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松郁 早春时节,山上的晨雾还未全然消散,两侧的松柏间传来清脆鸟鸣声。 遥遥地,山路尽头,摆摆晃晃地走来一个半大的女孩子,肩上挑着把套着黑色剑鞘的长剑,长剑两侧各吊着个木桶,随着她每一步的摆动,桶中偶尔溅起些水花。 松郁寺因居于松郁山主峰之顶而得名,前殿弥勒后院韦陀,主殿供奉着如来与文殊、普贤。又供奉着日月光菩萨,十八罗汉,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上山之路缓而绵长,台阶扁平方正,每一阶都称得上是薄似书页,广若书面,极考验人的耐性。 此山附近的居民皆认为,只有真正虔心礼佛的人才能得见松郁寺的真面目。 不过对于天不亮就要下山挑水的女孩儿来说,这种说法确实十分可笑。 “阿焕!”庙门前有人扬声喊了一句,是个扫地的小沙弥,他踮起脚急急向挑水的女孩招着手,皱着眉十分不耐烦。 那被称作阿焕的女孩儿默不作声,加快了脚步,晃的更厉害了,直到走到了那沙弥眼前,才低低应了,“师兄。” 小沙弥上下扫了她一眼,“哪个是你师兄?”见她低头不语,小沙弥语气越发不善,“天亮的越来越早,你今日就这样慢,以后谁还敢用你?....” 女孩自知无法与他争执,只好低头小声解释,“慧远师傅闭关,今天多挑了些...” 沙弥意会过来,却也不肯给她什么好脸色,挥挥笤帚把她往门里扫去。 女孩名叫谢焕,康泰六年四月初八生人,今年年方十二岁,是大虞望族谢氏的幺女。 谢焕出生时满头白发,故而被族人视作妖孽。只是谢焕的生母杜氏爱女心切,执意要给她留下一条生路。其父谢缈拗她不过,恰好四月初八乃是佛陀诞辰,便宣称此女与佛有缘,派人送到实际上由谢家把控的松郁寺去了。 谢焕一路进了寺门,转了几个小弯儿,将水桶放在地上,揉了揉酸痛的肩膀和手臂,把长剑卸下藏在身后,拍拍腰便折身而返。 才刚没走了百余步,只见小路另一端走来一个半尼半俗打扮的小姑娘。这是她八岁时,嫡亲哥哥谢炼送来照顾她的侍女,她为之取名檀一。 见谢焕停在了一棵树下,檀一略弓着身,快步走到她眼前,声音哽咽,语气不忿,连肩膀都在微微颤抖,“师姐....他们真是太过分了,元灯大师才圆寂了一月有余,他们就这样待你...”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 谢焕闻言也有些感慨,刚要出声安慰,突然听见头上古榕树无风自动,沙沙作响。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半空中,一道散漫中带着童稚清脆的声音,“佛门重地,原来还能有人哭的这么梨花带雨,真是令在下,大开眼界。” “谁?!”檀一胡乱抹了抹眼睛,“偷听人说话,还不快下来!” “偷听?”从老榕树上跳下来的绿衫童子甩甩手里的佛经,转向谢焕,“既然你都这样谨慎,让侍女不称‘小姐’,而称‘师姐’,就不该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听抱怨。” 檀一气的跳脚,“这怎么能叫人来人往啊?!” 也怪不得檀一气恼,这条小路曲径通幽,谢焕也只有送水时才途径这里。这童子若不是看中了这一点,怎么会单在这颗树上看书休息? 绿衫童子却满不在乎的笑笑,“是啊。” 他用右手卷握着的书指了指自己,“人来,”又做了个“请”的姿势撇撇嘴说道,“人往。” “多谢小公子提醒。”谢焕略略向他一点头,随即拉着檀一转身向着禅房方向走去。 那绿衫童子见他们走远,蹭蹭借力踩了两下,与新绿树色再次融为了一体。 “师姐!”待到走远些,檀一果然憋不住了,“元灯大师刚去,师姐又这样忍着,现在连身量没师姐高的小孩子都敢冒犯师姐了。” 谢焕含笑转身,“冒没冒犯我不好说,不过我只知道,偌大一个松郁寺,能够带发修行的人,除了我们两个,再就只有一个人了。” 檀一闻言一呆,“师姐,你的意思是说,这孩子是....他还没死?!” “叶氏遗孤,冠盖华族如今就剩下这么一个小叶辞,打从襁褓起就扔在这里,说白了就是扔给谢家。父亲不想背锅,皇上不愿毁名,青灯古佛,竟这么放过他了。” “......” 主仆二人一路闲谈,待走到禅房前时,猛然发现门口站了五六个师兄弟,领头的正是这一辈资历最老的闻持师兄。二人不敢耽搁,忙加快了脚步站定在阶下,虽躬着身却不明所以。 闻持面色如霜,也不说话,啪的一声将一卷书甩在二人脚前。 谢焕只看了一眼,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中秋佳节,令你下山化缘,你倒好,不仅听了戏,还把这种东西带进寺里来。”闻持的语气并不是十分激烈,却低沉压抑的让人难受。 站在他身后的几个弟子有的似笑非笑,有的作壁上观,大都是来看戏的。 谢焕深吸了口气,自知在劫难逃,缓缓跪下,“阿焕,知错了。” 闻持冷眼半晌,台阶下跪着的主仆二人皆长发没地,一白一黑有种说不出的吊诡感。令他有些惊讶的是,这谢家幺女容貌虽清秀,却不如身后侍女眉眼妩媚,细看下颇有些颜色。 “罢了,你主仆本不是寺中的正经弟子,只是既然在此修行,到底还要守寺内的规矩。这样,念在你是初犯,就罚你抄上十遍的《妙法莲华经》吧。” 待到一行人走远,谢焕才敢站起身来,虽不知道为何这巴掌高高抬起又轻轻落下,却也长舒了一口气。 “师姐,中秋节那天,虽然我们赶上蜚蜚姑娘唱曲,带了这《牡丹亭》,可是师姐一向藏的小心,怎么连闻持师兄都知道了?”檀一吓的仍有些发抖。 谢焕苦笑,“元灯大师若在,他们才不会来‘发现’这种东西呢。” 檀一点头称是,亦是苦笑。 转眼间过了十来日,谢焕每天早上挑好了水,便回到禅房内抄录经文,虽然在别人眼中这是单调乏味的受训,她却抄的越发心平气和。 妙法莲华,花果同时而内敛不露,出自淤泥而纤尘不染。 值得一提的是,那天在树下遇到的那个绿衫童子叶辞,倒是时不时的从她的窗前经过,偶尔攀谈两句,只不过多半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就比如现在。 “你就那么喜欢看《牡丹亭》,喜欢到为此犯险吗?” “算是吧。”窗子半开半合着,窗外是才发了绿意的樱桃树,遮住了说话人的身影。谢焕连头都不曾抬起,手下不停地抄着经书,却对来人是谁心知肚明。 叶辞“嗤”的笑了一声,把脸探进窗户,“小儿女,抄再多也无用。” “中秋下山的时候,正赶上...你知道名角蜚蜚姑娘么?我在宛平城正赶上她唱了惊梦。” 谢焕笔不停歇,所以也没注意,当她提到蜚蜚姑娘这个名字时,窗外人微不可察地蹙了下眉头。 “......我讨厌悲剧,过程怎样跌宕都好。” “我看不是。”叶辞坐在她的窗棂上背对着她,晃荡着两条腿,“只不过是你也中意柳梦梅,见不得他落空罢了。” 谢焕搁下笔,瞪眼睛。 扑哧一笑,叶辞随手捡起一本《妙法莲华经》,啪的一下反手打在她的头顶,“被我说中了吧?杜丽娘?” 檀一正端着素斋茶点进来,气的把碟子一搁,伸手过去用力将窗子都合的死死地。 谢焕抬头看时,那绿色身影早已在檀一进屋时销匿在一片青青的樱桃树中,隔着窗子糊着的高丽纸,还依稀能看到树枝轻轻摇曳,几点小红结果,姗姗可爱。 不由叹了口气,拈了一块点心放在嘴里,食不知味。 “师姐!”檀一不平衡起来,“这叶家小子,怎么如此自在!” 谢焕一笑,“因为我姓谢,他姓叶呗!”又拣了一块点心塞进檀一嘴里。 檀一咬着点心,眉眼含笑,将角落里的佛案上的香换了,见室内的香雾再次弥漫开来,便悄悄退了出去。 谢焕又抄了半篇有余,刚才明明被檀一关好了的窗子突然又被人从外打开。露出一张稚气少年的脸,那少年头发头发松散,大约是在树丛里牵扯的,一条墨绿色发带堪堪随意地绑在上面。 谢焕忍不住抬手为他拨了拨。 叶辞咂咂嘴,也不客气,伸手拿了一块点心小口咬着,“你家这个‘春香’,人长得漂亮,脾气可真坏。好歹也在佛寺住了四年......” 谢焕趁他不备,使了个寸劲儿,推他拈着点心的手。 寺院的点心本就干如齑粉,叶辞不防,呛的咳嗽不止,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搁下墨笔,谢焕抱臂含笑,一脸看戏不怕台高。见他脸都涨红了,才悠悠然递过去一杯水,“急什么,没人抢你的。”还嫌不够让他生气,又挑挑眉。 叶辞的面皮涨的通红,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噎的,“你不怕噎死我偿命?” “不怕。”谢焕明知他在玩笑,却半带正色而应。 “我死了,坏了有些人的‘仁德’名声,就是你的锅。难道...你想给我陪葬?真不怕?” “不怕呀。”谢焕一脸无谓,“因为我姓谢,你姓叶呗。” 她姓谢,松郁寺也姓谢。如果叶辞真在寺里出了什么事,不管与她是否有关,谢家也多半会把这锅推到“年幼无知”的她身上。 谢焕只有十二岁,尚未及笄,生来白发被人视作不祥。是接手“叶辞之死”的最佳背锅人选,还能暗中合了上位者的心意,为谢家立功。皇帝不会重责,多半会轻描淡写地揭过.谢家尚有母亲和哥哥,更何况,松郁寺本身就是一道保命的屏障... “谢焕。”系着墨绿色发带的少年垂起眼眸,“我告诉你我真的想活着。不到一百好歹也得八十,要不然多亏啊。” “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她想起了二人初见时,他说的第一句话,语气戏谑。 叶辞撩起眼皮,“直面生死,你真当我是不惜命的人了?——我又没有你的本事。” 我的本事?——谢焕一时反应不过来。刚想抬头问他,只见窗前绿影婆娑,那少年又隐匿其中不见了踪迹。她只得再次捡起笔来抄写。 刚写了几笔,谢焕福至心灵,反应过来。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死而还魂,真当她是杜丽娘了?! 第二章.春水 松郁寺里的日子同暮鼓晨钟一样,循规蹈矩,雷打不动,单调枯燥,又无时无刻不在透露着端穆与庄严。 谢焕每天第一眼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太阳,然后梳洗,打坐,抄录佛经,又枕着同样的月色浅浅入睡,若不是桌案上不断增高的“成果”,和偶尔来扰她说话的叶辞,她甚至要怀疑自己跌入了一个无限循环永无止境的梦境。 这一日天色渐渐向晚,谢焕嗅着佛香,突然听见门板上传来啪啪的叩门声。 她走过去开门一看,原来是闻持师兄的拥趸之一。 双手合十,她略略弯了弯腰,“小师傅。” 那才到她腰腹高的小和尚神情倨傲,挑了挑眉,“佛经抄完了没?抄完了就赶紧给慧远师傅送过去。拖拖拉拉的,整日不做活,抄个东西都这样磨蹭...” 谢焕有些讶异,“小师傅,怎么要送到慧远师傅那里去了?这是闻持师兄罚我,何况慧远师傅正在闭关,弟子怎好打扰...?” 小和尚撇撇嘴梭了她一眼,“让你送便送,这是闻持师兄交代我的。” 谢焕无法,只好向他道谢。 关上禅门,嘱咐檀一,“这件事怎么就扯到闭关的慧远师傅身上了,我也不知道。只是他不是罚主,我最好还是去跟闻持师兄交代一声,别让人拿住了话柄。只好麻烦你把这些佛经送去了。”谢焕指着桌面上那一小摞朱红。 檀一点头应是,主仆二人分头行动。按下谢焕不说,檀一抱着这十遍的《妙法莲华经》一路向松柏森森深处走去,间距或疏或密的青石板路上粘着老苔,腻腻的蹭不掉,就附在她鞋底和鞋周上。 白日里一派高风亮节、清正峻拔之态的古松,到了夜色四合的时候,居然顿时变作了形态硕大、枝干骇人的魔鬼。时有无根风飒飒一吹,这些肆意张扬的魔鬼简直像是要把她吞没。 檀一毕竟年纪尚小,有些害怕,也顾不得脚下湿滑,一路加快脚步向深处的禅房光亮而去。就像一只小小的飞蛾。 慧远师傅的禅房门半掩着,透过窗上糊的高丽纸隐约可见室内膏火明灭。 吱嘎—— 十二瓣莲花蒲团上盘坐着的僧人缓缓睁开了眼睛,向来人望去。 这是个身材匀称,稍有些较小的姑娘,半尼半俗的打扮,一头乌黑秀发斜斜草草随意挽起,鹅蛋脸型,白皙面颊沁出斑驳红玉色。眉毛恰似地藏王菩萨的新月眉,眼神清澈明亮,睫毛极长。鼻翼颇窄,山根却如秀峰突起。唇瓣似干花凝露,微启时可见一排皓齿。墨染缁衣似乎上过浆,折痕清晰挺直,尺寸好像有些小,露出粉嫩的小腿生着细细的绒毛。脚踝扎在白色布袜里,勒的很紧。 她右手握着串青玉念珠,左手揽着一小摞朱红色封面,形状窄长的佛经。明明灭灭的,只让人觉得眉眼清致,颇带些稚嫩的媚色。 檀一不敢做声,只觉得慧远师傅打量她的眼神如一把沾了油的刷子,上上下下刷的她浑身不自在,于是便把佛经放在一旁,双手合十冲着慧远和佛像的方向拜了一拜,转身欲走。 年过五旬的老僧人抬起浑浊昏黄的双眼,从蒲团莲座上直立起身,伸出枯木鹤皮一样的手,突然一下就钩住了她的腰际,揽她入怀,口鼻内湿热浊臭的气息喷在她耳际。 慧远喑哑粗粝地低笑了两声,“我佛观得日月,想来,风月亦可。” 从闻持师兄那里回来后,谢焕自己一个人坐在禅房里翻佛经,有一搭没一搭拨弄着手里的玉石佛珠,指掌间凉凉的触感,她却越数越烦躁。一直就这样坐到了二更天,檀一还没回来。谢焕揽揽禅衣,习惯性地背上佩剑,扔下书本打算去找她。 因着元灯大师的叮嘱,她从未涉足过慧远师傅的禅房,只在寺内打过照面。 在她的印象里面,慧远是个清正峻拔、高风亮节如古松一样的人物,越是这样,对这些规矩之事可能就越严苛。谢焕觉得这不关檀一的事,就算是受罚,冤有头债有主,也怪不到檀一身上,一念至此,她脚下忍不住加快动作,打算去“伏法”。 谢焕推开外室那扇半掩的禅门,眼前的景象与她之前的联想正相迥异。 她八岁时,哥哥派来服侍她陪伴她的侍女,正躺在一片散乱的朱红经书之上,身下只垫了个蒲团,身上只覆了一件袈裟。经书封页那样的红,青丝散乱那样的黑,谢焕浑身僵硬,一步步移了过去,俯下身合上檀一瞪得滚圆的双眼。触手尚有余温,呼吸却停了。 怪不得......怪不得元灯大师在世时,总不许她来此,怪不得慧远闭关之地如此偏远,送饭送水上门的多半是些小沙弥,怪不得每次慧远闭关,她都要多挑几桶水上山...... 自窗外注入一股阴凉松风,一时帷幔飞扬,案上的佛像似笑非笑作壁上观,室内烛火似明似灭不住摇曳,谢焕只觉得浑身冰冷,伸手向后摸去,握住了剑柄。 伧锒一声剑出黑鞘,细观此剑,只觉得剑体质若春水,微微抖动竟有波光粼粼之感。 谢焕提着剑,向内室深处走去。推开了一扇门,拨开数条帷幔,挑灭一路烛火。在一个背对着她打坐的身影前停下脚步。她不作声,只用手指轻轻弹了弹,剑身发出一声泠然清吟,疏疏落落有如空山新雨。 慧远骇然转身,“你......?!”震惊之余,他仔细想了想,似笑非笑的神情和外室的佛像别无二致,“春水剑果然在谢缥手里,只是他收了两个‘弟子’,剑法倒是传给你一个女.....” 元灯大师俗名谢缥,是谢焕的叔父。她虽然不知道慧远说的“另一个弟子”是谁,却也不想遂了他的心愿,纠缠细问下去。她抬了抬手,春水剑尖直指慧远眉心。 慧远笑得自信,“小焕,佛前杀生,欺师灭祖,你不妨动手。” 春水剑凝滞半晌,缓缓抬起,打了一个收势。 慧远笑的越发得意,闭目盘膝,故意摆出一副清高修行的样子。 室内陷入沉寂。二人一站一坐,一个斜斜握着剑,一个口中念着经。 春水又往回收了收,然后——斜斜俯冲下去!一声清啸,一道流光,慧远刚惊的睁开双眼,头颅早已滚落在地,身躯维持盘坐的姿态不过一瞬,也随之轰然倒下。殷红的血淌了一地,漫染了地上的经书,把它们都染成了朱红色。 谢焕神色平静,随意又弹了弹剑身,“看够了就下来。” 面前突然倒挂下一个用脚勾着房梁的绿衣童子,这童子笑嘻嘻的,在空中一翻,稳稳站在一片血迹之中。他大咧咧拱手,“师姐。” 原来元灯大师的“另一个弟子”是他。 谢焕无奈,“你不是不爱看戏么,我说,叶辞师弟?” “那你看唱的哪一出。游园惊梦就算了,我比较喜欢鲁智深大闹五台山。” “虽然你也是元灯大师所教,不过,我谢焕既然今日敢杀了慧远,做这欺师灭祖之人,又何妨兄弟阋墙,杀你灭口?我记得有人跟我说过,他想活着,不到一百,好歹八十。你不会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就偷听壁角吧?” 叶辞垂眉笑了,语气坦然,“你叔父真是个妙人,可惜出了家。他把春水传给你防身,教我的,是别的。” 说罢,他从怀中掏出一个景蓝色冰裂纹的小瓷瓶,拔掉塞子,将瓶中白色粉末抖在慧远一分为二的尸身上。转眼间,尸身化成了一滩血水。这血水与地上书上本来的血迹相融,不出一炷香,竟然几乎挥发殆尽,再无痕迹。 春水不沾血,谢焕环顾四周,除了满屋子的血腥气,再无异样。 “现在,我是从犯了。”叶辞肃然直视她,伸出秀气的一只手,“请你,把我带走吧。” 谢焕毫不犹豫地握住了他的手。 十二岁的谢焕牵着八岁的叶辞,一路踏着凌乱的书页和帷幔从内室走了出去,一直走到外间的佛像前。檀一的尸体还躺在那里。 谢焕沉默下来,冲叶辞摊开手掌,五指晃动。 “干嘛?!”叶辞瞪眼睛。 “再来一瓶。” 叶辞略带无语翻了个白眼,“很难配的!你当这是城东口王婶卖豆汁儿呢?”嘴上虽然这么说,但还是乖乖又掏出一个景蓝色冰裂纹的小瓷瓶,放在谢焕掌心。看她拔开塞子,洋洋洒洒倒在檀一身上。只片刻,檀一的尸身也如同慧远一样,消失殆尽。 叶辞不发一言静静地看着她动作,眼神里闪过一丝赞赏。 谢焕怔愣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一事,转头补问了一句,“元灯大师......我叔父有没有传给你什么妙宗,能把我这头发变黑的?我现在这个样子,也太显眼了些。” “没有。”叶辞忍不住翻翻白眼。 “你有什么打算?”二人顺着山路就着夜色下山,叶辞顺嘴问了一句。 谢焕神色含笑,“要是我说没有呢?” “你这个人,我虽然算不上了解,但肯定不是不给自己留退路的人——算了,你就当我是在赌吧。赌我的同门师姐不曾忝列门墙。” 谢焕漫不经心地笑笑,“你赌对了。我们俩现在都是没了松郁寺这道屏障的人,不过......我们还有一个地方可以去。” “哪儿?” “宛平以东三百里,此地名叫大莫城,长须街,阿有巷。” 叶辞抽抽嘴角,“好一个莫须有。” 谢焕哈哈大笑,探手入怀掏出一块佩石,丢给身后的绿衫童子。 叶辞抬手冲着月色仔细看了半晌,这佩石无甚出奇,泛着深青色,洒缀点点金光,只是在底端用隶书篆刻了一个小小的“乔”字。叶辞神色大变,“你的意思是说——未生阁?!” 第三章.未生 叶辞与谢焕叶行至山脚处,悄悄换了两身黑衣,谢焕戴上了一顶黑纱帷笠,二人一路星夜疾驰,或以步代车,或共乘一骑,身后也没有什么官兵追捕,是因为慧深闭关之地较为隐蔽,且他一向不喜欢别人打扰,有时来了兴致,也曾云游入松郁山深处,故而就算慧深人没了踪迹,松郁寺上也几乎无人觉得奇怪。 这给了二人相对充裕的时间抵达未生阁门下。 主楼是一座外表看来建构简单的二层楼阁,木是普通的木,石是平凡的石。低头见阶,抬头看匾,黑漆匾上三个浑厚隶书大字,字槽里注以内敛的金色,蚕头燕尾,前压后挑,隐隐又透着飞扬与率性——未生阁。 “名字起得真好。”叶辞低低说了一句,神色莫辨。谢焕回头看了他一眼。 握了握手中的藏蓝色石佩,谢焕心想,要不是她八岁那年在松郁山上救过一个人,恐怕她到现在都还会和普通的大虞百姓一样,认为这个未生阁只是为达官贵人算命卜卦,改运避祸的消遣之所。 她与叶辞二人一前一后跨上了台阶,匾下门前,一左一右各立着两个身量差不多的,穿着素白纱衣的侍女,只是相貌却没有谢焕之前想象的那样惊艳。 谢焕紧趋几步,将手中石佩交给左边的侍女,眼角余光瞟到身后的小小童子神色恭肃,向右侧微微弯腰致意。 那左边的侍女只大略看了一眼,丝毫不意外,仿佛等候多时,拿着石佩转身入阁。 右边的侍女见状冲叶辞笑了笑,示意二人随她入阁。 谢焕一路走,一路四处打量。脚下地面黑如漆匾,远远近近四面八方都挂着白纱帘幔,长及拖地,此间满目黑白,倒像是个灵堂。 侍女带着她二人一路走到二楼内室,又是两面纱幔挡着视线,幔前置了紫檀木桌一张,椅一把,榧木棋盘一面,白玉棋子一盒。按照常理度之,幔内应该也是一把同样的椅子,椅子上坐着的人想必拿着黑子。 万一是具水晶棺呢?——谢焕被自己的念头逗得暗自发笑。 谢焕甫一坐定,突然,两面纱幔间伸出一只手,拈着颗黑子,向她的方向伸去。 “啪。”黑子落在五五。她身后的叶辞眼皮一跳。 谢焕心想,既然如此,那么——她拣了一颗白子,轻轻扣在十九路纵横霁然分明的交点上。叶辞的眼皮又重重一跳,撩起眼帘盯着只下了两颗子的战局。 一直不做声的侍女小声向内报了一句,“阁主,谢姑娘下在了天元。” 两面纱幔闻声而开,果真坐着个握黑子的白衣少年。 谢焕忍不住打量,这少年以簪束发,眼眉深邃,泠泠生光,嵌在瘦月一样的脸上,双唇略薄而殷红,称的上是面似好女。身上着的白锦用银线绣着繁复的云气形暗纹,举止之间皎若玉树,俨然一个养尊处优贵族公子。 窗外夕阳的金紫色透过层层白色纱幔,打散在少年眉眼衣襟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暖色。 少年端起一个碧湖色秘色瓷茶碗,一边轻啜着阳羡茶,一边也同样着打量对面的清丽少女,“好棋。” 叶辞低声嗤笑,“莽撞。” “非也,”白衣少年搁下茶碗,坐直身子,摆出一副循循善诱的样子,眼底裹挟笑意,“坊间下棋,断然没有以五五开局的道理,因为这样太过自负。换成别人多半不知道如何应对。谢姑娘的第二手天元,看似赌气张狂,实则是看穿了我意欲混战,于是用天元统摄四面,携领八方。所以我说,谢姑娘,好棋。” 谢焕背后生汗,引开话题,“阁主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必然也明白我们来这里的目的。” 少年笑了笑,放松姿态又向后靠去,“杀人偿命,我凭什么要保你呢?” 谢焕指指被侍女放在棋盘一侧的蓝色配石,“八岁那年,我救过李百乔一命,我并不是以此邀功请赏,我只是觉得,能让号称‘人刀’的李百乔如此忠心于你,是未生阁的本事。我诚心来此。” 白衣少年端起湖色茶碗抿了一口,沉默不语,仿若未闻。谢焕知道,他在等她继续说下去,因为只有诚心,是显然不够的。 “我叔父将它传给我的时候,”谢焕解下春水剑放在棋盘上,好像在走一步至关重要的棋,“曾给我讲过它的来历。前朝纪氏,末代太子怀宣铸造了一刀三剑。我想,既然阁主对李百乔手中的孟盏刀这样看重,想来,也不会拒绝我这把出自同源的春水剑吧?”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少年眼皮不抬,盯着茶盏浮花。 谢焕咧嘴一笑,伧锒一声宝剑出鞘。旁边一直躬身站着的侍女一下子绷直了身体,满是戒备地盯着她的手。白衣少年却连动都没动,依旧嘴角含笑,研究盏内茶水色泽。 谢焕冲身后叶辞伸伸手,“来个萝卜。” 叶辞一脸无奈,“我有什么东西,怎么感觉你比我还门清儿。”一边嘟囔一边从袖中抽出一个半臂长短、两手合拢粗细的白萝卜。 侍女见这二人一唱一和,一脸莫名奇妙。那少年也终于抬起了眼睛。 谢焕神态自若,侧过身子坐着,看都不看对面的主仆二人,自顾自削起萝卜来,削完了就那么握在手里切块儿,噼噼啪啪白萝卜块飞的满天。 叶辞见怪不怪,随手在空中捞了两块,握在手里慢条斯理地品着,比那白衣少年品茶还要回味细致。 侍女目瞪口呆。 谢焕嘴里也嚼着一块,将手里的“余货”递到少年眼前,口里含糊不清,“来块儿?” 少年抽抽嘴角。 谢焕缩回手,把嘴里的吃干净了,回头冲叶辞抱怨,“糠了。” 叶辞认真点头,“搁久了,是有点。” 少年忍不住以手抚额,“春水是绝世名剑,倘若纪家太子泉下有知,他要是看见你......用它削萝卜......” “量才使器,是阁主之长,谢焕之短。利刃在手,是伐木丁丁还是杀人夺命,全由宝剑主人的心意决定,不是么?谢焕自认日后不会辜负了这柄春水,也相信,以阁主的眼力和本事,同样不会辜负了谢焕。” 春意尚早,天色也渐向晚,丝丝缕缕的寒气慢慢侵入楼阁,少年从侍女手中接过一个手炉,缓缓地摩挲,暖手炉中的热意顺着十指与掌心,一路翻涌滚入他的喉咙,让少年原本略显寒凉的声线变得温暖柔和起来,“在我沈惟雍手下做事,总得换个名字。” 侍女闻言,取出四个牌子放在谢焕面前。 一样的黒漆木板,一样的注金隶书,分别镌刻着四个字,檐,蓑,伞,笠。 沈惟雍指指第四个牌子,“你使剑,按照综合来看,暂定你为笠号第十七。” 叶辞盯着四个牌子,“使毒用药的是哪一个?” 沈惟雍哑然失笑,指指蓑字,“这个。不过他们多半还涉猎些别的。” 叶辞想了想,“我想使镖。” “可以。还蛮聪明的,不愧是叶......辞。”沈惟雍眼神动了动,看对面的桌子那样高的小童子用清澈的眼神一瞬不瞬地观察他的神色,又突然回过神来,安慰性地笑笑。 不知何时,几人身后又走来一个穿白纱衣的少女,将一个檀木托盘奉上。 叶辞皱眉,“怎么只有一件?”他伸手将托盘上的纱衣取下,比量比量自己身上大小,眉头皱的更深了,“还是给我准备的。” “看在旧情的份上,”沈惟雍微笑,“你虽然同蓑字号一道,但不做编号排序,你先下去吧,自会有人给你安排住处,我要跟谢姑娘多说两句话。” 叶辞撇撇嘴,拍拍她的肩膀,“也好,我看你穿禅衣看习惯了,你要是穿白的,知道的你是满头白发,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戴个帽子呢。”也不等谢焕反应,施施然拎起衣服随着侍女走了。 沈惟雍倒是满面春风,看起来十分高兴,慢条斯理地掏出一个小盒子推给她,“送你的,一个小礼物。” 谢焕依言打开,盒子里面是浅黄色的锦缎内衬,衬着一条蓝色的青金石佩,佩上撒着点点金星,青金石不算名贵,式样简单,也不算别致。但胜在色相如天,古朴雅致。 谢焕翻到底部,“咦”了一声,“怎么不给我的刻‘焕’字?” “等你有一天和李百乔一样,能做本字号的第一人再说吧。虽然几乎无外人知道这青金石是未生阁的标志,但是要是每个人都刻名字,岂不是会暴露身份?” “使刀的是什么字号?” “伞。” “那我是不是可以叫李百乔‘伞一’?” 沈惟雍扶额半晌,“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最好别当着他面叫,后果自负。” “为什么?他不喜欢当伞字第一人?” “也不是......伞字第二号和他的差距太大了,大到让这个‘一’近乎讽刺。” 谢焕无语凝噎。一辈子有这么一样本事可以纵横四海,独步天下,想来也不枉费了这一生。 她握了握春水剑,心中有些不甘,笠字号十七的排名,握着天下三剑之首,说到底还是因为她自己技不如人,在她看来,这个“笠十七”的讽刺度可比“伞一”大多了。 随着侍女离开主楼,走向自己的住处,谢焕心里盘算着自己在意的两件事情。 其一,叶辞与未生阁到底有着怎样的关系。为何她拿出李百乔留给她的青金石佩,他就知道这意味未生阁?为什么阁主称叶辞为“故人”,留他在阁中增进技艺,又将代表未生阁的日常训练服饰发给他,却不予蓑字编号? 其二,她要如何探知沈惟雍口中“投名状”的所在地?又如何取得那香中至宝,证明自己的能力,真正成为未生阁阁下的一柄宝剑?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一间内室中,药香缭绕,室内坐着个青衣公子,正握着个香拨,来回翻动博山炉里的香烬。 地上伏跪着一人,低声说道,“公子,春水剑投了未生阁了。” 那青衫公子闻言停下手中动作,“哦,沈家这小子,速度是越来越快了。” “公子不担心日后的聚鸾之会......” “怕什么?这是咱们想睡觉,就有人送枕头。”青衫公子拨出一点刚刚燃尽的香灰,嘴角扬起一个小小的弧度。 香雾弥漫,在室内又升腾一片白云,青衫公子抬袖闻了闻,这药味浓的好像已浸入了他的四肢百骸,并上骨髓膏肓。 第四章.奇楠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一只肥而不腻,通体雪白的鸽子在窗棂上扑棱着翅膀,瞪着无辜的眼睛,注视着室内围着丹炉团团转的纤长身量的少女。 “又是什么事啊烦不烦啊!我这一炉马上就好了知不知......庄周?!怎么是你啊?” 一个黑影翻身一跃,站在那少女面前,嘻嘻一笑,“因为我来了呀,砂公子~” 身穿渥丹色衣着的少女使劲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叫什么不好,非跟着他们瞎叫。” “那你做什么不好,把一只鸽子起了个圣人的名字送给我?” 谢焕心想,眼前这人要是个儒家弟子,也许这个鸽子还能有个更风雅点的名字吧。 比如孔二什么的。 “送你鸽子,是为了互通有无。万一你死在松郁寺没人管怎么办?好歹我也是你血脉相连的亲姐姐吧?至于叫什么名字嘛......”砂公子伸出手,指指炼丹炉沿上差不多快掉下去的另外一只鸽子,“因为它叫老子啊。” 老子。重音在前,尾音上挑的老子。 谢焕翻翻白眼。 穿渥丹衣的这个姑且称之为少女的半个道士,俗名叫谢灿,是谢焕的异母姐姐。谢灿的生母是扬州的琵琶女,被父亲带回府里后,一向不受重视。谢灿自己又特立独行,不愿受约束,干脆出家当了道士,还混出了名气。 “我怎么听说,你投了未生阁了?” “确有其事啊。”谢焕接过一个装着无患子的小木盒子,散开头发,泡在木桶里,隔着水汽氤氲毫不避讳地承认。 “松郁寺装不下你了?你要是在寺里,时不时的我还能去看看你。那个未生阁,简直跟铁桶一样,别说我本人了,就连只鸽子都飞不进去。” “.......”谢焕泡在热水里一言不发,睫毛低垂,神色莫辨。 “算了。我也不愿意见你老死山中。你爹统共三个子女,咱哥那个样子也不能成器,剩下两个女儿,一个当了道士,一个做了和尚,我都替他闹心。” 谢焕忍不住扑哧笑出声,“姐,我有事向你打听。” 砂公子一副“我早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表情,半倚着炉子,“是不是人家未生阁要你拿出个投名状来,你没办法了?” 谢焕眼睛都亮了,哗啦一声趴在木桶沿上,“姐姐,你真神了!” “没点儿看眼色揣度人心的本事,我就别吃饭了。你少废话,赶紧说吧。” “姐,是这么回事。”谢焕慢条斯理地擦着头发,“他们要我去找一块白奇楠。” 奇楠,是沉香中的极品,却比沉香更加柔软。通常在一大块的极品沉香中,只可能取出极其微小的一部分才能称之为奇楠。 《宦游笔记》中记载,“上者曰莺歌绿,色如莺毛,最为难得。次曰兰花结,色微绿而黑。又次曰金丝结,色微黄。再次曰糖结,黄色者是也。下曰铁结,色黑而微坚。” 然而大虞人推崇的,也是最贵重的,莫过于沉香之首——白奇楠。 当从砂公子那里得到信息的谢焕一路星夜奔驰,终于赶到灵飞寺门下之时,她想,如果再给她对沈惟雍阁主说一句话的机会,她只想说,你大爷。 开国皇帝穆景致嗜爱沉香,也曾专门为他的奇楠收藏建造楼阁。正所谓“上求材,臣残木。上求鱼,臣干谷”,故而自先皇过世后,流传民间的奇楠越发稀少。 灵飞寺是龙脉所处之地,除了大内皇宫以外,白奇楠仅此一家,别无分号。 扮作一个虔心修行的女居士对她来说,自然不是什么难事。且世上佛寺大抵架构相同,故而她一路穿门过院,虽然称不上熟稔,但却能直奔供奉日月光菩萨的偏殿而去。 “啪。” 后脑勺中了一招。一枚白杏骨碌碌滚落掉地。 谢焕仰头望天。 耳后有人轻轻笑了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原地转了一圈,咬牙切齿,“叶!辞!” 一个白衣身影从飞扬的檐角上纵跃而下,银线绣成的云气形暗纹在阳光下熠熠折光。 沈惟雍眉眼微弯,“猜错了。” 谢焕一脸敢怒不敢言,憋得十分难受。 “你消息倒是挺灵通的。就是那鸽子,实在是肥了点。” “......阁主您用不着亲临大驾......来耍我吧?” “胡说什么。这块白奇楠如此重要,你玉损在灵飞寺事小,万一我好好的白奇楠跟着你一起香消了,怎么办?”沈惟雍无辜摊手。 谢焕无语。原来她以为这人少年老成是个错觉。 抬起脚,她刚要迈进供着日光月光菩萨的偏殿,就感觉后脑勺又中了一记白杏。 “.......”懒得回头,鬼知道这人刚才从树上顺了几个。 “为你好,万一有机关呢。”沈惟雍又拈着个白杏端详,处在“看起来挺好吃”和“不知道干不干净”之间难以抉择。 “行。”谢焕暗自咬牙,拾起刚才滚落掉地的白杏,冲着殿内左侧的圆柱上奋力一击,弹指之间,一道白影又击在了大殿右侧的墙皮上。落地之后,骨碌碌如陀螺般飞速旋转在地面,大略将大殿的内部走了一遭。 “没有追魂钉,透骨散,暴雨梨花针。失望啊。”谢焕一脸惆怅。 沈惟雍决定不吃了,反手又打在她后脑勺上,“我有!” 二人一前一后——谢焕在前,沈惟雍在后,放轻脚步走入大殿,殿内烛火昏黄浑浊,让谢焕一时有些恍惚,她想起了在松郁寺的那些日子。 沈惟雍靠在旁边的柱子上,抱臂冷眼看她,“你信这个?” “不信。” “不信拜它作甚?” “拿人家东西,总得客气客气。这是礼貌问题......你怎么知道我不信?” 沈惟雍思索半晌,给出一个笃定的答案——“看面相。” 谢焕不想接话并拔出了春水剑。 沈惟雍淡定望天。 “铛——”她抬手轻轻弹了弹剑尖,春水剑发出如同泉涌冰裂般的声音。 “干什么?”沈惟站直身子,压低声音“怕人不知道你偷东西?” “放心。我控制了力道,何况本朝的佛寺心空皮厚,一向隔音的很。”谢焕将剑竖起,仔细端详它的锋利与流光。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那是莽夫。没必要的时候,不要动不动拔剑。” “谁说没必要?”谢焕又弹了一指,仿佛在最轻小玲珑的编钟上打奏。 “杀人灭口?” 谢焕笑的灿烂,“开膛破肚。” 还未等沈惟雍作出反应,谢焕已如一枚白杏般纵身跃起,左脚轻点佛龛台案,双手将春水剑高高举过头顶,就着落势将月光菩萨的宝相从上而下一分成二。 两个巴掌大的檀木盒子从它腹中掉落,谢焕用足尖踢了一下,将盒子拿在手里。又费了些功夫把月光菩萨的两半勉强拼合起来。嗯,除了中间一条裂缝,看起来简直干净利索的不留痕迹。 “......你刚才是该拜它。” 谢焕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抽出头上一根银簪子,看样子是要撬锁。 “没看出来你还是个全才啊?”沈惟雍半笑着按住她的手,“盒子给我吧,算你完成任务。不骗你,这个真的有机关。” 谢焕也不轴,随手插上簪子,将盒子放在他手里。 “走吧,一会儿洒扫的小和尚来了,多少会有些麻烦。”白衣银线绣的暗纹只在她眼前一闪,转眼就没了踪迹,只余下满室回音,香烟杳杳。 谢焕无法,只得跟了上去。 灵飞寺结构虽不复杂,但建筑占地十分广阔,她一路随着沈惟雍的白色衣袂,左绕右拐,最终停在了一面矮墙前。这墙用最简单的砖头垒就,歪歪扭扭好像随时要塌下去,只有墙头上的一排瓦片尖碴怒指苍天,最原始的措施,连机灵点的小孩子都拦不住。 “居然还有这样的出口。”谢焕目瞪口呆。 “有什么稀罕,”白衣身影背对着她,语气平稳,“别说一个小小的灵飞寺,就算是天家富贵,也总有守卫顾不及的角落,明月照不到的沟渠。” 说罢足尖轻点地面,如履平地般飞身跃过了那道墙。 两人不疾不徐地又行了半盏茶的功夫,进入一片竹林。竹叶还很稀疏,淡青微黄的颜色使远处长身而立的红衣身影显得十分突兀。 “阁主!你们可算出来了!你都不知道我在这破竹林子里等了多久,等的我心都凉了。”那身影如一团火球,以迅疾的速度掠至二人眼前。极鲜艳的红色,金灿灿的螭龙纹,不知道这人要干嘛,好像是来迎亲的。 沈惟雍有点无语,“下次记得穿阁里的白衣服。” “我这不是穿久了,觉得单调朴素没个性,趁着出阁来,换换风格嘛。” 谢焕按按额角,忍不住插话,“李百乔,作为一个武人,要深沉低调。你这穿的都什么。” “低调?我要是低调沉稳,不说别的,当初我路过松郁寺,本想借宿一晚,结果被元灯那个老和尚差点打掉半条命。要不是我穿了一件湖绸宝蓝回字纹衣裳,系那条明黄丝绵腰带,足蹬局悉楼的青色暗花步靴,头戴......” “其实那天松林里,我先看见的是孟盏刀。”谢焕默默陈述事实。 “别这样啊小焕焕.......”李百乔一身花团锦簇地哀号,“我把我的青金石佩都留在你这儿了,要不然阁主能收留你这个欺师灭祖的小丫头吗.......” “还真不是因为你。”沈惟雍接话。 “那是因为谁啊?阁里还谁跟她有交情啊?”李百乔瞪眼睛。 “准确的说,”沈惟雍凝神思索,“好像是因为一盘棋和一条萝卜。” “萝卜......萝卜?!”李百乔一脸士可杀不可辱。 “不说这个了。”沈惟雍从怀里掏出刚刚拿到的盒子,“过两天记得送给该给的人。” 一白一红两个人都优哉游哉的,没有一点偷盗的自觉。谢焕突然有个念头,于是她就把它问出来了,“阁主,灵飞寺跟未生阁不会有什么渊源吧?” 李百乔回头嫣然一笑,“蠢。” 一枚白杏抛过来,谢焕这次倒是眼疾手快接住了它,对面的白衣少年脚下不停,给她下总结,“消息准确,身手不错,虽然警惕心差一些,总的来讲还算聪明,算你过关。” 握着那枚白杏,谢焕有点无语。原来她这几个日日夜夜提心吊胆的投名状,就是顺个路,帮人拿个自家的东西。 咔嚓一口,她恨恨地将白杏咬掉半个。 第五章.试刃 谢焕自回到未生阁后,过了两天很平静的生活,她就如在松郁寺一样,每日清晨早起,练剑阅书,洒扫楼阁。但她心里知道,既然入了未生阁,没人打扰的日子总不会太长久。 果不其然,今日她刚刚洗漱完毕,打了一套剑式。层层白纱幔后突然显出一个黑色身影。这个身影谢焕认得,它属于沈惟雍的贴身侍卫——听雨。 听雨是个男孩子,不怎么说话的男孩子。名字是沈惟雍起的。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谢焕一路跟着他下了楼阁,又走了大概一盏茶的时间,穿过抄手游廊,踏过青石子小路。听雨半回过身,指指面前那道门,转眼就不见了踪迹。 门前站着个人,和未生阁素朴的装饰风格截然相反。 这人今日穿了一件鲜红鲜红的湖绸衣裳,扎束着一条翠绿翠绿的杭布腰带。精神倒好,整个人看起来满面春风,神采奕奕。 好一个大火烧了毛毛虫。 谢焕一边尽量垂下眼皮不去看他,一边在心里嘀咕慢慢走过去,“你怎么在这儿?。” “阁主送你的礼物,我就是路过,顺便交代两句。你别多想啊。”李百乔冲门面一指。 谢焕有点无语,“你不说我还真没多想。” “别呀,”李百乔顿时苦了脸,“放松心态,把腰杆挺直了。大胆地去吧!” ——“把腰杆挺直了!腰杆直的人有武运。”元灯往日的教诲一瞬间划过她的脑际。 武运...... 谢焕心下凛然一动,轻轻瞟了他一眼,“多谢。”反手一握,她将春水剑拔了出来。 黑,黑的无尽,黑的浓缩压抑。 黑的让人贪恋门缝内越来越窄渐趋于无的光明。 黑的如行永夜。 谢焕握紧了手中的剑柄,手中潮湿的粘腻感,小腿肚子的颤抖让她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会害怕的。 每一步都走得茫然无措,每一声都踏得直抵心灵。四周触手无所依恃,只有仿佛静止成半稠体的空气。身体的每一个感知外界的器官在这里都停止了运作,只有脚下,啪,啪,啪,缓慢而迟钝的声音传入耳廓。 她停了下来。 收敛呼吸,平稳下急促的心脏战栗声,她微弯膝盖半俯下身,静静感知四周流动的越来越浓稠的杀意——四个人! 谢焕足尖发力,纵跃而起,直到四人头顶,为自己争取电光火石般的一瞬间,借此思考判断。她在空中半旋了个身,听声辨位,右脚以右手侧人的肩膀为支撑点,顺势横扫劲腿狠狠击向左手侧人的脑际。 左手侧人的反应十分灵敏,谢焕就着落势和辗转腾挪,与他简单交了几次手。这人使用的是两把短匕首,适合近身攻击,所以他在不断试图拉近与谢焕的距离,让谢焕空有宝剑,却无处施展。不过,与常人不同的是,左右手相比之下,这个使匕首的人反而是右手比较薄弱。 应该是个左撇子。 反手收剑,剑柄在前,混乱之中谢焕不知是踩了谁的大腿一下,再次使自己跳跃出四人之围。左手向下画了个半弧,就着落势,有如老和尚敲木鱼一般,奋力打在那人的右手腕。 这人右手吃痛,匕首脱落,被谢焕用空手接住,直直插入对方心脏,一击毙命。 她果断将春水剑抛在脚下,顺手夺了另一把匕首,向余下三人中的一个奔去,身体不断前倾,像一株长风摧折下的偃草,脚下却稳若根深。 果然不出她所料,第二个人使用的也是短兵器,却不是匕首。谢焕几次交手闪躲,才能渐渐判断出来,这第二人手里拿的,是一双峨嵋刺。 使峨嵋刺的这位仁兄十分聪明,至少比刚才使匕首的新鬼更有经验,也更老道些。 他耳力极佳,谢焕向上,他也纵跃,谢焕下坠,他就低落。丝毫不给她借力使力的机会,这使得两人的对决变成了一场同一平面上的近身搏战。 鉴于他十分难缠且身法灵动,谢焕只好左腾右转,尽量避免受到三人的同时围攻,专心与这位峨嵋刺仁兄交手起来。 辗转之际,谢焕脚下好像踩到了什么,发出一声泠泠然的清音。 春水剑! 意识到这一点,谢焕心中大喜。她加紧手中动作,突然在空中鱼跃翻身,向下了个扎猛子,甩开手中两把匕首,摸索到春水的剑柄——那是她紧握了无数个日夜的剑柄,她熟悉它,就像书生熟悉一管笔,乐师熟悉一支箫。 执剑上扬,极致的黑暗中闪过一道流光。她取了“峨嵋刺”的首级。 余下的两人显然要弱势一些,尤其是在听声辨位上,和谢焕相比简直就是半个盲人。发现了他们的弱点,谢焕渐渐从容起来,他们手中的袖刀和鸳鸯钺反而很难近她的身。 她不断地弹击春水剑,让它发出类似箜篌的声音。脚下加快动作转移位置。 视听混淆,不知不觉间,那两人也随即丢了性命。 收剑在手,她停下了这一曲丧魂,飞鸟掠水般轻落地面,静静等待灯火亮起。 嚓——!! 本来已经停止流动,恢复半稠状的空气被这一声划出一道口子。谢焕一时不防,本想低头躲过,却还是被刮乱了发髻。 黑暗中,她也一时无法判断这镖上是否使了毒,只好扯下一角衣襟,轻轻将插在发上的镖拔了下来,捏在手里,以备御敌之需。 正当她静待使镖人的下一步动作,只觉得身侧一道长练裹挟而来。于此同时,她隐隐听到了前方有一下极轻的九节鞭甩动的声音。 三个人。使镖。使练。使鞭。与刚才的四人截然相反,这三人一直在试图与她拉开距离,但同样的是,目的旨在减小春水剑的威力。这三个人的听声辨位能力也许比刚才的四人组更逊一筹,所以才会使用长兵器。 镖上不知是否有毒,质地很沉,这么快的速度,使镖的人力气不小。 长练的材质与一般的不同,难以斩断,与春水剑相抵竟然发出类似金属的声音。 使鞭的人下盘很稳健,身法变换灵活,明显不是什么易与之辈。 谢焕决定从使长练的人身上下手。 这练在他的甩抖之下,如同汹涌的暗流波涛,谢焕借势而上,踏浪前行。使九节鞭的人辨认出了她的位置,试图将她从抖动的长练上抽打下来。 她稳住身体,从怀中掏出刚刚用衣角包裹的那只镖,抖手而出,插入使镖人的咽喉,随即从越来越翻覆的长练上一跃而下。 使长练的人一待她落在地面上,就将练向她脖子缠去。 谢焕伏低身体,几乎近于贴着地面前行,她绕到了使镖人的后面,又猛地一个鲤鱼打挺,飞起一脚踹向使镖人的后心,让他迎着长练的方向滑倒。 长练束缚了他的四肢,谢焕结果了他的性命。 长练的尽头还裹束着使镖人的尸体,在黑暗中搏杀了这么久,谢焕竟然能辨认出这是一条白练,白的如同未生阁里最常见的那种。这一端被压住,另一端被拉起,这是一道冰雪样的天梯。 她趁着对面人还没判断出死的人是谁,脚下发力攀沿而上,找到了一个适合用春水剑攻击的最佳距离——天梯缓缓降落,慢慢枯萎,委于地面再不能起。 谢焕轻轻弹了弹长剑,她不再期望烛火的亮起,只是觉得有些恼怒。 对,恼怒。 前四个人擅长短兵相接,让她的武器受到掣肘,摆动不开。后三个人始终保持距离,使她虽然得以舒展锋刃,却难以接近对方的身体。 剑来!——谢焕的内心隐隐有着这样的盼望。 如她所愿。 这是一柄宝剑中的极品,甚至可以说,它和谢焕手中的春水剑难分轩轾。使剑的人没有杀意,却不温不火不浓不淡,让谢焕难以从战局中抽身而去。只能这样在不断的交手中,感知两柄剑的差异。 如果说春水剑是水,干净而剔透,洞明中带着坚韧。那么这柄剑或许就是茶,时浓时淡,时涩时甘,君子般宽猛相济。 谢焕暗暗吃了一惊,这人剑术卓绝。宝剑不分轩轾,她就落了下风。 灯光渐次亮起。 八仙桌上摆着的是从前燃烧过很久的蜡烛,它们浑身凝固的烛泪越积越多,凝固成数座红色的小山。火苗不甚明亮,不时“扑哧”做响,每一响就喷出数点火星和烟缕。 “从没换过。”沈惟雍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对别人来说也许莫名其妙,但是在谢焕这里,却是完美对接的,“光明与黑暗转换的太快,人会承受不了。” “嗯。”谢焕点头认同,抬抬手指他手中的剑,“鸿渐?” “好眼力。”沈惟雍展开笑意,“前朝怀宣太子纪氏三剑,传说在纪氏灭国后,流落在谢沈萧三家。唯有孟盏刀,随着叛降的叶氏族灭,流落江湖。” “你,”他示意她手中的剑,“谢家后人。我,我姓沈。这把鸿渐剑在我手里,没什么奇怪的。走吧,我们出门去说。” 迈出那道地狱之门,谢焕随着他的脚步向左侧小路的尽头望去,原来那里是一面开化了的湖泊,湖上微风送爽,岸边山黛列眉,树烟挽髻,六角亭台掩映在郁郁青青的芭蕉兰草之间,俨然是另外一个天地。 “怎么样啊?”李百乔笑的满脸福气,神态可掬像个送子观音,就是有点五行欠打,“小焕焕喜不喜欢这份礼物啊?不喜欢也不要紧,还有一份赠品。” 李百乔向身后的白衣侍女招手,那侍女端着个檀木托盘,踏过六角亭的台阶,将托盘放在几人围着的石桌上。 “平时在阁里训练呢,就穿这个。这是咱们阁主的安排。”李百乔笑的越发开心,手臂勾上了沈惟雍肩膀,又被一个眼神恐吓,讪讪然缩了回去。 谢焕无意识地捻着自己的白发。 “穿白衣是让你不至于失血过多而死。你看看你这一身黑,就算是大出血,也没人能看出来。为你好,别管那些有的没的了。”李百乔一脸孺子不可教。 “发色的事情不用你担心,”沈惟雍垂眸吹开茶盏中的浮花,“叶辞这几天没日没夜的研究配方,等他把能让人发色变黑的药水配出来,我们还要出一趟远门。” 第六章.萧家 于此之时,远隔未生阁的千里之外,一座七进七出的宅院门前,衣着体面的门房正坐在门前抱鼓石上打着盹。不知是谁通报了一声,门房惊得从抱鼓石上蹦了起来,三两步跳下阶壁,只见街路尽头,远远地,一顶青帷四抬软轿向宅院而来。 这门房不敢怠慢,一路向内通禀去了。 不出半柱香,宅院门洞大开,一个年纪颇大的管家领着一群人出门相迎,青帷软轿抬到了垂花门,被缓缓置下。 管家亲自上前躬身抬帘,轿内走出一个身着竹纹灰布衣,却束着青玉冠的青年公子。薄唇秀眉,气度温和,想必小的时候应该和年画上的童子别无二致。 “如晦公子。”管家深揖及地。 “不敢,萧管家,司某一介白身。”司如晦轻轻拱手回了个礼数。 “如晦公子,三公子的住处在东边,您随我来。” 司如晦颔首迈步。 萧家三公子的居所略显僻静,且又被茂林深篁掩映着。楼阁隐现,门前无匾,只立着一块白石,石上朱红阴文篆字——幽篁里。 管家回身引路,眼角余光注意到了灰衣公子袍袖上的竹叶纹,心里微微闪过一丝异样。 司如晦只觉得随着药味的越发浓烈,他离内室的距离也越来越短。直到有人为他打了帘栊,整个居室也被他尽收眼底。 榻上的青衫公子半倚着靠枕,身上裹着冬天用的被子,榻边站起一个年过五旬的一家之主样的中年男子,笑着向他招手,“世侄。”司如晦认得,这位就是萧家主人萧知礼。榻下站着年龄和身高都是由大到小排列的三个子辈,分别是萧肃深,萧肃怀,和外傅之年的萧肃予。 司如晦并不与他们寒暄见礼,只径直向榻上的公子走去。 “昭明公主......怎么样了?已经见好了么?”萧知礼神色试探。 司如晦扶着脉,并不答话。沉吟半晌,“簌先,另一只手。” “你父亲做太医院提点的时候,是出了名的刚直,不然的话皇后娘娘也不会把公主......” “如晦自幼失怙,您想必是记错了。”司如晦瞟了青衣公子一眼,“前几天小侄得了一块绝佳的白奇楠,为昭明公主治疗心疾的药方已经配好了。” 榻上的公子咳了两声,促狭地笑了一声。 司如晦无奈,“人命大如天,我不会做她的驸马,但也不能袖手旁观。你的话,还是老样子,尽量不要劳心劳力,比去年要好上很多了。” “如晦公子,”一直不说话的萧肃予弯起一双桃花眼,“我们去前堂吧,三弟的病需要静养,父亲也很关心昭明公主的事情。” 司如晦点点头,站起身整理药箱。 最小的萧肃予踮着脚折回榻边,小声补了句,“三哥,那我走啦。”然后有蹬蹬蹬地跑远,跟上已经出门而去的一列人。 室内又恢复了沉寂,只有地上的吊炉袅袅然升起药香,青衣公子下意识地咳了两声。 突然,梁上扬起道声音,“公子,那沈惟雍既然有那么一块白奇楠,为何不直接交给司公子,反倒要送给你呢?” “白箸,这世上最难还的就是人情债。这个道理我懂,沈惟雍自然也懂。”萧簌先推开被子,坐直身体捡了一本杂书翻弄起来。 梁上之人深以为然,“司公子为人正直,要不是与公子自幼相交,断然不肯在病情上编瞎话的。” 萧簌先叹了口气,“如晦这人轴的很,你是没看见,我送他这块奇楠的时候,差点没跟我打起来。” 白箸听的有趣,从梁上翻了下来,“那公子怎么让他收下的?” 萧簌先摆了个“还能怎么办”的眼神,夹起嗓子学司如晦的语气,“人命大如天~我不会做她的驸马~但也不能袖手旁观~” 白箸笑嘻嘻地凑上前,“爷,这两天盱眙城里没什么大事,咱要不然把阿喙招回来吧。” 萧簌先从字句上抬起眼,“你以为我不想?” 白箸“噢”了一声,狠拍自己的脑门儿,“蜚蜚姑娘!蜚蜚姑娘到盱眙城了!”暗骂了两句“这小子一天天正事不干”的话,又起了主意,“爷,要不,咱也去?” 萧簌先干咳了两声,“你爷病了。” “得了吧。爷,咱别装了,直接说不愿去就完了。”白箸嬉皮笑脸。 “你爱去就去吧。我对听叶家大小姐唱小曲儿没兴趣。能保她活着,剩下的就是她自己选的。” 语气波澜不惊,让白箸一时分不清他“没兴趣”的是“叶家大小姐”,还是“听小曲儿”。不过自己他觉得,他家公子多半不是“没兴趣”,而是“不愿见”。 啧啧啧。白箸自动带入了蜚蜚姑娘的心理。薄幸郎啊。 “因为失真,所以动人。” 那书被丢在一边儿,白箸就留了个心眼,发现他家公子刚才翻的正是一本市面通行版《牡丹亭》。萧簌先靠在迎枕上闭了眼,换了个话题“白喙的魂儿在不在我不管,赶紧把他人给我叫回来。” “是,公子。”白箸正色领命而去。 夜色四合时分,萧家诸人已多半歇下。二公子萧肃予的房间却灯火通明。 萧肃予算是个书道痴人,左手虚捏着本《快雪时晴帖》,右手舔笔蘸墨,一遍一遍地临摹。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山阴张侯。 圆笔藏锋,气定神闲。时敛时放,能含能拓。 显然他对这一遍十分满意,搁下笔,才看到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摆了一盘新鲜的枇杷。 二公子神色微变,下人们察言观色顿时面面相觑。萧二公子喜食枇杷人尽皆知,一年四季也断不了供奉。今天这是怎么了?难道是枇杷看起来不够鲜? 底下人一脸丈二和尚,萧肃予也有点哭笑不得,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 待人都走尽了,萧肃予也搁下了笔,歪在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吃着枇杷。不多时,门口便出现了一个穿黄纱衫的美人,纱衣层层叠叠,由上而下自浓至淡,在一路烛火的映照之下呈现出一种斑驳迷离的美感。美人绮年玉貌,杏眼朱唇,款款而来。 萧肃予眯起一双桃花眼,“那老匹夫睡了?” 黄纱美人走了过来,搭坐在床边,拈走他手里的枇杷,一边咬一边弯起眼睛含笑。 萧肃予半拄起身子,“萧知礼。四个儿子四个娘,可笑吧?还知书明礼呢。” 黄纱美人是那种眉眼很温柔的女子,美得婉约而缺少攻击性,这种人一般都会让人很有倾诉欲望,尤其是在这样一个二人独处的夜里。 “我大哥的娘是原配夫人,早就死了。后来萧知礼娶了我母亲,又去夷昭阁玩什么女戏子,还抱回了老三,我母亲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女儿,又有几分烈性,羞得跳河自尽。至于老四,他是妾生子,生他的妾也不知道让这老匹夫送给谁了。”桃花眼夹杂着些许愤恨,做总结性陈词,“好一个知礼。” “三公子的母亲是夷昭阁的戏子?”黄纱美人咬着枇杷,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 “嗯,”萧肃予平复下情绪,“老三的母亲名叫唐簌,当年是盛极一时的名角儿。如今风头最盛的蜚蜚姑娘,在一些老琴师的嘴里,是被称作‘唐簌第二’的。她自己不爱听,现在就没人这么叫了。” “怪不得。”黄纱美人恍然。 “什么?” “我从前一直在奇怪,公子这一辈都是用的肃字,唯独三公子的名字里用了个簌字。唐簌的名字我也是有所耳闻的,老爷为三公子取名字,算是纪念他的母亲,更是顾及他的出身。”黄纱美人把核儿扔下,又拣了一颗递到他嘴边。 桃花眼笑着哼了一声,“不要这个,酸。” 美人抛了个嗔眼,侧过身自顾自吃起来。 一辆星夜奔驰的马车向着盱眙城驶进,车上坐着的是个白衣少年,和一个抱着剑的姑娘。正是沈惟雍和谢焕二人。 有在车里坐着的,当然也有在车棚顶蹲着的。比如背着沈氏鸿渐剑的侍卫听雨。 有在车棚顶蹲着的,那肯定少不了驾车吃沙子的。比如上身橘下身紫的短打车夫李百乔。 “盱眙城,这名字起的,有气魄。”车内气氛沉闷,谢焕感慨了一句。 沈惟雍也不答话,默默拉开了马车座位下的隔板,把手伸进去掏出了一块用棉纸包着的东西递给她。谢焕打开棉纸一看,居然是被码放的整整齐齐的豌豆黄。于是默默拈了一块放在嘴里细嚼慢咽——她怕自己吃完了再忍不住说话。 “张目为盱,直视为眙。这个名字是我们要去见的人起的。的确是不能小视的一个人。”沈惟雍点点头,有点自说自话的意思。 谢焕本来以为他是要让她安静,又暗自鄙视了下自己的小人之腹。 为了不糟蹋对方的君子之心,谢焕撕了一角棉纸,挑了块比较美貌的豌豆黄递给他,“阁主,那我们到底是要见谁呀?” 萧家二公子的床铺之上,一番云雨过后,桃花眼慢条斯理地挑起美人的脸,“枇杷,我要你去帮我靠近一个人。” “那萧知礼怎么办?”枇杷疑惑,“靠近的人是谁?” 两个年龄相差四五岁的姑娘在同一时刻,不同地点,发出了类似的疑问。 但是穿白衣的少年,和长着双桃花眼的公子,却给出了同样的答案。 萧三公子。 萧簌先。 第七章.晤面 马车驶进盱眙城西的时候,天色刚蒙蒙亮。城中六十四坊尚在浅眠,稀稀落落的只能看见一两个行脚的车夫,和挑着水桶的汉子。耳边还有隐约的鸡鸣声,裹挟着冷冽的晨时风沁入人的四肢百骸。 仿佛是为了迎接车马辘辘的轮蹄声,百尺开外的一家稠南布庄张开了门脸。几个人下了车,跟在白衣少年身后,走进那家布庄的门里。 布庄里的布样要么成卷成匹地码在桌子上,要么彼此叠压挂在墙面上。 室内两个人,一坐一立。 坐着的是店老板程叔,立着的是童子打扮的叶辞。 见他们四人进来,坐着的站起身,立着的走近前,向阁主见礼。沈惟雍含笑以应。 谢焕有点惊讶,“小辞,你的脚程这么快。” 叶辞背过身去,从一卷蓝花团纹布下掏出一个小小的带着檀木香的方盒子,“等你们好久了,我在程叔这里,研究了点东西。也许你还能用的上。” 说罢,他含笑回身,带着点得意将那个盒子递给她。 谢焕接过盒子,只觉得严丝合缝找不到开口,心知这是叶辞为难她出的把戏。细细看去,盒子上方歪歪扭扭的刻有“常乐我净”四个字,显然是叶辞自己刻的。 常乐我净,四颠倒现。 颠倒。谢焕将盒子倒置过来,平抽出一块薄木板,果然,小木板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小字排锁,谢焕用本就不长的指甲拨弄,按“无常为常,苦作为乐,无我作我,不净为净”排列好,盒子中间露出了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锁芯。 谢焕忍不住瞪了他一眼,反手从头上抽出簪子,三挑两挑就开了锁。 李百乔“哟呵”一声,“小焕焕!你还有这本事呢?在寺里没少偷人家斋饭吃吧?孩子命苦啊,什么都得靠自己......” 叶辞按按额角,“师出同门,师出同门。” 捏着个小圆银盒,谢焕已经无奈了,“这什么?” “我配的药膏,七天之内你的发色会保持黑色,这样就没那么显眼了。” “弄这个挺麻烦的吧?” “不麻烦,就这么一小盒,没花几天时间。”叶辞摆摆手。 “我说的是外边这层盒子。”谢焕咬牙。 “......有点。” “让程叔带你去把衣服换了吧,毕竟咱们是去见客的,不是杀人放火的。”沈惟雍语气淡淡地,示意程叔做好安排。 程叔是那种老实生意人的长相,笑起来一团和气,将谢焕领到一面水墨字画屏风后面。这她才发现,原来屏风后面还有一道小门,与内室相连。 谢焕带上了小门,内室格局简单,摆着个极其漂亮的红木妆台,或许是常年被核桃仁打油养着,妆台发出雍容而内敛的光泽,散发着殷实的香气。妆台旁边的高几也是红木的,摆放着飞云髻般斜斜舒展的兰草盆景。高几旁站着个侍女,刚及笄的年纪,身上穿着的是程叔店里最时新的布样,平时想必是用来做活招牌的。 侍女露出和程叔一路的笑容,十分和气。又从匣中取出一套衣裳。 谢焕有些无措,她平日穿的像个和尚,不是禅衣就是黑灰色的劲装。 可是在侍女轻轻提起衣领,将它抖开的那一瞬间,谢焕突然萌生了一种想要换上这它的欲望。 衣裳通体皆绿。却绿的层理驳杂。 天街小雨远看近无的新草绿,风骨劲拔翠色若滴的碧竹青,红木高几抽叶展枝的墨兰色。淡入空濛烟雨,浓如霁绿秋湖,仿佛无数天工织女汇集了百草,萃取了山岚,倾注无数心力,才皴染出这样一件脱俗空灵的衣裳。 侍女微笑着为她整理衣襟,“姑娘可有配饰?” 谢焕低头想了想,指着被换下的衣服堆儿,认真回道,“那下面有剑。” 侍女无语。 还没等谢焕意识到哪里不妥,侍女已经从红木桌上取过了一个小匣子,兰花铜扣,饰以锦缎。侍女玉指翻飞,将匣子弹开,黑稠内衬上,是一对湖色的耳坠。 谢焕下意识地摸了摸耳垂,突然觉得庆幸,自己小时候偷偷用针烤火扎开了它们。 侍女动作温柔如打扮自家小妹,将耳针穿过,又将她的脸对向铜镜,随手拾起一枚石黛,浅浅地为她勾画了两道笼烟眉,最后在她唇上略施朱色。 谢焕诚心向她道谢,越过那扇小门,绕出那面屏风,站在众人面前。 叶辞手上还扯着块布角,听见响动,抬眼就是一愣。 李百乔下意识地低头瞅了瞅自己上橘下紫的车夫短打。 缓缓踱步走到沈惟雍面前,谢焕向他施了个闺阁女儿礼。沈惟雍将手掌抚在她的发顶上揉了一揉,笑的温然,“嗯,这才像个小女孩儿的样子。” 他的手心意外的暖,和他外表疏离式的和气简直大相径庭,一瞬间让她忽然有些涌泪的冲动,她觉得有些丢脸,深吸口气硬生生又给压回去了。 “小焕和我一起,李百乔你换件衣服,还当你的车夫。”笑的有些促狭,沈惟雍缩回手掌,五指微拢了个虚拳,冲听雨晃了晃,“叶辞和听雨留在程叔这儿。” 这明显是个暗示性的命令动作,他却不再多言,转身向门外走去。 谢焕和他只在车上坐了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感觉车厢外一阵轻微的晃动。不用想也知道,李百乔换好了衣装,认命地又当起了车夫。 忍不住好奇,她挑了青纱车帘往外看了一眼。 果不其然,李百乔一身短褐打扮,将孟盏刀背在背后,叹了口气,高高执起马辔,车马又辘辘前行起来。 沈惟雍忍不住笑了一声,指指靠背后面车夫的方向,冲谢焕眨眼,“‘人刀’。” 谢焕会意。手法利落江湖人称‘人刀’的李百乔,多少未谋其面的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平时穿的花里胡哨的就算了,现在还沦落为车夫。 这落差太大。 大的让她也笑个不止。拼劲全力不让车厢外的人听见。 盱眙城虽大,却架不住车马之快,沈谢二人偶尔谈笑两句,不多时,就听见车外李百乔收敛手劲儿,长长地“吁——”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车,李百乔也投了马辔整理好衣装跟上。在门口等着他们的不是管家,而是一个叫白喙的贴身侍人。 沈惟雍拈着个拜帖苦笑,只好随意插进怀里。 白喙带着他们一路向东,来到一处略僻静的居所,正是话本上“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景色。立着块白石,石上朱红阴文篆字,想必是萧三公子的居所。 幽篁里。 真是雅不可耐,酸掉了牙。谢焕暗想。 当煎药的苦涩与回甘味越来越重的时候,他们与萧三公子也只有一帘之隔了。李百乔停在了不远处的外面,白喙为二人打帘,谢焕随着沈惟雍的脚步越过了那道门槛。 房间里倒是十分简约化的雅致,榻上靠着个披厚毯的公子,另有榻桌一具,小小地支在公子身前。桌上一个托盘,盘中四五石榴。虽然已经迫近夏天,但石榴并不是这个季节的水果,想来是萧家富贵使然了。 “你们来了。”这声音散漫虚浮,显得主人病弱不堪。 沈惟雍轻撩白衣坐在小桌对面的榻边上,“司小神医不是说你大好了么?” 对面人抬起头来露齿一笑,声音攥了几分实劲儿,“是比往年好了。不过站着不如坐着,坐着不如倒着。你说是不是?” 谢焕这才看清楚这人的脸。 这个萧三公子眉眼风流,皮相绮丽妩媚如女子。只是骨相却偏偏给人一种坚毅阳刚之感。他眉骨微凸,鼻梁高挺,下颌线锋利如宝剑削成,直插进人的心里。明明生着富家公子的骨骼,淡淡地透着雍容的家韵,气质上却给人一种驳杂不纯的感觉。好像是夹杂着几股叛乱阴沉,狂野冷寂,与这华贵合流在一起,成就了这样一个踩在正邪两界的孤独之人。 萧簌先此时也注意到了她,“你不是天生白发么?” 谢焕一惊,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 沈惟雍倒是笑了,“她是。现在这个样子是用了药。否则就太显眼了,走在街上就是活招牌。亏你还能认出她来。” 拢着手里的热茶,萧簌先啜了一口,“我没见过。看你带来的人,我猜的。” 许是看她年纪颇小,又安慰性地补了一句,“但有得,便有出。你背井离乡,想必未生阁不会亏待了你。” 谢焕沉默一瞬,“如果在我看来,‘背井离乡’是一种得到呢?” “万物守恒,那可就不太妙了。”微愣过后,萧簌先抱着热茶靠在迎枕上,笑容里有几分得遇知音的意味,仔细看时,又不见了。 “你知道我来找你要什么。”沈惟雍受他感染,也靠在了身后的墙上。 “我知道。”萧簌先口内的热茶刚落到嗓子,吐出的字句也带着暖意和含混,“你别急,我先给你们削石榴吃。” 他将茶杯撂在一边,左手握了个石榴,右手捡起小桌上削水果的刀。 石榴头上顶了个小小的黄色的王冠。 萧簌先横向使刀,干脆利落地削掉了石榴最上面的厚皮层,连同王冠一起。切面露出来的是与殷红血肉相隔的白膜。 在那王冠落盘之时,沈惟雍的脸色微微一动,极力忍耐的样子。 谢焕站在一边暗暗赞叹他的刀法,即使是“人刀”李百乔,也未必能把小刀的分寸拿捏得这样好。这人若不是体弱多病,多半是个武学奇才。 “送你的耳饰,可还喜欢么?”萧簌先一边旋转着石榴,一边用刀尖在石榴皮上划着分割线,抬起头来笑意姗姗,“宝芳阁折了银子不说,你们阁主还把我的人给清了。” 谢焕心中一凛,原来沈惟雍冲听雨示意是这个意思。 清理门户。清的是稠南布庄为她更衣的侍女。 这是萧三公子的试探深浅,也是沈家阁主的不容冒犯。 萧簌先用骨节分明的右手在石榴顶部轻轻一击,已经被刀割了划线的石榴顿时四分五裂,化作红嫣嫣八只等大的小船儿,摆在小桌上轻轻摇晃。 “我当然知道。”青衣公子露齿一笑,“你想要你的家,我想要我的家。我们各取所需。” 沈惟雍的......家?谢焕微愣。 萧簌先从小桌下的暗格取出一个兰花铜扣的匣子,推至沈惟雍面前,自顾自拈起一瓣切好的石榴吃起来。 让人觉得他的唇齿间红的那样淋漓。 第八章.陨谢 几人回到稠南布庄时,叶辞正坐在官帽椅一勺一勺地挖着七宝素粥,他年纪小,双脚不沾地,两条小腿一上一下地晃荡着,很是悠闲的样子。 “李百乔,你是要效仿‘老莱子彩衣娱亲’啊。”语气淡淡地,却一箭双雕,不仅讽刺了某位仁兄的穿衣品味,还给自己升了大辈儿。 搁下比量在身上花花绿绿的布料,李百乔忍不住用刀柄横击童子的小腿腓骨,“小孩子家家懂个什么?我这是成熟的品味!什么老莱子!” “哦,”叶辞舀了一口素粥放进嘴里,“老不羞。” 李百乔跳脚,“没长开!我我我至少小过!你老过么!” “‘老子’还死过呢,你羡慕不羡慕啊?”再次一语双关。 谢焕叹为观止。 “去查查。”沈惟雍一边笑一边把手里的匣子交给李百乔。 李百乔接过匣子,反手作势要打叶辞的头,却又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不敢落在实处,反正到底也只是吓唬他罢了。 笑闹间,突然一只通体雪白体态匀称的鸽子扑棱棱把脚搭在窗棂上。 谢焕心中凛然一惊。 庄子的脚上绑了一卷殷红的纸条。 这是砂公子与她的暗号。绿为缓,红则急。 她正要走过去,沈惟雍眉宇深敛,紧赶两步虚拦住她,“别看,我知道上面写的什么,我来告诉你。” 虽诧异,但她还是跟着他出了门。顺手抽走了鸽子脚上的字条,揣进袖袋里。 时序渐夏,淮安河两岸的熏灼人家早已换下了春锦长衣,疏林阴翳,却还是一派肃肃爽爽,两人不紧不慢一前一后地走着,各怀着心事,融入这一幅城西画卷中。仿佛是不谙世事的闺阁少女,和她心中暗暗仰慕的邻家隽秀少年。 盱眙城托水而建,属龟相城制。城廓呈类椭圆型,洞开四门,如龟之四脚。城南香花小门,又恰似乌龟的尾巴。寓意盱眙城在淮安河面上永不覆没。世人皆说,天下无盱眙则周转不利,盱眙无天下则可以为国。 盱眙十景中,有一处为“胭脂繁落”,说的便是这城西的胭脂桥,此桥因桥下为胭脂池,池水呈红紫色而得名。桥面宽阔,或可并行三辆太平车。 沈惟雍拾阶而上,立于桥心扶栏远眺,谢焕站在他身后。 “你父亲.....”沈惟雍垂着眼眸,推敲着该如何措辞,“被人杀了。” “谢缈?” “对。”沈惟雍转过身来,“你母亲杜若,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谢焕咂着这个词的滋味,“那就是也死了?” 沈惟雍皱眉,微微摇头,“不好说。” 谢焕心里有些发笑,这人虽然心思缜密,手段果决,却总脱不了少年的影子。比如刚见面时的故弄玄虚,比如灵飞寺中用来砸她的白杏。再比如,现在,为了照顾自己的感受,把她带出来,在这“胭脂繁落”之上如此谨慎地措辞。 “我不是说过吗?背井离乡,对我来说,是一种得到。”谢焕含笑。 沈惟雍的淡峰眉皱的更深,“血浓于水,你当真不在乎?” “在乎。但是......人皆说血浓于水,可是我觉得,亲人和朋友一样,都是因相交深浅论亲疏的。我那几未谋面的谢家亲人虽多,却不如伴我四年的檀一,不如愿作同谋的叶辞。” 谢焕深深吸了一口气,显然并没有她自己说的那样平静。 “阁主,所以,谢家人至于我,其实就如这胭脂桥下水。看似比血深浓,实际上,”她弯腰捡起一颗石头,“咚”的一声砸在水面,“不过尔尔。” 沈惟雍眼下深深望着她出神,不置褒贬。 “过两天,我要去一趟宛平城。” 谢焕愣愣地看着他。 沈惟雍一笑,指了指她怀中,“你不看看你姐姐写了些什么吗?” 谢焕有些赧然,原来他早就注意到了自己的动作,于是掏出纸卷展开在手心。 薛涛笺,朱墨字。 “汝父死,疑萧氏。吾妹当自珍重。” 谢焕只觉得热血上涌,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沈惟雍牵着她走下桥面,撩衣俯身,用骨秀白皙的一双手轻轻撩起金晖映照下显得殷红的池水,用给自家小妹讲故事的语气,“据说,先皇时期,有一位小姐意欲与她的心上人私奔,可惜她的心上人并不属意于她。” “后来呢?” “后来啊,这位小姐用头上的金銮钗扎进了自己的脖子,从这胭脂桥跳下去了。” 殷红的池水从沈惟雍的指缝间纷纷坠落,“你看它是水吗?” 白衣少年站起身来,抖了抖双手,回过头冲她宛然一笑。 谢焕沉默半晌。 “我随阁主一道去宛平城吧。我终究.....还是在意谢家。”她补了一句,“在意我姐姐。” “好。” 少年笑的舒展,金晖在他的眉骨上镀了一层亮色。让谢焕想起了未生阁中随风止动的胡枝子,并不炫目,却风姿卓然牵绊人衣。 宛平城地势颇高,四面环山,所以沈谢二人舍弃了李百乔这个无偿苦力,选择骑马而去。两人的行程并不急迫,却也不算悠哉,时而驿站换马,时而共乘一骑,终于在一旬之内抵达宛平城郊,借宿在一处农家。 见沈惟雍生的温文雅致,谢焕清秀脱俗,又操着一口宛平口音,这农家的大婶儿十分热情,为他们二人提供餐食衣物,二人自然也以银两作谢。 谢焕换了一身大婶儿家女儿的衣裳,一副小家碧玉的样子。 沈惟雍扑哧儿一乐。 “笑什么?”谢焕对着有些油烟肮脏的铜镜整理衣襟,顺带瞪了他一眼。 “我只是觉得,”沈惟雍的眼睛里闪动着烛火,笑起来像城郊格外明亮的星星,“谢小姐可做千金,可做平民,可念佛经,可杀歹人。十分随性,我很喜欢。” 第九章.昭明 松郁寺山后有一条鲜为人知的小路。倒也不是鲜为人知,就是因为太陡峭,知道的人不说,走过的人不去,所以越来越冷僻。谢焕和沈惟雍都是习武之人,长手长脚,倒也都无所谓,只不过每走一步都要格外谨慎。 “我说,”沈惟雍走在前面,拨开荒芜肆意的野草,虽然谢焕看不到他的脸,但还是感受他十足的无奈,“这一不留神咱们俩可就摔死了。” “这条道,其实有个名字。” “什么?”银线云气纹在越升越高的日头下闪闪熠熠,少年挑开陡峭石阶边的晏饭花。 “长石路。” “嗯,”白衣少年依旧没有回头,声音含着笑意,“长石是它的名,也是它的实。名实相符。” 谢焕和沈惟雍的身高其实差距不小,只是他走在前面,石阶又那样的短促高耸,使二人难得地处在一个相对水平的高度上。 谢焕伸手穿过少年散漫不簪的乌黑长发,捂住了他的眼睛。 少年笑了,停下脚步也不说话,灿然的光束打在他的脸上。 “那你呢?”淡淡然的声音。 “我?” “嗯。你是个名实相符的人吗?”谢焕挑着嘴角,“沈阁主?” “不然呢?我是谁?”少年的声音十足的事不关己,八分的轻快调笑。 “你把我带到松郁寺后山看尸体,而且暗示我,谢缈是被萧家所杀,特别是一副‘我深藏不漏我城府很深我很了解谢焕’的样子的萧簌先。可是,单论时间,不仅萧家有,听雨也有。难道不是吗?” 谢焕的双手捂住他的眼睛,感受到掌心下的睫毛忽忽闪闪的,有些痒,痒的让她心也有些烦乱,“谢缈的尸骨被锋利的宝剑拆卸,断口在骨,不在关节,明显是白费力气。而且,断口处没有生理反应,所以明显是死后所伤。” 谢焕深吸了一口气,“我虽然在寺里长大,不过哥哥和姐姐有时会来看我,也会和我说一些谢家的事情。据我所知,萧谢两家井水河水,不至于作出这种泄愤的事情。除非是有人故意......嫁祸。” 少年微微动了动身体,肩上的暗纹流云般游弋,他呵的笑了一声,也不在意是否被遮住了视线,抬腿向下迈了一阶。 谢焕慌得赶紧缩了手,在身后十指交错来回搓着,春水剑也晃的轻轻拍打后背。 少年回过头来,好像在观赏她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觉得你说的蛮有道理的呀。”沈惟雍的笑意更深了,“我,沈惟雍,未生阁主,为了嫁祸萧三公子,带着谢家三小姐开她亲生父亲的棺材。还故意让手下人折磨尸体。正所谓无毒不丈夫嘛,对不对?” 谢焕更慌了,她摸不准眼前的少年是不是生气了。 最重要的是,她不知道自己猜的到底对不对。 第十章.昭明 隔着青纱竹纹车帘,仍能看到官道上紫陌红尘滚滚喧嚣而上,沈惟雍答应的事,一般都说到做到。他说给你讲故事,兴致一上来,还能演变为说书。 谢焕才发现他口才原来这么好。 “......我大概听明白了。”她忍不住扶额。 “嗯。”沈惟雍神色淡定,抿了口水。 “......所以蜚蜚姑娘是小辞的姐姐,前朝叶阁老的嫡亲孙女儿,萧三公子的青梅竹马,只因为我父亲从中作梗才没能如愿成亲?” “领悟力不错。正是。”少年整理车马颠簸下有些散乱的衣袖。 “谢缈为什么要从中作梗?” 沈惟雍忍不住撩了她一眼,“先皇建国之时花了二十年时间扳倒了名义上的沈家,还能捎带着把树大根深历经两个朝代的叶家连根拔起,天才。不过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叶氏女儿眼高于顶,基本上不和新贵联姻,所以收拾起来阻力相对小些。” 谢焕点头,“叶蜚嫁给萧三,别说谢家,就是先皇也不会乐见其成的。” “对。” “那你恨不恨先皇?听说先皇有一个极受宠的贵妃,我只知道她姓沈,名讳是什么倒不晓得,好像是你们沈家嫡系的女儿,后来随着沈家覆灭也被遣送出宫了。” “恨?”少年眨眨眼,“我就是一旁的不能再旁的旁支旁子。要恨他也轮不到我啊?” 说了半晌,她突然意识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于是忍不住将青纱竹纹帘幔挑了起来,半个身子伸到车窗外面,左右眺望辨识方位。 她气得一下子坐了回来,指着车窗外面,“这是去谢家?!这明明是去盱眙城!” 沈惟雍心虚地摸摸鼻子,掏出一块帕子递给她,“满脸都是灰。” “......”谢焕抱着臂侧过脸。 “是去盱眙城,也是去‘谢家’,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白衣少年把帕子丢在她手心上,故作神秘地笑笑。 她扯起帕子擦脸,终归还是受不了满面尘灰。虽然已经不生气了,但她还是想趁着这股子劲儿色厉内荏一下,问个她最好奇的问题。 “你来宛平城,到底是做什么?” 沈惟雍老老实实,“陪你。” 谢焕低垂着眼,两只手拈着帕子角,猛地发力,帕子上的纹路被拉得笔直。 暑热正是煊赫盛时,今上从长乐宫缓步而出,每次他来看望母后,身后都不许有人跟随伺候着。故而这段路也是他在这皇宫之中走得最称心顺遂的一段。今上是个喜欢独处的人,或许与他幼年的经历有关。 他身上还穿着早朝的朝服,日月星辰十二纹章上都沾染了长乐宫独有的龙涎香的气味。今上不喜用香,更不喜欢用香烟拢织起来的罗网,忍不住轻轻甩抖了起来。幅度略大,冕服上下各处都在提醒这一动作的逾矩,尤其是挂在冠冕两侧的青玉充耳,啪啪地打着今上的颧骨。今上索性解开朱璎,让自己更舒服些。 今上穆天歌脚下步履不停,赤舄载着他的双足一路引到了崇云殿。 一路示意众人噤声,今上看见她的最年幼的妹妹——昭明公主穆植,正半趴在桌案上咬手指,对着一副莫名其妙的棋出神。咬着咬着“嘶”地抽了口冷气。 今上觉得有趣,于是抽走了束发玉簪,将朝冕双手举托摘了下来,随意掼在地上,一撩下摆坐在了棋盘对面。 “多大了,老毛病不改,还咬,咬破了吧?”摘了冠的天子笑意姗姗。 “大皇兄——”昭明公主歪着脸拖长声音撒娇,棠棣色长裙上的宝相花纹样扭得打皱。 今上笑而不语,拈起棋盘上染了彩色的榉木棋子。 昭明不满地两手交替拍着棋盘面,像拍牛皮大鼓一样,“散头发哥哥散头发哥哥,我是你的咬手指妹妹呀,你跟我下棋吧!” “诶?!”今上好像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你这套兽棋刻得比上一套强多了,重心下盘稳,细节上还比上一套精致,你看这胡子,还有这毛......” 笑的促狭,今上伸出手指点点她的鼻子,“刀工有进步,孺子可教也。” “那是当然!”昭明顿时得意起来,“上一次是拿糖砖刻的,容易化掉不说,下起来手上还总是粘粘的。” “嗯。”散头发哥哥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还总是被你‘叫吃’。” 咬手指妹妹瞪起眼睛,“我也不想啊!它它它......甜!” 今上笑不自抑,好不容易平复下来,“今天又定了什么怪规矩呀?是老鼠能吃老虎,还是黄羊压制豹子啊?你不告诉哥哥,哥哥怎么陪你下呢?” 昭明用指腹发力,“噗”地一声闷响挤开了吊炉花生,一边吃一边翘着脚给他讲起游戏的规则来。 今上本来打算问她为何不让宫婢剥好,转念一想她肯定又撇撇嘴说无趣,于是专心听她讲话,默记她的规矩,尽量忽略噗、噗的闷响和昭明嘴里不住的咀嚼声。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大约是几盏茶的时间,昭明靠“没交代清楚规则”赢了前面的几盘,后面的就连战连败了。 “大皇兄——我的心又痛了!”昭明一边咬手指一边趴在桌面上哀号。 “装。接着装。”今上扔下手里的黄羊,抱臂冷眼乜斜着她。 “真的!” “朕怎么觉得,你对这胎里带着的心疾如此喜爱呢?”今上强绷着脸。 “嗯......”昭明坐直身子,也把手里攥着的地鼠扔下了,抬手按在胸口,笑的从容自得,“大皇兄你说的对,没有它,我就遇不见我的意中人,没有它,大皇兄就没那么宠我了。” “胡说,大皇兄永远是你的散头发哥哥。”今上暗垂了眼,“可是我的咬手指妹妹也因为它,不能享常人之寿,不能迈出宫门,不能和哥哥骑马打猎,不能......不能嫁给他。” 昭明忍不住的红了眼眶,哽咽起来,“大皇兄——我心痛,你把他召到宫里来好不好啊?” “好!”今上见她如此,一口气就堵在胸口,忍不住直立起身负手而立,两个手掌啪啪地在背后虚打着,“哥哥去给你召。他司如晦面子再大,也大不过朕!朕是天子,他是平民,朕就算不能按着他娶了你,也必会让他陪着你。” 沈惟雍又从车厢座位下面取出了一个小木盒,盒里是十二色的莲花酥饼,他十分悠闲,挑挑拣拣选颜色定顺序,小口咬着,自得其乐。 谢焕冷眼看着他吃,等他吃到淡黄色的那块,终于绷不住了,把手里的素色帕子甩在他身上,“我看起来特别蠢?” “没有没有,”沈惟雍把手里的淡黄色吃了,“大智若愚。” “你想把谢家接手过来,对不对?” “对。”沈惟雍点头,选了块淡青色的小酥饼,将印着莲花的那一面冲向她,“来块?” 谢焕突然想起她递给他的的那块萝卜。 她还是缓缓伸出手掌接过了它,握在手里,“为什么?未生阁的权力还不够大么?” “你父亲去世,不管是谁动的手,谢家此时正处在鱼龙混杂的时候,如果我不插手,你们家现早就就改姓萧了。” “那现在谢家姓的是沈?”谢焕的神色放缓下来。 “不是。” “不是?”她咬了一口莲花饼,梅子的酸甜和酥饼的油香交织在一起。 “嗯。”白衣少年诚恳点头,“小焕,在你心里,你哥哥谢炼是什么样的人?” “纨绔膏粱,养鸟听曲儿,富贵不知乐业......”谢焕又咬了一口,歪头笑的眉眼都眯起来了,“就是笨点,对我特别好,以前总和姐姐偷偷来寺里看我,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还带我去逛宛平城的庙会。” 沈惟雍摇摇头,“你哥哥,颇有手段。我们都小看他了。” 谢焕安下心来,其实只要哥哥姐姐无事,她就不在意其他。至于自己哥哥到底是做了什么让阁主刮目相看,又是怎么稳住了谢家大局。她并不是十分好奇。反正就算她不想知道,砂公子也一定会派肥鸽子庄子来告诉她。 有意缓解气氛,谢焕伸手指着他盒里淡粉色的酥饼,“我能吃这个么?” “这个?”沈惟雍明白她的意思,也笑起来,明知故问。 “嗯。”谢焕有点不好意思,绞了绞手指。 “这个最好吃,”少年皱起眉头,“不行,你得跟我换。” “换?”她有些窘然,刚才的淡青色被她吃掉了。 沈惟雍笑的灿灿然,将盒子开口冲向她,“吃人嘴短,你也要给我讲个故事。” “噢——”谢焕噢的一波三折,“那阁主想听什么故事呢?” 白衣少年拄着腮想了想,指指她背后的春水剑,“就它吧。你怎么拿到它的?” 谢焕也学着她的样子拄腮想了想,毫不犹豫地把淡粉色小饼拈过来端详,“行。” 白衣少年微笑着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我八岁那年,元灯大师见不得我受欺负,于是将年轻时修习的剑法传给了我。那时,我还不知道这柄剑的来历,只从我叔父——也就是元灯大师的口中得知,这是一柄他从前未修行时用过的宝剑。要想得到它,就要经过他的考验。” “什么考验?”沈惟雍听的专注。 她眨着眼,吊足了胃口,“是两只猫。” “猫?” “嗯。一黑一白,是我养的,跟我很有感情。哥哥送檀一过来之前,是这两只猫整日和我在一起。我记得,白的那只眉心有一撮红毛,黑的那只尾巴被我不小心燎掉了一块皮,后来再也不长毛了。” “你叔父让你用春水剑,把它们杀了?” “你猜对了一半儿。”谢焕吃掉了淡粉色莲花酥饼的最后一口,“他让我选一个。” 两手拍拍碎屑儿,她给他比量,左边的是黑猫,右边的是白猫。 “那你选了哪个?让你叔父决定把春水剑交给你了。” “活着的是黑的,尾巴被我燎掉一块皮的那个。” “为什么?”沈惟雍听的兴致颇高,忍不住跟她开玩笑,“你不喜欢跟你撞发色的?” 谢焕摇摇头。 “那是为什么?” “我叔父当年也像你这么问,这么和我开玩笑。我就跟他实话实说——因为我的惯用手是右手,恰好白猫在我的右手位。” 沈惟雍沉默了。 他没有看错人,这果然是个做杀手的好材料。 第十一章.浣衣 盱眙城内,稠南布庄正背向的一条街上,坐落着一座七进七出的大宅院。李百乔汲了些井水洗漱,紧了紧腰束和绑腿。习武之人耳力都极佳,他遁着竹管击石流水声一路向后庭走去,心知有惊鹿的地方必有水源。 果然,垂柳溪边,石头上坐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大的是黑衣的谢焕,正在浅溪边浣衣。 小的是绿裳的叶辞,就着溪水和平滑的青石打磨他的柳叶小刀。 李百乔忍不住凑上去,“小焕焕,怎么样,这里是不是跟谢家的宅院一模一样啊?颠簸来颠簸去这么多天,你还有力气洗衣服啊?你看,你这都堆成小山了,是吧......” 谢焕抽抽额角,忍住甩他一脸水的冲动,“你能不能直说?” “帮我洗点儿?” “我衣服都是黑的,”谢焕一脸无辜,“再不就是灰的。”言下之意,您老这一身赤橙黄绿青蓝紫,没法一起洗。 李百乔跳脚,随手扯起一件绿绸童子衫,“那那那你怎么帮这小子洗衣服?!” 谢焕再次无辜,“上次在稠南布庄,阁主送了我一件绿的,我就顺手一起洗了。” 旁边的叶辞好像没听见一样,从面前的青石板上挑了片磨好的柳叶小刀,抬手送到嘴边一吹。小小的铁器耀武扬威般发出“嗡”的一声。 李百乔被他吸引了目光,眼睛黏在青石板上。 半晌不见这人出声,谢焕也转过头去看那青石板上到底有什么玄机。 这一看她也忍不住乐了,原来石板上的各色东西被摆了四列,第一排是由肥到瘦的死麻雀,第二排颜色由红到黄的小棠果,是第三排是由大到小的蚂蚱,第四排是他的柳叶刀,从左到右码的整整齐齐,依次打磨。 “你这是......什么毛病?!” 叶辞连头都不抬,“不行啊?” “小祖宗,要不你也给我磨磨刀?” 祖宗瞟了他背后的孟盏刀一眼,“啧,好大一坨。” 一只纤亭匀长的手及时捂住了李百乔即将磅礴奔涌的火山口。 “阁主。”谢焕和小辞站起身来。 不管手掌下那人的挣扎,沈惟雍含着笑意,“洗衣服啊,我带出来的白衣裳又少又不耐脏,一不花哨,二不金贵,要不你随便帮我洗洗就是了。” 谢焕有点犹豫,她倒是想答应,就是怕李百乔面子上不好看。虽然他这人也一向没什么面子可言。 “这......阁主没有伺候的人?” “平时脏了就扔,这次带的太少。”沈惟雍手下不松劲儿,一身亮黄暗紫的某人敢怒不敢言,但仍在暗自扭动挣扎,“你帮我洗,也不是白洗的。两件衣服,换一个报酬,怎么样?” “别又是像上次那样,送什么暗室杀人的礼物吧?” “不会。”沈惟雍撤了手。 “那......成交。”她点点头。反正本来也不能拒绝。 幽篁里。 蓬发半长不短地披在肩上的竹纹灰衣公子正端坐在榻上,身下垫了方素帕,聚精会神地看着对面倚着的人手下不停地划着石榴皮。 “我不想去崇云殿。”司如晦斩钉截铁地下定论。 “我有什么办法?”萧簌先半捂着嘴把石榴籽吐在八角黄杨木榻几上,“圣旨大如天。” 司如晦皱眉,从怀里又掏出一方帕子。 知道他的脾气,萧簌先也不敢挑战一个医术卓绝的人的底线。毕竟闲着没事扎上两针卸个胳膊可不是闹着玩的。只好接过帕子默默收拾了。 “要不你就拖,拖到她二十岁。反正你也知道她不可能享常人之寿,只是凭着你的医术能活一天是一天。三年以后,人死帐烂,你的麻烦也解决了。” 司如晦斯斯文文地咬了一颗石榴籽,食不知味,眉头紧锁。 “如晦,你还是不够狠心。” “郎中如果没心没肝,自己就都是残缺的人,怎么治别人?” “你不承认指腹为婚,也不想娶了她光宗耀祖。” “对。” “那为什么不愿意踏入崇云殿?” “簌先,我......不想让她更难过。” 萧簌先擦擦粘腻的手指,一针见血,“她看不到你,最难过。” 司如晦扑哧一声笑了,“从来不在意旁人的人,还来指挥我。簌先,我看的明白,你想让我在崇云殿,有你自己的目的。” “生怕多情累美人啊,”萧簌先也笑,摇了摇头,“私心归私心,我也是真的想让你靠近她,才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到底是排斥她,还是排斥你父亲而自欺欺人。” 司如晦故作喟叹,“说吧,你想让我带谁入宫?” “白药怎么样?”萧簌先兴奋起来,支起身子递给他一瓣切好的石榴,“我就三个信得过的人,白箸的性情喜闹不喜静,白喙也是,而且名字还和你同音。就剩下一个白药,这小子祖上是医官,到他这一辈尚能识别些草药香料。喏,我这药师佛香就是他做的。” 司如晦摆手,“给你保命的人,我不能要。” “谁说给你了?”青衣公子神色嬉笑,拍拍对面人素净的面颊,“我是借,不对,不仅要还,还要给我补上高利的。” 谢焕在盱眙城的“谢家宅院”居住了几日,闲暇时洗洗衣服抄抄经文,和李百乔或听雨过上两招,有时沈惟雍兴起,也会接过鸿渐剑指点她的剑法。谢焕倒是心里一直惦记着一件事,她想通过旁敲侧击,探出沈惟雍流连盱眙城的秘密。 只是未生阁的人表面平易易处,实则口风甚紧。 “不错嘛,”白衣少年刚栉沐过乌黑长发,连声音都依稀透着水汽,“怪不得李百乔咋咋呼呼的,让我过来参观参观抄手游廊上的‘风景’,这一排都是你的成果?” 谢焕停下手中剑势,“嗯。” “游廊吹的是对穿风,衣服干的快,晚上要记得拿下来。” “这么急着穿?”她有些纳闷。 “是啊。”沈惟雍笑着舒展手臂,仰起脸对着日光,十足惬意,“不过我让你洗的都是白衣,挂在那儿大半夜也挺吓人的。” 谢焕心说你也知道啊。 “我的报酬呢?嗯?”笑着摊手。 “急个什么。”沈惟雍负手而立,眼眉闪动着笑意,“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见那银白色云气纹的衣袂从廊下消失殆尽,谢焕也没了练习剑法的心思,按阁主所说的收了衣服,自己回房洒扫庭除,又烧了些热水洗浴,浑身放松下来,一整天紧绷酸痛带来的疲倦顿时席卷上身。她拄着身子,懒懒地靠在窗边小榻上,握着一卷山川河流的杂学书出神。 不知不觉天色已暮,窗上糊着的竹篾纸从净白转向暗金色,连窗纸的纤细纹路都可以一览无余。檐下的铁马叮当作响,庭院里的樱桃树沙沙地晃动着枝条,投射在竹篾窗纸上,尽显狂态。 不出一炷香的功夫,谢焕就听见暮时雨击打檐角窗棂的声音。 她摇摇头,有点佩服沈惟雍让她收衣服的先见之明。不过这也八成意味着,她的“酬金”肯定又变得遥遥无期了。 那就算了。 她心里暗暗想着,合上了窗户,免得潲进雨水。 忽然,刚才她靠着的那扇窗棂外响起了有节奏的“笃、笃”声,力道不大不小,十分整齐,显然不是雨水敲击所至。 谢焕半带疑惑半带戒备,缓缓开了窗扇。 还未待她反应过来,一个被雨水打成墨绿色的小身影已经窜了进来。 “小辞?!” 叶辞闻声一个鲤鱼打挺,从小榻上翻身滚了起来,皱着眉一个劲的整理自己的衣襟袍角,抖落一片洇湿水渍。 谢焕有点哭笑不得。刚给他洗过的衣服。 “走吧,阁主说我们日后可以随意出入藏书阁了。”叶辞晃了晃手里的钥匙。 谢焕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沈惟雍说的报酬。 “去不去?”叶辞神色有些不耐,手上拉扯着湿嗒嗒的襟口。 “去。但是你先把衣服换了吧,得了风寒怎么办?” “那好吧。” 叶辞也不客气,他从刚才就一直觊觎着那一叠安放整齐的衣裳。得了允令,便急急忙忙地躲到白绢描金牡丹屏风后面,窸窸窣窣地换了起来。 谢焕有点想笑,怕他着恼硬生生忍住了。 取出一柄可纳两人的黄栌伞,点燃一盏四角提梁美人灯,叶辞动作颇快,早已卸下一身狼狈,又像往常一样衣容整洁地站在她面前。 “走吧。” “嗯。” 谢焕虽然像个姐姐一样牵着叶辞的手,可到底还是算被他拉着,才能一路找到藏书阁。藏书阁虽名之为阁,在外观上却俨然一座近似浮屠的小高楼。叶辞拿了钥匙,小小的身影挺成一株修竹,她随着他迈过了硬红高木门槛。 两人举目看时,顿时都傻了眼。 这座藏书阁藏书之丰浩如烟海,各色古籍书目摆放的鳞次栉比。书台皆以柚木打做,板架结实而厚重,泛着殷实而油亮的光泽,不翘不裂,干燥耐腐。显然,此屋主人是个钟情于书的雅士,他生怕书架承重不够,被他的收藏压的不堪重负,又担心这里久无人住,所藏所爱被白蚁噬药。 叶辞的关注点与她不同。 他身量较小,在这茫茫书海中穿梭自如,满目所见,书阁将书册种类划分整齐,经史子集,山岳兵法,棋图剑谱,珍宝玉鉴......蝴蝶页装样的按年代种类厚度长短整齐码在一起,紧紧贴合,甚至很难将它们抽出览阅。竹简装样的皆在外面套了白布绢袋,袋口穿着抽束的细绳,打着漂亮的活结,绢带上用隶楷小篆等字体标注书名作者。 红莲绢灯五步一盏,散发着晕黄微醺的光芒。 叶辞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蹲下身子想取那本自己感兴趣的薄册。 灯光并不炽烈,故而当他蹲下身的时候,才发现纹理曼妙的油木地板上居然有斑斑点点的红色滴状痕迹,一路向书楼深处蜿蜒而去。 第十二章.枇杷 谢焕和叶辞遁着斑斑红迹的尽头向书阁深处走去。柚木书架之间形成狭**仄的通道,原本使人惬意的灯光,如今因这骇人的痕迹,也显得有些惨然。夜雨已然停歇,但檐角的积水仍在扑簌簌打着窗棂,飞鸦不合时宜地“嘎——”了一声,粗砺喑哑,刮破夜幕,叫的人心中油然平添了三分瑟意。 叶辞见她有些不安,有意支开话题。 “谢焕。” “嗯?”人总是自己吓自己,从这一声里就能听出她的紧绷。 叶辞一边走,一边用指节叩打右侧的书架,“你可知道这是什么木头?” “......柚木吧?我记得以前寺里也用过柚木架子摆放经书。” “是啊,”叶辞颔首,童子髻也随之一点一点的,“柚木又叫胭脂树。据说这种树的叶子被人用手搓碎后,满手血红而且很难洗掉。” “那你说,这会不会是柚木叶汁?”谢焕突发奇想。 “不会,”他蹲下身抹了一指头,凑在鼻端细闻,摇头,“是人血。” 谢焕“哈”了一声,“小辞,我又不是没见过这些,走吧。” 叶辞望了望她的脸色,见已经比刚才好了许多,于是牵着她加快了脚步。 不知过了多久,这藏书阁仿佛没有尽头,直到谢焕和叶辞都明显感觉到血腥气越发浓重,又走了三盏莲花绢灯的距离,二人看见了血迹的主人,一个侧倒在地上的姑娘。 这姑娘似是二八年华,身着熟黄色的如意月裙,前脸儿绣着繁复的藤枝纹,枝头间或开着嫣嫣的未名花。皓腕纤纤,袖下缠银红玉镯绝非凡品,好像是盱眙城近来最时兴的式样。时人赞之为——半雪折棠。 二人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的眼中望见了讶色。 这样大片的竹林在白日里是个极清幽的所在,但在骤雨过后的夜半,就显得凄凉萧索,甚至能将屠户武夫洗涤为文人骚客。 但是这片竹林的主人显然与众不同。 白喙抖了抖身上的积水,点足轻跃义无反顾地扎入竹海。 不消片刻,只见眼前立着个俊秀卓拔的青色背影。白喙不敢随意近前,忍不住在心里腹诽——咱要是个夜盲,就三爷这种竹青衣色“隐身术”,找一晚上八成也得看不见哪。 那背影执剑而立,随手挽了个不成样子的剑势,随着剑锋所指,竹枝纷纷倒伏。 白喙不忍直视,撇脸苦笑。 “三爷!”他叫了一声,免得竹子遭受此劫。 萧簌先暗笑。白箸白喙白药三人自小就跟着他,他再了解不过。 白箸性情跳脱,平时也跟他没大没小,“公子”“爷”“头儿”之类的称呼随他自己的心情一通乱叫,平时多半被派出去打探消息,再复杂再千头万绪的关系都没有他打听不到的。 白药和他截然相反,祖上是医官,专爱研究些草药香料之属,生性喜静,见到他也都规规矩矩地称一声“公子”。 白喙是三人中最忙的一个,很多真正需要动手的麻烦都交给他。表面上他和白药相似,实际上却长了一颗白箸的心。他叫了他十余年的“三爷”,没听他改口过。 “腹诽你爷不会使剑,就会些花拳绣腿?”萧簌先淡淡地。 白喙吓了一跳,心说这可不能认,“没没没三爷,没这事啊,我可不敢。” 瞟了他一眼,萧簌先没好气,“你可得了吧。” 白喙转移话题,“三爷,这白堕剑你当初是怎么弄来的?跟我们哥仨名字倒是挺像。”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萧簌先甩甩已经酸麻了的手腕,“萧知礼不懂剑,只知道把它打板供着,你爷我狸猫换太子,人家愿意远观,我负责亵玩。” “三爷不愧是读书人。”白喙满脸钦佩,“亵玩这个词儿,用的真是老道。” 萧簌先笑骂了两句,将白堕剑扔给白喙,“试试?” 白喙也不和他客气,成心在三爷面前显摆,舞了一套他自创的“翙翙其羽”,肃杀的身影步踏竹霄,电光石火间,已是满地的折枝败叶。 “啧啧啧,”萧簌先蹲下身捡起一根竹枝,“真是哪儿硬你往哪儿砍啊。” 有点不好意思,白喙收剑在手,“小的父亲是做木匠活计的,这......习惯动作。” “习惯动作会白费力气,暴漏身份。” 白喙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三爷,那孟枇杷我已经处理好了。” “嗯。沈惟雍一定会如我们所愿的。” “不对啊,上次在谢家,把咱们的人洗掉大半的是谢大公子,未生阁自己也损失不小,人家已经够倒霉了,三爷您还给人添堵啊?” 萧簌先似笑非笑,“对了,你不会又砍断人家胫腓尺桡骨了吧?” “没没没,这次真没有。绝对还原割腕自杀现场。如有砍骨,纯属后人抄袭。” “别说的那么难听嘛,”萧簌先拍拍他的肩膀,“人家没准是向你致敬。走走走,筋骨也活动了,跟你三爷回去睡觉。” 白喙心说去他妈的致敬,“那要是有人发现白堕剑被掉包怎么办?” “萧知礼不死,谁发现这事谁就是别有居心。” “那倒是,”白喙笑的五行欠打,“就我家三爷这美人灯一样的身子骨,包管没嫌疑。” 厅堂内膏火通明,沈惟雍一言不发,手指无意识地扣着匣子上的兰花铜扣,啪啪地和着更漏的水声。 李百乔手里握了把白瓜子嗑着,不时地分给叶辞一两撮,一双软底翘头锦鞋在官帽椅下互相踩来踩去。 谢焕望着他鞋上的繁杂纹路,抱着春水剑沉默。 听雨立在屏后,主客座位分明。一切都如此和谐。 除了地面正中央的尸体。 “怎么办?报官?”李百乔实在受不了如此寂静的氛围。 “报官?”叶辞嗤了一声,“把你这只大花蝴蝶抓进去?” 抢过他手里的瓜子,李百乔翻翻白眼,“易容啊!小孩子就是单纯。” “太麻烦,要不我干脆用药化了她。” 李百乔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妥,一个大活人,进了咱们藏书阁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没了,人家挖坑,你往里跳,有后招等着怎么办?” 难得正眼看他,叶辞认可,“也是,那还是易容报官吧。” “不行。”沈惟雍停下手里拨弄铜扣的动作,神色肃然,“这人我认识。” 谢焕惊讶,“阁主认识?” “嗯。萧家家主的妾侍,她叫孟枇杷。” “哟——”李百乔来了精神,吹个尾音上扬的口哨,“萧知礼还好这一口呢?儿子结婚早点,这都算隔代人了吧?” 叶辞坐在一边笑的仰合,神色里满是“英雄所见略同”。 谢焕瞪了他们俩一眼,转向上座凝眉的白衣少年,“那怎么办?萧家在盱眙城可是说一不二,就算是有人刻意如此,我们也洗不清楚啊?何况我们的身份......” 沈惟雍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的木匣子晃晃,“别急,我知道怎么办。” 谢焕眯眼,“这不是萧簌先给你的那个?” “阁主想要一幅地图,这萧家老三,给的倒是真的。就是缺了最重要的一角。哎呀真是,心机深沉,我估摸着这孟枇杷还是孟石榴,就是他搞的鬼。”李百乔得了沈惟雍的眼神许可,哒哒哒连珠炮似的抱怨起来。 “地图?”叶辞抓住重点。 谢焕倒是在意另外一件事,“那阁主当时为什么不做查看呢?” 沈惟雍反问,“你是怎么看出这是萧簌先的盒子的?” 指指兰花铜扣,谢焕实话实说,“这铜扣样式别致,我就记住了,还有,在稠南布庄时,那个侍女送我的耳坠,也是用这样的兰花铜扣盒子装着的。” “嗯,”沈惟雍点头,“虽然不算什么繁复的机巧,不过要是不得法的人想把它拆开,的确要费一番功夫。” “哦。”叶辞悟了。 这其实就和当面数铜子一样,狼狈尴尬不说,还显得量小。 萧簌先摸准了他的心态,既给他真的地图,回报了他的白奇楠,又“不小心”缺了那至关重要的一角,等着沈阁主愿者上钩。 李百乔嘴里碎碎念着,内容大概是他刚学的盱眙城花式骂人话。 谢焕神色试探,“阁主已经有了打算?” 沈惟雍苦笑,“不是我有了打算,是人家把打算送过来了。” 众人不解。 “你们看,”沈惟雍示意他们向地上看去,“缺那一角地图在这儿呢。” 顺着手指方向,众人都注意到了姑娘手腕上的缠银红玉镯。但还是不明白少年的意思,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李百乔是个无事闲人,眼光虽差,眼力倒是不错,“半雪折棠?!好时兴的样式!萧知礼看着古板,私下倒是颇懂女儿心啊?” 叶辞晃晃手指,“怎么可能,她还没这么受宠吧?” “那是......有相好的啦?”李百乔不安分的五官挤出暧昧色。 叶辞打了个不甚响的响指。 “八成是萧二公子,”沈惟雍看他们俩这么一来一回的也放松下来,笑着靠在雕花镂鸟的黄杨木椅背上,“我之所以说这是人家送来的安排,还有一层原因。” 众人注目过去。 白衣少年从云气缭绕的衣襟里抽出一张深花红的柬帖,柬上拦腰缠着一圈带状金纹,似兰似竹,大俗的色泽搭配,雅致的式样纹路,奇异地让人眼前一亮。 “我喜欢!”李百乔坐直身子,一下子笑靥如花。 “......” “两日后是萧知礼的生辰,”沈惟雍不理他,言语间是昭然若揭的暗示,“盱眙城尹也在被邀请之列。” 第十三章.寿宴(上) 时序嬗变,流光递转,转眼已是授衣时节。世人皆说,“梧叶一落而天下知秋”,这一日,谢焕听得异响推开门户,只觉得眼前地面上黄黄绿绿,掺杂着些许红叶,覆没了青石的本色,丝毫未给她防备的机会。 万木萧条,如同有约。 心说这可怎么练剑?她一路踩着细碎的脆响,用目光梭巡,淡淡地灰尘浮起让她忍不住皱起鼻子。 阶边植着几棵一人高的火焰形的矮树,通直的主干也只有笔管粗细,枯黄易折。旁枝细密,大篷大蓬的,还泛着浓郁的艾草味。 谢焕虽不知道这是什么树,灵光乍起,于是抽出春水剑轻轻一撩,捡起落于地面的被腰斩的未名树,直接当笤帚扫起青石板地来。 “这边的你就不扫啦?” 谢焕顺嘴接过,“懂什么,这叫落叶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树......阁主?” “再过两个时辰咱们就要去萧家了,你倒是自得其乐哈。”沈惟雍神色促狭。 “反正阁主与他是各取所需,”谢焕撂开手,撇撇嘴,“与我一个小女子没什么关系。只要能再听一次蜚蜚姑娘的戏,我就算没白去。” “你倒高兴了,小辞不痛快着呢。”沈惟雍多少有点幸灾乐祸。 “该来的跑不了,没办法。他自己不也说要跟着么?” “嗯。”沈惟雍勾勾手,示意她再给他也弄个“笤帚”,“来,我跟你一起护树。一会儿把这片扫完了,咱们进去我给你简单易个容。” 乐得有个帮手,她反手又腰斩了一棵,递到他手中。 “有点脏啊,你小心。”说罢谢焕背过身去,专心致志地处理自己的“辖区”。 身后弥漫起清致的艾草味,一下一下扫帚的沙沙声。 不过没过多久,她就感觉到自己被扬起的灰土笼罩了。 谢焕忍不住回头。 “阁主您......练剑哪?” 沈惟雍丝毫不觉,颇为满意的支腰环视,“怎么啦?” “算了算了,”谢焕哭笑不得,“我看也差不多了,我们进屋准备吧。我头发的颜色又变回白色了,还要用小辞的药膏染发。” 沈惟雍嗯了一声,丢开手中蓬松的树枝,骨秀纤长的手十分自然地牵住了她的,一路穿过月洞门,向自己的居所缓步而去。 左手被他稳稳牵着,眼光落在白衣上的纹理,手上的触感并不舒服,但谢焕知道,只有常年握剑的人才会有这样几处位置的厚茧。 从未与人如此亲密,让她心里忍不住有些异样,好像有什么东西酸酸麻麻的一下一下击打在心肺上。 引她入座,沈惟雍抽出博古架下的暗橱,“这些都是小辞为你调出来的,一会儿走的时候你就拿去吧。” 惊讶中有些感动,她走过去蹲下身细看,“这.....他是弄了多久啊?” “不知道,”沈惟雍捡起一个摆弄,“染发的物事满大街都是,他非说那些东西廉价劣质,色泽太假,用久了掉头发事小,伤身体事大。我看他振振有词,也不敢拦着。” “你先把发色的事情处理了,”将手里的小银盒子抛给她,沈惟雍笑笑,“别的我来准备。” 她不知说什么好,只默然接过。 见他一样样摆出早已准备好的衣样物品,谢焕有些诧异,“人皮面具呢?” “我自己准备一张就够了,你年纪还小,不需要。” 谢焕一点就透,只要她把头发处理好,再略加装饰打扮,任谁也不会怀疑她就是朝廷追捕的凶手。 遂不再有异议,换上那身烟绿对襟,配一条乳花绛红襦裙,她抬手对镜为自己略施薄妆。用叶脉笔蘸黑胶拉了下眼尾,又轻车熟路地点了口脂。 “小时候为了偷偷下山,我和檀一经常扮作来上香的小姐。只不过脸要比现在还涂得白一点,可惜我到现在都不太会画眉。” 沈惟雍贴好人皮面具,从微讶中回过神来。 “那我来帮你?” 谢焕略作迟疑,还是点了点头,“好吧。有劳阁主。” 白衣少年拾起桌上的青石黛,左手三指轻轻捏着她两侧的下颌线,盈盈如月的脸颊贴了近来,与她只有一个石黛笔的距离。 仿佛是在玉牍板上为人抄录诗赋,少年的的下笔力度中多少带着踟蹰和犹疑。 谢焕微合了眼,温热的呼吸扑在眉眼上,让她忍不住有些羞赧,莫名的紧张。 “好了。”沈惟雍若无其事地直起身子端详。 谢焕如蒙大赦般睁开眼,轻吁了一口气。顺手从桌面上取了一面圆形铜镜,小小的握在手里,以圆形钮堆为中心,边缘是粗犷的云气卷舒纹,镂刻着八字铭文。 见日之光,长毋相忘。 玉牍般的脸颊上顿时腾腾的泛起一股热气。 她赶紧将镜面翻过来,专心致志地研究眉毛的形状。 沈惟雍为她勾画了一双古书上描写的罥烟眉,展如鹤翼,淡若青山。与本朝风行一时的桂叶眉简直大相径庭。 白衣少年半倚着镂花铜台立在她身后,也望向镜中人,“唔,不行,好像缺了点什么。” 思索了一瞬,他伸出玉石一样的手指,按在红泥中,挑过她的脸,果断在两眉之心按下了一枚指腹大小椭圆形状的印记。宛如即将垂落的秋枝熟果。 “嗯,万事俱备。我们准备走吧。” 谢焕登上青幄车时,环顾四下,发现原来大家都变了装束面貌。脚下的感觉不对,大概是听雨伏在车下随行。 叶辞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换上了一身灰麻布衣,做药童打扮。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老实忠厚样的仆人,低眉敛目,一言不发。 应该是李百乔。谢焕按照身形揣度。但还是有点难以接受如此低调的他。 李百乔旁边是她刚刚见过的易容版沈大阁主。 他的人皮面具与李百乔的不同,虽然不如他自己生的眉宇惊艳,却也十分清秀出尘,与他本人的疏冷气质相吻合。 他脚下置着个医官用的横梁杉木提箱,提示了四人的身份。 医官。医官的妹妹。医官的药童。医官的佣人。 秋风为驷。不出一炷香的时间,马车已抵达萧府门前。他们一行人虽有良马醇驷,却被淹没在如簇华盖、金络玉鞍之中。沈惟雍率先下了车,只觉得箫管盈天,烟灯如昼。 谁知道他刚从怀中掏出了那张深花红色的柬帖,一个自称白箸的侍人赶忙小跑了几步迎将上来,身后跟着几个粗使杂役。 “孟大夫!孟先生!候您多时了!我们公子嘱咐了,司公子的朋友那是绝对不能怠慢的。您跟着我往里面进吧。哟!这么大的樟木箱子,真难为您了。快帮抬进来!” 在车上就被嘱咐过,阁主如今的身份是大虞圣手司如晦的师弟,姓孟名斟,表字平章。故而几人不慌不忙神色从容。唯有沈惟雍,一边口中道着“叨扰贵府”的官样话,一边与身边同为贺寿的人彼此拱手致礼。 清正耿介中不失礼数。分寸拿捏与身份把握都极为精妙。 白箸脚下颇快,足底生风。显然是个习武之人。四人不紧不慢地跟着,穿过一片水榭花廊,笑意盈然的小丫鬟们身着鹅黄比甲,手中捧着各式锦盘,鱼贯出入,衣带生风。偶尔还能见到一两个横抱着螺钿花檀琵琶的乐师,藕荷色的罗裙皆随湖风曳止。 “......我只待拨繁弦,传幽怨,翻别调,写愁烦,慢慢地把天宝遗事弹......” 熟悉的声音,悠悠的水磨腔。 谢焕心里猛地一惊——这是......叶蜚!唱的是《长生殿》。 遁着声音望去,依稀只能看见台上人袅娜的身影。谢焕忍住加快脚步的冲动,转过脸去瞥了一眼叶辞。 “春色撩人,爱花风如扇,柳烟成阵......行过处,辨不出紫陌红尘......” 叶辞低垂着脸,睫下被琉璃灯投射出一片阴影,面无表情地随着他们的脚步移动,恍若不觉。 谢焕心里有些感佩,也冷静下来,留意身边的景致和行进路线。 “......霓裳天上声,墙外行人听。音节明,宫商正......半墙残月摇花影......” 白喙引着他们四人落了座,就悄悄转身退了下去。 从前在松郁寺的时候,每每下山都赶上盛会佳节,对于寺中人来说,这固然是化缘得济的好时机,但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谢焕也从未能如此近距离地观赏蜚蜚姑娘的风采。 浓纤得衷,芳泽无加。柔情绰态,媚于语言。 “......平章......表哥?”谢焕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沈惟雍回头看她,心领神会,以手指了指她的襟领处。 “香肩斜靠,携手下阶行。一片明河当殿横......罗衣陡觉夜凉生......唯应,和你悄语低言,海誓山盟......” 满耳充盈着唱词,谢焕一时没能明白。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那里挂着的是她刚入未生阁时,沈惟雍送她的青金石。想到叶辞和未生阁的联系,她明白过来,阁主的意思是等到歇场的时候,让她以此为凭据,或许可以得见叶蜚真容。 “你去找她干什么?!”叶辞注意到她和沈惟雍的动作,语气不善。 谢焕哽了一下,不知道说什么好。 其实她想去见叶蜚,一多半还是因为她是小辞的姐姐。叶家覆没流离,她想知道叶蜚委身于此究竟是心甘情愿还是迫不得已。而且看沈惟雍对待叶辞的态度,估计和这位妙目皓齿的叶大小姐脱不了干系。 她试着半开玩笑地逗他,“那个......子欲养而亲不待......” 叶辞展脸笑了,“上一句你可知道是什么?” “树欲静而风不止?” “嗯,”叶辞陡然翻脸寒声,“我现在就是这静树,谢焕,你告诉我,你抽的哪门子风?” 说罢,也不待她答话。直接扭过脸去,将盘子里的果子糕点重新摆置整齐。 谢焕有些讪讪,她就怕小辞脾气上来。他又不似平常人家的孩子般好哄,总得费上一番功夫,还要被他记着,没准哪天就又翻出来了。 也不敢火上浇油,离她最近的是一碗荷叶盏盛着的蔗浆冰酪,纱灯映下,鲜红与雪白浇注为一体,冒着丝丝缕缕的寒气。 谢焕手中无意识地就着小勺抿了一口。甜稠绵密的口感。 她向后靠去,展眼平视。 正对着她的是一身青衣散发风流的萧簌先,他与她对视了一瞬,笑得微微露出虎牙,略歪了歪头,无邪般冲她晃了晃手中的石榴刀。 下意识地吞咽。 一股和着乍起秋风的寒意,顺着食道一路向下,贯彻了谢焕的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