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零章 引章 在罗啸春的记忆里,上一次跟家里其他的几个淘气包们聚齐,应该是在2005年的2月8号,那一天是除夕。 按照家里的习惯,每年的除夕,家里的人都会在爷爷家聚齐。 爷爷的家在燕幽大学的家属区里的一栋公寓楼,差不多是02年重新盖起来的,外面是白色的墙,每家的阳台都是橙红色的,楼体的墙围也是橙红色的,看上去十分简单。 爷爷奶奶住的地方,恰巧是18号楼一单元的一楼,还是一处房山,学校方面说是爷爷这样的老干部给优先分配的大户型,虽是这么说,但是家里人还是不太乐意。 爷爷奶奶倒没那么多讲究,而且跟物业的沟通好之后,还在窗台下开了个十平米左右的小花园,春天的时候,老两口会在后院种上几盆花和蔬菜,夏天的时候蜜蜂和蝴蝶顺着花香经常会聚集在那儿,秋天的时候,后院中的黄瓜、西红柿、九层塔就可以吃了,而在冬天,那里什么都不长,便成了用来放酱腌菜缸的地方。 罗啸春是个不折不扣的吃货,但在罗啸春印象里,好像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就是爷爷包的酸菜馅饺子,还有奶奶炒的酸豆角炒肉。爷爷是地地道道的东北人,腌酸菜是一绝;奶奶是上海人,小时候也长在大户人家里,但是奶奶从小就跟着家里的厨师们学着做菜,因此南甜北咸、东酸西辣的菜肴,没有一道菜是奶奶不会做的。罗啸春觉得,自己馋嘴的毛病应该是从奶奶这儿传下来的。 “哟,又做酸豆角炒肉了啊!真香!”罗秋意一进屋,就闻到了一股酸辣夹着炒肉咸香的气息,脱了鞋就直奔厨房,还没看见菜盘子,罗秋意的口水就已经兜不住了。刚要伸出两根手指去捻起一颗肉末,就被一双筷子猛地抽了一下手背。 “诶诶诶?小丫头片子,懂不懂规矩!”站在灶台旁边帮着洗菜的罗夏至斜着眼睛盯着罗秋意,嘴角一撇说道。 “嘿!讨厌鬼!你打我干嘛!那么疼!”罗秋意娇嗔道,伸手猛地冲着罗夏至的后背扇了过去。 罗夏至端着盆,往身后一缩,直接躲了过去。见到罗秋意失了手,罗夏至吐着舌头冲着罗秋意坐着鬼脸。“嘿嘿,必须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再说了,你手洗了么?小笨丫头!” 罗秋意气不打一处来,抬腿就想冲着罗夏至踢过去,在一旁正炒着菜的奶奶对着两个小鬼连看都没看,沉着声音说道:“好了好了,在厨房里闹什么闹啊!” “奶奶,你看看他啊,总欺负我!”罗秋意嘟着嘴说道。 “诶,那是我欺负你啊?就算你要吃东西,你也得拿双筷子啊?我这是替天行道,维护直接和平!”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小家伙,一见面就打!大过年的还这样,就不能让人省点心?夏至,你能不能不总欺负你妹妹?秋意你也是,女孩子家家的也不知道矜持些,你不去跟他一般见识不就好啦?来,帮奶奶端菜来。” 罗夏至在一边洗着菜一边“嘿嘿”地笑着。罗秋意依旧嘟着嘴,走到洗手池旁边洗了洗手,然后又用湿的手甩了罗夏至一脸水。罗夏至抹了抹眼睛,也抬手想对着罗秋意回击一下,结果罗秋意往冰箱那一躲,倒是躲开了,可是水珠却全都甩在了刚刚从客厅进来的四叔脸上。 “嘿!俩小家伙,干嘛这是!给你四叔洗脸呐?”四伯父把脸一抹,冲着两个小鬼瞪起了眼睛皱起了眉毛。 “诶呦,四叔,真对不起!你看看我这不是故意的……我这是想收拾收拾小丫头,您看看您怎么这时候进来了呢……”罗夏至一看,脸色大惊,连忙找了张纸巾给四叔擦着脸,一边擦着一边道歉。 “嗬,小子,你说你俩啊,从小就不对付!并且你俩一打起来,你俩总能伤及你四叔!” “四叔,帮我说说他!大坏蛋罗夏至!臭坏蛋!从小就欺负我……”罗秋意依旧嘟着嘴,小脸气鼓鼓地。 “嘿嘿,我才不跟你俩小孩较劲儿呢?你说你俩不好好在一边待着,在厨房给你奶奶填什么乱呢?跟你大哥学学,人家就好好在客厅看报纸看电视,或者跟你俩小弟弟学学,人家跟爷爷在书房练书法写春联呢?去去去,赶紧出去!”四伯父叉着腰,看着两个小鬼,瞪圆了眼睛笑骂道。 一旁炒着菜的奶奶抬了一下头,“行了,颖嗣,你也别说俩孩子了。夏至是我叫来给我打下手的。” “嗨,他能给你打什么下手?妈,还是让我来吧!”说着,四叔拍了拍罗夏至的肩膀,说道,“行了行了,出去吧,找你哥哥和小弟弟玩去吧?”转身又看到正端着酸豆角的罗秋意,依旧是笑着怒斥道:“你看看,你看看!连羽绒服都没脱呢!出去吧!” 四叔说着,卷起袖子,走到水龙头旁边接着洗着油菜。两个孩子相互对视了一下,怂着肩膀出了厨房。 “呵呵,还说你来。你说说看,你多久没来了?”奶奶颠了一下炒锅,往锅里倒了一点生抽酱油,接着说道。 “……我这不是一直在忙么,公司最近老有事,我这老有大客户来。您看看,就今天早上,我还见了两个从广东过来的客户呢!不是说不让人好好过年,人家也着急回去,我现在是抽不开身!” “哎呦,就你忙!就你有工作呀?就知道拿工作搪塞人!你做的是什么工作回不了家的啊?你看看你大哥还是讲师呢,你二哥还在工厂天天看着工人呢,他俩还不是有时间有空就回来看看?” “妈,我跟老大老二能比么?老大上课的地方就在这儿旁边,回来看看您和爸还不是中午饭的事儿?老二那个还是个国企,他们虽然每年也有效益,但是工作效率什么的能赶得上我们么?再说了,老三不也是没工夫回来么?您也不能总埋怨我啊……” “你还说你三哥?人家颖燊现在是财政局的书记了,工作自然更忙了。你不就是一个公司老板么,你跟你三哥比,你能比么?” “得得得!我不跟您犟了!我说不过您!”四叔说着,接着择菜。 奶奶回身看看四叔,然后轻叹了一口气,说道,“你看你,我对你也没什么要求,就是希望你没事儿能回来看看么?妈知道你挺累的,心里压力也大,有的事情,妈还能帮你说说……对了,今天苑卿来家里过年么?” “……不来了。昨天她就已经回春都去过年了。” “回春都了?那……大过年的,小冬雪她也不管了?”奶奶问道,“是不是你俩又吵架了?” “妈……您都知道是大过年的了,还说这些干嘛?” “好好好,姆妈不说了!青菜怎么样了,洗好了么?” 罗秋意趁着奶奶和四叔不注意,还是伸手捏了一疙瘩肉末放进了嘴里。罗夏至见状,伸手抬起扬到半空中,罗秋意一见,身子一蜷,之间罗夏至手放下来的时候,却从盘子里捏了一根辣椒放进嘴里嚼着。 “嘿!你还说我呢,你洗手了么?” “洗了,怎么没洗?我都帮奶奶洗菜了……” 陪着叔伯婶姨们坐在沙发上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吃着开心果的罗啸春回过头,看着这两个小淘气包,自然乐不可支。在罗家小辈人里,罗啸春是大哥,罗夏至是老二,罗秋意是三闺女,罗冬雪是老小行四,四个孩子都是表兄妹,但是从小就在一起玩,关系也十分亲近。 “又趁着大家都没上桌就偷吃东西啊?”罗啸春对着罗秋意说道,吓得罗秋意连忙把食指抵在了嘴唇上示意罗啸春噤声,可是这时候,却已经被三婶发现了,三婶放下了遥控器,横眉冷对:“小雨儿,你怎么这么没礼貌?大人们都没上桌呢就吃?”罗秋意的脸上立刻显现出懊丧,二婶连忙摆摆手说道:“诶呀,行了,孩子嘛!诶,你接着跟我说说,你们最近哪里能拿到厂家批发价?我们剧团里有个朋友,也是我多年的老姐妹儿了,最近老想给她家那口子,买点补身体的那方面的药,也不知道哪里有门路……现在这药是真贵啊,都被你们把钱赚够了!” 罗家长一辈的男人们除了四叔以外,也都坐在里面的书房里,陪着8岁的罗冬雪和老爷子练字,一边聊着工作上或者社会上的事情;而三个妯娌也都坐在沙发上,不过一边磕着瓜子,一边闲话着家常。罗啸春用拳头撑着太阳穴,本来是想看看电视上的贺岁片,结果被这帮中年妇女们的聒噪搞的甚是心烦。全家长辈里面最能聊的应该算是在电视台工作的四婶,连小弟弟罗冬雪自己都受不了;今天这么热闹的场合,她倒是没来,要不然,总能弄得罗啸春脑子更乱。 罗啸春索性放下遥控器,站起了身子,走到了罗夏至和罗秋意的身后,猛地一拍两个小家伙的肩膀,倒是给他俩都吓了一跳。 “诶呦,大哥,你干什么啊?都要吓……”罗秋意把嘴边的“死”字往嘴里咽了咽,然后说道:“……吓得我都差点把酸豆角洒在桌子上了。”罗秋意的老妈秦川雪经常因为传统节日的一些口头禁忌教训罗秋意,所以罗秋意对这方面的事情开始敏感了起来,要不然被老妈听到了,可能又免不了挨打手板。 “是啊大哥。”罗夏至往沙发那边望了望,然后说道:“大哥,你可别因为刚才跟一帮老太太待着,就拿我俩解闷吧?” 罗啸春笑笑,摸了摸罗夏至的脑门:“嘿嘿,还‘一帮老太太’,婶婶们都是老太太了,那你是什么啊?嗯?你个小玩意儿!来,你俩跟我上外面放烟花去!” 说着,罗啸春带着两个小孩子来到了鞋柜那里,从里面拿出了各自的鞋子,之后又从里面拿出了一大袋烟花。 此时的天色正好已经暗了下来,窗外的风,也渐渐猛了起来。罗啸春披着一件厚实的帆布卡其色长款风衣,戴着一双皮手套,厚厚的黑色休闲裤,还有一双深棕色羊毛里子皮靴。这一套,都是爸妈在过年之前给自己买的。他站在楼外,迎着北风,看着甚是威武。而罗夏至则是披着一件军绿色的大衣,戴着棉手套;罗秋意穿着一件紫色的羽绒服,戴着连指的羊毛手套,穿着一双棉靴,两个人一并在楼门口跺着脚连连发抖。 罗啸春从塑料袋里取出四根“星星焰火”,给夏至和秋意两个人一人两根,接着用打火机给两人点好。然后自己有拿出了十根“连珠花火”,找了块雪堆,把十根花火纸管并排地垂直插在了雪堆上,接着,用打火机,将它们一一点燃。一时间,十根花火轮流从纸管里打出一颗颗鲜艳明亮的彩珠,顺着一股烟飞上夜空,然后在空中炸开,散出一团闪亮亮的星星,接着依次熄灭,然后继续有新的一排彩珠射出,腾空,炸开…… 整个过程,罗啸春没说一句话,脸上也面无表情。罗夏至和罗秋意呆呆地看着罗啸春的眼睛。的确,罗啸春一句话没说,但是在烟花下的那张脸庞,流露出一丝孤寂和落寞,与这个新春佳节毫不匹配。 “大哥,你在想什么啊?”罗夏至觉得实在太冷,把自己手里还在迸着小星星的两枝焰火递给了罗秋意,接着把手伸进衣袖,瑟缩着来到了罗啸春的身边,一边发抖,一边问道。 罗啸春看着天上炸开的一排彩色珠子,然后又看了看弟弟和妹妹,终于勉强地笑笑。 等到烟火都放完,罗啸春又带着两个小家伙进了屋。这个时候,大人们都已经在圆桌旁坐好,刚好四叔也刚刚卸了围裙洗了手,招呼着刚进屋的三兄妹一并坐了下来。 “来,给几个孩子倒点儿饮料……给秋意喝点儿果汁吧,春风、二霜,你俩喝什么?”四叔笑呵呵地说道。 三叔手里摆弄着一只打火机,看着三个孩子,也笑了笑,然后对着四叔说道:“等会儿吧,颖嗣,今天家里果汁没多少,给你家冬冬留点儿吧,我记得东东也爱喝果汁,尤其是桃子汁。” “唉,用不着!现在冬冬这一天天在家里总爱吃零食,什么薯片啊小糖果啊饮料啊,都停不下来!我现在正扳着他呢不让他多喝饮料,待会啊就给他喝点茶水就得了!呵呵呵呵!”四叔笑道。 “嗯,颖嗣说的有道理,现在的孩子啊,就应该少吃点零食少喝点甜饮料,这个我支持。”罗啸春的父亲罗颖义说道:“诶,对了颖嗣,咱们冬冬是不是该上小学了?” “什么该上小学了?哈哈哈,那都哪年的事情了?大哥,冬冬上小学都已经一学期了!”罗颖迩操着烟酒嗓沙哑地说着,接着又压低了嗓子嘀咕了一句:“老三,把你那玩意借我,我还得再来一根。” “哦,是么?那冬冬在哪个小学?用不用我跟他们校长打一声招呼?”罗颖燊把手里的打火机递给了罗颖迩,罗颖迩刚要接过去,却被自己的媳妇翟丽玲拍了一下肩膀:“还抽!孩子们都在呢,你抽什么抽?”又对罗颖燊说道:“老三,你别给他!他一天能抽一包呢?别让他抽了!” 罗颖燊看着翟丽玲,笑了笑,接着又给罗颖迩使了个眼色。罗颖迩无奈地看了看翟丽玲。 罗颖嗣接着说道:“唉,这倒不用……那个,他们那儿有个副校长,是苑卿的高中同学。她俩关系还不错,所以能照顾照顾冬冬。这个就不用老三费心了。” 罗颖迩看着桌子旁的三个孩子,也笑着:“哎呀行啊!咱们老罗家的这几个孩子,多少都有出息了……当然,大哥家的孩子和三弟家的孩子,都比我家这混小子有出息。春风要出国了,小雨又刚上育英中学,重点学校啊!春风啊,将来有了名声转了大钱了,可得想着接济接济你弟弟啊?” 罗啸春听了以后,看了看罗夏至。此时罗夏至盯着面前的那杯可乐,双手拄着桌子撑着投,一脸沮丧。罗秋意在一旁盯着罗夏至,眼神里也露出对罗夏至的同情。罗啸春抿了抿嘴唇,然后说道:“唉,一定一定……再说了,我倒觉得夏至这次也就是运气不好,以后肯定也错不了。”说着,拍了拍罗夏至的后背。 “什么运气不好?他根本也不好好学习啊?你说我费劲花了那么大力气,跟他妈俩给他弄进重点班,他就是不好好学啊!没考上省重点,以后能干什么去!”说着说着,罗颖迩的嗓门倒是大了起来,而且越来越生气。 “行了行了!过年过年,小孩子闹完了大人接着闹,闹够了没有啊?”奶奶林芳晴从厨房里端着一个砂锅走了出来,砂锅里是大块的香喷喷的红烧东坡肉,绿油油的油菜铺了一圈恰好地点缀着。放下砂锅,林芳晴一脸怒容地看着罗颖迩,看了一会儿,双眼一眯,脸上的皱纹才慢慢舒展开。林芳晴慢慢地坐了下来,轻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刚刚你们的话,我在厨房里都听到了。我知道,你们自从当了父母以后,也都是为了自己孩子。但是你们有的时候,是不是心急了一点?你们现在都在逼着自己的孩子干这干那,你们不累,你们不觉得孩子们累么?想当初啊,我和你爸那时候,对你们几个也没什么特别大的要求,平心而论,你们现在不也都出息了么?要我说,当初你们几个小的时候,还不如这几个孩子现在呢?是,颖二,你们家二霜是在这次中考里没考好,但是我打听过了,他现在去的那个学校也不差嘛!再说了,就算这次没考好,明年不是可以重考么?” 罗颖迩低头看了看罗夏至,然后又对着林芳晴不情愿道:“妈,您就别管……” “什么我不管?今天是过年,在我家!我就必须管了呢!”说着,林芳晴向着罗夏至摆了摆手,说道:“我今天还就做主了,二霜,你听着,奶奶做主了,你不用复读重新考了。咱就上那个什么十四中!咱好好努努力,在中学好好念书,给你爸看看!我就不信,我孙子不上什么省重点前几名的高中,以后还就没出路了?” 罗颖迩看着自己的儿子,吁了口气,然后笑了笑:“行行行,妈,我听你的。” 罗夏至这才抬起头,看看自己爸妈,又看看奶奶,脸上又流露出笑容。 正在这时候,满头白发戴着眼镜,身材高大却佝偻着后背的爷爷罗秋平领着八岁的孙子罗冬雪从书房里走了出来,手上还拿着一沓红纸。罗冬雪圆圆的小脸上都是汗珠,一双大眼睛眨呀眨,谁看了都喜欢。 罗秋平走到桌子前,呵呵大笑起来,说道:“你们看看,我的小孙子写的对联,字写的怎么样?八岁的孩子,谁能写的这么好的楷书?我看,也就我的孙子吧!怎么样?好不好?”说着展开对联。只见上面写道: 春归燕夏归蝶茕兔入尘吉星到 秋迎露冬迎寒双凤徐鸣福临门 最后,还加了一个横批:阖家安康。 “哟!这是小冬冬写的啊!真好,字迹工整,还有些初写黄庭的意思。”罗啸春的妈妈刘沁夸赞道。 “嗯,别说,这孩子写的真不错!咱们家冬冬真棒!”瞿丽玲也说道。 …… 的确,虽然这并不是一个工整的对子,文字的意境上似乎又差了一点,但是那时候八岁的罗冬雪就能写出这么一对对联,也的的确确算是不简单了。 罗啸春走在大街上,看到一家四川菜馆在翻修着门脸,把原来贴着的对联摘下,这让罗啸春再次想起那个场景和那幅对联。到现在,罗啸春还是没想通那幅对联到底是什么意思,其深奥和抽象程度,不亚于爷爷当初在书房里一直挂着的那幅墨宝,上面是爷爷亲自用行书写下的一句: “一梦中十八年,见了酒色财气,人我是非,贪嗔痴爱,风霜雨雪。” 可能有些事情就不是用来猜透或者开悟的,很多事情就是生活中的佐料,就是用来在怀念时让人再动动脑筋,好让过去的记忆看起来并不是那么单调。 2005年的春节,似乎是罗啸春记忆力最热闹的一个春节,当然,那也是他在国内过的最后一个春节。 如今,已经十年过去了。 第一章 (1) 这一年的8月17日,罗啸春终于再次回到了盛兴。 他坐在飞机上,当打开窗户隔板看到了祖国国土的那一刻,他一直压抑着的归心终于被激起涟漪。 他一手拉着一个规格158的大号行李箱,一手拽着一个登机箱,肩上还挎着一个鳄鱼皮的公文包。他匆忙地走进了洗手间,对着镜子,他摘下了那副金丝变色近视镜,理了理发型,然后用水洗了一把脸。他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拿了一张纸巾擦干了脸,戴上了眼镜。 接着,他拖着两个行李箱,挎着公文包走出了洗手间。“叮叮——”手机传来两声提示音,罗啸春从米色的休闲裤口袋里拿出手机,摁了下屏幕。屏幕上提示着对方发来的简短信息:“我到了,C5口。白色‘现代胜达’SUV。” 罗啸春拉着两个行李箱,尽管都很重,但是罗啸春的速度愈加地快了起来。 等到罗啸春一路小跑跑到C5出口时,已经累得气喘吁吁了,而他却睁大了眼睛,嘴角露出禁不住的激动与喜悦,表情怎么看都是一种兴奋。 在机场C5号出口,正巧所有等人的车辆里,只有一辆SUV是白色的。一个敞着黑色衬衫、里面穿着黑色背心的男人把自己的身子倚在那辆车前。他也戴着一副墨镜,不过是不锈钢丝的,镜片圆圆的而且很大。他的脖子上戴着一条细细的金链,上面还有一个铂金制成的狼牙吊坠。他的左手拇指和食指正捏着一支刚点着的香烟,右手时不时地还伸进自己深蓝色牛仔裤裤兜里,摸摸手机,或者直接拿出来看看。 那男人一边抽着烟,一边盯着手机,一边又往机场的出口处看着。等到罗啸春从大门里出来之后,那男人把右手举得老高,连连冲着罗啸春挥了挥手。 “大哥!大哥!” 罗啸春看见那男人,笑了笑,拖着两个行李箱奔到了他的身边。 “夏至!你小子!“罗啸春放下行李箱,然后猛地张开了双臂。 罗夏至也欣喜若狂,猛地跟罗啸春抱在了一起:“哥,你终于回来了!” 罗啸春松开了夏至,仔细端详着他,说道:“你小子!看见我了也不说帮我拿着行李?嗯?让我看看!嗯,比小时候结实了,长高了,也比以前黑了!还怎么留上胡子了呢?” 罗夏至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下巴上一圈络腮胡。罗夏至自从前两年看了《中国好声音》之后,就开始听杨坤的歌了。他继承了他老爹的沙哑嗓音,所以每每唱起《无所谓》《牧马人》这些歌曲的时候,让人听起来的确特别有感觉。罗夏至对杨坤崇拜到不能自已,所以也留了一个“三十二郎”式的胡子,但是他的胡子要比杨坤的短,但也要比他的更浓更黑。“嗨,没事儿留着玩的……哥,你不知道,我是真想你。你这十年都没回来了,家里真的没人不想你的,但我应该算是最希望你能回一趟国的。你看看,当初你走的时候,我还没上高中呢!” “可不是么,当初你才多高?现在跟我快差不多了。你现在有多高?”罗啸春问道。 “185。”罗夏至的身材属于标准的东北男人范儿,个子高,身子看上去比较瘦,但是从衣服上还是能看出肌肉凸起的轮廓。 罗啸春捏了捏罗夏至的肩膀,说道:“你看看,就跟我差了三厘米!咱们家的二霜也是大小伙子了。”说着,罗啸春突然看到了罗夏至手里的那根烟,接着打趣的说道:“你看看,并且还出息了,还成了老烟枪了呢!” 罗夏至看着烟,又看了看大哥,无奈地笑了笑:“……诶,没办法,习惯了都。” 罗啸春笑笑,然后趴到罗夏至耳边,小声地说了一句:“能给我来一根么?” 罗夏至看着大哥,然后笑着埋怨道:“看看,你还说我呢?你不是也抽上了么?” “没办法,习惯了都。” “哈哈哈!”说着,罗夏至从左边裤子口袋里,拿出一盒烟,从里面抽出一支,接着给罗啸春点上。 罗啸春抽了最多三口,然后呛得脑子发晕,索性把烟熄了扔进了垃圾桶。此时罗夏至也抽得差不多了。夏至帮着啸春把行李箱放进了车后备箱里,然后两个人坐在了车上,驶离了机场。 从机场开到城郊的这段路里,罗啸春和夏至兄弟俩几乎没怎么说话。并不是因为两个人的话题少,实在是因为罗啸春一直都在看着道路两旁的景色而忘了说话。十年前,罗啸春从这里出发的时候,机场周围这片区域还都是田地或者野地,而现在,这里有许多工业园区,有着机器工作的农场,甚至还有一家主题游乐园。而这些地方之间的公路,阡陌纵横。十年间,这里的变化,足矣让人目瞪口呆。罗啸春把头一直转向车窗外,一边看着公路两旁的景象,心中一直感慨着。 “我真的都快认不出来这里了。”许久,斜倚在副驾驶座位上的罗啸春感叹道。 “嘿嘿,哥,跟你待过的那些地方比,咱们这现在咋样。” “好,好多了!好的太多了!毕竟多了一份亲切啊!” “你这也太幸运了,哥,还能被你们GM派回咱们盛兴来,然后现在每年待遇还按照加币给,这生活也忒小资了!你这是一人当精英,全家跟着高兴呢!”罗夏至咧着嘴说道。 “什么精英,不就是给自己挣口饭钱么?呵呵……这次回来,其实也算是阴差阳错,之前总部一直想让我去香港,我说什么没去,跟那儿八字风水不和;我本来是争取去SH或者BJ的,没争取上。突然有一天总部宣布,说要在原有的盛兴分公司基础上建立一个东北区域,需要从各个其他地区调派人手,没等HR安排,我就毛遂自荐了。”罗啸春把双手抬起,放在脑后枕着,接着打了个哈欠,“哈啊——呣!……还是自个家舒服啊!“ 罗夏至微微笑笑,“哥,你要是累了你就先睡一会儿,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没事儿……不困。”罗啸春说道,“在SH待的那两周,我早就把时差倒过来了。在那儿我也啥事儿,早就休息的差不多了。” 罗啸春回头看了看左后方的盲点,动作麻利地打灯然后换线,之后他腾出手,打开了车上的收音机。 收音机正好在播放着一挡音乐节目,让罗啸春一下子来了精神。十年的时间里,他很少能听到中文的广播,后来忙起来的时候索性不停广播了。收音机里的播音员放送完一个网络段子之后,接着播放了一首歌曲。听着一阵火车轰鸣的声音和电子音组成的前奏的时候,罗啸春就笑了出来,因为他马上就想起来这首歌是什么了。 “现在还有人在听《我的地盘》呢?这首歌居然没过时?”罗啸春笑着问道。罗啸春还记得,那张专辑《七里香》陪他度过了整个高三枯燥而乏味的时间。从那以后,他也几乎没再听过周杰伦的歌曲。 “什么没过时啊,估计是有谁点的歌吧……现在这帮孩子,都开始听什么‘左手右手一个慢动作’了。现在这00后都要初中毕业了,咱们这帮80后们都集体奔三了,我现在越来越感觉,有的时候,真是跟不上现在的潮流咯!” “呵呵,你还追赶潮流呢?你这胡子,应该就算潮流吧!”罗啸春打趣道,转而又说着:“你毕竟还在追赶呢,我呢,除了有时候看一下新闻以外,彻底跟潮流算是脱节了……” “别这么说啊,哥,你不一样啊!你接受的潮流那都是国外的,都是欧美西方化的潮流,高端、大气、上档次,跟咱们这边不一样!嘿嘿!” “都觉得我这次回国工作挺让人羡慕的,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回来这边的生活呢?”听着熟悉的节奏,看着外面不熟悉的景象,罗啸春接着如同呓语一般感叹道:“唉,一转眼居然就是十年了……真是‘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啊。” 罗夏至砖头看看罗啸春,笑笑:“哥,怎么样?现在的盛兴,不比国外差吧?尤其最近这几年,发展可快着呢?就说我们公司,那现在一个月里总能接到国外的单子。有日本的、韩国的、俄罗斯的、蒙古的,有的时候还能接到东南亚的单子,就连你那儿加拿大的和美国的单子,咱们也能接!嘿嘿!” “嗯,不错啊!”罗啸春点了点头,接着将白衬衫的袖扣解开,把袖子卷了上去。“诶,对了夏至,你今天来接我,不耽误你公司的事儿吧?” “没事儿!我公司能有啥事啊?” “我可听我老爸老妈说,你现在在你们公司也算是一掌柜了,并且一天天总在工作没闲着过,也算是大忙人了啊。”罗啸春笑着说道。 “嗨,估计也是我大爷大婶子他们俩不知道……说实话,本来今天有批货要跑喜都那边儿的,但就这点儿事儿,又不是非得我去;更何况,我是接我哥来,谁还敢跟我说不呢?我呢,是主管我们集团的物流分公司的。物流这东西,也就是跑跑车、运运货什么的嘛!这点事儿,我就吩咐我手下那几个人去做就行了,他们可都听我的。我不在,他们该转照样得给我转!”说罢,罗夏至面有得色地笑着。 “行啊,咱们夏至现在也出人头地了!哥是想着,别因为我这点事耽误工作就行。”罗啸春继续问道,“那家里其他人呢?最近怎样?都过得好么?” “挺好的啊!我大伯大婶,就不用说了,你们应该总通电话对吧?我爸我妈还那样……我老爹那厂子,现在是不行喽!那得算是老国企了,一直说要国企改制,但是到现在还没完成呢;但好歹也算是个大厂子,不少东西上的电子零件还都得用得着,所以现在,也就是强挺着运营吧,老家伙一天天也没什么事儿,除了上班以外,剩下时间就在家天天喝酒;我妈倒也懒得管他了,现在我妈在他们艺术团那儿当艺术培训老师,交一帮孩子们形体和表演,比我爸都忙;我现在早都搬出来住了,我其实自从上了班以后,也很少着家了,可能今天在盛兴待着,明天就去鲲城了,过两天去喜都,再过两天去滨江,可是吧,我每次一回家,总能碰见老两口面对面扯鼻子瞪眼的……老两口天天还是吵架,没办法,早都习惯了。” “那秋意和冬雪他们两家呢?” “秋意那小丫头今年刚从滨江大学毕业,这两天也刚从滨江那边回来,但一天天的也不在家里住,总往大学同学和高中同学家里跑——现在三叔不是升任常务副市长了么,小丫头说是怕自己家世给周围朋友带来不安因素,哈哈!之前三叔给她在盛兴这边找了个工作,国企的文员,说是待遇还不错,但是这丫头就是不去,现在正一门心思地找工作呢……哦对,她天天非要往什么什么时尚杂志去找工作……那玩意我也不明白、我也不看,时尚杂志能干什么啊?不就是写写穿衣服的报道、跟一帮小模特什么做衣服的见见面、再办办什么活动之类的么!她老妈也总因为这事情说她,但是她总有词儿反过来数落咱们。哼,我看啊,这丫头就是瞎折腾!” “呵呵,这个你可说错了,这可不是折腾。现在这时尚行业,听说在咱们国内势头正猛呢。”罗啸春说道。 “哦,对了,听说这小丫头还交了个男朋友,只不过她爸妈还都不知道呢!之前我去滨江找她玩去,跟她吃了一顿饭。她嘴严实着,但是她的那帮朋友给说漏的。那男生我见过,人不错,长得也挺帅,还是个学理工的,据说成绩也不错。可我也不知道为啥她就不想让她爸妈知道。我还能咋办,帮她瞒着呗。”罗夏至说道。 “哈哈。那罗冬雪呢?”罗啸春问。 “小冬冬最近倒是过的还挺顺,这不,去了国际高中么。接受的是国际教育,已经念一年,住校了。四叔自从你出国之后,也一直想把小冬冬送出国培养。只不过一直也没定下来,三年以后到底是去哪:你刚出国的时候,四叔一直想让小冬冬去你那儿;后来你在新加坡待的那两年的时候,又说让小冬冬去新加坡,说是有个照应;但是小冬冬自己比较倾向去澳洲或者日本,说是觉得离家近。结果你这一回来,小冬冬他爸反倒是拿不定主意了。” “嗯。”罗啸春听罢,点了点头,“要我说,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好,去加拿大、新加坡那边也行,当然澳洲或者日本也都不错。看看这孩子以后想学什么吧?是想学金融、文化、理工还是艺术。” 罗夏至点了点头,然后又猛然想起什么,接着说道:“哦,对了,四叔跟四婶离了,这事儿你知道么?” “啊?我不知道啊,爸妈都没跟我提过。他们俩是什么时候离的?” “都离了三年了,之前还分居了两年。小冬冬上初中时候,俩人就把手续办了……反正,现在四叔一直是单着呢,据说四婶早就找了别人了。” 罗啸春听了以后,心里的感觉五味杂陈。在他的印象里,四婶除了能说以外,没什么别的招人讨厌的地方,总体来说还是个很好的长辈,尤其每次去四叔家里的时候,四婶对自己和其他人都很热情。没想到最终,四叔和四婶还是没过到一块儿去。 罗夏至到似乎司空见惯了,轻描淡写地说道:“有的时候想想,小冬冬还真是可怜。但是每次我去他学校看他的时候,感觉这孩子还是挺开朗的,而且每次聊起他家里的事情的时候,他都很主动,毫不抗拒,并且总让人感觉是在聊别人家的事情一样……我觉得,可能是他自己故意不去面对吧。唉……” 罗啸春又把头别了过去,看着窗外的风景,接着又转过头来看着罗夏至,笑笑说道:“对了,说了一大堆其他人,那你现在过的怎么样了?” 罗夏至瞟了一眼右侧后视镜,然后打了半圈方向盘,把车子开进市区,然后咧嘴笑笑:“嗨,我还能怎么样,就现在这样呗,挺好的。一天天就是跑跑腿什么的,也不用坐班儿,也不用搞什么写写算算的东西,挺自在的。” “那你就准备在现在的货运公司干下去?”罗啸春问道,然后又说:“等过两天,我一切安排好了之后,用不用我帮你找个猎头,给你打听打听其他的地方?” “别了,哥!真不用!我现在真挺好的。”罗夏至胸腔里沉着一口气,说得挺诚恳,“我吧,可能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你出国那年,我爸说啥让我又参加了一次中考,结果最后又没考上好学校……上了一个差不多的学校之后,好不容易努努力,考了个……城建学院,结果还因为跟人打架被学校给开了……从学校里出来以后啊,我是什么都干过,去过工地、干过装修瓦匠、做过楼梯防水、甚至还给人疏通过下水道……后来好不容易,遇到我现在公司的老板,人家看我年纪小,还挺器重我,所以才给我现在这么个总经理的位置。哥,我这个总经理,可真比不上你那营业部总监呐!你那是有含金量的,我这个,24K水货一个!哈哈哈!”说罢,罗夏至爽朗地笑了起来,还把右手伸出去捏了捏罗啸春的胳膊。“哟,行啊哥!我记得当初你出国之前可算是半个小胖墩了,现在胳膊上肉疙瘩都练出来了哈?” 罗啸春侧过身子,“嘿嘿”地笑了起来,说道:“行了,好好开你的车吧。我还记得我当初走之前,你长的还挺白的呢?而且那时候不像现在,除了遇见家里兄弟和妹妹,在别人面前可爱耍帅、还装深沉;哪像现在,纯属话痨一个!” “哈哈,长黑了是因为之前晒的;话痨吧,我现在总跟一帮兄弟聚到一块堆儿去,一帮大老爷们儿在一起,不多说点话多闷呢?这样吧,哥,明天你要是不着急上班去,咱们找个地方打网球怎么样?要不骑骑马?打打高尔夫也行!我知道有个地方,就在这附近,特别的棒!正好最近我和我在盛兴的几个兄弟没什么事……” 罗啸春坐直了身子,摘下了眼镜,接着摆摆手说道:“二霜啊,打球骑马的事情改天吧。我明天需要你再带我去个地方。” “去哪儿啊,说吧?” “我想去看看爷爷奶奶。” 罗夏至听毕,突然沉默了,他拧了拧眉头,又吧嗒了一下嘴,接着缓缓点了点头。“对,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你是应该去看看二老了。” “嗯。”罗啸春应了一声,抵着双唇咬着牙,看着窗外的风景,接着又戴上眼镜。 盛兴,这两个字对于别人,可能也就是一座城;而对于罗啸春来说,是心中难以触及的一万多公里的直线距离,以及十年的蹉跎岁月。 第一章 (2) 车子在市区内的大街小巷中穿梭而行,车内的罗啸春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幕幕灯火通明、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景象,街上的忙忙碌碌让人有些觉得疲惫,也让人觉得有些沉醉。比起大洋彼岸那个差不多生活了七年的国际大都会,这里很多悠闲。街边拎着购物纸袋的时尚女孩们在相互说笑、穿着夸张的男生们在广场上随着节奏跳出刚毅而跳脱的舞步、相互挽着手的情侣在吃着烤串、相互分享棉花糖的小孩子们站在玩具屋前看着琳琅满目的橱窗,当然还有下着棋喝着茶听着戏曲的老年人在一起闲话家常——这些人的存在,让罗啸春觉得印象中的家乡还是要比其他地方更有温馨的人情味。 罗夏至把车开到了一家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口,然后对罗啸春说道:“哥,到了。你先下去,我去把车子听好。我记得包间大概在三楼吧?你进去跟大堂说是我定的就行了,让他们带你上去。” “那我的东西?” “东西放车上不会有事的。我跟这家酒店的老板熟着呢!在他的地界,他不敢让我出什么事!”罗夏至咧着嘴笑着。 罗啸春点点头,然后解开安全带下了车。 门童帮着罗啸春拉开门,迎宾服务员冲罗啸春问好。酒店大厅内金光闪闪,富丽堂皇,在一楼大堂接待处的后方,还有一个偌大的水族棺作为背景墙,里面样的全都是一些热带的深水动物。罗啸春把一切都看在眼里,默不做声。按照罗夏至说的,罗啸春跟着服务员上了电梯,来到了三楼一个包间的门口。 罗啸春跟服务员摆了摆手,对服务员示意,然后就把双手放在了门把手上。打开门前,罗啸春就听到了里面的说话声音: “……国家的政策向来又有个缓冲阶段,所以二哥,我看这事情你还真不用着急,尤其现在省里不是又对咱们盛兴进行注资了么?咱们盛兴机车厂在国内还是很有影响力的,我估计不久之后,你的情况应该会改善。” “我不是着急,老三,我是觉得……现在做什么事都有点力不从心了。现在地上跑的都是各种豪华轿车,你看我家那臭小子现在不也开一个么?上了高速公路就能去喜都!再远点儿的地儿,人家现在都是动车了、是高铁了,按我以前的技术,我怕,我是真赶不上这个时代了。” “颖迩,这个你还真别怕。虽然说,咱们老罗家四个儿子都老了,可能赶不上这个时代了,但是你手里有技术啊?有技术,其实就不用怕,我虽然不是学机电工程的,但我知道这里面的理论都差不多的,改进的也无非就那么几部而已,就算是你赶着学,也费不了多少事情。这就和经济学一样,理论永远在那儿亘古不变,变化的不过是每年报告上的数据而已。” “按我说,老大说得对。咱们是老了,但是咱们可不能服老啊!技术也好、经济也好、就包括钱也好,可都不允许咱们服老!听见没有?虽然说咱们几个都快是糟老头子了,我告诉你们……” “那我们就都是老太太了呗?” 包间里面爆发出一阵笑声,罗啸春听出是自己老妈的声音,也会心一笑。 “大嫂,我说的不是这意思……你看看,我就是想说,咱们只要有一天能折腾起来的力气,咱们就还得折腾。要不,老二,你就干脆把你那厂子的工作辞了,上我公司里干不就得了么?不是我说你,你现在一天天也不干什么活,时间长了你那技术都荒手里了……” “不用了,老四,二哥谢谢你了。再说了,你那是实业公司,也不是制造业的;就算是制造业,我也就顶多能弄弄铁轨,焊个车厢之类的,那还有公司能要我?” “是啊,老四,你就不用帮他操心了。我现在教小孩表演,帮着剧团培训演员还能撑着,咱家二霜现在也挣钱了……再说了,颖迩没几年就该退休了,也是该享享福的日子了……” “……诶?小雨,你怎么又偷吃东西了?长辈们都没动呢你怎么这样呢?姑娘家的,你都大学毕业了,我发现你越长越没规矩呢?” “哎呀妈?我就是吃一块点心怎么了?又不是犯了什么打错,用得着当着这么多长辈的面说我么?每次你都是这样……你还说我,我看你根本一点都不像副市长夫人!就像个普通家庭妇女!” “那个,三姨,你就让我姐吃点儿吧。刚才她还告诉我,她上午去面试之后就没吃东西了……” “没吃东西怎么了?你看看她气不气人,还说我是普通家庭妇女!普通家庭妇女怎么了,也是把你养大的!再说了,没吃东西怎么着了!没吃东西也得等你大哥到了在动!这是规矩!我看你就是没规矩……” 三姨还是那样,动不动就爱发火。罗啸春一听,眼看要搂不住火了,赶紧拉开了门走进了包间,对着包间里的人朗声说道: “但是你看看她大哥不是回来么?秋意,我说了算,开动!” 包间里的人集体愣了一下,然后脸上都露出了笑容,正站在圆桌旁准备继续发飙的三姨,脸上也是立刻转怒为喜。 罗啸春还没等说话,直接被奔来的罗秋意来了一个熊抱,还冲着罗啸春的脑门亲了一口。几年不见,这丫头不仅长高了,而且力气还变大了。罗秋意紧紧地这么一抱,吓了罗啸春一跳不说,而且还让罗啸春吃了一口罗秋意脑门上留海的头发。正当罗啸春想轻轻挣开罗秋意的时候,罗冬雪却直接搂住了罗啸春的脖子,更让罗啸春喘不过气。 “哟……哟……行行行!好好好!” “哥,我想死你了!你这些年咋就不回家呢!”罗秋意抬起了头看着罗啸春,脸上欣喜若狂,眼睛里说着说着却又好像有些湿润。 “哥!你这些年过的好么?” “好好好……来来来,放过你哥!我也想你俩……来,俩宝贝儿,求求你让哥先跟长辈们打个招呼……诶呦喂,这家伙,十年不见都长高了哈!” 的确,十年不见,这俩孩子身上的变化确实很大。十年前的罗秋意是个淘气的女孩,十年前的罗冬雪不过是个八岁的孩子;而现在,罗秋意的一双大眼睛仍然一眨一眨地放光,现在已经是亭亭玉立、一副英姿飒爽的刚进入职场的御姐形象;罗冬雪已经跟自己差不多高了,体形瘦到了应该用苗条形容,但是的确是个眉清目秀的帅小伙。 “嗬!我这妹妹和弟弟长得都不差!咱们罗家真是一门都是型男靓女哈!”罗啸春笑着说,然后走到了圆桌前,冲着各位长辈打着招呼。 二叔罗颖迩依旧笑呵呵的,满面红光,但是身子骨倒是感觉更加消瘦,眉眼之间少了当年的那种精气神,二姨瞿丽玲的身材依旧保持窈窕的状态,但是脸上明显有了更多的皱纹; 三叔罗颖燊脸上依然带着和蔼的微笑,但是身上却多了一股威严的气场,并且还多了一副老花镜,三姨秦川雪似乎没什么变化,不过仔细端详着,脸上的色斑似乎多了不少; 四叔罗颖嗣可是发福不少,而且前额的发际线开始增高,法令纹变得深了,而见人一笑起来,总感觉笑的有些勉强; 最后,罗啸春走到自己的父母身边。父亲罗颖义和母亲刘沁似乎没什么变化,因为这十年来,罗啸春经常跟他们视频通话。但此时此刻,罗啸春才看到,自己的爸爸妈妈的脸上不仅皱纹多了许多,而且头发都变得花白了。 “爸,妈,我回来了。”罗啸春一时间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又不知道说不出什么,最终还是重复了一句。 刘沁脸上挂着欣慰的喜悦的笑,而罗颖义则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儿子,仔细地将罗啸春从上到下地端详着,接着点点头,说道:“坐吧。” 接着,罗颖义坐在了正中间,罗啸春坐在了罗颖义的右手边。 这个时候,罗夏至也从外面走了进来,坐到了罗啸春的右边。一家人在十年之后,总算是再次聚齐。 “怎么样,回来之后还适应吧?”瞿丽玲说着给罗啸春倒了一杯茶。 “诶,二姨,别这样,我自己来吧。谢谢二姨……还算适应吧,咱们盛兴变化得真的挺大的。毕竟我之前还在上海待了三周,所以回来之后,目前看别的都还适应。”罗啸春说。 “对,人家上海那儿比咱们这变化不大多了!”罗颖嗣说道,接着继续冲着罗啸春笑着。 十年未归,今朝一夕相聚,罗啸春在家人面前,却显得有些拘谨了,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那个,叔、姨,咱们还是开吃吧。一边吃一边说。” 整顿饭下来,罗啸春一直在被桌上的人问东问西,嘴里一边嚼着东西一边说这话,说得嘴唇都酸了。老妈在一旁跟着聊着,老爸则是一言不发。一顿饭下来,罗啸春竟然觉得吃得很累,但是,他也喜欢这种一家人能够坐在一起的热闹。 唯一遗憾的是,自己的爷爷奶奶,再也不能享受到这样的热闹了。 罗啸春出国的第一年,他的爷爷罗秋平就去世了。罗老爷子临走之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再见到他的大孙子一眼,按理来说,罗啸春无论如何都应该赶回去看看,可当时却正赶上罗啸春在学校参加期末考,躺在病床上的爷爷听说以后,又让家里人无论如何都要瞒下来……当一个星期之后期末考总算都考完,罗啸春跟妹妹罗秋意视频的时候,终于因为罗秋意说漏了嘴而知道了,那时候,爷爷的遗体早已火化,罗啸春含着泪,一个人从寝室里办到了新租的房子,紧接着就在房间里痛苦地大哭了一整天。而在罗啸春刚刚在一家产品制造公司找到了正式工作的那一年,奶奶也去世了。罗啸春想向公司提出休假回国的时候,却被部门主管严厉拒绝,并且因此用肮脏的言语奚落了罗啸春一番;罗啸春在那家公司隐忍了将近你一年,然后立刻跳槽到那几年在北美证券界崭露头角的GM金融集团。那家产品制造公司的老板在罗啸春的欢送会上还在挽留罗啸春,却被罗啸春道出大概一年之前,自己那个部门的主管对自己说出的一五一十的话。就在罗啸春到GM证券开始工作的那天,原来那家公司自己部门的主管被炒了鱿鱼。 无论是爬在自己卧室里嚎啕大哭的时候,还是站在主管办公室门口背对着老板办公桌听到里面传来一声尖锐的F打头的四字母英文单词、而不得不忍住自己心中一切情绪的时候,罗啸春在那一刻,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回到盛兴,回到自己的家,回到自己的祖国。 现在,罗啸春终于回来了。在这次回来以前,罗啸春从新加坡返回加拿大前往公司总部述职时,跟总部HR主管曾经说过一句话:“像我这样的人,都是风中飘着的落叶,因此是没资格做梦的;但是我有一个梦,就是回到我来的地方,就像落叶必然要归根一样,这就是我的梦——如果可以,我希望,我会一直在那里,再也不要四处飘零了。” 是的,这一次,绝对不会继续飘零了。 第一章 (3) 这一天的这顿晚饭一直从晚上六点吃到九点半多,一大家子人一直在聊着罗啸春的十年国外见闻。一桌子正宗的中餐,让罗啸春倍觉大快朵颐。嘴里一边嚼着东西,一边讲着故事,罗啸春一晚上嘴就没停下来过, 虽然见到十年没见的家人很是兴奋,但这也的确让罗啸春觉得疲惫不堪。 “那个……大哥,你是不是累了。要不差不多,咱们今天就到这吧?”罗冬雪喝完杯子里最后一口沙棘汁以后,看着皱着眉头不停在眨着眼睛的罗啸春,终于忍不住。坐在一边的罗秋意早就把双腿放在椅子上,蜷在身前,然后用双膝垫着手机开始玩着微信,一听饭局要结束,连忙把双腿放下,把手机塞进牛仔裤口袋里。结果一抬头发现,一大家子人都还坐着,罗秋意又有些不知所措:“那个……咳……几点了?” “哼哼,你还问几点了?”罗夏至放下筷子,看着罗秋意故意揶揄道:“你刚才不是一直看着手机么,你还问别人点儿?咋的,手机被你玩过油,跟小男生撩骚结果玩没电了?” 罗啸春听了,低着头忍俊不禁。罗秋意掩饰地咳嗽了一声,看着全家长辈们没反应过来,又冲着罗夏至挥了挥拳头,还咧嘴做个了鬼脸。 罗夏至笑笑,没有回应,然后对着桌上的人继续说道:“大伯、三叔、四叔,要么我说,今天就到这儿吧?我觉着大哥也应该累了,刚从上海回来还没怎么休息好。” “嗯,行啊,我看也差不多了。”罗颖嗣也说到,“这大春儿以后也不走了,就在盛兴待着了,咱老罗家的人这回可算能聚齐了哈!啥时候想在一起一家人在吃顿饭也有的是机会!正好,明天下午我还得给公司里面人开个会。这不,上半年公司该做个财务结余了么……” “行,今天就到这吧。正好明天我也得去省政府里半点儿事儿。”罗颖燊说道,“要不老四,你跟着我坐车回去吧?或者我在给司机打个电话让他们再派辆车过来?” “用不着了,我跟冬冬打车回去就行。”罗颖嗣从桌上拿了鳄鱼皮夹包,接着转过身对着罗颖义说道:“倒是老大,你跟大嫂你俩怎么走?要不老三,你给大春儿他们家弄辆车得了?” 罗颖义站起身,喝干杯子里的茶,冲着罗颖燊和罗颖嗣连连摆摆手:“不用了,我们也打车回去就可以了。”刘沁也连忙欠身说道:“不用麻烦了,颖燊。真不用了,麻烦公家车多不好意思啊……” “哈哈,嫂子,你别见外。”秦川雪擦了擦嘴,然后站起身,提了手提包说道:“什么公家不公家的,送送大哥大嫂是应该的嘛!” “是啊,嫂子,你家还在郊区呢,这大晚上的,大车又费钱又不安全。”瞿丽玲说道。 “可不么!”罗颖嗣扬扬手里的夹包说道,“再说了,大嫂,你可别不好意思,人老三现在是可是干部了,那得为人民服务!这时候不为人民服务,什么时候服务啊!哈哈哈!”说着,罗颖嗣爽朗地大笑。 “哥,要不然我给你送回去吧。”罗夏至走到罗啸春身边,“正好你东西还在我车上呢。” 罗啸春拍拍夏至的肩膀,“算了吧,要我看咱们就占一回三叔的便宜。三叔,麻烦您了!”接着罗啸春又对夏至说道,“待会儿你直接帮我把东西运到三叔司机的车上就行了,你还得送二叔二婶他们回去呢。” “哦,也对,那行吧。”罗夏至点点头,然后说道,“那咱今天就这样吧,都早点回去休息。好吧?”说罢,罗夏至先走出了包间。 在一楼告别了三叔四叔一家之后,罗啸春跟着自己爸妈和二叔二婶乘着电梯下了地下停车场。在电梯里,罗颖迩不停地打量着罗啸春,微微笑着。 “要我说啊,咱们罗家这小辈人里,就啸春最出息了。”罗颖迩说道。 “看你说的,老二,夏至现在也不错啊。”罗颖义说道。 “啥不错啊……混小子天天不着家,也不知道一天天都忙啥……从高中毕业就这臭德行了,我和他妈俩都习惯了。”罗颖迩看着电梯门说道。瞿丽玲看着罗颖迩,嗫嚅着嘴唇,但是始终没说出来半句话。 “哎呀,我说你就知足吧。你看看夏至现在开着好车,也挣着钱了,你还想让孩子咋的啊?要不是没有夏至现在,人能带咱来这么高档地方吃饭么?”刘沁安慰着罗颖迩和瞿丽玲,瞿丽玲一听这话,脸上的神情多少平和了下来。 罗颖迩低着头,想半天,又说道:“拉倒吧,那鳖犊子玩意儿,一天天也不知道干啥!谁知道现在这又是车又是酒店啥的,都咋弄出来的……我估计他在外面就没学好!” “行了吧你啊!”瞿丽玲大声说道:“你差不多得了!喝了点酒又借酒撒疯,啥话都敢说,连你自己也骂了不是?咱儿子是瘪犊子那你是啥啊?” “……”罗颖迩一听,缓了缓神儿,也不说话了。 罗啸春笑笑,这时候正好电梯门打开了。罗啸春对着罗颖迩说道:“二叔,能不能听我说句话?我在国外这些年,学了个规矩,国外的人都习惯一件事,就是把电梯里的话留在电梯,出了电梯就不准再说了。这算是国外的一个风俗吧,要不然会给人带来厄运的。我在国外这几年习惯了,所以二叔,帮个忙,出了电梯之后,刚才这些话别再提了,ok不?” 罗颖迩看看罗啸春,叹了口气,又点了点头:“……还是啸春懂事儿啊!从小就比你弟弟懂事儿。行,二叔不说了!” 这时候,三叔派来的司机黎叔也到了停车场,把自己的黑色中华停在了罗夏至的车旁边,俩人正点着烟闲聊着。黎叔算是给罗颖燊开车的老司机了,十年前罗颖燊在财政局上班的时候,黎叔就给罗颖燊干活了,跟罗家人关系一直也很不错。不过十年不见,黎叔整个人都胖了两圈,脸上的皱纹也越来越多了,而且头发掉的也很厉害。 “嘿,啸春儿!你还认识我不?”黎叔看着罗啸春,高兴地说道:“这都是大人了啊!” “怎么能不认识呢,黎叔。我高三那年还经常坐您的车去上学呢。”罗啸春笑笑。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的二叔突然箭步上前,走到了夏至旁边:“嘿,你小子,自个在这抽着,也不知道给你老爹点一个!给我来一根!” 罗夏至无奈,又从裤兜里拿出了那盒烟,从里面抽出了一只递给了罗颖迩,又用打火机给自己老爹点上。罗颖迩抽了两口,点了点头,“行啊,小子,这味儿不错啊……你这啥烟啊,我咋没抽过呢?”“日本烟,叫做‘峰’。”罗夏至对着罗颖迩有点儿爱搭不理,说完之后兀自抽着。 “啥玩意?”罗颖迩晃着身子说道。此时的二叔的脸上开始展现出深红色,刚才要了两瓶永兴复,全被他一个人给喝了,此时此刻多少有点上头的感觉。 “日本的烟,名字叫‘峰’!”罗夏至说道。 “啊,我说咋这么轻呢……小日本的烟口感是好哈……”这时候,罗颖迩的舌头已经有些发硬了。罗夏至看着自己老爹甚是无语,然后把烟扔在地上猛踩了两下,回身把后座的车门打开,然后上前扶住了自己的老爹:“行了,老东西,别特么抽了。上车。” “干啥啊?臭小子!你爹抽你一根烟你还不乐意嗫?敢跟老子这么说话……”酒劲儿一上来,罗颖迩就开始往外说胡话了。罗夏至接连叹了三口气,“拉倒吧,赶紧上车。我车里还有三条,你要愿意抽都送你行不?赶紧上车别哔哔了,让人啸春和黎叔看笑话不!……” 两家人都上了车,车旁边只留下啸春和夏至两个人。 “行了……唉……我爸就这样,我也习惯他了……老东西,越老越颓,受不了都……”罗夏至埋怨道。 “说啥呢,别这么说。毕竟是你老爸!” “嗯,我知道了。你东西我早都帮你弄伤黎叔的车了。明早我9点半我过来接你。电话开着吧,我怕你睡过头,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行。那夏至,慢点儿开。明天早上还得让你忙活一趟。” “小事儿,哥。还有啥事儿,找我就行。” 说着,两个人都各自上了车。 黎叔的车子载着罗啸春全家人一路开向盛兴南边的郊区,一路开到了清水河。这一片,十年前还都是庄稼地和荒原。在这十年里,燕幽大学在这清水河附近开了一个分校区,所以罗颖义和刘沁夫妇也自然而然地在这旁边的“欧式家园”买了一栋联排别墅。到了家以后,罗啸春实在是累得不行,跟爸妈没说几句话,就上了楼洗了澡以后,跑进给自己空出屋子里倒头睡去。 第二天早上刚过了五点钟,罗啸春自己便睁开了眼睛。 窗外面下着大雨,雨滴拍在玻璃上的声音让罗啸春逐渐清醒。罗啸春坐了起来,表情木讷地看着窗外的景象。外面灰蒙蒙的一片,乌云遮挡着天空,加上这个时间原本就是天还没亮,而且在这个住宅区里面的路灯也都熄灭了。他站起身,关了屋子里的空调,打开了窗子将外面夹杂湿润的空气放了进来,然后出了卧室门去了一趟洗手间,接着又回到床上躺了下来。 这一晚,罗啸春做了好多梦。从自己出国那年到回国之前的所有事情,都像快速播放一样,在梦境中完全重演一遍。罗啸春感觉自己在梦里,似乎一直在奔跑着,有的时候想去追着某些东西想抓住它们,而有些时候又是在躲着什么东西想逃离他们。总之,这一宿,让罗啸春越睡倒是越觉得疲乏。 罗啸春躺了一会儿,难以再次入睡,而又倍感无聊,因此他从自己的旅行背包里拿出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查了查邮件,处理了一些繁杂的收信往来,然后便浏览着一些财经新闻。他突然看到这么一条新闻:“西迪银行昨日促成新龙药业与泰和生物并购案,主负责人薛一辉专访:伦敦的东方新星。” 罗啸春点开之后,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站在两家生物制药公司的巨头中间,不禁微微一笑,接着对着电脑屏幕自言自语:“你小子啊……当初在我上铺猫在被窝里给女生写情书的时候,谁能想到你今天会是这样?加油吧!” 看着这张依旧充满稚气的面孔,罗啸春不禁想起了当初的那三年的岁月。罗啸春心血来潮,站起身子穿上拖鞋,走到书柜前,开始一点一点地翻着东西。不一会儿,他便找到一本厚重的白色毕业纪念册,当翻开毕业纪念册的时候,往事又在脑海中一幕幕回放。毕业纪念册的前半本都是当时留下的照片,后半部分是班级里每个人的留言。当初班级里有五十人,罗啸春跟这五十人的关系都很不错,但是关系最好的要数刚才看到的新闻里的那个“金融界新星”薛一辉,俩人简直好得跟一个人一样,焦不离孟,当初他们俩和班级里另外三个男生,还组成了所谓的“盖世五侠”,纪念册的第一页,就是“五侠”的合影。现如今“五侠”之间早就相互断了联系,这五个人里,除了罗啸春和薛一辉,剩下的一个成了影视演员,偶尔还能在新闻里看到,而另外两个人则完全不知道去向何处。 罗啸春翻开第二张照片,那是全班的集体合影。据罗啸春所知,班主任马老师早在三年前退了休。那时候罗啸春原本是打算去新加坡之前回国看看,可是阴差阳错却失去了回国的机会,只是试着在网上找了一下自己高中的联系方式,电话打过去才知道的这个消息,而其他的老师也是退休的退休,转走的转走,所能联系上的人也不多了。所以,当罗啸春再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那上面的那些面孔看起来确实熟悉,可是又很陌生。 接下来的照片,都是在校园里的一些片段,有一些是在课堂上的发言,有一些是校园活动,比如辩论会、比如篮球赛、比如运动会、比如文艺汇演……罗啸春还记得,在刚上高中组成“五侠”,是因为一次篮球比赛,那次篮球比赛罗啸春班级的球队输了,当时对方的队员的动作太大,甚至给罗啸春班级的队长绊倒弄成跟腱断裂,罗啸春因此还和其他四个人一起跟对方班级的人打了一架,有意思的是,后来却还和对方都成了朋友;罗啸春还记得,自己曾经因为身体原因没参加运动会的比赛项目时候的失落感,可是当“五侠”中的其他四人参加完4乘100米得到奖牌之后,却都把自己的奖牌,戴在了罗啸春的脖子上以此安慰他;罗啸春还记得,在2004年那次文艺汇演时候,他和“五侠”其他四个人,一起在舞台上唱的那首《从今以后》曾经轰动全校;罗啸春还记得,在高中那三年,在书本和题海中忙的不亦乐乎的那三年,“五侠”们都有各自的喜怒哀愁,都有各自曾经让自己欣慰曾经心碎过的故事…… 可有些事儿,罗啸春再也记不起来了。 最后一张照片,是罗啸春与一个女生的合影。罗啸春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翻照片页的左手,不自觉停下了。 那个女生个子很高,差不多跟罗啸春只差了半头的高度;她的皮肤很白,比起玉器要更柔和,比起白雪要少了些冰冷,感觉起来更像是牛奶般的温润;她的身材瘦瘦的,身上没有多少肉感,却也瘦的恰到好处,曾经在罗啸春心中就是“亭亭玉立”这个词的定义;脸型并不是那样的尖细,但是却很有轮廓感,颧骨微微凸起但又并不是很高,总之是给人舒服的感觉;浓密的月眉之下,一双介于桃花眼和杏眼之间的双眸澄澈有神,鼻头很圆但鼻梁很高,嘴巴不算小但是嘴唇很丰润。这样的一副容貌,算不上是倾国倾城,但也可以算得上闭月羞花,尤其如果一笑起来,更让人心神动容。 罗啸春当初为之一动,就是因为她那令人心醉的笑。可是照片上的她,却并没有笑,两个人并排在一起站着,站在黑板前。那个女生的双手放在丹田之下,用右手捏着左手的食指和中指,而罗啸春则是故作轻松地将双手插进裤兜里。看着照片上的自己,罗啸春还是能想起当初的一股尴尬的气氛,如果没有班级里那么多人起哄围观,或许自己也可能不会这么尴尬,当然,或许也就不会有这张照片的存在。 在这样尴尬的气氛,两个人自然是笑不出来的,尽管每一次罗啸春盯着这张照片看的时候,还会觉得她的嘴唇上有些许笑意。 十年之后,当罗啸春再次看到这张照片的时候,罗啸春的心里还是会觉得蠢蠢欲动,还是会想起当初这个女生让他心猿意马的每一个瞬间。而至于她叫什么名字,罗啸春竟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他后来经常通过少有的能联系到的几个人打听她的消息,寥寥音讯中,罗啸春只记得知道她也在2005年出了国,再就没有其他更多的消息了。各奔天涯,罗啸春索性释怀了,慢慢地也把她逐渐淡忘了,只是有的时候罗啸春独自夜深人静在房间里独酌时,回想起似乎曾经有过这么一个人,似乎自己曾经有过这么一段情窦初开的暗恋。 罗啸春开始往后翻着后面班级里同学写的联系方式和毕业留言,可是怎么找也没有找到一个刻意跟这张姣好面容对得上号的名字。后来他才发现,当初班级有里五十个人,而在这个毕业纪念册里,联系方式和留言活页,总共才有49张。 罗啸春合上了纪念册。纪念册的封面,用着英文写着一个单词:Dreamer.罗啸春也一直认为,自己是个追梦的人。可是十年前的梦,想必早就应该醒了,否则,也不会什么都没留下。 而就在这时候,外面的雨晴了。天还是没有亮起来,微风轻轻一吹吹进罗啸春的房间里,竟然有了一丝寒意。 第一章 (4) 没多一会儿,父母也都醒了。锅里闷着前一天晚上煮好的五谷粥,笼屉里蒸着自己发面做的馒头。罗啸春闻着香味走了下来,看着头发皆是花白的父母在厨房里默默地忙活着,罗啸春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爸,妈,早。”罗啸春一边从楼上走了下来,一边说道。 “醒了?这么早?不多睡一会儿啊?”刘沁不停地在案板旁边和水槽旁边来回迅速移动着步伐,说道。 “嗯……已经睡饱了。”罗啸春坐在餐桌前说道。 “行啊,睡好了就行。这几天开始转凉了,注意一点,多穿点衣服。”罗颖义忙活了一会儿,就把手里的活交给了刘沁,然后坐到了客厅里的沙发上,沏了一壶茶,接着打开了电视。独自坐在餐桌前的罗啸春,突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和爸妈说什么。将近十年的离家远去,让他突然觉得自己似乎与父母生分了许多。 “那个,爸,妈,待会儿二霜过来接我,我和他出去一趟。”罗啸春半天终于找了个话题。 “哦,什么时候过来啊?”罗颖义喝着茶问道。 “九点半过来。” “哦,那就去吧。” “行,你跟二霜你俩就逛逛吧,多出去出去。十年了,咱们盛兴变化也挺大的,你出去多熟悉熟悉地方。”刘沁把笼屉从灶台上拿了下来,然后揭开了锅盖,用铁夹子把馒头从笼屉中一个一个捡进盘子里。 罗啸春走到老妈身边,等着端盘子。家里做的馒头,的确要比外面做的、或者说国外唐人街那地方买的多了一份温馨的麦香。罗啸春把馒头和之前罗颖义腌好的酱苤蓝和煮好的老汤干丝一口气端到了桌子上,然后洗了三副筷子勺子、三个瓷碗放在了桌子上。 刘沁也把装着粥的闷锅端到了桌子上,招呼着罗颖义吃饭。 一家三口坐在餐桌上,都是默默地吃着菜,默不作声。罗啸春大口大口地嚼着满口,不断地往嘴里送着干豆腐丝,抬起头看着父母,却发现老爸皱着眉头,小口小口地喝着粥;老妈则是一脸疲倦,掰着馒头放在嘴里,老两口看起来,似乎都有心事。 罗啸春放下馒头,把嘴里的东西往下咽去,刚想说话,却被刘沁抢了先:“春风啊,老妈跟你说件事。” “嗯,妈,您说。” “你看,你这次回国,主要是因为工作回来的。我知道,你们GM的单位在市区内CBD,等到你9月份真正开始工作之后,你每天都得从家里往班上跑,每天都朝九晚五的。你们那个工作强度高、弹性弱,说不定什么时候还得加班,这样的话每天从市中心到郊区太累了,再赶上个堵车或者早晚高峰,一去一回估计就得至少各一个小时,一天的时间就全耽误在路上了。况且,现在你也大了,毕竟29的男子汉了,也是个爷们儿了,总跟爸妈住一起也不叫事儿,所i我跟你爸商量过了,准备帮你参谋参谋让你在市区内找个地方租房子住。”刘沁往粥碗里夹了几条酱菜丝,又喝了几口粥。 “没事,老妈……不就是来回多跑几趟么,过两天我去4S店看看弄辆车。” “车是要买的,你这好歹也算是高薪白领了。但我觉得你最好出去住,是因为你毕竟不小了。眼看明年夏天之后,你就三十了,男人三十而立,就要成家立业了啊!成家立业你懂么?现在你事业是有了,就剩成家了……” “妈!”罗啸春叫了一声,想让刘沁停止住接下来的一番话。临回国这一年里,刘沁每次跟罗啸春通话的时候,都会说道这事情上来,而罗啸春恰恰最不想听的就是这些事。 “你妈说的也对。”罗颖义喝了两口粥,又不断地往嘴里夹着干丝,“老大不小了,也应该找一个了。你说我跟你老妈都等着你从国外带回来一个呢,不管是咱黄种人也好,白人黑人也好,哪怕是带回来一个说话我和你妈都听不懂的也行啊……这种事情你也得上上心了,知道么?” 罗啸春点点头,继续吃着东西。 这一顿早饭让罗啸春吃的一头雾水,心里也别扭。感觉自己爸妈心里像有什么大事一样,但是没等自己问呢,老两口却先拿成家的事情挤兑自己,这叫什么事…… 吃完了早饭,罗啸春帮着爸妈收拾了收拾东西,差不多也九点钟了。老爸穿了一身西装出了门,好像是说今天学校有研讨会;老妈则是在家休息,收拾了餐具之后就上楼,罗啸春回家之前的那天上午,刘沁还在医院刚接完一个手术,手术很顺利,但是老妈却很疲惫。 九点半,罗夏至的那辆SUV很准时地停在了罗啸春的家门口。罗啸春早已穿好了衣服,一件黑色休闲西服,一条黑色休闲裤,里面一件干净的白色POLO衫,再加上一双黑色休闲鞋。看见了罗夏至停好了车,罗啸春便拿了鞋柜上的钥匙,开门从家里走了出来,接着锁了门。 外面的天开始放晴,门口花池里的雏菊花瓣上还沾着晶莹的雨滴,地上仍旧是湿漉漉的,不过微风拂面,的确是多了些许凉意。 “哟,这么早就起来了?我还合计你还得接着睡呢!”穿着黑色革布夹克罗夏至摇下车窗,戴着一双墨镜看着罗啸春。 “嗨,老早就起来了。睡不着。”罗啸春正说话的功夫,空中的阳光越来越足,罗啸春的镜片也开始变色。 “嘿,你这眼镜好啊!”罗夏至说道,“上车吧。” 罗啸春绕着车后面走到副驾驶门旁边,打开门,却发现罗秋意和罗冬雪也都在。 “Surprise!”罗秋意和罗冬雪都笑着,对着罗啸春大叫了一声。 “嗬!你俩也怎么跟来了?”罗啸春看着罗秋意和罗冬雪。罗秋意今天穿着一件短款黑色风衣,里面是一件天蓝色女式背心,下面是一件黑裙加上一双前面带着蝴蝶结的黑色坡跟休闲鞋。罗冬雪则是一件黑色布帽衫,加一件黑色运动裤,耳朵里还塞着耳机。罗啸春对两个人打量结束之后,转过头来看着罗夏至。 “诶,哥,别看我啊?这俩货非要缠着我来,盯着给我打电话轰炸我,没办法,刚才还一个一个去他们俩家里接来的。”夏至一脸无辜,双手举过头顶说道。 “大哥,我和三姐过来,就是想看看你。去哪,咱一起去呗?”罗冬雪说道。 “想看看我?昨天晚上吃饭,给我接风洗尘的时候不是都看过了么?” “……那能一样么?昨天晚上,大伯二伯三伯都在呢?那不能算。今天可是咱们四个自己的时间。”罗冬雪说道。 罗啸春上了车关了车门,仍旧回头说道:“呵,冬冬现在说话也一套一套的了哈?你俩知道我要去哪么?我今天准备去看看爷爷奶奶去,这可不是郊游。想出去玩等哪天再说。” “你这说的什么话啊,哥?”秋意在罗啸春身后猛拍了罗啸春的肩膀一下,“咱们也好久没去看爷爷奶奶了好么?” “那就等哪天再去。你们在这一直没走,我可是离开十年了。你俩小家伙,最好别捣乱!”罗啸春故作严厉地说着,“……话说小雨,你这手劲儿可真够大的。没大没小的,连我你都敢打!” “嘿嘿,吃到苦头了吧?”罗夏至说道,“你是不知道啊,自从你走了之后,这俩小家伙是联合起来欺负我啊!每次都给我打的头破血流的……” “什么叫‘联合起来欺负你’,讨厌鬼,我和冬冬这叫‘联吴抗曹’!”罗秋意说道,接着又拿出了一个塑料黑袋子,送到罗啸春面前:“这下你还说咱俩是捣乱么?大哥,你打开看看里面是什么。” 罗啸春打开了黑袋子,里面有一盒线香、有四个瓷盘子、有一个瓷碗、有一袋满满的小米、有两袋点心、还有四个苹果和四个橙子,以及一瓶高粱米酒。看到这些东西,罗啸春顿时明白了,这些都是给爷爷奶奶做贡品用的。 罗啸春看了之后,心里突然一酸。 夏至看着罗啸春,说道:“其实昨天你说要去墓地看看,之后晚上我就告诉他俩了。要不是清明或者中元节,再或者生日祭日之外,家里的长辈们有时候是脱不开身的,甚至有时候……到了清明,家里都没人走得开。没办法,从五六年前,我就开始带着小丫头片子和冬冬咱们仨自己去。我们仨第一次去的时候,甚至都不知道应该买点东西带着,也不知道哪能买到香烛什么的,就空手去了……” 罗啸春点点头,咬了咬嘴唇,然后缓缓说道:“谢谢。” “大哥,谢什么啊?不是应该的么?”冬雪说道。 “那我还是要说谢谢,尤其是你,夏至。这些事情,本来应该是我做的。”罗啸春说道。 “没什么……长子长孙不在,我这个当二哥的就得有点担当,很正常。”罗夏至说道,“我还记得……俩老人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尤其奶奶,临咽气的时候,嘴里还叨咕着‘春风、春风’的……估计俩老人看见你现在这样,也会很欣慰!” “谢谢……”罗啸春依旧点着头,瞬间泣不成声。 “哥……别这样,”秋意把手放在啸春的肩头,摩挲着罗啸春的后背说道,“你这个样子,要是爷爷奶奶看到了,估计心里也不会好受的吧……别这样了哥。二哥,我们走吧。” 罗夏至僵着笑容,眼睛里也有泪花在闪动。他二话没说,发动了汽车,然后将车子调了个头。 车子开上高速公路,开离了盛兴市,大概四十多分钟以后,车子到了“菩提墓园”的门口。 罗啸春一行人下了车,走到墓园里,买了两盆水泥底儿的菊花,然后抱着那袋子祭品,走上石级,到了爷爷奶奶的幕前。 爷爷奶奶的墓坐南朝北,墓碑被一个大理石打制而成的石亭罩着。罗啸春呆立在墓碑一米多远的地方,看着墓碑上爷爷奶奶的名字,然后摘了眼镜,假作看着墓园周围的青山绿水,紧接着,却不由自主地转过身拭了拭眼角。墓园坐落在盛兴附近的一个乡里的山丘上,山丘南面是墓地,北面生长着茂密的菩提树林,东面是公路,公路的下方有条河,叫做“黄粱河”。原本这个乡因为毗邻那条河,所以叫做“黄粱沟子”,后来也因为修了墓地的原因,改名叫做“菩提乡”。 夏至和冬雪默不说话,相互对视了一下之后,便把刚买的两盆花分别摆放在墓碑基座的两边。秋意看着大哥的背影,也默默地把黑色的袋子打开,把瓷碗放到墓碑前的正中央,把那袋小米往碗里倒去,慢慢装满,接着放好四个盘子,把水果和点心摆在了盘子里面。“讨厌鬼。”秋意面无表情地走到夏至身边,拍了拍夏至的手背。罗夏至看着墓碑,默默地从裤兜里掏出了打火机,递给了罗秋意。罗秋意从纸盒里扯出三柱线香,然后握在手里,用打火机默默点燃。 “大哥,过来吧。”罗冬雪摘了套在头上的连衣布帽,走到罗啸春身后,拍了拍罗啸春的胳膊。 罗啸春呆立着不动,半晌才问道:“地方是谁选的啊?” “是二婶儿找人看的位置,我爸出的钱,亭子和周围砌的大理石砖是三叔张罗的,大伯大婶选的墓碑。” “是个好地方。” 罗啸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转过身来,看着墓碑,一句话也没说,从秋意手中接过了线香,嘴角抽搐了两下,接着举着香冲着墓碑拜了三拜。罗啸春在装满小米的碗里插好了香以后,跪在地上,拧开了高粱酒的瓶盖,在地上绕着墓碑洒了半瓶出去,紧接着兀自喝干了剩下的半瓶。 放下了酒瓶,罗啸春猛地在墓碑前跪了下来,在地上接连叩了三下。身后的夏秋冬三姐弟,也跟着跪下轻轻地叩了三叩。 三次叩首结束以后,夏秋冬三姐弟全部站起了身;而罗啸春,则是在地上长伏不起。 ——来的时候,明明告诉自己要忍住,可是最后叩下去的那一刻,罗啸春的眼泪还是不由得从眼角往外渗出。 第一章 (5) 不知是真的好久没有喝酒因而不胜酒力,还是看到了爷爷奶奶的墓碑以后想起来自己连他们二老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罗啸春走下山丘的时候,已然东倒西晃的,整个人是被秋意和冬雪扶上车的。 “……你没事吧?”夏至上了车看着罗啸春,用手搓了搓下巴上浓密的胡子说道。 “没事……”罗啸春低着头,长吁着气,冲着夏至连连摆手。 “……喝成这样……那过会儿去哪?送你回家?”罗夏至问道。 “不用……我稍微缓一会儿就行了。”罗啸春说道,接着呼出了一口气,眨了眨眼睛定了定神,转过头对冬雪问道:“冬冬,老屋的钥匙你带了么?” “带了。” “嗯,我想去老屋看看。” “好,”罗夏至发动了车,“去老屋。” 罗啸春口中说的老屋,就是原来罗秋平林芳晴老两口住的那个在燕幽大学老校区家属区的那套房子。老两口过了身以后,罗家中年一辈的子女都有自己的住处,因而那套房子一直没人住。 车子驶到燕幽大学家属区的门口,罗冬雪给门卫看了小区的入门卡之后,罗夏至得以开进家属区。车子停在了一单元的门口以后,罗秋意把头垫在了副驾驶的靠背上,双手不停拍打着罗啸春的肩膀。 “大哥大哥起床啦!大哥大哥睁眼睛!”罗秋意拖着长声大声在罗啸春的耳边叫着。 原来因为酒精的缘故,罗啸春从车子在墓园门口发动之后,就倒在了椅背上睡着了。此刻的罗啸春坐直了身子,伸出左手,捏了捏鼻梁的睛明穴处,又晃了晃脑袋。“到了?” “可不是到了么?嘿嘿嘿,”罗夏至拔出了车钥匙,看着罗啸春说道:“怎么样,睡的香吧?” “……我……这就到了?那我睡了四十多分钟?”罗啸春问道。 “是一个小时了。”罗冬雪把头斜靠在车玻璃上说道,“车子在回来的路上堵车还堵了二十多分钟呢。大哥,你睡的可真是撑啊,我们仨聊天聊得那么大声,你都不带眨一下眼睛的。” “可不是,还打呼噜呢。带着酒味儿的呼噜。”罗秋意撇着嘴笑道。 罗啸春眨了眨眼睛,吧唧了一下嘴,“嗯……下回一定注意!下车吧。” 四个人下了车,走进单元门。罗冬雪拿出了钥匙,打开了102号的房门。 根据罗秋平的遗嘱,“立幼不立长”,倘若林芳晴在几年之后来“追随”自己,那么那套房子的产权就留给幼孙罗冬雪;而且当林芳晴去世之前,特别说了一句“父母不得把持子女”的话,罗颖嗣在老太太面前便亲自把老屋的钥匙交给了罗冬雪,罗冬雪也一直把钥匙带在身上。不过现在罗冬雪还是个高中生,大部分时间在学校,依旧和老爸颖嗣住在一起,所以老屋一直空着,里面的摆设也没怎么动过。 “还是老样子啊……”罗啸春脱了鞋以后,走进了屋子。一进门,依旧是一直通向厨房。锅碗盘盆拜访的位置,饭厅里的圆桌和椅子,圆桌上的青瓷茶杯和茶壶、客厅里的樟木沙发和茶几、那台大概八几年就有的美菱冰箱、百花电视机、书房里的书桌、文房四宝、书架上的70年代末出版的各类经济学、医学书目与国外原版文献、卧室里的朴素的棉质床单和被褥,除了被褥上一直盖着一层白色布单以外,一切都是和十年前一模一样。只不过,这一切的东西上面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而在书房的书桌上,多了一个相框。 相框里的大照片,是罗秋平的遗像,在遗像的左下角,放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那是年轻时期的罗秋平与林芳晴的合影,摄制的时间用钢笔在照片的右下角写着:“1948年秋于上海,黄浦江边。” “这个,估计是奶奶自己放在那的吧……”秋意说道,“这张照片,咱们从小应该就见过的。” “嗯。嘿嘿,别说哈,咱爷爷奶奶年轻的时候还真是‘郎才女貌’呢!”罗夏至说道。 罗啸春轻轻地拿起那张照片,照片上的爷爷奶奶好像也都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照片里,爷爷的分头用梳头油梳得很亮,穿着一身格子西装,穿着白色衬衫,打着一个条纹领带,右手上戴着劳力士手表,还戴着一副黑框眼镜,透着镜片能看到,爷爷的眼睛炯炯有神,棱角分明的脸上充满着澎湃的神采;而奶奶的头发烫着波浪卷,穿着一身黑色带梅花图案的旗袍,外面披着白色法兰绒披肩,脖子上带着细细的珍珠项链,嘴唇上似乎还抹了淡淡的老式唇膏,奶奶的嘴角微微上翘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两个人并排站在一起,轻轻地把手搂在对方的腰上,看着前方。 罗啸春看罢,又把那张照片放回了原处。接着用手指在书桌上轻轻摸了下,发现手指上都是灰。 “咱们把屋子,简单收拾收拾吧,应该用不了多长时间。收拾完,我陪你们逛街去,午饭我请了。”罗啸春笑了笑,说道。 罗家的其他三个姐弟,从小就是很听从大表哥罗啸春的话的,而的确这间老屋里所有东西上的灰尘,都散发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夏至马上开车去距离家属区最近的便利店买了一堆清洁用具。四个人各清理出一把椅子用来放自己的外套以后,秋意负责用抹布擦拭所有的桌椅台柜,罗啸春收拾阳台和厨房,夏至收拾客厅和卫生间,冬雪清理书房和卧室。大概用了将近四十分钟,所有房间都恢复了整洁亮丽,扫出来的杂物也装了满满一大袋。 四个人做完扫除之后,坐在书房里,满身疲惫却十分舒适。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十年前。 “如果当初我没走,多好。”罗啸春坐在爷爷的书桌前,又拿起了那张罗秋平林芳晴年轻时候的合照看着。 冬雪拿起手里的瓷杯喝了口茶,“十年了,当初我还是个小学生呢,没想到马上这就高二了……小时候,我总想着让爷爷奶奶一直看着我上大学,可是现在……” 杯子还是十年前那个杯子,罗啸春用开水烫了两遍又用洗洁精刷了三遍。茶叶是爷爷书柜里藏储的普洱,却是有一股湿乎乎的陈旧气味,但是用热水冲泡开之后,是满口深沉厚重的香醇。 “是啊,十年了。物是人非事事休,但是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大哥,这就是咱们的命。”罗夏至一边说着,一边把玩着奶奶留下的那支老景泰蓝珐琅彩钢笔。 “什么命不命的?我就不相信什么‘命’!网上都说了,‘命,是弱者的借口;运,乃强者的谦词’。”秋意坐在罗啸春对面,翘起了腿说道,“我想过好几次,大哥,如果要是能够回到十年前,我绝对会阻拦你出国!不是我埋怨你,大哥,因为你真的不知道,在这十年里,你究竟错过了什么。” 罗啸春抬起头看着罗秋意,罗秋意拧着眉毛与罗啸春对视,她的眼睛里透露着犀利的目光,在那目光之中,也蕴含着波光粼粼地感伤。罗啸春看了看秋意的眼睛,然后他极力躲闪开来,把照片放回到爷爷的遗像相框上。 “什么阻拦?什么强者弱者的?我看你就是被网上那些什么心灵鸡汤毒害的!”罗夏至指了指罗秋意说道,“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当初你不也只是个刚上初中的孩子么?你觉得你当时在家里说话,能占多大分量?……如果没有这十年,大哥虽然不会离开家里不会错过与爷爷奶奶的最后一面,但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成功;我如果没有这十年在整个东北东奔西走的光景,还不知道当初中考考得一塌糊涂的我现在是什么样,说不定,我都有可能去讨饭。这马上冬冬也是要奔着国外去的,你个小丫头片子,不也是离开家里去了滨江念大学么?在这十个年头里,谁都错过很多,当然谁都得到了相应的东西,要不然在今天,我们也不会是像今天这样。” 罗秋意听了这些话,瞪着罗夏至看着,可是转念想了想,却也觉得讨厌鬼二哥说的不无道理,因此也说不出来什么驳斥的话。 罗啸春环视了一下周围,又看到了书柜上方,挂着的那幅爷爷亲自创作的字画。画的主体部分,是梅兰竹菊共存共生,整幅画作都仅仅是用墨汁画出来的,没有添加其他的颜色,因此没有任何的突兀。四种植物很好地搭配在一起,没有相互遮挡也没有丝毫的杂乱感。 在梅兰竹菊的右侧,是爷爷用行楷书写下来的一段话。听爷爷讲过,那是元曲《黄粱梦》中的一段戏词: “一梦中十八年,见了酒色财气,人我是非,贪嗔痴爱,风霜雨雪。” 唐人吕洞宾未度化之前赴京赶考,路遇酒家投宿,忽觉困乏入睡。而后状元及第,娶得娇妻美眷,封官荫爵,子孙满堂,享尽世间荣华;可不经意间却获重罪,家产尽抄,妻离子散,孑然一身,孤苦终老。尝过珍馐美味,也尝过世态炎凉,接着梦醒,与其对酌的钟离权手里的酒仍是温的,店家的煮的黄粱粟米还没有熟。小时候听这个故事,罗啸春=理解不了这种怅然若失的叹惋;而现在,罗啸春多么希望,自己这十年间,不过是十年前春节饭桌旁边的一场酣梦。 “冬雪,我想求你个事情。”罗啸春说道。 “求我?哥,你要求我什么啊?”罗冬雪一愣,放下了手中的杯子。 “你现在是这间屋子的主人了,我当然得求你。”罗啸春抬手指着那幅字画说道,“爷爷的这副字画,你能不能送给我?” 夏秋冬三个人同样向那幅字画看去,心中多少有些感慨。罗冬雪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摘下了那幅字画,把卷轴卷起,送给了罗啸春。 四个人在书房里又逗留了十分钟左右,就离开了老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