛玄怨道:“在北境安身待着还有活路,若再来中土,我必取你性命。”此句作罢,他才说:“云雅,这话是带给程少峥的。不过,五族也不会欢迎你就是了。” 岳桓抱着苍昱剑,嗓音洪亮:“是。我居龙关屹立一日,魔军便一日不得踏入中土。云姑娘,好自为之。” 初夏的燥风向北境延去,关口大门缓缓封闭,苍昱沉寂无声,仿佛名剑问世江湖一事,就此落幕。 * 彼时,尽春宴上的五族商讨出对策,言:苍昱问世,若江湖中人只顾夺剑,滥杀无辜,则由北山一脉出手,收回苍昱。 这条消息流出后,大部分门派都十分谨慎,只与同为修士者出手,不杀凡民,可仍有少数人自诩修真筑基,强于凡人,烧杀抢掠,对弱者下手。 纵观夺剑之战的全程,除去最终决战,被十派的前三宗有意引至“无垠川”,远离尘世,没有波及凡民,其余的明争暗斗,总会有误伤。 最恶劣的当属奇阴宗程少峥一行,携苍昱北逃时,为壮自己修为,屠尽长泰一整个村子的活物。 此事,这也是琼亦与盛玄怨让他缺魂少魄逃走,没能成功杀他,心底怒意无法释怀的原因。 今时,在盛氏白酆一脉的帮助下,北山岳氏的武脉依言收回了苍昱。 苍昱剑虽已认主,却因弑主自封,失了名剑神威,在两族修士的护送下,将被转至汇聚天下奇珍之地——隋珠阁。 众修完成师命,离开居龙关的那日,队伍间气氛颇好,大伙儿共历险境,勾肩搭背地聊着话,有人吆喝着请吃饭的,也有人互送护身符以纪念感情。 琼亦收到了女修们赠送的香包和发簪,她们都很喜欢她,还说将来有机会一定来广阳做客。 琼亦将本就不多的贴身小配饰送得一干二净,正抱着大家送她的东西要拿给盛玄怨看时,岳桓对她说道:“此事迄今,已算了结。还请陆姑娘勿忘师命,早日回至广阳。” 琼亦一下子打了焉儿,闷闷地没有回话,溜到盛玄怨身旁偷问:“盛暻,你说,我们俩现今去一趟西关外,可还来得及?” 盛玄怨见她惹了一身香风回来,默默将那些东西都收进了包裹里,堪破她小心思般了然道:“果然。你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北行一趟,不只是为了游历人世,也不是为了看看江北风貌和找人过招的。” 他点了点琼亦的额头,压低嗓音:“你是想去当初那戎人给你的驻地,找他打听自己的身世线索吧。” 琼亦被他说中,毫不掩饰地点头:“还是盛暻了解我,这事本就没查清楚。” “来不及。”盛玄怨近乎肯定地道:“暂不提西戎如今有多乱,邺陵关口查得严,纵使能御剑,那片地域定设有禁空令。古马岩又是个我们从未听闻的地方,一来一回,起码得半个月往上,根本来不及。” 此话与琼亦想得无差,即便她自知没有机会,可还是想在盛玄怨这儿求个答案。听完后有些失落,“嗯,你说得对。你我现在溜去过错就大了,既违了师命,又擅闯关口,不妥。” 她眼珠子一转,几分狡黠:“所以,咱们就先抓住机会,做一些妥贴的事!” 「作者有话说: 寻剑篇结束了,这应该是全文最长的一个支线了吧,嗯……后面几章会日常一些,喜欢日常。 关于云雅,可以等她日后手刃渣男。」 第134章 隋珠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不明所以:“什么?” 只见琼亦一溜烟跑了去,在队列前端向岳桓搭话,盛玄怨不知道她心里边在打什么算盘,又不愿她与旁人凑得太近,跟在一侧听。 琼亦拐弯抹角地说了一大堆话,先说苍昱是如何认苏烨为主的,同为五族中人,虽有前言,可半路将佩剑截走,也算是抢人有主之物,岳家该给点表示;又说自己是陆氏之人,和盛氏弟子一同出了不少力,途中杀敌辛苦,苍昱又是自己收回来的,苦劳颇多,功劳最大,话里话外都是在讨赏。 岳桓虽是个武痴,毕竟也是当族少主,这点话外音是能听出来的,气度不凡,潇洒挥手道:“陆姑娘说的在理,此战,你功劳当属首位,我是不该就这样请你回去的。既如此,若姑娘与盛小兄弟不嫌弃,不妨来北山做客,我会与陆、盛二位宗主派亲笔信说明,请在场诸位兄弟姐妹一同歇几日,好酒好菜招待,如何?” “岳师兄,你说真的啊?” “岳公子,此言当真?真要请我们去北山做客?” 队列中的修士们还处在将信将疑的惊喜间,岳桓朗笑答:“那是自然,我岳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琼亦笑着拱手:“岳公子豪爽,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盛玄怨似乎明白了琼亦的盘算,见她与岳桓谈笑有佳,话音飒飒,称心快意,不自觉就吃了味,暗戳戳将她拉到队列最后边:“你把我们这群人晃去了北山领赏,那苏烨他们呢?” “他们?”琼亦一拍脑门:“哎呀,忘了。” 盛玄怨瞥过脸去:“……方才谈得那么开心,自然是忘了。” 琼亦闻见了醋意,哼哼笑了起来,牵上他的手,指节相扣:“离那么远说话呢,盛公子都能吃味呀?” 盛玄怨握紧她的手,脸仍然别在一边,“……这里没有什么‘盛公子’,只有盛暻。” “是是,盛暻就是我喊的‘盛小公子’。”琼亦逗他道,“怎么,我们同去北山,就不用我立刻往广阳赶路了呀,与你多待几天,不好吗?” “好。”他不忍与她离别,想到北行两月来,携手共度,见过太多人,也经历了太多事,就任她孤身一人被师命召回去,属实有些难放手。他道:“多待几日,挺好。” 琼亦还不知他心中的思绪,继续逗道:“阿暻。” 盛玄怨的耳朵没骨气地红了,“我们…没作伪装了,不用……这么喊我。” “好嘛。”琼亦故作失落:“那我以后都不这么喊了。” 顶着烧红的耳朵,盛玄怨低低道:“也不是不行。” 听言,琼亦笑靥动人,凑到他身侧,连唤了好几声阿暻,声音被她压得很低,是从嗓中发出的气音,倒不清脆,轻缓得如羽毛般,十分悦耳,令前边几位年长些岁数的修士们摇头低笑,唏嘘道,不愧是在五族大宴上定过亲的小道侣,修为好,感情也好。随后纷纷闭了耳去。 盛玄怨抿了抿唇:“比起去北山做客,琼亦,你更想去的其实是隋珠阁吧?” 琼亦拍拍胸口,“嗯,了解我。” 她又道:“隋珠阁收藏天下奇珍,其间收录藏书的‘藏文堂’,更是天下第一大文库,我们若得了进去的资格,派信给晏兄,以他嗜书如命的程度,保证能逮着苏烨连夜御剑飞来北山!” 盛玄怨嘴角抽动,脑海中浮现出晏庭深绑着苏烨赶来看书的场面,觉得琼亦说的一点不差,道:“也不知他二人的伤势如何了,能否真气御剑。” “都过去十来日了,应该能下床赶路。”琼亦施法,当初与晏庭深互留的传信术依旧可用,“盛暻,我来联系他们,向岳公子提议去藏文堂的事,就交由你了。” 琼亦继续道:“在银曳苑的书阁里,关于昆翟族的书籍笔录十分稀少,可藏文堂肯定不同。它可是天下首屈一指的书库,什么稀世孤本,上古奇书,天卷文录都收藏其中,论价值,可一点不比隋珠主阁里的那些宝物低。” “所以我觉得,应该没那么好进去。”琼亦托着腮,犯了嘀咕。 * 岳桓亲自提笔写信,分别派与盛陆两族宗主,请众人来了北山,在与君院中安置客房,招待的十分热情,之前提到的好酒好菜一个没落下。 北山巍然雄壮,深处其腹地的与君院修建得古朴恢弘,如其悠久安泰的气质一致。 这日,盛玄怨独自去寻岳桓,他正在习武处练剑,看见来者是盛玄怨,收剑唤道:“盛兄。” 盛玄怨开门见山:“岳兄,久闻藏文堂大名,今时得幸来到北山,不知可有法子,去到堂中看看藏书,增长见识。” 岳桓见他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笑问:“盛兄来见我,只为此事?怕不是陆姑娘托你来的吧。” “是啊。”盛玄怨坦诚回道:“若我能去藏文堂里翻阅古书,也是幸事。” “不瞒你说。”岳桓叹息道:“前些日子家中进过小贼,虽已打死,可他们损毁好些典籍,我父十分恼怒,文堂的守卫也多排了人手,戒备森严,你们想观阅藏书一事,怕是有些难。” 盛玄怨默然不语。 岳桓带着几分歉意:“藏文堂大抵是没机会进去的,不过副堂可以。那是我族存放古籍摹本的地方,大多古书老旧,是稀世藏品,经不住弟子轮相翻读,为此,我族在百年前就建有副堂,用以安置摹本,内容复刻原书,基本无二。平日只有族中表现优异的弟子能进去,要领特制木牌登记。盛兄若是想去,我可以多借几个牌子给你。” 盛玄怨正准备道谢,岳桓又道:“不过,是有条件的。” “什么条件?” 岳桓指着他:“你盛玄怨,还有陆溪言,明日在此处与我各战三场,不论胜负,我都会为你们去借登记木牌。” 盛玄怨心道,岳桓他还是如此痴于武技。点头应下:“行。” 回到客房后,盛玄怨将此事告诉了琼亦,琼亦听说能去副堂,满口答应:“好啊,我蛮想和他再打一场呢。” 又说:“收到晏兄的信了,他说自己的伤已无大碍,苏烨也稳健康复。听说能去传闻中的隋珠文堂,他再三嘱咐,叫我们稍等,替他请个机会,他和苏烨立即赶来北山。” 琼亦摊手:“果然不出所料。” 盛玄怨也是一副意料之中的表情。 “苏烨目前疗伤修炼,状态很好,唔,晏兄还在信中道,苏烨这家伙也悟到了‘赋技’,与他的剑花很是般配,还给取了名儿,叫什么‘晚来鸣’,咦,还挺会取名呢。” “盛暻,还有还有,我师父也托话给我了,他说我带回苍昱有功,不用我自己回去了,叫我从北山离开后直接回青枫镇上去,等师兄来接。往后几年,我或许要一直在广阳待着了吧。” 盛玄怨十分警觉:“师兄?哪个师兄?不会是陆旭吧?” “是大师兄啦!”琼亦忍俊不禁,叹道:“还有我三师兄。你怎么还惦记着陆旭呢?” 盛玄怨默默说:“瞧不惯他。”他早知道琼亦会回到陆家去,与自己分隔两地,当这一时刻逼近时,愈发不舍,“你是有婚约的人了,离他远一点。” 琼亦捏他脸颊软肉:“好。” “回族中后,记得好好修习,不许偷懒。”盛玄怨将她按坐在自己腿上:“等你出师,我就接你走。” “嗯。”琼亦轻轻啄在他面颊,“我等你。” * 翌日。 盛玄怨依言来到岳桓个人修炼的武场,与他比试三轮,三轮全胜。 琼亦在一侧观战,心道:盛暻剑气归墨这一招,用得愈发娴熟了。 岳桓输得颇为狼狈,子鼎重剑在力道上都只能与他平手,属实受了挫,不甘心地叹道:“盛玄怨,我当真想赢你一次!” 盛玄怨赢得也并不轻松,他说:“随时恭候。” 待岳桓歇息一个时辰整,体力完全恢复后,又与琼亦比试三场,琼亦两胜一负,最后一局被拖延太久,体力不支,岳桓巧用奇招,最终取胜。 琼亦大汗淋漓,全凭弦歌支撑身体:“这一局,心服口服。” 岳桓前两轮被她以速度和技巧碾压,也是心服口服:“陆姑娘剑路精妙,我只是讨了巧。” 恰在此时,苏烨与晏庭深在岳氏弟子的带领下来到此处,苏烨抬手招呼他们,笑唤:“嚯,老友们,许久不见。”又道:“岳桓兄的实力又精进了啊!” “苏公子来了?”岳桓卸下重剑:“陆姑娘进步太快,我已经被拉开差距了。”当他将目光落在苏烨身上时,更是一阵唏嘘:“苏兄也已破境升阶,恭喜啊。” 说到破阶之事,苏烨感慨万千:“此事太需机缘,当真强求不得,岳兄说不准明日就等到了。” 又道:“若不是我重伤未痊,定与你战个几轮。” 岳桓大笑:“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五人说笑闲聊了一阵,苏烨忽而问:“岳桓兄,苍昱剑是被封进隋珠阁内了么?” “应该是。” “我想见它。” 苏烨此话一出,在场四人皆面露惊色。 “我虽知隋珠阁并非随意进出之地,可苍昱也算是我佩剑,那日它仓促认主,我都未来得及好好看它,现今见上最后一面,也算是对我北行寻剑的告别。” 第135章 琼花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岳桓苦笑:“你们一个二个的,可真是会为难我。” “他们俩也为难你了?”苏烨瞟一眼琼亦和盛玄怨,这二人同时环起双臂,满面事不关己。 苏烨笑着摊手:“这不是正知道你会为此犯难,我打算自个儿去找岳伯伯说呢。”话音未落,他双手抱拳,请道:“还望岳桓兄引荐一番了。” 对于苏烨熟络自在的态度,岳桓实在不好拒绝,吩咐弟子为他和晏庭深安顿客房后,带他去见自己父亲,琼亦见没自己什么事,和盛玄怨双双去与君院里闲逛。 此时,岳氏宗主岳煜正巧忙完公事,独自挥练重剑,就瞧见自家儿子领着一人走来。 “岳伯伯。”苏烨行礼,招呼道:“风采不减当年啊!” 岳煜看清来者后,收剑大笑:“这不是苏家的小子嘛!一两年不见,窜得真高,还是一如既往会说话!今年春宴没去,我听闻你在家中领罚,不曾想是偷摸着出来荡闯了。前些日与几位族长聊到此事,可让你老爹没法解释你是怎么逃出家门的!” 苏烨讪讪笑着,不答话。 岳煜双手叉腰,身姿伟岸,目光垂落在苏烨身上:“你可是个好小子,能干!那把苍昱剑被多少江湖人争夺,却是落到你手里认了主,资质不浅啊!” 他误以为苏烨是来讨要宝剑的,叹惜道:“可惜五族商榷之事,没有回旋的余地,这把剑终将收入隋珠阁。” 苏烨道:“我知道,我对此事没有半分异议。岳伯伯,我来此只为求您一事,能否让我再见苍昱一眼?” 岳煜思索着,十分慷慨地应允:“此剑目前正被长老们施法净身,本是打算在今夜戊时封入隋珠阁,在入阁藏封前,你可以去见它。” 苏烨连忙行礼:“多谢岳宗主!” “对了,阿桓。听说姓陆的那个小丫头想进文堂观书。”岳煜摆手:“副文堂而已,她此行立了这么大的功,爱看便随她看去,不必按族中弟子的规定来,还借什么牌子。若有她看得中的藏书,也随她拿去。” 岳桓应道:“是,父亲。” 苏烨笑叹:“岳伯伯还是这般豪气。” * 这日午后,琼亦本与盛玄怨闲逛谈心,却被半路出现的岳长乐截了下来,好言请她去府后花苑吃茶赏花。 琼亦本是直接拒绝的,可是见岳长乐受了拒绝后眼底发红,十分无措的可怜模样,再不忍心,就随她一块去了。 盛玄怨没有被邀请,只得一个人孤零零地走回客房。 他不知道岳长乐找琼亦会有什么事情,又觉得琼亦似乎想和她好好聊会。自己无事可做,又不想修炼,只有同样空闲的晏庭深与他作伴,二人琢磨着玩了一整个下午的牌九,盛玄怨连玩连赢,觉得无趣,晏庭深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问:“琼亦要回广阳了?” “你知道了?”盛玄怨随意地掷着骰子,不想又摇到了最大的点数,又摸到了正缺的牌,凑成了对。 “嗯。”晏庭深对自己屡屡失了点数并不在意,“岳兄说的。” 盛玄怨“哦”了一声。 “你不带她回洛爻吗?” 盛玄怨摇头道:“她说过,出师前不会与我走的,我也答应她了。” 晏庭深微微一笑:“这样啊,你也舍得?” 盛玄怨沉默了阵:“晏兄,你别和苏烨学着调侃人。” “好吧。”晏庭深摊手,将骰子投掷到空中又落下,“琼亦怎的突然想去藏文堂看书呢?是有什么想知道,或者要查的事么?” 盛玄怨回道:“她一直都喜欢看些野史杂论,名家孤本看得少了,才想来这里图个新鲜的。” 晏庭深放下手中的牌,轻笑:“倒和我想一块去了,还好我能赶上这次机会,有幸入藏文副堂。唔,玄怨,这局你又赢了。” “嗯。”盛玄怨将牌面码明:“这一局,运气好些。” * 在晏庭深收牌回去没多久,琼亦就从与君院内回来了,她发鬓间别着半簇清清淡淡的白花,手间又捧着大捧,递到了盛玄怨跟前:“盛暻,我回来了,看!” “嗯,好看。”盛玄怨的目光从花簇上掠过,停在了她脸上。 琼亦与岳桓武打完后出了不少汗,用过午膳后净身更衣,并没有扎起双髻编起发辫,而是随意散着长发,浅棕色的卷发在肩头披散,光泽又柔软,洁白的花瓣落在了发丝间,如波涛泛起的白浪,十分惹眼。一袭亮青色的长裙,上衫粉白,倒与此花格外相衬。 他向她伸手,不为接花,而是将她搂坐了下来,手指在发丝间摩挲梳理,顺出那些花瓣儿:“你在岳长乐那儿待了这么久,可是聊了什么?” 琼亦被他挠到了腰上,一阵发痒,气哼哼地推开他,“你第一句话问她做什么?长乐说早已经不在意你了,她现在可更在意我呢。” 盛玄怨被她推了一把,闷闷地抿起唇,又贴了上去:“嗯,我不想她在意我,我是在问你。” 琼亦在他身旁坐下,浓密蓬松的头发依在他肩头淌下,盛玄怨闻到了浅淡的发香,清清甜甜的,忍不住将她环在自己怀里。 琼亦已经快适应了他这一坐下就抱住自己不想松手的习惯,像是只粘人的小狐狸,问他:“盛暻,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我知道。”他说:“是琼花。” 琼亦眨眼:“你怎么知道的呀?我在凼央城里从没见过这种花,白酆山那么高那么冷,应该也没有吧?我听长乐说,这棵花树是她花了大价钱从扬城那边移来的,又雇人专心照料,才在这北山养活。她见我喜欢,派人采下好些送我。” “我见过的。”盛玄怨埋在她发丝间:“虽然那时岁数小,可是它太漂亮,我就记住了。” 他话音淡淡,“满树白蝶,聚落树梢,似五月雪。” 盛玄怨说这话时的语气很轻,又带着一丝笑意,嗓音磁性,目光全落在自己身上,琼亦都不知他到底是在说花还是在说自己,鼓了鼓腮,将手中一支琼花插在了他马尾辫里。 “它名字和我真像,叶子透绿,我的裙子也是绿色的,长乐说我往在花树下一站,就像是花化成了人形。”琼亦笑盈盈地拉了拉青翠的裙摆,双腿在裙间晃悠,“以后我若有了小院子,也要栽这种花。” 盛玄怨拨了拨她鬓边的五瓣落蝶,“好啊。” 他又说:“你若喜欢,往后,我们栽满整个院子。” 琼亦噗哧笑着:“你怎么就答应了呀!” 她继续道:“这样的话,咱们还要栽一棵石榴树,石榴要种在我窗前,这样它开花的时候,我推开窗一眼就能望见,比起这素白的琼花,我果然还是喜欢红艳艳的石榴花。还有,我想买一匹马,虽然咱们修道御剑又快又方便,可真的很累人,咱们养一匹小马驹吧,日后能骑着它一起游历!哦,对啦,还有尾巴,我已经好久没见过尾巴了,记得去年它才这么点大,现在肯定已经长成大狗了,不知道它还认不认识我,万一它凶我,你可要站我前面拦着……” 盛玄怨听她一口气说了好多话,轻笑:“你要是想尾巴了,回青枫学府时,我们可以顺路去白酆看看它。” 琼亦双眼一亮:“真的吗?” “真的,我可以将苏烨和晏兄一起叫上。” 说到苏烨,琼亦在他怀中坐直身子,压低了话音,悄悄道:“盛暻,你知道长乐除了和我道歉,问我最多的问题是什么吗?” 盛玄怨见她兴致盎然的样儿,活脱脱是一幅听了稀罕事的反应,有些好奇,问:“是什么?我不知道,你快说。” 琼亦故意卖了会儿关子,才道:“长乐问了我好多苏烨的事!说不准,你们三年前武会那次,她是真记错人了,后知后觉发现那人是苏烨,瞧上了他。我早早回来,就是她打算去偷偷看一眼苏烨呢。” “不过,我对苏烨的了解不是太多,旁人说他过去有很多风流逸事,掂花惹草,但当初,咱们对付的那个苏长铭不是最喜欢造人谣言吗?我又不知苏烨那些是讹造的还是真的,只能就如今的情况和长乐说,苏烨这小子断情绝爱了,一心扑在剑道上,要做个无念无欲的剑修呢。” 盛玄怨失笑:“你这么说也没错,他是这么打算的。” “然后……”琼亦倚坐在木椅上,一搭搭地扯着琼花的瓣儿,“长乐就默不作声换了话题,向我问到你,还问你对我好不好。” 皱了皱鼻子,琼亦低声喃喃:“她明明说不在意你了,还问这种后话……” “我就说不好,特别不好,说你老是欺负我,冷漠又话少,跟个木头一样,不懂风情,也不笑。” 盛玄怨哑然。 琼亦得逞般露笑:“长乐她还挺吃惊的,说,还好自己没再喜欢你了。” “你真是……”盛玄怨无奈摇了摇头,“满意了?” 琼亦手指在他挺翘的鼻梁上滑过,朗声道:“满意了。” 「作者有话说:这话很日常。」 第136章 文堂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晚时后,岳桓请琼亦三人去副文堂,琼亦没见到苏烨,随口问道:“岳公子,苏烨午间不是与你一同走的吗?怎么不在?” 岳桓回答:“苏兄随长老们封苍昱入隋珠阁,他道,你们三位去文堂,他就不去了。我为诸位领路,家父说,若是有看中的书,几位客人只需向值班弟子登记册号,便可将其带走。” “岳宗主如此慷慨。”琼亦叹言:“那我在此谢过宗主,也多谢岳公子。” “不必多礼。”岳桓抬手:“三位,请。” 岳桓领着三人往与君院外行出很远一段路,路畔的榕树高大茂密,枝条交错,华盖如山,树冠之上,隐隐可见远处并列的两栋高楼,在昏暗的暮色中沉寂。岳桓道,那便是藏文堂与副堂。 走得近时,琼亦才看清形如宝塔状的藏文堂,满砌红木,修建得庄严又古朴,并不奢华,牌匾题字磅礴有力,外围明显设有法阵,更有身着门服劲装的弟子巡视看守,岳桓解释道:“这是藏文堂,平日只有长老、门内堂主及上者可入,寻常弟子没有资格进去,就连我也不方便入内的。” 与藏文堂相邻的,是一栋极大的屋楼,足有三四层高,外设入口,有值班弟子坐门,便是副文堂。 岳桓在门前止步:“到了。” 屋堂寂静一片,室内石阶上行,地面颇高,是为防止书籍受潮,几人一路往上,岳桓从值班的贮柜中取出三枚掌心大小的夜明珠,一一递给他们:“陆姑娘,盛兄,晏公子。我就不陪你们入内观书了,你们若挑选好,在这处归还照明珠子,嘱咐这位师弟即可。” 值班弟子并不出声,只是点头。 三人小声道谢,手持夜明珠往文堂内行去。 未及书柜之前,依稀可见壁挂的瓷灯,烛火跳动,在层层挺立的书柜藏区后,烛灯被夜明珠取代,全由珠光照亮,琼亦知道,这并非彰显阔气,而是为了防止走水。 堂中不只有他们三人,还有零零散散的北山本族弟子,正在书柜前翻阅,挑灯夜读。琼亦捧着冰凉的珠子在数不尽的书丛间穿梭,按藏书类别寻找关于西戎昆翟的记载,晏庭深本与他二人一前一后列行,或许是看见了感兴趣的书卷,渐渐与二人走散,不知去向。 琼亦提前说好在堂外汇合,并没有留意晏庭深去到何处,她和盛玄怨一个柜子接着一个柜子翻寻着,在书阁一层并未找到,抱着夜明珠来了二层。 二层几乎不见北山弟子,壁挂上的夜明珠也少了大半,室内更显黑沉沉逼仄,好在他们眼力足够,又一轮的翻寻中,琼亦不得不前往文堂的三层去。 三层漆黑一片,许都是些平日里弟子们根本用不上的经书据典,书柜上落了一层薄灰,偌大楼层,只有两颗夜明珠幽幽的光芒,在此,他们终于寻到了所求之物。 “找到了。” 琼亦将照明珠塞进盛玄怨手里,半弯下腰从柜中取出一卷书,书侧的签牌清清楚楚地写明二字:西戎。与此书同列的,几乎都是西戎相关的记载,琼亦翻开这份近乎崭新的书卷,里边誊抄的字迹娟秀,确是摹本,盛玄怨将夜明珠抵在卷面前,冷光映清每一个字,琼亦草草翻读,内容却让她大失所望,叹息低喃:“……这些,我在银曳苑的藏书阁中已经看过了,没有其他的史记杂论吗?” 盛玄怨扫一眼书页,看了个大致:“是西漠一统之事?” “嗯。”琼亦轻道:“二十三年前,昆翟族,一统西境。” 她又道:“可是这一支部族的记载实在太少。” 盛玄怨目光停留在一列字迹上,“琼亦,这里……”他指道:“你看。” 那是对一场战争的描述,寥寥几字,确是她未曾在意的。 “为什么昆翟能凭五千精兵攻破格尔氏的五万大军?”盛玄怨发问,琼亦这才留心思索如此不登对的数字,猜测道:“难道是奇袭?不正面对战的话,或许可以……” “但其余的部族,兰乌、丹钦,都有记载兵力。”盛玄怨指间点着的语句,完备地概括了昆翟如神兵盖世般扫荡辽阔西地,对上兰乌的十万大军,丹钦的三万精锐铁骑、八万强兵,他们势如破竹,连战皆捷,五千精兵仿佛战无不胜,属实太过离奇。 琼亦想不明白,后背莫名有些发寒,喃喃自语:“是啊,好奇怪……” 她咬住下唇,忽而叹道:“他们简直不像是人。” 此话一出,更有无厘头的想法从她脑中迸现:“盛暻,你说,若这五千精兵是五千修士,是不是很能解释得通了?” 盛玄怨一怔,握着夜明珠的手有些发僵:“……对。” 五千修士…… 五族中尚不能有五千筑基完备的修士,小小的昆翟族,为何能有五千实力直逼修士的人手? 诡怪。 太过诡怪。 琼亦缩了缩身子,将手中的书卷放回原处,继续寻找她最想知晓的,关于“昆翟”这支部族的相关记载。 “盛暻。”琼亦的手顿在一本卷牍前:“到了这种时候,我反而有些弄不清自己的想法了。” 那卷书的签牌上,刻了“昆翟”二字。 一直在寻查的,一直想知晓的。 戎疆作乱,自己却极有可能是异族之人,可偏身为五族弟子。 本就矛盾不堪。 盛玄怨将那册书半倾拿出,与她的手相互交叠,似乎在说,不必担忧。 琼亦深吸一气,从柜中取出书卷,打开线封的首页,一列字映入眼帘,依旧是由他人誊抄的摹本,连原作的笔录也一同摹了来,全书内容杂糅,有自传,也有实记。 首句言道:余身处西地数载,经难事而后还生,故留书叙之。 作书之人在西漠待了数余年,经历诸多磨难,后得幸生还,回到中土后写下了此书。二人往后读:昆翟,源于祁如山叛支,主氏素和,留有天雪之貌,与戎多性相一,彼则善蛊,不亦精…… “昆翟族是祁如山上的叛支?”琼亦边读边念叨。 “祁如是西漠戈壁的高山,山脚有河滩绿洲,合适作为部落驻地,许是多数氏族的起源地。”盛玄怨解释道。 和大多数西漠部落的习俗相似,昆翟也会炼蛊,但并非精通,他们似乎认为,蛊术是卑贱之人所学,见不得光。 “与我们原先了解的完全相反……” 昆翟有刺青之俗,奴刺面,庶人为胸,而贵人在背。 读到此处,盛玄怨暗想:我记得那个叫多尔纳的戎人也说过,昆翟身份尊贵之人,会在后背留刺青。 以祁如之雪莲为祟,因而素和为在后所。 这个什么“素和氏”,会在背后刺莲纹,琼亦往后翻页,心道:可惜我肩上的刺青已经完全被剐去了,一点也看不出原来是什么。 其后,二人读到的内容,是以昆翟为主所述。 天卯十二年,昆翟灭格尔氏一族。 天卯十三年,昆翟灭兰乌,丹钦二族,武王素和氏一统西境。 天卯十五年,武王身死,其长子继位。 天卯二十年,容王平叛西境诸族,身死乱战,其妹称王,为西地首位女王。 …… 二人快速念完全书,书中只记载到天卯二十七年,西地大规模暴发疫病,原因不明,此书作者也是染病,几经生死,幸而康复,就此离开西漠,回到中土,才写下这本短记。 他在尾页还道:天下孤本,仅此一卷。 旁边有誊抄者的小字:今时摹完全篇,非独家孤本,一卷多一卷。 盛玄怨细看了疫病的症状:眼皮乌黑,掌心生红,半身麻痹,初时为风寒嗽咳,后全身泛紫…… 琼亦只当其不是有关昆翟的线索,并未留心。 “素和氏……”她轻声自语:“开篇提到的‘天雪’外貌,后续并未写明,有些可惜。” “大抵是没能亲眼见到吧,这个姓氏是王姓,常人不太能得见。”盛玄怨望着琼亦如紫琉璃般的眼眸:“你觉得是什么?” “按字意猜,要么是肤色,要么是发色。”琼亦推测道:“应是发色吧,肤色白的并不稀有,但天生鹤发的极少。” 盛玄怨觉得这个推论有些道理,点了点头。 二人又在书柜间翻看许久,了解到西戎各族的驻地及习俗,如被灭族的格尔氏、兰乌等,族中并没有刺青习俗,反而以此为刑罚。琼亦记下了昆翟族的素和氏,心道,自己十有八九与他们有什么联系。 书柜间除了文字传记,甚至有西地的语言,还有摹画得分外完备的地图。 “这些,当真世间难寻……”琼亦知道自己无法带太多书籍离开副文堂,只能尽量挑选必要的,其余带不出去的只能在心底默背,她选下两卷书,一为昆翟语,另一则是西漠诸地的地形风貌。 盛玄怨见她已有了主意,问:“琼亦,你是打算自己去西漠吗?” “对。”琼亦不向他做任何隐瞒:“我想查清这些事,我肩上那块疤痕的位置,你是清楚的,我大概不是普通昆翟人家的弃婴,有地图傍身,再与戎人交流,问出事情原委并不难。” “你其实都已经猜到了,只缺最终的求证。” 琼亦垂眸:“……是啊。” “若你真是昆翟人,是他们的重要之人。”盛玄怨压低了语气:“是亲族,是素和氏的人,你要如何?” 琼亦哑了声,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琼亦,别忘了,现在戎疆已是闹到派兵镇压的程度了。” “我知道。”她说:“这些,我都知道。” 她问他:“你怕我爹娘是昆翟的重要人物,怕我就此一去不回,留在西漠?” 盛玄怨微微移开目光,好久之后才道:“对。” 他的脸在夜明珠的微光映照下有些朦胧,眸光潋滟,“琼亦,你其实……不必拘泥于过去的,即使没有你父母的养育,你也平安长到了如今的年岁。若你是被遗弃的,那与他们不过一道血缘,也该放下的。若他们并非有意弃你于不顾,是真的出了什么意外。” 他缓缓道:“时过境迁,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现在,你是你师父的弟子,是陆氏之人,是琼亦,是我的未婚妻,这些才是更重要的吧?” 琼亦抿起唇,笑容苦涩:“对……” “不要去冒这个险,好吗?”盛玄怨扶住她的肩膀,“我不想你知道结果后,在五族与昆翟之间,两相为难。” 他去拿她手中的书卷,却被琼亦死死留住,不任他取走。 “琼亦!” 「作者有话说:天卯xx年是我流纪年法,私设,一百年一个年号,因为是架空文,公元历年写着很别扭,又没皇帝啥的,就只能这样杜撰了orz」 第137章 新讯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暻,我拎得清的。”琼亦推开他的手,往后退了半步,将书卷护在怀里:“我虽然从未觉得自己是陆氏之人,但在西戎进犯一事上,我肯定向着五族。” “你话里的意思,我明白。”她继续道:“‘放下’二字说起来轻,做起来却极难,我不想自我欺瞒,糊涂地过一辈子,我查清这些事,也是在断自己这份执念。” “我只想知晓自己从何处来。盛暻,你放心好了,即使我爹娘尚在,他们有不得已的苦衷,见了我后要留我在他们身旁,我也是不会留下的。” “这世上,我的家人只有阿萝。” 她顿了顿:“往后,还有你。” 盛玄怨沉默许久,最终答应了她,“好。” 他眸色深沉,咬紧了牙:“你自己去查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切记多加防备,宜慎行止。” “嗯。”琼亦正色道:“我不会贸然行动的,定会事先计划周密,你放心。” 盛玄怨知道,只要是她决心去做的事情,自己无论如何都是劝不动的,叹了口气:“琼亦,或许你可以换个方向找线索。” 琼亦不解。 他继续道:“之前那个修鬼术的云雅说,你吸引鬼邪,是因灵魄中存有鬼气,这大概是一部分原因,还有其余原因。” “你知道传言中的‘天相吉人’吗?生来便气运非凡,鸿运连绵,被人称之为‘灵体’。” 琼亦听说过这种吉兆体质,但不知这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你是‘灵体’的子嗣,半灵之躯,沾染了鬼气后显得极为特殊。这是苏家长老告诉我的,因你先前惧鬼,我便一直没与你说。” “也就是说,我在自身体质与鬼灵的相互作用下,才会如此招引鬼祟的吗?” 见盛玄怨颔首,她又问:“那,我爹娘,他们中间有一人,便是这身带福运的吉人?” “是。”他应声道:“‘灵体’是世间罕见的吉星,古籍中会有相关记载,更有详细的,会精准到此人的姓名户籍与生平。琼亦,你不妨查查二三十年前现世的‘灵体’吉人,多些线索,总归是好的。” 听到此话,琼亦当即在文堂中翻寻起关于“灵体”的记录,偏偏还真有一本颇厚的典籍躺在二层书楼的柜台里,里面收录了从古至今,身为“灵体”之人的生平经历,略略总结为:为官者仕途通达,为农者从无欠收,为工者身强体壮,经商者日进斗金,修道者自有根骨……无一不是此生顺遂,平安喜乐,安泰长寿。 琼亦小声感叹:“如此气运,真让人羡慕。” 她发现迄今为止,记载的人数并不多,且都是良善之人,令她有些失望的是,并没有一位符合自己父母,哪怕仅一丝丝关联的,也没有。问:“盛暻,这典籍中的应该不是所有‘灵体’之人吧?有些匿在民间的,未被作书者发现,所以没有记载?” “嗯。”盛玄怨揉了揉疲倦的双眼,“……没看出什么线索。” “无妨。”琼亦将书放回原处:“总之,今夜也算得了不少情报消息,不枉来此一趟。” 盛玄怨随手挑了本看得过去的武技卷宗:“时间不早了,我们下楼去吧。” “走吧。” 二人从文堂楼层走下来时,已近子夜,副文堂中已几乎空荡无人,就连值班弟子也打着哈欠,昏昏欲睡。琼亦将手中的四册书递给他,记过编号,又将夜明珠归回原处,待盛玄怨登记完要带走的武技,二人一同走出了文堂。 入夏的夜风带着些凉意,风里夹杂着露水的气味,很是好闻,草虫的鸣翅声渐响,夜空漆黑,星光点点,琼亦看见了不远处提着夜灯的苏烨,正蹲在一棵老朴树下半眯着眼休憩,晏庭深依在树侧,怀里抱着几卷书,流萤的青黄光芒从他们身畔飞过,一切都静谧得正好。 “可算来了。”苏烨见他们走出文堂,起身伸了个懒腰,甩甩手臂活动筋骨,快步走近:“在里面看了几个时辰,带了什么书出来?给我瞅瞅呗!我跟你们说,晏兄他要的那几本书可没趣了,一本是什么论世新语,另一本是与治家政事有关的,哎呀我最看不来这些了!” 他嘴里说个不停,琼亦将手中的书大方地递了去:“喏!看吧!” “这是什么?”苏烨凑近一瞧,惊道:“啊?失传以久的绝世美味菜谱秘方?!藏文堂里怎么会有这种书啊?!” “看不看?不看拿来!”琼亦没好气道:“我替我阿萝姐要的。” “好吧!”苏烨看向她递来的另一卷书:“这什么?太古野史全书?琼亦,这又是什么东西?” “是我喜欢看的啊!苏烨!别嚯嚯坏了,快还我!你就不想知道上古混浊期的奇兽都是被哪些能人诛杀的吗?” 苏烨脱口道:“不想。” 他见琼亦扭过头不再搭理自己,向盛玄怨伸出了手,盛玄怨十分了解他,早早就递了过去。 “嗯?嗯!凌枪十八式!这武技可是好东西!总算看到卷好的了!”苏烨捧着卷轴,万分满意地拍了拍盛玄怨的肩膀:“不错,不错,等你参悟这些招式,回头教我。” 盛玄怨说:“行。” 琼亦撇嘴道:“盛暻,你别惯着他。” “他还惯我?他最惯你了!” “嘁。” 晏庭深听他们拌嘴,只是轻笑,提着夜灯走在最前面。 “苏烨,你见到苍昱剑了吗?”盛玄怨问他。 “见到了。”苏烨抱着后脑勺,仰头望天,星晨正竞相闪烁。 “如何,它有什么反应吗?” “没有。”苏烨的回答很干脆,语调中听不出一点儿失落或是别的情绪:“它被封在特制的泠泉里,我又离它太远,不见一点反应。岳氏的长老说,就算苍昱为我启剑苏醒,我也不能将它带走的。五族不会承认此事,也不会允许,我呢,也不想给我阿爹添麻烦。” 他松开支织在脑后的双手,如松了心底的结:“就这样吧,和神剑终究是没缘分啰。” 握住腰上的掠风,苏烨扬笑道:“还是我的掠风好使。” 琼亦模仿道:“我的弦歌也很好使。” 晏庭深莞尔作笑,跟道:“我的照林也很好使。” 盛玄怨哑然,不知他们在玩什么花招,也并不想跟进这突如其来的奇怪句式中,可奈不过琼亦拉着自己的手臂,晃悠悠地荡了几个来回,只得道:“承影,也好使。” 苏烨挥手打去,斥道:“你们真是够了!我好不容易说几句潇洒些的话,一个二个尽拆我台!快走吧你们!走吧!回自己客房休息去!明日起就得各回各家了,趁早多睡会,也别打坐修炼了。” 说到各回各家,盛玄怨开口:“我们从北山回行至学府,一路南下,必经洛爻,正巧我须将族中人手派送回去,不如与我一同去白酆山上做趟客,如何?” 听言,苏烨震惊:“你?请我们去你家做客?” 盛玄怨语调平淡:“对啊。” “请我们仨?”苏烨指了指自己,接着指着琼亦二人,“我,晏兄,还有琼亦?” “对。” “你可别是只想带琼亦回去,为醋包饺子,顺带才请的我们。” “对。” 苏烨:“?” “开个玩笑。”盛玄怨说这句时一点也不像是在说笑,一本正经的样儿,倒让琼亦觉得有趣,扑哧笑出了声。 他道:“太久没见过尾巴了,想带琼亦回去看看它,不过,想请你们去也是真,我与苏烨你这么久的交情,都没请你去静轩阁坐过,晏兄也是,这回好不容易有了机会,不请你们去才不合适吧。” “成啊!”苏烨点头,“我巴不得在外头多耍几日呢,在北山歇几日,再去白酆歇几日,多快活!” 盛玄怨点头,望向晏庭深,他笑道:“玄怨请客,我自是乐意的。” 琼亦轻笑:“我已经答应过了哦。” 盛玄怨眉眼微舒:“好。” * 莫约两日后,盛氏一族的修士们在盛玄怨的带领下,与岳桓辞别。 众人奉师命离山,在此行中结识为友,临到分别,依依不舍。琼亦被女修们团团围住,个个相拥而别,她轻拍身前之人的背,哄道:“好啦,天下之大,何处不相逢。” 舒槐松开了她,努起唇角展出一个微笑,挥手道:“嗯,陆姑娘,告辞。” 琼亦高高地挥起手臂,另一只手中捧着的是岳长乐为她清早修剪的新鲜琼花。 同行的岳家男修也想用相同的方式与琼亦行辞礼,被盛玄怨半握着佩剑,用眼神杀了回去,他们顿时噤声一片,退缩半步不敢妄动。琼亦站在盛玄怨身侧,向北山一脉的众人微微颔首,随即动身南行。 盛玄怨守在她身后,将她被人拥抱弄歪的辫子捋顺捋直。 苏烨走在队列前端,啧啧叹道:“‘陆溪言’也太受欢迎了。” 有修士搭话道:“是啊,陆姑娘待人和气,杀敌凶猛,我们一路同行过来的,都很喜欢她。” 苏烨瞟一眼后边脸色阴恻恻的盛玄怨,悄悄和那修士道:“可以啊,敢喜欢你族少夫人,我敬佩你。” 那修士吓一跳,连忙说:“不敢不敢!苏小公子,你可别拿我取乐了,我哪有这胆量啊!” 随后转过头去与同伴小声嘀咕道:“唉,我再知道本家的三少子为什么那么着急订亲了,以溪言姑娘的资质人品,他若迟个一年半载的,说不准就被别家……” “是吧!我早这么觉得了!本家的人眼光就是不赖……” 琼亦走在队列最后,怎奈耳力极好,听得一清二楚,默默扶额,能感到身侧盛玄怨愈发紧实的目光,盯在自己身上像是宣主一样,心中默默腹诽:大醋坛子,大醋坛子,大醋坛子…… 盛玄怨毫不掩饰地凝望着她,暗道:确是讨人喜欢。 可已经是我的了。 「作者有话说:“灵体”这个设定,可以理解为欧皇体质,自带小范围的祥瑞buff,提前破案一下,不是琼亦她爹,是她娘。(因为提前说一嘴也不影响剧情……) 下几章都比较日常~」 第138章 归家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不出几日,众人行至洛爻。 盛氏派出的人手大多出自外门,隶属氏守台,到了洛爻后分道而行,来到白酆山一带时,队中仅寥寥几位内门弟子。 这是琼亦第一回见到传言中的白酆山,她万不敢想这直入云霄的高峰,曾是先人凭一己之力携万岩而起。山势巍峨壮阔,四周层峦环绕,参差而立,从踏步进入这片山岭为始,一股冷冽的寒气丝丝缕缕沁入心脾中,虽然醒神清心,可又透露出几分凄然。 在盛玄怨的带领下,他们沿陡峭山路前行,山势颇高,却留有捷径,不出半个时辰后,众人登上了白酆半山,也正式进入了盛氏府邸中。 初入只是弟子府,内门弟子们在此地与四人作别,纷纷回至自己堂下禀事。盛玄怨示意琼亦三人继续往远处行去,殿楼雕梁画栋,脚下玉阶澄透,府邸修建得更是规整阔气,琼亦环视打量,直至进了盛氏本家的府中仍在心底轻叹:这里的楼台,宛如画中的玉宇,实在太过别致。 府中处处无人,显得有些清寂空旷,他们穿过中庭回廊,继而深入,堂中亭中,所有摆件放置得一丝不苟,不论桌椅茶台,还是院中的盆景树木,也都修剪得精致无二。 琼亦跟在盛玄怨身后,不知是受了环境影响还是怎的,有些束手束脚般不敢妄动。 盛玄怨发觉了他三人不同于往时的安静,有些不解:“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琼亦小声道:“好安静——” 苏烨发问:“原来这里面可以说话吗?” 晏庭深感慨:“府里一个人影也没看见。” 盛玄怨觉得有些莫名其妙:“自然是能说话的。现在安静是因为外门在学课,大部分内门弟子在校场修炼,晡时这个时辰,府中的杂务都已做完,所以也是见不到仆役的。” 三人异口同声地“哦”道。 盛玄怨带他们去了静轩阁,不想其中依旧空无一人,一贯在此处修炼的盛子靖居然不见踪迹。盛玄怨找到管事的老侍从问话,老侍见他带人回来,微露惊色,随机立马答道,“二少主听说您于北山回行,特去了青枫学府,为接您回家。” 盛玄怨哑然,自己顺路回家中探望,二哥却跑去宜泽接自己回来? 想来实在是太不凑巧,不仅错失碰面的机会,还劳他多走一遭。 盛玄怨在心中暗道,开口吩咐老侍为苏烨与晏庭深安排歇脚地:“这二位是我友人,将西厢那两间客房收拾一下,招待他们几日。” “是。”老侍行礼道:“少主,那些客房每日打理,贵客若要歇息,老奴现在即可领路。” “那我呢?”琼亦有些疑惑,自己不与苏烨他们一样住客房,要住在哪? “你哪能和我们一样睡客房。”苏烨见盛玄怨居然开了窍,向她笑道:“琼亦,他这是带你回家里看看呢,作客不就生分了吗?” 琼亦话还没离口时,苏烨又道:“正好,走了半日路,腿脚乏了,劳烦这位老管事带带路,送我与这位小友去休息吧。” 老侍应声:“是。二位公子这边请。” 苏烨阔着步子,催促着晏庭深走快点,为他二人腾个清净空间,晏庭深无奈摇头,随苏烨一同穿过院门走远。 琼亦撇嘴,望向身前另一位管事婆子,盛玄怨介绍道:“方才那位走远的是王管事。这位是莫婆,她在静轩阁内待了许多年,衣食起居,多是她经手。待会儿会带你去你的房间,往后你若有不懂的事,都可以找她。” 琼亦惊道:“我的房间?我这不是第一次来吗?” “嗯。”盛玄怨点头:“虽是初来,可我已吩咐过下人们做了准备。现在你我还未成亲,不便同房居住,需得安置一间你的房间。”他说得极其自然,丝毫没有在意到琼亦听见“同房”一词后,“唰”然变得通红的脸色。 “盛,盛暻!”琼亦面颊绯红,当着旁人的面说这些,一时尴尬又难为情。 盛玄怨并不知道民间常说的“同房”,就是修道之人意义上的男女双修,见琼亦低头不语,还以为她被自己的贴心打动,轻笑:“走吧,我陪你去安置行李,待会我吩咐完司膳房,再去找苏烨他们用晚宴。” 莫婆并不说其余闲话,只为他二人领路:“少主,小姐,这边请。” 穿过中庭院落,绕过几所凉亭,琼亦见到了一处环境十分静逸的厢房,屋外有大片空地,铺满了平滑的鹅卵石,院前有假山池水,冷松杉树,可以听见远山传来的鸟鸣声。盛玄怨说:“穿过这道小侧门,那边就是我的寝处了,这两间屋离得很近,可以随时走动。”说罢推开房门,示意她进屋。 莫婆俯身行礼,退守屋外。 琼亦怔怔然地被他拉了进去,屋内摆设齐全,有上等沉香木雕制的书柜,有放置瓷器琉璃的中空架,有隔开主室与寝区的珠帘,有银丝绣制的屏风,有剑台,剑台上还有一座完全贴合弦歌剑尺寸的兰锜。 琼亦的手在剑台上抚过,无一尘染。 盛玄怨与她说:“这里以后,便是你另一个家。” 他道:“银曳苑是你的家。白酆也有家,待你我成亲之后,在山下,在人间,还会有一个我们的家。” 琼亦的鼻子不知为何有点酸。 她有家吗? 陈伯还在的时候,她可以和陈伯,和阿萝一起睡在马窖旁的空房里,里边有一张很大很大的木板床,虽然稻草扎脚,但是有家人陪着就很开心;后来,她和阿萝睡在树下,睡桥洞,睡后厨收拾出来的杂物间;再后来,在银曳苑里,她有了一间很漂亮的寝房,房间很小,在苑内的最偏处,地锦的藤叶会爬满整个外墙,有时连窗户都推不开。 “……盛暻。”琼亦拉紧他的手,踮起脚尖凑进了他怀里,她喉间有些哽咽,垂下眼睫,道:“谢谢你为我准备的这些,我……很喜欢。” 盛玄怨修长的指节从她浅棕的睫羽下划过,他“嗯”了声,半俯下身子吻她发红的眼角,耳朵根隐隐作热,“你喜欢就好。” 琼亦仰起头,目眶里有些红,可并未见泪,她轻弯唇角,露出一个好看的笑靥,小虎牙尖尖的,添了几分俏意,着实动人。 盛玄怨难以自制地移开目光,为强压下心中念想,试着转移话题:“对了,琼亦,你不是想见见尾巴吗?我们去院子里找它,如何?” 听到尾巴,琼亦立刻松了手,点头应道:“好啊。”随即领着他往屋外走,步履轻快,发辫扬起,在空中勾勒出一道转瞬即逝的弧线,又落回在背后。 盛玄怨抿住嘴唇,单手揉了揉烧红的耳朵,跟在她身后出门。 走出屋后,盛玄怨吩咐莫婆几句,让她进屋去铺好床褥,以便晚上歇息。 二人去了专为尾巴搭建的狗舍,不过并没有看见它,在园子里绕了好一圈,才看见一道如风般的黄色毛茸身影一闪而过,那条毛乎乎的狗见到盛玄怨后呆在原地,既没有犬吠也没有跑开,愣了很久,又自顾自地绕了个圈,双爪躬地,而后蹦跶了下,盛玄怨与琼亦互相对视一眼,不知尾巴在想什么,伸手唤它:“尾巴。” 尾巴呆呆看着二人,一动不动。 琼亦拍两拍盛玄怨,小声道:“坏了,盛暻,你离家太久,尾巴不认识你了。” 盛玄怨不太信,继续道:“尾巴,是我,过来。” 尾巴努着鼻子嗅嗅,忽而双眼放光,蹦跳着向二人冲来,咧嘴吐着长舌头,绕着盛玄怨左舔右舔,前爪一个劲地往人身上扑。“琼亦,你看,它认得我,也认得你。”盛玄怨摸着尾巴狗头让它安分一点,尾巴又冲琼亦呜呜低叫,毛乎乎的大尾巴甩个不停,琼亦顺着它背脊毛发:“真记得我呀!尾巴,你都长这么大了呢!” 尾巴转了个圈,然后在地上坐下,任他二人抚摸。它较去年时又长大不少,已经超过盛玄怨的膝盖高度,毛色十分鲜亮,身姿挺拔,跑起来虎虎生风。 琼亦感叹:“虽然盛暻没花心思管你,可被养得真好。” 盛玄怨的嘴角抽了抽,又不得不承认尾巴确是被散养大的。 尾巴仰头汪汪叫着,表情姿态格外骄傲,似乎知道琼亦在夸自己。 接着,二人一路溜着尾巴,一路来到了司膳房,盛玄怨吩咐了后厨备菜,琼亦笑问:“晚时有什么菜呀?” 盛玄怨说:“都是你们爱吃的。” 琼亦有点诧异,不想他会记得所有人的口味,只听他一件件地道:你口味偏甜,不吃寡淡的清粥,最喜欢芝麻,晏兄口味清淡,苏烨无肉不欢,还需要下酒菜…… 琼亦这才知道,原来当初在青枫镇上,他时常带各种好吃的,早就将自己的口味摸透了。 待到日暮黄昏,二人带着尾巴去西厢院里找苏烨他们,客房处的苏烨和晏庭深早已安顿好行李,正在院内闲聊听风,就看见率先冲进来的尾巴,以及一前一后来此的琼亦和盛玄怨。 也不知是尾巴对苏烨还有印象,或是它本身就热情好客,跑到苏烨身旁绕来绕去。苏烨挑眉:“嚯,还知道把尾巴带来给我瞅瞅呢。”蹲身逗狗,尾巴一阵撒娇打滚,苏烨握着它的狗爪子,调侃道:“尾巴呀,你想我不?你看你爹把你带回家,都不带管你的,自个出去耍了那么久,留你独处空楼,可怜。” 尾巴收爪,龇起尖牙,跑回盛玄怨身侧扒拉来扒拉去。 “你瞧瞧。”苏烨耸肩,同晏庭深道:“亲手养大的就是不一样。” 晏庭深招手,尾巴跑来,被一通摸头。 “用晚膳去。”琼亦笑道:“今儿是他盛暻请客,说晚时天好,要带我们到九嶷台上观星呢!” 苏烨鼓掌:“成!带路吧!” 他又问:“盛玄怨,有酒么?” 盛玄怨答:“有。是陈年美酒,量不多,怕你们贪杯吃醉。” “不会!”苏烨笑声朗朗:“你让后厨多备点,我和晏兄酒量可好了,对吧?” 晏庭深会意,道:“对。” * 晚膳安置在司膳处的露天小院中,一张方桌,恰好四人,尾巴趴在地上,眼巴巴地往桌上看,不远处的屋檐挂有夜灯,天色渐晚,灯火微明。 桌面五菜一汤,还附有甜点与酒茶,色香味俱全,琼亦觉得静轩阁的司膳房手艺丝毫不比阿萝差,吃得十分开怀,不过想举杯尝一尝美酒时,却被盛玄怨扣了下来:“琼亦,你不能喝。” “为什么?”琼亦见苏烨二人喝得畅快,佯嗔:“盛暻,你可不要区别对待呀!” “你……”盛玄怨想起那回在酒华山上,她只喝了一点杏花酿就神志不清的事,回绝道:“你酒量小,这酒浓烈,还是不喝的好。”他举起自己未倒滴酒的空杯,“你看,我也不喝,陪你,行吗?” “我酒量明明还行吧。”琼亦嘟囔着,回想那时,自己好歹也是喝了七八上十杯酒泉才昏头的。 苏烨笑着给她满上:“喝呗,琼亦,今夜不醉不归。” “苏烨!”盛玄怨按住琼亦的杯子:“不是还要去观星吗?” “星星又非一夜才有,星辰日夜都刻在苍穹上。”晏庭深会心一笑,劝道,“今朝有酒今朝醉。” 他抬首望天,晴夜无云,漫天闪银砾:“明日,也是个好天。” 「作者有话说:尾巴是田园犬,公狗狗,黄毛,在狗中也是好看那挂的。」 第139章 夜宴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在苏烨与晏庭深的劝说下,盛玄怨松了口:“好吧。不过,琼亦,你还是少喝为好。” 琼亦晃着手中的青瓷盏:“就小半杯。” 当她咽下杯中酒浆时,差点咳了出来,此酒浓烈,入口又辛又辣,顺着喉咙一路烧了下去,落入腹中一阵回暖,舌尖泛起的酒味刺得她一整人乍乍麻麻的,和果酿、花酿完全不一样。 三人见她握着杯盏的手骤然捏紧,肩膀一缩,如临大敌,纷纷作笑。 特是苏烨不给她留分毫面子,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琼亦你这是什么表情啊!脸都皱一起了!有那么难喝吗!” 琼亦被酒冲得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我品不了!” “初次喝都是这样,吃点菜压一压就好了。”晏庭深双眸微弯,盛玄怨面上也带了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拿起公筷给她添菜夹菜。琼亦拿着筷子捣了捣米饭,埋头吃菜,见他三人觥筹交错,气氛融洽,尾巴懒懒地趴在桌下,啃着骨头,有些恍若隔世般的动容,她素手托在腮下,借月色看清每个人的面庞。 正怔神时,苏烨笑着向她递过杯来,笑颜爽朗,神采飞扬:“琼亦,不喝了呀?” 盛玄怨抿唇而笑,唇角挑起一抹上扬的弧度,浓墨色的眼眸在夜色里更显深邃,他举起了杯盏,向她示意。 晏庭深笑得十分淡然,也是向她举杯。 琼亦端起青瓷,将其间的烈酒一饮而尽,撇紧嘴好久才缓过来。 晚风清凉,少年人们的话音不绝于耳,话间谈到此次惊心动魄的北行夺剑,谈论剑道的修炼,谈论着往后和人间,无关风月。 或许都知,此赴宜川,实为离别。 苏烨吃下一盏又一盏的酒,笑叹:“我还是想做天下第一的剑修。” 晏庭深应答他:“想做,那便去做。” “对了,晏兄你听学结束后,要回家乡去的吧?”琼亦说此话时,也是在问往后还有无机会碰面。 “不回去。”他笑道:“我会争取考进宜川督府,任个职,有事无事练练剑,也能与你们见面。” “好啊好啊。” “那你们呢?” “我近些年会在广阳修炼,往后,你们也知道,肯定会和盛暻一块儿。” 盛玄怨回道:“我会在白酆上待着的。” “再往后?” “再往后呀?我想想……肯定会拉着盛暻一起游历,除妖为民,看遍万千河山。” 琼亦说着话时,圆杏眼弯成了小月牙,比天上的月亮还要清透好看。 苏烨笑道:“好!那时也要常聚!这回北行寻剑,关键时你俩都不在,倒是我与晏兄跑了全程,回头,可得将这次缺的空给补上。” “一言为定?”晏庭深举杯。 盛玄怨奉起杯盏与晏庭深扬觯,应道:“嗯,一言为定。” * 苏烨是四人中最先醉倒下去的。 琼亦正在犹豫着要不要多添一杯时,只见上一秒还在与他们说笑的苏烨,下一瞬就趴倒在了桌上,任三人如何叫都叫不醒。 琼亦拍拍桌面,诧异问:“醉过去了?” “对。”盛玄怨无奈道:“他是喝醉了就直接入睡的类型。” 晏庭深秀气的白脸也泛醉烧得一塌糊涂,他道:“既然如此,我扶他去客房吧,你们也早些回去休息。” 琼亦见他这副醉态,很难放心:“晏兄,你能行不?不然我和盛暻送你们一块走吧。”说罢,她要起身时,腿脚发麻,一时也踉跄了下,被盛玄怨扶住,他诧道:“你们,不会都吃醉了吧?” 琼亦与晏庭深异口同声驳道:“我没醉。” 盛玄怨见琼亦神色清醒,不像是醉态,可晏庭深脖子随着脸一个颜色,红里透白,估计再不久就该和苏烨一样倒了。 盛玄怨吩咐司膳房收捡餐碗,半扛着苏烨往客房走,晏庭深是自己走回去的,摇摇晃晃,一路上十分安静,就连尾巴都没发出声响,将二人送回去安顿好,盛玄怨才缓了步子,与琼亦在庭中消食闲逛。 尾巴随他们遛了许久,后在自己的狗舍门口停下了脚步,琼亦拍拍尾巴的脑袋,由它回去了。 夜风清凉,吹得人醺醺的,山巅距天幕极近,星星如破碎的琉璃,光彩璀璨,仿佛唾手可得,月亮仅浅浅一弯,挂在屋檐上。琼亦觉得静轩阁,阁如其名,太过安静,只有风声、身侧人的呼吸声,还有鞋底在石板停留的步声,织成夜曲。 盛玄怨问她:“怎么不说话?醉了吗?” 琼亦牵紧他的手,前后晃着:“没有。” “我只是觉得很好。” “什么很好?” “什么都很好。” 她笑着说:“有你这么好的道侣,有苏烨和晏庭深这样好的朋友,想想就觉得很开心。” 盛玄怨唇角轻轻上扬。 “盛暻,那边。”琼亦赏着月亮,目光无意间落在眼前的屋顶上,奇问:“那屋顶上的脊兽,怎的中间空了一个?” 盛玄怨望着在月光勾勒出的亮白轮廓,在屋顶一角,本是盘踞着三只装饰用的脊兽,现今只剩两只隔空相望,先是挠了挠发,又干咳一声:“嗯……那只一被我撬走了。” 琼亦瞪大双眼:“啊?” 盛玄怨拉着她来了自己院中,在院侧门口,正蹲着那只石雕狻猊小兽,他有些尴尬地回忆道:“儿时学会轻功那日,我就将一早看中的它从屋上摘了下来,后来安不回去,只得将它放置在这边。” 琼亦噗哧作笑:“盛暻,你这是闹腾到上房揭瓦的程度了啊。” 她打量那只脊兽,石雕栩栩如生,笑道:“眼光可以,它是里面最漂亮的一只。” 盛玄怨被她夸得有些发窘,领她来到自己房前,推开了木门,月光洒落地面,生出一片霜华。琼亦走进屋中,嗅到了幽长的冷松香气,是他身上常有的气味,他介绍道,“这处,是我寝屋,离你那间厢房很近,穿过侧门就能过去。” 琼亦环视四周,只见他屋内的摆设与院中的严谨风格完全不一,松驰中透出一股细腻,颇具风雅。字画壁挂,高低起伏,纵横不一,居于正中的牌匾里写有“功不唐捐”四个大字,笔锋肆意,连划不断,一看就知是盛玄怨的亲笔,因为实在太难看出这草书写了什么。 画倒是十分精巧,孤峰峭峻,大概是他在山崖上观景作的画。 “这些都是你画的吗?” “嗯。”他点头:“闲时的画作,能凑合着看,墙上又空,我便将它们挂了起来。” 琼亦笑叹:“好看。” 又道:“比你的字迹工整精细多了。” 盛玄怨哑然,试图反驳她,又无从还击,只能认栽。 再向内看,是放置刀剑的柜台,收有几把长弓,箭羽整理得十分整齐。在剑台上,除了有专为承影供位的剑架,还有另一把剑。那是一把长度偏短的佩剑,剑鞘呈湖蓝色,花纹似云岚,气息深沉不凡,引得琼亦一时难以移开目光。 盛玄怨见她起了兴致,将此剑取出,递到她手上:“这把剑叫‘断魂’,是父亲在我年少启剑时,赠与我的。这几年我身量渐高,惯用长剑,才将它收藏在柜里。” 琼亦听说过断魂剑的名号,问:“是那把很有名的‘断魂’剑?” “嗯,是今世为数不多的奇剑,它克制鬼邪,许是看中这点,父亲才托人拍买下,赠于我手。” “你阿爹对你很好呢。”琼亦感慨:“很重视你。” 盛玄怨一怔:“嗯。” “相较之下,承影就显得很普通了,它不是传说中的那把‘承影剑’吧?” “是啊。”将腰上承影卸下,放于兰锜上,盛玄怨道:“它是几经重铸的一把老剑,只叫‘影’,因我颇喜爱‘蛟分承影,雁落忘归’的典故,才为其易名为承影。” “这样啊。” 他问:“弦歌剑呢?它的材质与铸工都不寻常,剑身极其刚韧,应该有些来头吧?” “许是有的,可我不清楚。”琼亦摩挲着贴身佩剑:“它是我及笄那年,赢下族内弟子的比试,师父赏赐给我的,经过一年多时日,我用得愈发顺手。我只知道它在被赏给我之前,是有别的名字的,后来夫人说我时常不守规矩,给它改了个更适合我的名,叫弦歌。” “它很契合你。”盛玄怨说着,心道:不论是剑型,长度还是韧度,都与琼亦相契,若不说是赏赐,倒真像是陆宗主为她量身打造的一样。 琼亦与他边聊边往内室走,由沉香木修成的柜格半门上,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卷,被人翻阅得老旧,床对面有两张案台,隔出一人落坐的空处,高台上有铜镜与日常束发用的首饰、束袖扣,越住内,松香味就越浓。 “这些,是什么?”琼亦指着窗边歪歪斜斜的弦丝,问。 盛玄怨肉眼可见地僵了僵,他道:“是一把琴上的七弦。” 琼亦抬手要摸时,他走上前来将她搂住:“很旧了,会有锈渍的。” 琼亦依稀记得盛玄怨说过,他曾有一把很喜爱的古琴,可是,被他母亲摔坏了。 现在想来,他竟将那把琴上的弦丝留到了现在,还是特地按琴弦顺序钉在了窗上,足以见他是有多喜欢那把古琴。 她问:“是那把琴吗?” 盛玄怨不想琼亦竟会记得:“嗯。” 他又道:“你若想看些乐器,我可以拿别的给你。” 他这话说出,便像是收藏有极多的乐器一般,琼亦将信将疑点头,“好啊。”就见他从木柜里拿出了一个木箱,放在案台上,打开木箱,映入眼帘的长箫玉笛,不尽其数。 不过也有很多奇怪的玩意,比如系着红绳的铜锣、唢呐,甚至还有逗娃娃用的拨浪鼓。 盛玄怨道:“这些大都是兄长赠我的生辰礼,他们知我对乐律感兴趣,年年会送这些。” 琼亦嘴角有些抽动,笑道:“这些奇怪的唢呐梆子,不会是盛子靖送你的吧?” “……这些,是我长兄送我的。”盛玄怨拿出一支玉笛,“箫、埙这些,是二哥送的。” 琼亦咂舌,不想他大哥盛轩尧竟是这种性格,会拿弟弟的生辰礼逗乐。 “我想听。”她在案台前半倾身子,坐姿松坦慵懒,眉梢眼角噙满了笑意:“来,为我吹一曲。” 「作者有话说: 弦歌剑,原名“遥叶”,是杨素咏为纪念故人而名。 盛玄怨对乐律感兴趣不是因为有天赋,而是因为学不好,“琴棋书画”除了琴,其他什么都一学就会,但是乐律唱歌怎么都缺了根弦,才产生了兴趣。」 第140章 闲憩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有些迟疑:“你真的要听吗?” “那当然。”琼亦双手托腮,目光炯炯道:“洗耳恭听。” 见她满是期待,盛玄怨用帕子略略擦拭手中玉笛,横在嘴边吹奏,悠扬清亮的笛音于屋内盘旋,琼亦听着微有触动,心道:还不赖嘛。 这个念头仅仅维持了三息,第四息起便让琼亦觉得有些古怪,并不是他吹出的气音稀稀拉拉,断断续续,相反,盛玄怨吹出的气音十分平稳,气息雄厚,一听就是下功夫练习许久的;也不是他吹错了音,音没有出错,更没有疏漏,究其原因,是他吹奏的韵律与原曲相差甚远。 这首颇有名气的《落花》,曲风婉转,十分悦耳,却被他硬生生吹出了肃杀之气,节律忽快忽慢,宛如鼓点交杂,愈加密集,愈加激昂,听得琼亦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叫停:“盛暻,好了好了!可以了!” 盛玄怨停止吹笛,道:“一曲还未吹完呢。” 琼亦感觉他把这曲吹完,就得将自己送走了,勉强笑道:“你吹得,呃,嗯,很有实力。” 盛玄怨放下笛子,失笑:“这是什么话?”他顿了顿,也知自己吹的有大问题,“这首我练了好些日,还是不熟,回头再练练,练好之后吹给你听。” 琼亦小声腹诽:“那可得多练练了……” 他将笛子重新擦拭好,放回木箱中,见琼亦有些炸毛,伸出手一搭一搭地顺着她背后发辫,琼亦觉得他像是在摸猫儿一样安抚自己,有些想笑,辫子很快顺了回去,她握住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十分熟练地扣紧了。 盛玄怨感受到她温热柔轻的手,轻道:“琼亦。” “嗯?”琼亦转了身,双瞳中秋水盈盈,笑而不语地望着他。 盛玄怨与之对视,见她眼睫如羽般轻轻扑扇,唇色红润,霎时间失了神,双耳迅速作烧,红到根底,情自心生,将她拉入怀中,双面贴近,俯身落吻。 他来势突然,可琼亦并不诧异,晚间饮下的烈酒似乎开始作用,她朦朦胧胧间有些醉感,脸色酡红。盛玄怨搂紧了她的腰,呼吸急促,不知是他觉得案台地上有些凉还是怎的,直接将琼亦横抱而起,横抱之间,仍不忘向她索吻。 “琼亦,来……”盛玄怨环抱着她,压低了嗓音。 琼亦被抱离地面,拉紧他胸前衣裳稳住平衡,回应他的索求,去轻啄面颊。 盛玄怨走到床边将她放下,怕她磕着脑袋,特地用手为她枕着,整个人压躺而去。床虽铺了褥子,可仍有些硌人,琼亦被他压得难受,在双唇分离之际,抬手推开了他,翻坐起身。 盛玄怨不知她要作何,挣扎欲起,便被她转手摁住肩膀,她坐在他小腹上,将他压持在了下。 琼亦支撑着上身,俯望身下之人,明明是如此有欺压性的姿势,可盛玄怨除了面色异常涨红之外,并没有任何慌乱感,墨色眼瞳中暗流涌动,似在饶有兴致的观望,看她下一步能如何。 琼亦解散了他高高束着的马尾发,黑发散落在被衾上,如上好的乌黑锦缎,她替他绾开额前垂发,细细端详他,如玉般的面容,剑眉俊朗,有五六分形似丹凤的双眼,眼角微挑,明瞳却足够圆润,睫毛又长又浓,鼻翼高挺,唇瓣经方才激吻,浮出深红,属实是人间绝景,如何都看不够。 她挑起他一缕发丝,捏在指尖,眉目噙笑:“盛暻,你真的好漂亮……” 话音落时,她轻吻那缕发,指节在他下巴处勾了勾,顺着喉结抚下,轻道:“我喜欢。” “……琼亦。”盛玄怨的喉结下意识咽动,擒住她的手,眼底情念渐起:“你这是在挑逗。” 她俯身压了下来:“不是,我是在说心底话。” 盛玄怨按在她背上,一手掐住了她的腰,琼亦觉察到他想翻身占上位,连忙双手压紧他肩膀,可实在抵不过他的力道,被他轻易地抬腿压回到最初的位置。盛玄怨的心在胸腔内不受控制般作乱,二话不说,低头蛮横又凌乱地咬入她嘴中,唇齿并用,舌间有丝淡淡的酒味,甘醇诱人,他似也有些发醉,换息之间,继而深吻,琼亦搂着他的脖颈,气息愈加沉沦。 “盛暻……”在短促相分的抵面间,她微喘着:“交吻,我从没教你用咬的……” “嗯。”盛玄怨咬住她下唇,“可我喜欢。” 他轻轻半侧过头,恰能将她唇瓣全然覆住,他道:“张嘴。” 盛玄怨咬得很重,全数掠夺她的气息,琼亦有些迷乱了,又不甘示弱任他咽东呷西,便咬了回去,他察觉到她不轻不重的咬噬,只是发痒,轻笑道:“用点力气,琼亦。今夜晚膳,我没招待好你吗?” 此话带有几分轻佻,琼亦本就染红的脸更是红上加红,咬也咬不过,压又压不住,她有些负气地锁住他的脖子,盛玄怨被她压在颈窝间,正巧抵在她颈上吻咬,伸手去捏她肘节之间,向内重重按去。 琼亦顿时觉得手臂发麻,整个胳膊一抽抽地没了知觉,颈上还酥酥痒痒的发热,夹杂着两三分刺疼,气道:“盛玄怨!你捏我麻筋!” “是你先锁我喉的。”盛玄怨满面无辜:“还不许我自卫了?” “你,呜……”琼亦感到他在耳畔吹气,吮在耳垂上,温温热热的,身子一个激灵,又渐酥麻入骨,只得蜷在他身下,暗自在心间震声斥道:盛玄怨就是个仗着自己得我心意为所欲为的狐狸精! * 月夜宁静,拥吻过后,二人平躺在床褥上,手还牵在一处,掌心贴着掌心,五指顺着彼此的指缝扣作十指,像树木交织在一起的根。 透窗而入的月光很是微弱,却不失皎洁,窗棂如生了霜花般,为初夏添凉。琼亦听身侧人的心跳与呼吸声,安稳踏实,也不知是她太过放松,还是当真困倦了,眼皮耷拉几下后,就悄悄睡了去,当盛玄怨还想与她续些话时,她已经睡熟了。 “琼亦?”他连唤了几声都没有动静,半支起身子看她,只见琼亦睡得十分平和,脸颊软肉堆在褥子上,鼓出圆弧,睡相着实可爱。 “睡着了啊。”盛玄怨坐直半身,琼亦睡梦中感到一侧空荡无物,没了依靠,便蛄扭着向他缩了过来,偏要紧挨着他才能安身。盛玄怨看见了她雪白的脖颈,红痕咬痕格外显眼,都是他方才好一阵折腾留下的,许是这时候知道心疼了,轻轻撩开她耳鬓发丝,为她揉淤消肿。 琼亦睡得很沉,毫无防备,盛玄怨目光停在了她的左肩领口,伸出了手去,却久久不敢落在她身上,动作迟疑。他知道,在琼亦后背,布着一块巨大的伤疤,自己无意间瞥过一眼,可并未看清看细,她的身世镌刻在疤痕之下,被狰狞的皮肉掩埋,在无从得知其间刺画的究竟是何物时,一切都只是猜想。 她依在自己身侧安然熟睡着,呼吸平缓,像一只安静的雀儿,盛玄怨心头一沉,如何也下不了手,心道:不妥,不妥。我不能这样对她。 随即起身下床,从柜中取出一瓶消肿化淤的药膏,涂抹在她与自己身上那些异常显眼的暧昧痕迹上。 明天,应该能消肿吧。 盛玄怨将蚕丝被替她盖好,掖好被角,他打心底不想独自过夜,也就顺了自己心意,未将她送回隔壁房中,从置物箱中取出凉席,在地上打了地铺,就地躺下入眠。 * 清晨,天色不过蒙蒙亮。 琼亦睡眼惺忪,从梦中醒来,只觉得好久没睡得这么惬意了,身前环抱之物温暖,还不知哪儿来的这么称手的枕头,当她完全睁开眼,便看见片半露的胸膛,在衣衫下若隐若现,再一抬头,便看见那尊玉人细细长长的眼睫,顿时脑中轰然。 盛玄怨还在睡梦中,一只手枕在琼亦脑袋下,另一只手紧紧拽着她的手,琼亦余下的那手也没闲着,正稳稳当当地搂在他腰上,腿也极其不安分地勾搭在他腿间,要有多贴近就有多贴近了。 发生什么事了? 琼亦缩回自己的手,自问:昨晚有到这种衣衫不整的地步吗? 盛玄怨感到手中空落落的,直把身前的人往怀里拉,喃喃道:“琼亦……” 琼亦脸上有些发热,以为他也醒了,问:“盛暻,你醒了?” 不想面前玉人“嗯”了声,眼睫颤都没颤,继续搂着她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琼亦才意识到,这人根本就没醒! 琼亦想不扰醒他,又得从他怀里挣出来,简直是天方夜谭,她挣扎了好一会,直到盛玄怨被她折腾醒,二人四目相对,他默默松开双臂,琼亦这才彻底脱了束缚,顺畅地呼吸了起来。 盛玄怨脸色有些涣散,他扶着额头,看了看床上的被窝,还特是扯在自己这边的大半被子,又看了看地上的凉席,沉默不语。 一切答案呼之欲出,只可能是昨夜,他自己半梦半醒地爬回了熟悉的床,抢了给她盖好的被子,还硬搂着人睡了一整宿。 虽说北行时,二人在荒野中也搂着彼此过过夜,但较与同睡一个被窝,还是差别极大。 琼亦拍拍自己额头,松了口气:“没有破修为,还好,还好。” 盛玄怨哑然,这是修道之人间流传的一个说法,道侣共枕过夜,会损双方修为,本意是吓唬那些年少情动的弟子们自我约束,莫做逾矩之事。 传言自然是假的,道侣合和共修,法天象地,归阴距阳,可增进修为。不过,这种术法需是过了年纪,否则有损本元。 盛玄怨本想与琼亦说清此传言为假,话在嗓中徘徊着说不出,半垂眼帘,最后欲言又止。 「作者有话说:写这篇be like:.????(/w\)????. 琼亦:(。?`w′?)开整 琼亦:('-')ノ)`-')推…… 盛玄怨:(?_?)? 琼亦:(??v_v??:)嗯? 琼亦:(?`⊿′)?整不过整不过 盛玄怨:(丿°v°"))就这吗? 琼亦:\(`Δ’)/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什么意思…… 盛玄怨:(?ㄟ′Δ`。)~」 第141章 晚鸣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似是想起什么,赶忙从床榻上跳下,对着铜镜看自己颈上痕迹,出乎她意料的是,红痕并不明显,浅得几乎看不出,她问:“你昨夜给我涂药了吗?” “……嗯。” “没趁我睡着动手动脚吧?” 盛玄怨耳垂生红,有些心虚,但想到自己确实没做什么逾矩之事,该是问心无愧的,摇了摇头。 “时候不早,已经卯时了。”琼亦探窗观景,“趁没人发现我们睡了一宿,快洗漱用早食吧。” 盛玄怨觉得,纵使被下人婆子发现,以盛氏门规的森严程度,他们也不敢乱嚼舌根的。 又听琼亦道:“盛暻,收拾快一点,我们还得晨练修行呢。淬体炼气,精练剑术,每一日都不能少。” 盛玄怨这才有些恍然,心想:每日修炼,她倒是比我积极的多。 于是他起身,拿起台上的木梳与发带,对镜将肩头黑发高高束作马尾,向她问:“要与我去平日的修炼武场吗?” 琼亦正提着裙角推门出去,回眸一笑,道:“好啊。” * 琼亦回至自己房中净身洁面,换了装束,是一袭暗青色的贴身短袍,腰带呈深枣红,与暗青撞色,金边花纹平添贵气,弦歌剑悬挂腰间,头发一如既往梳作双髻,垂着辫子,手腕上的束袖依她个人喜好,绑满了青色丝带,行走摆臂之间,丝带飘荡。 待她梳妆完,盛玄怨早已在门口候着,玄色长衫,鎏金发带,打扮的十分平常,奈何身姿模样一骑绝尘,不过是在梁柱旁半倚,宛如画卷。 初晨时,白酆山上云雾未散,二人用过早膳,去客房看苏烨与晏庭深酒醒如何。晏庭深起身不久,正在院前晨读,苏烨还在屋中酣睡,想来是酒劲尚在,为不打扰他,三人一同去武场练剑,待日头渐高,云雾散去,苏烨才随着尾巴姗姗来迟:“好哇!你们三居然不叫醒我,自己偷练!” 他还道:“要不是有尾巴帮我领路,我怕是一整日都找不到这个武场来!” 尾巴在宽敞的练武院中撒欢奔跑,显然对静轩阁各处都溜达得很熟了。 盛玄怨转剑止步,回道:“见你未醒,许是酒劲未退,想任你多睡会。” “就是。”琼亦笑道:“我们多体贴你,你还反来责怪我们,好心寒。” 苏烨望一眼盛玄怨,觉得他说得很通情达理,又望一眼琼亦,觉得自己嘴皮子斗不过她,便看向了晏庭深。晏庭深收剑,摊开双手,无奈笑道:“我与玄怨想法一致。” 最后,直勾勾与苏烨对视的,只有尾巴。 苏烨站在武场一端的空处活动筋骨,运转真气,掠风从剑鞘飞出,他扬笑道:“我重伤初愈,正好有机会给你二人看看新习的赋技。” 他向三人抬手问:“你们谁来与我过上两招?” 琼亦兴致盎然,正准备毛遂自荐,不想苏烨直接点名指上了盛玄怨:“就你了,你来。” 盛玄怨并不推辞,持剑走来,琼亦与晏庭深退到武场一边,为他们腾出空处,尾巴被琼亦唤道脚边,她一边抚摸尾巴一边观战。只见盛玄怨开场即启用赋技,承影剑皆覆满了的浓墨色的凛冽气息,动身迅速,不禁咋舌:盛暻真是的,对上有伤的人也一点不手下留情。 苏烨见他如惯常般,开场就压人气势,撤步舞过剑花,烈红剑光与松青色相撞,消泯过后,盛玄怨乘胜追击,苏烨不想他进步如此迅速,心道:他这赋技,往常不是只能维持六七息的吗?这都过了七八招了,为何还能用? 剑剑被盛玄怨紧逼,苏烨眉头皱得愈加厉害,转腕而过的剑花化作利刃,在接近承影剑锋时,忽而外化真气,高喝道:“剑鸣!” 挽出的剑花骤然爆破,盛玄怨吃了一惊,撤手防备,观战的琼亦也没能看清这招是如何使出的,盛玄怨因不熟悉苏烨新习得的招数,猝不及防,吃了个暗亏,暂避锋芒又立即轻功凛斩,十招之后,苏烨认败:“就练到这吧。” 盛玄怨轻功落地,回忆起方才的鸣爆,几分惊讶,那爆炸极具穿透性,并非是简单的振剑能挡下的,且范围极广,他更没有发觉那道剑花与别的剑花有什么区别,问:“苏烨,这一招怎么使的?” 苏烨擦拭额头虚汗,胸口的旧伤在大力运剑时泛起阵阵撕裂的痛感,真气从筋脉淌过,舒缓疗伤,回道:“这招我唤它‘晚来鸣’,简单说,便是所挥出的剑气可随我操纵爆开,它与寻常剑气基本无二,所以很难防犯。” 晏庭深是最先知晓这一赋技的,道:“很是实用的杀伤性招数,可近战可远攻,且能攻其不备。” 琼亦感慨一声,叹道:“此招颇好,苏烨,待你身体完全康复后,定会有更大威力的。” 就在三人还在场中谈论赋技时,稚童急急忙忙的叫唤声从隔壁楼中传来,还伴随着一点哭腔:“大黄,大黄,你在哪儿?……” “阿娘,大黄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阿娘,大黄不见了!……” 四人谈论得聚精会神,最先听到动响的是尾巴,它本来在琼亦脚边趴着,听到人声后立马一个激灵地站了起来,左右环视,汪汪叫着要往武场外跑。 这时,四人才注意到隐隐约约的人声,琼亦听出,这个声音是那位名叫“霏儿”的小女孩,是秦寒川的女儿。还没来得及暗下腹诽尾巴被改名为大黄,它便跑没了影,跃出武场去找盛霏儿了。 盛霏儿许是见到了尾巴,喜笑颜开:“大黄,你在这儿啊!球,我给你带了新球球……” “是你小叔回来了吧?” 秦寒川的声音从武场外传入,四人往院口走,恰与这母女二人相视,秦寒川略略惊奇,她本以为是盛玄怨带着琼亦一人回家中看看,熟悉地方,没成想竟足有四人站在武场中,琼亦上前来迎她:“嫂嫂。” “小琼亦,立功回来了呀!”秦寒川笑吟吟地拉长了语调回应:“听说追杀北境邪人时,苍昱是由你夺回来的,不枉我领你修行那么久。” 盛玄怨也随在琼亦身后唤了声嫂嫂,苏烨与他们一同称呼,笑道:“盛家嫂嫂还是一如既往般国色天姿,我是苏氏的苏烨,不知您可还记得?” “我自是记得的,是玄怨的好友,嘴最甜最会说话的那小子。”秦寒川瞟一眼晏庭深:“这位小友倒十分陌生。” “秦前辈。”晏庭深拱手作揖,盛玄怨介绍道:“这位是我结拜的兄弟,晏庭深,也是与我们一同北行游历之人。” 秦寒川微微颔首,环视一圈,问:“你此行回来,可有向阿爹阿娘说过?” 盛玄怨道:“并未。我只知母亲离府还未归来,父亲…许是在主堂操持事务吧。有长兄辅佐,我不必给他添乱。” 秦寒川懒懒地半抱双臂,看着盛霏儿与尾巴嬉笑打闹,平淡道:“阿爹他这几日有些疲惫,族中事务全交在你大哥身上了,见你如今闲暇,要不去搭个把手,帮你大哥处理些文书?” 此话一出,盛玄怨面露难色,从识字念书起,他从未处理过家事政事,家族里也是将他往修炼、武技上培养的,虽说自学了些处事之道,可现在去帮盛轩尧处理文书,恐怕还要经他指点教导,说不准更添累赘。 苏烨见盛玄怨脸色发僵,十分感同身受,暗道:好惨。 琼亦也默默想着:好惨。 秦寒川早就猜到盛玄怨会是这个反应,顺势递出台阶,笑道:“既然这样,午后你去见一见父亲他老人家,尽尽孝。钰知斋,你该知道怎么去的,我那儿有上等的龙井茶,你带去些给父亲。” 盛玄怨只得颔首:“是,嫂嫂。” “琼亦,你也该去的。” 突然被叫道名字,琼亦一怔,忙道:“是。” 秦寒川嘱咐完这些,便叫着霏儿与尾巴离开,尾巴明显舍不得盛玄怨,跑来他跟前绕了几圈,又抵不过想玩蹴鞠,最后高兴地跑开了。 盛玄怨的面色变幻不定,苏烨有些同情地望着他,道:“去呗,与你阿爹多坐一会儿,至少比看文书强。” “不是不愿意。”盛玄怨低声思索道:“我总觉得嫂嫂是故意的……” 琼亦见秦寒川来势突然,去势也突然,仿佛来此只是为了告知此事一般,小声道:“我也觉得。” “总之没咱俩什么事。”苏烨看一眼晏庭深,晏庭深点头。 * 午后。 琼亦与盛玄怨到秦寒川居住的府中取茶,晏庭深在客房里看从北山文堂要来的书。苏烨闲散一人,问过盛玄怨能否四处闲逛,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在静轩阁内溜达起来。 轩阁内寂静,几处亭台修建的别具特色,与苏家府内的秀气凉亭风格迥然不同,苏烨赏景观望,却见不远处的庭院内站有一人,一时还以为自己看差了,可那里确确实实立着一人,背影高大,身着宽松便衣,颜色浅淡,发带冠冕束起,打扮得很是日常,气度并非常人能及。 苏烨还在观察时,那人察觉到动响,先一步回身,唤道:“小暻?” 与苏烨猜测的一致,果真是盛氏宗主盛尚霈,连忙行礼:“苏氏苏烨,见过盛宗主。” 盛尚霈见来者并非是盛玄怨,眉头悄无声息皱起,几分疑惑于苏氏中人为何会在此处,心道:寒川莫非是在诓我不成? 他记得苏烨是谁的儿子,向前走近两步,似想将那张面容看得更清晰些,目光摄在这熟悉却又完全变了模样的脸上,眉宇之间的英气,双眸之间的明朗,何止几分似故人。 第142章 故交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苏烨不明白盛尚霈怎会出现在此处,心中想过缘由,猜测他是来找盛玄怨的,笑道:“盛伯父,玄怨他去秦前辈那儿给您拿茶去了,不在阁内。你来此地,该派弟子知会一声的,他肯定会马上去见您。” 盛尚霈淡淡呼出一息,似乎明白了秦寒川的用意,听到苏烨这番话,背起双手,不怒自威的面容上露出一丝祥和:“是吗?” “对啊,盛玄怨那么尊重伯父你。” “是盛暻请你来府中做客的?” “嗯,是啊,除了请我,有琼……就是陆氏的陆溪言,还有另一位朋友。”苏烨与人相谈时,总带着一股自然而然的熟络感,哪怕是面对着门下弟子从不敢直视的盛尚霈,也没有丝毫扭捏和怯场。 少年这般笑容和神态,让盛尚霈有些怔神,苏烨那带着宜川尾音的语调,似是多年前的苏旻,可说话间的神情,像极了那位结伴同行的姑娘。 那年扬城,身材高挑的少女扛着红缨枪,走在他们最前,十分不讲礼数地指着他与苏旻二人的鼻子,要与他们交朋友,乘舟遨游,战遍江南武帮。 少女嗓音傲然,高高扬起:“嗯,是啊!除了我,还有阿霈,然后还有这位,苏旻。你这条小破船,就被我们三个租下了!” 不光是长相,就连说话的语气动作,也是那么相似。 阿娴…… 盛尚霈的眸中浮出一抹寂色,被他缓缓合上强作遮掩,眼下几道浅浅的细纹,是身为修道之人也无法抹去的。岁至今时,早已经不复当初,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眼前的苏烨正如他们历练那时一样,正当年少。 他只道:“苏烨,你与你母亲很是相像。” “是吗?”苏烨挠了挠头:“之前在家中,也常听人说我与我娘像,可阿娘她去得早,我根本记不清她的样貌了,爹他又不许我问起阿娘的事,一问他就发火……” 盛尚霈宽大的衣袖中,拳僵硬地攥着。 苏烨说到的两位,其父母,都曾是自己性命相付的挚交,可故人之子在身前,只能透过面容怀念,心中压下的那些事,如何也翻不了篇。 如何能翻篇?他与苏旻多年情谊,被硬生生撕开在那时。 活着的苏旻,又何尝不是停在了那时。 “父亲?” 盛玄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站在半墙之外,手中提着那包龙井茶,望着苏烨与自己父亲并行,似在聊着些什么,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琼亦反应过来,行礼道:“盛宗主。” “不必多礼。”盛尚霈摆了摆手,神色显得有些疲惫。 苏烨快步迎了上去,压低话音道:“盛玄怨你算可来了,你爹都在这等你好久了,还不快请他进屋坐去?” 盛玄怨即刻送盛尚霈进主堂歇息,传唤来了在院外待命的侍从,进厅堂泡茶。 盛尚霈坐在堂上,半眯着眸子捏着眉心,似在闭目养神,他睁开眼,打量堂下三人时,神色究极复杂,琼亦看不明白盛宗主投来的目光,那似是思量、怀念,还是痛苦与自责。 琼亦有些疑惑,心想:盛宗主与苏宗主之间的仇怨,世人皆知,他们二人曾为挚友,也被人所乐传,可从未有人知晓,他们到底为什么会从挚友反目成仇。 琼亦猜不到发生了什么,能让二三十来年的至交情谊说断就断,就连两大古族也被牵扯入水,闹成僵局,时至今日,已彻底成了陌路。 她望着主位上的盛尚霈,又看了一眼盛玄怨,暗道:盛宗主气宇轩昂,威武不凡,盛暻不仅是随了父亲模样,且全挑着宗主和沈夫人好看的点长了。苏氏宗主我也是见过的,气质文雅端庄,苏烨与其父不能说不像,气质上完全是天差地别。盛宗主现在是在睹人怀旧?也不太能说得通呢。 “溪言。”盛尚霈将手放在案台上,半端茶碗,问道:“我脸上可是有什么东西?” 琼亦心里一紧,这话语调平缓,却带有厉声遏令感,是常能从自家师父身上感到的长辈语气,她不动身色地移开目光,道:“没有,盛宗主您平日华服正冠,我还是初次见您装束闲散。是溪言失敬了。” “无妨,并非责问。” 盛玄怨也有几分不解,彼时,在苏家府,苏宗主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没由来地浮在耳畔: “只是背叛罢了。” “我也活不了多少时日,拜他所赐。” 那时,他想知晓其中详情,苏旻闭口不言,只让他自己回来问盛尚霈,可现今父亲坐在高堂上,离自己那般远,这些恩怨纠葛,如何问得出口? “盛伯父。”苏烨略略端正了坐姿,率先开口,“方才谈到我阿娘,还未来得及聊上几句,便被打了岔子,我还想向您问问关于她的事呢。” 盛尚霈压低眉头:“苏烨,你想问些什么?” 琼亦觉得,盛尚霈在唤苏烨姓名时,落到其姓氏上的咬字,重了好几分,右眼皮莫名开始跳动,她回忆起那位早早过逝的苏氏夫人,似有几分印象。 苏夫人,名唤穆娴,并未筑基入道,是小门小户的凡世女子。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坊间里流传较广的那些话,总归是恶事。琼亦只听说,这位夫人十分不守规矩,嫁入苏家府的头三日,拆了门匾,撕了家训,更是提枪掀翻厅堂,气倒了本家里的一众亲眷,人人说她恃宠而骄,肆意妄为,琼亦觉得,事实应当并不是这样。 苏烨回忆了许久,开口道:“族中都说我阿娘的性子泼辣,可我爹偏说她性格恬静,貌美温柔,是位大方得体的好夫人,久而久之,我都不知谁说的才是我阿娘的模样了。伯父,您是与我阿娘相识过的人,定知道她是位怎样的人吧?” 盛尚霈单手按在扶椅上,淡淡道:“苏夫人为人潇洒,脾气刚烈,并不像你父亲所说那般文静。” 苏烨叹道:“这样啊……”他又似是自语般低喃:“也是,我娘当年能当街提刀杀恶人,又怎会是文弱女子。” 盛尚霈脑中的穆娴此人,在回忆中愈加清晰。 至交之妻,互为知己。 从与她结识起,他向来十分尊敬穆娴,对她并无情愫,只是朋友。作为一位毫无修为与真气傍身的凡人,穆娴只靠一柄红缨枪和一身独创武技,便能摁着少时的自己与苏旻打,打遍扬城会武赛,叱咤江南,堪称女中豪杰,如何让他不倾佩。 只是因为自己,才出了那样的事。 盛尚霈按在扶椅的手收了力气,手背仍旧青筋暴起,木扶手已微微扭曲,他语调却平淡得不能再淡了:“还有什么想问的么?” 苏烨意识到自己母亲的离世,与盛宗主和父亲二人由挚友断为陌路的时间颇近,近得他不得不怀疑其间是否有何联系。 他暗暗咬紧牙关,心道:我爹一直在骗我……他说阿娘性子温婉是假的,说他往后会找个姨娘续弦也是假的,那他说的,我娘死于产后风寒,多半还是假的! 那我阿娘,究竟是因为什么离世的? 于是苏烨迟疑半息,试探着问:“盛伯父,您与我爹娘之间……” 盛尚霈目光微凛,却又缓了下去,只吐出四字,字字生寒:“曾为至交。” 苏烨想问清实情,只见盛尚霈站起身子:“我有些乏了。小暻,溪言,你们带苏烨去阁中逛逛,多留几日吧。” “盛伯父!” 苏烨见他要走,连忙起身挽留,可盛尚霈丝毫不理。琼亦知道盛尚霈这是在送客,自己也想知晓这些陈年往事,又见气氛凝重,想来经历此事之人身负痛楚,便打消了好奇心,去拉苏烨,劝道:“苏烨。” 苏烨看琼亦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作罢,望着盛尚霈阔步而出的背影,知道自己是问不出什么了,只能忍下心中情绪,一挥袖子,从侧门离去。 盛玄怨走上前向琼亦道:“苏烨怕是会纠结好一阵,琼亦,你去劝劝他吧,去到园子里走一走。”停顿半息后,他道:“我有些话想与父亲单独说。” 琼亦点头:“好。”说罢,随苏烨身影追去。 盛玄怨向堂外的屋廊下望去,父亲正站立在那儿,果真与他想得无差,是在等自己。 他缓步走了过去,唤道:“父亲。” 盛尚霈回首,叹息:“这些年,你倒是与我愈加疏远了,好容易来阁中一回,却遇上你带友人来做客。” 盛玄怨一怔,低下头去:“嗯。” 他在心间想,要如何才能询问出父亲与苏氏宗主之间的仇怨,父亲宽大温暖的手就落在了自己肩头,盛尚霈感慨似的道:“幺儿都已经这么高了。怕是再过两年,便能与你大哥差不多高了。” 盛玄怨又“嗯”了声。 “苏家那个孩子,与你差不多年纪,少年心性,生龙活虎的。你们之间的情谊,自当珍惜。”盛尚霈收回了手,说道。 “父亲,我会的。” 二人间沉默了半晌,盛玄怨终于开口:“父亲。今年初春时,我去到了苏家府里,与苏宗主单独见了面,谈到了您。” “……是么?”盛尚霈嗓音发哑,如固封的冰层,不起一丝涟漪。 他问:“……苏旻他,还在恨我吧?” 此话简短,明明分外平静,却又处处压抑。 “嗯。”盛玄怨如实道:“苏宗主他说,是父亲您背叛了他,可我清楚父亲的为人,您不会做这种事的。” 盛尚霈阖上双眸,默然不语。 “父亲,你们之间到底出了什么意外?是您瞒下他什么事了吗?”盛玄怨觉得自己这话有些失言,又道:“我只是问问,若您与苏宗主的仇是误会,那……” “不是误会。”盛尚霈平淡地承认道,“他是该恨我的。” 苏旻不可能原谅他的。 盛尚霈很清楚,阿娴死了,苏旻这辈子都不会放下的。 「作者有话说: 关于穆娴的事实是:她嫁进苏家时,被族内众人嫌弃出身,尤其反对,但苏旻还是力排众议娶了她。 成亲那日,旁支一众人要拿她立规矩,拿着杜撰出的假祖训在旁边念,一条条数落她,穆娴脾气大,一点就着,直接扯下盖头,拿出她的宝枪挑翻了门匾,撕了他们手上的家训,说自己嫁过来是他们的福气,不是来受气的。 旁支的七大姑八大姨气得够呛,苏旻拉着她直接夫妻对拜,回屋休息去了。 (盛尚霈和穆娴之间就是纯兄弟情,没有男女感情,盛尚霈不喜欢能得打过自己的女人,但是苏旻喜欢。 苏旻和穆娴的性格一个温一个热,盛尚霈和沈微在后面认识的,是真有感情,不是假模假样的夫妻,这两人性格都挺冷的,所以三个儿子都冷冰冰,不是冷冰冰的也被管教得冷冰冰了……)」 第143章 旧事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听父亲亲口承认,他与苏旻之间的恨意不是误会,是确有其事,微微张开的唇闭得紧了,双手成拳,心中仍旧不敢相信,父亲会做出这种背叛挚友的卑劣行径。 盛尚霈负手而立,仰望着静轩阁上方的天空,晴云辽阔,日光扎眼,深深呼出一息,话音淡漠:“小暻,你可记得,你儿时问过我,为何祖训上写着‘盛氏亲代从不允许留独子’,你却没有亲叔伯。” 盛玄怨自然不记得自己小时候还问过父亲这种话。 盛尚霈不带一丝情绪地与他说起了往事。 少时,盛尚霈并非家中独子,他曾有一位兄长,亦是盛玄怨从未谋面的伯父。原本,现今的盛氏宗主一任是该交到兄长手上的,盛尚霈作为次子,理应座守白酆,镇压地、鬼双煞,辅佐长兄。 可他如何也想不到,自己卓毅不凡的长兄,仅仅是下山务事,就被江湖中人蓄意劫杀了,歹人趁机扰乱地煞封印,用逃逸出的地鬼修炼作恶。 盛尚霈为兄报仇,将作恶的门派之人全数诛杀,不想没除干净,留了祸患,得了小人记恨,自此,那人开始了疯子一般的复仇。 侥幸生还的那名恶人,身材佝偻瘦小,面容丑陋,却阴毒至极,盛尚霈收到过他不知用何种方式传来的恐吓信,血迹斑斑的人皮上刻着大字:“我只是杀你长兄而已,你却杀我妻儿!……” “我要让你痛不欲生,让你的至亲至爱都因你而亡,让你永世活在恨意里!……” 盛尚霈并非坐以待毙之人,他派人追杀此人,接下了逝去长兄的重担,护好自己的妻儿和宗门,却不曾想,这恶人所指的“至亲至爱”并不单是他的家人与白酆弟子,几次谋杀沈微和盛轩尧未果后,将手伸向了远在宜川的苏氏,一向宽厚以礼的苏泽一脉。 那是盛尚霈最珍重的友人,是与此事全然无关的无辜之人。 说到此处时,盛尚霈嗓音沙哑,因心间愤怒,体内真气不断外溢,压迫重重,盛玄怨的呼吸也不自知地沉重起来,隐约猜到了后面会发生什么。 “……那歹人,勾结余党,同时给苏旻和穆娴下了毒。” 那时,苏旻在外理事,穆娴产下苏烨不久,在家中静养,二人分隔两地。 恶人计谋得逞,派人给盛尚霈传话道,他手中只有一瓶解药,而苏旻和穆娴中下的烈毒,毒发时间仅仅三日,三日,若想救人,必须从洛爻赶去宜川,选一人救。 盛尚霈花费一日时间找到了解药,御剑带着医师赶往宜川,可任他如何下死令,医师都无法破解那瓶解药,更无法在短时间内配制出同样的药。 他带药赶到宜泽苏家府时,苏旻和穆娴已近毒发,当家主人与主母濒死,剧毒难解,府内乱糟糟的一团,全由旁支接手掌管。 望着二人乌紫的面容,盛尚霈第一次知道何为无力,何为抉择。 他跪倒在床前,硬是犹豫了两个时辰,直到膝盖变得僵硬,半身麻木不堪,才将解药喂到了苏旻嘴中。 那时,穆娴其实是醒着的,她已面无人色,眼见苏旻服下了解药,缓缓起身下床,与盛尚霈道:“阿霈…你做得对……” 盛尚霈攥紧了自己胸前衣襟,泪流满面,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性格刚烈如穆娴,怎会甘愿被毒痛折磨死? 她拔出了苏旻的贴身佩剑,走到院落中,对天自刎。 盛尚霈没有拦穆娴,她生性骄傲,选择了亲手送自己离去,他更没有资格去拦她。 依稀记得,那日的天也是晴的,自己守着穆娴的尸体直到苏旻毒褪醒来,被他厮打在地,抱着那具尸体不知哭喊了多久。 只是穆娴已经不会再醒了。 “我以为,我救下了苏旻。”盛尚霈淡淡道:“可是我错了。” 他找到的,喂给苏旻的那瓶药,并不是解药,而是将烈毒化解成慢毒的奇药,他们身中的那毒,世间无解。 苏旻迄今为止仍被此毒折磨,身体羸弱,只能靠长期喝药维持命数。 “我不想让他们其中的哪一人死去,可我不得不选。此事也终究是我引来的祸患。”盛尚霈望着儿子,道:“苏旻相信了歹人说的话,加之阿娴离世给他带来的打击,让他坚信是我不去救她,是我害了她,是‘背叛’。” “我无从辩解,只得接受与苏氏的决裂。自此与他,不相往来。” 盛玄怨看见了父亲鬓间的白发,满是沧桑,立在原地不知要说些什么好。 并非舍一保一,而是死局。 若是自己,又该如何去选? 盛尚霈其实很清楚的知道,自己选择救下苏旻,会让他恨自己一辈子,可他不得不选,不得不救。 那时,他跪在两张床前,屋内人全被旁支传了出去,无人与他商讨后果,由他一人权衡。 两个时辰中,他想过太多,若死的是穆娴,他与苏旻之间必会决裂,痛苦不堪,可苏家仍旧是苏旻的苏家;若救回穆娴,死的是苏旻,苏旻的子嗣苏烨尚在襁褓之中,无法立权,宗主之位必会易手,穆娴又不是攻于心计的人,怎能斗得过旁支人心所向、权势颇大的苏义? 若苏旻一死,苏义继任族位,近乎理所应当,水到渠成。 他不能把苏旻的位置拱手让人。 如此想来,苏旻若要恨自己,便任他去恨吧。 做下决定后,盛尚霈对于他的愤恨,只余坦然。 他最终亲手抓住了那恶人,将恶人连同余党一起挫骨扬灰后,更是将涉事者的九族全部诛杀之尽,永绝后患。 说完这些,盛尚霈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盛玄怨,而他方沉浸在父亲的这些陈年旧事中,不忍后背发寒:父亲一人背负着这些痛楚,眼睁睁看年少相识的友人自刎离世,默默承受着至交的恨。这些,他从未与外人说过。 苏宗主说父亲无情无义,可父亲他分明如此重义,却…… 盛玄怨默默合上双眸,深感世事多舛,盛尚霈的话在身侧响起:“盛暻,你才年少,往后会经历许多是非的。阿爹陪你的时间少,教会你的也少,今时因见到故人之子,有所伤怀,与你说到的这些,更想告诉你。此间,世事难两全。” “无人愿意做出舍一保一的抉择,可真当要做出选择时,爹更愿看到你在深思熟虑后,选应当去做的,而并非为情谊所牵绊。” 盛尚霈摇头,“或许是因此,苏旻他才恨我‘无情’吧。” * 盛玄怨心思沉重地送父亲一路走回钰知斋,斋院门口的松柏相较往时,已经长得十分高大了。他瞥了一眼,隐隐记得,自己儿时与二哥经常站在这棵树下,等父亲忙完公务,去静轩阁里坐坐,陪他们多待一会。 “爹。”他在堂前止步,道:“您好好休息。” 盛尚霈衣袖晃动,摆手道:“你回去吧。” “是。”盛玄怨颔首,当真不做一点停留地掉头就走,盛尚霈叹了口气,暗想:孩子大了,是不中留了。全然不知盛玄怨正满心思虑着他那件旧事,想得出了神,走出斋院才后知后觉。 盛玄怨回到静轩阁内找到琼亦他们,将父亲与苏宗主因何决裂一事的来龙去脉,都与他们说了个清楚。 琼亦与苏烨听得十分凝重,特别是苏烨,终于知晓了被隐瞒多年的事实,知道了自己阿娘的真实死因,也知道了阿爹为何痛恨盛伯父,失声道:“我爹他暗自痛苦这么多年,操持家业,为什么不把这些事告诉我?……” 他那一身重病,原来都是慢毒所致,苏烨想到此处,忍不住话音间的怒气,问:“是什么人对我爹娘动的手?!” “我父亲未提那人姓名,只知涉事的全家百余口已被做净,断子绝孙,未留后患,不必你我出手。” “我阿娘,阿娘她……”苏烨单手撑在额头上,怒目切齿地重敲石桌,桌面“咚”声作响,琼亦半扶苏烨手臂,除了沉默,不知要如何安慰他。 “苏烨,这事确是我们家愧对你们。我父亲没有机会,也没有颜面再与苏叔父说一声抱歉,便由我与你说。”盛玄怨向他道:“抱……” “你说什么!”苏烨截断他的话:“此事固然复杂,可是与你没有半分干系,发生时你还不知在哪儿呢,和我道什么歉啊!况且,你更不欠苏家什么!” 说完此话,苏烨良晌未言,好久才默然自语:“我若是阿爹,也无法释怀。” “原来我爹的那把佩剑,是阿娘她用来……” “难怪过了这么多年,他从不用那把剑,也不允许任何人碰……”苏烨喃喃道:“他对阿娘的情意那么深,这些事,我不能再向他提及的,他身子本就不好。” 掌心被指甲压出几道血印,苏烨咽声:“……我知道就好了。” 盛玄怨垂下眼眸,手掌拍在他肩头:“嗯。” 念之深,恨之重,他们清楚,彼此的父辈二人间已成死局,仍谁也解不开了。 第144章 九嶷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此次来盛氏府中做客,本是皆大欢喜的事,可在知晓这些后,三人的情绪明显地低落了下去。 对于苏烨而言,母亲并非死于患病,而是被人毒害,其间落差近乎天壤之别。琼亦不知该怎么劝慰他,至亲之人的离世总是难以接受的,告诉他真相,无非是让他又一次目睹死亡,心想:还是让苏烨自己静一静吧。 这日晚膳,气氛显然不比昨日,晏庭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气氛太过压抑,随口询问缘由,也顺便暖场,被三人强作精神地糊弄了过去。 盛玄怨暗道:盛苏两族的恩怨,与晏兄无关,不必将他牵扯进来。回道:“没什么。” 为了排解心情,晚间,盛玄怨带领他们登上了九嶷台,去观赏昨夜没来得看的星星。 玉台修筑在白酆之巅,雕栏玉砌,如仙人登台揽月之地。 走在宽阔的台面上,风声浩浩,吹得凌云散去,琼亦小跑向前,去到九嶷台前侧,凭栏远眺,大半山岭尽收眼底。围栏建得颇高,柱上全为阳刻,是惟妙惟肖的盘龙纹,她扶着石栏,发丝在风中飞舞,衣袂飘飖。 “好壮观……”她不禁自语,身后三人缓行而来,仰望繁星,俯看山河。 星斗在头顶上方闪烁,那么近那么亮,琼亦伸出了手臂,可惜远不能及,冷风从指尖吹过,又顺着缝隙中飞出,只听晏庭深叹道:“真所谓‘天寒邵伯树,地阔望仙台。’” 苏烨默默趴在栏杆边,并不言语,对于眼前的开阔景色,心中也有动容。 岭内的奇峰兀岩,被浓雾翻涌吞咽,侧岭上的弟子府中,灯火尤旺,山巅之下,是朦朦胧胧的城镇灯火,好似泼墨而出的画卷。抬头时,星辰尽收眼底,琼亦第一次觉得,天穹并非是一面镜,也非一张绢纸,而是一弯弧形的宝盖,压在头顶,也方在此地,俯瞰万象景,她才感到彻头彻尾的超脱与忘我,只叹世事如烟,人间渺远。 盛玄怨心里的沉闷也被风一点点吹散了,正想向苏烨搭话时,只见他倚在栏边抬起了头,对着山岭嚎叫了一嗓子,吓了众人一大跳,几息后,山岭回应了苏烨的喊话,四处留音。 也似乎是这声吼叫,将他内心的愤恨喊了出去,再转过头面对他们时,苏烨一如往常般笑道:“要来一起吼吗?” 琼亦半嗔道:“苏烨,你突然吼那么大声,我耳朵都震麻了。” 晏庭深无奈作笑:“深更半夜,会吓着山下的弟子们的。” “没事,他们又不知道是我吼的。” 盛玄怨淡淡道:“说不准会当成闹鬼。” 苏烨哼哼笑了,十分无所谓地耸了耸肩,心底渐渐放下了纠结和痛苦。 又观了半个时辰的星相后,四人离开九嶷台,各归宿处。 盛玄怨回至自己房间时,习惯性地从书柜上拿出本经书躺回床上,翻看十来页后,又将其放回原处。 “嗯?”他留意到柜子最低一排的书卷,之前似乎并不是这个顺序,自己有整理排序的习惯,从不会乱放乱搭的。带着一丝疑惑,盛玄怨蹲下了身子整理底层的书本,这些书他不怎么翻阅,多是族中记载,以及一些史论。 “多半是琼亦午时来看的吧。”盛玄怨心想着,按记忆里的顺序重新理好,回到床塌上打坐修炼,并未太过在意。 此时,琼亦正在自己的房中修炼淬体,对盛玄怨莫须有的猜测丝毫不知。 * 四人在盛家府中多待了一两日,一同去了山岭中打猎,在连绵起伏的群山峭崖下御剑飞行,赏景玩乐,共度一段快意时光,而后,他们收拾行李,与府中宗主作别,向宜川赶路。 从白酆行途宜泽,共约五日,逢天不巧,大雨连绵,当他们乘舟来到青枫小镇上,再一次踏入熟悉的学府大门时,四人都面露唏嘘之色,恍若隔世。 有闲暇无课的子弟认出了这四人,惊叫道:“我没看错吧?那是盛公子?他们回来了!”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了一众人围观,议论纷纷:“真是他们几个?” “真是!” “活着回来了?我听说为夺那把神剑,可是死了好多人!” “苏公子没事,太好了,传闻果然是假的……” “哪个是夺回苍昱的陆溪言,快指给我看看!” 雨水冲刷在黑色瓦沿中,随着嘈杂的话音哗哗直响,琼亦被扰得头昏脑涨,寸步难移,盛玄怨将她挡在身后,不一会儿便有管事弟子来报,召他们几位去长老院中。 长老传召,众弟子哑然,只能目送他们被带走。 学府北院。 四人站在堂前,排做一排,面对着板起脸来的苏家长老,只能默默低头听训。训话的内容无外乎还是那些“私逃学府”、“目无尊长”、“无视学规”等,苏烨作为苏氏本家人,站在最前,被批骂得最狠,长老训斥他为逃禁闭,竟不顾族规厮混进江湖人里,琼亦在心里腹诽:看来苏宗主放苏烨出去游历,真的只是他个人想法。 “晏渊,你是在场学业最好的学生,众夫子谈到你时,没有一人不夸赞的。”长老重重叹息:“可你呢?毫无征兆就逃出学府,外出两三月之久,缺课无数,这些学业,你要如何弥补上来?” 晏庭深沉默不语。 “盛小公子。”长老又将矛头指向了盛玄怨,摇头道:“你曾是多么识大局的一个孩子,这回竟不知劝诫一下苏少爷,还与他一起同行?” 盛玄怨抿紧唇,并不答话。 琼亦知道下一个就要点到自己了,低着头用刘海遮住眼睛,试图眼不见为净,没想到在长老刚开口时,一道唤声打断了他的话,嗓音冷如寒冰:“苏家长老。” 声随人入,直闯屋中,琼亦循声望去,来者居然是盛子靖! “盛二公子有何事?” 盛子靖的目光从琼亦身上扫过,径直落到了盛玄怨身上,再不移开:“我弟弟犯了什么错,作为兄长,我会管劝他的,不必长老多加操劳。”说罢直接招手,要喊盛玄怨与他一同离开。 苏家长老的脸色发青,又不好发作,只得挥手道:“罢了罢了,老夫说也说够了,你们几个一同出去吧。” 琼亦得幸避开了挨训,跟在三人身后快步走出了房门。 “子靖哥,你救我们一命啊!”苏烨拍了拍胸口,笑叹。 盛子靖只说:“不必谢我。”他望向盛玄怨,直直道:“阿暻,我在此待你许久了,与我回家去吧。” 此话一出,面前四人脸色各异,盛玄怨满脸黑线,琼亦咳嗽出声,苏烨偏头忍笑,晏庭深仍旧淡然。 他们明明刚从洛爻到学府来好嘛! 甚至一个时辰都没有到! 盛子靖全然不知,他在青枫镇上待有四五日了,自从听说三弟从北山回行,便动身南下,特来学府接他回山,以防他还想在学府内久留,耽误修炼。可没想到盛玄怨的行途如此之慢,比自己预估的晚了三四日还不止。 “二哥,这几日不急着回去。” 盛子靖挑眉:“为何?” 盛玄怨总不能说“我刚从家里来”,只得迂回道:“今日才到青枫镇,归家前,还须向师长同窗作别。再者,这几日雨水不息,不适宜赶路。” “行。”盛子靖觉得有几分道理,松了口:“我再陪你多留几日。” * 陆氏派来接琼亦的师兄还没有到,盛玄怨自然不愿在她之前离开青枫镇。 琼亦回到了学府中的宿处,打开房门后,旧木门发出了吱呀长声,屋内灰尘遍地,大雨正哗哗下着,室内闷热又潮湿,充斥着一股浓浓的木味。琼亦想,在族中师兄来之前,我还得在这住上几日呢。便开始着手打扫,收拾完行李后,她将留音珠放在袖中,撑着油纸伞去府中找师弟师妹。 此时,学室内正在讲课,琼亦在廊中远远望着,陆漓一个哈欠没过一个哈欠地打,隔壁学室中的杨小思下笔如风,不知记了些什么。 待到散学时,雨势见小,琼亦收伞站在游廊中等他二人出来,不一会儿,弟子们鱼贯而出,有人见到她,小声议论到:“那个,是陆溪言?” “呀,是陆家逃学跑走的那个。” “听说春宴时,她和盛小公子定亲了,是真的么?” 琼亦堵上耳朵,平静道:“是真的。” 众人本是低声互问,听她回答,立刻七嘴八舌围了上来:“陆姑娘,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啊?” “陆师妹,你现今是什么修为啊?” “什么师妹!你想套近乎也不能占人便宜吧?该喊师姐!陆师姐!苍昱那把名剑真认苏公子为主了么?” “我还听说十派前三叫了好多人去夺剑,是真的吗?” 琼亦非常敷衍但是又一一回道:“今日,驭物中阶,真认主了,对……” 在她回话间,杨小思从学室内走出,看见她后双眼一亮,高呼着“师姐”,同时向她快步冲来,走出学室的陆阑珊也见到了琼亦,哼出一气后,转头就走。 杨小思推推搡搡挤进来,跑到琼亦身侧后围着她看了一圈,拉着她的胳膊哭诉:“师姐?真是我五师姐?你在江湖打杀那么久,还好这小胳膊小腿儿没掉也没少,呜呜呜我听说了好多事,可担心师姐你了……” 琼亦哭笑不得:“杨小思!你这是在庆幸还是在咒我呢!” “师姐!” 又是一道惊天的唤声传来,众人看向人群外,陆漓拼了命地往里边挤:“师姐!你可算回来了……”当他穿梭到琼亦身旁时,一时不敢落眼细看,总觉得她哪儿变了,模样确是张开了一点,但不见长高,许是经历了诸多事,气质凝练秀澈,更显清丽脱俗。 众弟子就看着他俩像是挂件一样,一人挂在琼亦一边的胳膊上,被她拖着走远。 不知谁感叹了一声,话里全是羡慕:“我也想要这样的小师姐。” 盛玄怨从人群中穿过,漠然道:“别想。” 「作者有话说:琼亦长高了的长高了的,陆漓没觉得她长高是因为他自己长得更快一点……」 第145章 作别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拎着师弟师妹来到一处人少的檐角,想与他们叙叙旧,盛玄怨跟了上来,见他二人形影不离地缠着自家师姐,闷闷地将琼亦拉到自己身侧,对这二人道:“对你们师姐放尊重点,别动手动脚的。” 陆漓被盛玄怨喝住了,老老实实地点头。杨小思却不服气地道:“盛公子,你才别是得了我师姐的心意,订了亲事,就忘了她还是陆家人了,带她在外面厮杀那么久,现在才知道把她还回来。” “小思!什么叫‘还回来’啊?”琼亦堵她话:“寻剑一事是我自己想去的,和盛暻没多大关系。” 陆漓问:“师姐,我听说你被师父叫回族中去了,不能再在宜泽听学,是真的吗?” “嗯。最多两三日后,大师兄就会到宜泽来,接我回去。”琼亦叹了口气,心想:许是师父他不想再任我乱跑吧,虽然我是真想跑去西边一趟,可惜完全来不及。 杨小思问:“那师姐你回了族中,肯定会挨骂吧?”说完她咧着嘴“嘶”了声,仿佛看到了琼亦因为这回擅自逃学闹事,受下大罚的样儿。又说:“我和陆漓还得在这待到入秋呢,不能陪你一起了。” “没事。”琼亦拍两拍她后背:“我来找你们,正是为了道别的,等听学结束,你们回到广阳,咱们再一起听师父的训。”说罢,她从袖子中掏出准备已久的留音珠,递进杨小思手中,物归原主。 杨小思与陆漓对视一眼,回道:“好。” * 与师弟师妹告别后,琼亦和盛玄怨接着去夫子们的住处登门拜访,与那些曾教授过自己的夫子们一一作别。 有的夫子就近,住在学府中,也有住在镇子里的,登门告别时,有吃力不讨好,反得了夫子一顿训斥,说二人心思不在学业上;有夫子乐呵呵地捻着胡须,请二人进屋吃茶的;也有夫子语重心长给二人指点往后道路…… 在褚夫子那儿,琼亦恭敬地向他告别,卫欣欣舍不得她走,泣不成声,最后并没有阻拦,而是扑进了夫子怀里,褚夫子摸着她的头,只送了二人一句诗。 他道:“世人不识凌云木,直待凌云始道高。” 走出褚夫子的学舍,盛玄怨和琼亦道:“夫子此诗并非说‘我们’,他是在说你。” 琼亦有些恍然,点头笑道:“是啊,‘陆溪言’从前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弟子,鲜有人知,可现在已经是能挑起大任的人了。” 盛玄怨回笑,从她与自己结识起,琼亦从不借他们之间的关系得势做人,在学府时,她只当他是普通同窗相处,约下婚后,她也从未自诩是盛氏的未婚妻,一直是以她自己,与他并肩同行。 盛玄怨知道,她会是那棵凌云木的。 “接下来再去哪儿?”他撑开了伞,向她那一侧倾去。 琼亦稍加思索:“陪我去一趟小洼村吧。” * 与他去往小洼村的路上,琼亦依稀记得自己是在哪儿第一次遇见尾巴的,那时它还是个和了泥的小土豆,凶凶拽拽的,和初识的盛玄怨一个样儿。 到了小洼村中,琼亦与有过交情的村民们作别,那位腿脚不好的王婆婆颤巍着拉住她,话音嗑嗑绊绊,又絮叨:“好姑娘,好姑娘。老婆子以后怕是没机会再见到你了,趁今日多看一看……” 说罢唤小宇出来,和她告别。 小宇太久没见到琼亦,原本还为再次见她而高兴,一听琼亦是来告别的,顿时拉下了脸,不顾老人的呼喊,冒着雨翻过篱笆栅栏跑进了树林里。王婆婆又急又气,杵着拐杖也叫不回他,琼亦不知小宇在闹什么脾气,安抚好老人情绪,与盛玄怨去林子里找他。 树林中,落雨淅淅,小宇趴在树干上,背对他们埋着头,问:“陆姐姐,你真的要走了吗?再也不来了吗?” 琼亦从盛玄怨手中接过另一把伞,撑伞走去,安慰道:“对啊。我家住在离青枫镇很远的地方,过两日就要回去了,这样你都不肯与我作别,我可是会伤心的。” 听到这话,小宇才缓缓转身,抹着脸上的雨水向她走来,他瘦削的脸上糊了半边泥水,眼睛却十分明亮,小声道:“陆姐姐,我能记下你的名字么?” 琼亦一怔,他又问:“我……能想你么?” 盛玄怨环起了双手,只是观望。 琼亦随即笑道:“可以呀,当然可以想我。” 她道:“我姓陆,可我的名字里没有姓氏,我叫琼亦,只叫琼亦。” 小宇望着她那双韵紫如东岚般的眼仁,失神喃喃:“琼亦……” “这几月,应该有苏氏守台的人来慰问过吧?”琼亦想到曾经搜刮百姓作恶的苏义一脉已经倒台,苏家内部必定重新洗牌,会当肩负大族职责。 小宇点头道:“嗯,有人来送过米和面,听说我与婆婆过得孤苦,还给了银两,送我上学堂。” 琼亦揉了揉小宇湿漉漉的头,道:“不要辜负他们的一片心意。” “我会的。”小宇吸了吸鼻子,问:“琼亦…姐姐,你能送我一件东西吗?往后,我长高长大,你认不出,我拿着你送的东西,你便知道我是谁了……” 琼亦被他这话惊到,失笑:“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说这种话的。”犹豫一阵,道:“嗯,好吧,那我就送你……”她掏了掏怀中,什么都没摸到,丝帕香巾之类的早已在长泰时送给了盛岳两族的女修们了,一时找不到可赠之物,只能顺手摸到耳边,取下一只翠绿的翡玉坠珠递去:“小宇,送你这个吧,可别弄丢了哦。” 小宇小心翼翼捧着,如获至宝。 见他心情大好,琼亦和盛玄怨将他领回了屋中,王婆婆赶忙对琼亦道谢,小宇站在屋外,眼看琼亦正在说话,没有注意自己,向一旁的盛玄怨招了招手。盛玄怨不知他要做甚,也根本不在意他要作甚,跨出了屋门,心道:小孩而已。 更何况琼亦明后日就要走了,不必在意。 小宇将那只耳饰在他面前掂起,带着几分炫耀的口吻道:“这是琼亦姐姐给我的。” 盛玄怨:“哦,我不瞎。” 小宇见他摆着一副臭脸,倔强又愤然地道:“我喜欢她!往后我长大了,会去找她的!” 盛玄怨环起双手,目光俯视而下,语调十分淡然:“可她已经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了。” 小宇如石化般呆住。 当琼亦与老人说完话,走出门时,小宇望了望琼亦,又望了一眼盛玄怨,捂住脸“哇”地一声大哭,边哭边跑开了。 “他又怎么了?”琼亦不明觉厉地望向盛玄怨,他脸上写满了“与我无关”的神情,丝毫不因气哭了人家而内疚,将伞伸出屋檐撑开:“不知道。回学府吧。” 琼亦与他并肩走在伞下,行出好一段路后,感到盛玄怨的手正伸在自己耳畔下,拨动着余下那颗翡翠坠珠。 “这个。”他道:“以后别戴了。” 耳饰缺了一只,不成对儿,琼亦没想过以后还戴它,打算回去将它收在妆匣中。见盛玄怨脸上半是不悦又半是畅快的神色,笑问:“你也想要?我送你?” 盛玄怨只道:“……别拿我当小孩。” 琼亦见他乱吃飞醋,不知与小孩有什么区别,边笑边叹气,盛玄怨压低了伞檐,硬是在她脖子上留了个记号,才肯罢休。 * 这日,琼亦找到苏烨,只托他帮忙办一件事。 “什么?”苏烨看着她递来的荷包:“要帮卫莹赎身,你认真的?” “我知道这点银子肯定不够,但我现在身上只有这些。”琼亦将荷包推去:“余下的钱,我到了广阳会托人寄银票补给你的。” “打住打住!”苏烨双手在身前交叉,道:“你我关系这么铁,钱真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这个卫莹她曾经害过你,你原谅她了?” “我没原谅她。”琼亦指节敲了敲桌子,“我为什么要原谅她?请你帮忙就是因为我根本都不想再见到她。” “那你干嘛要当大善人赎她啊?” 琼亦沉默了一阵,说:“我记得她是因为父亲被马车碾死,卖身葬父,才入的风月之所。遭遇无妄之灾,仍旧一片孝心,虽然不足以让我原谅,但她不应该待在那种地方,靠出卖自己为营。” 苏烨撇嘴问:“这有什么?” “你是男子,自然不会懂。” 他从鼻腔中哼声:“行吧,谁让是你托我办的事呢。” 琼亦见他爽快答应,笑道:“谢了。” “谢意我领了,银票不用寄。”苏烨将荷包抛回去:“你要是那么见外,回广阳还给我寄银子,往后你与盛玄怨成婚的宴席,我可就不来喽。” 琼亦好端端地商量着事,听他扯东扯西,斥道:“苏!烨!” “哎呀呀,快跑!” * 青枫镇上的雨一连下了好几日,河间的水位暴涨了一截,沥涝有些严重,河水混浊。 在琼亦委托苏烨帮人赎身的第二日,他就被苏氏长老监送回苏家府去了,说是族中要事,刻不容缓。 晏庭深在为落下的功课而操劳,生怕临到考核,掉下一直被他霸占的榜首,琼亦十分理解,并不打扰,任他好好温习。 琼亦其实知道盛子靖一直都待在青枫镇上,但她实话说,有点膈应盛玄怨的这位二哥,总觉得他不仅阴森凶狠,还很瞧不起自己。既然盛子靖不露面,自己也没必要去找他,讨个不痛快。 今日,雨终于停了,天气仍旧沉闷,浓云蔽日,像老天爷藏着什么心事。 令琼亦百思不得其解的一事,是陆阑珊居然主动约自己见面。 琼亦心叹,陆阑珊她该不会是想在家中人来之前,特地约我出来嘲笑的吧!笑我比她先被叫回去! 琼亦当然得去赴约,不去岂不是认了怂?她虽然不想被陆阑珊当面嘲讽,可更不想因为不去遭她嘲笑,毕竟当面被骂,是可以打回去的。 于是,在傍晚散学时,她来到了与陆阑珊的约定之地,是距离学府颇远的一片竹林,邻近一条窄河,远离街市。顺着河道向东看,依稀能见到江口,那边有供客船停靠的码头,船只若想开进青枫镇上,站在竹林最里端是一定能望见的。 琼亦早早来了竹林旁赴约,等了足足一柱香的时辰都不见人来,她不禁有些恼火,心道:敢情陆阑珊是特地戏弄我呢! 我就不该信她会约我出来! 想罢,一挥袖子往回走。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极轻的脚步声,琼亦没好气地嗤道:“陆阑珊,你还知道来啊?过时不候,我可走了!” 身后人没有说话,而是传来了逼近的风声,琼亦有些诧异,意识到似有什么东西朝自己砸来,立刻提剑挡住,“嘭!”的一声震响,那物弹在弦歌剑鞘上,骤然炸开,琼亦透过烟尘往后看,那里伫立着一个高大的影子,手持弯刀,似乎在笑。 第146章 劫掠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在那烟雾弹炸开的一瞬,下意识封住呼吸,粉尘将她整个人笼罩住,落在皮肤上时一阵刺麻感,顿时觉查出有毒。 烟尘之外,偷袭者用遮面长巾将整个头和脸裹得十分严实,他身影高大壮硕,一看便知是男子,手持着一柄铜制弯刀,二尺余长,刀鞘风格粗犷,过于老旧,看不出是何来历。 “什么人?”琼亦将弦歌提在身前,暗道:这人不会是陆阑珊特地找来刺杀我的吧?她有这么恨我吗? 若不是她,这男人怎么会出现在这儿?还是说,恰好碰上了我? 男子将蒙面的长巾向上提了提,遮挡口鼻,说了一句琼亦完全听不懂的话,音调滑溜,分明就是西漠语。琼亦惊愕万分,心想:此人是西戎人,而且一上来就用阴招让我中毒,来者不善,他究竟是…… 现在显然不是思考这戎人来历的时候,弯刀向琼亦突刺而来,刺位极低,招招凶狠但全不是奔着致命处去的,琼亦振下几刀,双手不由自主地抖动抽搐,握剑困难,才意识到那烟雾弹内是沾到就中招的麻药。 知道这点后,琼亦并不恋战,风凝术挡下尖刀,一心逃命。 戎人穷追不舍,琼亦身形极快,并不是他能轻易追上的,掠过竹林忽而听见“刺啦”振声,才知道这里被人布了陷阱,琼亦认出竹林边缘布置了消音的法术,也就是说,即使她在此地高呼求救,也根本不会有人听到。 除非有人走进竹林。 麻药已经发作,戎人截身逼近,弯刀横劈而来拦住琼亦的退路,她抵剑刺上,剑光如芒,被挡住后,余下的真气直直划开了戎人的伪装,露出面容。那是一张极其标准的西漠人长相,皮肤呈深黄色,眼睛亮棕,头发乌黑,眉睫浓厚,脸上还有几道伤疤。 琼亦心里一惊,可下手一点不慢,挥剑要杀他命门。戎人不想她中了麻沸药还能这么精神,向地上又猛掷出几枚烟雾弹,收手后撤,霎时间,麻痹人的烟尘再次四散,琼亦屏住呼吸,可毕竟初夏,半臂衣衫,药粉陆陆续续全落在了身上,手脚如同抽筋般又拧又疼。她抬手,用风凝术操纵气流吹散麻药,可手指已不听使唤,效果甚微,只能忍痛踏上弦歌,试图御剑逃出被他封闭的这片竹林。 戎人方才说的话,琼亦没有听懂,可既然他没下杀手,那只可能是想将自己掳走。 她不能被这么不明不白地带走,戎人为什么会来学府附近,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在这儿,又为什么会冲自己而来,这些,她全都不知道。 唯一能确定的事,这戎人,应当与陆阑珊没有关系。 因而更显扑朔迷离。 弦歌剑摇摇晃晃地飞着,琼亦再屏不住气息,边咳边呼吸起来,沾在衣裳上的麻痹药粉被她呼进肺中,顿时,整个身子都开始痉挛不止。她扶住一棵竹子勉强站着,知道自己是逃不了了,想用五行火诀点燃这片竹林,若是烧起大火,总能引起旁人注意的,只可惜此时正是雨后,竹身满是水泽,她仅仅点着了片刻便熄了去。 “是谁…派你来的!”琼亦背靠翠竹,不让自己倒下,举剑厉声问:“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怎么…找到我的?” 戎人将面巾不慌不忙地重新戴好,琼亦咬牙怒喝道:“……你说话!” 戎人双眼弯起,似是笑了,向她半伸出手,跪地行了一礼,似乎是在请求原谅,而后大步上前,弯刀格开弦歌剑,单手放在琼亦头上,念了一句什么咒语。琼亦眼前一黑,脑中昏昏沉沉,向前倒去,被他稳稳接住,顺势扛在了肩上。 这是…昏迷咒…… 不能慌……我能…逃掉的…… 琼亦合上双眼,调理气息,用真气压抑麻药的毒性,意识与昏咒抗衡,如何也不愿就这样被他绑走。 戎人似乎感知到了琼亦的暗下反抗,还从怀中掏出了两对形似锁环的东西,戴在她的手脚之上,就此,她体内的真气无法再用,才方为刀砧上的鱼肉。 * 陆阑珊擦拭着怀里的记仪镜,快速地往约定之地赶路,一边在心底痛斥夫子拖了太久的堂,又一边想着,要怎么用记仪镜中的那段录影来戏弄陆溪言,越想越是得意,抬眼前视时,只看见竹林莫名摧折,还有一缕缕乌烟上扬,心头隐隐觉得不妙,连忙向竹林深处跑来。 竹林中,一个身材魁梧的男人扛着一人,快步穿梭着要越过窄河,去到对岸山林中。陆阑珊看清他肩上扛着的那人,正是一动不动的琼亦,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呢!给我站住!” 戎人回首,见有人追来,加快了脚步。陆阑珊吼道:“陆溪言!” 琼亦被颠簸地睁开了眼睛,只看见陆阑珊追在身后,“陆阑珊……你…怎么迟了…这么久啊……” “现在是怪我的时候吗?你这是什么情况啊?!” “我……”琼亦挣扎了下,怎奈麻药与昏迷咒加持作用,又有锁环束身,挣扎也是白搭。戎人转过了身,她看不见来者是否身带佩剑,只能用全力道:“他…带有麻药,你当心……” 陆阑珊自然是没带佩剑来的,可是不妨碍她眼尖,一眼看见了地上的弦歌剑,将它拾起拦下戎人。戎人显然不想在这种地方被人纠缠上,背着琼亦只顾遁逃。见状,陆阑珊眉头一拧:这蒙面人竟然敢当着自己的面绑陆家人,胆子倒大。骂道:“陆溪言!你趴着睡觉呢!动一动啊,别一幅死样!” “你…好烦……”琼亦身躯麻木,拼了命也挣脱不开,只能勉强锤打着戎人的后背,手脚并用,一通乱晃,戎人被她扰得缓了脚步,陆阑珊终于乘势追上来,用弦歌斩剑道:“这佩剑真难用!” 戎人意识到不打是甩不掉她的,为防误伤琼亦,将她放倒在地上,拔出腰上弯刀迅猛冲去。琼亦的手臂已经抽搐得呈现出紫红色,四肢僵直无法弯曲,回骂:“难用…你别用啊……” “呵!本小姐今日救你,回去你可得磕两个响头,感恩戴德!” “啰啰嗦嗦……要救,麻烦你快救……我腿…疼死了……” “吵什么!我不正在救呢!” 陆阑珊高喝一声,震开戎人的弯刀,琼亦这把佩剑她完全用不惯,几招下来,不敌戎人,渐入颓势。他刀刀毒辣,似是毒蛇的扑咬,专攻致命处,琼亦眼见刀锋几次险与陆阑珊擦肩而过,生怕她中刀被杀。 四肢痉挛麻木的劲头过了去,现在是另样的酸麻痛感,琼亦将舌头咬出了血味,只为了不让自己因昏咒陷入昏迷中,看着手脚上的锁环,向陆阑珊唤道:“……砍我一剑,快……” “啊?你疯了?!” 陆阑珊虽是在骂,可仍旧依照她的话,斩去了一道凛冽剑气,戎人见状,大惊失色,立马撤步挡在琼亦身前护住,琼亦对他这般反应十分愕然,陆阑珊也是,心道:这人为何要护陆溪言? 眼见计划不成,琼亦支起身,跌跌撞撞向戎人的刀上撞,戎人喝止她,提着衣领将琼亦直接拎了起来,握住弯刀的手中顺出一枚圆形球状物,向冲来的陆阑珊甩去。 陆阑珊厮打到现在,早就忘了琼亦提醒过她,这异族人身带麻药,对击来之物直接提剑劈开,烟尘砰然四散,她猝不及防吸下了一大口,剧烈地咳了起来:“咳!咳!这是什么!” 琼亦心一凉,暗道:完了。 不止是自己,就连陆阑珊也逃不掉了。 戎人的半张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琼亦忍痛,一脚踢在他手侧,弯刀脱手飞了出去,“哐啷”落地,戎人俯身要捡,恰巧,被他拎起的琼亦借机双脚落地,又是一记正蹬使他后退半步。琼亦扑落地上,先他之前拾起了弯刀,正对着自己手上的锁环重重劈去。 “咔哒”声后,琐环碎裂,部分真气终于能用了,戎人叽里呱啦说了一句怒话,琼亦横刀而上,同时真气运剑,躺在地上的弦歌飞回进主人手里。琼亦余光瞥了一眼陆阑珊,她正因吸入过量的麻痹药粉在地上扭曲,又不能痛苦叫出声,只能强忍。 琼亦暗下思考,要怎么才能带着倒地不起的陆阑珊逃走,可无论她怎么想,都想不到良计。 戎人贴身击拳,琼亦来不及砍断手脚上的余下锁环,实力不济,被他轻易夺回了弯刀。戎人似乎意识到陆阑珊才是拖延自己劫人的最大阻碍,不顾身后的琼亦,举刀就向地上的陆阑珊砍去。 琼亦的左手被琐环束缚住,无法用风凝术保人,快步前冲,弦歌剑挑不动刀刃上的寒光,情急之下,她直直扑了上去,用左手握住了弯刀,刃锋顿时划破掌心,鲜血横流。 戎人惊叫出声,立刻收刀,仿佛自己犯下大错,琼亦挥剑逼退他,不让他砍在陆阑珊身上,声音虚弱,语气尤显冰冷:“陆阑珊…你拖我后腿了……” “陆溪言……” 陆阑珊从麻药带来的剧痛中回过了神,亲眼看到她以身相救的一幕,说不出是因为被她救下而感动,还是发自内心的难堪,只能默默道:记仪镜里的那段录影,要不还是别在她婚宴上放了吧,怪得罪人的。 戎人神色愧疚,他几刀震下弦歌剑,将手无寸铁的琼亦拖拽着拉出好远,琼亦拼尽全力反抗,被戎人一只手按在了头上,又是熟悉的晕沉感涌入脑中,她伏倒在地,心中怒道:又来?又来! 戎人拧住她双手,撕扯下自己的衣裳拉成布条,给她包裹左手止血。 他就一定…要把我带走吗…… 这么充足的准备,这么详细的位置,还不能伤我…… 他倒底是受谁指使的…… 昏咒一层又叠加一层,琼亦再也无法保持神智清醒,浑浑噩噩地躺在地上,只见给自己处理完伤口的戎人,一步步向陆阑珊走去。 第147章 初识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戎人粗暴地拽起陆阑珊的双腿,将她往河边拖,陆阑珊试图抓住身旁竹子来抵抗,可是戎人力气太大,将她在泥地里活生生拖出了抓痕。身后河水涛声不绝,浑黄急促,陆阑珊满眼恐惧,拼尽全力唤道:“陆溪言!你快醒醒,别趴着了!救我!我不会游泳啊!” 琼亦只觉得困倦,眼前模糊,听到刺耳的求救声后一个激灵,艰难地支起身子,向戎人一步步爬来:“不……” 戎人看见琼亦站起,脸上半是震惊半是倾佩,他开口说话,似乎是在称呼她,那是一个紧促上扬的音节,琼亦听不懂,也昏昏沉沉地听不清楚,她抓紧戎人的手臂,求道:“别杀她,我和你走……” 戎人也听不懂中原话,只是对她作笑,将陆阑珊往河心高高地丢了出去,琼亦伸手扑去,惊叫:“陆阑珊!” 她俯下身子,趴在河崖边缘拉住了陆阑珊,陆阑珊摇摇欲坠,麻药让她浑身刺疼难耐,失声颤道:“陆溪言,你别松手……别松手…我怕水,不会游……” “我也…不会……”琼亦拼尽全力拉住她,说不清自己是要睡过去还是昏厥过去。 戎人按住琼亦,去掰她救人的双手。身前是将自己往下拉的陆阑珊,背后是拽紧自己的戎人,力道向分,仿佛是在受什么车裂之刑,戎人力气越使越大,死死扒住琼亦的肩膀,举刀就向陆阑珊的头颅刺去。 琼亦不知自己还能如何,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挡在陆阑珊身前,一口咬在戎人的手臂上,用力极大,嘴中很快涌出了血味,戎人吃痛收手,趁这一瞬,琼亦往前挪身,伴随着陆阑珊的惨叫投入河中,重重坠水的“扑咚”声响起,水花四溅,浑浊的河水卷着二人,快速往下游冲去。 戎人捂着手臂,伸手要抓住琼亦,却连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又怒又恼地攥紧拳头。 他原本还想下水将她捞上来带走,怎奈雨季的河水太过湍急,她们很快就被冲到了河口位置,再往前,便与宽广的江面汇合。戎人在岸上观察半晌,只能看见在湍流中拼命挣扎,浮浮沉沉的陆阑珊,完全看不见琼亦,她就像是块落了水的石头,毫无踪迹。 江口码头传来了客船靠岸的动响,似是人来,戎人知道自己已经将上头吩咐的事办黄了,默默裹紧面颊,隐匿身形,消失在茂林中。 * 琼亦沉入水中没有露头,是因为她怕戎人下水捞人,正在刻意躲他。 可她本身就不是通水性的人,加之水流迅猛,暗流众多,被漩涡卷了下去,想浮出水面露头换气都艰难无比。气息将尽,理智也将要溃散,琼亦只觉河水压在身上,裹挟着自己不知目的地奔流,窒息又冰冷。 我不能就这样被淹死……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试…… 琼亦闭紧双眼,用真气护住灵识,自行封气,不顾浊水纷纷向口鼻内涌入,任由自己的意识、身躯以及所有,一同淹没在江中。 陆阑珊十分幸运,不仅没有被卷入暗流,也没被激流冲远,还扒到一根浮木,在江浪拍打中高声呼救:“救命啊!救人啊!——” 没了匿音法阵的束缚,求救声在辽阔的江面上传出极远,引得码头边的众人留意到她:“喂!看那边!有人落水了!” “哪儿?” “那里!江心边儿!一个人!” “哎呦,还真有!来人,快来人!水性好的船夫,快下水救人!” 陆阑珊耳力不差,听清了岸上的吆喝声,又扯着嗓子竭力叫道:“两个!两个人!陆溪言!她沉下去了!——” 江畔有船只正要靠岸,那艘晃悠悠的大船上,载着的正是陆氏派来接琼亦回山的师兄们,也有她从未敢想的另一人。 竺云萝站在甲板上坐立难安,不知为何,她心中有些焦躁,正听船夫说马上就可以靠岸,到达青枫镇东端时,便听见了陆阑珊那道带着琼亦名字的嘶吼声。 “琼亦?” 近乎是与此同时,陆予皓从船仓中奔出,与她一同向江面眺望,水面广阔,浪涛不断,只见一个模糊的人影距他们愈远,陆予皓瞳孔微缩,叫道:“阑珊!”随即二话不说,翻过船栏,跳入水中去救人。 “琼亦!”竺云萝捂着心口,向水面竭力大喊,四处都见不到她溺水的身影,想必已是沉了下去,奋力爬上船沿就要跳进江中捞人。 同船的弟子大惊,上前拽住她:“云萝姑娘!你别去!” “竺姑娘!大师兄已经下水救人了!你不要去!” 竺云萝双目通红:“我妹妹!我妹妹还在水里!你们大师兄是去救他妹妹的!”说罢推开了阻拦之人,义无反顾地跳进了江水里。 水势湍急,竺云萝入水后稳住身体,不让自己被江流冲走,而后顺水游出好一段远,深吸一口气后,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竺姑娘!” 岸上更是乱遭遭的一团,有游客聚在江畔焦急观望,有船夫已经搓着膀子下水救人。盛子靖也在此地,他原本是听说陆氏的人傍晚能到青枫镇,特在码头等候,也顺便叫来了无事的盛玄怨。 在江心传来了“陆溪言”的那道呼救声后,盛子靖尚还愕然地向水面张望,再一回头时,站在身侧的盛玄怨已经消失不见了。 “阿暻!”盛子靖快步向水边走,同时解下身上外袍,丢给身侧的侍从,侍从慌乱接着,惊道:“公子,你……” 盛子靖道:“马上派人手去江河下游捞人,动作要快!” 侍从应声:“是!” 吩咐完后,他投入湍流中,向江心游去。 * 江中一浪盖过一浪,竺云萝即使会水,也抵不过在急流中潜游,体力逐渐不支,可是又想到琼亦还淹在水中,强振了精神,继续潜进水里寻找。 琼亦,我来见你了,来接你回家去了,但为什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混浊的江水刺得竺云萝眼睛剧痛,视线模糊不清,几番换气下潜时,竺云萝感觉身侧有人游近,接着那人揪住了自己的后衣领,她当来者误以为自己才是溺水者,连忙游出水面,道:“不是我!要救的不是我……” 盛子靖置若罔闻,只是拽着她,径直往岸边游。 竺云萝被他拖游了好一阵远,挣扎着斥道:“喂!你放手啊!你不救人,我要救人……” 她口鼻中进了水,换气时,多是咳嗽中夹杂的几个字音,在浪声里,盛子靖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也没必要听清这个女人在说什么,将她生硬地掐住,往江岸上游。 竺云萝傻眼了,她回望一眼滚滚不息的水面,唯一的家人生死不明,可自己却被这个陌生男人耽误了时间,溺水救人可谓争分夺秒,晚一刻,便是死。想到此处,她一把推开了盛子靖,再次奋力潜入水中。 盛子靖好心拉她上岸,反而还被她推开,心中生出嫌厌,他知道这女子是为救坠入水中的琼亦,可一个凡人女子能救得了谁,任她下去不过是在添乱罢了。想罢,伸手更大力地拉住了她,将她锁扼在自己怀中,直接抱上了岸。 竺云萝被他三番四次打搅,急得快要哭出声了,被他抱离江水中时,捶打着他,哭道:“琼亦还在水里!琼亦她还在水里!我会水你捞我做甚啊!救人!救救她……她是我亲妹妹……” “听不清。”盛子靖缓缓往岸边走,冷淡道:“盛暻已经下去救人了,他有法子找到她的,你别添乱。” 听不清? 竺云萝一怔,揉了揉肿胀刺疼的双眼,才看清身前这位将她打捞起的男子,他一直抬着头,从未低头看自己一眼,在他的怀中仰视,那张面容颇为英俊锐利,脸颊轮廓硬朗,眉目如剑锋,气质冷若冰霜,许是经江水浸泡过,衣裳透湿,又受岸上的风一吹,他的怀中尤显温暖。 在人少处,盛子靖将竺云萝放了下来,侍从向他双手奉衣,唤道:“公子。” 他接过衣裳,随意丢去了竺云萝身上,只道:“穿着。” 竺云萝正准备道谢时,他步履匆匆,已经招呼着手下快步离去。 于盛子靖而言,这显然是不值一提的出手,甚至谈不上是救人,只是为了控住混乱的场面而已。 竺云萝并不知道他是谁,却默默记住了那道转身离去的背影。 * 在陆阑珊的唤声传远后,盛玄怨是第一个投身入水的人。 江面太过辽阔,江水混合着暴雨几日的泥浆,游在其间时,近乎不堪睁眼,若不是他与收在玉铃兰间的那缕灵魄可以互感,在茫茫江中找到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当盛玄怨在下游江底打捞起琼亦时,二人已不知顺水到了何处。 琼亦身躯冰凉,彻底昏死了去,盛玄怨抱着她上岸,整个人都在发懵发颤。 琼亦为什么会和陆阑珊一起坠入江中…… 她不是去赴约的吗?……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在滩涂边将她放下,盛玄怨最先注意到的是她手脚上的锁环,心中咯噔一响,这锁环是专为修士而炼,可以锁人真气,由此看来,坠河一事显然不是意外这么简单。 他来不及处理锁环,先简单清理了她的口鼻,发现她的呼吸已经停了下去,神色凝重,连忙为她把脉,发觉她身中咒术与麻痹毒素,脉象是为假死,但丹田的真气依旧运转,盛玄怨这才恍然意识到,琼亦是选择自行封气的,只为了在气息尽时,有机会能获救活下来。 封气最多能撑一日有余,也就是说,只要在一日之内被人从水中捞起,她都能活。 纵使没有自己的灵魄互感,一日,也足够众人打捞了。 盛玄怨立即为她按压胸口,又频频与她渡气,好久之后,琼亦才恢复了气息,见此,他又扶起她,运功传输真气,直到她的呼吸彻底平稳,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 在盛玄怨击断琼亦手脚上的锁环时,天上雨云越积越沉,隐隐有雷声在天际作响,他知道暴雨将至,连忙抱起还未苏醒的琼亦离开河滩,去找避雨之所。 幸运的是,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他就在河滩崖壁上发现了一个山洞,进洞不久后,雷声轰然作响,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下了起来,在洞外宛如瀑流飞泻。 第148章 分别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天色渐黑,雨势越下越大,已经连成了一道密密的雨幕,偏巧雷区正在他们附近,一道又一道的落雷电光在山洞外闪烁,雨幕顺着大风刮进洞里,盛玄怨抱着琼亦又往洞内挪了几分,他知道今夜是没法带她回到学府了,只能用火诀烘烤干身上湿衣,在身旁燃了堆火簇,解开她所中的昏迷咒,将其搂在怀里,盼她能早一点醒来。 是被人追杀了吗? 谁会在学府附近动手,难不成和那回一样,是十派之人? 盛玄怨轻抚她受伤的左手,心中的猜疑越发得多了,雷声震耳,琼亦似乎被震声吓着,蜷缩了身子,手脚时不时僵硬抽搐,她捂住自己腹间,不知是冷还是痛,发出了啜泣声,“疼……” 见她终于有了动静,盛玄怨向怀里看去,唤道:“琼亦?” 可琼亦非但不醒,反而越睡越深,眉头死死皱着,口中低低呻吟,盛玄怨以为是她身上受了伤才疼的,又不敢擅自翻查,只能用手隔衣轻探,可腹背均未查出有伤口,于是以为她受有内伤和暗伤。她侧躺蜷缩在怀里,盛玄怨借着火光,隐隐看见了她裙裤下的血污,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可能是怎么回事。 琼亦昏睡有近一个时辰,直到一道惊天的雷声炸在洞外,将她吓了一整个大哆嗦,彻底惊醒,惶恐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面孔,在火堆暖光的照映下,显得分外柔和,嗫嚅道:“盛暻……” 盛玄怨回应她:“是我。” 琼亦回忆起了自封气息前的所有,将头埋进他胸口里,几分哽咽:“我就知道你一定能找到我的……” 自行封气选择沉水,无异于将命交到别人手上,可她那时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她知道,只要是盛玄怨,一日之内肯定能找到自己,她肯定不会这么轻易去死。 盛玄怨拍抚着她的后背,轻道:“嗯。” 他正想问清琼亦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弓起身子,捂住小腹忍痛“嘶”了一声,算一算日子,立马推开他:“我……” “怎么了?” 琼亦咬牙:“肚子疼,好疼……” 这个日子,恰是每月癸水的时日,以往从不会发疼的,可今日不知是犯了什么神经,一阵又一阵的绞痛与胀感涌来,疼得让她额头冒汗,像是有人用指虎一拳拳打在自己肚子里,血肉模糊。 琼亦闭紧了双眼,一摸裙下已是渗出了血迹,更是不肯让他再碰。盛玄怨扶住她,见她额上浮出虚汗,身子却反常地发凉,惊道:“你都疼成这样了。” 琼亦分不出神志回应他,只能勉强点点头。 盛玄怨沉默了阵,试探着问:“是月事?” 琼亦又咬牙点了点头。 “过来。”他去拉她,反被她推开,道:“不,别沾到你身上了……” 盛玄怨暗道:现在是担心这个的时候吗?将她生硬地拉进怀里,又把她外裙上拉,叠作几层,解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将掌心贴在她冰凉的小腹处,过不久后,隔着衣裳传来了温热感,腹中的绞痛丝丝缓和,琼亦呼吸微松了下去,睁开双眼,半回首:“盛暻……” “没事的,这样你会好受一些吧?” “……嗯。” 洞外的雨声依旧大,雷鸣不断,两个人依偎在洞中,火光跳动。 他说:“待到雨停,我们就回去。” 她轻道:“嗯。” 见琼亦脸上的痛苦神色半褪而去,盛玄怨边揉着她小腹,边问:“你为什么会和陆阑珊坠河,还有,你中的毒,手上的刀伤,这些都是怎么回事?” 琼亦默然许久,如实回道:“我不清楚。”她又道:“伤我,给我下麻药与昏咒的,是一个西戎人。他想将我绑走。” 盛玄怨诧问:“戎人?” “对。” 他似是自语般低喃:“怎么会……”又问:“他是专冲你而来的,还是偶然?” “我更宁愿是偶然,可事实并不是。”琼亦加重了话音:“……他就是冲我来的。而且,他对我出手时,根本就没有要伤我的意思。” “你今天去的那里,不是陆阑珊约你去的吗?” “是啊,所以我才更觉得奇怪。这件事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 盛玄怨推测道:“难不成,是当初那个叫多尔纳的戎人,派人来抓你的?” “不可能。”琼亦肯定道:“我们当初根本就没告诉他自己是哪儿的人,他不可能知道我在这个镇子上的,更不可能知道我的行踪。” 此话有理,盛玄怨陷入了沉思。 “追查自己身世的这件事,我连苏烨和晏庭深都没说,就你我知道。总不能是我暗下调查西戎,反过来被他们先查到了吧。” “琼亦。”盛玄怨面色凝重:“这整件事,处处都透露出古怪,若真是西戎昆翟族先一步查到了你,那他们也不该这么凑巧能挑到无人的地方,无人在的空隙,将你抓走。” “你的意思是……或许他们早已经盯上我了,正好抓到这个时机?” “虽只是推测,但极有可能。”盛玄怨想来后怕:“惹出这种事,学府定会加派人手排查,若真是你被盯上,那又该如何?” “我……我会多加留心的。”琼亦垂眸:“同样的亏我不会吃两次,那些下流的阴招,我不会再中了。再者,就算戎人他们盯上了我,我回到广阳只在银曳苑里待着,陆氏府邸很安全的。” “……行。”盛玄怨抿唇道:“你师兄他们已经到镇子上了,明天我们一回去,你就要和他们一起走了。” 他说出此话时,心中万千不舍,加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更让他难以心安:“琼亦,我……”几番踌躇,终是说出了口:“我不想你走。” 他又一遍地低语道:“……琼亦,我不想你走。” 琼亦感到身后温暖的怀抱,以及肚子上轻柔的按抚,不知要怎么回他,只能双手穿过他的臂弯,紧紧搂住:“我也不想分开,可盛暻,我们之前都说好了呀,你不能临时反悔的。” 他只是倾诉不舍,不是决意挽留,听她道:“我回了银曳苑里,会日日夜夜都想你的。我会给你写信,只要师父愿意派我离苑,我定会提前与你说,来见你。” 说到写信,盛玄怨托起她的手腕,施法留了一个可供联系的幻鸽遣信术,他说:“琼亦,这个法术维期约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会找别的方式联系你的。你要等我,不要去招惹别人,特是男子,离他们都远一点,女子也不要太过招惹,你讨人喜欢,有的人她不挑男女……” 琼亦哑然失笑:“什么跟什么呀……” “还有,西戎专门派人抓你,往后,你出了银曳苑,一定要多加在意,万一我不在,你自救不急,像今日这样……” “我知道,我知道。”她点头:“我会修炼到很厉害再动身的,也会多加防范。盛暻,你也要等我,也不许出什么意外。” 盛玄怨将头搭在她肩上:“嗯。” * 雷雨轰鸣了一整夜,待到翌日,二人走出山洞,才觉天朗气清。 琼亦体内的麻药毒已经褪去了,可是身子仍旧很虚弱,盛玄怨背着她辨别了好一阵方向,才认清到底被江水冲到了哪里,开始住青枫镇的方向行去。 她体格很小,也不重,对盛玄怨而言很是轻松,行途约两个时辰,才碰上了出来寻人的队伍。不仅有学府弟子、夫子,还有盛子靖及其侍从,以及陆家来的人,竺云萝每每冲在最前,看见琼亦后,提着裙子外步跑来,“琼亦!” 琼亦听见竺云萝的唤声后,万分震惊,连忙拍拍盛玄怨,示意他将自己放下,而后向竺云萝迎去:“阿萝!你怎么也来了?” 竺云萝冲来搂住她,话音哽咽:“我想你想得厉害,陆大公子他知我心意,愿意带我同行,接你回家。” 她抚摸着琼亦的脸:“怎么…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你脸色这么差,可是受伤了?” “阿萝,我们回去说。”琼亦拉紧她的手,回身望向盛玄怨道:“阿萝,这位是盛家的小公子,盛暻,也是与我定了亲事的眷侣。” 又道:“盛暻,这位就是我的姐姐,竺云萝。” 琼亦定亲之事,已是传得满天飞,竺云萝早就知道了,她打量盛玄怨的模样时有些诧异,因为这张面容,与昨日拉自己出水的那位公子太过相像,还在暗下惊神时,盛子靖已经走来了盛玄怨旁边,问:“没事吧?” “二哥,没事。”盛玄怨回话后,向竺云萝拱手行礼:“竺姐姐。” 竺云萝连忙回礼:“盛小公子。”心道:看来,站在他身边那人,就是颇有名气的盛二公子,盛子靖了,难怪昨日他说自己“听不清”,是受耳疾影响吧。 琼亦被盛玄怨和竺云萝一左一右地搀扶着,晏庭深快步上前,见他们无事,长吁一口气。陆家的人也围了上来,陆予皓频频嘘寒问暖,陆阑珊将昨日打斗遗失在竹林间的弦歌剑拾了回来,递回琼亦手中,满是别扭地道:“还好你没被淹死,不然我这辈子都得欠你一条命了。” 琼亦将佩剑收回剑鞘,听陆予皓道:“昨日的事由,阑珊已经都与我们说过了,苏氏长老也封锁了进出宜泽的所有道路,全力抓捕蒙面人,此事全权交由苏家查清。小五,你回去净身休息便好。” 于是,琼亦被一路送回学府中。 * 在宿处净身洗浴,竺云萝从琼亦口中知晓了更多细节,她给琼亦擦拭湿漉漉的发丝,边道,“居然如此…是西戎人……” 停顿片刻后,她满面担忧:“琼亦,要不然,关于你的身世,不要再查下去了,好吗?阿萝真怕你有个三长两短……” “你是出自哪儿的人,我根本不在意的,琼亦,我只想要你好好的。” 琼亦小声道:“嗯,我不会让阿萝为我担心的。” 又转移话题道:“阿萝,我肚子还是疼,以前从没疼过的。” “许是落水受了寒气,等会我给你备些暖的。”竺云萝揉了揉她的卷发,轻叹:“今日,我是第一次见盛小公子,起初我真不放心把你托给他,可现在我亲眼看了,他能救你护你,人也很沉稳,还知礼,我算是放了心。” “我此次能来,其实是陆旭公子为我求的情,加上大公子心善。琼亦,你不知道,自从你约亲的消息传回广阳后,陆旭三天两头来找我,可能觉得我是你姐姐,你会听我话的,还想从我这儿和你拉些关系,我都回绝了。若你在苑内还受他纠缠,早早搬出来,或是直接闭关,眼不见心不烦。” 琼亦点点头:“好。” 更替完干净衣裳后,竺云萝去为她备热汤与红枣补气血,琼亦回寝房拿行李,要与师兄们一起离开宜川了。 盛玄怨站在她房门口等她,一如既往的站姿,一如往常的位置,阳光洒在屋檐上方,在地面分割出刺目的光影,照得她睁不开眼来。琼亦忍着腹部坠痛感跑了上去,投到他怀里:“我要走了。” 他闭紧眼“嗯”了声。 琼亦搂紧他的腰,不想他因分别而难过,轻道:“和盛子靖一起去追查那戎人的下落吧,不必送我。” 停息半晌,她道:“我们就在此地作别吧。” 盛玄怨只能说:“好。” 琼亦拉他进屋,从收拾好的行李中掏出妆匣,取出他曾送给自己的那一对点珠华胜,将其中之一递进他手中:“盛暻,这个给你留着。” 她轻笑,露出了那一对很好看的小虎牙:“等我们再见的时候,你要亲手为我戴上。” 盛玄怨将华胜握在手中,抿紧了唇,又只说“好”。 屋外传来了陆予皓的催促声,“小五,行李拿好了吗?” 琼亦快速系好包裹,应道:“大师兄,马上就来。” 在她离身跑去的前一刻,盛玄怨拉住她的手,只用唇语道:“去吧,一路平安。” 琼亦嫣然一笑,却没个笑样,眉角微微下撇,嘴唇努力向上提着,她说:“嗯。”而后跑出了房门,随陆予皓一同向学府外行去。盛玄怨只是透过一剪纸窗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房屋的拐角末端,伫立了许久,将华胜收进了怀里,最后默默环视这间她曾住过的屋舍。 在这里,他曾为她驱过鬼,一同温习备考,念经文,学算学。也是在这里,与她秉烛夜谈,互敞心扉,知她内心不安,听她亲口允诺。 盛玄怨看完屋中的每一处,走出房门,将屋门关紧。 何须久长留。 「作者有话说:回忆篇(主篇)已经步入晚期了。」 第149章 姊妹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在师弟师妹以及同窗好友的送别声中,琼亦坐上了回行的马车,向窗外频频挥手。车夫拽着缰绳勒令行车,马儿迈开步子,一点点驶远,直到学府宅门不断后退,变得模糊不清,她才肯放下车帘,就此,离开青枫镇。 几日后,陆氏一行人回到了广阳凼央城。 银曳苑。 回至族中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到师父面前请罪。 琼亦跪在陆斌身前,道:“弟子擅自逃学,闯入江湖争斗,还请师父责罚。”说罢,双手在额前交叠,叩首行拜。 陆斌不想她会如此老实,既然来都来了,不管教一番实属不合适,于是一挥袖子,训道:“若不是为师下令传你回府,你可还知道回来?你一个,盛玄怨一个,还有苏家的小子,和那个回回榜首的,倒真是好潇洒!想走便走,可知在你们失踪后,把学府里的先生们急成什么样了?” 琼亦默不敢言。 “在外闯荡救了人,立了功,讨不得什么夸奖,只算是不辜负你自己修了这么多年的剑道!苍昱问世本是他们江湖十派争夺,五族留有后手,你们一个二个的,年轻气盛,一腔热血,在那之前就冲了上去!亏得是活着回来的,要是你死在夺剑战中,死在那无垠之地,为师怕是连你的尸骨都收不回来!” 琼亦只能低低道:“师父,我错了。” 陆斌背起双手,肃道:“既然知道自己错了,那你说说,该作何处置?” 听师父是让自己自罚,琼亦沉默一阵,答:“弟子有错,无权决断,无论师父要如何罚我,我都认。” “好。”陆斌坐回至主堂上,撇下轻飘飘的一句:“就先去后山禁闭三个月吧。这三月看你表现,若表现不佳,继续封禁。” 琼亦应声:“弟子遵命,谢师父宽宥。”行完礼后,退出了正堂。 陆予皓在外等着她,问:“小五,你师父怎么说?” 琼亦心想:和预想中的一样。回他:“大师兄,是关禁闭。” 陆予皓舒了一气:“放宽心,禁闭虽然不好受,可比刑罚水牢要好很多了。” 琼亦耸耸肩膀,带了丝笑道:“师兄,后山偏僻,起居餐食,应当有人来送吧?” 陆予皓回忆起往日关封禁的弟子,向来被关在白崖山深处的孤院中,院外会设有法阵,一旦禁闭者擅自闯出,不仅会受法阵攻击,还会有警报。下人每餐送来的吃食,也多为残羹冷炙,难以下咽。只能答道:“自然是有的,不过,唔,可能不太好吃。” “没事,别让我饿死在里面就行了。”琼亦拍拍胸口,表现得十分乐观,“师父说,禁闭从明日起始,我这就回房收拾衣裳。” 陆予皓看着琼亦快步穿过庭院,在心间叹道:小五还是这么有精神啊。 果真是禁闭。 琼亦在房中独自收捡,心道:这三个月里,我必须安分一点,把罚好好受了,以免以后离苑还被师父惦记。她带了凉席薄被,夏秋衣衫,又特意带了不少驱蚊驱虫的药,将藏文副堂借来的两卷书压在包裹最中,暗想:能在这时候一人深居后山,当真求而不得。 那个突如其来,想将自己劫走的戎人的出现,于琼亦而言,不仅不会让她打消追查下去的念头,反而会更想深究其中的缘由。 三个月的时日,精进修为,学西漠语,记背下西地地图,应当来得及。 晚些时候,琼亦去到苑外告知竺云萝自己将要闭关修行,还刻意瞒隐了她有关西戎的事。竺云萝收到了琼亦送她的“失传已久绝世美味菜谱秘方”,满是笑意,对她选择闭关表示理解,还说要好好修炼,不用担心外界之事。 琼亦知道,阿萝是个爱操心的人。 她想:为了不让阿萝担心我,这些,还是瞒住她比较好吧? * 次日,在三师兄的带领下,琼亦走进了后山的孤院中。 院形方正,院墙不高,四面设有禁令,在她踏进其中的那一霎,禁令生效,一道淡光屏障将外界相隔。憨厚敦实的三师兄望着素来活泼自在的师妹,要在这儿活活关三个月,满是心疼:“溪言,每日膳食我会多加叮嘱后厨,让他们按时送来,少让你吃凉食。” 琼亦点头冲他笑道:“好啊,多谢师兄。”随即往屋中走。 围院不大,练剑却绰绰有余,窗门不算破败,只是蛛网与灰尘密布。陆氏向来教导门下弟子从心自若,责罚通常为鞭棍之罚,或去杂务处领几日苦工,极少以禁闭罚人,禁罚视为大罚,所以后山内的几处孤院,都不常有人来。 因而时时有这里闹鬼的传言。 青天白日,琼亦自然是不怕的。她在院中扫视一圈,杂物间配备了扫帚和桶盆,院后还有口井,井水清澈,不仅有水吃,日常洗漱也没有问题,于是她提起扫帚开始清扬尘,擦拭床桌,打点完一切后,琼亦从怀中掏出了那枚玉铃兰,将它系挂在窗檐上,玉内的灵魄闪起了丝丝光亮,就像是盛玄怨陪在自己身边。 想到此处,琼亦再不害怕那些深山孤宅闹鬼的传言了,坐回到床榻上打坐修炼。 * 天还未亮,竺云萝一如往常般起床,草草梳妆,赶去做杂活。 清早时,先要打扫院子,她所负责的是陆家府外院的南角,石板路上的落叶,角落里的积尘,都要处理得当。 近早膳时,需去厨院帮工,将早膳分装碗中,端送去外门弟子府院,收捡完餐碟后,再送与下人婆子清洗,然后按列单出府备菜,挑选得当后,回府中找管事报账,接着抽空吃一点早饭,然后继续忙碌。 嚼着手中有些发冷的馒头,竺云萝坐在厨院后短暂歇息,有人上前搭话:“云萝啊。” 竺云萝认得,这是厨院里最闲散的一个婆子,游手游脚,话茬多,姓何名花,顺口应道:“何婆婆。午膳的菜过会儿就有车马运来,若不及,地窖里还有,先用。” 何花不是来找她聊工事的,拉着嗓门说:“那菜早不新鲜了喽!等新菜送来,再知会厨子起灶。” 竺云萝嗯了声,继续吃馒头,何花接着道:“哎,你不是去接陆小五回来的吗?她这转头就在苑里待着了,也不见出来看看你呢!” “琼……溪言闭关去了,忙。”竺云萝轻笑回话:“她几次来看我呢,还给我带了礼物回来。” “哟,闭关?她和你说是闭关啊?”何花搓了搓手,插着腰道:“啧啧,是我听的不一样啰?我听人说,她是被关禁闭了,在后山那地儿,以前死过人的破地方,闹鬼!可疹人了!这小丫头最是报喜不报忧,什么都瞒着你,依我看,她根本就不在乎你哩!” 竺云萝讪讪笑着:“婆,你可尽瞎说。感情这种东西最明显了,有和没有是能感受到的。” “你呀!一颗心都往她身上放,陆小五已经是盛家的人了,世人皆知的事儿,风风光光!就算她没落得这么个好亲事,也是陆老爷赐了名的姑娘、徒弟,算是他义女,以后的日子吃穿不愁,可你呢?傻阿萝,你年纪也不小了,再在这杂院子里糟蹋下去,往后哪有男人肯要你?” 竺云萝吃完了馒头,回道:“那就自己活。” “哎哟哟!”何花一拍手,两脚一跺:“老陈死的时候,好多人家肯收你买你,当年那城北边的余家,不穷的,有钱,人也不丑,你偏不愿去做童养媳,他们要收小五你还骂他们。唉,你说说你,长得过眼,条子正,人还勤快贤惠,哪儿都好,这些年有多少给你说媒的?那一个个年轻小伙子,踏实肯干,你怎就不愿意?老张家的哥儿,老李家的哥儿,你是一个也看不中啊?现今好了,小五娘攀上高枝成了凤凰,还会管你这个穷酸姐姐吗?” 她苦口婆心地说:“姑娘啊,听人劝吃饱饭,早早找个好人家嫁了,生个大胖小子,安顿好自己,别在这儿干一辈子活,困一辈子,可比什么都重要。” “对,您说得对。”竺云萝笑回:“不劳您操心。”丢下这一句后,兀自走开。 只留下何花原地叫唤:“欸?云萝,你有没有听进去啊!” * 我不可能做一辈子下人的。 做长工,还完债钱,我就会与琼亦一起离开广阳,安家落户。 她愿意和盛小公子一起走,我就自己活。 她是我唯一的家人,是我最亲最好的妹妹,无论旁人怎么说,我都会永远护她爱她的。 竺云萝挽起袖子,从木盆中拧干一块毛巾,开始擦净桌地房柜。 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小时候。 幼时,杂务处的管事还是一个姓韩的男人,满脸横肉,他那儿子生得肥头圆脸,和他一个相,得了个诨号,人人叫他小胖。 韩小胖最好借势欺负人,每当陈巡外出操劳时,他总会带着三两个小弟堵在竺云萝和琼亦的面前,欺负她们,丢泥巴砸,还说些从大人那儿学来的下流的话来取笑她们。 竺云萝从不敢惹事,受了委屈也只能哭,韩小胖就指着她们俩,一遍遍地骂道:“没爹没娘的两个小野种!哈哈,丑丫头,没人要!” 琼亦总是举着拳头站在她前边,把他们打跑,然后跌跌撞撞跑回来安慰竺云萝:“阿萝不哭,姐姐不哭!他们再敢来,我还是会把他们赶走的!” 竺云萝泪眼朦胧地看着她,明明自己是姐姐,明明妹妹那么瘦小,却总冲在自己前面保护自己。 韩小胖次次打不过琼亦,蓄意报复,那一回趁着大人不在,他把她们堵在了角落里,让两个男孩按住了琼亦,抓着竺云萝的头发厮打,琼亦挣脱不开,眼睁睁看着姐姐缩在角落里面哭。 韩小胖生的胖,力气也大,一拳打掉了竺云萝将要更替的乳牙,她吓得懵了,一动不动坐在地上,流了许多血,捂着嘴发颤。琼亦第一次见到阿萝受伤,疯了般从地上爬了起来,搬起脚边的石头追着韩小胖打,直至打折了他一条胳膊。 此事闹得很大,受伤的毕竟是管事的宝贝儿子,引得街坊邻里指指点点,为了赔罪,陈巡提着棍子,带着琼亦登门道歉,她却死都不认,冷冷地盯着缩在韩管事身后的小胖子,狠道:再下一次,我会用石头砸烂你的门牙! 韩小胖大惊失色,一溜烟跑回了屋里,陈巡愕然,当场拿细木棍抽她腿,让她跪下道歉,琼亦咬着牙,不肯哭也不肯跪。后来,陈巡赔了韩管事很大一笔银子,可在工事上仍不可避免被人处处穿小鞋。 回去后,陈巡红着眼睛,给琼亦竹竿般的细腿上一道道肿痕擦药,抱着两个孩子哽咽:“阿伯不是想要打你的,可有时候,人不能不低头,忍一忍就过去了。” 缩在阿伯的怀里,琼亦终于哭了出来,竺云萝也哭了,祖孙三人抱在一处哭,琼亦边哭边道:“是他们总欺负阿萝和我的,我不低头,我不低头!低了头他们就会永远欺负我们!我要保护姐姐,阿伯,我会保护姐姐的……” 竺云萝抹着琼亦的鼻涕泪水,自己脸上的,只能任由它滚落下去。 许从那刻起,她就认定琼亦是自己的亲妹妹了,决意这一辈子,无论发生什么,都要永远护她爱她。 第150章 禁闭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关在后山禁闭的日子,伙食的确不好。 她本以为送来的会是一些冷饭冷菜,却没想到多是隔夜剩菜,送到深山来时,都已经发馊发臭了。无奈,只能倒在院角,不想几日就引来了一堆老鼠,老鼠一多,还引来了蛇,时时能在院里看到,有时还会冷不丁窜进屋里。 琼亦很纳闷,为什么封禁结界关得住自己,却防不住鼠蛇呢? 竺云花费好大一阵功夫,才打听到琼亦在哪里禁闭,连走几个时辰的山路找了进来。琼亦与姐姐隔着结界面面相觑,起初有些慌乱,转念一想,知道自己是瞒不住她的,也就老老实实向竺云萝道了歉。 竺云萝知道琼亦在这里吃不好后,每日三更起,走很长的山路,给她送亲手做的餐食。琼亦心疼她,不想她这么劳累,便说,自己可以辟谷修炼的,阿萝你偶尔来一次就好啦。 说罢,向她讨要些雄黄和老鼠药,以治鼠蛇。 竺云萝明白琼亦的话意,给她送来了锅碗瓢盆和果蔬,隔一阵带着食盒来给她加餐。 深林中很是安静,日子也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从仲夏至盛夏,山间并不炙热,清冽凉爽,白日时,禁闭的院落被婆娑树影包围,待到幽夜,蝉鸣持续而高昂,萤火与星辰争相辉映。琼亦挽着裤腿,只着短衫,在桌案边点着烛火学念西漠话,院后井中,甜瓜正在木桶里静静泡着。 盛夏过时,秋意渐来,天高云淡,气温一日不如一日燥热,孤院旁的银杏树开始染黄,地上的落叶也开始越积越多,舞剑时,总能卷起满地飘叶,飞回空中。 闭禁的这些日里,最是基础的淬体练气,温养玉饰中的灵魄,琼亦从无一日落下。她并没有急着拔高修为,而是按秦寒川曾叮嘱自己的,稳扎稳打,将真气磨炼精修。游追剑也练得愈发熟练,似是小成境界,就连曾视为“风凝术”的御风赋技,也一点点展露其本质来。 西漠话琼亦学得很快,虽没有实操,不能保证将任何一个戎人说的话都听懂,可听得七七八八应是不成问题的。那份地图她每日回顾一遍,睡前在脑海内描摹,也已记得很牢靠了。 秋分已过,便临中秋。 琼亦站在院中练剑,短墙之外,银杏们已成黄绿夹杂的颜色,落叶随风散去,站在黄花从中,她总是容易想起盛玄怨。 他们用幻鸽遣信术给彼此寄了许许多多的信,可纸短情长,每一封都道不尽思念。 琼亦会捡起飘进院子里的银杏叶,这是夹在信纸间给他寄去。起初,信筏上的小字,道:这是今天的叶子,有点绿。 几日后:这是今天的叶子,有点黄了。 几日后:这是今天的叶子,已经半黄了。 再几日后:这是今天的叶子,看!已经金黄了! 琼亦不知道盛玄怨收到这些时会露出什么表情,是疑惑,费解,还是开心,又或是觉得有趣呢? 他给自己写的那些信上,字迹很是尽力地克制了,不再是潦草的连笔,而是一笔一划落下的行书,她能读懂。他会说自己的修炼,说日常,说吹奏的曲子,还说想她,有时甚至会附上尾巴的大狗墨爪印,说,尾巴也很想她。 二人许是开心的,可频频传信,遣信的幻鸽一点儿也不开心,三个月的法术维期还没到,其间的联系便断了。 此后,琼亦再想他,只能看着天空,在心里想。 寒露前夕,琼亦闭禁后山的三个月,终于结束了。 在最后的那日,结界自行解除,琼亦被三师兄领去师父面前,陆斌细细探一遍她的修为,道:“不错。受罚期间的表现也很好。往后,就恢复之前的作息,与师兄弟们一同修行吧。” 琼亦应声:“是,师父。” 她离开主堂的第一件事,就是麻溜地去内务处,领自己缺了大半年的月俸。内务弟子经过结算,给了她一小袋银子,足足六七两,琼亦拿着钱十分愉快地往回走,心想着这六两多银子要怎么用,暗道:一半拿去给阿萝抵债,一两给我和阿萝添天寒的新衣,最后二两银子放库中存下来,以便不时之需。 正盘算着,眼前窜来一身穿门服的弟子,带笑向自己迎了上来:“师姐!我们回来了!” 琼亦抬眼看到杨小思和陆漓,笑叹:“宜川的听学现在才结束嘛?” 陆漓老实说,“也不是,途中我们行的慢,昨日才到的。” “好啊,正巧我今日才出的闭禁,你们也回了苑里,咱们好好聚聚。”琼亦一人深居后山太久,现今说个不停:“和你们说呀,我在山中待了那——么——久!可把我给闷坏了,一天天只能自言自语,都没人与我说话!难受!” 她本想作为师姐,彰显大方,可杨小思和陆漓知道她在帮竺云萝还债,过得拮据,小聚一顿主动买单,琼亦拗不过他们,三人平摊了饭钱。 杨小思似是有心事,中途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在回府时,她并没有与他们一起回银曳苑,琼亦这才知道杨师叔,也正是杨小思的父亲,要被调赴御瞭,离开广阳了。 琼亦怔怔看着杨小思强颜欢笑,一旁的陆漓也陪着她傻乐呵,琼亦知道小思有多喜欢这个没心眼的呆瓜,可想不到陆漓在这时候,还能没心没肺地笑。 回府的路上只有琼亦与陆漓二人,她直接了当地问他:“陆漓,你是真的不知道小思喜欢你吗?” 陆漓乐呵呵的表情顿时凝固,琼亦从没见过他能把眼睛瞪得这么大。 他先是“啊”地惊叹了一声,伫立在原地不再迈步,然后挠了挠头,万分茫然地问:“师姐,你说什么?” 琼亦撇嘴,双手环胸,“你耳朵好好的,没有毛病,就是你听到的。” 陆漓这才敢相信,琼亦刚刚那句话不是自己听错了,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愣然问:“师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呀?再说,小思平日里都表现得那么主动明显了,你还看不出吗?” 陆漓的一张脸已经涨成了熟透的柿子,神情懵懵懂懂,结巴道:“小思喜欢我?她,她那么可爱,人那么好,但是喜欢我?大师兄又高又俊,二师兄,嗯……算了,也能、也能说是俊吧,三师兄为人温柔体贴,六师兄最会说讨女孩子欢心的话……可小思她却喜欢我?” 琼亦也不理解,但是点了点头。 好久之后,陆漓冒出一句:“她瞎了?” 又试探着问:“还、还是说,眼神不好?” 琼亦扶额,有些抓狂地道:“陆漓啊!你也多看看自己的长处嘛!多点自信!你看……” 她单手搭在陆漓的肩头:“你已经比我还高了,人品不差,做人踏实,功课和修为也在进步……” 琼亦的话还没说完,陆漓小声驳道:“是师姐你光吃不长个儿……” 琼亦:“?” 呵呵。 琼亦面容扭曲,气笑地闭上了眼,又咬牙切齿地干笑了两声,转头快步往前走。 她真想把这个木头修成了精的七师弟,一把火给他烤喽! 过了好一会,陆漓追了上来,或许是思路理清了,也想通了,眼巴巴地叫她:“师姐,师姐。” 琼亦没好气道:“干嘛?” “我、我现在知道了,小思她对我……可她马上要走了,我又、我要怎么办?” “你对小思呢?”琼亦问:“有除去同门之外的感情吗?” 陆漓沉默了许久,果断摇了摇头:“我只有小思一个师妹,只当她是师妹,也只想做她的师兄。可…我又不想让她伤心。” 琼亦从未想过他会给出这样的答复,她一直以为这俩师弟妹应是互生情愫的,不过隔了一层纱纸,便主动为他们捅破了,却不想居然是杨小思的单相思,一下子陷入尴尬,不知该如何是好。 于是只能道:“既然不想让小思伤心,那你就和以前一样与她相处吧。做你的‘好师兄’去,其余的,就当我没说。她离开广阳的时候,你也送送她。” 陆漓略显慌乱地点头。 * 不久后,杨小思跟随父亲离开了广阳,送行时,陆漓没法挤进最前端,杨小思眼尖,从人群中瞥见了他,只是看见他一眼,心中便满是欢喜。 琼亦以道别为由,与杨师叔攀谈了许久,问了很多有关西戎进犯的事。戎人猖獗,屡次与疆口的铜裕堡起冲突,至今仍被谢氏一脉抵在溢远关之外,琼亦将溢远关的位置与脑中的西漠地图相重合,有了个大致了解。杨师叔只当琼亦是求知好学,并不在意。 苑内修行的日子,无非就是跟着大师兄陆予皓练剑,日复一日在学堂习文课。 与以往不同的是,陆阑珊再不主动挑事招惹琼亦了。她非旦不招惹,时时还避着琼亦走,琼亦猜测,陆阑珊多半还为自己救她一命而内心闹着别扭呢。 陆旭倒是找过琼亦几回,又是送礼又是送花的,似乎还想挽留。琼亦很是无奈,只能多次正面回应他,将与盛氏订亲的事说与他听,又划清界限地强调了几次,陆旭终于放弃了,也为此郁郁寡欢了好一阵。 因为此事,外府弟子有说陆旭师兄“专一痴情”、“一往情深”的,还说琼亦薄情寡义。琼亦十分不解,她被他几番骚扰,最后反而是自己背了黑锅?倘若她接受了陆旭的心意,纠缠不清下去,那才是真的品行不端吧? 好在琼亦人缘好,内门的弟子屡屡为她澄清,主持公道,这才压了外门一众人的嘴。 * 若不是琼亦读到了盛玄怨的一封信,深居苑内的日子不知还要持续多久。 信封所注,琼亦亲启。上道:烨邀友以赴大泽之境,余已至嘉溪府,不复见君,是因何事稽留。余与友会于此,待汝来。 琼亦读到这封信时,一时傻眼了。苏烨邀请她去嘉溪历练,盛玄怨写这封信时,已经到了苏家府见自己,久久不见,才寄信询问缘由。再一看落款时日,已是一个月之前的事了。 也就是说,一月之前他就去了嘉溪见她,可自己根本就没有收到苏氏邀请去的任何信件! 甚至今日这封信,都是她亲自来信堂翻找,才找到的。 怀揣着不解,琼亦再赴信堂寻找可能被遗失的信,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有见到,最后找到信件,是在主母杨素咏的手中。 不是一封信,而是三封。 第151章 西行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那三封信落到琼亦手中时,已经是被人拆阅过的了。 花纹华丽复杂的那封信,是苏烨写于她的,他启族中禁地“川泽”为试炼,特请挚交三人,共赴宜泽。除去这封邀请信,还有盛玄怨写给她的私信,以及晏庭深写来的问候寄语。 这些信的落笔时间,均在一月之前,至于今时,他们三人恐怕早已进入“川泽”。 “为什么?” 手中的信件因为怒火而攥得发皱,琼亦连敬称都不愿唤,失声叱问杨素咏:“为什么要擅自收走我的信啊?凭什么?!” 杨素咏淡淡道:“你先前出去闯了那么久,也该是闯荡够了。反正你是去不成的,这信我收来,也省得你惦记。” 琼亦握紧了拳:“那也该告知我,而不是替我做下决断,先斩后奏!” “没必要。”她笑道:“溪言,你累了,都口不择言了,早些回去歇息吧。”说罢,抬手招呼守在屋外的弟子,将她架出去。 琼亦瞪一眼要上前拉住自己的弟子,那三两人被她震慑住,不敢妄动,她冷道:“别碰我!我自己有腿能走!”撇开那两人后,她望着堂上的杨素咏:“我师父知道这事吗?” “他知道,这也是他的意思。” “那你替我回绝苏烨的邀请了吗?” “没有。他们等不到你,自会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听到这话,琼亦咬得牙咯咯作响,不提五族禁地之一的苏氏大泽,能有何神通,进去历练的机会有多难得;友人们结伴赴约,却久久等不来自己的消息,不拒也不回,又会怎么想她? 私信被人拆读,欺瞒到今日,瞒了整整一个月! 现在,杨素咏还满面云淡风轻,无所谓道:这并不算什么。 琼亦的怒意积攒到极点时,莫名地冷静了下来,她转过身子,漠然道:“……你总是这样。” “我阿伯得病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的。” “从不顾及旁人的一点感受。” 说完这些话,琼亦猛一甩衣袖,快步走出屋中。 * 当晚,她便跪在陆斌的院前,请求再赴白石崖上闭关,为期未知,直至出关为止。 夜间有巡视弟子发现了琼亦,又不敢上报打扰宗主,只能待天亮时才与陆斌说:溪言师妹已经在院中跪一整宿了。 陆斌心疼又无奈,推掉苏烨的邀请确是他的意思,因他知那“川泽”禁地是个什么地方,觉得自己这位徒儿心思澄明,坦荡自在,在大泽之中经历不出什么水花来,去了活脱脱是浪费时间,不如不去。 没成想杨素咏直接将她的书信扣押了下来,不光扣了请帖,还拆读了盛玄怨与晏庭深的信,怨不得琼亦发这么大脾气。 站在琼亦身前,陆斌清了清嗓子:“起来。” 琼亦吹了一夜凉风,喉间嘶哑,原本清亮的声音活像打了焉,低头道:“请师父允我闭关苦修!” 陆斌叹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位徒儿素来体格弱,拉琼亦起身,怕她心中怒意难平,只能应答说:“想闭关便去闭关吧。” 又在心间暗道:小五这才出禁闭没两月呢,又要闭关。前一阵小思刚走,小五再到山上去,苑内校场冷冷清清的,都没几人练剑了。我这做师父的,都看不到几个徒儿在身边…… 陆斌一向严肃,却是个私下喜欢热闹的人,不然也不会收这么多亲传弟子。 在所有徒弟中,最得他心意的,反而是杨素咏为他强收的小五。 又道:“为师知你性子要强,可也不该如此严苛自己。苏氏那大泽禁地,是为有心障之人所设,你心境洁白,想也是进不去的,不必抱憾。” 琼亦心里说不遗憾都是假的,想来又觉得委屈,眼角微红,点头:“嗯。” 陆斌见她这副表情,轻笑:“好了,小五,你若是与盛氏那小子分别久了,心生思念,待你此次出关,为师可任你下山去见他。” 琼亦心里一惊:“师父,真的吗?” 陆斌颔首:“自然。” 琼亦的表情由阴转晴,终于露了笑,连连躬身:“谢谢师父,谢谢师父!” 鞠了几躬后,转身离开。 * 虽然欺骗师父会让琼亦有些不好受,可现今有了名正言顺的消失理由,接下来要做的,便是离开广阳,去到西漠。 在琼亦原先的计划里,并没有今时动身去寻多尔纳的打算。可经过杨素咏藏信一事的刺激,她一想到盛玄怨三人已经去了川泽秘境中修炼,自己还在苑内平平淡淡过着,顿时有了落差。于是临时起意,决定用闭关为幌子,实则远去西漠,查清自己与昆翟族的关系。 为了方便出行,琼亦花大价钱买下一个储物镯,备好了一切需要的东西,如罗盘、面罩和厚衣等等,也了解到荒漠中可能遇到的危险,还带上各种解毒丹药,学了回暖咒与降温咒以应对突发情况,还备了不少干粮和水。 直到储物镯发光,提示可供收纳的空间不足,她才停止存粮。 私逃西漠此事,她谁也没有告诉,包括竺云萝。 在琼亦对师父及同门说自己要登山闭关的那日,她戴上了苏烨曾赠给自己的假面皮,越过白石崖,以风凝术聚成的气流,轻功踏气而行,在崖山上低空飞了整日,连翻几座山头,成功离开陆氏地界。 出了凼央城后,担心引人耳目,琼亦几乎都是行车或徒步,到了无人之地才御剑飞行,一路往西北,十来日后,到了西漠边境。 “姑娘,我们就行到这。” 雇用的小拖车上堆满了稻草,琼亦坐在上面,正思考要从哪里越过谢氏布设在关口的防线,只听拉车的老头子道:“姑娘,那前头一直在打仗,这边还有两个村,戎人凶残的很,村里人都跑得没差了。你年纪轻轻的,别在这鬼地方久留啊。” 琼亦跳下车:“好嘞,您放心。这是车钱。” “谢谢姑娘。” 脚下并非沙子,而是干涸的土地,琼亦环视一周,向西看去,隐隐可见矗立在沙尘中的关隘,天空灰蓝,狂风肆虐地吹着,琼亦裹紧了头巾,缩了缩脖子,心道:不过秋时,竟会这么冷。 关隘那边,便是西境。 听说看守森严,我要怎么不被发现的去到关口那边? 琼亦在心中揣摩记下的地图,此关名为溢远,关口附近是谢氏的铜裕堡,上空必设有禁空令,御剑飞去与自投罗网无任何差别,若被人发现,欺师逃逸的罪名一旦落下,回到族中,怕是会被打断双腿的。 她暗道:就算成功渡过关口,进入西戎地界,也不能引起戎军的怀疑,更不能被抓去。 前线必然焦灼,倘若绕远翻过这座雪山,从险地走,就能进那片戈壁滩了,我记得书上有写,那里是有人居住的,距前线远,应当不至于太过戒备。 不杀人不惹事,小心行事,如果被怀疑是中土人,以我的身手,脱身是不成问题的。 琼亦拿定了主意,只身前行。 从偏路绕过乌鞘,翻越矮峰,她花了两日时间穿过关口,没有被任何人发现,再向远眺望,便是辽阔的戈壁滩。琼亦在岭侧见到了昆翟人驻扎在关口边沿的营帐,乌泱泱的一大片,没由来想起曾读到过的五千精兵。 那神乎其神的五千精兵。 眼前的营帐规模肯定不止五千,不知这些兵力,是否是记载中的“精锐”程度,倘若是,那毒门谢氏的压力当真不小。 琼亦在心间默默叹着,隐匿身形穿梭在荒漠上。 天空由灰蓝色变为阴白,烈风滚滚,为防止手脚冻得麻木,琼亦提前捻了一个回暖法诀,不知轻功行了多久后,荒漠上下起了雪,雪势愈下愈大,苍苍茫茫的鹅毛被卷吹到沙地上,铺成白滩,她一人独行,居然也不觉得孤寂害怕,沿脑中道路御剑而去,终于在天黑前到了有人集居的部落。 眼前看起来像是个小村子,因雪势太大,路上见不着什么人,琼亦压低头巾在房屋间穿梭,被正要关窗锁门的一个妇人叫住了,她用西地语问:“小姑娘,天黑了,怎么还不回家?” 琼亦的步子略略停住,风雪中,她只露出了一双眼睛,一双没有被假面遮挡的眼睛,眼瞳浮紫,幽得透亮,胜似晚间的天色。 她咽了一口唾沫,开口用嗑嗑绊绊的戎话道:“我,我是来找人的。” 妇人“呀”了声,笑道:“你的声音真好听,像托尔巴的鸟儿。”她肤色微黑,脸颊却透出红色,笑容和蔼:“夜里会有沙盗的,有人趁兵乱抢人,你快些找地方藏藏吧。” 琼亦有些为难地垂下了眼睫,浅栗色的睫毛簌簌的,挂上了一些雪丝。 妇人扶在门上的手收了下去,将房门敞开了些:“你要找谁啊,我可以帮你打听。” 琼亦说:“找我的父亲,和哥哥。” 妇人的脸色僵住了,她近乎是肯定地认为,面前小姑娘的父兄被征兵带去了前线,背井离乡来此寻人的,想到这儿,她看琼亦的目光多了几分怜爱,主动道:“你父兄有王誓护身,会平安回到家去的,你今夜不如在我屋中歇息吧,明日太阳出来了,早些回去。” 琼亦见妇人神色恳切,衡量了会儿,比起在街角淋雪受冻,说不准还有沙盗偷袭,不如就近住下,笑道:“那谢谢您了。” 在进屋前,琼亦先摘下了宽厚的发巾,想看看这位妇人对自己的模样有何反应,不想妇人对她白皙的肤色和寡淡的假面并不惊奇,似乎琼亦与他们本身没什么区别,反而担心她受冷,将她拉进了屋里。 屋中有她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琼亦起初以为“托尔巴”是个地名,后来才知道是妇人的小儿子,他确确实实养了一只小鸟,还捧到手心中拿给自己看。 妇人的大女儿面上带了点小雀斑,笑道:“这是托尔巴的小鸟,它叫多玛。” 琼亦摸了摸多玛的羽毛,多玛喳喳叫了两声,托尔巴说:“它胆子很小,不飞走是它在欢迎你。” 琼亦轻轻笑了。 第152章 川泽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临到晚膳,妇人为她热了奶豆腐,盛在土碗中的是稀米粥,琼亦正向她道谢时,妇人的儿女已经争先恐后地开吃了,见他们动口,琼亦的提防心才消减下去。 奶豆腐味道鲜美,出人意料的可口,见她喜欢,妇人又为她多添了些。琼亦有些受宠若惊,心道:戎人,不像先前的车夫说的那样凶残,比想象中要热情和善许多。 夜里,屋外风声呼啸,妇人在土炕上留了琼亦的空处,她搂着自己的两个孩子,轻轻唱起了歌儿,琼亦躺在最外沿,听这首夹杂着风儿草儿的歌,莫名从心底感到踏实。 我被抛弃之前,也会被阿爹阿娘这样抱着,唱着歌儿吗? 琼亦背过了身子,半蜷起来,抱紧了自己的臂膀。 次日,天还未亮,琼亦早早醒了,见妇人与孩子们都在酣睡,她在桌上留了一点银两,悄然离去。 一夜雪后,万里无云。日头渐高时,琼亦已经来到了下一个村落,她向当地村民攀谈,询问地图上未标注的古马岩的具体位置,问了好几人,竟然没有一个人怀疑她是中土人,差点让琼亦误以为是不是自己的西漠话已经学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还是说,自己本身就长得像戎人呢? 捏着自己肩头的辫子,琼亦默默地想。 问到的一队商贩说,他们知道古马岩在哪地,顺一点路,愿意让琼亦与他们同行。 于是琼亦加入了这队人马,骑上了骆驼,在沙地中慢悠悠地走着。 今日的风依旧很大,她捏着缰绳,望着沙土上积起的雪花,阳光照在积雪上,光芒万丈,骆驼一个脚印接一个脚印踩暗阳光,同队中的人说着她愈加耳熟的话音,风声在头巾与耳廓间肆意穿过,几分悦耳,天与地显得更加空旷遥远,有那么一瞬,琼亦觉得自己好像应该属于这里。 这个想法冒出后,她被自己惊到,然后敲了敲脑袋:乱想什么呢。 不久后,地上的枯草灌木开始增多,行到天黑时,已经到了一片荒草遍地的原野上,为首的大胡子男人说,以免晚上遇见狼群,要在此驻扎歇营。琼亦主动上前帮忙,布置篝火,可队中的人都当她是小孩儿,让她在一旁坐着等热炊饼吃,他们边安置营帐,边道:春天来时,这里可是一片水草丰满的草原。 琼亦坐在火堆旁,烤热了自己的干粮分给他们,他们也不推辞,大笑着接过来吃,还叮嘱道,像她这样的小姑娘,独自在外应该带个人陪的。琼亦不回话,只是抿了抿唇作笑,戎人女子也相当豪放,与男人们一同围在火堆旁吃肉喝酒,他们都是上了年岁的人,与琼亦年龄相仿的只有一对少男少女,问过话才知,他们不过十三四岁,却已经是夫妻了。 琼亦有些唏嘘,中土女子岁至及笄才可嫁人,男子要待及冠才能娶妻,全然不比戎人习俗。 他们谈着经商之事,道,自从去年大王决定争五族之地时,生意买卖就不好做了。不过,有王誓护身,平民不用大批从军,倒也能安身生活。 这是琼亦第二次从戎人口中听到“王誓护身”一词,她不明白这串音节是什么意思。 怀着疑惑,她问了那对少男少女:“‘王誓护身’,说的是什么?” 少年诧异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这你居然不知道吗? 又见琼亦的紫瞳,回道:“是大王她赐予将士们的福泽,有它傍身,我族的将士便可刀枪不入,上天入地,尽显神威。” 琼亦仍旧不解,这“赐福”怎么听起来这么怪异呢?天下真有这样的“赐福”术吗?那种庇佑类的法术,也仅存于祝愿层面吧?戎人的赐福,会有这么神奇的效果吗? 无论少年如何说得神乎其神,她总归是不信的。 * 宜泽,苏家府。 算上寄信的时日,再算上赶路的时日,以及大泽解封所需的时日,盛玄怨三人已经等了琼亦整整七八日了,却没收到一点消息,更不见她的人影。 这些日,盛玄怨与晏庭深都以客人的身份待在府中,晏庭深时时能见到苏拂晓,因而不急于入禁地历炼;苏烨有友人相伴,时常切磋,也不急;盛玄怨为等琼亦来,更不急了。到头来最焦急的是族中开启禁地封印的堂主,日日催他们趁早入“川泽”,否则会在其中待上多长时日,谁也说不准。 这日,在堂主的催促下,苏烨叹气道:“不等了吧?都一月有余了,琼亦若能来,早就来了。” 盛玄怨虽未说话,却已是默认了。 于是,在苏氏堂主的带领下,他们往所谓的“川泽”禁地行去。 川泽似乎就在本家府中,行的越久,眼前的房屋就越是稀疏,天色苍白,看不出现今到了什么时辰,有雾气开始在三人身侧弥漫,并且愈加浓郁,当这位堂主停下脚步时,面前已经没有道路了,而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湖泽。 说是望不到边际,实则并不准确,因为泽面被白雾笼罩,水雾郁结在一处,完全散不开,就连一丝风也没有。 岸边站着一人,堂主向他作揖:“禀宗主,人已带到了。” 苏旻道:“你退下罢。” “是。” 再一次与苏旻见面,盛玄怨不太敢与他相视,因父亲那时与自己所说的经历,见到苏父如今的模样,总觉心中有愧,又或是不忍。 苏旻扫视三人,目光留在了尚且陌生的晏庭深身上。 苏旻其实听说过这人的名号,毕竟,除去逃学夺剑惹出的事外,晏庭深在长达一年的听学考核中,从未落下过榜首,学识渊博,足够闻名。 况且,近几日来,这小子频频主动与自家女儿相见,也让他这位做父亲的,很是费心。 今时见到,倒是一才貌双全的青年郎,比盛子靖顺眼得多,让苏旻欲插手管事的心,暂且收了一收。 让他意外的是,姓陆的那个小丫头没来。 苏旻抬手以示身后水面:“既然人已来齐,便步入川泽吧。” 盛玄怨望向水面,方才离得远,觉得“川泽”是一片池水。现今走得近了,才看出是一片大泽,心中惊叹,在苏家府这块并不算大的地域里,竟还藏着这样一片湖泽。 水畔有一贯窄窄的长桥,曲折延伸,其尽头消失在了雾气中,似乎是深入禁地的入口,苏烨一马当先走在最前,向他们道:“走吧。” 看着苏烨大步向桥上走去,晏庭深紧跟其上,盛玄怨迟疑半息,随在他们身后向雾深处走。长桥之上,水雾腾升,宛若仙境般朦胧,大泽水清如镜,向下观之,如一块碧翡般,无波无澜,不知深浅。 周遭的雾越来越浓,越来越浓,直至织成了一张白网,将其间的一切全然覆上,没走多久,盛玄怨就看不见身后的岸堤了,就连脚下的桥身都溢着雾气,一切仿佛都告示着他,这里没有退路。 同时,前路是白茫。 盛玄怨已经看不清身前的苏烨和晏庭深了,只是隐约感知到他们二人都在,开口问:“苏烨?” “我在呢。晏庭深你呢?” “我在你旁边。” 听声音,三人都离得极近,可是无法看清彼此的脸,只能在视线里模糊地摄到一个人影,立在自己旁边。 盛玄怨心间戒备,寻常的雾气是不会如此浓烈的,可这似乎只是普通的水雾,也非瘴气。 在入川泽之前,苏烨曾与二人说过,会在秘境中看见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是正常的。可里端的气息,交错复杂,有妖息,也有鬼息,并且无风无声。 太安静了。 除去他们的声响,周围什么声音也没有,安静到让人心里发慌。 “没事。”苏烨道:“继续向前走吧。” 前行不久,三人似乎不在雾中了,又似是被雾完全吞噬,盛玄怨内心疑云加重,警惕性高涨,抬手压住承影剑,此时,他已经完完全全看不见身前的二人了。 前方有声音传来:“玄怨,你在吗?” 是晏庭深的声音。盛玄怨应了一声,道:“我在。”又道:“晏兄,我完全看不见你们人了。” 四周沉默了一阵,晏庭深回答:“我也是。苏烨,你怎么不说话?” 又是一片寂静。 盛玄怨瞳孔微缩:“苏烨?” 晏庭深也惊到,抬手四处绕了一圈,试图在白雾中寻人:“苏烨,这时候就别开玩笑了。” 依旧无声。 即使开玩笑,苏烨也不会在这种时候,开这种玩笑的。 晏庭深心上一咯噔,“玄怨,苏烨他……” 消失了。 盛玄怨锁紧眉头,心中诡异感突增,走在身旁的人莫名其妙就消失了,并且是毫无征兆的,连一点声响都没有发出。他低道:“……川泽,莫非是要我们三人独自历练。” 这雾决非寻常之物,这禁地之中,也决非那么简单。 二人强作镇定,只觉得此时此刻,脚下踩着的地不像是石桥了,也不似土地。说不上软,也说不上硬,更不知自己走的是弯路还是直路,是上坡还是下坡。 晏庭深的背后渐渐渗出冷汗,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时,尝试避免更坏的情况的发生:“玄怨,再这样下去,你我也会走散的。” 近乎是笃定,盛玄怨道:“……嗯。” 比起彻底失散,结伴同行面对未知,总会更加安全一些,他道:“不然,拉着吧。” “行。”盛玄怨松开佩剑,向前方伸出了手。 下一瞬,雾中,一只手主动牵上了他,是一只纤细柔软的手。 是女人的手。 惊恐瞬间在心头放大,盛玄怨烫手般甩开了那只手,后退一步,抽出承影横在身前,警惕地环视着四周的一切:“晏兄?” 没有答复。 “晏庭深,你还在吗?” 身前身后依旧是虚无的白茫。 答案显而易见,晏庭深也消失了。 只余他自己。 盛玄怨屏住呼吸,心间仅剩的念头是:他们已经走散了。 彻底走散了。 或许,这禁地便是如此,需一人独自前行,盛玄怨向自己解释道。他仍旧为刚才出现的那只手而发悸,并非是恐惧出现非人之物,而是因为那只手他再熟悉不过了。 是琼亦的手。 温热且有实感,主动握上来的摩挲习惯,也与她完全一致。 这些,并非是简单的幻境能构成的。 这里很是蹊跷。盛玄怨咬牙收剑,不顾方才的意外,大步向前走去,他想看清这迷雾外,这秘境中,究竟有什么。 走着走着,似是有风了,脚下的路也越是硬朗了起来,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盛玄怨总感觉,雾淡了。 前方不再是完全的白茫,开始透着阴影,多了些层次变化,前方似乎站立着一个人,似在等他。 风不知从何处吹来,也不知该吹向何处,盛玄怨迎风前行,抬手挡了挡脸,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雾散了。 那人正站立在自己身前。 盛玄怨怔住了。 没有什么比这一幕更让人感到震惊,错愕,诧异,甚至是难以置信,因为在他面前。 他看见了自己。 「作者有话说:关于川泽副本要不要发出来还蛮纠结,最后还是选择发了。 这一段写在很久之前,甚至在北行夺剑篇之前好久—— 因为这个副本女主角不在,完全就是男主二三在历练,会让我思考这一段放在正文里的必要性,但后来居上的夺剑篇已经搞过分视角阐述故事了,再来一次也没什么。 毕竟主角团老是不在一块(?′w`?) 男主和男三相关的我又觉得有必要写出来 就酱,会尽量简洁写的」 第153章 见我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眼看篝火燃尽,众人回到帐篷中安睡。 帐中铺好了大通铺,戎人似乎并不讲究中土人所谓的男女有别,可琼亦不太能接受头对头,尾对尾地混睡,还特是与众多糙汉子同屋。 于是她裹着被子来到帐篷一角,捻了个小结界,开始打盹。迷迷糊糊间,像是牵到了什么,下一瞬就被人猛地撇开了,力道之大,直接将她从半睡状态下惊醒。 她疑惑地看了看自己手心,没看出什么毛病,前方大通铺上的人们正在安睡,结界也安在,只有草原辽阔的风声。 许是做梦了。她将头埋在膝盖上,心想。 * 盛玄怨眼前站着的,是一个与他一模一样的人。 他也似是见到来者,和善地伸手招呼,笑道:“你来了。” 长着自己脸的人向自己打招呼,属实怪异至极,盛玄怨下意识后退半步,若不是此人并非镜像,他甚至会怀疑是不是有人在这里立了一面过于清晰的铜镜。 此人与自己的容貌、衣衫、佩剑乃至嗓音,都是一般无二的,只是面上的笑容过于明朗自然,让盛玄怨产生了极大的割裂感。 他在心间暗道:果真是幻境。 “不是幻境。”眼前的“盛玄怨”笑道:“我确是存在的。” 盛玄怨半是颔首,任由额前垂发遮挡视线:“你知道我在想什么?”语调平淡,只余一丝诧异与戒备。 他答:“我自然知道‘我’在想什么。” 盛玄怨鼻间轻吁一息,目光从假物身上移开,他并没有与幻境造物交涉的想法,环视四周后,也没有发现别的路。 “盛玄怨”观察了来者许久,见他的注意力丝毫不在自己身上,有些失落般叹道:“你就不想与我聊上几句吗?” “没兴趣。” “这样啊。” 盛玄怨无视他,继而往前走,被他抬手拦了下来:“如果,我把琼亦请到这里来,你是不是就会有兴趣了?”赝品淡淡笑着,明明是自己的面容,凑到身前展笑时却格外陌生,盛玄怨震开他的手,本欲脱口道:“没有。”忽而想起了方才那诡异的握手,顿时将话音在嗓中扼停住。 他仍旧不信眼前的人并非幻象,又不想见到琼亦的赝品,改口冷道:“不必。” “盛玄怨”有些无可奈何:“行。我也不想将她卷进来。” 听他说得如此亲昵体贴,盛玄怨嗤笑一声,绕过他大步向前,“盛玄怨”环着手,淡淡道:“至于你,不过是怕了。” 盛玄怨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你话很多。” “没人规定‘我’不能多言,除了你给自己定的破烂条框。” 盛玄怨眉头微沉,身后的自己继续道:“若不是知道你就是我,我还会当自己碰上了年少的二哥呢。” 熟悉的嗓音高高扬起,传入耳中,像是根针扎了进来。 盛玄怨的脚步停住了。 他笑谑道:“你将二哥,演得挺像。” 下一瞬,承影剑横空刺来,直指他胸口,盛玄怨面上已有愠色,一字一字寒声道:“你是心障。” “不,我只是我。”“盛玄怨”用手中的承影剑鞘格开了寒光,表情淡然:“你却早就不是了。” “闭嘴。”盛玄怨的呼吸有些发沉,脱口驳他,挥剑猛然斩去,那人点地后撤,拉开了间距。 “你不是最害怕琼亦发现此事吗?在她与你秉烛夜谈,互相交心时,在她坦然面对你时,你却一直将自己的假面戴着,瞒着她。她若知道你的言行举止都是效仿二哥时,她还会爱你吗?她会选择爱一个赝品,还是原主呢?” 盛玄怨握着承影的手,青筋节节暴起。 “她是那么坦荡从心的一个人,却被事事违心的你所蒙骗,误以为你懂她,实则不过是委曲求全的放手罢了。你算计她约婚,与你相绑,若她真知道你其实还想将她生生世世捆在怀里,会不会像当初那样直接推开?” “够了!”盛玄怨持剑而上,而面前的自己也拔出佩剑,与他相敌。 剑影交错,话音在剑鸣声中不断: “你本该知道的,于家族而言,你不过是为了维系族规而存在的替代品,于心爱之人而言,你自始至终都在欺瞒她,于友人而言,你更是可有可无。” 他轻笑,“真可悲。” 亲耳听到他说出的这番话,盛玄怨心肺刺疼,一时竟不知这话是身前人说出的,还是内心自语的,呼吸愈加急促,像有万千剑光刺在心上,剑剑刺透,而后自我憎恶,自我怀疑。 其实他,不,应当说是自己,说得并没有错。因为二哥五感残缺,无法委任镇煞,他才得以降世的,用以替代罢了。自从记事起,族中人人都说,自己生来便为除鬼祓邪,仿佛此生,他就只为此事而存在。 对琼亦,早已不止是倾羡她的洒脱自在,对她情念入骨,今时不是愿意放手,而是因为深知留不住。 苏烨和晏庭深,自己与他们同行时,多时保持沉默,又冷场,或许自己不在,他们能谈得更欢吧? 盛玄怨压低了眼帘,情绪愈加低沉,正因面前的自己说得分毫不差,他才能更加笃定,眼前的自己,就是心障。 * “玄怨?” 晏庭深将手伸停在半空中,久久未听到答复,瞬间意识到,盛玄怨也和苏烨一样,已经消失了。 川泽初境,便是心魔劫。 在来此地之前,他问过苏拂晓,苏拂晓是这么与他说的。 因而在深入浓雾中时,晏庭深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 可当眼前的白雾散去,画面浮现,他才意识到所谓的准备,实则没有一点作用。 身处在破败不堪茅草屋前,他分明无比熟悉,可当再次看到时,如被人淋上一盆冷水,从头凉到了脚。守在这一方破屋里的日子,与母亲相依为命,任人欺凌,他此生都不愿再回忆。 晏庭深迟缓地往屋中走,他只想再见一见她,果然,屋中坐着一个女人,这时,她的容貌还是年轻的,正是他的母亲,晏怀音。同时,他看到了依偎在阿娘身旁的自己,懵懂年幼,倒是一副天真的模样。 晏庭深抬手,从他们身上穿了过去,无法触碰,是完全的幻象。 这幻境,是想让我再亲身经历一遍么? 还是想让我以旁观者,再次目睹我与阿娘是怎么一步步落到今日的地步,天人永隔。让我看清自己是怎么成为棋子的么? 我的心魔,就只是这? 晏庭深有些无端发笑,当真环起双手,在一侧冷眼旁观,将往日当作戏场,不紧不慢地看了下去,一切都已尘埃落定,只差余棋未满,因而无惧。 * 苏烨意识到盛玄怨与晏庭深都消失的时候,他已经走出了雾中,走回了大泽桥头。 苏旻并没有离去,而是在岸畔平静地看着他,似乎早已猜到会发生这种事。 苏烨回望烟雾弥满的水面,恼道:“啊?为什么还是这样?!” 这并非是他第一次进入“川泽”禁地了,少时,苏烨带着同门弟子误闯过这里,那几人都因心障被困于秘境中,只有他自己轻轻松松地走了出来,也正是那时起,苏烨才知自己没什么执念。因而在一众长老中得了个心思单纯的评价,不过,当这种话传到旁支耳中,渐渐变成了他是个楞头呆脑的没心眼。 “爹,你早些回去吧。”苏烨被父亲盯得发窘,撇下这句话后转身冲进了雾气中,不出半刻钟,又是原路返回,再次与父亲四目而视。 苏烨哑然,再次转身沿桥而行,不出意料地再一次原封不动走了出来。 苏旻捻了捻胡须。 苏烨扶额,恼道:“我真服了!” “没有执念与心障,倒是好事,不必强求。”苏旻背起双手,淡淡道。 苏烨咬牙:“但他们都进去了,我一个人在外边,像什么话啊。” “你这两位朋友,倒都是心障颇重之人啊。”苏旻望着水面腾升不定的雾气,有游动的影子在水中潜行。 苏烨一怔:“那他们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或许有。”苏旻留下这三字后,拂袖而去,任由苏烨在桥上来来回回地尝试进入禁地之中。 * 琼亦与众商贩不再顺路,分道而行,沿着他们所指的方向,经过几日的跋涉后,终于来到了古马岩。 古马岩地如其名,经过风沙雕琢的巨岩变成了千奇百怪的形状,走到近时,惊现一片石城,是有人定居的痕迹,琼亦卸下假面往城中走,还没步入城中,就有戎人率先看见她,吹着哨子招呼着其他人,纷纷拿着武器冲了出来。 琼亦打量围上来的这群戎人,他们的模样打扮并不粗鲁,甚至说颇有讲究,玛瑙玉石当作饰品,串带在耳上、发上。兽毛皮衣更显华贵,只是面色不善,一副将她视为外敌的架势,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琼亦摘下披风,露出她特地披散而下的卷发,头发编得与他们近乎无差,阳光洒在发上,灿如金丝,她用几分熟练的戎话道:“多尔纳,是住在这的吧。我是来见他的,你们若不信,可以找他来。” 听到多尔纳的名字后,戎人们顿时少了几分戒备,有人去到城内喊多尔纳,另几人将她盯在聚落前,不让她靠近一步。 琼亦也不想被这群气息古怪的人带进石城里,索性负手在原地站着,只待多尔纳来。 约一炷香的功夫后,多尔纳走在人群前来快步而来,见到琼亦后喜唤:“陆溪言?居然是你来了。”他说的是中土话,且比一年前说得顺畅太多,又道:“为等你们来,我特地练了很久的中土话。” 他身侧的戎人没能听懂,冷冷地瞥了琼亦一眼,用戎话问:“异族人?这种时候来找你?能为何事?” 多尔纳道:“阿大,当初我被人囚害时,就是她救了我,还送我走了好一段路,若不是她,我早就和阿妹一样死在他乡了,她多半只想找我问些事,不会扰了大家的。” 「作者有话说:两边的时间是同时发生的,所以牵手也是真的。」 第154章 蛊丹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为首戎人问:“只是这样?” 琼亦率先开口:“只是这样,我没有敌意。” 多尔纳听到她说西漠话,惊诧道:“欸?你怎么会说……” “特地学的,不然我也很难到这儿来找到你。”琼亦耸了耸肩。 被称为“阿大”的男人在多尔纳的多番保证下,又见琼亦会说戎话,且确实没有敌意,心底的忧虑减少,将村民尽数打发了回去,转身离开。 村中居民似乎非常忙碌,道路上近乎不见行人。 琼亦随在多尔纳身后,来到了他的家中,一处宽敞的石屋,屋里烧有炉火,十分温暖,只是他一人居住样子。他解释道:“这里确是我一人住,阿妹她……不在了,爹娘伤心,已经搬去了王城里。” 琼亦面露歉色,多尔纳也不想聊到伤心事,转了话题:“对了,前线不是在开战吗?关口众多驻军,你是中土人,怎么过来的?”他自己去年过关口时,被扣押了许久,因身份特殊,最终才被放回来。 琼亦并不想明说,淡淡一笑:“有别的法子。” 多尔纳见琼亦不直接回答,也知道自己不该多问:“那时,还是要多谢你们,从鬼怪手上救我性命。我记得那位公子,那位生得很俊的小公子,是想问我些刺青的事,现今他没有来,是你来替他问的吗?” “不是,我是来替自己问的。” 多尔纳挑了挑眉。 琼亦道:“不瞒你说,我此次来,是为了求证自己身世的。” “身世?”他不解:“你不是中土人吗?” “尚不确定。”琼亦直接道:“我的背后有一块疤痕,与你背后刺青的位置一般无二,因而,从见到你的那时起,我就开始怀疑自己是否为昆翟人。如果你什么有法子可以帮我确定血脉,寻找亲人,那我感激不尽。” 多尔纳震惊到失语,再次看她面容,却又恍然,浅栗的发色,少见的紫瞳,这般说来,除去她的五官与体型,当真是有几分像是同族。讷讷问:“是出于此因,你才不远万里前来找我的?” 琼亦颔首:“对。” “太不可思议了……”多尔纳喃喃道:“我那时沦落险境,救我的人,却是我的族人……如此缘分,当真神明庇佑……” “因为我背上的是疤痕,所以一直以来只是猜测。加之中土也有不少异色瞳孔的,并不能定论。”琼亦道:“我调查过很多,可惜线索极少,不知你有没有什么方法,能从昆翟各地户籍的遗失名册上,或是民间打听?” “我们并不会记载那些,且时间如此之久,也很难打听了。”多尔纳摇头:“不过,说到同族血缘,大祭司说不定可以帮你占卜作法。” “占卜作法?” “族中的一些法术,或许能确定血脉,我也只是听说。” 有这种法术的吗?琼亦暗下思索,转而笑道:“那便麻烦你引荐了。” 多尔纳点头:“恩人所托,何须客气。” 安静半响后,琼亦终于将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多尔纳,我记得…初见你时,你应当没有修炼吧?可现今……”那时候,多尔纳明明就是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了,但眼前的他,举手投足间透露出的气息,活脱就是一筑基后的低阶修士。 “这个啊,是用了一点祭司炼的新药。”多尔纳讪笑:“我是古马岩的蛊师,我与妹妹都是。……阿妹,她以前是。自她走后,我才开始学这些……” 琼亦万般不解:药?什么要药能直接助人在一年内筑基? 她脸上带着点笑,试探问:“新药?” “既然你我可能是同族,我也不瞒着你了。”多尔纳说罢起身,示意她跟着自己,琼亦与他走到石屋后院,走进藏在地下的密室。 狭窄的过道间,她闻到了酸涩的味道,有些许刺鼻,而后映入眼帘的是一间地室,堆满了瓶瓶罐罐的瓷器,似乎有活物在罐子里爬行,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蜥蜴撺掇,又像是毒蛇吐信。 琼亦即使不怕虫蛇,站在如此数量的瓶罐之间,仍旧汗毛倒竖。 多尔纳点燃了墙上的壁灯,让她看得更加清晰:“古马岩的这个地方,知晓的人不多,因为这里是大王特批为蛊师制蛊的。” 琼亦不知何处能落脚,只能僵在原地:“呃,这些罐子里面,都是蛊虫吗?” “是啊。村里的大多人多是替祭司养药蛊的,也正因如此,他们见到生人时才会如此警惕,若是他们今日对你动了手,还请你不要计较。” 琼亦环视一圈,看见有的瓶罐疯狂颤动,里面的东西似乎要挣出,不由得发怵:“这些,全都是药蛊?” 多尔纳按住瓶口,加固了封印:“大多是。嗯…还有一些是我自己炼的新蛊。总之,差别不大。” 琼亦不敢想象数量如此之多的药蛊是拿来做什么的,多尔纳见她脸色并不好看,便道:“您是我救命恩人,且与我同族,不必害怕这种小手段会落到你身上,我不会这么做的,更不会让村中哪一人对你下蛊的。” “嗯。”琼亦轻笑,语调十分轻巧:“那这药蛊,有何作用?” “是祭司拿去炼丹的。”多尔纳详细解释道:“世人修道,讲究炼气于丹田间,我们族中也有不少炼气之人,可修为的增进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还会受个人的天赋影响,真正能强者的,千中无一。因而多年前,曾武王后炼出了一种独特的蛊,能使人变强,又经现今的大王改造,我们称之它为‘蛊丹’。哪怕是普通人吃下去,也能化为强者,拥有筑基后的丹田真气,在中土称之为,修士。” 琼亦愣在了原地。 蛊丹,可让凡人直接升为修士? 世人求道千万,能筑基的能有几何?可这小小蛊丹,就能让凡人化为修士? 各门各派的炼丹老头,敲破脑袋都做不出这种玩意吧?! 太荒谬了。 琼亦想起彼时,藏文副堂内,被夜明珠照亮的墨字上,撰写着昆翟五千精兵的事迹,她乱猜道:若这五千精兵其实是修士,是不是就很好解释了? 现今,真相揭晓,助昆翟一统西漠的,当真是五千的伪修士! 再次环顾眼前,此处的瓶罐数量不下百,还仅是一户。这片村中能有多少户屋?若是有百来户,便是上了万的数字,上万的修士攻城进犯,不谈谢氏,就算五族全力,又能挡下吗? 荒谬之外,更是震惊与恐惧,琼亦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臂,浑身冰冷。 多尔纳见她的脸色愈加苍白,关切问:“怎么了?” 琼亦勉强一笑:“没,没什么。” 这个消息,必须尽早带回去,告知五大护族。 “我、我记得,昆翟族是不擅长炼蛊的,是我记错了吗?”琼亦睁大眼眸,就像是因为好奇而随口一问。 虽然她与过世的阿妹并不相像,可多尔纳看着她这副神情,就会想起自己妹妹,掏心掏肺道:“嗯,也不能说是错。之前,蛊师在族中的确被视为不齿和灾祸,可是现今的西漠是曾王借古老奇术助力,才统下的。现任的王,又自小学盅术,炼蛊早已不被族人所轻视了。” “……原来如此。” 多尔纳笑道:“你似乎很感兴趣?” 琼亦答:“还好,只是觉得新奇,蛮不可思议的。” “是啊,只是蛊丹炼起来较为繁杂,且难度大,古马岩内除了大小祭司,都不太会。我们都只是为他们养药的,而且,在出丹前,还需请大王亲自加炼。现今的蛊丹已能助人到达很高的修为了,不是只比凡人强上一点而已。” 原来,这就是所谓的“王誓护身”。 她又问:“蛊丹,能作用多久呢?不会是一辈子吧。” 多尔纳失笑:“不是,品质稍好的,也就半年,次的,说不准一日就失效了,因而才需我们在这儿提炼药引。” 琼亦点了点头。 “这里面不好闻,我们出去吧。”多尔纳理了几个罐子后,吹熄了照明的油灯。 * 依多尔纳所说,大祭司要到晚间才有空接见她,又因村中人格外警戒,所以琼亦只能在屋内待着。 琼亦无事可做,搭话问他:“多尔纳,你看我的样貌,像是昆翟人吗?” “不像。”多尔纳回:“不过中土人里,我还从未见过你这般眼睛的。” 她问:“你知道素和氏吗?” “嗯,我知道,是亲王一脉。” 琼亦继而问:“那你知道他们所有的‘天雪之貌’是指什么吗?” 多尔纳想了一阵:“听说,正是眼瞳含紫。” 琼亦的呼吸屏住了:“那我可能是素和氏的人吗?” 多尔纳的脸上带了几分笑:“为什么会怀疑自己是王室的人?” 琼亦也觉得到此话问出,像是在给自己脸上贴金,可线索已经如此应对上了,理应是会怀疑的:“我猜一猜,没有这种可能吗?” “没有。王室怎么会有遗子呢。”多尔纳道:“也从没听说过此事,况且,天山和祁如上,有生就来紫瞳之人,你或许是他族的弃子,唯独不可能是素和氏的。” “为什么?” “比天雪之貌更闻名的,是王室额印。你应当知道,我族源于祁如山上的部落。”见琼亦点头,他继续道:“被山神视为叛逃,在主氏一脉的身上,留有诅咒。素和家的人,眉心上方会生有一道血印,代代相传。” “你额间干净,什么都没有,自然不可能是素和氏的人。” 琼亦摸了摸自己的额心,心道:原来是这个原因。 看来,还是不能往大了猜,直接猜自己是被遗弃的王室,果真还是不合常理了些。 “那多尔纳,像你小时候的岁数,有没有听说过那种气运非常好的人?”琼亦继而问:“就如逢赌必赢,事事顺心的那种人?” “会有这种人吗?”多尔纳以为她在说笑,但见她神情严肃,没一点开玩笑的样子,仔细回忆了遍,道:“没有,都是些运气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差的人。” 琼亦有些失落。 多尔纳安慰道:“人海寻亲确实不易,不过大祭司的占术很难的,纵使不能确定你爹娘身在何方,姓甚名谁,也一定能判断出你是否为昆翟族人,放心好了。” 琼亦再次道谢。 第155章 故乡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晚间,大祭司有了空闲,多尔纳才领着琼亦去见她。 祭司深居在古马岩腹地,琼亦提着火把,跟随多尔纳往石城后走,步步都是下坡路,小半个时辰后,身旁的乱石变成了灌木丛,当他们来到坡底时,俨然身处一小片绿洲里,环境温和,如同春境。 绿洲中心有一处屋楼,多尔纳道:“这儿正是大祭司的住所。” 琼亦本以为炼制蛊丹的地方,多半是幽暗阴森的,不想此地的风景出人意料的秀丽。 在木屋前,多尔纳半伸出手,跪地行了一礼,行礼的动作姿势十分眼熟,与离开青枫镇的前日,那个意欲将她绑走的戎人行的礼一模一样,直到现在,琼亦还是想不明白,又觉得处处矛盾:那劫匪究竟是何人所派,自己怎就被盯上了?他对自己行了礼,不代表着自己身份非同一般么?自己不可能是素和氏的人,难道是昆翟当权的其他姓? 大祭司苍老的声音打断了琼亦的思绪:“进来吧。” 多尔纳应声,二人进入屋中。 大祭司坐在桌边,手里摆弄着奇怪的草药,皱巴巴的脸上满是褶子,层层堆叠在一起,一眼看去,像是个饱尽风霜的老人。琼亦并不会觉得她只是个普通老人,稍稍感知,就能发觉她的气息浓厚,修为甚至要在自己之上。 祭司盯住琼亦:“就是她?” 多尔纳躬身:“嗯,是她。” 大祭司半转身子,向琼亦招了招手:“小姑娘,你过来。” 琼亦走了过去,依她的示意在对桌的椅子上坐下,大祭司道:“伸出手来。” 琼亦心中有戒备,还是依言将手递了过去,老祭司按在她手上,力道极重,似要锁住她经脉的那一瞬,琼亦抬手凝风,隔在自己身前,霎时烈风阵阵,桌面物品哐当作响,多尔纳大惊失色,生怕她惹怒祭司,又怕祭司出手伤人:“陆!——” 老祭司临乱不惊,只道:“既然不相信老身,为何还要来此求见?” 琼亦只怕自己出了意外,无法全身而退回到中土,收手道:“烦请见谅。” “既是求人办事,自该知礼。”祭司冷哼一声,取来了一盅一刀,放在桌面:“放点血。” 琼亦迟疑片刻,大祭司又道:“不必如此谨慎,刀上无毒。若你同为大漠的孩子,我是不会向你出手的。” 琼亦把玩着尖刀,眉目噙笑:“若不是呢?” “呵呵。”大祭司也笑了:“看在你昔日救了多尔纳的份上,将你逐走罢了。” 琼亦勾唇:“那便劳烦您了。”说罢,将手悬在在茶盅上,握紧了刀锋,掌心的血汩汩流出,滴入盅内。 大祭司见血够用,叫停了她,多尔纳给她递去白纱缠手。 祭司将盅端在身前,从灰色宽袖中取出一枝嫩绿色的新生树桠,用末端沾血,点在羊皮纸上,似在书写什么符文。 琼亦静静看着,皮纸上的血字在大祭司的咒语下,慢慢燃起了光亮,如乱窜的蚯蚓自行扭动,排列成了另类的纹路。祭司苍老的手覆在纸面上,阖上双眼,似在解读,不过三息,睁开眼道:“……喔,血脉虽不纯正,却是相连,是我们昆翟的孩子。” 琼亦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变化,既不惊奇,也不欣喜,仿佛很早就知晓了答案。 果然啊…… 大祭司并未停手,继续用树枝的另一端沾着血,向皮纸上挥洒,落在羊皮纸上的血色翻涌得极其厉害,出了祭司的意料,她白眉紧皱,露出了费解的神色,凑近去看那生成血纹,脸色微僵:“怪哉,你命数极短,命途却长,这卜相,老身从未见过。” 琼亦挑眉:“什么意思?就是说我命短吗?” 老祭司摇头:“不,看这相,你会活得极久。” 那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我命里有一劫数? 琼亦觉得这祭司老人与江湖上算命的道士有得一拼,并不信她此话。又问:“既然您能算出我是昆翟人,能算到我阿爹阿娘是谁吗?” 大祭司的脸上露出难色,又写下一串密文,念诵着听不懂的咒语。 她书写了极久,久到要将盅碗内血用尽,才缓缓抬头:“他们命脉已尽。死人,是占卜不到的。” 琼亦僵住了,好久之后淡淡道:“这样啊。” 老祭司又说了些什么,可琼亦的神情已经黯淡了下去,只觉得戎话又繁又杂,聒噪刺耳,什么也听不懂了。多尔纳带她从祭司这里离开时,她只回头,向老祭司低低说了声谢谢。 “……那个,陆溪言,你还好吗?” 离开绿洲腹地后,琼亦一直都保持着沉默,多尔纳见她不太对劲,关切问。 琼亦抽了抽鼻子,头垂得极低,肩膀耸动,风从身侧的怪石中穿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泣声,也像是咆啸,她拿袖子捂住脸,低低道:“没事。” 她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明明将自己赡养到这么大的,从来不是记忆中都不存在的爹娘;明明连他们的模样都不知道,即使梦见了,也看不清脸;又明明是已经猜到的结果,可心上的痛楚那么深,那么烈,泪水毫不停歇地从目眶中滚下,她用袖子堵着,只是堵不住,洇湿了好大一片袖口,恍恍惚惚间才意识到,此生,就连与父母相逢的最后希冀也没有了,就连幻想着他们还在的最后一丝可能,也彻底破灭了。 冷风扎进肺里,琼亦开始剧烈地咳嗽,蹲在原地边咳边哭,知道自己是昆翟人了,又如何,她永远不会属于大漠的。 在这一霎,她好想家,想根本不存在的家,想阿萝,想陈伯,想盛玄怨,她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她只想回去。 多尔纳站在风口上为她遮寒,拍着她的肩膀安抚:“陆溪言,别难过了,你的亲缘虽已不在人世,但你的族人们还在啊,你就留在这儿吧,做我的亲人,我会将你当妹妹对待的,我可以托人带你去王城,寻生计……” “不。”琼亦抬起了头,目眶泛红,语气坚定:“多尔纳,谢谢你的好意,可我要回去的。” “这里……”琼亦站起了身子,遥望璀璨的夜空,“这里是他乡,是远疆,而那边。”她眺望东际,启明星正在闪烁:“……那边才是我的故乡。” “我要回家去了,这番前来,麻烦你了,多尔纳。” 多尔纳怔怔地看着她,“可你今日刚来,不留一夜再走吗?” “不了。”琼亦垂下眼睫,不愿在他面前揭露自己身为护族弟子的身份,多尔纳如此信任她,连关于戎军实力的蛊丹都毫无保留告诉了自己,只能再次道谢:“谢谢你带我面见大祭司,解了我这么多年的疑惑。” 她不知自己是否要毁了这个炼蛊的石城,又考虑到自己孤身一人,势单力薄,若真动了手,不说定没法活着离开,于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烦请你送我出城了。” 多尔纳见她去意已决,不好挽留,只能道:“好吧,你定要注意安全。” 趁着夜色,他将琼亦送出了古马岩,漆黑的荒漠中,琼亦裹紧了厚披风,在他的目送下径直行远。 琼亦捻了个暖诀,御剑在戈壁上极速穿行,心道:算算时日,现今已过立冬了,回去的路我都还记得,差不多半月时日就能到广阳,再装作闭关出山的模样,生辰前必须回到银曳院里,不然,万一大师兄或师父来白石崖上找我,私逃一事败露,可就白忙活了。 想到此处,她加快了速度,一心回行。 * 川泽。 盛玄怨已经记不清与面前的自己厮杀了多久,二人一模一样的招式,一模一样的修为,缠斗在一处,根本就分不出个高下。 最诡异的是,他与眼前的赝品,居然痛感相通。 在盛玄怨一剑刺中他右臂的时候,自己右边的手臂居然也皮开肉绽,出现殷红伤痕,仿佛在警示着,眼前这个家伙,真与自己本体同源。 不可能! 盛玄怨咬牙,不作止血,再次挥剑,而身前的自己也是吃了一惊,立即挥剑挡下。 “你还不明白吗?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再打下去,你我都会死在这里的。”他用归墨剑气弹开一剑,踏步冲上。 盛玄怨只道:“死在这里的,只会是你。” “别不承认了……看看自己身上的伤,与我身上可有二致?” 盛玄怨一脚蹬在他胸口,自己也如同被踹了一脚般,倒飞而去。 “我说的那些,分明就是你的内心所想……”“盛玄怨”稳住身形,擦拭着嘴角鲜血,“不要再自我欺骗了……” 盛玄怨抓紧胸口衣襟,心神震荡。 “答应二哥要成为他的,分明是你自己。” “我只是!——”盛玄怨持剑猛然跨出两步,却又生生遏停,是啊,话是儿时应下的,可那时什么都不懂,要担责,要苦修,要成为像二哥一样沉稳的人,便一点点效仿他,活成了别人口中盛子靖的影子,行事说话,都与他几乎无差。 可自己从不想成为影子,从不想做替代品。 盛玄怨再次提剑而上,比之前的杀心更浓,几招之下,却被眼前的赝品反杀,冷锋刺进了自己的胸膛,而他的身上,也豁然出现了一个血洞,“窜”地飙出鲜血,染满半身。见他要抽剑而出,盛玄怨立刻横握承影,将剑刃对准他颈中刺去。 “咔——” 第156章 幻中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咔”的一声,是银剑穿透喉骨的声响,二人双双被穿颈,温热的血如泉水般喷涌而出,因嗓咽被卡住,无法出声,只能发出沙哑的颤音。 盛玄怨将他钉死在地上,拧着手中的剑,颈椎骨咯咯作响,是他的,也是自己的。 “盛玄怨”抽搭着将承影从他胸口拔出,也将剑重重侧穿进了他的颈中,剧痛贯身,盛玄怨的颈上再添裂口,可他并没有收力,反而更加疯狂地要拧断对方的颈椎骨。 疼。 好疼。 根本就不是人能忍受的痛感。 二人就以这种极度扭曲的姿势死死地钳制着彼此,谁也不愿先松手,谁也无法松手,盛玄怨已经吸不了气,身子逐渐冷了下去,眼底却没有一丝恐惧,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可他想让他死,只想让他死。 “盛玄怨”双眼发白:“你就…这么想杀我……” “我们…明明是一体的……” “不……”盛玄怨眼前昏暗,意识溃散:“不……是……” 在彻底死亡前,他用尽剩下的全力,摁断了赝品的脖子,自己也听到了从骨间传来的分离脆声。 “咔哒。” * 一个惊神,盛玄怨猛得睁开眼睛,捂住自己的脖子,并没有伤口与血迹。 胸口上也没有血洞,承影剑安稳地待在鞘中,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盛玄怨仍旧惊魂未定,四处环视,周围还是空白,只是脚下的白雾变成了一片黑暗,似是深不见底的渊水凝成的冰面,倒影出了自己。 他看着脚下的影子,倒影也看着他,再正常不过了。 盛玄怨站直了身,开始怀疑刚刚那场长久的恶战到底是真是假,还是噩梦? 目光正准备从倒影身上移开时,影子做出了和他完全不同的表情,平缓的嘴角突然露笑,盛玄怨吃了一惊,只见影子将手从深潭下面伸出,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脚腕,霎时间,冰面化水,盛玄怨被他拖拽着,拉了下去。 水中冰冷窒息,像极了熟悉的寒潭。 盛玄怨一拳打开他,游到近时,死死掐住了面前之人的脖子,他并不吃惊,反而问道:“还想杀我吗?” 他说:“你杀我一次,自己就会死上一次。” 手中的力仍旧不收,盛玄怨冷道:“幻生之物…不要将你我相提并论……” 水涌入嘴中、鼻腔中,呼吸近乎停滞。 “是吗?你说你我不同……”“盛玄怨”淡淡笑道:“你我何处不同?外在,内里,哪处都是一样的……痛感也是相通的,你便是我,我便是你……” “只是你不愿承认罢了……” “承认自己早已是面目全非……” 盛玄怨咬紧了牙,掐在他脖子上的手重重一拧,将其掰断,而后,自己也被拧断了脖子,两具尸体下沉,坠入深渊。 * 再睁开眼时,盛玄怨发现自己又回到了白茫中,这次,他并不会当作前面经历的一切都是梦了,在眼前,他又一次看见了自己,再一次上前杀他,再一次同死,又再一次轮回。 这是心障,是心魔。 无法容忍,无法接纳,哪怕和他同生同死,也只能用这种方法抹杀。 盛玄怨不知道杀了面前的自己多少次,又不知道究竟是在杀他,还是在自杀,往往复复,已是麻木。可是,他知道自己不该麻木,也不能麻木。 每一回,都是在拼尽全力,从未手软,每一回,脑中都愈加清明。 面前的人绝不是自己,绝不是。 “还是不肯认同我吗?” “盛玄怨”拿着承影剑,满身血迹地望着眼前的血人。 盛玄怨全身没一处完好的地方,对着他道,字字坚定,斩钉截铁:“你,非我,我才是‘我’。” “我不是兄长的替代品,我与他不同。”他握紧了承影剑,步步向前:“我生来不是为了镇煞的,是来这人世走上一遭的。” “世上有我珍重之人,有我该护之人,我才甘愿镇煞。” “琼亦更不会因为我与兄长性格相像,而移情于他的,休要空口造势,我与她经历了那么多,我知道她是怎样的人。” 盛玄怨说着,踏步而上,凌空一斩。 腰部横断,四段人尸。 再次死亡。 * 盛玄怨又一次睁眼,眼前还是熟悉的苍白空间。 只是再没了那个自己。 盛玄怨松了戒备,缓身许久后才能站起,环视四周,雾渐是暗了下去,脚下的渊水一点点亮起,远处传来了自己的声音,在说话间缓缓化作了雌雄莫辨的陌生嗓音:“强行破局之人……” “少见……少见啊……” 盛玄怨不知这声音是何来历,精神再次紧绷,正要发问时,只听它道:“你可知秘境之外的人世……已是几何?……” 盛玄怨哑然,自己在这儿死了太多次,脑中的时间早已混了,觉得最长不过七八日,没想到那声说:“廿二,将要大雪。” 盛玄怨怔住了,他所惊神的不仅是过去了这么久,而是今日,寒衣节后,农历廿二,正是琼亦的生辰。 他在幻境中不眠不休地厮杀,外界居然已到了这个时日? 盛玄怨去年错过了她的生辰,因而答应琼亦,今年会陪她过的,本以为能在她生辰前度过秘境,赶去广阳为她庆贺,做到自己的许诺,没想到自己这次已经失言了。 他现在还处在秘境中,哪怕能立刻出去,也无法在几个时辰内赶到广阳。 那声音从远处飘来:“大泽初试,且算过了。吾可允汝一事。” 方才那无休止的屠戮式自杀,只是初试?盛玄怨握拳,更对声音主人的身份很是费解,问:“允我一事?你是什么东西?” 那声怒道:“不知礼数!” 盛玄怨意识到自己话中的歧意,道:“只是问你是何人,我措辞不当,并非辱骂。” 那声沉默良晌道:“本兽诞于尘世之初,世间不过荒芜。汝若问吾的来历,还得认清自己是否够格。” 盛玄怨明白了,在大泽中制造出这些幻象的,是一只上古奇兽。 先叹于奇兽之能,而后想到它的应允,暗道:既然是奇兽,应当有大能吧。开口问:“允我之事,能否将我从此地送去广阳?” 答应琼亦的事,他从不想失言。 “只是通过初境,汝就打算离开了么?”声音从白雾间传来:“吾之境界,道者一生仅可入一回,汝的心障只是强破,仍旧存在。再者,吾无法将汝传送到远地,只能任汝离开境界中,回到泽畔。” 只是这样?那说得神乎其神作甚,还像天大的赏赐一样。 盛玄怨觉得这奇兽不比想象中的有神通,挺没用的。回它:“哦。” “广阳是何处?汝想要去做何?” 广阳在哪都不知道? 盛玄怨觉得这奇兽也蛮无知的。 奇兽似能窥探人心,怒道:“无礼小儿!竟敢在内心羞辱本尊!” 又道:“不过是想见那人,吾便成全汝这小小心愿……” 盛玄怨对它能读心窥意的能力并不意外,若不是有这种能力,它也不能构成心障相关之物,更知道它口中的“那人”指谁。回:“我不需要幻境自行欺骗。” 可身侧的白雾已经开始剧烈翻涌了,那声音淡淡道:“大泽之境,皆为实像,何来欺骗?……” 声音随着雾气一起散了去。 在雾中,出现了一个身影,她有些发懵,回首与盛玄怨相视:“欸?” * 琼亦掐在生辰的前一日回到了银曳苑。 此次西漠之行,并未被一人发现,也没有出一点差错和乱子,当琼亦打着闭关出山的旗号时,更没有人怀疑。 生辰当日,琼亦收到了比往年多得多的赠礼,有同门弟子的,也有凼央城内父老乡亲的,大部分都是那些不熟不认识的人赠送的。她知道,这些礼物是他们见自己立功出名、约亲大族,特来献好巴结。 琼亦找了个信得过的杂工子弟记录礼物,将那些趋炎附势的人标注了遍,嘱咐道:“这些人,日后拿和等价的东西还回去。” “好的,师姐。” 在与内门师兄用午膳前,四师姐特地跑来给琼亦梳妆打扮一番,看着她笑叹:“小溪言已经从豆芽长开花了,今日一过,便已十七岁了。” 琼亦打量镜中的自己,笑出了一对虎牙,圆圆的下巴修长了些,脸似是瘦了,眼神也没那么稚气了,清清亮亮的十分惹眼,好像的确比以前漂亮一点。她将手放在自己胸口上,也没那么平坦了,暗想:唔,真的长开了点。 夜晚,琼亦习惯性地去找了竺云萝,竺云萝夸她今日的打扮好看,然后给她下了一碗长寿面庆生。 琼亦已经知道了自己父母俱亡的消息,可是没有办法向竺云萝倾诉,只能默默藏在心里。 吃完后,姐妹俩聊了好一会天,琼亦才回到银曳苑。 坐在自己的床榻上,琼亦开始想盛玄怨,边想边在心里痛骂:盛暻个大大大骗子! 她记得超清楚,盛玄怨说过今年的生辰会陪她过的,还特地说自己“不会做不到的”。 结果呢,她跑到西漠绕了那么那么大一趟,他居然还在那个川泽秘境里面,听说他们进去这么久了,至今一点动静也没有! 回头,我一定要让这个失信的家伙…… 琼亦愤愤想着,左想右想都不知要怎么罚他,暗道:那就,那就让他陪我看雪好了!我要抓一大捧雪塞他脖子里去,可劲冻冻这个家伙! 忽而一个恍神,琼亦没由来觉得好困,是无法抵挡的困倦感,让她迷迷糊糊闭上了眼睛,睁开眼莫名就清醒了,眼前是一片无边的纯色白茫,然后,在自己身后,她看见了盛玄怨。 “欸?” 我这么快就睡着了,还做了梦? * 盛玄怨的眼前出现了琼亦,穿了一件他从未见过的亮青色小袄子,发髻间戴了毛茸茸的流苏坠儿,面上微施粉黛,与他记忆里的她有些出入,更加坚信了这是境界幻化出的假物。 琼亦揉了揉眼睛,退后一步:“我做梦了?” 盛玄怨听她自言自语,保持沉默,心道:装得还挺像。 第157章 倾诉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暻?” 琼亦确认了自己是在做梦,轻巧走到他旁边,见盛玄怨一动不动,围着他绕了一圈,嘀咕道:“嗯……怎么好像又高了一点,脸也…熟了一点?” 她只当这是场梦,因而肆无忌惮对他动手动脚,踮脚捏住了他的下巴,攀在他肩头细细打量。 盛玄怨皱眉推开她:“够了。” “啊?”琼亦吓了一跳:“是活的?!” 她缩了缩手,上下瞄了他两眼:“盛暻,你怎么不理我呀?” 顿了片刻,她又道:“你为什么要这样看着我?你…怎么了?” 盛玄怨僵了僵身子,仍旧没有回话。 琼亦没有被他这样冷落过,心中有点委屈,环视四周,过眼之处都是一片白茫,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自己又为什么会做这种梦:“今日,是我生辰……好不容易梦到你了,偏生是个噩梦,见到我不仅不抱,还凶……” 她口中碎念着,暗戳戳瞪了盛玄怨一眼。 盛玄怨听说过太多的幻境遭遇,多数人都会对熟悉的幻象生情,从而被困在其间,不明真假,直至灵魄衰竭而亡。 所以,无论面前的假物有多么像琼亦,他都不会相信的,冷道:“不必多费心思了,我不会信你的。” “哈?”琼亦指着自己,又指了指他:“你、你失忆了吗?” 盛玄怨抿紧了唇,冷冷瞥了她一眼。 琼亦对他这副态度很是来气,攥紧了拳:“你!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个王八蛋!答应了要陪我过生辰,在梦中不陪陪我也就算了,还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摆什么脸子!” 她恼道:“气死我了!” 说罢,琼亦不再理睬他,开始在白茫间寻找出路,可无论她向哪个方向走,不出一刻钟总会在白雾中迷失,然后走回原地,看见那个冷着脸的木桩子。 琼亦的火越烧越怒,久久摸索不出去,索性就在他一侧原地坐下,盘着膝盖打坐休息,希望能早早结束这个奇怪的梦,可她坐了许久,久到盛玄怨站得乏了,仍旧醒不过来。 “为什么会做这种梦啊?……” 盛玄怨很想无视她,可目光总会不受控制地落到她身上。他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个琼亦是假的,万一信了她,说不准会永远被困在幻境里。 琼亦想起了自己远赴西漠的那些经历,想到了给予自己生辰之人却已经不在人世,只想找一个人倾诉心里的苦闷。 可是眼前的盛玄怨像和自己有了仇一样,明明他往日看自己的时候,总是平和的,从不会用这种提防的目光。 琼亦吸了吸鼻子,偏过头去,盛玄怨看见她红了眼眶,明知她是假货,也不忍生出了恻隐之心,向她走出了两步。 琼亦越想越难过,越想越恼火,与其被这假货惹生气,不如拿他出气,想罢唰地一下站起身子,回头就见到了凑来的盛玄怨,一巴掌送了上去。 盛玄怨擒住了她的手,又不舍得用力,转而按在她头上,把她按低了下去:“你怎么还不消失?你不是琼亦,我不可能信你的。” 琼亦恨得牙痒痒,一个勾脚将他绊倒,拽着他的衣领骂道:“我不是琼亦!你是!你是琼亦!行了吧!”又道:“我才想问问你是什么玩意?在我眼前装什么盛暻?把他给我吐出来!” 说罢,狠狠拽着他的面颊,猛一个揉搓。 盛玄怨表情吃痛,肢体肌肤的接触太过真实,她身上衣间的气味也太过熟悉,坚信她是幻象的念头产生了动摇:“你……”他双手抓在她手腕上:“你真的不是幻象吗?” “你才是幻象!”琼亦甩开他的手,一掌打在了他的肩膀上,反过来的力道震得她手心发麻,也让琼亦有些惊神:不对。 梦里怎么会感觉到疼? 她捏了捏自己的脸,当真是有痛感的。 又暗想:梦中的事,多是混乱无逻辑的,可从自己出现在这儿,脑中一直都很清醒,没有一点儿错乱感。 更重要的是,面前的盛玄怨为什么老是怀疑我是幻象? 于是她问他:“你是谁?” 盛玄怨被她问住了:“我……” “我是琼亦。”她捧住盛玄怨的脸,四目相视:“像我这样直接说答案。” 她再问:“你是盛暻。你现在,在苏家的禁地‘川泽’中历练?” 盛玄怨顿时明白她在确认身份:“对。” “这里是不是会出现幻象?” “是。” “所以你方才一直都怀疑我是假的?” 盛玄怨诧问:“你真的是琼亦?” “我真的是。所以我不是在做梦?”琼亦松开他,回望四周:“这里就是‘川泽’?” “对,这里是‘川泽’。” 琼亦陷入沉思,世上不会有她上一瞬在广阳,下一瞬就与盛玄怨在川泽内相见的可能,越想越是诡异,因而推测道:“或许,你眼前的当真不是真实的我,而是此地抽离了我的意识,构建梦境,将梦与幻象产生连接,虚相化实……” 猜测为实,幻象破灭。 在琼亦话音落下的那一瞬,天地顿时颠倒,黑色的地面与头顶空洞的白幕相互调转,转为地白天黑,二人顿时失重坠地,琼亦双手御风,聚于脚下,凝作两团静风,分别托住了自己和盛玄怨,缓缓落地。 脚下是白色地面,白不透光,周身黑暗无边,他们身处其中,视线却一点也不昏暗,完全能看清彼此,可这里面根本就没有任何光源。背后的白色地面迅速破土生树,仅仅几呼吸间就长成一棵极高的大树,枝叶繁茂,满树白银。 站在树下,琼亦忍不住道:“这里也太过诡异了吧?” 盛玄怨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可他深知川泽内的时间流逝与外界有很大差别,担心她在这里待得太久,本体会受什么损伤:“琼亦,你快离开这儿。” “我不!”琼亦不由分说地抱紧他:“我不走!我已经半年没有见到你了,今日是我生辰,你说好的,必须陪着我……” 她紧紧埋在他怀里,捶打着他后背,低道:“盛暻,你刚刚那样不认人,推我瞪我,还和我摆臭脸,现在更不许赶我走……” 盛玄怨心头一软,揽在她脑后,哄道:“好,好。不走……” 琼亦抹了抹脸颊上的湿意,靠在他肩头,断断续续说着:“盛暻,我…我去西漠查事,查到了,也已经回来了……”她咬住下唇:“我是西戎混血,可我爹娘…他们不在了……他们真的已经不在了……” 无人可诉的这些事,她终于可以毫无保留地与他说。 盛玄怨一怔,垂下眼睫,将她按在自己胸口上,由她慢慢从情绪中抽离,轻道:“琼亦,你还有我。” 琼亦闭紧双眸,呼吸渐是平缓下来,忽而想到了什么,在他怀里抬头,话音急切:“对了!盛暻,有件事我必须趁早告诉你,你还记得昆翟那强得不正常的精兵吗?” 不等盛玄怨回答,她又道:“那些精兵当真不是凡人,他们是伪修士。” “伪修士?” “嗯,现在,戎人在大批量地炼制一种叫‘蛊丹’之物,能让普通人短时间拥有真气,成为筑基阶后的修士……” “这是真的吗?”盛玄怨惊道:“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世法讲究因果相循,他知道,提升修为的秘法与丹药多会伤到人体的本源,凡人的身躯,怎么可能承受住这种东西? “我也想不明白,可这是我的亲眼所见。”琼亦说:“我是背着师门,偷偷远赴西地的,即使知道了这些事情,也没法和师父开口明说,只能拜托你想办法告知各族了。” “好。” “我去的路线,虽然艰难,但是特别隐蔽,回头我画下来寄给你。不论是你自己存着,还是以护族之间的关系转赠给谢氏,都很有必要。” “嗯。” 嘱咐完这些事,琼亦如同松了口气般:“盛暻,你什么时候能通过这个秘境?我能在这儿…陪你多久?” “暂不清楚,目前只是初境。”盛玄怨的指尖从她面颊上小心翼翼抚过,还是道:“琼亦,这里不宜久留,你不要在……” “你是先前,在这里经历了什么吗?”琼亦见他如此不安,似乎在这方境界中曾经出现过什么可怕之物。 “我……”盛玄怨有些迟疑。 他不知该怎么开口,想瞒她,内心深处却又隐隐察觉,如果与琼亦诉说,她定能将自己的心结解开的,因为在此之前,自己迷惘而不可求的,她却能看得清楚。 终于,盛玄怨垂下双手,道:“我在这儿,看见了我自己。” 银树的枝叶在头顶摇晃,他的声音很是平淡,发问:“琼亦,你觉得我与我二哥,很是相像吗?” 琼亦不假思索脱口:“自然相像啊,你们同一个爹娘生的,模样当然像了。” “不是指模样。” 琼亦脸上微滞,又认真思考了遍,心道:盛暻刚刚那副不认我的表情和神态,简直和盛子靖瞧不起人的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像,不过……区别也还挺大的。 至少,盛玄怨并没有那人的睥睨气焰,也没他那么彻底的不近人情,温和得多。 “外表之外,肯定有许许多多,各式各处的不一样。”她道:“我说你哥坏话,你不会生气吧?” 盛玄怨嘴角抽动,说不会。 “那我说了啊。”琼亦一通开口:“盛子靖他可吓人!凶神恶煞,一瞧就是能吓哭小孩的类型,而且明知你我心意互通,仍旧瞧不起我,说白了就是缺教养,他这种我行我素的人,我最是看不惯了……” 盛玄怨是为问她答案的,不是任她泄愤的,只能堵住她的嘴:“好了好了,别说了。” 琼亦撇嘴:“为什么会问我这话呢?” 深吸一口气,盛玄怨将其间缘由全都告诉了她,琼亦怔神良久,这才知道盛玄怨其实一直活在兄长的影子下,困于心障中,见到一模一样的自己来质疑他,反驳他,又是否真的在某一瞬,产生了动摇? 倘若盛玄怨的心智没有那么坚定,倘若他无法接受与幻物同生同死的痛苦,恐怕早就在此彻底崩溃了。 “我真的答应过二哥,要成为他的。” 盛玄怨平静道:“二哥是个万事追求极致之人,偏偏是他这种不满于一点缺陷的人,患了耳疾,聋了一只耳朵。” “鬼邪之物最好惑人通感,五感缺失,对除鬼之人来说是致命的缺陷。在被族人说为废人时,他不甘,痛苦。他想做的做不到了,便将希望寄托在了我的身上。” 「作者有话说: 琼亦的喜好取向其实很简单,尊重自己的人,善待自己的人,内心和善的人。」 第158章 萤雪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他,希望我能代替他完成那些满是‘大义’的责任。” 盛玄怨半阖眼帘:“他的期愿如此强烈,我那时见他消沉,为他被族中羞辱而鸣不平,一口答应要成为他。” “我在兄长的教导下修习剑道,渐渐的,对他的处事风格,表情动作也耳濡目染。言行举止与他越是相像,当我初次意识到的时候,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毕竟,白酆山上,无人伴我,无人真的在意我、关切我,我只是该练好剑的盛氏三子,或者说,我这个身份,谁是都无所谓。宗族需要的是一个可用之人,兄长需要的,是一个代替他完成使命的弟弟。” “谁都可以是我,唯独我不能是自己。” “在你之前,我只有苏烨一个朋友。他说我儿时与他一个心性,我如何都不相信。” “在川泽这方境界里,心障对我说,我潜意识中害怕你因此事对我生嫌、移情,的确是这样。在心神动摇的一刻,我感觉我才是赝品。” “可我更清楚地知道,我不是,才能杀他,破局而出。” 琼亦怔怔然良晌,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面颊旁:“你怎么会是赝品呢。” “你是盛暻,是我独一无二的阿暻啊。” 盛玄怨捧住她的脸,墨色眼瞳被压暗几分,眸光闪灼。 “你该不会觉得我爱你是因为你总冷冰冰的不理人吧?”她弯起唇浅笑:“若你是一个彻头彻尾冷面心寒的人,我才不会动心呢。可你不是,盛暻,你很好,特别好,内心良善,遇事果断决断,对待珍重之人又体贴。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我早就认你一辈子了。” “心障对你说的那些话,就是在带偏你呀。若按他所言,那万事万物都一成不变的了。”琼亦道:“可人是会变的。会因为所遇见的事,所结识的人,而一点点产生改变。” 她脱口道:“就好像…就好像我遇见了你,面对恐惧之物后慢慢不再怯懦了。就像你遇上了我,也不再那么闷着,而是常笑了。” 盛玄怨呼吸愈加粗重,鼻尖有些发涩,他闭紧双眼,俯身搂紧她:“琼亦,我真的…好喜欢你……” 琼亦乱揉他的发,嘿嘿一笑。 有丝丝凉意从空中洒了下来,落在发丝上,面颊上,琼亦微微抬头,拍他惊唤:“雪!盛暻,下雪了!” 盛玄怨也抬起了头,漆黑无星的境界上空,是万千飞舞的雪白絮丝,从极高之处倾落而下,宛如白萤。说是白萤,是因为四处无光,可这一片片的雪花偏生看得清晰,像是自己发了光般,一瞬间从头顶化作漫天,好似银河飞流。 琼亦看得惊奇,抬手接雪,萤雪落在掌心,而后化作一滴水渍,与寻常的雪并无二致。 她回首看他,盛玄怨的神情很是平淡,又似释然,她想,这是许他心上的雪,也是影子碎裂的余光。 盛玄怨其实并不知幻境中为何忽然下起了雪,可眼前的萤雪盈亮,太过惊艳,二人伫立雪中,他与琼亦对视,轻道:“生辰快乐。” 琼亦展笑,身形越是透明。 盛玄怨知道她这是要回去了,伸出去的手正停在半空中,眼前的人倏而消失。 与此同时,雪也停了,周身的黑幕转亮,再次化为白雾,仿佛刚刚的一切,只是场梦。 * 银曳苑。 琼亦睁开眼睛,日上三竿,窗外已是大亮,她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当真分不清是大梦一场,还是现实。 她轻合双眼,捂住心口,回忆起方才那场萤雪,四下皆静,还好思念无声。 * 眼前的事物不断变幻,晏庭深环手观望,从幼时与母亲相伴,到突发意外,四处流浪,再到拜师修道,学练刀法,被人利用操控,一步步向今时逼近。 眼前是一处地牢,牢房中正关押着一人,是与他一同拜师,养在母亲名下的少年。 晏庭深越看越是漠然,就连耳畔的质问声,也全然当作没听到了。 此牢,进者必死,是自己亲手将他送进去的。 少年伤痕累累,趴在地上,满目猩红,近乎绝望地问他:“所以,为了赢棋,渊哥你就要将我弃了吗?……” “不是说好,要和我一起逃的吗?……” “中土那么大…素和氏的手不可能伸来的……” 晏庭深看着记忆中的自己抚摸着少年的头,缓缓道:“对不起。”停顿片刻后,又道:“阿述,你最懂我了。你明知我想在此局中得胜,能有多难。” “为什么一定要赢她?我们明明可以一起走的……”少年挣扎着锁链,眼底有泪:“渊哥你根本就没有中毒…至于我…我不怕死,我只想脱离他们的掌握,你为什么不信我啊?……” “……” 晏庭深沉默许久,随后一笑:“我信你啊,阿述,这世上,我只信你。可我们一走了之之后呢?岂不是太过无趣了吗?” “你新结识的那些朋友,他们分明都那么好……到那时,你真的忍心对他们……” 说到此处,阿述突然哑了声:是啊,连一同拜师学技的亲人都能出卖,面前这个人还能有什么不忍心的? “渊哥……”他抓着地牢的铁栏,低低道:“你不必这样的……” “你想让我死…我便愿意为你去死……” “……好啊。”晏庭深唇角勾起,双拳却攥得发紫:“你先下去陪阿娘,再等我。” 随后,少年在他眼前,用锁链缠紧了自己的脖子,自缢而亡,晏庭深伸手,却连尸体都没有碰到。 再看一遍,又有何用? 这些事晏庭深从不会后悔,他所作的一切都是斟酌后的决定,是于他而言胜算最大的选择。 自从知道母亲被软禁为假,受了诅咒魂飞魄散是真,他就下定决心要让素和氏死。 晏庭深遮挡住了脸,不再看阿述的死相,开始作笑,笑得满身颤抖,愈加厉害,仰天长笑不已:“呵呵…哈哈……让我再亲身看一遍,又有何用?我不会弃的……” 拔出照林剑,一剑又一剑的重斩,将眼前之物全数斩裂,试图摧毁幻境。 地牢被他切割得支离破碎,幻象消失,在化归白雾的虚空之间,他向四周厉声道:“大泽之境的主人,不必再装神弄鬼了!我没有心障!若你给来者的历练只是这种程度,尽早现身吧!” 吼声传远,似有回声从四周荡来,身前的白雾突然裂出了一道缝隙,沿缝隙睁开的是一只巨大的眼睛,那眼瞳甚大,足有两人高度,其瞳孔呈竖线状,色泽鲜亮,仿佛琥珀,正定定地望着晏庭深,不禁使他汗毛倒竖。 是兽瞳。 感受到这异兽带来的威压,晏庭深退后数步。 眼瞳旁流转的雾气,像是它的白色皮毛般,声音难辨男女。 “你的确未被困于心障中……”那声道:“只是执念颇重……” “无妨……无妨……” 说完这两句后,巨瞳缓缓合上,从雾间消失。 晏庭深不想会见到如此奇物,可还没等与它交谈两句,它就已经消失了。 接着,烈风吹过,吹得他睁不开眼,薄雾消散的前方,是一片寂寥的废墟古林,在林边,晏庭深看见了二人,正是盛玄怨与苏烨,他们似乎在等人。 当二人见到晏庭深时,走上前来询问他如何,三人费了好一阵功夫才解释清自己并非幻物,晏庭深这才知道,他们已经通过川泽初试有一阵子了。 * 苏烨是如何进入“川泽”并先晏庭深一步通过初试的,也算足够曲折。 他多次尝试进入雾中桥,屡屡被送回原处,屡试屡回,屡回屡试, 在不知第多少次尝试后,雾气越来越浓,郁结在一处化成了无形的利弦,拦他去路,苏烨一心要入秘境历练,毫不退缩,哪怕被弦刃绞得皮开肉绽,鲜血横流,也没有止步。 此后,因失血过多陷入昏厥,他便开始入梦。 苏烨梦见自己终于进入了秘境之中,与友人共同破除机关、斩杀妖邪,剑术和实力大增,而后在秘境深处得了一味奇药,将它带出来,治好了父亲的病;梦到阿姐与晏庭深走到了一处,融洽美满;梦到盛玄怨与琼亦几年后身着喜服成亲拜堂,过得逍遥快活;而自己踏入尘世成为游侠,半生追求剑道,最终成为了天下第一的剑修。 无拘无束,肆意不羁。 当苏烨醒时,自己又回到了桥畔,身后雾气蒙蒙,终究是黄粱一梦,万般皆空。 他只当是自己被大泽禁地耍了,再次向雾中奔去,又一次被弦刃拦下,绞死在了刃上。 又是入梦。 梦中,无论他怎么尝试,都只能回到岸旁,直到盛玄怨和晏庭深成功从秘境中出来,修为大增,苏烨空忙一场,无比失落;他梦到不久后西戎攻破城关,杀了进来,父亲的身体愈加虚弱,自己不得不接手担下家业;梦到晏庭深与阿姐定情不久,就战死沙场,姐姐痛苦难耐,殉情自杀;梦到琼亦与盛玄怨反目为仇,她将他的五脏六腑挖了个干净,自己为盛玄怨报仇,将琼亦斩于剑下,友人皆逝,满目疮庚。最后只剩下自己对着几座孤坟,居于宅院,为所谓的家业与宗族操持,娶妻生子,穷尽一生。 苏烨惊醒时已是泪流满面,梦中的一切都太过真实,让他背后发寒。 还好是梦,也还好只是梦。 经两场大梦,苏烨有些恍惚:这里什么都是虚妄的,只有手中的剑才是真实的。 想到此处时,他握紧了掠风剑,霎时烟消雾散,幻景消失,苏烨这才发觉自己已经深入秘境之中了,眼前是一片极其古老的森林,还站有一人,正是方才与琼亦作别,离开幻景的盛玄怨。 * 三人相聚后,一起向林中而行,经历川泽余下的试炼。 时间飞逝。 琼亦在银曳苑里等到的不是他们从秘境中出来消息,而是西疆传来的噩耗,在除夕那夜,戎人出其不备地攻破了溢远关,屠了半个铜裕堡。 从未有人敢想,前不久实力根本不比他们的戎军,能在一夜之间拥有强行攻城的手段。戎人破关而入后,对邻近的村镇烧杀抢掠,五族驻于前地的御瞭迅速调派人手,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消息传回各族时,各宗主开始派门下年岁足够,且实力颇强的弟子赴西地支援。 第159章 钻研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如今形势危急,琼亦等不及盛玄怨出关,不得不上报师父有关昆翟族的蛊丹一事。 陆斌听后大为震惊,问她是从何而来的消息,琼亦只能说是从古书上偶然看到的,并请求师父将自己派去支援,论修为,她不输任何一位将要赴西的师兄师姐。 陆斌没有答应,琼亦辈分小,资历虽够,但于情于理都不合适,只让她在族中好好修炼。 琼亦默默低下了头,当天夜里便将之前画好的西漠地图多摹了几遍,第二日肿着黑眼圈,交到将要前去西漠的领队师兄手上,同时用暗信给谢氏寄去了一份。 她想,谢氏对关口的了解不比她少,可多些防备,总是好的。 * 在其余四族的助力下,谢氏重振旗鼓,誓要将戎人一个不留地逐回去。琼亦在广阳时常能听到西疆传回的消息,被昆翟攻下的溢远关久久拿不回来,只能死守在第二道矮关之前,以及又要增派多少人手过去。 同时,五族招募民间散修,赴西杀敌,江湖十大门派没一点动静,琼亦早料到他们会静观其变的。 她去不了前线,只能在苑里精进修为,本以为自己足够担心战况了,可比琼亦更焦急的人,是陆漓。 杨小思随父去了御了处,若急需人手增援,她必是会上阵的。 陆漓急得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琼亦看得心梗又无奈,暗想:都这样了,这小子还说自己对小思没有情愫? 盛玄怨与友人尚在大泽秘境里,与世隔绝,托人传信没有用,思念也没有用。琼亦提起弦歌剑,刻入骨子里的游追剑法掂手而来,剑气凌厉,向自己道:此时害相思,是最不值当的,感情若是久长,更非朝暮,我有应该去做的事情。 她思索了很久该如何对付西戎大批量的伪修士,先前觉得,假货是比不了真修士的,蛊丹有使用期限,可若是拖时间,地处西漠腹地的古马岩一直在炼丹供药,西戎完全可以将战线拉得极长,并不利好己方。 思来想去,与其硬拖,不如找手段破解和抗衡。 破解蛊丹之法,琼亦没见过实物,抓破脑袋也想不出,心道:谢氏是炼毒世家,知道此物的存在后,肯定会想法子搞懂的,不用我费心。 至于抗衡之术,她想到了最有效也是最保守的方式——法阵。 凭修士一己之力施出的阵法,在面对万军时,肯定发挥不出多大作用,可多人合力的阵法,拦下万人大军,或许可以一试。 五族主修剑道,宗门内或多或少有个别堂主,是以法修为主的,琼亦心道:以阵待敌是个法子,可是不知我学会大型法阵需要多久,前线能支撑多久?昆翟又想打到何种程度? 时不我待,此后,琼亦便待在宗门,平日修炼剑道之余,苦学法阵。 起初,她连一个法符都读不懂,在师兄的引荐下,琼亦抱着大摞大摞的阵法图去找门下的一位隐居堂主,名为南宫离。 南宫离生性淡漠,知道西戎在边疆大肆作乱后也没个反应,直接拒绝了琼亦,琼亦只得每日去她深居的山中,送竺云萝做的吃食茶饮,坚持不懈地问她疑惑之处,南宫离赶不走这块膏药,只能认罢,琼亦对法修也渐渐入门。 她最先学会的,是剑阵。 白石崖深处,琼亦捻诀施法,以弦歌剑作为阵法核心,脚下光圈乍现,而后,万剑齐发,如长龙出水,威力浩大。 不过真气消耗的也极大,仅仅一个小剑阵,近乎花光了她的所有真气。等到夜间再次琢磨时,琼亦开始以阵符代行,减轻灵力消耗。 果不其然,有了阵符加持,真气消耗减半,效果也大好,她又一连几日的通宵,学会了下一个阵,天火阵。是以五行术为基础的简单法阵,难度不大,效果显着。 接着,她开始上手些难度稍大的阵,却频频出现问题。 于琼亦而言,法阵中最难的不是背诵口诀,也不是真气操控,而是每新学一个法阵,都必须计算好符法的用处,层层叠加,越是复杂,于大型阵法更是如此。 琼亦有时会因计算出错,导致法阵崩盘,南宫离看在眼里,冷道:算都算不明白,一处小错,步步皆错,你这木脑子可学过数?何必费心研究这些。 琼亦只是躬身收起图纸,与她作别,默默回到银曳苑里,埋头苦算。 她知道,南宫离其实没有义务帮她核实哪个符法出了差错,只需要看结果便可以了。 自己的确算不明白。 琼亦在跳动的烛火下,一点又一点地检查法阵漏洞,她知道,除了盛玄怨,不会有谁能那么耐心地陪着一个算学白痴摆算筹。 在她掉着头发学阵术的日子里,严冬很快过去。 时时陪琼亦复算的人,是算学也不太好的陆漓,这半斤八两的二人总会讨得南宫离一通臭骂,赶去山下,陆漓很是崩溃:“师姐,我觉得你想短时间做出能护城的大阵,根本没可能的……” 琼亦苦笑:“可是,短时间学别人的大型阵咒,主持阵局,也不太可能啊。” “有南宫堂主这种前辈在,就算师姐你真做出了什么阵法,也派不上什么用场吧?” 琼亦知道陆漓这话有几分道理,可是并不想被泼冷水:“你少说风凉话,别管我。” “师姐,你就是个犟驴。” 琼亦一脚踢去:“滚。” 天气一日日回暖,西疆的局势越是僵持,琼亦希望在战局崩落前,自己真能写出多人合力的阵法。 可还没等她写出,西戎已攻下了边疆的第二道矮关,遏关。 听陆予皓道:“那些戎人如附了魔,太过棘手,根本不是寻常弟子能挡下的,他们似乎一日比一日凶残,一日比一日强,这般下去,当真不堪设想。” 琼亦的心里有些发凉。 这日,在外操劳许久的陆斌终于回到广阳,他望着还在内门中的,自己名下的几个徒儿,感慨万千,听说琼亦在学法阵后,只是问她:“小五,你知道能主持大阵的人,要将阵咒学多久才能成吗?” 琼亦自然知道,她说:“回师父,寻常来说,需三五年往上。” “南宫堂主已将你求学之事告知于我,你有这想法固然是好的,五族内商讨过了,主修阵法的长老堂主都要赴往戾山关,现在戎人是攻不进来的,你且安心习剑。” 戾山,已是第三道关口了,山关险恶,易守难攻,可沦陷两关数城,叫人如何心安。 宗门唯一能指导琼亦的南宫离被请下了山,离开广阳,此后,再无人能为她解惑,琼亦还是不肯放弃,一边修炼,一边学阵法术。 她给盛玄怨寄去的信越发多了,却始终收不到回信。 窗外的地锦开始变得茂密了,树枝葱葱,气温渐热,又过半载,已经初夏。 除去那场奇怪到不能再怪的梦,琼亦已经整整一年没有见过盛玄怨了。 * 琼亦觉得在阵法上,自己的思路陷入了死胡同中。 于是,她从符数、咒语中彻底抽身,到山间听了好几日的风。 在山崖上坐着,琼亦抬手聚气,风凝术已不再是一团球状之物,而是真正随她心意的形状,或流动或静止,她感受着操纵的风型,心道:这赋技也该换个名字了,不是风凝术,是御风术。 真是奇怪。琼亦心想:外放真气可以驭物,也可以化风,不过是外化而成的风,本质属内,而非我掌控的自然气流。 大型阵法的每个咒节,也都是从内而外的,阵心由主控之人所定,如何才能更简单呢? 琼亦没由来地又开始想这些,她回忆着之前画过的大阵,每个阵位的符咒,都是从最基础的吟唱咒开始的,因而想发动大阵,要么需要宗门弟子共同修炼配合,要么就需要上等的灵石当作启动核心。 那如果这些符咒,是用各门各族都会的小法术为基石,岂不是直接去除了门槛? 比如说,筑基修士里谁人都会的五行术。 将每个不同的修士当作个体,只能统一法符来维系阵法,那如果将修士统一,大量的法符计算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繁杂了? 琼亦灵光乍现,一拍脑袋,轻功从山崖上跳了下来,御剑回到了苑里,推门而入,开始伏案狂写。 她彻夜未眠,算写到了次日天明,当真研究出来了一道大型法阵,是依照经典宗门大阵的模板而生的,咒语口诀有待改善,但最重要的是,哪怕是个未成功筑基、只炼了一点真气的小道,只要五行与阵性相契合,也能入阵。 后些日,琼亦依照这个思路不断改写,修改漏洞,布出了许多阵型。她亲自邀请外门的师弟师妹试练,效果比她想象中还要好上许多,哪怕去到前线,与那些已经对上西戎的阵法比,也是各有千秋的。 * 在夏至来前的最后一日,琼亦终于收到了盛玄怨寄来的信。 他们终于从“川泽”禁地中出来了,当三人出来时,才发觉外界已经变了局势,战乱不堪。 盛玄怨的修为突飞猛进,升了一阶还不止,已近“化境”阶末期,他回到白酆山,在与两位兄长商讨后,自愿被派去西境前线。 洛爻的近况并不好,之前隐隐外溢的地煞,已经昭示着七十二锏钉将要镇不住地底的鬼气了,于是在选择镇鬼,还是赴西抗戎之间,盛玄怨选择了赴西。 因为在途中,他可以绕远路,来见自己一眼。 琼亦读到此处,无奈摇头,却是失笑。 在信中,盛玄怨还提到了关于西境的地图与蛊丹一事,让琼亦恍然,这才能确定,原来那场萤雪真的不是梦。 她回信道:只待你来。 * 从秘境中出来后,对于突如其来的战乱,最为震惊之人是苏烨,似乎那个噩梦正要成真。 苏氏因战力不强,宗主身体抱恙,是派门下弟子赴西支援最少的一族,甚至不及某些依附于五族的小门小宗。 因战乱,天下并不太平,督府的考核没了消息,晏庭深受苏烨的邀请,留在了苏家府里做客卿。 苏烨本也想带着弟子赴西漠增援,可眼见父亲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只能被迫留在府中,在苏拂晓的管教下,也在晏庭深的帮助下,一步步重学理事之术。 一切都在向着噩梦发展。 苏烨咬牙,却是无奈。 「作者有话说:……嗯,程序员小琼。」 第160章 布局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天卯三十七年,伏月。 盛玄怨奉命携门下数百余弟子,赴西疆戾山关。 途中,他当真只身一人离队,绕道来了广阳,只为了见琼亦一面。 琼亦守在府外的小侧门边等他,盛玄怨循自己灵息而来,没花费多大力气就见到了她,二人阔别重逢,紧紧相拥。 琼亦知道,他此行是要去到战场上,面对万千戎军的,将怀里带着温度的平安符递进他手中:“盛暻,你一定要平安活着。” 盛玄怨收下平安符,微缓唇角:“好。” * 天卯三十八年,初春。 半年时日,五族终于夺回了一年前失守的溢远关,将西戎人逐回戈壁滩上。 同年四月,消停一阵子的戎兵实力又离奇大增,把五族布守的前线杀得毫无还手之力,消息传回后,琼亦已经不知在这一战中死了多少同门的师兄师姐。亲传弟子中,三师兄伤得最重,断了一条腿,听说陆旭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不知盛玄怨此战如何,现今,该轮到她去了。 于是,琼亦奉师命,带领着门下的师弟师妹,离开了广阳。 此行,包括内外门的弟子,约六十来位修士,除她之外,都是低阶。 众人骑马向前线奔去,在途中琼亦听说,盛玄怨所守的营地并不是战况最激烈的地段,他是后来赶到的战场,应未受到重伤。 琼亦问过师弟师妹们是否害怕,他们有的不说话,有的说不怕,陆漓问她:“师姐,那你呢?” 她笑道:“我不怕。” 修炼到今时,她的修为已经入化境中阶,还是刻意精炼过的稳扎稳打,放眼望整个中土,十八九岁到达这个层次的,从古至今都是罕见。 策马几日到达遏关,关口已被五族之人强行守下,坐镇之人,是曾刁难过她的谢氏宗主,谢琮。 在一片黄昏暮色中,琼亦下马,吩咐陆漓去为师弟妹安排营帐歇息,她需要前去与谢宗主交涉,陆漓点头称是,领着同门走远。 打量着不远处的城墙,除去残缺的激战痕迹之外,琼亦看出了上面有十分明显的阵法痕迹,这种护城阵的设法,倒与南宫离教导她的风格颇像,是一位实力不浅的法修所设。看到此处,琼亦忽而有了信心,向城关大步行去。 有身着软甲的弟子拦下了她:“请留步。” 她只道:“我要见谢宗主。” 守卫弟子身后站着的公子听到此话,回身看她,琼亦认出,此人是几年前在尽春宴上曾有过一面之缘的谢旸羽。 谢旸羽一时没看出琼亦是当年春宴上的那位小女修,只觉得此人明眸皓齿,亭亭玉立,有几分眼熟,直到琼亦开口说话,声音澄澈灵动,才知道她竟是那个陆溪言。 守卫弟子正要询问她身份时,谢旸羽上前道:“这是陆氏今日才到的援手,任她去吧。” “是。” 琼亦拱手致谢,进到主营中去见谢琮。 谢琮坐在案前,脸色十分难看,似乎还在为不久前的惨战而费心伤神,手中的关隘图磨得快要褪了色,进退两难。 琼亦躬身行礼,直直道:“谢宗主,我奉师命而来,为助您守城。” 谢琮知道她是陆氏的修士,也不多客气,直接将手中那张关隘城墙与驻扎营地的位地图丢了去,琼亦面无表情地拾起,见他脸上不知是为难还是不知该如何决断的神色,垂下了眼睫。 她扫一眼地图,暗暗记下新增的驻地和了塔,“谢宗主好意,此物,我便收下了。” 谢琮从鼻息间哼出一气,“我已知晓你的来历,退下吧。” 琼亦浅浅扫视一圈,见帐中一侧有桌椅,径直走了过去,坐下。 “谢宗主,我是来劝您放弃硬守此关的。”她平淡道,明明是清扬动听的声音,在谢琮听来如针如刺般扎耳。 “你说什么?” 琼亦又重复了一遍:“我说,遏关没必要硬守。” 谢琮方才还为此事恼火,听她说这话,一拍桌子:“你懂什么?!” “此地平坦低洼,难守易攻,在此强守本就吃力不讨好。”她淡淡道:“谢宗主,我几位外门师兄已经在上一轮的强守中付诸性命了,我不想因为这道矮城,再死更多同门。” “那遏关之后的乡县城镇,那些因为我们年初打了胜仗而回来的百姓如何?你要让他们再次变成难民吗?” 琼亦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从怀中取出了一张纸,真气驭物托到谢琮桌边,道:“烦请您看看这张图纸。” 谢琮深吸一口气,展开了图纸,纸上是一个以土行为主的杀伤法阵,是琼亦花费了一年多时日研究的大型阵法图。 她继而道:“谢宗主,这个法阵在这里是施展不开的,要么就是前方的沙关,溢远关,要么就是身后的山关,戾山关。您知道,进,是血战,昆翟的军营里,是基数比我们多得多的蛊人,我们没必要啃这块硬骨头,也多半是啃不下来的。退,只需前线修士再撑几日,后方撤离百姓,诱敌深入,以阵待敌,孰优孰劣,我想,您是比我明白的。” 谢琮抬头看琼亦时,几分愕然,手中的图纸已有些发皱。 她道:“撤离凡民的几日,正好可以为布设阵法做准备。这个阵法是我亲练的,十分简单,布阵也用不了多久。遏关城墙上的法阵,我在刚刚上来时,已是见过,品质上佳,符法复杂,是一位很出色的法修布置的,我这阵法由他主持,不过小菜一碟。再找几个会土行术的修士,替他供法术、稳符法、护阵眼,这便是一场胜仗。” 谢琮看琼亦的眼神已经全然变了意味:“……陆溪言,这些,你谋划了多久?” “并不久,只在我从广阳来远沙的路上。”琼亦的眼眸平静而透亮:“您若问手上那张图纸,那确是废了不少时间,是我去年琢磨出的。论阵法术,我定比不过五族派来的堂主、长老,可既我花心思做出来的,定有它的长处。” 谢琮惋惜似地摇了摇头:“若不是陆斌那个惜徒如命的性子,你早该来这儿的。” 似是想起什么,琼亦“哦”了声,道:“谢宗主,方才那些是我想托您办的事,并非我要去做的。我与您说这些,实则是我给出的条件,为在您这讨一件东西,以让营中各门各族的修士信我服我。” 谢琮“呵”地一笑,不知她内心的盘算,却是毫不犹豫地摘下腰上象征宗主身份的红玉牌,以真气驭物递了过去,问:“那你又要做什么呢?” 琼亦也轻轻笑了:“我要选人,能与我一同行动之人。” 谢琮挑眉,只听她道:“去毁了昆翟的蛊城。” 谢琮额角一跳。 “若昆翟腹地的蛊城一直存在,那他们前线可与五族制衡的兵力,就是源源不断的。只有毁了那儿,我们才能胜得长久。” “你知道我宗门一直有在解那蛊丹吧?” “我知道,大师兄与我说过,似乎效果不佳,破解蛊丹并非朝夕之功。”琼亦握着手中的红玉牌,眉目噙笑:“所以,谢宗主,我这也是在为您争取时间。” 望着面前的琼亦,谢琮忽而感慨:“若你是男儿,当真……” 琼亦笑着摇头,截断了他的话:“没有‘倘若’,我一样能做到。” 说罢向谢琮微微欠身,往帐外走,谢琮向守在营帐外的人道:“羽儿,你送送陆姑娘。” 谢旸羽道:“是。”然后随在琼亦身后,加快了步子与她并行。 “陆溪言,你……” 他“你”了个半天没有下文,琼亦有些疑惑,微微蹙眉。暮云下沉,夜色涌起,在月光下,她的眼睛像一汪潭,谢旸羽不敢再看。 他其实很想问她,你这几年与盛家的那个谁还有来往吗,又想到他二人曾经闹得沸沸扬扬的定亲,觉得此话实在问不出口,只能道:“你的同门,他们已经就近在营帐里住下了,女修们有专门的驻地,要…要我带你去吗?” 琼亦漫不经心地道:“好啊。” “你…你还记得我吗?” “记得,牵机双剑的谢小公子,我自是记得的。”琼亦回忆罢,在脑中默默道:是几年前败给我的那个嚣张小孩,不太经打。 听她说记得,谢旸羽正觉心间一轻,再想搭话时,她主动问:“我听说,盛氏一族的修士,是守在北边的了台的,那他们扎营何处,你应该知道吧?” 谢旸羽怔住了:“你是想找……” “盛暻。你认识他的,对吧?”琼亦向他身前凑近一步:“烦请谢公子给我指一下路,我自己去就可以了。” “天已经黑了,你要去营帐找他?”谢旸羽偏过头去,“你、你一介女修,夜深去寻男子,像什么话,还是别……” 下一瞬,深润的男音从不远处响起:“谢公子,别来无恙。” 谢旸羽的脸色僵住了,琼亦听到这熟悉的嗓音,连忙回头,来者正是盛玄怨,一身玄衣,手腕上是还未来得及卸下的软甲,身姿高耸挺拔,踏步向她走来时,黑发扬起。 琼亦根本移不开视线,呼吸也停住了。 盛玄怨向她伸出手的那一瞬间,她近乎是不受控制地移步而去,唤他:“盛暻。” 他的视线掠过了琼亦,直与谢旸羽对视:“时辰不早了,谢小公子,请回吧。”他说此话时,不知是在戈壁关口待得太久了还是怎地,待了几分轻蔑的血性,琼亦觉得有点陌生,拉了拉他的手:“盛暻……” 盛玄怨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冷意在此刻全数消融,向她轻弯眼后,再向谢旸羽道:“多谢小公子送她走这一程了。” 谢旸羽知道,盛玄怨守着的了塔在北端山的另一侧,他能这时候到,说明在接到陆氏之人到关口消息的第一时间里,他就动身赶来了。 于是轻笑:“盛公子来得可真巧,我正要送陆小姐回营歇息呢,既然你来了,我也不便多留,告辞。”随即转身走远。 眼见谢旸羽走远,盛玄怨才牵起她,低低唤她:“琼亦。” 他细细端详面前太久不见的人儿,摩挲她的面颊,问:“怎么我一来,就见你被人缠上了?” 琼亦不明所以:“我哪里被人缠了?欸,你不会说是谢旸羽吧?我都不认识他。” 第161章 选人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知道她的确和谢旸羽不熟,可对自己的直觉深信不疑,心道:姓谢那人莫非是见色起意了? 不论是与否,总归不是什么好想法。 夜色漆黑,营帐遮挡身形,四处无人。 分别之后的相拥总是无比热烈,琼亦被他搂紧腰肢,双脚几乎要被抱离地面,身前人肩膀宽阔,胸膛手臂,哪处都是结结实实的,戈壁的风沙将他身上的松香味稀释地很淡了,埋在他胸口里才能嗅到一点。琼亦揉揉他面颊,盛玄怨眼底潋滟,面容上的少年青涩全然褪了去,已是一副气宇不凡的青年公子模样。 从他劲实的臂弯和腰身上收手,琼亦脸上发热:……盛暻守关这么久,身姿真是越来越好了。 盛玄怨也看了她许久,脸颊染红:“怎么这样看我,我哪里生变相了吗?” 琼亦莞尔:“没有。”刮刮他鼻尖,只觉得他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逗,脸皮薄,问:“你夜里从那头了台赶来,就只为了看我一眼吗?” “嗯。”他点头,“听说你来,我就赶来了。” 琼亦笑出了一对虎牙,唤他:“盛暻。” 盛玄怨俯身吻她额头:“嗯。” “陪我去毁了古马岩的蛊城吧。”她搂着他的脖子,眸光熠熠,如夜空星辰。 他微怔,直接应道:“好啊。” 拥别之后,盛玄怨送她去到营帐旁,二人互说了一句“明日见”,一步三回头地走远。 盛玄怨揉了揉自己滚烫的耳朵,忽而想请她去自己的私帐过夜,起意后越陷越深,顿时意识到这是绮念,默念起了静心诀,边默念,边往回行。 * 翌日。 五族修士几天前才与西戎一场恶战,今时场上仍以防御为主,城关上有守卫巡视,平坦之处的校场,各门弟子正在操练。 琼亦准备在前线的修士中,挑选能与自己深入西地,捣毁炼蛊之地的人手。 首先,各族的领队与长老,肯定是要留在此地继续应敌的,以免内部空虚;其次,自己选出的修士实力并不能差,须是精锐,以防一行人葬送在西漠里;最后,是要合拍的队友,毕竟此行风险,配合必不可少。 想到这些,琼亦忽而开始想念苏烨和晏庭深,要是他们在,加之自己与盛玄怨二人,四人就足以行动了。 叹了口气,琼亦不再抱着无谓的幻想,走到校场正前方。 因她事先嘱咐了各营的领队,此时已有大批弟子有序聚了来,人群中有叽喳小声,不知她要做何,琼亦并不多言,直直举起了谢琮给她的红玉令牌,顿时,修士们噤若寒蝉。 她清清嗓子:“今时,还在遏关的诸位,想必都是有本事的人。我奉谢宗主之命,选些修士与我同行共事。” “是上阵杀敌的事,由我暂先保密。”不等他们议论,琼亦接着道:“条件有三。一,凝气阶修士。二,经事冷静。三,有潜伏杀敌的经验。”她淡淡说,“这不是什么很苛刻的条件,因而有以下长处者,择优而选。或速度快过我的,或杀敌过百,或擅长御守之术的,或懂盅懂毒的,以及,会治疗法术的。” 若不是身处前线,纪律严明,底下修士们一早就炸开了锅,此时纷纷在心里惊道:这是要选人做甚啊?先不说凝气阶修士这一条件,就能筛掉三四成人,再者,速度快过她?这是拿自己当标杆了么? 绝大多数的修士并不认识这位初来乍到的陆氏弟子,可是又一想到今早,谢琮就调去一批人去迁移两关之间的凡民,有小道消息称,是某位不知名的女修向谢宗主建言献策,便将那位女修与面前模样清丽的姑娘联系起来,难以置信。 “我觉得,你一定需要位剑快的同伴。” 一道男声从远处传来,爽朗飒飒。 琼亦身形一震,这声音何其熟悉,偏头望去,来者真是苏烨! 苏烨怀抱长剑,满面笑意走来。晏庭深随在他身后,轻笑:“或许还需要一个稳妥的同伴。” 琼亦勾起唇角,来不及与友人叙久,转望向身前,朗道:“可还有人毛遂自荐?” 人群中的声音接连响起:“我愿意试试!” “我愿意!” “我也……” “请让我来!” “……” 城墙之上,谢旸羽默不作声地看着下方的情况,陆溪言就这样一人伫立于千人之前,从容有度,毫不慌乱,她只是个女子,可她所属的那个男人,根本就没有到场帮她。 盛玄怨不来,是因为他知道琼亦能处理好一切的,她本身就是能站在几千修士面前的人。 谢旸羽却偏生不明白她并非属物。 岳长乐托腮看着城下,又看一眼谢旸羽,他目光的落点太过明显,似是看出些什么,笑道:“呀,不会是我想得那样吧?” 谢旸羽没有答话,他只是觉得上天不公,自己第一次见她,败在她手下,就是她的订婚宴。他很讨厌抢占先机的人,连一丝余地都不留。 昨日,陆溪言更满心满眼都是盛玄怨,我又能如何? “你是不是看上……” “你不是喜欢盛玄怨么?”他截断了岳长乐的话,问。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啊。”岳长乐摆摆手:“我已经及笄,不是小孩了,也有自己在乎的人。” “那就别乱猜,我不会做自讨没趣的事。”谢旸羽生硬地移开视线,道。 * 自荐的人颇多,琼亦遣散余下弟子,任他们该巡关的巡关,该修炼的修炼,有序地散了去。 她扫视一圈留下之人,开口道:“此事特殊,若未能共行,并非否认诸位的修行与实力,莫因此失落。” 此话一听就知是客气话,众修士向她拱手行礼。琼亦任他们展示所长,决定去留,有修士不服于她先前提出的条件,要与她比试动身速度,琼亦淡然一笑,“好啊。” 苏烨与晏庭深环手看戏,她问:“还有觉得自己移形速度能胜我的,一起比了。” 她指着约五六百米开外的城墙,道:“看见那高墙上的旗子了么? 站出者接连应声:“嗯。” “谁能比我先到那头的,前三者备选。”琼亦说罢,望向苏烨一眼,他会意,为保公平,自然该由他人喊数,于是替他们倒数。 在起始的一刹,众人身影冲前,有轻功而去的,有驭剑的,也有凭自身跑的,不过三息,琼亦已经浮于旗侧,如被风卷浮的叶,轻盈踏在城墙上。 胜负自然不言而喻,方才不服之人眼见如此,哑口无言。 经过几重筛选,最终选定了四人,一位是谢氏的弟子,几分弱柳扶风之姿,名唤谢颜,速度微逊于琼亦,破格入选,第二位也是谢氏的修士,资历颇大,名为谢玉山,另一位叫曹弘良,还有一位怎么看怎么眼熟,可琼亦就是想不起来是谁,他似乎料到了,默默说:“许一辰,我是许一辰。” 琼亦一拍脑袋:“哦,是你啊。” 选定这三人的理由,不仅仅因为他们身手够格。 谢颜的修为极低,堪堪开体,可她反应奇快,而且十分懂蛊毒之术。曹弘良是自愿来边关镇守的江湖修士,不属于哪一族,主修土行术,擅御守,为人沉默话少,看起来便十分老实可靠。许一辰的软剑适合暗杀,再加之高阶修士谢玉山,道行上算作前辈,对西漠的路途有几分了解。 如此算来,他们此行足有八人,技法得当,应是能成功捣毁蛊城的。 她请不知其事的众人一同来到了秘帐里,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们,面前的六人无比震惊,特是苏烨,他本以为琼亦不过是想集结人手去暗杀西戎的将领,没想到她的目的地,居然是如此遥远的蛊城。 “嗯,陆姑娘,可以冒昧问一下吗?”谢颜怯怯道:“你是如何得知昆翟炼制药丹的地方在哪儿的?我们宗主派人暗查了那么久,都没一点线索。” “机缘之下得人相助,便知道了。”琼亦随口糊弄过去,又道:“你们放心,我手上有地图,途中也会由我带路的。若有什么想法,都趁现在与我说,我们好商讨。” “行。”许一辰问:“昆翟炼药的地方可远?我们此次行动莫约需要多少时日?” “动作快,不足半月便能解决,慢一点,最多两月。” 曹弘良低道:“那前线呢?” “我自有计划,已与谢宗主商讨过了。”琼亦笑答:“他们会替我们牵制的,不必担忧。” 谢颜又问:“就我们七个吗?是不是……有点少?” “确实有点少,但人多了就容易被发现.”琼亦答:“不止七人,还有一人,是我老搭档了。计划他都知道,不听也没关系。” 谢玉山问:“那有几分胜算呢?” “九成。” 听她说出如此之高的胜算,众人倒吸一口凉气。 “好。”许一辰摊手,“我没有异议,听你吩咐。” “我、我…很荣幸能担下这种大事。”谢颜攥着衣角,低道:“希望能帮上大家的忙……” 曹弘良道:“我也是。” 琼亦望向谢玉山:“前辈呢?” 谢玉山饶有兴致地听着,见她向自已发问,笑道:“我不擅主持场面,全听陆姑娘差遣。” 琼亦颔首回礼,只听晏庭深问:“琼亦,路线、计划预案和毁城的手段,需得先有构想,不妨与我们说说这些?” 琼亦心叹:不愧是晏兄,还是如此一针见血。从怀中掏出了事先备好的图纸,与他们侃侃而淡。 众人足足商讨了一两个时辰,定下磨合训练的日子后,各自回到营中,秘帐里只剩下了琼亦与两位好友。 琼亦方才的严肃神色一扫而空,向他们坦然浅笑:“好久不见啊。” 苏烨向她伸出了拳头,琼亦会意,二人碰拳,他大笑:“今日在校场上我还当自己眼花了呢,哪儿来的小女将。原来是熟人啊。” “可不就是你老友嘛!”琼亦白他一眼,“你们怎么这时候来了?不是说族中忙碌吗?” “前几战属实惨烈,事到如今,我也不得不与晏兄一起来了。” 晏庭深轻笑:“琼亦已经成为了不得的人物了呢。” “真是,别调侃我了,我计划出现疏漏的时候,晏兄你可得替我担一担。” “好啊。” 帐门被人掀开,盛玄怨阔步走了来,苏烨道:“哟哟,这是谁来着?” 晏庭深唤他:“玄怨。” “……苏烨,你还真是一点没变。”盛玄怨又转首:“晏兄。商讨如何?” “琼亦的计划几乎没有差池,只需同行几人做下准备,便可动身出发。”晏庭深说着,琼亦点头:“届时悄悄动身,务必不引人注意。” 盛玄怨知她所想:“嗯,我会封锁好消息的。” 第162章 屠城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经过一段时间的配合训练,八人挑在一阴翳天气,动身前行。 遏关仅是高城延展,无仞山庇佑,因而五族一旦有人手离关的动向,在西戎的阵营前近乎一览无余。为了藏匿身形,琼亦领着他们绕险路,攀裂谷,横踱江面,队中足有五位高阶,御剑前行并不成问题。途中也遇上不少惊险,譬如戎人驻扎在山岭间的军营,时时巡逻,亏在琼亦反应快,提醒众人后由曹弘良掩护大家土遁,才多次逃过眼线。 不日后,他们进入了西境。 在戈壁上穿行时,琼亦没有走上一回的路,她怕自己会想起收留她过夜的妇人唱的歌儿,想起大胡子商人给自己烤的肉,想起这些本与战乱无关的普通人。 古马岩的位置十分隐蔽,即使来过一次,即使琼亦方向感极好,还是多绕了好些天。踏过风蚀的岩地,八人远望石城,琼亦道:“那便是炼制蛊丹的地方了。” “城内的蛊师对外人格外警惕,我们没有靠近试探的机会,直接动手。” 最初的计划是用火阵直接焚城,可临到此时,谢玉山忽而换了想法,提议道:“不如将蛊师全数杀了,再焚尽石城,一绝后患。” 琼亦摇头:“城里的炼药人气息诡异,太多都服有蛊丹,并不好对付,若要屠城,恐怕我们会有人员伤亡。”可是其余几人并不反对谢玉山此话,除了盛玄怨,他道:“以稳妥为上。” 琼亦想起那时多尔纳满是信任与热切的目光,视自己为族人同胞,今日,却是自己带人来杀戮的,心中刺痛:“这座城中,只有大小祭司是炼蛊的,其余人只是供药,若要杀人,这二人是必杀的。” 她知道自己不该心软,可分歧愈演愈烈,许一辰打圆场道:“稳妥的法子还可以再想的,但这城中的蛊师,不是什么好东西,不可留。” 苏烨点头:“我们既然来,便不怕伤亡。” 谢颜哑然:“还是怕的。” 晏庭深说:“只要炼蛊供药之人还在,此城被毁,就还会有下一城,还会有千千万万的蛊丹与假修士。” 曹弘良默然不语。 琼亦合上双眼,定定道:“我知道了。交给你们吧,我负责布阵焚城。” * 以事先备好的焰石做阵源,布置在石城远侧,用来发动天火阵,这是琼亦一早就想好了的。 单人无法维持焚城的阵法,可在场的火行只有琼亦,盛玄怨,苏烨和晏庭深。盛玄怨是在场修为最高之人,自然需在火乱之时入城奇袭,晏庭深望一眼苏烨,率先道,自己火行修得不纯粹,于是维持火阵的任务,就落在了苏烨和琼亦身上。 在动身前,琼亦给他们每个人身上施了术,以抵抗天火燃烧。 谢颜最不想去趁乱杀人,想想火光中的场景,她就会在心底发怵,可她是在场唯一能解毒之人,万一城中有毒物作乱,只有她能护住同伴平安。 “你们埋伏好,待法阵开启就动身袭城。”琼亦接过谢玉山递来的传音法宝,道。 盛玄怨点了点头,领着他们向石岩中遁去。 在怪石嶙峋的风蚀岩上眺望远处,苏烨无奈道:“你还是容易心软,琼亦。” 琼亦并不否认,只让他多出点力,自己念诀施展阵法。 “苏烨,我三师兄在上回激战时,断了一条腿,六师弟也受了重伤,外门弟子更是连丧几人性命。”她的脚下出现了阵圈法环,在咒语之下缓缓隐去。 “这种时候,人总会想报仇和迁怒的,然后永远无休无止下去。” “可此战本就是戎人挑起的事端。哪怕城中蛊师没杀过人,也洗不掉罪恶。” 琼亦淡淡说着,凝望远处的石城,与两年前相比似乎没有任何变化,声音随风声拉远:“我只是觉得自己利用了别人,在逃避。多尔纳,他在这座城里。” 苏烨早忘了多尔纳是何人,起初也只是觉得古马岩的名字耳熟,直到她点醒才恍然:“那个被拍卖的男人?我们那时只是顺手救了他,不欠他什么。” 一恩抵一报,这样,能算两清么? 琼亦叹了口气:“他们潜伏如何?” 苏烨用法宝与他们通信,得到的消息是:没有问题,天黑动手。 * 日暮西沉,天色很快黑了下去。 时机成熟,琼亦引动了布设在石城四周的火阵,霎时间,火焰如落星般坠入城里,原本无比宁静的石城爆发出轰鸣,混乱与尖叫随之响起:“火!着火了!” “哪儿来的火?!” “天上下火了!这是天灾啊!” 体内真气快速抽空,琼亦从怀中掏出几张符纸,抵在法阵上。 法阵启动是动手的信号,盛玄怨提了提面巾:“动手,两位祭司必须杀了。若遇上实力强的,不要久缠,保命为上。” 六人纵身入城,天火越烧越旺,大多戎人正在全力救火,对闯入其中的刺客毫无提防,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为首的男人怒道:“这不是天灾!是有人蓄意攻城!去拿武器!快去拿武器!” “去拿武器!杀了他们!” 城外,即使有苏烨助力,琼亦仍旧消耗不过来,脸色一点点苍白下去,她知道,只有阵火越旺,戎人越是不安和躁乱,盛玄怨那处的胜算才越大。 阵型终于维持了下来,她擦擦额上的汗,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苏烨,你是个高阶,去帮他们吧,在这儿待着太浪费了。” “那你呢?” “我要在此处守着,以防阵眼被破。” 苏烨看一眼远处的火光,又望一眼琼亦,点头:“好。”说罢御剑向火中奔去。 * 面前是一个又一个倒下的尸体,谢颜手里的双剑直哆嗦:“曹哥,你掩护我!” 曹弘良聚土为盾,道:“嗯。” 许一辰随盛玄怨杀在最前,见他那骇人墨色的剑气,一剑便能劈开石屋,斩裂戎人砍来的长刀,叹道:“盛小兄弟,你好强。” 谢玉山见戎人似想用毒,手里双剑刺上,先他一步抢来了毒药:“哦?麻筋散,小玩意。”说罢将麻粉撒向冲来之人,快步而上,两剑取他们性命。 戎人耐不住火海高温,节节败退,他们听不懂这些突然袭击的中土人在说什么,只是如何也想不明白,古马岩如此偏僻,实力这么强的几人,是怎么找来此处的。 琼亦站在月下的凸岩上,衣袂飘扬。 “中土人……是不是那时来的女人带来的?!” “什么时候?” “一年多以前!不然怎么可能有异族人知道我们这里?!” “她不是中土人,她是我们的同族!” “狗屁同族!她是叛徒!!!” 琼亦垂下了眼睫,指间白光点点,似流萤而散。 盛玄怨几人听不懂戎话,对上他们的拼死抵抗,只余挥剑,戎人边打边逃,四散于火海之中,只有一人逆着人群怔怔站着,望着他们。 “去追。”盛玄怨道,曹弘良捻了法诀,遁地追杀而去。 盛玄怨面对着这个丝毫不逃的戎人,毫无半分怜悯地举起了剑,在将要落下的那一瞬,戎人用中土话唤他:“是你吗?盛雪远。” 承影剑停在了半空,就连将要追去的五人也纷纷回首。 盛玄怨压低了眉间,他认出了面前会说中土话的男子,正是多尔纳。 “是你…真的是你……”多尔纳握着手中的长刀,却一动不动,如同失了魂:“是陆溪言…她带你们来的吗?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谢玉山平静道:“因为你们带来了战乱。” “可她分明是我们的族人,为什么要偏帮你们?”多尔纳举起长刀,近乎歇斯底里咆哮道:“是你们蛊惑了她!她为什么不来,是愧疚还是不敢!让她来见我!!!” 一言既出,在场之人全数僵住:陆溪言,是他们的族人? 她对此地如此了解,甚至知道城中人的作息,知道大小祭司的容貌特征,这些已经不仅仅是偶然得知那么简单了,不得不让人心生怀疑。 “她不敢来…她利用了我们……背弃了族人,背弃了昆翟,她是叛徒……”多尔纳垂着头,目中满是血泪:“我以为,你和她,那时都是好心救我的……” “结果,只是利用……” 盛玄怨似乎明白了琼亦为何不愿进城杀戮,唤道:“……多尔纳。” 话音未落,多尔纳猛得将长刀刺入腹中,跪地寻死,他知道,这场灾祸与他逃不了干系,自己哪怕活下来,也再无颜面对族人了。 “怎么回事呀…我有些听不懂了……”谢颜缩在曹弘良身后,小声道。 许一辰诧道:“这男人怕是疯了才在这乱说吧,陆溪言怎么可能会是昆翟人?” 谢玉山无视那具尸体:“快去追吧,祭司还未见到。” 盛玄怨压低剑尖:“走吧。” * 火势越烧越旺,在搜寻之中,几人逐渐走散。盛玄怨与许一辰一马当先,杀在最前,曹弘良带着谢颜和谢玉山搜寻着可能被漏下的戎人,晏庭深捻了个水诀,进入了火海里。 天火烈烈,高温近乎能将人烤化,晏庭深寻了好久,终于看见了手持法杖,站在火焰深处的老人。 “堂堂大祭司,竟会这么狼狈。” 晏庭深笑谑着,身侧的水罩滋滋直响,天火阵威力太大,即使有两道法符护身,怕也是抵挡不了多久。 大祭司艰难地支撑着身子,火光的照耀下,脸上的沟壑阴影极深:“是你啊……” “很意外吗?” 祭司狞笑:“是你带中土人杀来的吗?” “不是。”晏庭深又念了个水诀护身:“我可不会做这种事,有些提前了,会让她生疑的。是素和本家的人,亲自带我们来杀您呢。” 大祭司瞳孔微缩:“你是说……” “我说了又有什么用?素和瑾她派去的人,不照样没一点作用么?” 老人怒震法杖:“大胆!你竟敢直呼……” 晏庭深无奈扶额:“唉唉,我都劝她再等我几年了,可她如此心急,连这些日子都耐不住等,我又能有什么法子呢?” “因此,只能到这儿来,专程送您上路了……” “你!”大祭司挥杖,周身天火聚为焰浪向他卷来,晏庭深抬手驭剑,照林穿出水罩,正对着焰浪而行,直穿其间,将火焰后的苍老身影轻易击穿,当火焰平复时,只剩一具人尸躺在火海里,流了半地的血。 想杀的人,又少了一个。 “当年是何人给我母亲种下的还魂诅咒,我可是很清楚。”晏庭深走近,淡淡瞥了一眼尸体,顺手将头颅砍下带走,离开火海。 第163章 回行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果然会找来啊……” 琼亦回首,望着背后杀来的身影,淡淡道。 为首的戎人提着长刀,向她怒吼:“当真是你!” 琼亦并不回话,单手释放真气,供给天火阵维持,另一手御剑为诀,弦歌离鞘而出,光芒胜过夜空明月,直向来者刺去。 * 火城之中,赶来的苏烨正巧遇上了逃命的小祭司,举剑将他杀了。此时,盛玄怨几人也将城中活物灭得差不多了,烈火里四处逃窜的毒蛇蝎鼠也都被顺手清理。 大火吞没了整座石城,七人在城外汇合时,望着被付之一炬之处默然不语,提着两位祭司的头颅,他们去找风蚀岩地找琼亦。 琼亦站在高岩之上,见他们浑身是血地回来,收回了阵法:“处理完了?” 盛玄怨一眼看到地上的几具人尸,在他们去偷袭时,琼亦怕也是遭了暗杀,所幸,那些人加起来也不比她强。 她似乎并未受伤,只是脸色不对劲,气息也很虚弱。 琼亦从岩石上跳下,曹弘良将两颗人头提到她面前,由她辨认,道:“有一小部分蛊师逃走了,不过大小祭司确是杀了的。你看看,是他们吗?” 扫一眼那两颗头,的确是城中的两位祭司,琼亦接过头颅后将它扔去山岩下,道:“既然事成,我们须快些离身,即使受伤也得藏到安全的地方再处理。这边阵仗闹得这么大,想必会遭到追杀,关口肯定会有拦截,回行怕不比来时轻松。” “成。” “快走吧!” 众人转身,向着风蚀地的边缘快速行去,盛玄怨扶她,问:“还行吗?别硬撑。” 一个人维持那么大的阵法,不知要耗多少真气。琼亦其实已经连走路的力气也没有了,摇了摇头,意思是不行,他会意,直接背起她跟随在队友后方赶路,似乎是力竭过去,琼亦很快入眠。 越过岩地到达戈壁滩上,众人草草服用药丹疗伤,继续御剑赶路。 一路来时,都是琼亦御剑带着谢颜的,现在她已半昏半睡,体力不支,谢颜主动道:“陆姑娘确实辛苦,回去由同门师兄带我就行,曹哥小许,你们俩自己搭。” “……” * 在沙漠上空快速御剑飞行,谢颜见盛玄怨怀抱着琼亦,小声道:“传言盛公子冷面无情,现今可是亲眼辟谣了,真体贴呀……” 曹弘良不解:“他们为什么关系这么好,也不避男女之嫌?” 苏烨“噗”的笑了声。 就连谢玉山也听说过二人沸沸扬扬的亲事,压压嘴角:“曹小兄弟,你曾是江湖人,不知道也正常,他二人定了亲事的,是道侣。” “道侣?” 苏烨解释:“就是民间意义上的眷侣、夫妻。” 晏庭深失笑:“是啊。这么说来……”他环顾四周,除盛玄怨和琼亦,似乎尽是形单影只之人,许一辰读懂了他的目光,诧问:“莫非,你们都没有道侣吧?不会吧?一把年纪的人了,都没个道侣的?不像我,年纪轻轻就道途顺利,爱情美满……” 曹弘良哑然。 已经是而立年岁的谢玉山额头狂跳,默默道:“谁把他的嘴给我堵了?” 谢颜小声插刀说:“玉山师兄单恋我们门下堂主,好多年求而不得,挺惨的,大家别拿感情刺激他……” 众人哄笑。 琼亦耳边被盛玄怨施了消音咒,因而不觉得哄闹,睡得很沉。 * 琼亦休息了一整日,才从脱力状态下缓过来。越近关口时,西戎的营地就越多,她指了路后继续返行,几日后成功回到五族前线。 迎接八人的,是布设在遏关之前的,取了一场大胜仗的新营。 谢琮和其子以及营中的修士们上前迎接,祝贺凯旋:“你们此行辛苦了。” 琼亦轻笑:“诸位也辛苦了,此战战况如何?” “出人意料的好。”谢琮回笑,道。 岳长乐从后方走来,神采奕奕:“在谢宗主的指挥下,我们故意露出破绽,装作退败,在戾山之中大败戎军!溪言姐姐,你那阵法果真好用,未学过阵术的普通剑修也能入阵,就连伤员也可以,现在又听说你们捣毁了蛊巢,这简直就是彻底杀绝他们的最佳时机!” 听她如是说,谢旸羽亦是点头:“我父亲已经下令,要在这几战中,将他们杀回去大漠上去。” 晏庭深似要开口,欲言又止。 琼亦摇头:“不急。” 谢琮眉尾下沉:“为何?” 盛玄怨淡淡道:“围师必阙,穷寇勿迫。” “嗯,是这个道理。”琼亦沿盛玄怨的话解释:“谢宗主,西戎被蒙头打了一棒,接着收到的,便是他们内部兵源被毁的消息,他们在西疆强战了近两年,怎么可能轻易退兵。我们此时若逼紧了,他们誓必会反扑,拼个鱼死网破。” 苏烨似乎懂了:“所以还需将战线拉长?” 琼亦笑答:“对。”她望向谢琮,“烦请宗主将西戎大败的消息添油加醋散布出去,特是告知十大门派,会有人来投诚的。” 晏庭深霎时就懂了。 岳长乐十分不解:“那岂不是招了些墙头草?又有何用啊!” “有用的。”琼亦勾唇:“谢宗主,是吧?” 谢琮大笑,看着琼亦的目光满是深意,拍了拍手:“来,先请立功的诸位回营帐歇息。” * “盛暻,有点烫。” 小帐篷里,琼亦踮着木盆里的水,眼巴巴地看着盛玄怨往盆中添了点凉水,才将脚浸泡在了热水里:“赶了那么久的路,终于能歇歇,放松放松了。” 盛玄怨坐在她旁边,轻笑:“琼亦,你还挺适合做谋士的。” “明明是晏兄更适合吧?你瞧我说时,哪一处他不明白的?”琼亦的脚在盆中不安分地晃着,又听盛玄怨道:“风格不同,你擅长保棋,他擅长应局。” “那你呢?” 盛玄怨偏了偏脑袋:“听你吩咐。” 琼亦噗哧笑了出来:“盛暻,你擅长拆解,我说的话,你一下都能勘破。” “琼亦,你看得太长远了。” 琼亦摊手:“没办法呀,肯定需要一些门派来助力,筑基修士的培养周期太长了,十年、二十年都不一定,而炼蛊丹只需多久?至于投诚之人,我没指望他们现在有用,等日后能用时,他们就推辞不了了。” 她明白,五族维系的平衡,打破起来太容易了,为何边关危急,却只有一位宗主坐镇,余下尽是他们这些青年修士?为何岳氏派来的是岳长乐,而不是长子岳桓?这些,她都明白。 北境有魔宗当道,洛爻有双煞要镇,而陆氏外出的陆阑珊,何尝又不是在为四处兴起的流寇奔波。 “盛暻,十派自诩正道,说的总比做的好听,门下那些事,又有多少是堂堂正正的?他们置身事外,只是因为昆翟还没有踩在他们的头上,届时,是分一杯羹,还是一同抗敌,都已经晚了,既得不到百姓拥戴,也没有信徒供奉,不如趁此时形势大好,跟风站队。可他们一旦表了态,站了队,昆翟来日再惹战乱时,世人会用目光强迫他们出手。” 盛玄怨了然地点头。 * 谢琮在主营中沉思许久,提笔向东边的几道关隘写信,散布消息,道:“羽儿,此次陆溪言带领他们去捣毁蛊城的那条险路,派点修士去扎营防范,此事,你来安排。” “是。父亲。”谢旸羽拱手:“那处险路,不如就让盛氏了台的人去吧?” “这是何意?”谢琮不解:“盛氏了台是盛玄怨统管的,他们一行立有大功,我怎好调动。再者,这盛家小子的修为已是我门下长老所不能及的,将他派去孤险之地,岂不是灭我方气焰?” 见儿子脸色阴晴不定,谢琮似是悟了什么:“羽儿,你该不会对他人之物动了心吧?” “我,没有。” 他咬字果断,可瞒不过谢琮,呵笑道:“陆溪言这女修确实品性上佳,不然,陆斌为何将她看得这么紧?盛氏肯收她,就以证明她是此辈中的翘楚,虽不及伏谷那个姓秦的天人,放我们那辈里,也足以媲美穆娴、沈微这种要强之人。” 说完,谢琮叹了口气:“可惜啊。” 谢旸羽皱眉:“可惜什么?” 谢琮摇头作笑:“可惜盛氏的小子命薄,洛爻的双煞积压了上百年,不是那么好清理的。她怕是会守一辈子寡。” 又继而道:“我儿,若你不嫌弃他人之妻,待到那时,为父替你说些好话,求娶她。” 谢旸羽呆愣了许久,只得点点头,退出帐中。 * 次日。 琼亦本以为自己可以在此隘中留下,没成想,一早就有谢氏弟子来报,命自己带着同门弟子,到远地方去新起营地。 若不是知道自己是立功回来的,琼亦还以为她犯了什么大罪,要被分派到如此之远的偏地去。 两头来气,琼亦没有质问通报消息的弟子,谢琮是出于何因这样安排,而是揪着身前师弟的衣领,骂道:“我再问一遍,陆漓人呢?!” 外门师弟终于被骂动了,捂脸哭道:“师姐,小师兄他早就…早就去四五十公里开外的本族御了,去找小思师妹去了!” “什么时候的事!” “好像,有快半月了……” 琼亦双眼一黑:好你个陆漓!好你个陆漓!!! 我把戎军算得明明白白,结果搞不懂他在想什么! 得了消息的苏烨冲入营中:“琼亦!你为什么会被叫派到那种地方去啊?!” “我怎么知道?正烦着呢。”琼亦见来的是他,问道:“盛暻呢?他不会是去找谢琮说理去了吧?” 苏烨点头。 她咬牙:“果然!没用的,谢琮要不是膈应我功高盖他儿子,就是在针对我,他去替我说理也没用,这姓谢的就不讲理!” “那你真要去新营吗?” 沉默一阵,琼亦叹气:“余下的战局本就没什么风浪了,拖着打就好了,去了也不能怎么着吧……” 只是在离开前,她真的很想把陆漓给抓回来揍一顿。 苏烨愤愤一甩袖子:“这老东西,打的什么算盘!盛玄怨嘴笨,骂不过人的,我去找他!” 琼亦没拦住苏烨,正在帐篷里踱步时,外边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门外的陆氏弟子似想问来者何事,被冷冷甩了一句别管。 琼亦听出是盛玄怨的声音,正向帐门走,掀开帐帘大步而入的人影一把抱起了她,将她扛在肩上就要带走。 “欸!盛暻!”琼亦怎会想到他直接扛人,挣扎道:“你这是做什么啊?” “带你走,去我盛氏了台!”盛玄怨满腔怒火:“他远沙一脉当初是求着我们支援的!什么时候立了功还这么蹬鼻子上脸?!简直不可理喻!” “那你先放我下来!”琼亦说着,感到盛玄怨收了力,搂着她腰身半是放下,怀抱在了怀里,直直吻来,琼亦身体一颤,缩着身被他越吻越紧,气息被掠夺去,不由得喘息着:“不……” 在他怀间,琼亦无处可避,对上他如墨的眼眸,她望见了为自己而生出的愤忿和不平,不由她分说,他道:“琼亦,跟我走。” 琼亦搂在他肩上,阖上双眼:“……好,我们走。” 「作者有话说:希望今天不要卡审核qaq」 第164章 共营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氏了台。 营前有修士来迎接,纷纷唤道“公子”或是“师兄”,盛玄怨将她放下,向众人介绍道:“这位是前些日献计大败西戎的陆溪言,也是捣毁蛊城的领事,往后,便是我们的同营。” 盛氏弟子颔首作应。 琼亦默默环视这处驻地,由盛玄怨拉着她往主营里走。 主营位于了台的偏僻位置,四处守卫不多,格外安静,盛玄怨与她道:“这是我的营帐,晚些时候我让下人来给你支张床,战势未结束时,你留在这里就好了。” 琼亦抿着唇点头。 他又道:“姓谢的那人心脏,不拿你我这些拼命改变战局之人当回事,你莫理会他们!你的师弟师妹,我已让广阳御了的人去接了,他们不会在前线久待的,在我这里,你什么都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他们把你支走的。” 琼亦抿紧的唇角微微上提:“嗯。” 盛玄怨一想到谢琮那刚愎自用的姿态,余气未消,拉近她抵在脖子上索吻几下,琼亦揉着他的发尾,听他低低地道:“今后,你就是我营里唯一的谋士,他们都会听你的。” “包括我。” 是明目张胆的袒护,不任自己受一点委屈。 琼亦心中的酸涩全数散了,只说:“好。” * 谢琮有想过,琼亦面对自己的无理要求时,会如何应对,是老老实实去守新营,还是来找自己理论,证明自己的能力并不只是守营,又或是盛玄怨甘愿代替她去远地。 可琼亦并没有来,来找自己理论的是盛玄怨,说理说不通后,他直接愤然离去。 谢琮以为盛玄怨的性子也就这样了,可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直接将人抱去了自己的了台,就连还在前线的陆氏修士,也都被广阳御了的人接了回去。 竹篮打水一场空。 * 盛氏了台。 琼亦在此地安顿下,静想之后,越觉得盛玄怨直接带自己走的做法没有什么不妥。 谢琮老谋深算,直接试探自己的底线,若不答应,以自己的身份,只会落个目无尊长,不听号令的名号;若当真答应,日后定会有更难办的事情用来拿捏自己。盛玄怨强行出手,护的是她的尊严,也是他们同行立功之人的面子,功臣被薄待,伤的只会是谢琮的威信。 听说,在苏烨去阴阳怪气谢琮一顿后,前线有不少替她说话的修士,最后,那处新营是由谢旸羽亲去,才堵了众人的嘴。 了台的盛氏修士们知道,今时战局的转变大多都是琼亦带来的,若不是此次大捷,他们可能还处在之前的惨战中,十分尊敬她,带她在了台内外四处巡查,重要事务也都全权告知于她。 琼亦巡视一整日后,心道:此处地形不错,盛玄怨选驻地的眼光当真好,每处的薄弱点都加派了人手,近乎没有一点可乘之机。 夜里,她在案旁提笔写书,盛玄怨也回来了,卸下软甲凑到她身旁:“我这里,你可待得习惯?” “嗯,比前线那片舒坦多了。” 琼亦将手里的纸递过去:“盛暻,按现今的局势,西戎不出一两月,可能会设法绕过正面战场,以奇袭为主,所以谢琮这老家伙虽然不拿我们几个卖命立功的当人,但那新营,确是有必要立的。” “嗯。”接过她手里的文书,盛玄怨细看下去:“戎人依靠蛊丹而成的伪修,受了重伤后并没有正常修士的恢复能力。所以拖耗下去,他们定不愿再硬打了。” “是啊,届时巡守的人手还要加强。”她道:“这处了台没什么疏漏,只是位置太重要了,我若是西戎的将帅,最想攻下的,只会是你这里。”琼亦指着桌面的地图,“以此为据点,再向西、南端分行,便能直捣主营的关城。” “他们攻不下来的。”盛玄怨淡淡道,若让重要的咽喉被人扼住,那还了得。 “以他们目前的实力,的确攻不下来,因而我担心他们会用别的方式,绕过这儿。” 他挑眉:“强行入局?” “嗯。” “别担心这些了,琼亦,你眉心都有结子了。”盛玄怨坐近了身子,桌台烛火跳动,琼亦感到他伸出手揉着自己的眉间,视线被阻挡,他又道:“歇息一下吧。” “是有点累……”话还没说完,他揉开自己眉头的手就落在了颈上,沿着后颈伸入衣带间,缓缓下滑。 琼亦被搂贴着,烛光投在帐上的影子重合起来,气息交叠,过不久后,她松开了唇,失笑:“…是我想歇息了…还是你?” 盛玄怨埋在她颈窝间,迷乱道:“……嗯,是我。” 耳鬓厮磨,桌案上的书卷在拉扯时落了地,他双手下意识游离,琼亦腰上的衣带不知怎得就散了,沿襟口滑下,他顺势在肩上,在锁骨上落吻,又渐渐下沉,琼亦从未被他如此亲抚过,有些不知所措,身上人的气息越是粗重,她感到了压在腿腹处摩挲的躯体,满面生红地扶住他肩膀:“盛暻……” 盛玄怨从情深处回神,对上了她那双泛着紫雾的眼眸,再低头时,入眼的画面已是衣衫不整,微微倾身,从她身上翻下:“我……” 他坐起了身,替琼亦拉上寝衣,背对她站起,咬牙道:“……抱歉,我去冷静一下,你先休息。” 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琼亦扶额,方才情念涌动,若不是他止步,自己也陷了下去。 帐外,盛玄怨被夜间的冷风吹着,一遍又一遍地念着静心诀,可是方才身下躯体的柔软,发丝间的气息,以及心底的触动,都不是静心诀能压下去的,他摇了摇头,心道:我定是疯了……往常都能忍住的,怎么现在…… 我把琼亦接来,不是为了…… 在风中吹了一个时辰之久,盛玄怨待全身都没了异感后才肯回到营帐内,琼亦已经躺在新床上入睡了,与他的木床相隔两尺有余,桌案上的烛灯没有被吹熄,应是特为他留的。 盛玄怨不敢再看她,吹灭了烛光,回到床上。 却是一夜无眠。 此后,盛玄怨日日夜夜早起晚归,似在有意避她。琼亦心照不宣,在了台修炼,料理各种事物,布局谋划,观察前线变动。 每每夜间入睡,盛玄怨会刻意摒除杂念,仍有好几夜梦到了不该梦到的香艳场面,二人你依我依,交织在一处,极其亲密旖旎,惊醒时还能听见帐中琼亦轻浅的呼吸声,更添真实。他只能背过身去,几次梦后,身子倒松快不少。 琼亦其实知道盛玄怨为何避着自己,他待在西疆边关数年,骨子里虽还矜持疏朗,可气血尤盛,若再久缠绵,怕是会失事。 上回他自己止了步,不愿再继续,她也不好说什么,只觉得既是认定彼此,便是一辈子的事,不必烦恼。 她所担忧的是,近一月来,西戎连连避战,私下却偷袭了不止一处的营帐。 选地十分刁钻,战法诡谲。 望着边关驻地的防线,琼亦微微皱眉。 这日,琼亦专程去修士集训处寻他,盛玄怨不知她为何事而来,问:“琼亦,怎么了?” “盛暻,我想去同门那处的御了看看,这几日,那一片的小营地被奇袭得厉害,伤亡不少,我过去,也能帮师兄他们一些忙。” “好啊。”盛玄怨答应得很干脆:“要我遣些人随你去吗?” “不用。只是不想你担心我,才来和你说一声。”琼亦弯起眼睛笑了笑:“我天黑前就回来。” * 琼亦若知道会发生什么,绝不会拒绝盛玄怨调派人手的提议。 她带着通行牌到了本族御了,见到了与自己同一批赴西的师弟师妹。御了不小,可人手不多,本听说这儿是有堂主坐镇的,大师兄陆予皓也在这里,现在却四处不见人,原是昨夜邻营被偷袭,他们现在过去布设防线了。 因而此地多是师弟师妹,或是同辈师兄。 琼亦直直去找陆漓,校场处,他正和杨小思有说有笑地练着剑,琼亦嘴角抽搐,听说陆漓这厮在自己前去古马岩的当晚就偷跑来找杨小思,还被巡卫抓住,打了一顿,关了几日。 想到这些,琼亦忍不住地气笑了,陆漓见到煞气冲冲的来者后,脚底抹油般往杨小思身后躲:“我天!师姐来吃人了!” 琼亦懒得理他,叉着腰问:“说开了?” 杨小思点了点头,又摇头。 琼亦叹了口气,似乎猜到了会是这么个情况,正准备说几句话调侃他们,御了的高处就传来了尖叫声:“偷袭!戎人偷袭了!” “快来人!启阵!” 下一瞬,御了的防护阵被自行触发,有刀声砍在阵罩上,密密麻麻不止。 琼亦一怔,陆漓与杨小思也是一怔,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西戎会挑这个时间,在大白日里偷袭! 琼亦反应最快,持剑轻功飞上城墙高处,见同门惊乱,喝道:“不要慌乱!起阵的人去稳住法阵,若他们冲进来,其余人拿剑杀敌!” 陆漓和杨小思被喝声叫回了神,也提剑匆匆跑去阵角,琼亦环视下方,戎人来者极多,草草扫一眼就知不止一二百人,防御阵的住持堂主不在,她无法入阵维持,只靠符法撑不了多久,更何况此时在御了的多是修为不高之人,数量尚不过百,一旦阵破,极有可能抵挡不住。 琼亦捻诀唤阵,剑阵蓄势待发,在伪修一次次强力的挥砍下,阵法越是微弱。 这是她第一次直面蛊丹的用者,戎人个个身高体大,不知是蛊丹的诡异作用还是何因,他们脸上的青筋根根分明,眼如铜铃,气势极盛,已不像是正常人类,夹杂着咆哮低吼,十分骇人。 底下的同门弟子面色发青,虽已经握好了剑,但仍旧有惧怕之心。 琼亦喝道:“大师兄他们就在邻营,我们已经发了信号的,不出一刻钟就能有援手赶来!阵破了也要撑住!” 师弟师妹纷纷应道:“是!溪言师姐!” “咔哒”的破碎之声,防阵终于到达极限,被伪修们攻破。琼亦剑阵已成,万千飞剑直直冲去,如蛟龙入海,将他们攻散攻破。蓄势待发的陆氏修士们持剑冲上,一时,刀剑刺声无数。 琼亦施展完剑阵,疾行于人群中,真气如雪,几剑之下,戎军倾倒一片。她又用御风的气罩护着同门,戎人之中,一位男子提着敞亮的长刀向她猛冲,纵身一劈,琼亦身形灵活,躲开后一个回挑,被他直接用手臂接下,琼亦心中一震,连忙收剑:什么?分神阶修士?不是蛊丹伪修?! 男子露笑:“你就是‘陆溪言’?” 「作者有话说:(双手合十)忍者。」 第165章 强袭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此人身材极其高大,八九尺有余,身上的护甲以及穿戴都不像是普通戎兵,开口而出的中土话十分利索,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刺得琼亦极度不安。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向冲来的同门撤手道:“你们先退后!” “呵。原来那个扰得我族将士如此败退的人,居然是个黄毛小丫头。” 男子旋身之后,大刀劈来,刀风如山洪轰落,琼亦凝风弹开,掩护弟子后撤,她知道,此人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师姐!” “你们护好自己!”琼亦提剑与他相斗,几招之间,根本不逊色于他,只是戎人来者太多,难敌众势。 男子发觉她有奇异气流护体,刀锋怎么也攻不破,转手就向陷入苦斗的陆氏弟子杀去,琼亦一眼堪破他的杀心,直直拦在他身前,剑影劈来分隔战场,男子冷笑:“就凭你一人,想拦下我们?” 琼亦不是个喜欢与对手废话的人,可现今需要拖延时间,笑着开口:“昆翟会有你这般强者,还挺不可思议的。在喊出我的名字后,按照礼节,不该报出自己的名号吗?” 男子勾唇:“墨昀孤。” “不是西戎姓呢。” “方便你们称呼而已。” 他将刀插入地中,掰着手腕,关节咔咔直响,真气从体内外溢:“陆溪言,既然终于见了你,我便顺走你的头,去祭我那一战中惨死的将士们!” 琼亦无所谓般摊手:“试试呗,说不准被顺下的,是你的头。” 话音刚落,身前人接连砍来,她轻跃躲避,又不是一昧闪躲,而是在移形间去击杀戎兵,墨昀孤见她面对着强如自己这般的对手,竟不专心,也向远在一侧的陆漓和杨小思下杀手,琼亦单手凝风制止他,又点刺上来将他逼退。 “奇怪,这是到底什么法术?” 无形无影,刀砍上去根本就砍不穿。 墨昀孤不解,继续试探,琼亦闪至他身侧突刺,被他一刀横砍逼退,甩向戎人之中,琼亦知道他想让自己陷入人群被围杀,凝风于半空,踏在气旋上稳身改变方向,再一次突进。 墨昀孤大惊,以方才击退她的暗劲,不可能还有余力在空中做出反应的。挡下她的剑气后,被她转剑划到身上,从脸颊直到肩膀,剑光一闪,顿时血如泉涌。墨昀孤咬牙,横刀向她劈去,可眼前的身影已经消失,劈了个空。 “好啊!……”真气封住伤口止血,他用手背抹去面颊缓缓流下的血迹,眼里的杀意愈浓。 琼亦站在同门师妹身前,身后倒下的,是两个被她一剑砍下头颅的戎人。 “师姐……”小师妹缩在角落,手中的剑已是全红。 “再撑一会,交给我。”琼亦淡淡道,左手间光芒涌动,御风术与火行交替使用,先挡下砍来的戎人,随后火诀“砰”地燃起,火花四溅晃人视线,弦歌剑光芒夺目,将想乘机杀她的伪修在霎时间斩得四分五裂。 “先杀别人,别急着杀她。”墨昀孤刀尖指着琼亦,笑谑道。 “是!”戎人快速跟上,向陆氏修士杀去。 陆漓挡在真气快要不支的同门身前,把他往后拉,身后突然跃起了一个戎人,满是蛮肉的手就向着同门的心窝掏去,杨小思斩剑刺穿戎人,被戎人一脚蹬远,陆漓来不及去接她,而是挺剑而上杀了戎人,再去看她如何。 在杨小思落地的那一瞬,墨昀孤斩去一道刀风,琼亦御风轻松挡下,继而在人群中边护边杀,杨小思反应很快,轻功跃起回到陆漓身旁。 墨昀孤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个叫陆溪言的女人,意识迅速,速度也极快,虽一心杀我士兵,重心还是放在了救人身上,是不想看到战友身死吗? 他斩杀着近乎力竭的修士们,即使拼死抵抗,在修为差距下,陆氏弟子根本就不是墨昀孤的对手,佩剑被生生斩断。琼亦冲上来护住同门,墨昀孤见她果然来拦下自己,在她抬手御风的那一刹那,直接将佩刀甩去,掷向不远处的陆漓。 琼亦心一惊,见长刀飞刺而去散发出的恐怖气息,根本不是陆漓能挡下的!立刻凝风聚在陆漓身前,而身侧的同门,已被一爪拍在了胸上,血随着惨叫从他身体里溅出,飙至琼亦满身,她只看见了一颗深红之物被挖取了出来,在他手中把玩着,一缩一缩地跳动,男人的声音在耳畔笑道:“可惜,没救下啊。” 师弟的身体已经没了气息,彻底地瘫倒了下去。 琼亦头皮刺麻,感知到墨昀孤的长刀被他驭物召了回来,在背后飞刺,是要将自己击穿。 她本是能躲开的,可是脸侧温热的人血,腥甜的气味都在刺激着她,一时失了神,没能躲开,被重重刺进了肩膀,鲜血沿着刀口流了出来。 “想要吗?”墨昀孤捏着心脏递向她,琼亦握紧了弦歌剑,只见他将人心丢给了身后士兵伪修,由他们分食,琼亦的呼吸越来越粗重,向前迈出步子,体内真气不断外溢,风从脚下散开,连带着发丝、衣裳,以及肩头的血,一同扬起。 “你那护人之术,不能两全。”他笑道:“你们会死在这里,全都死在这里。” 琼亦察觉到他刀上有毒,已经沿着肩上伤口蔓延,弦歌上白光笼罩,较日光还要刺目,点地冲上,直直要取墨昀孤性命。 “师姐!——” * 当陆予皓带人赶来时,看到的是极其惨烈的景象,戎人已经退去了,地上七零八落的全是尸体,有戎人的,也有同门的。 琼亦躺在血泊中,陆漓满身是伤地扶着她,见到了大师兄后忍痛要爬起,却只能伸出血肉模糊的手:“师…兄……” “小五!小七!”陆予皓瞳孔一缩,快步冲了过去,从他手中接过琼亦,她脸上泛着红斑,嘴唇却呈苍白色。 “是烈毒!快!快来人给她解毒!” 支援来的谢氏修士连忙从袖子里取出了药瓶,用丹药暂先压毒,吩咐人先将她抬走治疗,又在原地搜救是否还有重伤未亡的人。 令人惊奇的是,地上那些倒地不起的修士们,都只是伤得极重,身死的仅三四人,戎人全都气绝,与往常的强攻比较,这处的损失居然出人意料的小。 陆漓双臂鲜血淋漓,可他不愿被抬走,而是硬要亲手从戎兵的尸山中挖出杨小思,她还余一口气,急救之下,没有性命之忧。 陆予皓从来都是和和气气的脸上,在此时因恨意扭曲:“……小七,此次强袭,他们派了多少人手?” “不下两百……是那个叫…墨昀孤的人带来的……”陆漓抹着脸上的血污,哭道:“师姐一人护下我们……那个男人给她下毒…说她…再也不会醒来……就逃走了……救她…救她啊大师兄……” “放心。”陆予皓安抚着陆漓,手却攥得极紧:“天下还没有毒门谢氏解不了的毒,你放心,好好养伤,就行。” * 琼亦被带去疗伤解毒,谢颜和几位修行颇深的同门几番确认,判断她中的只是普通烈毒,经过几轮祛毒后,琼亦面上的红斑一点点褪了下去,嘴唇也不再苍白。 盛玄怨赶来时,原本说好今夜回来的琼亦已躺在床上不省人事,身上明伤不算多,只是腰上和肩头有很深的刀痕,明明已经上了药,缠了纱布,可依旧在渗血。 他在床边蹲下了身子,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拳越是紧实,心里的恨意越浓。 他恨陆予皓的疏忽,既然是御了重地,居然不留一两个能担局的人看守,全是初低阶修士,防阵布得如此脆弱,一攻就破。 他恨西戎的奇袭,恨他们狠辣的手段。 他恨自己为什么不选几个靠得住的弟子,陪她一起过去,让她一人挡在二百多伪修之前,保护自己的同门。 隔日。 盛玄怨请命主攻西戎,谢琮不应,苏烨、晏庭深以及陆予皓皆陪他请愿。岳长乐听说了由西戎主帅墨昀孤主领的二百伪修强袭御了,被琼亦一人守下,死者极少,心中唏嘘,也立在帐前请愿。 就连谢旸羽也耐不住后方频频出事,跪在主帐前叩首。 望着五族少子齐全的场面,前线哗然,战意满堂。 谢琮见压事燃愤的目的达到了,直命他们领着众修,赴关前叫阵,西戎若继续避战,采用偷袭强攻,那便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杀入溢远关,逼他们迎敌。 * 琼亦一直处在昏迷中,伤势不算太重,毒也已经祛除,可就是久久不醒。 因前线御了忙碌,无人有空照料伤员,她便被送去了关口后方的村镇中。住处是由村中居民提供的,有专门的医师照料,战场上受了重伤的修士们,都是被送居在这里修养。 在她昏睡的时日里,前线众修已追着西戎兵营打了几仗,几近要夺回溢远地界,只可惜他方伪修仍旧充足,盛玄怨理志尚存,知道再磨下去,便会被反咬一口,于是选择了放长线,消磨他们人手,暂且收兵回到戾山,想看看琼亦有没有转好。 陆旭自从知道琼亦重伤被送来村里后,只要有空,都会来看望她,可她一直都不醒。 在西戎主帅带人突袭的那日,他和陆予皓一起去了邻营,现在想来,若是那时自己留下,是不是就能帮到她了? 坐在窄屋中,陆旭看着她的睡颜,默默地想。 正巧这一日,谢旸羽得了空,从前线抽身来了村子里,备了伤药和苦苦寻来的上等补品,只为了能名正言顺地见见琼亦。 于是在这间窄屋里,推门而入的谢旸羽见到了坐在床边的陆旭,气氛极其尴尬又微妙,二人同时上前一步,目光中半是复杂半是试探:“你……” 谢旸羽提了提手中的东西,说得极有底气:“陆姑娘英勇,击退敌军统帅,为救下同门才被伤成这样,我特来此处慰问。” 陆旭接过赠礼:“那作为与她一同长大的亲师兄,这些,我还需向谢公子道声谢啊。” 二人互相皮笑肉不笑地说着,再巧不过的是,盛玄怨也正挑在这个时间来见琼亦了。 “咚!”的一声沉重击门声,将那木门从中生生震裂,浮出断痕。 盛玄怨望着屋内的二人,围在昏迷不醒的琼亦身旁,脸色怒到发紫,一字一字冷道:“出!去!” 陆旭和谢旸羽吃了一惊,在他那张写满了杀气的脸上,作为外人只能默默地一前一后离开窄屋,随后,“砰!——”的重闷声,盛玄怨摔合上了门,门上还被施了消音咒,只让他们俩听见。 二人敢怒不敢言,对视之间,相相出言讥讽:“看来,谢小公子当真不受盛三公子的待见啊。” “呵呵,彼此彼此,请回吧。” “请。” 第166章 空白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任盛玄怨的醋劲如何大,如何因这心怀不轨的二人擅自在琼亦床前久待而恼火,可琼亦不醒,他只能守在她身旁,一遍遍轻声呢喃她的名字。 墨昀孤,盛玄怨很早就有所耳闻,西戎第一的统帅,年岁未知,修为奇高,不仅刀法狠戾,在用兵上也极其狠毒。 山关一战,他在琼亦手上栽了一次,这回,不可能不是蓄意报复。 只是,谁也没想到,他会两次在相邻的营地潜伏,发动强杀突袭,时间还如此之近,特是在修士聚于前线,御了人手稀缺的白日。 陆漓说,在琼亦毒发倒下之前,将墨昀孤打成了重伤,他才收兵逃走的。不然,御了的下场很可能是全军覆没。 “琼亦……” 拉着她的手,盛玄怨用指节轻轻抚摸她手背,自己的指腹已经十分粗糙了,尽是在戈壁上拼杀泛起的刀伤和茧子。来见她之前,他特地修剪磨平过,这样牵她时才不会刮着或是硌着她。 琼亦的脉象很平稳,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可她已经睡了太久,太久,久到让人心慌。 盛玄怨将她的手捧到唇前,极轻地落吻,余温在相触的一瞬短暂弥留,缓缓消失。他看着她的面容,绾去额前碎发,只待她醒来。 琼亦的眼睫颤动了一下,迟缓地睁开,眼神没有焦距,只是散开地望向房梁。 盛玄怨见她苏醒,面露喜色:“琼亦,你醒……” 可下一秒,他发觉她眼里的空洞,并不是因为沉睡太久而转醒的迷茫,是真的涣散开了,空无一物。 琼亦坐起了身,从另一侧下床,光着脚晃晃悠悠向门外走。 若说她眼神的不对劲,只是让盛玄怨有些不安,可见她木然地走着,盛玄怨彻底慌了,从后抱住她:“琼亦!你怎么了?” 琼亦被他困住,并不挣扎,而是软榻榻地倒了下去,眼瞳无神,面上也没有一点表情。 “琼亦?琼亦,你…你说话好不好,不要这样……”将她在怀里扭过身,盛玄怨去看她双眸,是如同死人一般没有光的眼睛,对自己的问话更没有半点回应。 盛玄怨不解,颤抖地去探她视线,抚她面颊,可她如同木偶一般,毫无动响。 ……怎么会这样?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盛玄怨双指合拢,放在她眉心去探灵魄,灵魄完整,没有一丝缺失和受损的迹象,不是因失了魂魄才导致的。 “琼亦!”他又连唤了她几声,可她只是目视前方,似乎连声音也听不见。 盛玄怨将她横抱起,放在床上,直直夺门而出,去村中找为伤员治疗的医师,当他将所有医师和懂毒的修士都叫来后,琼亦还如刚才的姿势瘫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你们,快看看她!……”他的声音从未如此发虚发颤:“琼亦她脉象正常,身上的刀伤也不致命,为什么会这样?……” “你们懂医术的,看看她啊!……” 医师们噤声,围在床前看了好一阵后,又是把脉又是施术,讨论颇久,脸色愈发难看,将盛玄怨请到屋外,才敢道:“盛公子,陆姑娘她……许是中了西戎的奇毒。” “听言,在雪山上有一种草药,可以让人失魂忘我,名唤‘净魂草’,可能在前阵子的惨战中,陆姑娘被人下了这毒,此毒诡怪,脉象上没有任何征兆,导致…导致今时才被发现,毒已经漫至全身,入骨了,恐是救不回的……” 盛玄怨后退一步,身体像被抽干了力气,眼前之物一圈圈模糊,都不真实了起来。 他只是重复地摇头,嘴里说着“不可能的”,踉跄着回屋,往她身边走,恍然想起几日前阵上厮杀,戎军叫嚣时说“已毁了你们的谋士”,脑中浑浑噩噩,半倒在了床前。 “琼亦,你是醒着的……” “你看我…你看看我好不好……” 医师们面露不忍,互相对视一眼,眼底皆是苦痛,小声安慰道:“盛公子,我们对这症状,不是太了解,会想法子制药的。若能救,定不惜全力救陆姑娘清醒。”然后躬身,退出了屋中。 琼亦只是望着窄屋的横梁,安静地眨着眼,众人离去的关门轻声,身侧人的哽咽声,以及洇湿的袖口,她全然觉察不到。 盛玄怨渐渐发不出声了,呼吸困难,每吸进一气,肺里都宛如刀绞,只是握着她的手,埋在床头,肩膀耸动。 此生成为空洞之人,与杀了她没有什么区别。 * 入夜。 盛氏了台的修士来请盛玄怨回去掌局,他只是将令牌掏出来,递了过去,嗓音格外低沉沙哑:“这个交由你了。明早,你去主营将苏烨请到了台,往后其间诸事,交由他管。” “还有,不要……”目光落在琼亦怔怔的双目上,他痛苦地闭上了眼:“……不要和他们说,陆溪言已经醒了。” “师兄!”修士大惊,双手奉回令牌:“你是我们族中在此处的唯一带领人,怎么能将这权事交给他族少子!” “我不想说第二遍。”盛玄怨将手搭在琼亦的手上:“苏氏来的族人少,苏烨是我挚友,由他带领,我信得过。你若不放心,我会每日写信来的。” 修士思虑再三,望一眼躺在床上的琼亦,眉头也低垂了下去:明明前不久还活生生的陆姑娘,在了台居住的那些日,理事井井有条,他与同门还会暗地里夸赞,现今却成了这副模样…… 不忍道:“是,师兄。在陆姑娘醒前,我会助苏公子料理好一切的。” 盛玄怨挥了挥手,由他告退。 琼亦安安静静地平躺着,只有一点呼吸声,盛玄怨从未见她能有这么安静。双眼虽是睁着的,却像什么也看不见一样,只余眨眼,是平淡而重复的眨眼。 * 次日。 医师们彻夜未眠,翻遍医书,只带来了一个更绝望的消息:净魂草确是能解的,但只能在昏睡醒前服下解药才行。醒后,便已失魂,以躯壳存世。 盛玄怨知道这个消息后,默然不语,将所有人拒在门外,紧紧抱住了琼亦。 门外,有自觉无能的医师们,有不知发生了什么就被委以重任的苏烨,和想看看琼亦伤势如何的晏庭深、陆予皓、陆旭,还有太多同门师兄师妹。 琼亦只是被他抱在怀里,动也不动。 “琼亦,他们说的都是假的。” “你会醒的。你不会这样一辈子的。” “你的灵魄都好好的,不可能是失魂症,我是除鬼的人,和魂魄有关的东西,我都很清楚的。” “他们乱诊,他们疯了。” 苏烨站在屋外,怔怔然地听着这些话,才如疯了般锤打着门:“盛玄怨!你开门啊!琼亦怎么了?!她到底怎么了?!” 门上被施加了封印,苏烨如何也敲不开。 “盛玄怨!!!”苏烨拿身子撞门,却只是徒劳,一下下被结界弹开,怒吼:“盛玄怨你给我出来!关着门有什么用啊!你出来啊!!!——” “琼亦怎么了?!她没有醒吗?!!你又怎么了啊?!!!” “苏烨!……”晏庭深去拉他,被他一把甩开,二人互相看着,似乎猜到了什么,都已是红了眼眶。 屋里是盛玄怨自言自语的声音,没有人回应他,像是一场独角戏。 苏烨咬着唇缓了许久,抹一把面颊,才转过身:“晏兄,我们走。” 晏庭深闭紧了双眼,手按在他的肩上,二人转身就走,向着盛氏了台的方向赶去。 屋外的人渐渐散去了,屋内的人还在说话。 自说自话。 * 琼亦对外界没有任何反应。 盛玄怨试着去碰她的眼睛,她也不会改变眨眼的速度,他怕弄疼她,不敢重碰,只能作罢。 在外边的人走完后,他撤掉了窄屋的结界,他觉得,哪怕琼亦以后都这样了,也得带着她出去走走,总比躺在床上要强。 此后,盛玄怨会替她的伤口每日涂药,医师的照料工作,也全都一股脑接了下来。 琼亦似乎并不知道什么时候该睡觉,什么时候该睁眼,在白天的时候,她眨着的眼睛忽而就闭上了,又或是在夜里的时候,默默地睁开了眼睛,空望着屋瓦。 盛玄怨觉得这样对她的身子不好,便会在晚间拍抚她哄睡,在早上把她摇醒,直到她睁眼为止。 他想,能把琼亦摇醒,说明她对外界是有知觉的,只是被惘住了。 琼亦很容易就能被哄睡着,但摇醒她,往往需要一刻钟或是一炷香的时间不等。 盛玄怨从没觉得麻烦,对她,他总有足够的耐心。 变化起于某一日的清晨。 盛玄怨早起晨练回来后,见她还在熟睡,便一如往常把她摇醒,他摇了琼亦许久,她却一直闭着眼,眼睛越闭越紧,像是在故意不睁眼一样。 盛玄怨松了手,任她继续安睡,不一会,琼亦紧闭的眼微微放松了,是正常的睡相,他又开始拉着她的手臂摇,果不其然,琼亦的眼睛又闭紧了,这次甚至连带着眉头都皱了皱,似乎对被叫醒这种事,格外不爽。 盛玄怨有些吃惊,又松手让她继续睡,待她再睡着时,又一次摇晃她,琼亦似乎是烦了,终于把眼睛睁开,懵懵懂懂的,半眯着眸子,眉微蹙,嘴角上撇,是幅度很小的表情,却与往时的脸有了极大出入,像是有了几分活气。 她这个表情的意思,就是在发恼。 盛玄怨懂了,她不想起床。 “琼亦。”他唤她,手在她眼前试探,依旧只是晃了晃影,没有回应,而她面上的表情没过多久就淡了下去,变回了漠然。 “没事。”盛玄怨轻抚她面颊:“已经比之前好很多了。没事。” 自这之后,琼亦眨眼的速度开始有了改变,有时是懒懒地眯着,有时会扑簌簌地眨着,而她视线的前方,眼神也似乎有了落点,不再涣散。 只是,从没落在过他的身上。 她身上的刀伤也已经结了痂,可以动身行走了。盛玄怨想,是时候带她离开这间窄屋,出去透透气了。 第167章 相伴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纸窗间,阳光覆上一层金亮投了进来,盛玄怨将琼亦抱下床,放在桌台边梳理头发。 她的卷发过腰,蓬松松的,手感很好,他替她慢慢梳顺,然后半盘发髻半是编发,琼亦静静地坐着,像只由他摆弄的人偶。 往时,她自己编的辫子总是又松又散,而他替她结的发辫更细条,倒显得利落。他说:“琼亦,梳好了。” “我们出去晒晒太阳吧,走慢一点就不会牵到伤口了。”盛玄怨牵起她的手,拉她起身:“来。” 琼亦站起了身子,他拿起一件浅青的外衫给她穿上,然后拉开房门,带她出去。 “吱呀——”声后,木门开了,二人沐浴在了阳光里。 今日的天很好。 琼亦走得很缓,一步一步,都是由他引导的。 小屋外的伤营,有人见他们出来,纷纷投来了目光。这是重伤初愈的杨小思第一次在醒后见到五师姐,她听说了琼亦的症状,当亲眼看见时,仍旧不可置信般捂住了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怕再刺激到盛玄怨,可眼泪已经止不住地落了下来:“师姐……” 陆漓扶住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啜泣声却比杨小思还大。他终于明白,那墨昀孤所说的“再也醒不来”是指什么了。 是比沉睡还要残忍的“死亡”。 盛玄怨拉着琼亦离开了养伤之地,往后方的村落走,他问她:“琼亦,你饿了吗?” 他继而道:“嗯,我知道,你不喜欢辟谷,养伤有些忌口,但我们不会去吃清粥的,你不喜欢,我记得的。” 阳光洒在村间的小路上,洒在她亮青的裙摆上,有行人侧目看他们,可盛玄怨的眼里只有琼亦。 来到小摊边,他要了两碗米粥,一碗是甜的,还放了好多花生碎。他舀着甜粥,微微吹凉后,递到她的嘴边去,琼亦并不张嘴,只是呆滞地看着他,盛玄怨的手顿了好久才收回,又重新舀了一勺温热的喂去,她依旧没有反应。 盛玄怨眉眼微垂,轻笑着将勺子放回了粥碗里,掏出手帕给她擦嘴:“没事,不喜欢就不吃,等会若碰上卖糖酥的,我给你买,你想吃什么都行,只要告诉我。” “只要告诉我……” 结完帐后,他又牵着她在村中慢慢地走。 战乱多时,本应流寇四起,天下大乱,可五族死守前线,后方的村镇居然过得还算安乐。村中称不上车水马龙,可行人并不少,有小摊和集市,盛玄怨路过摊店时,听小贩殷勤叫卖,说:“给您家小娘子买朵绢花吧。” 那绢花仿得精致,盛玄怨不知道琼亦看中了哪一朵,她眼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没有,他便问小贩,“有石榴花吗?” 小贩挠头:“没有,您若想要石榴花,今夜我回去学做,明日您来,就有了。” 盛玄怨说行,随手买下一朵玉兰簪在她发辫里,琼亦目视前方,对他的所行视若不见,小贩见她行为举止异于常人,好心问:“呃,公子,您是村那头养伤的护族中人吗?这位小姐,她怎么了?” “她暂时睡着了,会醒的。”盛玄怨拉着她,继而往前走。 “阿娘,这个姐姐戴的花,好漂亮。”有过路的女童指着琼亦头上的绢花,道。 妇人见琼亦神色不对,抱着孩子退了两步,质问盛玄怨:“你、你该不会是绑人的吧?这位姑娘被怎么了?” “不是。这是我……”盛玄怨忽而怔住,微抿唇角后,回答:“这位是我娘子,她病了,正在养伤。” 见小女孩直勾勾地盯着琼亦发间的绢花,盛玄怨取下送到她手上,小女孩摇头:“姐姐没有了,会伤心的。” 盛玄怨看一眼琼亦:“她若醒着,也会送你的。” * 此后,只要天气晴朗,盛玄怨都会带着琼亦在村中走上一圈,指着天空给她看,给她喂水喂食,牵着她的手一遍遍抚摸弦歌剑,哪怕琼亦从没有给他一点回应。 养伤营地的修士们于心不忍,只能暗下叹息:陆溪言被戎人毒毁了,盛玄怨也因她疯了。 盛玄怨不认为琼亦真的对外界一无所知,他又几次拉着医师来看她,说她一日日清亮的眼神,说她时而露出的表情。医师们摇头不敢言语,只要不是琼亦重新开口说话,找回意识,那她如何,都算作木僵。 杨小思和陆漓每来看琼亦一次,便会哭肿眼一次,盛玄怨很厌烦有人围着她哭哭啼啼的,会让他们早点回去,伤好了就去前线,别在这扰人。 他最想瞒住的苏烨和晏庭深,也终于见到了琼亦的症状。苏烨拽着盛玄怨的衣领,将他按在墙上,可愤怒又能如何,总归无能为力,他们怎么呼唤她也唤不醒。慰问之人众多,可留在琼亦身边的,只有盛玄怨一个。 许是真的要一辈子这样了。 盛玄怨闭紧双眼,眼角通红,扣住她指节的手不住地颤抖,琼亦眨了眨眼,轻轻回握住他。 他陷在悲痛之中,没有发觉。 * 每日的贴身相伴,渐渐的,琼亦多了些动作。同床休息时,她会近乎本能地往盛玄怨身边靠;而外出时,被他牵着的手也有了几分回握感;当盛玄怨伤神时,她会用手轻轻搭在他的肩上。 这些动作很是细微,可他看在眼里,心中总不至于绝望。 他还是每日会和她说很久的话,琼亦的眼神还是很空,但逐渐有了他的影子。 她好像习惯了这个人清晨把自己摇醒,梳洗,换药;习惯了他在自己手背和额头落吻;习惯了他牵着自己喃喃自语;也习惯了被他搂着入眠。 他是她感知外界的一切。 在今日,盛玄怨给她伤口涂好药后,琼亦静静坐在床上,似在等他牵自己出去看看天空。 盛玄怨背对着她,正在桌边写信。这些日来,江湖十派已有三派投诚,虽是末位流派,但总归是有了新的助力,他在与苏烨写信议事,商讨是否要继续追击西戎。 这些事情并不足以让他操心,最要命的是,竺云萝不知从哪听到的消息,知道琼亦已成了无意识的木僵人,要死要活想来见她,被陆氏扣押了下来。 盛玄怨捏了捏眉心,万分沉重,他回头看了琼亦一眼:竺云萝和她都是彼此在世上最要紧的人,若是让竺姐姐知道琼亦成了这样,无知无觉,她会有多难受。 琼亦对上盛玄怨的目光,偏了偏脑袋。 可盛玄怨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过来牵她的手,更没有将她带出去。 窗外的阳光很好,晴亮亮的,已是夏至过后,西疆山地的村落,气温并不炙热,舒适地恰到好处。琼亦盯着阳光中飞舞的细尘,像颗颗金砾,她喜欢出去,虽然不知道喜欢是什么,可是在案边写字的那人,总是知道的。 太阳在屋外偏移,脚边的影子慢慢变短,向右侧移动,琼亦还是看着窗户发愣。 直到阳光的投影从屋子里消失,她看不见了闪亮亮的颗粒,也看不见金灿耀眼的窗棂,悄悄垂下了头。 难过和悲伤是什么,她也不知道,默默走下了床,走到盛玄怨的旁边,伸出手臂抱住了他,因为在他露出这种表情的时候,他会这样对自己。 琼亦不是没有出现过乱跑的情况,盛玄怨只是揉揉她的头:“嗯?怎么了?” 回应他的,是意料之中的沉默。 盛玄怨把她搂进了怀里,抱着她继续写,琼亦不会说话,也不会打扰他的思路,他已经习惯了。 琼亦捏着自己的辫子,见他落下信笺上的最后一个字,坐起了身。盛玄怨这才发觉,她今日的动作格外地多,探了探她腰上的伤口,痂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不想她身上留疤,还是需要涂疮药,轻吻她脸颊:“琼亦,过来,我再给你上点药。” 琼亦看着他漆墨的眼瞳,抬头伸长了脖子,吻在他的脸上。 盛玄怨微微笑了,眉头却是下撇:她状态好的时候,会学着自己的动作,回馈给自己,举手投足间倒像个孩子。 “琼亦,你……”他哑了声,从她眼里读不出任何的情绪,嗓中哽咽着又说不出:“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啊……” 琼亦只是看着他。 “没事。”盛玄怨草草抹一把眼角后,抚摸她长发:“没事的……”不知是在安慰她,还是在安慰自己。 琼亦被牵来柜台边,由他脱下短衫上药,而后穿好衣裳。盛玄怨牵她坐回到床上,要出门去给苏烨送信。 琼亦呆住了。 呆呆地看着他一个人走了出去,反锁上了门,却没有带上自己。 她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三两步跑到门边,可她并不会开门,加之门已经被锁上,用指甲抓划着,束手无策。又敲了几下门,用力不大,已经走远的盛玄怨没有听见,琼亦很是焦急,咬了咬唇,张口发出了哑哑的“啊”音,她想唤他,可是张开口后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他叫什么,也想不起来他叫什么,他又是谁。 “呜!”琼亦趴在门上,用力地拍打着已经残破不堪的木门,嗓中流出了低哑的哭声,一点也不好听,边是拍打,边哭喊着。 走出几十米开外的盛玄怨听到动响,身躯一怔,连忙回头来给她开门,琼亦在里面拼命地敲着,被向内开的木门推倒,“扑通”跌坐在地上,眼里蓄满了泪水,不再是空无一物,而是真真正正地倒映着自己。 盛玄怨的呼吸停住了,在他伸出手去的瞬间,琼亦挪身迎了上来,投到他怀里。 “呜……”她肩膀抽动着,死死地拽着他,嘴里的声音很是混乱,似要一遍遍地唤他,问他,弄清他是谁,自己是谁,可是越想知道,心底的空洞就越大。 盛玄怨似乎明白了,扶住她肩膀:“我是盛暻,琼亦,我是盛暻啊!……” 琼亦张着嘴,试着唤他,字音模糊不清:“……暻……” 他听她说清了字,心中激动,眼角发红:“是‘盛暻’,琼亦,是我……” 琼亦望着他的双眸:“……盛…暻……” “对,是我……琼亦,你终于记起我了……”盛玄怨喜极而泣,紧紧抱着她,听她一次又一次唤道:“盛暻,盛暻……” 第168章 似我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后知后觉才意识到,与其说是琼亦想起了他,不如说是她重新认识了他。 琼亦会唤他“盛暻”,也只会唤他一个人。 医师们纷纷称奇,对于中了净魂毒,成为木僵的人来说,能认识和记住一个人,已是天大的喜事了。 似乎不能解开的奇毒,在盛玄怨全心的照顾下,一点点被化解。 琼亦依旧不认识苏烨、晏庭深,不认识师弟师妹,见到他们时,她只觉得陌生,会喊着盛玄怨的名,怯怯地缩在他怀里。 村子上的人都知道,盛公子有一位舍身救了御了众人,但因此失了心智的娘子。每每见到他们在村后散步,不会妄加议论和嘲笑,时时送些果子,琼亦会笑着接过这出果子,递给盛玄怨吃,盛玄怨则会在洗净之后,递回到她嘴边。 他与她躺在小土丘的草坪上望云时,盛玄怨会想,哪怕琼亦此生都无法摆脱这毒,我也会照顾她一辈子的。 琼亦坐在草地上,摘起了草间的小野花,鹅黄色的,或是淡粉色的,插在了他的发间:“盛暻。”她会说些简短的话,会问他很多东西:“花,纸的。花,活的?” 盛玄怨见她指着自己发间的石榴绢花,知道她在问什么,回答:“嗯,你头上的花是绢纸做的,草地里的,是种子生长出来的,是活的。” 她笑得很是好看:“喜欢。” 说完后,扑地一下躺进草地里,草刺挠着脖子,有些发痒,她又问:“盛暻,娘子,什么?” 盛玄怨微提唇角:“是你。你是我约了亲的娘子,是我未过门的妻,待我及冠后是要娶你的,你也说好要陪我一辈子的。” 琼亦眨了眨眼:“嗯。” “盛暻,我以前,什么?他们,见我,却哭?” 盛玄怨垂下眼睫,几分苦楚:“没事。你这样陪着我就好了。” 琼亦对情绪的感知很敏锐,盛玄怨脸上虽然有丝笑意,可她知道,他不是在笑着的,心里发涩,坐起了身。 盛玄怨感到琼亦趴压上来,将头枕在自己的胸口上,不知她这是在做什么:“怎么了?” 琼亦没有回答他,侧耳贴在他心口,听那一声没过一声的跳动,她吸了吸气,说:“心。”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难受。” 盛玄怨也坐起了上半身,怔望着她,琼亦抬手,揽过她的脖子,让他贴在自己的胸口上,盛玄怨一个激灵要躲,却被她环抱着按住了,“琼亦,别这样。” 琼亦把他按在胸脯上,低着头,只说:“听。” 盛玄怨能听见什么,他只能听到自己乱序的心跳,和愈加粗重的呼吸声。 脸侧很是柔软,有换息间带来的上下起伏,她的手将他搂得很紧,怀间温热,连带着头顶的鼻息。盛玄怨的身体越来越僵,他越是挣扎,琼亦就把他摁的越是贴近,胸脯的触感也就越明显,微微饱满,并不贫瘠,盛玄怨闭上了眼睛,夹杂在自己急促的气息间,他终于听清了她的心跳。 很平缓,也很小声。 接着,头顶上方传来了滴答滴答的湿热水滴,盛玄怨以为是下雨了,可是今日晴朗,草地间还有晃动的阳光,只能是她的泪滴。 琼亦无声地抽咽着,泪雨愈下愈多。 盛玄怨替她抹泪,只能听清她依稀在道歉,为忘记而道歉,为自己无能而道歉,为不再是他们记忆里的人而道歉,却如何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何变成这样的。 救了他人的人,被自己遗忘,不需要道歉。 她永远是她,他永远爱她,这就足够了。 擦干她的泪水,盛玄怨是这么和她说的。 * 从那日后,琼亦开始和除盛玄怨之外的人接触,重新认识身边的每个人,可他们对待自己时,总是会小心翼翼的,掺杂着担忧和怀疑,这份拘谨时时会影响她,她不太喜欢和这群总叫自己“师姐”、“陆姑娘”的人相处,似乎他们总在透过自己,缅怀另一个人。 但盛玄怨会说好话夸她,说她一日日好起来了,说她新认的事物很快,会抚摸着她的头轻笑。 他不常笑,虽然对着自己总是淡淡笑着,可那不是真笑。 琼亦喜欢看他笑起来的样子,只有在自己表现得和过去很像时,他才会露出真心的笑,所以她愿意和旁人接触,去回忆那个被遗忘的自己。 盛玄怨见她逐渐能与他人相处了,渐渐不长留在村里,而是去到前线料理事物。盛氏了台有苏烨和晏庭深,一人主外,一人主内,将了台管理得极好,领众修在墨昀孤重伤未愈时打了几仗,几乎全胜。 当他办完事后,回到小村中,就能看到飞似的向自己跑来的琼亦。 她不知从哪儿学的,直言不讳地叫他夫君,因为他说过自己是他的娘子,她又听说娘子应该将喜欢的人叫“夫君”,她便这么唤他,还说想他。 琼亦以前也是这样的。 表露思念时直白又了当,眼神热烈,可她从没有这么唤过自己。 “还是唤我盛暻吧。”摸了摸琼亦的头,盛玄怨说。 夜里,琼亦缩在他身前,悄悄地睡着,盛玄怨想待她睡着后,将她抱去另一张床上,可她迟迟睡不熟,在怀里咕扭着,极其不安分。 他无奈地按着她,轻吻拍抚,琼亦反被他折腾醒了,拉在他袖口的手沿着衣襟伸了进去,伴随着他的动作回吻,蜻蜓点水的吻被她拉长,彼此消磨,盛玄怨感到她贴了上来,双腿勾在自己腰身上,气音喘喘,他制不住地搂紧她缠绵下去,却在瞬间回神。 琼亦攀在他肩头,凑了上来,盛玄怨躲开了她的唇。 “琼亦,不能再……”他喉结随着喘息滚动,双颊赤红。 她不解:“为什么?” “我经不住……”盛玄怨扶住她,刻意避开了肌肤触碰,“别这样……” “你很难受吗?盛暻?”琼亦的指尖在他脖子上轻划,她不知道盛玄怨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那喉结浮动着,像一块凸起的山丘,便用指腹按在上面,挑了两挑。他“嘶”了一声,几分混乱地抓住她的手,理智近乎要磨损殆尽,欺身压了下来,心中有个念头循循诱导着,似再慰藉自己可以继续下去,他终于顺了自己的欲念,一手从下托起了她的腰,琼亦也很是配合,贴在他小腹上,只用一双紫眸望着他。 盛玄怨如墨的眸子缱绻生情,似蒙了一层薄纱,他抚摸着琼亦的面颊,撑身看她。 他不知多少次梦到过与她双修的场景,也幻想过多次,他想象过琼亦脸上的神情,是羞赧,迷离,还是恍惚,痴醉,可是此刻,他看见的却是一双懵懂的眼睛,懵懂之中,还带有几分平静。 是最不该出现在这种时候的表情。 不该在这种时候,出现在她的脸上。 盛玄怨的兴致忽地就落了下去,如当头被人淋上盆冷水,连带着方才的炽热,一同浇灭。 琼亦根本就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只是相信他,依赖他,才愿意配合他动作而已。 想到此处,盛玄怨心尖有些刺疼。 琼亦的眼睛在黑夜里格外明亮,见他不再继续,轻轻抓挠他:“盛暻?” “没事。睡吧。” 盛玄怨拉上中衣,翻了个身,向一侧躺去,琼亦有些发愣,就好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一样。 “盛暻?”她坐起身挪过去,凑到他耳旁去小声唤他:“盛——暻——” 耳畔酥酥麻麻的,是她清灵的声音,盛玄怨捂上了耳朵:“别闹。” “你生我气了?”琼亦有些委屈,学着他对自己那般,吻咬他的耳垂,他耳垂烫的吓人,虎牙在软骨上轻轻刺划过,不知是消热还是增温,盛玄怨到底是受不住的,又不至于对她如此冷淡,转身一把将她按下去:“琼亦,你这是做什么?” “我……”她眼睫忽闪:“你对我这样,很舒服。所以也亲你。” “……谁与你说什么奇怪的话了吗?” “村里姨娘说,夫妻是要这样的。”她道:“我是你娘子,是你说的。” 盛玄怨抿紧了唇,听她话音坚定,她那死倔的性子,不是轻易能劝动的,淡淡问:“想我继续?” 她点头:“嗯。” 他将头抵在琼亦肩上:“那你受好。” 琼亦不知他要做什么,可盛玄怨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无论他做什么,她都不害怕。 下一瞬,肩膀上传来了痛感,盛玄怨抵在她身上咬了起来,下嘴极重,没有一点分寸,就是故意想把她弄疼,让她留个不好的印象,日后别再这样招惹自己。 “啊!疼!”琼亦只觉得身上的人根本就是条狗,或是喜欢咬人的狐狸,只觉得肉都要被他咬破皮了,推打他:“疼!不能咬!盛暻!” 盛玄怨不敢在脖子上下重嘴,可胸,腰和腿没什么顾虑。体型悬殊过大,琼亦又不知道体内真气怎么用,挣也挣不开,逃也逃不走,被他钳制着受刑。 不知多久后,受刑算作结束,盛玄怨松开了锁紧她的手,问她:“疼吗?” 琼亦觉得这个人根本就是在装腔作势!明知故问!胡搅蛮缠!眼底泛红:“我不喜欢你了!我要走!让我走!……” 果不其然,琼亦这个性子就会说这种话。 盛玄怨轻笑着叹了口气,下床拾起她的衣裳,望着她满身的齿印,道:“你下次再这样扰人,我们还是这样咬。” 琼亦咬着自己下唇,撇紧了嘴,眼里瞪着他:“不是这样的……” 盛玄怨半垂眼帘:“我是这样的。你若不服,可以咬回来。” 琼亦重重扭过了头去,却拧着了脖子,“咔”的一脆响,她捂着脖子委屈地跳回了自己床上,钻进被子里置气。 夜里,她反反复复气得睡不着,感到了盛玄怨想掀开被子看看自己,就越缩越结实,一直到被闷醒,才发现已经快正午了。 盛玄怨在案台上给自己留了字条,可那有什么用,她又不认识字。 琼亦恹恹地想:他若夜夜咬我,这个亲还是不结了吧。 可是盛暻生得真的很好看。琼亦又想:那些叫我师姐师妹的,和那些叫我陆姑娘的,都不及他半分好看。 这里只有很少的人会像他一样叫自己“琼亦”。 琼亦摸了摸颈上的痕迹,用衣领挡住,继续想:只有那个话多很吵的,和那个看起来很聪明笑眯眯的,还有盛暻而已。 她拿上了字条,去养伤的营地里找叫她师姐的人,也不一定是找他们,只要是个识字的,谁都行。 可营中的人总是很忙,一批换一批,伤好些便走了,都留不长。 之前有个叫自己师妹的人,性格很好,好像叫陆旭,人好,温柔大方,可是盛暻很不喜欢他,也不让他找自己说话,不久前养好伤就回前线了。 琼亦在营里绕了一圈,没看见认识的人,又悄悄走了出来。那些陌生人会用惋惜的目光看着自己,或悲伤,或怜悯,可她明明还好好地活着,又不是死了,他们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呢? 琼亦心里很难受,她想不明白,怎么也想不明白。 第169章 独夜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在转身离开伤营时,一个陌生人在后方叫住了她:“陆姑娘。” 琼亦回身,看见了一位半着软甲的男子,似乎是在战场上当职的人吧,生得还算好看。她不认识他,又多看了两眼,确定自己真的不认识,可眼前的人却露出了很失落的表情,就好像自己又把他忘了一样。 他说:“我是谢旸羽。” 琼亦其实根本不知道谢旸羽是谁,怕自己以前与他是旧相识,他会因此伤心难过,又担心自己见过他好几面,如果这时候还不记得,好像会显得自己的头脑还是有些毛病,只能装作恍然,笑道:“哦!是你呀!” 他笑了,笑得很是温雅:“嗯。你这是出来做什么呢?” “我?”琼亦从怀中掏出了字条,递过去:“我想请人帮忙看看,这上面写了什么。” 在她低头掏物间,谢旸羽很轻易就看见了她脖子上的痕迹,深红色十分刺目,似是咬痕,因为有着格外明显的齿印,心中大怒:盛玄怨那个畜生!陆溪言现今都已如此了,居然还不知节制,也不怜惜!她这么好一个姑娘,为救同门被毒害得神智混乱,他却还……当真配不上!如何都配不上! 琼亦有些发怯,她并不适应和盛玄怨之外的人相处这么久,小声问:“很难读懂吗?” “对。”谢旸羽咬牙笑着:“字丑。” 琼亦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字条上说,他这几日都不会来村里了,有事要忙。”即使很厌烦盛玄怨此人,谢旸羽还是如实将内容告诉了琼亦,尽管改了些语气不太友善的话。 琼亦很明显地焉了下去:“哦。”然后转身就走。 “陆溪言!”谢旸羽叫住她:“如果你需要人陪,我可以……”“陪你”二字还没说出口,琼亦接过话问:“可以帮我把盛暻叫回来吗?” 他怔住了,哑然良晌,问:“你那么喜欢他?” 琼亦想了很久,想昨夜一点都不温存的同床,又想到他陪自己那么久的日子,处处都是他的好,点了点头。 “那我就去帮你叫他吧。”谢旸羽努起唇角:“叫他回来陪你。” 琼亦眸子一亮:“谢谢!你真是个……”她偏头想了一会:“是个大好人!”然后从他手里顺过字条,开开心心跑远了。 * 琼亦在村子里闲逛,村民几乎都认识她,不认识也混了个眼熟。有人家的娘子见她今日似乎没有梳头,就知道盛玄怨有事去忙了,不在她身边,于是请她来屋中坐坐,吃碗茶水。 琼亦觉得,与这些村民相处,会比与营中的那些修士相处要轻松许多,因为村民们本就不知道自己原先是什么样子的人,没有落差,就不会给她压力。 村民是亲眼见她从木讷不语的样子一日日转好,见她说话愈加利索,也是欣慰。大伙儿虽然不知道琼亦是前线的什么人物,有什么功绩,可她和和气气的,说话声音好听,明摆着就一清丽小姑娘,冲人露笑就足够讨人喜欢。 天色昏黄,暮空上的云卷成嫣红色,晚景怡人。 混了个半饱的琼亦慢悠悠回到那间窄屋,坐在门口等盛玄怨,她还是很相信那个叫什么羽的男子,觉得只要他和盛玄怨说了,那盛玄怨肯定能在天黑前回来。 她在门口一直等,等到天际的一抹红霞被乌紫吞没,等到腿脚都麻得不能动弹,她还是没有等到他。 琼亦觉得盛玄怨或许是不喜欢自己了,才天黑都不回来的。 她扶着门框站起了身,脚底麻得像是有千万蚁虫在爬一样,她不想等了,想进屋躺着,因为躺着比坐着舒服。 就在这时,屋瓦上传来了“嗒嗒”的跺踏声,声响十分细微,琼亦不知道怎地就察觉到了,几分疑惑地抬头,只看见一个提着大刀的男子从空中跃下,那半人长的砍刀上寒光乍现,对准自己猛地劈了下来。 在那一瞬间,琼亦觉得自己肯定要死在这了,还觉得这辈子都没机会再和盛玄怨见面了,可出乎她意料的是,自己既没有尖叫,也没有被砍中,而是轻盈地躲开了,就好像刻在了骨子里。 “是她?” “就是她,统帅留下气息的指引,错不了。” “趁那边营地无人发现,动手!” 身后传来了陌生男人的话音,琼亦回头,只见除了那个从天而降要砍死自己的人外,又窜出来了两个黑衣人,都带有武器,身材魁梧高大。 她心中有些慌乱,不解地问:“你们是谁?” 听见琼亦说话,面前几人瞳孔震缩:“她不是中了昀孤统帅的净魂毒么?怎么可能还有意识,会说话?!” “别管了,快杀她!否则我们办不成事,只能等死!” 三人提着刀向她砍来,琼亦在刀锋间闪躲:“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话?” “失心疯?” 琼亦的目光沉了下去,他们说的那些话她听不明白,可骂人的话还是能懂的,回道:“你才疯。” 下一瞬,窄屋后方的树丛沙沙直响,她才意识到来者远远不止三个,他们应该是来杀人的,可琼亦此刻怕的居然不是自己被杀,而是他们万一冲进村子里杀人,她要怎么办? 面前三人的刀斩得极快,琼亦闪躲得更快一些,她感到有个影子从头顶上方飞了过去,下意识往村那头看去,一柄长刀忽而从自己身后刺来,在“唰”的刺声下,琼亦身形一颤,被偷袭者从后一刀贯穿了身子。 他刺穿自己后,又踹了一脚,将她从刀上脱离了下来,“扑通”倒地,腹上多了个很疼很疼的窟窿,似乎有很多东西流了出来,温热的,腥甜的,粘稠的,连带着脑中的意识,缓缓淌出。 琼亦捂着血洞,身躯因失血而发凉,内腑被刺穿的疼痛固然难耐,可比那更疼的,是头。 头好疼,好疼,画面在脑海不断闪回,像是被埋没被撕碎之物,硬生生被挖掘出,拼凑完整。 在疼痛之外,她听见了偷袭者们如在耳畔的话: “这么轻松就解决了?” “真不知统帅在担心些什么,居然调派这么多人手,特地来杀她一人……” “许是上回强袭被她搅黄了,意识到此人留不得吧。” “也是,毕竟涉及到大王的秘令,我们怎么能揣度统帅的想法。” “可我们三百将士来此只杀她一人,当真得不偿失!这村子里似乎有不少人,抓几个女人吃去,其余的,全杀了吧。” “先把这个玩了,长得还挺俏。” “太多血了,没兴致。” “也是,走。” “……” 他们说的不是琼亦熟悉的字音,可她却能听懂,完完全全能听懂。 上一回倒在血泊里,有很多惨叫声,自己看见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好像,有一点想起来了…… “你会永远……无知无觉地活着……” 男人从她的脖子上收手,将弦歌剑从身体里拔出来,连带着她一同摔在满地人尸之上,而那句宛如诅咒的话,当真吞没了自己的所有意识,她在昏厥间开始失去所有神智,世上的一切宛如浮沫,片片消失。 原来他…墨昀孤……是西戎的统帅…… 他杀了我的同门,当着面分食我师弟师妹的尸体,还要杀小思和陆漓…… 我…… 琼亦扶住额头,脑中刺痛到达顶峰,昔日血淋淋的画面与自己眼前的血泊重合,回忆衔接,想起了自己的赋技被他看破后,同门不断的哀嚎声,想起了小思为自己挡刀被钉死在尸山中,想起了自己拼尽全力也无法杀了他,更无法护下所有人…… “……咳!咳咳!” 真气从丹田涌出,封住了腹部的出血点,琼亦从血地里迟缓地站起身子,踉跄两步,她想起了在墨昀孤在撤军时,眼底深处的恐惧。 空白又如何,空洞又如何,她在援军赶来之前就重伤了他,她没有赢,可是他败了。 败得彻头彻尾。 眼前灯火点点的村落,已经爆发出刺耳的呼救声:“啊!救命啊!” “救命!救我啊!!——” 琼亦深吸一气,单手一召,窄屋中静置极久的弦歌剑破窗飞出,回到主人手里,入手是久违了的沉甸凌冽的剑息,动身之间,染红的青色身影已经从原地消失。 村落里,戎人已杀人房屋之中,街上人群乱窜慌逃,琼亦记得方才戎人似乎提了一嘴“三百将士”,不由村民们逃窜,抬手御风将他们往屋侧卷,喝道:“回屋!锁门!外面不安全!!!” 她冲入戎人所在的屋中之时,那畜生正压趴在妇人身上,三四戎人分工有序,有人正看守,有人将砍刀抵在那撕心裂肺的丈夫身上,见琼亦冲进来,戎人面色大惊,提刀就砍向缩在角落里的男人。 在刀刃将要落下的瞬间,有无形之物护住了村民,琼亦移步而上,一剑对准趴在地上施暴的戎人,被其同伴挡下:“她怎么没死?!” 琼亦振剑而入,气流弹开了那施暴者,弦歌直直从他头颅顶端刺入,削骨如泥,那人霎时毙命。风凝护住妇人,将她包裹着扶起,丈夫见妻子得救,不顾危险,连忙冲上去抱着她往屋后躲。戎人见势不妙,冲出屋外要给埋伏的人手传信号,琼亦早知他会这样,驭剑召着弦歌飞刺而去,在银光刺穿他胸口的一瞬,尖戾的骨笛声已经传远。 琼亦眉头一沉,屋中还剩的两人,一个冲上来杀自己,另一个要去杀那两村民,她御风凝形堵住房门,用流利的西漠话问:“埋伏有多少人?” “去死!” 如雪的剑光之下,尸首两分,琼亦御风卷起余下的一人,左手虚握着,再问:“埋伏有多少人?” 那人如何也挣脱不开,也拼死不回答。 琼亦没有耐心和他再问下去了,猝然攥紧了拳,那厮在极速流转的风形压迫下,瞬间肉体扭曲,活活被压缩成了人形肉饼。她一脚将肉饼踢出门外,纵身而出,街上仍然有村民因过分恐惧在盲目逃窜,她听见了不远处树林传来的踏叶声响,高声叫道:“回屋去!在墙角柜子里躲好!都不许给我出来!!” 被她的怒声震到,村民哭喊着跑回了屋中,框框地锁死屋门,挪桌声封窗声此起彼伏。 街侧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至密密麻麻的黑衣戎人冲杀而来,黑夜无月,屋中的灯火也都全数熄灭,可琼亦站在街心,眼中之物愈发清晰。 脑中谈不上清醒,与混浊交织,仿佛在某一个瞬间,她回到了身处御了被强袭的那日,扶住自己的头,琼亦心底莫名酸涩:这是,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一次,将所有人全数救下的机会。 第170章 覆没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埋伏着的戎军伪修们冲了上来,眼见先前派出的四人已经身死,吼道:“上!杀了她!” 琼亦冷淡地扫视一圈,二百,不,不止,较上次强袭本族御了的人还要多,只是这一次,没有了领头的墨昀孤。 “墨昀孤为什么不来了?”她一手横剑,斩落一片剑光:“是怕了么?” 为首之人吼道:“女流之辈,岂敢叫嚣!” 琼亦探出此人的修为,莫约是这三百人中最高的,近乎自己六七成功力。他们总体修为不强,可胜在人多。 擒贼先擒王。她想着,左手缓缓前伸,风形慢涌,伪修们无人在意,只将她层层包围起来,气流附在为首之人的身侧后,猝然收缩,他毫无防备地被风形包裹住,琼亦猛然收拳,强风不断向内扭转坍塌,伴随着骨碎骨裂之声,以及那人的竭力尖叫:“啊!啊!——” 她嗓音清脆得悦耳:“怎么不叫嚣了?” 戎军们见势大惊,举刀向被包围的她刺去,谁知被包杀得密不透风的琼亦,直直在眼前消失了。 “呃啊!在上面!快杀她……救我……” 琼亦已释出了御风的最大压力,可只能将他的肩骨以及躯干折断,在此人有修为护身的情况下,无法直接将他捏杀而死,心道:我这赋技作为杀招,果然还是很勉强。 戎人纷纷抬头,空中胜过月光皎洁的,是弦歌剑上溢出的真气。 “轰!” 一时之间,地面尘土飞扬,戎军落倒,有中剑受伤的,也有爬起继续横刀拼杀的。 见将领被困在风形之间,身侧戎人不知这是什么邪术,伸手碰那将他捆束之物,被烈风快速弹开,有人用刀去砍,如何也砍不断,琼亦见那戎人极力挥刀去砍风形,试图把将领救出来,直接收手让聚拢的风散了去,大刀就这般生生地砍进了那人的身体之中,鲜血挥洒,不知死活。 她收回目光,专心对敌。身前冲上来的斩刀不胜其数,借于风罩护体,她极速穿刺在人群间,招招致命,有的杀招虽然能被戎人拦下化解,但仍旧不可避免被她刺中刺伤。 “堵住她!不要退!” “跟上!她寡不敌众的!” “人在哪?动作太快了,根本看不清!” 琼亦踏风闪在众人身后,白色剑气凝成了形,正劈他们头颅,而在琼亦现身后,伪修们的反应也很快,纷纷提刀,刀锋无数,刀将要落下的一瞬,砍到的只是残影,青红色的人身再次消失。 眼前的人尸一具具倒下,体内真气愈加稀薄,她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青色的上衫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了血红色, 愈加清晰的,唯有弦歌剑的握感。 浮身与戎军之外,琼亦稍稍喘息,在街头的另一端,还站有一百来人,可自己的身体已经因失血而处处冰冷,体力不支。远望着这余下之人,琼亦指间轻捻,御风化形,三指聚合,似兰似蝶,他们的脚下无端生起了风,将所有人卷吹在一处,威力不强,也无杀伤力,却似天作的异象,十分唬人。 伪修纷纷往风眼外跑,短时间内很难挣扎出来,只听她冷问:“为杀我一人,兴师动众,这便是你昆翟主帅的计策?” 她周身流动的萤萤白光,是所剩无几的真气,在漆黑一片的夜街中心,照出被血沁染的红衣,竟不似世间之物,遗世独立。 伪修们怒而不回,琼亦呼出一息,紫眸中光彩渐黯,她意识到了今夜有后方暗杀,前线也绝非安宁,彼此牵制,他们这帮伪修才有机会潜伏进戾山之中。 太冒进了,根本就是在赌。 这战法,与墨昀孤先前的稳健诡谲全然不同。 还没等她细想,黑衣戎人们似乎从怀中掏出了某物,纷纷吞食了下去,琼亦心觉有异,舞剑刺上,只略略杀了几人,余下之人的气息大变,急速攀升,升有两阶不止,直接由低阶修士升至中阶,她挑眉:这是什么秘法? 而后,她感知出这些人的气息突增,却不长久,恐怕用药之后是活不过几个时辰的,更加漠然:眼前这些人,竟然全都是死士。 为取她命而来的死士。 琼亦不解,墨昀孤为何要如此大动干戈杀自己,她只是拼尽全力才伤了他,却会如此忌惮? 伪修实力增强后,抵抗着狂风冲出风眼,直向琼亦冲来,琼亦脚下法阵大亮,天火从空中袭落,未来得及脱身的戎人被卷进了火浪之中,越烧越旺,而她提剑近敌,肉体已经麻木不堪,可面上无丝毫惧意。 火浪滚滚,被风卷着向内收缩,街侧的屋落未受火烧,屋内的村民瑟瑟发抖不敢出声,屋外的喊打喊杀声一片,一道胜过一道凄厉,冷锋的碰撞,被火残烧后的尖叫声,灼烧尽的人肉气息,以及嘈杂的脚步、怒骂,随着时间前进而越来越淡,不知多久之后,直到最后一阵的“通扑”声,“哐当”的大刀坠地声,至此,外界一片宁静,连火烧的声音也没有了。 村民们这才哆哆嗦嗦地将窗户推开一条缝,去看外面的惨状。 满地的黑红色尸体,一个身着血衣的人影立在群尸之上,手上的剑却溢闪着洁色光芒。 琼亦合上了双眼,从尸山中一步步往外走。 身上的血已经分不清是什么人的了,身体内一丝真气也不剩,所有的明伤暗伤夹杂在一处,并不是一个疼字能说尽的,她恍惚的、无意识的走着,只觉得好累好困,目光落在尸山之外,村落的房屋虽在打斗中毁了不少,但好像没死人,依稀看见村民们推开房门向她蜂拥跑来,视线发白发惘,唇角却轻轻勾起。 她想:这次,再没让哪一人死在自己眼前了。 意识溃散,再支撑不住地要倒,琼亦用弦歌刺进地里,稳住半身。 从尸堆里走出的人,一定很难看很恐怖吧…不然村民们为什么围着自己俯首下跪…… 琼亦垂下了头,她不想吓坏他们了,自己住在村中养伤的时日,受了他们太多照顾,她记得,也全都想起来了。 眼前发黑,村民们说的话,琼亦已经听不清也听不懂了,呼吸也渐渐断了去。 “去护族的伤营找人啊!快去啊!” “天爷呀!菩萨啊!小娘子你别死!你千万别死!” “去抬个床板来!把小仙人抬去医仙那儿去!快啊!” “动作快点!小仙姑你再撑会儿!别睡去!” “来人啊!救人了!” 伤营里能下地走动的伤员已经赶了来,看到眼前的惨况,可谓惊心破胆,村民们用床担抬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形,跪在他们脚前哭诉:“救救她!救救这位仙人!是她救了我们!不能让她死!……” “陆溪言?!”修士诧道:“她不是已经疯……” “她没有疯!她没有!……是她救了我们全村人的性命,快救救她啊……” 修士略一探她气息,愕然回头道:“快!快去喊医师来!她已经没气了!”说罢连忙给琼亦眉心渡去真气续命,又从村民手中接过床担,抬着她就往伤营里冲去。 众医师看到琼亦时,倒吸一口凉气,为她疗伤清理伤口,直到天明才稳住命脉,勉强救回。 修士们去村中检查是否还留有戎军活口,发现三百余人,全数身死,一个漏杀的都没有,尸山重重,以一敌百,凭一己拦下和杀绝这些死士,还能支撑到被救,又是何等实力? 前线战得极久,后方受袭的消息传了去,也无人有精力回身来看,琼亦在伤营中全由医师照料。 村中的戎人尸体清理起来花了几日功夫,前线又杀了几日,战到了远疆,琼亦从伤势中转醒时,睁眼看到的是那夜被她护下的村民百姓,熟悉又莫生,他们一口一个“仙人”的叫她,琼亦说,自己不是神仙,叫她陆溪言就好。 醒后,神智恢复,她梳理清事情的全貌,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彼时,前线将要激战,盛玄怨看出端倪,给她留字条赴往,就连伤营里的修士也去了大半,后方的几处连营内部空虚,很容易就给戎人潜伏了进来。关前厮杀得惨烈,也正是在那夜,惘在迷毒里的自己遭到三百死士暗杀,在被刀贯身,命危之时恢复了意识,清醒过来。因为寡难敌众,她耗尽修为护下所有村民,也因此气竭,被救回来后,前线的战事仍旧未休。 村民将琼亦视为恩人神仙,每日送吃送喝,医师将他们全都驱逐出伤营,与琼亦攀谈极久,问她失智之前,以及失智时的事,琼亦对答如流,不由得大为震惊:世上当真有从失去神智的木僵恢复成常人的,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先例了。 医师又暗下琢磨许久,觉得琼亦能恢复神智,离不开盛玄怨的悉心安抚和照料,也缺不了戎军偷袭的濒死刺激,加之自身体质和运气好,层层原因,缺一不可,才能清醒如初。 琼亦不愿意在这里久留,这个村子距离今时的前线实在是太远了,远到消息不便,很难安心,哪怕全身处处是伤,也要求伤好的修士将自己一同带去。 结果遭了同营之人的回绝,说她这个伤势去了,只会给人惹麻烦,不如收心,好好待着治疗。 琼亦面露不甘,医师又道:歼灭潜伏之徒,村镇无一人伤亡,陆姑娘,全天下都没有几人能做到这个事迹,你已经做得够好了,给他人留点功劳,也未尝不可。 琼亦哑然,还没有担心几日,大捷的消息就传了回来。 五族修士夺回了谢氏府邸,以及最重要的驻地,铜裕堡,戎军正面战场大败,后方偷袭未果,全军覆没。 “戾山三百死士暗杀挫败,陆溪言伤势极重”的消息被谢琮刻意压了下来,待盛玄怨从战场上全胜收手,才听说了琼亦遭袭击一事,不顾自己立功受赏,马上抽身回来看她。 回到戾山时,他身上的披风护甲全都没有来得及卸下,冲进他们一同居住的窄屋却没有见到人,有村民好心为他指路,才终于在伤营里见到了她:“琼亦!” 琼亦看见他来,不顾伤痕累累的身子要起,被盛玄怨扶着躺了回去,他眸光颤动,话里也止不住地发哽:“我听说、我听医师说,你…你的神智全都恢复了,是真的吗?” 第171章 生辰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这个时间才赶过来,琼亦就已经猜到,自己遭袭击重伤的事被瞒压了下来。 她并没有因此恼火,反而要多谢此人,谢他给了自己从昏迷中醒来的时间,没有让盛玄怨看到自己遍体鳞伤的样子,不然,他不知会有多心疼。 虽然现在的伤仍旧不轻,可比起那夜气若游丝的惨状,要好上太多。 “是真的。”琼亦牵起嘴角,“我记起来了,盛暻,之前的所有,我都记得。” 盛玄怨俯身,紧紧抱住她,咽着声点头:“嗯。” 他知道她身上有伤,贴得虽紧,但不敢用力。琼亦忽而想起什么,没和他温情太久,勾手让他再凑近一些,盛玄怨乖乖凑了上来,扒开他的肩护甲后,她在他肩头重重咬了一口,然后拧一把他的腰侧软肉,哼气推开:“行了,还你的!” 盛玄怨倒吸一口凉气,这一下咬得够重,直接留了个深紫的牙印,他知道琼亦是在为那夜自己欺负她而撒气,明明被咬得很疼,但就是止不住作笑,摸了摸肩上凹陷下去的齿印,他笑道:“好……” 琼亦觉得他被咬傻了,怎么有人挨疼了还会露出几分享受的表情?有些咂舌,见他一侧手臂上绑着纱布,问:“你受伤了?” 盛玄怨只说:“常有的事,无碍,比你的伤轻多了。” “听伤营的修士说,西戎此次来偷袭的足有三百伪修,全是你一人挡下的。”他在床侧坐下:“你怎么这么傻,琼亦,万一你出了什么意外,我回来看到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我已经差点失去你一次了,我不想你再出什么事……” “可盛暻,在那种时候,我就算战死也不可能逃走的啊。”琼亦浅浅笑了,笑容中满是苦涩,安慰他道:“放心好了,我命硬着呢。再说,福祸相依,你看我这不是已经恢复神智了吗?” 盛玄怨被她揉了揉脸,然后被她用拇指强行把嘴角提起来:“不许垮着脸哦。” 收手后,她问:“前线战况如何?” “局势大好,全胜指日可待。”他牵着她的手:“你放心养伤,只待收兵的那一日,凯旋而归。” 琼亦扑哧一笑:“好。”又问:“昆翟王是不是传了什么令?你在前线可有听到什么风声?” 见盛玄怨不解摇头,她暗下思索,又道:“我遭暗杀那夜,伪修们服用了另外提升修为的丹药,效用很好,但恐怕是绝命之法,此事有耳闻吗?” “我知道,因而前几战打得颇为僵持。”盛玄怨回道:“他们付出的代价也很大,西戎营地的伪修已经不剩多少了,取胜不过是时间问题。” “琼亦,你只需要待在村子里,把身子养好。”他轻笑:“我们很快就能回家了。” * 盛玄怨再赴前线,琼亦在小村中养伤。 村民们每日会送各种草药来,三天两头端来鸡汤给她补身子,琼亦有真气温养,加之丹药辅佐,草药敷身,好得很快,没几日大大小小的伤口都结了痂,内伤也调理得差不多,能下床走动了。 哪怕西戎伪修数少,但前线打得还是十分焦灼,加之三伏天的大漠,气温格外炎热,小村里的医师几乎都被调去帮忙。琼亦本想与他们同去,可医师听了盛玄怨的嘱咐,不肯带她,又有村民殷切挽留,她也就留了下来。 因琼亦那夜以命相救,小村里的百姓每日都会来拜她,起初是带礼而来的探望,后来真有几分祭拜的意味,琼亦看着他们在自己床前拜来拜去,从没受过这么大的礼,惶恐说不用不用,可他们还是坚持叫她仙子仙姑,还说,村长已经请人塑了一尊她的像,要放在村口的土地庙里每年拜上一拜,才能还她的恩情。 琼亦彻底傻眼了。 后来,她闲时散步,当真在村口看到了已经塑了一半的雕像,和她有几分像,手端长剑,眼神平淡祥和。琼亦默默腹诽:这是怕不是我看透世间红尘才能有的眼神吧?根本不像个剑修,慈眉善目的,倒像尊观音。 * 很快便立秋了,琼亦意识到一件事——盛玄怨生辰将近,岁至及冠。 五族少子的及冠礼,该是十分隆重的仪式。琼亦记得,当年大师兄陆予皓及冠时,族中为他举办了一场大宴,礼节繁琐,以示成人。 而不久后的中元,是盛玄怨的生辰,却正好处在前线胜券在握之时。她想,战事忙碌,恐怕没机会为他备一场及冠仪式了。 琼亦不想自己什么都不为他做,在自己神志全失的那些日里,是盛玄怨寸步不离,贴身照料她,无论多少次回忆起,她都会为他而心颤。 琼亦想,至少,我可以为他备一顶发冠。 于是,她在村中四处打听,有无人会制作发冠,热心肠的大姨们领她看自己缝制的布冠,亲手示范,琼亦看了形制,默默记下做法,心想:过去时,师父和师兄他们戴的发冠,多是金银玉石,我总不能缝个布冠给盛暻戴吧,和他那张贵气的脸多不相衬。 怎奈手边没有材料,琼亦只能先在心中将构想的发冠样式画出来,找了几位绣技好的娘子,教她缝制。 琼亦的女工很差劲,剑虽然拿得稳,可绣花针却拿得颤颤的,入布之前先入手,指头上连连冒红花,缠着布条继续缝。 不久后,绣花没有学出个结果,村口的雕像倒是塑好了。 望着栩栩如生的塑像,琼亦想,若是得了材料,我定要请这位工匠来为我塑冠形。 世上的事偏生就是巧,在村民为琼亦的石像安置台面时,他们去山中挖凿石块,却意外寻到了块玛瑙石。村民一致认为,这是救世的仙子带来的福泽,便将这块象牙白的玛瑙石赠与琼亦手中。 琼亦收到时满面震惊,她还在为制作发冠的用料而操心,转手就得了块上佳原料,似是上天赠于自己,也是赠给盛玄怨的生辰之礼。 联想到他与异于常人的命格,琼亦觉得还挺有可能。 琼亦托雕刻石像的巧匠用这块原料琢成发冠,冠纹以松、石为主,还另琢了一支发簪,她亲手用捻成的银丝,给簪上织缝颜色深邃的玛瑙珠,在一切都完成后,也邻近盛玄怨的生辰了。 她的伤已经痊愈,向村民们道谢致别,村民连声说不用客气,送她向西漠关口远去。 途经遏关时,琼亦又听闻到胜仗的消息,她将怀中的生辰礼托了两托,御剑寻营而去。在好心修士的指引和带领下,几日后,正值中元,她到了前线,进了盛氏一门的弟子营处。 营中人手不少,有人见到她来,愕然问:“陆姑娘?!” 他们近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连连揉眼,确认自己没有看错,问:“你,你怎么到这儿来的?谁送你来的?这…这可不好,这里无人照顾你,很危险,早些回去吧。” 他们说起这番话的语调像是在哄小孩,琼亦无奈失笑:“我神智已经恢复了,是自己来的。”又忍不住道:“你们这消息收的也太慢了吧?” 修士讷讷道:“啊?对哦!之前的偷袭,我见到您太激动,一时忘记了,还请陆姑娘见谅。” 琼亦随意摆手:“听言这些日胜得顺利,不知谢宗主何时将西戎劝降?” “昆翟已有投诚之心了,想必不久后便能大胜而归。” “甚好。”她向营里走:“你们师兄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不过晚些时候,定是会回营的。” 琼亦颔首:“我来的消息,暂先不要声张。”她怀揣着礼物,还想给盛玄怨一个惊喜呢。 修士点头:“是。陆姑娘请。” 琼亦走进盛玄怨单住的帐篷中,内里的布置与当初在了台的如出一辙,只是没有了她歇息的那张床。她向案台走去,自己送他的平安符,还一如往时那般压在案台角落,似被抚摸久了,纸面已经泛起皱纹,变得很薄了。 琼亦在案台边坐下,翻看文书,了解现今的战事,以及自己失神时发生的重要之事。神智恢复后,再读字迹多了种焕新的久友感。 她想:今日就是盛暻的生辰,他肯定会回营帐来的。 夜里,烛台燃尽一支又一支,可是直到天明,盛玄怨都没有回来,不光夜里没有回来,第二日清晨更加不知去向。琼亦从桌台上撑手醒时,心中失落,将发冠又擦拭了一遍,暗道:他的生辰,已经过去了。 二十岁的生辰,我却连他一面也没有见到。 琼亦在营中询问盛玄怨昨日到底去了何处,得到的答复是:昨夜中元,鬼气躁动,因杀伐而亡的尸体们会借异时鬼化,盛小少主昨夜一整晚,都孤身在边疆戈壁上清祓鬼气。 琼亦怔住了,她这才知道,盛玄怨去年中元因为疏忽,未觉察到这一点,导致那时的鬼气泛滥成了小灾,今年的生辰,哪怕是成人的生辰,也守在沙地里彻夜与鬼物相斗,直到天明,鬼气散尽,才肯收手回来。 一回来,又因事务要商讨,被谢琮叫去了。 “这样啊。”琼亦垂下了头。 那弟子马上道:“陆姑娘,我去告诉少主您来了,他要知道您来找他,肯定会立刻回来的。” 琼亦连忙拉住他:“不用!别扰着他,我多等一会就好了。” 待琼亦将营内的大小事处理完后,一日又过去了,已是天黑,盛玄怨还是没有回来。 昨夜守了个通宵,她又连看好久的文书,脑力不支,有些发乏困倦,心道:“不能再守了,再守下去我就得困死,早些睡吧。” 想罢,爬上了身侧的床塌,卷起被子沉沉入眠。 第172章 良夜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回来时,恐已有亥时,他揉了揉透湿的长发,一眼就见到了床上睡成蚕蛹状的琼亦。 接着的第二眼,就看到半明半灭的烛台旁,是被批阅标注好的卷案,以及一副精致的,放置得十分端正的玉石发冠。 其实他在戌时便已经回到了营地,本族的弟子没听琼亦的吩咐瞒着他,反而悄悄把琼亦卖了个干净,直接说陆姑娘来了,昨日就来营中等着他了。 盛玄怨想到自己一连几日在沙尘中拼杀,昨夜还与鬼祟缠斗,身上尘土极重,就御剑去到远地的河滩冲凉,洗了个干净才回来见她,结果看见的,是个缩在被衾里埋头大睡的家伙。 他唇角不自觉地上扬,走到床侧掀开被子俯身看她,湿发顺着肩头滑了下去,琼亦被子被扯开,脸上一凉,睁开眼发愣时就见到了黑发披散的盛玄怨,迷糊着笑道:“呀…你回来了?还知道回来休息呢……” “等久了?”他问。 “不久。比起你等我醒来,就根本不久。”琼亦打了个哈欠,掀开被子跳下床,向案台边走:“盛暻,生辰快乐,这话本该是昨日与你说的了,可今时说,虽然晚了一点,也一样……” 她将发冠捧起:“我为你制了一顶发冠,要来试试吗?” 盛玄怨走过去,在她身前坐下,接过发冠细看:“很好看,谢谢,让你费心了。” “喜欢吗?” “喜欢。”他修长的指抵在她颈后,仰头吻她:“是你送的,我都喜欢。” “唔……”琼亦与他唇齿相分,微微换息,“要试戴吗?” “头发还有些湿。” 琼亦只将发冠拿起,在他头顶笔划:“好像正适合。晚上也不合适束发,过会儿就要休息了。” 他回首,垂眸:“嗯。” 琼亦将发冠放下,盛玄怨发丝间的湿意清透透的,像条小蛇一样入了念往心底钻,她的思绪很是和缓,口中不知怎地就顺出了心间最深的话:“盛暻。” 她说:“今夜,我们成婚吧。” 就好像在上一瞬,托起发冠时,她想的也不是夜里不适合束发,而是,反正过会儿都得散的。 盛玄怨怔住了,怔怔地伸出了手扶在她双臂上:“真的吗?” “你不想要我吗?” 近乎是毫不迟疑的“想”音,在她话音未落就脱口而出,他托在她双腿下,一把将她抱起,盛玄怨的怀里尚有几分凉意,琼亦被他举抱过了头顶,笑音聆脆,不过几息就感到他浸泡过河水的身子开始发热,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下来。 盛玄怨单指一挥,烛光熄灭,抱着她落在床榻上缠绵。 他扯散了她的腰带,剥下衣裳,眼前白皙一片,她身上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只有疤痕未褪。盛玄怨抓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胸膛上:“……琼亦。我这几日没受伤,你碰吧。” 已无衣衫遮身的上半躯体,好似精雕细琢的玉像,线条分明有力,琼亦感到了指腹传来的触感,肌肉饱满而有弹性,她面颊的温度骤增,如染了胭脂膏般,又是生羞,又是想笑:“你这是…在勾引我吗?” 盛玄怨失笑:“不然呢。” 琼亦看他眼底的欲求满得都要溢出来了,还偏偏要引自己先动手,抿着嘴儿哧哧地笑,双腿从下勾搭在他腰上,手从肩头向背肌延伸抚去,主动贴上去吻入他唇中。 是冷松的香气,很淡很薄,连带着夜间的露水,以及戈壁上风捎来的青草味。 琼亦的吻技很好,是他如何也学不会的好。 深吻过后,盛玄怨已经迷陷了下去:“琼亦…嗯……” 他在她耳畔一遍遍地唤她名字,琼亦也回唤他,声音如春上黄鹂的脆音,在情深处放缓,浅浅低吟化为婉唱,又在喘息间,在吃痛时硬生生止住,抚摸着他后背的手,也制不住地化成抓挠。 “不用忍着声的,琼亦。” 他看清了黑夜中的那双杏眼眸子,半醉半醒,被纤长的眼睫扑迷着,悸动着,入情入念,继而在她身体上肆无忌惮地落吻,琼亦封住喘声,摇头:“不行……营地…夜巡队…会听见你我……” “我吩咐过了,今夜,这里只有我们。” “嘶!盛暻你又咬!……” “不咬了…放松……” 盛玄怨的动作青涩得很,与其说是生疏,倒不如说是完全不通,见她苦着脸的表情,无半分享受,只能用亲抚来续情,耳语间窸窸窣窣,身上身下轻涌酥麻,或嗔或喘,天倒地颠,水云之涧。 远山之间的谷口,有风沙在耳边呼啸着落息,长虹早已落去,白夜如潮水般从大漠与天际的交线涌来,愈升愈高,星辰晃动,圆月至明。 沙砾被风浪催促着向前翻涌,一阵没过一阵儿,天穹与地隆半清半梦,星明沉入地底,尘粒浮入长空。 * 初晨。 盛玄怨醒后,先是浅吻她额头,接着轻手轻脚起身,束发整冠,着好软甲。昨夜怀里闹腾半宿的人儿此时还未醒,他走到床侧,摩挲她的脸颊,肉感柔软,很是称手。 琼亦含糊地“嗯”了声,勉强睁开眼看了看他,昨夜的记忆涌上心头,叫人羞于回忆,她哼了一气后裹着被子别过身去,只撇下了两字:“过分。” 很过分。 非常过分。 简言便是他开了窍后,一发不可收拾,毫不怜惜地揉搓人,从深夜一直熬到天明,直到她实在撑不住,才肯放她歇息。 琼亦闭着眼,碎碎地腹诽着想:盛暻这么高大结实的一只,自己的体格本就不大,和他一比,显得跟细枝条似的,被他这么变着法地折腾,她的身子骨都要散架了,身上身下哪处都疼,还困。 可出力最多的家伙精神焕发般站在床边,让她百思不得其解,昨夜到底是谁动的谁,自己莫不是被他吃亏空了? 想罢,又咕哝着:双修根本就不像话本中写得那样欲仙欲死,两两合意,而是在找罪受! 盛玄怨微微一滞,哑然,也是知道自己没收住:“抱歉……琼亦,今日若身子难受,就不起了,你好好歇息。” 琼亦把头缩在被子一角,没有理他。 “琼亦。”他撑身过去,抚摸她长发,修长的指节从头顶顺过,琼亦下意识偏过头去蹭了蹭他的手,又后知后觉意识到,这是自己神智不清时被他养出的身体习惯,拿被子蒙头,听他说:“再多睡一会儿吧,我忙完就回来见你。” 琼亦困困地“嗯”道,缩着身睡了去。 盛玄怨离营前向后勤弟子叮嘱道:“近日卷宗繁多,陆姑娘在营里批阅,她今日大抵是不会出帐的,吃食用水,及时给她送去。” 后勤弟子只管听命:“是,少主。” 嘱咐完后,盛玄怨去了主营,营帐内是众族的堂主与谢琮在商讨事宜,晏庭深也在其间。自从琼亦失神之后,盛氏了台和后方的谋事,多是由晏庭深计划的,他的提议很是稳妥,与琼亦计法相当,谢琮时而采纳,时而另有打算。 大多时候,晏庭深会私下与盛玄怨和苏烨先商量好计策,再报于谢琮。 盛玄怨因为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甩手掌柜,在战局上没多少话语权,他很是无所谓,因为以他的实力,在迎敌的战场上,必不可缺是要被派出去的。 主营之外的场地,盛玄怨望着本宗弟子在练习箭法,也有他族人手在操练。苏烨和许一辰在帐营外谈着天,说着如今大好的局面,见盛玄怨来,许一辰招手唤他:“盛小兄弟,你来了?怎么今时的气色这么好?” 盛玄怨敛下眸光:“战局全胜,自然心神舒畅。” 苏烨瞥他一样,也觉得盛玄怨今日的心情是肉眼可见的好,看见他头顶梳戴整齐的发冠,恍然:“前日中元是你生辰!哎,我给忙忘了!这发冠不错,是琼亦送你的吧?” “是啊。” 许一辰恍然:“陆姑娘送的?怪不得盛兄心情好。” “也是。”苏烨扬笑:“听说她醒神了,身上的伤如何,还能记得我吧?等前线忙完了,我可得赶忙抽空去见见她。” “她身子已经无碍了,等昆翟败降后,一同去见她吧。” “好啊!” * 琼亦当日起身时,走路都走得别扭,根本没法子大大方方走出去见人,捂着发红的脸在心底狠狠叫盛玄怨混蛋。 好在有人到点送饮水吃食,她只能装作事务繁忙,在帐内伏案而书。 三日后,营里接到了西戎撤兵的消息。 五族修士将戎军杀回大漠深处,伪修近乎绝迹,昆翟王认败求和,在军前以行战败之礼。 这是盛玄怨第一次见到昆翟的王,他只知道是位女子,当见到之时,仍在心中感到惊愕。 那是位十分年轻的女人,身着华贵无比的衣裳,看不出具体年岁,五官深邃艳丽,并不柔和,满是攻击性。她立于车轿前,向谢琮单手行礼,屈膝投诚,在大漠刺眼的阳光下,那双韵紫色的眼眸进了光,比她发饰上、耳上、身上的哪颗琉璃宝石还要亮眼。 她在五族阵营间扫视,似乎是在看人,只与盛玄怨的目光略略相触,然后浮去下一人身上。 盛玄怨握紧了拳:……太像了。 这双眼仁,与琼亦的瞳色,实在太像了。 像到让人心悸。 至此,昆翟败降。 * 盛玄怨回到驻地时,后方欣喜,都盼着早一日班师回乡,其间包括广阳一脉的消息,陆斌的意思是,他宗门下的弟子要尽早回身。 自然包括他的亲传徒儿,陆溪言。 琼亦并不在营帐里等他,而是正与同门师兄商量归家的事,不会御剑的弟子该由谁来带队,有多少马匹可以分配,途中如何安顿之类的。他见她时,总不在歇息。 琼亦看到盛玄怨走来,与师兄们挥挥手,笑着迎了上去,盛玄怨张开双臂,却听到后方叽叽喳喳的人声:“琼亦啊!——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琼亦,欢迎回来。” “陆姑娘!” “溪言姑娘,能见你清醒过来真是太好了!……” 盛玄怨哑然,一手搂在琼亦颈上转过身去,似在宣主。 琼亦暗暗嗔了他一眼,笑着唤面前的诸位:“苏烨!晏兄!” 苏烨跑在最前,看样子是想抱一把琼亦,不过碍于盛玄怨已经搂得很紧了,只能一把将他俩都抱住,拍了几拍后再然后松开,任身后人寒暄。 “好!好好!醒过来就好啊!” “我能转醒,还得多亏盛暻了。” “听说我们在关前大战那夜,西戎死士偷袭后方村镇,是溪言姑娘你一人守下的,现都塑了像,有了供奉呢!” “是啊!战功赫赫!” “哈哈哈,若陆姑娘你修为升入‘大乘’,怕不是能直接飞升成仙哦。” “哎呦!真是,别开我玩笑了!”琼亦环着双手,面上也止不住地在笑,抬头去看盛玄怨:“盛暻,一起回去吧。” 盛玄怨只是用眼底的笑意看着她,并没有应答。 * 待将众人都送走后,盛玄怨才与她道,盛氏的修士并不能立刻回至中土。 “为什么?可我师父已经召我们回广阳了。”琼亦不解。 盛玄怨解释道:“我族弟子,还需将西疆至戾山一带,因战死而生出恨意的鬼气全部清除干净,不然,它们会因此作乱的,地煞也会积结。这是我该做的。” 琼亦眉头半撇:“需要多久?” “年底能去广阳见你。” “那我等你。” 他吻入她齿间:“嗯。” 第173章 静等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回行前日,晏庭深来寻过琼亦,除了慰问她的伤势之外,二人也聊了些别的话。 “琼亦,为何墨昀孤会专门派人杀你?” 琼亦想道:“这个我也没想明白,盛暻说,此人大概是忌惮我的实力,怕我日后成为麻烦,但我总觉得这个理由有些牵强。” 晏庭深环手思索,摇了摇头:“或许当真是这样吧。” 琼亦当然不会盲目自信到认为自己的实力能强到那种地步,她试图把这次无厘头的暗杀和上回在青枫镇意欲将自己绑走的戎人联系在一块,解开其中困惑,但怎么想都是一头雾水,毕竟强杀和生绑,立场完全是相悖的。 正在她想时,晏庭深又道:“我们此胜西戎,听人言,谢琮宗主的谢礼要待他族府邸重新清理好,才能向其余四族以及散修们送去了。” “谢宗主这时候倒是大方起来了?分明战局扭转不久时,还暗中刁难人来着。”琼亦哼气说着,边整理着桌上文书。 晏庭深失笑,将手中的卷轴递去:“琼亦,江湖门派之中,向五族表心的多是末流小门,有些实力甚至不足入‘十派’之列,前三派未有任何表示。” 接过他递来的卷轴,琼亦回道:“意料之中,那三派基业不小,他们向来与五族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姿态,局势能稳,肯定选择旁观。” “嗯,所以我并未任那些小宗门派人支援,只是收了法器以及丹药,请谢宗主以古族身份道谢而已。”晏庭深淡淡道:“小门小派,需要的不过如此了。” 将卷轴展开,琼亦本以为是自己未见的文书,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列列名字:“这是?”再细看时,她握着卷轴的手开始颤抖,深呼一吸,合上卷面,郑重向晏庭深道谢:“谢谢晏兄,我会将他们带回家去的。” 这封卷轴上落名的,是在此次西战中丧命的广阳一族的弟子。 是琼亦葬身于此的同门。 “不用谢我。”晏庭深浅笑,又透出几分悲悯,许久之后才道:“琼亦,你研究出的简阵很是奇特,我能否借来原阵法图纸看看?” “当然可以。”琼亦将卷轴收好,从压着的一摞纸中翻找出了原图纸,递去:“喏。” “这些我能借走吗?” “可以啊,晏兄和我客气什么。” 晏庭深笑着拱手:“往后若是想我和苏烨了,记得叫上玄怨,来宜泽喝酒。” * 不久后,琼亦与同门弟子启程回行。 途中,杨小思和陆漓与她待在一处,反复问她失神与清醒之事,以及一人如何独战三百伪修的,近乎成了民间传奇。琼亦那时濒死,记忆不清,说不上来太多细节,只能含糊地答过去。 一路上,陆旭时而来嘘寒问暖,琼亦刻意避着,她想起了自己头脑不清时陆旭好言好语的样子,那时候觉得他很亲近,醒来只会觉得尴尬。 在回宗门前,谢旸羽欲送她一对金镶玉手镯,一大一小,按花色分辨,是一男一女的款式,怎么看都像是对自己和盛玄怨的祝贺。琼亦没有收这份礼,笑着拒绝了,她最后带走的,是戾山之后的小村间,村民踏过漫山遍野为她摘来的大捧鲜花。 鲜花缤纷繁多,琼亦不忍让它们枯萎,特地让杨小思用木行术将鲜花的花期延长久了些,久到他们可以回到族中。 回至广阳后,琼亦将晏庭深笔录的卷轴送到了师父面前,那些因战事丧命的同门弟子们,尸骨难寻,陆斌下令为他们立了衣冠冢,立在白石崖的矮丘上。 那日,琼亦穿着一身素白色的裙子,与八位亲师兄弟姐妹们一起将村民赠与的鲜花一朵朵分放在墓碑前,花枝无言,放者有心悼念,琼亦双手合十,阳光洒在她的裙摆上,四下皆静,躬身之后,与师兄们一同离开墓地。 陆予皓走在最前,回头一个个揉着师弟妹们的头,陆旭嫌他煽情,率先撇开了去,杨小思被陆予皓这般举动惹得哽咽不已,琼亦被大师兄按低了脑袋,只是默默看着自己的脚尖,并不言语。 她想起自己没有赶去关隘之前战局的惨烈,想起了自己眼睁睁看着身死的同门,更想起了她亲手杀的人,沾的血。 今时,一切都结束了。 走进陆家府的大门时,竺云萝终于见到了琼亦,不由旁边侍女阻拦,扑上去抱住了她。琼亦被竺云萝吓了一大跳,还未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时,竺云萝以为她当真痴傻了,搂着她痛哭,琼亦回拍着她的后背,哄道:“阿萝,好啦,我没事,我回来了,西疆安宁了,日后,也再不会有战乱了。” 竺云萝松开她,泪眼朦胧地细看着,嗔道:“你,你吓死我了!呜,没事,没事就好……” 站在一侧的陆漓安抚道:“竺姐姐,师姐她真已经康复了,还立了大功呢。你再不放开她,估计过会误了时辰,她就得边挨师父的夸,边挨骂了。” 琼亦向排成一列的师门众人摆手:“要不你们先走?我姐姐要和我多待就待呗,师父肯定不慌这么一会儿见我,他老人家大度得很。” 竺云萝被她哄笑了,抹泪:“嗯,不耽误你见宗主了。”说罢,向众人行礼告退。 陆斌门下的众人极少聚在一起用膳了,平日里不是这个徒儿在历练,就是那个徒儿在闭关,今日是难得一见的人齐。琼亦看着桌前的各位,大师兄在给父母及妹妹夹菜,几个师弟正在暗戳戳地抢肉吃,小思在挑着菜里的辣子,她有些恍惚,似乎这样的日子,在往日又或是在今后的人生中,都没有几次了。 膳后小憩,陆斌与众徒说起这场战事,夸长子在战中领事稳健,用兵也可圈可点,夸长女陆阑珊四处除流寇,夸陆旭与三、四弟子不畏强敌,接着夸琼亦有勇有谋,领队赴西灭蛊城,以及戾山之中的围战,近乎是西戎战意的转点。 他将自己的徒弟们夸了个遍,最后与他们说的却是,即使没有这些功绩,你们平安回来,便好。 * 几日后,堂主南宫离主动来寻琼亦,说在关隘前见了她自制的阵法,对其很感兴趣,琼亦双眼一亮:“是吧!堂主你也觉得我那简阵好用吧?” 南宫离冷冷地点头,道,希望可以借来阵法图纸观摩。 琼亦说:“可图纸已经被人先一步借走了,堂主你来晚一步。” “谁借走了?” “我朋友,现在是苏氏的客卿,他说此类阵法很有意思,所以在撤营回行时,我就全由他拿去了。” 南宫离眼角抽搐:“陆溪言,你是真不拿他族当外人?” “堂主当初没尽心尽力教我,又不收我做徒弟,我才该拿您当外人呢。” 南宫离被气到了,只说:“让他用完快点还回来。”一甩袖子走完,琼亦撇了撇嘴,心道:这位的脾气果然还是很烂。 * 时月淌过。 西疆关口被修缮稳固了下来,彼时镇疆用的守台和御了今时也都被承用。琼亦听说,当初自愿来前线的散修们,有的事了拂衣去,有的则是选择在守台待着,受五族俸禄,修炼营生。 于此同时,五大族开始广招外门弟子。处于高山峻岭上的他族可能影响较小,可陆氏府邸位于白石崖下,凼央城中,因而此城是一日胜过一日的热闹。有富家子弟托关系送进来以求修道长生的,有普通百姓来拜师求艺、谋个出路的,还有贫苦之人来混口饭吃的,数不胜数。 外门热闹,内门清闲。琼亦此人最喜欢凑热闹了,修炼闲暇之余常常轻功落在树上,看外门新生嬉闹,被管事长老发现后,请她去给新弟子教授剑法。老好人脾气的琼亦,性子软,奈不过别人再三央求,便去到年轻弟子前展示基础剑招,又或是选拔考核时作为审考者出席。在对战考核中,她剑剑精准犀利,击溃新人,长老站在琼亦身前,语气夸耀地介绍道:这位是你们的内门师姐,陆溪言,是宗主的亲传弟子。往后,你们勤加修炼,终有一日也能将剑法练入她这方境界的。 不出意外的,琼亦成了外门新生茶余饭后的闲谈,从她离奇卑贱的下人身世,到她与盛小少主两情相悦的婚约,再到她与友人江湖闯荡夺取神剑的奇闻,最后说到她战时的计策与功劳,逢人口口相传,津津乐道,引得众人倾羡仰望,不光在外门传,就连凼央城内也传得厉害,“陆溪言”一时成了传说中的了不得的人物。 甚至连竺云萝在府中做工时,都会被冠以“溪言师姐的姐姐”的身份尊敬,替她忙事,竺云萝害怕活不是自己干的,工钱被扣罚,琼亦哭笑不得,再有长老请她为外门新生讲教剑法,说什么也不肯去了。 * 年末,冬时。 西疆战场的鬼气终于被清理干净,盛玄怨领着门下弟子向洛爻回行,而他如自己来时那般,绕路来见琼亦。 琼亦听说盛氏中人返行的消息后,离府去见他,盛玄怨往陆家府去,琼亦往城门跑,结果扑了个空。有居民为他们指路,前一阵刚替盛玄怨指完路,不久后琼亦就跑到了这条街头,二人原本午时能见面的,结果硬生生在凼央城绕了好几圈,直到黄昏时,盛玄怨凭借灵魄指引,才抓住追风捕影,四处乱跑的她,一把抱在怀里。 夕阳西下,北风瑟瑟,漫天橙红色的霞光披在云上,远方有枯尽的枝桠,街上的石板路上,二人越拥越紧,心中的思念如何也说不完。 盛玄怨稳住呼吸,握住她发凉的手:“琼亦,我要回洛爻去了。” 她说:“嗯。” 又说:“我会想你的,盛暻。” 盛玄怨捧住她的手,勾起她的小拇指:“你还记得你答应我的承诺吗?什么都行的那个。” “我记得。”琼亦抿着唇,明明不舍,眼中却满是笑意:“还剩一件。所以这一件事,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我要你等我。” 冬风卷起了他的发,黑如墨缎,他背对着落日的面颊,眉目粲然,让琼亦觉得是此间最耀眼之物,他道:“等我带你走。” 第174章 各事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此次回去,族中会为我举行冠礼。礼毕之后,是为成人,就须深入鬼山之地的封印——‘苦溟’,去其间铲除鬼煞。” 琼亦对白酆山下方的禁地所知不多,她只知道其间险恶,九死一生,过往时不少盛氏次子,都因除鬼而葬身其间,可盛玄怨说这番话,没有半分动摇。 “族中的前人,寻常需要耗费的时间是三年,三年清一煞。从古迄今,最快从苦溟离身者是立族老祖,用了不到三个月。上一回入苦溟海的还是我祖父,已是半百年前有余,祖父出关,用了一整年。”盛玄怨的话音坚定平和:“所以,琼亦,你再等我半年时日。半年后,我来接你。” 琼亦拉紧他的手,不假思索地应道:“好,我等你。” 北风兴起,冬阳坠地,在她挥手间,身影一步三回头地远离。 * 白酆山。 盛玄怨回到族中,迎接他的是亲族为他准备的弱冠之礼。 洗尘。受福。祝拜。戴冠。 他默然地在亲眷目光中,戴上了金碧辉煌的发冠,其间重量,也只有他知晓。 往时,盛玄怨会将这一场冠礼视为送自己入阴地的别礼,是他命中无法摆脱的重物,是将他命途押死的镣铐,而今时,竟也坦然了。 盛尚霈不愿幺子从刚前线归来,便立刻马不停蹄地赴往苦溟鬼处,对他携宗门修士助谢氏杀敌的功勋予以赞赏,让他小歇一个月,调理修习,再赴鬼山之下的境界。 静轩阁。 盛玄怨正在武场处擦拭佩剑,盛子靖缓缓上前,道:“阿暻,你长大了。” “是,二哥。” 盛玄怨回身看兄长,再不似往日那般遮掩着什么的目光,而是了然的对视,盛子靖感慨地重拍他已经宽阔的肩头:“作为兄长,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些了。” 盛玄怨知道,在自己身处西关杀敌之时,盛子靖已将洛爻的地煞镇钉全数筛查,布设了封印,因而自己只需下苦溟清鬼煞即可。 他也知道,镇鬼除煞是盛子靖一直以来想亲力亲为的志向,只是天不遂人,事与愿违,他求而不得,他视若重负。 “门下长老说,西戎扰战三年有余,你赴身两载,也误了云游历世的时间。阿暻,待你除完煞从苦溟中离身,便可云游历练了。” 盛玄怨颔首。 盛子靖继而道:“届时,带上陆溪言吧。” 盛玄怨怔然,半抿唇角,一向傲人的兄长能说出这句话,无疑是对她在西疆的事迹有了耳闻,终于在心中认可。 他道:“好。” * 宜泽。 苏氏外门招收弟子,而各地的守台和督府,也在几番统考。 晏庭深虽然挂着客卿的名号,也在西疆前线立了功劳,但他仍旧愿意从最底的统考筛查,一步步做起。 他从宜泽一路考至嘉溪直下的督府,连连应试,连连榜首,虽不出苏烨的意外,却是出了所有人的意料,毕竟,以高阶的修为愿意从文笔试之人甚少,以及,在成绩傲人之列,修为能比晏庭深者近乎没有,他便是双占鳌头,无人可及,堪称近年来的惊艳之才。 苏旻拖着病体理事,翻看晏庭深的卷案,早在此人有心与苏拂晓接触时,苏旻就已经暗中派人打探过这小子了,将他的生平经历查了个干净,没有什么大问题,小问题倒比比皆是。 若是仅仅收为宗门之人,又或是在统管的司处任职,苏旻不会挑拣此人是否出身寒门,祖上贫贱的,可晏庭深对家女显然有所意图,倒让苏旻好生操心。 首先,便是他其父不详,其母为奴的卑贱出生,少年时虽被晏家家主当作子嗣认领,但那小门小族的家主,苏旻是见过的,眼界狭隘,气度也小,生不出如此的儿子。 苏旻默想:恐怕,这个晏庭深当真是认错了父,不是晏家人。 除去出身外,是些要挑的小刺,比如他年少读书迟,学的念的都很杂,礼仪教化也不尽得体,在晏家中还曾不受人待见,也惹出过不少的闹事,无外乎与欺压者争执,私下殴斗之类的。 能从山寨的偏远之地一步步走到今日,除去晏庭深本身有惊才外,气运也少不了。 苏旻淡淡想道:若不是有那年兴办的联谊听学,这小子恐还要被晏氏小族蒙尘耽误。 不过,以他的才学,怕没有这份契机,也是会给自己寻到个好路子的。 想罢,苏旻叫人将苏烨召进了屋中,与他商议。 苏烨在沙场上杀敌迅猛,回族后忙这忙那死气沉沉,两眼一吊死活看不进书文。 苏旻问他此次考后入选之人要司任何职,如何安排,苏烨从父亲手中接过一沓卷宗,打量两眼后侃侃而谈: “这应是各地守台的人选吧?宗内的人手不算缺,但防着旁支还是得多调些进来。这几位,办过乡学私塾,有从教经验,在十里八乡都颇有亲望,可任族中夫子,教管外门新收的门生。这位书香世家,做长老们的顾问或许合适。这位,年岁颇大,先任个守台的职差试试看,至于这位,擅言辞的,便让他做五族行人吧,正巧先前那个死在前线了……” 苏烨说得稳妥,苏旻安静颔首,心道:这孩子总不至于一窍不通。可他说完一圈,却迟迟不说位在榜首的晏庭深,直接问:“晏渊如何?” “爹,您又在给我下套了。” 苏烨放下手中卷宗:“晏兄是我兄弟,我若说他好,说过头了是夸耀,说少了显得我不担待,传出去外人只会传言他走了人情,来路不正。以晏兄曾于我结拜,救我性命的恩情,还有西关立的功劳,送个闲职是绰绰有余的,我也希望他能直接进本族宗府。可他既然不愿受功,而是从广考开始入选,依我看,这事全以往常规矩定,您便顺了他的心意,魁首该任督府的何职,他便如何。” 苏旻笑叹:“确实,这孩子性子好,不骄不躁,那便依你所言。” * 冬日,苏拂晓正与城中几位富贵人家的小姐品热茗赏雪,她们谈笑着城中哪户人家的公子俊秀,谁家的公子小姐有了情,说着院墙内的闲话,宠妾争斗,掂风吃醋。 苏拂晓只是望着窗外的落雪静听,于她而言,五族古门的道者修士,几乎没有收妾这一说法的,倘若有哪位有了外情,养了妾室或外男,不论男女,都会拉至族中示众,净根断身,成为笑柄。 因而在苏拂晓听到这些闲话时,只觉诧异和唏嘘。 “对了,苏小姐。”城东富户姓魏的姑娘搭话笑问:“近来那位很出名的公子,姓晏名渊,揭榜之日,人尽皆知。传言说他对你用情至深,明明西线立有战功,还愿意一步步走到与你齐肩的位置,这般男子,天下可不多见呀!” “嗯。”苏拂晓浅笑:“他人很好。” 众女子惊叹:“咦,苏小姐,你这话说的,似乎对晏公子不上心呀?” “哎哎,几月前的那日,晏公子和苏小少爷一同骑马回城,路过城街时,我在楼上瞧见他一眼,可是一白净小生,意气风发,俊朗得很!给我那表妹迷得合不上眼了!” 一阵嘻笑声晃过,苏拂晓也轻笑:“婚姻大事,还需听由父母,彼此有情,可成不了数。” 在座女子都是聪明人,听到这话不明白的也明白了,若当真互相有情,还需用父母之命来遮掩吗? 有人叹道:“真情是能成数的,不过这世间,真情难求。”然后暗想:可怜了那位晏公子,苦苦追求,可苏大小姐对他根本没情意,倒成落了单的笑话了。 苏拂晓呷了口茶,脑海中浮出了晏庭深的脸,谦谦公子,温润有礼,不光能赴疆领事,为大局操神,还有满腹才学,也通儿女柔情,如何不好? 苏拂晓阖上茶盖,心道:晏公子确是良人,妥帖知性,此人若是做夫君,当真太适合不过了。 只是惋惜,为何这般人是个男子,还对她有情。他若是个女子,自己早就催促着苏烨娶妻了。 而苏拂晓明白,无论如何,她都不能在父亲病重,弟弟无能力掌局的情况下嫁人,她还需照料父亲,也须承担家业。 想到此处时,耳旁的话音也正好传了进来:“……苏姐姐可从未说一句嫌人家不好的话,大家都知道苏姐姐是忙人,那嘉溪各处的商处铺子,不都记的是苏姐姐的名吗?” “是呀,能请姐姐出来吃顿茶,可是不容易的。” “晏公子是个能人呀,我看他挺行的,再不济,就让苏小姐娶了他!把他收到囊中来!” “哎呀!这像什么话呀! “有什么不成的!现在上门女婿可多了,与你们说,我表姑家的那个三姨太的儿子,他啊就是……” 苏拂晓怔在了原地。 * 盛玄怨说,半年之后,他会来广阳接她走。 琼亦明白,这半年的时日,不仅仅是他给自己定的除煞期限,也是留于她出师的。 他虽然没说出口,可她能明白他的话中之意。 竺云萝望着眼前的琼亦,诧问:“你想出师?” 琼亦点了点头。 “可我欠的债,怕是要再还个两三年才能清。” “阿萝,我此回立的功劳,族中给了赏赐,谢氏那边也将送来不少法宝奇药,虽不是金银财物,但一样可以还债。”琼亦道:“当年盛暻向我约婚时送的财礼,师父留了些给到我手里,所以债钱这事,不用阿萝操心了。” 琼亦拉起她的手:“阿萝就只用联系好远亲那边的事,等我顺利出师,然后,我们一起离开广阳。” 竺云萝笑着点头,目中有泪:“嗯。” * 隔日,琼亦就向陆斌提出了出师离宗的想法。 陆斌从幼时琼亦跪地拜师的那一日起,就已经猜到这位徒弟终会离他远去,因而早已在心里做了准备,可真当琼亦亲口说出要离开时,他这位做师父的,不可避免地生出难舍。 他知道,在琼亦不顾自己性命,护下被强袭的同门,以及一人面对三百死士,未让村镇一位无辜百姓身死,她的资质,剑意,以及道心,都已是此间上乘,足以出师。 第175章 旧友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出师需得考核,共有三项,完成这三事,你方可就此离府入世。”陆斌淡淡说道。 “多谢师父。”琼亦叩首,问:“哪三件事呢?” 他回:“第一事,午后,勤务处的弟子会给你送一张单子,你按照单子上的说明,到城中的商铺去买。” 琼亦不知这算哪门子的考验,表情疑惑,陆斌道:“将买来的东西送至夫人手中,然后,亲口唤她一声师娘。” “师父。”琼亦皱眉:“为何?” 陆斌并不解释,“若想出师,你便去做。” 琼亦只得道:“是。” 他继续道:“第二事,七日后,我会从门下为你选出三位对手,分三日在武场比试,不是三局两胜的规则,倘若你有一场战败,那便考核就此作罢。” “是。” “第三事,你要通过白石崖上的机关栈道,直至最后一层。”陆斌看着她:“就这样。可有异议?” “我有异议,师父会改考核内容吗?”琼亦明知故问。 “不会。” 我就知道。琼亦心中气笑,暗下思索,第二与第三考核倒是她意料之中的,现今不论是外门还是内门弟子,她应是没有单挑不过的对手了。白石崖上的机关栈道十分出名,是机关术的巅峰造诣,共有七七四十九层境界,一层更比一层难。过去,琼亦在上边受罚,连第九层都没过去,可放到现在,给她充足的时间多次尝试,通过应该也并非难事。 最让琼亦为难的,并不是后两项要求,而是第一事,要去杨素咏面前,亲口唤她师娘。 自打她拜入陆斌门下,随了陆姓,从未唤过当家主母一声“师娘”,只是称呼她为“夫人”,似乎在“夫人”与“师娘”之间,是存在着隔阂的,一层不被琼亦承认的隔阂。 琼亦并不觉得自己与杨素咏有什么好谈的,从她下令让患病的陈伯封于屋中,草草火化后,她便无法说服自己有这样一位师娘。 * 午后,果真有勤务处的弟子给琼亦送来了信纸与银钱。琼亦随意扫了一眼,纸上写着陆斌吩咐她去采买的东西,只是普通的花茶、糕点果子之类的,于是收好银钱,到城中去买。 凼央城内还是一如往日般热闹安宁,人流不息,琼亦很喜欢看人来人往的街流,听叫卖与采买的话音,她把玩着自己晒得暖融融的辫子,心想:五族修士们去到边关,就是为了这样的景象能够一日日长久的。 天下安定了,真好呀。 街坊邻里对她又是熟悉又是陌生,见到琼亦时还有些不太敢认,阁楼上簪花编绳的赵娘子已经生了个大胖小子,卖绳结的江婆身子尚且硬朗,在他们一声声小五娘的招呼声和琼亦笑盈盈的回唤中,她也买好了信上要求之物,回至府里,进入银曳苑。 琼亦向值班弟子问:“夫人在吗?” “回溪言师姐,夫人在苑亭中赏花。” “嗯,多谢。”道过谢后,琼亦径直往苑心的花亭走,此时处于晚冬,苑内只有红梅正开着,杨素咏端着手炉坐在亭心,很是明显地在等人。 琼亦来到亭侧,与杨素咏四目而视,她将糕点一样样从挎篮中取出,油纸也不打开,直接在桌上放好,连茶包也放置得整齐,微微福身行礼后,唤她:“师娘。” 说罢,算作第一事完成,转身就走。 杨素咏不想她会如此敷衍:“溪言,坐一会吧。” “夫人好意,我不敢推脱,曾奈有事赶巧,无缘与您一同赏花了。” 杨素咏哼然一笑,这岂止是不敢推脱?就差甩脸色了。招手命亭下的侍女拿热水泡茶,将琼亦唤回来,只道:“坐。” 琼亦被她摁住肩膀,这才发觉身为夫人的杨素咏暗劲不弱,是有几分武功的,她不愿将场面闹得太难看,于是在扶靠边坐了下来,噙笑道:“那就谢过夫人了。” 杨素咏打开了包着糕点的油纸,轻尝了一块:“汪记家的果糕还是这么适口。”给琼亦递去一块:“来,溪言,尝尝吧。” 琼亦接过:“多谢夫人。” “叫师娘。” 琼亦掂着果糕,沉默极久。 “你恨我?为何恨我?”杨素咏依在美人靠边,托起了下巴:“是因为我将你收入宗门,给了你机会念书识字,修道学剑么?因为我收养了你,没顺手将外门那个竺云萝一块养着么?还是说,因为上一次拆读你私信的事?” 琼亦咬一口果糕,望着她笑道:“原来,您已经不记得他了啊……” 杨素咏恍然,思索片刻后道:“陈巡,是叫这个名字吧。” 琼亦身躯一颤。 “你恨我不救他?” 琼亦生硬地将果糕咽下去,合上双眼,撇开了头:“为什么到了今日还要与我说起这么多年前的事?杨夫人,我尊你一声‘夫人’,还不够吗?” 杨素咏哑然摇头:“因而一直以来,你权当是我杀了他?” 琼亦不与她对视,只是沉默。 她淡淡道:“那年疫病祸世,我发现时尚早,若我不出手,你与竺云萝恐怕早已染病而亡。” “你是说我阿伯他……”琼亦瞳孔微缩,随后脑中轰然翻涌,自己那时不过稚童,又怎知是风寒还是瘟疫,她忽而想起了西地爆发的疫乱,而时间,恰好能对上。 在回忆的冲击下,琼亦有些坐不住了,她无法释然这么多年只是错恨与误会,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试图为自己的愤恨辩解:可即便是瘟疫夺去了陈伯的性命,将他勒令锁在屋中的杨素咏,也难逃其咎。 可归咎于她,能有几成? 琼亦不想在此处再待下去了,杨素咏要与她说的话显然并未说完:“陆溪言,你可知那时我为何执意要宗主收你为徒。” “……弟子不知。” 她怎么会知道,那时她不过是任命摆布之人,猜测他们看中了自己的修炼根骨,才强硬地按着她在祠堂跪地拜师。 杨素咏眉目伤神:“你很像我曾认识的一位故友,若非没有线索,我当真会将你看作她的孩子。” 琼亦呆住了,摇头:“不可能,我爹娘已经离世了,世上模样相似之人太多,总会有意外相像的。” 杨素咏暗道:若是巧合,不光气质,是从头到脚长得如此像,那也算是人间奇闻。 故人之姿,她不会忘的。 杨素咏从怀中取出一支木簪:“我这位故友,名唤叶摇。树叶的叶,摇曳的摇。上回见她,已有二三十来年的光景了,我也猜到她已不在人世,否则,她不会就此杳无音讯的。” “之前几年,你时常托人寻亲问事,我念在你岁数小,又痴心于修炼,并未与你提及此事。现今,你将要出师离宗,我才好将这些说与你听。”她将木簪递入琼亦手中,“虽然不敢定论,可你与阿摇的身段容貌,实在是一个样。” 琼亦接过木簪,花纹古旧,依稀能看出它雕刻的是迎春花,问:“夫人,你与这位…叶姑娘,是如何相识的?可知她家住何处,以及,她的气运是否异于常人?” 杨素咏眺望远处,昔日,自己一身凤冠霞帔从花轿上逃下,撞见了四处游历的普通姑娘叶摇,一见如故,互换发簪义结金兰,二人同行极久,最后,自己还是被抓回了花轿中,送进了陆氏府里,与她就此分别。 “她是从江南逃来的。布衣之家,处境贫寒,好说是家中早早替她谋划了亲事,其实就是将她卖了出去,她不甘嫁给那素未谋面的男子,便离家远行。”顿了顿,杨素咏继而道:“她确是气运独到,毫无武功行走江湖,从未遇上劫匪窃贼,频频结识仗义之人,拾得稀罕之物,你那佩剑弦歌,是她偶然得到的一块奇矿,赠我以炼得此剑。” 琼亦压低呼吸,合紧了眼眸,杨素咏口中的这位女子,样貌与自己极像不说,气运奇好,更与福运“灵体”相吻合,再加之她四处游历的经历,仿佛后来的事,也都能大致猜到了:她四处游历,去了西漠,结识了一位昆翟男子,二人互生情愫,诞下了自己,又经变故,夫妻双双离世,自己也成了孤儿,几经波折,最后被陈巡所救,抚养长大。 弦歌剑,居然是母亲赠于友人的奇矿所炼,最后却成了自己的佩剑。 这世间浩大,却又有如此缘分。 缓缓睁开双眸,琼亦道:“多谢夫人告知于我,这支木簪,可以任我带走么?” “拿去吧。”杨素咏抚一手已经凉下去的茶碗,“今日我想说的,也只有这些。” “你便继续恨我罢。” 琼亦站起了身子,陆家的恩情对她来说不可谓不重,往日的恩怨莫辨,也只存于她心中难以释怀的亲人逝事,终究是恩情与养育所不能及的。她双手平端,躬身行礼:“师娘。承蒙这十年来的教养,今生没齿难忘,陆氏弟子陆溪言,在此切谢。” 杨素咏微微点头,时至今日,终在这位徒弟口中听到一句真心的师娘。 * 七日之后,是琼亦出师的第二项考核,武斗。 陆斌为她选了三位对手,分别是陆旭、陆予皓,以及门下一位资历颇高的长老,其名闻仪。 选出自己的大师兄与二师兄,琼亦并不诧异,只是诧异师父会将人选升到长老层中,闻仪长老修为奇高,在整个内门里也是数一数二的。 不少弟子听说了琼亦的出师考核,在比试那日,赶来武场的观战者不胜其数。 首场,她对上的是陆旭。 陆旭已经分辨不清自己对琼亦的情感,到底是年少放不下的执念,还是爱而不得的遗憾了,当他接到这场比试,并在武场上的一端提起长剑,遥望琼亦,心底的情绪太过复杂,五味杂陈。 他问她:“你出师入世后,便要嫁与盛玄怨了么?” 琼亦答:“应该是吧。” “你为何如此厌我,对我如此绝情?” 琼亦叹了口长气,对于他的示好,自己一遍遍推辞婉拒,可他就是听不懂人话,当初在外门惹出自己薄情的谣言,他也从未为她出面解释,不再多谈这个话题,只道:“这是武场。陆旭,拔剑吧。” 西疆时,她失去了神志,会因为陆旭对自己友善的态度,产生与往常截然不同的看法。她便知道,若从自己拜入师门那时起,陆旭是这样对她,从无冷言冷语的讽刺和欺负,那自己当真是会把他看作好师兄,敬他爱他的。 可世上没有如果,也没有悔路。 裁判击锣令声后,武斗开始,半盏茶的功夫后,武斗结束。 “陆旭,你还记得我第一次拿佩剑时,你笑我剑也端不稳的事了吗?” 琼亦轻功浮到他身前,淡淡道:“你可能不记得了,因为大师兄替我寻来的木剑在前一日就被你击折了,那日,我才不得不用的铁剑。” “将那把佩剑端起,就是我那时的全力了。” “今日对战你,不是我的全力。” 她说完后,转过身子走远,陆旭偏过了头,走下武台。 「作者有话说:叶摇是逃婚离乡的,杨素咏那时候也是不愿意嫁,半路逃婚,才与她碰上的,所以两个人都很欣赏对方不羁的灵魂…… 杨素咏和陆斌是很典型的先婚后爱,陆斌一开始也不想娶,抱着谁爱娶谁娶的态度,听说新娘子跑了后高兴坏了,结果杨素咏后来还是被抓了回来,他还暗戳戳嘲讽人:跑也不会跑,居然还能给抓回来,啧。 杨素咏也很瞧不惯他,阴阳怪气,互相对骂,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 然后就是一些貌合神离的夫妻相处,发现两个人不光是性格还是做事都挺合适的,就动了情。 嗯。 至于叶摇和琼亦她还没消息的爹,蛮轰轰烈烈的我只能说。」 第176章 出师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次日,是琼亦与陆予皓的对局。 琼亦的游追剑法,两成来自于自己的磨炼和领悟,三成来自师父的教导,余下五成几乎全是大师兄的指点,因而对她来说,陆予皓并不好对付。 在修为上,她仅略胜一筹,而在剑术上,全是劣势。 武场之上的陆予皓面噙浅笑:“小五,果然还是等到这一天了啊。” “是啊。”琼亦拱手,笑盈盈地道:“大师兄可不要手下留情,我也会拿出全力的。” 他笑道:“那是自然。” 击锣声后,二人切磋了近乎一柱半香的时间,由琼亦压他一头,胜了武试,收剑行礼:“师兄,承让了。” 陆予皓收回佩剑,摊手作笑:“小五,胜得很好。” 琼亦也笑了:“是大师兄将我教得好。” * 武试的第三日,最后一场,琼亦对上了长老闻仪。 这位长老在前两日特地观摩了她的比试,对琼亦的招路和打法有了一定的了解,又借着修为高深,开局便尽占优势。 台下来观战的弟子们,几乎没有人寄希望于琼亦能获胜的。 毕竟,闻仪长老资历老道,他入宗有名气时,琼亦还不知在哪儿呢,经验与年纪的差别,实在是太大了。众人也都认为,陆宗主为她安排这样一位强敌,明摆着是故意不想让琼亦通过考核,存心刁难。 可是对琼亦而言,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对上分神阶的修士了,上一回与西戎的墨昀孤厮杀,那人的刀风较闻仪的剑气更加凌厉,气焰更盛。那时候的她还需时时分心保护同门,此时,她要应对的,只是闻仪一人而已。 拆过几招后,琼亦基本摸清了这位长老的剑路,稳住局势开始扳回局面,一剑接过一剑,剑林密集,互杀互生,都为游追剑法,难分胜负。一柱香的功夫过去了,依旧看不出是谁占据上风,台下的明眼人知道,琼亦已经将节奏掰回来了。 又过了半柱香的时辰,琼亦修为虽然不比闻仪高,可真气稳健,出剑实在是精准,动身速度又快,在剑光厉风的较量中,优势开始向她靠近,直至最后的皎洁剑气,一剑凌如雪,横身过后,直至咽喉,琼亦挑起唇角:“长老,承让了。” 观者惊叹,这场足有半个时辰的武斗,终于分出了胜负,胜者出人意料的是琼亦。 闻仪拂袖感慨:“溪言,你不愧是宗主亲手教出的弟子,剑术当真优异。” 琼亦向台下伸手示意,谦虚道:“长老过奖,您先请。” 陆斌伫于高楼窗边,远望武场比试,见琼亦如他期望的那般胜了,眉眼微舒。 * 武试全胜,只余第三事,闯过机关栈道。 琼亦踏上白石崖时,心道:与盛暻的约定还剩五个月有余,我定能在他出苦溟禁地之前,率先破了这机关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她一心试探机关,磨炼临阵反应,最终仅用不到四个月就通过了栈道的所有关卡,从第一层顺利过至四十九层境,在险道的另一端离身时,轻功凌风,飘然落地。 至此,陆斌于师门众人前宣道:五弟子陆溪言,就此出师。 出师那日,正值人间四月天,天色瓦蓝,阳光很好。师门弟子们祝贺琼亦心愿已了,杨小思和陆漓舍不得她走,他们一同长大的,早已经将她视作家人,伤心欲绝,琼亦拥抱着小思哄拍,笑着劝慰他们:“我又不是一走了之再也不回来了,等云游历世完,肯定会来见你们的,你俩可别还嘴硬当师兄妹了啊。” 正与同门说笑时,有弟子来报:有位公子来到府门外,说是要见溪言师姐,已经等候多时了。 琼亦猜不到是谁,随禀事弟子去见此人,在府侧的小门旁见到那位公子时,身形凝固,一眼万年。 盛玄怨侧身立着,静候在府外的树下,一袭碧蓝色的轻便袍子,春光透过满树花枝洒在他的袖口上,照得束袖暗纹隐隐作亮,容颜俊逸无双。 “盛暻?”琼亦惊喜交加,提着裙角快步跑来,伸出双臂,与他在府口的桃花树下撞了个满怀,落英飘荡,他扶着怀中的人,笑着说:“我来见你了。” “真的是你!我不是在做梦吧?”琼亦讷讷问:“你这么快就从苦溟中离身了?” “是啊,比预计的快了些。”盛玄怨从怀里掏出了她曾给自己的单只点珠华胜,戴在她发间,道:“半年之约,说到做到。” 他从发髻上收手,顺过她耳侧碎发,轻笑:“这才算做我们的‘重逢’。” “嗯!”琼亦眸光熠熠,笑着搂住他:“与你说一件事,好消息。今日,也是我出师的日子。” 盛玄怨先是一滞,而后叹道:“这么巧?” 她笑出了小虎牙:“是啊。” 小谈过后,琼亦才知,入苦溟,除鬼煞,盛玄怨只用了三个月,仅次于立族老祖;也知将要云游之事,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乐意之至。 陆斌听说盛玄怨来府,惊奇于琼亦出师的这一日,他正好来此接她,仿佛是二人间的默契,又或是命里注定的巧合。叫人请盛玄怨入银曳苑小坐,望着面前两人,一位是他看着长大的好徒儿,另一位是好徒儿所看中的男子,青年俊朗不凡,修为深厚,其实力早已不是同龄弟子所能匹敌的。 盛玄怨拱手唤他:“陆宗主。” 陆斌颔首,问:“小五,今日便要离宗么?” 琼亦点头:“嗯,师父。”她看了盛玄怨一眼,他也正在看她,又道:“待我姐姐阿萝掇拾好行李,就该一同离开广阳了。” “好。”陆斌笑道:“记得这桩婚事,是小公子向我陆氏约的亲,那成婚也该由两族商榷,让我这位做师父的好随份礼。盛玄怨,届时定了时日,我族还需派人去的。” “陆宗主,我已与她商量好,先云游历练几年,待云游归时,定会置办一场盛大的婚宴,不会失了您徒儿的体面的。” 陆斌面上带笑望着琼亦:“我这徒弟素来向往人世,云游倒是遂了她的心愿,有你陪她,我也宽了不少心。” 琼亦小声念叨:“师父记性可真好。” 陆斌耳力不差:“小五,云游归来,记得回来看看师父和你师娘。” 她满心欢喜地点头:“肯定的。” 陆斌又道:“归时不要少一人回来,也不可多一人回来。” 琼亦没听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盛玄怨拱手道:“还请陆宗主放心。” 直到二人走出了正堂,琼亦才后知后觉地涨红了脸颊。 庭院中站有一人,似在等着琼亦,琼亦只见是陆阑珊,不留痕迹地移开了目光,陆阑珊却主动走上前来叫住了她:“哎,陆溪言!” 琼亦抬眉:“嗯,喂。陆阑珊,我要走了。” “我知道,挺好啊。”陆阑珊拨两拨肩上头发,环手道:“你等这一日很久了。” “你应该也是。” 她并不否认:“对啊。”又道:“我有东西要送给你。”说罢,从怀里掏出了一面镜子递来。 “这是什么,法宝么?”琼亦接过这面小圆镜,陆阑珊并未回她话,而是指着盛玄怨道:“便宜你小子了!告辞!” 盛玄怨觉得好生莫名其妙,不理会陆阑珊,凑过去与琼亦一同看那圆镜法宝,好奇问:“这是记仪镜?里面录了什么?” 谁知琼亦瞥了一眼后,脸色越烧越红,赶忙将镜面扣上:“不许看!”那神情半是气愤半是尴尬,嘴角撇着,脚还跺了两跺。 可惜盛玄怨已经看见了,里边留着的影像,是当年酒华春宴上,她醉酒后跑上高台,稀里糊涂地想为自己跳舞,结果给众人献上了一支称不上舞的剑舞,失笑:“陆阑珊还替你记下来了?” “你还笑?!”琼亦瞪他一眼,又恼道:“陆阑珊她、她是故意记我出糗的!真是!” 琼亦此生最丢人之事,无外乎这一件,推打他两拳后,手忙脚乱地在记仪镜上按着,想要把糗事毁尸灭迹:“怎么删去这个啊……” 盛玄怨从她手中顺了过来:“这个不能删,可得好好留着。” “欸!盛暻!还给我!”琼亦踮脚去他怀里够,他抬手举得极高,半天够不着,还按着她的头顶把她压回去,恶狠狠地凶道:“盛玄怨!” “呀?”盛玄怨已经琢磨出了,琼亦不常唤自己的字,一唤指定是动了恼,心里笑着:她争不过只能扑棱棱地发脾气,倒是可爱。将记仪镜递进了她手里:“琼亦,你若将这录画删了,往日再忆起你我约婚之事,可就只有回忆了。” 琼亦望着手里的记仪镜,也是明白回忆终会褪色的道理,可更不想看见自己发酒疯的糗事,干脆直接把法宝塞他怀里:“你爱看你看,别给我看到!”然后提着裙子快步向前跑,去外门的杂务处找竺云萝。 盛玄怨将记仪镜如视珍宝般收好,随她而去。 * 杂役住处,竺云萝已用琼亦给她的贮物镯收拾好了行李,见来者不光只是琼亦,还带着盛玄怨,惊讶道:“盛公子怎么来了?” “竺姐姐。”盛玄怨回道:“我完成了族中交由我的责任,便来接她了。” 陈巡的故居地处洛爻的偏远镇子上,是竺云萝要去往之处,与他二人算作同路,即便不是同路,琼亦也会先将阿萝安顿好,再与盛玄怨一同远行的。 离城前的最后一事,是向亲人告别。 竺云萝端着一盆纸钱,在琼亦与盛玄怨的陪伴下来到了凼央郊地的一处坟山,山野寂静,陈巡的墓静躺在这儿,三人为他烧了纸钱祭拜,竺云萝双手合十,连叩三首,眼底通红却努起笑意:“阿公,您外孙女来看您了,还带了妹妹与妹夫来。” “我和琼亦都平安长大了,九泉之下,还请您老人家安心。” “今日,我便要离开凼央了。” “往后的日子,也都会好好过的。” 琼亦扶起了阿萝,上前烧纸叩首,盛玄怨也拜了几拜,待火纸熄灭后,就此远行,离开了广阳。 「作者有话说:这是他们倒数第二次重逢。」 第177章 枣儿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三人一路出城行到天黑,夜间寻了家客栈歇息,所剩客房不多,只余两间,三人只得将就住下,按习惯,琼亦是与竺云萝住一起的。 竺云萝起初称呼盛玄怨为“盛公子”,将他唤得生分,一路下来倒把他看作了弟弟,叫他小暻。即便如此也不敢久看他那张脸,除去盛玄怨容貌过人的因素外,便是他与盛氏二少主生得极像,每每看时,竺云萝总会想起那位冷漠疏离的公子。 那位一面之缘的公子,面容声音处处冰冷,怀间却是温热。 她正黯然想时,琼亦听见了叩门声,来者是盛玄怨,他问她们晚膳如何,还送来了洗净的水果,并唤琼亦说与她久别重逢,想与她单独说会儿话。 琼亦知会了竺云萝一声,大大咧咧地进了盛玄怨那间房中。 “盛暻想和我说什么?”她合上门后露齿轻笑,想问他传说中的苦溟海中到底有多少鬼怪,他在其中除煞有没有受伤,辛不辛苦,盛玄怨向她伸手,只道:“想你。” “哼哼。”琼亦勾唇笑着,“这是什么小别胜新婚的说辞吗?” “嗯。”盛玄怨牵着她的手按在门上,抵着她吻了过来,是扰乱她呼吸的深吻,分别之久,思念更切,他埋在她颈窝里,低低道:“琼亦,今夜留在我这里吧。” 琼亦脸上的迷离未褪,听到这话吓了一跳,推他道:“不,不行……我不能把阿萝一人晾在那儿。” “阿萝姐又不是稚童,应该不需你照料吧。” 她感到他哈在耳朵边的暖气,像电流划过般酥麻,缩着身子从他臂弯下溜出,半躲半跑,盛玄怨从后方搂住她的腰,向上托住,继续含糊地吮舐她耳垂,琼亦完全经不住他引诱,被他按伏在了床上,喘息了起来:“盛暻…不要…我师父,今日才说不能……” “有内功在,可以避事的。我也会吃药,不会伤你身子。”盛玄怨吻她后颈:“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喜欢听长辈规训的人……” 琼亦感到他捏在自己腿上的手正试探着按抚,腿间发软,听他问:“上回已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年过半载,你便不想我么?” 她红着脸推他道:“想你,但不想这样……上回,上回那夜,活像受罪似的,疼了我几日,我才不要了。” 盛玄怨失语,脸上肉眼可见地添了绯色,红里透白:“那次是我初试,弄不明白,往后再试试,就好些了……” “那就…往后再试。”琼亦坐起了身子,悄声道:“这客栈薄木墙,肯定要忍声音的,那样你还要堵我嘴,唔!……” 从她唇上分离,盛玄怨选择先堵为上。 * 二人抱着聊了会儿天,盛玄怨送她回到隔壁客房,竺云萝已经吹熄了灯,听见琼亦回来后幽幽叹道:“还以为琼亦丢下你阿姐,在那边歇下了呢。” 琼亦撇了撇嘴:“阿萝你睡的也太早了,我不过和盛暻续了会儿话而已。” 竺云萝轻笑:“没有数落你的意思,早些休息,明个儿还得赶路。” 琼亦麻溜地钻进了被窝里:“阿萝,我御剑带你,很快就能到洛爻的!” “御剑?是在天上飞吗?不会掉下去吧?我有些怕高。” “不会不会!就算你掉下去了,我也能接住你。” “……嗯,你这么说,我倒更怕了。” “哎呀阿萝!” 竺云萝捂嘴笑着,几息后拉缓了语调:“白酆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琼亦摊开了手臂:“是很高很高的一座山,高到了云里去。山上的府邸很阔气,盛氏不愧是驱鬼除邪的古族,深得百姓供奉,很有钱,那屋楼修的比画里的都好看。“ 又道:“好看归好看,不过里面没什么人味,很清冷,我铁定是住不来的。” “你呀。”竺云萝点她鼻尖,笑叹,又似是漠不经心般问:“小暻的二兄长,是个怎样的人?” “盛子靖?”琼亦一骨碌坐起:“他啊?高高冷冷的,蛮自大的一个人,我倒不熟,欸?奇怪,阿萝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个人?” 竺云萝道:“我不过随口问问。” 琼亦对自家姐姐太过熟悉,立马觉察出不对劲,竺云萝并不是个喜欢聊闲话的人,她过往知道的那些小道消息,都是从旁人口中不经意听来的。可今日,她却主动问自己一个男人如何,诧问:“阿萝,你何时认识盛子靖的啊?我怎么从未听你说过?” “……我不认识他,琼亦你可别乱想。” 琼亦拉着她的手臂晃道:“好姐姐,你这是瞒着我呢?” 竺云萝撇着嘴儿别过了身,可奈不过琼亦的缠问,死缠烂打之下终于松了口,道,自己不过去青枫学府接她那日,突生事变,入江寻她时被盛子靖几番捞起,惊鸿一瞥,微动情根。 竺云萝捂着脸,小声道:“我知道这份情来得突然,也知它是份妄念,所以从未敢求些什么。好琼亦,我都告诉你了,你可万不要与旁人说。” “阿萝放心,我怎么会与旁人说呢!” 琼亦面色复杂:“阿萝,你若瞧上的是旁人,是别家的公子哥儿,我或许能给你牵线搭桥,搓合一二,可这盛子靖的脾气古怪的紧,人也凶狠,不是个善茬,你若喜欢,我只担心你会受伤。” “傻丫头,我心里清楚,他是什么人物,我又是什么人物。”揉了揉琼亦的头,竺云萝浅笑,琼亦却一眼看出了她笑容中的苦涩,道:“阿萝不要说这种话,人生来一团骨血,众生皆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你是天下最好的女子,没有他是什么名门大族的人物,配不配得上的说法。” “琼亦,你别说我笑了。” 琼亦牵着竺云萝的手:“阿萝,你当真喜欢他的话,我便去与盛暻说,请你到白酆上做几日客,也能见见他。” 竺云萝却拒绝道:“不行,你与小暻的婚事还未成,我怎好意思与你同去,只会让你难做人。” “你是我唯一的姐姐,有何不行?” 竺云萝只是别过了头,嘴里小声重复道:“……不,这样不行……” “阿萝。” 竺云萝深深地叹了口气:“琼亦,我是信缘分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强求无用。若我与那人无缘,哪怕贴去他面前了,也只会招人厌嫌。” 琼亦无奈,只能随她心意。 * 三人依竺云萝远亲提供的地址,来到了地处洛爻南地的一座邻山小镇,名唤棽水镇,见到了那处无人居住多年的破烂老屋,开始翻新重修。 琼亦与盛玄怨身为修道之人,驭物清理自然不在话下,竺云萝干起活来,手脚较他们更麻利,轻活由她揽下。不出几日,破屋庭前庭后的杂树杂草全数被清空,翻新了土地,围了篱笆院子,颓墙也重砌好了,屋上盖了新瓦,日常需要的床桌摆设也都买了新的,成了幅宜居的新面貌。 完工的那日,竺云萝下厨做了顿丰盛的晚宴,琼亦和盛玄怨陪她住了一阵子,临行前在院子周围设了防妖魔的法阵,也防恶人。琼亦不光送了姐姐护身法宝,还送了她一把短刀,让她多加注意安全,竺云萝与妹妹相拥许久,即使不舍,还是将她的手递进了盛玄怨手里,笑着送他们远行。 琼亦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回笑挥手,她怕自己说了,就不舍得走了。 盛玄怨很是明显地察觉到琼亦低落下去的情绪,牵着她去了城中的马市,让她挑一匹喜欢的小马。 马市的伙计殷情推荐道:“两位来我们这儿可真是选对地方了!我家的马匹不光性子温顺,毛色鲜亮,也特别健壮能干!您自个挑,看中哪匹和我说,我替您牵出来!这一匹匹的,都是好马!” 琼亦有些吃惊,回身看盛玄怨,脸上终于带了笑:“盛暻,怎么我说的什么,你都记着呢。” 不知是多久之前,她曾随意畅想道,若日后能与他一同游历人世,要买一匹小马驹,陪着他们一起走。 他带她离开了姐姐,二人同行的第一件事,就是圆她的心愿。 盛玄怨道:“只要是你说的,我都记得。” 琼亦脸上一红,见马市的伙计正忙着给远侧的马匹添草料,凑到他脸旁吧唧一口,笑着跑去选小马了,盛玄怨揉了揉自己温热的耳根,压着嘴角跟上去。 她穿梭在马棚中左看右看,摸摸这匹小马又瞧瞧那匹,觉得都生得乖巧可爱,半天拿不定主意,盛玄怨见她只挑小马,问:“不选些能驮人的马吗?这样也能载着你一起走。” “不要。”琼亦话音干脆,笑道:“往后我们会有很长的时间,我想我亲手挑出来的马能陪我们走很久很远的路,所以,它须是匹小马。” 盛玄怨莞尔。 在她说时,正好与围栏中的一匹小棕马对视,它一双黑黝黝的大眼睛,耳朵忽闪地抖动着,静静地嚼着干草,甩着尾巴,修长的脖子上红棕色的马鬓一绺绺搭着,毛光同搽了油般光亮,出挑得好看。 它看着琼亦,琼亦也盯紧了它,一拍手指道:“嗯!就它了。” 伙计闻声赶来:“哎呀!小姐真是好眼光啊!这匹小马驹儿是我们这里品质最好的,不光性子好,长得也好,日后可是要成千里马的呢!”说罢将小棕马从栏中牵了出来,小马很是乖巧地走到了琼亦身旁,嘴巴一动一动地似是在嗅味道,琼亦将手贴在它脸侧,小棕马眯上眼睛主动将头靠了过来,蹭了蹭她的手。 “呀,它性格真好!”琼亦笑道,“以后就是我们的小马了。” 随后,盛玄怨让马市的人给它钉了铁蹄,梳理毛发,配了新绳,爽快地付了银子买下,琼亦拉着缰绳爱不释手。 城外,见她遛着小马如此开心,他问道:“琼亦,要给它取个名字吗?” “我想好了!”琼亦方才思索了好一阵儿,“叫它小枣儿。盛暻,你觉得这个名儿适合它吗?” 红棕色的小枣儿,再合适不过了。 盛玄怨摸了摸小枣儿的头,笑答:“很适合。” 「作者有话说:小枣儿是雌马。」 第178章 云游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有了小枣儿的二人慢悠悠地回了白酆山一趟。 季春时节,静轩阁内依旧微冷,琼亦不似初次来那般生疏,却也谈不上自在。 盛尚霈听说琼亦来后,唤了家中之人聚宴迎接,是膝下子嗣及孙女,平日里繁忙到不见人影的几位,此时罕见地来了个齐,就连向来孤身一人,不喜热闹的盛子靖也到了场。 秦寒川多年不见琼亦,心中挂念得紧,再次相见,她已出落得水灵动人,看到餐宴上父母弟兄都在,便知道这位弟媳有多讨喜了。 琼亦给在座之人都准备了礼物,虽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之物,但心意可贵。盛尚霈见她有心,唤下人递礼,让她好生坐着,可琼亦却坚持亲手给他们递来。沈微之前听闻她在西疆的事迹后,心中已有动容,又见她今日还知礼心细,更生怜爱,收下她的礼物,命人将事先备好的厚礼拿了出来,回赠于她。 “溪言可是要与三弟一同外出历练?” 听盛轩尧笑问,琼亦点头:“是呀。” 沈微开口挽留,请她在府中就此住下,琼亦轻笑:“夫人,不是盛暻强拉着我去的,是我自己想去的。人间浩瀚,总需去看看。” 沈微噙笑:“好孩子,那便去吧。” “还唤‘夫人’吗?”秦寒川逗她笑:“是该唤母亲了。” 已到垂髫年岁的盛霏儿随了母亲模样,生得容颜姣好,捧着琼亦送她的鲁班锁,脆笑道:“小婶婶,你没来的时候,祖父祖母可是念着你的。就连阿娘也时常想你。” 琼亦垂睫遮笑,脸愈涨愈红,低低地叫了声“父亲”与“母亲”,盛尚霈轻笑,对这门亲事十分满意,也视琼亦如女儿般。待家宴结束后,陆陆续续差人送了不少礼来,若不是有外门事务要理,沈微还想留她吃杯茶。 回到静轩阁中,盛玄怨默默道:“我从没见父亲母亲露出过那么详和的表情,倒像你是他们亲生的姑娘似的。” 琼亦扬着鼻子哼笑,捧着怀里的赠礼拿肩膀撞了撞他,将礼物搬回自己的院子里去了。 盛玄怨看她狡黠的小表情,偏过头作笑,在院中寻找尾巴,尾巴有些认生了,久久盯着他,终于想起这个大忙人,又摇着尾巴凑了上来讨摸摸,摸完后不知道钻去了哪里,它是一只忙碌而自律的狗,似乎有自己的事儿干。 琼亦整理完长辈们的赠礼后,穿过侧门来找盛玄怨,他在桌前翻读着书,琼亦说午间吃的多了,想四处逛逛,于是带她去其他峰上观景。 山上野物众多,春生之时,常能见到野鹿和山兔,盛玄怨道,自己练箭术击活物,多是在深山狩猎练好的。 在山间,盛玄怨看见了忙碌而自律的尾巴,正撵着一只兔子死命地追,看见他们后,尾巴明显地失误了,扑咬了个空,悻悻地叫了两声,钻进灌木丛中没了踪迹。 琼亦失笑:“嘿呀,这尾巴,跑起来倒快。” 盛玄怨摘了朵山花别在她发间,琼亦和他逛消了食,道:“明日,我们就下山吧。” 他说:“好。” * 未时小憩,琼亦进到他房中,桌上放着些书本,是盛玄怨今日刚从书库里翻出来的,还未读完,也未放到书架上,他在柜旁用储物囊装点行李,琼亦坐在桌边无事,随意翻看两眼书页,被眼尖的盛玄怨立刻按了下去。 她诧道:“怎么了?” 盛玄怨望了一眼书:“……别看。” “不能看?这是什么书?”琼亦极少见他这么大的反应,失笑道:“该不会是什么禁书功法吧?还是什么邪术?” “不是。”盛玄怨的耳朵挂红,否定道:“我怎会修邪术。总之,你不要看。” 越不让她看,琼亦的好奇心越重,见他脸色作烧,一时乱猜:“你,你,盛暻,你不会是在偷看春宫图吧?” 盛玄怨哑然:“……不是。” “那为什么做贼心虚,还藏着我呢?” 琼亦方才翻开时,全都是字,未见图画,边问边掰开他的手去拿,盛玄怨脸色生窘,又羞又生涩,只能抿紧唇,解释道:“……这是…房中气功。不是春宫,但也…有些关系吧。那回,你说难受,我不太懂该如何做好,便想着从书中学些,也可让你知味。” 他说得很缓,脸红得像要滴了血似的,琼亦也好不到哪儿去,放在书卷上的手怯怯收了回去:“这,这样啊。” “……嗯。” 琼亦心里刺刺麻麻的,说不上是因为他的贴心而感动,还是因为羞赧而沉默,偏偏不过大脑问了一句:“那…可学得什么技巧了?” 盛玄怨一滞,目光不敢落到她身上:“许是……” 又道:“我也不清楚。” 他抬起了眸光,深墨色的眼瞳似一汪潭:“不然,你我试上一试。” 琼亦肩头的辫子受惊似的一蜷:“欸,等,现在吗?这可是白日……” 他挥手放下帘子,缓步走上前来,琼亦看见他红润的颈中,喉间滚动,呼吸短促,知道这回是躲不掉了,只能低道:“那盛暻,你怜我一些。” 她说这话时,半蹙的淡眉下,秋水眸明亮,盛玄怨看得失了神,“我会的。” 随即将她横抱起,放在床上,拥抚宽衣,他解她腰带的手法愈发熟练了,那复杂的盘花扣饶是琼亦也得费一阵功夫才能解开,他却仅用手指勾缠便轻而易举,衣衫褪落地面,琼亦抵在他肩上嗅着冷松香,朦胧间的窗光在眼前晃过,胜过一生般幽长:“盛暻……” 惝恍间扶着他的手臂,她道:“……许是年少,我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你了。” 盛玄怨摩挲她面颊,轻笑,那笑容清淡,却如星月。 “幸好我遇上了你,琼亦。”他吻她的发梢,颈间,心口:“我爱你。” “永远爱你。” * 琼亦知道了何为“鬓乱钗横,红绫被翻波滚浪”,也知道了何为“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更知道了何为“会当绝顶,驾雾云游”。 翌日。 琼亦与他佩好腰间剑,叫上了兴冲冲的尾巴,牵着小枣儿,从白酆山为始,时期三载,游历人世。 两人,一犬,一马,踏行万千山河。 * 苏烨收到琼亦与盛玄怨的云游信后,闷闷地叹了口气。 府中的生活枯燥乏味,即便外出,也只是应酬务事,留给他练剑的时间都少之又少,晏庭深居于嘉溪督府,诸事繁忙,时常见不上面,就连喝酒都需提前约他出来。 苏烨将手中的文书一丢,心中叱道:虽说安乐有福,可这日子过得真平淡,平淡到没劲! 要是我也能随盛玄怨和琼亦一起,在外闯荡就好了,届时,我定要战遍大江南北的武帮,举世闻名。 苏烨握紧了掠风剑,又叹了口气:罢了罢了,盛氏云游向来低调,我孤身一人的,横在他二人间多不像话,还是晚上唤晏兄出来喝酒练剑吧。 他坐回了桌边将书拾起,心道:晏庭深这人啊,现在与阿姐见面倒比见我勤快积极多了!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阿姐对他是否有意。 清理桌边书信,尽是一封封的喜报与请帖:陆氏长子陆予皓与广阳名家的富贵小姐定了婚;北山的岳桓兄弟也似是寻到了意中道侣;许一辰与他相识多年的青梅竹马将要拜堂成亲,广邀众人;老跟着琼亦的俩小师弟师妹也互见了父母;就连那个话不多的江湖散修曹弘良,也留在了谢氏,与谢颜有了感情。 苏烨将喜报压在镇纸下,咧嘴嗤笑:啧,啧啧。按这个势头发展下去,谢玉山都要追到他心心念念的美人堂主了! 苏烨本人倒没什么念想,自知是少年情窍开得太早,见过莺莺燕燕,花红柳绿,现在一心只有剑道。 可是!这样的一个剑客!一个满怀大志的剑客!居然!要守在一方府中!忙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苏烨愤然地想。 * 苏拂晓时常会做一个梦。 梦中,盛子靖释怀了她的失言,他说,他其实一直都还爱着她,当苏拂晓泪流满面投到他怀里时,给她拭泪的人却换了面貌,变成了晏庭深。 从梦中惊醒,苏拂晓捂住胸口:怎会做这般梦呢。 晏庭深每日都会给她赠花,若他得了空,定是会亲手赠来的,若没有空,也会托小厮送来,因而苏拂晓的窗前,日日都有新鲜的花,满屋留香。 不久前,晏庭深与她约在浅湖的桥畔见面,荷塘里圆叶接连,风荷相举,粉苞初绽。 在此地,晏庭深郑重地向她表明了心意,虽然苏拂晓很早就知道了。 她没有拒绝也没有应下,而是怔神后压低了头,快步离开。 从他身前逃离时,颊上留红。 苏拂晓想,或许自己真的对晏公子动了心,他似笑非笑的温润神情,时常会不自知地飘入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可是另一边,盛子靖的面容越加模糊,又模糊地深刻。 她豆蔻之年的时候,有多仰慕他,多喜欢他啊。 将相思的诗读了又读,将红豆在细腕上连成串儿,将悠悠思绪种在梦里,度过了一夜又一夜。 一边对初情之人难忘,又一边爱上新的人,苏拂晓彻夜难眠,将自己训了个狠的,可是,她控制不了自己的心。 那日,她二话不说地兀自离去,晏庭深只看着她的背影,不敢追也不愿走,就在原地僵立了半个时辰,到了夜里,约苏烨出来喝了许多酒,用以浇愁。 告白一事过了许久,苏拂晓才敢再见他,晏庭深致歉道:“苏小姐,是我冒昧了。若那日的话对你造成了困扰,还请你忘了罢。” 苏拂晓咬着贝齿,犹豫极久,终于鼓起勇气:“晏公子,抱歉。并非我不接受你,只是我心中,还有未忘之人。此时我若认了你的情,那便是亏欠你的……” 晏庭深知道,她还是未从那一段情中走出来,也没有忘记盛子靖,摇头笑道:“无碍。我可以等,等你忘记他,等你真正愿意接纳我。” 苏拂晓拿帕子掩面,红了眼眶。 第179章 揭秘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竺云萝居于棽水镇上,时常能收到琼亦从远方给她寄来的各式稀罕玩意儿,有时是金色的活蟋蟀,有时是能护身的绫罗,这次,她寄来了一小包极美的贝壳与珊瑚,附有信件,上边写道,她和盛玄怨已到东海附近,恰逢鲛妖作乱,出手解决祸事之后得了很多贝类,挑了些好看的给阿萝寄回来。 竺云萝将她的亲笔信收在柜子里,将贝壳凿洞串成了风铃,挂在窗边,只要有风起,屋间就会响起脆聆声,她的心中也会生出欢喜。 此地生活清闲,不如往日在陆家府中忙碌,竺云萝时常会觉得无事可做,她闲不下来,总觉得自己荒废了这些日子,便试着再学一门手艺。 竺云萝虽未上过学,但儿时一日日与琼亦轮流偷听府内学堂的课,互相教读,是识字的,也读过不少书。她心思玲珑,除了没有修炼根骨,学什么都快,编织、女工、厨技,学一门会一门,样样皆精,听说棽水小镇里没有医馆,只有相邻两村的一位赤脚医师,和一家小药铺,就寻了医书自学起来。 自学几月,学艺不精,竺云萝意识到自己不能困于纸笔,于是去邻村的药铺拜师求艺,恰巧,这家小药铺也在招收学徒,她得以触碰药材,接触病人,一步步从头学起。 * 在外远行的琼亦和盛玄怨一路过得都挺轻快,虽然时时能碰上妖鬼作祟,或者民间案事,但以他们的修为及经验,几乎算不上什么麻烦。 因而大多时候,他们都是边玩边行路,尾巴仰着头冲在最前面,小枣儿懒懒地跟在后边,琼亦步履轻快地哼着歌儿,盛玄怨摩梭着怀里的笛子想为她伴奏,吹得时好时坏,不如尾巴的吠声有节奏。 这日,他们收到了一封密信,信鸽脚上绑的竹筒刻着谢氏的暗纹,将信送到后立即飞走,二人拆开读时,才知道昆翟“蛊丹”的秘密终于被解开了。 琼亦坐在湖畔,看着手中的信筏,上边写道:昆翟族制出的蛊丹之所以能让寻常人短时间拥有修士实力,是因上古秘术“借生术”。 天地灵气,经吸收淬炼,可引入人体丹田,化为真气,此乃正道之法。鬼气邪气,也可引入体内,逆经脉行之,化为真气,此乃邪法。而生灵之气,包括其精血,肉髓,亦可用秘术化为真气,不过此术极损阴德,有失人伦,又称“借生”。 这等秘术,早在上古时曾被大肆滥用,后经有义之士抵制,早已失传。不该存于世上之物却在昆翟族手中重见天日,他们借炼蛊为引,用寿命奇长的“恒虫”为主药,炼大量生灵之气为丹,是为“蛊丹”。借此造势,才有了数量惊人的伪修士兵。 “……居然如此。”琼亦低喃。 盛玄怨沉思道:“以我们在西疆对上的伪修而言,那修为,恐怕不是少量的生灵之气能达到的程度,用恒虫作药引没有那么强的药效的。加之戎人在战场上有大量分食尸体和活人的行为,或许,那些威力显着的丹丸,药引用了人。” 琼亦有些反胃,扶额道:“这种邪术,应该永远消失。” 上古“借生”秘术,原是炼药之人为追求长生不老发明出来的法子,而今时的昆翟王,似乎就在追求长生之法。 修道长寿而不长生,是修士们众所周知的,除非大乘升仙,否则终会变老与离逝,只是较常人延缓了这个过程。可是在古时,似乎就出现过借尸还魂,又或借物延生的法子,得到本不该有的寿命,琼亦想,蛊丹或许只是这位昆翟王想得到长生,又妄想开疆拓土的尝试。 信纸背面还记了蛊丹的破解之法:只需击中肩贞、承扶和中枢三穴,生灵血气就会从服下蛊丹之人的百会穴溢出,失去作用。 盛玄怨压低眼眸,心道:既然蛊丹不再是谜,也有了破解之法,那往后的昆翟是掀不起什么风浪的,边关战事,也不会重蹈覆辙了。 二人读信,尾巴趴在盛玄怨脚边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很想下去玩水,游个乐呵,可盛玄怨没让它去,它就只能盯着矮空中飞来飞去的两只小雀儿,那小鸟停在了草地上,它见机忽而一个扑跳上前,“汪呜!”一声将小鸟们吓走,欢快地摇起了尾巴。 小枣儿也被尾巴吓到,哼着气撒娇,缩缩地向琼亦怀里蹭,琼亦将读完的密信烧掉,抱着小枣儿哄道:“没事没事,尾巴又吓你了?坏狗,不理它。小枣儿,这儿草生得好,你吃饱了么?” 小枣儿哼唧地撅动着嘴,舔着她的手,琼亦拍拍马头,尾巴听言,龇牙咧嘴地对她那句“坏狗”表示不满,转头跑到盛玄怨手边示好,它打心底瞧不惯那匹什么东西都不驮,还要让盛玄怨每天给它梳毛的懒马。 盛玄怨摸摸尾巴,浅笑:“尾巴,玩水去吧。过会儿我们就要走了。” 尾巴兴冲冲地叫了两声,“扑通”跳进水里洗凉,小枣儿踏着蹄子去看尾巴游泳,盛玄怨顺势搂住琼亦,靠在他怀里,她笑道:“前边的乡县还挺热闹呢,好像搭了台子,晚上有戏听,过路人说,县里客栈的招牌卤面也好吃。” “嗯,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买些瓜子听戏磕吧,盛暻,我想喝果酿了。” “好。” 在浅水边玩了个尽兴的尾巴湿哒哒跑上岸,琼亦提着毛巾去给它擦拭,结果被甩了一身水,盛玄怨不可避免的也淋了一身,无奈捻着火诀给大家烤干,然后沿着山路慢腾腾地前行了。 * 琼亦对鬼物的恐惧并非完全消失,遇上鬼祟时,她还是会害怕。 二人又云游几月,途经一深山,正碰上老鬼溜出墓穴害人,村民请他们出手相救,在除鬼的那夜,老鬼狡猾,似是看出琼亦十分恐惧,便逮着她吓,只吓不打,琼亦欲挥剑除它,半晌都没打到,直接溜得远远的。 盛玄怨捕捉到鬼息后,如切菜般除掉了这只祸患山村多年的恶鬼,他找到惊魂未定的琼亦,次日清晨,教了她一个法术。 “此诀,名唤焚炎。”他调整她手中指诀,道:“是我族除鬼的术法,也克制妖邪。只要邪物的实力压不住焚火,就会被燃烧殆尽。” 琼亦学得很快,不过半柱香就练熟了这个法诀,她望着他:“那往后,若邪鬼还是选择先偷袭我,我就用这焚火点燃它,然后遁到远处去让你对付。” “嗯。我也是这般想的。” * 行途之中,盛玄怨开始练那卷从藏文堂借出的武技,凌枪十八式。琼亦特地为他拍卖下一把宝枪,取名平厥,见他在芦花从中舞枪时,枪风凌冽,会带起一片絮芒,辉光之下,格外耀眼。 琼亦精于剑道,没有学练其他武器,习剑之余,又学了很多法诀。她想将自己独有的御风赋技编一个法诀出来,最好还是能写进符纸中。 望着盛玄怨的枪法练得突飞猛进,琼亦自知小有天赋之人还是无法与真正的天骄相媲,不过,她从没觉得自己败给过他。 二人磨炼武技需要切磋,互相提点,时常不拔剑,执鞘而打,十局里有五局平局,余下的盛玄怨占两成,琼亦占三成,谁败了就由谁负责备饭,给尾巴洗澡,给小枣儿梳鬃毛。 换作赤手空拳,贴身体术较量时,琼亦就很难在他这讨到便宜了,虽然她觉得,近战不过是勾勾他下巴就能赢的事,没什么好计较的。 可是当被他压在草地间动弹不得,比试变了意味时,琼亦也会暗想,其实还挺有计较的必要。 * 入冬,在药铺做学徒的竺云萝又收到了琼亦寄回的奇怪玩意。 这回是一颗拇指尖大小的种子,信上嘘寒问暖,说自己与盛玄怨近来一切皆好,又见了很多绝景,助了很多人。至于那颗种子,是饱含灵气的树种,听说可以种出罕见的灵树,他们居无定所,就交给她试种。 竺云萝将信将疑,在院外挖了个浅坑,把种子种了下去,浇了水,然后背着箩筐离开家门。 在药铺的日子并不轻松,名义上是做学徒,其实就是找了个倒贴钱的工事。店里的伙计见她是孤身一人的姑娘家,时时骚扰,竺云萝忍了又忍,反而让他更加得寸进尺。 竺云萝想:等年节一过,将家里晒的两斤腊肉送给药铺东家,就不在那里当学徒了。 她打开了手里的黄纸,上面写有各种药材,是一张药方。 今日,棽水镇的一户贫苦人家到药铺看病,家中老人务农时跌了一跤,气息奄奄,眼见没几日可活了,他儿子与儿媳苦苦相求,又拿不出银两,被药铺的伙计扫出了店门,在街上跪了半日,一整个下午都能听见咚咚磕头声,引得路人观望,指指点点。 竺云萝见不得这些,借如厕的幌子将几人唤走,给病者把脉,写了一味方子,其中的药材都好在店中购买,唯独少了两味药,虎骨与半参香。 虎骨稀少,重金难求,镇中的小药铺自然是没有的,竺云萝不知城中的大医堂能否买到。 她现在不缺银两用,琼亦经常给她寄银票回来,加之自己绣工好,绣品拿到街头去卖便是抢手货,日子很是富裕。她心想:若是城中医堂有货,去一趟远门买回来就好了。 至于半参香,多数医馆已不用这味副药了,她暗道:自己恐怕还要去山中摘。 于是,她寻了车马,去到洛爻最繁华的城中买药。 城中热闹,车马云集,竺云萝下轿的第一眼所见,并不是人来人往的街市,而是远处天幕间高入云端的峻峰,山脉幽青绵延,属实壮阔。 她怔怔看着,心道:那,便是白酆山啊。 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高峰,亦是他们这些凡民所仰望的仙山。 竺云萝收回了目光,打听这城中的着名医馆,进店寻药。 果不其然,几处大药堂都没有货,好心的医师与她道:“虎骨这等稀罕药材,普通市面上是买不到的,要不就是去黑市里淘,难免遇上假货。要么,您就请勇士上山杀虎,取骨送到我们这儿,我们可以给您炼药材,不收银子。不过姑娘,我见您这神色有几分焦急,这味药怕是急着用吧?这可麻烦了,即使有材料,一时也难成药啊。” 第180章 恩情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竺云萝四处碰壁,心中沉重,暗道:寻不到虎骨这味药只能先用狗脊代替了,虽说那位老人体弱,不宜抵药,但保命为上。 又想:至于半参香,我可以上山去采。 她买了块罗盘,远赴城外的山上采药,入山之前天气晴朗,依稀可见阳光,可进山没多久天就阴了下来,昏昏沉沉的,像要下雨,又似天黑。 竺云萝起初是不在意的,一心低头辨别草药,视线愈加昏暗,才后知后觉抬头看天,她算了下时辰,正是午后申时,本该亮堂的天此时半昏半晨,将近入夜,心中有些发怯:难不成是遇上鬼事了? 她自语道:不应当。琼亦说过,盛三公子已经将鬼煞清理了一遭,祓平了邪气,人世间的鬼物不可能在白日作乱的。 竺云萝深吸气稳住心神,转回头看了两眼,没有发现什么异样,继续向前走,可又觉得不对劲。 后背发凉,似乎被某物盯上了。 她再次回头,定睛一看,身后的树从中有一根高高立起之物,形如粗柱,花纹橙黑相间,在树丛里忽而一闪。再仔细看,她终于看清了伏在灌木丛中的,那对足足有铜铃大小的金色眼睛,正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她,目光血性,犀利冰冷。 是老虎。活生生的老虎。 竺云萝满身汗毛都立了起来,身体完全僵住,连气也不敢出了。 原来药堂那人说上山杀虎,是真的有老虎啊! 她从没见过野兽,此时亲眼见了,再知道儿时那说书人口中的大虎凶残,足有几人高大,将人震慑的不敢动弹是怎样的画面了,在猛兽面前,几乎是骨子里传来的恐惧和战栗。 那巨虎极有耐心地趴伏着,屏着呼吸,蓄势待发,竺云萝心知不能与它对视,看着它那刚劲的虎爪,较她的躯干还粗,哪怕护住脖子,它一拍掌就足以让自己葬身在这儿。 她是来买虎骨的,不是来喂虎的。 竺云萝有些支不住身子了,老虎伏着身向她缓缓走来,脚掌巨大,踩踏在地面却一丝动静也没有。 怎么办,不能逃,逃就会被它一口咬死,也不能叫救命,它也会扑上来的,可僵持久了更没有用,老虎发现她毫无威胁,还是会来吃她的。 在她眼前发白的一瞬间,一柄长剑横空袭来,老虎不退反进,一个大跳扑咬上来,有人挡在了她身前,未出鞘的剑抵在尖利的虎爪上,仅一手相抗,绰绰有余,他抬掌击退老虎,这老虎生性警惕,吃了亏后直接转身跑远,匿在了林间。 这是……得救了? 竺云萝松了口气,呼吸一恢复,全身的酸软感袭来,她才发现自己已经瘫倒在了地上,勉强爬起了身,连忙向那人道谢:“……多谢恩公出手相救。” 那人头也不回,只道:“嗯。”丢下这一字后,径直离开。 竺云萝抬起了头,眼前之人让她完完全全愣住了,几分熟悉的背影,她不会认错的,从虎口下救了她性命的人,居然是盛子靖! 她没想唤他,可声音不受控制地从嗓中冒了出来:“盛公子……” 盛子靖回头,挑眉冷道:“你认识我?” “我……”竺云萝不想他完全不记得自己了,压低了声音:“……一面之缘。” 音量太小,盛子靖完全听不清,只见林中有一人随来:“禀师兄,方才那虎已被留了标记,施了禁令,往后再吃不得人了。”又见盛子靖身后居然还有人,惊道:“这儿怎有位姑娘!方才那大虎不就在此处吗?居然未受伤,真是幸事啊!” “她站的挺稳,否则没命了。”盛子靖淡淡道:“没死挺好,省得埋尸。赵为,走吧。” “是,师兄。”赵为作揖,又看了一眼一言不发,像是受惊过度的竺云萝,劝道:“姑娘,那虎虽被下了禁咒,无法食人,但尖牙利爪仍在,还可伤人。你莫在此地久留,早些下山吧。” 竺云萝点了点头:“谢谢……” 她看着盛子靖走远,心中说不出是痛楚还是失落,又或是别的滋味。她无所谓他高傲冷淡的姿态,可是,他完完全全不记得她,不认识她。 那次,在江中把自己当作水草一样随手捞上岸,这次,又是随手一救,他有正眼看过自己么?怕还是不记得她吧。 竺云萝觉得,上天给自己被他救下的缘分,更像是嘲讽与玩笑。 将衣上的泥土撇干净,她继续往山里走,去寻那名为半参香的草药。近到天黑她终于在一块岩石边找到了这味药,被寒冬冻得有些焉了,足有一大片。竺云萝将它们连根带茎地挖了出来,放在背篮中,又用罗盘指路,终于在天全黑前跌跌撞撞下了山。 她顾不得多加停留,回到棽水镇上将药送去了那户贫苦人家中,又叮嘱这药要怎么熬,有哪些忌口。 狗脊不如虎骨药力,这方药不能根治老人的病,只能助他慢慢调理好。 那家人感激涕零,对她下跪道谢,竺云萝只说不用。从草屋离身时,她脑中仍旧是盛子靖的背影,和他低沉淡漠的话音。 也不知哪儿来的勇气,隔日她就再去城中,打探消息问如何才能见到盛氏少子,她想:既是救命之恩,那就需还的。 情归情,恩归恩,若有什么能为他做的事,她愿意偿还大恩。 “白酆山上的仙家?”路边摆摊的中年人连连摆手:“这我哪能知道。姑娘,我就一卖包子的,哪儿有这能耐?” “仙山上的古族啊。”茶店里的姑娘摇头:“不清楚,抱歉。” “什么?白酆亲族的二少主?这可是大人物!”路过的婆婆眉头一挑:“寻常人根本是见不到的。你说他救你性命?哎呀!像这般人物,随手救了个什么人根本不会放在心上!姑娘你不必为此惶恐,也不用执著于报恩,他救下你这条性命,那你更要珍惜,好好活着就是对他的报答了!” “盛二公子?很出名呢。肯定是见不到的。”手戴符牌的少年轻笑:“不过,我倒是知道盛氏守台在哪儿,姐姐,看到那边的道观了么?守台和道观一条街,很好找。每日都会有被救之人为他们捐钱赠礼,香火不断,姐姐若想报恩,去给恩人他族老祖烧支香,有心就行。” “……” 竺云萝不记得自己问了多少人,又收到了多少说她“痴心妄想”的话,漫无目的地走到了那座香火旺盛的道观中,观中供奉的是上古那位入仙飞升的盛家老祖,塑着金像,她怔怔地烧了一束香,祈身行礼。 走出道观,长街的另一头便是氏守台,竺云萝有些心灰意冷了,目光深深地望了守台一眼,也不抱什么期望。 在守台的府院前,她望见了一位略微眼熟的男子,那人也正好看见了她,四目相视,竺云萝想起了他的名字:“赵为。” “欸!是你呀,姑娘,你居然记得我叫什么,记性可真好。”赵为笑着走上前来:“昨日被那只大虎吓着了吧?那只老虎本是深山之物,近来不知是追着猎物跑到附近山中还是怎的,咬伤了人,我奉师命前来伏虎。说来,若姑娘你昨日遇险,这虎背上了人命,它也没活路的。”他说着挠了挠发:“我这人有些来话,一开口就收不住,姑娘你别介意啊,敢问您芳名?” 竺云萝回:“我名竺云萝。” “云萝姑娘,在下赵为,幸会。”赵为微微欠身,笑道:“姑娘这是出来作何呢?已近天黑,不如早些回家吧。” “谢谢赵公子关心,昨日幸得盛二公子相救……” 赵为截断了她的话,诧问:“嗯?怪哉,你怎知昨日从虎口下救你的是二公子?” “我见过他,自是知道的。我曾是广阳陆家府外门的……”竺云萝嘴唇翕动,“仆役”二字没能说出口,被她默默咽下,而赵为脸上已是恍然的神情,又听她道:“二公子救了我一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昨日听赵公子你唤他师兄,想必是熟知的人,敢问,有什么是我能为二公子做的?” “为师兄做的事?”赵为上下打量她一眼,竺云萝容貌平平,谈不上多出彩多娟丽,只是身姿高挑婀娜,加之气质恬淡,整体望去,仍有她独一份的动人之处,回道:“云萝姑娘一片赤心,我会替你将谢意转告于师兄的,他应是不用你为他做什么,请回吧。” 竺云萝咬住下唇,唤道:“……赵为公子。” 赵为叉着腰叹气:“云萝姑娘,我说真的,我师兄都贵为古族少主了,吃穿不愁,修为高深,有什么是需要一位纤弱姑娘为他做的事情吗?” 似是忽而想到什么,他道:“除非你能……”又觉得属实是在异想天开,没这种可能,无奈道:“没什么。” 竺云萝见他欲说不说,深吸了口气:“请赵为公子把方才的话说完吧,您说完,我便回去了。” 赵为摇了摇头:“唉,和你说也没有半分作用啊。师兄他这人素来性子冷淡,比亲族的三公子还要冷漠,都已到了无情的地步。这么多年都是孤身一人的,不说同门的姑娘或是旁系的小姐,就连他亲娘都没与他说过什么话。” 可能是觉得最后这句话很是冒犯当族主母,赵为拍了一下自己的嘴,压低嗓音:“我想,子靖师兄他只有耳疾之事才需要求人吧。不过他患上耳疾已久,宗主请天下闻名的神医给他看过了,药石无医。姑娘你看着也不像是个医师,就算你是医师,医术也不可能好过神医吧,所以我刚刚才不愿说的,这不,说了也没什么用。” 竺云萝点了点头:“嗯。我知道了。”又问:“赵公子,你今日是偶然在守台,还是往后都在此地?” 赵为有些惊讶:“你问这作甚啊?”顿了顿:“每月三旬的前五日是我值班,你往后若想来找我,挑我值班的日子,我一整日都在。” 竺云萝垂首道谢,随后转身离去。 第181章 芠果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若是能治好盛子靖的耳疾,就好了。 自打这个想法冒出脑海,就不可抑制地疯长了起来。 竺云萝咬住下唇:他那耳疾连神医都说无救,我不过一个学医几月,连药材都认不全的半吊子,想医好他岂不是在痴人说梦? 她回到棽水镇上,天已经全黑了,屋外刮着大风,寒风刺骨。 竺云萝进屋关紧窗户,不经意间往院子里一瞥,见到了让她大为吃惊的事:土地间出现了一抹绿,琼亦寄给她的那颗奇怪种子,仅仅两日就已经破土发芽,长成了一株小树。 竺云萝以为自己眼花了,披上厚衣,提着夜灯来到院子里,灯光照耀下,小树在北风中不停地发抖,嫩绿的枝条颤动着,她看得真真切切,当真是她埋下种子的位置长出的小树,观察枝叶,看不出是何种类的植株。竺云萝害怕它被冻死,进屋找了个箩筐将它罩着,又拿毯子轻轻覆上,才回屋歇息。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来院里看树,这株小树生得不高,叶片圆润,在万物寂静、树林光秃的冬日里,它似是荒芜间的唯一生机。竺云萝轻抚枝叶,在树枝间,她看见了一朵绿色的花苞,将要待放,若不是她眼尖,或许就当是普通叶子了。 竺云萝从未见过绿色的花。 她更敢笃定,昨天夜里,这棵小树绝对没有长出这朵花苞。 过了午时,竺云萝又来看了眼小树,绿色的花苞已经开放了,是一朵极怪的花,淡绿色的花瓣,银色的花蕊,花瓣上的脉络闪着金粉般的光泽,一看就知不是凡物,真应了琼亦在信中所说:是一棵灵树。 竺云萝继续静静等候,待到太阳下山来看时,花已凋谢,结成了果,一颗淡绿色的圆形果实,如珠子般饱满,呈半透明状,很是好看。 她不知这灵树结的果实能有何用处,也不知它有没有成熟,却是在抚摸果实间,拇指大小的小圆果儿就掉进了手心里,被她小心捧起,放进了屋中。 竺云萝想给写信给琼亦,问问这棵奇奇怪怪的小树是怎么回事,可四处游历之人又该怎么联系呢?琼亦知道她的住址,她却不知琼亦已去了何处,完全无法联系她。 她看着手里的果子,见它果肉似绿,外皮如带银光,叫它绿银果。将绿银果单独放在桌上的碗盏中,几日过后,绿银树没再开新的花,也没结新的果,竺云萝也就渐渐不太在意它了。 这日,村中有个半瞎不瞎的女人找竺云萝看病,在竺云萝去后屋备药时,误食了摆在堂柜上的绿银果,顿时双目清醒,重见天日,拜倒在地上喊神医。 竺云萝抓来的药还在手上没给她,一头雾水,细问才知她摸错了盘,吃掉了绿银果,心中对这灵果又惊又喜,不想它竟有这般奇效。 竺云萝医好瞎子的传闻流了出去,她害怕遭人围堵,将功劳全推给了隔壁村的小药铺,自己则是一边观察,一边好生养着那棵灵树,不久后,树上又结了一颗果子,与上次的果子一样,淡绿如玉,却比葡萄还要晶莹。 这次,她将绿银果视为药材,给那户病重未愈的穷苦人家送了去,老人服下果子后,第二日就能从床榻上下来了,气色红润,身子骨甚至比重病之前还要硬朗。 竺云萝见此,对这棵能结灵药的树更加敬畏了,她想:这物如此神奇,万一我守不好,被人盯上,那就是祸了。 好在那户穷人感激她的大恩,没有将这件事说出去。 竺云萝又守了小树几日,直到第十日,灵树结了颗绿银果。她算了算日子,上回也是十日后结的果,看来这树结果的规律,便是如此了。 这一回,她将果子喂给了镇里被人折磨打死的野猫。 野猫没有活过来。 竺云萝垂下了眼帘,将瘦苦嶙峋的尸体埋葬,绿银果并不如她想象中的能生死人,肉白骨。它是有着神奇的治人能力,但是也仅次于救人,不是无所不能的。 在她等灵树结果的日子里,也在四处走访问医,问耳疾要如何才能治愈,得到的回复不一,多是因人因病而异。若是天生的耳力缺陷,那怕是如何也医不好,若是后天患病,用药或许有效。 竺云萝没法子见到盛子靖,去给他看相问诊,只能用最保守的药方,连带着十日一结的奇物绿银果,一同送到城内的氏守台,交到赵为手上:“赵公子,不瞒你说,我确是医师。这些是为盛公子准备的治耳疾药物,麻烦你转交给他,多谢。” 赵为惊奇,可竺云萝没有与他多加寒喧,送完药就走了。 赵为上山回宗时,将竺云萝给的药材送进了静轩阁的王管事手里,让他叫下人按药方熬制成汤,送到师兄房中,还道:“若师兄问起此药来历,就说是他不久前从虎口下救的那位姑娘送来的。药材我都检查过,没有问题,有劳王管事了。” 当晚,药汤便熬好,被端进了盛子靖的房中,绿银果没有被熬汤,单独用瓷碟托着,一同送去了。 盛子靖修炼回屋,扫了一眼这药汤,问:“谁送来的?” “回少主,是您前些日子救下的姑娘,托弟子府的赵为赵公子送来的。” 盛子靖似是忆起了这事,又没兴趣细想:“什么来路不清的人送东西也敢收?” 王管事额冒冷汗:“少主,下人们试过药,确是补药。” 他只冷道:“碍眼。倒了。”随后拂袖而去。 * 此后,每隔十日,竺云萝都会拜托赵为给盛子靖带药。 王管事起初念在那位被救的姑娘好心,没有告诉赵为这些药材都是进了泔水桶里,后来,次数多了,也就烦了,直接将实话告诉了赵为。赵为想到竺云萝准时准日送药,风雨无阻,怕她难过,不敢将实情告诉她,也就顺手瞒了下来,对王管事道:“老伯,以后的药材,你就好心全收了吧,院里的下人哪个家里穷,你就叫他们把药带回去,用不上更好,至少能去药铺里当卖些钱。” 王管事依他的话做了,下人感激,不过那绿银果既不像是药材,又不像是能吃的果子,反而生得好看,像是翡翠珠子,就依照第一颗的摆碟,洗净了放进去,当作装饰。 绿银果放久了也不见变质,下人更确信了这是假果,时间一长,柜子上的果子越积越多,已经堆成了一座小果山,无人在意它,更无人吃它。 盛子靖终于注意到这堆果子,是因为第一盘已经装不下了,开始分两盘装。 那日他耳鸣得厉害,头隐隐作疼,越是因耳患恼火,鸣声就一直作响,好久之后仍旧不退,烦躁得愈是混乱,以为那盘果子是下人洗净的青葡萄,顺手吃了一颗,嚼开后才发觉那并不是普通果子。 咬下去的第一口,果肉便在嘴中化开了,近乎是顺着喉咙淌了下去,不给他反应吐出的时间,与此同时,耳间的刺鸣声缓缓淡了下去。 扶着额头,盛子靖看向那一堆果子:这是何物,怎会有这种功效?是什么丹药么? 还有,为什么会有这么多? 脑中忽而想起了近半年前,王管事说过,一位被自己救下的姑娘给他送药。在那日端来的药汤旁,自己似乎见过这种果子。 是那时就开始送了? 盛子靖望着眼前的果堆:这些,也都是她送的? 我救的是谁? 他不解,时间太过久远,一时也记不起来,又服下一颗绿银果,发现脑中确实清爽不少,拿起一颗果子,去寻族中见识广的长老问话。 长老见到此物后大为吃惊,问盛子靖是从何得来的,解释道:“二少主,这可是千金难求的奇药。生长于南疆的灵树,其名为芠,世间仅存一棵,新株生,则原树死,极难栽培与成活。它的果子名为芠珠果,形如圆珠,色泽翠绿,是世间可解百病的奇药。” 又道:“芠树寿命极长,基本被妖域的大妖守死了,在妖域,曾有千千万万的妖物为夺此树的所有权而厮杀。少主,这果珍贵,还请您收好。” 盛子靖听此,决定去见一见赠果之人。能被他救下的,不过是寻常百姓,可寻常百姓怎会有这等奇物? 问过赵为,他道:“师兄,云萝姑娘每月会来三次,都是为你送药的,送完就走。现在她是城中医馆的学徒,您问这些是有什么事吗?” 盛子靖最是擅长无视别人的问话,只道:“她来了,你给我指一下。”说罢进入守台,在此守株待兔。 不久,挽着篮子的兔真的来了。 竺云萝一袭浅白的衣裳,黑发尚不过腰,发间佩着木簪,打扮得很是素淡,她将药给了赵为后,福身谢礼,随后走远。 盛子靖从府中走出,向赵为伸手,赵为将竺云萝方才送来的药材包递给他,又把另一个油纸包往自己怀里揣了又揣,担心盛子靖误会些什么,主动解释道:“师兄,这是云萝姑娘送我吃的包子,不是你的药材。我好歹替她送了这么久的药,这不是人情往来么!还有啊,云萝姑娘的手艺真是一绝,她做的包子比咱城中申三那家老店做的还好吃!一点不夸张!师兄若饿了,我可以大方分你一个!” 盛子靖甚至没抬眼看他,直接打开了药材的小包,除去干药之外,果然有一颗芠珠果。 将药材重新包好收入怀中,盛子靖望向街头,竺云萝的身影早已经消失,赵为看出师兄是想寻人,主动道:“云萝姑娘在宁安医馆当学徒。” “她家住何处?” “好像在棽水镇上,具体的我也不清楚。” 盛子靖听罢,径直去了棽水镇。 于他而言,要问出竺云萝的住处并不困难,不过小半个时辰,他就确定了她的住址,是一所镇偏处的独户,邻家人道:“一年以前,隔壁还是幢破屋,好像是原户的亲眷领了地契搬回来吧,重新盖的房子,是一位姑娘独住。人挺好的,很和气,似是一位医女。” 第182章 情合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子靖站在竺云萝的房屋外,很是明显地感到了法阵的真气波动,这真气有几分熟悉,他无心思考是谁布设的法阵,只是暗道:居然还有护身阵,看来这个医女并不简单。 他来者不善,被法阵拦下无法进入屋中,就在屋外耐心候着。天黑之前,竺云萝果真回来了,他从后方现身,冷道:“站住。” 竺云萝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被歹徒盯上了,回头见不是歹徒,而是盛子靖,更加吃惊,愣愣道:“你!怎么,是、是……盛公子?” 盛子靖将她从头到尾审视了一遍,确实是自己从虎爪下救的那位女子,心间想起了赵为的介绍,喊道:“竺云萝。” 竺云萝被他唤了名字,慌忙地应了一声,她不知他为什么会突然来找她,难道是自己给的药终于起了效果,他的耳疾已经好了么? 盛子靖从怀里掏出芠珠果,嗓音凛意十足:“每隔十日托人给我送一颗芠果,已有近半年。这些,你是从何得来的?” 他眉眼本就锐利如鹰,再一压剑眉,敛低声音,更显无情。竺云萝感到他身上的逼问意味,压迫得她不知该如何回话,下意识后退两步,不知所措。 盛子靖感知她的气息,是个普通凡人无疑,因而心中更是疑惑,见她不说,以为是她不愿说,直直抓着她的手就向屋里走。 竺云萝甩了甩手臂,挣脱不开,被他拖拽着走进了屋中,有她同行,法阵并不拦人,盛子靖轻易挟持入内。 屋内昏暗,他随手点了灯,只见如此简陋的房内,粗木制成的架子上,居然摆有上品深海红珊,铁挂钩上挂了件奇珍绫罗,有各式各样的绣品和数不尽的稀罕玩意,不解更甚,勒问她:“你是什么人?” 竺云萝被他粗暴的举动弄疼了,缩着手:“我…只是一普通人……” 盛子靖冷哼一声:“普通凡人,会有这满屋子的奇世珍宝?” 竺云萝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琼亦说他不是个善茬,也不建议自己对他抱有什么想法了,眼前他冷言冷语的样子,当真足以打破自己的所有幻想。她道:“这些都是我妹妹赠于我的,并非来路不正。如你所见,我当真只是一个凡人。” “你妹妹?”他挑眉:“有这种妹妹,却留你一人苦居?” 竺云萝回:“是我将她托付出去的。” 盛子靖没耐心陪她说这些妹妹不妹妹的:“半年前,我随手救你,在那之前你就认识我?可是故意设计的?再者,这半年托人为我带药,就只为了还那不值一提的恩?” 不值一提? 竺云萝眼底微红,稳住呼吸:“……四年前,青枫镇的江口上,盛公子你几番阻拦我潜水救人,将我从江浪里捞起,我便是从那时认得你的。” 又道:“是。我这半年供药,只是为了报恩。对您这等大人物来说,救人是不值一提的小事,可对我来说,这条命真真正正是您救下的,何至于如此轻贱我?” 盛子靖默然,脑中回忆四年前自己究竟从江中捞过什么人,似乎想起了陆溪言坠河之事,当时有个女人一心添乱,不就是自称是她姐姐么? 他望着眼前的竺云萝,联系到她方才说过的妹妹,恍然弄清了事:“你,是陆溪言的姐姐?却姓竺?” 又想到,陆溪言好像不是陆氏本家的,是被收为亲族弟子的。如此算来,面前这女子还与自己沾亲带故了。 他眉头轻缓:“方才失言,见谅。” 竺云萝摇了摇头,她知道盛子靖为何而来,带他去院子里见那棵灵树,盛子靖看到这株不及他膝盖高的不起眼矮树,很难相信它便是天下罕见的芠树。 竺云萝绞着双手:“盛公子,敢问我那些药,可还算有效?” 盛子靖道:“也就这芠珠果有点作用。” “是吗?”她讷讷轻道:“那就好……” 停息半刻后,又道:“我往后,还是会给您送来的。” 盛子靖平素最忌讳之事就是旁人议论他的残缺之处,可面前这竺云萝并不说他的聋病,只提送药,神情不再那么冷峻:“这芠珠果一颗千金,不必这么频繁来送,我的病根冶不好的。” “那我也愿意。”竺云萝脱口道,又觉得有些失言,抿唇:“愿意将它赠给盛公子。您若身体有伤,总会需要的。” 盛子靖并非不通男女情愫,从她眼底看了个明白,转身就走:“不必。” 竺云萝挽留道:“既然您下山来此一趟,不如吃完晚饭再走?” “竺云萝。”盛子靖凑到她身前,压低了声音:“不要把这奇树告诉别人,否则会有无数双眼睛盯上它,觊觎它。届时,谁来了也救不了你。” 竺云萝背后生寒,点头:“嗯……我会注意的。” * 此后,竺云萝还是一如既往地拜托赵为给盛子靖带药。 白日,盛子靖亲眼看见赵为收了药材,晚上在房中却没等到药汤端来,细问才知被下人分去了,留给他的只有那颗不像能吃的果珠。 他用平淡的语气嘱咐了王管事后,每隔十日,都能喝到一碗难喝的药汤。 其实在此之前,他吃过各式各样的药,都无济于事,聋掉的耳朵不可能复好,余下的那只耳朵,听力也逐渐下降。神医曾断言,在他二十岁之前会彻底成为一个聋子,可时至今日已多过了六载,老医师的话并没有应验,即使耳力衰微,他还是可以听见声响,没有成为五感缺失的废人,能不受鬼怪侵害地去除鬼灭邪。 得益于竺云萝送来的芠珠果,他耳鸣的迹象愈少,那只尚未失聪的左耳,也越是健全了。 盛子靖能看出来,竺云萝对他并不是单纯的恩情,她的眸光落在自己身上,会闪躲,会遮掩,只会让他更容易看出她的心思。 在此之前,对他有意的很多女人都会露出这种神色。 她如此普通寻常,自然也不例外。 更何况他写信问过幺弟,芠树是盛玄怨与陆溪言因奇遇得到的,在外无法栽培,只能将种子托给竺云萝照顾,重重机缘下,他才能用芠珠果治耳疾。 如此,也不全是这竺云萝一人的功劳。 他十分牵强地解释着。 * 渐渐的,赵为给盛子靖带来的不只是药材了,有时是熬制得恰到好处的药膳,有时是糕点果子,都是竺云萝亲手为他做的。盛子靖尝了一些,确实如赵为说的那般可口,已是静轩阁中顶级厨师的水准了。 闲暇之余,他偶尔去棽水镇看看那株灵树,顺便会给竺云萝带一些吃食,算作回礼。 一开始,竺云萝受宠若惊,面红耳赤地攥着衣角,盛子靖只是看着她垂头嗫嚅,既不安慰她,也不客套。次数多了,竺云萝也逐渐习惯,她想:对盛子靖而言,这也只是普通的“人情往来”吧。 本不该奢求什么,只是报恩。她暗道:我是托琼亦的福才得了这棵神树,能帮到盛二公子,已经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了。 盛子靖终于还是耐不住邀请,在她这儿吃了一顿饭。不得不承认,竺云萝的厨技确是精湛,就连普通的乡野小菜都炒制得别有一番风味,很合他心意。 他不爱说话,竺云萝也不善言词。二人在桌边吃饭,气氛静谧,反而有丝别样的和睦,盛子靖在她这儿感到了从未有过的体贴,这种莫名的感受说来奇异,好似太久太久之前,他曾在苏拂晓身上感到的。 她和她并不像。 盛子靖放下了筷子,心想:苏拂晓少女时便眉目如画,袅袅婷婷,今时更是宜川数一数二的温婉美人。竺云萝虽也气质温柔,但容貌平平无奇,不及她的十之有一。 他怎么会将她当作她,更何况自己对苏拂晓全然释怀,多年未见,就连她的模样都要记不清了。 * 林间小路的茶摊边: “喂!听说了吗?苏泽一族在招亲呢!” “是啊!各门各族都在传,咱江湖上的人也都想去试试呢!按招亲的老规矩,不就是比武招女婿嘛!” “哎!但人家可是古脉大族,怎可能不挑条件的比武招亲。我听说啊,要先去嘉溪的苏家府登名记册,然后按品貌入选,不仅有武试,在前还有文试呢!” “哈啊?那我们这种空有功夫的还指望个毛啊!” “就是!摆明看不上咱们江湖武夫呗!” 琼亦和盛玄怨在山野间的茶水铺子小歇片刻,就听到身侧之人议论纷纷。 茶水粗制,糕点也不合口味,盛玄怨都懒得碰杯盏,他见琼亦只吃了两口就放下筷子,表情恹恹的,显然是不合心意,就从包裹里取出了前些日买的上品酥,掂一块喂了过去。琼亦张口由他喂食,盛玄怨塞她嘴里一块后,见她腮帮子鼓鼓囊囊的,拇指从唇上抚过,划下一点糖粉。 琼亦给他喂了一块后,用余光看着那群人,压低了声音:“盛暻,咱们昨日才收到的信呢,今日这消息就满城飞了,坊间口口相传的消息就是快啊。” 他点头:“嗯。” 昨日信上,盛玄怨对苏氏决定招亲略有惊奇,他虽猜到苏大小姐久久不愿嫁人是因心中有伤,更因为族中局势不稳。晏庭深在信上道,他终与苏小姐情投意合了,便猜测,苏拂晓也从年少的情伤中走了出来。 即便如此,盛玄怨还是替晏庭深捏了把汗:以他的出生与家族,苏宗主怕不会那么轻易将女儿嫁给他。 又觉得,倘若晏庭深肯倒插门,入赘苏府,那不可避免地被外边说闲话。现今来的是招亲的戏码,盛玄怨暗道,苏宗主大概也是极满意晏庭深这个女婿的,又不舍女儿远嫁,便用这么一出选试招亲,来为他铺平些路。 琼亦也想明了这些,失笑:“盛暻,你说苏宗主费力搬这出,就差点将晏兄的名儿给写上去了。如此看来,咱们是要去吃趟喜酒了呀。” 他回笑:“是啊。” 昨日那信上道,比武胜出者,三日后即是大婚。算了算日子,盛玄怨道:“琼亦,明日我们就向宜泽行路吧,不说能赶上晏兄的比武,婚宴定是能到场的。” “好呀好呀!” 第183章 婚成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氏守台。 “赵公子,麻烦你了。”竺云萝把新结的芠珠果与药材再托于赵为,又从挎篮中端出一个小砂锅:“上回你说我做的焖肉好吃,这次就多做了些。” 赵为接过温热的砂锅,笑着道谢,单手从怀里掏出了准备已久的发钗,笑容因为紧张显得有些局促:“云萝姑娘,这件礼物,还请你收下。” 他手中是一支桃花发钗,拖着长长的流苏坠儿,做工精细典雅,很是好看。 竺云萝往时也收过他的礼,无外乎是一些茶叶豆油类的日常用物,可今日这发钗,显然添了丝别的意味,不是她适合收下的。 “我……”她微微退后一步,抱歉地笑道:“我听盛二公子说,赵公子有一位指腹为婚的未婚妻,这发钗,恕我不能收。” 赵为伸在半空的手有些僵硬:“欸,师,师兄和你说这些做什么?再说,那位姑娘,我既没见过她,也不认识她的,只是父母辈的随口一提,你为何不能收这钗子?” 他不顾竺云萝的推辞,直接将钗子塞进了她手里:“云萝,你拿着吧。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见你发间空荡荡的,老戴这一支木簪,往后换着戴,也好看。” 竺云萝怔怔然,只好道谢。 在她送药离开后,盛子靖便到了守台问事,他喊了赵为几声都喊不答应,这厮一个人对着天傻笑,看起来心情格外好。守台内的弟子们议论纷纷,盛子靖无心搭理,可他们讨论的声音太过惹耳,就连耳力不行的他也听了去: “宜川那头近来可热闹了呢,通过文试的名单已经出来了,人数近半百,比想象的多好多!苏小姐不愧是天下数一数二,才貌兼备的美人儿,竞争真激烈啊,明日就开始比武了!” “我知道我知道,除了有名的修道世家,书香门第,江湖人去的也多。江南武帮压线过的可不少,书家、宾家这些小门的少子都在,就连觅鹭谷有了孩子的大当家都去凑热闹了,詹家那三十好几的光棍武夫,也想老牛吃嫩草呢!” “什么人啊这都是!怕是初次筛选都过不了吧!” “可惜咱们离得远,赶不上这场热闹。嘉溪那头押注押得可是厉害,刚才师弟说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人。文武双全的公子除了恭家的恭敛雪,人才皆俱,修为不低;还有出身低微,但名声不浅的晏庭深;不过啊,下注押闽玉彦此人的还挺多,都觉得他是匹黑马,文试第二呢,要不咱们也来赌上一局,谁是最后胜者?” “赌就赌!我押半个月的赏钱!” “有没有更多消息?低阶的就直接排除了吧。” 盛子靖听了半晌,径直走来:“你们在说什么?” 众弟子大惊:“二少主!” 又一说:“我们,我们没赌……” 旁边一个弟子暗戳戳掐他,压低声音:“真是,你有没有脑子!说这干什么,说事!说事!” 另一机灵些的忙道:“少主,是,是苏泽那族的大小姐,正,正在比武招亲。我们不过是好奇才聚在这里猜着玩的。” “招亲?”盛子靖淡淡问:“是苏氏本家的长女么?” “是啊,不会错了,就是那位远近闻名的苏拂晓苏小姐。” 他冷冷转了话题:“宗门中禁止私下聚赌,你们是知道的。” 众弟子倒吸凉气,纷纷道:“是,少主。”说罢快速从他面前离身,生怕受了罚。 耳畔一下子清静了,可盛子靖心间久久不能平静。 苏拂晓她最终,竟会选择招亲么。 年少耳畔的吴侬软语,夹杂在模糊的回忆里响起: “阿奚哥哥,这辈子我只嫁你,我死也不会嫁给别人的。” “所以,等我长大后,你来娶我好不好?” 少女眸色浅淡,笑颜温婉,胜却春光无数。他那时用情颇深,握着她的手答应了。 他本以为自己会做到的,哪怕两族之间结了仇怨,他自始至终都会选择她的。 可是提出承诺的是她,先厌嫌的是她,先他之前成婚的,还是她。 彼时,盛子靖自问过无数遍,在她眼底的倾慕化为猜疑,试探着问他到底会不会成为一个聋子时,自己又要怎么回她? 是或否,他都说不出来。 他发现她所有的爱意都只是因为敬仰与倾慕而带来的,那一霎,他感受到了绝望。自己的坍塌只是时间问题,在那之后呢,她眼中的猜疑迟早会化为嫌厌吧? 彼此的冷落和疏远过后,此前的所有都成了入骨的毒,这是苏拂晓留给他的。 她困于旧情久久缠纠,不愿结束,当他彻底抽身清醒时,只会把她的感情当作负担。 可真当得知她要成亲的消息,最先记起的还是与她相守的承诺。 盛子靖闭紧了眼,他当然不会冲动到跑去苏家府的招亲擂台上为她而战,他们早就结束了,在他狠下心离开时就已经结束了。 可是婚宴,他是要去的,不是作为盛子靖去,是作为盛氏的少主去。 * 琼亦和盛玄怨赶到嘉溪时,正逢比武招亲的最后一场。 晏庭深望着台下中心的苏拂晓,弯起桃花眸向她轻笑,用唇语道:我不会败的。 就像苏宗主决意要招亲,问他有没有信心能娶到自家女儿时,他只是笑道:为了拂晓,哪怕是拼上性命,我也会赢的。 最终的对手是一位名为闽玉彦的公子,年少曾在广遥派求过学,悟道后早早离了宗门独自闯荡,现今不属于哪一门派,算作浪客。 此战足足打有半个时辰,坚木搭起的一丈高台差点被二人拆散,晏庭深胜得惊险,在闽玉彦露出破绽的一瞬间击下了他的法器,成为擂台上的最后胜者,半脚踏进了苏家府的门。 苏氏宣告招亲结束,三日后举行婚礼。 晏庭深走下擂台,被小厮领着来到苏家府,迎上去抱住他的是苏拂晓,而在苏拂晓身后,站着特地从远处赶来庆贺的好友们。友人相逢,比想象中还要热切,苏烨一手勾搭着一个,琼亦和盛玄怨向终成眷属的新人祝贺,寒暄过后,苏烨拉着大伙儿去吃酒,聊了个酣畅淋漓,琼亦将云游的奇遇和趣事一件件说与众人听,直到深夜才尽兴而归。 三日后,苏家府内大婚。 嘉溪城中处处张灯结彩,喜庆至极,苏氏不仅包下了城中的几栋酒楼,请那些远赴来此比武的江湖人吃酒,府内更是热闹,邀了五族及中土名门贵家无数。 新娘正在闺阁中上妆添彩,新郎在亭中等待她完妆离阁。琼亦并非苏拂晓的密友,便与新郎一同在外候着,晏庭深时不时掖平衣角,扶着头冠,问友人们衣服有没有乱,姿态得不得体,苏烨被他问了不下四五遍,叉腰笑道:“哎呦,没乱,真没乱!信不过我你问盛玄怨呗,他人实诚,总不得哄你吧。” 见时辰差不多了,苏烨道:“我要去接我阿姐了,待会喜乐一吹,你们可备好啊。” 盛玄怨挥手让他快去,琼亦笑盈盈向晏庭深道:“晏兄放轻松,你今日这金丝红袍一穿,贼俊。待会儿苏小姐一来,你便与她一同牵着这红绸,到苏叔父面前去拜堂。”她端着大红色的同心花球,示意道。 盛玄怨也道:“往日都不曾见过晏兄如此紧张,今日倒是头一回。”又道:“头冠正洁,衣裳规整,再动就不正了。” 晏庭深收回了手,脸上浮红:“玄怨也会奚落人了,是与琼亦云游几年被她带坏了么。”说笑道:“改明个你也做了新郎,就知为何坐立难安了。” 琼亦撇了撇嘴,在谈笑之间,院中喜乐奏响,锣声伴随着鼓声欢唱起来,苏拂晓身着红艳金织的婚服,被闺中好友扶着,莲步轻移,香风拂面。 晏庭深怔怔看着她走近,直到琼亦将红巾塞去他手中才回过了神,苏拂晓牵着红巾的另一头,二人同牵花球,意为夫妻同心同行。在喜乐声中,新婚之人缓步走至正厅,苏旻坐在堂上望着女儿女婿在面前,眼底祥和,随着司仪的叫喊声,二人行拜礼:“一拜天地——” 晏庭深扶着苏拂晓,跪地以拜天地。 “二拜高堂——” 起身之后,再拜高堂之上的苏旻。 “夫妻对拜——” 晏庭深松开了手,与她转身而视,面前之人头顶凤纹盖巾,盖巾下方,又会是什么神情? 苏拂晓缓缓俯身,她眼前只有一方红帐,与隐隐可见的喜服黑靴,与她拜堂的人从此刻起,即是她的夫君、道侣,透过红帐,心底期待的又是谁。 “送入洞房!——” 喜钱与彩纸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唢呐的声音越吹越嘹亮,祝贺与掌声不绝,晏庭深笑着扶她,在众人的拥簇与喝彩中行去。 “恭喜。” 极轻的二字的声音夹杂在人声之中,如轻描淡写般从她身侧划过,钻入了红盖头中,苏拂晓脚步一顿,霎时间,泪水滂沱。 是他的声音。 在盖头之外,就有她以为自己忘了的人,有她真正相见之人,她无法挽回之人,可是苏拂晓没有勇气揭下盖头,她甚至不敢让身侧的新郎觉察到自己情绪的异常,泪珠滚到了红牵巾上,留下了两颗深深的烙印。 心思细腻如晏庭深,怎会看不到她的泪水,可是他装作没事人般向祝贺之人回笑,扶着苏拂晓一同进了新房里,房外,锣鼓声仍旧在奏唱,众人被请去院前入宴席,吃喜酒,只余他们二人。 晏庭深摘下了她的盖头,红布之下,苏拂晓眼睫低垂,是一张梨花带雨的脸。 他眼底没有任何情绪,随意将盖头扔地,只道:“你哭吧。” 苏拂晓吸了吸气,用指尖小心翼翼沾掉眼泪,摇了摇头。 “我看见了。”晏庭深淡淡道:“他来了。” “所以你想哭就哭吧。” 说完这句话,他直接推门要走,又回首道:“过会我会让下人送吃食来的。”说罢轻合上了门。 第184章 歹徒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婚宴热闹,好酒佳肴数不胜数,苏烨虽爱喝酒,但撑不住远方表亲频频问他私事,现今有无喜欢的姑娘,何日成家立业,他打了个哈哈混过去后快速溜了。 琼亦这头也好不到哪儿去,慕名结识之人众多,纷纷给她和盛玄怨推酒,盛玄怨对琼亦的酒量很是清楚了,替她一概拦下。各家来的人太过热情,推辞不便,二人悄悄要走,却在离身时看见了盛子靖。 琼亦拉他:“盛暻,你哥。” 盛玄怨看见了自家二哥,诧异地上前询问,“二哥,你怎么来了?” 盛子靖方才见苏拂晓拜完堂,按礼节在宴席上小坐一会儿,正准备离身,回首:“阿暻?”又看一眼琼亦:“……陆溪言。” 他回道:“族中不与苏氏交好已久,但此次苏氏长女成亲,仍旧给我族送了请柬,我是受邀而来。” 盛子靖口中所说,似乎赴宴并不是自己的意愿,实则请柬是他专门向盛轩尧要来的。盛轩尧再三询问他真的要去苏小姐的婚宴么?担心二弟余情未了忘,会去抢亲或是闹事,盛子靖只让兄长别乱想。 看了琼亦一眼,盛子靖没由来想到了竺云萝,不知该如何与她说自己和她阿姐相识了,索性不说,问:“你们也来了?” “我们是云游中途过来的,挚友结亲,自然该来。” 盛子靖只说:“嗯。”他自认为作为宾客,待的时间已经够久了,只叮嘱二人在外游历要提防宵小之徒,随后离宴而去。 盛玄怨二人也从宴席中抽身,溜进了后花园中,正巧遇上了溜逃出来的苏烨,三人大眼瞪小眼后拍手指道:“你怎么也跑出来了?” 想来是不谋而合,三人聚在一起后边闲逛边聊天,无话不谈。 “这日头真好啊。”苏烨伸了个懒腰:“想来,疼我爱我的阿姐留在族中,与我有过命交情的兄长成为家人,情意相投,真是人间喜事。” “晏兄在内府立身,苏氏族内事务也好帮衬着处理,苏叔父能轻松不少。” “是啊,我也乐得清闲。”苏烨笑着:“说不准哪日就跑来找你们一同游历呢。” 盛玄怨道:“随时恭候。” “不嫌我扰了你们?” “怎么会呢。我和盛暻是那种人吗?” “哈哈哈哈。”苏烨大笑:“听说盛玄怨你练起了枪法,练的如何?敢不敢和我过手?还有你,琼亦,谁输今夜谁请客买酒,如何?” 盛玄怨道:“走。” 琼亦笑答:“好啊!” * 在苏家府做了几日客后,琼亦和盛玄怨与友人作别,继续踏上了云游之路。 洛爻。 竺云萝依旧每隔十日给盛子靖送药,只不过今日送药时,赵为却对她道:“云萝姑娘,师兄出了一趟远门,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这些药得他回来再替你转交了。” “嗯,有劳。”竺云萝点头,好奇问:“二公子他去了哪里?” “苏小姐成亲,他赴宴祝贺去了。” 这桩喜事天下皆知,竺云萝自然也不例外,只是她听说过盛子靖与那族的小姐曾有旧情,如今却亲自去看她的婚礼,莫非是还没有放下吗? 赵为见竺云萝默然不语,搭话问:“云萝姑娘,我送你的发钗怎不见你戴呢?是不喜欢吗?” “不,它…很好看。”丝云萝轻绾耳畔发丝:“只是我用惯了这支木簪而已。” “这样啊。”赵为笑着,又想多看她几眼,遮掩着摸了摸鼻子:“我、我听说,市里的水粉铺子新上的手霜很好用,被买断了货,姑娘你常下厨,手易碰水受凉,若是需要,我明日就去排队买。” 竺云萝别过脸:“赵公子一番心意,在下心领了。只是,不劳费心。”微微屈膝作礼,与他告别。 “没事没事,云萝姑娘慢走。”赵为咧嘴笑着,目送她离去。 赵为的心意,竺云萝都看在眼中,怎会不懂。 只是江畔的初见太过惊艳,她放不下那人而已。 * 近来回家时,竺云萝总觉得有些古怪,似是被人跟踪盯梢了,但她反侦了几日都没见到人影,只当是自己的直觉出了错。 毕竟院子里有这样一棵宝树,就如同躺在金堆里睡觉一样,很难安心。 这日,她踏着暮色回家,推开门时还没有发现不对劲,走到桌旁放下药篮后,才发觉桌子上的茶碗似乎变了位置,再微微一偏头,只见旁边的木柜更是明显,抽屉被拉抽在外,都没有合上。 竺云萝从不会将抽屉拉在一半的,第一反应是进贼了,低头一看地上,有沾着泥土的凌乱脚印,脚掌偏大,显然是个成年男子,并且脚印只有进而无出,那也就是说,贼人并没有离开,还藏在这屋中。 想到这儿,竺云萝背后发凉,她不敢四处张望,装作还没发现的样子抓起搭在椅子上的护身绫罗,放缓步子往屋外走。 她其实想去后院看看芠树有没有被挖走,可理智告诉她此处危险,保命为上,必须尽快离身。 还没等竺云萝走出房门,“咚”的一声闷响,衣柜的门被人踹开,粗蛮的嗓音狞笑着:“呵呵,发现我了?还挺机灵呢。” 竺云萝头也不回地撒腿就跑,一柄长剑从后方伸出,横在她身前,男人冷笑道:“跑出去没有法阵庇护,你只会死得更惨哦。” 她不得不停住脚步,回头映入眼中的是一头发凌乱的男子,胡子拉碴,浑身恶臭,被遮了大半的双眼唰亮,并不是正常人的明亮感,而是有股精神癫狂般的兴奋劲,若不是他手里有剑,倒更像是一流浪的疯子。 竺云萝示弱求饶:“爷,您行行好,屋里有什么值钱的,您看上的,拿去就是了……” “值钱的?”疯男人大笑:“我可不为那点破烂,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小、小女子不知……”竺云萝全身绷紧,身前的剑锋上还有凝固已久的血迹,她勉强笑道:“请您说,我一定都给您……” “真是识相啊。”他把剑压在竺云萝颈上:“听说你医术高明,能让瞎子重见光明、瘸子健步如飞,堪称起死回生之术,那些人能康复,都是吃了一种果子……” 他笑音尖锐:“如果我没猜错,那就是传说中的南疆芠珠果,你有多少,全交出来吧。” “好,好,我给您……爷,您将剑放下,我给您带路……” 疯男人见她吓得面无血色,料她也使不出什么花招,放下了剑:“带路?听你这么说,芠珠果并不在这屋里了?” “是、是啊。”竺云萝僵硬地笑着,她眼看天色越是昏暗,心中的恐惧越盛:“我,我一个凡人,从不知什么南疆的什么果,就是,在山上采药无意间摘到的,结果发现,它有奇效……不敢声张,爷你想要,我自然把它献给您……” “真乖。”疯男人笑的十分扭曲,“我就喜欢你这种听话的,若不是爷练这功法做不了男人,定先和你享受享受。” 竺云萝不住地反胃着,全身哆嗦,强压住恐惧,听他说“带路吧”,稳住脚步领着他绕过小村向城边走。 她行在前边,疯男人提着剑走在后面,她一手掖紧披在身上的绫罗,另一手在怀里小心翼翼地翻着,里边是琼亦之前给她寄回来的符纸。 “符箓要真气催动才能用,是修士的用物,庇护不了所有人。” “我在外修行,不在阿萝身边,若姐姐你遇上了危险,我无法到场保护你。” “所以,我发明出了这个法诀,只要捏着符纸吹一口气,里面的风形就会托着你往前飞,谁也追不上。” “这样,哪怕我不在你身边,也能护着你了。” 想到琼亦在信上所言,竺云萝捏紧了符纸。 疯男人跟在她身后,不光蹦蹦跳跳,还疯疯癫癫叫唱着歌。天已经黑了下来,路上根本见不到人,竺云萝用视线余光看着身侧的房屋,试图求助,怎奈无人看见她。 鼻头酸涩,竺云萝只听身后男人愈加不耐烦的问话:“怎么还没到?” “……快了,就在前边。” “你不会在骗我吧?” “我怎么可能骗爷呢?”她嗓音嘶哑:“爷放心,不然,您用剑就能杀我,我也跑不掉……” 又走了很久,已近乎能看见城街了,疯男人终于按捺不住地骂道:“这他妈是上山的路?小娘们胆子挺大啊,敢骗老子?!” 他抬手去抓身前的竺云萝,竺云萝却在他伸出手的前一刻就向手心的符纸猛地吹气,刹那间,黄纸中的气流破封而出,将她包裹在其中,向前急速飞去。 疯男人抓了个空,恼羞成怒,提剑向她追来。 竺云萝望着身后穷追不舍的疯子,在风形中捂着嘴抽泣,她不知御风诀能支撑多久,又能将她送多远,盛氏守台距她越来越近,终于用尽嗓音大叫道:“来人啊!救命啊!杀人了!——” “贱人!”男人骂道,他修为不低,步法极快,而御风诀显然不足以将竺云萝送到守台之前,风凝散去,她拼了命向前跑,可疯子的剑还是劈了上来,在她背后重重斩下,护身绫罗微微闪光,挡下了剑气,可剑气暗劲还是隔物击中了竺云萝,她喉中一甜,吐出鲜血,倒地再难爬起,只能把身子缩在护身绫罗之下,疯男人在外一剑较过一剑的刺砍,她又吐出一口鲜血,眼前逐渐模糊。 男人砍不穿这件宝器,直直要砍断她露在外面的双腿,长箭咻咻射来,只听人声喝令道:“大胆狂徒,休要伤人性命!” 疯男人见长箭将要射中自己,只得放弃杀人,振剑格开。 守台弟子纷纷赶来,将疯男人围住,赵为一眼就认出了缩在法宝绫罗下的竺云萝,惊道:“云萝姑娘!”冲上去揭下绫罗扶她。 竺云萝浑身发颤,唇角淌着血,显然是受了内伤,她终于见了熟悉的面庞,哭着弯身要倒,被赵为一把搂住了。她从生死边缘获救,久久难以回神,眼前被泪水蒙满,什么也看不清,只是抱紧赵为哭着唤道:“赵公子…赵公子……” 赵为看见她受伤,心疼难耐,让她将头搭在自己肩上,安抚道:“云萝姑娘,歹人已经被擒拿了,没事,没事了,我带你去疗伤。” 竺云萝哭声愈来愈小,连回应他都做不到。 盛子靖从宜川回来,只看到了眼前这一幕,赵为抱着身受内伤的竺云萝,行色匆匆,与他错身而过。 他回首,只看见竺云萝闭紧双眼,依在师弟的怀里。 第185章 生情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子靖心道:看来,芠珠果还是被人发现了啊。 他随意瞥了一眼地上的黄符纸,以及零零碎碎的血迹,守台弟子押着疯男人,问道:“二少主,此人要作何处置?” 疯子正向着竺云萝离开的方向阴惨惨地笑着,癫相十足。 盛子靖道:“带回族中由我审问。” “是。” 行凶之人被押走后,盛子靖御剑直奔棽水镇,竺云萝的屋外,法阵尚在,但稍稍感知就发现气息并不完整,他围屋绕了一圈,发现屋后的法阵被侵蚀出了一个半人高的洞,想必歹人就是从这里进去的。 盛子靖穿过矮洞进了院里,去看看芠树如何,那株小树混在绿意盎然的菜地间,十分不起眼,可惜还是没能躲过一劫。整片菜地都被踩得凌乱,芠树塌倒了下去,他蹲身试图扶正那棵小树,才发现树茎从中断折了,而茎干,已有枯萎的趋势。 不会只是被踩了一脚,这芠树就活不成了吧? 盛子靖不敢相信此树会如此脆弱,将它扶正后,用旁侧的土埋过折断的树茎,试图挽救。 离开之前,盛子靖修补好了屋外的法阵,拦下外人的同时,默许了自己的入界权。 回宗审问那个疯子,疯男人果真是为了芠珠果而来,他说自己盯上竺云萝足有一个多月,一点点撬开阵法结界才能成功入内,还扬言要杀了那个欺骗他的女人,并不知珍稀的芠树已被他一脚踩折了。 此人精神癫狂,异于常人,盛子靖下令囚禁他于山涧水牢内,不得再出。 盛子靖问过族中长老,芠树会就此坏死吗,长老答:“此树脆弱,从茎中摧折,怕是没有活路的。按理而言,在枯萎前它还会再结最后一次果。新树发芽,就不知是在何处何地了。” 处理完这些,盛子靖本可以收手歇息,可是,他还是去问了一嘴竺云萝伤势如何,同门弟子道:“竺姑娘肉体凡胎,受了不轻的内伤,又受到惊吓,一时缓不过来,现今在宁安医馆养伤,是赵为师兄在安抚她。” “哦。”盛子靖颔首,他想去看看她,又觉得没必要,犹豫极久后还是回到白酆之上了。 他想:这回是赵为救了她,按她有恩必报的性格,往后就该少找我了。 * 竺云萝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梦中那个疯子一直在追杀她,无论她逃到了哪里,疯子总会冷不丁地窜出来拔剑要砍自己。 从噩梦中惊醒,竺云萝扶住额头看他,目眶中有泪:“唔……” 赵为守在她床前,喜道:“云萝姑娘,你醒了。” “……赵公子?这里是……” “醒了就好,没事了,这里是医馆,现在很安全的,那歹徒已经被关进了宗门内的水牢里,不会有人再敢杀你了。”赵为笑得很是温和,“以后就不要老喊我‘赵公子’,多认生啊。你好好躺着,我去给你端药。” 竺云萝被他扶着躺下,见他端来了药,一勺勺吹凉喂给自己,很是难为情地低着头,赵为打趣道:“是这药太苦了吗?不然我去买点糖回来?” “不…不是。”竺云萝哑然许久,只能轻道:“男女授受不亲……” “嗯,也是。”赵为挽起袖子:“但是这医馆是你做学徒的地方,应该很熟悉呀,除了老板娘全是医师大哥,我不喂你吃药,难不成他们来就授受的起了?” 竺云萝不知该怎么回他,颊上生红。 “不要再拒绝我了,好吗?”赵为面上带笑,眼神诚挚。 竺云萝与他对视,目光像触了火一样,心里刺刺麻麻的,先是嗫嚅道:“不……”而后又摇头:“我,我……” 她捂住了脸,终于道:“……好。” * 在医馆养伤的日子,赵为每日都来见她,每次来会带着东西,或是街边小吃,或是脂粉、手霜,又或是粘人的猫咪。 赵为的模样不算差,小麦色的皮肤,侧脸有一颗小痣,浓眉大眼的,笑起来眼睛半弯,会露出一排整洁的上牙,很是招人眼缘。他话又多,人又爱笑,在竺云萝伤重不能下床时,会把他一天见到的所有事情都说给她听。 竺云萝想,自己是什么时候注意到这些的? 在他替自己喂药的时候吗?在他亲身替她试脂粉的时候?还是他把猫咪抱到自己怀里,结果被猫咪揍了一拳,不仅没生气,还止不住哈哈大笑的时候? 伤势渐好后,竺云萝回了棽水镇,那个疯男人成了她心上的阴影,夜里总会觉得屋内有人,怎么也无法入睡。赵为知道了,告了几日的假来陪她,他陪她在镇上住了几日,才帮她从那夜的恐惧中走出来。 当自己开始依赖他,并且目光再难从他脸上移开时,竺云萝才知道,她或许真的对赵为起了情愫。 是啊,她与赵为相识如此之久了,见面的次数、说过的话,比那冷言冷语的盛子靖要多出几何? 赵为会武,为人幽默诙谐,还心系于她,竺云萝想,他才该是自己一直在等的人。 一日午后,赵为郑重向她表明了心意:“云萝,我是真心喜欢你的。”他道:“你若不嫌我身有婚约,愿意嫁我,我即刻回乡将那婚退了,娶你为妻。” 竺云萝仅仅犹豫了一瞬,她唤他:“赵为。”抿起唇浅笑:“我愿意嫁你。” 赵为听她应答,眼眶居然红了,一边笑着一边紧紧拥住了她。 * 芠树死了,结下了最后一颗果珠。 竺云萝也曾想挽救它,可灵物终究不是寻常法子能救回来的,它彻底枯萎之后没有腐烂,而是缩回了土壤之中。 土壤里什么都没有留下,连根茎都不复存在了。 最后一颗芠珠果,竺云萝还是赠给了盛子靖。这次,不再是委托赵为帮带,而是当着盛子靖的面递去的。 “盛二公子,这是最后的芠珠果了。”她轻道:“你救我的恩情,能否算在今日,全数还清?” “嗯。”盛子靖接下了果珠:“听说你与赵为在一处了,恭喜。” 竺云萝看向他的目光也终于再无波澜,笑容温柔:“谢谢。也祝二公子早觅良人。” 她说完就走了,就好像盛子靖从她眼底看过的情从来都不存在一样。 盛子靖回到白酆,将芠珠果放进了柜子里,算上最后一颗颜色较深的果珠外,今时,共有十一颗。 他不知道为什么有些烦躁,偌大的静轩阁空落落的,只有他一人,本觉得自己早就适应了这里,却在此刻感受到了孤寂。 盛子靖想:待阿暻回来,院子里就不会冷清了,他那道侣话多又喜欢热闹,除了那条爱叫的大黄狗外,还多了匹红马。 一定是他离开得太久了,我才会觉得冷清的。 * 长兄盛轩尧看出了近来二弟的心情很是不佳,只是不知因为何事,以为是苏拂晓几月前嫁人所致,便前来开导他:“子靖,旁人有了良缘,你也别陷在其间了。” 盛子靖以为他在说竺云萝与赵为的事,冷道:“我不曾对竺云萝动过心。” 盛轩尧的微笑僵在脸上:“谁?” 盛子靖自知失言,别过头去:“没谁。” 又道:“族内的事都管不完,少管我。” 盛轩尧面上笑得云淡风轻,隔日就以他的名义约洛爻的几位名门小姐会面,盛子靖一头雾水地被几家侍从请去时,脸色铁青地暗骂:盛轲这心脏的!就知道戏弄我,待我回来定与嫂子说! 按惯例,盛氏亲族尚未成家的子嗣,到了婚配年岁,便会安排附属小族的小姐公子看眼缘,若是相中,两方父母也觉合适,便可登门送礼,结为亲家。 不论是富贵人家也好,修道世家也罢,对护族未婚配的少子可算是在意的紧,巴不得与自家孩子攀亲结缘。至于原因,一来古族基业千载,富贵无边;二来男不收妾,女不养外,家宅宁和;三来受世人膜拜敬仰,面子可不是一般的广。因而听说盛二公子邀开茶会,城中有些门路的,都指派着将女儿送去。 茶会之上,盛子靖撑着头坐着,隔着帷帐屏风,厅堂中的香粉熏得他耳鸣作响,少女们故作矜持的谈笑声,他只觉得吵闹,脸色难看得很。 不过都是些才及笄的小孩,却被家族抹了脂粉送来。盛子靖掩下眼帘,在心中嗤道。 他坐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就要走,掠过屏风,厅中的少女见了他的容貌,纷纷轻叹,从未见过这般威武俊朗的男子,目光流连之久,又因他周身冷冽的气质,望而却步。 盛子靖走出了茶厅,正要回山,有女声唤住了他,“二公子。” 回首只见是一穿着轻装的女子,梳着马尾发,手持长剑,她笑道:“我名宁雪。” 盛子靖并不说话,只等她把来意说完,宁雪久久等不到他开口,额冒冷汗,只得主动道:“二公子,我自幼习剑,可否领教你两招?” “师从何处?” “不曾拜师,全然自学。” 盛子靖嗤道:“无聊。”转身就走。 宁喜用剑鞘拦下了他,他不听此女多说,率先道:“你不在屋中吃茶,专程来堵我,真是有心。宁家垄断了洛爻三成盐产,是城中有名的贵户,从不习武,更不与修真之人接触。你手指纤细干净,虎口掌心均未有茧,却说自己自幼习剑,未免可笑。再者,你这把剑是旱柳木雕的,是从戏班子那儿偷来的吧?想扯谎也找些像的,别当人眼瞎。与我比试,你家中怕是要唱丧。” 宁雪的脸色僵了又僵,还是换了副笑:“不愧是盛二公子,好眼力。” 又道:“略开玩笑而已,公子别当真。我有心学剑不假,不知二公子能否教我几式剑招呢?” “为什么?” “不行嘛?” “理由。” 宁雪浅笑:“我对二公子您一见钟情了。” 盛子靖冷道:“宁小姐很会说笑。告辞。” “二公子!”宁雪唤道:“我能去白酆山上见您吗?” “不能。” “那,二公子是有心怡之人了?不然为什么要拒绝我呢?”宁雪仰起了自己的下巴,她粉面似桃,确有几分姿色,可宗门中从不缺美貌的女弟子,盛子靖见过太多了,眼前的这张脸也不过如此。 “看来宁小姐对自己的容貌很自信。”他扫一眼宁雪如砧板般平坦开阔的身段,不再多说,直接走远。 第186章 毁事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轩尧坑了盛子靖一遭后,顺便查到了竺云萝是何人,他正好奇为何外门弟子赵为的心上人会跑到自家弟弟嘴里,还说自己没有对她动心,正八卦着,盛子靖就提着剑回来了,叫他去武场将今天的事私了。 盛轩尧摊手笑道:“我这不是替你的终身大事多做谋划么?何至于舞刀弄枪?” 盛子靖呵出一息:“你用的是剑。” “挑字眼可就过分了,真想打,我可以叫我夫人陪你打。” “你和她打。” “哎哎。”盛轩尧故作无奈抚额:“马上三弟云游回来就要成亲了,你作为兄长,却要落到他后边成家。” 盛子靖冷道:“爹娘不急,你急什么。” “只怕苏姑娘成了婚,你放不下。现今对那竺姑娘有意,人家也要成亲了。” 盛子靖一怔,没来得及反驳:“赵为带她走了?” “是啊,赵为不是有个娃娃亲么?他请假回乡退婚了,立誓要娶竺姑娘呢。”盛轩尧笑道:“说来,赵为他是你一手带出的外门弟子,成婚也该随份子礼,届时记得去啊。不过我记得他家人送他来拜师求道,要求挺多的,似乎是个事家子,感觉这桩亲事有些不太妙呢,难成。” 盛子靖没听他说完,只记着竺云萝要与旁人结亲了,一言不发走远。 * 静轩阁内,盛子靖燃着熏香,不知在等些什么。 今日是月中十一,平日这时候,那碗难喝至极的汤药会被端到他屋中来的,今日久久不见,他才想起竺云萝已经说过与他恩意两清了,恍然意识到,那碗汤药以后都不会有了。 盛子靖摇了摇头,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会想一个凡世女子。 世上女人大多庸脂俗粉,从年少迄今,无数女人明里暗里向他表露倾慕情思,要么是因为自己不俗的皮囊,要么是因为自己颇佳的修为与名声,要么,就是图他身侧“盛二夫人”的位置。 竺云萝又曾是哪一类? 哦。 她已经心系赵为了。 因为赵为救了她,就像我上次救她一样,便以身相许了。 盛子靖合上眼眸,屋中沉寂:赵为人品不错,正直心细,竺云萝与他在一块,日子不会难过的。 那……我又算什么? * 赵为带竺云萝回了家乡,留她在民宿歇身,自己回家与父母商讨婚事,却遭到了他们的强烈反对。 赵母一听儿子说要去退婚,另娶他人,笑着的脸一下子垮了下去:“不!不成!万家姑娘等了你这么多年,这婚不能说退就退了!” “娘,我根本就没让那姑娘等我啊。”赵为争道:“我不想娶一个从未谋面的陌生女人,求您成全我与竺姑娘吧。” 赵母坚决说不行,眼看赵为苦苦相求,情急之下,竟哭了出来:“儿啊,你辛苦求道十载,尚未出师,为何被外边的女人迷了眼?我与你爹替你约的亲,那万家的姑娘有哪处不好?你现在外找了人,退了婚,让咱家,让万家的脸面往哪搁啊!” 赵父帮劝道:“是啊,为儿,你喜欢的那个竺姑娘,她身份来历不清不楚的,无父无母,怎能娶这种女子?” “爹!云萝她儿时经历坎坷,但人很好的,性格温婉,最是体贴人,不会像您二老想的那般刁蛮任性。况且,我对她是动了真情的,还请爹娘成全!”赵为跪地道:“哪怕爹娘不顾她的面子,也听听儿子我的意见吧!” “不成,绝对不成!”赵母拍案否决:“咱家与万家的亲不可能退的,你也绝对不许娶那竺云萝。” “娘!” 赵母叱道:“这家中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这是赵为平生第一次与父母争执,如何也说服不了他们后,他摔门而出,只留下屋内母亲的哭喊和父亲的骂声。 竺云萝在民宿里等他,见他眉头紧皱的模样,似乎明白了:“赵为,你爹娘,他们不愿接纳我,是吗?” 赵为不愿让她操心,摇头笑道:“怎么会,他们说让我明日带礼去那家,把亲事退了呢。” “真的吗?” “是啊。”赵为牵住她的手:“我刚刚还在想,明日要带什么礼说什么话呢,你放心好了,我会娶你的。” 竺云萝轻笑:“好,我信你的。” * 隔日,赵为当真带着礼去万家把婚事退了,万家人一声不吭,叫家丁把他扫出了门。 赵为非但不气,还格外高兴,跑着去找竺云萝时,却听街旁有人议论道:“唉,造孽哦,那姑娘好生可怜,听说还没过门呢,就被婆婆逮着骂了个狗血淋头,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了……” “不就是街角的赵家吗?” “是啊,可怜那姑娘,一句话也不敢回,只能忍气吞声受着……” 赵为听明白了,快步冲入屋中,竺云萝听有人进门,连忙转身背对着他,又揩了揩脸,赵为唤她时,她鼻尖眼眶都是红的:“赵为,我…怕是不能和……” 赵为万分心疼,将她搂紧在怀:“是我娘来找你了么?她骂的你?”他胸中怒气难平,又不得说自己母亲的不是,安慰她道:“抱歉,云萝,是我的疏忽。我爹娘他们确实想娶万家的女儿,可这婚事是我的,人是我娶的,又不是他们娶。由不得他们替我做主。” 竺云萝垂下了头,脸颊上还沾着泪痕:“可…你娘她……”吞吐极久,也不敢说什么骂话,只是哀叹:“……他们这么不待见我,往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 赵为不忍心看她低声下气,也不想她卑微着去讨自己父母欢心,一个念头从脑中迸出,他定定道:“云萝,我们一起走吧。” 他道:“走得远远的,去到没有人可以对我婚事指手画脚的地方,过我们的生活。” 竺云萝听他如是说,呆在了原地。 她素来安分守己,当赵为的母亲来此辱骂她下作,骂她不要脸勾引自己儿子,她便知道昨日赵为为何是那副表情了。又见赵母如此愤怒,想来赵为为了自己与她吵翻了脸,心中又是哀伤,又是自责,婚姻之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眼前的赵为目光炯炯,话音坚定,说要与她一同私逃,即使家中逼迫,他仍旧要选她。 竺云萝眼中一热,她抹掉泪水:“我们…一走了之,你父母往后又该如何?” 赵为僵了僵,答道:“我们每月寄银票回来,托人赡养尽孝。” “那…你师门如何?” “向宗中禀明,外门弟子不少我一个。” “但……”竺云萝想到琼亦:“我妹妹还在外云游,她若回来找不到我……” “让邻里托话即可。”赵为捧起她的面颊,眼底闪烁的满是情意:“云萝,我此生只想与你一处。” * 竺云萝与赵为连夜走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赵母会以死相逼。 赵为的表亲驾马追上了他们,急道:“赵为!舅妈四处找不到你,在家要死要活哭着上吊!她,她还说,你若不孝到与人私奔,她就要拉舅舅一起死,你快回去拦他们啊!” 竺云萝不知所措,低声喃喃道:“是,是因为我……” “不。”赵为的神色再无法镇定了,他扶在竺云萝肩膀上:“不是你的错,云萝,不怪你,你万不要自责,也不要来,我会解决这些的,你千万不要过来。”他怕母亲看见竺云萝后做出过激之事,先稳住她,连忙向家中赶路,竺云萝看着赵为跑远,万万想不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赵为咬紧牙关:母亲她分明一直都很仁慈很好说话的,怎会这样…… 回到家中一片嘈乱,赵母看见儿子回来,哭着扑了上来,边骂边捶打他:“赵为!你个没良心的东西!我怀胎十月将你生出来,又含辛茹苦养你这么大,你却为了一个不知来历的女人,对我和你爹骂话!还敢带人私奔!你个逆子!——” “娘,您别这……” 赵母哭喊着:“你从来,都是个多听话的孩子啊!从没说过娘的半句不是,现在却变了样……” 赵为木楞地站着,他忽而明白为何爹娘会有如此反应了。 只是因为他要娶竺云萝吗? 不是,哪怕他想娶的是五族内的小姐,是天下第一美人,只要不是万家的姑娘,他们都不会满意,都会这样闹的。 因为从来都听话的自己,这次没有听他们的话,因为自己扫了万家的面子,让他们在万家面前不好做人,而已。 “娘,你闹够了没有?!”赵为抓住母亲的手:“您不要再丢人下去了!” “啪!”一记耳光重重甩在了他脸上,赵母怒骂:“孽障!不孝子!”她指着他鼻子骂道:“你敢与那竺云萝一同离开、私奔,我就敢死!” “就让你知道,生你养你的娘,是被你亲手逼死的!!!” 赵为脸上火辣辣的,人却如石化一样立住不再动弹,脸上很疼,心里更疼。父老乡亲们的议论与指责声从四面八方涌来,一下又一下戳在他脊梁骨中,让他挺不起腰,赵为恍然意识到,他不能让竺云萝嫁到这种地方来,不能让她活在别人口中。 他娶不了她。 他怎么能娶她。 “娘……” 赵为缓缓开口,自己在说些什么,他完全听不见了。 * 竺云萝等到赵为回来,二人对视之后,她看见他眼眶全红,咬着牙哭了出来,一遍又一遍道:“对不起……” “对不起……云萝,我食言了,对不起……” 竺云萝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我知道了。” 她说:“赵为,不怪你,真的不怪你。” 赵为哽咽地压下眼泪,把她紧紧拥别在怀里:“云萝,我真心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啊……只是,我娶不了你,就算你嫁了我,日子也不会好过的……” 清泪夺眶而下,竺云萝用尽全力环住他,她好不容易动了情,相爱却不能相守,何故如此? “我娘,硬要我…与万家姑娘完了婚再回宗门,我就连…再在守台见你……也见不到了……”赵为哭得厉害,说得断断续续,仿佛下一瞬就要断气过去,竺云萝抹掉他的眼泪,努起唇角看着他。 “赵为。”她轻轻问:“你有吻过别人吗?” 赵为的眼泪凝在目眶里:“没、没有……” 竺云萝阖上眼帘,搂着他的脖子轻轻贴了上去,如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又倏而分开:“……现在有了。” 赵为呆滞了,怔怔看着她,只听她道:“往后,你与万姑娘成婚,不要再来见我了,好吗?”竺云萝抹尽泪水:“我真的不想再难过了。” “送我走吧。”她道:“最后一程。” 第187章 姻缘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赵为一直以来都是个话很多的人,可是送竺云萝回到棽水镇的那一日,一路上几乎没说什么话。 他只是时不时用手背揭面,深深吸气,尽量平复呼吸。 竺云萝咬紧了下唇,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只要看向他,他定会把心中的话全都说出来,她又会哭上一场,多狼狈啊。 赵为在竺云萝的篱笆小院外站了足足有半柱香的时间,最后别过头走了。 竺云萝隔着窗户看他走远,还是止不住地大哭了起来,哭到眼前发白发恍,呼吸困难,胸口一抽抽地止不住疼,枕头湿了一大片,就连梦中仍旧在喊他的名字。 她梦到赵为回来了,问她为什么要哭,然后笑着给她抹眼泪,打趣道,别哭别哭,再哭就变成红眼睛小兔了,我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开心呢。 竺云萝从梦中清醒后,又陷入伤痛,索性躺在床上用梦来欺骗自己,一连几日头也不梳,灶也不热,活生生饿脱了相。直到邻里给她捎来包裹,读到琼亦的亲笔信,她问她近来如何,有没有吃好睡好,说很想念她,竺云萝的眼泪不争气地洒在了信纸上,她支撑着身子煮了粥食,才开始慢慢从失情之中走出来。 她将屋里和赵为有关的一切都扔了出去,想将它们一把火烧了、埋了,挖了个大坑后又舍不得,回屋找了个箱子将它们一股脑塞进去,锁起来,压在空屋里。 小半个月后,日子总算渐渐回了常态,竺云萝像之前一样去医馆帮工,在山上采药,回家做些针线活。只是,每月三旬的头一日,她总会去到早已没有芠树的院子里多看几眼,做焖肉的手也会发颤,她会想起赵为从她手中接过药材,会想起他爽朗的笑声,想起他那双总带着笑的眼睛和一说起话就停不下的嘴。 这日,她在院子外晒着太阳发呆,看见了盛子靖。 见到盛子靖后,竺云萝以为自己出现幻觉了,轻轻自语:“为什么不是赵为。” 盛子靖淡淡道:“赵为今日成婚。” 竺云萝这才意识到眼前之人真是盛子靖,不是她的幻觉,而他那句话也如利剑一样刺进心里,她不想说话,又听盛子靖问:“你怎么不是新娘?” 竺云萝别过了头:“盛二公子来我这,就只为了问这事吗?” “对。” 第一次从竺云萝的脸上见到类似愤怒的神情,盛子靖微挑眉头:“你不会真对赵为动心了吧?” 竺云萝“唰”一下站起身子,转身就走。 盛子靖正追了两步,才发现她肩头耸动,竟是在哭。 他停在了原地,不知要如何安慰她,却问:“你哭什么?” “你快走吧,盛子靖。”竺云萝咽下泣声,道。 “为什么?” “烦。” “烦我?” “对。” 盛子靖冷笑一声:“我又不是专程来找你的,少自作多情。” 竺云萝满心悲伤与烦闷,一句话都不想与他说,进屋之后重重关上了门,盛子靖看着“砰”一声后锁死的屋门,怒气不知从哪儿烧到了心里:烦?她竟说我烦? 往时,不都是她纠缠我的吗? 竺云萝背靠着木门,掩面缓缓滑了下去,瘫坐在地。 若不是盛子靖突然跑来告诉她,赵为今日成婚了,新娘不是她,她真以为自己走出来了。 所以,盛子靖来这里一趟,就只是为了将这些告诉我,看我笑话么? 有够恶劣的。 * 竺云萝以为自己对盛子靖发了脾气,把他骂走,从此之后就不会再有联系了。谁知隔日就有位盛氏弟子在院外候着,用很是客气的口吻询问她,能否像往常一样每月来守台送三次药,药材不变,至于报酬他会按市面上的三倍价格来付的。 竺云萝不解:“是盛子靖派你来的?” “是二少主派我来的,他说旧疾复发,还请姑娘继续送药。” “耳疾没有痊愈吗?”她喃喃道:“我把药方给他,让他自己去买吧。” 那弟子表情为难,“这,这大概不太行……” 竺云萝见他上衫的符纹与赵为平时佩戴的护袖一致,问:“你认识赵为吗?他还能回到城中的守台值班吗?” “赵师兄啊,听说他已经成家立业了,还大病了一场,现今自愿被调到洛爻边境去,月底就要走了吧。” “……这样啊。” “那每月送药,姑娘可别忘了,不然我会挨训的。” 竺云萝听他说会挨训,下意识答应:“行。” 谁知这弟子快速接话道:“嗯,那就这样说定了!也请姑娘向二少主美言我几句,譬如干事利落,礼仪得当,在此谢过。” “呃?”竺云萝伸手准备叫住他,他已经快步走远了。 盛子靖这是要做什么? 竺云萝十分疑惑,心道:他不是说过普通药材没有作用吗?所以这是特地来消遣我? 搞不懂这个人的想法,莫名其妙的。 她想:药材我就从铺子里买吧,反正去送药也不会见到他的。 * 几日后,她如约来守台送药,出乎她意料的是,接药的人不是守台弟子,而是盛子靖本人。 竺云萝愣然站着:“你怎么在这?” “就这些?”盛子靖不作解释,向她伸手,示意要拿她手里的药包,竺云萝将药递过去后,他开口:“你可以走了。” 竺云萝感到府院内的弟子正在看自己,微微垂下了头,转身离去。 盛子靖看着她消失在街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或许,还在想赵为吧。 当初,赵为就是在这里,十日十日地接过她递给自己的药,才让她心动的吗? 搞不懂。 * 竺云萝只当这回碰见盛子靖是偶然,可是下一次送药,他还是在那儿接药,再下一次,他依旧在那里,也就知道这不是偶然了。 二人十日一碰面,几乎没有眼神与言语的接触,只是她把药包递过去,盛子靖把药包接过来,仅此而已。 时间过得很快,一两月如弹指挥间。 竺云萝无意间听言,赵为娶的那位万家姑娘,已经有了身孕。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先是没什么反应的,回家之后想着赵为说过的承诺,没由来的笑了。她第一次喝了许多酒,大醉酩酊完全忘记了送药一事,醉梦里被人抱去了床上,那人冷冷地骂着她,她觉得委屈,拉着他的手又哭又笑。 醒来后当真在床上,竺云萝摇了摇刺痛的头,觉得梦到盛子靖也真是奇怪。 虽说误了一天,药还是得送的,毕竟收了人家的银子。 这日竺云萝把药送去守台,觉得盛子靖的脸色格外难看,比他平时还要沉闷。送药时,她经常能看见一位富家小姐找盛子靖学剑,今日也不例外,那人名唤宁雪,人如其名般雪白秀美,许是未来的二夫人吧,竺云萝默默想。 回家的路上意外遭了霉运,竺云萝被一块石头绊着崴了脚,她一瘸一拐走回家后,用凉水冷敷,又用膏药贴着,第二日早上还是肿起了大包,疼得走不了路。 她坐在床上缝着绣品,想着园子里的菜还没浇水,昨日喝醉后的衣服也没洗,饭也没烧,忽而心道,若是有个能干的人与她一块过日子就好了。 也不至于在自己生病受伤时,这么无助。 这个想法一旦从心中生出,就再按熄不了。 脚伤好些后,竺云萝托了镇子里的媒婆帮她说姻缘,媒婆听她报了自己的年纪后,惊异问她是和离过吗?可有孩子?在知道她还是个黄花闺女后,更是吃惊,说姑娘啊,你可真是耽误了,还说会替她好好物色,寻一门好亲事的。 * 送药的日子又到了,竺云萝杵着拐杖去给盛子靖送药材,他接过药材后不动声色地问她脚怎么了。 她回,崴了,不碍事。 看着竺云萝一瘸一拐往回走,盛子靖深吸一口气,上前扶她,说要送她回去。 “不劳二公子费心。”竺云萝推开他的手,与那双深邃的眼瞳相视,如临大敌般别开了脸,她曾经就是被他一眼迷了心的,绝不能再重蹈覆辙。 拉扯之间,有女声上前:“是医女姐姐又来送药了呀?二公子,姐姐不愿你跟着,你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盛子靖瞥一眼宁雪:“我不愿你来,你不还是来了?” “二公子!话不能这么说……” 盛子靖见她生厌,不顾行人目光搂住竺云萝:“我带你回去。” 竺云萝挣扎不开,却见他召出了佩剑,半抱着自己踏了上去,而后失重感从头到脚临了个遍,惊叫道:“啊!盛子靖!” 街景在脚下缩小,风迎面而来,飘飘浮浮,竺云萝心中恐慌不敢再动,只能死死拽着他的袖子闭上双眼,没多久后凌空感消失了,盛子靖带她回到了家门口,将她放在了地上。 竺云萝脸色苍白,哆嗦道:“你、你……” “送到了,你腿脚不便就回去坐着吧。”盛子靖漠然说着,见她半晌不动,挑了挑眉,又牵她往屋里走,法阵根本不拦他,盛子靖将她在床上按下,道:“歇着。” 竺云萝终于回过了神:“……为什么要送我回来?” 盛子靖僵了僵:“因为……”他不知要怎么回答,纯粹是见她受伤走路难受,又被宁雪挑事说了嘴,一时冲动。这时,外边传来了吆喝声:“姑娘,竺姑娘——” 竺云萝听出是那媒婆的声音,唤她进来,媒婆进屋后见了盛子靖,双眼一亮,自问还没见过如此俊朗的男人,吞吐问:“竺姑娘,这位是?” “呃,这位,是,是我妹夫的哥哥,也能算是我亲戚吧?”竺云萝讪笑着解释,又给媒婆拉凳子:“您请坐,来,这是热茶。” 盛子靖冷冷扫了媒婆一眼,凳子不多,索性随意坐在竺云萝的床上。 “竺姑娘,我替你问了一圈,你看,你虽不缺银两,贤惠利落,模样也过得去,但岁数在这儿。人城里的公子哥儿,都想要才及笄的姑娘结亲。”媒婆双手叠在腿上,按着帕子:“隔壁村倒有个不错的汉子,去年死了媳妇,年龄和你相当,人也壮实老实,家里有田有地,还养了牛,条件还成。我就想着,你若是觉得可以,我就去和他说说,凑你俩见见面,你意下如何?” 第188章 污墨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子靖的目光凝在了竺云萝身上,垂着的手成了拳。 竺云萝轻笑:“那他膝下有子吗?” “没有,要他有孩子,我还不提前和你说清楚了呀?” “挺好的。”竺云萝点头:“那就麻烦您替我约他见……” “好什么?”盛子靖站起了身:“竺云萝,你疯了?!” 媒婆被他突如其来的吼声吓得一个小跳,捂着心口:“公、公子,你这是做什么?竺姑娘她托我寻亲,您是嫌这户条件不好,还是……” 竺云萝也未曾想他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二公子,你这是做什么?” “就因为赵为弃了你,你就不挑不拣的急着把自己给别人了?”他咬牙问。 媒婆见势不对,偷偷要走,竺云萝向她示意,请她离身,待屋中只有他们二人了,她皱眉问:“大族公子的礼节,就是如此?” “我在问你话。” 竺云萝心底发凉,呵地苦笑:“二公子,我虚岁二十五了,普通凡民人世不过六七十载,我已经过了三四成了,为自己后半生谋一个人,与你有什么干系呢?” “赵为情非得已弃了我,我就要为他守一辈子的节吗?我不能物色一个男子,与他生子相守,共度一生?” 盛子靖脸色铁青,斥道:“你、你眼瞎么……” 心中狂潮翻涌:她为何觉得一个丧妻养牛的鳏夫很好,偏偏看不见站在眼前的我? 我难不成比不过一个鳏夫吗? 竺云萝移开了目光,“我不瞎,我会寻一个好男人成家的,请二公子不要操心我的私事了。” 他上前扯了她一把,怒道:“我不许。” “你不许关我什么事?” “竺云萝!”盛子靖抓着她的肩膀:“你看着我!” 竺云萝偏着头,哪怕他已经凑到自己跟前了,仍不与他对视:“我不看!” “你不是心悦我吗?”盛子靖钳着她的脸,生硬地掰了过来:“为什么要去找别人?” 竺云萝对上了那双如深泉般的眼眸,眼睫低垂,眸光深沉,她颤颤道:“你说什么……你在说什么啊……” “不是么?”他盯着她浅茶色的瞳仁,“你为了得我心意,去学医治我耳疾,为了能让我注意到你,将世间奇珍芠珠果全数赠我时近一年,留我在你家吃饭,处处留心打听我的消息,现在你装作不懂问我什么?你在骗谁啊?!” 竺云萝被他逼问,眼底越来越红,推打他:“盛子靖,放手!” 盛子靖怒从心生,搂在她脑后贴近压吻,呼吸交错,竺云萝脑中一片空白,推在他胸前的手顿住,颤抖着垂了下来,明明他说出的话那么难听生硬,唇面却冰冷又柔软,和赵为滚烫的唇瓣完全不同。他的唇很薄,只是吻近就已经触入了齿舌,撬开她的牙关挤了进来,蛮横无礼,胡作非为。 竺云萝挣扎着,他换息之后又继续深入,直到她完全瘫软在怀里,才松手扶她:“如此,不行么?” 竺云萝耳鬓赤红,气息也不稳,她摇头:“不,你走……” “我不懂,我一点也不懂你……”她垂着头:“你现在回头找我算什么,我承认曾经对你有情又算得了什么,你这样除了让我难过,没有任何作用……” “我学医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当初送药全是我一厢情愿的报恩,恩情两清之后对我而言你就已经结束了,盛子靖,你走吧,我不想看见你再在我家里待着了。” 盛子靖呼吸粗重,不可置信地叱道:“你……当真愿意嫁给乡野村夫,也不愿看我?” 竺云萝擦了擦眼角,没有回话。 “好。”他呵笑道:“好,好!我走!” 说罢,快步走出屋门,“哐当”一下甩手关上,震得墙面“沙沙”响了两声,此后,再没有动静了。 * 盛子靖把木门摔坏了。 夜里还掉下几片瓦,屋角空了一大片。 竺云萝望着漏空的屋顶,心中有气,暗暗骂他。 他凭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被他强吻,她还没发火呢。 好在现今春时,气温适宜,也没有下雨,竺云萝花了一整日的功夫才修好了屋顶,换了新的木门。 她想不懂盛子靖为何对自己生了情愫,明明与他相知甚少,话也没有说上几句,想了很久,她也没有想到答案。 媒婆替她约了那位丧妻男人会面,此人模样平庸,话很少,并不是和盛子靖一样的不愿说话,而是木讷的不会话,说时磕磕绊绊,吞吞吐吐,他蹩脚地夸着竺云萝,说她是一看就能生个大胖小子的相,能顾家,竺云萝觉得遭了冒犯,准备随便说两句给他打发走,又想着万一他这是真心夸奖呢?他若踏实勤快,人呆就呆了些吧,她不在意的。 却是在下一次见面,男人和竺云萝坦白说,自己在外养了个女人,若与她成亲,还希望将这女人一同娶进门,当作妾室养着,也可以一同伺候她。 竺云萝当场黑了脸,甩手走人。 媒婆见此事成不了,劝说她要求别那么高,能嫁出去就不错了。竺云萝婉言拒绝,对那鳏夫的求见也没再理会。 至于药材,她还是每隔十日地往守台送,盛子靖还是在哪儿等着她,二人见面心照不宣,什么话也不说,她送她的,他接他的。 只是,守台弟子给她付的药钱一日比一日高了。 竺云萝想,盛子靖对她有意,简直像是不切实际的幻梦,她何德何能配得上。 * 这一日,有人在外叫她的名字,声音陌生,竺云萝出去后,才认出是宁雪带着她的两个侍女。 她们想硬闯法阵不成,反而受了惊吓,见竺云萝出来后,侍女骂道:“终于知道来见我家小姐了?你这耳朵,倒是比那二公子还聋!” 竺云萝本想喊“宁小姐”的,后想明自己早就不是府邸中的下人了,直接道:“宁姑娘,找我何事?” “呵呵。”宁雪冷笑:“你个医女倒是好大的手段,我原以为你不过是个送药的,竟也打着二公子的主意。他现在不愿见我,除了你送药的那日,其余时间都在仙山上。竺云萝,你在他耳旁吹了什么风啊?” “并没有,宁姑娘不要误会我了。”竺云萝没心思和人吵架:“请回吧。” “站住!”宁雪喝道:“我准你走了吗!” 竺云萝哑然,回首看她:“有事说事。” “呵,区区贱民倒在本小姐面前摆起了架子?”宁雪双手环胸,“我调查过了,盛二公子每夜都来你屋中私会,你却说没有?除了你,近来他几乎没接触过别的女人。我知道,你不就是想抢他身侧的位置吗?欲擒故纵这招玩得挺好啊。” 竺云萝一头雾水:“他与我私会?你莫空口污我清白。” 宁雪见她要走,叫侍女上前拉住她,竺云萝被拧拽着双手,气道:“你们不要仗势欺人。” “那又如何!”两个侍女叽叽喳喳说着:“你最好别打我家小姐看中之物的主意!” 竺云萝干惯了粗活累活,虽说斗不过盛子靖那种习武之人,可两个还没她高的小女使一推一个准,抽手将她们撂倒,宁雪见势不妙,上前帮忙,还没碰着竺云萝的衣袖,也被她一把推跌在地上。 “宁姑娘是富家小姐,久居闺阁生得无聊,想去拨撩上古护族的少主就去,别把失败的原因归到别人头上。”她淡淡道:“不然,和街上的泼妇也不无区别。” “你!”宁雪气的脸都变了形状:“你!你……” 竺云萝向院里行去。 有什么东西从后方被泼了过来,竺云萝回身后,她们又朝她泼了满脸,她嗅到了一股墨臭味,一抹脸颊,手上满是浓稠的下等粗墨,只见两个女使嘻嘻笑着:“丑八怪!这墨水可是洗不掉的!臭死你!” 似乎在很小的时候,银曳苑外那个姓韩的胖子,也喜欢拿冷水泼她,笑她。 不过,她已经不是一个只会缩着哭泣的小孩子了。 竺云萝一言不发,默默解下了自己的外衫,见宁雪她们还在那儿拍手笑着,快步走上去,用满是臭墨的手抓人,抹在她们的脸上、手上,宁雪哪想过她敢还击,尖叫着跑了起来,边跑边骂:“贱人!疯子!” 竺云萝腿长手长,跑的比宁雪和两个丫头快很多,一双黑手抓住她们后,往她白净的脸上涂抹墨水,宁雪嗅到刺鼻的恶臭味,哭着厮打和尖叫着:“你个贱人!你竟然敢这样对我!” 竺云萝把她按在地上,见她漆黑的一张脸,笑出了声:“用你对我的方式对你,你觉得过分?” “既然敢做,为什么怕报复?” 侍女上来拽竺云萝,被她两个巴掌甩了下去,她拧着外衫上的墨水,一滴滴滴在宁雪的脸上,用力揉搓开,顺手抹黑她的脖子和手腕,然后起身道:“你可以回去了。” 宁雪被侍女扶起来,指着她:“你…给我等着!……” “我会找人做了你!丢在街上让过路人都看见!……” “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竺云萝抿唇,反威胁她:“你这是在劝我杀人灭口。” “挺热闹。” 低沉的嗓音从空中而落,这声音竺云萝再熟悉不过了,遮住脸偏过了头。宁雪看见盛子靖御剑而来,娇哭道:“二公子!你看啊,你看我身上!都是她弄的!这事不能这么算了!” 盛子靖看了满脸漆黑的宁雪一眼,又见两个乌黑脸蛋的女使,冷笑出声:“挺能干的。” 他问:“怎么弄的?” 宁雪指着:“是她!”侍女见主子使了眼色,连忙附和:“就是她!她欺负我们家小姐,不仅推小姐崴了脚,还拿脏墨糊人!” 竺云萝看了盛子靖一眼,什么也不辩解。 “没脑子的,总当别人也蠢。”盛子靖望着手中的佩剑,手腕微转:“猪猡,其实都活不长。” 这是起剑之姿。宁雪看不明白,竺云萝却见过多次,怕他杀人,连忙拉住了他:“盛子靖,我只是吓吓她们,她是宁家的独女,就算是你杀了她们,也不好给个交代。而且,护族不能滥杀凡民。” 盛子靖心道:真是事多,护族的规矩谁教给她的? 又看一眼自己沾了墨的衣角,啧了一声:“现在,自己回去洗。” 竺云萝因为他无端被人欺辱,他还冷言冷语的,心中委屈,转头就走。 第189章 事成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二公子!你不能这么偏袒她啊!”宁雪哭着扑了上来,“她这么对我,以下犯上,不说打死,定是要拖去受罚的!” 盛子靖懒得和她多说,只吐出五字:“我全程都在。” 宁雪僵了僵,缓缓倒下,又听他道:“你那丫鬟说我耳聋,你视我为掌中之物,我平生喜洁,最厌恶脏臭污秽,你却污我衣裳,欺我女人,你觉得,以下犯上的是谁?” 宁雪痛苦流涕,只听身后侍女尖厉的惨叫声,回首一看,剑光划过,那女侍的两只耳朵都被割了下来,血淋淋落在地上,女侍捂着空荡荡的耳侧哭喊道:“啊啊啊!耳朵!我的耳朵!——” 盛子靖看都不看一眼,收剑离去。 * 竺云萝拿着皂角洗搓面颊,脸都搓红肿了,仍旧留有污墨痕子,当真洗不掉。 “我看看。” 盛子靖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竺云萝都不知他从何进来的,连忙裹紧了外衣:“你、你怎么进来的?” 他说:“门。”然后坐在她身侧,用食指抵在她下巴上抬起,仔细看那块微微褪色的墨痕:“与我回山,有法子洗净它的。” “你别…这样……”竺云萝从他手上抬头,盛子靖挑眉:“还在生气?” 她不知道该用“是”还是“不是”来回答这个问题,只能保持沉默,很久之后才小心翼翼问他:“盛子靖,你在意我什么?” 盛子靖也沉默了,只能答:“你与她们不一样。” 竺云萝说:“一样的。” “不一样。”他直直反驳:“你从不会因为我的耳疾而生出厌嫌,而是想亲手替我治好。从那时起,你就不一样。” “……可你那时根本不在意我。” “现在还来得及。” 竺云萝看着他:“盛子靖,你只是想要一个可以关切,照顾你的人吧?” 她说:“那个人是谁都可以,所以你选择了我。” “这是你托人相亲的要求。”他淡淡道:“不是我。” “竺云萝,尽早与我走。宁雪说要找人害你,她做得出这种事。”盛子靖解她胸口的扣子,目光缓缓下沉:“法阵能护你在此屋安全,可你出门之时又要如何?女人你是能斗过,若是身强体壮的男子,你还能跑掉吗?” 竺云萝身体本能地颤了颤,向后缩去。 他继续贴近,双手在山水间游离,却见峰峦叠嶂,近水含烟,随着他的动作,竺云萝的脸愈来愈红,他不容置喙道:“与我回山成婚。” 她被钳制的反抗不得,只能说好。 * 在竺云萝答应盛子靖后,盛子靖权当她默许了接下来的一切,二人从浴处纠缠到了寝房,又在起伏间沉沦。 她身姿颇佳,前凸后翘,皮肤也生得细腻,盛子靖上下其手见她反应颇大,默默道:赵为居然没有动她? 那他便不客气了。 碰撞之间,她双眸一直半眯半闭,既不敢呻吟,也不敢呜呜喘息,盛子靖见她闭眼不看自己,不想她心中还念着别人,故而问她:“我是谁?” 竺云萝断断续续唤着他的名字:“盛…子靖……” 他终是落下了心,竟笑了。 “记住我的身体。”他道:“还有我。” 事后竺云萝半梦半醒,盛子靖将她抱回了白酆山,又用清洁术法为她洗净了墨痕。待竺云萝清醒后回忆这些,头脑热得近乎要炸开了,她捂脸暗道:都是些什么啊……盛子靖他对我…… 果真,人不可貌相。 盛子靖的房中空荡又冷清,桌台点着熏香,炉烟袅袅,是沉水香。竺云萝披着外衣走过去,他正在屏风另一端打坐冥想,听到脚步声后睁开眼睛:“过来。” 她犹豫半息后,走了过去。 “坐上来。” 竺云萝头皮发麻:“盛子靖,你不要太过分……” 盛子靖望着她:“本来也就休息够了,不是么?” 把她按在自己腿上,他直言不讳:“你我很合得来。” 竺云萝的注意力哪儿在他话上,目光涣散,抓在他肩头的手忍不住地嵌地更深,一息一唤地“嗯”道。 盛子靖挑着她前身:“婚宴筹备需要时日,吉日也已经挑好了,今后你就是我的夫人。”他敛着眼中如火般的灼热:“往后再遇到宁雪那种人,去掌她嘴。” “……好。” * 远在西南州县的盛玄怨收到了兄长寄来的家书。 琼亦正在思考要怎么把当地作恶的一只老鼠精引出来,只听读信的盛玄怨诧道:“二哥他这月就要结亲了。” “嗯,也该结了。”琼亦毫不关心:“盛暻,你说,用食物引诱那鼠妖真的有效吗?” “应该吧。欸不是,琼亦,我们等下再说除妖之事。”盛玄怨不知要怎么与她说自家兄长的婚事,语无伦次道:“我二哥要娶的人,是阿萝姐。” “嗯,嗯?什么?!”琼亦瞪大了双眼:“你说什么?你,他,他他他……” 盛子靖他要娶阿萝?! 等等! 琼亦扶住额头,脑中惊涛骇浪:虽然他哥和我姐要成亲这种事情听起来又复杂又不可思议还有些违背人伦!但阿萝好像从很久很久之前就喜欢盛子靖了! 她又拍了几拍自己脑门,不知是在担忧竺云萝会受到盛子靖的欺负,还是因为姐姐与钟情之人走到一处而开心,大脑宕机,只说出六字:“我们快点回去!” 盛玄怨问:“老鼠精怎么办?” “发个除妖令,让江湖除妖师解决吧。” 琼亦已与姐姐两年未见了,她给竺云萝写了那么多信,却一概不知她的近况,今时从盛子靖的信中听闻,就是她的终身大事。加之此地作恶的老鼠精生性胆小多疑,她和盛玄怨蹲点七八天,都不见它踪迹,若是将这小妖除掉,恐怕来不及赶回去了。 “嫁妆我得给阿萝备一备,回头咱们列个单子。”琼亦吹了个口哨,嘹亮的哨音伴随着马蹄声从远处奔来,俨然是一匹红棕色的骏马,小枣儿身姿矫健优美,随在它身后的,是日渐跑不过它的尾巴。 翻身跃上马背,琼亦拉了拉缰绳:“盛暻,我去发号除妖令,你去客栈收拾行李,半个时辰后会合。” “嗯。”盛玄怨召出承影剑,尾巴熟练地跳了上来,他浮于剑上:“先走一步。” “这还要比?”琼亦笑道:“小枣儿,追他!驾!” 小枣儿呦呦叫了两声,朝前奔去。 * 回途之中,琼亦替竺云萝备了丰厚的嫁妆,用精挑细选一词毫不为过。虽说姐姐与盛子靖成家之后不愁吃穿用度,但作为她唯一的娘家人,琼亦觉得都是应当的。 盛玄怨见琼亦几乎花完了在外除妖挣到的所有供奉和积蓄,调侃道:“阿萝姐的娘家人,不也是她夫家人吗?既都如此了,也不用分那么细。” 琼亦失笑:“话可不能这么说,阿萝是我在世上最重要的姐姐,我送她的东西,再好再贵都值得。” 盛玄怨问:“那我呢?” 琼亦环手一笑,露出了两颗小虎牙:“我不比那些珍宝还独一无二吗?” 她答非所问,盛玄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当明白时已经红了耳朵,看她骑着小枣儿噔噔往前行了。 他心中默默道,几年过去,琼亦撩拨人的功力愈加深厚,自己还是逗弄不过。拍了拍发红的面颊,盛玄怨轻功追上去,又经几日赶路,回到了白酆山。 踏入静轩阁的那刻,琼亦一边高呼“阿萝”,一边满院子地窜找,盛子靖在院中静静品着茶,听到大呼大嚷的声音后,皱眉:“比想象中回来的还要快。” “琼亦?”竺云萝回首,又看向他:“子靖,我……” “去见她吧。你不也想她么?”盛子靖放下了茗茶:“顺便让她把嘴闭上。” 竺云萝起身:“你对我妹妹态度和气些。”说罢,留下哑然的盛子靖,循着声音向琼亦迎去。 穿过庭院,姐妹俩终于见了面,琼亦向竺云萝张开双臂跑了来:“阿萝!”她拥住姐姐后,拉紧她的手,上下打量:“你怎么瘦了好些?这些日子过得还好吗?是不是盛子靖他欺负你的?” “琼亦。”竺云萝揉了揉妹妹的脸,满是温柔:“我好想你啊。” “欸?”见姐姐埋在自己肩头,眼眶微红,琼亦本不确定的猜测一下成了真,揉揉她的发以示安慰,在竺云萝松开手后,直接提着弦歌往院里走,怒道:“盛子靖!” 盛子靖双手环胸,倚在院门旁,冷道:“目无尊长。” “你若没有薄待我姐姐,她为什么会这般?” “你这做妹妹的将她一人晾在镇子里,叫她在别人那儿受了委屈,却来苛责我?” 竺云萝连忙拉住琼亦:“琼亦,子靖他没有对我不好,接我上山后就与宗主夫人商量,定下了亲事。我只是因为太久不见你,才会如此失态的。” “真的吗?” “嗯。” 盛子靖搂过竺云萝,俯视琼亦:“道歉。” “哈?”她争道:“道什么歉?我又没骂你。” 竺云萝暗暗扯了盛子靖一把:“琼亦确实没有,你别生事。” 盛子靖微拧眉头,看着竺云萝,竺云萝也睁着眼看他,许久之后,盛子靖选择了妥协:“……错了。” “谁?” “我。” 琼亦头一回看见盛子靖吃瘪,新奇的不得了,可当盛子靖把目光移到自己头上时,又是一副睥睨的神色,转而向她身后的盛玄怨瞥去:“阿暻,回来了?” “嗯,二哥。”盛玄怨点头,又向竺云萝唤:“二嫂。” 竺云萝略有窘迫,讪讪笑着:“小暻。” “盛暻,族中长老怎么说?”琼亦回首问他,盛玄怨道:“长老说,云游没有中途回族的先例,但念在兄长成家,应是回来看看的,因而历练不算作废。” “那就好。” 琼亦向竺云萝招了招手,盛子靖不愿让她过去,耐不住她们姐妹有话要聊,只得松手见她跑走,一青一白的身影窃窃低语着穿过月亮门,盛玄怨看了兄长一眼,“阿萝姐姐恬静,不会添油加醋、乱语是非的,二哥不必担心。” “我怕她不成。阿暻,来练剑。”盛子靖淡淡道:“我入了把新剑,试试手。” 话虽如此,目光仍旧留在竺云萝消失的方向,半晌才收回来,盛玄怨第一回见冷漠无情的二哥露出这种神色,轻笑:“走吧。” 第190章 大婚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拉着竺云萝来到自己院里,将置办好的嫁妆一件件数与她看:“这些,嗯,还有这些。龙凤喜烛,玉如意什么的,一件都不少,连红妆所需的胭脂水粉也挑好了,都是适合阿萝你的。因为猜到你会自己绣帔衣,所以其他的,我都替你备了。” 竺云萝热泪贯眶,“琼亦,你真是……” 琼亦牵着姐姐的手就没松开过,笑吟吟哄道:“我这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阿萝能得一良人,风风光光的出嫁,然后平安喜乐一辈子。盛子靖虽然凶巴巴的,但你都喜欢他了,爱屋及乌,我以后也会敬重他的。” 竺云萝提起唇笑着,忍下眼泪,将自己在棽水镇上经历的大小波折说与琼亦听。几次性命垂危,又有多少感情纠葛,琼亦生死场面见得惯了,可陷入危险若是竺云萝,她却是无法接受的,扶着姐姐左看右看。 对于最终分道扬镳的赵为,欺辱人的宁雪,琼亦愤愤斥着,“都是些什么人啊!” 竺云萝摇头:“不怪赵为,我与他有缘无分罢了。” “阿萝。”琼亦扣紧姐姐的手:“过去的人,不要再想,向前看就好了。” 竺云萝点头:“那日受宁雪欺压后,盛子靖就带我来了这万丈高山,提出要与我成婚。盛氏的宗主夫人也没有挤兑我,直接应下了这门亲,还有位好生漂亮,似是神妃仙子的夫人常来看我,替我说好话。我时常在想,这一切都是真的吗?”她喃喃自语:“盛子靖爱我爱的那么突然,我却觉得比起‘我’,他更在意这具肉身。琼亦,我不过俗人,肉体凡胎,会在他之前老去的,那时,又该如何?” 琼亦轻抚竺云萝的黑发:“阿萝才不是俗人!再说,白酆之上灵气充裕,加之内府每月都供有养体的药丹,哪怕你未修道,也会比凡人长命,容颜不易褪色的。” 她托了托腮,想道:“至于和盛子靖的感情……阿萝,你可曾试过与他交心?” “交心?” “是啊。”琼亦微微颔首:“你想呀,这静轩阁多沉寂,山上又多清冷,养出冷冰冰的人不也正常吗?盛暻以前也是个闷木头,现在有什么心事不再会一个人藏着了,我可以与他一同分担,哪怕帮不了,在他失落时也能给个依靠。阿萝若觉得与盛子靖有隔阂,不如试着与他互相交心,我觉得,他会需要你的。” 竺云萝点了点头。 * 盛玄怨陪兄长试完新剑后,被他叫到了房中,他取出一个封盒递了来。打开木盒,里边是十颗翠如碧玉的果珠,盛子靖道:“阿暻,当年你们在外得了芠树的种子,经竺云萝之手栽培,结出的果珠治好了我的耳疾,现今还余十一颗。出于私心,我留下一颗,这十颗芠珠果还于你们。” 盛玄怨合上木盒,不多推辞:“多谢二哥,我收下了。” 待到夜间,盛玄怨将芠珠果拿到琼亦面前,问她这些奇药有何打算,琼亦问:“姐夫用了多少颗才治好耳疾的?” “十多颗。”盛玄怨挑眉:“怎知道给我兄长换称呼了?” “我姐姐选中的人,我自然是要尊敬的。”琼亦撇嘴:“盛暻,你也和你哥说说,让他不要板着脸瞪我了,好嘛?” “嗯。” “至于芠珠果,咱们也用不上,全数送给苏宗主吧。” 盛玄怨也是这般想的,此物重要,总需问过她后再下决定:“是啊,苏叔父久毒成疾,近况不佳,这些奇药若能帮到他就好了。” * 大婚吉日将近,盛氏宴请名门无数,白酆之上张灯结彩,多了丝凡尘气息,好不热闹。 宴请众人时,盛子靖特地把关令道,凡民不得上山入宴,若想凑个喜气,山下城中倒设有酒席,因而那位脸上污墨难除的宁家小姐,是到不了场的。 喜日。 苏烨不出意料的来此赴宴,他四处环视,见到熟人后直接招手:“盛玄怨!琼亦!”他一身玄红衣袍,发冠正丽,意气风发。琼亦听到唤声望去,见苏烨神采奕奕,修为气息变化颇高,也知近年过得风生水起,“苏烨!” 盛玄怨道:“久违。” 待苏烨走近,琼亦压低声音轻笑:“久仰,‘无尘’剑客。” “嘘,小声点儿。” 苏烨嫌她声音还不够低,连忙喝止道。自打晏庭深入族中后,渐成了二把手,苏烨乐得清闲,隐姓埋名在宜川道上做剑客,约战江湖排名中前几位的高手,一战成名,因剑快无影,片尘不沾,人称剑客“无尘”。 若说琼亦与盛玄怨是不显山露水的共游江河湖海,苏烨则是一人一剑,闯荡人迹往来的江湖。 晏庭深与苏拂晓也来了,晏庭深扶自家夫人入座,又细细问了几句忌口与喜好,嘱咐女侍,才来与友人们寒暄。他听言新娘是竺云萝后,想起了当年那位奋不顾身入江救亲的姑娘,莞尔一笑,向琼亦道:“确是你姐妹与他弟兄相般配,喜上加喜,亲上加亲。” 琼亦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见晏庭深身侧随有一男子,问:“这位是?” “噢,忘了与你二位介绍,他是我新招的差使。”晏庭深示意一直站在自己身后的男子:“他名孙霄,不爱说话,与玄怨倒有几分像。” 孙霄点点头,俯首向几人行礼。 盛玄怨看了孙霄一眼:“晏兄倒愈发风趣了。” 苏烨大笑:“哈哈哈哈,大家落座吧,时候不早,你们也该去观台了。” * 苏烨口中的“观台”,意指盛玄怨与琼亦该随族人一同去见新人拜天地。 盛氏成婚的习俗与俗世不同,宾客落座,几乎见不着新人,只有本族之人才可随着新人登至九嶷台,于台下目睹他们共拜青天与坤灵,以受祝祷,长安万福。 九嶷台高耸开阔,经过细心布置,又有雾气相衬,如云台雾绕,红绸漫天。 竺云萝一袭凤冠霞帔,在盛子靖的挽手间一步一步行至台上,环佩叮当,金钗摇曳,火红婚服站于玉台间,好似腾云而下的仙人。 琼亦站在台下怔怔看着,心中感怀:若是陈伯能看到这一幕,该有多好啊。 盛玄怨见她动容,以为是她惊羡姐姐成婚,轻拭她眼下水泽:“琼亦,往后我们的婚宴,会比这还要热闹的。” 琼亦弯起秋水眸,露出一个好看的笑靥:“嗯。” 礼成之后,新人被拥簇送入了婚房之中。 盛玄怨与琼亦回到宴上,将苏烨叫来了静轩阁,递给他一物。 “这是什么?玉珠?”望着手中的木盒,苏烨不解。 琼亦解释道:“这是奇药芠珠果,能治百病,解百毒。” 盛玄怨点头:“苏叔父之事,终究是父辈的遗憾,至今不能释怀。作为我父亲的儿子,也作为你的朋友,我理应将它给你。” “这,这么多?”苏烨愣然:“都给我?” 琼亦道:“是啊,苏烨,你收着吧。” 苏烨将盒子收入怀里,双手平端于胸前,作揖道:“我也不和你们客套了,这份大恩我会记住的,多谢。” 盛玄怨扶他起身,又拍了两拍手臂:“我们之间,不用言谢。” * 婚房中。 盛子靖揭开了盖头,红盖头下方,竺云萝红妆艳艳,虽是低垂眼眸,更显含羞,他唤了一声“阿萝”,然后按她在床上解带宽衣。 竺云萝躺在床上,发簪发钗众多,略是硌头,染有胭脂的脸上又浮了层红:“子靖,就要吗?不、不去敬酒?” “不用。我族没这个规矩。”盛子靖脱下她满是金线的红衫丢到地上:“这才是正事。” 竺云萝捧住他的脸:“等会再洞房吧,我能再多了解你一些吗?”她轻咬红唇,怯唤道:“……夫君。” 盛子靖滞了滞:“嗯?” 她一双茶色的眼眸静静望着他,声音柔缓:“我想多了解你一点。” 盛子靖坐起了身:“是吗?” “是。”竺云萝撑身坐在床侧,见他下床从柜上拿过一把佩剑递来:“阿萝,这个送你,以后这就是你的佩剑了。” “给我?”竺云萝捧着剑:“可我不会用剑。” “护身辟邪。”他道:“这把凝光剑是母亲赠我的,陪我二十余载,你是将与我共度此生之人,它护着你,就如我陪在你身旁一样。”说完,盛子靖在她唇上啄了几下:“你想了解我什么?问吧。” 她道:“只要是你想告诉我的,什么都可以。” 见盛子靖沉默,不知如何开口,竺云萝抚了抚剑鞘,“那,夫君,就从这把剑说起吧。” 盛子靖的目光落在凝光剑上,回忆颇久,缓缓开口。 * 他是为古族之责而诞世的。 从牙牙学语之时起,盛子靖就知道自己今生是为担当大任,也认定自己会成为万人敬仰之人。 三岁学语,四岁学字,五岁练心法,得剑凝光。 没有木剑与轻剑的过渡,第一把剑就是今世的名剑,族内弟子,宗中门生,都知年幼如二公子,是位不折不扣的天才。 盛子靖本以为,自己这一世都该是遗世傲岸的,不曾想,事事求全如他,精益求精如他,却患上了不治之症,不止是聋一只耳,而是终有一日他会听不见世上的所有声音,包括除鬼必须听到的鬼息、灵语。 简言之,祓邪之事,他做不到了。 外门非议,内门唏嘘,父母遗憾,世人奚落。 年幼的他好胜孤傲,曾被冠以天才,而又成为了世人口中的“废人”。 盛子靖一度崩溃:他此生所求的志愿终究远去,成为笑谈,不光族中的所有人视他作废,就连爹娘也这么想。 因为,他有了一个弟弟。 一个仅仅降世就能使鬼祟逃窜,命格百年难遇的弟弟。 他是为取代他来的,爹娘也觉得自己已经没有用了。 嫉妒,愤恨。却在名为盛暻的弟弟的崇敬目光中慢慢化解,他敬仰、爱戴自己这位兄长,不仅命格特异,修炼夙根更是深厚。 盛子靖想,较于自己,盛暻才更有资格成为被世人铭记之人。 他做不到了。 所以,他需要做一位好兄长,也只能做一位好兄长,教导和引领盛暻,让他能担起镇守鬼山,祓除双煞的使命。 哪怕盛子靖迄今为止拼命修行,剑法修为样样要争天下头筹,可缺陷就像是绢布上被烧毁的洞,补不好也盖不上。 心疾,药石无医。 听到这儿,竺云萝鼻头酸涩,她用指尖轻轻盖在了他嘴上,面流泪痕:“不是的。”她轻道:“盛二公子,举世无双。” 盛子靖面色如水般看着她:“那你呢?” “……我?” 竺云萝怔怔然半晌,接着,与他说了一个故事。 是两个苦命孩子的故事。 女孩们无父无母,一个父母双亡,一个身世不明,可是,她们有一位老爷爷,有她们的家。老爷爷慈爱,却没能长寿,更没能看到她们长大,女孩们吃了很多苦,也经历了很多事,终于到了今天,她们一位是镇子里救苦救贫的医女,另一位是天下闻名的剑修,都有所长,有所爱。 好似圆满。 盛子靖听懂了。 他抚上竺云萝的面颊,在泪痕间细细密密地织上吻,自己拆下心墙留出缝隙时,她当真主动走了进来,互知,爱慕,珍重。许是在这一刹,他才真正爱上了她,将心墙深处的残破之地收拾出空处,容纳与铭记,一生一世。 第191章 愿景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婚成的第一日,竺云萝与盛子靖立于堂前,向家主与主母敬茶。竺云萝虽有些许羞怯,但礼仪得当,姿态得体,并不输名门小姐。 盛尚霈与沈微对竺云萝这位儿媳虽不如对琼亦那般欣赏喜爱,也看得顺眼,接过茶后请她落坐,细细品茶,才知这位不显山露水的媳妇,茶技确实有些造诣。 琼亦坐在堂侧,见姐姐得宗主夫人青睐,低头吃茶,抿嘴浅笑。 与盛玄怨在家中休闲几日后,云游历练的最后一载,便再次启程。 远离白酆山的郊外,琼亦骑在小枣儿身上,手上套着花花绿绿的头绳,给它编马鬃辫:“盛暻,好似这几回赶路去到的,都是大喜之事呢。” 盛玄怨拉着缰绳慢慢走着,看着手中的地图:“是啊。” “晏庭深和苏小姐成亲之后,感情一直很好。现今又是我姐姐与盛二公子成婚。”琼亦掰着手指道:“听说咱们在外游历时,我那几位师兄师姐也分别成了家。师父已经将宗主之位交给大师兄了,不愧是将我教成这样的师父,真是潇洒啊。” 她笑道:“到头来,咱俩姻亲最早,反而落到后头了。” 盛玄怨将地图合上:“想成婚了?我们现在就可以回白酆布置婚宴,昭告天下。” “啊呀?我不急的。”琼亦抱着小枣儿的脖子:“我还是喜欢外边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盈盈一笑:“反正你肯定要娶我的嘛。” 盛玄怨停住了脚步,小枣儿也停了下来。琼亦见他伸出了手,将手递去,翻身下马,被他一把搂在怀里,他揽在她脑后浅尝了几口胭脂,唇瓣轻轻摩挲,互染艳色,琼亦望着他唇上的浅朱红,用指腹缓缓抹匀,在他耳畔问:“新买的岁寒绛,尝出什么味道了?” 盛玄怨感到她指尖的挑动,下意识吞咽,又循着她指尖凑近,故意道:“没尝出。” 他说着,含住她下唇轻吮,琼亦有些发痒,忍笑陪他继续吻,他道:“梅香。” “没香?怎么会呢?” 琼亦踮了踮脚,尾巴很识趣地咬着缰绳带小枣儿向前走了两步,给他们身后腾空,她仰着头,韵紫的杏眼亮晶晶的:“不然,你再尝尝?” 盛玄怨才发觉自己是被逗弄的那个,不过他心甘情愿。红着耳朵低头去寻她的唇,琼亦又悄悄往回缩,触之不及,他恼道:“琼亦。” “在呢在呢。” 琼亦点头,被他搂紧了卿卿我我,唇脂逐渐磨光,而后再让他替自己补好唇妆。 盛玄怨现今不论是描眉还是点唇都已小有所成,舞剑的手端得稳,替她上妆的手也很稳。琼亦收好妆匣对镜观摩时,满意点头,不过仍忘不了他第一回给自己画的大浓眉,像是东海边的鸥鸟,两翼连成一线。 他洗净自己唇上的口脂,与她看了地图:“听说在几百公里外,有一处瀑布生得壮观。去看吗?” “当然要去,顺路途经不少城县呢,不用露宿野外。” 二人正谈着游历的路线,趴在脚边的尾巴忽而警惕万分,汪汪大叫了起来,它在白酆上长大,又与琼亦二人历练多年,因而对鬼气十分敏感,盛玄怨皱眉:“有鬼祟。” 琼亦惊道:“哪儿?!” “我在这儿……”一道微弱又稚嫩的声音响起:“你不要走…我是来找你的……” 眼见地里伸出了一双白生生的小手,盛玄怨拔出承影剑挡在琼亦身前,那探出了半个脑袋的鬼娃娃眼泪汪汪要缩回去:“别打我…别打我好吗……我只是来传话的……” 琼亦觉得这鬼娃娃好生眼熟,拉住了盛玄怨:“等下,盛暻,它是不是那个……” 盛玄怨冷道:“炼化鬼童。是伏魂宗的那个妖女。” “对哦,是云雅。这,这是她的鬼娃娃。”琼亦记起了年少时结识的魔宗朋友,从盛玄怨身后走出,看着地里的鬼童,它听见二人说到云雅的名字,露出了一个特别开心的笑,点头道:“嗯嗯……主人让我来找你…她要与奇阴宗主成亲了…向你问好……”说完这些后,鬼娃娃缩回了地下,连同气息一起消失不见。 “奇阴宗主?”琼亦的重点没落在“成亲”一词上,反而意识到了这点:“那邪人不是少主吗?” 盛玄怨与她对视:“看来那个叫程少峥的邪人,已经做上宗主了。” “这么快?”琼亦低喃:“我记得云雅似乎格外喜欢他,对他一厢情愿,念念不忘。这姓程的当初可是利用过她,还差点要了她的命。云雅这傻姑娘,怎还会与他成亲啊?” 盛玄怨淡淡道:“被利用了吧。” “你是说……”琼亦恍然,“云雅是伏魂宗的继权者,她心眼又少,人还好骗,程少峥想用姻亲兵不刃血地一统北境。” 盛玄怨点了点头。 “……啧,真是好盘算啊。”琼亦哼道。 “魔宗不比西戎,是天下大敌,应当不是近忧。”盛玄怨揉了揉她的脑袋:“北境人迹稀少,哪怕两大强宗合并,没个百来年积攒实力也是敌不过五族弟子的,更何况‘十派’之人更视他们为宿敌。我们还是游历我们的。” 琼亦点头:“好。” * 云游在外没多久,苏烨的道谢信就飞了来,他将芠珠果带回宜泽,入药与父亲用。此药当真神奇,虽无法彻底祛毒,却真能抑制毒性,苏旻用后,重毒之躯一日日好了起来,愈加康健。 又几月后,琼亦收到了白酆山上寄来的家书。竺云萝在信上写道,自己已有了身孕。 知道这则消息后,琼亦巴不得马上飞回姐姐身旁。 “阿萝要做娘亲了?盛暻,你又要有一个侄女或小侄子了!” 琼亦凑到盛玄怨旁说这则喜讯,他微提唇角:“你这笑的,怕是比二哥还要高兴呢。” 她捧着信傻乐着:“当然呀,这可是我姐姐的孩子!盛暻盛暻,你说,这个孩子往后是唤我姑姑还是姨娘?不会要叫我婶婶吧?我有些捋不清了。” 盛玄怨想了想:“可以叫姨娘吧?” 琼亦将信小心翼翼收好,拉着他的手臂晃了两晃:“一晃眼我都要做姨娘了欸。待我们云游归去,阿萝的孩子也要诞世了。我之前还觉得,白酆山上好冷清,现在只想快点回去,能留在静轩阁中也不错。” 盛玄怨回握住她的手。 他并不喜欢小孩,更不愿让琼亦在云游时受孕吃苦,因而一直有在避事。他想,自己此生与她相守就足矣,若一切稳定下来后,琼亦改了心愿想要子嗣,他们也可以有,全听她的心意。 * 自西戎战事平定,迄今三四余载,人世海晏河清,时和岁丰,江湖虽有风云,却也只是略增奇谈。 天卯四十二年,暑月。 琼亦与盛玄怨在外云游终至三载。 琼亦依言回师门一趟,外门弟子大多换了面貌,互相不识,长老还是那几位白胡须老头,堂主们也不见变化,笑着和她打招呼。接待她的,是已做了宗主的陆予皓与模样十分端庄秀美的陆夫人,陆阑珊远嫁离了广阳,银曳苑内处处熟悉,又时时陌生,四处不见故人,原是新人作替。 她的房间空荡了几个春秋,无人打扫,里面满是灰尘。而在校场武院,多是大师兄的亲传弟子,就连陆漓和杨小思,都已经搬出去了。 陆斌与妻在后山养生休息,过得惬意,琼亦去到后山别院见他们,笑盈盈唤着师父师娘。陆斌见她回来,如同见了自己许久不见的女儿,唤她“小五”,见她与盛玄怨的感情比出师前还要好,更是放心。 盛玄怨拱手:“陆宗主,这三年不负所托,我将您徒儿照顾得很好,往后也会如此。” 陆斌扶他笑道:“好。我果真没有看走眼。” 琼亦道:“师父师娘,我们过不久回到洛爻就要成婚了,亲是两族联姻定下的,届时,还烦请您老人家跑上一趟了。” 杨素咏颔首:“会去的,我与你师父都会去的。” * 离开广阳后,二人继而向洛爻行去,边商量着婚典如何,边不紧不慢赶路。 夜间的河滩边,琼亦和盛玄怨坐在岸石上,开始安排工作,看着眼前并排站的小枣儿与尾巴,琼亦点道:“小枣儿,到时候你会头戴大红花,一路从府间主路行到静轩阁驮贺礼。” 小枣儿嘴巴噘动,点了点头。 “尾巴熟悉路况,要多领领小枣儿,到时候你给我们叼红绸来。” 尾巴兴冲冲叫了两声,扑进了琼亦怀里,琼亦摸着它笑道:“好啦好啦,知道你最听话了,到时候给你戴个金铃铛,气派。喏,带小枣儿去跑会吧。” 尾巴叼着小枣儿的缰绳去遛跑了,小枣儿不甘心被狗遛,一马当先冲了出去,两条身影争先恐后跑远。 接下来,便是他二人的练功时间,琼亦熟练地提着弦歌剑,向他勾了勾手。 盛玄怨早已准备好,召出承影:“今夜要在河上切磋?” “可以啊。” 琼亦修为不及他,虽是越阶比试,但半点不虚。 轻功浮河试招,二人都对彼此剑路太过熟悉,因而比起来属实算做难缠。琼亦轻功颇好,临水而不落,盛玄怨轻功不及她,招招借她力道浮空。 最终不相上下,若硬要比个高低,确是盛玄怨更胜一筹。 夏夜难消暑,练完剑后,琼亦后背衣衫已近乎汗湿了,她抹了抹额上汗珠:“盛暻。” 他道:“洗凉回客栈休息,来。” 她轻盈走到他身前,由盛玄怨给自己盘起头发,盛玄怨边解她衣裳边从后拥吻,琼亦佯嗔道:“有汗。” “回客栈睡也会有汗的。”他将衣裳放在岸畔,搂她入水洗身。琼亦长发盘起,用玉簪别在脑后,长颈光洁,连着蝴蝶骨清晰分明的后背,游动在月下粼粼的水里,如雪霜凝脂。 夏夜河水清凉,四周清净无人,只有萤火在河畔飞舞,草虫低鸣。她还在用河水浇洗双臂,身后的人就搂着她越贴越紧,周身满是凉意的水流,又被他躯体贴紧的暖意,琼亦无法回吻,只能感受他寸寸沿下的揉抚,咬在耳侧的轻语,由内而外的体温,如坠水间缠绵浮沉。 温存过后,盛玄怨轻轻托起她,让她在水中半坐于自已腿上,仰头看那双紫眸时,夜间星幕拥簇着她,是他世间的亮色。 他说:“今晚星星很亮。” 琼亦望着他的眼睛,如墨如漆,碎星闪烁,露笑出小虎牙:“我看见了。” 他是她今世倾心的欢喜。 她以为,此生都会与他长相厮守的。 第192章 世乱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这夜,苏家府。 夜深人静,苏烨步履如风般来到晏庭深的院中:“听下人传话说你想见我,便提了美酒来。” 晏庭深背对着苏烨,桌上闪烁着火光,灰烬上扬,他道:“是啊,好久没与你赏月饮酒了。”他将手中的纸钱塞入燃炉中,苏烨见他神色黯淡,似在祭奠什么人,走近问道:“这是?” “今日是我母亲的祭日,习惯性吊唁她,无碍。” 苏烨放下酒坛,微微叹息,轻道:“节哀。” 晏庭深点点头,“嗯,没事。”放平呼吸后,他又道:“也只有等拂晓睡熟了,我才能来院里听听风,找你说些心里话。” “说吧。”苏烨随意坐下,摆好杯盏揭开酒坛:“过两日,泸洲有场江湖会武,我还得去一趟呢。” “明日要动身?” “不,后日再走。” 晏庭深弯唇笑了,继而抓了一把纸钱丢入炉中,黄表纸沾火即燃,火焰扑簌簌跳动,在他脸上投出亮红色的光,又拉深了夜影:“裕水北边闹了水患,明日我需带人离府。拂晓近来身子不佳,又系挂你,你在家中待着多陪陪她,最好待过后日正午。” 苏烨没多想,一口应下:“行啊。” “嗯,我将孙霄派出去洛爻了,他有别的事要做。”晏庭深从袖中取出一物,连带着纸钱一同撒在火中,苏烨随意瞥了一眼,那物不似纸张轻飘,形状大小倒像是什么石子,压在纸灰上“扑”地翻起阵火儿,又被燃起的新火覆上。 苏烨只当自己眼花了,问:“派他去洛爻有何事?我记得盛玄怨和琼亦正要回去成婚的,就在下月初呢,咱们几个定是要碰面的嘛。” 晏庭深笑道:“是要见面的,提前给玄怨备些礼罢了。” 脸上的笑容缓缓褪去,他转头道:“苏烨,我不在的这些日里,你要护好宗门和族人。” 苏烨正大口喝酒,听到这话“噗”地一下呛着了,连连咳嗽,放下瓷碗:“你这话说的,怎如送别一般?” 晏庭深继续道:“我给你留了信,用盒子装着埋在你院里的杨树下。族中有哪些人可以信任,什么人该杀,写得很清楚。” “晏兄?”苏烨诧道:“你怎么了,又不是看一次水患就不回来了?” 晏庭深烧完了纸钱,低着头合上炉盖,脸上的浅笑说不清是真笑,还是故作轻松:“是啊。只是想到整个苏家府迟早都是你的,我代权这么些年,总归是要还回去的。” 他端起了苏烨为他斟满酒的瓷杯,与他扬着碰了碰,苏烨右眼皮没由来地跳了起来:“可是遇上什么事情了?” “都已经料理好了。”晏庭深闷下口酒:“解了裕江涝灾后,我带人北上直赴洛爻,应该会比你先碰上琼亦,你有什么想同她说的话,我可以替你转告。” “琼亦吗?”苏烨环手思索,而后轻笑,“就替我向她说,我的酒量和剑练得都比她好了,再以后,就可以唤她盛三夫人了。” “好。我记下了。” * 翌日。 琼亦与盛玄怨进城中采买,街上较平日更加哄闹,琼亦觉得有些奇怪,却见传密信的鸽子停在了远处的屋檐上,立刻与盛玄怨走近取信。 竹筒是特制的五族共信,一贯拿来传重要讯息,其上道:昨日深夜,北山岳氏的藏文堂无缘无故大火,着火突然,守卫发现时火势已经不可控了,几近蔓延至隋珠阁,而在救火之时,北境魔宗大肆闯入居龙关,见人即杀,北山弟子抽调不及,内忧外患,长泰之境,一时乱成一锅粥。 “藏文堂着火了?”琼亦不可置信道:“那里面都是天下孤本,奇珍典籍啊。” 当年他们入内求书时,亲眼见过岳氏防走水防得有多严实,连烛火都不得入内,没一点火星子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无故失火? 更何况,魔宗怎会知道北山失火,乘机入关的?难不成是有内应,还是说只是巧合? 盛玄怨压低了眉头,声音发沉:“琼亦,我们需快些回去了。” 琼亦点头:“嗯。” 正当二人快马加鞭,一心回行时,没有任何预兆的,西戎伪修卷土而来,边关再乱,就仿佛昆翟与北境的魔道门派商量好了似的。 两端的变故如此突然,猝不及防。途中盛玄怨一言不发,只是握紧了琼亦的手,她知道,他们准备极久的婚事怕是要耽搁了。乱世之间,私情小爱总是要往后排的,她不在意,心想:毒门谢氏已经知道克制蛊丹的法子,哪怕面临大批伪修,也是能抗衡的,总不至于一击即溃。 现况已经足够捉襟见肘,又有噩耗传来,邻于宜川,与苏泽古族向来井水不犯河水的江湖门派,位列“十派”之二的东云山清归门,竟派大批人手偷袭嘉溪府邸。 苏氏却似乎早有准备,外门设好了结界阵法,大批弟子都在门中,苏烨虽带人护住了宗门,战况仍极其惨烈,听言苏宗主急火攻心,病倒了下去。 世间的一切,仿佛都在一夜间全变了。 处处生乱,招招制衡,一切作乱相隔甚远,好似没有联系,又分明满是联系,显然是有人刻意谋划的。 盛玄怨如何也想不到谁能通吃正邪两道,还与远在西漠的部族有联系。琼亦安慰他:“盛暻,事情总不会糟糕到无法挽救的程度,只要我们在,总有法子杀绝邪人,击溃伪修,再重整江湖十派的。” 这个念头在她与盛玄怨赶回洛爻时,彻底破灭了。 初入洛爻乡县,四处都弥漫着鬼气,尾巴意识到不对劲,低声吼叫着,盛玄怨心中惶惶不安,与琼亦越往白酆赶路,鬼气就越浓,那座巍峨的高山已不再被洁白云雾笼罩,云层由灰变黑,乌红色的气息覆满了整座山岭,他二人一路逆着人流而行,地面时不时震颤着,地下传出鬼泣鬼啸声,凡民惊恐万分,四处逃逸。 琼亦看着已化为鬼山的白酆,怔怔道:“为什么会这样?……” 盛玄怨咬紧了牙,只说了三字:“不可能!” 这般异象,多与白酆山的封印有关,可山下鬼地“苦溟”是他三年前亲身入内祓邪的,不可能仅仅三年就有如此异动,任万千鬼物脱离封印来到人世。 唯一的猜测,就是上古时被设下的镇煞封印,现今被人完全破开了。鬼煞涌入人世,阴阳失衡,连带着七十二殷墨蟠螭钉动荡,地煞作醒。 可什么手段能从外破坏封印?盛玄怨攥紧了拳,指甲深深刺入皮肉,如何也想不明白。 肉眼可见的万千鬼物在山岭间飘荡嬉戏,琼亦看不清山上的楼宇如何,显然是无法住人的,她最先想到了怀胎十月的竺云萝,心中生寒,洛爻现今已成鬼域,阿萝一个毫无真气护身的凡人,要如何才能安身? “盛暻!我们……”琼亦拉住盛玄怨,眼前的一切宛如人间炼狱,她眼底泛红,不知如何才能让这场像是噩梦般的祸事停息了。 “抱歉。”盛玄怨扶住她的肩膀:“我可能要……” 他没能说出口,唇在叹息间抿住。 盛玄怨要说什么,琼亦是知道的。 孤身入苦溟祓煞是他,现今双煞祸世,能阻止一切的,也只有他。 琼亦摇头,定定道:“我们一起。” 白酆山下的城镇里,百姓慌乱地沿路逃着,盛玄怨看见了族中弟子正照护着众人撤离,那弟子见到他们,惊唤道:“少主!少夫人!你们可算回来了!” 盛玄怨目光深沉地看着眼前的鬼山,似有结界暂时封住鬼物,不让它们大肆蔓延,问道:“怎会发生这种变故?” “少主!宗主和长老查了很久,也不知为何好端端的镇煞封印就破了。昨日,昨日鬼祟就从山下逃逸出,恶鬼众多,根本杀不尽……宗中弟子拼了命地撤离周边百姓,救也救不完……宗主、主母和大公子去稳住了白酆外围的地界,二公子带夫人走后,又再定镇煞钉去了,结界是大夫人施法的,才压住那些恶鬼。可、可是白酆之内寻常修士已是不能进去的了…鬼物无数,已化煞形,不仅会沾上邪气,人还会慢慢鬼化,现今,只有您才能救我们了……” 盛玄怨只觉得呼吸沉重,又听那弟子哀道:“大夫人拼尽全力才施法形成结界,封住白酆山岭后,她直接去了长泰,说对付魔宗她一个人就够了。鬼煞凶恶,我们都在等您和少夫人回来。” 琼亦再忍不住问:“二夫人去哪了?” “二夫人临盆之日将近,二公子带她去了安全之地,也随派了众多人手护她,具体的我不清楚。” 琼亦心一抽抽地刺疼,安全之地?她一时竟想不到天下还有何安全之地,但既然是盛子靖带阿萝去的,那应当不会出问题。 盛玄怨问过结界入口后,与琼亦御剑向白酆山脚逼近,临到近时,周身的鬼气已强烈到让人十分不适,神志很难保持清醒,小枣儿和尾巴追在他们身后,也跟了过来。 山脚之前,果真有人死守在这里等他们,正是族内长老,他手中抱着一把湖蓝色的佩剑,见到盛玄怨和琼亦奔来,跪地求道:“请小少主出手除煞!” “起来。”盛玄怨驭物招过“断魂”佩剑,握在手中:“不用你说我也会去。” 琼亦看一眼结界内的状况,地尸翻涌,死魂飘荡,它们似乎嗅到了她的气息,纷纷扭头聚来,若不是有结界隔着,恐怕早已将她围在其中食魂,隐隐的鬼气从地下浮出,围绕在她身侧,如跗骨之蛆。 “琼亦?”盛玄怨觉察到了她的异样,琼亦甩了甩脑袋保持清醒,只听他扶着自己的肩膀,严肃道:“你不能待在这儿,你先走。” “我……”琼亦深知自己招邪,又对鬼物心存恐惧,恐怕进去了也帮不了他什么忙:“行,盛暻,我去找阿萝。天下大乱,她如今临产,我…我不放心。” “好,见到阿萝姐给我传信。”盛玄怨转而望向鬼物躁乱的白酆山,长老哽咽着道:“小少主,你是天生的‘杀煞’,为灭杀鬼煞而来的,这世间只有你能平定鬼山了。” “我知道。”盛玄怨淡淡道:“你在外守好,等我解决。” 他说罢,执剑向前,黑发在风中扬起,身前是数不尽的鬼祟,自地底而生,引天地异象,竟要他独自一人面对,而他却连一瞬的停步也没有。琼亦心肺刺痛,再忍不住地失声道:“盛暻!” 盛玄怨回首,琼亦握着弦歌,深吸一气,眼眶已是通红:“你不许出事!不许!” 他微展眉头,唇角轻扬:“不会的。你护好阿萝姐,等我回来。” 第193章 生离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步入结界,浓烈的鬼气霎时间将他吞没,黑雾之中只余一个模糊的人影,与他们渐行渐远。 尾巴本俯趴着身子低吼,见盛玄怨远去,惊叫出声,它知道前面有多么险恶,可是将它养大的主人毫不犹豫就进去了,顿时慌乱地围着琼亦叫唤,拽着她的裙摆往结界里拖:“汪!汪——” 琼亦话音颤颤:“尾巴,我们先走,别给盛暻添乱。” 尾巴向着鬼山呜呜叫着,声音哀切,云游三载,它走过大江南北,也见过不少妖鬼魑魅,冥冥中的直觉让它知道事态有多么严重,也知道主人将会一去不回,仰头望了琼亦一眼后,奋不顾身向结界中冲去。 琼亦诧道:“尾巴!” 小枣儿也吓了一跳,鸣啼一声,没咬住它的尾巴,就这般亲眼见它进入结界之中。 黑雾内,盛玄怨没行多远就被鬼物缠上,横剑厮杀之间,低吼声快速扑近,半人高的棕黄大犬将地尸咬倒在地,他愕然:“尾巴!你怎么进来了?快出去!” 尾巴龇咧着獠牙,又向靠近来的鬼物扑咬,吠声之中,盛玄怨似是明白了,就像是在外游历的狩猎和遇险,尾巴相信,它总能帮到他一样。 险境中,他不再是孤身一人了。 盛玄怨挥斩一片墨青剑气,断魂剑削鬼如泥,鬼物顿时泯灭,他轻功向山上杀去,唤道:“尾巴,跟上!” 尾巴高叫着,随他杀上白酆。 结界之外,琼亦抹了抹面上水泽,深吸一气,向那长老道:“我也该走了。” “少夫人,我会守在这里,直到小少主出来的。” 琼亦点头,勉强提起唇角,望着身旁的骏马,伸手抚摸它的鬃毛:“小枣儿,你也留在这儿。” 小枣儿摇了摇头。 “听话,你在这儿等他。”琼亦将面颊贴在小枣儿脸上,轻道:“他平定鬼乱出来后肯定很累,只有你能驮他来见我呀。” 小枣儿睁着一双水蒙蒙的眼看着她,琼亦松了手,脸上笑容带泪,她问过盛氏长老竺云萝所在的方向后,唤出弦歌,御剑疾驰而去。 * 盛氏长老道:洛爻南边有一所山庄,名采白,不受鬼气影响,很是安全,二公子带着其夫人去了那里安身待产。 琼亦赶向采白山庄的途中,心神不宁,现今天下全乱了套,她深爱之人独自面对地鬼双煞,不知能否活着回来,而她最重要的姐姐将要面临生产的鬼门关。琼亦担忧竺云萝会因为这些祸事临盆不顺,不知山庄的人手够不够,有无稳婆,万一突发状况,他们能应付过来吗? 当琼亦赶到山庄时,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尸山血海,顿时僵在原地,连路也走不稳了。 山庄,被人屠了。 身体在这瞬从头凉到了尾,琼亦木然站着,回神之时如疯了般满山庄的推门翻找,却连一个活人都见不到。她立在尸体之间浑身颤抖,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又被她咬牙忍下,地上的尸体并不新鲜,应是前日死的,群尸之中,有打扮似是山庄小厮的,也有盛氏弟子,以及侍女、稳婆之类的仆役,多死于刀伤斧伤,可是,所有的尸体都看了个遍,始终没找到竺云萝。 “阿萝不在这里……”琼亦眼神飘浮,喃喃自语:“不…不要慌,阿萝说不定没死,我得再找找……” 地面躺着几柄沾满血的银剑,粗略看只是普通的弟子佩剑,琼亦蹲下身细看,发现剑柄上的纹路很是眼熟,并非盛氏弟子常用无纹剑,而是苏氏弟子的佩剑。 琼亦脑中纷乱,苏泽一族被清归门偷袭未遂,好不容易抵了下来,他们怎么会派人手远来这处山庄? 她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祈祷最好是有人出手救了竺云萝,沿着打斗的痕迹与足印去寻人,终是在山路中见到了车辙印,辙印一路往西,伴随有马蹄的痕子。琼亦估摸着带走竺云萝的这队人,数量不算少,最起码有两辆车,七八匹马,她不眠不休几日,终于在一处不知名的小道上看见了车马,持剑而上。 那队人也感到了她的靠近,纷纷戒备,为首之人见到她后,喜唤:“琼亦?” 所有的疲惫与忧虑在看见熟悉面孔的一瞬间消失,琼亦脸上的杀气如烟云散,惊道:“晏庭深?你,怎么是你?” 晏庭深向身旁穿着弟子校服的人摆手:“是陆溪言陆姑娘,不是山匪。” 琼亦收剑走上前,只听他道:“琼亦,我在外务事,听说族中被袭,十分担忧,向宜川回行时遇上了山匪袭击采白庄子,正巧救下了盛家的二少夫人,你是来接她的吧?” “是啊。”琼亦看向前方的车轿,急切道:“我姐姐她现在在哪儿?她身子无碍吧?” “无碍,夫人只是受了些惊吓。”晏庭深示意最前方的车骄,领她往前行,“在这边。” 琼亦随在晏庭深身后,环视四周之人,总觉得这些苏氏弟子个个面生的很:“晏兄,你们这一行是向哪儿去的?不像是回宜川的。”她微有忐忑,不知内心深处的不安感是从哪儿来的,下意识摸挲腰间弦歌剑。 “这不是接救了盛二夫人吗?洛爻现今危险,又不好将她送回去,加之裕江水患,桥梁被毁,故而绕了些路。” 他说得十分自然,琼亦没有生疑,更没有理由去怀疑救了姐姐的挚友,一心想见竺云萝,面前的车轿中隐隐传出姐姐的呻吟呼痛,连忙唤道:“阿萝!” 琼亦跃上车轿掀开帘子,竺云萝捂着肚子侧躺在其间,额上满是虚汗,脸色是极度虚弱的苍白色,她方才听见琼亦的声音后就挣扎着要起,但实在是没有力气,现在见她毫无防备地赶来,站在蓄谋之人身前,泪直直划过脸庞,开口想说话,却发不出清晰的话音,只是呜咽:“快……逃……” 声音低微,根本就分辨不清是在说什么,琼亦看见竺云萝如此虚弱,心疼万分,正要进入轿中扶她,替她稳脉,晏庭深瞥了竺云萝一眼,在她颤颤地向琼亦伸出手时,缓慢举起手刀,猛然砍在了琼亦后颈,轻笑:“琼亦,可以睡一会了。” 眼前瞬间发白,琼亦从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站在自己身后的晏庭深,她没能碰到竺云萝的手,身子一晃,晕厥了过去。 “琼亦!……”竺云萝伸手要碰她,晏庭深一把扶住要倒的琼亦,抱在了怀中,他笑容和煦:“真是姐妹深情啊,她见了你,连身后都不顾了。” 竺云萝翻身从椅上跌下,腹部磕在了车底板上都来不及护,眼泪一颗颗砸了下来,却见晏庭深从袖中掏出了什么丹丸,喂进琼亦口中,涕泗横流:“不…求你……不要……” 几日前的采白山庄,晏庭深带着手下从山匪刀前救了她,起初,竺云萝真当他是途经来救人的,又听他说自己是琼亦的挚交,安心与他同行。可是一日日过去,盛子靖派来照顾自己的女侍越来越少,又在晏庭深给她的吃食中嗅出了迷药,更重要的是,竺云萝从刀口上认出,那日要杀她的山匪,实则是这帮人假冒的,才发觉这个男人从头至尾都是在设局。 竺云萝也曾试着偷偷跑走,可是产期将至,行动不便,晏庭深发现她勘破骗局后,当即在她面前杀了余下的两个女侍,笑道:“二少夫人,哪怕你只剩一具尸骨了,你妹妹还是会找来的。所以,争取多活一阵子,说不准还能将孩子生下来。” 竺云萝这才明白,晏庭深费尽心力以自己为饵,是为了诱琼亦来。 正如他说的一样,“只要你在这儿,她不可能不来的”,竺云萝无数次祈求琼亦不要找来,不要落入此人的陷阱,可是,她还是来了。 琼亦躺在他的怀里,又被喂了不知名的药,竺云萝边向外艰难挪身,边喊:“你要带…我妹妹去哪?……不许走!……回来!……” “不要杀她……求你了……” 琼亦眉头紧锁,似是要强行从晕厥中醒来,晏庭深微微诧异,双指放于她额心暂时封住意识,不再理会竺云萝。竺云萝拼尽全力爬起,被轿子外的三两武夫按了进去,她本就临近分娩,又被人推推搡搡,腹部绞痛,羊水似是破了,从身下流出:“疼!呃……” 晏庭深将琼亦扶至一女使怀中,此奴名唤含冬,他令道:“回王城之前,她全由你照顾。迷药管够,不要让她清醒过来,否则天下没人能拦得住。若她跑了,唯你是问。” “是。” 竺云萝气息虚弱的呼痛声从车中传出,夹杂在其间的,是她一遍又一遍的捶窗声,晏庭深掀开车帘:“盛二夫人不如省点力气,不然保不好一尸两命。” 竺云萝的瞳孔近乎涣散,她捂着腹部:“你放了琼亦…好吗……有什么都…冲我来……” “哪会有什么呢?”晏庭深见她眼底全红,掏出怀中帕子给她拭泪,温然道:“只是接她回家而已。” 腹下剧痛,竺云萝已经没有说话与思考的力气了。 见此,晏庭深也知她将要分娩,掏出了从她身上搜罗出的保身之物,除去凝光剑外,还有各式护身法器、符箓,一同放在了车厢内:“盛子靖很在乎你啊,雇了整座山庄照顾你,洛爻大乱,还愿意留实力不菲的弟子贴身护你,就连世间绝稀的留命符都能找来,呵呵。” 留命符,是天下一流的保命之物,纵使身死,也可延命七日。 晏庭深笑着,将留命符塞入竺云萝手里:“拿着用吧,运气好两个都能活呢。” 他知道,白酆山的双煞封印困得住盛玄怨,困不住盛子靖,自己以竺云萝为饵,能钓到并掳走昆翟王女所求之人,也能钓来祸患。 盛子靖修为奇高,闻名遐迩,若知晓妻子与孩子皆逝,又会如何? 晏庭深深知一个再无牵挂,没有束缚的人,会是难敌的对手,因而不能让竺云萝一尸两命,随便留下哪一个,都足够牵制住盛子靖了。 正巧,留命符也只有一张。 “盛二夫人,告辞了。” 晏庭深放下车帘,让手下卸了这座马车,留竺云萝孤身一人在深林中,压护着琼亦向西驶去。 第194章 抉择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白酆山。 鬼影幢幢,个个阴面獠牙,张牙舞爪,地面上是杀不尽的游鬼和地尸,空中飘荡着活死魂,盛玄怨抬眼看去,白酆山巅是众鬼聚集而成的,宛如巨人般的鬼煞,正吞噬着结界中的一切。即使面对着生来就能镇住煞气的自己,它们也浑然不惧了。 恐惧皆源于弱势,盛玄怨暗道:在这上千万的邪祟面前,他们一人一犬才是弱势。 他面无惧色,持剑而杀,心中已有谋划:先去族中秘地——幽海“苦溟”探清楚为何会发生这般变故,再一个不留地杀绝这些鬼物。 翻山越岭,一路厮杀,尾巴虽有盛玄怨分出的真气护体,仍旧不可避免的出现了鬼化趋势,盛玄怨怕它挺不过去,一手捻剑诀,驭剑断魂专门护它,另一手挥舞长枪平朔,直冲苦溟而去。 经一日一夜,他们才杀至幽海入口,封印果真被破开,在那幽邃的山口之前,躺着一个死人。 盛玄怨是认得他的,此人似叫孙霄,是晏庭深的贴身差使,一年前兄长的婚宴上,晏庭深特地为自己介绍过,彼时,他微笑道:“玄怨,他与你有几分像。” 盛玄怨以为晏庭深是在开玩笑,现在想来,活脱是在暗示与挑衅。 此刻间,仿佛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盛玄怨不敢置信这一切的蓄谋者竟然是结拜相识多年的挚友,越是否认,眼前的事实就越发刺目。 孙霄死了,是自杀的。 他左胸口上有个极深的血洞,手里还有一把匕首,躺在用血涂抹的招邪阵法之中。 千百年来的鬼山“双煞”封印,就被这个岌岌无名之徒用自己的心头血破去了。 盛玄怨握紧了长枪,他想到了自己生来如此的“杀煞”命格,此命格特异,卓者自有天分与仙缘,而芜者此生,命途多舛。 杀煞之“杀”,并非指杀气,而指“生杀”。 有之杀者,则必有生。 答案已经昭然若揭了,眼前的孙霄是与他命格完全相反之人,是命途多舛的芜者,也正是晏庭深说自己与孙霄相似的原因。只有身为“生煞”命格,才能用心头血召出无穷无尽的邪祟,毁掉封印。 盛玄怨咬紧牙关:晏庭深究竟是什么人?又在图谋些什么?! 手中长枪一挑,破除地上的招邪法阵,又用本家的驱邪咒术,缓缓修复苦溟入口的封印。正在封印完成时,有流光从远处飞近,盛玄怨认出是这与琼亦联络的传信术,收式回身,招手揽下,流光携带着信纸落在他手中,盛玄怨将信封打开,行书娟秀有力,显然不是琼亦的字迹,尽管没有署名,他还是认出了,这是晏庭深写的。 信上只有一句话:她现于我手,即日来或可救。 在字的末尾,有一枚指印,用红泥印上去的,却比血迹还要扎眼。 是她的指印,他不会认错的。 盛玄怨再不能冷静了,信纸被他紧紧攥住,手背青筋暴起,掌心瞬间生出火焰将纸点燃,化为齑粉。脑中纷扰的思绪不断盘旋:琼亦怎会落到他手里去?她明明去寻了竺云萝,该护着二嫂诞下兄长的孩子,怎会…… 更何况以晏庭深的修为,不可能生擒下琼亦的…… 想到此处,盛玄怨恍然明白晏庭深做了什么手脚,呼吸愈是粗重,此刻,他心中什么念头都没有了,向着山外疾冲而去,一遍遍重复道:我要去救她。 我必须去救她。 尾巴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主人突然决意离去,不解地高声吠叫,盛玄怨从混乱的情绪中回过了神,他感应着自己灵魄的遥远位置,又看了一眼混沌丛生的白酆山岭,抑制不住地将长枪贯身土中,地面轰得震颤,他嗓中低鸣:“该死!……” 一边是他此生最重要之人的性命,而另一边,是整个洛爻的万千百姓。 他要如何选,才能两全? 盛玄怨心口极痛,他抓住自己衣襟,视线已是模糊,又或是在痛彻心扉的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要舍弃的是什么。 修为高深如秦寒川,实力天下首屈一指,都对这次双煞降世无能为力,甚至拼尽全力的结界也只能支撑三日。若自己一走了之,结界破碎,恶鬼肆虐,整个洛爻必会沦陷,伏尸百万,无数人流离失所,甚至于整个中土,都会因阴阳混乱带来祸事无穷。 能平复一切的,只有他。 盛玄怨的呼吸近乎停滞,他知道,倘若琼亦此刻在场,她也会让自己做出同样的选择。 天下人之前,一个人的重量似乎轻若鸿毛。 可若自己拼上性命,能不能找到唯一的两全之法,将所有人都救下来? 盛玄怨摩挲手中宝枪,定定道:琼亦,稍微等一等我。 他仰起了头,阴云已压在头顶,山间鬼物不断,他向着白酆山上轻功而行,一次也没有回过头。 * 名为含冬的女侍寸步不离地照看着琼亦,名曰照看,实则监禁。 琼亦强撑着醒过几次,可是被喂了太多迷药,哪怕醒来脑中也是浑浑噩噩的,一时不知自己在哪,又要做什么,她想运功御剑,可是弦歌剑已经不在手边了,体内真气如凝结了般无法作用,显然是中了毒。琼亦觉得这毒有几分熟悉,可如何也想不起来,她只是一遍遍告诉自己要找阿萝,溜出车轿没多远就被人抓了回去,然后硬灌下迷药塞进车中。 琼亦逃过一次后,含冬受了重罚,自此之后她会将自己和这位尊贵之人绑在一处,还给她的手脚系上铃铛,只要琼亦一有大动作,马上就能发觉。 琼亦的抗药性比含冬预想的还要好,足以迷晕高阶修士三日的剂量,她不过半日就能醒,还有力气跑动。含冬知道,这位名为陆溪言的女人,是大漠的王女寻找多年的亲眷遗孤,需要她的血肉以行祭礼;而她又是秘臣汋侯的挚交,不能伤她一丝一毫,所以必须处处留意,确保滴水不漏。 这些日来,天下要多乱便有多乱了。 五大护族与江湖十派互不相扰的平衡被清归门横插一脚,进而不可收拾了起来,各式门派为争十大名门的位置互殴互斗,不可开交。北境魔宗原本攻势极强,誓要血洗中土,却在盛氏支援的一人身前溃散,含冬听见主子念着一个叫“秦寒川”的名字,表情少有的阴沉复杂,听说,此女修为通天,杀人如麻,好生难对付。洛爻双煞作乱,天地色变,那位举世闻名的盛三少子孤身入险,真如主子猜测的那般弃了自己的爱人。至于他们一行所前往的西漠,关口已破,畅通无阻。 远沙毒门就算知道了蛊丹解法又能如何?大漠的将士只需将穴处护好就不会让他们有可趁之机,忍辱负重四年,此时,胜的终究还是他们。 含冬看到昏迷中的琼亦眼角总有泪水,轻轻替她拭下,她无知无觉,只是会下意识的叫着“姐姐”或是“盛暻”,含冬在接手她之前照顾过竺云萝几日,那位夫人现今如何了?她要在深山中的轿子里独自分娩,应会有血腥味吧,不知道会不会招来野兽。 含冬又想:这不是一个昆翟人该担心的事。 * 盛子靖找到竺云萝时,她横躺在车轿内,半身都是乌红色的血迹,已经没了气息。 他的气息也似乎在看见她的一瞬间断去了,耳鸣声划破头颅,他颤抖着在骄子内扶起她,身躯已然僵硬,有水渍滴在那张白纸般的脸上,顺着她的面颊滑下,盛子靖才发觉自己竟然在哭。 鬼煞作乱的那日,他带她从山上逃下,她还牵着自己的手说,没事的,我不怕。 送她去采白山庄的那日,他硬要留下来陪她临产,她说人间祸乱,他应该去做好他大族少主的责任,山庄内一切齐全,她会在这儿顺利诞下他们的孩子的。 可是等自己料理完事情赶回来后,山庄全是尸体,他茫然地找了三四日才找到这里来,找到的却是绝望。 他怕出现变故,给了她保命符纸,能留她魂魄存体七日,现在这符贴在了她怀中的孩子身上。 孩子气息奄奄,全靠符纸吊着魂魄,脸皱皱巴巴的,如一只小猴崽一样精瘦,手下发现了孩子,连忙用毯子裹抱了去,盛子靖浑然不觉,他搂着竺云萝,哑着嗓音唤她:“阿萝……” 他不知道她是如何在车厢内忍受痛苦将孩子生下来的,又是如何割断脐带抱起她,撑过他日夜不休苦苦寻她的三天三夜的。 “阿萝,我来了…你不要再睡了……” 手下弟子忍住悲痛,劝道:“二少主,夫人已经命殒,现在带着您的孩子去寻医要紧……” 盛子靖将他们骂了出去,抱着竺云萝闭上了双眼,他从未如此痛哭过,哪怕儿时知晓自己将成废人,也从未如此撕心裂肺,直到耳鸣声逐渐消失,外界的一切声音也渐是安静,就连自己唤她名字的声音也听不见了,经心神大悲,竟完全失聪了。 世上愿意接纳他一切的人,从此不复存在。 悲痛之间,眼前恍然一片白茫,竺云萝站在他面前,身影透明,轻得像是一阵风就能把她吹散,她浅浅笑着:“子靖,看到我们的孩子了吗?” 盛子靖木然立着,摇了摇头。 “是个女孩儿,很瘦小,生下来时连哭都不哭,也没有气息,我就慌了神,将保命符给了她。” 盛子靖伸手要抚摸她面颊,却从她身上穿透了过去,才意识到这是她的魂魄,自己不过是在通灵语:“……阿萝。” “我失血太多,后来的事什么都不记得了,只想孩子千万别出事,我叫她平儿,希望她往后事无坎坷,平平坦坦,一生无忧。” “别哭呀,子靖,你要替我好好照顾她,陪她长大,好吗?” 盛子靖说不出话来,只能点头。 竺云萝抱住了他,如烟散去:“子靖……” “我还想…再去…见一见琼亦……” 第195章 废修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被晏庭深带到大漠时,正与破关而入的西戎驻营相汇合。 墨昀孤身着软甲,面带笑意看着他们一行归来,在自己面前俯首,晏庭深行礼道:“师父,弟子幸不辱命。” “好徒儿。”墨昀孤扶他起身,又听他道:“师父,我给您带回来一份礼,请您笑纳。”说罢拍了拍手,手下抬着车轿走来,含冬拉开了车帘,露出倚靠在其间昏迷不醒的琼亦。 琼亦一身昆翟服饰,长发披散间点缀着绿松石坠,脸色泛白。 墨昀孤神色一凛,杀心升腾:“是她。” “师父还记得?” “那人的遗孤,看着就生厌。”墨昀孤召出长刀,直指而去:“当年派了三百精兵杀她,还能让她有命活着,今日终于能将她彻底抹去了。” “师父,大王需要她,您若杀她,大王更会疏远您的。”晏庭深缓缓道:“在大王用上她这具血肉之前,她这一身修为还请师父收去,据为自用。”看着轿中人安静的睡相,他笑道:“世间一等一的剑修,真气纯净,难觅难求,也请师父看在徒儿有心的份上,饶她一命。” 墨昀孤冷笑一声:“带进来。” 侍从应声,将车轿抬去了主营之中,含冬将琼亦抱进了营帐,依他们的示意放在软毯上,背靠着扶柱,离帐之余小声向晏庭深道:“主人,今日的药还没给她吃,怕是过不了一会就会醒。” 晏庭深点头:“知道了,你退下吧。” 帐中只剩这师徒二人,晏庭深将地砂寒的解药给琼亦服下后,替她化开真气,墨昀孤感到了她的修为气息,脸色更加阴沉:“不过几年而已,她的修为竟然到了如此境地。” “是啊,所以只有拜托师父废了她的修为,我才好放心带她回王城。”晏庭深轻笑,“我会为师父护法的。” 墨昀孤单手成掌,贴在琼亦额心,心中不平,他兢兢业业苦修多年,反而被一介小辈后来居上了,甚至这个小辈比自己弱时,自己也没在她手中讨到过好处。 掌心光芒初现,墨昀孤的真气缓缓托起她,咒语念后,掌化为爪,帐中无端起风,真气从琼亦的丹田之中被迫抽出抽离,尽数涌入墨昀孤的体内。琼亦眉头越皱越沉,随着时间推移,她渐渐从抽丝剥茧的痛苦中苏醒过来,眼前之人也逐渐能看清,是昔日的仇敌,与挚友。 “晏庭深……”她眼瞳震颤,努力启唇,发出轻不可闻的声音:“你为什么……” 昏迷之中的回忆逐渐衔接,她没能牵到竺云萝的手,而是在那瞬间被人击晕,就此浑浑噩噩,梦魇不断,琼亦意识到了自己是如何落入西戎将帅的手里,咬紧了牙,目光含恨地看向晏庭深:“……叛…徒!” “没有背叛。”他摇头:“我一直都是。” “唔!……”琼亦忍痛,额头上有冷汗流下,整个身体都不受自己掌控了似的,真气从四肢百骸中散去,丹田内如同被抽筋取髓般的疼,她知道墨昀孤是在吞噬自己的修为,可是无力反抗,眼睁睁看着自己炼化的真气成为他的囊中之物。 “住…手……” 晏庭深把玩着腰上的弦歌剑,温言软语地哄道:“琼亦,忍一忍,很快就不疼了。” 时间缓慢过去,不知多少个时辰之后,墨昀孤收式,琼亦近乎气竭,跌在地上,丹田中一丝一毫的真气都没有了,落为了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而身前之人的气息不知高了几重。 她几次撑身要起都没能做到,屋中两人也不再视她为威胁,墨昀孤拂袖而去,要将方才吸来的真气完全炼化,琼亦拼尽全力抓住他的小腿,眼角通红:“你畜生……” 墨昀孤没想睬她,挣开琼亦的双手大步要走,谁知她竟是站了起来,双手无力,只能用身子重重撞他,墨昀孤本就厌她至极,回身抬手掐住她的脖子提了起来:“想死?” “杀了我……”琼亦掐着墨昀孤的手,冷笑道:“手下败将……杀了我啊!” 墨昀孤怒从心生,将她大力摔在地上,又走上去一爪抓起她的头,只要他稍微用力,即刻就能捏碎她的头骨,怒吼着:“你当我不想杀你么?只有你死了,阿瑾才不会再做她那虚妄的长生梦,你就该与你那勾引自己妹妹的爹,一起死在内乱里!” 琼亦再无真气傍身,全身剧痛,嘴角流出血迹,抬眼去看墨昀孤时,满是嗤然和恨意:“墨昀孤,吸走了我的真气,就这实力?……” 晏庭深见墨昀孤的指节“咔咔”作响,上前拦下他道:“师父,不可杀她!” 墨昀孤猛地撤手:“滚!” 琼亦倒在地上,身上哪处都疼,如同要散架般,晏庭深扶抱起她,她抬手一掌抽了过去,手落在他脸上,无力的滑落了下来,他叹惜道:“琼亦,你别这样,我带你去疗伤。” “虚与委蛇……”她挣扎着被他扶起,颤抖着问:“我姐姐在哪……你把阿萝怎么样了?!……” “我没有动竺云萝,保命之物也全都还给了她,留她在车里。” “你…你把她单独……”琼亦双眸通红,不敢去想竺云萝如何了,气血攻心,又吐出一口血,呼吸越是虚弱,晏庭深拿袖子给她擦血迹,平和道:“琼亦,你现在修为全废,不过一个凡人,没有再与我们相斗的实力了,不如乖乖听话,我知道,你不想死的。” 琼亦浑身发冷,视线也愈是模糊:“勾结魔宗…挑唆清归门的…都是你……还带着戎军一同……” “是啊,藏文堂的火是我亲手放的,清归门也被我假意摆了一道,这些事,都废了我好大的功夫呢。”他轻笑:“想来,玄怨也收到我为他备的礼了,不知是否喜欢。” 琼亦脑中晃过双煞破封之事,嘴中满是血腥味:“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啊……” “不然怎么将你们分开呢?盛玄怨那么难对付,修为仅仅略逊于秦寒川,世上可没几人打得过他了。”晏庭深道:“况且,他是知道你被擒了的,即便如此也没有选择过来救你,我们行车很慢,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可惜啊。” 他勾唇一笑:“琼亦,这么看来,你对他来说也不是那么重要啊。” 琼亦闭紧了双眼,肩膀颤颤地耸动。 * 晏庭深将她递到含冬手上,道:“给她疗伤,族中那些事情,都可以与她说了。” 含冬点头:“是。”将琼亦搀扶进车轿内,一边运功替她疗伤,一边唤她“公主”。 琼亦双耳像被针扎了似的,在车轿内推打她,让她闭嘴,含冬是已经服用过蛊丹的伪修,制伏住一个气息奄奄的凡人并不困难,她点了一支气味独特的熏香,用手轻轻扇着,轿子内弥漫着香气,琼亦逐渐安静了下来,听她道:“汋侯说,您一直在查自己的身世,现今终于能知晓,为何还让奴婢闭嘴呢?” 自从知道自己父母双亡后,身世于琼亦而言再无任何作用,她也不在乎了。 嗅着清淡的香气,琼亦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心中没了愤恨和怒意,她只想静静坐着,车轿似乎被拴上了马匹,又开始晃悠地向西行驶。 含冬见定神香起了效果,将香放在手炉中,让她捧着,为她梳理长发,缓缓道:“您是先王的长女,也是他唯一的独女,先王死于大漠内乱,王妃也因悲痛病故,留下了年幼的您。王城中的所有人都误以为您死了,不想您意外流于民间,被中土人掳走,现今,终于可以归家了。” 琼亦只吐出三字:“说实话。” 自己不过是修为被废了,又不是头脑残废了,生于王宫的先王遗子会因意外流落到中土,无一人知? 怎么可能。 含冬犹豫许久,改了措词:“奴听言,是大王与先王妃性子不合,您生得与先王妃相像,故而迁怒流放,今时好不容易寻回,是要……” “是要用我的血,祭她长生。”琼亦声音又轻又哑:“对吧?” 在被晏庭深扶出营帐时,她见了一个男子,正是当年在青枫镇上要活捉自己的西戎人,腰佩一把弯刀,随在车队旁,似要押送她去王城。 联系墨昀孤口中的“长生梦”,琼亦明白了,西戎王想要她活命献祭,墨昀孤似是不想,才会拼了命的要让自己死。 含冬微笑:“嗯,您知道就好。” 她继续道:“所以,余下的这些日子,奴婢会寸步不离的陪着您。待到王城,会有祭司替您洗魂,忘却这些痛苦。” 含冬握着琼亦的手:“您想,盛三公子选择了天下人,弃了您,您的姐姐孤身分娩,怕也是活不成的。汋侯带您来时,已向中土各地散布谣言,说您与他是一气同根的,五族之人会视您背叛,为仇为敌,您往日的师友也不会信您了,多痛苦啊。不过,这些都可以忘记。” 她轻笑:“这样是不是很好?” 琼亦只是平淡地摇了摇头:“放我走。” 她想,盛玄怨那么喜欢她,不会弃她的,他只是选择了更重要的事情。自己要做的,就是尽量活得久一点,才有可能等到他。 她又想,阿萝也不会出事的,不会的。 况且,自己与晏庭深沉瀣一气的谣言,怎么可能会有人相信? 含冬笑了笑,用团扇轻扇熏香,琼亦眼眸低垂,愈发沉寂,却在心间默默谋划要怎么才能逃走。戎人的蛊术太过难防,万一自己真被洗去了记忆,认贼作父,怕是再无可逃之机,现在既没了真气,弦歌剑也被收走了,等伤好之后,赤手空拳打一两个普通伪修应该能行。只要这个侍女不给我喂迷药,总会有她犯困的时候。 经几日观察,夜间车队会停,含冬也会打一会儿盹,这夜,琼亦看准机会解下了手脚上的绳子,悄悄跑了出去。 身上的伤并没有好,又无真气护体,衣裳单薄,大漠之中风声浩大,即使是夏夜依旧极冷,琼亦能辨认方向,绕过流沙,抹掉自己逃跑的痕迹,她拼命跑了一整宿,天亮时被晏庭深御剑追上,他见她如此,无奈叹了口气:“琼亦,你这样我会很难办的。” 第196章 傀儡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别装了。”琼亦冷冷瞥了他一眼:“晏庭深,别以为我不知道这次能逃出来是你故意调开了下属,就连自己手下的耳目也要防,真是有心。” “是啊,想和你单独聊一会可不容易。”晏庭深笑着道,“琼亦,我们联手吧。” 琼亦怒目圆睁:“联手?你废了我的修为,陷害我姐姐,还害得整个洛爻被鬼祟侵扰,要我眼睁睁看着盛暻入内,生死不明,现在你还好意思和我联手?!” “你骗了我们那么多年,还假意装作一副有情有义的模样做什么啊?!” 晏庭深耸肩:“没有,只是让你认清自己的处境罢了。”他上前走近,扶住琼亦的肩膀:“你的命现在在谁手上,不是很清楚吗?” 琼亦根本不吃威胁这一套:“昆翟王不是想要我这具血肉吗?你是她那么听话的狗腿,杀了我,她能得到什么?” 她看着晏庭深腰间的弦歌剑,嗤笑道:“来,汋侯,现在就用我的剑杀了我。” “琼亦。”晏庭深抓在她手臂上:“别这么偏激,我们年少相识,何至于如此。” 她别开了脸,转过身去:“滚吧。” 晏庭深叹息一气:“你觉得你有什么上上策?凭你这具没有修为的身体能逃到哪去?”他轻笑道:“要么死在茫茫戈壁中,成为秃鹫的食物,要么被我绑回去,由新祭司洗去记忆,死在素和瑾梦寐以求的献祭中,助她长生。” “权衡利弊,你就该知道,与我合作是最佳选择。” 琼亦冷言相讽:“看来昆翟王养的狗,也不是忠心耿耿的啊。” 晏庭深既不生气也不反驳,脸上仍旧带笑:“你若信我,我可以确保你不会被洗去记忆,哪怕送往血祭,也不是刀俎上的鱼肉,神志清醒,手脚健全。只要你能想到法子自救,就可活下来。” 琼亦“呵”了一声,点头:“行啊。” 她睁着一双紫眸望着晏庭深,眼底无波无澜,晏庭深没曾想她答应得如此爽快,正要从怀中掏出连偶蛊,琼亦见他动作,即刻间抬手抽出他腰上弦歌剑,旋身上挑,晏庭深吃了一惊,挥袖护体退开几步:“琼亦,你怎就如此执拗?” “要我服从你在血祭间自救,却不许我执剑自救,汋侯真是好盘算啊。”琼亦握紧自己的弦歌剑:“让我猜猜,那场血祭对素和瑾很重要,你并非对她忠心,而是另有想法,觉得我还有可用价值,想利用我毁了血祭。” 他否认道:“怎会是利用呢?” 琼亦不听他狡辩,高声喝问:“我纵使不死在献祭中,血祭被毁,我要怎么才能全身而退?” 他答:“我会买通宫中侍卫,稍稍委屈你,将你假死换出来。” 琼亦摇头:“你不会,晏庭深,达到目的后,你会视我为弃子的。” 晏庭深眼底的笑意全然消失:“看来,交涉失败了。” 见他出手,照林“嗖”的飞出剑鞘,琼亦举剑而挡,“铛”的一声鸣响过后,晏庭深继而跟上一剑,毫不手下留情,琼亦无真气存体,在这大力的挥斩下近乎握不住剑,手中刺麻的疼,被他击退几丈远。她迅速撑地空翻,稳住步子,又见晏庭深横握照林刺来,剑上光芒如阳,她判断出着力点,转剑击上后手腕翻转卸力,化去这一招立即抬剑斜劈。晏庭深对琼亦还能接下自己的剑招微微诧异,也知反应和速度并不会随着修为被废而消失,抬手外放真气击于沙尘之上,霎时黄沙漫天,琼亦听身后动响,挥去一剑,被他极重的剑气逼退数丈。 晏庭深抬手,试图驭物操纵弦歌剑,可弦歌似是有了灵性,在琼亦手中稳稳当当,完全不受他真气驱使。晏庭深可以轻松击败她,可他深知琼亦性子犟,除非把她击到毫无还手之力,否则不可能言败,琼亦本就内伤未愈,缠斗下去只会让她受更重的伤。 想到此处,晏庭深边施水诀边打,借她躲避水形时挑飞了弦歌剑,武器脱手,琼亦下意识的反应是用真气将弦歌召回来,抬手捻诀时才懊然,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晏庭深用剑柄击在了自己后腰,他道:“修士和凡人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的。” 琼亦气喘吁吁地跌落在地,晏庭深走近,她击地而起,一个鞭腿从他面颊前擦过,又翻滚起身,她知道自己连他的护身真气都破不了,可那又如何,她想杀了他,发自内心的想杀了他。 晏庭深贴身接下她几招,丝毫不躲,尽管破不了护体真气,但是有痛觉的,他挑唇笑道:“琼亦,看来这些年玄怨带你做了不少修行,连近身肉搏的短板都补上了。” 琼亦一拳打在他身上,他直直握住了她的手腕,转而要擒她余下的手,任琼亦如何厮打也不松开,“你放手!”琼亦双手被钳制住,挣脱不开,想都没想抬腿就向着他胯间踢去,晏庭深看出了她的意图,对上她的腿而踢,“下九流的招数,可不该用。” “扑通”声后,琼亦倒在了沙地间,她怒骂:“你卑鄙至此,还说我下九流!” “我是想好好与你商量的。”晏庭深压持着她,单手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瓷瓶:“真是,费了那么多力气与口舌,这蛊,你还是得吃下去的。” “你想做什么?”琼亦挣扎着,只见他打开瓶盖,一只乌青色的长足虫爬了出来,停在他指前,顿时汗毛倒竖:“晏庭深!不要……” 她极力扑腾着,如何也甩不下他,只见那只长虫从他指尖落在了自己脸上,他道:“张嘴,吃下去。” 琼亦抿紧了嘴唇,虫足爬过的触觉很轻,却止不住地打着寒颤,晏庭深单手卡住她下颌,逼她张嘴:“太有主见的女人不讨人喜欢,明明蠢些就很好。”他手中的力愈发加大:“配合我,暂且成为我的傀儡,你才不必遭祭司洗魂,知道吗?” 琼亦的嘴被生硬地掰开一点缝隙,蛊虫见了缝,顺着向嘴里钻去。 “呜……不…要……” 舌前刺刺麻麻的,一股说不清的腥酸味顺着喉咙下了去,琼亦想将蛊虫呕出,可晏庭深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他了解她,只要有一点机会,她就会千方百计设法摆脱困境,而此时,他需要掌控全局。 琼亦的双眸黯淡了下去,晏庭深从她发瀑间拔下了一根头发,在自己指上绕了三圈,而后点燃此发,将灰烬装回了瓷瓶中,抚摸她脸颊,唤名道:“琼亦。” 琼亦木然许久,应道:“……嗯。” 见蛊术生效,晏庭深松开了她,扶她站起,微笑说:“今后,惟我是从。” 她看着他,点了点头:“是。” “现在与我走,我们去见一见故人。”晏庭深收起弦歌,召唤出了照林剑,携带她御剑而飞,并非向西漠中的王城赶去,而是回到来时的关口。 * 溢远关。 不出晏庭深的意料,谢氏门生正与伪修激战,试图夺回城关,刀剑交错,沙石激昂,他牵着她走上城墙,从士兵手中取过了一张弓,问:“会么?” 琼亦点头:“会。” 晏庭深指着远方的谢氏弟子中,冲杀在最前的男人:“那个身着红披风的,能射中么?” 琼亦摇头:“试试。” 她将长箭搭在弓上,双指夹住箭羽,站姿挺拔地拉满了弓弦,瞄准那位手持双剑的男子,收手发箭。 箭音破风,“咻——”的一声响,谢旸羽挥剑格下,仰头往城上看去,目光锁定那射暗箭之人,霎时心神震颤。城关之上,琼亦穿着西戎的华贵衣裳,披散的卷发如栗色波涛,面无表情地俯视着他,已经搭上了第二支箭,晏庭深站在她身侧,二人距离极近,耳语亲密,制不住地吼道:“陆溪言!你疯了?你在做什么?!” 吼声之间,琼亦已经射下了第二支箭,晏庭深故而在她耳畔笑道:“很好,继续。” 谢旸羽双剑震开伪修,向上喊道:“陆溪言!你当真与晏庭深一样,是昆翟卧底吗?!” 琼亦握紧了弓,眸光发沉。 “说‘不然呢’。” 琼亦向城下喝道,嗓音脆如玉戛:“不然呢?” “不可能!你在说谎!”谢旸羽提剑指道:“你为什么要和他站在一处?!你不记得盛玄怨了吗?他还在白酆除鬼至今没有归来!你的师门众人助盛氏撤离难民后,也来了这戈壁关隘,你知道吗?!” 晏庭深道:“不要理他,继续放箭。” “是。” “陆溪言!” “我不叫陆溪言。”琼亦一句句传话道:“我是昆翟亲族,素和氏容王之女。” “陆溪言!!!——” “谢公子不要惦记我了,我今日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心的。之前不过是为了蒙骗你们,做戏而已。” 晏庭深见谢旸羽已红了眼,知道他对琼亦心存情思,故意抬起了她的下巴,缓缓凑近。 “你们……”谢旸羽一剑怒杀身前伪修,咬牙艰难道:“你与晏庭深携手,骗了五族这么多年……” 回首高唤:“我宗弟子,杀!——” 晏庭深见目的达到,松手转身,从她手里接下短弓:“做得很好,我们可以走了,不能让大王久等。” 琼亦点头,却微微蹙眉问道:“盛玄怨是谁?” 晏庭深眼神一顿,轻笑:“不重要,忘记他。” 她道:“是。” 第197章 计划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该唱的戏唱罢了,晏庭深带琼亦回到戈壁中的车队,含冬等人满目焦急,见他们回来,含冬跪地哭诉:“奴该死,奴该死,没看好公主,请主人赐罚。” “你也知是你的疏忽啊。”晏庭深冷冷骂道:“她身手仍在,一夜跑出几十里远,我不得已给她种下连偶蛊才能将她带回来。若她走失在大漠中,你也不必活着了。” 含冬头压得极低,不敢说话,只听晏庭深道:“起来吧。”又向琼亦道:“去含冬身旁待着。” 琼亦颔首:“嗯。”乖顺地站在含冬身后,被她领进轿子中。 一路平静,无事发生,众人行车几日,终于来到了位于绿洲间的王城,琼亦被带入宫殿,如物品般奉到昆翟王女素和瑾面前。 “这就是,我兄长的女儿?” 素和瑾从王位走下,用满是贵玉玛瑙的长指抬起琼亦的下巴,细细观摩:“是我氏族一脉的紫目,眼睛倒有几分像哥哥。”她收回了手,眼底尽是厌恶:“这张脸像极了那个中土女人,见之心烦,当初流放她果真是对的。” 琼亦站在原地看着她,没有任何反应,任她打量。 素和瑾挑眉:“晏渊,你给她种了蛊?” 晏庭深行礼,回道:“是,大王。她性子太过偏激,我不得以使些非常手段,才好安稳带她来见您。” “也罢。”素和瑾坐回王座上:“只要她听话就好,既如此,也不必麻烦洗魂的祭司多跑一趟了,来人。”她拍手,侧厅三四个侍女走了出来,“将她带下去,吃饱喝足喂好,十日之后送于我的寝宫。” 侍女挽手行礼:“遵命。” “大王。”晏庭深看了琼亦一眼,手顿于胸前:“不瞒您说,我与陆溪言相识多年,虽是作戏一场,也难免掺杂真心,任她活祭,心存不舍,不知在祭礼前能否与她见上最后一面,当作告别?” 素和瑾笑容玩味:“你对她有情?我可听说,你在苏泽一族中是有结发妻子的。” “不。”他摇头:“不过是结交友谊,您知道的,我不痴迷于女色。” “允了。”她道:“你即刻去到关口助阵墨昀孤,他性子冲动,别让他回来坏我计划。” 又道:“晏渊,我答应过你的,待我一统中土,你就能与你多年不见的母亲相逢了。” 晏庭深脸上露出惊喜,跪谢道:“多谢大王。” 琼亦被女侍领着走远,晏庭深随在她们身后走出殿外,眸色闪动,心中算着血祭的时间,嘴角止不住上挑,拂袖离去。 * 依照素和瑾的命令,侍女带着琼亦住进了先王妃的故居,侍女们见她并不言语,也知道她现今是汋侯种下蛊术的偶人,纷纷议论着:“这位公主并无封号,据说只有一个乳名,是先王妃常唤的,你看她明明是亲族血脉,额间却不见朱纹呢。” “是因血脉不纯吧,毕竟她母妃是中土人,她又与那位中土女人生得像。” “我听说咱们侍奉她十日,是为了让她被献祭的……” “嘘!小点声,万一传到大王耳里,你就活不成了。” “我还听言,她在中土名声不小,多年前咱们的护国统帅初次战败,似乎就是她暗中使绊子……” “那她不是认敌为友吗?” “是啊,真是糊涂……” 侍女们边说着,边给琼亦浴洗身体,她全身白皙,腿侧有些青紫的淤痕,是墨昀孤将她摔打的,手臂如藕节光滑,并不瘦弱,起伏间线条干净饱满,是习武之人独有的窈窕。侍女们倾羡过后,被她背后的疤痕吓着,不敢再看,扶她出浴,继而穿衣着妆,侍女在旧衣里见到了一块玉饰,形如铃兰,色泽温润,正商量着要不要丢了时,有人拿着它在琼亦眼前晃了晃:“公主,这玉要戴吗?” 琼亦看见这块玉,本能地启唇唤道:“……盛暻。” 她说的是中土话,侍女听不懂,见她愣愣地伸出了手,将玉接过,攥在了手中,又轻轻唤了一声:“盛暻。” 侍女们见她拿着,也就是想要了,继续梳着琼亦的长发,辫结成形,戴好发饰,牵她坐在床边,小声叹着:“虽是副中土人的模样,如此打扮却意外适合,当真好看。” “先王的模样可是西漠数一数二的,听言先王妃也是个如雪的丽人,她自然差不到哪儿去。” “我还知道,这位公主在中土生活了这么多年,是有位夫君的,还是古族中闻名天下的人物,论身份地位都不逊色于她,也算相配。” “什么啊,我还以为她是汋侯心爱的女子呢,因王命在上,不得不忍痛献出自己爱人……” “咦?你怕不是中土闲书看多了,走吧,任公主好好歇息。” “是。” 侍女们出去了,只余琼亦一人坐在床上,她望着手中的玉饰,一遍又一遍轻念:“盛暻……” * 白酆山岭间,天色漆黑,难分昼夜。 盛玄怨不清楚自己拼杀多少个日夜了,纵使他修为高深,也有真气耗尽之时,鬼煞已成通天巨物,在御剑飞行间跳枪搏杀,几经力竭,又遭它从空中击落,不知断了几处骨头。 倒地望天时,空中下起了雨,比起雨水来,更像是血液,尾巴已经不能陪着他了,它倒在了半山途中,见自己眼神悲切,还努力摇了摇尾巴才肯闭眼。 盛玄怨抓紧心口衣襟,嘴间苦涩,他踉跄站起了身,捻剑诀再次浮空而杀,数不尽的鬼物聚成一张扭曲的人脸,它们扭动着,笑谑着:“放弃吧……” “只凭你一人不可能杀绝我们的……” 长枪尖上青光刺目,盛玄怨飞入云间挥挑,厉风直直划破空流,将鬼煞生生震散,化作乌黑之气,其间化形鬼物抬起一掌,如没过天际的黑色海浪向自己压盖来,他看准时机全力投枪而入,平朔刺入鬼腹,从高空坠下。 “轰!——” 地面轰然作响,山岳崩塌。 “啊啊啊!——”鬼形半消半散,啸声不绝,盛玄怨手臂根骨已断,他用真气勉强续上,寸寸筋骨暴起,召出承影剑,剑气浮墨,飞跃到九嶷台上灭杀鬼煞,他想,自己还能撑多久?还来得及去救琼亦吗? 抹了抹口角的鲜血,盛玄怨单手御剑承影,承影剑飞于空中悬剑挥砍,而他则是在山巅剿灭实力头部已具人形的鬼物,青光如留,剑鸣犀利。哪怕真气已尽,哪怕要力竭葬身于此,他也要多杀一只恶鬼。 * 十天转眼过去。 血祭是是王宫间不可言传的秘事,因而知晓琼亦存在的人不多。大祭前夕,晏庭深回到了王城,来到琼亦暂居的殿中,将侍女一个不留地全数叫了出去,说想和她想单独待上一会儿,算作送别。 侍女们如同听到什么了不得的话一样,为他二人单独留了屋,窈窃私语着守在屋外细听。 晏庭深依照自己的计划中,上前为琼亦解蛊,他点了琼亦几处穴道,再一掌击于她腹上,逼出蛊虫。琼亦吐出了连偶蛊,他抓着用瓷瓶收了起来,见琼亦神智即刻转醒,连忙接下她劈来的手刀,低声道:“门外有人。” “有人又如何?”琼亦转手为拳,眼圈发红:“晏庭深!你太卑鄙了!” 晏庭深知道,哪怕她中了蛊术操纵,也一直拼命保持着本识,否则不会这么快清醒,回道:“过奖。” 他拧住琼亦的手:“我这是给你机会,不然我大可不收回蛊术,任你乖乖被献祭。” 又道:“不然你试着叫喊出声,看看素和瑾会不会给你下迷心蛊,她的蛊术可比我厉害多了,任你无知无觉被送上祭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琼亦怒目而瞪,抿紧了唇,她思索了自己目前的处境,可谓无路可退,横竖只有被送去献祭一条路,与其中蛊被献祭,还不如晏庭深口中的“机会”有活下去的希望,咬牙道:“该说的快说。” 她终于逼不得已同意了,晏庭深压着声:“距血祭开始,还有一个时辰。” “这场血祭是素和瑾用了世间数以千计的生灵之血投入的禁术,唯独少了一份与她血脉相近的引子,她无法生育,又是孤家寡人,因而,你才是这世间唯一的血引。”他道:“琼亦,你只有莫约两三个时辰行动,若不能及时脱身就会被吸干血肉。素和瑾极其重视这次献祭,除了她的心腹,所知不多,就连我也不清楚里面有什么。” “她盯上你的时间比你预想的还要早很多,世上没有哪个会比她更怕你死去了。往时没有对你出手,是因为血祭还没有备好,加之她派人掳你失败,才需要我在一切尘埃落定前将你带回来。” “我不想你死,琼亦,你是个好姑娘,该长长久久的活着。”晏庭深摇头:“只是你在这盘棋局中的位置太过特殊,我不得不用。” 他说得真切,可琼亦根本不信。 他若想帮她救她,根本不会将自己掳来,何至于如此犯险。 不过是利用罢了。 “血祭地处素和瑾的殿里,据我所知,它藏于地下暗室,琼亦,过会儿你还装着被我操纵的样子,不要说话,也尽量不要与人对视……” 晏庭深还未说完,门外传来了叩声,侍女唤道:“汋侯,时辰到了。” 紧接着响起了开门声,他回头瞥了一眼,一把将琼亦推在床上,欺身压下,琼亦惊叫被他用手堵上,她愕然,甩上一记重重的耳光,“啪——”的脆声响后,侍女纷纷想看里面发生了什么,又见二人落在床上,连忙捂眼堵嘴,重新掩好了门。 晏庭深捂着被扇红的脸,悄道:“……琼亦,待你从血祭中脱身,我会找人带你走的,那人模样平平,脖子上有一颗痣,是我的线人,其他的人都不要信。” 琼亦别开了脸,默不作声地攥紧了拳,而他故意扯开了衣襟,边装作整理衣裳,边大步离去,侍女们不敢当面议论,只待晏庭深离去后才开始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我就说他们俩关系匪浅吧……” “别说了,小点声,汋侯耳力不差的……” “时候不早了,给公主梳妆吧,算是最后一程了。” “……” 琼亦保持默然,被服侍着重整衣冠后,拥簇在队间领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关于晏庭深有很多想说的,嗯,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第198章 血祭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低垂着头,随着侍女穿过开阔的宫殿,视线余光观察着周围环境,已近日暮时分,她记下所处方位后走了约一炷香的时间,侍女将她交到了几位半蒙面男子手上,由他们领着她往深殿走,在殿外长阶前见到了素和瑾。 素和瑾手中端着一金瓶,琼亦在她身前停步,她先是用双手抚摸琼亦的眼睛,试探她有无意识,琼亦纹丝不动,见此,素和瑾放了心,将金瓶中的血水洒在了琼亦的手脚上,道:“跟我来。” 琼亦随在她身后入殿,有两名侍卫也跟了进来,琼亦暗道:这素和瑾身上没有一丝真气波动,不是气息古怪的伪修,或许她压根没有修炼根骨,才渴求用奇术诡道长生。 若没有侍卫贴身跟随,琼亦定会动手劫持,怎奈自己身后的两个男子修为不低,她肯定不是对手。琼亦没有冲动到主动暴露寻死,她并不相信晏庭深,可她不得不承认,装作傀儡从血祭中设法脱身,好似目前唯一的保命之法。 素和瑾带着她穿过石墙密门,进了一场密道中,血祭之地似在极深的地下,越是下行,血腥味就越浓,琼亦默默记住了机关是如何触发的,当被领入地道末端的屋室时,石门发出“咔哒”声,震颤着打开,其间较琼亦想象的还要宽敞,有一个砖砌的圆形高台,台外是血池,腥味十分浓郁,台上红光莹莹,俨然是一阵法,猩红的血液从阵心而发,顺着石阶流入池中,又沿阵术牵引上流,生生不息,素和瑾向守卫道:“将她带上去。” “是。”侍卫一人抓着琼亦一只手臂,向她拎了进去,初入法阵的一瞬间,血池之中生出藤蔓状的不明之物,嗅到血味后迅速缠在琼亦手脚之上,侍卫连忙出阵,生怕被卷入其中。琼亦余光看向机关门,素和瑾转动墙上石嵌,望着安静躺在法阵里的兄长之女,脸上露笑。 与她而言,这一日已经等了太久。 只要血阵炼化这个不知反抗的傀儡,就可用万灵血肉结出一枚长生之丸了。 此后,她将与天同寿,不死不灭。 想到此处,素和瑾止不住地笑出了声,越笑越甚,笑音回荡在石室之间,随着石门关闭的重声,渐行渐远。 听他们走远,琼亦马上坐起了身子,她的手脚被血藤蔓缠得极近,这奇异之物也不尽像是藤蔓,倒像她在东海边见过的墨鱼触须,呈现出深红色,一收一缩地黏在手臂和腿脚上,是在吸食自己的血。琼亦微微喘息,筋脉间酥酥麻麻的,并不难受,甚至说还有几分诡异的惬意感,她使劲拽着这四根触须,如何也扯不下来,抬头环望这方血阵,光幕之上闪炼着众多符法,她似乎认得,是西漠古语。 琼亦多年之前学过西漠语,但她学的并不是古文,因而几乎看不太懂此阵的符法。她走到血阵的边界,用手触摸阵障,“滋”的一声被弹开了来,几分烫手,心道:阵性是火行。 身子暖融融的,似乎触须在吸食血液的同时,也在麻痹入阵之物。琼亦正沿法阵边缘摸索,试图拆解出阵眼,忽而背后黑影一闪,一条足有腰身粗的血触须从身后袭来,宛如巨蟒,琼亦反应即快,拽着手上的血须,当作长鞭抽打了上去,两须相撞,“呲”地慢慢滑散开,她暗想:莫不是这方血阵已经吞噬了太多人命,会视入阵之人为猎物,主动攻击? 琼亦已经闻不到石室内的血腥味了,反而是一股淡淡的香气,她扶住额头,四肢间的舒适感叫人很难生出反抗的念头,她知道这是类似温柔乡的陷阱,又见粗血须袭来,跃起躲避,一边观察它的行动方式,一边寻找阵眼,谁知缠在四肢上的,本没有反应的触须突然收缩,将她从空中贯倒在地,琼亦撑手要起,手上的触须又是一个扯动,粗血须立刻游了过来,如蟒蛇吞食般缠在了她身上,层层包裹。 并不窒息,也不勒人,没有半分难受,反而很温暖,是一种无法抗拒的惬意感,像是母亲的怀抱,像是一汪温热的泉,也像是冬日的暖棉被。 琼亦不明白晏庭深为什么觉得她能毁了这场血祭,从无法抵抗的温柔间逃出去。 血肉塑成之触须疯狂地吸食着她的气血,继而一点点迷惑猎物,琼亦的力气愈来愈小,在近乎昏迷之间,她仿佛看到了盛玄怨,他如往日那般深拥自己,怀抱温暖热烈,她不想松开。 如果是真的就好了…… 如果一切能回到灾祸降临前就好了…… 可是琼亦知道,他不在这里,她现在只有自己。 她紧紧掐住缠在自己身躯间的粗血须,将身子抽离出来,边挣脱边往阵法边缘走,四肢软绵着要倒,琼亦抬头辨认阵上的符法,所有符文虽是西漠古语,看得磕磕绊绊,半懂不懂,可布阵的思路都是相通的,哪怕阵眼藏得再好,她也能算出来,破阵得救。 血须缓缓攀了上来,脑中思绪游离,一时不知身在何处。 “琼亦。” 盛玄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牵着自己的手,眉间微微下撇:“为什么不理我?” “我……”琼亦回头看他,讷讷道:“我没有不理你……盛暻,你从白酆出来了吗?双煞已经封回去了吗?你怎么会在这里啊……” “我来接你回家。”他轻道:“阿萝姐也被人接回来了,你不想去看看小侄子吗?” “真的吗?”琼亦怔问:“阿萝没事?……” “是啊。”他笑着说:“我们回家。” 琼亦的头微微刺疼,她重重咬在自己舌上,血从嘴角溢出,她已经无力摆脱血须吞食了,只能无视幻觉,继续读阵。 “琼亦?琼亦!”竺云萝唤她:“可算见到你了,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我都要担心死了……” “阿萝……”琼亦闭紧双眼:“阿萝,你还好吗?你在哪儿啊?” “我就在你身后呀。”竺云萝抚摸她长发:“你回头看看我,琼亦。” 琼亦不敢回头,她怕是假的,又怕不是假的。 血须缠着她的脖子,寸寸吸食,琼亦沿着法阵边缘缓缓滑落了下来,身体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指尖微微颤动算着,明明要被吸血致死了,却像是躺在云朵中一样,好生安逸舒服,意识模糊间,心底的声音缓缓道:这样死去,也便安然。 合眼之前的最后一呼吸,她算出了这方血阵对应的死门,与阵眼一致。 是阵中人,亦是她自己。 换言之,此阵,无解。 盛暻……我回不去了…… 她的眼睫没能阖上,意识尽失,手腕从身上无力地滑落,却似在这一瞬间脱离了肉体束缚,浮于空中,也正是在化为魂魄的这一瞬里,琼亦见到了盘踞在石室间的,数不尽的亡魂。 各式生灵,人魂居多,有老有少,它们面目惨白地盯着自己,似是垂涎已久,早就看中了自己的这缕灵魄,琼亦被吓得一个哆嗦,往躯壳中回魂,身体颤了两颤,竟回光返照,有了气息。 她颤颤地坐起,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就会彻底被血阵炼化,也知道自己是因为修为尽失,才看不见聚集在这里的血祭亡魂。 待她魂魄再次离体,以她灵魄吸引鬼魂的程度,定会被这些亡魂分食的。 肉体炼化,灵魄祭鬼,当真要一点不剩吗? 眼泪从目眶中大滴大滴落下,她知道自己不该懦弱的,可是到了如今的绝境,又能如何,身为剑修,她没有了剑,也没有了修为,什么都没有了。 琼亦摸到了怀中的玉铃兰,双手哆嗦着掏了出来,那里面还存着一丝灵魄,一丝盛玄怨送于她的,克制鬼邪的,被她温养九载的魂魄。 或许,她可以赌上一把。 反正横竖都是死,也没什么可惧怕的了。琼亦抹了抹眼泪,她解读出的信息有限:此阵的阵眼是世间最后的血引,是她自己,也正对应死门,只有自己死在血阵中,血祭才算终结。可若自己不是被血阵吸食气血而死的呢,它还能正常吞炼自己吗? 她赌素和瑾确定自己是个不会反抗的傀儡,是因为血阵存在这个漏洞;赌自己在被血阵抽干血液之前,能让这些不可视的亡魂们杀死自己;赌自己魂魄离体后,还有机会回身活命。 琼亦挣扎出血触须的束缚,捧住玉铃兰,将它放在自己胸口前,她依稀记得云雅说过,自己是引灵之人,可引鬼魂异动,虽然没有了真气,但这一点并不会变。 “想要…我的灵魄吗……”琼亦向上空伸出手臂,用人语唤魂:“那就…来拿……” 石室内寒气突增,阴风阵阵,她见亡魂已经躁动起来,轻轻吟唱起了歌,轻盈袅然,气若游丝,是她曾学过的伏魂宗的咒语,她无真气施术,只能用最朴素的起咒法,歌声如九幽下的吟唱,不似人间乐。众魂躁动,向她这具肉身扑卷而来,有破坏血祭阵法的,也有试图化形将她从血触须中剥离出来的。 疼! 好疼! 本就无力的身体仿佛遭到千万只手的撕扯,琼亦只觉得魂魄要被扯散了,丝丝剥落,身躯也渐渐僵硬,睁着的双瞳涣散开了,她的意识恍恍离失,胸口的玉铃兰涌出一缕淡白色的微光,包裹住了她将要消散的魂魄,不任鬼物蚕食,这缕灵魄气息强烈,令一众亡魂望而生畏。 血阵中的肉身气息终于断去了,血触须似是有些茫然,它们卷上那具尸体后确认已死,渐渐从身上退了下去。那具躯体浑身呈惨白之色,不似人形,触须退去后,血阵外圈的池水开始沸腾,它并未达到炼化血引的目的,血引就已经死了,这与它定下的符纹序列完全相悖。 血阵轰然,阵法上的符纹剧烈闪烁着,发出燃火般的噼啪爆声,开始片片破碎,化为虚无,法阵的光芒也逐渐消失,血池中的血水汩汩涌出,漫过整个石室。琼亦灵魄离体太久,已经很是微弱了,它并不想回到被血水淹没的躯壳中,它想与盛玄怨的灵魄一同离开。 离开这逼仄的石室,离开大漠,去见他,去寻姐姐。 许是盛玄怨分魂离体时的执念就是为了守护她,它裹挟着那缕微弱的魂魄,坠入她冰冷的身体中,魂魄归体,琼亦的眼瞳剧烈收缩,呼吸不畅,咳嗽着从血水中撑身而起,她的头很疼很疼,疼得仿佛要裂开了一样,环顾四周一片狼藉,不可置信:自己当真以命搏命,成功毁了这场血祭。 第199章 死别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我成功了…真的做到了…… 琼亦大口大口喘息着,还没来得及从生还破阵的惊惶中回过神来,就听见了石墙之间的机关笛鸣发出了尖锐的叫声,马上将灵魄归玉的玉铃兰收回怀中,踉踉跄跄在血水中淌行,她知道,血阵被毁了,素和瑾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的,她所剩的时间不多,必须马上逃走。 手不受控制的哆嗦着,琼亦按记忆中的石嵌转法拧开了大门,所幸,门外没有守卫。 她来不及思考为何素和瑾不派人在外候着,许是秘法特殊,又或是提防下属,扶着墙壁一步步艰难地向地道外奔行,地道中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琼亦慌张着要躲,可是此处狭窄,避无可避,只见两个半戴面具的男子持刀上前,琼亦看见其中一人脖上生有黑痣,真当以为是晏庭深派来接应她的人:“是你……” 那人身侧的男子提刀要砍,被他拦下,喝问:“谁?” “不是晏庭深…派你来的吗……”琼亦皱眉,她方才死上了一回,差点被万鬼食魂,身体极度虚弱,见这男子不像是来救人的,警惕地缩了两步。 两名男子对视一眼,点头:“是,跟我走。” 琼亦听他们这么说,如绝处逢生,紧紧绷住的弦豁然松了,没与他们走过拐角,脖上有痣的男人回头就向她腹上击了一拳,将她击倒,冷冷道:“果然如大王猜测的那样,汋侯心存恻隐,还想救她走。” 重击之下,琼亦“咚”的一声被打在墙上,眼前一黑,扶站不起,那男人向同伴道:“你去检查下她是怎么出来的,不要入密室,大王很忌讳的。” 内腑似乎要被震碎了,琼亦捂着肚子倒了下去,痛到近乎昏迷,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错信了晏庭深,又被摆了一道。在眼帘撑不住地合上前,琼亦瞥见了拐角另一侧的昏暗角落里,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脖子上有一颗小痣,才发觉是晏庭深败了事。 * 琼亦再醒是被疼醒的。 素和瑾知道血祭被毁后,美艳的脸完完全全扭曲了,拔刀杀了几个不顺眼的侍从,再用带着勾刺的长鞭一鞭一鞭地抽打昏迷不醒的琼亦,直到她满身血肉淋漓,被活生生疼醒。 “啪!——”的凌厉破空声,琼亦后背剧痛,身子一个战栗,却连呼痛声都发不出。 “你知道你都做了些什么吗?”素和瑾面目凶恶,红唇咧开露出尖牙,那双狭长深邃的紫目满是想要活剥她的愤怒:“只差一点,孤便可长生不老……”她的拳攥得极紧,又挥鞭“唰”的一抽,“都是因为你,孤数十年来的心血全数作废!” “你该死!!!” 她胸口剧烈起伏着,许是觉得鞭打不够泄愤,丢下利鞭从侍从手中夺过了短刀,蹲下身一刀一刀重重捅进琼亦的背里,琼亦体内的血已经很少了,为数不多的鲜血飙溅了出来,沾在素和瑾的脸上,几刀下去,琼亦宛如一具尸体,不声不响,似让素和瑾冷静了下来,她丢刀起身,重重踹了琼亦一脚,踏在她身上,“不能让你这么轻易死了,难解孤心头恨。孤要一点点折磨你这孽障,将你片片分尸,剥皮抽筋,尝遍世间痛苦。” 琼亦嘴角溢出内腑污血,身上疼,哪处都疼,背后贯身的几个血洞更是疼得她无法呼吸,她已经看不见眼前的一切了,可是身体的痛楚太过强烈,无法安身。 殿内守卫个个噤若寒蝉,连大气也不敢出一下,生怕素和瑾看不顺眼了,下一个死的就是自己,殿外传来了唤声:“禀大王,汋侯到了。” 晏庭深走入殿中,只见秋褐色的名贵地毯上躺着一片红艳艳的烂衣血肉,根本不似人形。 走至旁边,他才看出是琼亦,眼瞳微缩,又压下心中情绪走近:“大王,您传我来所谓何事?” “晏怀音如此高深的蛊术,落到你手中,却连一个毫无修为的凡人都操控不住?”素和瑾笑意粲然地走了上去,走到晏庭深近时,双目里的笑意突然消失,眼中红血丝暴起,满是杀意:“她根本就没有被下蛊!你竟敢骗孤!” 晏庭深一脸惊恐,跪在地上,又听她拍掌高喝道:“将那具尸体带上来!” “咚”的一声,尸体被摔在了晏庭深身侧,那张脸,以及脖子上的那颗痣,晏庭深再心知肚明不过了,正是他安插多年的线人,他也猜到血祭发生了什么:琼亦如计划预料的毁了血祭,只可惜线人落网,连累了她。 晏庭深装作一副不明不白的样子:“我不知道大王在说什么,这人我压根不认识,我确是给陆溪言种下了连偶蛊,您说的,我一概不知啊。” “是么?”素和瑾冷瞥一眼跪在殿前的侍卫:“素和安逃出来的时候,说了什么?” 侍卫哆嗦道:“大王,血引跑出来时,误认我是汋侯派来的接应……” 素和瑾冷笑:“晏渊,你还有什么好说的吗?!” 即使素和瑾身无修为,是一介凡人,可她气度狠厉,一字一句的缓慢话音中满是压迫。 晏庭深跪拜:“大王,这定是污蔑,陆溪言这女人心机极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就想拉我下水,离间你我君臣。四年前我师父给她下过失魂之毒,那时她也无故转醒,您是有所耳闻的啊,已有前车之鉴,她此时再醒也算不得偶然。大王,我为您蛰伏中土古族数十载,一片赤心,忠心耿耿,请大王莫听奸人所言!” 素和瑾的目光如刀般扎在晏庭深身上,从上到下打量着,晏庭深是她从年幼稚童一手养大的,虽然聪明,但一直听话本分,从没展露过什么歪心思。在他提议见琼亦最后一面时,也只是怀疑他在中土待得时间太长了,对结识之人动了真感情,直到血祭被毁,人尸摆在了面前,才开始生疑这枚用了近二十年的棋子。 现在听他这番话,素和瑾不禁开始思索这到底是不是琼亦的离间计,若不是地上躺着那具人尸,以及自己贴身侍卫的口供,她半分不会怀疑晏庭深的。 她道:“取冷水和药来,将这孽障泼醒。” 侍从听命提来了一桶冷水与丹药,喂下琼亦丹药后,将水倾倒在了她身上,幸在时处夏秋,并不寒凉,琼亦被浇了满头,颤了颤身,又被侍从摇了又摇才转醒。 “……疼……”她神志不清地唤着,蜷着气血不足的身体,低低呜咽:“……好疼……” 素和瑾蹲身抬起了她的下巴,狞笑:“知道疼?孤还未将你千刀万剐呢。”又问:“你是如何从内破坏血阵的?晏渊可是与你说了什么吗?” 听到此话,晏庭深的呼吸屏住了,心从胸口提到了嗓子眼,与琼亦说的那些话,若她都说了出来,那自己多年苦心谋划的一切将全数付之一炬。 琼亦身上的伤口太疼太烈,无法回答,只能用微弱的气音呻吟。 素和瑾沉下了眉头:“把刑具拿来。” 侍从端来了木托盘,上面是各式的尖刀、粗针,匕首。 琼亦灰翳下去的双瞳与过世的容王太过相像,素和瑾下不去手,她知十指连心,握住琼亦血淋淋的手,道:“孤问最后一遍,晏渊是否助你逃逸?” 琼亦在疼痛间混乱地想:晏庭深有帮上忙吗?是自己拼上性命才从血阵中脱身的,晏庭深做了什么?他顶多给我撤了蛊术而已。 素和瑾见她不答,手持利刀穿刺她掌心,琼亦嘶哑着声音尖叫,目眶里流出的不再是清泪,而是血,她手一颤颤地往回缩,却被素和瑾用刀钉在了地上,她笑道:“这不是有力气说话么?” 琼亦弓着身子求道:“啊…疼……” “说!” “他给我……” 素和瑾逼问:“他给你什么?” 晏庭深袖中的拳握得极紧。 话将离嗓的一瞬间,琼亦忍着剧痛想,我若将晏庭深供出来,素和瑾一定会杀了他吧? 反正我是活不成了,拉一个死也不亏…… 可是这样,我又怎么向素和瑾寻仇…… 琼亦至今不明白晏庭深的立场倒底站在哪儿,她只知道这个城府极深的男人在算计素和瑾,可猜不透他是在算计她的王位,还是她的命。不过,没到最后一步,晏庭深怎甘心撕破脸皮…… 我父亲是先王,死于内乱…我的母亲,她是如何死去的…… 琼亦猜得到,父亲去世后,王城的掌权者是谁,能杀她母亲的又是谁。与其拉着人面兽心的晏庭深陪葬,不如保他一把,让素和瑾落入棋盘,让自己成为绝杀她的前一步。 琼亦用极度虚弱的嗓音,一边咽着喉间血块,一边道:“他…给我下蛊……我…恨他!……” 晏庭深僵住了。 琼亦看透了他,她没有选择玉石俱焚,而是替自己瞒了下来。 为什么? 她不会觉得落到今时,自己还有办法救她吧? 素和瑾目光生寒:“晏渊已经救不了你了,说实话,孤还可留你一命。” 琼亦用尽全身力气啐出一口血沫,目光凶狠,骂道:“你们…这群蛮子……五族会踏平…城关…杀了你们…为我报仇的!……” 她字字见血,刺在素和瑾心间,素和瑾咬牙,怒火中烧,抬刀捅进她另一手中,猛的起身:“将她丢进万蛇窟!” 回身再看晏庭深,冷冷道:“今日作罢,晏渊,你回前线去吧,中土乃孤囊中之物,五族必灭,决不可再败。” “是,大王。”晏庭深应道,理了理衣袖起身,余光看着要被拖下去的琼亦,开口道:“至于大王您误认为我与她尚存旧友之情,要助她私逃活命,我可亲手证明给您看,我当真忠心于您。” 素和瑾冷然挑眉,却见晏庭深走向将要被带走的琼亦,侍卫不解,素和瑾抬手示意,看看他要做何。 晏庭深看着被两个侍卫拽着双臂拖起身子的琼亦,她头发凌乱,脸上身上没有哪一处还是完好的,眼睫上也沾着血渍,看向他的眸底全都是恨,更多的意味,是在求死。 万蛇窟是个怎样的地方,晏庭深再清楚不过了,他能猜到素和瑾会如何折磨她,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或而,她求的是解脱。 晏庭深抽出了弦歌剑,银剑出鞘,向着琼亦心口重重刺去,白入红出,不偏不倚正击心脏,琼亦身躯一颤,眼眸尚未来得及垂下,向一侧歪去,心头血顺着背后剑尖滴下,一剑贯心而亡。 他面无表情地抽出了弦歌剑,抹着极少的血迹:“大王,我既可亲手杀她,又怎会助她脱阵逃命呢?您当真误会我了。” 素和瑾见琼亦气息不复,当真死了,权当看了出弑友的好戏,冷笑离去。 晏庭深站立了许久,手指抽搐着发麻,弦歌“哐当”掉到了地上,他不敢回头看琼亦的尸体,只是压着声音,平静地向侍从道:“拖下去埋了罢。”再也制不住心底的酸楚,离开了大殿。 第200章 寻她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最后一只鬼物被盛玄怨刺剑灭杀后,由他骨血构筑的结界终于破碎了。 人间清朗,阴阳平息。 盛玄怨倒了下去,倒在了被他剑意移平的山岭之间,绵延百里的高耸峭岭硬生生被他轰出了一片平坦谷地,其间草木枯萎,不见一点生机。佩剑断魂断去,长枪平朔深入谷底,成为新的封印,镇压煞气。 秦寒川最初的结界撑了三日,三日之后,盛玄怨为防鬼物四散,也化出了一方结界,怎奈何既需要剿灭鬼物,又需要维持结界,真气不足,只能燃起自己的骨血,用以分割战场。 今时,所有的黑雾尽数散去,一缕阳光随着结界的消失洒了进来,照在晕迷不醒的盛玄怨身上,不知多久之后,他感到了湿漉漉的舌头正在舔着自己的脸,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下意识唤道:“尾巴……” “……尾…巴?……” 小枣儿拱着他,试图将他驮起来,可盛玄怨全身几乎是粉身碎骨,无力站起,他神志不清地叫了很多声尾巴,隐隐约约想到,自己年少养大的小狗已经不在了,许是与万千鬼物一样,化作了尘埃。 眼中酸涩的疼,盛玄怨想起了琼亦,这么久过去了,她还好吗?手臂在土地间吃力撑起,小枣儿又是跪地,又是让他扶着脖子才把他驮到背上,待盛玄怨轻轻抱住了自己的脖子,开始奔跑。 “小枣儿……”他哑着声道:“我们…去…接她……” 接她回来,接她回家。 小枣儿背着他马不停蹄地跑着,盛玄怨昏厥之间,丹田内的真气慢慢恢复,一点一滴地修复他受伤的躯体,杯水车薪。 他眉头皱着,十分不安,连自己都不知为何如此心神不宁。在马背的颠簸间,他梦到了琼亦,琼亦脸色雪白,面带笑意,穿着一件血红色的长衣,远远站在一所桥上,她只是轻笑地看着他,不再言语,任凭盛玄怨如何叫喊也不肯走近一步。 盛玄怨慌了神,他竭尽全力向她跑,怎么也去不到她身边。 “琼亦!”他拼命唤道:“不要走!……” 他说,“我来找你了!…不要走,琼亦……” 他不知道琼亦有没有听见,只知道梦魇消失,自己从马背上摔了下来,吐出一大口鲜血,额头被山石磕破,血蒙住了眼睛,好似桥上人的那袭红衣。 小枣儿连带着盛玄怨跑了两日,精疲力竭,见他摔落无比自责。盛玄怨一瘸一拐地站起了身,他看小枣儿气喘吁吁,怕它活活跑累死,摸了摸它的头。小枣儿驮着他慢走了一段路,来到了某处的氏守台,守台中弟子稀少,问过之后才知道,他们是远设在此地的陆氏守台。 守台弟子见到重伤的盛玄怨,给他运功疗伤,他们修为低微,拼尽全身真气也只能帮盛玄怨接上部分断骨,听盛玄怨说要去救陆溪言回来,面面相觑。 他们吞吐极久,才敢说:“盛公子,五族已经证实了,晏庭深与陆溪言都是西戎细作,他们暗中勾结已久,您伤势这么重,何苦跑上一趟?……” “你说什么……”盛玄怨觉得自己的耳朵似乎出了问题:“你…再说一遍……” 那弟子又复述了一遍,盛玄怨额角青筋暴起:“不可能!……”他一口否决:“不可能的…陆溪言,是你们宗主的亲师妹,她怎么可能是细作!……” “三公子,我们怎会骗你啊?前线的人亲眼看见了师姐…不是,看见陆溪言她站于西戎军中,是她亲口承认的,起初没人相信苏副宗主和她是间谍,可…可事实当真如此啊……” “是啊,盛公子,不说北山和苏泽受的无妄之灾,就说您亲手封印回去的双煞,罪魁祸首都是她和晏庭深……各门各族死了那么多弟子修士,损失惨重,众怒难平,要向苏氏和我们族中讨说法,苏氏老宗主刚刚离世,新宗主继位,他们不去西疆还可少些诘问,但、但我们族中却因为出个叛徒,被骂了又骂……” 盛玄怨咬紧了牙。 “宗主为了消停此事,亲口昭告天下,陆溪言是昆翟的王室,与我族再无瓜葛。现今若再见陆溪言,中土修士决不会轻饶的……”顿了顿后,这弟子继续道:“我听言您与她有婚姻,也定被她骗得不轻,好在两族婚事还没成,望三公子早日忘了她罢。” 盛玄怨一句也听不下去了,他握紧裂纹丛生的承影剑就走,步子跟踉跄跄,又回头要了几颗药丹,才被小枣儿驮远。 琼亦不可能是细作的。 我与她年少相识,知根知底,相互交心,怎么会不知道她是什么人。 戎人蛊惑人心的手段太多了,她或许是身不由己,又被晏庭深污名才让世人错信。 我必须要去找她,哪怕所有人都不信她了,我总会信的。 小枣儿背着盛玄怨再次狂奔,许是不眠不休的三日,又或是四日,从峻岭奔行至平原,又到黄沙之地,一日千里,它只记得与琼亦分别前,琼亦说要带着盛玄怨来见她,所以哪怕断腿鸣血,它也会送他去她身边。 盛玄怨几次昏迷,被携带着跑,他摸不到缰绳,也无法用强硬手段将仅凭一口气吊着的小枣儿遏停,只能抱着它的脖子唤道:“停下!…小枣儿……” “你不能再跑了…会死的……” 小枣儿置若罔闻,跑得愈发快了,马蹄与沙石的碰撞声扎着他的耳朵,它是琼亦的小马,他叫不停它,它也不听他的,只想把他送到西关。 戾山在前,小枣儿重重摔倒在地,它口中吐着白沫,双腿抽搐,眼看是活不成了,盛玄怨撑身爬起,托着它的头,向关口声嘶力竭唤:“来人……” 小枣儿眼皮耸拉着,黑黝黝的眼眸没了生气,它用头顶了一下盛玄怨,将他往前边顶,用尽全力发出嘶鸣声,似是催促他快去救人。 “盛三少主?”戾山营中有修士看见了他们,立刻派人下来:“您…您当真平复了鬼乱?!我们没有收到盛氏支援的消息,您这么重的伤,为何急着来关口?” 盛玄怨只见小枣儿的眼已经闭上了,气息断尽,抹了把脸后撑身站起:“帮我葬了它……再给我寻匹马来,我要出关……” “这……”两名弟子瞠目结舌,只见他握剑向营中走,营中五族弟子众多,不乏盛氏门生,他们见到了盛玄怨,惊道:“少主!您一人来的?!” 盛玄怨没心思和他们多说,直接问:“我族领队是谁?” 秦寒川的声音从后响起:“是我。” “嫂嫂?”盛玄怨回头见到她,如见了救命稻草般定了心神,忙道:“嫂嫂,双煞已镇,鬼物尽除。烦请为我牵制一下戎军,我要去救琼亦回来……” 秦寒川没想过他仅仅用一月的时日就平定煞乱,见他气息虚弱,面如金纸,想来为杀鬼物拼尽了全力,又不顾自己死活跑到这里来,淡淡问:“救她回来做什么?” 盛玄怨听到此话,眼瞳颤抖:“您不会也信了那些假话吧……”他咬牙争道:“她不可能是细作!她是我的妻,我不能让她身陷囹圄!……” 说罢转身向本族弟子下令道:“给我备马!动作快点!……” “……少主。” “你现在这幅样子能救得了谁?”秦寒川抬手拦下,神色冰冷,语调越来越高:“你知道要怎么冲破西戎防线进入大漠吗?你怎知她在哪儿?你那么信她,又怎能确定她还肯认你,与你一同回来么?纵使她愿意,你要怎么救她,把她带回来?!” 盛玄怨呼吸沉重,眼底通红地拍胸怒道:“我知道!我知道她在哪!” 只要琼亦还佩戴着玉铃兰,他就能通过那缕灵魄找到她。 在秦寒川与盛玄怨争执时,聚过来了不少人。谢旸羽远远望着,双拳攥得极紧;陆漓和杨小思在谣言初起时帮琼亦说过太多话,他们怎么也不信师姐会是昆翟人,现今默然不语;许一辰转过了头,不想再听;谢颜看着盛玄怨少见的怒相,想到了陆溪言出现在城关上的那一日。 那日苦战,陆溪言和晏庭深突然出现在城关上方,向曾经的战友拉弓射箭,一字一话,都是她亲口承认的。 谢颜本是不信的,不相信有勇有谋,为人良善的溪言姑娘会是昆翟卧底,可遥想当年,他们八人潜行捣毁蛊城,亲耳听到一个名为多尔纳的昆翟蛊师在自尽前说陆溪言是同族,是叛徒。 对于此事,曹弘良与谢玉山也记得很清楚。 陆溪言身为昆翟人,与蛊师交好,还知晓位于大漠腹地的蛊城机密。这么想来,之前与西戎抗衡的所有功绩,莫不都是她和晏庭深为博得五族信任演出来的苦情戏。 晏庭深伪装得那么好,四处设局,她又怎能洗刷疑名? 因而细作身份,已是板上钉钉。 秦寒川虽然不信流言,也不认为琼亦是西戎卧底,但她知道戎人的蛊术有多么诡怪,琼亦能在城关上说出那种话,不出意外已经被操纵或是洗去记忆了,不可能那么容易带回来的。可盛玄怨心里只有琼亦,不顾众人阻拦,怎么也劝不动,秦寒川生恼,点了他睡穴将他放倒在地,瞥了一眼缩在旁边的谢颜:“谢氏的女修,你会医术吧,给他治治伤,找人看好。” 谢颜不敢看秦寒川,点了点头。 围观弟子将盛玄怨扛到了营里,为他接骨治伤。 盛玄怨昏睡了一日一夜,待到第二日夜里,真气恢复了三四成,也有了体力,手脚可以走动了,他牵了匹马逃出营地,从偏路绕行,直出戾山关。 秦寒川听言盛玄怨私自离关后,柳眉倒竖,现今五族十派中,盛玄怨的修为是排在她之下的前列,战况已经不利于己方,不能让他任性送死,有去无回。正欲拦住他时,却逢伪修进犯,无力派人拦截。 戈壁山前,盛玄怨快马加鞭,直赴灵魄回应之地。 第201章 咒生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的尸体没能如晏庭深吩咐的那样埋葬,素和瑾留下了这具人尸,叫侍从洗净运出王宫,搁置在城内常用奴隶试蛊的密室里,另有打算。 密室之中摆放着一张寒石台,一具白衣女尸静静躺在上方,尸体过于白皙,几乎与衣裳同色,长长的白裙遮盖了她满身伤口,卷发未束,倾散而下,像是开在石台上的一朵枯花。 琼亦死未瞑目,侍女给她清洗血迹时帮她合上了眼,而素和瑾留她尸体,就是为了挖下她这双紫眸。 “当年兄长死时,没能保下全尸,孤便用你这双眼睛来怀念他。” 素和瑾淡淡说着,抚摸尸体冰凉的面颊,琼亦已经死了两三日了,眼瞳早就涣散无神,素和瑾对死人的眼睛没有兴趣,她想剐下的,是一双活目。 西疆神山间曾流传过一种诅咒,召逝者亡魂,以诅咒魂身永远相锢,可任尸体起死还生,肉体不朽。其代价是,一旦到了诅咒者灵魄存世的大限,将会肉体湮灭,魂飞魄散,再无往生轮回,因代价毒恶,又称恶诅。 早年间,素和瑾在古迹遗卷上偶然得知了这种诅咒,她命令曾经的大祭司解读,大祭司多次揣摩,以死者做试,此咒确是真实存在的。素和瑾也亲眼见证了那位病亡的女人被种下恶诅,从气绝到生还。 那时,晏庭深的母亲晏怀音身患重病,时日无多,她得知有这种不似诅咒的延生之法,请求素和瑾为自己下咒,这样她才能多陪儿子几年,看他长大。 大祭司如晏怀音所愿,为她种下诅咒,还魂重生,只可惜没过两年就遭了诅咒反噬,在顷刻间化为了一滩白骨,连魂魄渣滓都不剩,彻底从人世间消失。 可怜晏怀音那固执的孩子,被欺瞒了多年,一直以为母亲只是被迫拘禁,期盼与她重逢。 想到此处,素和瑾冷笑:晏渊就算死了,到了黄泉九幽,也找不到他母亲的。 此时,素和瑾手边正放着一具年轻尸体,她想要给琼亦种下诅咒还魂,留下她这双韵紫色的眼睛,再一点点折磨她这具不会死亡的躯体。 毕竟,此女破坏了自己苦心经营多年血祭,毁了自己唾手可得的长生愿望,只是杀她,未免太便宜了。 琼亦面容惨白,唇色浅淡,身体经历几番折磨,羸弱不堪。素和瑾知道仅仅凭借琼亦现今的躯体,是受不住如此强烈的诅咒的,于是咬破了指头,在石台上画着血符,虽然她只是个凡人,但身负王气,可借法物施术。在血符加持之下,素和瑾将血滴进琼亦苍白的唇中,唇染血色,顿时多了抹活人气,借术法移血之间,琼亦眉心上方竟然缓缓生出了一道朱红色的血印,是素和氏生来就有的额印,颜色较素和瑾额上的还要深,还要长,宛如新生的裂口。 素和瑾愕然,凝望那道血脉相传的额印,心道:世上居然有如此奇事?此女的印记,竟因为孤的血现形了么? 如此,算不算孤与兄长的血脉,有了交融? 想到英年早逝的兄长,她扯着嘴角冷笑:“若你是孤的孩子就好了。那样,孤断然不会献祭你,会与你,与兄长一同,获得永生。” “可惜,你是那中土女子所生的贱骨,就连素和氏的朱纹都需要用孤的血才能生形,真是悲哀。” 素和瑾收回了渡血而去的手,在放置尸体的台边画起了阵符,此阵用以招回死者的魂魄,魂魄入阵,即会被纳回尸体内,以诅咒层层禁锢,与肉身相融,魂身一体,谓之复生。 布完法阵后,素和瑾口中轻念咒语,启动招魂阵,阴风生起,四散开来,她看着石台上的人尸,狞笑想:不知待你魂归,又能延命几载? 又想:延命几载,孤就会让你痛不欲生几载。 召回死者魂魄所需的时间不一,素和瑾忆得当年晏怀音离世一日,招魂用了整整十日,琼亦死了莫约三日,那她应在十日之后还魂。想罢,素和瑾打算过上几日再来看她,封上大门,离开了密室。 在素和瑾离开仅两三个时辰,昏暗的密室之间,一缕白净的魂魄受召而来,它入阵即被强硬地塞入尸体之中。琼亦尸身僵直许久,魂魄归体也不见反应,时间流逝,被刺穿震碎的心脏在诅咒作用下缓慢自愈着,整整一日过去,心脏居然奇异地复原了,脉络也渐续上了,又开始了跳动,血液渐而在体内流转,躯体慢慢的有了呼吸,冷僵的四肢一点点软化,似是真正的新生。 一夜之后,台上尸体的手指缓缓动了动,眼皮轻颤,又归于寂静。 随着心肺的复苏,琼亦气息微弱但不再停断,身上各处的血洞又开始滴血,漫身传来了疼痛感,而意识却久久不能复醒。 混乱的意识碎片在脑中纷飞,除去肉体的疼痛外,灵魄深处的痛楚更甚。 摆脱肉身束缚的灵魄应是没有痛觉的,可琼亦的灵魄被强行塞回了身体中,诅咒封锢,死前与死后的痛苦齐齐聚来,比她往时历经的所有折磨还要疼痛千百倍。 她在灵魄深处尖叫着,悲鸣着。是魂魄被千剑刺穿的痛,是处处被碾碎的痛,是每一处都被切成细末,倒入僵硬模具重塑成形的痛苦。 琼亦麻木的手能动了,她下意识掐上了自己的脖子,要用断气自尽的方式解开这个诅咒,可是任凭她怎么用力,颈上勒的起了肿痕,也没法结束这场酷刑。 如此痛苦,她活生生受了两整日。 直到第三日魂魄完全融于躯体,恶诅已成,痛感消失,才能睁开眼睛,用死过多次的身体吃力地爬坐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一方黑漆漆的屋室,没有窗户也没有摆设,只有她脚下的石台。琼亦坐在台上怔怔地环视四周,她想不起来这里是个什么地方,先摸了摸自己的脸,又摸了摸自己的身子,伤口仍未结痂,一碰就疼,她哆哆嗦嗦从寒石台上爬了下来,在密室内漫无目的地走着,双目空洞的一遍又一遍地走着。 我是…是来做什么的…… 琼亦扶着额头,她想了好久自己要做什么,忽而恍然,用沙哑的声音自语:“盛暻…在等我…回家……” 又想道:“阿萝…我要找阿萝……对…我是来接阿萝的……” 盛玄怨与竺云萝是她生前最后的执念,哪怕复生,最先想起的也只是这两件事。琼亦在密室门边推着,怎么用力也推不开,拉也拉不动,她看着墙壁上的石嵌,看得失了神,好像在什么满是血的机关石室里,自己曾拧开过,她凭借直觉恍恍惚惚抬手转动,居然当真打开了门,赤脚跑了出去。 密室很长,琼亦向着光亮的地方一直跑,终于摇摇晃晃走到了大街上,天气晴朗,阳光洒在身上,暖融融的,伤口也没那么疼了,她看着天上的太阳,不知为何就笑了,一边笑一边往东方走。 王城街道上,很多人侧目看这个身上淌血的女人,虽然披头散发,衣衫不整,但见她额心带着朱纹,不敢贸然搭话。 琼亦的头隐隐作痛,路也走不太稳,她边走边想着生前未尽之事,似是活鬼。 她在城中游荡了一整日,走走停停,脑中乱糟糟的一团,记忆时断时续,时而是幼时的回忆,时而是少时,又时而是与盛玄怨一同云游。她只记得云游归时,和他商量如何筹办婚宴,日子都已经定好了,姐姐还在信上说,要给她绣一套好看的霞帔,她会是天下最好看的新娘,小枣儿和尾巴会给他们叼红绸来,会一直陪着她的。 琼亦身上有好多伤,哪怕只是走动两步也疼得要命,待到天黑走得累了,她就在街角缩着睡觉。 这夜,素和瑾来到城中那处密室,对着空无一人的石台呆立了半晌。 三日,不过是仅仅三日而已,她就从恶诅中还魂重生了,离开了密室? 素和瑾额头青筋凸起,当年晏怀音重生后,她与大祭司接连试过无数死人,招魂所需时日不少,加之魂魄归来,也需要一阵子与肉体适应的时间,少则七八日,多则几月。哪怕是修为高深的修士,也从未有过这么快苏醒的情况。 可这个杂种是怎么回事? 难道她的魂魄一直守在人间不成?! 素和瑾牙咬得咯吱作响,暴怒至极,回宫调人搜寻琼亦,放出高额赏金,哪怕掘地三尺,也要将她给挖出来。 待到翌日,满城戒备,王城处处都有卫兵搜寻,琼亦的外貌打扮极其明显,不少居民都对她有印象,替卫兵指路,又或被赏金鼓动,主动找人。 琼亦经过一夜沉睡,灵魄与被诅咒的身体渐相适应了些,她看到城中四处抓捕人的情况,有些害怕,想起了自己好像就是那个逃犯,挽起头发抹黑了衣服,加快步子逃命,看准机会从城墙的狭窄缝隙中钻了出来,逃离了王城。 第202章 暌别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绿洲之外是茫茫的大漠,琼亦顶着烈日赤脚在沙地间逃亡,又饥又渴,不知跌倒了多少次,盘起的发髻也被风吹散了,伤口不断加重撕裂,进了沙尘,胸口上和背后的血洞怎么都疼,她曾是个很怕疼的人,现在全身疼得厉害也哭不出眼泪,只是一味的在黄沙间前行。 天幕暂明暂暗,太阳再升再起,许是跑了两日,又或是三日,她也记不清了。沙海苍茫,漫无边际,琼亦力竭倒在沙地里,回头看时,身后隐约出现了一片黑点,是素和瑾派来将她抓回去的骑兵。 卫兵发现她已经出城,纵马追了过来。 琼亦从烫脚的黄沙间站起,头疼欲裂,只能一步跌一步地向前跑。 她不能被抓回去,不能。 日暮西垂,追兵越近。 东方天色渐淡,风声浩浩,吹得沙尘蒙眼,琼亦听到急促的马蹄声从前方奔来,夹杂着呼唤声,声音嘶哑而颤抖,熟悉到让她心悸:“琼亦!” 霎时双眼酸涩,琼亦加快了步子,只见夕阳斜晖下,盛玄怨策马奔来,他勒住马翻身而下,脚下尘沙飞扬,琼亦只觉得自己的气息似要断过去了,向前倒去时被他一把接住,将她紧紧搂在怀里。 “琼亦!琼亦…你还活着……” 盛玄怨觉得自己搂紧的不像是人,像是一张枯纸。她形如槁骸,脸色暗得吓人,颤抖着上下探了探她身子,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鼻尖发酸。 琼亦恍惚地仰头看他,当真是他,是她的盛暻。他脸上有几道血痕,气息也不稳定,似乎身负重伤。 盛暻…去了白酆除煞…… 双煞暴乱…他为什么能赶过来…… 他本不可能赶过来的…… 他是…来救我的…… 琼亦张开了唇,想唤他,想抬手抚摸他面上伤痕,声音气若游丝:“盛……暻……” 盛玄怨感知不到琼亦的真气,甚至连她身上的活人气息也感知不到了,他将额头抵在琼亦的额上,咬牙道:“琼亦…你的气息……” 琼亦眼前日光刺目,刺得她根本无法睁眼。她在大漠里跑了好久好久,身上的伤数不胜数,心口一个霍大的血窟窿,双臂双腿尽是鞭伤,双手皆有血洞,只要轻微动一动手指又像被使刑般,还有那让她整个灵魄都像被切碎了似的诅咒。 她的头好疼,好疼,好疼,倒在盛玄怨的怀里一下了泄了气,所有的痛苦和愤恨一齐涌上心来。 “疼……”琼亦卸下所有力气倚在他肩头,她想哭,可眼里掉不下眼泪,只是嘶哑着喊道:“盛暻…我死了……我疼…我好疼…我好疼啊……” 盛玄怨轻轻抱着她,声音低沉又沙哑,抑不住其间怒气,他说:“不要怕,我来了,我带你走。” 琼亦又有些恍恍惚惚了。 她说好,盛玄怨抱起琼亦跨坐在马上,她身子没有力气,向马侧一歪倒去,盛玄怨赶忙一把扶住她,脚根踢了踢马儿示意它动身,马儿左右摇晃两步,开始向东方奔去。 盛玄怨见她坐不稳,怕她不慎落马,单手解下了自己的腰带想将她和自己绑在一起。谁知琼亦反应极大,似乎不认识他了般在马背上又是推人又是挣扎,嘴里不知在说些什么,眼神混乱。盛玄怨见她如此,心头极痛,抱着她温声哄道不怕不怕,琼亦才慢慢认清人冷静下来。 盛玄怨不知她被掳走的这些日经历了什么,他甚至不敢去猜,心智澄明如她,是受了什么非人的折磨才会变成这样的。 “琼亦,是我,别怕。别怕……”他在身后给琼亦绑紧了腰带,驱着马喝道:“驾!——驾!”一面策马,一面为她渡真气,哪怕自己体内真气不足,也要为她止血疗伤。 琼亦感知到经脉间似曾相识的气流,头有些胀痛,才隐约想起自己的修为已经被废了。 盛玄怨在她身旁了,她想到了竺云萝,张口问他:“……盛暻,阿萝呢……阿萝在哪,我是来接她的!……” 盛玄怨僵住了,没有回答她,在戾山关时他无意间听到了竺云萝和盛子靖的消息,心中悲痛,可琼亦浑然不知,用那双眼底泛红的杏眼楞楞看着他,等着他告诉自己。盛玄怨沉默极久,低头轻道:“阿萝姐被接回去了,她没事,你放心。” 他看向她的眼神里满是苦痛与温存,“琼亦,你也不能有事。” 琼亦轻轻笑了,点头,却开始咳嗽起来,边咳边吐血。 眼前的沙漠无边无际,暮光洒在沙子上,金晃晃的,又白又亮。热气冲在琼亦身上,她只觉得头好生沉甸晕眩。 “……阿萝的孩子,是不是……已经生下来了……” 盛玄怨抿着唇,嘴角下撇,又努力向上提着:“是,是个女孩儿,她很漂亮,等你回去教她说话,让她喊你姨娘……” 琼亦露出了小虎牙,眼皮越来越沉,应道:“好……啊……” 她脑中似乎浮现了晏庭深说过的什么话,车轿,深山,那些事情模模糊糊的,似真似假,琼亦想,盛暻是不会骗我的,他说是的事,肯定就是。 身后传来了刀兵之声,叫喊声,和马蹄踏沙声,层层激昂,此起彼伏。琼亦被颠簸得混乱,回头想看发生了什么,盛玄怨用身子严严实实挡住她,说没什么,让她坐在身前别乱动就好。 琼亦那么信他,他说什么,她都信。 太阳并不与他们一同往东边走,它落在了西边的沙海上,暮天和沙子变成了同样的熔金色,美轮美奂。琼亦怔怔望着,觉得自己似乎在做梦。 有什么东西从身后射来,一支又一支没入沙中,盛玄怨骑驭着马开始一左一右地躲避着,琼亦被沙尘扰得不停咳嗽,大口大口吐着血,马儿漂亮的黑色鬃毛已经要被血染透了,她才认出,这并不是自己的小枣儿。 “你不能有事…琼亦,你不能有事!……”盛玄怨听她咳着,心如刀割,紧紧握着她的手,声音颤抖。琼亦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慌乱,嗓子这么哑,猜是和她一样被风沙呛的。 她想,不会有事的,她不会,盛暻也不会。 琼亦唤着他的名,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缓,马背一个颠动,迎面的风吹得她一颤,倏地回了神。 自己是从密室中逃出来的,在大漠上跑了两日。成功毁了血祭之后,她被晏庭深贯心而亡,素和瑾还想折磨自己,给她下了什么咒,莫名其妙就活了过来,然后头脑昏沉,记忆时断时续。 她好像清醒过来了。 琼亦支起身子,她听到了身后戎军的追杀声,也看到了盛玄怨胳膊上插着的毒箭,她正要转身帮他,却被他一把按了下去:“琼亦!不许动!” “盛暻!……”琼亦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去扯捆住她的腰带,她不能眼睁睁看盛玄怨用肉身护她,她做不到。 “不要动!”盛玄怨的语气不容反驳,“我带你走!” 琼亦心间一片苍凉:“……盛暻,我已经死了……” 盛玄怨怎么会不知道,从她跌跌撞撞扑到自己怀里的那一瞬,他就已经感知不到她的活人气息了。他眼里很平和,每每看着琼亦的时候总是满眼爱意,在这一霎里,他似乎要把她整个人永远镌刻在他眼中一样。 “嗯。”他道,“所以你更不能被昆翟抓回去。” 琼亦解开了捆在腰身的环带,捂着嘴咳嗽,“咳!咳咳!……”一手拭血,一手去抓缰绳,这匹马已经很累了,她知道,它不可能驮着两个人离开大漠的。 “谁杀的你?” 琼亦握紧了缰绳,掌心开始渗血,顺着指尖滴下:“……晏…庭…深。” 盛玄怨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拽紧缰绳长喝一声:“吁!!——” 马儿高声嗥叫止步,终于能停下喘息。 琼亦有好多话想对他说,说自己的身世,说这数月历经的苦难,说那个彻头彻尾的叛徒,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再说长话了。 “我想带你走,暂时把你好好藏起来的。”盛玄怨回头看了一眼尚在远处的追兵,苦笑道。他翻身下马,先是拔掉了手臂上的长箭,也不作止血,接着从怀里掏出绳子来。 琼亦看到绳子,本能地想起了被掳走时经历,想起素和瑾抽打自己的鞭子,眼里露出惊恐,摇头道:“不……不……”她慌乱从马背上跌下,盛玄怨接住了她,安慰道:“好,我不绑你,你别怕,我不绑你。” 她知道面前的是他,可就是止不住的发慌,她怕盛玄怨把自己捆在马上,让她一个人逃走,那他又要怎么办? 盛玄怨扶着琼亦上马,道:“琼亦,你暂时不要回去,中土流言遍地,五族修士都误以为你与晏庭深一样是细作,你回去,就算你师门之人还信你,你师父出面倾力保你也保不住。” 他说:“去找个地方藏起来,等我接你。” 琼亦开口,声音几乎轻不可闻:“……那你呢?” “我去拦住他们,你先走。”盛玄怨定定说道,话音平缓,他说完抬手,似要抚她,琼亦拼了命的摇头,她不要丢下他,她想要他们一起回去。 身后的马蹄声越近了,被甩开的戎军不一会儿就要追来。 盛玄怨的手顿在空中极久,琼亦抱着马颈俯身下去,将面颊贴在他手心里,他抚了抚她的脸,掌心带着些许硌人的沙砾,很是温暖。 琼亦正晃神时,盛玄怨真气驭物,用绳子快速将她与马捆在了一起,系了个易解却结实的活结。琼亦猝不及防,手忙脚乱的要解开绳子时,盛玄怨握紧腰上承影剑,如墨似漆的眼眸中满是坚定,他体内真气虽低,伤势虽重,但替她拦下百八十伪修不成问题。 他道:“琼亦,你不能被抓到,你一定要好好躲起来!……” “我会去找你的!等战争一结束,我就会去找你的!!……” 说罢不等琼亦开口,一剑重重抽在马身上,马儿受了惊,撒腿向着远方跑。 慌乱中琼亦攥着缰绳抱紧马颈,回头看他,盛玄怨站在黄沙中央挥手,马尾长发被沙尘高高卷起,长剑出鞘,在夕阳下刺眼夺目。 在他身后不远处,一片乌泱泱的戎军驶来。 眼泪决堤,琼亦开口唤他,声音划破天际,直冲云霄:“盛玄怨!!!————” 「作者有话说:自此暌别,人海茫茫。 “离多最是,东西流水,终解两相逢。”」 第203章 忆昔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睁开了双眸,泪痕未干。 梦中的那片沙海无比漫长,伫立在斜阳下的背影,是盛玄怨留给自己最后的回忆,自此一别,她再未见过他一面。 乃至后来,自己的魂魄与恶诅完全相适,以活死人的姿态存世,容颜不改,不死不灭。到现今历经人间漫漫长路,渡化亡魂,早已经接受了盛玄怨死去的事实。 琼亦的头隐隐作痛,昨夜,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比起梦境,倒更像是生前之事的回忆。 她坐起了身子,手腕上结成长串的银铃发出了清脆声响,也记起了现今处于何地。 中土长泰,与北境相邻的城县,某处客栈中。 一日之前,作为渡灵之人,琼亦渡化了枉死的城南富户姜家嫡女,还多管闲事地除去了附在一位名叫叶听兰的女子身上的妖邪,也在姜家少子的指引下,来到了一处道观中,见到了早已逝去的故人。 她环视四周,客栈的桌上放着一把旧剑,一把烙印在记忆深处的佩剑,她再熟悉不过了,是承影。心又骤地一疼:不是梦,是真的?…… 琼亦起身下床,屋中并无他人,她正准备推开木门出去,门率先被人打开,盛玄怨端着托盘走了进来:“你醒了?” 四目相对,琼亦下意识移开目光,退后一步,攥紧了暗青色的裙角,目光忍不住地落在他脸上,又颤颤地移开。盛玄怨的容貌几乎没有变化,依旧是青年时的模样,只是清瘦了许多,眉目间也多了抹久经人世的寂色。 为什么? 琼亦还是难以置信,为什么盛暻还活着?当初的讣告是白酆一族亲自发出的,下葬时,有多少百姓为他哀哭送行,又有多少修士欢呼他偿了命,可他却说自己是假死? 这近百年间,自己隐姓埋名,以渡灵者之名昭世,因为在五族书载上,“陆溪言”已是众修忌讳的叛徒,害得中土大乱,山河破碎,无数人颠沛流离。 她无法去见故人,更无法辩解,想念也只能偷偷去看看他们,可惜早已物是人非,满目疮痍。故友生出华发,容颜老去,而她还是一副年轻的模样,一丝一毫不曾改变。 她停在了死去的那一年。 那为什么眼前的盛玄怨与她一样,模样都没有变化? 在自己逃亡藏身的那些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琼亦抿了抿唇,向他露出了一点笑,很是生硬:“……嗯,醒了。” 盛玄怨将早膳放在了桌上:“用膳吧。” 她顿了顿,说:“好。” 二人隔着距离在桌边坐下了,交谈很是客气,处处透露着局促与陌生。盛玄怨没有直接望向她,而是用余光轻看。昨日道观相逢,琼亦情绪波动剧烈,在自己怀中昏厥了去,只得带着她在客栈住下。 他没有寻错人,虽然琼亦的嗓音不再如以前那般清亮似泉,但她的面容神态,以及腰上的玉铃兰,都在告诉自己,面前之人,就是他苦寻多年的未婚妻。 她穿着象牙白的上衫,下裙暗青,戴着碧玉耳坠,处处饰以银铃,发髻用花辫盘起,栗色的长卷发在肩上披散,眉心上方有一道血印,正是素和氏的朱纹印。 盛玄怨收回目光,将餐盘里的碗端了下来,一碗薏米粥和一碗放了糖的八宝粥,还有几个包子。琼亦搅合着八宝粥喂到嘴里,甜味恰到好处,是她惯来喜欢的口味,他记得,一直都记得。 鼻头有些发酸,琼亦垂下眼睫遮住泪光,面对久久未见的故人,竟不知如何开口,不知要说些什么。 隔在他们之间的,是漫长到无以复加的岁月,不是一年,也非十年,而是近百年的光阴,长达高寿之人一生的起落,足以磨平太多执念和情谊。 昨日重逢,她一时冲动上前拥住了他,彼此都冷静下来后,互相客气到无所适从。 明明曾是那么熟悉的人。 见琼亦面颊滑下清泪,盛玄怨伸出了手要拭,却又停顿在半空中,收了回去,从怀中掏出了一张帕子递来。 琼亦更觉陌生,没有接过手帕,摇了摇头:“不用。” 盛玄怨半垂眼帘,抿紧唇,收起了帕子。 室内极静,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用完膳后,盛玄怨让客栈的小二将餐盘收捡了下去,没由来道:“外面下雨了。” 琼亦点了点头,“嗯,听见了。” 他沉默半晌,唤她:“……琼亦。”又问:“你是打算去哪儿?” 琼亦本是知道自己要去哪儿的,可是在见了盛玄怨后,顿时不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怔答:“哪儿都行。” 他说:“陪我出去听一会雨吧。” 她应道:“好。” 二人站在客栈门外,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盛玄怨递给她一把伞,自己也撑开了一把,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 在雨幕间并行着,脚下荡开了雨丝,拨开了涟漪,石板路延伸出的小巷很是安静,往来少有行人。 盛玄怨知道琼亦变了,过往在自己身边时,她少有这么安静,一直像是只热热闹闹的小鸟,话多,走路也不安分地半走半跳。现今身侧的她气质内敛,眼神平淡如水,不见悲喜,甚至身上的鬼气十分浓郁,携带诸多魂魄。 作为祓邪世家出身的修士,盛玄怨本是格外忌讳修邪术之人的,可当发现此人是她时,倒也没了那么多忌讳。 琼亦深深吸了一气,颤抖着启唇唤他:“……盛暻。” 极轻的二字,是她刻骨铭心,难以释怀的执念,哪怕现在他在自己面前,叫起这个名字还是会心头一痛。 “我在。” 不知道是雨雾蒙了眼,还是别的水泽蒙了眼,琼亦停下脚步看他,恍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不知道问他些什么的,而是要问的话,要说的事太多了,压在心上怎么也说不完。 盛玄怨又何尝不是。 雨落在油纸伞上,发出“沙沙”柔声,他隔着雨幕向她伸出了手,眼角微红,又道:“琼亦,我在的。” 琼亦袖子里的手攥成了拳,缓缓松开,向他递去。 双手交叠,逐渐扣紧。 他的手很暖和,和她已经亡故的冰冷躯体完全不同。 二人走出了小巷,巷子外是一条较为开阔的路,有马车从他们身前驶过,积水飞溅,盛玄怨拉了琼亦一把,没让水泼上她的裙子。琼亦退到他身前,距离极近,她回首看他,将自己覆在他伞中的纸伞收了回来:“……撑一把伞吧。” 盛玄怨将伞向她那侧倾了几分:“好。” 纸伞之下,二人比肩共行,可触却不可及,长街遥远,走得倦了,便在无人的屋檐下歇息。 盛玄怨见琼亦衣角已经沾湿了,正想帮她拨开肩头的长发,琼亦抬手捋过他额前的湿发,绾在耳后,动作自然,似已写进了骨子里。 他微滞,琼亦误以为自己冒犯了,眉头轻蹙,收手转身,盛玄怨在她抽手前先一步握上了她的手腕,道:“没事。” “这样就好……”他牵着她的手:“不要和我认生。” 琼亦怔了半晌,深深吸了一口气,暗下腹诽:先认生的是谁?明明是他好么。 客客气气,相敬如宾,甚至落泪都要隔手递来帕子,还说自己认生? 想罢,低头撞在他胸口上,扑的一道闷响,她抵在盛玄怨胸膛前一动不动,拳攥得极紧,唇瓣颤动着紧紧撇住。 自己为他守了这么多年假寡,又不是在外改了嫁,有了别人。 盛玄怨知道她在生恼,也为自己迟到多年而愧疚,双手轻轻扶在她沾湿的肩膀上,再制不住思念地搂在她背上,按进怀里。 琼亦抓着他的后背,半锤半打,还是止不住哭了起来,越哭越委屈,越哭越恼,可是不想撒手,也不舍得松开他,将他抱得愈紧,骂道:“盛玄怨…你混蛋!……” “说好…战乱一结束,就来找我的……” “你却让我等了你一辈子……” 他一出假死骗了五族,骗了天下,也骗了自己。可知道那时的她被恶诅折磨出癔病,四处漂泊,好不容易从深山走出来,听到的却是他的死讯,有多么绝望和无助。 盛玄怨无法用话安慰好怀中的人,只得为她揩泪。从用指尖抹去泪痕,到渐渐贴面去拾她眼角泪滴,雨越下越大,身影在一方屋檐下变得模糊,泣声也被哗哗雨声冲淡。 琼亦不在的那些时候,不知道的那些事,他都会说于她的。 * 天卯四十二年,西漠。 盛玄怨亲手将琼亦送上了马,看她消失在沙海彼方,回身拦下了要将她捉回王城的数百侍卫。 手臂上中的毒箭发作,他没能全身而退,被戎军绑回了王城。 大殿之上,素和瑾见被抓回来不是琼亦,而是一个男子,正欲大发雷霆,却在盛玄怨抬起脸的一瞬间收回了怒意,挑起了眉头。 盛玄怨听不懂西漠话,冷冷看着王座上的女人,他环视一圈,没有在殿上见到晏庭深,想来这个叛徒正处在边关,为如何倾覆五族而谋划。 “他是何人?”素和瑾上下打量盛玄怨,第一眼便觉他生得剑眉星目,属实俊朗过人。 押送盛玄怨回来的侍卫答:“大王,就是他拼死护下逃犯脱身的,具体我们也不知。” “拼死相护?这么说来,他便是白酆一族的少子了。”素和瑾哼笑一声:“拖近些,让孤细看。” 盛玄怨对上了她那双恣意端量的紫目,如同受了侮辱般,胸生怒意,撇过了脸。素和瑾见他这般反应,从高位上走下,俯身用长指抬起了他的下巴,她作为大漠之主,见过不少有姿色的男人,如面前这般轮廓分明,神仪明秀的脸,倒真是世间少见。 她用中土话轻飘飘丢出二字,“不错。” 盛玄怨猛地撇开了她的手:“休要辱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救走了孤要折磨泄愤的玩物,落到孤手上,便是战俘。”素和瑾勾唇作笑:“战俘即为奴,自要懂伺候人的道理。”说罢拍掌,“来人,将他拖入牢中赐刑,先磨磨他的锐气。” 「作者有话说:揭谜了,不是寡妇是鳏夫。」 第204章 炼人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盛玄怨被囚禁在了大牢深处,数条玄铁链捆束着四肢,就连脖子上也被套了枷锁,勒得他喘不过气。 当手臂上的箭毒被真气慢慢消解时,素和瑾派来上刑的人也到了,长鞭凌空抽来,重重落在他身体上,抽裂开衣衫,落下血痕。 盛玄怨抬手,真气驭物绞住长鞭,将挥舞出的厉鞭重重甩了回去,侍卫猝不及防,被带过破空声的长鞭绞断了脖子,连一道呼救声都没发出,“扑腾”倒地而亡。 杀了侍卫后,盛玄怨继而伸手抓着锁住自己的铁链,外放真气的爆鸣声与玄铁的摩擦声惊扰到牢外的守卫,进来一看才发现领了王命前来教训俘虏的侍卫已经身首异处,哆嗦着大喊来人,还没有叫喊几声,盛玄怨抬手一道火诀,将他生生燃尽,烧作焦炭。 素和瑾听到这些消息,没想到已经成为阶下囚的盛玄怨性子如此刚烈,又不信邪的派了几个人去给他施刑,可但凡是进了那间牢房,盛玄怨见一个杀一个。 如此杀心,如此修为,当真让人惊羡。 素和瑾站在牢外含笑看他,愈发起了将他收为己有的念头。 墨昀独听说五族名修盛氏三子自投罗网,趁着前线势头大好,专程回王宫看看,更多是想将盛玄怨的一身修为也据为己用。 自从他吸尽了琼亦的真气,修为可谓突飞猛进,只可惜仍敌不过中土那位美貌绝世的秦氏散修。听说盛玄怨的修为较琼亦还要高深,若能吸收这个战俘的真气,那他将成为天下最强之人,有望登仙。 带着徒弟回到王宫后,墨昀独径直去寻素和瑾商量此事了。 晏庭深不动声色,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独自来大牢见盛玄怨,将守卫全数叫了出去,隔着铁栏看他,那具血人吊在墙边,身上处处是伤,捆着铁链的手脚早已磨得鲜血淋漓。 晏庭深叹息道:“你还是来了。” 盛玄怨听到他的声音,“呵”地一笑。 晏庭深问:“是想来顺手杀我的吧?” “算得真清楚啊,晏渊!……”盛玄怨扯着链条向前,眼底赤红:“年少江舟结义…错信你那么多年…全是骗局……你杀了琼亦,陷害我与苏烨,还敢面不改色站在我面前……” 晏庭深提起了唇角,满是苦涩:“是啊,我杀了琼亦,是我亲手杀了她……”他眼底的愧意还未沉淀,转而一凛:“你怎知她是我杀的?” 这个消息根本没有传出去,中土五族根本不知,盛玄怨也不可能知道的。 除非…… 晏庭深立刻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以他对素和瑾的了解,不可能让毁她心血之人死得那么痛快。直接问:“你碰上她了?你让她走了?” 盛玄怨知道他已经猜透,不想回答。 晏庭深闭紧了眼:当年,自己母亲就是中了此诅咒,才尸骨无存,魂魄永世不得超生。现在,琼亦也被…… 深吸几气后,他平静道:“盛玄怨,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要有能力搅翻这一切,大可试试。我来这儿只是为了告知你,素和瑾看中了你这个人,我师父看中了你这身修为,你最后会落得如何,全由他人掌控了。当真孤身犯险,有勇无谋。” 又道:“至于你想知道的前线消息,伪修势大,最后的戾山关也已失守,这四年来,五族新收的门生只算是炮灰养料,没几个惊才绝艳的,只凭借少许的高阶修士撑不了多久。就算琼亦当年算到昆翟不会善罢甘休,拉十派下水,那些不情不愿的小增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哦,对了,这才仅仅开战一月有余。” 盛玄怨双拳紧握。 说完这些,晏庭深转身就走,盛玄怨手上青光乍现,强厉的真气烈光从他血迹斑斑的掌中溢出,向晏庭深轰去,被特制的牢笼挡下,“轰”的震出火花。晏庭深回头看他,那双墨瞳染了血,杀意可怖。 晏庭深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远去。 * 寝宫之中,素和瑾与墨昀独争执极久。 素和瑾想有一只近乎完美的傀儡,自然不愿任盛玄怨被废修为,更何况,她也不想看到墨昀独实力通天,威胁自己的掌控。 墨昀独听说了她的打算,醋意横生,既不想让她多收男宠,也不想让自己西漠第一的名号受到外来人的挑衅,一心想夺来盛玄怨的修为,再杀了他,永绝后患。 素和瑾长眸一凝,让他滚回前线,少问自己后宫之事。 墨昀独最不想看她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服软道:“阿瑾,你莫这样对我。”又道:“那姓盛的修士也算是你侄女婿,既是隔了年纪的小辈,如何能与你一处,做你的人?” “墨昀独,你是觉得孤只能用你一个男人么?”素和瑾冷笑,“孤可从没承认过你。” 墨昀独咬牙,见她伸手走近,用指尖划自己脸颊:“兄长生前一直惦念江南的山水风物,没能亲眼看看。你不是心悦孤么?不是说恨不得将心掏给孤么?你替孤打下中土江山,孤便给你堂堂正正的名分,携手同去。” 墨昀独毫不犹豫地点头,应道:“好。若我助你一统中土,阿瑾可要记得此话。” 她勾唇:“自然。” * 墨昀独此行回来,还带回了俘获的五族修士与众多凡民百姓,将他们一同运押,黔面为奴,用作苦力。 同为俘虏的盛玄怨久关大牢,素和瑾没能给他一个下马威,派去的手下一个接一个的死,反而被他给了一个下马威。她又去牢中看了他几回,盛玄怨几日不吃不喝仍旧有力气挣扎,想来是修道之人的辟谷术。无论受到什么酷刑,他始终是一副宁死不屈的姿态,想给他下盅都无法近身,甚至连牢笼都被他外放的真气震得扭曲。 素和瑾托着尖下巴,觉得属实有趣。 此后,她不再派人来给他上刑,而是专派模样姣好的美人来牢里给他上药治伤,喂食作乐,盛玄怨毫不怜惜,一视同仁,照杀不误。 他的挣扎与反抗在素和瑾看来,倒像只刺猬似的,见谁都想扎一手。 她想:这小子杀心很强,若让他彻底失智受蛊术操控,太过浪费这一身血性了。 看着大牢中关押的其他俘虏,素和瑾脑中生出一个荒诞的想法:百虫相食,胜者为蛊,若以人辅术相炼,能否制成人形之蛊呢? 有了这般想法后,素和瑾寻来宫中资历深厚的祭司与蛊师商量,祭司翻查古书,查到古时并非没有这种事迹,有人为炼傀儡杀人,专门设阵,让服下秘法之人相斗,决出唯一胜者,活下来的那个,即是血心深重,只为杀戮而存在的人形蛊。 与素和瑾的想法不谋而合。 素和瑾下令布法设阵,寻找材料,她派人在王城外的石山中挖出一个巨坑,将捕来的战俘全数喂了盅丢进去,仍他们自相残杀,血肉祭阵。 盛玄怨固然不任人近身,但敌不过素和瑾的手段多,她用迷香将他迷晕,叫人抬了出来,她从怀中取出玉瓶,把自己用借生术培育多年的,人称万蛊之主的王盅喂给了他,通体金色的短虫顺着盛玄怨嘴中爬入体内,于此,哪怕他遍体鳞伤,只要在皿池中杀了人,就可夺得那人生灵之气,化为修为。 给他服下王蛊后,素和瑾派人将他送入炼化人形蛊的皿池。 盛玄怨被丢到洞中一角时,四周已满是人尸,他没能从混浊中安然转醒,而是被人掐醒的,呼吸困难间,只感到一双血淋淋的手正掐着自己的脖子,试图将自己杀死。 盛玄怨看不清是谁,一掌将他击下身去,以为又是素和瑾派来折磨自己的人,毫不留情地拧断了他的脖子,却在“咔嚓”声中听到一声微弱的:“师兄……” 盛玄怨怔住了,视线渐渐清晰,向下看去,那被他断头之人竟当真是宗族外门的弟子,他脸上有伤,身上穿着盔甲,许是前几日还持剑守在戾山关前,为驱除昆翟而战,现在却作为俘虏,死在了自己手里。 手颤抖着收回,盛玄怨只觉得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涌入体内,刺得经脉一疼,头也有些发昏,环视四周,堆在身侧的尸体气味极其刺鼻,让人止不住地想干呕,漆黑一片间立着几个摇摇晃晃的人影,像是游鬼,也像活尸。 这里是哪里…… 盛玄怨抓着自己的心口:为什么这么难受…… 那些姿势奇怪的人形向他走了过来,面容眼悉,甚至能叫上名字,或是四年前一同守关的修士,或是本族的弟子,顿时如窒息般,他还没有开口说话这些人就聚了过来,伸出僵直的手臂喊他:“三公子……” “少主……” “救我……” “救救我们吧………” 他们伸出的手上沾着血,又或内脏粘汁,盛玄怨后退几步,夹杂在这些诡怪的话音中的,还有自己体内王蛊的驱使。他知道他们已经被蛊术操控了,而自己竟也在蛊术的控制下,抬起了手。 不行…… 盛玄怨将要击向他们的掌重重拍在了地上,青筋暴起,地面轰的现出一个坑洞,他对这些人下不去手,哪怕他们已经成了这副模样。可这些已经神志不清的修士全数扑杀了来,誓要将盛玄怨杀死,与地上的诸多尸体一样成为邪术皿池的养分。 盛玄怨向头顶看去,隐隐有光,猜到这应该是某处的山坑,轻功踩踏在扑来的蛊人身上,借崖壁侧边的凸岩往上攀飞,体内新伤旧伤积压,身手已经大不如前,当就快要到十几丈高的洞上方时,洞顶被结界封住,将他弹了下来。 第205章 还魂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失重坠下,盛玄怨外放真气击地,借反弹之势稳住身形,半身翻滚着站起,没有再添伤势。回头去看刚刚围堵自己的那群人,他们已经互相厮打了起来,发出根本不像是人的叫喊声,凄厉又扎耳。 盛玄怨知道,若自己在这里久待,定也会丧失理智,变成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他收敛气息探查这个巨坑,地上人尸众多,血腥味很重,几乎都是布衣尸体,掩埋在尸体下方的是隐隐可见的邪术法阵,他并不了解阵术,但此阵的符法极其古怪,不用想就知是歪门邪道。 在坑底的一处石壁下,盛玄怨发现了一扇结界法门,用手触碰会像坑顶一样被弹开,捻诀施法也没有办法破坏。在法门里端是一条地道,应是将他们送入这里的路,盛玄怨没见到守卫。 若将这石壁打穿,或许能破坏邪阵。 盛玄怨用掌心探了探岩石,并不算坚硬,他拼尽全力可以击碎,只不过以这山岩的形列,一处击垮肯定会大规模坍塌。 素和瑾把我关进来,是在打什么盘算?盛玄怨双指合并,抵在自己腹心的穴道上,不出他所料,体内果然被喂有毒物了,一时半会还不足以剥蚀自己的意识。查了一圈,他只觉这里像是炼人的皿器,没有发现什么好脱身的破绽。 有人在黑暗中捕捉到了盛玄怨的气息,向他抓来,盛玄怨后撤几步,他从这些人的灵魄上就能感知到他们已经被搅浑了,虽然不忍心动手杀人,但也知自己无法拯救他们。 “盛公子……” 试图抓住自己的男子有几分眼熟,他眼神半清半浊,似乎是有自我意识的。盛玄怨记得他应是北山一族的修士,年少集学似乎见过,夺回苍昱剑的一路上也是同队,关口几年,此人也都在山关默默守着。盛玄怨想起了他的名字,是叫岳立。 岳立浑身是血,痛苦地跪地求死道:“杀了我罢…盛公子…我杀了凡民,变成这幅模样,愧对祖训……” “您是刚入阵的…还能醒着……不知…时间一长就会……”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突然抱着自己的头尖叫了起来,双眸赤红,指甲刺进头颅,满脸是血,盛玄怨见他从半分清醒到完全失控,不过三息,岳立精神涣散道:“快,杀了我……” 盛玄怨抿唇,抬手封他穴道,谁知岳立突然站起冲他来了一拳,盛玄怨退后几步,见他真的全然疯了,点穴也镇不住,如他所愿的一掌将他击在石壁上,震心而亡。 岳立死了,有墨红色的光芒在他断气的一瞬间从他身上飘散,被法阵吸收,盛玄怨只觉得那物笼罩在了自己身上,一个趔趄,勉强稳住步子,身上的旧伤似乎好了一些,他扶住额头,在自己错杀本族门生时,也有过一模一样的感受,烦躁,不安,像要将自己的神智磨尽一样。 盛玄怨似乎明白这里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了。 岳立杀了皿池中的人,而且杀的不少,现今他的命连带着那些百姓人命,一同转嫁在了自己的身上。王蛊终于开始大肆作用,盛玄怨手臂上的血管根根隆起,呼吸越来越粗重,意识逐渐不清楚了起来,他扶着额头,控制不住地生出了杀戳的念头,只得一拳拳敲打在地上,将这股戾气泄出去。 “他在…这儿……” 仅剩的几个活人聚了过来,他们没能分出胜负,听到另一端的动静,慢慢向盛玄怨走近。 “别过来。”盛玄怨觉得整个身子都在发躁,他不能再杀人伤人了,否则真的会被同化。 这些人当然不会听他的,他们走近拳脚相向,将盛玄怨围殴在角落里,眼前止不住的发红,血腥味刺激着大脑,终究还是没能制住自己。当盛玄怨略微清醒时,偌大的坑底只剩他一人站着了,左手中还提着一个人头,人头的嘴里还咬着一只手臂。 他双手发软地丢下了头颅,从头僵到了脚。 体内的伤势好了大半,就连真气也逐渐充盈了。 不同于往日吸纳天地灵气炼化入体的真气,这股真气蛮狠浑浊,让人时时生厌,在自己体内,盛玄怨都觉得宛如侮辱。 他逼不出这股真气,也无法将体内的蛊毒除去,甚至神智醒的时候越来越少,多数时间,愈发狂躁易怒。 皿池每日都会增派新的养料来,盛玄怨越想自制着不要杀人,他的意识就会消失得越快,本识一点点在厮杀间被磨损,乃至一有新人被推进皿池,入则杀之,吸生灵之气作为己用。 素和瑾全看在眼中,像是饲养宠物般的给他投喂新抓来的战俘,看他残忍而又直接的杀法。他不喜欢玩弄猎物,既然是要杀的,那就直接拧断脖子,干脆利落,素和瑾无聊了,便来看他杀人取乐,十分满意。 前线的战事无比顺利,曾经五族在关隘拿来抵御伪修的防阵已被破解,天下修士加起来不比西戎一个州县的百姓,如何能敌?哪怕名门十派全部下水,也不过多死些人而已,她根本不在乎。 渴求的长生得不到了,能一统天下弥补遗憾,也是好的。 素和瑾看着皿池中的杀戮,笑着想。 一批批的战俘推进去,她看着那些拼命喊着盛玄怨,让他冷静,求他清醒的故人被杀,像是戏台上搭的一出又一出好戏。盛玄怨能清醒过来的次数愈发稀少,素和瑾知道,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自己可操纵的人形傀儡,成为墨昀独之下的左膀右臂,助她夺地,护她周全。 时间一日日过去,已将近一月。 盛玄怨之前因为重新镇压双煞受的重伤,居然在血物的滋养下好了起来,断骨断筋完全愈合,惯来清正的真气染上了污浊,成为浓墨色,修为增速极快,却不见破阶。 这一月来,每每深夜之时,坑洞顶上都会传来埙声,声音如泣,哀婉伤痛,在洞中久久不散。也只有在这种时候,盛玄怨通红的眼底才会缓和下去,他仰望洞口,似乎在怀念什么人。 每夜一曲的埙奏,是他唯一熟悉的故乡之音。 盛玄怨其实不太记得自己是谁了,但是还记得有人在等自己,记得那人叫琼亦。 他在皿池中杀了太多的人,待了太久了,没有保留神智,抵抗王蛊的能力。 怎样才能永远记得一个人?只要一直想着她,只要一遍遍想她就好了。 所以,他还记得。 * 炼成人蛊的时间将近,素和瑾隔着结界法门看着站在其间的男人,他长发披散,衣衫血污斑斑,招手唤道:“过来。” 盛玄怨受王蛊操纵,走了过去。 “再过三日,你便可出来了。”素和瑾欣赏着自己亲手炼出的制品,“孤会重新给你赐名,留你在宫中长住。” 盛玄怨用自己沾满血迹的手触碰结界厚墙,素和瑾的命令,王蛊会听,他不会。 三日夜里,埙声依旧不息,在皿池上空层层荡起,回声不绝。 第三日,也正是最后一夜,皿池开始震颤,其间的所有人尸全数化为血水,流淌在盛玄怨的脚下,他的头剧烈的疼痛着,抱着头倒在血水之间,他已经变成了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但唯独有一个极其重要的人,一个不能忘却的人刻在心里,痛苦中,意识开始抽离,他拼了命的伸手去抓,那人就像是雾气散去,什么都没有了。 盛玄怨的呼吸都要停住了,神智即将磨损殆尽,却在下一瞬,一缕幽白的灵魄钻入法阵现身,飞入了他的眉心,顷刻间,灵识完整,魂魄如初。 这是他年少时分割出去的灵魄,赠送给心爱之人护身的魂魄,现在却飞越山海,魂归原主。 意识被邪法炼化,真气被血气污浊,心神在暗无天日的杀伐间蒙蔽,却因为这一缕温养多年的灵魄,保留下来了一丝丝本识,身化为蛊,本性仍弥。 盛玄怨不知琼亦为何在他最困顿的时候救了他,许是感知到自己身处险境,将最后一缕尚且清醒的灵识还了回来。 他抓住心口,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被王蛊折磨,被皿池炼化都没发出一道喊声,此时却沙哑着声音吼叫着。 从此,他和她之间最后的联系也断了。 皿池内的血水慢慢升腾,涌向阵中的唯一活物,盛玄怨没多久就失去了声息,那最后一缕灵魄,也仅仅是尚且未被污浊的部分,无法挽救整片意识,只是让他在暴厉噬血的人形蛊物之间,有了清醒的余地。 晏庭深知道今夜人蛊成型,他潜入地道,将素和瑾派来严加看守的卫兵一一击杀,抹着照林剑上的血迹,一步步走向地道尽头的皿池,那里站着已被训成人蛊的,双眸空洞的故友。 晏庭深眼神复杂,说不出心头是什么滋味,自己布局多年的计划,今夜是动手的最好时候,大仇将报,本应是激动人心之事,此时竟没由来全身发冷,完全不如预想时的畅快和欢愉。 他唤道:“盛玄怨。” 盛玄怨听到人声,瞥见了地道中的人,身影立刻从皿池中央消失,再出现时已经来到了结界门前,一道极厉的真气诀击了上来,若不是这法门深厚,他恐怕早已将晏庭深杀在地上了。 当真,完全被炼化成蛊物了。 晏庭深见盛玄怨眉目间满是血性和杀意,攥紧了拳,自己夜夜来此吹埙,就是想助他在此邪术中保留本识,不想还是失败了。 晏庭深从怀中掏出了瓷埙,轻轻吹奏,过不久后,极度仇视他的盛玄怨平静了下来,墨黑的眸子里没有光,是一潭死水。 晏庭深将弦歌剑拿了起来:“还记得吗?” 「作者有话说:小盛,一款,纯爱战神。」 第206章 复仇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看到弦歌剑,盛玄怨肉眼可见的一僵。 果真还有几分印象,晏庭深心道,开口说:“我可带你去见她。除我之外,见者皆杀。”说罢,他解开了结界封印,盛玄怨眼见屏障消失,一爪直直击来,晏庭深知他不会这么轻易听自己差遣,早有防备,用剑鞘抵上,却被劲风击退几丈远,全身究极刺痛,惊想:什么?盛玄怨的修为居然到了这种境界吗! 晏庭深一刻不留,立即回头逃命,地道错纵复杂,盛玄怨分辨不清方向,追不上来,在追逐间,晏庭深将偷带来的承影剑丢在地上,用埙声半是诱导半是操纵神智混乱的盛玄怨走出地道,引入王宫。 瓷埙奏唱的,是晏庭深特地学的广阳民谣,也是琼亦会唱给盛玄怨的歌儿,悠扬曲调变为凄苦吹奏,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已经杀人成性的盛玄怨,他一步步走入王宫,抬起了手中的剑。 惨叫声贯彻夜空,此起彼伏,宫城外的侍卫一个接着一个被长剑贯身,女使们惊慌逃窜,以为是恶鬼修罗来索命了。有人慌忙去禀报素和瑾,素和瑾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当她听到侍卫的描述时,大脑宕机,人形蛊要待明日才会出阵的,这是出了什么岔子?为何会来王宫中杀人? 她忌惮盛玄怨的实力,调动守在宫城的两千禁卫精军护驾,又连忙派人叫远在中土的墨昀独回援,在殿中苦苦等着,焦躁不安。 晏庭深见盛玄怨杀起兴了,停止吹奏,他站在宫墙之上,看着故友尽情杀戮,如踩死一群蝼蚁般轻松,默默叹道:不愧是只用一月就能重镇双煞的修士,今世夙根深厚的奇才,可惜真气污浊了,道途怕也是就此作废。 盛玄怨杀得极快,剑光又厉又稳,脸上却没有一点表情,不悲不喜,只要见到活人,就如鬼魅般上前取人性命,一击即杀。 晏庭深猜到素和瑾会将墨昀独召回来,这世上除了墨昀独会拼命护她,也就没有别人了,他想:在师父回来之前,盛玄怨应当能屠尽王宫精兵,我也能亲手报仇雪恨了。 又想:给五族十派寄过去的密信,想必也要到了。一切都落得恰到好处,前线少了统帅,他们也能借机反扑,一改战局。昆翟王一死,西漠必定大乱,过去那些旧王部落的血脉肯定会起身夺权的,自然无法分心对付中土。说不准,还会主动向五族求和受降。 战乱过去,一切都会慢慢安定的,苏泽一脉也会渐渐兴旺起来。 给拂晓留的和离书,她会看到的,苏烨固然会恨我一世,他安然无恙就好。 晏庭深阖上了眼,背负千古罪名如何,机关算尽如何,迫不得已利用友人,又能如何? 毕竟,棋胜了才算赢家。 * 盛玄怨在两千禁军的枪林弹雨中拼杀,这是两千实力直逼高阶的伪修,放在中土,足够抹杀一所名门大派了,现在,却连他一人都拦不住。 一剑挥砍,地裂屋倾,剑气乌黑,沾染在那些伪修身上,如附骨之蛆。盛玄怨就像是察觉不到疼痛的机械,一昧为杀生而挥剑。 晏庭深提着照林剑慢悠悠地往素和瑾的宫殿走,却发现此人早已不在殿中,想来,贪图长生如她,是极其怕死的,早已经在密室中躲好。 晏庭深笑了笑,他七岁随墨昀独一起来到此处,对殿内的各处密室了如指掌,要杀她素和瑾的,并不是不熟悉内情的人形蛊,而是身侧人。 素和瑾藏身在密室中,第一次感觉到死亡的恐惧。她是大漠最为尊贵的人,是西疆之主,现在却屈身于暗地之下。她本可以长生不老的,可是费心多年的血祭被毁了,她本可以一统天下的,可是能助她拼杀的人蛊却反来杀主,素和瑾这才意识到,一切并非偶然。 她的脑中出现了一个人,一个总在她面前俯首称臣,卑微言笑的男人,脊背生寒。 不可能! 素和瑾咬牙道:晏渊那个小子,一心想要见他母亲,为孤谋划多年,他怎么可能谋反?! 难道他知…… 素和瑾摇头:不,不可能的!攥紧了护身的法器,她想:只要禁军在外拖住失控的人盅就行了,只要墨昀独能快些赶回来救孤就行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人蛊死了,孤还可以炼下一个,只要孤不死,就还能有法子,能长生不老…一统天下…… 密室外似乎传来了人声,素和瑾听不太清楚,她向石门走得近了些,按紧了机关门。 “汋侯。”贴身侍卫见到晏庭深走了进来,向他行礼。 晏庭深看见素和瑾的贴身侍卫,就知道自己没找错地方,他开口轻笑:“宫内大乱,我敌不过那刺客,想来想去,只好来保护大王。” 侍卫没有怀疑他,悉心为他领路。 找到了素和瑾藏身的密室,晏庭深不再伪装,持剑刺死了毫无提防的侍卫,接着捻诀轰开了密室大门。 素和瑾被爆炸震到石室一角,手中的护身法罩还没来得及用就被弹飞了,晏庭深驭物收来了法器,眉目含笑看着在碎石中堪堪站起的女人。 “……晏渊!”素和瑾看到地上惨死的侍卫,咬牙切齿:“是你!你竟敢以下犯上!……” “您不信我是来救您的吗?” 晏庭深捏碎了法器,淡淡一笑:“为什么不信呢?”他不待素和瑾回答,语调一转,阴沉至极:“因为你知道我有杀你的理由!” “我苦心经营多年,为了让你能彻底信我,出卖了阿述,卧底数十载,就是在等今天这一日啊。” 他笑得极其和煦,如春风拂面:“这一出戏,大王可否满意呢?” 素和瑾目眦欲裂,怒道:“你!你这个疯子!”而后大吼:“来人!来人啊!救驾!——” 晏庭深仰天大笑,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在等谁救你?等会被五族截下的墨昀独,还是等杀人疯魔了的盛玄怨?” 谁知,素和瑾也大笑了起来,她没有摆出一副跪地求饶的姿态,而是扬着头,睥睨着眼,冷道:“吃里扒外的苟货色!你纵使杀了孤又能如何,晏怀音永远不会活过来了!她死绝了!连魂魄渣滓都不剩了!你永远!永远!都见不到你那死娘了!” 晏庭深轻笑:“你也会如此。” 他抬起了照林剑,“美梦好做吧?失去的感受如何?即将握在手里又把握不住,穷尽一生夙愿未偿,不比死了还有滋味?” 他笑道:“长生不死近在咫尺,天下之主近在眼前,你却永远得不到了。” 素和瑾瞳孔一缩,强作的镇定被他刺破,脸因怒火气得变了形:“闭嘴!你给孤闭嘴!!——” 晏庭深刺剑而上,真气迸发,将她整人连带着剑钉在了石墙上,素和瑾凡人身躯,被刺穿身体发出极其凄厉的尖叫声:“啊!————”她吐出了一口鲜血,颤着从嘴里吐出骂词:“贱……奴……” “素和瑾,你不知道血祭被毁的那天,你四处泄愤杀人的疯相丑态有多么让我高兴。”晏庭深这一剑避开了致命处,他大笑:“世上挚痛,莫不在于失去和求不得。血祭一毁,两样都占了,你有多痛苦,我就有多痛快。” “先让你生不如死,再死上一趟,很好的计划吧?” 素和瑾颤颤抬起手,要拔出插在胸口的剑,照林剑刺入石墙太深,她怎么也拔不出,因为疼痛,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晏庭深抬手,一道流光击过,斩断她的双臂,笑问:“大王,怎么不说话了?” 素和瑾的双臂像折断的树枝一样从身上卸下,惨叫声极其凄厉:“啊!!————” “你…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吗?!”她吐血道:“人形蛊失控……迟早…要杀到你头上来……你也…别想活着!……” “嗯。”晏庭深继续施法,光刃再落,直直挖出她的双眼,“我知道呢。” 话音落下,法诀带光,他继而砍断了素和瑾的双腿:“还有什么想说的?” 素和瑾已经是具失手失脚的血人了,她提着最后一口气骂道:“你…别以为杀了孤,五族…就会重新接纳你……你永远…永远…都是个不折不扣…吃里扒外的…叛徒!” “我从没说我不是。”晏庭深勾唇,看着满墙血迹与只剩下头的人彘,露笑道:“素和瑾,永别了。” 抬手划下,尸首分离,墙上人只余躯干,头骨碌碌落在地上,转了几圈,死不瞑目。 晏庭深一脚踏碎头颅,看都没看墙上的尸体,大步向密室外走,密道间,一个人静静站在那里堵他,他主动道:“久等了。” 盛玄怨提着承影剑,眉目见霜。 “盛玄怨,我知道你醒来了。”晏庭深耸肩,语气是从未有过的轻松:“大仇已报,想来我满心算计的活了这么多年,终于如释重负。这一卸下仇恨,居然什么想做的都没有了。” 盛玄怨冷道:“那你想好要怎么死了吗?” “看在多年兄弟的情分上,给我个痛快点的死法。”晏庭深没有反驳,也没有拒绝,说得很是平静:“我没有什么想要辩解的。” 与盛氏有关的仇怨,双煞是他放的,采白山庄也是他屠的,竺云萝是他害的,琼亦也是他亲手杀的。 无论哪一条,都足够让他在故友手中,讨一个死。 盛玄怨凝起了呼吸,剑上浮出松墨色。 方才晏庭深与素和瑾的谈话,他一句不漏的全都听见了,眼前这个叛徒替母报仇,以天下为棋,害得山河破碎,只是为了让仇人痛苦而死,根本自私自利到了极点。 他毫不犹豫地将承影刺进了晏庭深的胸膛,剧痛贯身,晏庭深摇晃了一下身子,下一瞬,盛玄怨猛地将剑抽了出来,任血如泉涌,看着扶墙吐血的晏庭深,一字一句道:“这一剑,是为你一手造就诸多祸难中无辜伤亡的百姓讨来的。” 而后,再一剑重刺入他腹中,盛玄怨转手收剑,怒目切齿:“这一剑,是为我兄长和二嫂偿的!” 晏庭深大口吐着血,双目涣涣,几欲倒地。 承影剑染青焰,盛玄怨抬剑,一剑封喉:“最后一剑,为你杀了琼亦,血债血偿!” 鲜血狂溅,晏庭深倒了下去,他的脸上除了痛苦神色外,竟不见一丝恨意,通红的眼眶缓缓闭上了,断气之余,眼前似是出现了一生最想留住的光景。 那时,青衣少女和玄裳少年坐在树下一搭一搭聊着天,双手抱剑的另一赤衫少年打岔笑道:“诶诶,晏兄发什么呆呢,来陪我练剑啊!” 晏庭深只觉得阳光晃了晃眼,轻合膝上的书卷,笑答:“好啊。” 恐惜。 当时只道是寻常。 第207章 浑浊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这日,退守在褐谷的五族十派收到了一卷密信,信中情报极多,不仅包括提炼蛊丹的新地,还有边防机密,以及昆翟王城的地图。 密信没有署名,见到字迹的苏烨默不作声握紧了拳。 这两个月来,发生的变故实在太多,从晏庭深有意告别的那一日起,一切都变了。北山一族被魔宗牵制,虽有秦寒川出手稳住了大局,但也无法完全制止邪人惹乱造祸,因而面对西疆大军压境,只能派来部分支援。 十派之中,在四年前边疆战势大好之时投诚的几门派是最先伸援的,眼见西戎猖獗,五族颓势,无数凡民沦为难民,尸横遍野,十派之首的广遥为保仙门名声,也为笼络人心,主动向五族助力,有了出头鸟,其余门派也纷纷下水。清归门偷袭苏泽一族未遂,后知挑拨之人是昆翟汋侯,向苏氏宗主苏烨诚心致歉,愿结全派弟子,助五族杀回西戎伪修。 近一月来,战局惨不忍睹,十派末流,全宗门的修士也不过一两百,高阶寥寥十几,哪怕为首的广遥,号称弟子两千,也难抵杀不绝的西戎伪修。五族中,谢氏毒门弟子损伤最重,谢琮历经家破人亡,未老先衰,已是一头白发。盛尚霈也好不到哪儿去,族山大乱,二子耳聋,媳儿丧命,三子被掳生死不明,未婚媳名声败坏,悲痛之下落了病根,现今局势全由新辈掌控。 其间,当属修为最高的秦寒川话语权最重,可她并不擅长战术,反而多次被晏庭深用计牵制了许久,因而收到密信,便当是诱敌深入的计谋,没有第一时间派弟子行动。 夜里,戎军真如信上所说的,派了大部分兵马回行,盛轩尧推测是昆翟内部出了什么变故,召集众人商讨。 十派掌门多为清修之人,不谙世事,也不攻于算计,每每在战事上,多遵循五族吩咐,因而来此营帐内协商的,不是新任宗主便是当族少子,外加各族中见识广的堂主副手。 苏烨直说了:“密信是晏庭深寄来的,这是他的字迹。” 陆予皓眉头一沉:“他这回又有什么打算?” “既然是他,那信的内容也就不可信了。”谢旸羽压低眼帘:“了塔上的弟子看到墨昀独带着不少人回行,说不准也是演出来的,就盼我们上钩。” 盛轩尧摇头:“若是真的计谋,他不会让余下的戎军如此戒备的。” “也就是说,昆翟内部或许真出了什么事。”陆予皓思索道:“这样看,带人突袭未尝不可。” “昆翟内出事?难道是那些被掳去的修士借机会杀出来了?”苏烨猜测道:“墨昀独护主心切,才急忙回行。” 盛轩尧冷笑:“晏庭深提前知道,给我们派信,怕不是他放出来的。” 在一旁不做声的盛子靖突然道:“既然是机会,我去将阿暻救回来。”他双耳已彻底失聪,以为众人在商讨如何借机会突袭救人,身前几人个个哑然,满脸凝重,盛轩尧将他按坐下:“我们继续说我们……” 苏烨站了起来:“等下去白白浪费时间,反正战况拖着也是败,借机闯上一把,说不准还能胜。” “做什么这么冲动?”谢旸羽咬牙道:“我们输得起么?苏烨,万一真是陷阱,岂不是带人送死?!”又道:“盛玄怨一个月前就了无音讯,他是为私情擅自离境的,现在说不准在哪儿。他真在西漠活着待了这么久,怕不是受了降还是做上了驸马爷。” 盛轩尧眼神一凛,冷道:“谢旸羽,注意言辞!” 苏烨的火气噌的上来了:“姓谢的你说话不过脑子的?盛玄怨他一人平定阴阳灾祸,一句苦累不说,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你却怀疑他受降?!” “我怀疑今夜是晏庭深故意设的局,引我们自投罗网!”谢旸羽拍桌站起:“你们现在坐在这不全是我族人的鲜血换来的吗?战势有多不利好我们,你们却仗着人多势大,仗着姻亲关系,还仗着两代世交想去救一个几乎救不回来的人,当我族惨死的修士是做什么的啊?!” 陆予皓摇头,主动撇开与盛氏的关系,将议题拉回正轨:“事非如此。谢公子冷静些,我们谈的是密信一事,也尚未定下决议。” 盛子靖见谢旸羽发作,也明白了,冷道:“过往没有机会,今日好不容易戎军松散,我自己去救。” “哄哄闹闹的吵什么!”秦寒川走入帐中:“我的暗人查到了,墨昀独确实是奉命回行,北部五营留有一将,西方阵地空虚,既然是动手的好机会,我族的人该救就是得救,顺便将掳去的诸多弟子也一并带回来。我伤好的差不多了,就由我带人去截墨昀独,你们去和十派掌门商量好,做好正面强袭的准备。” 谢旸羽想起了沦为战俘的族人,点头答应了下来,众人又商讨片刻,由秦寒川带一队精锐去途中劫杀墨昀独,盛子靖抄近道救同袍,正面迎敌由谷内众修抵上。 盛子靖去谷中寻愿意与他一同救人的修士,一听说是去解救被掳同门,自发者不少,各门各族共三十来人,半数高阶。苏烨在他们一行动身前给盛子靖塞了一张字条,上面写道:若见了陆溪言,还请拦下想杀她谢罪的人,她不是细作,带她一同回来吧。 苏烨不信琼亦如传言那般是叛徒,晏庭深已是事实,但琼亦不是。 他恨极了晏庭深,恨他间接害死了自己父亲,恨他误了自家阿姐的感情,苏烨无一日不想亲手了结这个奸人,为死去的同门和亲人报仇。 * 墨昀独听说素和瑾急召,想必是遇上了麻烦,御物飞行向王城赶去,却被秦寒川领人拦下,刀剑出鞘,一场通天恶战。 在秦寒川拖住回行戎军之时,盛子靖带人一路御剑赶到了绿洲间的王宫,王宫寂寥无人,满墙满地的血迹,目之可及的地方居然全是死尸,一行人极其诧异,戒备着往宫内赶。 盛子靖只觉得这里弥漫着一股似曾相识,但已完全变了样的气息,没行多久,队伍后传来了欣喜的唤声:“盛三公子!你还活着!” 殿墙的一端出现了盛玄怨的身影,他手里拖着剑,一步一步缓缓向他们走来,剑刃与地面砖石发出了“咯咯”的摩擦声,十分刺耳。盛子靖听不见唤声与声音,迟钝回头,只见那人影踏步而上,速度极快,还在招手的修士顷刻间化为两截人尸,被活生生从腰处横斩,众人来不及反应,盛玄怨继续挺剑,刺向下一人。 “师兄!——”陆漓悲痛出声,身侧的师兄上下分离,血淋了满身,盛玄怨杀了一人还不够,要取他性命,陆漓来不及躲开,被身后许一辰拉了一把,幸而活命。 “阿暻!你在做什么?!”盛子靖惊愕万分,修士们也大惊失色,纷纷拔出佩剑掏出法器,陆漓惊魂未定,对着地上人尸痛喊:“三师兄!……” 三师兄双眼未合,活不成了,只是虚弱道:“接小五…回去…就拜托你了……小七……” 盛玄怨抬手施术,渗透进他身体的真气忽而爆开,霎时,尸骨无存。陆漓还没能碰到三师兄的尸体就被爆炸波及到,转而赤目看向凶手,字字逼仄:“盛玄怨!————” “为什么?我们是来救你的!!” 盛玄怨用指尖揩掉脸颊上的血,没有回答,在他昨日杀了晏庭深报仇后,继而屠完了整座王宫,此时杀心最重,神智全失,眼前好不容易来了活物,自然不甘停手。他抬起了承影,剑身散发寒光,身形一动,向他们袭来。 许一辰持剑格下,没想到他剑气如此之厉,喷出了一口鲜血:“盛兄弟!你…醒醒……” 盛子靖抽出罗星剑,大喝着让众人散开,修士们分散,将盛玄怨围在其间,试图将他降伏,只可惜修为差距过大,法修控不住盛玄怨的行动,他又招招取人死处,他们却极难对他下杀手,交手过程中,又有几人伤亡。 “盛暻!”盛子靖劈在承影剑上,怒道:“你疯了吗?是我们啊!” 盛玄怨充耳不闻,见状,盛子靖也猜到弟弟身上发生什么事了,他是来救他的,必须带盛玄怨活着回去。 许一辰被剑气掀翻在地,盛玄怨捕到破绽,能杀一人是一人,直冲许一辰而来,盛子靖突刺挑剑,谢氏修士见状一个药弹丢了过来,迷雾炸开,禅音的和尚见机用钟罩套上,将盛玄怨镇压在下。盛玄怨在金钟罩内吸入了迷药,眼底更红了,三拳两掌击碎钟罩,踉跄着仗剑而杀,剑法混乱,不见一点霁尘剑术的影子,只为杀生。 他与众人打了一两个时辰,才抵不过迷药的药力倒了下去,昏厥之前,神志似乎回来了,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二哥”,扑通倒地。 修士们为救人而来,却被他杀了大半,天武门的弟子打红了眼,一拳要击在倒地不起的盛玄怨头上,被盛子靖拦了下来,他的脸色极其难看:“不可杀他,我知舍弟犯下大罪,也得带回中土再定夺。” 陆漓被断去一臂,他抹了把脸上的血泪,摇晃着喊人去宫城内找俘虏,来此的三十修士,现在只余数十人,还都伤势极重,他们在宫中上上下下绕了几圈,没见到任何活人,在王城内询问,最后找到的,却是炼化人蛊的皿池遗迹。 看着巨型坑洞,众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们不知道这处坑洞具体是用来做什么的,可是在这其间,有过同袍们的气息。 他们消失了,只余盛玄怨一人活着。 答案近乎不言而喻。 若不是有盛子靖相护,十派出身的修士早就将盛玄怨在此处杀人泄愤了,陆漓怎么也找不到琼亦,他不信盛玄怨能六亲不认到把自己师姐杀了的,可若不是这样,师姐为什么消失得那么彻底? 陆漓再不敢去细想师姐如何了,痛彻心扉。众人害怕盛玄怨再醒暴动,给他锁了意识,喂下迷药,扛着他回行到了褐谷。 第208章 自断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大漠深处,墨昀独在这种时候遇上拦截,想也不想就知道王城遭了什么巨变。他害怕素和瑾出事,几乎是拼上性命与秦寒川对战,沙尘盖空,刀剑斩天,已经不是寻常修士能插手的对决了,最终,墨昀独燃尽了自己一身修为,还是死在了折泪剑下。 秦寒川从未受过这么重的伤,她捂住胸口,喷出了一口鲜血,手中折泪从尖处碎裂,化为水滴落下,护住了主人的命脉,剑身也因此陨灭。 “……有点实力的对手。”秦寒川望着消失在流沙间的墨昀独,冷声自语:“剽窃他人真气才能勉强和我对上,不过鼠辈。” * 盛子靖带回了盛玄怨,也带回了昆翟王宫被屠的消息。 昆翟王素和氏下落不明,统帅墨昀独身死,但前线的几个将领仍在,收到消息后悲愤交加,誓死要将退守在褐谷的五族十派覆灭。随秦寒川同行的修士全都葬身黄沙,加之盛玄怨杀了不少高阶精锐,对谷中修士而言可谓雪上加霜。 被带至褐谷的盛玄怨从迷药中转醒,蛊毒再次发作,无人能近他的身。几派长老给他设下禁制,懂毒之人和江湖游医陆陆续续来看过,有人认出,盛玄怨体内含有天下奇蛊,已经与他炼为一体了。 简言便是,蛊即是他,他成了蛊,无法分开,无药可解。 医师解释道:“此术恶毒,需要大量活人相杀相残,盛三公子怕是最后出炉的那一人,已成人形蛊。”又叹:“听回来的修士说,没有找到被掳走同门的尸骨,也都是被他夺了气血,炼化吞噬了。” 即使盛氏压了消息,还是迅速传开了,各门派的修士议论纷纷,比惋惜更甚的,是愤怒。他们只道:盛玄怨沦落成这样纯粹是自作自受,他当初擅自离营害了自己也就罢了,还杀害了那么多的同门同袍,沦为西戎的打手和傀儡,罪孽深重。 “早知盛玄怨已成这样,又何必去救他呢!” “不还是那个聋子一意孤行,非要去,结果死了多少人啊!……” “我师兄师妹…都是盛玄怨杀的……” “他不仅杀了去救他的人,还杀了那么多无辜之人,应要抵命!” 众怒难平,这些人愤愤说着,更有甚者跑去盛轩尧身前要一个理。 盛轩尧看见好不容易被救回来的幺弟如此,本就痛心,秦寒川经历一场恶战,心脉受损,更让他忧神。金钗之年的盛霏儿与竺云萝诞下的小侄女平儿托给了父母照料,自从战局沦陷,孩子们一直不安稳,近信上道:平儿病得厉害,三天两头停了呼吸,什么也吃不进。盛子靖不愿面对妻子死去的事实,不肯看这个孩子,倒让平儿像没爹没娘似的。家事难定,天下事也难平,诸多事绕的盛轩尧头大,面对这些质问,属实顾不上来。 盛轩尧想:三弟舍命平复双煞,本是天下英雄,不可能因昆翟毒害就以命相偿的。战事还没有结束,不能让他在这里久待,得先让他走,日后再想办法保下。 想罢,盛轩尧让二弟带着幺弟离开褐谷,回白酆静养,也顺便让盛子靖去寻医问药,看看平儿。 苏烨自从盛玄怨被救回来后,每日都会来看他,盛玄怨被下了禁制,安安静静盘坐在石椅上,似在打坐修炼,一旦有人靠近就会暴起,双腕上的禁制已经快被强行突破断了,估计也困不了他多久。 苏烨来了很多回,可盛玄怨一次也没有清醒过,每每看着好友的目光冷冽而陌生,眼底杀意藏也不藏,苏烨都觉心如绞痛。 琼亦不见了,像是从人间消失了般,不知死活。 晏庭深也不在戎军之中了,许是被杀,或是逃走了。 盛玄怨被残害成了这样…… 无力感时时束缚着苏烨,他已是一族之长,一宗之主,可他珍重之人受尽折磨,却什么忙都帮不上。 盛子靖答应了盛轩尧的吩咐,他找到苏烨,请苏烨助自己带盛玄怨走。盛玄怨错杀太多人了,一旦内部矛盾激化,他必定会被人害死,还道,自己带着三弟先走后,会想办法给他解开蛊毒的。 苏烨没有理由拒绝,他替盛子靖弄到了迷药,二人里应外合地打开了结界,成功将盛玄怨带出了褐谷。 这些日来,西戎伪修的反扑之势越是猛烈,五族十派少有能掌控全局的军师,各门族的宗主只能鼓动弟子们多撑一阵子。民间有百姓自发组织成军,哪怕修士与凡人之间隔着一道鸿沟,也无畏赴死。 * 盛子靖带着三弟回到了白酆山,山上屋楼已成一片废墟,盛子靖还没来得及安置好盛玄怨,他就提前从昏迷中醒来了,仍旧没有自我意识,醒后破除了禁制,立刻拔剑向兄长厮杀。 盛子靖知道唤不醒他,持剑而上,二人在山巅战了足足两日,直到盛玄怨一剑将兄长击落在山石上,乘势而来,掐紧了他的脖子。 天色昏暗,下起了倾盆大雨,盛子靖全身是伤,呼吸越是困难,他早已经不是弟弟的对手了,仰面躺在泥地间,被雨水冲刷得睁不开眼睛。盛玄怨的双眸像是冷墨,不见一丝情感,手中发力,极其熟练的要拧断对方的脖子。 盛子靖觉察到隐隐骨裂的“咔”声,他想,自己恐怕是要死在这儿了,却没有半分恐惧,嘶哑地唤了一声“阿暻”。 虚弱的声音传入耳中,盛玄怨忽而一滞,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手中的脖子变得像是炭火般灼手,甩手起身。 神智一点点清明,看着满身血痕的兄长,盛玄怨瞳孔剧烈收缩:“二哥,我……” 他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指节不住地颤动着,被王蛊操纵时做的事,或多或少都记得,皿池中苦苦哀求的同袍,来王城救他的修士,以及眼前气息将尽的兄长…… 盛玄怨抱住头,失力跪倒在雨幕中:“我都…做了些什么啊……” 盛子靖听不见他痛彻心扉的吼声,撑地艰难地爬了起来:“阿暻……” 盛玄怨从没有如此无力,如此痛恨自己,他杀了那么多人,还差点亲手杀了自己的哥哥,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眼底通红,竭力求死道:“二哥!我不想再这样了!你杀了我吧!!” “杀了我!求你杀了我!————” 盛子靖看懂了他在说什么,摇了摇头。 盛玄怨僵在原地,他咽下嗓中的血味,转身站起召回承影剑,剑一入手,重重向脖子里抹去。 “盛暻!”盛子靖眼瞳一缩,一道法诀击开了承影,长剑哐当坠地,他忍痛怒道:“我救你回来,不是让你以死谢罪的!!!” “那让我回来杀更多人吗?!”盛玄怨精神濒临崩溃,不顾盛子靖能不能听见,厉声吼道:“我已经成这样了!我杀了那么多人!我根本就控制不住蛊毒!我不死就会有更多人因我而死!!————” “你一死了之,陆溪言怎么办?!”盛子靖快步上前拽起他的衣领,大吼:“阿萝已经不在了,你再离世,她怎么活?!” 此话如晴天霹雳,将盛玄怨震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想起了被自己救走的琼亦,心如刀割。 是啊,他还有琼亦,还说过自己会去找她的,那时琼亦被马驮走,她受了那么多伤,神智也不太清醒,怎么才能活下去? 可是自己现在这副模样,又怎么还能去见她,怎么还有颜面去见她? “琼亦……”盛玄怨痛苦地闭上双眼:“她还在等我…去找她……” 盛子靖松手,由他扑通跌在地上,方才提到琼亦,因为知道她是三弟最珍爱之人,从盛玄怨方才的唇语来看,陆溪言或许真的还活着。 盛玄怨撑在泥地间,雨水蒙住了双眼,他恍惚地感知着体内浑浊的真气,到底是杀了多少人才得来的这些,早就记不清了。王蛊会让他时时嗜血暴怒,让他面目全非,让他差点亲手杀了自己的兄长…… 那如果,自己连剑也举不起来,也就再无杀人之力了。 想到此处,盛玄怨已经决意。 他闭上了双眼,双手缓缓攥拳,体内筋脉迅速扭曲抽搐,全身真气聚集着迸出丹田,聚在双臂上,束袖撕裂着断开,露出已肿胀起的小臂,而后呲的一道爆血声,真气尽数离身,双臂经脉俱断,丹田霎时间空荡无物。 盛子靖大惊着扶他:“你做什么?!” 已经迟了,盛玄怨摇晃了两下身体,剧痛贯身,成功自废了修为,断了双臂筋脉。双臂软绵绵垂下,他再抬不起手,只是平淡道:“二哥。这样,我就不会再伤到任何人了。” “盛玄怨!”盛子靖抬手探他脉息,感知到盛玄怨自断筋脉,沦为凡人:“你真的疯了!你这一身修为……” 修为污浊,毁了他一切基业,不要也罢。盛玄怨如是想,头又开始作痛,意识逐渐被吞没。 盛子靖制住了被王蛊控制的盛玄怨,将他点穴置在一旁,自己在高楼屋肆的废墟中挖掘,连挖了几日,终于找到当年存下的最后一颗芠珠果。 平儿重病,盛子靖是知道的,可他并没有犹豫,直接将果珠用给了盛玄怨压毒,继而带着他去寻父母,由盛尚霈和沈微照看,自己则四处去求医。 * 西戎的猛攻并不长久,未至一月整,就因王城内乱起了撤退之心,五族十派联手将他们逐回了西漠,并在距原先关口数百余里处新设了了台,用以观察戎人走势。 天卯四十三年,年初,昆翟覆灭。 素和瑾没有子嗣,也无立储人选,曾武王弟兄的分支试图夺权,内斗不断,兰乌和格尔氏的余党东山再起,试图复国。最终,王权被曾兰乌所夺,几经分裂,化为小国部族,主动向五族示好。 战事终是平息,五族应允给江湖十派的心法赏赐,论功绩而分,大小仇怨,也是该了结。 首当其冲受到血状控诉的,就是盛玄怨。 第209章 路漫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血状上手印众多,签满了死在盛玄怨手中之人的名字。 三族十派没有深究盛子靖带他私逃一事,只是携着血状上白酆问罪。 白酆山上的府邸经过修缮,勉强能住人,盛玄怨自废修为,双臂筋骨寸寸断裂,却因芠珠果保下了手筋,没有彻底残废。他多数时候虽不清醒,也再杀不了人了。 盛尚霈对于外界问责,一拖再拖。 他怎甘愿让自己的孩子被千夫所指,以死殉责?盛玄怨只身闯上鬼山时,就已算舍了一条命,现在还为他人安稳,废了前半生兢兢业业得来的修为,纵使罪孽难恕,他也不能亲手将孩子推出去。 沈微见盛玄怨时时发狂,修为尽失,忍不住落了泪。他是自己最小也是最不听话的孩子,明明知道她器重他,却又爱叛逆着惹自己生气。打骂过,数落过,逼他苦修多年,无一日清闲,炼出一身真气剑法。可现今他却自断经脉,前功尽弃,明明舍身救了天下,却落得喊打喊杀的结局。 盛玄怨醒神之时,听说了护族名门对自己的声讨,他无法反驳,若说那些人不是他杀死的,而是因王蛊所祟,与持剑者杀人说是剑所杀,有什么分别? 盛玄怨不怕死,他只怕自己死了,琼亦会背负叛徒骂名在外颠沛一世,永远等不到他了。 静轩阁的老侍候在床前,见他伤神,安慰道:“少主,你安心歇着,宗主决不会将您交出去的。” 盛玄怨哑然许久:“我族向来正派,强行保我,不过是引人记恨,为家族留污。”他能清醒的时间极短,也受够了蛊毒折磨,无论父亲与兄长打算如何处置他,他都不会有异议的。 “少主!”老侍跪地哭道:“老奴知您愿意杀身成仁,可您求的仁在那些门派之人看来不过是仇怨罢了!此战我族付出了多少门生,又损失了多少啊!北境是大少夫人带人去定局的,昆翟统帅是她亲手了结的,她迄今留有遗症未愈,您平定了鬼乱,又从内攻破昆翟王城,怎能只听愤言随意被处置啊!” 盛玄怨万念俱灰,抿紧了唇。 * 白酆一族始终不给回应,各门各派闹得愈加厉害了,其余四族看在同为护族的情分上,没有过分为难盛尚霈,江湖门派却不依不饶,甚至掌门真人亲自登门问话,非要个定论,盛尚霈想方设法地给他们打发走,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 在亲族几人愁云满面之际,盛子靖终于回来了,他带回了一位长袍白须,隐居尘世的道士,此人对蛊毒有所了解,愿意为盛玄怨解毒。 道士不愿透露姓名,自称“隐医”,在他看见盛玄怨的第一眼,惊叹道:“居然是活的人形蛊。” 下一句话便是:“既已炼成,就无药可解了。” 此话与过往寻来的诸多医师一样,盛尚霈叹了一息,头疼的毛病又要犯了,隐医让侍从架住盛玄怨,又细细琢磨着给他把脉,探了灵识,惋惜经脉俱断的同时,发现他并未被完全炼化神智,有一缕灵魄尚未与王蛊连接,收手道:“盛宗主,确是无法解开此蛊了,三公子体内的蛊王已与他同体共生,要想救他清醒,只有唯一一法。” 盛玄怨此时回了意识:“……什么方法?” 隐医淡淡回他:“断五感,抑蛊毒。” “只有将肉体感观封闭,才能渐渐断开与此蛊的联系,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盛玄怨脸上没有一丝情感波动:“断开联系,是指解蛊?” “非也,封闭感官,再经历洗髓,可让它不再控制三公子这具躯壳,时日一长,待此蛊虫寿命尽时,即可解蛊。” 盛玄怨沉默了。 盛尚霈问:“所需多久?” “此蛊寿长,能活百年之久,想来二公子求我,是为三公子摆脱蛊王操纵,恢复神智。”隐医道:“常人无法忍受失去五感,我可为您留下一二,以保日后正常生活。” 见室内气氛沉闷,隐医叹息:“这是最后的法子了,为保神智,只得舍去一些东西。三公子,您也不想被此蛊折磨,疯魔一辈子吧?” 良晌后,盛玄怨答道:“我需寻人,必须得看见。除去视觉外,其余四感都可断去。” 隐医摇头:“这并非您能选的,于蛊物而言,目大于听,味大于触,我能为您抑毒醒神,已是极限,您若做好了失去三感的准备,还请由我为您洗髓。” 盛玄怨不再说话了。 盛尚霈看向儿子:“小暻,这已是最后的法子了。” 他闭上了眼,颔首。只听父亲道:“劳烦神医了。” 隐医伸手,不知按了什么穴道,盛玄怨全身发软地被侍从扶了起来,而后,是长达数日的洗髓抑毒,药浴,火炼,以及频繁放血,昏昏沉沉的记忆中充斥满了痛苦,待盛玄怨再睁开眼时,已是一片虚无,什么都见不到了。 自此,视无物,尝无味,嗅无觉。 盛玄怨想摸自己的眼睛,双手半废,连抬手都做不到,吃力半晌,只能慢慢放回去。 抑毒的这几日,江湖门派闹得不可开交,几番闯山,差点刀剑相向。隐医知自己不可久留,递给了盛玄怨一块铜符,道:“三少主,十派诸多仇视您之人,我此番舍命前来,也是欣赏您镇煞英勇,不忍见您为蛊毒毁名折磨。这是我家祖传的铜符,若日后蛊王死去,您来寻我,或是我儿、我孙,我们会为您解开被封三感的。” “……多谢。”盛玄怨不知隐医站在哪儿,只感到手中一凉,他用力握住那枚符板,还是任它掉到了地上,王老管事拾了起来,向隐医弓腰道谢。 日后,王蛊死去,是多久的日后? 十年,二十年还是百年? 傲然如他,修为毁去,双臂自断,三感缺失,真真正正成了一介废人,心里如何痛苦,也不甘写在脸上。 盛玄怨再不受王蛊蒙心了,他该想法子让江湖十派安歇,也该去找琼亦了。 他让王管事扶着自己去见父亲,盛尚霈看着三子灰翳无神的双眼,扶住了额头,深深叹息,盛玄怨屈膝跪地,叩首道:“父亲。” “三弟,我与父亲商量好了。”盛轩尧忍痛道,盛玄怨不想长兄也在这,向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盛轩尧顿了好久,继而道:“十派中有几门誓不罢休,要讨说法。族中会对外宣扬你负罪自裁,以堵悠悠众口,也会…… 他闭眼,咬牙强道:“……也会将你从祖籍上除名,往后,盛氏再无盛玄怨。” 盛玄怨怔了许久,灰黑的眸子颤动:“嗯……” 他努起嘴角:“这样,挺好的。” “我也正想与父亲提议,族中罢了我的名字,任我就此远去。”盛玄怨垂下已无视觉的眼眸,又重复说了一遍:“挺好。” “三弟,此举也是迫于无奈,否则,假死易被查明,那些江湖人定不肯停歇的。”盛轩尧上前扶住弟弟,红着眼眶说,盛玄怨退后一步:“我知道长兄与父亲的难处。” 他淡淡道:“我修为已废,筋脉俱断,已是废人,族中不留无用之人,我是不该留的。” 于家族,他入苦溟除邪,于天下,他重镇双煞,又自断前程,竭尽全力,仁之义尽。 他不欠族中什么了,至于背负的血债,他也会慢慢赎罪的。 盛玄怨道:“请父亲准我收拾些旧物,我今日便走。” 说完这些,他让老侍扶自己离开,盛尚霈低下了头,脸上早已老泪纵横。 * 盛玄怨让莫婆婆帮自己收拾些行礼和旧物,王管事的眼泪沾湿衣襟:“少主,您带老奴和莫曼一起走吧。” 盛玄怨说:“你们上了年纪,在阁中伺候二哥和平儿吧。过不了几年,也该下山养老了。” 王老管事如何都不答应,盛玄怨双臂半废,又失了感观,一人在外如何能活下去? 苦苦哀求之下,盛玄怨还是同意了,只道:“日后不称主仆,我便喊你王伯。” 王佑点头。 盛玄怨想带着琼亦送他的东西走,那些旧物收在静轩阁中,鬼煞降世时随着楼倒台塌一起掩埋。清理废墟后,挖出的贮音螺碎了,玛瑙发冠也碎了,留下的只有定情时和琼亦互换的发绳。在托付给长老收管的储物囊内,还有一面记仪镜,里面的录像,盛玄怨也已经看不见了。 简单收拾好这些,盛玄怨想去看一看平儿,可他既看不见平儿的脸,也抱不得她,只能打消了这个念头。 沈微偷偷命下人给王佑塞了好些银票,盛子靖不忍让弟弟离去,盛玄怨说的什么,他都听不见,而盛玄怨也看不见兄长脸上的神情,二人在无声中作别。 王佑背着行囊,带着莫婆婆莫曼,与盛玄怨一同离开了白酆山。 * 天卯四十三年,盛玄怨与仆役离家,踏上了寻找琼亦的路。 他离山没有多久就听说了盛氏三子自戕而亡的消息。 “盛玄怨”死了,不堪蛊毒折磨而死,愧对罪行而死。葬礼声量不小,洛爻百姓哀声遍地,自发悼念,讣告发出后,继而是祖谱除名,抹去此人存在,那些申诉着得了结果的十派修士们如愿以偿。 但都与盛玄怨本人无关了。 盛玄怨开始寻找琼亦,人海茫茫,他已经成了一个瞎子,与琼亦之间也无法联系,她又背负着昆翟卧底、五族叛徒的骂名,无法声张,只能一点一点的,漫无目的地搜寻。 一年,两年,三年五载,半生过尽,天涯路远。 盛玄怨有时会想,许是知她遇她,二人间的缘分就已经用尽了。 他寻了好多好多年,久到王佑和莫曼为了护他而死,久到他被好心人所救,久到他学了医术针灸,久到双手伤好,久到身侧人一个接着一个离世,王蛊老死,他找到隐医的曾孙解开了被封三感,得以重见天日,他还是没能找到她。 直至兴辰三十一年。 长泰北境,盛玄怨循线索而来,终于见到了那道无法忘怀的身影,青白衣裙,一如当年。 他迟来了太多年了,怕她已放下前尘往事,不敢相见,只得借他人之手,引她来见自己。 若她还记得,会来见他的。 幸而,她未曾忘却,在道观中,紧紧相拥重逢。 余生,不再有离分。 「作者有话说: 为了更像甜文一点所以跳过了中间寻找的部分,以后会番外补一补的。 盛玄怨从始至终没有喜欢过除琼亦之外的任何女人,包括找她孤身一人的百来年,这小子痴情的很。 正文加不进,在这留句诗。 “不见故人半生秋,中间多少离别愁。”」 第210章 颠沛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雨下屋檐。 盛玄怨与琼亦说完了旧事,用指腹抹去她眼角的泪痕,他说得简洁,只言片语,对自己遭受的磨难一笔带过,似乎那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不是故意失约,让她颠沛流离这么久的,离开洛爻白酆后的每一年每一日,他从不曾忘却她。 此情长久,山海可平。 琼亦哽咽着说不出话,拉着他的手愈发紧了。 房檐外的雨越下越小,已近停歇,石缝间的草叶摇摇晃晃,青翠如洗。 琼亦不知道自己不在的那些时候,盛玄怨是怀着怎样的心境四处寻找自己的,被家族除名,浪迹天涯的苦楚,他一个字也不向自己说。 他总是这样,做的比说的多,说出的话,又总会做到。 “至于我容貌未改一事,也问过隐医的曾孙了。他道,或许是与王蛊同体,我借以它的命数而活,多了寿命,现今王蛊已尽,也会像常人一般逐渐老去的。” 琼亦怔怔看着他,眼眶早已泛红。 “好了。”盛玄怨轻拍她后背:“琼亦,你还记得我,还愿意认我,就已是我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了。” 琼亦深深吸了一口气,从伤痛中缓神。 是啊,都过去了,他找到自己了,她心里也一直有他,这就足够了。 盛玄怨在人世间寻琼亦时,听说过渡灵者的传言,却怎么也没有将这个邪人与琼亦联系起来。 渡灵之人的传闻,遍布民俗之间,据传是个勾魂索命的恶鬼,时常用来恐吓妇孺幼童,哪怕是成年男子也会心生忌讳。有人说,渡灵者的真身是个七旬老太,面目丑陋可憎;有人说,他是个身高八尺的壮汉,与黑白无常一样,是鬼差;也有人说,真身是个如花似玉的妙龄女子,喜穿白衣。众说纷纭,无一定论。 盛玄怨自废修为后,花了数十年的时间才养好经脉,再修真气,迄今也不过低阶,因他自毁而留下的祸根,无法深炼。对于邪人渡灵者,他只顾打听琼亦的线索,没有心力去追究,也从未怀疑过会是她。 毕竟,琼亦害怕鬼邪,他再清楚不过了。一个畏鬼之人,怎会整日与鬼魂为伍呢? 可事实就是如此。 琼亦身上那些用作装饰的银铃,无一不收纳着鬼魂,数量极多,就连腰上别着的法器铜铃也极其诡异,颇有魔宗之人的遗风。 雨已经停了,琼亦向屋檐外伸出了手,没有雨丝落下,她回首向盛玄怨道:“回去吗?” 盛玄怨点头:“走吧。” * 天卯四十二年。 盛玄怨把琼亦绑在马上,助她逃离。 受惊的马一路狂奔,不知把琼亦带去了哪里,恶诅迟缓地生效着,琼亦开始出现意识混乱的症状,最终离开了大漠,马活生生渴死饿死,她为了生存,生食了马,记着盛玄怨的嘱咐,浑浑噩噩一路向南逃,跑进了一座深山中。 此山名为雁断山,山间险恶,孤雁也难飞出山林。 琼亦跌跌撞撞,宛如活鬼,死去的躯体与妄图轮回的灵魂并不相融,而恶诅又将它们强硬地捏合在一起,导致她精神恍惚,在雁断大山内只能凭借本能驱使而活。 她只醒来过一回,是被惊醒的。 怀里的玉铃兰出了异动,烫的吓人,琼亦猜是盛玄怨出了什么意外,这缕灵魄才会如此异常的,她怕他出事,将灵魄从玉中引了出来,魂归于主。 此后,意识全失,她在山中游荡了一年有余,才半清半昏地走了出去。 琼亦走出雁断山时,她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只是魂身还没能与恶诅完全相适,时常陷入失魂状态,不能正常与人交谈。她废了很大力气去问人,别人也只会当她是疯子傻子,随意打发,加之邻山的乡野村户不知世事,只能告诉她,战争已经结束了。 琼亦恍恍地想:战乱结束,盛暻就能来接我回去了。 她知道自己的名声已经被晏庭深用计毁了,不能露面,也无法声张,甚至不敢把麻烦带给师门,只能一边打听线索,一边流浪。 偶有一日,琼亦从山匪手中救下了一位妇人,杀完山匪后恶诅复发,昏了过去,妇人没有将琼亦独自晾在路旁,而是带着她一起走了。妇人姓刘,家排老二,让琼亦称呼自己刘二娘。 琼亦与刘二娘同行了很久,二娘为了归家,她则为了寻人,苦苦相求下,刘二娘替琼亦打听到了消息,也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盛玄怨死了。 在半年前就离开人世了。 这个消息像是天崩似的,让琼亦近乎崩溃,她流落在外,蓬头垢面,不人不鬼,本就没什么活下去的念想,唯一支撑她还想活下去的人,却早已不在离世。 毫无牵挂,万念俱灰。 那夜,琼亦离开了刘二娘,跳河寻死。 可是,恶诅既已种下,无论她怎么折磨这具身体,也无法死去。 琼亦在皎明江下游被冲上了岸,邻河的村民发现了她,将她抬了上来。在村民们准备埋葬这具人尸时,一位老翁发现她气息未尽,将她救活并收养了,琼亦受到的精神打击太大,又在水流中撞上了岸石,失了记忆,成了老翁老妇的家人,因顺水而下,被他们取名顺儿。 这户老人家本是美满的,却在战事中失去了儿女,也没了小孙儿,待西戎被逐回大漠,他们回到家乡,就见到了气息将尽的顺儿,将她救活后当作自己亲闺女养着。琼亦恶诅发作的次数渐少,已经与常人无异,她也适应了在小村中的生活,与老翁老妇一起务农耕织,在河畔边洗衣捡柴。 老翁姓任,老妇姓石,他们不知道琼亦的岁数,又因她身量不高,模样净秀,倒像十七八岁的姑娘,也就真当她是个孩子。任老脾气温和,是个铁匠,很是疼爱顺儿,闲着没事会给她铸各种小玩意,他见琼亦时时捧着玉铃兰发呆,将家中的银镯子炼了,给她做成了小铃铛讨她开心。 成为顺儿的琼亦也很是喜欢老翁老妇,她会主动揽下家中的活,让二老多歇息,也会说趣话逗二老开心。 平平淡淡的过了一两年,琼亦恢复了记忆,她已经与恶诅完全适应了,成了活死人,只要魂魄存世,肉体不死不灭。 记忆回来后,琼亦逐渐了解到世况,自己已被宗门抛弃,广阳那族也曾为她辩解,却是在更大的声音面前选择了闭嘴,为她声援更多的,却是凼央城中的父老乡亲,以及曾为她立塑像的戾山百姓。 听说,戾山小村的那尊人像砸了塑,塑了砸,匠人的手被谢氏修士砍了下来,用以警示,可那匠人没有认罪,反而用脚为她塑像。 知道这些后,琼亦时常会默默流泪,倒觉得不如不醒,比起身为“陆溪言”的苦痛,她更愿意做村中无忧无虑的“顺儿”。 老翁老妇不愿看她难过,劝她放下前尘事,重新生活,毕竟,未来的日子还长。 琼亦也明白这个道理,盛玄怨已经死了,师门弃她也罢,护族恨她也罢,她不能整日沉浸在痛苦中。 村里的男子都知道铁匠任老家的顺儿姑娘模样清丽动人,远近闻名,时常托媒人来向老任说亲,二老会细细把关,挑家境品性好的说与琼亦,琼亦拒了又拒,她何尝不知自己的未婚夫已经死了,不会再回来了,可是,再与他人成婚,她做不到。 她说自己曾有过婚约,有过男人,并不能让求亲之人止步,直到任老和石婆感受到她真心不愿嫁人,推辞遍了村上媒婆,才终得清净。 琼亦在小村里生活了五年,五年时间说来也长,回忆也短,每每想起石婆婆挑着夜灯给她炉子里添炭,想起任老乐呵呵喊她顺儿,琼亦都觉得心中生暖。 如此平和的日子没过多久,一场疫病爆发,染遍了小村子,任老先患上了病,眼皮乌黑,掌心生红,卧床咳嗽不止,琼亦寻医问药,不想村中的大夫先一步患病而亡,村民一个接着一个倒下,琼亦满心焦急,远去城镇寻药,回到村中任老已经离世了,尸体全身泛紫,像极了她曾在某处看到过的症状。 她顾不得悲痛,因为石婆婆也病倒了。 偶然听说有一所小镇,邻于宜川,离村子颇远,名唤江塘,那里有家医馆能治好此病。琼亦背起石婆婆向江塘赶去,她说什么都不能让婆婆死于疫病,日日夜夜奔行。 琼亦怕自己体力不支,摔坏了背上的老人,怕她睡去,时不时喘息着和老人说话。 石婆很轻很轻,被疫病折磨得像一具骷髅,她听见琼亦大口喘息间的哭声,心疼自己的姑娘,让她放自己下来,不要再跑了。 琼亦没有停步,那夜山间的风很大,云很低,隐隐有雷声作响,她叫着婆婆不要睡,不要睡,汗水混着泪水一起洒在泥土路上,跑得气都要断去了,石婆哑着唤了一声“顺儿”,合上了眼。 似乎是察觉到背上渐渐冰冷的身体,琼亦渐缓了脚步,片刻,她如同疯了一般向前跑去,撕心裂肺地哭喊着,叫着,与远处阴抑的天空连为一体,最后化作暴雨倾盆。 琼亦没能跑到江塘。 她背着绝了气的尸体回到了小村庄,将二老的尸体合葬,守了七日孝,待做完一切后事,她戴上了任老给她打的小铃铛,离开了这里。 琼亦不知自己要去何方,只是刻意避开了江塘的方向,她再一次失去一切,魂不守舍地流浪着,直到,遇见了竺云萝。 第211章 渡灵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天卯四十九年,距离琼亦把“顺儿”和二老一起埋葬在小村中,已有一年。 与任老和石婆分别后,她开始重新修炼真气。 当初,琼亦的真气只是被墨昀独吸干了,并非根骨被废,现在从头筑基,再走一遍老路,也算不得难事。 她没有了佩剑,便开始修法术,剑修做不成了,法修总是可以的。 学练法术时,时时碰上孤魂野鬼亲近她,琼亦心里还是怕鬼的,驱逐不走鬼物,只能自己逃走,天下之大,无处容身。 一个深夜,琼亦在旷野里孑然行着,繁星明亮闪烁,萤火在没过膝盖的草尖穿梭,停在了她单薄的肩膀上。 琼亦只穿了一件素白的单衣,夜风很凉,吹在身上很冷,她轻轻拂去了萤虫,缓缓往前走着,直到一声轻微的呼唤叫住了她:“……琼亦……” 琼亦回首环视,黑夜中四处无人,她蹙眉,又听见了一道唤声。 “琼亦……” 唤声轻柔,是竺云萝的声音。 琼亦怔住了,比起幻听更可怕的,是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通灵语,她捂住了耳朵,下意识想道:不可能…… 阿萝好好的,她现在该在洛爻才对,盛暻说过阿萝没事的,他亲口告诉我阿萝被救回去了的。 这么多年来,琼亦也曾怀疑过竺云萝是否还在人世,可她不敢去细问,也不敢细究,盛玄怨说过竺云萝母女平安,她当真了,更不让自己多想,仿佛只要她心中姐姐还在,阿萝就永远安然一样。 可当眼前出现一缕残魂后,熟悉的面庞,熟悉的温柔笑颜,琼亦终是晃了晃身子,跌在了地上。 盛玄怨骗了她。 竺云萝死了,她最重要的姐姐,她世上唯一的亲人,只剩下残魂了。 草间有蟋蟀啼鸣,窸窸窣窣,轻快悦耳,琼亦伏在草丛里,肩膀上下耸动,哭声由鼻息间的微弱噎声化为抽泣,愈演愈烈,她向前伸出了手,什么都触不到,什么也抓不住。 那一缕魂魄十分微弱,虽然残缺,但是只活魂,竺云萝飘荡多年,终于寻到了想见之人,要扶琼亦站起,透明的手从妹妹手臂中穿透了去,才恍然自己已非活人。琼亦抬头,见竺云萝身着一条宽松的衣裙,裙下满是血迹,正是昔年坐在车轿中的那一身衣裳,她是何时离世的,也不必多问了。 “阿萝……” 琼亦哭喊着爬起,身为修道之人,她深知活魂只能在人间停留七日,过了头七,便要入冥地,分阴阳。可竺云萝离世迄今,已有七年,她只是凡人魂魄,却忍受着阳间的剥蚀,凭残魂之姿而来。 竺云萝碰不到琼亦,揉不了她的脸,也摸不了她的头,她死前放不下的执念,是害怕妹妹被杀,现今见到琼亦无虞,得偿所愿:“琼亦……你没事…阿萝终是放心了……” 琼亦心口绞痛,她再明白为何姐姐的残魂会出现在这里了,阿萝是为了寻她而来,她放不下她,哪怕身死,也放不下自己。 “好好活着……” 琼亦一个劲的摇头,哭得撕心裂肺:“阿萝…不要走…不要走……” “我不要你走……” “不要你走……” “不要留我一个人在这世上……” “阿萝…不要……” 琼亦哭得像个孩子,可任凭她如何呼喊,竺云萝都不会如以前那样回来了。 竺云萝也落了泪,魂身落泪,地见水泽,她用虚无的身体抱住琼亦,琼亦想抱她,如何也搂不住,搂不紧。 “琼亦,我累了……”竺云萝满面泪痕:“你还有很长的路…阿萝陪不了你了……” 琼亦摇头,哭着摇头,而作为鬼魂的竺云萝心愿已了,她弯了弯唇,轻道:“送我离开吧……” 琼亦哭得呼吸困难,只见空搂着的魂身越来越透明,忽而夜间一阵风吹过,魂魄渡去,离开人间。 只余她哭倒在地上,直至天明。 * 竺云萝是琼亦亲手渡去的第一只活魂。 她解开了姐姐的夙愿,渡她往生。 哭过之后,日子还是要向前的。 只是自此,琼亦不再畏惧鬼物了,她开始与亡魂打交道,修灵术,炼鬼物,也从此时起,开始了所谓的“渡灵”。 她只余一个心愿,破除自己身上的诅咒,与她渡化的魂魄一样,离开人世。 * 此时仍旧瘟疫祸世,亡魂众多,琼亦不仅自身体质引灵,还对这类邪术天分极高,她用任老给自己的银铃收了几只不同寻常的魂魄,供她驱使,一为鸱鸮鸟的亡魂,通灵共感,可俯视万物,二为藏獒犬的亡魂,能嗅辨气息,三为作过恶的女鬼,受她感化,为赎罪孽,愿意护她安危。 琼亦发觉今时的疫病与自己幼时陈巡染上的病极像,她曾在书载上看过,当年的疫病来源于西漠,于是只身往西。 再来西地,百感交集,当年昆翟覆灭之时,琼亦因恶诅折磨,没有神智,错过了以自身血脉夺权的时机,想来素和瑾早就死了,不知是死在了晏庭深的算计中,还是死在了五族之人的手里。 现今西漠的大局早就稳定,琼亦无力插手其间,她作为昆翟容王的独女,史载记她年幼离世,说出来根本不会有人信。纵使有大漠子民愿意信她、追随她,前朝遗老肯扶她上位,也多会成为这帮人掌控的傀儡,更何况,她对权势并无兴致。 琼亦花了很大的功夫,查明了疫病的源头,果真是炼蛊所致,还偏生是素和瑾重用过的祭司和蛊师,是这世间留有“借生术”的遗脉。琼亦纵鬼杀了这帮人,毁尸灭迹,彻底断了这上古邪术,也算为年少被疫病折磨死的陈伯,为救她养她的任老和石婆婆报了仇。 做完这些后,她来到了北境。 * 琼亦开始修灵道,一切引灵纵魂的法术都是她自己琢磨的,和过往剑修的心法不同,修炼出现了瓶颈。她想学精学明,也想弄明白自己身上的诅咒究竟是何物,于是来到魔宗,找故友云雅。 北境魔教的三大派系,奇阴,伏魂,与极厄,百年前退隐之时,极厄派没落,被二宗分而食之,现今奇阴与伏魂二宗已成亲家,理所应当合为一宗,不改名号,仍旧唤为“奇阴宗”。 琼亦想:伏魂宗这亏本买卖,与直接被吞并了有何区别? 她扮成了老人模样,自称灵婆,作为外客被奇阴宗接待。因琼亦原先的真气被吸走,现今气息大变,程少峥自然没能认出她,几经波折,琼亦终于见到了奇阴宗夫人,伏魂宗宗主,云雅。 云雅被禁在宗内的一处暗阁中,她倚在扶靠上,满头青丝已成鹤发,琼亦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揭下披风隔着护栏唤道:“云雅!” 云雅吃了一惊,向她走来,望着眼前似曾相识的面容,怔了许久:“你是…陆溪?” “我叫琼亦。” 见云雅恍然,琼亦问:“你怎么成了这样?” “我……”云雅自嘲地笑了笑,泪珠滑落:“错付于人,落到今日这般境地。” 琼亦本以为她是魔宗呼风唤雨的宗主夫人,想来借她势力解开恶诅的,不想会是如此,沉默着不知怎么开口,云雅二话不说,直接在她身前跪了下来:“琼亦,我知你来此是有求于我,想必是我能给得起的。你也看到我如今的情况了,本该属于我的都被程少峥夺去,只要,只要你能帮我脱困,我定竭尽全力助你,求求你了,琼亦……” 她伏地哀哭,哭声凄苦。 “云雅,你能感知出我现今不过只是个‘开体’阶的低阶修士而已。”琼亦叹息:“我能帮你什么?只怕反而会害了你。” “不,不会的!没有什么会比现在更糟了,只要你答应我就好,求你看在我们当年的情分上……” 琼亦沉默片刻:“你说吧,什么事?” 云雅咬牙:“助我杀了程少峥,一统北境。” 琼亦以为自己耳背了:“……我何德何能?” 云雅哭诉:“不,你别这样说,我知道你能的……我当年懵懂无知,程少峥哄我骗我,我就真的以为他悔过了,以为他真的爱我。新婚那夜,他瞒着我,毒杀了我的父亲,让我做上了伏魂宗主,又借我情谊夺我宗令牌,手握两宗大权后开始翻脸,我才知他婚前对我的好,全是骗局……” “他不顾我的反对,与西戎细作勾结,暗袭居龙关,对正派宣战。我不愿门生送死,与他大吵一架,从那之后,他一直囚禁我在这暗无天日的地阁内,任我哭白了头发,也从未正眼看过我一眼……” “琼亦,你帮我一把吧……求你了,你能做到的,除了你,没人能救我了……” 琼亦皱眉:“云雅,你心里还有程少峥这个人吗?”停顿片刻后,她又道:“当初他就伤过你一回,还能骗你与他成婚,打一巴掌给两枣,你就忘了疼了。若我真的帮你,帮到能要了他的命,他苦苦哀求,跪下来求你,你还会原谅他吗?” 云雅抹去泪水:“我早就恨透他了。” 她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囚我十载,负我青春颜,如何能原谅?!” 琼亦活着本是无趣,与其散闲浪费光阴,倒不如找些事做,加之云雅确实可怜,也就答应了她的请求。 琼亦简单了解了云雅的现状,她被囚在程少峥为她建造的地阁中,空间不小,只是难见阳光,身旁有四名侍女照顾,除了一位知心奴婢菱秋外,其余三人都是程少峥用以监视她的下属。 琼亦纵灵鸱鸮,偷听观察了三位侍女数日,了解她们的活动范围和时间,性子脾气和说话风格,待熟悉这三人后,云雅将其中少言的侍女叫到了屋中,用术杀人剥皮,将人皮换给琼亦用。于是,琼亦顶替了这位名为华尹的侍女,时常在地阁中进出,一点点接近程少峥。 第212章 谋划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与华尹外皮同时用的,还有灵婆的身份。 琼亦自称是仰慕魔教盛名而来的灵修,愿意加入奇阴宗,在程少峥面前受下了毒誓,成功进入宗门。因修为不高,未得重用,只是看在她见多识广的份上让去教导门下弟子。 白日,琼亦是指导弟子的灵婆,夜里,她会作为侍女华尹来到云雅屋中,与她协商对策。 云雅替琼亦解开了毒誓,让她少受些束缚,就这么辗转一月,也套到不少情报。 程少峥在宗中掌权十载,过往伏魂一门的重要手下几乎全被调离,现居宗门重要地位的多是程少峥的心腹。除了三护法和大长老外,还有一位闲情雅逸的年轻客卿,三护法被尊称为狮、虎、豹,大长老实力不凡,而那位客卿神龙不见首尾的,都难对付。 琼亦心中思索要怎么扳倒这些人,以她修为被废前的实力,或许可以硬着来,现今明摆着要循序渐进。仅凭她和云雅,根本不是这群人的对手,需得积攒势力,首先想到的就是伏魂宗的老将。 前伏魂宗宗主曾有不少心腹,程少峥明着杀过,暗里害过,大多人明哲保身,都走得远远的了。琼亦打听到一位名为范游昌的堂主,与云老宗主是故交,为人低调内敛,实力不详,多次让云雅与他写信联系,求他念在当年父亲的恩德,助她一臂之力,为惨死的老宗主报仇。 范游昌能平安活到今日,也是知道程少峥的秉性,他想为云老宗主报仇,但有心无力。听说云小姐的身边人愿意做局复仇,将信将疑,琼亦承诺他,只要他答应忠于云雅,会设法将他从分堂调回总部,为他谋权谋位。 范游昌本就是伏魂宗人,自然忠于宗主,应下了琼亦的话。 于是,现今的目标便是设法将范堂主调回宗中。 三护法与大长老追随程少峥已久,不好撬动,于是琼亦将目光落在了那位年轻客卿身上,从他开始下手。 客卿自号玄渊,这个名号正踩在琼亦痛点上,听着好似她逝去的未婚夫,写着似那将自己一剑贯心的叛徒,横竖都不痛快,就派云雅的婢女菱秋去接近。 玄渊喜好吟花诵月,吹笛听风,琼亦便与云雅夜间作诗,让菱秋背好,时不时与玄渊来个擦肩偶遇,在他能听见的地方诵唱诗歌。 正所谓投其所好,得制其命。没多久,玄渊便对侍女菱秋动了心,向程少峥索要这名婢女,程少峥知道菱秋服侍云雅多年,难免不向着自己,就让玄渊带走了她,派了新的人去。 云雅身边另两个婢女觉得奇怪,一向讨主子喜欢的菱秋被客卿要了去,而向来不爱说话的华尹得了主子青睐,将这些报给了程少峥。 程少峥听说云雅每夜都要华尹服侍,而华尹白日都回屋补觉,不见踪迹,觉得奇怪,以为是云雅被关得久了,对面容娟秀的华尹有了念头,没有多加在意。 毕竟,云雅被关了那么多年了,一直都很老实,怕不是还等着自己去看看她呢,量她也没胆子做什么事。 菱秋成了玄渊的枕边人后,对风流倜傥的客卿动了情,但她更忠于主子云雅,按捺自己内心的情思,一心为主人报仇,时不时向玄渊吹耳旁风。她提到远在分堂的范堂主范游昌,如明珠蒙尘,令人惋惜。 玄渊诧异,他知道菱秋此话不假,也知道范游昌枉遭屈才是因为出身于伏魂宗,又不肯向程少峥表忠心,抚摸菱秋长发,道:你倒心怀我宗前景,此事我会与宗主禀明的。 程少峥只觉自己不缺得力干将,没有听用。 琼亦扮作灵婆,教导宗中弟子时潜移默化的告知多年前二宗是如何合而为一的,引他们去求知伏魂老宗主的死因,点到为止,静观其变。 奇阴宗大长老是个痴心于修炼之人,琼亦将过去练的低阶武技书写成册,埋在山中,又将消息告知于大长老。大长老当真依照琼亦的话挖到了秘籍,一来二去,对她口中的消息深信不疑,在听到琼亦说有天下秘卷时,领人前往中土,誓要将秘卷给程少峥带回来。 将大长老调出了宗,琼亦开始挑拨三位护法,狮护法性子忠实,虎护法性子自大,豹护法性格狡诈,琼亦将矛头对准了虎护法,存心挑拨,让他们彼此心生猜忌。 人心处处是缝,无孔不入,琼亦迄今为止经历太多人世坎坷,如何算计,如何把控人心,信手拈来。 她并不喜欢这样。 “会”与“愿意”,“能做”与“去做”,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心境。 虎护法知道三弟豹爷一直谈不上忠心,于情于理开始疑他,豹护法什么都没做就受了训斥,心中难平,而虎护法很快受到了长他一级的狮护法的压制,脾气暴的虎爷啥都不能忍,三护法打了一架,就此出了裂隙。 菱秋在玄渊那头没能撑够半年就露了馅儿,她本不会作诗,能瞒近半年已经超出了琼亦的预期,玄渊弃了菱秋之后,开始好奇幕后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顺着琼亦抛出的饵,找到了她,对华尹的外皮一见钟情。 琼亦拒绝玄渊的示爱拒绝得很干脆,说他的名字太扎耳了,难听。 玄渊为讨她芳心,告诉琼亦他的名字,他名凌恺,让她唤自己阿恺就好。 琼亦没有这么唤他,选择一直晾着,不理不睬。 菱秋对凌恺而言来得太过轻松,若自己也是如此,只会显得可疑。 琼亦开始布划大长老那头的局,她伪造秘卷的假线索,一点点把大长老往护族的驻地引,也给北山一族派送密信,没有回复就一直送,一直寄,只要她写的信够多,总会引起护族重视的。 半年过去了,大长老并未归来,琼亦知道,他已经回不来了。 凌恺一直在向琼亦扮演的华尹示好,琼亦见时机差不多了,开始给他落钩,在一声声“阿恺”中,凌恺沦陷了。琼亦自称是堂主范游昌的义女,义父在外屈才,只有修为高深见多识广的客卿大人,才能劝动宗主,让义父重回宗中。 如此粗劣的骗术,也只有被感情冲昏头的青年才会相信。凌恺觉得她为了义父的前途,不惜花如此之大的心力,当真重情重义,琼亦轻轻道:若义父能回宗司职,见到阿恺这般的俊才,定会同意答应让我们成亲的。 凌恺被她迷了心,开始调动自己积攒的人脉为范游昌疏通关系,终于将他从远北的分堂调了回来。而后,琼亦开始替范游昌谋位,在凌恺有宗门任务时,会托他带上范游昌一起,而回到宗门的范游昌也知这是云雅身边人的谋划,隐忍配合,外出务事崭露头角,很快得到了不少门生的赏识。 琼亦没有着急,只是暗中联系范游昌,让他稳着来,最好多帮三护法豹爷的忙,此人心口不一,对程少峥阳奉阴违,可从他开始离间。 范游昌原本没有对云雅夺权复仇报什么希望,他是看着云雅长大的,在他眼中,云雅小姐一直是个心思单薄的小姑娘,不想今时,在这位谋士手下看到了几分希望,对琼亦几分服帖,吩咐下来的事也是照做。 凌恺归来,披着华尹外皮的菱秋迎了上去,用琼亦教她背下的话说与凌恺听,将他哄得很是惬意,而在凌恺要搂住她时,菱秋推开他跑走了。 她不是猎物,是猎人,自然要等真正的猎物上了套才能动手。菱秋被凌恺甩了一次,这一回,她不会再对见一个爱一个的男人死心塌地了。 夜幕深时,地阁之中,云雅看着伏案在桌上的琼亦,轻轻托起了腮:“琼亦,你累吗?” 琼亦为她筹谋,自然是累的,可是一旦投身进入到这盘棋中,就会忘了过去的种种痛苦。有想做成的事,日子也有了盼头,倒比夜夜梦到已故之人哭醒要好很多。 云雅伸手放在她额上:“眉心都有结子了。” 此话似曾相识,琼亦怔住了。 “……云雅。”她合上了手中的书卷:“你近来修炼的如何?” “破阶艰难,但对付缺魂少魄的程少峥,不是什么难事。” “那你想好要怎么处置这个负心汉了吗?” “想好了。”云雅点头:“到时候你会看到的。” 琼亦耸肩,“你别到时候心软了还霍霍我,反正我是不想活了,却也不想受什么苦。” “怎么会,我可是掏心掏肝的把伏魂宗所有的灵术秘法都教给你了。”云雅抚摸她面颊:“等我们杀了程少峥,肃清宗门上下,我会将权力富贵全都给你。” 琼亦失笑,“这句话,倒适合拿来哄骗客卿。” 云雅捏她脸颊:“哼,油盐不进。” “别闹,把这些内门弟子的家眷亲人都给我看看,挑些好拿捏的使。”琼亦又道:“哦对了,听说豹爷的爱妾喜好美颜打扮,看人下碟还是要的。开销不够了,你多给我些钱用,老范说要去抢劫民脂民膏,我给他骂回去了。” “是是,明明都是魔宗的人了,做事还这么正派干嘛?” “……”琼亦哑然:“你够了。” 第213章 获权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魔宗之人的性子本就不比名门正派和气,挑拨离间起来比琼亦预想的还要轻松。护法豹爷的宠妾收了琼亦不少贵礼,贪心之余,听琼亦说可以助自家爷的地位更上一层楼,回头就在男人面前甜言蜜语,为豹护法推荐了这个灵婆。 显山露水的范游昌逐渐被程少峥注意到,宗门中大长老一去不回,正缺得力助手,但程少峥记得,这个姓范的曾是云老宗主麾下的人,不敢重用。豹护法受琼亦鼓动,与程少峥道:宗主,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调查过范游昌,不曾有疑。现今他愿意侍奉宗主,当重用才是,不要让有才之人寒心。 程少峥犹豫不决,最后给范游昌领了个执事的位置,他听说近来三护法的关系不是很好,让他们自行调节,别惹出什么乱子。 虎护法受门下弟子吹捧,愈发自大,豹爷被琼亦挑唆得厉害,而年长的狮护法怀疑他们对宗主起了二心,偏偏客卿凌恺又是个掉进情网中给他们煽风点火的,最终,原本情同手足的三人刀剑相向,逼死了最忠心,不善言辞的狮护法。 忠良难善,世事如此。 见到事成,凌恺来寻他深爱的华尹姑娘,他牵着菱秋的手,温情道:“尹儿,我都照你说的做了,你看,义父大人也做上了执事,你我是否能……” 菱秋避开了他的索吻,背话道:“阿恺可记诗言‘相守以终老’,我心在远,不如与我离开宗门,一同归去隐世?” 凌恺满口答应了,见菱秋给自己斟满一杯酒,毫不犹豫地饮尽。 酒中含毒,凌恺昏死而去,菱秋抽手离身,锁死房门,开始助琼亦设法谋到最后的令牌。 * 程少峥意识到不对劲的时候,他最为忠心的大护法已经死了,客卿消失不见,虎护法自傲过了头,引得程少峥猜忌,被废去了修为,而豹护法早就被琼亦和范游昌笼络了去。 宗门上上下下充斥着对他十几年前谋权害妻之事的传言,程少峥派执事管住这些门生,范游昌去管了,然后带着他们冲进了宗门大堂。 程少峥不解,直到三年前入宗的灵婆在他面前揭下了伪装,霎时瞳孔震颤:“你!你是护族的那个!——” “多年不见啊,程少峥。”琼亦望着被围在其间的程少峥,浅浅笑了,露出了冒尖的虎牙:“你这个表情很精彩,值得我谋算三年。” 停顿片刻后,又补充道:“嗯,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琼亦终于知道步步为营,大局全胜的滋味如何,而后,她给云雅让出了位置,任重见天日的云雅一步步走上前来,直面自己的丈夫。 看见白发披散的云雅,程少峥脸上的表情从不可置信到极其愤怒,他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被她将了一军,抬手施术要杀她,范游昌挥手一击,将程少峥掀在地上,云雅一脚踩了上去:“这一日,终于到了。” “你们都站着干什么!救本宗主啊!”程少峥向冷眼旁观的下属吼道,只听曾经的下属冷冷问:“当年,云老宗主是如何去世的?你的父亲程老宗主,正值壮年时,又是如何离世的?!” 程少峥心头咯噔一响,将目光钉死在了面色如水的琼亦身上。 “我们魔教虽喜恶事,但也是重恩重义之辈!”有门生吼道:“老宗主神威不凡,曾对我们有恩,不想养出来了你这个白眼狼!” “我伏魂一派千娇百宠的云大小姐,竟被你折磨成了这副模样!你却还说是她患了重病,深居静养,不让她见任何人!” 程少峥双目怨毒地望向了豹护法,此人摊了摊手:“宗主,依鄙人之见,另选明主是个不错的打算,所以,抱歉了。” 程少峥阴惨惨地笑了两声,死到临头还想再装一装,他换了一副笑脸,流着泪向云雅诉苦诉情,云雅早已断了念想,不再吃他这套了。她噙笑着蹲下身子,在程少峥哀求之时一爪挖入他胸腔里,掏出了心脏,狠狠捏碎,又用引魂术抽出了他的魂魄收在琉晶瓶中,拍手道:“来人,把这尸体拖下去晒干,挂在后山崖上喂狼,叫它们也尝尝狗肉。” 手下应声:“是,夫人。” “不是夫人。”云雅缓步走至堂上宝座,从厚重的匣中取出了两宗令牌,勾唇:“是‘宗主’。” * 云雅坐上了北境之主的位置。 她夺权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立琼亦为副宗主,要与她共治北境,为她配备下属。 琼亦无奈,嘱咐她先将大权稳固,把原伏魂宗的元老逐一调回,以保基业,又用恩压并施的手段在奇阴弟子间立威立权。 云雅照做不误。 “还有,我不想要这个位置的。”琼亦摊手,“你知道我在中土已经声名狼藉了,万一被护族中人查到我入了歪门邪道,还是什么副宗主,那就更洗脱不清了。” 云雅不愿让琼亦替自己筹谋这么久,却一件名头也没撂上,既然她愿意隐姓埋名,那就继而用“灵婆”之身份,授为副宗主,宗中弟子敬仰,见她如见宗主。 “云雅,你大仇得报,先前答应我的承诺也得安排上了吧。” 云雅知道琼亦说的是她身上的诡怪诅咒,她答应过琼亦,只要自己成了伏魂宗主,定会有法子查明让她起死回生的诅咒是怎么回事,并为她找到解咒之法的。 云雅点头:“答应你的事情,我不会忘记的,即日起就派门下弟子去查这件事,只是……”犹豫极久,她发出了一声轻微叹息:“琼亦,你当真想解开诅咒吗?你这具身体已经死了,因为这个诅咒才能重归活物,诅咒解开,你就会死去。” 琼亦说得很平静:“我知道。即使诅咒不解,有朝一日我还是会死的,是彻彻底底的魂飞魄散,那样不是更惨么?” 云雅无可反驳,暗道:有了解咒之法也不代表琼亦会立刻用掉,只要我能助她稳固魂魄,于她而言,就是永生。 处理完宗门诸事后,云雅找到被侍女菱秋毒昏的客卿凌恺,将解药喂了下去。 凌恺睁眼,缓了好久才彻底清醒过来,看着坐在往日程少峥位置上的云雅,他知道,华尹的心愿终于达成了。 “恭喜云夫人做上宗主……”凌恺跪地道:“云宗主,我也赌赢了,是吗?尹儿她心里是有我的,她舍不得杀了我。” “你多想了。”云雅挑眉:“我那位朋友,她只是不喜欢杀人。” 凌恺不解,又听她道:“你原先侍奉的程少峥已经死了,现在只有两条路可选,一是辅佐我,继续做你的客卿;二是废去修为,逐出宗门,你自己选吧。” “宗主,你说你的‘朋友’?”他问:“尹儿,不应该是你的婢女么?” “华尹早就死了,你若喜欢那具皮肉,我可以叫人送给你。” “什么?”凌恺大惊:“你说什么?!” 他知道剥皮邪术,垂首恍然许久,摇晃着道:“那她是谁?与我吟诗作对的是谁?……” 云雅托腮,不知道要不要把琼亦给供出去,觉得客卿的封号与琼亦早逝的道侣蛮像,或许是个缘分。 夜里,她去到琼亦屋里头说了这件事,得了个大大的白眼,琼亦随口道:“字号像有什么稀奇的,长得又一点不像。” 又道:“我当初让菱秋去接近,还改着口音不让客卿听出来,就是不想招惹这种多情浪荡子,你可别带我瞎掺和了。” 云雅点头。 * 琼亦在魔宗留了下来,一边等着调查恶诅的消息,一边继续修灵道。 云雅待她极好,事事安排的上心,因记着琼亦那日说“长得不像”一事,瞒着她按照盛玄怨的模样,挑了几个足有三四分相像的男子,送到琼亦住处,想给她一个惊喜。 琼亦头一日睡得迷迷糊糊,清晨睁眼看到两三个似是亡夫的人候在床头,吓得一个激灵跳下了床,定睛一看根本不是,相差甚远,又气又恼地将他们赶了出去。 当日,她就去到云雅面前发了一通脾气,云雅先是失笑,却见琼亦真的伤心了,牵着她花了好大一通功夫才安慰好:“对不起,对不起,我以为你会喜欢的……” “云雅!你真是够了……”琼亦咬牙,琉璃紫的眼里已经起了雾:“早知道我就该把那客卿杀了的,免得一时失言,还让你误解……” “……琼亦,我知道那姓盛的是你的伤心事,但你也不能守一辈子寡啊。”云雅绾着琼亦的发,哄道:“总要慢慢走出来的,你还这么年轻,和他又没有明面的婚礼。”又道:“你若觉得三个人多了,留一个看得上的贴身伺候你,也好过长夜寂寞。” 琼亦沉默了,扶额道:“我不想拿和盛暻相像的人当作是他,像又如何,又不真是,反而时时刻刻告诉我他已经不在了。自欺欺人没什么意思,你若真想我过得舒服,倒不如给我寻几个乖巧能干的姑娘来。” 见琼亦固执的紧,云雅叹息,伸手将她搂在怀里轻拍。 琼亦一想起盛玄怨又是止不住的难过,与他在一起时的回忆涌上心头,年少生情,同生共死,单单这八字,就足以困住她往后的一生。她永远忘不掉与他云游三年的日子,忘不掉牵着小枣儿的时候,盛玄怨会眉目含笑地看着自己,他眼底的光像是一弯吹皱了的水面,滟潋浮波。 怎么能说放下就放下。 她自问过千万遍,如何都放不下。 第214章 终觅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先前一心板倒程少峥,现在助云雅报完了仇,在魔宗内清闲了下来,每日除了打坐修炼,就是躺在院子里铺了厚厚毛毯的架子床上看书发呆。 她这副没精神的模样,云雅全都看在眼中。明明琼亦外貌年轻,心境却已沧桑,比白了头的自己还没什么活气。 云雅心疼她心疼得不行,想了很多法子哄琼亦开心,门生供奉来的珍稀奇物,眼都不眨一下的送到琼亦手上,总来她身旁陪她解闷,说趣话逗她。 琼亦听到趣事是会笑的,轻轻弯唇,睫毛扑扇,只是笑意很浅,未及眼底。 心思玲珑如琼亦,自然知道云雅是在为自己着想,不让自己愁情淤积,伤了身子。 可是北境真的又冷又寂静,还带着魔宗独有的阴沉气息,春日来得晚,黑夜也长,院子里的阳光要晒好久才能晒暖头发。琼亦蜷缩在架子床上,看着灰色的石墙有画眉鸟起落,鸟儿看她神情恹恹,又飞走了。无聊时,琼亦数着地上的砖块,一块一块的拼凑出整个院子,心想:我已经在北境停太久了,等恶诅的消息查明,还是像以前一样继续去渡灵吧。 * 两三个月后,调查恶诅一事的魔宗弟子回来了。 除了消息之外,他们还带回了几具颇为奇怪的塑像,似物非人。 云雅听完这些弟子禀报后,神色略略凝重,将琼亦叫了过来。 琼亦来时,大堂之中没有人,只摆放着几具怪模怪样的塑像,她觉得这塑像极丑,多瞥了几眼,问:“云雅,怎么了?不是说查到恶诅的情报了么?” “的确查到了。”云雅回道:“之前我就猜测这个诅咒是在禁锢和耗损你的灵魂,现今看来,当真如此。” “何出此言?” “极厄一派,你是听说过的,他们派系擅长诅咒和巫术,我宗弟子寻到极厄派的后人,问到了这种锁魂增命的诅咒。”云雅顿了顿,继而说:“此咒是从西疆流传过来的,十分罕见,在北境失传已久,过往魔宗内拿它来惩罚重罪之人,以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因为失传,北境少有中咒之人还存世,最后搜查到的只有这几具塑像。极厄后人道,在死人被种下这恶诅返生之后,大多数人都会出现短暂的精神错乱,那是因召回的灵魄在对抗诅咒。换言之,灵魄韧性越强,精神错乱的时间就越久,这个诅咒就会越加根深蒂固。” 琼亦想起了自己在雁断山中宛若游鬼的一余年,头皮发麻。 云雅不知方才的解释是否到位,指向堂中的塑像:“琼亦,这些是门下弟子搜查到的身中恶诅的活死人。你用通灵术听一下,就会明白了。” 那几具奇形怪状之物让她不忍直视,有看着似是顶着圆瓶的短脚凳的,有似是犬形的无毛像,也有拧巴极了的马鹿。 琼亦已经感知出了这些奇怪东西不是动物的皮肉塑的,而是人,可已经完全没有一点人的样子了,胃里翻腾,有些想呕,她没敢用通灵术,只问云雅:“这些…人,他们还是活的么?” 云雅点头:“是。魂魄不灭,永远不死。” 琼亦深吸一气,手腕翻动,银铃脆响,点点白光从指尖散出,施术通灵道:“聆。” 尖利的惨叫声在术成的一瞬间直冲耳内:“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疼啊!疼疼疼疼!————” “好饿好饿好饿好饿好饿饿饿饿饿————” “为什么不死!为什么还不死!为什么还不让我死啊啊啊!!————” “恨!我恨!我恨啊!!!————” 根本就不像是人的哀嚎,而像是被封印了百年的怨灵,可那确确实实是不能发声的人的话音,只让琼亦觉得恐怖,后背生寒。 她连忙解散了术法,耳畔嗡嗡的,使劲摇了摇头仍旧惊魂未定,问:“云雅,这些活死人有多少年了?” 云雅见她脸色惨白,扶她说:“最年老的一只,已是有一两百年了。” 琼亦不敢想象肉身扭曲成这幅样子,整整一两百年无法求死,会有多么痛苦,也怪不得灵语的怨念有那么重。 琼亦之前跳河寻过短见,身体泡水数日,肿胀不堪仍旧没有死成,猜到这恶诅是能助自己保命的,只是不知它能保到哪种程度。现今看来,肉体被摧毁到无法复原的程度,也得不到解脱。 她问云雅:“也就是说,哪怕身怀恶诅,肉体被剁碎成泥,也没法死去吗?” “是。”云雅点头:“疼痛一样不少,哪怕成了肉泥,灵魄还是会锁在泥渣内的。” 又道:“再不然,肉体成了灰烬,魂魄也一样被毁了,还是不得善终,无法轮回。” 琼亦闭上了眼,呼吸久久不能平复。 “抱歉,琼亦。”云雅小声道:“宗门弟子查到的只有这些,寻常渡化魂魄的法子对恶诅而言,没有作用,就连极厄派也没有法子解开这个诅咒。” 见琼亦蹙眉,她又忙道:“你别难过,琼亦,我不会让你因为恶诅到限魂飞魄散的。我会继而派手下去找解咒之法的,纵使不能解咒,也得想法子让你的魂魄自由,得其往生。” 琼亦握紧她的手,苦笑:“没事没事,想来,解开恶诅的法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寻到的。” “琼亦,我先前替你安定灵魄,你说身子会好受很多。”云雅摩挲她手背:“只要你一直保持这种状态,与恶诅共生,就能有极长的寿命,既不会变老也不会死亡,不就是世人苦求的‘长生’么?” “长生……”琼亦喃喃,叹息之余,向她道:“云雅,我打算离开了。” 云雅怔然:“你要走吗?不是要与我一同坐拥北境吗?” 琼亦摇头:“这里太冷了,我也不喜欢居于高位,隔心猜忌。还是热闹些的地方适合我,有人,有烟火,闹市喧嚣,车马川流。” 又说:“云雅,你是我唯一可以说心底话的朋友了,我会时常回来看看你的。” 决意离开的人是留不住的。 云雅在琼亦动身出发前,又替她安抚灵魄,二人定下了联络的法子,云雅继续替她打听恶诅的线索,而琼亦自己历世跋涉,渡化亡灵,也在寻轮回之法。 * 琼亦离开了北境,踏上了无比漫长的渡灵路途。 天上的云每一日都不重样,或堆积似棉,或轻薄如羽。琼亦很喜欢看天,风起时,耳畔的发丝在风中打着圈儿,从怅然到彻悟,不过只是一瞬间的事儿。 她到过很多地方,见过形形色色的人,不夜城的辉煌华贵,炊金馔玉,茅草屋的衰微破败,糟糠咽菜,每一时,每一处,不过短暂停留。 琼亦渡化了很多鬼魂,人间世故也看了个遍,有糖葫芦都没吃过的贫苦稚童亡魂;有赶考多年入不了选的书生亡魂;有劳累猝死的农夫;也有家财万贯,死了都舍不下钱的贪鬼…… 圆了已逝之人的执念,送他们入冥地,辞阳间,也似是向无法离开的自己做一次又一次的送别。 渡化不了的魂魄,作恶多端的邪魂,琼亦会将它们收在纳铃中,串在一起,不知不觉就系满了手腕和腰身。 人间真的很大很大,大到她缓缓悠悠走了那么多年都走不完。 直到时常光顾的酒摊老板娘离世,路口煎饼的青年添了白发,佝偻了腰,琼亦才意识到,凡人的寿命真的好短暂。 她每隔一二十年都会回到北境一趟,让云雅帮自己安稳魂魄,用了驻颜术的云雅虽不显老,但眼下依旧开始生出细纹。 琼亦的身子没有任何异常,恶诅平稳,她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许是再一个百年、千年。 或许,她又要亲眼目睹好友离世,就像漫漫长路间认识的一个又一个普通人那样。 生老病死,万物轮回,本该如此。 只不过强留下了她。 琼亦意识到这些后,逐渐少与凡人产生交集与牵绊,她认识了不少妖物精怪,“渡灵者”借精怪之口,名声也越来越广。 兴辰三十一年,琼亦按照约定回到北境,与云雅见面叙旧。 云雅或许还能陪她百八十年,再往后,修士的寿命也不济了。 谁也没有提将来的事,只是聚在一处谈笑,嘘寒问暖,在北境魔宗住了一阵子后,琼亦如往常般离开,到几十年常去的路边茶水摊小歇,结果遇上了活魂跪在烈日下请愿。 又是找上门来的渡灵差事。 琼亦已经见怪不怪了,熟练地通灵问语,熟练地解决活魂姜芷然的遗愿,却在看见故人旧事时,乱了心神。 她不敢信其真假,执念如此,哪怕是假的,是巧合,是臆想,她也会顺着引子去的。 道观中,向她而来的,是早已逝去的心上人。 此后,她不再孤身一人了。 * 琼亦喝完了热茶,也平静地说完了这些年来的旧事。 客栈的茶叶火候不佳,滤出的茶水苦涩,久久才能回甘,琼亦放下杯盏,窗外的天已经渐黑了。 盛玄怨再知她为何现处于北境,又为何身负诸多鬼物。身为灵修邪道,琼亦真气仍旧洁白如雪,她不曾用过鬼魂修炼,而是渡化它们从净往生,甚至银铃里携带的那些恶鬼,都是因为无法妥善处置才贴身封印,不任它们为祸人间。 她的道途,从未变过。 在琼亦问盛玄怨会不会因为自己修了灵道,觉得她已经面目全非时,他眼底发酸,摇头否认。 面前坐着的,一直都是当年那个笑盈盈告诉自己何为剑心,何为道途的姑娘。 是他自情起时,再无法忘怀的人间雪。 盛玄怨搂住了她:“琼亦,让你受苦了。” 琼亦一路走来不喜诉苦,只有在他面前才愿意一点点卸下所有外壳,她抿紧了唇,圈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抱着,任彼此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盛暻,再不要分开了。” “……再也不要离开我了。” “不会了。”他环在她背后的力气愈发大了:“我找到你了,不会分开了。” 二人像是要把对方揉进身体里一样,谁也不愿松开手,怀里人的声音、呼吸、气味,都逐渐从分离经年的陌生中剥离,与记忆里的模样重叠。紧贴的胸口间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跳,平缓有力,不知是谁的吻先落了上来,从额心浮眼角,点在鼻尖,再至唇瓣,由外至内,气息交错。 琼亦换息时,已被压在了床上,身上人的耳廓全红,如墨似漆的眼眸盛满了她,琼亦伸手捧他的面颊,用指尖抚着烧起的耳朵,轻唤他的名。盛玄怨吻得极深极烈,每一次交吻与轻咬,都是他压抑到极致的念想。 旧事难言尽,思量难说全。 余下燃起的不用言语诠释,她明白,他也知晓。 盛玄怨的身子很烫,抵在身下将她点燃,琼亦的喘息与呼唤织在一处,她贴在他胸口上,搂在他臂弯中,用齿留痕,烙上一个又一个属于她的印记。她在流泪,并非因为痛苦,也非欢愉,而是恍恍之间觉得,她是活着的。 他融在她身间,寸寸攫取,浪波翻涌,眼角不自觉泛红,力越使越大,按在她腿根俯身拾泪。琼亦颤栗着喊他,留他,盛玄怨不忍抽身而出,大汗淋漓间不知起伏多久,停歇之余,又起海潮,耳鬓厮磨得足够彻底,直到都精疲力竭,才互拥而眠。 琼亦埋在他怀里,梦中下意识牵着他的手,生怕不牵紧点又丢了,盛玄怨揉了揉她的发丝,将她牵住的手扣紧了,吻她泪痕,抚她面颊。 他找到了她,再也不会放手了。 第215章 久长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从北境归来,本是打算继续历世的,漂泊也罢,浪迹也罢,总比止步不前要轻快。 渡灵这么多年积攒的银钱不多也不少,她惯来不是养尊处优的人,不求豪奢,只是在东莱地带有处居所,院阁不久住,也无人打理,常在冬时守岁回去住一阵,免在外远游,看人人团圆,自己孤苦。 晨醒时绵密许久,盛玄怨为琼亦梳发,说自己在荆地落了户,现今重逢,再不用一人苦寻一人游,要带她回去住。 琼亦点头称好。 二人从长泰往南行,路上不紧不慢,好似当年云游。 盛玄怨总记得云游归去时欠她的那场婚宴,他说回到荆地的小镇旌宁要补上,琼亦轻轻笑着,拉着他的手,腕上银铃脆响,格外动听。 “盛暻。”夜幕黑时,琼亦远望身前山崖,她说:“我早已离世,能再与你相逢,得你垂怜,是上天的福分。” 她拉紧盛玄怨的双手:“从北境到荆州,千山千水皆过尽,我们便拜这万千河山,当作礼成。” 盛玄怨眸光平和,他说:“好。” 又说:“能得相逢,不是上天福分,是我爱你。” 琼亦垂眸展笑,她了解盛玄怨,他从少时起就不擅长说情话,从他口中能听到的情话,永远都是真心言。 她提起唇角,目眶氤氲:“我也爱你。” 二人在高山之崖并立,身披素晖行礼,盛玄怨双手平叠,姿态端雅又郑重,琼亦端手于身前,目光相视,他唇角轻弯,与她一同叩拜行礼。 月光祝祷,繁星共祈,萤火添烁,坤宁为载。 是为婚成。 * 琼亦与盛玄怨来到了旌宁镇。 后街小巷的屋户十分安静,盛玄怨拧开了门锁,推开木门领她进去。 他道:“镇上的药善堂也是我名下的,现今交在别人手底下经营,这里的宅院是我挑的,在外走得累了,偶尔回来住上一住。” 又道:“回行时,我写信叫药堂的伙计请短工来打扫过了,应是宜居的。” 琼亦缓缓向内走,穿过规整的主院,另有几个厢房也都收拾得洁净,后园绿茵茵的一片,栽了很多树。 是琼树。 琼亦怔住了,似乎在很久很久之前,她随口一提说过什么,盛玄怨记下了,也做到了。 园子里种满了琼树,已生得翠绿茂盛,在假山的叠嶂间更显生机,她走到树下抚摸手边绿叶,回首看他。 盛玄怨缓步走来,“我不在家中时,这些花树只能托药堂的人照料,养了好些年,只想等你回来看着满院的花能开心些。可惜今年的花期已经过了。” 琼亦用指尖揩下眼角,弯眼噙笑:“明年的花会更好看的,也有人陪你一同看了。” 他颔首:“是啊。” 绕回主院,在东厢一处阳光好的房屋前长着一棵石榴树,上边生着火红的花,正投在窗前,一抬眼就能看到。 那是他们的厢房。 年少的话音与眼前画面重迭,琼亦咬住下唇,再制不住心中情绪抱住了盛玄怨,低低道:“盛暻,抱我。” 盛玄怨心有所觉,依言搂住她。 “我很开心。”她紫葡色的瞳仁颤动:“真的。” 盛玄怨浅笑:“能得你欢喜就好。” 琼亦踮脚啄他脖颈,吻他下巴和脸颊,盛玄怨弯下了腰让她亲吻,待她停歇,横抱起她回屋歇息。 午后,盛玄怨带她去了药善堂。 那是一家开在街头的小药铺,掌柜的是一位留着山羊须的中年男子,还有他的妻子和两个学徒。他们是盛玄怨几十年前救下的夫妇,随在救命恩人身后报恩,被盛玄怨随意指到这儿来经营药堂,倒也安稳。 掌柜男子见到琼亦,恍然贺喜,祝盛玄怨终于寻到故人,也向琼亦问安。 妇人除了道贺外,还备了夜宴迎接琼亦。用完膳后,二人吹着夜风回去了,琼亦说堂里的丁氏夫妇人很淳朴,做菜的手艺也不赖。 琼亦知道盛玄怨现今开这家药堂,四处寻人行医是为了赎当年杀生无数的罪,在她看来,他本不该至此的。 事事只求问心无愧。 她选择渡灵,亦是如此。 床榻前,二人贴怀说了许多话,琼亦取下了腰上的玉铃兰,那是盛玄怨送给自己的第一件礼物,也是庇护自己多次的护身之物。盛玄怨摩挲这块白玉,往昔寄于其间的那缕魂魄得她温养多年,才保住了自己的神智,又经封感抑毒,才能清醒如初,每每想到这些事,免不得会心悸。 他将玉铃兰还回琼亦手中,“来,歇息吧。” 琼亦卸下发饰耳坠,躺在了席褥上,还没躺稳就被人搂腰往身下揽,失笑道:“昨夜还不够尽兴吗?” 盛玄怨抿唇,不答反问:“困乏了?” “不太困。”琼亦感到他捏在自己腰上,很是泛痒,又顺着腰肢上移,将面颊埋了进来。 “那就双修完再睡。”他剥下中衣,揉她最是受不住的耳垂,琼亦的习惯如故,几乎没什么变化,他在相逢后的亲昵中也愈发熟练,愈发不拘,待烛染半尽再相歇息,睡得安稳踏实。 往后的日子也都平和了下来。 旌宁镇的清晨与傍晚,药善堂来来往往的顾客,以及园子里的落叶与枯草,到冬时的第一场雪。 新春时节,琼亦与盛玄怨在丁氏夫妇看着“左一点”“右一点”“没歪没歪”的唤声中贴了对联,挂了灯笼。琼亦烧了几道能吃的菜,盛玄怨烧了几道勉强好吃的菜,在杵着筷子面面相觑的互笑之间,过了除夕夜。 盛玄怨给琼亦买了一把新剑,在院子里踏雪之时,她挽起新剑舞动,又觉生疏的紧,与他共习剑法。 琼亦给新剑取名“岁寒”,以记他们相逢的第一个冬。 春来过后,后园的琼花树开始焕绿,在初夏时,开了满园子的花,当真似白蝶聚落,五月新雪。 琼亦在花丛间漫步,回首笑着唤他:“盛暻。” 盛玄怨循声而望,树影下她素白的长裙覆上一层淡青,斑驳的阳光忽闪映目,恍惚间似回好多年前。 他怔怔看着的,是他寻了半生的她,而她弯起的眼眸里,是她觅了整生的他。 他轻轻勾起了唇,大步向前走去,琼亦张开双臂向他迎来,拥了个满怀。 清歌年少怀思昼,知心迹远共行州,心如雪月觅难求,如卿共守,莫道相逢久,此生不负,岁悠悠。 【全文完】 番外1:后日谈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琼亦在药善堂的柜台上趴着,手里翻着一本新买的话本折子,盛玄怨在前堂替病人把完脉,写了药方,吩咐学徒去抓药,琼亦又慢慢悠悠地皱着鼻子,倚在柜台边打了个哈欠。 她对医术无感,只略知些穴道,认得几个药材,偶尔能帮忙抓几味药,多数时候只是看书闲散,或是打坐炼气。 待天幕黑尽,药堂打烊,盛玄怨会向她招招手,琼亦挎着今日买到的糕饼果子牵住他,二人一同往回走。 如此时日而过,旌宁镇的每一处都被琼亦走了个遍。 她是已故之躯,无法诞育新生,盛玄怨不太在意,对他来说有她就够了,加之见过太多妇人孕中磨难,活生生走一遭鬼门关,也不愿让她过,如此一来,倒省得双修避事麻烦。 琼亦现今是化境阶的修士,再次破境时没了机缘,也失了赋技,她灵修境界极高,真气却长进不大,许是一来二去的修炼,误了年少基业。 盛玄怨屈阶凝气,无法破境升阶,根骨被他自废,能得今时修为就已是稀罕事。虽为低阶,剑术已是人世罕见,少有拔剑出手,多数时捻个法诀就能了结麻烦。 院子里的石榴树结了果,琼亦一边驭灵魂魄化实,让它剥子儿,一边吃着手边的橘子,盛玄怨见她悠然,无奈而笑,凑到她身旁坐着。 小镇上鬼物不多,需要渡化的亡灵也少,琼亦的引魂铃已经很久没有发挥用处了。 “盛暻。”琼亦把手上的橘子喂到他嘴中:“等过完年,我们远行走一走吧。” “好啊。”盛玄怨被酸得皱了下眉,接过她还想喂来的橘瓣,塞进她嘴里。 琼亦酸得一个激灵:“嗞!” 她收回了鬼魂,拉他坐下,跨坐在盛玄怨双腿间,道:“其实,我还是想去寻轮回之法。” 盛玄怨知道她现今还能以这副身躯存世是因为恶诅,他说:“我不想。” “为什么?”琼亦明白了:“不想我走?” “嗯。” “哪儿会呢。”琼亦挑他下巴:“准保在你老之前,我还是这副模样,只是怕恶诅到限,我们再也没有来世了。” “你相信来世吗?” 琼亦摇头:“不信。” 盛玄怨也不信。 “今生足矣,不奢求来世。”她如是道。 * 盛玄怨还是与她一块走了,他喜欢看琼亦眼底闪烁的光,各处游历时,她总比待在院子里要自在的。 东莱滨海无比开阔,琼亦不梳发髻,张开双臂迎着海风,长发被风吹起,卷曲发丝间她眉目噙笑,一双杏眼眸子半弯,顾盼生辉,将他看得痴了。 盛玄怨衣袖翻飞,见她鞋子被沾湿,索性脱鞋在沙滩上行走,伸手问她:“要背吗?” “当然要。” 琼亦攀在他背上,依稀记得当年云游来到东海,自己也是被他这样背着走过漫漫海滨的。 那时,她还把捡到的好看贝壳全都寄给了阿萝。 盛玄怨问过这些事,纸包不住火,总有一日琼亦会知道竺云萝已经离世的,她知道了,是在最为苦痛的时候知道的。 琼亦趴在盛玄怨背上,抱着他的脖子,在知道姐姐留有一女后,她还偷偷跑去白酆山想看看平儿,却不知平儿自幼体弱,小小年纪没活过十岁就因病逝世了,她连竺云萝的骨血也没能看到一眼。 盛子靖如何面对这些的,她不知晓,只是听说他未曾再娶,孑然一生。 琼亦叹了一息。 盛玄怨不明她为何叹气,琼亦说没什么。 又说:“盛暻,你不是说还与苏烨有联系吗?他过得可还好?” “颐养天年,儿孙满堂,应是开怀的。” 昔年,盛玄怨假死后不久,苏烨几番来到洛爻拜访,他不信自己的好友当真因罪自裁了。 盛玄怨那时目盲失感,没有第一时间联系挚友,而是被江塘医馆的人救下,待外界风声平息了,也逐渐适应暗无天日的生活才开始与他写信。 苏烨再见盛玄怨时,已有家室,也做好了苏泽一脉的当族宗主,故人重逢,共饮伤怀,都觉物是人非。 现今宜川的主事是苏烨孙儿,苏烨养大了儿子,早早推辞下任,清闲去了。 “他倒还是这个性格。”琼亦笑道。 “苏烨现今的修为,可比你我高多了。” 琼亦点头:“毕竟是‘天下第一剑’嘛,我只是个人人畏惧的渡灵者,你是个四处行医的浪客,比不过护族之一的老祖是正常的。” 盛玄怨将她托高了点,心道:这人还真是豁达。 “苏烨的头发还显黑吗?有胡子了吗?”琼亦念叨问:“听说上了年纪的人如果不留一把胡子会显得不威严,盛暻,你以后要留吗?” 盛玄怨哑然:“改日我们稍作乔装,去苏家府拜访他就好了。”又说:“你若喜欢胡须,我也可以留。” 琼亦从后伸手,摸了摸他的下巴:“这样不扎人,倒是喜欢。” 盛玄怨低头,在她掌心啄了一口。 琼亦抿唇一笑,将头搭在他肩膀上。 * 琼亦在东莱的房屋生满了杂草,她带着房契到钱庄去变卖了,比当初买到手净赚八百两银子,也省得流浪汉老是翻墙爬院进来住。揣着银票,琼亦带盛玄怨来了城中最豪华的酒楼,阔气道:“今日我请,随便点。” 盛玄怨也不客气,框框点了一大堆,待菜端上桌时,琼亦感慨他在外行医却不少钱用,当真稀奇。 盛玄怨道:“因为穷人不用给,遇上有钱的宰他就是了。” 琼亦撇嘴,好一个劫富济贫。 酒足饭饱,待到客栈歇息,却听说这家生意不好的客栈有些不太对付,频频生出怪事。 二人对视了一眼,意识到了问题。 琼亦找到作祟小鬼,给它两个巴掌敲醒,随手渡化了,盛玄怨听引魂铃脆响,看她施法渡灵的模样,在莹莹白光下,神色柔和,面若玉兰,好似渡世而来的仙人。 盛玄怨心中怦然,心境洁白如她,无论千万次相视都会心动,浩瀚人世间,再也不会有第二个琼亦了。 琼亦收术,轻笑:“说来,我往时怕鬼,倒是盛暻你渡的我呢。” 盛玄怨未言,抵在墙上直直覆她双唇,琼亦轻呼出声,嗓音还没离唇就被他堵上,她不知盛玄怨为何突然如此,在深吻中迷离,他停在耳畔,温然摩挲她面颊。 “被渡之人。”他启唇:“是我。” 番外2:妄生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一) 我背着行囊在山沟里前行,只盼望着能早一日回到家去。 一年多以前,西边的蛮子攻破城关打了来,我与丈夫儿女分离,流落乡野,跑也得,爬也得,怎么都不想死在野地里。 我姓刘,名红芬,家排老二,往日在乡间,乡亲们都唤我刘二娘。 今日在偏僻山沟道里见着几个长相崎岖蛮横的汉子,我瞥一眼就知那是山匪,再想回头跑已经来不及了,男人们围堵了上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哆嗦道:“大哥,行行好!行行好!放过我吧!” 又哭道:“好汉……好汉!我身无分文的!也没口粮,这世道谁都不好过!您几个要不……别……” 三人堵着我越凑越近,为首的那汉子粗糙黝黑脸上横着一道刀疤,狞笑着抓住我的手:“没钱?哥几个也不要你钱!” 我吓坏了,甩不开他的手,只听他身旁的一人道:“大哥!这娘们一瞧就是逃难路过咱山洼里的!” “送到嘴边的肉!”另一人拍着自己鼓囊囊的肚子,大笑着,“带回去!带回去!老子好久没尝过小娘们了!” 我被他抓得疼,还手去打那大汉的膀子,他见我反抗,一拳狠狠击在我腹部,我已经几日没吃点东西,拳落在身上后顿时眼冒金星瘫倒在地,蜷缩着身子再不能动弹。大汉见此一把将我扛在了肩头,阔着步子向泥泞坑洼的路头走。 “……救命!”我使出吃奶的劲儿大声喊:“救命啊……杀人了……救命啊!杀人了!” “叫叫叫!叫什么叫!” 身后一人掴了我一掌,嘴里顿时泛起血味,“再叫老子当场办了你!” 我双眼一黑,几乎要昏死过去。 模糊间看到远处有人走进,个子不高,身形细条,像是个女的,我开口嘴里话音不清,也不知道是在呼救还是让她快跑。 “哟!今儿什么运气,一碰碰两儿!”将我扛着的大汉啐出一口浓痰吐在路边,“嘿!还是个小妞儿,可比这半大不小的妇人婆子要好喔!”说完直直将我摔在了地上。 我这饿散了的身子已经要被摔断了,只是睁着眼睛看着那不远处的人。 三个大汉阔着步子围了上去,如同起始在路边堵我一样。 那女人似是要绕过他们继续向前走,被一人抓住:“喂喂妞儿!我大哥和你说话呢你听不见吗?装什么聋作什么哑!”女人只是被扯的一怔,然后继续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我看不见那女人的脸,只觉得她动作有些生硬诡异。瞧见那三人的注意力被吸引走,我撑了撑身子想要站起逃跑,但腿像废了一样没有力气,只能扒着泥巴向与他们相反的方向一点一点地爬。 “喂!怎么不说话!你真是哑巴?!”为首的大汉一把拽下那人披在头上的粗布,被挡住的是一张惨白惨白的脸,双眼空洞无物。 “我操!大哥!这小妮子长得真不错!”身旁一大汉发出惊呼声,“瞧她这样儿怕不是落难来的傻子!话也不说声也不吱的!” “妞儿,真可怜!你瞧你这白白净净的小脸儿,落得这样脏兮兮。”大汉笑出一口烂牙,去捉那女人的双手,“哥几个会好好照顾你的!” 女人被他们拖着走了两步,还是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没一会她像是察觉到了什么,挣开了大汉的手。“这小妞!”大汉并未想到她能有那种力气,嗤嗤笑道,“还是抬回去比较方便!”说罢同打我一样重重给了她一拳。 那女人中拳,摇晃了两下,并没有倒。 大汉再给她一拳时,却被接下来了,发出了一声惊呼,“老子还降不住你?!” “大哥!看我的!”有一汉子从路边捡起一根木棍,朝着那女人的脑后重重打了过去。一声闷响之后,女人应声倒地,我只看到了深红色的血从她头发中流出,流到了泥巴路上。 “你可别给人打死喽!” “这年头打死人算什么?省得吃咱们一口饭。” “哈哈哈哈哈!” 万般惊恐的我加快了动作想走,即使我再尽全力,也只是他们三两步就能赶上来的距离。 “没死!没死!还活着呢!”那大汉杵着木棍站在她头前,指着那血泊中的脑袋兴奋地道。 “扛起来,带回去!”大汉指了指那半死不活的女人,又指了指自己小弟,比了个扛在肩头的动作,接着向我这头走来。“咚!”的先给了我一脚,一把子把我拽起,“跑?你还想跑?” 他眼里全是狠光:“我看你是想死!” 我怕的要死,只想着要活下去,神志不清地嘴里重复念叨:“……不跑了……不跑了……我不跑了……” 大汉冷笑一声,身后却传来了刺耳的尖叫,我回头看时,只见那倒下去的女人站了起来,手里握着木棍,原先站着大汉已经倒下去了一个,还有一肥头圆脑的人猪站在那里瑟瑟发抖:“大哥!她!她!她站起来了!鬼!是鬼!” 拽着我的大汉一愣,“鬼!什么鬼!这世上就没有鬼!” 他甩开我大步走了过去,与那满脸鲜血的女人对视,我看到了他颤抖的双腿,心里没由来觉得好笑。 大汉什么话也不说地一拳打去,被女人一棍接下,接着一棍敲在了他脖子边,像是使剑一样快速从颈上抹下,我看不懂她的动作,我只觉得她手里不应该是根木棍,而是一把剑,一把能将像他们这般恶人通通杀绝的剑。 大汉被一棍捅在了腹部,当女人收棍的时候,我确是看清了棍头的血迹:她当真把破木棍刺进了人身子里! 随着大汉倒下,她慢慢悠悠地向着那胖子走去,胖子一把鼻涕一把泪转身想跑,女人一窜身就追上去了,一根木棍直直插在了他脑壳里。 我看得全身僵直,胃里翻滚的想吐,背过身子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因为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都是烧灼喉咙的酸水。 是恶鬼索命吗?还是神仙来救我?我看着那满身泥灰的女人一点一点向我走近,人也不住地哆嗦。 她在离我三步远的地方,身子一歪,直挺挺地倒了下去,沾着脑汁儿的木棍豁楞一下向前滚去,滚到我眼前时停了下来。 又红又白又腥又甜。 我闭眼一吐,命儿都要吐了出去。 (二) 我在地上躺了半天才能勉强爬起,把女人半背着拖走了。 拖着她一直走到了天黑,才在山洼洼里找到所破旧不堪的房屋。把她搁置在原处,我一瘸一拐去敲门,没敲几下门就烂倒了,灰尘铺面而来,我止不住地咳嗽,边咳边向屋里看去:里头究极凌乱,桌椅破裂倒地,地上碎着好多屋顶掉落的瓦片,每一处都灰蒙蒙的,结着蛛网,还有窸窸窣窣的小动响,估计是虫鼠。 屋主人多半早已逃难去了。 望着这间房屋,我不禁又开始难过,想到了自己的家,现在大抵也是这般模样。 我忍着痛简单收拾了屋瓦完好处的角落,把女人拖了进来。 她救了我,如果不是她,我已经死在了那山寇的手里。 将她安置在墙角,我扯下一块腰上的碎布,去给她包扎头部的伤口。女人头发乌七八糟的,颜色浅棕,应当是很长的头发,现已经扭成了一团污垢,拨开她额前遮面的发,眉中有道猩红的印子,像是新开的裂口。 我不明所以,将伤口包上系好。 “……我闺女要是还活着……过几年,也是这般大了……”望着她苍白的脸,我不禁自语道。许是我说话发出了声响,她动了动,竟然睁眼了! 我吓了一跳,连忙往后挪开好一阵距离,满是警惕地望着她。 她睁开眼睛,先是揉了揉头,然后抬头看我,嘴巴张开,似乎是要说话,但是好久之后一个音也没发出,接着她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了原处,像个木桩子一样。 我吓傻了,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你……不会说话?” 她呆呆地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没有灵魂。 “你是人吗?你不会……真的是鬼吧?”我倒吸一口凉气,颤颤巍巍地想再离她远点。 她一颤,向我靠来,含糊但能听清的字音从她口中发出:“鬼……怕。”声音像是锁了很久,特别嘶哑,但是一点也不难听。 我傻楞在原地:怕?她说她怕? 她低着头好久,再抬头时,眼中有了一丝神采,像是清醒了。 我明白了,她怕是和我一样在战乱中与家人失散,又受了什么刺激,才变成了这呆呆傻傻的疯样子。 想到这里,我不禁同情起她来,也同情起了我自己。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不说话。 我说,“我姓刘,过去大伙儿叫我刘二娘。刚刚听你说话了,你会说话的吧?” 她喊了我一声二娘,然后不说话了,我借着夜光看去,她捂着自己的脸,死死抓着自己的头发,肩头耸动。我不知她怎么了,以为是疯病犯了,只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翻过身子不断挣扎,发出痛苦的呜咽声,我哪见过这种场面,只得退到屋头的另一角,看着她在那头发病,心里又是害怕又是疑惑的,整夜无眠。 (三) 她的确是个患了疯病的姑娘。 和她相处了两日,她时而疯时而清醒的。发病时一整人恍恍惚惚活像失了魂,清醒的时候倒是能说上一两句完整话。 我在这破屋外挖了些野菜充饥,这头的山草比前面几座山好了不少,我被打伤的不轻,不能像之前一样没日没夜的赶路。 我是要回家的,死也想回去的。 战火结束了,我的丈夫和孩子们指不定也回了家里等我。 我想,我这条贱命哪怕是死在路上,头也要望向着故土的方向。 将衣怀里装着的野菜压了压,我回到了破屋。这破屋能用的值钱的东西已经全被带走了,锅碗瓢盆没剩几个,唯留的一两个碗拿来煮野菜也是够用的,我进屋看到了蹲在角落里头的陆五姑娘——她说她叫陆五。 她怀里似乎掐着什么东西,我走进屋里时她很开心的将那物举到我面前,是一只兔子,一只半被开膛破肚的兔子。 “二娘……肉……” 我又惊又喜,抬眼看她时只见满脸的血和兔毛,吓得双腿一软:“你!你!” 她被我吓了一跳,像是清醒了过来,脸上的喜悦顿时消失不见,突然极度崩溃般跪坐到了地上,不停擦拭自己的脸,不断干呕。 “……对不起……”她哭道,我胃里一阵翻涌,扶住她道:“有肉吃了还说什么对不起的话!”心底仍然发毛,恐惧没有消减半分。 没有人想一直和疯子待在一处的。 若不是她救了我,手脚还算利索,我指不定早偷偷跑了! 我又害怕,害怕被缠上,她明显是有武功的,我怕落得和那山寇一样的下场。 就这么又过了几日,陆五的病状似乎比初识她那日好了不少,整日里失魂般状态的时间逐渐变短,看着和正常的人快没什么两样了,我却始终忘不了她的疯态。 我和她说了自己为何漂泊,说了我的故乡,说了我的家,我只要回家,只要回家。 她只是楞楞的听着,楞楞的点头,作不出什么回答。可我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收不住了,我受了太多的苦,总算有人能听听我的话了。我又捉着她的手一遍遍地说,说我那命苦短命的女儿,说我的儿子,说与我逃难意外分别的丈夫,说我一路的颠沛流离。 我哭着说了好多,或许我才是疯了的那个吧。 她只是在我一声又一声的叹息中叫我二娘。 我问她为何沦落至此。 她抓着头皮想了好久,眼里的清光一点点消失了,她又发病了,她尖叫着俯在地上喊疼,说自己身上疼,骨头里疼,说自己想死,一遍又一遍地嘶喊着。 见惯了的我已经麻木,不再安慰她,只是在一旁漠不关心地看着,直到她慢慢清醒过来。 我有时候总觉得她像是个死人,可她明明还活着。 陆五喊了我一声二娘,我没应,她又喊了一声。 “二娘,我……”她说,“我刚刚是不是又……” 我点了点头。 “二娘,你能去帮我打听个人吗?……” 陆五竟然向我提话了,她过去从未主动向我说过什么。 “打听什么?”我问她。 她请求我帮她打听一个人,一个名字难念难记的人。我问为何?她不说原因,只是自顾自说她待在我身边可以挡下土匪地痞,我想着她说的不无道理,止戈散马,世道大乱,我不想死在这乱世里,我想回去。 我磨了块瓦片,带她到水边去清洗。她的头发已经没有办法再梳理整齐了,叫她蹲在水边洗身子,我则站在她身后把那死结的发用瓦片锋利的一侧割下来。 一团团发落地,夹杂在其间的血痂与泥块也掉了下来,我却有些晃神。 她为什么会沦落至此,不是很明显了吗? 和我一样,和我所有苦难的来源一模一样。 是战争。 是昆翟进犯带来的战争。 (四) 我们一座山接着一座山地向前走,终是见了人烟,见了市镇。 在镇头没走多久就被人呵斥到了路边:“臭叫花子!一边去!呸忒!晦气!” 我拉着陆五缩在路边,说要不我们还是别进镇子过夜了,去外头找个能遮风的地儿就好。 陆五木木地点头,却说要把她一路上逮到的动物皮毛拿去卖钱。我听了道好,说让我去卖,她称是,就站在路边无人的地儿等我。 陆五身手确实不错,赤手空拳都能逮到猎物,每回抓来的山兔野羊皮毛都鲜亮的很,拿去卖钱绝对抢手。 三张兔皮,一张羊皮,我换了三贯五百文钱,回去找陆五的时候将一贯钱拿给她,道卖了这么多。 陆五看了看,说二娘收着就行。 我一怔,塞给她五十文,骗她说今日里我帮她打听了消息,但是没人知道她要打听的那人,说罢还叹道哪有人那么容易打听噢。 陆五摇了摇头,说不会的,不会有人不知道他是谁的。 我傻眼了,难不成那是个很有名的人。转念一想,要打听的那人姓盛,莫不是赫赫有名的那个护世仙门,那是何等高远的人物,怎么可能会是陆五这样的疯子能认识到的。 我说,等我们再走段路,我再去帮你好好打听。 她点头。 第二日清晨,我早早地揣着钱上了市,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衣角也掖的整整齐齐,万不想再听人骂道叫花子了。 我到摊点舒舒服服地喝了一碗粥,然后开始帮陆五打听人。这山边的小镇怎可能那么轻易就能打听到什么消息,我向路边的人搭话时,心里想着。 果然,接连打听了好几个人都摆手说不知道,没听过,幸好没让我昨个儿的话成幌子。 “打听那人做什么?”似乎终于碰上个听说过的人了,中年男子挠了挠后脑勺,“我记得,四五年前在戾山关那头算是个有名的大族人物,我还曾见过他,听说去年洛爻那头天灾降世,他顾过来后,连夜从关口跑走了,后来就再没听过这人了。” “为什么啊?”我问。 “我恁知道什么事!那神仙打架的,吓都吓死个人!后来关口不就失守了!西戎破关而入,血流成河!”那男人皱了皱眉,喝道:“你一妇人家问这种事作甚?” 妇人家就不能问了吗?我心里怒争着,步子却是向后转走。 神仙修士……我心想,陆五怕不是为谋生才去寻这位名修的。这么想着,反倒哼了一息。 又过了几日,我和陆五来了城中附近。 听言这所城在战时已被攻破,时过一载多仍旧能看出刀枪兵刃留下的痕迹。身有疯病的陆五自然不适合进城进市,她在城郊的破庙中等我买些东西带回去。 我买了些干粮,又为自己偷偷添了几件衣服,顺口帮她打探消息。 “你们可听说过一个叫盛暻的人,字什么玄的来着?” 我以为要听到熟悉的“没听说过”的回复,却不想那裁衣的老板娘掩面叹道:“你问这人作甚?” 我还没答话,她便继续说了下去,话如五雷轰顶般劈中了我。 “真的?” “还能有假!” 我失神从衣铺子里走出,心里只道完了完了,这事能和陆五说吗?说了她怕不是会更疯! 不成,如果不和她说,她倒会一遍遍问我折磨我。 我数了数手里的铜板儿,开始向破庙走去。 (五) “陆五。” 我回了破庙里,她正坐在一团破垫子上盘着腿,像是在做什么法,看着倒与这屋瓦倾倒的破庙到和谐相称。 “二娘。”陆五听见我的声音回头看来,她声音脆生生的,像果子,回回她这般叫我二娘时都会让我想起我闺女,又想到我骗陆五利用陆五,都会让我忍不住的愧疚。 “陆五。我回来了。你看,梨儿。”我从怀里掏出两个黄澄澄的梨子,递给她。陆五笑了,接过一个梨子:“二娘今日好兴致。” 她谈吐自然,精神正常。 我微微苦笑,和她并排坐在破庙门口吃梨。 “陆五。”我说,“我打听到那人的消息了。” 陆五一怔,忙转过头看我,眼神急切,等我下一句话。 “要不……我还是……”在她目光下我竟是有些露怯与不忍心了,低头吃梨,尝不出一点甜味。 “你说,二娘,你快说!”陆五拉着我的手臂,催促道。 我吸一口长气:“他……” “已经死了。”后半句压在喉咙里低低地吐出,我不敢再去看陆五的眼睛,只看到梨子从她手上滚落到了膝上,接着滚落到了地上。 “不……不是吧?……”她笑了笑。 陆五身子晃了两晃,摇头否认,又说:“没可能的…没可能的……” 我闭上眼,索性将话全讲了出来:“是真的!我打听了,还不止打听了一户。他一年多就死了,离现在都快两年了!那家讣告都发了!没人说这事有假。” 陆五只是一个劲的说不可能、不会的,我看去的时候只见她眼睛在哭嘴巴在笑,吓人又叫人心疼。她想站起身子双腿一软,趴到在地上,我想去扶她,她却默默把手抽走了。 陆五没有犯疯病。 这事告诉她了,陆五居然没有犯疯病。 我以为她许是看开了,看透了,以后的日子会慢慢好起来,慢慢转回正轨的,没成想是大错特错。 第二日早上,陆五见我醒来,开口第一句却是问我能不能早日帮她把消息打听出来。 是一如往常那般的催促。 我呆住了,以为是我脑子睡糊涂了,还以为是我昨夜做了个离奇的梦。张口应道好好好,出了破庙看见地上的梨才意识到不对劲。 我心头一沉,回想起昨日种种,我分明将话全和陆五说了,她分明已经知道了,为什么还要来问我? 陆五她……难道又犯疯病了? 见我站在破庙门口动也不动,陆五出来问我在干什么,我上下打量她,问记不记得我昨日在门口和她说了什么。 陆五反问道有说什么话吗?低头看见地上的梨子呆住不动了,她摇了摇头,我去碰她,她反应极大的推开我,向破庙里跑去。 我去庙里看她,她蜷缩在满是蛛网灰尘的角落里,一声没一声地笑着,手指不停地扣着墙壁,墙灰簌簌落下。 我叫她,她不应,嘴里神神叨叨地自顾自说着些什么,我听也听不懂一个字,汗毛都竖了起来,只觉得诡异,忙远远地走开了。 陆五这劲头的疯病让我不得不盘算在城里多待两天,又或者找个郎中来给她瞧瞧?思来想去还是觉得不如我死死抱着那五六两银子划算。 天黑回到破庙里,陆五一个人呆立在贡台前,我叫她她也不做回应。我有些乏了,见她不做招呼懒得再开口,去了庙里另一侧歇息。 我刚闭上眼睛,听见她走来走去的踱步声,然后唤我,“二娘。” “怎么了?”我睁开眼,见她神色平和正常,“你不休息的吗?” “你今日回来的好晚……拜托你打听的消息,问到了吗?” 又是问话? 又是问话! 我心里一惊,再没有睡意了,看向她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与恐惧,陆五也许是看出来了,她摸了摸自己的头,“我不会……又在发病吧……” 我点头。 她摇头:“不。不!我现在明明就很清醒,二娘,你是不是打听到了什么?是不是打听到了什么?是不是?和我说,快和我说!”她说着,弯腰抓住我的手,用力极大。 “陆五,你清醒一点!”我被她扯住手腕,呼痛道。 陆五顿住了,松开了我的手,低头俯视我,一双眼里看不到一点情绪,用命令的语气冷冷道:“告诉我。” 真是个疯子!我在心里骂道,可终归是害怕的,小声地开口:“我已经和你说了两遍了,这是第三遍。” “说。”她喝道。 “他已经死了。” 我抬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你要我打听的人,叫盛玄怨,他已经死了。” 陆五抿住了唇。 “他不是战死的,他是自杀的。” “你骗人!”陆五一把抓起了我,有一瞬的失重感,她把我抵在墙边咬牙切齿地说,“你骗人!你骗人!!你骗人!!!” 她像疯了一样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哦。不是像,她本来就是个疯子。 说不定我也疯了,我抓住她,一遍遍地告诉她:“我没有骗人!他死了,他真的死了,他就是死了!” 陆五一把将我摔在墙上,她跌在地上抱头尖叫:“啊啊啊啊——————” “一年前他就死了!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我狠狠咳着,身体巨痛,“你哭什么?你哭什么!打仗哪里不死人你哭什么!我闺女也死在战乱里了啊!”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扯着嗓子大声哭吼着,“你为什么要为一个擅逃自杀的懦夫哭??!!” 陆五拿头疯狂地撞着墙,明明是我在说话,她却一边撞着墙一边骂着闭嘴,真是个不折不扣又疯又傻的女人! 陆五不知道撞了多久的墙,我只瞧着那灰墙颜色深了好多好多,她倚着墙睁着眼,不知是死是活。 我也哭了好久,久到直接昏死了过去。 (六) 我睁开眼,是一日天明。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枯红的墙,但是见不到陆五。 陆五人呢?我连忙爬起身子找她,陆五人呢? 我在破庙里找了许久都没有找着,出了破庙在城郊找了一圈也没看到。 她抛下我了,我想,打听完消息人就走了,真把我用完就扔。 但身子不受我控制般的行动,我一边高声喊着“陆五”一边向城外找去。 城外有条河,再向外走就是出城了。我想着不如先回城内找找,河旁一老翁叫住了我:“欸!刚是你扯着嗓子在叫人吗?” 我说是,问他叫我作甚。 他手里拎着一只鞋子,说是他今日在河岸边捡到的,笑着说怕不是昨个夜里有人跳河喽。 那只鞋的款儿我记得很清楚,是我前几日特地买给陆五的,她这才穿了几天。 我心里一片懊悔,早知就不花那个钱给她买鞋了,纯纯浪费!又想到还好银子存放在我身上,没随着她跳水轻生。 这样想后,不知为何有水滴滴在了我的手上,抬头看天,也没下雨,奇怪,奇怪。 番外3:医馆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一) 我唤曲冉。 祖祖辈辈在江塘经营着一家医馆。江塘是个小地方,医馆也很小,店前铺子店后宿房拥着个小院子,木柜夹杂着草药沉淀多年的苦涩气味尘封在岁月里。 阿娘说,我出世不久便开始打仗了,战火烧了几年,熄了又燃,所幸未烧至江塘。战时,镇子上的人却是多了,来者几乎都是逃难的,医馆在那年喧嚣了一阵,好几月后,病人们三三两两的病愈离开了,医馆又渐渐安静了下来。 天卯四十三年,我七岁。 也是那一年,我遇见了他。 (二) 他是阿爹捡回来的。 那日,阿爹在采药时见着了他,他一个人躺在村头路旁,浑身是泥。阿爹一个人背不回来,便叫了隔壁村的二牛把他抬回了医馆。 我刚刚和几个在医馆养病的孩子告别,觉得孤单无趣,见又有人来了,兴冲冲跑来凑个热闹,阿爹却将我拦下,不允许我靠近这个人。 我不解,问:为什么? 阿爹说他气息古怪,好像身中剧毒。 我见那人脏兮兮的,又带着毒,就走开了。 第二天,那人醒了,阿爹给他简单清洗了身体,除了新伤外还有很多旧伤口。他什么话都不说,就静静地坐在那里。 我有些好奇,趁着无人进屋找他说话。我说:“嘿,你叫什么?” 他偏过头,用那双黑的看不到一点光的眼睛直直望来,像一潭死水。 我皱眉,有些疑惑,抬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你看不见吗?” 他不回答我。 我恍然:“原来是个瞎子。” 阿爹推门进来看见了我,将我叱了出来,我朝那人做了个鬼脸,笑嘻嘻跑了。 (三) 瞎子恢复的很快,不出三日就能下床走路了。 他长得很高,我得抬头才能看见他的脸和他说话,不过,我才懒得理他。 邻家婶婶和阿娘唠家常时,我在一旁嗑瓜子,听她们讲些什么养病的那瞎子生得真俊,自己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俊的人,只可惜啊是个残废,不仅眼坏了,手也废了。我假装没听到,吐掉瓜子壳,心想:哪里好看嘛,也不比李二狗顺眼。 我想问瞎子什么时候走,但他总是无视我,我根本找不到开口的机会。 什么无视嘛,他根本就看不见! 阿爹每天晚前都会去给那瞎子上药驱毒,我坐在门槛上,啃着桃子偷听,啃了一嘴毛,悻悻地去取水洗桃,再回来时阿爹已经从屋内出来了。 “爹!”我蹦蹦跳跳走到他身边,举起桃儿笑道:“阿爹尝一口!” 阿爹揉了揉我的头:“你吃。” “你呀,别老是一口一个瞎子地叫别人,不礼貌。” “可他本来就是瞎子啊。”我理直气壮地说。 “那样也不行。记住了吗?”阿爹加重语气训道。 我点了点头,发出嘁的一声。 “他可能会在咱家待很久,你不要做些小把戏,也不要欺负他。” 我一听,气的比划道:“他那么高,我这么小,谁欺负谁还不一定呢!再说他身无分文的,凭什么让他白吃白住?” 阿爹蹲下身子:“战火未至江塘,但阿冉是见过逃难来的人吧?” “他也是难民?” “不是,他是守在戍边的人。半年前被戎人逼退至褐谷边时,他们死守的,就是我们。” 我怔了半晌。 我未见战场厮杀,却听江北逃来的同龄人和我诉过:西戎人生着獠牙,挥舞大刀,所到之处,化为平夷。 “那他是因为打仗才瞎掉的吗?”我问道,想着时抓住阿爹的衣袖又问了下去:“那他的家在哪儿?” “他怎么不回去?” “他的病能好吗?” 阿爹笑了笑:“我问了,他不肯说,但是阿爹不会急着赶他走的,他说他叫林景,你可别再叫人瞎子了。” (四) 我确是有捉弄他,在他休息的房间里撒了好些碎石块,在他走路时故意抬腿绊他,还在他的汤药里加了黄连端去给他喝。 这些事一个也没成,他似乎比常人敏锐的多,怎么绊也绊不倒,汤药倒是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像喝水一样,眉都不皱一下。 捉弄不到,又闷的无趣,不言不语地坐在那里,面上看不到一丝情绪。 可是阿爹告诉我他的来历后,我也不嫌他烦了,只觉得可怜。 某一天,阿爹采药回来了,拉着我坐在门前认药材,认清后让我去晒药,我见林景坐在院里发呆,就攥了几株药去找他玩。 “喂,你会认药吗?”我说。 他好一会才偏过头来:“不会。” “那我教你。”我拉起他的手,把药通通塞了过去:“这个叫川乌,这个叫白芍,这个是赤芍,这个是黄连……” 他手指细细摩挲着,眉头微皱。 “看不见的话,你可以试着闻闻味道……” “我闻不见。”他说。 我呆住了,回想起几日前苦的要死的汤药,我问:“那你也尝不到,对吗?” 他沉默了许久:“对。” 我知人有五感,却还是第一次见到丧失这么多感官的人。 目不见,闻不知,尝无味。 “你好可怜。”我非常真切地道。 他淡淡说:“做你的功课去。” 那天之后,林景时常会找阿爹问些问题,都是有关医理的。阿爹很高兴,只有我泼冷水说要想从医,望闻问切他一半都做不了。 阿爹把我斥走,收了林景这个徒弟。 (五) 后来的几年,也都是平平淡淡的日子。 我拉着林景去熟悉镇子上的每一条路,带他去见见镇上的邻里乡亲,直到他可以敲着竹竿地出门送药不会迷路。 他会和药铺谈好价格来学堂接我,再让我拎药回医馆里,拿出书本教我背诗。 十岁生辰那夜,阿爹带着我们去江塘城里看了花灯,他祝我生辰快乐,已经是医馆里能替人看病的小大夫了。 他现在也能为人看病了,只是误诊率极高,镇子里的人一般不敢找他。 我嘻嘻笑着,给他买了盏他拿得动的轻花灯。 (六) 五年过去了,我长成了小姑娘,他却什么都没变。 林景站在学堂外等我,他的手渐好,也能拿些东西,做些日常琐事了。 我看他,道:“李二狗今天折了支桃花送我。” 他哦了一声,走在前面。 “你没什么想说的吗?”我蹙了蹙眉,跟了上去。 “没。” “你不知道送桃花是什么意思?” “桃花开了,好看。”他说。 我不知这人是蠢还是傻,气的直接跑开了,跑出两步又担心他在路上磕着绊着,只能等他走近一起回去。 回到家后我编个幌子说要自己上山采药,直至天黑背着空空的篓子下山。 他在门口等我,我咬下牙,摔了篓子进屋。 “怎么了?”林景问我。 “生气。和别人打了一架,手疼。” “为什么?” “学堂那几个混小子,他们叫你瞎子!” “你平时也这么叫我。” 我火上心头:“那不一样!他们叫你臭瞎子!” 林景觉得有些好笑,在平日,换做是我也会被这种谎话逗笑的。 “你没说真话。”林景顿了顿:“不想说就不说吧。” 我拉住他:“我有话想问你。” 他合着眸子,抿了抿唇。 “你从哪来的?” “江北。” “你有家的,为什么不回去?” 林景脸色似笼上了一层冰:“没了,回不去的。” “为什么你的样子一点没变?” “这些,我都同师父说过的。” “但我不知道。”我冲他叫道,他似乎只拿我当小孩,什么都瞒着我,不和我讲。“你知不知道,镇子上的小孩说你什么,说你相貌不变,是妖怪!还笑我和妖怪一起生活!采药的时候,他们拿石头砸我,还故意说是在打鸟……”我说着,气的浑身发抖,带上哭腔。 林景拉着我,语气大变:“他们砸你?伤哪儿了?” 见他如此担心焦急,我没那么生气了,内心反而生出几分窃喜,挽起袖子露出白白净净的胳膊,空口说白话:“这儿,你看,都紫了。” 他说:“我带你擦药。” 我心虚道:“没事,我还回去了,打了他们一顿。我可不是好欺负的。” 他在柜台取出药膏给我上药,我紧紧拉着他的手,说:“你的事,可不能瞒着我。”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点了点头。 (七) 林景是从江北来的。 他打过很多年的仗。 他说他是隶属护族的一个小门派,是修道的人,会枪会剑,也会法术,只是现在,修为废了。 他不是中了毒,而是被西漠人炼成了人蛊,专门杀人的人形蛊,为了抑制蛊母,他失了三感,废了自己的武功。 他是想出来找人的,找他的心上人,亦是他未过门的妻子。 我问他今年多大岁数了。 他说不记得,明显是在糊弄我。 林景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很年轻。每年都有媒婆来我家说亲,亏得他一副好容貌,连眼瞎手废都教人不介意。 他一概拒绝了,说自己只想安心学医,等出师之后他会去找他心上人的。 知道林景有未婚妻之后,掐灭了我豆蔻少女的所有心思。我还想着同他一起上山拾药,一起走遍小镇为病人诊治,想将这小医馆中长长久久的日子再像煎药一样翻来覆去地过上几重,化似药香一样悠长。 我和李二狗说:喜欢真没意思。 他说确实。 我叹了口气,却见一边他站直了身子。 他说他要走了。 我问去哪。 他说他要做大侠。 我让他快滚。 (八) 再后来,不知从哪儿爆发了场疫病,传到了江塘。 镇子上有人染了病,很快就传开了,未染上病的人想逃,却被宜泽护族的人下令把江塘封了起来。 小医馆里的人多了好多。呕血声,咳嗽声包围着我,我忙的不可开交,头脑发晕时不免害怕自己是不是也染上病要死了。 林景说有人来就救下去,现有的法子虽然不能治好病,好歹能让他们多活几天。 他是真的天真,而不是我冷血悲观。救不了的人就随他们去吧,自己都护不住了,哪来多余的心思管别人。 阿爹翻遍了祖籍药谱,最终在一孤本上找到一法可治愈此病。 人都是想活的,有病人为求药而大打出手,我管不住场面被打折了腿,林景将那俩莽汉掀翻在地,拖出了倒在地上不醒人事的我。 他再没说是病人就去救了。 用我的话便是,人分善恶,有的人,不值得。 (九) 疫病渐渐销匿了,白驹过隙般的,小医馆里的病人来了又去,我们救了很多人,到底有多少,我也记不清了。 林景也成了一位能独当一面的医者,阿爹说,自己已经没什么再可以教给他了。 他可以出师了,也就是要走了。 我不想。 阿娘告诉我,我已及笄之年,有媒人来向我提亲了,是城里的张公子,为人品行端正,一表人才。张公子托媒人传话说,在两年前的瘟疫中我为他治病,仿若神仙下凡,自那时便对我心生爱慕。 我笑着说别吧,我还想再侍奉爹娘几年呢。心底念的那个人,却是林景。 林景在药房熬药,后去了店前铺子为人诊病,他很忙,我没让阿娘告诉他。 毕竟,说了又能怎么样呢? 夜里天黑了,风很大,刮下点小雪,林景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我提着灯去找他。 这是他很多年来的习惯了,每当大雪的前几日,他都会在院子里坐着喝酒,他喝不出味道,就一碗接着一碗地灌下去,直到吐出来为止。 我见不得他折腾自己,总想等他醉了把他拖回房间,但只要我一靠近他就让我走。 今日,我本想着他若是训我让我走,我头都不回一下。走的近了,见着自己喜欢的人了,谁还管自己说过什么话呢。 “走。”他说。 我没走,反而把灯放在了桌子上,在他旁边坐下。 “你回去。”他道。 我还是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望着他。 他双目是合着的,眉头锁着,直向碗里倾酒。 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沉默了多久,久到他似乎忘记了我还在这里一样。 “阿暻。” 我很少这么叫他。 他怔了怔,似向我这边看来,我咬了咬唇,轻道:“你想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吗?” 他没回答。 我去拉他的手,轻轻贴上了我的面颊。 他面上不知是冻的还是酒气染上的红晕,我听见他沉在嗓中的声音:“想……” 我捧着他的手,让他能通过触觉记住我的脸,记住我的样子。 他放下酒碗轻轻摩挲着我的脸,他的手很修长很粗糙,手背上有刀疤,手心有茧子,他踏过戈壁,舞过刀剑,才有得这一双手。 他抚摸的很轻,仿佛捧着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些什么,我听见了。 “……我想见你……”他说。 “……我好想见你……” “……琼亦,我好想你啊……” 他把我抱住了,头深深地埋在我的肩上,抑着声不停地说着。 “……琼亦……” “……我好想你……” “……我好想见你……” “……我好想再见到你啊……” 他喝醉了,认错人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他想见的谁,都不会是我。 原来林景也会这么脆弱,原来他也会哭。 他抱着我哭,没有哭声,只是肩头耸动,他一直在唤那个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他真的好想她。 我忍不住了,抱着他大哭了起来,一把鼻涕一把泪:“林景你没有心,抱着我叫别人的名字!有本事你放开我去叫啊!去找啊!呜呜呜你别放开我你还是抱着我吧,我就是喜欢你就是想抱着你啊!呜呜呜你别喊了!你抱的是我!我不想嫁给别人……我只想嫁给你!……” (十) 那一晚过后,我偷偷打听了好多人,认不认识个叫琼亦的姑娘。 没有人知道。 后来,我在话本上读到了一个叫“陆溪言”的人,似乎有个相似的小字,话本里说她叛出道途,死在了大漠,我试着去找前卷,没找到,书肆里的人说这是本护族杂谈,我心想应是重名了。 在这两年里,林景经常出门游诊,他去了很远的地方,半年才能回来一次。 再后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与张公子定了亲,约为婚姻。 林景最后一次回来,是为了吃我的喜酒,他说我是他看着长大的小丫头,理应回来看我一眼。 亲友们嘲笑他其实从未见过我,他只是笑笑。 他说,我阿爹收留了他十年,他第一次见我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半人高的小孩子,现在都已经出嫁了。 我能和他说什么呢,我只是在盖头下咬着唇笑着,笑着。 我被轿子抬出了小镇,进了城,在敲锣打鼓中进了张家的门。 第二天,林景出了师,离开了医馆。 我接到这个消息后赶回娘家,在路上截住了他。 他反应还是一如既往的敏锐,一下子认出了我。 “瞎子,你是要去找她了吗?” 他点点头。 “她…叫琼亦,是个怎样的姑娘?” 林景的表情有些吃惊,他并不知道我知道了她的名字,也不记得那两个人抱着痛哭的夜晚。 “她……很好,是我心上的姑娘。”他道,又说:“小曲,你也是个好姑娘。” 我不该这么问的。 我倔强又骄傲,偏偏在他面前不堪一击,只能咬着牙做戏演,圆满给他瞧。 “等你找到了她,一起回医馆来看看吧,看看阿爹阿娘,还有我。”我笑道。 他说:“好。” (末) 一生有多漫长。 漫长到忘记年少的欢喜,忘记曾经的某一个人,只有在空闲到不能再空闲的时候,待在药炉旁熬药,于浓烈的药味中晃晃悠悠记起几十年前我陪在身边的那个人。 我在恍惚中停留了很久,守着一方土地,停在江塘的小镇上,这里有我阿爹的小医馆,有我夫君开的画坊,还有我的小孙女,在小桥街角跑着。 我听见清浅的歌声,自沉睡中醒来,故人容貌我都记不清了,面前的他不是个瞎子,他眼里流着光,身边站着个小小的姑娘,像画里的一样。 唔,见到了。 番外4:天上月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我第一次见到盛暻时,他站在小舟船头,一袭靛蓝色的长袍,束得高高的马尾才垂至脖颈,侧颜好生俊朗过人。 我眨了眨眼,想要再看得清楚一些,师弟在一旁打趣笑话我,我只能收回目光否认说:看他作甚呀?摆了摆手大步离开。 再一次见盛暻,是我气喘喘地迟了到,低头溜进课室中,从未想过有一面之缘的俊公子会是我的同窗,却也是我前桌。他面色如水,料想是古族内养尊处优出来的贵哥儿,安安静静的,不知是什么性子的人。 本族中陆阑珊大小姐脾气大得很,我伺候不来,退避三舍,不想在小树林这鬼地方碰了邪。 我这个人呀,素来怕鬼,偏偏和盛暻结了缘分似的得他所救。想着正巧识个朋友也是好的,才发现这人是个要情商没情商,要嘴没嘴的呆木头,把我名字叫得奇怪,三两句话就讨得人嫌厌。他不爱笑也就罢了,还偏偏板着那张好看极了的脸,我也不知自己怎么老被他说气,后来才知道,像盛暻这种人啊,没有桃花缘。 同龄的女弟子们最爱闲聊八卦了,我又好交友,和谁都能聊得来,哦,除了陆阑珊。 在闲聊中,她们说人与人之间的缘,许是一眼定下的。 我把玩着自己的辫子,把从小到大结识人的第一眼都回忆了个遍,也想不到什么印象深刻的事儿,她们笑嘻嘻牵着我的手,说:我们说的,是情缘,溪言姑娘想想公子们才是。 我又托着下巴想,映入脑海的唯一一幕,便是我站在小桥上,看见舟中靛蓝长袍的公子,身姿如松,面容似月。 我吓了一跳,连忙摇了摇头,盛暻是什么人呀,那可是天下有名的古族少主,是白酆一族捧在心尖儿教出来的剑修,名声虽不响,但我眼睛更不瞎,一眼就能看出来他修为如何高,学识如何广,长得还…… 哼。 长得、长得是好看不假,可心更胜貌,师父和阿萝都说过,我要是因为看了脸就像旁人一样敲定正缘,那可当真是个大大大白痴。 当我抱着凶巴巴叫唤的小狗凑到盛暻面前时,他吓了一跳,丹凤墨瞳瞪了圆,又用剑眉压下,眼里闪过的一丝失措和慌乱当真可爱,我扑哧笑了出来,觉得他何必这么拘着样儿呢,被吓着了又不丢人。 好吧,被小狗吓着确实有点丢人。 我拍拍手走了,不想他养下了小狗,取了个奇奇怪怪的名儿,他觉得很好,我觉得好笑。 后来,盛暻从缢鬼手下救了我,我是感激的,但我又不知道怎么报答他,想着先把恩记着,当做同窗好友。 他不喜欢说话,也不喜欢笑,字写得潦草,文章却写得好。 我觉得他呆呆的,不想这人却机敏着呢,有时暗戳戳记着我逗了他的仇,逮着机会在我这儿掰回来,可不是一肚子坏水儿嘛。 我又想,盛暻人其实挺不赖的,他并非不通世故,他与夫子和长老说话都挺讲究的,只是不想对不熟的人讲人情世故罢了,看透这一点后,我觉得这人奇奇怪怪的还挺有个性,当然,这个性最开始可是引得我好大脾气。 他好像挺喜欢听我唱歌,可惜我会唱的歌不太多,基本都是广阳口口相传的民歌,我让他教我些别的,他又抿着嘴儿不说话了。 奈不过我软磨硬泡,盛暻哼唱了两句,我没忍住笑了出来。 怪不得他不唱呢,原来是不会唱呀。 他拿不准调子,忽上忽下的音比山上的弯路还要绕呢。 我笑话了他,他又垂着眼眸抿嘴,睫毛又长又细,像一片羽毛。我想,我开了玩笑他不受用,明明直接挤兑我就是了,偏生闷闷的生气,要不是我眼睛尖可算看不出来。我又笑着帮他打圆场,帮他把气翻篇过去。 他这闷葫芦的脾气,说实话,还挺好玩。 我不喜欢无聊的东西,寡淡无味的人、食物和日子,我都不喜欢。 盛暻应该是寡淡无趣的人,我曾是这样想的,随着日渐一日的熟识,他其实和我想的,和外边传的一点儿不一样。 在旁人看来,他又高又冷,就像是天上的月亮一样,光芒不似他兄长那样耀眼强烈,有股子人世之外的清寂,认真看时,又处处清亮,叫人不敢亲近。 我起初也是不敢同他亲近的,不过每日上课都会见面,练剑也能凑一处,尾巴还是我给他捡回来的小狗,我们总是能凑在一起说话。 他不光会与我谈论课上内容,闲时课务,还时时给我带好吃的,我很是受用这一套,愈发把他当作挚友了。 其实,我心里清楚,我对他似乎不仅仅只是朋友。 苏烨是他的好兄弟,也曾旁敲侧击过我,我又不是傻瓜,当然能看到木头脸红。 可我不太懂他。 结果后面他从小人手下又救了我一回,我中了不太好说的药,神智不清的时候对恩人下了手,把他强吻了。 简直是恩将仇报。 盛暻不怪我,他说“没事”,我看见了他通红的耳朵和手指,他定也是觉得我污了他的清白,毕竟他是受害者。 比失了初吻更要命的是,我好像真的有一点喜欢他了。 我觉得自己一定是头脑坏掉了,我不光主动抱住了他,还让他笑给我看。 盛暻为了哄我开心,真的对着我弯唇笑了,他笑时眉目舒展,脸上的那点冷意像是融化了一样,我好像也要化了。 我不是一个本分守己的人,我有很多想做的事情,掰着指头一件件都数不完,掺和卫家的事只是我一厢情愿,师弟师妹说我老好人,我也不反驳,是就是呗,我就是见不惯冤屈,难不成心肠好还是件坏事了嘛! 只是在盛暻陪我查事之后,我们说了些话,隐隐觉得他与我不一样。 后来才明白,他是被烙印好轨迹的僵木,我是自由生长的树,哪怕歪七扭八,师父也会说我们的枝桠生得好。 他并没有。 我想,他其实没有世人口中说得那么风光。 他有很完满的家,父母居于高位,兄亲名声远扬,家中富贵齐天,可他似乎并不是完整的。 我没有爹爹娘亲,亲人里面我只有阿萝,我本是羡慕他的,却又想到各处人有各处的苦楚,收回了慕意。 盛暻不知道我这样想他,他总是平淡的,平淡的对我好,素日里的练剑与修习,他从不拖延,兢兢业业很是勤勉。在山间练剑时,我时常会偷看他,他舞剑的动作干脆利落,行云流水,是世上一流的剑修。他救我那么多次,从不求什么回报,也不在意自己救的是谁。 这样的人,骨子里是风清气正的。 我看清了自己的心,也看明了他对我有意。 盛暻是喜欢我的,我知道,对于他这份思慕,我虽惊喜,更多是惶恐的,不知自己如何能配得上。 他的修行和学识都在我之上,模样也比我好看,我不过是话多了些,平日闹腾了些,却入了他的眼。 夜里,我躺在床上照着镜子,镜子里的人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睫毛卷卷翘翘的,眼仁的颜色越看越奇怪,我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又搓了搓自己的腮帮子,把头埋到了被子里面——我在各门各族的姑娘小姐中,当真排不上有多好看的,顶多皮肤白了些,才觉显眼。 我从没有因为模样烦过心,只是想到盛暻,就会相形见绌,却抵不过我想见他和想陪他的心意。 毕竟,我是真真切切喜欢他的。 盛暻邀我去看花灯的那一日,我欣喜得不得了,在心中想这是唤幽会还是什么词儿,梳了好久的头发,不想到场的不止我一人,是和苏烨晏庭深几个友人结伴出行。 那夜,他像要告诉我什么,却没能说出口,我其实察觉到了,但不敢先一步说。 我不明白自己在害怕什么,我自以为自己不是一个胆小的人,可到了要做出选择或是迈步的时候,只敢蜷缩于安心之处,一旦不安与害怕,就会缩着要逃。 盛暻却会对我说“没事”,“不要怕”,“有我在”,他把自己的魂魄扯下了一缕送给我,存在那件很漂亮的玉饰中,在无间冥浮,他抱了我,我却只会哭,那一瞬,我抬眼看去的世界里,好像只有他。 我是在此刻爱上他的。 他那么好,我却用心间的低劣之处去试探他,用幌子看看他对我的真心到底算作几何,好像若他想走捷径,我就有理由否决他对我的情感一样。 可盛暻并没有。 他宁愿让我逐渐喜欢上他,也不是用外物蒙我心智,要我失了心的爱他。 后来,他送我回到凼央城,与我正式表露心意。那一日,我按照广阳的定情习俗,与他束发结绳,以表情思,认定他是我在世上的倾心之人。小巷中,我们吻了好久,他身上的气味很好闻,是冷香,唇很柔软,温温湿湿的,像是梦一样。 定情没多久,他就说要与我约婚,我们相识的时间不长,根本没到知根知底的地步,我顾虑自己的出身,没有答应,也是不敢答应。也是那回,他第一次露出了我不曾熟悉的模样,我们吵了一夜的架,分开了一日。 我不该试探他的,感情本就是容易磨损之物,哪怕他不在意,我还是会为自己考验他的真心而后悔,为我在他面前的黯然而难过。 盛暻找回了我,我也在等他,我们谈了好久好久,我第一回正视自己的劣根,才发现自己其实没有想象中那么敢爱敢恨,我懦弱又胆怯,我和他一样,也是不完整的。 我为什么会这样呢? 是因为自幼没有爹娘相伴,受人嘲笑吗?是因为做过府里的下人,本身就低人一等吗?还是因为我只是地上的俗人,而盛暻是天上的月亮,我们之间相差得太远太远了呢? 我不知道。 我害怕别人轻蔑的目光与琐碎的议论,那是比鬼祟还要阴邪的东西,我并没有从往时的困顿中走出来,盛暻他也看清我了。 所幸,他没有嫌我的胆小,也没有厌我的自馁,他说了我好多好多的好,多到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有那么好,他接纳了我不完整的部分,在他眼中,我是完完整整的人,是他满心满眼喜欢的人,我这才知道,原来心上的漏洞,是可以被人缝补起来的。 我没有理由不去爱他。 而后,我随他去了五大护族皆在的尽春宴,在春宴上一鸣惊人,也与他约定了婚事。 那时年少,我年方十六,他方十七。 道途遥远,我却已经有人相伴了。 盛暻常说我的道心胜过他,在我看来,我们携手相伴,耳濡目染,倒是相当。 我一心想查清自己的身世,盛暻从始至终都陪我调查。与好友共行江湖,历经了诸多变故,拼杀之时,他一抬剑,我就知那剑锋会落在哪儿,他看我一眼,我就能明白他在想什么。因而,若让我说最合得来,最能把后背交付出去的人,也只有他。 听学结束后,我与他暂且分离,日思夜想,最后得见却是在梦中。 我十七岁生辰那夜,一方幻境,漫天萤亮的雪花,盛暻终于将他的顾虑和假面全数摘下,说与我听,原来他一直都在意自己是否是他人的影子,我揉着他的头发丝儿,心里想着怎么会呢,他这般人当属独一无二,而后一字一句将我能告诉他的话,全都说了出来。 他是外人眼里的修道楷模,是他家族中的后起之秀,在我看来,他是个有血有肉,有悲有喜的活生生的人,我恍然意识到,我与他骨子里是极像的。 西境暴乱,他去了关隘镇守,没过几年,我也去了,见到了十九岁的盛暻。 盛暻个子拔得很高了,脸上的年少青涩全都褪去,剑眉星目,气质凌冽,在他看见我的时候,总是柔和的。 他是关隘营地的中流砥柱,修为高深,为人沉稳,亦是我久久思念的未婚夫。 我略施小计,扭转了往日僵持的战局,也得了人的记恨,中洗魂毒的那些日子对外界浑然不知,是盛暻一点点把我唤醒的。 不论我成了什么模样,或痴或傻,他始终对我如一。 得此真情,此生无憾。 他及冠生辰那日,我为他庆贺,翌日夜间把自己交给了他。 我那么喜欢盛暻,他又于我贴身相伴,不离不弃,我自是愿意将自己的全部都给他的。盛暻吻我,抱我躺在床上,让我先动手抚摸他身子。他剥下自己衣服时,整个人都是泛红的,起初的动作很是小心,没有太疼,只是后来我们都有些乱了,我也没想过他体力那么好,受不住,对同房一事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后来,战乱结束,我也出了师,与他一同云游中原浩土,那三年是我漫长一生中最为欢快的时光。 盛暻为了让我觉得双修不是件可怕的事儿,拉着我磨合了好久,直到后来好多次,我才逐渐习惯他的身体。他喜欢搂我在身下,我却喜欢压他身上,虽说上上下下的不影响最后被摁倒的是我,但我又不是吃素的,总要争这口气。 他只是轻轻弯唇,说我闹腾的紧。 在外云游的冬日,我是极怕冷的,盛暻会雇下合适的庄子与我一块暂居过冬,也幸得我们一块养的小马和小狗能享福。 当然,我也是有福的那个。 小马长成了骏马,变成乖巧大黄狗的昔日恶犬也越发老实,我和他在外历练了三年整,想着该回家去成亲了。 虽然不算早的开了荤,但年少定婚约其实还是没有结的,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已经圆满,修成正果了,又会想到还有个明面上的婚约没办完,心里还是期待的。 本来他及冠后就是要娶我的嘛,要不是当初西境的戎人扰乱,我辈分早就高了一层。 我没能和盛暻一起回家。 后来,我也没有家了。 曾经被道者们视作翘楚的盛暻,成了他们口中的仇敌,曾经救了千万人性命的英雄,却被曲解成了懦夫。 我不明白,就像我不明白为什么没有人愿意相信我一样。 我知道我与所爱之人已是天人永隔,独自渡世时,我遇见过很多钦慕我的男子,有人有妖有修士,还有鬼。他们劝慰我的话永远都是放下,这两字真是轻飘啊,从我耳边飘过飘走,没一点分量。 我想,只要我还能以这副活死人的姿态活着,只要我永远记得盛暻,那他也是永远活着的。 我活了很多年,久到我以为自己早已经断情绝爱了,直到他找到了我。 天上的月亮,在百年前也是这般亮的。 百年后,月亮没有变,他也没有变。 曾经,我质疑过自己能否是站在他身侧的人,后来,我与我的剑一起走到了与他比肩的位置,又与我的剑一同坠落。 可是现在,月亮奔我而来。 番外5:人间雪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我过惯了早起贪黑的苦修日子,一如既往踏着熹微的晨光习剑,却在这日听母亲告诉我,每年惯例的五族联谊又要到了,今年的份额多,问我要不要去。 我其实是想下山走走的,张开了口说的话却是,我不去。 母亲点头,她也是不想让我去的,又说,那亲族的这些名额,就该由旁支去选了。 选就选,关我什么事。 我扭开了头,从鼻腔中哼出了一息重音,继续练我的剑。 他们总会安排我的事,又何必来问我的意见,多此一举。 想到这儿,我又心生烦闷,反而想去了,不过没有一个好的借口。我吩咐了手下行人,叫他们给我记个名,结果隔天就收到了好友苏烨的信,他说这回联谊落到了他族手中,要我一定去。 挺好,借口也有了。 我带着信去找了两位兄长,大哥读完信后与母亲商量了许久,终于允我下山,随宗族内外门弟子一同出行。 离开了白酆山,我心情格外畅快,见山是山,见水是水,随船只终于抵达听学处所在的青枫小镇,入了学府。 苏烨笑嘻嘻的来迎接我,他是我儿时结识的好友,话又多又吵,人也机敏,酒量不行还喜欢喝酒,也喜欢找我切磋。 我挺认他这个好哥们的。 他带我住进了单独的宿院,较为优渥,又喊我陪他喝酒,我怕他明天迟了课,没让他喝,只是陪他在镇子上溜了好一会。 有两人一直走在我们前面,看着年岁不大,一路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我嫌他们吵,瞥去了一眼,映入眼中的是一抹碧青色的褂子,鹅黄色垂地裙,在这秋日里好生显眼。 我记住了这抹青色,第二日的早课上,穿着青色衣裙的她抱着书本跑了进来,脸色红扑扑的,我心想,还真有人第一日就敢迟到啊,有点胆子在身上的。 她坐在我身后,我知道她是陆家的女修,毕竟这几年来,我族与游侠出身的广阳这族很是交好,甚至传出了婚约的谣言,我自是避之不及的。 课后,我瞧了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她怔然地看着我,然后霍一下起了身,快步走了出去。 好奇怪的人。 名字也很奇怪。 结果晚上修炼时感知到一股奇怪的鬼息,跑进林子里见到的又是她。她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双目惊恐无神,活像鬼一样。我感觉她气息古怪,以为她就是林子里不肯现身的女鬼,把她牵起来用真气试探,哦,原来真的是人。 我只记得她叫琼亦,又姓陆,那不就是陆琼亦吗? 隔日,陆琼亦不知道在哪儿逮回了一条脏兮兮的狗,我嫌狗脏,她却把狗抱了起来,往我身前凑,还要我摸摸小狗。 说实话,我真不想摸这豆丁大的泥巴点子。 她睁着一双杏眼盯着我看,我这才发现她的眼瞳不是寻常黑色的,是很特别的紫葡色,我从来都没有见过这般眼眸。 泥巴点子向我摇尾巴吐舌头,是在示好,她撇着嘴看着我,问我不会没摸过小狗吧? 我确实没有摸过小狗,不过不愿受这般嘲讽,结果我伸出手时,这脏狗还冲我叫,吓了我一跳。 陆琼亦把这狗丢在我脚边,自己跑了,她说小狗喜欢我,让我不要给它丢了,我原本是打算给它丢出去的,可见这小豆丁确实憨态可掬,又弄脏了我的衣袍,想着要让这脏狗还我干净衣裳,也就只能拎回去养着,用它毛乎乎的脑袋来还了。 我和苏烨给小狗洗澡,训了它好久才让它改了咬人脚跟的习惯,它嗷嗷叫着,根本不拿我当主。 后来发现它好像只是饿了。 结果在给小狗买吃食的时候,又碰上了陆琼亦。 怎么哪儿都有她? 我不想和她说话,可她的声音着实好听,干净澄澈,像是冷泉玉露一样。 我感觉她的气息越发古怪了,分明是被鬼怪附体的先兆,我出自驱邪氏族,不会看错的。 我警示了她,也听了她对于小狗取名的建议,回去之后,给小黄狗取名叫尾巴。 真是个不错的名字。 陆琼亦好像一点没听我的警示,我去找她的时候,她身上的鬼气越来越重了,我让她和我走,把鬼捉了,除了,结果她一点不听人话。我分明是在替她考虑,她还推三阻四起来了,我不知道鬼邪有什么好怕的,哼声说了她两嘴,她反倒炸了毛,说起我来了。 我本来是要发火的,可是她状态明显不对,她似乎是真的害怕鬼物,在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往时的自己。 我也曾害怕过,又何必强求别人。 我向她道了歉,这人真怪,前一秒还在生气,我说完抱歉后她又不气了,也不是什么蛮不讲理的人。 她果然被鬼物盯上了,我和苏烨出手救她的时候不慎中了鬼术,在那间阴暗的房间中,我第一次感到了心上沉重的跳动感,呼吸失措,我牵上了她的手,在鬼术中生出了奇怪的念想。 简直荒唐。 待鬼物被封印,我回到宿处清修了一整夜,才将鬼术的副作用完全清除干净。 可是在第二日晨练时,我循着悠扬悦耳的歌声来到山间,望见了坐在树上的她,银杏微微泛黄,她摇晃着双腿唱着歌儿,回首看我的那一霎那,我的呼吸停住了。 她的眼眸很漂亮,像冬日里揉碎在暗淡天光下的雪影。 我的心像患了病一样开始乱跳,收回目光不敢看她,可她的话却多,一搭一搭的说不完,她谢我救了她的命,还要向我报恩。我看过很多杂书,书中写的救命之恩都是要以身相许的,我不知为什么会想到这个,迟疑了一下,推辞了她的谢意。 可盛情难却,她不想欠我人情,我与她拉了钩,定下了承诺。 渐渐的,我开始留意陆琼亦。 喔,她不让我喊她陆琼亦,让我叫她陆溪言,嘴上依她的意愿叫就是了,心里她又管不来。 她的人缘很好,和我相反,她在学府交到了很多朋友,和谁都能说得上话,平日里总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她笑起来和别人不一样,格外好看,眼睛弯弯的,有两颗尖尖的虎牙,右虎牙尖些,左虎牙钝些,笑声也比别人好听,比铃铛还要清脆。 她声音好听,长得白净,个子也小,总惹得人惦记。 我说的是隔壁课室的男弟子,那人老是在外盯着她看,我自是知道他在看琼亦的,隔着屋我也知道。 写完夫子布置的文章后,我回头找琼亦说话,我离她这么近,想要找她说话总是能说上两句。 可是一开口,我就不知道要和她说什么了,想来在族中也没与姑娘家说过话,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沉默了好久,我想到了尾巴。 尾巴不能白吃白赖,它要有点作用。 我向琼亦说到了尾巴,约她出来看看小狗,她笑了出来,很是好看,我不记得她说了什么,只顾着看她了。 琼亦和我碰面了,她当真只是来看尾巴的,她想以后直接唤我的名,我说好,我想问她为什么叫琼亦,她却回答了我为什么叫陆溪言。 她解释这个名字,溪涧岂能留得住,终归大海作波涛。 是她自己理解的样子,也是她的期盼。在夫子念出她课上写的文章后,我又一次想起了这句诗,她原是这般自在性子的姑娘,我心生波澜,也记了许久。 她和我完全不一样。 我羡慕她能有如此意气,我与她说自己写的那些并非己志,而是他人所愿,也赞颂了她那篇被夫子评价得有失偏颇的文章。琼亦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话音爽朗,然后慌忽忽地跑掉了。 我不明觉厉。 我想多看她几眼,多和她说几句话,夜间会把自己想和她说的话写下来,然后拟一份手稿,这样就不会出什么岔子了。 苏烨把我的手稿夺了去,还问我这是什么,我哪能说这是什么,气着要给夺回来,谁知苏烨猜中了这是什么用处的东西,笑得真是好欢快。我脸上涨红,把他按在地上敲了两拳,他又皱着表情怪模怪样来我这儿讨打,他说琼亦确实很可爱,还说若我喜欢,可以帮我想法子撮合。 我懒得理他,结果隔日他跑去和琼亦说了好多话,琼亦看起来很开心,和他聊得不亦乐乎。 我和琼亦说话的时候,她很少这样笑,我总是会把她惹生气。 我看不惯眼前这幕,把苏烨拉走了,苏烨扇了扇风说好大的醋味。 我承认了,我确实觉得琼亦是蛮特别的一个人,苏烨很是郑重地拍了拍我的手臂,道,好兄弟你早点说啊,我这不就可以帮你忙了呗。 我听他的建议,开始给琼亦送好吃的,又想送她正式些的礼物,与苏烨一块去找人给她打了块玉。 琼亦不傻,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她喜欢逗我,我又好发窘,在她面前太容易失了颜面。 她问我为何对她好的时候,我努力把我们的关系,从同窗转成了挚友。 苏烨知道之后,笑倒了,我说有什么好笑的,这不是很好么。 他说,有时候,朋友可是最远的距离。 他又明白了。 我真是不懂。 琼亦好像挺忙的,她有时会跑到很远的地方去,有时会去镇子上务工,我修练完后没什么空闲时间,只能陪着尾巴耍一耍。 后来,她遇上了麻烦,最先想着要帮忙的人是我,我自是想帮她的,奈不过之前定制的玉饰打好了,回来后,她已经深陷泥潭了。 我看见琼亦倒在那宵小怀里的时候,心中火气直冲头顶,我带走了她,她身体里的药已经发作了,是极其下流的药。她神志不清地求我帮她解毒,我不想破了净身,也不想趁人之危,让她自己忍。 她根本糊涂到不知道面前人是谁,把我按在河畔边落吻,我是能推开她的,可是当她的唇瓣贴在我嘴上时,我又不想了。 她的唇好柔软,齿舌间的滋味很清甜,我第一回尝到这种味道,慌乱之余,居然有几分回味。 拜她所赐,我也中了毒,熬过艰难的一宿之后,她醒过来了,和我道歉。 该道歉的人其实是我。 我当这件事过去了,她又不知道为何跑出了院子,在院子外头她抱住了我,我魂都要从身子里面跑出来了,她穿着我的衣裳,凑得那么近,身上沾了松香的味道,我不受控制地抱住了她,又不敢太冒昧,贴在她后背的手都在发颤。 她想看我笑,我就向她笑了,她的眼睛又大又明亮,她说她怕害她的宵小之徒,怯生生的模样极其动人,我安慰她不要害怕,说会为她解毒,也会陪她找那些人算账。 琼亦没有杀了那个毒害她的姑娘,她只是问到了线索,骂了那人就离开了,也告诉了我为何她会主动做这些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她心地良善,见到冤屈之人誓要讨个清白,如何都不信被认定的命途。我是素来被家族安排好命途的人,说不准穷尽一生都无法走出去,她却拍着胸口,信誓旦旦说人生由己,要带我走。 我惊羡的肆意,我求而不得的自在,全在面前的她身上。 此刻,我确定了自己的心意。 我喜欢面前这个姑娘,我想要她,要她爱我。 我把打好的玉饰送给了琼亦,她似乎很喜欢。 而后,我替她驱毒,陪她温习,但凡是能多与她待一会,能让她开心,我总愿意为她做,我也逐渐感觉到,琼亦她不讨厌我。 与其说是不厌我,倒不如说她或许是对我有意的。 我从不觉得自己哪处好,唯一好的可能就是耐心很足,我想抓到她,不能让她知道我是个内里如此的人。 琼亦与我过去结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她那么通透,那么热烈,我见她舞剑,真气洁白如雪,当真心如明镜。 在苏烨的点拨下,我与琼亦说了自己的疑惑和心结,我的心就像是一团乱透了的麻绳,全是结子,我以为这些都是死结,可是在她面前,这些结却是能被解开的。 她与我说了好多话,何为剑心,何为道途,带着我到小村中行善,到镇子中看热闹街市,看万事万物,是为人间。 我其实对尘世间的人与物没有什么感情,族中一直教导我要将剑道修精修深,就是为了镇守封印在洛爻的双煞。 很烦。 谁想管那些鬼东西。 谁想管不相干的人的死活。 有那么高的心,爱管就自己去管,天天使唤别人耳朵都听出茧子了。 千钧重负摆脱不掉,才是痛苦。 我厌恶修炼,就同我厌恶自己被框定的人生一样,却又不得不去做。 可琼亦从不这样想,在小村里,我见了好多连生活都极其困苦的人,他们所追求的,似乎只是简单的活着。 琼亦与我说了她执剑的念想,说要守护重要之人,惩恶扬善,她是真的去做了善事,让我看见了他人口中的苍生。 与她相较,我相形见绌。 她是极好的姑娘,是世间一等一的剑修,我愈发的倾慕,也愈发向往她。 我挑了日子想在花灯会与她表意,结果没能说出口,琼亦脸上的神色似是失望。 她这么怕鬼的人,却被骗进了无间之地冥浮,我担心她遭鬼物迫害,将自己的灵魄分出一缕拿来护她,她在冥浮中一直缩在我身旁,我虽不愿让她受怕,但她如此依赖我,心中还是欢喜的。 琼亦身中失心蛊的时候,我有过一瞬的动摇,我想要她喜欢我不假,可我真正喜欢的,其实不止是她这副模样,这副嗓子,而是她内里的,我求而不得的部分。比起让她喜欢我,我更想的其实是她永远是她。 我在年末之时与琼亦表露了心意,她叹道我终于说出来了,才知原来她早已对我动心,我们互束了头发,以吻作别。 归家之后,考虑到我族与她族的姻亲传闻,以及对琼亦有意的师兄,我另起了盘算,我要她能嫁给我,永远在我身旁。 当我与琼亦说到嫁娶之事的时候,她拒绝了,我对她的情意半分不假,除了被我压下的不堪言说的占有私心外,当真没有一丝一毫的二心,她不仅推开了我,还与我提了分别。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断情,回去之后喝了很多酒,我不好醉,酒浇不了我的愁。 受了他人开导后,我与琼亦最终将芥蒂说开了。我爱她,我想她是我的,永远待在我身旁,是独属于我一人的,她却并不是我能束住之物。 我答应缓和婚期,她也答应了与我约婚。 我希望给她一个风风光光的订婚宴,五族的尽春大宴倒是个不错的机会,她若不能与我同席,我有的是法子让她与我共席,与我比肩,成为我约下婚事的未婚妻。 一切都很顺利,两族定下了婚约,琼亦也以剑术胜出了名声。 大宴上,她喝得醉了,为我跳了一支剑舞,她说,是只想跳给我一人看的舞。 我搂着她下山的时候,心中是说不尽的喜欢,她醉得懵懂,倚在我怀里,我起了不该有的念头,只是答应不动她,总能静下心,稳住念的。 我们与友人北行,又经家中嫂嫂教导,我起初担忧她能否受住嫂嫂的严苛,不想先出了岔子的是我。那天夜里,月光很静,我有些气馁了,她知道我的心境,轻笑着向我伸出了手,说,抱一下就不难过了。 我从幼时开始启剑修道,从没有人宽慰过我,我拼尽全力去做的事情,永远都有人觉得我做的不够好,没有人肯定我的努力,我无法得到认可,甚至分不清何为恭维,何为敬言,我困苦的时候,救我的是我,我孤寂的时候,能陪我的也只有我。 我自始至终都是一片荒芜。 我多次想死在白酆山上的深潭中,却在这一刻开始恍惚觉得,还好我没有死在冰冷的潭水里,还好我等到了她。 她拥着我,笑着安慰我,夸我,也会一次次的说喜欢我,爱我。 我搂紧了怀里的她,像是溺在水里的人得了浮物,挣扎着上了岸。 我与她一同经历了很多险境,她是温良的,心怀善念,处处柔情,又是果断伶俐的,挥剑坚决,嫉恶如仇。她属于我,又不全属于我,就像她爱我,也不仅仅只是爱我一样。 我看着自己的佩剑,过往时,我执剑为己,今时,为她,将来有一日,也会为更多人,为我肩上生来就挑起的重担。 我终于与这份职责和解了。 幸而有她。 琼亦总觉得我对她好,却不知她自己有多好。我记下了关于她的很多事,她喜欢穿青色的衣裙,各种青色,碧青、哑青、天青…最喜欢的颜色却是嫣红;她口味偏甜,喜欢芝麻香味,不挑食;头膏用的是栀子香,手膏却喜欢用各种花香,每季不重样,春日是杏花,夏日荷花,秋日桂花,冬日雪梅,总是新鲜的;她喜欢看天空,看到好看的云会喊我一起看;她喜欢自言自语,时常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唱歌很好听;比起猫咪她更喜欢小狗,不怕虫子也不怕蛇,认识各种小飞蛾和蝴蝶…… 我总觉得她是个很特别的人,特别到不论何时我见到她,都会心动。 我初入大泽幻境时,以为会出现她的假象来迷惑我,可是并没有,或许我清楚地知道她是一个怎样的人,幻境也知道,倒让我自己出现了。 我杀了“我”很多次,也坚定了自己已经改变的信念,人不该驻足原地。 可是,在真正的琼亦来到幻境中,我才想到,或许也不该全然否定“我”,过犹不及。 琼亦补全了我心上最后一块缺口,在万千飞舞的萤雪下,我与她告别,继而远行。 西戎侵扰,我去了西关平定,一待就是一两年,戈壁风沙,重重伪修,我每日苦修抗敌,可戎人属实诡异,总体实力悬殊较大,我用计勉强才将杀不绝的西戎强敌抵在关外。 一次惨战过后,琼亦也来了关口。 我好久不见她了。 她生得愈发清丽娇俏,站在那儿,我的眼睛就移不开了,分别的这些日子,我时时思念她。 我们携手破了蛊城,将战线放缓拉长。私下相处时,我还是想贴抱着她的,她也乐意与我亲近,只是身子并不像以前那样,总是起很大反应,差点走了火。于是,静心诀成了那段日子的口诀,在我心口盘旋,告诫自己不能逾矩。 她不说,我也不能索要。 后来,她中了戎人的奇毒,我看到她重伤濒死的模样,不知怎的就落了泪,我应是没有哭过的,可是在听到她以后都会是这副木僵模样,疼得撕心裂肺,我贴身伴她,照顾她,她奇迹般的醒了过来。 我唤醒了她的意识,而她的剑心,唤醒了她的本识。 她向来是这般坚定的姑娘。 她愿意将此生托付给我的那夜,我拥有了她,私欲与暗念在我压抑极久的心间作祟,她如此清透,如此纯粹,该是我的,也只能是我的,从头至尾都只是我一个人的。 我摸索了许久,没有让她落红,却是在她适应了我的身子后从心从内地索取,与她厮磨到天明。 她累得睡了过去,我抱着昏昏沉沉的她满身落吻,看她安静的睡相,想要此刻就此恒常。 战事结束后,我回到族中清除压积许久的鬼煞。苦溟海中,我见到了我,见到了她,也见到了逼迫我的亲族,恭维我的势利小人,我想,如果我从未认识琼亦,从未被改变,或许当真会被鬼物引得疯魔,死在拘束我一生的双煞手中。 我除去淤积鬼物,从苦溟之中离身,带着尾巴到广阳去接她,而后我们挑了一匹小红马,一块云游天下。 她很会勾人,也很会逗我,真临着要上阵了,又会失了气势。 挺可爱的。 明明练武切磋的时候怎么样都不服输,落在下面却会眨着眼叫我让让她。 我让她在上面压着也没用,她又奈何不了我,虽然我唇舌功夫确实没她厉害。 我以为我与她会这样一辈子的,不曾想只有三年。 转瞬间,三年就过去了。 我受昆翟王荼毒,已成癫狂的模样,连我自己都不认得。我没能杀了我自己,为死在我手上的无辜性命陪葬,而是被逐出了宗门,除名祖籍,成了一个断了经脉的失明废人。 如此想来,我这一生除了与她在一处的欢愉外,全是苦楚。 说到底,我不后悔在白酆鬼乱的抉择上选的不是她,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选。 不然,她知道了会怪我不分轻重的。 我瞎了眼在外游历,一面用学会的针灸医术劫富济贫,一面打听她的线索。 琼亦藏得真好,我找了七八十年,把王蛊都熬死了,还没有找到她。 我认识过很多人,有男有女,最有意思的是一个酒肉和尚,和他一同走了最久的路。 哦,他跟着我是为了讨酒喝。 他老笑我放不下,看不开。 是啊,遇见琼亦这样好的道侣,再看这世间茫茫,怎么也找不到能媲美她之人了。 我与和尚瞒着掖着说了我们的事,说了她的好,又在叹息声中喝了好多酒。 她是我年少的情起,是我倾世的欢喜,是我历经浮世百载还无可释怀之人,是我许下诺言相守一生的妻。 后来,我抓住了一只妖怪,在它口中听说了一个和琼亦很像的人。 我直奔长泰北境而来,见到了那抹青色,一如当年。 她修的不再是剑道,而是灵道,又与寻常邪修不同,她是在救化那些因执念无法离世的亡魂。 剑道灵道又有何分别,她道心如此,所行之路,皆是她的道途。 她站在我面前,拨动了腕上的银铃,脆吟吟的声响过后,洁白色的流光从她指尖飘落,眼前需要普渡的亡魂在雪中消散,她回首向我轻笑,那一瞬间,我以为她要像这魂魄,像这飘雪一样再次离我而去,上前紧紧搂住了她。 人间七月,是没有雪的。 她温声看着我笑,摩挲她的面颊,我才恍恍见到属于我的人间雪。 番外6:手中剑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我爹一直有一把极其好看的佩剑,叫迢泠。 这把宝剑被他单独安放在内房中,用名贵剑台放置,纤尘不染。我眼馋得紧,和贴身书童说,要不咱俩去看看这把剑吧。 书童摇头道:少爷,宗主会骂你的。又道:夫子已经开始找咱们授课了,我们快去吧。 笑话,我堂堂苏家大少爷,还怕那几个老头骂人吗。 我拉着我的书童跑到了阿爹的屋里,把迢泠剑拿了起来,入手冰凉沉重,不愧是上品佩剑,果然和我的木剑不一样。我又激动又欣喜,反而没能拿稳,教它摔在了地上,结果被屋外闻声赶来的下人看到了。他们脸色惊恐,立马和我爹打了小报告。于是,我被罚在祖先祠堂跪了一整晚。 阿姐心疼我,夜里给我送毯子送被子,还让她的侍女留下照顾我。我怎么想都不明白爹干嘛发这么大脾气,不就是一把他用都不用的剑嘛。 阿姐的侍女叫柳絮,长我几岁,以前待在我院子里的,自从我过了十岁生辰,院里的侍女都陆陆续续被换成了上了年纪的婆婆,还有小书童。 那几个婆子嘴很碎,老是叫我做这做那,一有行为举止不合她们眼的,就制止我规训我。 我向柳絮诉苦,柳絮敲敲我的脑袋,说:您是族中少爷,自然要姿态端庄。 我说,你以前都不这样说话的,你再这样,我就不喜欢你了。 柳絮捂着嘴笑,她把毯子盖在我身上,代我跪了一整夜。 罚跪一事过去后,我悄悄和阿姐说,我也想要一把佩剑,不是平日练习用的木剑,也不是普通铁剑,我要一把又威风又好看的长宝剑。 阿姐素来宠我,我和她提什么她就给什么,我这么和她说了,她真帮我讨来了一把佩剑,虽然没有阿爹的迢泠剑长,但花纹是白虎,十分威风。 佩剑到手没多久我就玩腻了,因为我不喜欢练剑,练剑又累又热,哪有抓蟋蟀斗蛐蛐好玩。 我有个比我小一岁的好友,叫盛玄怨,他也不喜欢练剑。偶尔阿爹有要事远行时,我才能和他碰面一起玩。那日我想抓蟋蟀,叫他陪我,他嫌脏不想玩,我就拿出我的新佩剑在他面前显摆,他耍了一通我的新剑后终于愿意和我一块钻草垛子。我们用巴掌大小的草篓子抓了七八只蟋蟀,他买了很多小笼子把蟋蟀一只只放在了路边的小摊上,等到被我发现时,我辛苦抓的蟋蟀全没了。 他见我生气,一溜烟窜得很快,我在街上撵他,不小心撞翻了别人的果摊。盛玄怨终于停了下来,他丢给摊主一锭银子后又继续跑,我却被摊主提了起来,眼睁睁看他跑远。 照顾我的侍从向摊主赔礼道歉后把我领回去了,盛玄怨满眼无辜地看着我,我气得捶胸顿足,要和他决一死战。 谁知他三两下就击落了我的新剑,还笑着问我打不打。我不服,当然是要打的,一次次拿起剑被他挑飞,他叉腰扬气说让我回去再练练。 我傻眼了,问他平日都练剑吗,他说练啊,从早到晚都要修炼。 我靠。 那他说自己不喜欢练剑,结果把他说的话当了真,不修习的人只有我。 自那日之后,我开始认真修炼真气,练习剑法,我族的花剑术最主要的要求不是快准狠,而是好看。 我看着阿姐在我面前舞剑,剑引人动,四方来风,当真是一场淋漓尽致的好舞。 但是和剑又有什么干系? 阿姐拿把伞,拿个扇子,就算拿把戒尺跳,都是好看的。 我总不能日后和人比试,用这种剑法获胜吧? 我觉得无趣,又不想学剑了,奈不过族中长老悉心教导,每天还是要随便糊弄一下的,过了两三年,花剑的基础剑招也都全会了。 我每隔几日都会隔壁院找花帘和柳絮,她们会与我做各式好吃的,也会变着法子讨我开心。我嫌功课过后剩的时间少,请阿姐将这侍女赏给我,安在我屋中,结果生平第一次讨了姐姐的骂,柳絮抹着眼泪拉着我的手,哭得梨花带雨,说是花帘告了状,不想让她与我在一处。 晚间,花帘又来我院门外哭,说柳絮的不是。花帘生得像朵小桃花似的,比柳絮好看多了,我自然喜欢新来的花帘更多些,拉她来屋里坐。她问我是否在意她,我实话实说,确实挺喜欢她的。她喜笑颜开,主动亲了我的脸颊,还叫我不要告诉旁人。 我愣了一下,族中表亲表妹讨我喜欢,宗门外的师妹们也讨我喜欢,每每宴席外出的贵家小姐更讨我喜欢,她这做法真是让我失语。 我骂她以下犯上,要她自罚几个巴掌,结果这事闹得大了,阿爹训斥我掂花惹草,还让旁支听了笑话。 我何时掂花惹草了?分明是这两下人莫名争风吃醋,结果锅还扣在了我头上。 花帘被卖出了府,柳絮时常来我面前赔不是,她穿着嫩藕色的衣裙,小脸俏生生的,我觉得她眉画的颜色不好看,随手去买了一点青黛膏送给她,又捎了些胭脂送给阿姐。 阿姐常用脂粉,我也见得惯,有几分了解,倒也不是专程为了丫鬟侍女主动去知这些的。 我对柳絮好是因她从小就在府中候着,是姐姐的贴身婢女,又与我抓过萤火虫,跪过祠堂,怎么都算是有交情的。 后来某一日,我骑马出宴,回席瞥见了一位身穿粉衣的姑娘,她面若桃李,双眸娇羞,如同城中的寻常姑娘那样向我投花,是一支用银线夹杂着粉线缠成花瓣,手作的假桃花。 我独独接下了这支花。 我自问也算得宜川数一数二的俊公子,讨得各家姑娘喜欢又不奇怪。 手里捏着花枝,我笑着问陪我长大的书童,那位姑娘是谁。 他说是海陵夏家的小姐,家中清流,虽不炼气修真,但世代归于督府司职,也算是熟家。 趁着宴会小歇,我专程去见了她,她隔着一层竹帘与我说话,声音轻柔婉转。我想起了夫子以前让我背的诗,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于是取下腰上一挂玉佩,想要送给她。她不愿收,按凡尘女子所受的世伦,她是要避嫌的,知道这一点后,我收起了玉佩且谢过她的桃花,问道,若我走得远了,能否回头看看掀开帘子的她? 夏氏笑了,说,自然可以。 我远远走去,回首见到她拨开竹帘,纤纤如玉的细手,眉目含情的面容,是如阿姐一般的大家闺秀,好生漂亮。 回家之后我时常想她,柳絮看我闷闷不乐,问我是何事,我并未隐瞒地告诉了柳絮,她却生了气,该稳稳放在桌子上的茶碗“咚”地一甩,说什么少爷长大了,这心直往外飘,当真留不得。 我哄了她两句哄不好,她反而往外跑,我追上去拦她,问她为什么生气,她不回答,反而两拳打在我胸口上,轻飘飘的拳头比棉花还要软。 我以为她只是闹了脾气,说了好些话才安抚好她,柳絮红着脸低下头,神情含羞地咬住了嘴唇。我让她早些回去,明天去内务处领些赏钱,算是我哄她开心的,柳絮哼气笑了笑,踏着步子走了。 宴会不常有,夏氏也不常见,随着日子过去,我喜欢上了内门堂主新收的一个徒弟,叫尔楚。 尔楚是个刁蛮且霸道的姑娘,长得又艳又亮,像天上的火烧云,一张口却准没好话,且极其看不惯我与丫鬟们好声好气说话的模样,动不动就盯我训我。 切,小娘们管的真宽。我爹管的都没她宽。 练习剑术时,我就好针对她,她也不是吃素的,光和我挽着袖子打,我打赢她之后就会丢件钗环过去,说小爷我赏你的。 然后笑着看她瞪我骂我,真有意思。 后来我和她说,喂,尔楚,咱俩在一块吧。 她不睬我。 我又说,你要是答应,我以后让你随便打。 尔楚可能是真的想打我,居然答应了。 我们偷摸着见面,她要瞒着她的师父,我要瞒着我的贴身侍从,在院角的杨树下,我和她每夜都会来此幽会。 后来柳絮走漏了风声,害得我和尔楚的情意暴露了,尔楚提着剑就要去找柳絮算账,我拦着尔楚,她却觉得我是偏袒。最后我答应不再与柳絮见面,也不让她踏足我院门一步,尔楚锤了我一拳头,才肯善罢甘休。 我和越来越沉默寡言的盛玄怨介绍自己的道侣,他看了尔楚一眼,问夏家那位姐姐如何,我都快忘了海陵的夏氏了,他又随口说到了总和我来往的婢子们,我待她们不过是较寻常奴才好了些,尔楚才是我认定的姑娘。 盛玄怨哦了一声,又去修他的真气去了,愈发无聊。 尔楚拉着我的手,因为盛玄怨的话生了脾气,她每次发火我都要哄上好久,不是送这就是送那,钗环首饰,胭脂水粉,还有丹药法器,我耐着性子哄她,她反倒愈发任性刁蛮。我十五岁的生辰宴后,她为我下了一碗长寿面,就因为我没有先将碗里的面喂给她吃,她发了好大的脾气,我觉得她莫名其妙,也生气了,没有理她。 后来虽然和好,她却总拿我对她的情意不如往昔说事,我与她谈了分别,她先是愣了愣,没两天就答应了。 在我与同门师兄妹谈笑的时候,我看到了尔楚走在外门师兄的身旁,也与我无关了。 我把新的道侣带与盛玄怨看,展芝性子温婉俏皮,比尔楚那泼辣性格好多了。盛玄怨打量着展芝,又是点点头,我觉得他孤单的紧,给他建议些姑娘,毕竟我知道他家族挺重绵延和子嗣,到了年岁是会催的,盛玄怨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又修炼去了。 我现今也不厌于修炼,切磋剑技挺有意思的,这还是尔楚带的我,后来她愈发不敌我,我就只能找同门中修为较强的弟子打,与盛玄怨碰面,倒是能和他打。 展芝不会比剑,她的一身剑法只能看,不能用,我与盛玄怨切磋时,她只能在一旁静静看着,拿着帕子给我拭汗。 我还是打不过盛玄怨。 许是因为他族的霁尘剑法性凌厉,我族花剑轻浮,是个空架子吧。 我暗下钻研剑术许久,将花剑剑谱找来一点点摸索,在能提升威力之处反复练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陪展芝的时间很少,也只是晚间小憩缠绵。没多久后,她受不了我的心思不放在她身上,主动离我而去。 我很是喜欢展芝的,比之前所有姑娘的喜欢加起来还要多,她长得像朵儿梨花,眼清亮亮的,唇又红又软,人不吵不闹,总依在我怀里对我好,我曾天真得以为我能与她过一辈子的。 可是,要送她的项链还没有送出手,她就不吵不闹地离开了我。 我把东珠项链烧了,也不想再念她。 陪伴我时间越多的,就是我手里的佩剑。 在十六岁那年,我得到了一把新剑,是阿爹托人专门替我锻造的,取名掠风。 掠风比我过往任何一把佩剑都要朴素,却是我用着最为顺手的一把剑。 那年秋宴上我又一次见到了海陵的夏氏小姐,也终于知道了她的名字,她唤夏浅韶。 几年过去,她愈发美丽动人,可谓身姿曼妙,冰肌玉骨。我托人带着她曾投掷给我的桃花枝去找夏浅韶,她却含歉摇头。我忘了她的这些年里,她已约好亲事,是她父亲几番挑选定下的亲,比起我而言好上太多。 得于我族旁支苏长铭的刻意抹黑造谣,我成了恶名远扬的纨绔子弟,是风月场所的常客。我确实时常声势浩大的上街买酒,却连青楼的门都没进去过,也从没刻意玩弄过姑娘家的心。不大懂事的时候乱对下人好,都是正常赏赐,顶多油嘴滑舌了些,从没逾矩,后来有过情缘的几个姑娘也都是两相合意才在一处的。 可我把真相说出去了没人信,除了阿姐。 常人少年开情窍,我却似乎在少年时,就已过了几道情劫,把窍给它封死了。 后来我族兴办听学,在同窗弟子中,我认识了一个叫陆溪言的姑娘。 那年十七岁,我已经不太关注姑娘了,更多的心放在我的剑道上,只是偶尔看看美人,得以消遣。 陆溪言是我从没见过的类型,一眼看去只觉肤白清灵,几分俏丽,二眼再看五官处处不算绝美,顶多眉娟眼秀,耐得久看后,才觉属实过人。 身侧女弟子少,我一如既往逗趣姑娘,却被她翻了个白眼。 还是个有脾气的。 逗趣归逗趣,挚友盛玄怨与我同住,我的注意力更多放在了找他比武练剑上,我琢磨剑技,武风愈发迅速了,可即便我废寝忘食,一心修炼,仍旧打不过盛玄怨。 过一段时间后,我发现盛玄怨的剑风变缓了,细细留心,才知道向来呆木头似的他倒似乎枯木逢春,开窍了。 他喜欢上了那个古灵精怪的陆溪言,被人家逗得红着耳朵闷声回来,看得我直乐呵。 啧啧啧,这小子也有今天啊。 他不让我拿往日亲近女子的手段与陆溪言套近乎,嘁,人还没成他的,倒开始草木皆兵了。我任着他自己折腾去,他一根筋的呆人,果然不是陆溪言的对手,看在我和他多年交情份上,也就帮他撮合撮合。 盛玄怨追姑娘去了,我成孤身一人,幸而在学府认识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弟子,他唤晏庭深。 我喜欢喝酒,晏庭深也喜欢喝酒,我喜欢找人切磋剑术,晏庭深也喜欢找人切磋剑术,我喜欢美人,晏庭深似乎对女色不感兴趣,但邀他同赏也不会拒绝。 他模样太过秀气,但挥剑的力道一点不小,他不喜妄言,但只要找到话题总能说出许多独到的见解。我与晏庭深相见恨晚,散学总是提酒相见,同饮美酒,共练剑术,好生快活。 一日我与他试招,不慎败下阵来,加之会武赛将尽,将心上的怒意全数发泄在我族毫无实用的花剑之术上,愤愤谴责此剑法有名无实,能赏无用,倒不如随便从武库中翻一本剑法来学,都比这剑术能打。 晏庭深大笑,他按我在石椅上坐下,先是给我斟了杯酒,然后等我气消了再与我说话。 他说,上古第一剑修,也正是我族老祖苏誉明,用的就是此套剑法,可谓飞鸿落花,剑舞齐天,形貌俱在,威武不凡。又说我族外门弟子的剑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比起我来更是云泥之别。可见并不全是剑法的弊端,用剑者,用剑心,都是起剑威力的组成。 我哼了一气,把杯子里的酒饮尽,又给他倒了杯酒,说:再来打一场! 那夜恍恍醉倒,我握着手里的剑,心想,我所求的是什么? 晏庭深说他此生只求平安喜乐,我倒没这么平淡的心愿。我想了许久,我修真求道不为长生,也非沽名钓誉,我所求的或许只是在佩剑出鞘时那一瞬的光彩,在我与我的剑一同胜过一人又一人。 做那第一,又如何? 会武赛上,我胜了太多场,也不过是上乘,再往上的上上乘,便不是努力所能企及的高度了。 天才真让人心烦。 我说的就是那个早出晚归的盛玄怨,我幼时不喜欢练剑,敌不过他也罢,我现今喜欢上了练剑依旧敌不过他。 不过我并不是怨天尤人的性子,我只善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我最难接受之事,无疑是阿爹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是旁支的虎视眈眈,是阿姐的尽心操劳,也是我所愿不能求。 我是阿爹唯一的儿子,阿娘去的早,我爹的心也随阿娘一起去了,不肯续弦,我便是嫡长子。族中大业,只能由我来承担。 他们是这样想的。 我本觉得,倘若苏义一家是个能担大梁的,把主族之位让给他们也并不是不行,毕竟都是一家人。 可是苏义并非高洁之人,他位居副宗主便企图只手遮天,偷敛钱财。在我查明他子苏长铭所作所为之后,本想顺藤摸瓜找到苏义的把柄,可这老狐狸当真成了精,藏得严严实实。我因失言被关了禁闭,又关了牢房,满心怒火的度日。 在地牢中,我下定了决心,绝不能让偌大的家族和宗门落到这种人手里,绝对不能。 挚友们将我救出来,我万分感激,他们救我离狱之时,修为都已经升作高阶,只有我驻足原地,毫无长进。 心中又是不甘,又是失衡,幸得阿爹解决了族内争权一事,还给我了离家历练的机会,我抱着掠风剑离开了宜川,踏上了我所求的剑道。 神州浩土何其广阔,我在面容上做了伪装,开始游历修行。或与偶然相遇的各路修士比武,受益匪浅;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结果被骗了钱财;也或随手驱赶小妖怪,挣点报酬。 夜深我在山石上盘膝打坐,林中葱郁的灵气被吸纳入体,在功法作用下一点点化为流淌在经脉内的真气。我体内的真气似乎已经触到了尽头,可无论怎么修炼,就是无法破境升阶。 不久后,我听说位居名剑之二的苍昱剑居然问世了,心中惊喜,也如成百上千觊觎名剑的人一样,开始打探线索,寻找宝剑。 我写信与好友们说了此事,晏庭深也想一睹名剑风采,愿随我同行,可盛玄怨不想。即使他不愿意,也被我想法子诓了过来,连带着琼亦一同踏上寻剑之路,其间惊险凶恶,非二三语能说全,只是多年后回想起来,也再没有我们四人并肩作战的可能了。 我机缘巧合破了阶,却与苍昱名剑失之交臂。 它认我为主,又因我自封。 怎么可能不遗憾,又怎么可能不惋惜。 我站在隋珠阁内,远远望着特制剑台上的苍昱剑,心中的念想愈发强烈:倘若我有了那把剑,距离我成为天下第一剑修的宏愿会不会更近一点? 但我能握紧的,只有我的掠风剑。 回到族中后,我开始研学治家为政之道,那些我曾经避之不及的担子终究是躲不掉的,我不想认命,可有时候当真没有退路与选择。 从小教导我的夫子最爱念叨的一句话便是:苏少爷聪明,就是不肯学。说罢还要附加一声长长的叹息,才能显出我的不学无术和浪费光阴。 可我确实不是块读书的料,才学与思想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要怎么才能参悟?怎么才能做好?我背书又慢又拖,背完三句忘了前两句,死记不行,我就用笔录的法子边写边背。待晏庭深受我邀请来府里做了客卿之后,他倒是愿意教导我。 阿爹看我浪子回头,发奋刻苦,开启了族中秘境供我修炼。原本是只许我一人入大泽内窥心的,在我要求下,他准我带着好友同去,是除去琼亦外的三人共行,在大泽深处共杀妖魔之物,修为大增。而好景不长,似乎是如我噩梦所示,边关战乱,生灵涂炭,护族赴西平乱一载,幸得安定。 凯旋途中我领队,故意行得很慢,晏庭深看出了我的心思,他笑道:旁人归心似箭,你倒不寻常。又说,慢点回去也好,多看看山川景色,好过府邸一方窄天。 要我说啊,像晏庭深这种脑子里全是想法的人就该任些大职,省得浪费了人才。 晏庭深对我阿姐有意,若不是我与他交好多年,知道他为人秉性,其他对我姐姐献殷勤的人我定是要训上几句的。 不久后,结拜成兄长的晏庭深与我阿姐结了亲,看他们圆满,我也欢喜。婚宴上频频有长辈问我娶妻之事,我已不近女色多年,一有时间都去磨炼剑术了,要不是阿爹身子不好,我定早早深居闭关,或者外出闯荡了,哪还有心思去讨女人。 晏庭深成了我的姐夫,亦是我爹的左膀右臂,阿爹的身子在用过挚交赠送的奇药芠珠果后有了好转,一切美满,我也终于能心无旁骛地出去畅快了。 那几年,我带着我的掠风剑闯遍各大武帮门派,只要有武会与联赛,我定是要去打上一场的。此前,江湖不曾有我杜撰的名字,在我长剑出鞘,众人为之惊倒之时,我也成了别人口中让他们心烦的天才,被送尊称剑客无尘。 天下第一的名号,我迟早要拿到手。 本是这样的。 本该是这样的。 晏庭深与我告别的那一晚,我觉察到了异样,可我根本没有怀疑与深究,甚至没有第一时间去挖他给我留下的信匣。 若我在他动身的那夜挖出了信匣,勘破了他的阴谋,并将他截杀,也就不会再出那么多的痛苦之事。 那夜后,门中弟子损失惨重,我阿姐被人戳着脊梁骨痛骂,阿爹急火攻心猝倒,挚交双双被害,生死不明。 晏庭深给我留的信我一封都没有读,在平息完一切事端,我挖出了埋藏在杨树下的木盒,将那些扎眼的信一点点撕碎,付之一炬。 我想杀这个叛徒想了许多年,直到假死的盛玄怨回来找我,告诉我晏庭深已经死了,我喝了好些酒,醉倒过去时还是久久不能从钻心的恨意中走出来。 那时,我已经有了发妻,也有了儿子,早就不是一心执剑的无忧少年了。 我的妻子名唤夏浅华,是昔年海陵夏氏夏浅韶的妹妹。登门提亲后,夏家并没有拒绝,婚事一切流程庄重富贵,十里红妆,三书六礼,明媒正娶。 我需要一位贤惠妻子助我操持家内事务,夏氏是清流人家,浅华是名门闺秀,正合我心意。 她应是喜欢我的,我也应是喜欢她的,这就足够了。 阿姐后来改嫁了,新姐夫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和盛子靖有几分相似,或许她一直没有放下,也或许她一直都没有走出来才对。 她与我说起旧事,没有丝毫想提及晏庭深的念头,只是庆幸那时没有得子,否则这孩子生来蒙罪,受万人唾骂。 婚后守孝三年,待到第四年,浅华为我生了第一个孩子,也是家中长子,取名锦卓。又过两年,得一女,取名锦识。 我费了很大心力培养苏锦卓,在他及冠那年卸宗族大任于他,这孩子性似夏氏祖父,稳健得紧,又有担当,初任宗主还需我辅佐,而后几年逐渐能独当一面,我索性直接撤手不管了。 当我再次踏上执剑求道的长路,已有五十来岁,早知天路命数,可我仍旧信我自己的剑途。 天下第一的少年剑修,风光潇洒。 年过半百再做天下第一,仍旧风光。 当年风靡一时的剑客无尘不知所踪,有人传言说他死于战乱,有人说他修炼遇劫而亡,今时战遍天下豪杰,铸就于我第一之名号,归于我,与我手中剑。 番外7:六合棋 - 我那早逝的亡夫又回来了 - 岁聿云末 六岁那年,我费尽心机抓住了一只麻雀。 小麻雀十分害怕我,它不吃不喝的在笼子里胡乱扑腾,掉了许多羽毛,没活过两天就死了。 我抽抽搭搭地捧着麻雀的尸体跑到阿娘面前,哀求着想让它重新活过来。可是阿娘说,死亡是这世间分隔活物的准则,一旦死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我看着手里一动不动的小鸟,哭得极其伤心。 我生来就在这破院子里长大,没有一个可以陪我玩闹的人,我想要一个朋友,哪怕它只是一只小麻雀。 阿娘用袖口擦干了我的眼泪,陪我埋葬了这只麻雀。夜里她用草纸折了一只小鸟放在床头,她帮助小鸟扇动翅膀,笑着对我说:“阿渊,你看。小麻雀。” 我吸了吸鼻子,埋在阿娘怀里,连带着我的第一个不会说话的朋友。 * 我与阿娘住在拥挤的破屋中,她是受罚被遣到小户府邸来充当奴役的,因为那个抛弃她的男人,也因为有了我。 我有娘无爹,是在稻草铺上出生的孩子,因为这样的出生,时常遭同为下人的杂役们唾弃和嘲笑,以及无休止的欺凌。 我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还会选择把我生下来,她应该恨那个男人的。她从不主动与我说这些,只是摸着我的头,说不是我爹弃了她,是她弃了那人才对。 她希望我能陪着她,她爱我,所以诞下了我。 我点点头。 我生得清秀,阿娘抹黑了我的脸,不让我那么引人注目。她不但教我识字念书,还教我认虫识药。娘原是偏远寨村有名的术女,若不是因为我,她怎会沦落至此,还受他人欺压? 身为奴人,我们母子处处受欺。总有杂工来阿娘身前晃悠,他们认为阿娘是因为不检点才有了我,因而她也是不洁的,是可欺的。我护着阿娘,拼死挡在她身前,却挡不下那些身强力壮的役人,眼睁睁看着娘受辱。那一日,我亲身目睹了禽兽不如的画面,呕吐了好久,男人走后,阿娘搂着我哭,她那么瘦弱,浑身添了好多伤,我紧紧抱住阿娘,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痛哭一场后,我偷走了阿娘埋在山里的蛊罐。 她身为蛊女,其实一直都没有懈怠修术,只是蛊术在家中被奉为邪术,她只能偷偷修炼。 我用蛊毒慢慢杀死了羞辱我阿娘的男人,在毒发的那日,我放了一把火,烧了整个草屋。 看着在大火里焚尽的尸体,我抓起地上的泥灰,一边抹在自己身上,一边笑。 人死如灯灭,这个畜生死了,再也碰不得我阿娘了。 我带着脏兮兮的脸扑到赶来救火的阿娘怀里哭,我身上的袖子是被火烧过的,也有火伤的痕迹,家主只当我是死里逃生出来,也没查出失火原因,此事不了了之。 这一切,我做得很好。 只是阿娘还是发现了,她让我跪了半日,并非因为我替她报仇而置气,而是因为我杀了人。 她不希望我的人生有那么多是非波折,她只希望我平安喜乐。 可是出身为奴,卑贱不堪,又何谈喜乐? 直到阿娘救了一位重伤的异族男人,亦是我将来修炼习武的师父。此人因升阶渡劫不成,遭了反噬,又遇上了山中狼群,跌落山崖下方被我娘发现,带了回来。 他不是个善茬,苏醒的那日就杀了人,是追打着我来到屋前的人。 我看见了同为仆役的那人被眼前气息狠厉的男人折断了脖子,重重倒地,瞪大了双眼,心头万分恐惧。 可埋藏在恐惧之下的,居然是畅快。 总是欺我打我的家伙终于死了。 死的好。 下一瞬,我被男人提了起来,阿娘闻声赶来看见眼前这幕后,红着眼冲上来护我。男人认出当日是我娘亲救了他,没有对我下杀手,他逃离凶杀现场时顺手带走了我和阿娘。离开晏府的那刻,我曾天真地想,在此地为奴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不想却是从一处到另一处的低人一等。 那时,我才七岁。 * 我第一次见到了荒无人烟的戈壁,第一次见到了金碧辉煌的宫殿,第一次被人按在大殿上,叩行跪礼。 把我们带到这儿来到人名唤墨昀独,是大漠里名声显赫的人物。 我有些不安地攥着阿娘的袖子,听周围人说着听不懂的话,而后,他们带我住进了豪华的屋室中,为我梳洗,换上了上好的锦缎衣裳,也吃到了从未吃过的极其美味的食物。 我问阿娘发生了什么,她的神情很是复杂,揉了揉我的脑袋,问我想不想待在这里。 我故作不解地拖长了声音问:阿娘,这里不好吗? 这里显而易见是极好的,娘却问我想不想留,那便说明此处定是有什么不妥之处。 阿娘没有说“好”与“不好”,只是苦笑,随后道:“阿渊,你不是一直想读书吗?往后在这儿,你便可以念书学字了,也不愁饿了肚子。” 我弯着眼睛点头。 隔日,当真有人替我备了书本纸笔送我入学堂,学堂中的学生年纪参差不齐,大多与我年岁相仿,也有较我大的,他们都是黑发黑眼的中原人,并非大漠的子民。 学堂的先生是用中土话授课的,课上不允许学生对话,我与同窗没有任何可以交谈的机会,待到散课,学生便会被专人领走。我观察了好几日,每位学生的监管之人是固定的,不仅会记录问答发言,还会限制其行为。 我想,这里比起学堂,倒更像是一个监狱。 我自幼过目不忘,在课室中后来居上,很快讨得了先生的喜欢,被调去了另一课室。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学堂是分等级的,层层选拔,卓优入选。 不过一年,我就入了等级最高的学室,阿娘却并未替我开心,她告诉我不要如此冒进,藏巧于拙,以免照得昆翟王的注意,惹来不必要的祸乱与麻烦。 我合上书本,对于阿娘的嘱咐,我总是会听的。即使我知道她已经成为了昆翟王亲命的术师,也想替她分担些什么,她却不希望我为王上所用。 为什么? 王宫内的日子虽不算自在,可比原先为奴受气的生活要好了太多,这一切都是尊为王上的素和氏带给我与阿娘的,我不说报恩,心中自是存有感激。 在八岁那年,墨昀独对封顶学室的十三位学生进行了挑选,他一个个地握着学生的手腕,似乎在感知些什么,经历一番精挑细选,选出了三人,最后又在这三人中,不偏不倚地挑中了我,收为他的徒弟。 他原是在探查我们的筋骨,饶是我如何藏巧,也无法改变自己适于修炼的根骨,早知如此,我当初就不致力于进入最高的学室,成为备选之人了。 在拜师大典的那日,我认识了阿述。 阿述是一个没人要的小孩,他原本是没有名字的,更没有姓氏,是被人捡回来的。 我以为他和我一样是被师父捡回来的,他却摇摇头,说,是故去的王后捡回的他。 我好久没与同龄人说过话了,阿述小我一岁,是墨昀独师父的第一个徒弟。他自小记忆超群,不光记得在人妇肚中的事,记得尚在襁褓时的事,只要是他历经的事情,就从不曾忘却。 他记得自己是如何被母亲抛弃的,记得先王后是如何抱起他,给他取名阿述的,也记得在宫殿中,他曾有过一个叫小安的妹妹。 我笑了笑,只当他是在胡诌。 我开始在师父的带领下修炼,白日去学堂听学,夜间修习,与阿述愈发亲近,无话不谈。 阿述是我第二个朋友。 因我较他年长,他唤我为兄,我将他当作自己的家人一般对待,时常带着他去见阿娘,三人用宴谈乐。若不是阿述有一日忘了吃药,我当真没有意识到昆翟王悉心栽培我与其他学生,是为了什么。 我从柜子里翻出了解药,手脚慌乱地给七窍出血的阿述服下,他好久之后才微微睁眼,强作笑意地和我说:渊哥,好险呀,我差点死掉了。 我怒道:“这种时候还说什么轻松话!你为什么会这样?” 他沉默了很久,踉踉跄跄走到桌边,用笔书写来龙去脉。 字字如刀,句句含血。 阿述与先王后的独女一同被放逐,又因身为男儿被人捡走,幼时凭借记忆回到王城,想方设法地进入王宫,终于被挑选毫无身世的中原幼童的昆翟王看中,成功进入学院,而后寒窗苦读,处处优异,成为墨昀独的第一位弟子。 身为昆翟王专养的幼童,阿述与那些学生一样,都被喂下了极烈的毒药,只要不按时服下解药,就会在半刻钟内七窍出血,毒发而亡。 我后背发凉,诧问:“你既然已经出了王城,为何还要回来?” 阿述烧掉那张筏纸:“我只想回来看看王后是否安在,可她却早已下葬了。” “你傻啊。”我骂他,又皱眉:“那你现在要怎么办?” 阿述摇头:“渊哥不必如此惊慌,这毒虽烈,只要能筑基为修士,便可以逐渐压制它。” 我算是松了一口气。 与此同时,我也意识到了昆翟王上的真正面目,她绝非好心之人,而是意有所图才培养我们,甚至用烈毒这种卑劣的法子。我今时所处的境地,无外乎只是她待用的棋子。 我似乎明白了阿娘当年为何不愿让我被王上看中。 唯独幸运的是,我与那些被圈养的学生不同,我和阿娘在此相伴,王上并未给我下毒下药,用以拿捏。 我对昆翟王的感念在此刻灰飞烟灭。 此后的日子,我与阿述互相帮扶,潜心修炼,师父也毫不吝啬地将一身本领全数传授于我们,阿述在十二岁时成功筑基,那一年,也正是我阿娘失踪的时候。 * 阿娘消失了。 我娘一直以来都很忙,素和瑾十分重用她,娘虽身为术师,在奇术一事上的地位甚至不输于宫内的大祭司。之前我便常常见不到她,最长的时日也不过一两月见不到面而已,可现今算来,我已有足足四个月没有看到我娘了。 我问了阿述,问了师父,也问了宫内大大小小的侍从,可是没一个人回答我。 心中涌出不好的猜疑,阿娘在此次不闻踪迹之前,身子就十分虚弱,整个人没有生气,病怏怏的,吃什么补药也补不回来。我想临在床前侍奉,却因为修炼和学业忙碌,没有时间回来照顾她。 我四处寻找阿娘,愈发慌乱,直到素和瑾将我召了过去。 上回面见素和瑾还是我初入王宫,那时我被人按低了头,没能看清她的脸,这次我行完礼后抬头直视她,才发觉坐在上位之人是个美艳至极的女子。 我没有开口询问阿娘的事。素和瑾道,我经墨昀独悉心栽培五年,今时已有了一己之长,即刻前往中土接近五大护族,不得暴露身份。 我是她养出的卧底,她费心费力地培养诸多学识不浅的中原弃子,也是这个原因。 我俯首称是,见她面色转晴,我趁机问了我的母亲,她现今何处,为何消失不见。 素和瑾冷道,我阿娘犯下重罪,本该赐死,却因她心肠慈善,愿意给我一个机会,倘若我能将她所令下的计划办妥,那我重病的娘,就可以获得释罪。 我不解,反问阿娘犯了什么罪。 只听她答:王城外流传的并非时疫,而是因为蛊术不当诞出来的霍疫,其罪魁祸首,就是我的母亲。 我胸中的一口气荡然泯了下去。 我并未替阿娘说什么好话,只是应下了素和瑾的命令,而后魂不守舍地回行,阿述见我如此伤神,上前询问我阿娘如何了。我一把抓住阿述的手,低低道:帮我打听消息,阿述,去帮我打听消息……我娘,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阿述愣了好久,点头答应了。 我来到阿娘的住处,这里曾有过她的气息,现今居然一丝一毫都感知不到,我无法全心相信素和瑾的所言,我的直觉告诉我,她在扯谎。 我在宫中拖了很久的时间,我告诉素和瑾派来的侍从,说我需要斟酌对策,其实际是在等阿述的消息。 阿述没能打探到什么,又或者说我阿娘消失的太过彻底,他也受了素和瑾的命令,与我一同被遣往中土,我们所负的任务,无非就是探明当世护族的实力。师父还道,倘若身份暴露,直接自尽。 我笑着同阿述说,我们只是大王捏在手里的棋子罢了。 阿述自嘲地笑了笑,他身上的限制较我更多,也当真更不自在。他说:大王想要这被世代仙脉庇护的天下,有可能么? 我望着茫茫戈壁,身处其间,我与他都不过是沧海一粟,匹敌那些高远之物,简直痴人说梦。 阿述张开了双臂,他在拥抱无形的风,他说:哪怕毒发死在外面,也比回去强。 原是从那时,他就有逃身的打算了。 * 我回到了出身之地,晏家。 我阿娘姓晏,我也是姓晏的,不是此家的姓,而是我娘的姓。 七岁那年,我被迫离开了这里,十三岁时,我又回来了。 我在府门外跪了很久,说起当年被人掳走的惨事,说起我对家主的忠心,一番演戏过后,我仍旧是府里的下人。我开始用无数的谎言编织出这六年时间,不过是颠沛流离,痛失娘亲,家主看在我念及旧主恩情,还愿意回来,考量我一阵后,提携我给家中少爷作书童。 在晏家住下,我开始夜夜做噩梦,被梦魇惊醒,胸口抓心挠肝地疼。 我问过府院各处的人了,瘟疫由西传入,大肆兴起是两年前的事情,今年在西戎王城中流行的就是时疫,不可能是由我阿娘炼蛊不当造出来的病乱。 素和瑾在骗我。 她为什么要说这种话术?我与那些用毒药操控的卧底是不同的,我没有受到性命的限制,离得开她手里的解药。那素和瑾放我远去执行任务时,让我亲眼看看被她收在麾下的母亲,不是更容易让我安心听她差遣吗? 难道说…… 素和瑾根本就不能拿出我安然健在的阿娘。 我抓紧了胸口的衣襟,摇头想:不,不会是这样,若素和瑾让我存心怀疑,甚至下了定论,我娘这份筹码也就不复存在了,这分明就是给我更好脱离她控制的机会,素和瑾不会这样做的…… 我慌了心的想调查我娘的事情,对于接近护族的任务不甚上心,不久收到了阿述寄来的密信,他欲以弟子身份加入护族宗门,不想这些大宗收徒极为严格,如他这般毫无来历,不明不白之人,哪怕根骨上佳,也是不收的。 我写信回道,潜伏并非一日之功,欲速不达,若着急冒进,恐怕更容易掉链子。 我尽力将自己的思绪从对阿娘的担忧中转回现实,我没法回到西漠去寻阿娘,也没法子将自己往日的真实经历袒露给他人,我似乎只能按照素和瑾的命令,为她效力。 素和瑾她算准了我与阿娘相依为命,哪怕心中存在怀疑,我也是舍不得离开我娘的,借此肆意拿捏我,催使我。 令我犯呕。 天下是她的棋盘,我是她捏在手里的一颗棋子,我于她的作用,只是落在合适的位置,助她棋成得胜。 我不甘心。 可又能如何? 在晏家里,我勤勤恳恳,本本分分做事,阿述暂时在某小门派安了身,我们都在静静布设局面,等待时机。可处在这家小门户,家中之人属实不够进取,不修真求道不说,教管差,就连眼界也不长远。 我想设法为自己谋得名声,剑修风靡,师父教授与我的刀法自然是用不了的,我钻研着将它变为剑法,天下独我通晓。 晏家少爷时常闯祸,受到责罚的总会是我,骂我没能看管好他,又或而,少爷需要一个挡箭牌,家主和夫人需要一个出气筒。我心中知晓,与少爷攀好关系,又尽心善待家主,偶有一日,家主为事业烦忧,自言自语似的问了身旁的我,我故作惶恐地小声回答,解了他的难处,家主大喜,拍了拍我的肩膀,道:不想你竟有如此才干。 我十分谦逊地摇头,话里话外尽是恭维,家主被我哄得开心,笑着理事去了,我又继续佯装充傻。 少爷的功课是由我代写的,学业也都是由我代做的,我开始用人言造势,传道家中少爷不学无术,甚至不如身侧书童,而后装作可怜地去家主院前跪罪,表面上是在为少爷说好话,可话里一下又一下地戳着那个纨绔子弟的荒淫。 我有母无父,又对人言母亲病逝,家主知我身世,觉我为人聪慧,却孤苦无依,要认我为义子。十五岁时,我以义子身份拜入了晏氏家中,不再为奴。 此后,我便想方设法的与护族接近,怎奈家小位卑,如何都混不上什么名号,我竭力争取的机会是他人抛来抛去微不足道的施舍,即便如此,我也得牢牢抓住。 诗会,武会,学会,雅会,只要是能去的场面,不论大小,我总会尽心追求,认真准备。一年时日,能给我的机会不过是凑不到三场的武会,走个过场的小宴,明明每年护族都会置办各式联谊会武,这样的机会,距我太远,太不能及。 我耗费心力,总算在乡县内有了点名气,益于我的模样,我的剑技,与我无处展露的满腹诗书。 每年我都会与昆翟族暗派的线人联络,我无法离开晏家回去面见王上,阿述身在江湖门派,较我自在些,他倒是能回去。因我们奉旨多年未见成效,素和瑾十分不满,她口口声声说我阿娘的近况如何,说阿娘对我的想念,甚至还有我娘给我写的亲笔书信,确是娘的字迹。 只是我依旧无法亲眼见她。 阿述回到西漠一趟,又给我写来了信,他用新修的法术在王宫四处寻找我娘的气息,他敢担保,每一处密道暗阁都寻了个遍,还是没能找到我娘。 我捧着我娘的信伏倒在案台上。 我明明是知道的,明明早就能猜到的。 阿述曾经承了我娘不少的照顾,替我明里暗里打听,他说,大祭司似乎在三年前对我娘下了什么咒,此事,可能都与那个不明来历的咒有关。 我闭紧了眼,我不甘接受阿娘如同人间消失般的死亡,不甘做素和瑾的棋子,我不甘将自己的一生,全都葬送在为他人之愿而作的谋算里。 可处于我现今的地位与局面,我又能做什么?是妄想着杀了素和瑾为阿娘报仇,还是联合他人之手摧毁素和瑾的计划? 她是昆翟的王上,拥簇万千,想杀我用我不过是动动嘴皮子的事情,我既已是卧底出身,如何能拉帮结派,与她相峙。 许是在我有对抗她的实力之前,就会被她发觉抹杀。 我握紧了自己手中的破剑:我今时修为虽在同龄人中算为优异,但我无比清楚这一身修为都是用丹炼药物堆积出来的,今时风光,后续无力,根本不可能成为举世强者。 我需要别的路数对付她,也要查清我阿娘离世的真相。 * 十六岁那年,我终于得到了接触护族的机会。 那是古族毒门兴办的一场满芳宴,在宴会过后,有各派名门弟子试剑的联赛,我作为乡县中微有名气的剑修,被推举了上去。 我只胜了一场,第二场就惨败了。 这些年来,根本没有人与我相互切磋,而自己埋头磨炼剑术与临场比试之间的差别,实在太大。 “小门户的剑修,怪不得这点实力。”胜了我的那人嗤笑道:“回去再练练吧。” 我挽着自己最好的一套白衫长袖,向他莞尔行礼,不卑不亢地离开了武台。 因为我这般做派,引得人侧目而望,联赛过后,有人主动来与我攀谈结交,说我剑法奇特,并不差,只是似乎少了应敌技法。 我轻笑着说,不过是无人相伴,相促而长。 少年之人最好结交,我很快就与他们攀谈熟了,也定了相见方式,而后一旦有了修炼机会,他们时时会来寻我。 晏家少爷是个不思进取的,我虽为义子,但家主也逐渐将目光落在了我身上,我不愿与此家的关系太过密切,只当此处是一块跳板,套到护族便可离开,大多时候,其实是在赌。 不久后,我以与友同行的由头外出了一阵,回到了西漠中。 这是我身为卧底进入中土后,第一次回来。 我将自己打探到的护族情报尽数报给了素和瑾,跪地恳求能与我娘见上一面,素和瑾对我所搜集的微小情报极其不满,拒绝了我的请求不说,还命我即刻返程。 我攥紧了拳。 隔日,我找到了大祭司,将我娘私藏的蛊术法子缺斤少两地献于她,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思念母亲的孩子所表露的伤情。 大祭司道,我阿娘现今身子不好,见不得外人,正在静养。我若去见她,让她心情激荡,一个不好说不准要加剧病情。 我问起四年前我娘身中的咒语,大祭司大惊,诧声道:怀音居然告诉你了? 我不待她怀疑,连忙点头。 大祭司一副恍然的样子,她叹了口气,只道:孩子,你也知道这咒有利有弊,你莫疑心大王,她也是在为你好,为你阿娘好。你只管听大王的吩咐,为大王效力。说罢离开。 我听明了这有利有弊的咒语,或许它曾是有利的,今时已全是弊端。 或许是因为它,我娘才不在了。 素和瑾并不全然信我,她生性多疑,我在这王城中寸步难行,问人问话皆受监视,唯一的法子,只能尽可能地取得素和瑾的信任,让她以为我是一心为她的,才能任我有行动的机会。 在我望向自己的掌心时,已下了决心。 一颗棋子,要如何才能跳出棋盘呢? 与其陷在他人执局,我为棋子的天堑中,倒不如另谋其路。 以我之手,取我智谋,在毫无胜算的棋面重新布局,是由我彻底掌控的局面。 我不再是仰望素和瑾的子,我是与她平起平坐,相而博弈的,要覆她全局的弈者。 * 阿述在宗门中立稳了脚跟,他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入此门派的内门,不论是短时来看,还是为长远计,他都应成为内门弟子,如此才能取得更多有用线索,可他却以不便与西漠联络为由,拒绝了这次机会。 我何尝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在他看来,我阿娘无疑已不在人世,我和他是亲人,理应一同离开素和瑾的操控。 神州浩土如此广阔,护族丰羽齐天,素和瑾没法子把控住我们。 可我却无法释怀我娘的死,铁了心的想报仇。 阿述叹了口气,他说他可以帮我,也愿意等我。 我说好。 十七岁时,我已是晏家有名的人物,或者说,因为我,这家不出众的小门户才重新得了风光,我无时无刻不向着护族努力靠近,但总差那么一点。偶有一日,我借时作的诗被广阳一族的堂主看中了,此诗的题与去年他族听学的考题如出一辙,而我所写的这首,是较于那时榜首还要精妙的存在。 我的机缘终于到了。 拱手道谢之后,那堂主向我笑道:今年秋时,宜川兴办了学府听学,你既有如此倚马之才,不如前去,也好见见世面。 我大喜,躬身言谢。 家主不甘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落在我的风头后面,顺水推舟地让他随我一同前往,我只笑不言,心中的激动可想而知。 来中土的这些年,护族耳熟能详的大事我自是一清二楚,苏泽一脉古时仰仗奇兽呼风唤雨之能得民众叩拜,曾是古族之一,现今是最为没落的护族。病怏怏的宗主,不学无术的长子,散作一团沙的下位者,也该是这般景象。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怎么样,它始终是独霸一方的大族。 在我苦心步步为营的这么多年,它早就是我看准的目标。 在我动身东行的前半月,素和瑾的线人又给我派了消息,莫约是听说我终于得了机会,向我道喜,赠我佩剑,并加重了我的担子——她希望我稳固处境后,帮她寻一个人。 那是素和瑾曾经流放的先王之女,祭司占卜出此女未亡,而素和瑾又有了别的宏愿,要用上这么个人,所以令我务必找到她。 给出的相貌特征十分不显着,唯独能提的,可能就是素和氏那血脉承袭的,让人见之作呕的紫色眼瞳。 巧的是,我在去到宜泽之后,就看见了这么个人。 * 苏氏的长子,名唤苏烨,是我蓄意接近之人。 我本以为他与晏家那个不思进取的少爷一样,是个肥头宽耳的浪荡子,不想却是个清瘦俊逸,话音吵闹的少年郎。 从旁人口中问到,苏烨有三大爱好,一爱比武,二爱美酒,三爱美人。我摇了摇头,暗想还真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潇洒之徒,没一点大族的规矩和架子。 我和他正式见面的那日,是我特地去酒摊堵的他,占着前日的恩怨,我们果真打了一架,拆了酒摊,打碎了酒坛,因为围观之人越来越多,没能分出胜负,反而被他拉着跑远了。 隔日,我就带着赔罪酒去找他,要与他再战,一较高下。苏烨没有拒绝,或者说,他看起来很是高兴,与我战了个酣畅淋漓。 我没能打过他。 他掰了掰手腕,很是神气地笑了。 有点幼稚。 知道苏烨是个没心眼的人后,我便放心与他打理好关系,最好是能成为他真心交好又信赖的朋友。可惜,他已有一个竹马朋友在身侧,后来如我,其亲疏程度自然是逊色与这位名叫盛玄怨的白酆一族的少子。 这脉人,很麻烦。 这个叫盛玄怨的人,天赋异禀,也极其麻烦。 在我勤学苦练为争取考核排名时,我也与学府中那位生有紫眸的陆溪言有了来往。 我想,天下应该没有这么巧的事情,遇上了一个紫目的人,就正是素和瑾要找的。 我打听到陆溪言无父无母的身世,又从她口中问出被人收养的年岁,心中轰然,在摹画完陆溪言的人像后,我把她的画像寄给了阿述。不久,阿述在信上直言道,他要来见见陆溪言,或许,这真是他恩人的遗孤。 阿述还让我护好陆溪言,这是他认定的妹妹;素和瑾也让我保护好陆溪言,这是她选定将来有用之人。 我还不知道素和瑾在盘算什么,依言对陆溪言好,她是个见过面就极讨人喜欢的姑娘,被陆宗主教导成了一个很好的人。 我其实是妒恨这帮养尊处优的公子小姐们的,盛玄怨的光风霁月,苏烨的肆意不羁,哪怕是陆溪言,她明明也曾为奴受欺,却还能同千帆过尽般保持心思澄明,我搞不懂,也永远不想懂。 我把他们视作我棋盘上的子,该用时便用,该弃时即弃,我接近他们也只有这般目的。 共历险境,我从不会主动让自己涉险,而盛玄怨遇险,我从不去救他。 我从一开始就明白,苏烨与陆溪言尚有后用,而这个软肋只有自己心障的少年,从来都是我的阻碍。 学府的考核,我一次也没落下过榜首,而府间的会武赛,我也尽力去打,知晓我名号的人越来越多,按这般势头发展,不出三五年,我就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跻身于苏家府中,他们这脉衰落,而我恰是可用之人。 本来我是可以用这种方式获得素和瑾的信任的。 可是,阿述的逃身计划,暴露了。 * 线人和我的密信中从不会提及阿述,向来是谈论我阿娘的日常琐事,引我惦记,以及对素和瑾更加忠心。可这日的信中却问,阿述近来如何,身处何地,我恍然意识到阿述遭了素和瑾的怀疑,更甚的事,已有新的卧底被养派了出来。 换言之,我和阿述都是可以被取代的,我们的命,不过是素和瑾随时都能把握的东西。 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的地步,我还没能立稳脚,就要遭到素和瑾连带的怀疑——我与阿述的关系向来极好。 与阿述碰面后,我痛斥了他,他不解我为何要为素和瑾卖命,我要怎么与他解释我现在所做的一切?我娘的死因还没有查清,素和瑾甚至都不重用我,我没有任何可以权衡她的筹码,现在他却让我放下一切与他一起逃走,我仿佛听了个笑话。 他心灰意冷地看着我:渊哥,你变了。 我忍住怒意道:阿述,你才是,你知不知道你现在露出的这些马脚,根本就是在毁我害我。 阿述轻笑着说:那不正好,素和瑾既已经不信你,你又非与她同心,何必听她差遣。苏氏的少子为人潇洒,盛氏的少主性格正直,加之小安也在,那是王后最疼爱的女儿,我们将一切托盘而出,他们会谅解的,也会救我们的,甚至,有法子帮我们对付昆翟。 我道:你疯了吧? 其实我是有过一瞬间的心动,因为我知道,或许苏烨他们真的会这样帮我。 可是借他人之手复仇很没意思。 我冷不丁地想到了保全自身的方法,这个想法冒出脑中时,我的双手都在发颤。 我对阿述说:事已至此,你快走吧。我会用苦肉计的法子去素和瑾面前卖惨,他们找不到你,只能作罢的。 阿述见我铁了心的要回西漠去,拉紧我的手:渊哥,我知道你一直以来对素和瑾唯命是从,是在寻机报仇,但你用这个法子,她不还是会对你心存芥蒂吗? 我说:那你愿意帮我吗? 阿述愣愣地看了我一眼,他那么聪明,是明白我在说什么的,眉目恍然地笑了,而后我下在指甲间的迷药划破他的手背,将他迷晕,带了回去。 其实我不必这么做的,只要我说清了这些,为了我,为了我娘,阿述是肯跟我一同回来的。 我只是不想他用那么失落的眼神看着我而已。 我把阿述妄图背叛逃脱的线索全数报给了素和瑾,将自己择了个干净。素和瑾应是没有想到我能做得如此决绝,她信了我的忠心,或者说,她也在忌惮我的心狠,她更加确信的是,我对我阿娘的牵挂比她想得还要深。 阿述在大牢中醒后,明白我想做的是什么了。 我原是素和瑾的棋,可现在,是我在与她博弈。 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摆脱自己受人操纵的境况,我是不得已的。 血淋淋的阿述隔着牢笼爬到了我的脚边,他和我说,他知道素和瑾找到小安是在图谋什么,他告诉我素和瑾要我们探明各族的实力,是因为借生术炼出的奇丹可以造出伪修,她估量几方势力,以攒养足够对付的兵力。 他说:王上想要的不仅是天下,还有长生不死。 小安是与素和瑾有着相似血脉的血引子,阿述正是因为知道了这些,才急着想要逃离,结果露出了马脚,不慎连累了我。 他不想做伤天害理的事情,他想要现今名为陆溪言的姑娘好好活下去,不要被这些事情牵扯,也求我不要伤害她。 我答应了阿述,向他说了好多声抱歉。 我说,等我报完了仇,就会下去陪他的,还有我的阿娘。 阿述笑了笑,他用铁链勒断了自己的脖子,走得干净利落,我见他身死,如同被抽干了力气一样扑通跪倒在地,抓着锈迹斑斑的牢笼向那具尸体伸手,怎么也碰不到他。 我此生的第二个朋友,因我而死,就像当年那只被我关在笼子里吓死的小麻雀一样,变得无声无息。 * 我大病了一场,在年节后拖着病重的身子回到了晏家,养好身子后,又从晏家回到了青枫镇上。 我要攀附的苏烨却因为某些缘故没能回到学府,我与盛玄怨和琼亦一同前去寻他——他俩来找我时,我心中是欣喜的,至少在他们看来,我与苏烨的关系不错。 我是何时将苏烨当成真心相付的挚友的? 我的所喜所好其实都是因为苏烨才强行装成这样的,我不喜欢喝酒,不喜欢琢磨剑技,也不喜欢女人,这都是为了让苏烨觉得我与他志同道合而量身打造的模样。 许是某一日他用剑鞘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大笑着调侃说:“看你这满腹心事的样儿,比盛玄怨还要不畅快!” 我叹了口气,温笑着: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如此算来,苏烨应当是我并不算长的人生中,第三个朋友。 我陪他在外历练,伴他修炼比剑,也差点陪他死在了夺剑的历练途中。 苏烨如此相信我,我却从没有对他袒露过心底话,还假意说对他姐姐动了念。我与他,与盛玄怨和琼亦相处的一言一行全都是伪装,这么多算计里是否掺杂了几分真情,我也不清楚了。 素和瑾想要夺得这天下,我帮她便是,她有事成的手腕和资本,我也有助她一臂之力的本事。 五方护族,镇守各处。我既然能跻身其间,就能有法子搅出祸乱,在拿到互温子母石的那刻,我便盘算好了此物的用处,幸而真的进入了北山一脉重重看守的藏文堂。在盛玄怨与琼亦进去寻书的时候,我在一层底楼的书柜下,捏碎了母石,把细碎的石子粒粒埋藏进了书页之中。 为防碎石屑掉落,我特地选的是常人不看不闻的书籍,也分了好几本放置,它们是我埋下的引子,会在此处待我引燃。 办完了这件事,我心中并未有任何愧意。 从北山回行,盛玄怨邀请我们几位去了洛爻白酆,在他们有事忙时,我悄悄进了盛玄怨的屋中,翻寻到了盛氏镇压地煞的锏钉图。 似乎在这些机缘上,一切都开始倒向我。 过目不忘的本事开始发挥作用,我背下了锏钉的位置,也摸清了关于白酆禁地苦溟海的记载,因我翻看太久,在盛玄怨回行时匆匆离身,没有将书籍放回原处,好在他并未疑心。 盛氏是我的心头大患,也是最难对付的。 琼亦是阿述和素和瑾点了名要护的人,可她却不是寻常的女子,倘若她只是有貌无心的女人,即使盛玄怨喜欢她,我也不会在意。 我知道盛玄怨背负着极重的心障修行,他根本没有守护苍生,清祓鬼煞的道心,只要稍加引导和挑拨,他就会走上一条难以回头的路,会好好地葬身在苦溟之中,不会给我添任何麻烦。 可是苏烨拉住了盛玄怨,琼亦把他带回了正路。 如盛玄怨这般夙根的天资之人,盛氏不仅有一个,还有另一个风华绝代的秦寒川。 这两人在我看来,才当真是“双煞”。 好在我的耐心很足,我等得起。 * 等得起的,仅仅是我而已。 在我将一轮又一轮的情报派送给素和瑾,抽空回到西漠时,她给我封官嘉赏。我对荣耀和赏赐不屑一顾,只希望能求见我阿娘,素和瑾又想方设法地搪塞我,她说,只要此战胜了,我便能见到我娘。 我劝素和瑾耐心等候,只要时机成熟,获胜不过是一瞬间的事。 我在王宫开始暗养亲信,是只听从于我的下属,派他们在宫城内追风捕影,终于打听到了当年与我阿娘有关的事。 那是一个曾经伺候过我娘的侍女,她说,在我阿娘彻底消失前的一年,她亲眼见我娘断气躺在尸台上,曾经内侍的医师也可作证。 我冷冷地看着她,道:当年我似乎盘问过你们,可你们没一个人敢说实话。 现今我封了位,有了权,一个二个的倒知道张嘴说话了。 素和瑾大概也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那时的事,还敢在风声过后,把事情说出来。 我用大笔大笔的金银钱财砸出了整个真相。 我娘在我十二岁那年就病逝了,是大祭司用某种奇术救回的我娘,至于她现今是重病还是安在,是被素和瑾看管养病,还是囚禁,就不得而知了。 我派手下探查这奇术究竟是何物,在昔日大祭司的口中,这似乎是一种利弊极重的咒术。 莫约三四个月后,我收到了密信,知道了能让人起死回生的还魂恶诅,也知晓了它可能存在的副作用。 魂飞魄散,尸骨无存。 我很早就知道,死亡是分割世间活物的准则,是天道。 倘若逆天而行,这就是代价。 我双眼空洞地看着烛光,素和瑾害我阿娘如此,我要怎么报答她好呢? 她在四处搜集各式生灵,炼血奠生,对长生的妄念渴求到了极致。 为山九仞,功亏一篑,可比触之不及要痛苦许多。 那我就送她一个美梦不得偿吧。 * 我默默操刀布局,在我与苏烨他们一同步入大泽历练时,远在西疆的素和瑾似乎错误估高了自己手下伪修们的实力,向驻在铜裕堡的毒门宣战。 她倒也不算估高了手下将士的实力,毕竟在琼亦过去之前,一直都是由西戎占领上风的。 琼亦应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世,还套到了一些连我都不知的情报,她一直在瞒着我与苏烨调查这些,与她结识这么多年了,她愿意全心托付的,只有盛玄怨。 我在北山藏文堂的登记册上看见她所借书册的时候就明白了这件事。 她到底还是站在养育她的五族这边的。 由她领着我们一行人捣毁了蛊城,我便知道素和瑾这一局是败定了。在古马岩杀了大祭司之后,我给素和瑾写信,劝她早早归降,经年之后不愁东山再起。素和瑾纵使再愤怒,再不甘,也只能认命。 战事平息,而后一年,我考入了督府,又从督府一步步做起,步入苏家府。 我早已不是仰仗着和苏烨结拜关系挂名的客卿了,而是有名有权之人,原来的小门晏家见我出人头地,巴结着来,我也不吝啬地用银子堵他们的嘴。 我需要一个更稳妥的理由留在苏氏中,苏拂晓就是一个很好的借口。 她长得和苏烨不像,算是个美人,只是有些刻板无味。 我知道她喜欢盛子靖,对于我这种自小生活在恨意中的人来说,是没有资格谈喜欢的。 我只能用拙劣的演技和通用的示好,表达我凭空诞出的爱慕。她也不爱我,她知道我适合她的家族,我们这样互装互演,只让外人觉得甜蜜深情。 文武比试招亲,代表谁都可以。 虽说这场戏是为我量身定制的。 我娶到了苏拂晓,她却在和我的婚宴上,为她年少爱而不得之人哭泣。 我心中有过一丝酸楚,又被我很好的自我欺瞒了过去,许是为我生而为人却无法被爱而感到悲哀,又或是为了这个女人的心碎而感同身受。 夜里,我喝了酒回来,她拉着我的袖子,怯生生地说到夫妻洞房之事,我才意识到婚成代表着她已是我的妻了。 在我借着酒力剥下她衣服的那刻,我想起了儿时亲眼目睹的恶心画面,那些回忆像是一把利剑,把她的温柔缱绻和我的身体本能全数划碎。 我胃里翻江倒海地想吐,我和她说我喝多了,跌跌撞撞地推开门去到院子里吹风。 我儿时的阴影,我生命中缺失的父亲,都在告诉我自己无法与苏拂晓像寻常夫妻那般恩爱,也不能与她诞有子嗣。 我用迷香和幻香搪塞她,只要双修,就会备下避子药,我不能让她怀上我的孩子,孩子是无辜的,他不能什么都没做就背负由我带来的仇恨和骂名。 我很清醒,一直以来都很清醒,清醒地复仇,也在清醒地走向自己一手铸就的万劫不复。 或许会有两全其美的更好选择,可是当我决心自拟棋局,与统于我之上的君王对弈,那些都不重要了。 * 我虽未坐上苏副宗主的位置,在他人看来,我却有副宗主之实。 我暗自选拔亲信,做事低调,从不张扬,几年来也没被苏宗主发现。 统察江湖门派,暗联北境魔宗,在外圈养私兵,时时与昆翟汇报。要用到钱财时,我不能在族中账目上做手脚,好在所有花费有素和瑾担着,不是什么问题。 我与曾经差点杀了苏烨的魔宗少主程少峥有了往来,他也是个满腹野心的人,父亲身在壮年,修为高深,自己还没成什么气候,就急不可耐地想要他父亲的位置。 对于这种掂量不清自己几斤几两的人,我向来都是刁钻的评价。 与程少峥共谋,我总是会想起在他手中濒死的苏烨,想起他对我们的欺瞒和背叛。我本身虽是一个间谍,却对陷入别人的计策深恶痛绝。 我为程少峥献计,叫他设法娶了苦苦思慕他的伏魂宗小姐,又为他提供暗毒和死士,助他弑父,夺得宗门之主的位置,又鼓吹他残害了他的岳丈,变相统一北境。 至于江湖时时变动的十派,与地位稳固的前三宗门,我将目光落在了清归门身上。 早在半百年前,清归门的重位传嫡传长不传贤能,我就知道这一门派没安什么求悟道义的心思。 仙脉古族之后,有跻身于五族的广阳游侠一系,清归门那还未成仙的真人就觉得自己能了,翅膀硬了,巴巴地开始想要一脉相传了。 巧的是,我与他这门派也算有些瓜葛。 我这个人,向来是有仇怨必会清算个干净的。 我将自己信得过的差使派去东云山那片地带,不张扬地减轻徭役赋税,为他们广招门生与信徒,如此盈利充本的好处,他们自是拒绝不了。还把苏泽几年前的没落悉数描述给他们,让他们错以为今时的苏氏还如之前那般夕阳西下,并且承诺他们,只要与我为营,与昆翟为伍,只要灭了苏泽一脉,他清归门就是下一个护族。 这些不过是小事。我的心头大患,一直都是实力独强的盛氏。 他们有我必须带走还不能伤着的琼亦,有实力迅增的盛玄怨,还有一直风靡修士届的盛子靖、秦寒川,这样的人聚在一家,当真让人心寒。 我与琼亦和盛玄怨年少相识,我了解他们,他们皆不是易把握的人,彼此不过互为软肋,如何能胁持他们,我苦恼了很久。 直到我看见了身为凡人的竺云萝。 竺云萝没有修为,是琼亦最珍重最无法不闻不问的姐姐,是盛子靖的新欢,也是盛玄怨如何也阻拦不了琼亦奔她而去的存在。 这种人,最好用不过了。 我心中已经计划好了一切。 天命送给我最为重要的一颗棋子,也终于登场了。 * 此人姓孙名霄,是我心腹在外破坏锏钉抓回来的一届恶徒。 他生得普通,气息也不过低微散修,却有着能引鬼物躁动的体质。 琼亦也能引得鬼物躁动,但那只是区区小鬼小邪,可这孙霄,不光能以心中恨意生出邪物,还能引来极恶的鬼祟。 他是天生的“生煞”,他的存在就是为了带来灾祸,就像他悲惨极了的一生,所求的愿望不过是让这天下的所有人陪他一起死。 我欣赏能从容赴死的人。 看着关押在地牢中发狂的孙霄,我笑道:你不是想惹出祸乱么?只要听从我的吩咐,我可成全你。 孙霄先是不信我的,我任心腹带着他去外做了不少恶事,他沾着别人的血回来后,终于确信我不同于外表的心狠,甘愿追随我,听我命令。 动手的那一日,我选在了我阿娘的生日。 我却告诉苏烨说,这天是我娘的忌日。 这是一场为阿娘复仇的棋局,为我听于素和瑾差遣一生的谢幕,为看见万尊之人的王上求而不得痛苦万分的开始。 临到那夜我看见苏烨时,我却迟疑了。 苏烨如同往常一般笑着在月色下为我斟酒,他还在想着不久的武赛,想着琼亦的婚礼,想着根本就不存在于我计划里的往后。 在我少年时从晏家赴宜川听学的那一个秋天,在我最初定下的计谋里,这一夜诀别,我应是要杀了苏氏长子的。 我非但没能做到,还失言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我对苏氏到底是什么感情?我与清归派勾结的时候居然妄想着能护下他们,里外算计;在我夜深之时给苏烨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只担心他沉迷剑道,将来遇事棘手;又在我决意落子定局之时,还给苏拂晓留了一封和离书。 人真是复杂又矛盾的东西,就连我也勘破不清我自己。 如是想来,我也是不讨厌盛玄怨的,我只是嫉妒他的根骨与命数,嫉妒他有能化解心结,情投意合的眷侣,嫉妒他有苏烨这样无话不谈的挚友,嫉妒他明明修为、才学、家世、尊养什么都有,却还故作痛苦的无病呻吟。 他是我最难扳倒的一环,也是上天助我扳倒的一环。 孙霄受我的指示,在本就被破坏了殷墨蟠螭钉的白酆山禁地苦溟海,取自己心头血布阵,召唤封印之下的万千鬼煞。上古封印在“生煞”的引阵下破损,地鬼双煞一齐降世,是孙霄期望的天下大乱。 我带人屠了采白山庄,掳走了竺云萝,故意留下线索静等琼亦。 她果然来了。 在琼亦丝毫不疑我之时,我对她动了手,喂了药,带她离开。 我借琼亦身上的传信术给盛玄怨送去一封极具有挑衅意味的信。 我知道他不会来救琼亦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此举的本意不过是希望盛玄怨看到信件后心神动荡,不敌鬼煞,死在白酆鬼山,也省得我还要除他麻烦。 琼亦是我最后一枚重要的棋子,也是我拿来对抗素和瑾的用子。 她修为远高于我,我只能给她封住经脉,用迷药蒙蔽;让她一身真气为我师父做了嫁衣,沦为凡人,我才好设法与她私谈。 可是琼亦性子过于刚烈,根本不会听从我的安排,我只得给她下蛊,毁她名声,斩断她的所有退路,让她不得已与我合作。 我知道她能毁了素和瑾费劲多年心力的血祭,她会西漠语,又通晓法阵,如果她做不到,世间也不会有人做到了。 倘若琼亦葬身血祭,计划失败,我也留了后手,不过是以私兵与素和瑾撕破脸皮,搏上一场。 我哄骗琼亦说,只要她能破除血祭自救,我便可派人送她离开王宫。 可谁又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救她不但有在素和瑾面前暴露的风险,而且是无法收场的残局。 我嘱咐我的心腹,叫他在暗道里候着,只要密室里的女人活着出来,务必杀了她。 阿述确实让我保护好琼亦,不过他已经死了,死人是没有资格,也是最无法说话的。琼亦也根本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想要护她。 最不该出现纰漏的地方出了纰漏,我的心腹被素和瑾的看守先一步刺杀,琼亦被擒,连带着我受了素和瑾这些年来最大的猜忌。 素和瑾的努力付之一炬,在殿上发疯发狂,我被叫来,故作惊慌和不知情地跪下,而后义正言辞地狡辩。多疑如素和瑾,自然不会全信我的话,她逼问琼亦的那刻,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多年筹谋,苦心计划,今时见素和瑾癫狂,深知计划只是成功了一半,还有另一半,远在关口。 我还没杀她为阿娘报仇,不能就这样暴露,可我也知道,琼亦是不会偏袒我的。 我害得她如此,她恨不得生吃活剥了我。她那么恨我,却出乎意料地替我守住了秘密。 我以为琼亦是在向我示弱,求我能保她一命,可下一瞬就明白了她这是在做何。 在她看来,她的挚爱、挚交与师门众人肯定会为她报仇,我是必死的,与其让一个必死之人马上死,倒不如把刀递给这个必死之人,让我帮她了结杀母仇敌。 于是,在琼亦将要陷入素和瑾的泄愤折磨之前,我用她的剑亲手杀了她,算作她没有揭露我的报答。 琼亦的身体里已经近乎没什么血了,就那般轻巧地折损在我手上,我不敢看她的尸体,浑浑噩噩走出了大殿,很多年前,阿述也是这样死在我面前,死在我手里的。 我好像一直在做我以为的对的事情。 我还没能报完仇。 我不能后悔。 * 我在关口替师父出谋划策,被我阳奉阴违摆了一道的清归门不出所料地向昆翟寻仇,接下来我要做的,无外乎是让素和瑾觉得胜券在握,然后又猝然大厦倾颓。 高高捧起,狠狠摔下,其间落差的滋味,才是人间挚痛。 只是出现了一点偏差。 盛玄怨仅用一个月就解决了双煞降世的祸患,估计是因为他先前清祓过苦溟海的缘故,鬼煞并不算强。他重伤近死,还惦念着在我手上失了性命的琼亦,自投罗网来到西漠沦落为阶下囚。 我算到他会来,但没想过他会这么早来,会这么不顾后果地来。 既然来了,也就别怪我用他谋事。 从盛玄怨的只言片语中,我意识到琼亦如同我阿娘当年一样,也被种下了恶诅,心上一瞬的刺痛闪过。与就算琼亦能起死复生又如何,诅咒傍身,她再也不是活生生的人了,恶诅终有一日会溃散,连带着她的所有一起消失,是血肉包括魂魄都彻底湮灭。 我没能把这些告诉盛玄怨。 他被素和瑾投入蛊池炼成人蛊,失了九成九的神智,我夜夜为他吹埙,才勉强救下他一点本识。 也是这一点本识帮他了结了我。 真是奇怪啊,在我的仇恨没能报完之前,我一直致力于让我的棋局胜得诡谲圆满,让素和瑾成为败方。 当我亲手砍断她的臂膀,卸下她的双腿,挖出她的双眼,又痛快地砍下了她的头,骨碌碌踢了一圈,又觉得好像大仇得报也不过只是这么一回事。 我有些想悔了。 昔年少时,我伪装起自己所有的阴毒,成为与他们执剑江湖的朋友,那场短途,我梦了一辈子。 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几许城府,更叠无重数。 我演了半生的戏,将面具一层又一层叠在脸上,最后揭下来时,连带着不知真面的血肉,还是没活成“晏庭深”。 我该去陪阿述了,向他认罪说我骗了他,哪怕下至冥地,也寻不到我的母亲了。 利剑重重刺进我的身体,原是这么疼的,可我给死里逃生的她以剑贯心时,她却连疼都说不出来。 又一剑剖开我的胸口,我眼前发白,恍惚想起了苏烨院里的杨花飞絮,他可会打开那份信匣,读到那些逐字斟酌的信? 最后一剑从我喉间挑飞,我看见了殷红上扬的血珠,它们顺着剑尖而落,那样慢那样缓的在空中划出弧线。我闭上了眼睛,眼前浮现最是易碎又长梦的幻景,原来,我什么也没能留住。 【番外完】 「作者有话说: 演员哥你这儿才是真正的主线番外长度以一抵三名不虚传……(嗯,这篇就这样完结了。)」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