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1.庶女 “三姑娘,太太让我来取前儿让你抄的《严华经》,你,别又是偷懒不曾抄完罢?不过我看也是,听说三姑娘您如今甚是厉害啊,连韶华表少爷都在太太面前向着您说话呢,这可不是厉害着呢?只可惜啊,韶华表少爷跟咱们二姑娘是定了亲的,三姑娘您是再怎么眼热也只是白搭!” 正在专注着在洗笔池里清洗毛笔的方柔然,不用抬头也知道这个说话阴阳怪气的来者,是最爱挤兑她的娟秀。方柔然搁下刚洗净的毛笔在笔架上沥水,便淡淡应道:“我这两日抄的经就在那边窗下罗汉榻上盒子里放着,你且拿去给太太就是——只是一件,这《严华经》可是太太在光孝寺菩萨面前许下的愿呢,如今可不是太太要拿着去找了因大师还愿的?娟秀姐姐取了去后,可是要好生小心着才是,不然太太算起后帐来,姐姐只怕也是逃不过责罚的。” 原本便只能算中人之姿的娟秀,闻言立即就狰狞了她的脸,毫不客气的对着地上啐一口道:“呸!不过就是喊你一声三姑娘罢了,你真当自己是根葱了?不就是一个没依没靠的庶出姑娘?吃穿用度连我们这等丫头还不如呢!太太如今可是把你房里的丫头们都撤了个精光,你空端着个主子架子给谁看呢?一个凡事都是自吃自做的所谓姑娘,在太太眼里头,端得是连个大丫头都不如呢!” 方柔然满不在乎的一笑,顺手把砚台里头的残墨也洗了,头都懒得抬一下,只眼珠子不错的看着洗笔池里头越搅和越黑的那池子水半响,这才轻声道:“我是不是根葱我自个儿知道就是了,何须人知?我劝娟秀姐姐也别在我这儿白费了口沫,太太拿我当丫头还是当主子,总归是太太的意思,只怕什么时候都轮不到姐姐你说了算!太太吩咐下来的事情,我自是要照做的,姐姐难道不是一样照做?况且取佛经这活计本来就不是姐姐的功夫——素来来我这儿的也就是太太房里的同乐姐姐罢了,如今指不定同乐姐姐还等你交还佛经去回太太呢!” 娟秀被方柔然戳穿了底细,不由得恼羞成怒起来,但是又不敢真得罪太太的大丫头同乐,只得咬牙放句狠话:“你且听着!今儿是我们姑娘让我来的,这几句,你可听清楚了!韶华表少爷是我们姑娘的未婚夫呢,不是你这等人该惦记的!来日方长,你要是还这般不识好歹的话,总有一天得栽太太和我们姑娘手里去!到时候可是哭出两缸子眼泪来也救不得你自个儿!”说着重重一跺脚,恨恨的端了那放佛经的檀木填漆盒子就走。 方柔然也不回复这挑衅了,只呆呆的看着眼前那洗笔池,等得这娟秀走了许久后,才无声的叹了口气。 恰好这时有人正从院门进来,听了这声叹气,来人便问道:“三姑娘这是怎么了?” 方柔然回神,回头看一眼,原来是后厨来给自己送午饭的陈嫂,便笑道:“陈家嫂子,没什么,不过是我在这儿愣了愣。怎么今儿又是麻烦你来送饭?青杏那丫头呢?别是又躲懒去了罢?” 陈嫂走过来,将手里的食盒放了在方柔然手侧,取了食盒里头的午饭出来——不过是一碟炒油菜,一碟煎豆腐,一碟小咸菜配上一碗白米饭罢了,即便是油菜和豆腐做得还算仔细,也全然不是如今方柔然这样一位官家小姐身份该对应的饭食。 显然陈嫂也是这样认为的,一边将包在手巾里头的干净筷匙递予方柔然,一边叹气道:“三姑娘也别瞒我了,才刚我就在后厨院子门口见着的二姑娘房里的娟秀姑娘,她可是从三姑娘你这边方向走了来的,面色又忿忿的——青杏就是被她迁怒赶去跑腿的。” “你说吧,三姑娘,你怎么的也是个正五品知府家的正经小姐呢,如今这可算是怎么一回事?说句咱们当下人不该说的,太太克扣你的伙食份例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越演越烈,连着娟秀这么一个小丫头都敢来你头上撒野了?” 陈嫂说得愤愤不平的,方柔然自己却对此颇为不以为然,只道:“这有什么?值得陈家嫂子为我抱不平?不过是墙倒众人推罢了!谁让我没福?我娘还在的时候,我倒是勉强算个正经小姐过了几年,我娘没了这两三年了,老爷都忘了她长什么样了,太太和我那二姐姐还不趁着这大好机会折腾折腾我?好在我也习惯了,不过是伙食份例上克扣点,服侍的丫头婆子们遣散了去,有空没空就来我这儿找点绊子,其余的也没什么不好过的不是?”说着,就自顾自的捧起来饭碗,夹一筷子小咸菜就埋头吃起饭来。 陈嫂真是对这个淡定到没谱,被人踩到瓜顶皮还不紧不慢的三姑娘一点儿办法没有,唯有继续叹口气道:“三姑娘,你这性子啊……这等软绵绵的,说句不怕你羞的话,你过两年总是要出阁当家做太太的,这性子再不改改,日后可是怎么才能得了好啊!” 方柔然没当回事的继续吃她的青菜就饭:“那就过两年再改不迟!况且这不是还有二姐姐?她比我还大了两岁呢,她的婚期都不曾定好,太太自然是先以她这个嫡女为主的,记不记得起来我这个庶女还两说呢!我且愁什么?” 即是说起来这二姑娘方玉然,陈嫂又忍不住叨叨起来另一个话题:“我的三姑娘啊,不是陈嫂我仗着自己是你的奶娘的女儿就说你了,这二姑娘历来心小得很,但凡一些些事儿都过不得她那芝麻点一般的心肝去。这韶华表少爷也不知道是抽什么风,忽然就跳出来给你说好话,只怕二姑娘早就为着这几句把三姑娘你恨得什么似的了!不然这娟秀今儿怎么又会来你这儿冷嘲热讽呢?”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2.表兄 “别人的事儿,我那里管得了这么多?那位韶华表兄要不要抽风,我更是管不着。”方柔然放下手中的碗筷,轻轻揉了两下自己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我自总角(七岁)之后,就未曾见过这位太太的宝贝侄儿了,就是上回一时不妨在二门后头回廊里碰上他和二姐姐拉手闲话,我也是赶紧的低头数蚂蚁的装看不见就跑了……真是话都不曾说一句,这叫我怎么知道他究竟是抽了什么风?” 陈嫂的目光不由得就被方柔然眉间的手指吸引住了,纤长白皙的指尖上指甲带了微微的粉红,按在弯弯细眉间,更显得方柔然的眉眼精致细腻,就那一瞬的眼波流转间,便是一段说不清楚的微酥在陈嫂心头略过……陈嫂忽然就懂了那位韶华表少爷的心思了!正是方柔然这不经意间的一点儿灵秀婉转的天然神态让他生了怜惜之心罢? 只是这话可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且别说那位表少爷本来就已经是二姑娘方玉然的未婚夫婿了,就是当着这下个月才行及笄礼(十五岁)的方柔然,陈嫂也是不能说的! 陈嫂硬生生的将这话吞回自己肚子里去,忙忙道:“总之三姑娘你可是要多小心!如今没有你娘周姨娘护着你了,凡事总是小心没过逾的!” 方柔然点头道:“陈家嫂子请放心,我自会小心的。我娘临去之时,再三叮嘱过我要小心谨慎,我从不敢忘却——我娘固然是因病没了的,可其中太太……若不是何姨娘和江姨娘先后进门,又来作践我娘,我娘也不至于那么一病就没了……” 陈嫂也是知道一些当年姨娘去世内幕的,听着方柔然这般说来,不由得就伸手拍拍方柔然肩膀,安慰她道:“三姑娘,那时候你还小,顾及自己还不得呢,那里还有能力照顾得了你姨娘?何况你姨娘那个执拗性子,也不是你一个小女孩家家能拗得回来的,就是你日日守着她宽慰着她,她也未必就肯听你的……唉,总归是命罢!” 正是说到这句的时候,忽然院门那边蹦跳着进来一个小丫头,笑嘻嘻问道:“陈家大娘子,今儿做了什么好吃的来?说什么名不名的?” 陈嫂一见着来的是青杏那丫头,便没好气在她身上轻拍一把道:“青杏你这没心没肺的小家伙!一天到晚就惦记着吃,满心满眼里头也就剩吃吃吃了,没点儿出息!” 青杏像条溜滑的鱼儿一般,稍微拐拐脚就从陈嫂手下溜开,依旧笑嘻嘻凑过去方柔然身旁笑道:“大娘子,出息是啥?好吃不?既然不能吃,就不说它也罢!我没心没肺嘛,全府都知道的,不劳你再提醒我一次了!” 方柔然见青杏过来,觉着自己也吃得有个七八分了,便把碗筷往青杏手边一放,示意她将这些东西收拾收拾了,便也笑道:“陈嫂,你且由着这丫头去吧,正是没心没肺的才好,要是她有多点儿心眼,只怕早也让太太丢其它地儿去了。没心没肺自有没心没肺的好!” 青杏赞同的点点头,先是快手快脚的将饭菜碗筷都收拾进食盒,然后才从腰间小荷包里掏出点儿东西来,全堆在方柔然面前桌面上。 陈嫂诧异道:“这折腾的是什么幺蛾子?” 方柔然细看看,原来却是被撕了三截的一张泥金花签,折得倒是仔细,还隐约看得出来是个方胜模样。方柔然心下觉得蹊跷,这泥金花签可不是寻常纸张,这般贵价东西,这府里,除却她那爱附庸风雅的二姐姐以及二姐姐脾性相近的未婚夫,她可就没见过有人用这个了。 于是方柔然便只抄了只兔毫毛笔在手,遥遥点着这堆花签问道:“青杏,这那儿来的东西?可别是你把人家二姐姐和未来二姐夫鸿雁传情的信物都捡回来了罢?” 青杏收起来那一贯的大大咧咧傻大姐模样,拍手赞道:“唉呀呀,果然是我们聪明伶俐的三姑娘呢!这也猜得到!不过这回只猜对一半,这东西是未来二姑爷写的不错,但却不是写给二姑娘的,倒是写给三姑娘你的!那位表少爷可是特地在偏僻小道上守着的我,我一时不妨就被他堵了在路上了。” 方柔然忽然福至心灵的就懂了——她不过是年轻不知事,又不是傻,这种花签,拿脚趾头想想都知道是为了啥!原来这位她未来的二姐夫,竟然是打着这荒唐主意!方柔然气得都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了,看来是前儿太太请的小戏班子演的那《西厢记》让这人上心了是吧?一厢情愿的当她的丫头是红娘了是吧?可惜她方柔然却是不愿当这个崔莺莺的!她总算是懂这个所谓表兄忽然帮她说话是抽的那门子风了! 方柔然咬牙忍气再问道:“既然如此,你不装着听不见,赶紧掉头就走,还捡回来做什么?” “谁说我没掉头走?我说了,我可不管事,如今也不是从前,要时刻留在三姑娘身侧服侍,这递东递西的活计,我才不干!我让他自己送去!他说他送不成,我就反问他,难不成我就是活该给他跑腿的才成?”青杏眼中已经是毫不掩饰的冷光,嘲讽的口吻也再懒得收敛,“可惜呢,有些人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话说到这份上,那位表少爷还不死心呢,硬是把这花签扔我手里。这种烫手山芋我那里会留手里?当然立即就扔回给他了,我还说让他有话且和二姑娘说去。” “结果啊,这表少爷居然就恼了,当着我就刷刷刷的把这花签撕三截,说我不是个忠仆,然后气呼呼把这三截往地上一摔就跑了。原本我也打算跑的,跑了几步想想,要是后来的人见着这东西,读了出来上头写了啥,这岂不是留了个祸害?于是趁着没人又跑回去捡了来了。我是不识几个字的,三姑娘且看看这写的都是些什么,以后咱们也好对应着防备防备这表少爷!”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3.对策 方柔然原本先是气愤难当的,然而听完这事前因后果之后,倒是渐渐冷静下来了,她伸手拿起那三截花签,看都不看一眼,立即全都团成一团救塞了进一池黑乎乎的洗墨池里。那精致的贵价的泥金花签,说到底也还是纸而已,进了这洗墨水里头,自然没两下便融成了一塌糊涂的纸泥浆,然而方柔然仿佛还觉着这不够,又抄起墨条搅合几下才算罢休。 一旁的青杏不由得就惊呼一声:“三姑娘,你还没看里头写的……” “里头写什么还用看吗?”方柔然冷笑着截断青杏的话,“左不过就是那些荒唐话罢了!这位表兄他是谁?是我二姐姐即将完婚的未婚夫婿!他写得不嫌隔应了他自个儿,我看还嫌看着了会污了我的眼睛!还看什么看啊?也不用什么防备不防备了,日后我房门口都少出去就对了!省得两下里遇上了,彼此都尴尬!”方柔然说着就抬手把后窗推开一个口子,捧起那洗笔池,“哗啦”一声就把那带着纸泥浆的水倾倒在后窗下头草地里了。 “这韶华表少爷约莫是读书多了读傻了,什么不着边际的东西都敢乱想!”青杏忙上来帮着方柔然收拾洗笔池,想起来那少爷脾气十足的关韶华,便恨恨道,“他不是早早就和二姑娘订好了婚约的吗?怎么就敢这般吃着碗里瞧着锅里?二姑娘面上看着大度,内里却是针尖大的事儿都过不去,前儿不过是为着这表少爷帮我们姑娘说了一句半句话——那原本也只是句公道话,都折腾了好几回了!要是知道这表少爷如今这般作死,只怕得把这方府后院都得拆了上天!太太也是,自己娘家侄儿看不好,只怕不怨自家篱笆不结实,还要推别人身上去……” 方柔然低声喝道:“青杏且别说了!这些话本来就不是咱们该说的!有些事儿,人家做得,咱们懂得,却不能轻易说得!” 青杏被这样一喝,忙忙的住了嘴,到底是还心有不甘,嘀咕给自己听一般:“不就是这嫡嫡庶庶的破规矩惹出来的破事么?我们姑娘除了庶出,那有一样不如二姑娘?不过就是不是同母所出便亲疏不同了!” 陈嫂见方柔然脸色都变了,忙一拉青杏袖子:“三姑娘即是让你不要说了就别说了!这主子间的事儿,我们当下人的本来就插不进话去的,你也别惹三姑娘心烦了!” 被青杏这嘀咕触动了心肠的方柔然先是一阵恍惚,是啊,不过就是顶了个嫡出的名头罢了,那位骄纵成性的二姐姐方玉然怎么就胜了她这许多?只是方柔然早就不是当年母亲刚病逝时候的懵懂小姑娘了,只晃神了那么一瞬,她立即就清醒过来了。 见着陈嫂也说青杏了,方柔然却是收了方才的气恼模样,柔声道:“陈家嫂子也别说青杏了,她还小呢,又是真心为我,不过是一时没忍住……说的就是不合适,这也不是为我抱不平么?我也细想过了,那位表兄总归是太太的侄儿,遇上这样不知事的,也只能是无可奈何。太太本来就不待见我,若是这事让她知道了,只怕是更厌恶我几分了,不用问都知道,我这个庶女当然不会有她那侄儿重要不是?这事要是闹出来,倒霉的只会是我罢了。也罢,我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 如今房里这三人之中,总是最年长的陈嫂见识多一些,陈嫂便道:“三姑娘这般做法也是好的,闭门拒贼也是没法子中的好法子!咱们如今是关了自家门,什么都不知道,总是远远的离着他们那些是是非非最好!” 青杏也醒悟过来,点头道:“大娘子这话没错!咱们不管这些破事!况且我是谁啊?我是心里不记事的青杏呢!今儿吃过什么饭,我倒是还记得几分;今儿见过谁?我可是一点儿不记得了!”青杏说得还摇头晃脑的,平日里那傻大姐模样又出来了。 陈嫂和方柔然都被逗得忍不住笑出声来,两人对视一眼,齐声道:“对!就是这话了!” 青杏也笑了:“亏得这方府上下都知道的,我心大不记事。也算是那位表少爷倒霉,遇上的是谁不好,偏生遇上我这种楞头青,哈哈!” 三人都笑了一回,陈嫂见着自己出来也久了,是时候该回厨房点卯了,便将收拾好的食盒递了给青杏,自己领头先走了。走到门口还不忘回头叮嘱方柔然两句:“三姑娘即是知道了韶华表少爷不安好心,这几日里就要多加留意,千万可别被他堵着你!而且要是这事太太知道了,只怕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方柔然脸色也凝重起来,点头道:“我这儿还有太太派下来的活计呢,除了针线上的东西,说不准又会让我抄新的经文,我那来的空闲出门?除却早晚各一趟去太太房里的晨昏定省,我就只在我这小院子里呆着,总不会祸从天降罢?” 青杏将食盒左手换右手,撑着院子门框笑道:“姑娘也想得太多!那儿来那么多天降祸事?好歹咱们这是正经内宅,表少爷住的是外书房,中间隔着好几重院落呢,姑娘不出去,他自也是没办法。” 陈嫂也道:“三姑娘不出门也没啥,外头还有我和青杏呢,一日三餐也是我或者青杏送了来的,要是有什么要紧的消息,自然是送饭的时候一并说了给三姑娘听的。太太见着三姑娘不出门,自然也找不着三姑娘的岔子。”说着两人就携手同往厨房那边去了。 目送陈嫂和青杏背影远去,方柔然缓缓的坐在了窗边的罗汉榻上,如今已是暮春,她住着的这小院子虽然偏僻荒凉,但在这暮春时节,窗外的景致也还是一派让人欣喜的郁郁葱葱。 方柔然看了窗外半响,仿佛也被这一片葱茏的绿意安抚住了,便收拾好自己的心情,取出来那刚做了一半的扇套,飞针走线的忙活起来。不管以后怎样,眼前的日子总是要过的不是?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4.变故(一) 这边三人商议已定,就按着这已经定好的对策,各行其事去了。那边却是变故忽生。这青杏这回可是全然说错了——原来并不是方柔然不出门,祸事就不上门的…… 方柔然原本就打算是除了晨昏定省是不出房门一步的,但这变故偏生就发生在她不能不做的晨昏定省的时候,简直算是避无可避…… 方柔然的父亲方知府,名叫方成,已经在这一地任职多年。方成为官资历寻常,后院这收集来的花花草草的经历却是异常精彩。后院里如今数得上号的大姨娘小姨娘们就有四五个,数不上号的通房丫头也有七八个,都一个大院子里住着,这十来人日日你对着我,我对着你的,倒也算是热闹非凡。 偏生方知府这位正房太太关氏夫人,最是讲究这府里规矩,每日里早晚一次的晨昏定省,必定是要所有人到场的,每日里这一早一晚的,上房必是人来人往络绎不绝的。 好在近年来方成也许是年纪上来了,又或许是府衙里头的事务繁杂,似乎渐渐的对小姨娘通房们没那么上心了,这一两年间,不见说买丫头收通房了,后院里头的庶子庶女也不怎么见添了。 关夫人自是暗里松口气的,对着那堆小妾们也底气硬了许多,这昭示她正室地位的一日两回的见礼就愈发的一回都不得少了。 这日清早,方柔然才进关夫人院子,就见着回廊里乌压压的站了一大群人。方柔然唬了一跳,不由得悄悄抬头看了看天色,这天色也还早呢,今儿这是别人来的早了,还是她不小心来得迟了? “三姐姐,今儿这是怎么了?”紧跟方柔然其后进来的四姑娘方纯然怯生生凑上来,“我明明是算着时辰过来的,难道是我今儿起迟了不成?”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四妹妹也别慌,咱们先看看再说吧。”方柔然低声安抚了一句方纯然,便拉着她不着痕迹的躲到回廊远离窗户的角落去了。 方柔然这位四妹妹也是庶出,生母地位甚至是还比不上方柔然生母周姨娘,到生了这方纯然也还是个通房丫头,方成素来对庶子庶女就不算太放心上的,这等通房丫头所出就更是不大理会了。方柔然托着周姨娘专宠了几年的福,倒是也还过了些好日子,甚至是在方成心血来潮的时候让她跟着两位嫡出的姐姐念过些书。 这方纯然就没这等好运了,从来就是方府里头的小透明,她娘在她才五岁的时节又被关夫人找了个岔子打发去了郊区的农庄,从此更没人护着了。因而这位四姑娘的性子尤其的懦弱怕事,如今见着这一群人都脸色凝重,她早就吓得脚软起来。 好在关夫人心里再不喜欢这些个庶子庶女,面子上的功夫却是还要做做的,除却方柔然这等有个实在是让关夫人心里过不去的娘,不折腾折腾就不舒服的倒霉蛋,其他的庶女还是有个丫头跟着服侍的——毕竟好歹是个知府家小姐,太苛刻了也说不过去。 方柔然便使个眼色给方纯然的丫头红云,方纯然懦弱,这红云丫头却是个胆子大的,只点点头就往人群里凑近打听,和相熟的小丫头们这边嘀嘀咕咕问几句,那边交头接耳说几句,不一会就悄悄溜回来了。 拉着方纯然和红云再躲隐蔽一点儿后,方柔然才低声问道:“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红云也低声答道:“确实算大事,我隐约听见人说,不知道是后院那位姨奶奶还是姑娘,被太太身边的同乐姐姐见着了一个来路不明的荷包儿,据说上头还有什么情情爱爱的话儿,总之就不是咱们内院里该见着的,如今太太气得不行,已喊了好些人轮流进去审了……” 方柔然拍拍身旁微微发抖的方纯然手背,安慰道:“四妹妹,这事儿再大也不跟咱们相干,你且别怕!你想想啊,就是后院里头拆天了,也跟咱们没关系——你娘和我娘都不在后院,怕什么?” 方纯然想想,仿佛也是这个道理,顿时就不抖了,长嘘一口气道:“还是三姐姐你心定!那现在咱们怎么办?是进去请安还是再等等?” “再等等罢,这事要是太太趁机拿来发作那位姨娘,咱们这时候进去可是不好——你不见五妹妹和三弟都站在那边角落不动弹呢?咱们也不动,看看再说。” 方柔然到底是大了方纯然一岁,又是胆子大的,一下子就定了这事情,方纯然历来也听她这姐姐的,点点头便跟着做了。 于是这姐妹俩就带着个丫头站这角落里头,眼观鼻鼻观心的不挪位置了。 隐隐约约的,只听见内室里关夫人的声音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的,似是在训斥谁,方柔然偷眼数数外头的小姨娘们,发现里头没有如今最是得宠的江姨娘,看来里头被训的便是这江姨娘了。 江姨娘年纪不大,才二十出头,自十五六岁来了方府就一直挺得方成欢心,如今也还是方成的心头肉,关夫人对这小姨娘自然是没好脸色的,如今难得抓了她痛脚,只怕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方柔然正是在心里猜测不已的时候,忽然见着关夫人的嫡出小女儿,她的二姐姐方玉然从内室里头出来,冷着脸喝道:“太太说了,今儿有事,说不准什么时候才处置完,你们若是没事,且都散了,要见礼就晚间再来。” 众人闻言,忙忙的都在原地对着房门福身作礼,都是知道关夫人脾性的,也没人敢多话,果真是呼啦啦一声就都潮水一般的散了去。方柔然方纯然这等当子女的,自然也是跟着行礼告退的,方柔然还特地拉着方纯然退后些缩在人群里,好让别人不注意到自己这边的动静。 再安慰方纯然两句,又叮嘱红云照看好她,方柔然这才也跟着大部队一起撤退出了关夫人的上房院子。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5.变故(二) 方柔然住的院子最是偏僻,离着上房也是最远,众人都已经走得不见踪影了,她回房的路才算走了一半。 也许是因为今儿关夫人上房里这动静太大,丫头婆子们都往上房那边去明里暗里的看热闹去了,方柔然这回房路上后半程,竟是一个下人没见着,走在路上静悄悄的,方柔然自己都忍不住觉得有点儿莫名的心里发毛。 就是因为这一点的不同寻常,方柔然步子都加快了两分,从回廊走过离她屋子最近的一个月洞门时,几乎是加速得都要小跑起来了。 方柔然原本以为跑起来更快回房就好了,谁料这世上还有个她一时半会记不起来的词叫做欲速则不达,就在那刚跨过月洞门的一瞬,月洞门的那头冷不防的跳出来一个人,她顿时体会到什么是吓得汗毛倒竖! 还好这两年间,关夫人为了磋磨她,丫头婆子一概不许她使唤,她房里诸多活计都是靠她自己去做的,方柔然早就练就出来一般闺阁小姐没有的敏捷身手,这时候眼见着要避不开那人了,她却是还能硬是往后一拗,踉跄着连退了两三步,虽然最后免不了摔了一跤倒在地上,却是和忽然冒出来的那人避开了碰撞。 正是这惊魂未定的时节,方柔然忽然听见那人开口道:“三妹妹,怎的这般不小心?你没摔痛罢?” 这声音简直就是一个晴天霹雳,一下子把方柔然惊得顾不上仪态,连滚带爬的就又退后两步才堪堪算是爬起身来。 方柔然抬头定睛一看,这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可不就是那个她所谓的表兄关韶华!天啊,这叫倒霉到家还是阴魂不散?! 可惜关韶华这种被丫头婆子围着捧着长大的公子哥儿,可是一点不会看人脸色的,此时方柔然那一脸见了鬼似的惊诧,在他眼里不过算是一种另类的欢迎。即便是方柔然没搭理他伸出来的那手,自己一骨碌爬起来的,也依然没打击到他的满满自信。 于是方柔然便很惊悚的听见这位表兄咧嘴笑道:“三妹妹,你没事吧?我可是在这儿等了你好一回了!” 方柔然毛骨悚然的就想拔腿跑了了事,偏生这关韶华恰恰站在那月洞门里头,离着方柔然不过三两步距离,只怕是一伸手就能将她逮回来。方柔然估算了一下自己的速度,又怕一会儿动静大了引来其他人见到就更是说不清了,便只得先打消了这掉头跑的念头。 小心翼翼的挤个微笑出来,方柔然问道:“韶华表哥,你……是不是逛园子走错方向了?太太的上房在南边呢!表哥还是快些儿往太太上房里去罢,太太也许正等着表哥呢。” “才不是!都说了我是来等你的,怎么会走错呢?”关韶华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三妹妹也是有心了,还会担心我是不是走错,我可真是受宠若惊了!” 眼见着关韶华听不懂自己的提醒,还要扭曲自己的意思,这万一要是被人听到了,可不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方柔然也急眼了,索性直说道:“韶华表哥大概还不知道太太今儿有事生气罢?听说是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香囊荷包什么的,太太历来最恨就是这样不清不楚的事情,表哥难道不知道太太的性子?况且二姐姐也在太太房里,表哥拖延了时候,只怕二姐姐也会不高兴呢!” 方柔然这话已经是说的颇不客气,简直就是画虎画皮兼画骨了,奈何对于关韶华这种点不透的牛皮灯笼来说,她说得再明白也还是一轮明月照沟渠。 关韶华只听进去他自己爱怎么曲解就怎么曲解的一两句,一个健步上前来,想拉近自己和方柔然的距离,用自以为无比温柔的语气,摇头晃脑说道:“三妹妹果然是韶华的知己!这处处为韶华着想,实在是温柔体贴,你可和你二姐姐真真的不一样!同样是一家姐妹,怎么性子就是相距甚远?可惜啊,可惜三妹妹偏生没有托生在我姑母肚子里头,不然和我定下婚约的说不准就是三妹妹你了……” 方柔然听见这不伦不类的话,脸色早已铁青起来,忙不迭的往后退了好几步,还断然喝道:“表兄请自重!这话不是你该说的,更不是我该听的!表兄和我二姐姐才是前世注定的姻缘,今生命定的夫妻,就该好好儿的一直在一处才是!这跟我可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儿,表兄这一派胡言是什么意思?这即是让柔然被人误解,也是陷了表兄于不义之中,于谁都是有害无益之事,还请表兄可万万再不能乱说话了!” 关韶华见她退后,心里也急了,压根儿就不听方柔然说的是什么了,急吼吼的伸手就想去抓方柔然手腕:“我不想听三妹妹这般心不由己的推辞!三妹妹难道不懂我的心?就是如今你们太太房里头那什么荷包,原本就是我在外头定做了,特意来送三妹妹的,只是不小心不知道掉了那儿去了……三妹妹,你且听我说……” 什么?!今儿闹大了的那个罪魁祸首的荷包竟是关韶华闹出来的幺蛾子?!方柔然大骇,想也不想就连连后退,不料脚下一个踉跄,竟是自己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个四脚朝天! 正是这危急时刻,有人身后一伸手,堪堪托住了方柔然手肘,自后头轻轻推了她一把,眼见着她险险的站稳了脚跟,便也放开了手退开一旁。 方柔然惊魂未定的按住自己狂跳的心口,赶紧回头一瞥,原来这人却是个方柔然从来不曾见过的陌生男子。只见这男子也不过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头束莹润的雪白玉冠,一袭明显暗藏着织锦纹路的华贵青衣,一身装束素净简单,而且身形修长,容貌粗略看去不过是清秀,但一双狭长凤眼却是为他面容添色不少,简直算是画龙点睛之笔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6.变故(三) 而此刻,方柔然从这双凤眼里头看见瞳孔里倒映着的自己傻傻怔怔的,这才算回过神来,忙不迭的福身一礼致谢道:“谢谢公子援手!” 那人唇角微翘,只低声道:“姑娘言重!不过举手之劳。” 也不知道这一来一往的致谢谦逊是不是刺激到了关韶华,他的神智忽然之间就回到他脑子里来了。只见他一个跨步,硬生生的卡在了方柔然和那个男子之间,皱眉问那男子道:“你是谁?怎么就擅闯人家后院里头来了?” 男子却是倒也不计较关韶华这不友善的责问态度,只一笑答道:“我是方知府方大人请来做客的秦谦,京都供奉珍珠的秦家便是我本家,我是正房的嫡子,排行第五。” 说起这京都秦家,真是在大兴朝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真真是算得上这大兴朝里的第一等皇商。 即便是方柔然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深闺女子,也是知道这秦家的大名鼎鼎的。如今见这秦谦如此介绍自己,忙又重新福身一礼再次致谢道:“我是方知府的三女,多谢秦五爷援手!” 正说到这句,就远远听见有个小厮向着这边招手道:“秦五爷,您走岔路了!这边才是往书房去的方向!原是我们的不是,误导了您了!如今我们老爷正在书房等您呢,劳烦您老这边来!” 秦谦扬声应道:“这就来了!”随后他向着方柔然拱手作个礼以示道别,就转身出了这月洞门,跟着那方知府书房里头的小厮走了。 方柔然也赶紧趁着秦谦这一打岔,提溜着裙摆,完全不顾姿态的撒腿就往自己房里跑,一边跑还一边生怕别人不知道她回来一般,尖声喊道:“青杏!青杏!快来!我回来了!找你有事!” 在青杏面前碰过壁的关韶华先是一怔,等回过神来想去追方柔然的时候,却是愕然发现方柔然这一路狂跑加尖叫,不仅真的引来了那个愣头愣脑不会变通的青杏,甚至连附近后厨里头都探头探脑的出来了好些人。 关韶华眼见着人多,却是再也不好去堵截方柔然了——两个人私下说什么,方柔然只怕都没他办法,但是要是在下人们的围观下,他再堵截方柔然,这乐子恐怕就会闹大了……关韶华只好暗自叹一声晦气,袖子一甩,大步也往他暂居的书房里走了去了。 方柔然一把抓住了还没闹懂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的青杏,又回头看一眼身影渐渐远离的关韶华,这才总算有了点虎口脱险的感觉,不知怎么的,两腿不由自主的一软,便半瘫在了青杏身上…… 这事过后,方柔然简直是杯弓蛇影起来,连着两天,走个路都疑神疑鬼的,每日里去晨昏定省都是一路小跑,路上要是逮着那个就厚着脸皮跟在人身旁,丝毫不觉得自己这行径看起来多反常。 关夫人那边,那什么荷包还是查不出来历,虽然是借着这荷包,关夫人又是扣月钱又是禁足的好好收拾了一通最初捡了它的江姨娘。但关夫人到底没有发现是谁把这种在她眼里堪称是淫词艳曲的不该出现在后院里的坏东西带进方府来的,心里还是没轻易的放弃追查这事。 而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不漏风的墙……在关夫人发散了自己亲信四处搜罗信息的第三天,关韶华的马脚还是现在了他姑母关夫人的面前。 其实这马脚露得也不冤,关韶华毕竟是为了考举人才来的省府,又是寄居在姑母这儿,带来的书童仅有一个,不比家里那小厮书童什么的,七八个人日日围着他转。所以这出门买东西闲逛的时候,关韶华未必就是回回都带着自家书童,也有不少时候是带着这方府书房里伺候的小厮。 关夫人真的雷霆之怒不肯放过那荷包的追求真相的态度一拿出来,自然就有人透露了消息出来,这一来二去的,荷包是关韶华外头买来预备去撩拨方柔然的真相便就这样被呈现在了关夫人面前…… 关夫人可是从来没想到自家侄子会看上那个除了有点皮相,其余要什么没什么的方柔然!在她心里,这方府里头,最出彩的也就是她嫡出的大女儿方欣然和小女儿方玉然两个了,方欣然如今嫁了门当户对的好人家,方玉然自然也是要和姐姐一样才好! 这娘家侄子的关韶华,虽然只是个秀才出身,暂且在功名路上只是起步,但关家好歹也是和方府不相上下的官宦人家,这也是好好的正室嫡出正经养出来的这孩子,怎么的就这般眼光跑歪了?! 一定就是方柔然这小狐媚子那张和她娘同出一辙的狐媚脸招惹别人的缘故!关夫人恨恨的就在心里给这事儿定了性,再顺便联想一下当年方柔然她娘周姨娘曾经的盛宠,更是觉得方柔然那个小妮子实在是碍眼得很!这母女俩,老的折腾她好些年,小的如今又有折腾她小女儿好姻缘的苗头了,这简直就是她命里的劫数! 不行!好容易才收拾完老狐媚子,怎么能给机会小狐媚子出来闹幺蛾子?!既然已经是要成祸害了,倒不如就在祸事出来之前先斩断了一切的可能!狐媚子们之所以能得逞,还不是仗着那楚楚可怜的皮相去招惹男人?虽然深宅内院里,当嫡母的明着不能苛待庶子庶女——同时这方府毕竟是知府府邸,上头三年一次的考评里头,后宅的事情自然是不能闹大,更不能成为考评里头的污点。但是!不能明着动手,并不代表没有其它法子!要知道,庶女将来的婚配,可是也得过嫡母这一关!方柔然既然是这般不省心,索性给她找个不好过的人家婚配出去也就一了百了了! 想到了这里,关夫人神情不由得便狰狞起来,手上那个当作物证的荷包早就被她用力的手指捏得都变了型,上头原本绣着的那句情诗: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已然扭曲得再看不出来是什么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7.传话 即是下定了要收拾方柔然的决心,关夫人立即就雷厉风行的招手让一直安静的立在墙角当柱子的大丫头同乐过来自己跟前,吩咐道:“同乐,先去你三姑娘那院子里说句话,就说是我说的,我在菩萨面前许了新愿,要供奉《地藏菩萨本愿经》,你取了那边书架上的经文就送去,只说让她从今儿起只在她房里安心抄经就得了,晨昏定省一概免了,什么时候抄好了什么时候再说就是了。” 同乐忙低头应了,回头取了那经文,就出门去了。同乐出院门的时候,院门侧旁闲聊着的婆子们见着她,忙都起身让座道:“同乐姑娘且别忙!暂且这儿坐一坐,太太有话要传,只管找个小丫头传去就是了,那里要劳动姑娘自己亲身走去?这时候天也已经开始热了,姑娘两处奔波不也劳累得很?——况且咱们这院子里历来离不得姑娘呢!这群小丫头子们也本没事忙,天天只在院子外头瞎淘气,且让她们跑跑就对了。” 同乐本就不想跑这趟腿,听见婆子们这般招呼自己,便乐得顺坡下驴,低声笑道:“大娘们盛情,我也就且坐坐。就是不知道那个嘴皮子利索的小丫头在呢,我吩咐她几句,去三姑娘房里送个东西传两句太太的话。”说着就顺势稳稳的坐了在婆子们让出来的位置上了。 这时候正在侧旁玩耍的一个小丫头子小桃听了同乐这话,便忙凑过来笑道:“姐姐且吩咐我!我虽然算不上嘴皮子十分利索,也算是口齿清楚的,传话没传好,姐姐只管收拾我就是。” 同乐也笑了,三言两语的交代了事儿,又把那经书一把塞小桃手里,转头就和婆子们说笑起来。 小桃接了这经书,果然一路小跑就往方柔然住的院子去了。不过她来得倒是不太凑巧,还没进方柔然院门呢,冷不丁的就在那围墙边被人一把拽住了袖子问道:“我说小桃,你可是十年不往咱们姑娘院子跑一趟的,今儿这鬼鬼祟祟的是要作甚?” 小桃吓得经书都没抓牢,“噼里啪啦”的就掉自己鞋面上了,定下心神捡起经文来再细细一看,原来这扯她衣袖的冒失鬼却是青杏,顿时没好气的应道:“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来三姑娘这儿溜达消食呢?什么鬼鬼祟祟?你会说话不会?我这是有事!这是传太太的话来了!你以为个个都是你,仗着太太说你不用时时在三姑娘面前伺候就一日日的就在厨房里头混着偷吃偷喝不干活!” 青杏歪了头,得意的嘻嘻一笑,压根就没把小桃这话放心上,更难听的话都听过了,这点儿酸话算甚! 小桃只觉得青杏这笑甚是刺眼,什么耐性都被这笑磨了干净了,于是便仗着方柔然从来不言不语装木头的好性子,真是连院门都懒得跨进去了,“啪嗒”一声将手里那卷经文扔青杏怀里道:“这是太太吩咐下来的让送来给三姑娘的什么佛经,说是这是太太如今许的新愿,要供奉菩萨的,三姑娘就好好的留在她房里诚心抄经,别的事儿一概不归她管,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她的!正好你在,就把这送进去就是了。反正你们这院子啊,主子没用,下面的也废物,跟你多说一句话都算我今儿运气不好!”说完竟是眼皮子都懒得再抬一下,也不管青杏如何,转身就走。 青杏手忙脚乱,好容易才算接住这忽然扔进她怀里的经书,没让它落地,这时候见着小桃这等轻蔑的态度,真是气不打一处来,正要扬着脖子对小桃远去的背影吼两句呢,却是先听见身后院门内方柔然的声音响起:“青杏,别和小丫头子计较,就是人家没把我当回事,也是看着上头办事,上头都没把我当回事,底下的还不是有样学样?不值当为这种司空见惯的事儿生气。” “姑娘你怎么出来了?”青杏诧异回头看了看,但是心口那恶气难消,依旧恨恨道,“如今这起子浮上水的小蹄子们是越来越不像话了!姑娘你也太好说话,总说不值当不值当,也不想想,再不收拾她们一下子,这个个都要跑咱们房顶上撒欢儿了!” 原来方柔然正在回廊下做刺绣,听见外头声响便走了过来,恰恰是把小桃那番话听了个全须全尾。方柔然早就习惯这方府里头的人捧高踩低的了,这小桃又是关夫人院子出来的,眼睛长额角上也不算什么稀奇,方柔然早就练就了难听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特殊技能了,那里会把这话放心上? 因而方柔然也同样没把青杏说的放心上,只淡淡道:“你也知道这起子小蹄子从来是拿额角看人的?那何必和他们这般人计较?她们也就嘴皮子上沾点小便宜罢了,能认真把我怎么样?太太让她来传的这话不是挺好?我正是不想出门惹是非呢,这倒好,简直算是瞌睡遇上送枕头的了,太太也省心,我也省心!” 青杏却道:“太太怎地忽然想起来让姑娘抄经?这不是这几日私下里都在查那什么荷包,还把后院姨娘们折腾得够呛么?怎么忽然就有空抽身来管姑娘这边了?别是那个坏心眼的又去太太跟前给姑娘上眼药了罢?” 方柔然抬手轻拍一下青杏额头,伸手接过她手里的经书,笑嗔道:“这脑瓜子想什么呢?管他谁上的眼药!反正也祸害不了我,反倒是帮了我呢!想那么多作甚?好了,回厨房去吧,一会儿忙起来不见你人,这才是给机会人家上你眼药呢!” 见着方柔然这般不以为意,青杏便把这事搁下了,真就点点头回厨房去了。 方柔然眼见着青杏身影消失在墙角,这才收起自己嘴角的微笑来——她心里大致清楚这回抄经是怎么回事,但是却不敢和别人说的,哪怕这人是她自小的随身丫鬟青杏。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8.摊牌 那日里,青杏迎上来的时候,只见了面如土色的方柔然,并不曾细看出远处遁走的那个是关韶华,方柔然自然也不敢说出关韶华这惊世骇俗的言行举止来——她还是待字闺中的女孩儿,这等事情,即便是她再无辜,被人知道了总归对她名节有损!她便只推说是路上忽然见着道旁树上掉下来个大蜘蛛吓着了,就把青杏敷衍了过去。 方柔然如今看关夫人忽然遣人送来这经文的举动,只稍微转转脑筋,也就懂了是关夫人不知道打那儿知道了关韶华的恶心小算盘,这就是变相给她禁足的意思了。方柔然拿了那经书回房,牢牢关紧了自己的房门后,才背抵着房门侧旁的书架,神色疲惫的叹口气。 人家外头看着,也许会有人觉得她一个知府家的千金小姐,锦衣华缎身上穿着,出门丫鬟婆子随身服侍着,晚上高床软枕的睡着,日子应该是过得甚是舒心快乐才对。可是有谁知道,身为一个不受主母待见的庶女,这所谓的千金小姐的身份,也不过是个给外人看的华丽空壳子罢了!偏生能护住她的她娘又没了,兄弟姐妹们全都是同父异母的,有些例如她五妹妹方纯然,心志比她还弱几分,要指望姐妹间互助不过是句空话!这样的环境下,如今她能做的,除了对嫡母的刁难逆来顺受,随遇而安,还能怎么样呢? 叹气归叹气,感慨归感慨,叹气感慨完了之后,这寻常日子还是要过的对不对?方柔然轻微的晃晃头,将这些烦心事都甩到脑后,认真的将笔墨纸砚收拾出来,摊开那经文,一笔一划的开始静气凝神着抄写起来。 不过深宅大院里头,好多事情本来就是谁都说不清的,方柔然各种的随遇而安,却是也抵不过别人人心一刹那的变幻。 可以说是目前掌握着方柔然命运的关夫人,因着自己那不争气的侄儿,最终还是将方柔然的未来提前定下了方向…… 这一日,关夫人这边厢下午刚变相的禁足了方柔然,那边厢,关韶华傍晚就没忍住过来和关夫人这个姑母兼未来岳母摊牌了。 那时候将近要上晚饭了,关夫人房里的丫头婆子们,谁都没预料到关韶华这位表少爷会忽然冒冒失失的杀出来的。正是一群下人们聚在廊下低声说笑着等上房里头的关夫人吩咐的时节,关韶华却是非常突尤的连跑带跳的冲进来这院子里来。 婆子们齐齐的被这位冒失的表少爷唬了一跳,离得关韶华近些的婆子便下意识的伸手拦了拦关韶华:“表少爷,我们这还没通报呢,你且等等,太太……”话才说了一半,这婆子不知怎么的,一个踉跄就差点被甩到墙上去…… 原来,跑得一头热汗的关韶华那里有耐性听要婆子的话,看见这婆子只会觉着她碍路罢了,想也不想就一手推开这婆子,这婆子毫无防备,直退到墙边才算是站稳了。 众婆子们见此,正要惊呼出声和上前拦阻关韶华,却被关韶华回头一个气急败坏的瞪眼吓住——这关韶华也是厉害,瞪一眼婆子们后,竟是不顾自己大家公子身份,也不等小丫头子打帘子了,自己一掀上房门帘就跳了进门。 婆子们都呆住了,一时间都不知道是跟着进房门好还是大声喊叫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顿时都没了主意。 好在里头马上响起来的同乐的惊叫替婆子们解了围——关韶华与她惊叫相差无几的音量同时响彻上房:“叫什么叫!一点儿眼力见没有!我这是有事,有急事找我姑母!” 随后关夫人的声音也响起:“韶华这是做什么?这般慌失失的不通报就闯进来,还有没点儿规矩样子了?” 众婆子听见关夫人开口,言辞中只说了关韶华而并没有带及她们这群下人,这才都放下了心,同时也全都知道往下的关韶华所谓的急事,估计是她们听不得的,便都互相交换个了然的眼色,各自往院门远远的散了开来。 果然,婆子们才在院门那儿站定,就见着同乐也出来了——这下子,上房里就剩关夫人和关韶华姑侄俩了…… 且不说婆子们在外头偷偷摸摸的低声嘀咕猜测,就说上房里头,关韶华和关夫人说话的音量也是骤降。 此时关韶华正跪倒在关夫人面前,低声下气哀求道:“姑母!好姑母!姑母是知道我的,别的我一点不求,如今我也就是这点子念想放不下,真真是要求姑母成全我才是!” 关夫人却是一脸怒气,虽不好高声,但仍是忍不住扭开脸往地下啐一口道:“我呸!什么念想不念想!你趁早收了这个心!不然别怪我这个当姑母的不念亲戚情分,即刻让人带信去给你爹,让你爹立马就来收拾你!这事儿,你有脸说我还没耳朵听!在我这儿就是没得成全没得商量!你表妹玉然那儿不比那个小贱人强?!你这等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吃相,说出去丢人不丢人?!关家祖宗十八代的面子都让你这个不肖的混账东西给丢尽了!” 关韶华只把关夫人这些话当耳边风,丝毫不顾及关夫人脸色越变越铁青,只一意孤行的继续哀求道:“姑母!侄儿求您了!玉然妹妹当然是个好的,我自是不会辜负她的,但是那三妹妹……那方柔然,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庶女,即便是送我当妾,也不是什么大事不是?古有娥皇女英……” “你给我住口!”关夫人简直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手边的茶碗就往关韶华身旁就是一摔,“不是什么大事?!谁给你的熊心豹子胆说这话?!即便她是庶女,也凭什么要送你当妾?凭你脸皮够厚胆子够肥?!我就是嫁她到对方家有助益的人家里头为你姑父仕途换钱铺路,也比便宜了你这混账东西强!”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9.软禁 关韶华愕然抬头,忽然换了脸色冷笑道:“原来姑母一直和我爹娘说最是疼我这话不过是哄人的!枉费我还信了姑母这些年!姑母如今果然是纯纯粹粹方家的人了,说的想的都跟姑父一样样的!那边我才听说,姑父有意把家中庶女挑一个给个皇商当续弦,这边姑母就和姑父心有灵犀,立马就将主意打到三妹妹身上来了!我怎么就不好了?关家好歹是个诗书传家的官宦人家,那儿比不上那只有一股子铜臭味儿的狗屁皇商?!” 关夫人被这倒打一耙的没良心侄儿这般一气,真恨不得亲自上手大耳刮子将这胡说八道的小混账一顿好打!好在关韶华那些混账话里头,还夹杂了些关夫人还不曾知道的消息,关夫人深深吸口气,死死按捺住自己直往头顶上冲的怒气,也挤个冷笑出来道:“你既然是没把我这姑母当回事儿,我自是也懒得和你多废话!我哥哥嫂嫂就你一个独子,未免也太纵容你过了些!今儿我这个当姑母的,也就为哥嫂分担一回,好好的教导教导你才是!” 关韶华只听出来关夫人话里有话,一时还来不及反应,便见关夫人起身,边迅速往外头走,边扬声喊人道:“同乐,死那躲懒去了?赶紧的,外头喊了表少爷随身的小厮们来,再同着几个有力气的婆子一道,把表少爷送回外头书房里去!也给那两小厮说一声儿,好好守着表少爷,让他从此安心读书!” 外头的同乐忙忙就应了一声,提了裙摆就即刻跑了到房门来,关夫人也忙不迭的一把抓住了同乐的手,让同乐扶着她就往回廊里走。走了几步后,关夫人回头看一眼愣在上房里头一脸茫然的关韶华,忽然就对这个一直钟爱的娘家侄儿生了一股说不出的厌恶,便又对着关韶华扬声道:“关少爷,我承蒙你还喊我一声姑母,今儿我就索性托大教导教导你——眼看这县试在即,你也该是到了闭门认真读书的时候了,不然我也不好和你父母交代!从今儿起,你就留在外书房里好好住着安心读书,县试之前,你没事就不必出外书房了!” 关夫人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大伙儿都懂了这是要将关韶华软禁在外书房不让他出门作妖了。除却当事人的关韶华还一时不能接受这结果,其他人倒是默契的马上就按着关夫人的吩咐一一忙活起来。这位表少爷本来就是仗着关夫人这当姑母的疼爱,才能逾规出入方府后院,如今既然是当家主母关夫人发话了,大伙儿那里还用对这表少爷客气? 小桃领着另外两个小丫头子就去外书房找小厮;同乐身边围过来两三个婆子,帮忙护着关夫人往院子外头退了出去;剩下的婆子们便齐齐进了上房,半推半抓的堵住了还在呆滞中的关韶华,齐心协力的将这还没回神过来的表少爷敷衍出了上房。 关韶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少爷,那里是这些粗使婆子们的对手,身不由己的就被携裹着出了房门,直到退到了院门处,他才猛然回神,一把抓了院门的门框不撒手,恶狠狠吼道:“我不走!我是你们以后的二姑爷啊!我是来你们方府做客的!凭什么要这般对我?这是你们方府那门子的狗屁待客之道?!” 领头的婆子看得是又好气又好笑,不过到底这关韶华没说错,他这时候还是方府的客人,弄伤了他必定是不好交代的,便只得耐着性子半嘲讽半劝道:“表少爷您真是爱说笑!您如今可是还没和咱们二姑娘成亲呢,这二姑爷的名头您还用不上呢!咱们太太这是好意,不过是想让您在外书房里头好好念书,将来考了功名可不就是天大的喜事?等得表少爷您那天蟾宫折桂大登科,又再和咱们二小姐完婚小登科,可不就是双喜临门了?那时候就能喊您一句二姑爷了!如今您还是先顺了太太的意思先好好回房念书得了!这什么待客之道,就暂且不提了罢?” 另一个婆子便也跟着劝道:“表少爷,咱们是什么人?您是什么人?咱们那里值当您和咱们这种做不得主的下人们计较?如今咱们不过是按着太太吩咐来请您罢了,您和太太有些什么事儿那里是咱们这些当下人的能知道的?表少爷,您也别为难咱们了,这时候先请您回去外书房得了。您和太太是亲姑侄呢,还有什么话也请等太太这口气泄了,您再和太太细细分说?” 这回气得昏头转向的人就换了关韶华,偏生他那点儿心事又不是可以随便说出口的——只怕话都没说完就得被轰出方府了!关韶华不过色迷心窍而已,并不是蠢得不可救药,这话能和谁说,不能和谁说,他心里还是有底的。这婆子们虽然说话不太客气,倒也都是实话,关韶华挣扎了好一会子都挣扎不开,最后也就只得罢了。 婆子们见关韶华不挣扎了,便忙忙的就不停脚立即走,也不等小厮们到上房了,一群人且劝且说且夹裹着关韶华,没一会子就一群人风一般卷过了二门,再和着那边迎上来的两个小厮,竟是顺顺利利的把懵头懵脑的关韶华塞了回外书房去了。 等得关韶华被这乌拉拉的人水一般来水一般去搅和得混混沌沌的头脑清醒过来后,这空空荡荡的外书房里,就只剩下他自己一个人了。关韶华正想出去找个小厮给自己家里送个信呢,却是扯开了嗓子喊半日,愣是一个小厮没喊着近前来。 正是关韶华泄气这时节,他的那小厮小七子忽然就隔着院墙喊道:“表少爷,你就别叫了!太太说了,你这时候是要用功读书的,除却一日三顿的送饭,其余时候让咱们都不要近前打搅您呢!这送信的事儿,也且等您县试后再说!表少爷多体谅咱们——咱们可是一家子都在府里,只能先听太太的!”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10.续弦(一) 关韶华听了小七子这话,真真是彻底没脾气了!人在屋檐下,那能不低头?就算是他现在是恨得咬牙切齿的,能有什么用?要是这时候他在自家,打砸东西,撒泼打滚都是小事,他发脾气过后得人人都哄着他这个宝贝嫡子;但是这是方府,只是他未来的岳家而已,要是关夫人真较真要收拾起他来,他也只能是当了砧板上的鱼肉罢了…… 想到这儿,关韶华只得偃旗息鼓的坐回书案前,无力的锤一把面前的书本,也不知道是懊恼自己的无能,还是不甘心于不得到手的方柔然…… 不过今儿惦记着方柔然的人多了去了,也不差关韶华一个!要是方柔然因为这个要打喷嚏,只怕得一个接一个没停才对! 这不,天色才刚暗淡下来,关夫人便早早的让人去前头府衙里请了方成来,只说是刚吩咐了厨房做了方成素爱的荔枝肉,请他到关夫人上房来用晚膳。 方成原本正在和秦谦闲聊呢,听了小厮来传这话,倒是有两分尴尬,打哈哈道:“内子这急性子,多年不改!有点儿什么小事都急冲冲让人来说……真是让小五你看笑话了!” 秦谦笑道:“方大人说笑!尊夫人这是一直爱重大人您呢,有什么事情都先想着大人!说起来我倒是看着挺羡慕的!家父还在世的时候,家母也是这般事事必与家父为先来着……方大人好福气,旁人真是羡慕都还羡慕不来的!既然是如此,我就先告辞了,等过几天方大人闲了,我新置下的茶庄里头那清明茶也好了,我且再来和方大人品茗。” 方成失笑道:“小五还喊我方大人?就这几日里,我让内子预备下小女的庚贴,再找人合贴算个合适日子,咱们就是正经翁婿了……” 秦谦不过是一时忘了改口,听得方成这般说,忙从善如流拱手作礼道:“泰山大人说得是,原是我的不是!能得泰山大人青眼,是我的福气,倒是我一时思虑不周,怠慢泰山大人了!” 方成抚须笑道:“小五,我倒是着实看你这个乘龙快婿是越来越是顺眼了!日后咱们翁婿相处的时日还长呢,你也不必这等的毕恭毕敬,只和往日里一样就好!好了,这时候也不早了,小五且回去罢,喝茶这事不急,过几日后,咱们自然再聚,到那时候,咱们也不必要那般陈腐,我且让内子和小女也都和你见见。你这续弦婚事不同寻常,成亲的时日也紧,又有个嗷嗷待哺的孩儿等着当家主母这就去照料的,那些陈腐套路咱们就不计较了,总是让你和小女早些熟悉熟悉为好。” “如此便依仗泰山大人安排了!”秦谦也回之一笑,再次拱手作别,“我且先行一步,趁着这时候还不曾天黑,往码头看看——京都里头我秦家本家那边在异国采买的各式镶嵌首饰的石头和珍珠也就回来了,我去多看看比较稳妥。” 方成含笑对秦谦挥手,门口闲谈着的门客和小厮们也是眉目通透的,见着秦谦出来,早上来两三个,代方知府送客直至角门方回。 秦谦这边告辞出去,方成那边便往关夫人上房迈了步。方成和关夫人的关系其实并没有才刚方成对秦谦表现出来的那般融洽,方成虽然是一口一个内子的叫着,仿佛和关夫人真真儿的伉俪情深,其实他心里却是忍不住的更偏向后院那群小姨娘的。 诚然当年的关夫人也是有年少貌美的时候,方成和她闺房描眉的粘糊甜腻也有过一段,然而随着关夫人年纪渐长,后院便不可避免的陆续来了更多新人,小妾们和庶出子女们的数量一路往上升,关夫人的心眼儿就一路往窄里长,如今更是到了逮着后院谁就看谁都不顺眼的地步了。这样越来越小心眼的关夫人,自然再也不能受方成待见,两人也就除却面上的所谓相敬如宾,真是没了更多的交集。 不过方成怎么说都还是尚在任上的一地知府老爷,家中后院的表面和睦那是必须的,小妾姨娘丫头们,那都只能算私下里逗趣的玩意儿,方成为了自家的官声着想,可是从来没有打算给人扣个宠妾灭妻的坏名头在身上的,更别提什么换当家主母了。 所以呢,他这不留宿在上房已经是整个方府都心知肚明却不宣之于口的公开的秘密,但关夫人来请用膳,方成却依旧会去上房的。大部分事情上,关夫人和他的利益本就是一体的,既然房里密谈是没有的了,那不放在饭桌上谈还能放在那儿谈呢? 方成一边沿着回廊走向青石板铺就的往后院去的小道,一边便低声问身侧的小厮道:“太太今儿是为了何事来请我用膳?你可曾听到什么风声?” 小厮忙凑近些,也低声回答道:“这个小的倒是不知道细里,不过今儿仿佛听说了太太让人把表少爷请了回外书房,说从此让表少爷安心读书预备县试。另外就是大概有人口疏,说了出去咱们府里要和秦五爷结亲的消息?太太那边就是已经听说了这事也未可知……” 方成听了小厮这话,了然点头道:“如此看来,你们太太这回不是为了二丫头的婚事就是为了其他三个丫头的婚事了。只是这事回去也要查查,究竟是那个这般口疏,小五这事儿,挑那个丫头去续弦还没定呢,就让你们太太这般急吼吼的要来参一脚!” 小厮见方成说到后头的时候,脸色已然变了,便知道那个一时兴起就说话不留神的人,今儿注定要成自家老爷和太太之间的炮灰了……他便忙应道:“大人请放心,这事儿小的回头立即查去!这等不长进的小子,头脑一昏便顺咕噜嘴胡说八道的,不教训真是不行了!我今儿必定细细的查,等一查了出来即刻来回报大人,让大人处置他去。”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11.续弦(二) 方成挥手示意小厮回头,同时点头道:“也不必等一会儿查了,你也不用跟着我了,这就回去问问,问了出来也不必回我,只管把那人拖到角门处打个二十棍!就说我说的,让他们一个个都警醒些儿!别嘴上没把门的,该说不该说的都一骨碌嘴就说!” 小厮忙低头应了,即刻告退了去办这事,方成为了问话方便,特地只带了这个心腹的小厮而已,这时候小厮告退了,就只剩他自己独自一人走在内院里了。 不过方成也不以为意,这段往后院的路历来静僻,他平时基本不走这边,自然也不必担心有没有那个小姨娘要在这路上等着偶遇他。这时候没人跟着他也好,倒是能安安静静的想想,这要嫁给小五续弦的,该是给那个庶女才对。 方成既然是没把小姨娘们当多大回事,庶出子女们在他心里也当然是比不上嫡出子女的。庶子嘛,好歹以后分家出去了算自家的旁枝,方成还多看他们几眼;庶女呢,除却从前三丫头方柔然小时候实在是长得像她娘,冰雪聪明之余,又是个人如其名柔柔的温和性子,爱屋及乌的方成对她颇为偏爱了些时候,如今她娘没了,他也把三丫头丢在脑后头了。至于还有两个年纪差得不多的四丫头五丫头她们,方成甚至是都只记得大致长了什么模样,而不大记得具体性子如何了。 至于这个小五秦谦也不是不好,本家算是这大安朝里头等的皇商了,这人也是个爽朗性子,送钱到方成手里的时候也不拖拉,算得上是颇为对得上方成的口味。可惜了的,一则这皇商再牛,依旧脱不开个商字,本朝奉行的又是士农工商的传统排行,商家毕竟还是离士大夫阶层有一定距离的。二则便是这秦谦已经是个鳏夫,前头同样商家女的发妻难产而亡,却是留了个嫡长子给秦谦的,这续弦一过门,就是个现成的后妈……当家主母的权力未必就在手,必须温顺贤良的当个抚育继子的嫡母却是一定的。 而且最重要的就是秦谦娶亲的日子也急,秦家在这泉州港口的海外行商的事务,秦谦已经接手了五六年,每年必定要随着商船出洋一趟的。秦谦甚至是对方成直言,这孝期头尾半年跨越了一个除夕,也勉强算是周年了,如今急着在出海日子之前续弦,无非也是个两便的选择。秦府里头有了当家主母照料孩子坐镇上房,秦谦出海自是能安心了;方成和秦谦成了翁婿后,官商结合不是也都各得所需?方成有个当秦府主母的女儿,和秦谦再有银钱上的交往过密便是翁婿间的事儿了,这于方秦两家都是好事,双方不也是更添心安? 方成对此也是认同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庶女换来和秦谦这两家齐好的局面,多好的事儿不是?所以这庶女是那一个,长相如何,那都是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最要紧的只是这个庶女的性子如何,最好是温顺柔和又聪明听话些许,好好儿的嫁过去秦府主持好后院的家事就够了。 方成便一边盘算着这事,一边就进了关夫人的院门。早有眼尖的婆子远远见了方成来,便赶紧的往里头上房通报道:“快去回太太,老爷来了!” 关夫人也忙忙的扶着同乐的手从屋里迎了出来,站在门帘旁边对方成含笑道:“老爷来了?这可是巧,我刚想让大厨房上菜来呢,老爷可就来了。” 方成对关夫人的表面功夫也还是做得足的,在下人面前历来给他这正室夫人面子足足的,只点头道:“夫人有心了,我原本也预备着这一两日和夫人坐下吃个饭的,倒是夫人你先安排好了菜肴。” 两人心照不宣的寒暄着,便齐齐进了内室坐下等人送上饭菜来。同乐领着丫鬟婆子们,鱼贯而入的将大厨房送来的各式饭菜全摆好,又鱼贯而出。 等得这房里只剩下方成和关夫人两个,方成便再也懒得兜圈子,直接了当问道:“夫人今儿是有什么事儿和我说?” 关夫人装作漫不经心的伸筷子夹了一块那拿来当借口的荔枝肉,一边装贤惠的给方成布菜,一边轻描淡写道:“老爷多虑了,那有什么正经大事?不过是家里的琐碎小事罢了——眼见着县试也近了,韶华也该好好读书了,他和咱们二丫头的婚事也近了,要是他能考个功名博个好前程,岂不是二丫头的福气?就是年底他们的婚事上头,韶华有个功名也好看些不是?” 方成点头,虽然没拒绝关夫人的布菜,筷子却是有意无意的绕开了自己面前小菜碟上这块荔枝肉,另夹了一块胭脂鹅脯在旁边放着后,才道:“这事夫人你不说,我也自是心里有数的。韶华是咱们以后的姑爷,我当然会照应着他的,这回县试,只要他不出什么岔子,照着他那文章,取中也是不难的。” 关夫人分明看见了方成的这些下意识的小动作,眼神一黯,只垂下眼帘不再看对桌的方成,只看着自己的饭碗,仿佛能从饭碗里看出些什么了不得的玄机来。 方成却是也懒得理会她的感受,只自顾自的提起另一个话头来:“夫人消息从来都灵通,大概也听说了咱们府上要和那个皇商家的秦小五结亲的事儿了罢?算起来,这三丫头四丫头五丫头三个,倒是岁数差不离的,因着二丫头没出阁,也全都没定亲,夫人看看是那个最合适去小五儿家当续弦?” 关夫人明明听得方成头一句话里隐隐的嘲讽和警告,却是一点儿不敢回应,只忍着气继续低眉顺眼的在饭碗里数饭粒:“三丫头和四丫头同年,差了也就那三个多月;五丫头倒是小些,如今才堪堪十四。按岁数来说,自是三丫头最年长,不过这几个倒是都是性情和顺的好孩子,老爷看着那个合适就那个罢,我也只听老爷的就是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12.续弦(三) “小五儿这续弦可是进门就得照料那原配留下的嫡子,性子柔顺的当然是首选,能照料孩子也是必须的。咱们这是要结亲家又不是仇家。这样算来,五丫头是太小了,倒是三丫头或是四丫头合适些。”方成沉吟了半响,这才缓缓的说道,“只是,我仿佛记得,三丫头长得像她娘?一眼看去,只怕她没有四丫头容貌那般平和罢?这续弦又不讲究容貌出众不出众,三丫头只怕没四丫头合适。” 关夫人抬头掀了掀嘴角算是挤出个微笑来,她当然知道三丫头方柔然长相更娇俏可人,跟四丫头方纯然那种怯懦乖巧的模样完全是两码事,用来当后妈的,容貌真的是其次,是不是个好拿捏的软柿子才是最重要的! 然而,方柔然这小蹄子如今是关夫人心上的一颗倒刺,这降身份嫁商家当后妈的“好事”,不留给她,关夫人怎么会甘心?于是关夫人便顺着方成的颈毛顺毛扫了扫,只温柔笑道:“老爷看得真准!这四丫头也是长得像娘,她娘当年也是温和柔顺的人儿,她模样自然比三丫头更讨喜些。只是呢,这续弦也是个正室呐,除却前头嫡子,以后也是要多生几个自己孩子的才好不是——咱们府里和这秦府,自家姑娘的孩子多了,日后好生往来不也是个助力?要从这里头论,倒是三丫头比四丫头合适,三丫头不仅是模样长得俏丽些,而且性子也比四丫头活络些,素来总是续弦比前头娘子长相更标致些的最稳妥,三丫头那小模样,许是能更得那秦小五青眼罢?” 方成倒是也把关夫人这话认真听了进去的,不经意间,脑海内方柔然那张虽然已经被模糊了,却也还隐约记得是眉目精致的脸浮现出来,方成细想想,觉得关夫人说的也算是有理有据。的确,养人家孩子再精心,终究还是比不得自家亲生的孩子贴心的!自古父母偏幺儿,男人爱后妻,长得漂亮总是更事半功倍不是? 关夫人察言观色的本事还是不错的,眼见方成这算是动摇了,忙又加了一把火:“老爷可还记得三丫头她娘?当年不也是个善解人意的可人儿?三丫头也不须多,学得她娘三五分,等膝下有了儿女,这秦府当家太太不是就稳稳当当的做着了吗?” 方成想起当年解语花一般的周姨娘,不由得晃神了一瞬间,忽然就觉得关夫人说的话全都在理上,不由得就认同了关夫人的看法,点点头道:“夫人这样说来也是,那就先等一会子秦家送了庚帖来,夫人就把三丫头庚帖也预备下,一同送去找人算算,合帖看看两个孩子的八字可有没有相冲,明儿咱们也好和秦家回话——另有一事夫人也要知道的,这秦家续弦不比初婚,只怕是秦小五是要和咱们三丫头婚前会个面,聊两句的,秦小五婚期定得也急,就在下月月末,又是预备着一成亲便是要出海外行商数月的,不见过三丫头只怕他放心不下。” “这也是让人安心的事儿,老爷说了,我自会安排。”关夫人见事情已经敲定,心里自然高兴,不过碍于她自身这嫡母身份,假惺惺的她也要作态一番,“只是这妆奁……老爷,咱们该是按着什么标准来办?续弦的确不比初婚,总不能是比照着咱们大丫头二丫头的嫁妆置办罢?再说这时间上也来不及了……” 方成却是挥手道:“夫人多虑了!秦小五前头正室的家境阔绰,也是皇商出身,那里会缺这点子妆奁?早就按着规矩预备下东西给续弦了,咱们只需面子上过得去就得了,那里要特别准备什么嫁妆?秦小五他也不会在乎这些,夫人就公账里头随意那里凑个三五百两的,办个十抬八抬的嫁妆应付过去就是了。” 省了好大一笔的关夫人掩盖不住内心喜悦,高兴立即溢于言表:“即是这样,我可是这就让三丫头过来了?这事儿可是瞒不得她,早早和她说了,让她有个预备也是好的。老爷你也顺势叮嘱她几句,这丫头毕竟还年轻,多提点些也更稳妥。” 方成夹筷切得细细的青瓜丝放饭碗上,赞同的又点了点头。 关夫人便立即往外头回廊里扬声喊了同乐来,吩咐她去立即把方柔然召唤前来。 同乐偷眼看去,方成慢丝条理的吃饭,关夫人一脸喜色,料来这请三姑娘的事儿不算坏事,便也不敢偷懒了,也不去找小丫头子来使唤了,竟是自己亲自就跑了一趟方柔然那小院子。 彼时,方柔然正独自在窗下书桌上抄经,同乐这不速之客一来便噼里啪啦开口说是老爷太太让她来请三姑娘的。方柔然愣了愣,只来得及将手里的笔搁在笔架上,便被同乐连拉带扯的卷了出门。 方柔然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多久没被方成这个父亲说过话了,三个月?四个月?还是更久一些?偶尔见个面,也就是过年过节那时节所谓家宴,一大家子人开上两三席,方成和关夫人带着嫡子嫡女们远远上席上团坐,中间那席坐着庶子们,方柔然方纯然这等最不受待见的庶女便是坐在最下首那席,一席家宴终了,也未必能收获一个半个方成往这边方向投过来的眼神…… 就是这样所谓大家规矩下,不仅是方成对庶女们印象不深刻,就是方柔然自己,脑海里的父亲形象也是日趋模糊了,这骤然收到召唤,方柔然心里只有两字——忐忑而已。 方柔然心中忐忑,脚下自然也慢了步伐,同乐见她这般神情凝重,走路谨慎到生怕踩了蚂蚁,不由得就撇嘴一笑嘲讽道:“三姑娘,你这是打算磨蹭到半夜才到太太的上房么?您且放宽心!太太才刚和我说的,这回传你可是好事!天大的好事呢!还不赶紧的走快两步?”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13.晴天霹雳(一) 方柔然听了同乐这话不但没放下心来,反是心里咯噔一下,隐隐的便有些不祥之兆的意思了。对于一个不受待见的庶女来说,嫡母忘记了她的存在,不找她麻烦了就是好事,这没头没脑的召唤,算什么好事?! 方柔然看同乐虽然是嘴角含笑讥讽自己,却也不像是被关夫人责骂过的,显然心情也不算太差,便装作不经意的套话道:“同乐姐姐,太太今儿可是心情还好?我知道姐姐日夜在太太身边的,对太太而言实在是没有比姐姐更贴心的了。姐姐就算是好心提点一下我,免得我一会儿在太太面前说错了话行错了事儿,连累姐姐吃挂落就不好了。” 同乐被方柔然的高帽子戴得有两分飘飘然,警惕心也被降低了,口风也不自觉的开大了:“三姑娘你也不用那么小心翼翼的,今儿太太可是真的有好事才传你的,你不见老爷也在?太太那里会是心情不好?且放宽心就是了!这也就两脚路就到上房了,直接就见着老爷和太太了,还问这些作甚?” 好事?跟她爹一同传唤她是好事?方柔然暗暗咬紧了后槽牙,心里那不祥预感更浓了……只是同乐看样子也不会再透露更多了,方柔然只得先自己打点好待会儿要说的话,总归是当个温顺听话的小庶女是没错的…… 等得方柔然忐忑不安的进了上房,却是刚好遇上方成和关夫人饭毕,一众婆子丫鬟们正收拾桌子上茶忙碌着,方柔然便远远的避开这些丫鬟婆子们的必经路线,遥遥给方成和关夫人请安问好。 关夫人难得的给了方柔然一个笑脸,招手道:“三丫头且近前来坐下,老爷和我有事说与你听呢!” 方柔然便再福身一礼,这才虚虚的在方成和关夫人的下首坐下了,低眉顺眼的只看着自己交叠在膝上的双手,端端正正的一点不动弹。 方成端起茶碗抿口茶,也难得仔细的打量了一下这个自己已经印象模糊了的庶女,发现正如关夫人所言,这即将及笄的三丫头,长相真算得上是标致,眉目芊芊,自有一股娇俏味道,说不准真是一群庶女中最是亮眼的那一个。 这样的女孩儿,至少第一眼看去会是个能吸引住别人视线的人,推出去给秦谦看,估计也能让秦谦好好记住她的。思及至此,方成便也跟着关夫人一般,嘴角含笑,轻抚了一把自己的山羊胡子,抬眼示意关夫人可以和方柔然细说了。 关夫人微微点头,挥手将房里其他人都屏退了出去后,便对方柔然笑道:“三丫头,你可知道老爷和我为何召唤你来?” 方柔然摇头低声回答道:“我自是不知,不过想来是老爷太太有事要找我,我且听着就是了。” 关夫人是三分得意三分欢喜,又隐隐的有三分幸灾乐祸,继续笑道:“这当然是有事,还是有好事呢!三丫头,老爷才刚给你定了门上好的婚事,你那未来夫家是个皇商世家,家里头甚是富贵,如今本家又远在京都,你一过门就是当家主母了,以后就有过不完的好日子了!” “就是呢,这过门的日子有些急,你是要去当续弦的,也别太计较这么些,这秦家也算是大户人家,即便是续弦,人家前头原配也会给你预备下妆奁,加上咱们家里给你添上一些,你过门后也就即刻能当家了,这是多好的事儿!三丫头,也就是老爷偏疼你,才把这当正室的好机会留着给你呢!”关夫人虽然看不见低头不发一语的方柔然脸色变化有多大,但从方柔然忽然就紧绷起来的后背上就感知到了这个庶女对此事的抗拒,忽然就觉得心情大好起来。即便是能勉强的处变不惊又如何,到底还是孙猴子翻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其实方柔然这给了关夫人处变不惊的假象,纯粹是因为她已经被惊吓到完全反应不过来了!皇商!续弦!这四个字如同阵阵惊雷,绵绵不绝的从方柔然头顶上翻过来掠过去,已经把方柔然震得完全呆滞了! 关夫人不待见自己,这事方柔然历来心里有数,以后婚配大事上,方柔然也对关夫人不会给自己找什么好人家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再怎么做好了心理准备,方柔然也万万没想到,关夫人竟是让她下嫁皇商去续弦!还要是在她二姐姐方玉然尚未出嫁的情况下,这般着急就将她的婚事定下来了! 而且这般看来,她那个嘴角含笑的爹方成,也是在这门怎么看怎么不对等的婚事上头首肯并推波助澜了一把的!方柔然从头到脚,只觉得浑身冰凉彻骨,下嫁皇商,已经是完全出乎她的预料了,更遑论是当个续弦了!续弦在婚配上头历来算下嫁中的下嫁,由官到商,就是下嫁中的最下嫁!她原本天真的以为,关夫人为了方家和方成这知府大人的面子,即便是要为难她,大不了也就是嫁她到些破落官家或是穷苦读书人家里头就罢了。谁成想,这竟是一下子给她推到了商人那个阶层去了! 别说皇商多富贵!再富贵,他也依旧是商不是士,甚至孩子将来读书科考都得受重重限制!方柔然虽年轻不知事,却也不是傻!一个官家小姐嫁作商人妇,若说是其中没有巨大到让方成和关夫人为之怦然心动的利益,这话说出去谁信? 方柔然竭力止住自己的慌乱,深呼吸一口将狂飙的心跳和背脊上不停往外冒的冷汗都压下去一些,好容易才从喉咙里挤出来一句干涩的话语:“老爷,太太,这二姐姐的婚事还没操办,我这个当妹妹的……” 关夫人却是早有预备,慢悠悠的一句话就把方柔然未说完的都截住了:“三丫头也无须担忧这个,有些时候,倒是事急从权也算无可厚非,这事儿老爷既然定下来了,便自有老爷的道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14.晴天霹雳(二) 面对这样的回答,方柔然自是不死心,回头看一眼一直不曾开口的方成,心里犹存一丝丝的希望,急急对方成道:“父亲!女儿如今年纪还太小……” 不料方成却是如同关夫人一般,都懒得听完她这完整一句,也截断她的话道:“三丫头,这事已经是定了的,你这是下月就及笄?也不算甚小了。这婚事不也就在下月,让你们太太好好找人算个错开的时日这不是就刚赶上了?不过就是些莫小事,何必多说?你既然是喊我一声父亲,我这个为父的自然不会害你,你且安心待嫁就是。只是有一句得多叮嘱你,这秦家可是前头正室留了个嫡长子,你这一嫁进去,可是要好好主持中馈,别仗着年纪小些就薄待人家孩儿。” 方柔然听一句,心便往下沉一分,一时之间只觉得自己十五年的生命里头,这一刻是从未有过的最深刻的绝望…… 方成却似乎对方柔然这面如死灰恍若未见,只转头低声又和关夫人商议起婚事的细节安排来,倒是关夫人看着这样神情恍惚的方柔然,心下暗爽,点头应了方成后,便装着贤良笑道:“既然三丫头已是待嫁之身,这青杏一个丫头可就不够伺候的了,也罢,我房里丫头也多,就让同乐找个合适的小丫头子过去帮衬着罢。” 站在角落里等吩咐的同乐会意,即刻迎了上来,招手示意窗外的小丫头子堆里的小桃过来,乖觉接话道:“太太且放心,这小桃举止伶俐,说话也利落,恰恰是最合适去伺候三姑娘的,这时候三姑娘房里的晚膳只怕也上了,是不是先让我和小桃送了三姑娘回房用膳去?” 关夫人含笑点头,又对浑浑噩噩的方柔然道:“三丫头,老爷说了,明儿设个晚宴,你且收拾好些出来,和你那未来夫君见见,这当续弦和别的不一样,也没那么多的忌讳讲究,左不过先让你和那秦家小五熟络些,等拜堂成亲后,人家出海行商的时节将家里头交予你也能更放心些不是?好了,也晚了,三丫头且回房用膳去罢。” 同乐和小桃也跟着关夫人心下偷笑,果真上来,一边一个的就架起来呆滞了的方柔然,二话不说就即刻卷着她出了上房了。方柔然只觉得自己浑浑噩噩的如同一个扯线木偶,身不由己的就被同乐和小桃连拉带扯的就一径送了回房。 等得同乐施施然过去禀报关夫人,小桃也乐得不管她,只自顾自的抓了把瓜子在她房门外头边守着边磕瓜子。方柔然这才缓缓回过神来,她,这是已经被方成和关夫人联手卖了吗?嫁皇商,做续弦就已成定局了吗?方柔然浑身筛米一般颤抖起来,拿两手强撑着桌面想站起来去关夫人上房再问个究竟,却是忍不住的手脚发软,才起身到一半便又无力的重重摔回到那罗汉榻上头。 外头回廊里坐着的早被同乐低声叮嘱过的小桃听见里头这动静,噗呲一声将嘴里的瓜子皮吐到脚边,幸灾乐祸的笑道:“我说三姑娘啊,不是我一个当小丫头子的要托大说你了,你也实在是……好歹我也知道戏文上演过的,识时务者为俊杰,三姑娘你不过一个庶出小姐,胳膊能拗得过大腿去?呵呵呵,要是三姑娘你也能成事,真真是河水都要倒流了!” “你即是知道自己托大不该说,那还说个什么狗屁?别说河水倒流了,就是海水倒灌,也没见把你那长舌头整治得好些儿!”今儿送晚饭过来的正是青杏,才进院门,就听见小桃这般说话,简直就是气不打一处来,想也不想的,立马就开口呛声了回去。 小桃回头一看来者是青杏,顿时就对着青杏的方向啐一口道:“你这小蹄子才长舌头!看看,这门都没走近呢,就听着你伸长舌头唧唧歪歪了!我告诉你,我可是和你不一样,我是太太派了来的,守着三姑娘可是太太说了的,青杏你这小蹄子还是该往那去往那去,我的事儿你可管不着!” 青杏还没收到方成给方柔然订婚的消息,只觉得这小桃居然是奉关夫人命令前来,真真是不可思议。不过方柔然在里屋听着外头她和小桃这般斗嘴都一声不吭,显然也是不对劲的,青杏索性也不回嘴了,只提着食盒绕过小桃,三步并做两步就进了里屋。 小桃自觉是胜了一回,料着青杏最多就是和方柔然抱头痛哭罢了,放个水缸做胆子,青杏一个小丫头都不敢违抗太太的意思,也就不管了,依旧乐滋滋的翘着二郎腿继续嗑瓜子。 青杏一进门就知道今儿只怕是真的有事儿了,方柔然木雕菩萨一般坐在那罗汉榻上,眼神放空,神情凄然,脸色煞白得跟那新出的雪缎一般…… “三姑娘!三姑娘!这是怎么了?你可别吓我!”青杏忙忙一搁那食盒就冲过去,也顾不得什么主仆之别了,伸手就抓了方柔然肩膀使劲摇晃了两下,声音即便是顾忌着门口守着的小桃压低了,也依旧掩盖不住她内心的焦急。 方柔然这时候才仿若梦醒一般,抬头看了青杏一眼,隐忍了许久的泪水,就这般奔涌而出,低声呜咽道:“老爷……老爷和太太……要把……要把我……嫁给个皇商当续弦!” 青杏听明白这话后,也如遭雷劈,愣在原地许久,才喃喃自语道:“上头这都是被撞昏头了么?三姑娘你好好一个官家小姐,怎么就这般莫名其妙的被他们往火坑里推了?!不行,我要去找陈大娘子打听打听,或许这事儿还有回环之地的!” 方柔然却是反手抓住了青杏衣袖,摇头示意她不要去了,泪珠儿落得比先前更急,哭得也更哽咽难言:“没用的……没用的……青杏,老爷……老爷说了,明儿就让我和那秦家的人见面……这会子……只怕……只怕我的庚贴都送出门去合贴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15.商议对策 青杏惊得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再也忍不住自己的惊吓,高声惊叫一声道:“怎的就火烧火燎的急成这般模样?!”这话才说了出口,青杏又想起来外头等着看笑话的小桃,忙忙的又收低了声音,急切问道:“三姑娘,这可怎么办才好?” 别看方柔然平素是个有主意的人,到了这时候,却也还是那个没有了亲娘之后,无助的小孩子的内心,只更抓紧了青杏衣袖——仿佛那便是她的救命稻草,凄楚的只会摇头…… 见着这般脆弱无助的方柔然,青杏也是没辙了,只得强自镇定下来,回头安抚她道:“姑娘先别伤心,要不我把陈家大娘子也请了来?咱们仨凑一处再想想法子?天无绝人之路,姑娘这不是还没披嫁衣上花轿么?或许还有其它路好走呢!” 青杏的话却是没能安慰到方柔然,方柔然只摇头,泪珠儿依旧漱漱而下:“老爷和太太都发了话……这事儿……那里还有什么其它路可走?左不过……左不过是要我认命罢了!” 青杏已经都不知道怎么才好了!这丫头本来就不是什么绝顶聪明的料子,这下子被方柔然哭得心乱之后就更是脑瓜子都转不动了!陈嫂虽然也不过是个下人,却好歹是个年长经历过事情的,青杏平日里就把陈嫂当主心骨的,这时候见着方柔然这般情形,那里还按捺得住自己的心烦意乱?青杏索性趁方柔然此刻放松了自己的衣袖,一跺脚便转身往外跑,边跑还边嚷嚷一句:“姑娘且别哭了,就这儿等着,我去找陈家大娘子出主意去!” 外头小桃倒是也不拦青杏,慌失失没头苍蝇一般的青杏有啥好拦的?小桃自诩是奉了关夫人的话来的,青杏也是一介小丫头罢了,找了谁来也不敢带了方柔然就走罢?她受了同乐叮嘱,现如今只看紧了方柔然到明儿晚宴上不出岔子就算是尽职尽责了,青杏怎么折腾就是河里小虾米——搅不起大浪来!她只管嗑着瓜子在这儿坐着不动看热闹就是了! 于是青杏便跑了到大厨房,恰逢大厨房里头正收拾东西预备吃饭,青杏也来不及解释,一把拉了陈嫂就走,这一路且走且咬耳朵,到了方柔然住的那院子门口,陈嫂也总算明白了个大概。 正是两人要进门时,原本一直没正眼看过青杏的小桃却是忽然伸手拦了她们一把,冷笑道:“陈家大娘子,青杏不着调是咱们阖府上下都知道的,你呢,也算咱们府上的老人儿了,你可不会跟着青杏一般不着调吧?我可是太太让来这儿伺候三姑娘的……” 陈嫂没好气的白一眼小桃,也冷笑回道:“我说小桃,你家爹妈不也是这府里的老人儿?怎么教得你这般傻不愣登的?你可别拿着个鸡毛当令箭!太太有话说是不准我给三姑娘送饭?若是没有,这好狗不挡道,你拦着我是几个意思?” 小桃被陈嫂气得脸都白了三分,反唇相讥道:“我还有个鸡毛在手上拿着呢,陈家大娘子,你呢?连鸡毛的边也摸不着!就是我让你进去了,你又能怎么着?还能带着三姑娘长翅膀飞出去不成?” 陈嫂也不管小桃脸色变化,一手推开她——陈嫂到底是厨房活计干惯了的,手上的力气可不是小桃能比的,小桃当下就不得不往后堪堪退了两步。青杏见着这样,忙忙的拉了陈嫂就往屋里钻,一样不理会小桃。 小桃被推开和无视,正是气得头顶都要冒白烟,正预备跑了去找人告状,却是又忽然想起来同乐的交待,只得硬生生又忍住了脚步,自我安慰般想着,大不了就是多个人在这里头抱头痛哭罢了,给她们仨整个大水缸做胆,也拆不成天!想着这,小桃打底心里舒服点,哼一声自言自语道:“你们再厉害,不也一样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下人!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迟早也会折在太太手里!” 小桃的自我安慰,陈嫂和青杏都没听见,不过就是听见了也只怕没空搭理她,因为已经她们是许久没见过哭得这般伤心的方柔然了——上一回见着这样眼肿鼻红的三姑娘,只怕还是当年她娘没了那时节…… 陈嫂摇头叹口气,拍拍青杏的手,示意她先在一旁侯着不要着急,自己从袖子里头抽出个手帕来,一个人上前将这帕子递到方柔然面前,温声道:“三姑娘且抹抹泪,莫要再哭了,哭多了又伤身子又伤眼睛……就是不为别的,就算是为了我和青杏心痛你,你也该爱惜爱惜自己身体啊!” 方柔然才刚悲从中来,哭得昏天黑地了这么一回,情绪发泄出去大半后,倒是也缓和了不少,这时候听着陈嫂这样说来,心中一暖,接过来那帕子按着眼角且收了悲声,眼里的泪自然也就渐渐收了起来。 陈嫂见着方柔然收泪,也是心里暗暗松口气,忙忙的凑前来为方柔然轻轻拨开脸颊上泪水沾湿了的碎发,又加紧劝道:“三姑娘,你也且先别慌张,这不是你才刚得来的消息?既然是明儿晚上才让你和那位未来三姑爷见面,这不是还有今儿晚上一晚家明儿白天一天的时间么?且先等我去找人帮忙打听打听这什么秦五爷是何方神圣,既然是皇商,自然也有宅子有铺子什么的在本地,要打听也不算是难事。三姑娘且放宽心,说不准这事儿也没那么可怕,不过是太太故意的吓你罢了。” 青杏忙也点头附和道:“对啊,对啊,陈家大娘子可是比咱们见识多,主意稳的,三姑娘你先别自己吓自己,咱们听大娘子的,等她打听了消息回来再商议不迟。” 方柔然抬头看看青杏,又看看无声皱着眉头显然同样担心自己的陈嫂,终于是点头道:“即是这样,就劳烦陈家嫂子去为我跑一趟打听消息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16.秦谦往事 小桃说陈嫂是府里的老人儿,果然是没说错的,陈嫂办事老道可是青杏这冒冒失失的丫头不能比的,这才天刚亮,就嘱咐了人跟着采买菜蔬的几个出门,不过是到了早饭时候,就把秦谦的老底儿翻了个七八成了。 原来这秦家也算世代皇商,从秦谦先祖就以珍珠首饰起家,据说当年太祖开国时候,这位秦家先祖还因着为太祖的原配皇后娘娘献上过精美绝伦的珍珠衫和整套的南珠首饰,被太祖金口称赞不已,最后还受了个“奉濂舍人”的封号(古代珍珠亦有别称是濂珠)。 于是这位“奉濂舍人”开了头,秦家这一百多年来就一直做着专门供应宫中各式首饰的皇商生意了,同时也在这大楚国上下开了好几十家的分号,凡是大楚国的妇人,上至宫中诸位皇妃公主,下至市井人家的小家女子,都无不以佩戴这珍珠轩的首饰为荣。生意做大了,秦家索性把首饰原料采购加工等各种相关的行当也都一并做了,时间久了也就渐渐的成为了这大楚国出了名的一等巨商了。而作为长房嫡子兼如今秦家老太太老来子的秦谦,原本是应该留在京都在老母亲膝下承欢的——毕竟从来都是父喜长孙,母爱幺儿,秦老太太对秦谦这个没见过父亲的遗腹子是出了名的偏爱的。 秦谦即是这般受宠的嫡子,本人也长得算是仪表堂堂,按理说来,就应该是留在京都里成婚生子好生过美满日子才是。可惜呢,秦谦这人不知道是不是亲情那边得了个满贯,其它地方就必然有点欠缺——这秦五爷在婚姻这途上,真真是坎坷得让人唏嘘。 年幼时候,秦老太太先是为他定了一门娃娃亲,京都小官姚家的姑娘,可惜这姚家姑娘才堪堪长到九岁,便出天花没了。秦老太太没柰何,只得又另定了同是皇商的丁家姑娘,眼见着这丁家姑娘好好儿长到十七岁,正是要预备着完婚的时节,偏生又忽然的一病就没了。 这下子一来,秦五爷便在京都出了名了!人人都知道这位可是个厉害的,定亲一个没一个,谁还敢让自家姑娘和他定亲啊?秦老太太就更没柰何了,同等人家的姑娘寻摸不着,太差的人家真结亲又不甘心,总不能让这小五儿就不成亲了吧?后来思来想去了好一回,索性咬咬牙,就将秦谦送了来岭南这边,专管秦家海外各式宝石的采买,意思是隔得远了,也许就没人计较秦谦这克妻的名声了。 刚开始的时候,秦老太太这打算倒是也实现了的,秦谦果然在岭南立柱跟脚后,就和岭南这边的皇商——专门供奉宫中针黹绣线的陈家搭上了线,陈家便把自家嫡出的二姑娘嫁了给他。这陈二姑娘顺顺当当的嫁过来后,秦家上下,包括在京都收到消息的秦老太太都纷纷松口气,这秦谦都已年过弱冠(二十岁)了,一般人家的男子到了这岁数,别说嫡长子了,早成婚些的,只怕庶出儿女都生出来了。秦谦折腾到如今,这总算是完婚成家了,这可不是让人松口气的好事儿? 可惜呢,秦家这口气真是松得太早了,秦谦这位陈夫人,虽然是顺顺当当嫁了过来,也顺顺当当怀了孩子,却是最后折在了生产这关卡上——她摊上难产了,即便是接生嬷嬷和大夫千般万般的想方设法,却依旧是没保住陈夫人,陈夫人甚至是都来不及多看一眼自己那幼小的新生孩儿,就因着大出血含恨而逝…… 这下子,秦谦在京都带来的下人们都不由得都炸了锅,原本都悄悄的掩着盖着的关于秦谦“克妻”的往事,又都被翻出来大伙儿嘀嘀咕咕,这嘀嘀咕咕之间又有嘴快的没防备,竟是不知怎么地就往外头传了去…… 如今虽然是没人敢把秦谦的“克妻”事迹拿上来台面上说,私底下这事儿却是好多人都知道的小道消息。陈嫂这让人出去打听,也没费多大的劲,就把这事儿摸个清楚了。 本来在陈嫂眼里看来,续弦不算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关夫人对方柔然的态度,方府上下有目共睹,将方柔然扔去当续弦也算是意料中事。但是!这要续弦的人原来竟是个克妻的,这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了!不是说折在秦谦手上的已经前后有三个女子了?这万一方柔然没得秦谦命硬,岂不是就会一个不小心就成了那倒霉催的第四个?! 思及至此,陈嫂自己先被自己的这想法吓了出身汗,那里还有心思做早饭?草草的吩咐厨房里头其他厨娘照看着灶上,陈嫂随手捡了些早就预备下的点心,只说是给三姑娘送饭,拎了个食盒便往方柔然院里跑了。 陈嫂进来院门时,正奇怪不见小桃守着,却听见右边那原来给方柔然丫鬟们住着的厢房门开门,睡眼朦胧的小桃探头出来看看,见着不过是陈嫂自己一个人,便鼻子里嗤笑一声,连话都懒得说,又缩回去厢房里头继续睡回笼觉去了。 既然她不来挑衅,陈嫂自然也懒得搭理她,权当没见过这丫头一般,直接就自己敲门道:“三姑娘,我给你送早饭来了。” 方柔然经过了一晚的思绪沉淀,倒也恢复了几分平日里的淡定,听见陈嫂的声音便来开了门,陈嫂却是一进门便顺势把门重新关上,方柔然便知道这是要和她细谈的意思了。 果然陈嫂将那原本就是拿来装模作样的食盒直接找个地方一放,便急急的凑近前来和方柔然说道:“三姑娘,不是我要吓你啊,这什么秦五爷,可万万嫁不得!” 方柔然心头骤然一跳,眉头也抑制不住的锁成一团,忙回头问道:“怎么?难道这人人品非常不好?已经是到了街知巷闻的地步了?太太……果真是挖了个不能再烂的泥坑给我跳吗?”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17.转折(一) 陈嫂叹口气,虽然觉得这秦谦克妻名声在外更是不好,却也不想夸大其词的往他身上泼脏水,老老实实应道:“这倒不是人品问题,坊间传闻中,这位秦五爷还是个品行过得去的好人,也没听说过对下人苛刻,对家中上下也算不错,下人们里倒是赞的比骂的多多了。可是,可是这人……这人他命里克妻!而且还不是普通的克妻!整整儿三个女孩儿折他手里了!再好的品行,也抵不过小命儿要紧!” “什么三个五个的?陈家嫂子你说清楚明白些!难道我这不是去当第一任的续弦?而是不知道第几任?这秦家前头夫人们究竟是留下来多少烂账要收拾?”方柔然被唬了一跳,原本就心跳得急促,这下子更是心跳如鼓,堪堪的抬手压住喉管处,才算是安抚了一下自己那不堪重负的心房。 陈嫂苦笑道:“这秦五爷只娶了一个正室夫人罢了,这续弦确实是没几任的道理。只是在他这位正室夫人之前,他在京都那头定过两回亲事,两回都是人家姑娘还没过门就没了!就是如今这位留下个嫡长子的陈夫人,也是山高皇帝远的,没打听清楚他在京都有这么两摊子的事情!不然的话那家子那么糊涂,就这般嫁了个活生生的姑娘过去送他克死?!” 原本还有些慌乱的方柔然,听完陈嫂这段话,脸色却是缓和了下来,甚至是微微松口气,只问道:“陈家嫂子,这不是才没了一个正室么?那儿来的克妻克死了三五个的说法?这坊间传闻和算命的说法最不可信了,这没过门就死了的,做不得数的。谁知道是为着什么才死的?生病意外诸如此类的事儿,那里能归咎于被定亲了的另一方?就是这个正室陈夫人,遇上了生孩子的凶险也是无可奈何之数,不都说女人生孩子就是一只脚踏进鬼门关?认真推敲起来,也怨不到那秦谦身上去的。如此看来,这什么克妻的名头,也怕就是那个好事的算命先生安到秦谦身上去的吧?” 陈嫂把头摇得跟个拨浪鼓似的:“不是!不是!这可是秦家从京都带来的下人们自己说漏口说出来的,不然谁知道那么多?三姑娘,克妻这事儿,可不是小事!你也别那等心大!即便是这名号真是算命先生说的,你也不得不防!” 方柔然却是嗤笑一声道:“陈家嫂子可是忘了?我平生最是不信这种算命先生说的假话!当年我还小不记事的时候,老爷不是让人把我的生辰八字夹在二姐姐大哥哥他们几个嫡子女的生辰八字中送去算命?那个号称灵验无比的算命先生,不是还拿着我的生辰八字大放厥词?说什么我是难得的将来能过得顺心顺意的贵命,还说什么我将来是这一群人中必是过得最能舒心的——这话也就哄了老爷三两年,也就是我娘才信了个十足,时常搂我在怀里就絮絮叨叨的和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如今陈家嫂子你且看看,我这过得比得宠大丫头还不如的日子,是算贵命?!还是算舒心?!这两年连老爷都不信这种说法了,更何况我?” 才刚一时情急,陈嫂倒是忘了方柔然的逆鳞,方柔然被方成宠着那几年,不得不说跟信了这算命先生的话有些关系,而后方柔然亲娘没了之后,方成再看不上方柔然,大概也真是不信那关于命理的话了。所以真怨不得方柔然在这样大起大落之下,对命理这种东西就只有不信并唾弃了。 陈嫂只得又叹口气,继续苦笑道:“我的好姑娘啊!这算命的话虽说不是句句可信,但这秦五爷的确是前后克妻了好几个呢!万一,万一你要是胳膊拗不过大腿……毕竟自古以来,女儿家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姑娘你偏生又是庶出……我还打听到了,这秦五爷是时不时要跟着商船出海的,如今也将是出海的时节了,只怕姑娘的婚期会被老爷太太定得甚急……” 方柔然这一夜以来,独自哭过了几场,人也清醒了许多,不甘于自己从此被官宦家庭下放到皇商阶层的心思当然还在,不过却是渐渐的被理智说服得沉寂了不少。不甘心又能怎么样?莫说她是个没亲娘护着的庶女,即便是她那几个嫡出的兄弟姐妹,又有那一个的婚姻大事不是全凭方成和关夫人两个下决定? 昨日陈嫂说出门替她打听,她其实心里也知道,实际上打听出来再多,也对她如今状况没多大用处。原本在这世道,身为女子就是天生的人生路艰辛,方柔然虽然年纪不大,却是托早年间跟着夫子识字读书的福,夫子如今即便不再教导她,倒是也一直肯借书予她,每每见她遣了青杏去借书,便捡些适合的书给予。她又因着母逝遭受冷遇,读书时间多的是,她又沉得下心来慢慢啃,这些年下来,倒是也读透了不少各式书本。 故而方柔然便有了些跟她年龄不太相符的超前的成熟,任何事情在她眼里,自然也比旁人看得更透彻些。昨日刚得知自己的婚姻就这般被草率定下,定的还是她万万想不到的皇商人家,方柔然心思再成熟,却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自是方寸大乱。 如今定下心来细想了一夜,方柔然隐约觉着从自家父亲和嫡母的方面下手寻找转机,只怕是并非易事。这陈嫂带来的消息,却是让方柔然思绪转了个方向,既然是在自家方府这边不好下手,那么在秦谦那边是不是更容易获得转机? 婚姻之事又称结秦晋之好,方家“晋”这头再努力,也得秦家“秦”那头要首肯。若是能寻着机会让秦谦自己提出拒绝,这门婚事自然就成不了,至于怎么让秦谦看不上她,方柔然觉得这里头可想的法子多了去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18.转折(二) 方柔然这主意在肚子里转了两回,越发觉得这是解开眼前困局的最好法子,便也不再听陈嫂的苦劝,只应道:“陈家嫂子,我知道你这是为我好,我也领你的情。只是这克妻的名头就不要说了,也许也是被这命理的说法给坑了罢了。我如今是打算着今晚晚宴上寻个机会去和那秦谦试着说几句——他家长辈远在京都,续弦之事只怕就是他一人做主定了的,我只要说服了他或是想法子让他看不上我,这不就从源头上解决这事了?他不愿意娶我了,老爷太太自然也没法子,牛不喝水那能强按头?” 陈嫂也不是那等冥顽不化的迂腐性子,细细推敲方柔然这话,最后却是也郑重点头道:“这办法也是没办法后的好办法,若是真的是秦家那边不同意,老爷和太太也不能怪罪姑娘什么。” 不过陈嫂说着说着就忍不住再次叹气:“三姑娘,你这是兵行险招啊,且不说这办法能不能奏效,就是被你找着机会单独和那秦五爷说话了,你才一个十来岁小姑娘,怎么能轻易说服得了比你年长将近十岁的秦五爷?” 方柔然只扯平整了一下自己的袖口,低声却是坚定的道:“成与不成,总归要先试一试。我想秦谦这人也是受命理之说所累,勉强算得上和我有些儿同病相怜,或许我能触动得了他的恻隐之心也未可知。事情再坏能坏到那儿去?左不过就是拗不过了就认命!如今还能一搏,我且尽力去搏就是了!” 陈嫂见方柔然主意已定,也收起了劝她的其它话儿,只将放在一旁的食盒挪过来方柔然面前:“三姑娘且用些点心,权当早饭,船到桥头自然直,晚上的事儿就留待晚上再说吧!” 方柔然也同样神色安宁下来,轻轻点了点头,打开食盒取了个豆沙饼,小口小口的啃了起来,晚上说不准就是有场硬仗要打,吃饱肚子歇足精神都是非常有必要的。 小桃睡足了之后,趴在回廊柱子后头偷眼看看方柔然一脸平稳的坐在窗前看书,不似有什么不妥的样子,便也放心了。于是小桃吃饱喝足了,就自顾自的溜达着回了一趟关夫人的上房,最后还带回来了一套新衣裳。 彼时青杏正在方柔然房里收拾零碎东西,透过纱窗见着小桃噔噔噔的往门口跑了来,青杏便撇嘴冷笑道:“不过是跑了趟太太上房献殷勤罢了,也值得这小蹄子得瑟成这般模样!” 这话音刚落,就见着小桃竟是招呼都不打一声,抬脚就进了内室。 原本听了青杏抱怨都没抬过眼的方柔然,依旧没把不曾召唤就擅自进来的小桃当回事,仍是不紧不慢的继续看她的书。 倒是青杏看不过眼,抓起手里正收拾的几件衣服故意的往小桃的方向扬尘,嘴里也不消停:“有些人啊,注定一辈子就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小丫头!白活了那么十来年,愣是一点规矩没学懂!” 小桃往旁边退开一两步以避开青杏的动作,反唇相讥道:“没学懂的只怕是你才对吧?要论上不得台面,我倒是不如你!——好歹我可没从大丫头那层跌到打杂那层去!说别人的时候可不是得先打盆水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说着也不等青杏回口,小桃便把手里那套新衣裳往方柔然面前一放:“三姑娘,这是太太让同乐姐姐给你预备下的衣裳,太太说了这是你今晚见客该穿的,你那些个家常穿着的就收起来,别落了咱们府里的面子。” 方柔然闻言终于是将视线从书本上挪开,打量一下那套新衣裳后,仿佛记得这似乎也不是全新的,记忆中,这可不是她二姐姐方玉然曾经穿过的一身?只不过这月白色的衫裙甚是素雅,只在领口袖口和裙摆上有些不起眼的绣花纹路,性喜奢华的方玉然估计是看不上这套衣裳,只在某回家宴上穿过一回就拿去压箱底了。想来这是关夫人连做衣裳的钱都不想花她这个庶女身上,索性将自家女儿看不上的随意拿了一套就来应付她了。 不过方柔然从来不在意这些,只淡淡对小桃道:“你就放那儿罢,回头替我谢谢太太,太太有心了,我今晚自会穿着这个去赴宴。”说着也懒得再听青杏和小桃斗口,抬手挥挥,示意小桃退出房门去。 小桃也懒得在这房里多呆,得意的白一眼青杏,果真噔噔噔的抬脚就走,一下子就跑了外头去了。 青杏气得磨牙,回头细看看那衣裳,也认出来这原本是方玉然的衣裳,不由得低声抱怨道:“我的姑娘!你也越来越好的性子了!如今都要被人抓着顶瓜皮往下踩了,你还是这么着,啥都不当一回事!你自己不觉得怎么着,我在旁边看得牙都痒痒!” 方柔然知道青杏这也就算是对她恨铁不成钢,也不在意她说得恨恨的了,只笑道:“那要我怎么着?抓起这衣裳来摔小桃脸上?这小桃不过是个狗仗人势的传话小丫头,为难她也没意思。你呀,也学着你姑娘我,好歹沉住点儿气,小桃那样儿的小丫头,还不值得你为她浪费力气呢!” “姑娘你还笑!这都被捡了旧衣服搪塞你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青杏依旧忍不住想要为方柔然抱不平,“虽然姑娘你是不怎么喜欢这个晚宴,但毕竟也是见外客,给件鲜亮衣裳不是知府千金的体面么?给了这么件颜色素又没啥装饰的衣裳算是个什么意思?” 方柔然却是觉着这显得有些暗沉的月白色衣衫挺合她心意,依旧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我正是希望那秦谦看我不上呢!穿得那么鲜亮做什么?最好就是他能一见我就觉着晦气,自己坐不下去就走,那还省了多少事!” 青杏闻言转头去看,却这才发现,方柔然仿佛一直挂在脸上的笑意,一点儿没有落在她眼底,明显的,并不是真的想笑……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19.夜宴 不管是情愿还是不情愿,高兴还是不高兴,这日夜里的宴席还是如期开了。 方柔然还是穿了那件月白衣衫去赴宴,不过跟在她身旁伺候的却不是青杏,凡是小桃—据说是关夫人发话指定的。方柔然心下了然苦笑,这摆明了就是关夫人为了防范她宴席上头有些什么小动作,特地让小桃守着她罢了。 低头只看自己袖子的方柔然只装看不见旁边站着的小桃,悄悄儿的在袖子里头用帕子轻轻的抹去手心里头不断沁出的冷汗,这宴席的正主儿秦谦还没到呢,方柔然便抑制不住自己的紧张了,盘算得再好,事到临头依旧是心慌意乱的将自己那颗不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正是这坐立不安的焦急等待中,方柔然忽然听得院子外头有仆妇扬声道:“老爷,太太,秦五爷来了!” 方柔然掩在袖筒里头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合拢,重重掐了左手虎口一下,一阵剧痛传来,她即时借此定下心来,缓缓的半抬头,偷眼看向房门。 脚步声逐渐靠近这上房设宴的会客厅,便有丫头抬手打起门帘,随后就见着管家在门口伸长手,恭请了一位穿了石青衣衫的青年男子进门。 方柔然半垂着眼帘站起来迎接,遥遥福身一礼,那男子也随即拱手回礼。方成便率先开口招呼男子坐下,众人便按着主次席位团团坐下。 方柔然乖巧安静的坐于关夫人身侧,用自己的眼角余光看去,只觉得这位秦五爷有种似曾相识之感,却是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这熟悉感觉从何而来。待得听着方成和关夫人乐呵呵的和这人寒暄起来,那嗓音同样也是有种熟悉的感觉,方柔然这才恍然记起,这人,不就是那日里她在后花园被关韶华缠上的时候遇上那位为她解围的人吗? 方柔然隐约想起来,当时人家可是自报了门户的,只不过那时候她惊惶过度,一句也没记着,如今想来,那日里人家可不是说了是姓秦排行第五么?方柔然此时真恨不得地上有条缝让她钻进去躲躲!她怎么就那么大忘心?人家通报姓名这事儿怎么就轻易忘了呢?若是早些儿想起来,是不是,是不是就更能想出来合适的对策? 正是方柔然又是尴尬又是羞愧又是不安的这时节,斜对着她坐下的秦谦也认出来了,这位他未来的小续弦,就是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方三姑娘。 不过秦谦到底是比方柔然多吃了好些年的饭,人情世故上头可比深闺里头养就的方柔然炼达得多。见着方柔然的头低得都要垂进饭碗里头去了,秦谦也不好说自己曾见过她,只装是头次见面,含笑继续和方成寒暄闲话,并没有多问一句关于方柔然的事情。 倒是方成自己寒暄过后,主动提起了方柔然:“这是小女柔然,家里排行第三,昨日送出去合贴的庚贴便是她的。” 关夫人也适时插话道:“我也托大喊你一声小五罢?小五啊,咱们府里去合贴的人回来说了,三丫头的生辰八字和你的,可算是天作之合,师傅们都说是难得一见的上上大吉呢!” 秦谦笑着拱手道:“泰水大人(对岳母的尊称)只管喊我小五就是!家母也是打我自小喊我小五儿,喊到如今这过了弱冠多年了还是改不了口。如今家母远在京都,我听着您和泰山大人喊我小五,倒是有种久违的亲切感。既然是三姑娘和我八字相合,也就是说我和泰山泰水大人都是注定有缘分的,这也算冥冥之中上苍写好了的注脚。”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方成显然尊臀被秦谦这话扫得甚为舒坦,便也对他笑道:“如此甚好!咱们都成亲戚了,可不是亲香些更好!以后这住得也不远,正是能互相帮衬的,小五也莫要和咱们外道,三丫头以后过门了,你去外头行商跑船了,咱们也自会多照应她和你们孩子几分。” “如此,小婿便先多谢泰山泰水大人了!”秦谦笑意不减,又回头招呼一声立在门外的贴身小厮,小厮乖觉的上来送上早就预备着的三份礼盒。秦谦便指着礼盒一一细说道:“这是我的一点儿小心意罢了,送予泰山大人的是前儿说的那新茶,尝个味道罢;我听闻泰水大人时常诵经礼佛,便寻了这天竺传来的玉雕佛牌送予泰水大人鉴赏;至于三姑娘,我素未谋面,也不知道她喜好,就挑了对京都如今盛行的累丝珍珠间珊瑚的镯子凑数了,女孩儿家多添些首饰也是好的。” 关夫人微微点头示意一旁侍立的同乐收下这三个礼盒,同时笑道:“小五实在太客气,不过是一顿便饭,还让你额外破费。” 一直没有抬头过的方柔然听闻这礼盒也有自己一份,而且还和方成关夫人他们的一样价值不菲,耳朵便不由自主的动了一动。这秦谦,真是个行事老练的人精!这礼物送得合适也是个学问,看看他挑的这三样,既不会显得太过珍重,又透露出一种隐隐的亲密之感,价格也合适,由此可见,这人的交际功力可见一斑。 秦谦一边和方成关夫人笑吟吟的闲谈,一边却是不时留意着自己斜对面沉默的方柔然——无他,这小妮子虽然表面上看着镇定自若,可惜微红的耳朵尖儿出卖了她,此时那不由自主的耳尖一动,落在秦谦眼里,更是觉得颇为有趣。 秦谦这兴味十足的眼神,方成和关夫人自然也能看懂,两人相视一笑,却是都很有默契的收回些唇角的得意。于是关夫人便对身侧的同乐轻咳一声,同乐会意,即刻扬声道:“外头的人来上菜!” 外头早就侯着的一群丫鬟婆子们听了这话,忙忙的就将一早预备好的饭菜酒水一一送了上桌,不多时便摆了满满一桌的饭食。 方成便率先起筷招呼开饭,同桌的其他三人也都跟着举筷,这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宴席也就开始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20.坦诚(一) 闲话间,不知不觉已是酒过三巡,原本这晚饭就是个引子而已,主要目的并不在于这一桌精致饭菜,方成和关夫人看着这饭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又互相交换个眼色。 关夫人便含笑开口道:“这边下人们收拾东西可是要乱上一阵子,小五不如先到外头亭子下坐坐喝口茶?我这院子虽然不大,不过亭子那儿有个水池子在旁,种了些莲藕菱角的当个野趣儿,这时候莲蓬是还没有,荷叶倒是长得不错。小五且坐坐,吹吹晚风权当消食罢。” 方成也接话道:“小五去看看荷叶也好,才刚也喝了那么几杯,这玉冰烧后劲可是比一般酒大些,坐着吹吹风散散罢。”说着又侧头看一眼一直当柱子不曾开过口的方柔然,嘴角挂了个微笑,眼底却是隐隐的威胁:“三丫头也去亭子那儿坐坐,陪陪小五说句话儿,怎么说你也该尽尽咱们家的地主之谊了。你们先坐坐,我和你太太收拾收拾这边就来。” 方柔然闻言,不用抬头都知道方成这是明显表达着对她一直沉默不语的不满,只得起身低声应道:“是,老爷太太,我这就去。”说着福身一礼,又低声邀请秦谦道:“秦五爷这边请,今儿月色朦胧,我让人多打个灯笼前头照着路。” 秦谦自然也看出来了这是方成和关夫人故意给他和方柔然一个独处的空间,便从善如流的点头应了,跟在那特意多加了的灯笼后头,缓缓走了往那院子的亭子里头各种散食散酒去了。 前头打灯笼引路的丫头婆子们也很知机,安置下秦谦和方柔然坐下,点好灯蜡,上好热茶,便都默默退下到远远的拐角处了。亭子里,忽然就剩下了秦谦和方柔然两个,还有偶尔轻轻从耳边略过的微风。 静坐了好一会儿,还是秦谦先打破了这有些怪异的静逸:“三姑娘,我知道你是认出我来了的,这时候也没别人了,你也不必再绷着了。自上回惊鸿一瞥,三姑娘这些时日可是过得还好?” 方柔然被他提起上回,那窘迫之感又重新袭来,不由得又再一次的面红耳赤起来,好半响才呐呐道谢道:“柔然还没来得及再和秦五爷说句谢谢,上回蒙秦五爷对柔然伸出援手,柔然不胜感激,今儿倒是柔然无礼了。” 秦谦见着方柔然耳朵尖儿又带了红意,忍不住笑道:“三姑娘何必那么客气!你我即将定下婚约,以后便是一家人了。虽然我知道你未必就是觉得我是你眼中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也未必就是心甘情愿的和我定亲。” 受惊过度的方柔然不由自主的抬头瞪大眼睛看向秦谦,这人!太可怕了!这是怎么能猜到她心思的?!明明,明明这才是她和这个人第二次见面啊! 或许是方柔然的震惊太过不加掩饰,又或许是秦谦真的能猜透人心,秦谦完全没把方柔然这呆滞模样当回事,反而是继续笑道:“三姑娘肯定是觉着,我能猜出来你真正的心思实在是太吓人了,是吧?其实说白了,也不是那么吓人——不过是我跟你们府上的人打听了些许关于三姑娘的事儿,我也就是根据这些事儿猜了个大概罢了。三姑娘生母已逝,嫡母历来不甚亲近,又偏生没个同母的兄弟姐妹扶持,自然而然心性自会早熟些。至于觉得我不是你的良人……那日里,我初初见着三姑娘的时节,三姑娘似乎被府上某亲眷纠缠着?那位仁兄我打听了一下,仿佛是你嫡母娘家亲戚?这种应该算得上门当户对的青年公子,三姑娘你且还瞧不上眼,我这等续娶的鳏夫,又是皇商出身,在你眼里更低一等了。” “我……我并不是……并不是看不上……只是……”方柔然听完这番话后更慌乱了,有心为自己辩解,却是紧张得说起来都词不达意,“秦五爷请不要误会……我……我不过是……关家表哥是……是我二姐姐的未婚夫婿……你真的误会了……” 秦谦倒是也不急,等她说了这么好一通之后,才笑道:“那位表少爷么?我打听来的消息说的,的确是和三姑娘你没什么关系。三姑娘你也不必紧张,秦某没有疑虑的意思。” 方柔然扭开头,眼睛只定定的看着小水池里头那微风下轻轻摇曳着的荷叶,努力的平复着自己的心情,原本浆糊一团的脑袋渐渐的在眼里这一片含混的绿色中回复了清明。方柔然细细回想了一番刚才秦谦的话,这才恍然问道:“秦五爷,您……这是找人摸过我们方府的底了?” 秦谦也不否认,只解释道:“既然是要和贵府结下亲事了,我对我的未来夫人多了解些也是可以的吧?”说着又狡黠的带点儿无赖的继续狡辩道,“我的泰山大人,你的父亲大人只说是和我结亲,却也不曾说个清楚明白是让那个女儿做这个结亲的人选,当然,对他而言,那个女儿都是他女儿,区别不大。但是对我而言,那个是我的秦夫人,区别却是不小的。因而我找人打听得细致些,也是三姑娘能明白的吧?至于那些零碎事儿让我知道了,只能说贵府的忠仆们实在是热心,事无巨细的都和我说了……” 这个“忠仆”两字,刺得方柔然原本一腔责问的话都梗在心口,一句都不好说出来,方府的下人们什么德行,方柔然自然是清楚的,如今为了点儿秦谦给的蝇头小利,就把方府里头的琐事给人倒了个底儿掉,方柔然真是没脸再说一句话了。 秦谦看出来方柔然这尴尬劲,微微一笑后,自嘲道:“当然了,不仅是贵府的下人们如此,就是我秦家也是有那样嘴上没把门的下人——估计三姑娘所知道的关于我的消息,大抵也是我家那些嘴碎的下人们说出去的。家里人多了,自然也会嘴杂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儿。”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21.坦诚(二) 方柔然当然听得出来秦谦这话其实也是为她的尴尬解围,她又何尝不知道,这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府里人多了,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所谓树大枯枝多便是如此,这倒也不是只有方府才有这问题。 秦谦见方柔然又不说话了,便又笑道:“三姑娘,我秦家在此地的宅子不大,我的后院也暂且不曾添人,因而上下人口也就是五六十之数,不过是京都本家人口的十分之一罢了,即便是这样,家中也是难免会有是非。更何况是贵府这等家大业大人口多的?家里人口多了,自然也就事情多了,贵府上据说后院里头人也不少,嫡庶之间必然也是有差距的,十个手指还有长短呢,当父母的稍微有些偏心也是常事,三姑娘也不必为了自身的际遇而挂怀。这些事儿那家都有些,看多了也都算寻常,谁家没有个瓦碟碰瓷碗的?” 也许秦谦这安慰不知道是戳中了方柔然那方的心事了,倒是让方柔然原本对他隐隐的敌意降下来不少。方柔然又想起来陈嫂打听来的那什么克妻传言,不由得又对秦谦这际遇多了分同病相怜的微妙同情,于是便也低声回应道:“秦五爷,原本这下人间的流言就是不大信得的,那家没两个爱添油加醋嚼舌头的?就是……就是我们这边去打听的你的消息,我觉着也是不能尽信的。” 秦谦听着这话多少有点不太对,感觉似乎有点安慰他的意思?便笑问道:“三姑娘且说说,什么消息是不能尽信的?” 方柔然悄悄的用眼角余光观察一下秦谦,发现秦谦表情平和,并不是高高在上或是故意讨好那种,反而给人一种平等之感,又似是真的要等着自己给他解惑。方柔然胆子便大了起来,回答道:“就是那什么克妻的说法,我虽年纪不大,经历的事情也不多,但却也是不信这说法的。大抵算命先生之流的人,总是恶意的把各种关于命运的说法流散于市井,众人有人开头信了他们,他们便洋洋自得的把这些个说法更添油加醋了,原本没影子的事情也就越说越真了。我幼时跟随夫子读书那时节,夫子就说了,尽信书不如无书,书本尚且如此,更何况是算命先生捏造的流言?” 这位庶出的方三姑娘在小时候她娘和她得宠的时节读过几年书,这是秦谦打听来已经知道的,但是读书读得这般不符合她年纪的透彻,这般想法迥同于寻常的闺中女眷,倒是完全出乎了秦谦的意料了。 原本秦谦只是打算娶个方家庶出姑娘就是为了和方知府联系更为紧密,这位方姑娘是那位也无关紧要,当然能有些能力管好后院就更好了。如今这忽如其来的意外之喜,秦谦只想了那么一瞬,立即就觉着对眼前这位方府下人口中逆来顺受的三姑娘生出了浓浓的想要深入了解她的兴趣了。 “三姑娘如今可是还在读书?”秦谦听她对自己的夫子言谈中甚是看重,便从这个话题上说起,“我看三姑娘的言行举止,与一般的姑娘家不太相同,想来都是夫子教导和你自身读书多了的缘故罢?” 方柔然也颇为诧异秦谦竟是会问这个问题,如今的世道,总有人说什么女子无才便是德,方柔然不知道秦谦是不是也是这般的想法,于是回答起秦谦的问题时也分外小心翼翼:“秦五爷谬赞了,我并不曾读多少书,不过是夫子教导过些许,看书也看得凌杂,认真说起来倒是玷污了读书二字。” 秦谦也不知道今儿自己是怎么了,忽然就耐心十足起来——或许是眼前这位未来的小妻子实在是有趣得很,又意外的合了他的胃口,他对于这般谨慎的方柔然,忍不住就想宽慰她几句,顺顺她那几乎要现出原形的一身炸毛:“三姑娘说话大可不必这般小心,我又不是那等迂腐之人,女子读书是好事,读圣人书,明世间理难道不是好事?我秦家虽说不过是世代商贾,可族中一直读书上进的人也是有的,我幼时也是从夫子藤条下头讨生活过来的。以后三姑娘当了我那一房的当家主母,自然是也要监督着我孩儿认真读书的,你自己能先把夫子教导的书本读透了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秦五爷府上还让小辈儿走读书之道?”方柔然又一次被这不按理出牌的秦谦给惊诧到了,这回是连掩饰都忘了,心里想着的问题不由得就这般脱口而出,“这不是皇商才是祖业吗?” 方柔然的言下之意,秦谦一听就懂了,只笑笑摇头道:“皇商当然是祖业,但是读书也是必须要走的路子,自古总是说士农工商,商之一字总在末尾,为着子孙计,必然是要有人继续经商,有人去考科举的。只可惜秦家发家不过百余年,子孙里头擅长读书的实在不多,多数便如同我一般,粗略读些书还成,科举上头就不够看了,如今也就我大哥那一房里有个嫡次子秦深最是上进,已是过了县试当了个举人。况且商家子孙去科考原本就比其他人家的条件苛刻些,这读书一事也只得是一代代的让孩子们多加努力了,也许有了一个秦深开了头,以后就能有更多个孩子在科举这途上寻得上进了。” 听得这番话,方柔然对秦谦的抗拒又减去两分,这个人,其实,也没有那么可怕,不是么?方柔然接触过的男子其实并不多,像她这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女子,能见着的男子实在有限,好多事情都是靠陈嫂或是青杏这些府里的下人们才能得知。但是如今看来,这秦谦,确实是比她所知道的那些人好得多,即便是让她去读书的方成,其实骨子里也是对女子甚为不屑的,读书也不过是为着让女儿们别太睁眼瞎,好歹嫁了出门能管管家理理事罢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22.坦诚(三) 秦谦读书也许没那个天分,但人情世故却是在这些年经商的时候看得算通透的,方柔然对他态度的微妙转变,他自然能马上就感知到了。秦谦觉着方柔然也不是那种听不得实话的矫情小姑娘,考虑事情也算是成熟,索性决定就和她摊开了说,只轻咳两声清清嗓子就道:“我这个人呢,有时候懒得拐弯抹角的,说话也直,有些话趁着这里没外人,就想多说两句。三姑娘可多多见谅。” 秦谦边说着边仔细看着听了他的话后端正了身子仔细听着的方柔然,见着她也是一脸的正色,并没有一点儿的矫揉造作的所谓害羞,忽然觉得,这个小女子,骨子里也是很有主意的,甚至是让他觉得这就是和他一般想法的同类人。这样的女子,估计直接了当摊牌说明白了事情,比九曲十八弯的迂回强百倍…… 放下心来的秦谦,便继续方才的话题了:“三姑娘,实话说罢,秦家以首饰起家,如今还做着宫廷各式首饰的供奉,好些宝石需是海外采购。秦家在海外行商的船舶和货物的周转,的确是需要方家的助力。而你们方家,官架子铺得大,家里枝叶繁茂,使费自然也多,秦家各式生意带过来的银钱也恰恰是方家如今所需。” “这方家和秦家两家的联姻,本就是一就两好的事情,也是必然之举,因而不管三姑娘你心里怎么想,这婚事其实也没什么回环之地的了。换句话说,这方府必然是要嫁个女儿给我,只有姻亲关系才更能保证秦方两家都能更好的互为助力。既然我的泰山泰水大人都是一致觉着三姑娘你当这个联姻的棋子最为适合,三姑娘你只怕以一人之力也扭转不了他们的决定。” “既然如此,三姑娘是不是要看清楚如今你的处境,莫再做些无谓之争?况且,我秦府也不是三姑娘你想象中的龙潭虎穴,原本我就离得京都本家远远的,家里如今就是我说了算。三姑娘你嫁过去也不需侍奉公婆长辈——他们都远在京都,咱们就是回去的时候也少,三五年间回去一趟罢了。外头生意诸事自有我来打理,家里各式琐事也有管家和管事婆子会忙活,我唯一的孩儿也还未曾到认人懂事的时候,我如今也不曾纳妾,有那么一两个从前的通房丫头也是温顺不多事的,后院的事情并不多。你只需主持中馈,养育孩儿,好好儿的做个当家主母也就是了。不是我说句伤你心的话,做我秦家当家主母,再不济也是胜了你如今在这府里不待见你的嫡母给的艰难生活百倍,做个能理事的当家主母和做个不知道有无出头之日的庶女之间的差距,不需我多言,相信三姑娘自己也能看得出来。” 秦谦这话如此直白,方柔然那里还好装听不懂?对这种毫不留情面的分析,方柔然只得丢盔弃甲的默默承认,自己所思所想全部被对方猜中,给她剖析的这些话也是句句戳心。是啊,也许嫁人后的情形并不是她想象中那么差,对比如今在关夫人治下这没完没了的各种折腾,谁敢说当秦谦续弦就更比如今不如呢?秦谦这句句大实话的确是说的不留情面,却也都是事实,方柔然再一次沉默许久。 秦谦也不催促方柔然说话表态,也沉默不言良久,直到远远的听见庭院那头有脚步声传来,这才说道:“想来那边是有人来了,我也不好再和三姑娘多话了。就只说这一句罢,我秦府需要个持家的当家主母,我孩儿需要个能将他视如己出的母亲,我则是什么要求都可靠后。三姑娘你若是欢喜披上嫁衣自然是最好,若是不情愿也可和我说说——你们府中庶出姐妹也多罢?想来泰山大人未必会介意换个女儿出嫁的。只是我觉着三姑娘是个聪明人,也颇为合适我秦府这个续弦的位置,我也对姑娘有心动意动的意思,若是日后能和姑娘好生相处……同时这联姻一事,于三姑娘也算是好处多于坏处?三姑娘也不急答我,只回去细想想罢!我是不能常来你们府上后院的,三姑娘若是有了决定,只管让人去城东的珍宝轩传话去,那儿我是常在的。” 话音刚落,就听得方成隔着十几步便遥遥笑道:“小五的酒可是散得差不多了?”说着又回头吩咐身边随侍的婆子道:“怎么没点儿机灵?这还不把才刚太太让煮好的醒酒汤送上来?” 秦谦和方柔然都从凉亭里头圆凳子上起身行礼,方柔然原本和秦谦离得就不甚远,亭子也不甚大,这时候一同站起行礼就靠得更近了些。方柔然行礼毕,正要退开些让出位置给方成和随后的关夫人落座,却听得关夫人笑道:“三丫头不必动了,这是外头圆桌,不过坐着散散酒,又不论主次,何必挪位?如今你都要和小五成了一家子了,就是坐近些又何妨?正好多说些话,多相处久些,也是对你们日后举案齐眉有好处的。” 方柔然其实在席上多数时间都是心不在焉,酒也不曾多喝,可是这时候听了关夫人这又是打趣又是暗讽的话后,那小小的抿了两口的烧酒便化作一片红潮,须臾间就满布了她一头一脸。 秦谦就在她身侧,当然也发现了她这红彤彤一片的脸红过耳,灯光下红着脸低着头的方柔然已经全然不见了方才那镇定自若的模样,现出来一种明显的小女儿娇态。她也不好意思抬头,只半垂下眼帘盯着眼前那碗刚送上来的醒酒汤,弯弯细眉下微微颤动着的睫毛投在她脸上,画出两排淡淡的扇形的阴影,愈发现出来她眉眼轮廓的精致细腻了。秦谦忽然就被这般的方柔然触动了一下心弦,这位方三姑娘,不仅仅只是有趣,也还是个美人胚子啊!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23.嫁衣 秦谦这般明显的晃神,方成和关夫人两只成精老狐狸,那里会是看不出来的?不过他们也知道这事儿就是留着心里乐,说出来就让两小年轻尴尬了,便也就是隐秘的交换个心照不宣的微笑罢了。 好在这秦谦晃神的时候不久,没一会子就回神过来,然后继续一副不动山不动水的淡然模样,和方成关夫人又谈笑欢声起来。于是这场宾主尽欢的宴席尾声,便在方成和秦谦一片和乐笑声中落幕。 这边厢让管家代为将秦谦送出二门,那边厢因着方柔然这一顿饭的全程配合而满意了的方成,看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三丫头,只觉得心头畅意了不少。 方成喝口茶润了润喉咙后,嘱咐方柔然道:“三丫头,这秦谦也算年少有为,这羊城港里头谁提前他来不得伸手翘个大拇指?你难得又是和他命格相合,看他样子对你也是颇为满意,这门亲事真算得上是天作之合了。虽说是他前头夫人娘家会有妆奁给你,咱们家也不会说克扣你的份例——明儿一早,就让你太太给你置办些合适的嫁妆!三丫头且安心的留在房里绣绣嫁衣罢!” 关夫人也觉着解决了方柔然这桩心事,心情大好,连带着看方柔然也顺眼了不少,听方成这样说,便也插话道:“老爷可是高兴糊涂了?这婚期原本就紧,单靠三丫头一个,那里赶得及绣成整套嫁衣?不若这样罢,家里针线上头比较得力的,我派一两个去三丫头那儿帮衬着,外头再请个熟手绣娘回来几日,上个大些儿的绣架,众人团团坐着齐心合力赶赶,也就差不多能在婚期前把绣衣赶出来了。” “这主意倒是不错!”方成赞赏的抚须点头,眼珠子一转,却又想到了另一层,“只是绣娘这事,那里要咱们想法子去请?小五名下生意也多,这绣庄听说也有一两处,明儿直接让人和他说一声儿,他自然就会让绣娘过来帮忙了。咱们家里人手也是不多,各有各的忙活,让小五多派两个绣娘来也就是了。这也算是咱们三丫头提前和小五家那边的人熟悉熟悉,日后管起家来也提前有个底数不是?” 关夫人忙点头笑着应道:“还是老爷想得更周到些!我到底是在后院待得久了,倒是及不上老爷想得仔细了!既然小五家有绣庄,那就更好了——没得见绣娘们敢在主子嫁衣上不上心的!必然是比咱们家这些个丫头婆子们更得力了。” 方柔然明知道这不过是方成为了省钱想出来的抠搜法子,却也不敢说破,只觉得嘴里隐隐的泛上来一股莫名的涩意,却也只得低头应声是。 方成和关夫人对这样柔顺的方柔然显然是满意了,关夫人大手一挥,就着一旁侍立着的同乐和小桃两个将方柔然送回房去。 方柔然行礼告退后,便木然的随着这两个丫头往自己院子的方向走,前头小桃提着灯笼特地走前两步,同乐也懒得敷衍方柔然,宁可凑近些小桃,听听小桃对自己的言语奉承,剩下方柔然跟在她们后头隔了好几步,灯笼的朦胧光线,遥遥的把方柔然的背影拉得长长的,暗暗的,一晃眼看过去,那影子真有种说不出的凄惶意味…… 关夫人寻找绣娘的速度奇快——又或许是秦谦那边收到消息后派人来的速度奇快,晚宴第二天早上,方柔然才用过早饭不多时,她院子里便见着同乐带来了三个人,一个是关夫人房里的二等丫头秋云,两个想来应该是绣娘的陌生面孔。 方柔然见了素来以眼尖心大小性儿暗里出名的秋云时,心下不禁一抽,不好的预感立即就涌了出来,关夫人别是把这丫头塞她身边来膈应她的吧? 果然,同乐一开口,方柔然就知道,这预感成真了,只听得同乐笑道:“三姑娘,太太说了,咱们家的规矩,姑娘们出嫁总是要带上两个陪嫁丫头的,如今你身边就剩了个青杏和小桃,青杏呢,倒三不着两,性子疯疯癫癫的,三姑娘你必然不省心;小桃又小些,近身服侍人的活计做得也不够久,同样不大好,还是让她回去我们院子里当差得了。所以太太特特的把秋云给了你了,说是秋云即懂事又伶俐,以后就着她过来给三姑娘当个臂膀了。” 方柔然一下子没控制好自己的表情,好容易才将自己的苦瓜脸掰回来正常,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方柔然无奈的暗暗叹口气,苦笑着向同乐谢过关夫人的“好意”。 同乐幸灾乐祸的忍不住翘了嘴角,又匆匆交代了两位绣娘的事情,同时扔下关夫人预备下做嫁衣的布料,就乐不可支的带了小桃就走。 也不知道是关夫人怎么交代的秋云,这丫头才一来,就等不及方柔然招呼吩咐,自己自来熟的上手拿起布料来,招呼着两个绣娘同来帮忙,一边给方柔然量身,一边就裁裁剪剪的做起衣裳来。 两个绣娘本来就是预备着来忙活整件嫁衣的,见方柔然在一旁反应不过来的坐在窗前发呆,她们便互看一眼,其中年纪稍长那个就意思意思的将刚裁剪下来的大红盖头放方柔然手边笑道:“这大件的活计就由我们来,三姑娘只做这盖头就够了。才刚贵府太太那边说了,这图样总是要喜庆吉祥又快些绣好的为好,我们商议过了,凤凰于飞的图样又是贵气又是应景,绣起来也快,太太也觉得这个好。三姑娘你这盖头上也绣一样的得了,花样子是咱们绣庄里头才上的新样子,只怕三姑娘不曾见过,咱们先裁衣,三姑娘就先把这花样子描一份做底?” 伸手不打笑脸人,方柔然对这样笑盈盈的绣娘能说什么?方柔然只得怅然的再无声的叹口气,点点头接过来红盖头和花样子,低头细细的描绘起来。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24.秋云的小心思(一) 方柔然心里有事,背对着两个绣娘和秋云拿笔描那花样子,下笔都是慢慢吞吞的,描两笔停一笔,明显的是心不在焉。 不过好在后头这三人也没在意她怎么折腾,两个绣娘给个盖头她来绣,原本就是预备着自己两人不需要别人帮忙也能忙活完整套嫁衣的。况且这时候绣娘们也没空理会方柔然,因为秋云正一边小意殷勤的递剪子穿针线的给她们打下手,一边言语奉承着和她们说话儿呢! 秋云虽是暗里出了名的会算计和小心眼儿,不过能留在关夫人房里当二等丫头,也自然有她独有的本事。这嘴甜会说话和针线活计上头做事爽利便是关夫人留她在身边的最重要的原因。 方柔然这边厢漫不经心的描着花样子,那边厢却是止也止不住的被灌了满耳朵秋云和两个绣娘的对话。 秋云先是对两位秦家来的绣娘的裁剪娴熟和手脚利落赞叹不已,然后又套近乎的请教了她们的姓名,得知年长些的绣娘是秦家绣庄上有名的芸娘,年轻些的那位是秦家府上针线上头最是倚重的薇娘,这两位又是同一家出来的堂姐妹俩之后,秋云连连赞叹道:“这真真是家学渊博!两位姐姐家里真真是了不起!也不知道是怎么养出来两位姐姐这等的心灵手巧来的!我们府里也算是丫鬟婆子们不少的了,可是那几个说是针线活计好的,只怕是都捆一处,也比不上两位姐姐一半儿!” 这夸赞人的好话,谁不爱听?芸娘还好些,毕竟在绣庄里呆久了,接触的人林林总总,好话听多了就有些抵御力了,听了秋云这话也就是矜持一笑,手下的针线走得更快了些而已。 薇娘却到底年轻三两岁,又是常年在秦府里头不出门的,相对于她姐姐芸娘而言,自是量浅,秋云这迷汤灌了两回就差不多把她灌高兴了,眉梢眼角里头就带出来些许得意自满的意思来了。 秋云见着她那样自得的笑得眉眼弯弯,忙又打铁趁热的奉承多两句,这回便是连芸娘也听得嘴角一直保持了微微上翘的趋势,这堂姐妹俩显而易见的是被秋云哄得甚为开心。 人呢,总是开心的时候戒心最低的,秋云趁着这机会,装作不经意的就试探着问道:“两位姐姐都是在秦五爷府里许久了罢?我可真羡慕两位姐姐,尤其是芸娘姐姐,能出得大门,不似我这种家生子,除却跟太太出门去光孝寺拜佛,寻常连二门都出不去,都不知道外头可是好玩不好玩了。” 芸娘便笑道:“咱们也是家生子过来的,那里不知道这滋味?不过是咱们遇上了五爷这等不拘成例的主子,这边又离得本家远,五爷自个儿都漫散些,对下人们也拘得不严,大褶儿过得去就算了,这才有了我和薇娘的自在。” 刚缝好一个衣角,手都不带停歇又继续飞针走线的薇娘也在一旁附和道:“正是呢!我和芸姐姐算是运气好的,分在五爷房里的下人们也多,何止咱们这一家子?五爷出京都时,就带了咱们这一家和另一家,下剩的丫头们都是来了此地才喊人牙子带了来现买的和后来太太陪嫁过来的。这府里如今不过是一半上下的老人儿,也没谁会在咱们面前摆老人儿的架子,可不是比京都本家里头过得自在多了!” 秋云见着这姐妹俩话题都往家常话儿上带了,便忙忙的又问道:“这样说来,五爷必然是性子很好的主子了。照着姐姐们的话,你们前头那位太太,也一样是好性儿的吧?太太好,带来的陪嫁丫头自然也好,这样的府里住着多省心啊!” 八卦本就是女人生来就存在于血液中的隐藏属性,芸娘薇娘姐妹俩看着再稳重再矜持,也不过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轻女子,那里逃得过自己心里那蠢蠢欲动的八卦欲望?这秋云一句接一句的羡慕,给了这姐妹俩莫名的优越感,也引起来她们倾诉的欲望——世事那能尽如人意?那家子里头都有些烦恼,只是外人看不见罢了。 薇娘便道:“前头太太当然是个好的,性子也和善,菩萨一般,说话都是温声细语的,合家上下就没有不喜欢她的。可惜啊,就是太太平素太柔弱了,别的咱们家原来的丫头婆子们还好,都敬她是太太,也有五爷关照着,都是老实听话的居多。就是她那陪嫁的一个大丫头……”薇娘说着就情不自禁的微微摇摇头,显然是对这前头太太的陪嫁大丫头不满已久。 秋云忙又问道:“这大丫头怎么了?难道是仗着太太脾气好就作了妖?这不是还有五爷在吗?五爷也不管管啊?” 薇娘没好气的答道:“那个霜儿仗着自己是太太的陪嫁大丫头,太太历来又肯听她的话,本来就眼睛长额角上去了。后来太太有喜了,怀了瑜哥儿了,按规矩就让五爷将这霜儿收了房,霜儿那眼睛就更长上头顶上去了!不过一个房里伺候的丫头罢了,那架势却摆得跟正经太太差不多,见着咱们说话也是得瑟得不行!至于五爷,五爷也是常年在外头忙活呢,家里的琐碎事儿那里知道那么多?五爷每次家来看见的不过是霜儿守着太太帮忙理事呢,那里会多想其它?只怕还看在太太面上,赞她多几句呢!” 听见薇娘说起收房二字,秋云忍不住的眼神一亮,芸娘和薇娘是边说话边忙活手里的活计,没有在意秋云这表情变化,倒是一旁本就无心描花样子的方柔然恰恰的看在眼里。方柔然心里一动,不由得就冒出来个念头,这秋云,引着秦家的两人说这么些关于秦家后院的隐私事情,总不会就是纯粹嘴痒罢?这听着人家家里甚至是男主人房里的事情就两眼放光,估计,这个丫头的心思已经跑到秦谦上头了吧?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25.秋云的小心思(二) 不过这也不算奇怪,关夫人忽然将秋云这丫头派了过来给她当大丫头,方柔然就立即知道了关夫人的意思——这是预备着让秋云一直守着她不出乱子的意思!而让眼尖心大的秋云肯服服帖帖的一直当关夫人的眼线,关夫人也必定承诺了什么能吸引住秋云的大好处才是。 而按着秋云一贯的性子,这大好处,大概就是关夫人给她许诺了以后秦谦的通房丫头的位置了罢?诚然,按着这所谓的大家子规矩,凡是出嫁的女儿必然带上两个大丫头当陪嫁,这大丫头就是默认的可以将来在当家主母怀孕的时候,直接晋级当男主人的通房丫头的,而秋云历来就不甘于人下,或许在她眼里,那通房丫头也算丫头里头拔尖的那种? 如此看来,秋云问东问西和人家秦家姐妹俩套话的主要目的,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志在那个将来的通房丫头甚至是再上一步的某姨娘……思及至此,方柔然忽然忍不住暗暗笑了一声,她这个去当正室的续弦人选还犹豫不决,还不情不愿的,秋云这个八字还没一撇的通房丫头倒是先一步就动上脑子了!这种对比……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正当方柔然这晃神的一会子,秋云已经按捺不住她外露的明显的企图了,又问薇娘道:“按着姐姐这般说法,如今你们前头太太没了,这个霜儿可不是更得宠更上天了?五爷是不是过了这前头太太的孝期后,就预备着升了她当姨娘了?” 薇娘冷笑道:“她当然是想!可惜啊,想得美罢了!按着咱们本家里的规矩,爷们没成亲的时候就可以放个人在房里伺候的,咱们五爷也从本家带了个海棠过来的。别说是如今海棠也好霜儿也好,还没人能生下五爷的庶子庶女,那儿来的资格当什么姨娘?!就是真的要升人当姨娘,海棠还是老太太给五爷的呢,按着先来后到也好,按着老太太房里出来的丫头比寻常丫头高一截的旧规矩也好,怎么论也没到她霜儿呢!” 秋云和薇娘这一来一往的闲聊总离不开秦府后院,不仅是方柔然看破了秋云的意图,连着稍年长的芸娘也品出来不对的味道,停了下来自己手里的针线,伸手轻拍一把薇娘手臂示意她别再说话了。 薇娘也后知后觉的发现这秋云的关注点甚是奇怪,取了剪子来又低头去修剪衣袖,真的是再不说一句话了。 芸娘见秋云心虚的缩了缩脖子,便半嘲讽半冷笑道:“秋云姑娘,看不出来啊,你倒是个少有的忠仆!这不是今儿才来你们三姑娘房里伺候么?这么快就知道要为你们三姑娘打探咱们府里的消息了?三姑娘这个正主儿还不急呢,你这个当丫头的倒是先急上了!你且放心,咱们五爷不算是流连后院的人,如今也有老太太给下的海棠和前头太太做主放房里的霜儿,下一个通房大丫头,后院小姨娘的,估计还得等我们五爷什么时候想得起来才会有呢!秋云姑娘,你也打算得太早些!” 被人直白的戳破小心思的秋云,窘迫得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脸上也现出来大片大片羞愧的红晕。好容易将脸上的热度散了些,秋云这才勉强挤个笑容出来,结结巴巴的给自己辩解道:“芸娘姐姐……说笑了!这……这……这原本就是……就是和两位姐姐……那个……闲话家常,那里……那里就到了这什么……什么打算的地步!我……我是没那个意思的,姐姐们多想了……” 不过芸娘薇娘姐妹俩也不答她,只是互相交换个心照不宣的微笑,又各自低下头去继续裁剪缝制衣物,省得秋云一个在那儿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方柔然听得暗自好笑,原本郁闷的心思也被这忽如其来的小插曲冲淡了些。不过到底这时候秋云已经归了在她名下当大丫头了,这脸在她房里人少丢一回也就算了,再丢脸下去,她这个正主儿也一样脸上不好看了。她自己心里知道这秋云永远都不算是她房里的,但是却不得不承认,在别人眼里,秋云如今就是她的大丫头,这不省心的小蹄子做些不省心的事,总归还是要被别人算在她这位三姑娘头上的,就是以后传出去说她御下不严,她也是只能认了…… 于是方柔然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都得出头给秋云这新上任的大丫头解了这个尴尬的套子。方柔然想了一会子,忽然想起来那什么关夫人禁足她的时候要她抄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便装得若无其事的指了指那边书案上头放着的一叠抄写好了的经文,对秋云吩咐道:“秋云,你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咱们府里针线上头的功夫远不如两位姐姐细致,你留着在这儿还阻碍了姐姐们做事呢。你且拿了那些抄好了的经去趟太太房里走一趟罢,如今我也暂且没空再抄经了,先把这些送回去给太太拿去光孝寺供奉,下回要再抄经就再看再说罢!” 秋云当然知道方柔然这算是给她个台阶下,忙不迭的急急应了,抓起那叠经文就跑,转眼之间就奔出了方柔然的房间。 薇娘和芸娘见着秋云如蒙大敕的溜之大吉,又听着方柔然给她解围的这几句话,便想着这章就掀过不提了,两人再相视一笑后,安静下来继续做嫁衣。 方柔然也静下心来,重新认真的描起花样子,既然秦家的绣娘都能止住了这场闹剧,她有什么理由再为这不相干的小插曲再分心?方柔然苦笑半响,终是一气呵成的把那凤凰图案全描了下来。 芸娘也及时的将绣线递予方柔然,方柔然点头表示谢意后,便解开绣线,一股股的顺开后缠线劈线一顿忙活,然后默默无言的也穿针引线的开始绣那红盖头。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26.释疑 方柔然其实心里十分清楚,不管她是承认还是不承认,她和秦谦这婚事,能做主的人永远不是她。虽然秦谦自己说让她细想想再回答,只是经过了这么一晚上的“细想想”,方柔然已经是想通了许多,正如小桃所说的,胳膊终究还是拗不过大腿的,她愿不愿意,其实真的对大局没有什么影响。总不能为着不嫁秦谦,她得白绫刀子撞墙头都预备下演一回吧? 这秦府里头不仅有经常不在家的男主人和前头太太留下嗷嗷待哺的嫡长子,还有刚听来的不好打发的两个特殊背景的通房丫头,再加上这皇商背景,当然不算什么好去处。可是方府呢?难道就是好待着的?不待见她,处处找刺儿的嫡母,万事不管的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炸出来闹点事的嫡姐和同样不省心的那个关家表兄……算起来也同样是一团糟。 不,如果她这回闹事拒婚,应该只会更糟才对!方成和关夫人必然会对她这种不服安排的举动勃然大怒,尤其是关夫人,必然又得在方成面前给她上眼药。方成盛怒之下,说不准只会继续安排她的婚事,只求把她这个刺儿头速速的扔出去就罢。要是到了那时候,急急匆匆的能挑什么好人家?只怕找的人家比秦谦这种皇商更不如了! 想到这儿,本就柔肠百结的方柔然更是眉头紧皱,往后有未知的乱景,眼前又有虎狼屯于阶前,这乱局,那里是让她一介小女子细想想就能想得出法子来解决的?! 正是坐在窗前的方柔然心乱之际,忽然就听见窗外有人嚷嚷道:“姑娘又想什么头痛事?看你那眉头,蚊子飞过都得夹死三两只了!” 毫无防备的方柔然被唬了一跳,忙忙抬头一看,原来却是正歪着头看她,正预备上手给她揉额头的青杏。方柔然哭笑不得的一巴掌轻轻将青杏蠢蠢欲动的爪子拍了下来,柔声道:“也不看看有没人就胡闹!都是我平日纵的你!这里有外人看着呢,你就那样疯疯癫癫起来!还不赶紧的正经些儿,进来见过两位绣娘姐姐?” 青杏往屋里张望一下,果然看见了正运针如飞的两位绣娘,忙收起自己那嘻嘻哈哈,正正经经的进来行礼道:“青杏鲁莽了,还请两位姐姐见谅。” 芸娘见方柔然对青杏的态度甚是随和,说话间也透露出与旁人不同的亲昵,便猜到了这青杏才是方柔然自幼随身的大丫头。这时候见青杏来行礼,忙也拉着薇娘起身还礼道:“这位妹妹客气了。以后都是一家子的,无需这么客气外道的?” 方柔然的微笑僵了一下,芸娘这话其实说起来也没说错,只是方柔然自己忽然想起来刚才的关于秋云那什么通房丫头的事情,再套入青杏这大大咧咧的傻丫头……方柔然自己都被自己吓了一跳! 好在青杏心大倒不是假的,和芸娘姐妹俩行礼毕后,笑嘻嘻的三步拼做两步的跑过来方柔然身边挨着,伸手就拿过来方柔然面前的线团帮忙整理,边整理边漫不经心笑道:“两位姐姐这就是说笑了,我们姑娘未必就是带着我出阁呢,这都得听太太的安排——这不是新来了个秋云吗?我也是才刚听说的呢!况且我就这粗糙性子,我们姑娘要是真带着我,我自己都还怕我拖了我们姑娘的后腿呢!” 方柔然一怔,缓过神来,先轻轻推一把青杏,又白她一眼笑道:“又信口胡说!再胡说八道让陈家嫂子今儿饭都不给你吃了!”说着又对芸娘薇娘解释道:“两位姐姐是不知道,我姨娘早没了,我又没个同母的兄弟姐妹,房里又只有这么一个大丫头陪着这么些年,自然就比别的主仆亲密些。我说她胡说的意思是,这丫头只会帮我,从没拖过我后腿。不过我也不打算带着她出阁倒也是真的,这丫头性子直,又大大咧咧的,深宅大院的日子那里适合她?我只望着她以后当个寻常人家的小媳妇,过点儿安生日子就好,就这样大孩子一般的直性子,何苦跟着我被烦心事折腾?” 薇娘还没想那么多,直白应道:“三姑娘想得太多,咱们家真没那么多烦心事……” 芸娘却是立即止住了薇娘的话头,只对方柔然笑道:“三姑娘别听薇娘刚才瞎说的那些!我们府里那里就那么乱了?五爷先不说,在家不在家的时候都没多大区别,家里头以前有太太管着家呢,没太太的时节也自有麦管家和一众婆子们帮着料理家务。我们秦家本家也是个有规有矩的大家子,那里就容得当通房丫头的就那样得瑟?霜儿不过是那时候前头太太听惯了她的,很多事儿也倚重着她搭把手,她就得瑟起来拿个鸡毛当令箭罢了。实际上说起来,如今太太没了,她也没了靠山,早就安分了许多。至于海棠,她本来就是因为性子绵柔才被老太太挑了出来给五爷的,就是给个熊心豹子胆她,她也只敢当她的老实木头人。” 这时候的薇娘也大概懂了自己才刚是一时意气上头,说话说得过火了些,忙也讪讪笑道:“对的,对的,芸姐姐说得没错,我就是一时口快图爽快,净瞎说了。咱们家后院那有那么乱七八糟,就是我看不顺眼那个霜儿,多编排了她两句。三姑娘也别不信我,即便是不信我,也该信信芸姐姐——芸姐姐她娘,也就是我婶娘,以前是五爷的奶母。也正是因着这层关系,五爷才将我们一大家子从京都带了出来到此地。” 芸娘也道:“正是!因为我娘的关系,五爷和咱们一家子都是比较亲近些的,不怕三姑娘笑话,我在这儿说句托大的话,我和五爷年纪相当,又是一直跟着在本家里这么些年的,咱们那里还摸不透五爷的性子?三姑娘真是多虑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27.默契 薇娘点头接话道:“五爷是要在外头做大事的人,历来不会在后院多流连,前头太太在的时候,五爷也一直和她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从来没有为了琐事和太太红过脸。就是如今这两个房里伺候的海棠和霜儿,也是各有各的缘故才留下的,五爷真真儿是个正经人。三姑娘也许觉着咱们是太帮着主子说话了罢?其实咱们说的都是实话,三姑娘以后过了门,当了咱们的太太,时日久了,自然就知道咱们的话不假了!” 这姐妹俩一人一句,有志一同的给秦谦说好话,方柔然不论是信或是不信,都不好再开口说一句话了,便只管低了头将青杏手里的线轴拿回来,一语不发的只缠线。 倒是早知道她性子的青杏对这样的方柔然有点诧异,不过当着秦家这姐妹俩的面也是不好问的,只得暗自猜了猜方柔然的心思——这不像是前两日那个哭肿眼的三姑娘啊!这改变也忒快了些!莫非……莫非是那日晚宴上见着的秦谦竟是让方柔然军心动摇了?青杏想到这,眼珠子一转,差点没忍住偷笑出来,好在青杏心大归心大,也还没心大成那等不管不顾的愣头青,有外人在的场合里头,她还是知道分寸的,憋了好一会子,总算是把喉咙里蠢蠢欲动的笑意给吞回去肚子里头了。 不过青杏笑是不好笑出声,和秦家姐妹俩搭话却是没啥顾忌的——她这也算帮方柔然打探军情不是?青杏眼见着芸娘和薇娘一人一边的缝制那大红嫁衣,彼此默契十足,显然平日里也是时常配合着做事情的,又或许是一起长大感情甚笃的,不然还真养不出来这默契出来。 青杏便有感而发道:“两位姐姐都是一贯的一同做活计的罢?看你们这默契,让我好生羡慕呢!” 薇娘笑着应道:“这话只对了一半,从前在京都本家的时候,倒是日日在一处——本家里头有专门负责针线活计的一帮绣娘,我和芸姐姐都在其中。后来到了这儿,倒是在一起的时候少了许多,五爷在这儿找合适的本地的绣娘在绣庄上帮工不容易,就让芸姐姐领头去绣庄上管事,而家里头琐碎的针线活计也得有人领着做,我就还留在家里了。不过我和芸姐姐自幼就一起长大,我们那家子里也是凑巧,不知怎么的,这一辈儿的男孩儿一大抓,女孩儿就只我和芸姐姐两个,所以我们自幼就比旁人更亲近些,这多年下来,自然是养出默契来了。” 青杏听得更羡慕了,伸手拉拉方柔然衣袖撒娇道:“姑娘你听听!人家两位姐姐都说了,默契是在一处时间久了才养出来的呢!我和姑娘在一处也好些年了,怎么的姑娘就没和我有这等默契呢?” 方柔然一时没防备,自动跳了下青杏挖的这坑里头,顺口便应道:“什么默契?你平日里捅娄子我帮你兜着,偷懒我帮你瞒着,还不够默契?你呀,还要什么样才叫默契?” 青杏歪头看着方柔然,似笑非笑的把坑再挖大些:“既然姑娘觉着和我那么默契,为什么不去和太太说出阁的时候把我带上?我虽是没啥大用处,但好歹我是姑娘的帮手呢!别的不说,就是和秋云比好了,我可对当那什么半个主子的小姨娘一点儿念想没有,我可是等着姑娘给我说过的,等以后放我出去,让我爹娘给自寻人家过寻常小日子的。这样的我,难道不比秋云强上个百倍?还是姑娘觉着……这五爷以后会对姑娘极好,姑娘一点儿不担心秋云那不省心的丫头出幺蛾子……” 方柔然愕然了半响,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青杏竟是趁她不留心之际给她挖坑了,还是个不好跳出去的深坑,简直就是答什么都等于默认了她即将嫁往秦府……醒悟过来的方柔然顿时羞得头都不敢抬,恨恨的将手伸过去青杏腰际,一把扭住她的痒痒肉,同时低声啐道:“呸!你才是个不省心的小蹄子!还我的帮手呢!这般挖坑给我跳,算是那门子的帮手?” 青杏忙哎呀呀的叫起来,一边使劲躲,一边求饶道:“姑娘轻点!轻点!就是我不小心说中了姑娘的心思,姑娘也且看在我跟着你这么些年的份上饶了我这个大嘴巴罢!这不还有两位姐姐在旁看着呢?姑娘且饶了我罢,我以后可是再不敢说破姑娘的心思了!” 芸娘和薇娘看得掩嘴而笑,虽然不好笑出声来,却是忍得肩膀都一耸一耸的抖个不停。方柔然偷眼看去,见着她们如此,就更是羞涩了,再去扭青杏似乎也不好,只得放开了青杏,又把那红通通的盖头往她怀里一扔,站起来就走。 青杏却是赶紧的一拉方柔然衣袖,耍无赖一般不放她走,口内还笑道:“姑娘莫走!这说正经事呢,姑娘若是走了岂不是没意思了?好了,好了,我也不和姑娘闹了,姑娘只管坐下,我不是扯谎,是真的要说正经事!” 方柔然又啐道:“你这丫头,那有什么正经事要说?不过是仗着我舍不得收拾你罢了!”不过方柔然说是这样说,身子却也不动了,顺着青杏的力道,又重新坐回原位去了。 青杏便收了唇边的笑意,换上一脸正色,转向芸娘和薇娘的方向,端端正正,认认真真的忽然屈膝向她们行了个礼。 秦家姐妹俩毫无防备,一下子差点唬得跳起来,芸娘忙扔了手里那活计,伸手去搀扶青杏起来:“这好好儿的怎么又行礼起来?哎呀呀,这可折煞我和薇娘了!都是当丫头的,我们那里受的起这么多礼?青杏妹子太折煞我们了!” 青杏却是不肯就起来,依旧继续屈膝,硬是行礼三遍,这才直起身子解释道:“两位姐姐受的起!青杏这也是强人所难,以后要多倚重两位姐姐照应我们姑娘,这礼还算是青杏轻慢了姐姐们!”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28.青杏的托付 薇娘惊奇道:“青杏妹子这话从何说起?以后三姑娘进了我们秦府的门,当了我们五爷的太太,按理来说,倒是三姑娘要照应我们这当丫头小媳妇的下人才是,那里说的到这颠倒话?况且青杏妹子不是三姑娘自幼随身的大丫头?照着大家子的旧例,总是让姑娘们带着自己使得顺手顺心的大丫头出阁的,也是给姑娘们添个得力臂膀的意思罢了。难道三姑娘要这备嫁的关节口处,临时抱佛脚的另挑人当大丫头?要是大丫头少了,多添个新的帮帮忙也还说得过去,临时换人就说不过去了吧?” 方柔然只叹气一声,别开脸怔怔的看着远处的书案,什么话都涌上了喉咙口,又什么话都被她默默的吞回去。她一个当庶女的,还是爹不疼娘没了的庶女,对于这些事情,她能说什么好? 说嫡母刻薄,吃穿用度上刻意减了不说,就是丫头婆子们也轻易不让她使唤?或者说嫡母因着她亲娘曾经得宠的关系,恨屋及乌的看她不顺眼,大小事儿从来就不会顺她的心,必定不会在陪嫁大丫头这事儿上头让她带上能护着她的青杏?还是说她自几年前开始就连累了青杏,让青杏从姑娘身边大丫头的副小姐身份直线下降到底层的厨房帮工? 这种大实话自家里人尽皆知是一回事,要方柔然自己开口承认嫡母的薄待是另一回事,方柔然好歹也是个被夫子教导过的大家女孩儿,夫子说过的,圣人教诲尤有父母之命不可违这一说,这大实话是方柔然万万说不出口的。 不过方柔然还给关夫人对她的所谓慈爱留了一重遮羞布,青杏一介丫头倒是没这么些的顾忌,隐晦的就和秦家姐妹俩解释道:“两位姐姐兴许多少也听说过一点儿我们府里的那些个破事——不瞒姐姐们说,我们这边怕三姑娘吃亏,还特地想法子打听过了贵府和你们秦五爷的事儿——同理秦五爷估计也会打听我们府里的事儿,我们三姑娘平日里什么处境,贵府上头只怕也有不少人知道了罢?我们三姑娘,远没有外头那个知府千金的名头光鲜好看……” 芸娘点头道:“我是听了些,不过下人胡乱编排主子的事情,也是常有,这些事儿通常也都加了油添了醋,信不得十足,大伙儿也不过是说个闲话图个嘴痛快罢了,谁也不会都往心里去。三姑娘且别担心,我们五爷御下还是有术的,以后必定不会让人把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琐碎事传到你耳朵里头的。” 青杏叹道:“芸娘姐姐,你到底还是良善人,凡事都往好处想!实在是太给我们姑娘面子了!只可惜,我们姑娘真的就是那样,许多事儿由不得她做主……说句不怕姐姐们笑话的,我这个大丫头早就不算正经大丫头了——太太让我去大厨房做事已经是好些年了!我们姑娘原本就只有我这么一个丫头在身边跟着了,别的丫头婆子们早早就调了其它地儿去了……” “就是这样,我也好多事儿两头都跑都还顾不上,又丢了碗儿又摸不着碟儿的,我们府里又是人多嘴杂,总有那等小蹄子爱偷偷儿的各处上眼药,我有时候都是寻摸着没人的时候才好过来偷摸着照料照料我们姑娘。寻常好多事儿,就只得是我们姑娘自己亲力亲为的……” 青杏说到这,又忍不住再叹口气,方柔然却忽然开口道:“青杏别说了,家里的事,不是我一个当女儿的能说的……” 转头看看方柔然认真的脸,青杏只得泄了气一般的点点头,呆滞了在原地小半响,苦笑着再郑重对芸娘薇娘行个礼道:“我要听我们姑娘的,这事只能不多说了。我虽愚笨,却是也看得出来,五爷从本家只带了两房家生子出来,两位姐姐家里就占了其一,想来姐姐们必定都是在五爷面前说得上话的亲近人。我们姑娘的性子也不强硬,处事有时候也绵软了些,以后带了去你们家的大丫头也未必能当她的臂膀……青杏就再拜托一次两位姐姐,以后多照应些我们姑娘!”说着也不等秦家姐妹俩回答,只和方柔然交代一声:“姑娘,我且回大厨房干活去了。你……小心没过逾的,总是多加小心的好。” 方柔然目送青杏背影离开了回廊,不知怎么的,心里忽然一酸,那酸涩之气在心里转一圈后骤然冲向她的眼眶,方柔然难受的低下头别开脸向着墙角,一滴无声的泪终是忍不住,悄悄的滴落在她右侧的袖子上。 芸娘和薇娘面面相觑,真是说话也尴尬,不说话更尴尬。 方柔然显然也知道了秦家姐妹俩的尴尬,忙忙的收住了自己心里的酸涩,勉强笑笑:“让两位姐姐看笑话了。青杏这丫头还是性子太莽撞,说话也不太会转弯,姐姐们多见谅。” 芸娘忙安慰她道:“三姑娘不必如此!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家里没点儿烦心事不是?嫡庶这事儿,说句犯禁的话罢,就是今上这个上承天命的九五天子,如今后宫里头也有些儿闹不清呢……相比之下,贵府这点儿乱这也不算什么笑话儿!青杏妹子总是个好丫头,她也不过是对三姑娘你的事情上心些,有点儿关心则乱罢了,并不是真莽撞,三姑娘不必介怀才是!” 听着这在方府里头难得一见的暖心话,方柔然刚忍回去的泪水似乎又要卷土重来了……方柔然头都不敢再抬起来,只怕自己一开口,那发颤的哭音和止不住的泪珠儿就要结伴奔涌而出! 薇娘也就比方柔然大了四五岁,一路成长也算是顺风顺水没有大波折,这时候的心肠也还是很软的,看着这样的方柔然,自己也感同身受的难过起来。她抬眼看看芸娘,见着芸娘微微点头,这才在自己袖袋里头抽了手帕出来,无声的递过去方柔然手里……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29.麦管家 这闹心的一日好不容易才过去了,芸娘薇娘两个看着天色不早了,才从方柔然房里告辞了出来,薇娘还特地多安慰了方柔然两句才走,等得她们坐着秦府派来接她们的小马车回到隔了小半个城的秦府时,外头的夕阳早就被合拢的夜色掩盖得不见一丝痕迹了。 马车停在角洞门处,这姐妹俩就互相搀扶着下了车,这还没来得及进门呢,就听见里头有人拍掌笑道:“好了!好了!芸娘姐姐薇娘姐姐这不是都回来了?麦管家可是都等得急了!这下可不是好了?”姐妹俩定睛一看,这人却是平常在二门侯着等消息的小厮小七子。 薇娘诧异问他道:“小七子,你说麦管家等我们?这不是才去方府第一日呢?这是还有事吩咐我们,还是要我们去回报消息?怎的特地等着我们了?” 芸娘却是问都懒得问,只对小七子道:“麦管家在那儿?我和薇娘这就去见他。”回头又对薇娘说道:“别问了,一会子见了麦管家不就什么都知道了?我猜啊,应该是五爷如今还在那个铺子里,暂时不得空回来,这才让麦管家来等着我们去问问的。” 小七子一边跳跳扎扎的在前头带路,一边还不忘回头给芸娘竖个大拇指:“芸娘姐姐真真厉害!一猜就中了!才刚麦管家回来的时候就是这般说的!他说五爷因着珍宝轩那儿账目不曾对完,要落后一步再家来,就先遣他回来等着姐姐们了。” 芸娘听了小七子这话,忙忙便使个眼色给薇娘,薇娘会意,特地脚步放缓了,芸娘也调整一下步伐,姐妹俩便并肩凑近了方便耳语。芸娘便对薇娘低声提醒道:“看来五爷比咱们想的更甚!他对方三姑娘真是够上心呐,自己没空回来还特地让麦管家回来!薇娘,你一会儿跟麦管家说话可是多斟酌些——五爷要想知道什么说什么便是!” 薇娘点头道:“姐姐,我知道的!我都能预见得到这位方三姑娘当了咱们主母后,五爷必定会放权给她全盘管家的,以后内宅里头,迟早就是这位太太拍板的事儿了。咱们以后还得在她手下吃饭呢,当然是说好话的好!” 姐妹两个耳语商议已定,便不再多话,只跟着小七子到了二门侧旁一个小会客厅里头,果然见着麦管家正坐在厅上等她们。 这会客厅不是常用的,里头的铺设也比较简单,连着那椅子上头的各色织锦靠背和弹墨团花垫子都是半新不旧的,并不似常用那大会客厅里头那般铺设得花团锦簇。这麦管家也是个聪明乖觉的人,特特的避开了厅里正中的两个主位,只坐在左边一溜摆开的几张椅子最上头那张,此时正端着个茶碗不知道想什么,直听到三人前来的脚步声近前,才抬头起来往门口张望。 芸娘便迎着他张望的目光,率先走了进这会客厅里,含笑招呼道:“我们脚程过慢,又没有算计好时间,迟了才从方府告辞,倒是劳烦麦管家久候了!” 麦管家也忙站起来同招呼道:“姐姐言重!我那里当得起你这声管家?姐姐还是如同在京都本家小时候一般,喊我小超就是!” 随后进门的薇娘听了麦管家这话,忍不住噗呲一声笑出了声,朗声替芸娘应道:“我说麦管家,你就别太自谦了,如今都是五爷给了你管事的权限了,早就不是当年小时候在京都本家了,怎么还当不起这声管家?要是我芸姐姐真是托大还喊你小超,只怕是这头喊了,那头我婶娘知道了立即说她!我婶娘历来最看重规矩的,必然得抓着我芸姐姐碎碎念半天才会罢休……” 原来这麦管家名叫麦超,并不是秦府本家里头的家生子,而是秦府生意柜台上某个掌柜家的孩子,不过是大了秦谦两三岁,不知怎么地,自幼就和秦谦甚是投缘,小时候便常常当了秦谦的小跟班在后院里头作耍的,秦家内院里头倒是三亭人里有两亭人知道他的。秦谦即是秦老夫人的老来子兼遗腹子,家中就没有什么同辈的可以充作玩伴,因而和这麦超两人玩玩闹闹的作伴着渐渐的长大后,关系倒是比寻常玩伴更密切些。 秦谦出京时,就盘算着自己要在羊城里头将海外这卖茶叶买宝石,一来一往利润可观的生意做大它,因而就想着只带不拖后脚的心腹走就够了。后来算好了之后,秦谦除了那两家他信得过的家生子的二三十人外,就特地的明说了要带麦超一同走。 这麦超虽然已承父业在京都秦家珍珠轩里当了掌柜了,但也还是有几分少年心性,听了秦谦说要带他,兴冲冲的就收拾了行李,都不用等秦家的具体安排,自己就带上了老婆孩子坐了一车,屁颠屁颠儿的跟着秦家这大队人马就跑,最后不远千里的就真的跟着秦谦来了羊城。 秦谦自然也对麦超甚是倚重,麦超都成了他真正意义上的左右手,不仅外头的生意在秦谦自己带队出海后尽数托付给麦超代管,就是家里的账目来往,有时候也会喊麦超帮忙看着。 说起来,这位麦管家倒是如今羊城秦府里名副其实的大管家,账目上头的琐碎事儿,怕是连秦谦都没他心里来得门儿清。虽然他自谦让芸娘喊他小时候那名小超,芸娘却是不好喊的——即便她是孙奶娘唯一的宝贝女儿,也在绣庄上独得秦谦的器重,但论起能力来,还是麦超远远高她一头,她还真不敢这等托大。 不过好在麦超这自谦的话也不过只是说说,别说是芸娘薇娘不当真,连他自己也是不当真的。他听见薇娘这般打趣,也就顺着薇娘这递过去的梯子下来,只笑道:“还是芸娘姐姐客气!叫什么不是叫?左不过一句称呼罢了,孙奶娘也是看着我长大的,叫我什么我都应着,姐姐叫当然也是一样的。”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30.隐情 芸娘也不答这话了,度其坐次后,选了麦管家身侧那排椅子,在隔了他一个位子的那椅子上坐下,笑笑道:“我和薇娘今儿在那方三姑娘的房里窝了一日了,倒是有两分的疲累,先不客气些坐着歇歇,麦管家可莫见怪!” 薇娘也随着芸娘坐下,小七子早去茶房喊了人送茶来,这时候刚好到了,姐妹俩就各端了茶碗起来喝茶润喉。 麦管家也不急,换了碗新茶也照样是慢悠悠喝了一口,这才问道:“芸娘姐姐和薇娘两位今儿去方府,那府里方三姑娘的境况如何?” 芸娘先放下茶碗,看一眼身侧的薇娘微微点头,薇娘便知道这是让自己来答,便应道:“大体跟五爷之前打听的情况一样,咱们这位未来主母,真的在方家过得不太好,外里的知府千金架子还在,内里却是……说好听些,方三姑娘凡事能自食其力,人也是玲珑剔透的水晶心肝玻璃人,很多事儿不仅能懂也能看透了,将来管家估计不成什么大问题;但是说句实在话,方三姑娘如今的日子也过得实在是憋屈!连个房里贴身服侍的大丫头都没给她留下,差不多的活计,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做了。而且听说饮食上头也有所克扣,又听她们口气,平素她们太太还得安排些抄经念佛的琐碎事情给她忙活……这日子,过得只怕还不如咱们家的二等丫头呢!由此可见,这位方三姑娘,别说是她家里头的事儿了,就是她房里的小事儿也做不得一点儿的主的……” 麦超点头道:“这倒是比五爷从方家下人那儿打听来的还更差些儿,想来是二门外头的小厮进去内院的时候不多,更深层的东西没见着。五爷大概也是没预料到方家那位关夫人,狠起来了便是里子面子都全不要了的……” 芸娘感慨道:“这可不是么?折腾后院的夫人咱们也不是没见过,心宽的,心窄的,明面上换着花样磋磨的,暗地里变着法儿收拾的……这都多了去了!可倒真是没见过把这种招数放庶女身上的!姨娘也好,通房丫头也好,那都是下人,说得再好听,也改不了骨子里刻下的那个奴字。正经人家里也没什么真正闹到宠妾灭妻的,不大都把这些女子当作一回事。就是有当正房夫人的,看她们不顺眼的时节,折腾几把也没人好说什么……可是这庶女也是正儿八经的小主子!怎么着也是要喊正房夫人一声母亲的!当嫡母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庶子庶女都是自家老爷的血脉呢,那怕是心里再不喜欢,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吧?这关夫人倒好,连面子上的功夫都懒得做了,也不怕传了出去对她家方老爷官声有妨碍……” “这话估计我告诉了五爷,五爷也会如此说,确实是少有的当嫡母的能迁怒到这地步的。”麦超摇头叹口气,再喝一口茶,就顺势站起来了,“即是这样,我就先去铺子里头找五爷回话了。” 芸娘也知道五爷必定是急着等麦超回去的,忙把薇娘忘了说的那一节添上:“因着这方三姑娘是凡事都做不得主,那关夫人今儿还另给她添了个大丫头,叫什么秋云,大概是以后指定了要当她陪嫁的。这秋云丫头嘴甜却心大,这才刚见着我和薇娘呢,就变着法儿的打听我们五爷后院的事情,想来是已经在打我们五爷身边通房丫头位置的主意了。” 麦超眯了眯眼,好半响才觉出来这不可思议,忍不住笑道:“这打的是那门子的算?这正主儿还没松口心甘情愿的给我们五爷回话呢,这什么大丫头就盘算到三里外去了?真是……”说着又笑着摇摇头,“这个我也会和五爷说说,你们姐妹俩明儿还是继续去方府帮忙罢,也看看那方三姑娘究竟怎么样,尤其是瑜哥儿,五爷最着重就是这个了,总得是个心善又知机的人在家守着瑜哥儿才能让五爷安心啊!” 芸娘薇娘两人忙点头应了,也齐齐起身跟着麦超走出小会客厅,目送了麦超出二门,姐妹俩也就结伴往自己家里走了去。 而麦超也带上门外一直侯着的小七子,坐上了早预备好的马车,一径往外头去了。等得这两人都到了秦谦所在的城南珍宝轩,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 麦超进内室的时节,恰逢是秦谦正用晚膳,见着他进来,秦谦便猜到了他也没吃晚饭,便抬手推窗,往窗外喊道:“再送一份饭食进来给麦管家。”又回头问麦超道,“谁跟着你呢?只怕也是没吃饭就从府里出来了吧?” 麦超摆摆手,只道:“小七子跟我来的,不过我早在进门的时候就让前头的伙计们带了他去后头吃饭了,这个不用五爷操心了。” 秦谦也就放下这搭了,招呼麦超道:“你那份饭食只怕还有一会儿才能送来,先将就将就在我这份里头吃点儿点补罢。”说着就将手边一碗还没喝过的炖汤递过去给麦超。 麦超也不客气,站着接过来就先喝了一口——这羊城地处岭南,气候炎热的时间长,湿气重,当地人甚是热爱用各式各样的汤水来祛湿温润,每每晚饭饭桌上都有这么一道当地特有的炖汤。来了这两三年,麦超早就被这炖汤征服了胃口,恰逢秦谦却是历来不喜欢这汤汤水水的东西,正好总是便宜了麦超。 清润的鸡汤只一口就安抚了麦超因着赶着来珍宝轩而有些干渴的喉咙,麦超就着捧汤的动作,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对秦谦说道:“我就先谢了五爷的赏了啊!” 秦谦本来和这麦超在主仆情谊之外就多了几分一同相伴长大的儿时情分,自然不会把麦超这话当真话听,夹了筷桌上的鸡肉,遥遥做势要扔麦超碗里,口内却是笑道:“人家是吃饱了撑的贫嘴,你就是饿得慌了贫嘴是吧?还不老实喝你的汤去?还等着五爷我给你汤里添菜不成?”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31.被惦记的秦谦 麦超也放下了他麦管家那副严肃面具,笑嘻嘻的凑过来秦谦饭桌对面,半侧着身子找个凳子坐下,一边应道:“五爷要是给我碗里添菜,我就再谢五爷一回就是了!反正我爱吃肉,别说是这么一块鸡肉而已,五爷就是整碟子赏我,我也能吃个干干净净!” 说话间,外头小厮们已经把麦超的份例饭食已经取了过来,捧着进来后,见着麦超斜斜的坐在了秦谦对面,便知道这主仆俩今儿又是凑一处吃饭了,就把饭食都端到了秦谦饭桌上去。主仆俩这才都收了玩笑的心思,正经吃起饭来。 两人饭毕,小厮们又送上来新茶,麦超一边喝着热茶,一边就将从芸娘薇娘姐妹俩那儿听来的信息,一一仔细的和秦谦说了。 秦谦开始听方柔然处境比自己打听来的还要艰难这一段的时候,仅仅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听到后来秋云那一节,再也没忍住自己的诧异:“这是怎么说?我连正室都还没娶进门呢,就有人急吼吼的预备着要当小妾了?我那个即将上任的新泰水大人,手也伸得太长些……” 麦超却是一语道破天机:“这方知府方大人本来就是看上五爷的钱袋子才会上赶着和五爷结这门亲事,那关夫人挑了这位最不得她欢喜的方三姑娘出来打发后,大概又怕方三姑娘脱了她的掌控不能一心向着娘家搬银子,索性就指定了个丫头来当内应了。这步棋倒真是深宅内院里头的妇人才想的出来的……” 秦谦苦笑道:“亏得我是个长房嫡出的遗腹子,我娘生我的时节,已经不需要和我爹后院里头姹紫嫣红的小妾们过招了,后来更是打发得差不多了。我这才不用看着这等乌七八糟的事儿长大。我自认我如今的后院里头也没啥难缠的,就是那两个丫头也不过是按例留着在房里伺候的,怎么再续娶一房就被人惦记上了?” “无他,不过是银钱耀人眼,金珠动人心罢了。”麦超劝慰道,“五爷不必太多感慨,世事总是如此,世人也大多跳不出这圈子。以后等那位方三姑娘当了咱们的当家主母,外头有我帮忙看着,府里有主母管着,五爷你那岳母手伸得再长也捞不了好去!” 秦谦笑着拍拍麦超右手手背道:“外头有你当然是最好不过,我是一点儿不担心,就只是府里……也不知道方三姑娘能不能撑起大局来,到时候只怕也还少不得你让出你家贤内助多去提点她才是!” 麦超闻言却是把头摇得个拨浪鼓一般:“这事五爷且去请孙奶娘!我家那个本就上不得台面,那里有提点方三姑娘的能耐?况且她那点儿雕虫小技不还都是孙奶娘身边学的?五爷还是别不请观音请罗汉了!” 秦谦也不恼,反倒是觉着好笑,歪头看着且说且往外退的麦超,只笑问道:“怎么,麦管家后院起火了?管不应了?” 麦超算着还有一两步就退到门边了,不仅是胆子,连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家后院不曾起火,五爷自家后院才是要慎防闹腾呢!我家那个如今可是不好出门的——迟些儿我家小四儿就可要来了,等到过年,五爷可得预备下四份压岁钱了!”说着就一溜烟的扒着门就往外头跑,没两下就不见了影踪。 秦谦先是一怔,回过神来却是哈哈大笑了一通,等笑过了这一回,忽然又低声自言自语道:“已经是小四儿了吗?我怎么仿佛记得,他也就大我两三岁?这就要有四个孩子了?真好!” 又过了一会儿,秦谦往窗外扬声道:“让人套车!我要家去了!” 麦超原本也未曾跑远,听见秦谦喊,便抓了个路过的店里伙计,吩咐他去把秦谦的小厮们找来套车。这边麦超才吩咐妥当,那边秦谦就出了房门,麦超一回头见着秦谦出来,也怔了一下,不由得问道:“五爷这就家去?也不等车套好?那账本不是还没有对完?是不是让小厮们把账本也带上?” 秦谦边点头边往前头铺面里走,漫不经心应道:“这就家去。至于账本,也就还有一个月的账目不曾对完,带走太麻烦了,就留下给你,你今晚把它对完了就是了。” “我?我要回家陪夫人和孩子啊!”麦超傻眼了,嗷嗷叫着想要追上来,“五爷,你可不能这样,说好了的,这账目是你要折腾的啊!怎么就放我头上来了?我夫人如今肚子又要涨了,脾气也见长了,五爷你这般折腾我,我家后院就真的是要起火了!” 秦谦却是自顾自的往前走,丝毫不受他哀嚎的影响,小厮们也快手快脚的把马车套好赶到店门前头,秦谦上车的时候,总算良心发现的回头看一眼麦超:“我也要回家陪陪我的瑜哥儿,我知道的,麦管家,你从来就是能者多劳,对账本这些些小事,对你来说小菜一碟。放心,你家后院起火也烧不到隔壁去,由着它烧就是了!” 秦谦边说就边挥手示意小厮们赶起马车,等得麦超回过神来的时节,秦谦早就在车轮滚滚中将他的大呼小叫抛诸脑后去了。 显然是麦超这气得跳脚的模样让秦谦心情大好了起来,这好心情也一直延续到了第三日晚上芸娘薇娘姐妹俩回来。 这一天本来就没有什么事情忙,秦谦也比往日早了不少进门,才在房里坐下不过一盏茶的功夫,芸娘薇娘她们便也回来了并托人通报说是要见五爷。 秦谦也大概猜到了芸娘薇娘她们这是有话和他说,左不过是方柔然那边的事情,便也不问什么了,直接让人去将她们带进来。 不过一会儿,这姐妹俩便来了,不过出乎秦谦意料之外的是,到了他这房门口,芸娘忽然和薇娘耳语几句,薇娘点点头,就止步在门口站定了,只芸娘自己打起帘子进来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32.磐石 这姐妹俩历来都喜欢孟不离焦,秤不离砣的,只见芸娘独自进来,秦谦觉着好生稀奇,正要问,芸娘却是行礼过后马上递了个小东西过来:“五爷,这是方三姑娘让我带回来给你的。” 接过来这叠得齐齐整整的纸张,秦谦立即打开,一行娟秀字迹映入眼帘,这三指宽的细长纸条上,只有十个字罢了——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 秦谦心里一跳,先将这纸条放到桌子上,屈起指节轻轻在旁敲击了十来下,似乎正在思考些什么重要事情,最后自言自语道:“蒲草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芸娘连大字都不识一个,更遑论这种诗词歌赋了,偷眼见着秦谦神色不明,口内说着她完全听不懂的词句,不由得就心内忐忑不安起来,也顾不得这时候打断秦谦沉思会怎么样了,迟疑着就开口问道:“五爷,这……方三姑娘是不是……是不是写了些什么不合你心的话了?” 秦谦停下指节和桌面的敲击,对芸娘的问题避而不答,反是问芸娘道:“今儿必然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罢?不然你也没有这纸条带回来……” 芸娘虽然不解秦谦忽然问这问题的动机,不过这事本来秦谦不问,她也是要如实禀告的,便也就即刻应道:“这事儿说起来应该算是昨晚的事儿了。听说是那府里的关夫人,不知道是不是谁在她那儿,给方三姑娘原本那个大丫头青杏上了眼药,于是关夫人连夜将这青杏从三姑娘房里抽走了,说是这丫头不服管教留不得了,明儿就找人牙子发买了去。” “方三姑娘身边本就唯有这么一个亲近人,那里舍得这青杏受此磋磨?昨儿夜里她不顾丫头婆子们拦阻,在关夫人房门前跪了一个时辰,想求关夫人饶过青杏。不料关夫人一点儿不为所动,只吩咐粗使婆子们押了方三姑娘回房,说是让她专心备嫁,如今是连房门也不给她出了,也不许府里其他人多接触她,眼见着就是把她软禁起来了。” “原本我和薇娘应该也在这其他人之列的,不过因为嫁衣还在赶制中,咱们又预料不到昨夜这等事儿,就把衣料针线各式东西都留在了三姑娘房里,因而关夫人今儿也不好不让我们进房。那个秋云大概也是得了关夫人的吩咐,这一日里都守在三姑娘身旁,三姑娘被看着也不敢和我们说实话,好容易熬到秋云一个松懈,便赶紧的把这纸条偷偷递了给薇娘。” “我们当时也没摸清这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着三姑娘鼻红眼肿的,必定是哭得不少。好在我们预备告辞出门的时候,似乎是那秋云又去和关夫人说了什么,关夫人那边的大丫头同乐就来了让我们在院门处稍等,她和秋云进房去把嫁衣那些零碎东西都收拾好了让我们带回来自家做,明日我们便不用再往方府去了。这就是我和薇娘今儿在方府里知道的大概了。” “就在这个空当,有个自称是三姑娘乳母女儿的媳妇过了来,偷偷的和我们说清楚了事情缘由,而后又说她今儿一早趁着送早饭的时候避了人劝慰过三姑娘,三姑娘如今也想通了许多。才说到这儿,那同乐和秋云就已经把东西收拾出来了给我们,我们也不好多留,只得赶紧带了东西和这纸条就赶紧回来了。” 秦谦一边仔细听着,一边眉头就渐渐的皱了起来,芸娘见他一语不发,也不好再说话,只站在原地等他回神。 秦谦沉吟半响后,才点点头对芸娘道:“这我都知道了,你和薇娘也忙活了一日了,先回去歇歇吧。既然是方府已经不便让你们去三姑娘房里做嫁衣了,你们便先在家里做几日,等嫁衣全做好了再让人送到我跟前来,我另遣人送去方府。” 芸娘忙忙应了,便也就顺势告退了出去,才刚跨过了门槛,又听得秦谦在后头喊道:“芸娘回来!” 芸娘无奈,只得又回头走近秦谦那方,轻声问道:“五爷还有什么吩咐?” 秦谦招手示意芸娘近些,低声道:“还有一事忘了说,你一会儿出去先不忙家去,先找了麦管家,跟他说就说是我的意思,这一两日里且抓紧些,想法子悄悄儿的把方家发买出去的那个三姑娘的什么丫头买回来咱们府里先放着。芸娘,你和薇娘都见过那丫头罢?你们且细细和麦管家说说她的姓名体貌,好让麦管家早些儿找着她。” 芸娘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呐呐问道:“五爷这是要为方三姑娘买下青杏那丫头?” 秦谦点头道:“买是要买的,只是这事不要走明面,让麦管家小心些着,花的银钱也别走咱们家公账,反正别让方府那边知晓这丫头的真正去向。等这事办妥了,你就陪着麦管家安置下这丫头,让她带话也好,带点什么零碎的东西也好,权当个表记,或是我,或是你,寻个借口再往方府一趟,见见三姑娘,好让她安心。” 芸娘这才懂了,忙连连点头,即刻就告退出门寻麦超将秦谦这话交待去了。 又剩了秦谦自己一个人在房里,秦谦又把桌上那纸条拿起来细看一回,许久才独自叹道:“原来这磐石非彼磐石,倒是我才刚自作多情了一把……说起来也不过是无人可以依仗了,你才觉着我是可靠的磐石……方柔然呀方柔然,若然不是你亲近的大丫头出了这意外状况,只怕你还要挣扎许久才能觉着我是良人我是磐石罢?” 秦谦自语着,说到后头这句自己都忍不住轻声笑了两声,他既是在笑自己忽然小心眼和这明显还是未长大小女孩心态的方柔然计较,也是在笑这方柔然看似铁板一块,油盐不进,真有点事儿起来,还是想要找他这么一块“无转移”的磐石来靠靠的……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33.蒲草 秦谦这“磐石”自嘲过后,还是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了,依旧“磐石无转移”去了;而方柔然这“蒲草”,却是因为关夫人下令软禁了,再得不到外界消息,单单是担心青杏这一件就已经让她觉得自己就快坚持不住“蒲草韧如丝”了。 方柔然从来没想过关夫人竟是会在这时候选了青杏来下手打击她!在她的一贯认知里,关夫人的怒意,从她娘那儿迁怒过来她的身上后,就基是本集中在她一个人这儿,反复折腾来折腾去的也只是从她这个庶女头上动刀,这么几年来,倒也没特意折腾过和她亲近的青杏和陈嫂。所以方柔然对关夫人忽然而来对青杏这雷厉风行的处置,简直就是一点防备和预料都没有! 青杏就是在她眼前被婆子们抓了去的,方柔然淬不及防的仿若被打了一回闷棍,顿时除了慌张失措就再也没有第二种情绪了。她只知道她不能失去青杏!方柔然跌跌撞撞的跟着那群婆子们跑,直跑到关夫人房门前被其他婆子们拦了下来,这才绝望的跪在了那回廊里头。 在关夫人的房门外跪倒哭求无果,还被婆子们押了回房关了一晚上的方柔然,总算是清醒了过来,她就是哭瞎了双眼,也哭不回来即将要被发卖的青杏!方柔然强迫着自己冷静些,试图在这乱成一团的事情里头抽丝剥茧的弄清楚救青杏的关键在那儿。 青杏一贯的没心没肺的傻大姐形象一直成功地让关夫人没把这丫头当回事,甚至是基本无视了青杏这个人。这忽然之间,无缘无故的关夫人怎么就想起来要惩治青杏了呢?况且青杏在人前也没有露出什么大破绽,私下里说的时候,屋里也就方柔然、秦家姐妹俩以及青杏自己四个人而已。秦家姐妹俩又不是方府里的人,一则整日里都在方柔然房里呆着做嫁衣,根本没时间去关夫人跟前嚼舌根,二则这两位没必要趟方府里的这浑水,青杏是不是方柔然的陪嫁丫头,跟她们一点干系没有,她们没必要当这种吃力不讨好的告密者。 那么剩下的能在这事情里能获利的而且还看不顺眼青杏的,就只有目前的这守在自己房门外的她那新晋大丫头秋云了! 方柔然仿佛记起来那日青杏和秦家姐妹俩托付她以后的时节,这秋云是被她支了去关夫人那儿送抄好了的佛经的,虽然回来得比预想中迟些,她也不曾多想。而今回头想想,秋云只怕不是在关夫人的上房里绊住了脚,而是躲在她房门外头偷听了她们在房里的说话了!大概也就是因为听了那么一截半截的,秋云连蒙带猜的就觉着青杏对她有威胁,这才去关夫人那儿造了谣言! 方柔然想通了这关节,顿时对这秋云真是恨得不行!就这么急吼吼的要去当那所谓的半个主子吗?就这么巴不得把青杏卖了出去当踏脚石?同是大家子婢女,难道不知道被人牙子带出去转卖,一着不慎便要沉沦至最底层?况且青杏不是方家家生子,而是幼时父母没了被其他亲人卖了来的,就是人牙子肯发善心不加价钱就卖她,她也没有愿意来赎她回去的亲友!这一发卖出去……方柔然真是想都不敢再细想了! 可是,即便方柔然对秋云恨得牙根发痒,也不能就在这时候把她怎么样——如今这房里没了青杏,秋云又是奉了关夫人的话来守着不走,甚至于关夫人还把方柔然房里的书本笔墨全都收走了,以防方柔然闹什么幺蛾子出来。此时孤立无援的方柔然,真的还没能力把秋云收拾一番。 方柔然咬着后槽牙忍了又忍,好容易等得秋云出去隔壁那原本是丫头们住的厢房里头吃早饭的空当,迅速的翻出来自己从前藏在角落里头的一点笔墨纸砚,草草写下那十个字再藏起来。 恰逢陈嫂趁着送早饭的时节也偷偷过来,想和方柔然说说话,还没来得及走近方柔然的房门,就被秋云和同她一伙的两个守门婆子发现了,立即就将陈嫂挡了回去。方柔然只来的及给陈嫂做个穿针引线的手势,示意她找机会把事情跟秦家的绣娘们说一说。 早饭后,秦家姐妹俩就来了,秋云见着有她们在更是把方柔然看得更紧了,方柔然简直就成了化身恶狼的秋云眼里的猎物,连想开口说句话都被秋云想方设法的打断好几回。方柔然也无可奈何,只得忍耐着寻了个秋云走神的机会,偷摸着把纸条塞了进薇娘手里。 好在薇娘虽然是没弄懂方柔然这是什么意思,却也不曾喊破,反是十分警醒的避开了秋云的视线,将这纸条收了起来。 见着薇娘如此知机,方柔然本来已经提到了嗓子眼的心总算是放回她肚子里去了。不管她写的这几个字,秦谦是不是能参透里头的含义,至少她服软应承还有求救的态度是能准确传递出去了,接下来会如何,就只能是静静等着。 芸娘和薇娘已经被关夫人婉转的下了逐客令,明日便不会再出现在方府里了,要是不抓紧这最后的机会,别说是赌一把秦谦去帮她救下青杏了,就是方柔然自己,也不知道到了最后,关夫人要怎么折腾着才能放过她! 靠在窗边,偷眼看着芸娘和薇娘总算是避开了在她身边忙碌着的秋云,和陈嫂说上了话,方柔然也暂且松口气,还特意东拉西扯的抓住同乐和秋云两个问这问那的好一通拖延,只暗暗盼望着能为陈嫂争取多些时间。 君当如磐石,妾当如蒲草……方柔然从来没有像如今一般殷切期盼着某个人能成为她可以依仗的磐石——即便是这个人是她只有两面之缘的秦谦。以往种种自以为能依仗的小聪明和小心思,对上她无力撼动的这嫡母名头,方柔然也就是唯有一声叹息罢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34.回音 青杏被发卖这事,让方柔然切切实实体会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度日如年,等待着秦谦那边消息的这两三日里,方柔然日不能安,夜不能寐,她做得最多的事儿,不过就是抱膝呆坐在窗下那罗汉榻上,眼睛只会定定的看着窗子边缝透露出来的院子一角,从早到晚的不言不语,仿若泥塑木雕一般。 秋云在旁守了一日后,只觉着跟这样一个行尸走肉般的方柔然在一间屋子里实在是憋屈得慌,便宁可扔方柔然自己一个在房里,她溜出来回廊里头闲坐或是去她住的厢房里头躲懒。反正院子里头除了她,不是还有两个婆子守着呢?孙猴子再能,也没见他能跳出去如来佛祖手掌心去!何况这已是形同废物的方柔然? 正是因着秋云这一天天的放心,也就一天天松懈下来了,外头各种大定小定过礼的热闹她都不曾太过留心。直到方柔然被软禁起来的第七日,秦府那边遣了芸娘过来,说是依着旧例,前头太太娘家那边给方柔然备下了的嫁妆已经好了,秦谦吩咐她来送嫁妆单子,循例是要让方柔然过目和回谢的。 关夫人听秋云说了,这几日来,方柔然都温顺得跟个木头人一般,镇日里呆呆的只会坐着看天看地看窗户纸,给饭就吃,给水就喝,不吵不闹的,仿佛去了青杏就丢了魂魄一般。这样的方柔然,显然比从前省心得多了! 关夫人暗忖,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就该早早的把青杏打发到人牙子那儿去才是!而不是还不好意思扯下大家主母的仁厚表皮,一直由着青杏那个傻不愣登的呆丫头留在府里帮着方柔然膈应自己! 如今既然是方柔然已经是被收拾妥帖,再翻不起大浪来,这秦府说的什么按旧例,那就由着他们去得了!毕竟这是白得来的一副嫁妆,占了便宜还不做点儿面子功夫也实在是太说不过去! 于是关夫人也没在这事儿上使绊子,芸娘便顺顺当当的捧着装嫁妆单子的盒子,跟着秋云后头进了方柔然房里。 数日不见,方柔然已然瘦了一圈,原本就纤弱的身形更显单薄,此时正怔怔的坐在她日日坐着的罗汉榻上,手指一遍遍的在罗汉榻上不知道是在写写画画些什么,明明听见了门响,却是头都懒得回,继续沉默不语的坐在远处不动弹。 芸娘见着这样的方柔然,眼里当然是掩都掩不住的惊诧,秋云先是随便和方柔然说一声道:“三姑娘,秦家的芸娘姐姐来了。”又回头便对芸娘解释道:“三姑娘这几天大概是吃得不多,睡得也少,如今都有几分钝钝的。姐姐也莫管她,该做什么做什么就是,可是莫要耽搁姐姐的功夫!三姑娘没事的,我看她约莫再过几日也就好了的,我们太太也说了,但凡待嫁的女儿家,总有这些那些乱七八糟的想头,想通了过了这一节就好了。” 芸娘见秋云把关夫人的话都搬出来了,自然只得顺着她说的这话头点头附和道:“贵府夫人说得对,女儿家待嫁的时节真会多想些,毕竟将来就是要换个不熟悉的人家过日子的,担心也是有的。三姑娘是个聪明人,秋云姑娘也是聪明人,秋云姑娘多多劝慰三姑娘,许是再过几日就好了。” 呆坐着的方柔然直到听见了芸娘的声音,这才恍然回神,骤然抬头看向房门的方向,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待得看清楚了来者真是芸娘,方柔然呆滞的双眼里终于是闪过了多日来没有的欣喜和活泛气息。 芸娘生怕秋云见了这样仿若活过来的方柔然后,会起了警惕之心,又重新对方柔然戒备起来了,方柔然便更不好过了。 于是芸娘便忙忙的先走一步,恰恰挡住了秋云的视线,躬身一礼后,便将手里那盒子奉到方柔然面前道:“三姑娘,这是我们府里前头太太的娘家陈家为你预备下的嫁妆单子,不知道三姑娘可否知道旧例?这旧例是要将单子给予三姑娘过目,也需三姑娘或是回帖或是致言予陈家那边太太和老爷回谢的。我们五爷担心三姑娘不曾听说过这旧例,特地让我来和姑娘言说言说。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要有大事,也是五爷先替三姑娘处置一番,五爷请三姑娘只管放心,万事自有五爷担待着,三姑娘尽管安心待嫁便是!” 方柔然分明听着这一句句话里都说着放心,安心的字眼,便猜到了秦谦应是参透了她递出去的纸条的意思,此时或许已经是将青杏解救了下来,特地让芸娘来安她的心。 方柔然感动莫名,多日里来,一直悬在她头顶上让她坐立不安,夜不能寝的利剑,终于是“哐当”一声远离了她且落了地……许久不曾开口,喉间本就干涩,如今又加了一股感动而来的酸涩,方柔然嘶哑着声音,同时也哽咽了声音,好不容易才算从齿间挤出来两字:“多谢!” 芸娘对方柔然眨眨眼,示意她收收即将外泄的情绪波动,方柔然恍然记起芸娘后头还跟了个秋云,忙几不可见的点点头,又恢复了泥塑木雕的那呆滞样子。 将手里的礼盒再往方柔然面前再奉前些,芸娘又道:“要依旧例,三姑娘以后进了秦家家门后,便也是陈家老爷和太太的女儿了,这嫁妆单子,贵府夫人已经看过,三姑娘也请过目。陈家那边,也是需要三姑娘行子侄辈的礼致谢才是。” 秋云原本就对方柔然无甚耐性,听了芸娘连连说了这么些,方柔然却是仍然毫无动静,心里的不耐烦就更盛了,索性也不掩饰了,直接越过前头的芸娘,伸手就替方柔然接过那盒子打开放她手边催促道:“三姑娘也且别发呆了!这是正经事呢!你且先依着芸娘姐姐说的去做,没得耽搁了人家回去回话!”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35.认同 秋云放盒子的力道不小,再大一点力气就简直像是砸在罗汉榻上头了,这么大动静,方柔然自然也装不下去发呆了,只得缓缓伸手拿出盒子里的单子,草草看了看,而后便又缓缓的扶着罗汉榻起身,端端正正的跪下身子去行了大礼,依旧是嘶哑了声音说道:“方氏柔然在此遥谢陈老爷和太太添妆。” 这时候的续弦地位,确实是要低于原配一些,有些人家甚至是要续弦进门的时候要对前头原配执妾礼,也确实是要续弦将前头原配父母当做父母的。所以大多数人家续弦都是低娶,一般这续弦的人家也必是要比先头岳家低了至少一头,这添妆什么的,自然也是有做的十足的,也有是意思意思罢了的。而收了这添妆的人家,多数还要带自家女儿上门道谢一番才算是完事的。 可方柔然这个续弦却是少数的例外,知府千金的官家女对上皇商身份的商家女,确实也是差距大了些,陈家老爷也是为难,想了许久还是决定不要得罪方家,嫁妆竟是按着一般人家嫁女的标准更厚了三成去,更是自己主动提出来不需要上门道谢,随便意思意思的说一声儿也就罢了。 方柔然见着这样的嫁妆单子,心下先是唬了一跳,而后却是欢喜起来。方成和关夫人当然是不会舍得在她这个庶女身上花大钱置办嫁妆的,而今的世道,却又是常常拿嫁妆来论女子的高低。陈家这因示好而添厚了的嫁妆,恰恰是给多了方柔然一股在秦家立足稳当的助力,方柔然自然是欢喜的,因而在这对着虚空遥遥向陈家老爷太太行大礼的时节,确确实实是真心实意的心存谢意的。 秋云见方柔然跪得这般真心实意,不由得就甚是鄙夷的嘴角一撇,心中暗道:“果然是上不得台面的庶女!太太说得没错,以后在秦家,说不准还得指望我这等伶俐人才是!这等小家子气的庶女,秦五爷看得上她才是奇事!” 芸娘却是没有在意秋云这皱鼻歪嘴的小动作,躲开一旁等得方柔然行礼毕,便伸手将方柔然扶了起来,低声道:“三姑娘有心!芸娘会禀告五爷,五爷也自会转告陈家老爷三姑娘的致谢之心。三姑娘放心!” 方柔然再一次听到芸娘说的“放心”二字,才刚压下去的那股酸涩又重新涌上喉头,低头又忍耐了一会儿,这才对芸娘说道:“芸娘姐姐也替我向五爷致谢,就说柔然麻烦五爷了,如今暂且不能亲自向五爷道谢,他日必定好好答谢五爷才是!” 芸娘也是聪明人,即刻会意点头道:“三姑娘的话,我必定全都禀告五爷。”说着用眼角余光扫一扫一旁已经是将鄙夷和不耐烦都摆到了明面上的秋云,识相的顺便说了告辞的话,“既如此,芸娘也不打扰三姑娘了,五爷也是在家等芸娘家去回话,芸娘这就先告退了。”说着就去看秋云。 秋云当然也是不想和木头人方柔然呆在一个房子里头的,芸娘一看向她,她即刻就顺水推舟的笑眯眯道:“我替三姑娘送芸娘姐姐。”说着就径自先领头往房门走去。 再向方柔然微微点头致意后,芸娘也跟着秋云后头出了门。 等得脚步声远去,这房子里又剩下她自己独自一人后,方柔然压抑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是再也按捺不住,争先恐后的都从眼眶边缘跳了出来,纷纷落在方柔然掩面的双手和衣服前襟上…… 方柔然低低的不敢让院子里一直守着的婆子们听见的呜咽哭声里头,除了这些天来压抑得厉害的担心和恐惧,其实更多的是一种安心,一种释然。自青杏被婆子们从她房里押走那一刻开始,方柔然就一直提心吊胆的等着,这七天来,她连睡觉都不曾睡踏实过一刻钟!梦里不是她在无边无际的荒野里奔跑呼嚎着寻找青杏,就是青杏那日被抓走的情形一遍遍的重复回放。 从前在仆妇们那儿听来的什么人牙子怎么折腾手里的丫头啊,那家主母善妒把小妾或是丫头打一顿买去烟花之地啊,那家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丫头原来已经被卖了好几家啊……这些诸如此类的闲磕牙的话,偏偏就那样的从记忆深处不请自来,方柔然每每想到青杏落在人牙子手里的情形,即时就是满背的冷汗。 即便是将希望全都寄托在秦谦这磐石身上,方柔然也是不敢放心的,直到今日,芸娘来了,再三的说着让她“放心”,方柔然才终于是觉得雨过天晴,整个天空都亮了!以前让她嫁作商人妇,她当然是非常抗拒的,可如今她才发现,当真正有事情发生的时候,什么知府千金,什么官家女的头衔都是一点儿没用的,正是那个即将成为她夫君的皇商才能当成她的依靠…… 方柔然已经不再抗拒这原本她不愿意的婚事了,她一个纤弱的未出阁女儿家,就像是那天上摇摇摆摆的风筝,看似身份颇高的在一般人头上飞翔,其实脚底下却是被绑了绳索被别人控制着,由不得她飞远,更由不得她自己选择飞往何方。 嫁人其实也不算是太坏的事情,不是吗?起码现在看来,她嫁了去秦家之后,暂时是上头没有长辈压制着,只要秦谦能给予她一个正室太太的尊重,后院里头她便是能支配自己命运的当家主母,即便只是个商人妇,她也再不需要把牵绊自己的绳子交予他人操纵了! 方柔然想到这儿,不仅是把泪水都收回了眼眶,而且眼中的脆弱也渐渐的被另一种唤作希望的光芒所替代了,借由婚姻而离开方府,也许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可怕,以后到了秦府,也许并不是就此沦落,而是另一种新生活的开始!新的生活,难道不是在某种层面上来说,就代表着能有新的希望吗?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36.祈福(一) 这心态转变了之后,或者说往后的日子有了新希望之后,不仅是方柔然整个人都觉着松泛起来,连着秋云和守着她的两个婆子也跟着觉得莫名轻松起来。 秋云只是隐约觉着还关在房里的三姑娘似乎和之前有点儿不同了,但是如果要问这具体是那儿不同了,她却也是一时说不出来的,这不是方柔然依旧还是被关在房里吗?这不是还除了吃饭睡觉方柔然依旧只能在窗前发呆吗?除却有一日方柔然透过她问关夫人讨了两本之前被收走的书回来,却也没有什么和前几日不同。 不过这样也好,秋云觉着,方柔然有书在手就更安静省心了,一日一日的,她这个当大丫头的,偷安躲懒也理直气壮起来,这种日子自然也更好过些。 因而这婚期即将到来的前几日,关夫人忽然喊了她去问话,秋云还怔了怔,一时半会都没想起来关夫人喊她是要问什么。 好在秋云呆傻了,关夫人却没有,直接了当问道:“我喊了你来,就是想要问你,这几日三姑娘怎样?可过得安生?” 同乐看不过眼这秋云还发怔,便悄悄儿的在她背后轻推了一把,秋云总算是回过神来,忙忙的应道:“回太太的话,三姑娘也总还是那样,自太太发还她那两本书和些笔墨后,她更安静了,除却吃饭睡觉,镇日里不是写写画画就是依旧发呆,倒是再也不见她愁眉苦脸的了。我猜三姑娘这回只怕是已经知道自个儿拗不过老爷太太,认命了。” “认命?能认命,那当然是好!这样倒是彼此也都省了心!”关夫人毫不掩饰的冷笑一声,这才瞥一眼早就站回她身侧的同乐,“同乐,你和秋云去一趟三姑娘房里看看,顺带把明儿出门祈福的事儿说了吧,今儿就让三姑娘好好的斋戒一日,免得明日去了庵堂里冲撞了菩萨。” 同乐忙忙应了,拖着一头雾水的秋云就走,秋云不明所以的跟着走出了回廊,又走出了上房院门,这才后知后觉的想起来问同乐道:“姐姐,这祈福是怎么回事?你也知道我本就不比你聪明,脑子转得不够快,想不到那么多……姐姐好歹和我说说啊,这太太忽然来一句,我也没听说过这事呢,这可是都要懵了。” 奉承话谁不爱听?同乐自然也不能免俗,听得秋云说她聪明,心里也就舒坦,便也就耐心的给秋云解释道:“这祈福一事,原本就不是我们本地风俗,你当然没听说过。这事原本就是秦家那边来的人和太太说的,说是他们秦家在京都旧俗,但凡是新妇进门之前,便要到庙里或是庵堂里,为秦家也为自己娘家,在佛前上香后,寻间静室念经祈福,也是求一个将来安稳的意思。咱们三姑娘虽是续弦,这规矩也是一样少不得,秦家那边说了,上回他们前头太太是在光孝寺祈福的,也不知道咱们太太和光孝寺的大师们熟络不熟络,是不是先去光孝寺和大师们随礼上香打声招呼?” “光孝寺里头要寻静室,只怕这香火钱可少不得,咱们太太那里舍得在三姑娘身上花这个冤枉钱?秦家的人见太太不说话,自是也猜到了太太的心思罢,于是就又说,他们五爷曾经应前头太太之请,替白云庵修缮过东侧佛堂,白云庵的姑子们都是熟的,一应香火经文什么的也是必然有现成备好的。若是咱们太太不嫌白云庵离得这儿远些,路上花的时间多些,送三姑娘到白云庵去祈福倒是更为妥当些。” “咱们太太听了这话,可不是打瞌睡的时候正巧遇上送枕头的,那里还用想,自然是满口应承了下来。于是便和秦家的人约定了,今儿咱们三姑娘在家斋戒,秦家那边也派人和白云庵的说好了,明儿一早就派车将三姑娘送去祈福,再到明儿傍晚三姑娘祈福后领了斋饭再家来。这就是让我和三姑娘传句话的意思了。” 秋云点点头道:“原来竟是这么一回事,我就说呢,我怎么就没听说过的?想来是京中风俗和我们这儿本地风味大有不同呢!”说着说着,秋云忽然又想起来一事,忙又问道:“姐姐,姐姐,那这三姑娘去斋戒祈福,岂不是要让我也跟着?哎呀呀,这可是难为我,吃斋倒是不打紧,只是这一坐一天的在那静室里对着四面墙听着三姑娘念经……这可不是拘谨人的苦差事?” 同乐见秋云那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气便不打一处来,一手推她往前走,一手却是不轻不重的抓了她腰间软肉掐一把,直听得她“哎哟哎哟”的使劲求饶,这才轻啐一口道:“那个姑娘身边当大丫头的不是得陪着主子?怎么到了你这儿就忒话多!就是一坐一日怎么了?三姑娘当主子的都坐得,你当丫头的不坐得?” 秋云却是喊冤道:“姐姐你可别冤枉我!我说拘谨,并不是因为我不坐得!而是姐姐你不知道,如今三姑娘越发的静得吓人,她在房里坐那儿就能在那儿坐足个一天呢,也不和人说话,也不轻易挪位置……她又本来就不怎么搭理我,让我和她在一间房里对着一整日,哎呀呀,这多渗人啊!想想我都觉得背后汗毛起!” 同乐又再掐一把秋云道:“净是胡说!三姑娘又没有新长了三头六臂,那儿来的渗人?别是你自己因着青杏的事儿心虚,不敢和三姑娘多待罢?” 秋云苦着脸点头,呐呐道:“青杏那事,我原本只是想着太太最多也就把她打发到庄子上去就是了,怎么也没想到太太竟是直接喊了人牙子来买了她……我还听说,那人牙子把青杏卖了外地客商手里去了?又有人说,这都是人牙子的托词,通常那么说,这人不是死了在他们手上,就是被卖了到秦楼楚馆里头去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37.祈福(二) 同乐听到这儿,脸色阴沉下来,低声喝道:“那个舌头不想要的跟你说这等乱七八糟的事儿?我可告诉你,咱们太太最恨这种乱嚼舌根的人了!咱们方府历来都是仁厚的好名声,那里来的这什么卖丫头给人牙子的事?那是青杏自己想出府,太太不过是成全她,让她家的人来赎身出去罢了!你要是活腻了,大可自己抽个汗巾子往横梁上一搭,自己折腾完自己算了事!别平白无故的带累了别人为你挨太太责罚!” 秋云吓得脸都白了,忙忙摆手辩解道:“姐姐别生气!我再不说这事了!这本来也就是我听了二门那边小厮们和婆子们闲扯瞎说的,我也知道这就是胡扯,做不得准的……我以后再也不听这些乱七八糟的话了!其实……其实……我就是有点儿怕……姐姐,姐姐,我以后再不怕了!我求你别生气!也别告诉太太!” 关夫人从来是坏事能做却是不能说的性子,秋云在她房里也有三五年了,本来应该是早知道的。秋云却是这段时日在方柔然房里怠懒惯了,一时忘记了,顺口就说了出来。加上这秋云虽然平素心高眼大,却也还只是个十七八岁未曾出过门的丫头罢了,对青杏再讨厌也没到要青杏的命那程度,那些神神道道的因果报应故事自小又听了不少,乍一听说青杏可能是死了,她即时便想起来因果循环,自己吓自己都吓得不轻。 如今被同乐一顿喝骂,秋云倒是也清醒过来了,忙撇开了那些吓人的念头,连声哀求同乐帮忙把自己的过失之言给遮掩过去。 好在同乐骂是骂她,却也没心真的要抓着这事不放,再训斥她几句也就把这事放过去了,秋云这时候才总算是放下心来,连连道谢着要请同乐去她房里喝茶吃点心——前两日秦家给方柔然送新出的果子和点心来,秋云自然是雁过拔毛的扣了一些放自己房里去了。 同乐那里会贪她那小便宜?只推说是还没传话给三姑娘,同乐就径自先往方柔然房里去了,秋云也只好怏怏的跟在同乐后头,一同进了方柔然的房门。 果然,方柔然也没听说过成婚前夕要祈福的规矩,刚一听见这祈福的安排时还愣了愣,不过她倒是很快回神,眼里的诧异也被缓缓垂下来的眼帘所掩盖,只低头看着地下,轻声应道:“我知道了。劳烦同乐姐姐特地跑一趟。请替我回太太的话,我今日必定会斋戒,明日也会听从太太和白云庵里师太们的吩咐的。” 同乐当然也应了,临到出门时才恍然记起来还有一句话忘了说,不由得白一眼身边紧紧跟着自己的秋云,就是这丫头乱打岔,顺带的把她也带沟里去了。同乐只得又回头对方柔然说道:“三姑娘,还有一事是我忘了,这时候记起来了就再和你说一说。秦家的人说了,明日祈福只是要三姑娘你自己一人在静室里诵经就好,独自一人方能更为静心更为虔诚。那明日里出门,三姑娘就不要带丫鬟婆子们了,横竖去的那白云庵里头色色都是齐备的。” 方柔然依旧低着头,缓缓应道:“是,总是一个人坐着更静心,我自己也能照顾得好自己,不带人出门也使得。我听太太的安排就是。” 秋云顿时就松了一口气,也顾不得方柔然还在窗下坐着,立即就拖着同乐手臂,嚷嚷着去她房里喝茶去了。同乐挣不开秋云,看她那副讨好样子也不算特别讨嫌,也就半推半就的跟着走了。 又剩下方柔然自己在房里了,方柔然这才收起刚才那用来麻痹同乐和秋云的那要死不活的样子来,趁着没人看着这空挡,完全没有大家闺秀风范的伸了个粗鲁劲头十足的懒腰。 刚才同乐开始告诉她这祈福的事情的时候,方柔然是完全对着事儿没有怀疑的,各地古古怪怪的风俗多了去了,也许相隔千里的京都里头的风俗和羊城这儿的风俗迥然不同也是有的,不过是念念经祈祈福罢了,也不算什么奇怪。 可是后来同乐又说明日出门不用带丫环婆子们,这就有点不同寻常了。虽然同乐来说这事,就代表着关夫人也同意了这事情,但方柔然总是觉着有两分蹊跷。秦家那边想来已经是猜到了她身边已经没有得用的丫环婆子们了吧?所以索性让她自己单独去那白云庵就好? 那白云庵,方柔然也是曾经跟关夫人出门拜佛时去过的,那庵并不大,连上主持,也不过是十来个姑子在那儿修行罢了,这样算来,即便是白云庵里完全没有男人,姑子们也不多吧?何来的不需带丫鬟婆子都色色能齐备? 色色齐备这种不合常理的情况会出现,除非……除非是有人早有安排了!而不带丫鬟婆子出门,想来应该是有人觉着她们碍事,同时应该也是防备她们回到方府乱说不该说的,就索性找个借口不让她们跟着得了。而那最不该说的,左不过是那几件事情,其中,她方柔然一个未婚女子去私会别人,就是这些事情中的一件。 方柔然再细想想,这不带人随身伺候,也有人在白云庵里安排好了,算来算去,也就只有秦家那位五爷会盘算这么一回大手笔吧?这样大手笔的折腾一回,难道只是为了和她私会一会儿而已?她已经是预备嫁给这位秦五爷了,再过这么二十多日,她就是秦五爷明媒正娶的妻子了,那时候只怕得天天对着到老呢,如今那里来的必要在这婚前再私会? 揉揉额角,方柔然无奈的摇摇头,实在是想不出来,明儿这场私会,秦谦的真正目的究竟是什么……算了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猜不透的事情也只能放下不猜,方柔然也没有为难自己那小脑袋瓜子的意思,安慰安慰自己一番,也就沉下心来不再去想这事情了。横竖什么目的,都得等明日自能见分晓,何必再猜?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38.重逢 次日清晨,秦家就派了薇娘带着两个婆子来接方柔然。关夫人虽然是非常不想管方柔然这事,但是面对这秦府的外人,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于是便也派了个管事婆子带了方柔然坐车跟着薇娘她们一同出发了。 薇娘也不傻,等得马车到了白云庵门口,便率先下车,走过去就帮忙伸手掀开车帘子,方家的管事婆子正要起身先下车,薇娘却忙忙摆手阻止道:“大娘子就不用下车了,已经是到了庵堂门口了,且把方三姑娘交与我们,我们和庵堂里头的师太们会照应好三姑娘的。贵府太太也正等着大娘子回去复命的,大娘子就不必再下车上车的多费一重事了。” 这管事婆子本就不想为了她一直看不上眼的方柔然多费一丝力气的,听了薇娘这话却是正合她心意,便顺水推舟的坐回原位笑道:“既然这位姑娘如此说,我就托大一回不客气了!我们太太也说了,我们三姑娘今儿就麻烦姑娘和两位大嫂子以及师太们照应一日了。” 方柔然也非常有自知之明的走到马车边缘,扶着薇娘和薇娘身边一个婆子的手就下了车。方家的管事婆子果然是屁股都没挪动半寸,见着方柔然下车,便干脆利落的和薇娘约好了傍晚酉时再来接方柔然回去,便施施然招呼着车夫驾车回头往来路走了。 薇娘也没在意那管事婆子,只装没看见她对方柔然这颇为不以为然的态度,笑着虚虚扶着方柔然就往庵堂里走。 白云庵里早就收到消息,知道今儿秦家未来主母要来,主持无尘师太听得外头车马动静的时节,即时就带着两个小尼姑开门出来迎接了。 薇娘显然和这位无尘师太已经相熟了,只见她微笑着上前和无尘师太寒暄了一番,无尘师太便让自己身边的小尼姑虚空带了薇娘和方柔然进后院。 方柔然一下车便暗自观察着这白云庵,可是这悄悄儿的前后左右都细看过了,也没见着有预料中的秦谦的身影。直至跟着虚空一直行走在庵堂里头,目力所及也都是幽深禅院,古树微草,寂静禅房。偶尔远远的听着或年老或年轻的尼姑们的声音传来,应该是都在那佛堂里诵经……这可是一点儿看不出来和别的尼姑庵有什么不同。 薇娘当然也看懂了方柔然暗暗的四处打量是为了找谁,不过她只是在心里偷笑,倒是面上一点不显,依旧一本正经的跟着方柔然走向后院。 虚空小尼姑一直沉默不语,走路也不紧不慢的,直走到了预备好的那间静室门前,这小尼姑才硬绷绷的说了一句:“两位女施主,这便是主持为两位预备下的禅房。” 薇娘也没计较虚空小尼姑这态度,还笑着道谢:“麻烦小师父带路了。” 虚空也懒得再跟这两个外来者客气,草草点个头算回应,竟是一语不发的转身就走。 在前头站着的薇娘目送小尼姑远去,便伸手预备去推禅房的门。 其实方柔然早就左右细细观察了一番,这个白云庵后院里头非常安静,大概是因为尼姑们都往前院佛堂里头做功课诵经去了,原本安排好的这禅房就是在后院角落,这时候虚空走了,这角落里头就剩了她和薇娘两个人,更是静得不像话了。 见着薇娘去开门,方柔然不由自主的就屏息静气起来,秦谦原来竟是早早等在禅房里头吗? 薇娘仿佛是没察觉到方柔然的紧张情绪,一边推门跨步进去,一边还回头和方柔然轻笑道:“三姑娘,这白云庵离得市井远些,也静僻些,不知道三姑娘可是会不会觉得不习惯?” 方柔然紧张得直摇头道:“我没有什么不习惯的。静一些也好,对师太们的修行定是有好处的。” 就在着一问一答间的功夫,禅房的两扇门已经被薇娘全部打开,露出来里头一间并不大的小房间。房间里头布置也甚是简单,墙上悬着一幅慈目微合,手捧净瓶的观音菩萨画像,画像前头是并排两个半旧蒲团,蒲团之侧有素香和香炉,左侧靠窗之下摆了一桌二椅,桌上有几卷经书和一套的茶壶茶碗,茶壶里似乎还微微的从壶嘴里冒出点儿袅袅的水汽。除此之外,再无一物,也空无一人。 这实在是太出乎方柔然意料了,甚至都没控制好自己的诧异,小小的惊呼了一声:“怎么……” 薇娘当然知道方柔然在诧异什么,那个“怎么”后头没说出来的她也知道是什么,可是她却也不戳破,只笑着扬声往外头招呼一声道:“还不快来?三姑娘可是已经来了!” 方柔然听着有急促的脚步声从外而来,忙忙回头去看是不是秦谦,不料来者竟是她预料之外的——青杏! 青杏一路小跑着扑进禅房,声音已经是抑制不住的颤抖哭音:“姑娘!姑娘!姑娘!!!” 方柔然也激动得浑身都颤颤巍巍的站立不稳,好容易才扶着墙站稳,一开口便也跟着青杏一般泪落如雨:“青杏!真的是你?” 眼前这个身着僧衣,头戴僧帽,又瘦了整一圈儿的青杏,虽然没了往日里那活泼泼的劲头,却也是实实在在的站在了她眼前!方柔然伸手出去,却是颤抖着摸不着青杏的脸,青杏一边哭着,一边也伸手握住方柔然的手,让方柔然的手真真切切的贴着在自己的脸上:“姑娘!我在这儿!青杏在这儿!真的是我!” 感受着手心下温热的脸庞,润湿的泪水,目不转睛的看着同样哭得满脸是泪的青杏,方柔然终于是相信自己这时候不是在做梦了!这是青杏!这真的是青杏!从七岁开始便一直相伴在她身边的青杏!方柔然已经是哭得哽咽难言,这段没有了青杏相伴着的日子里,她多少次想着自己和青杏重逢的情形,如今总算是梦中的事儿终于成了真……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39.青杏的遭遇 方柔然和青杏主仆两人相对垂泪了好一通,直哭到两人都是一样的鼻红眼肿,这才总算是能收起泪水正经说说话了。 方柔然仔仔细细的打量着青杏,见着她虽然比从前在方府的时候瘦了些,却是精神还好,脸色也不甚差,此时穿着一袭深灰的僧衣,长发也收拢在同色的僧帽里头,一张未着脂粉的小脸上头,除了泪痕未干,倒是也还有几分久别重逢后的笑意。这个样子,实在不像是方府私底下传言的,青杏被人牙子磋磨得厉害…… 方柔然这才算是放了心,拉着青杏的手,在那椅子上坐了下来,温声问她道:“这些日子以来,真真是委屈了你了!你那日里被太太房里的婆子们拖走后,也就不曾再有你的消息,这些天,你过得如何?” 青杏也顾不得什么姿态礼仪了,这尼姑庵里也没有从前方府那般精细,竟是连帕子都没有得预备下的,青杏便粗粗鲁鲁的抬起衣袖,胡乱在脸上擦一把,将泪痕都擦干净了,这才答道:“姑娘,且别担心我!我也没遭什么大罪,那些事儿也都过了!” 方柔然从袖子里抽了帕子出来,递了给青杏,自己反倒是学着青杏那般,拿起袖子去擦泪。青杏唬了一跳,忙不迭的把那帕子又递回给方柔然,后来想想还是自己上手更妥当,便又拿回自己手上,细细的给方柔然也把脸上泪痕擦净了。 看着青杏明显消瘦了的手腕,方柔然一把握住她的几个指节,微微叹气道:“青杏,你就别哄我了,还说你没遭什么罪呢,看看!你都瘦了这许多!只怕是太太那屋里的婆子们也好,人牙子那边也好,谁都不曾善待你罢?我又不傻,太太房里的人那个好相与?捆着你就走那时节就已经是凶神恶煞了,等太太说了要喊人牙子来卖了你之后,只怕是对你就更没好脸子了!那些婆子们虽然是不好明面上就动手打你,暗地里拍你拧你只怕是少不得的……后来你又去了人牙子那儿,都说最狠是牙婆,她们必定也不会对你有多客气……说到底,终归还是我连累了你……” 眼见着方柔然说着说着眼泪又要从已经泛红的眼眶中夺眶而出,青杏简直就是手忙脚乱的又拿起帕子来给方柔然拭泪,这一边拭泪,另一边却是还得赶紧解释道:“姑娘,你可千万别那么想!你再为青杏流泪,真是要折煞我了!” 见着方柔然不是这么一句两句的话就能信了她的神情,青杏也唯有跟着方柔然那般叹口气,老老实实的将自己那几日里的经历一一道来:“姑娘,那日我被太太房里的婆子们抓了去后,虽然是言语讽刺自不会少,但是却也真的没怎么暗地里对我动手——大概是她们都觉着我第二日就要落在人牙子手里的,即便她们不磋磨我,人牙子也自会把我磋磨得半死的,我这么一个不识趣的小丫头子还不值得她们费力气下爪子。她们还在我面前肆无忌惮的讨论过,太太会把我交到那个牙婆手上去,有人说太太这般不待见我,必然是会喊出了名手最黑的那个江婆子。” “果不其然,次日一早,老爷去了府衙之后,太太真的就让人悄悄儿的喊了江婆子来。我也不知道太太是怎么和江婆子说的,等我见着江婆子的时候,江婆子看我那眼神,简直就如同屠夫看着案板上的肉一般……” 青杏说到这,控制不住自己的打了个寒战,面上也浮现出来明显的惧色,方柔然心痛的将她变得有些冰冷的手拉过来在自己手心里紧握一下以示安慰她,青杏这才从记忆中的恐惧中抽离回来到现实,勉强扯开嘴角微微笑着继续说道: “那江婆子被人说是最为手黑,却也不算是外头的人冤枉了她,她的确是对在她手上待卖的人没一个手软的!我初初到她家里第一日,就被捆了手脚丢到个废弃的耳房里关了起来饿了两顿,连水都不曾给我一口。后来我才知道,这算是对新来的丫头使的一个杀威棒,尤其是对我这种正经大户人家出来的一二等使女,在她眼里那就是娇生惯养久了的副小姐,不好好关一关,饿一饿就驯服不了。我被关到半夜,正是又饥又渴又困的时候,又被人从耳房里提溜了出来。” “我猜那将江婆子只知道我是姑娘身边的大丫头,却是不知道我被打发过去厨房干粗活的,因为她一提溜我出来,便先细细看了我面容和手脚,看了半响后就眉头紧皱,直接呼呼喝喝我,让我要说实话。我便实话实说了一番,倒是把她气得一个仰倒,拍着大腿大喊我们太太坑了她,白花了大价钱买我。” “原来,太太只是和她说了要卖个不听教的大丫头,这江婆子大概是以为我是那等养了以后等收房的陪嫁丫头,就接手了我来,听她口气,或许还急吼吼的找了下家来买我的。可惜我不是那等大丫头,又让她见着了手脚已是干过粗活不是那等细嫩的,也不像是个善解人意的聪明丫头,她自然气得跳脚起来。” “后来大概又是因为这样,原本说好了的那家不肯买我了罢,江婆子又把我关了两日,虽然也不至于太虐打我——应当是怕打坏了我更卖不出去更亏得多,不过是克扣我的饮食,偶尔在我身上不大看得见的地方拍打几把,我忍忍倒也是熬了过去。” “再后来,听说秦府的管家不知想了什么法子寻了上门,约莫是江婆子也怕我砸在手里了,就和秦府管家又说了两三日罢,终于是将我卖予了秦家。太太应该是要让江婆子卖我远远儿的,我听着那日里秦府管家来接我的时候应承了她,对外只说是外地客商买了我就走的,决不让方府知道我实际上是到了秦府。”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40.相会(一)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那麦管家也不好就直接带了我回秦府,后来就和我说了,先来这白云庵住着一段日子,等这事儿沉了下去之后,再给我改个名字才回秦府。这庵堂里头虽然清贫些,可是师太们也都是好相与的人,就是有点儿……我也是觉着无碍的,倒也是能住得安心的,姑娘不必担心我。”说到这儿,青杏倒真的是脸上一片阴霾已过的轻松模样了,看得方柔然也暗暗的松了口气,放下了心。 白云庵不是什么出名的大庙,香火也不是特别旺盛,庵堂里修行人的生活当然是脱不了清贫的,方柔然也不是那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手不沾水脚不到地的娇小姐,青杏随了她,自然也是一样能过得了这种清贫日子的。因而方柔然也不怀疑最后这段话青杏会不会哄她,反倒是低声叮嘱青杏道:“既然如此,你就且先在这儿安心住些时日,以后等我也到了秦府,咱们就又能日日见着了。” 方柔然才说完这话,就听得又有脚步声传来,同时听见薇娘远远的喊一声:“三姑娘,我们五爷想着青杏姑娘不便带了去方家和你相见,这才想法子让三姑娘出来白云庵一趟。方才三姑娘和青杏姑娘难得一会,此时应当已是说过了这些时日的情形了,以后也自然有许多时间相处。只是,我们五爷也来了,三姑娘可否与他一见?” 原来薇娘一早见着方柔然和青杏主仆俩相对落泪诉衷肠的那时候,就悄悄儿的自己退了出房门,还特地贴心的为她俩掩好了房门。这时候在外头受了那么一会子,想着这主仆俩也算哭一路说一路的折腾得差不多了,这才扬声和房里的两人打了声招呼。 而她口中的秦五爷秦谦,也是早就悄无声息的来到了这后院深处,此时正站在她身侧。 方柔然经薇娘这样一提醒,才恍然大悟,原来秦谦安排了这么多,甚至是大张旗鼓的杜撰个什么婚前祈福的假习俗出来,为的并不全是他自己,而也是为了青杏和她这一场重逢! 方柔然对秦谦的感觉,从来没有如这一刻一般的复杂!有惊诧莫名,也有不可置信,但,最多的,却是满满的感动不已!不管秦谦救下青杏的目的是什么,方柔然都一样的感激!除了幼时母亲的呵护,艰难岁月里和青杏的互相扶持,还有陈嫂暗地里的关怀,在方柔然这十六年的人生阅历里头,就再没有像秦谦这般对她如此上心的人了! 此时此刻,秦谦之于方柔然的意义,就恍如暗室里头忽然出现的一抹鲜明阳光,光芒耀眼夺目,带来了她所向往的光明的同时,也带来了丝丝缕缕沁入心脾的触手可及的温暖…… 这温暖的来源秦谦,此时已走近被薇娘打开了的房门,薇娘也贴心的对青杏招招手,青杏会意,点点头便站起来,同着薇娘悄无声息的都离开了这禅房,将这宁静的空间,留给了秦谦和方柔然…… 方柔然保持着愕然中又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窃喜的古怪表情,坐在原来那张椅子上,微微昂头看着缓缓走近的秦谦,好半响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还是秦谦微笑着打破了这房里的静默:“三姑娘不请我坐下说话么?” 方柔然经此语提醒,才恍如梦醒,忙站了起来低声道:“五爷恕我方才失礼!我……担心了青杏那丫头许久,方才一见,情难自制,真是太过失礼!说起来我在青杏的这事儿上头,一直欠五爷一句道谢,如今也一并说了,柔然代青杏谢过五爷援手之恩!大恩本就不是一句道谢可以说完的,只是,只是柔然也不知道还该如何才能表达得出自己的谢意……还有今日这白云庵一回,柔然也是要承五爷的情……” 秦谦却是摇头笑道:“既然都说是大恩不言谢了,咱们也即将是一家人了,你的身边即是缺不得青杏这丫头,我让人去把她买回来以后放你身边也是应当的,你又何必拘泥于这么一句谢和不谢呢?” 方柔然被那“一家人”三个字弄得脸上已经是微微发烧,不用照镜子,她也知道这时候的自己必然是面红过耳了。方柔然侧过脸去,掩耳盗铃的觉着,这样好让自己看起来似乎没有那么的不自在和脸红,同时也呐呐开口请秦谦坐下说话。 秦谦当然也知道眼前这个小女子不过是外表故作镇定,内里也就是个动不动就会脸红羞涩的小姑娘罢了。不过他倒是不会戳穿方柔然的,这么一个羞涩的小丫头摆在跟前,也是非常的赏心悦目的,不是吗? 一时之间,又出现了短暂的沉默,秦谦也不用方柔然招呼,自己执壶倒了两杯茶水,还贴心的将其中一杯轻轻放到方柔然面前,将刚才那尴尬话题跳过,另找了个话题开口:“三姑娘,可介意我喊你一声柔然?”见着方柔然的脸颊那红色色泽又上一个台阶,却是几不可见的轻轻点头,秦谦便笑道:“柔然,如今青杏是只能先改了名字放在秦家了,你出阁的时候,带着来的大丫头必定是你们关夫人指定了的,这被指定了的大丫头,你预备着怎么办?虽说府里多养个把丫头也无碍,但这丫头毕竟不是你想要的助力……” 方柔然忙忙把害羞的心思收起,认认真真的将心思放到正事上头来,沉吟一回后,便试探的问秦谦道:“五爷既然这般问我,是不是……是不是也觉着,将来府里有这个丫头和没这个丫头都无关要紧?” 秦谦立即就懂了方柔然的意思,便道:“当然是无关要紧。我既是说了以后内院的事儿是由你全盘打理,这丫头婆子们的去留,自然也是你这个当主母的自己拿主意就够了。至于传到外头的消息,你就不用担心,麦管家自会处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41.表记(一) 方柔然了然的点头,然后问起来另一个问题:“那五爷府上旧规,丫头小厮们放出去婚配的年纪可也是十八岁么?各家各户大概是差不离的,但也是有不同的,我还是先问问五爷的好。” 秦谦也是心思玲珑剔透的聪明人,那里不知道方柔然这般问法的真正缘由?无非就是那陪嫁大丫头,看在关夫人面上不好直接打发出去,给个好听的名头——主子恩典,放她出去给她父母自行婚配——其实就是兜个圈子排挤出去秦府,让她再也插不进手来后院也就是了。 秦谦便应道:“秦家本家那边的旧例是小厮十九岁,丫头十八岁,不过我这儿离本家也远着呢,依不依旧例也无甚沾碍。本家里头不也一样有各种特例,就是我爹我娘过整寿的时节,也时不时的放几个丫头小厮出去当是还愿结善缘的。柔然若是想特例放丫头出去,便放罢,到那时,咱们婚事上头添点儿善缘也是应当的。” “既如此,我先替秋云谢谢五爷好意!”方柔然闻言,忍不住就翘起了嘴角,和一点就透的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啊!看来这秦五爷也不是对后院事情纯白如纸的娇养小少爷!不过想来也是,秦家虽然不过是个商家,但这好几代的皇商传承下来,也算得上是商户里头最是顶尖的人家。家大业大的繁荣景象后头,必然也掩盖不了这些那些的勾心斗角和种种不为人知的丑陋角落。 秦谦虽然是嫡子,但偏生是个遗腹子,出生的时候就已经没了父亲可以护着,再想想他的排行,人多自然是非多,秦五爷上头还有四个或嫡或庶的哥哥,必然就有好些个他爹那一辈的姨奶奶们,再加上哥哥们逐渐成家后添的人口……由此便可知这秦家本家,也不是什么好呆的地儿。 这样情形下长大的秦五爷,只怕后宅里头那些污七八糟的事情也见得不少了,那里还能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的事情?也是在想通了这一节后,方柔然也隐隐约约的对秦谦那两个通房丫头的存在的解释——那所谓的都有缘故,竟是也信了他七八分。 秦谦眼见着已经商议定了的那陪嫁大丫头的去向后,方柔然忽然就忽然不说话了,还以为他不知道一般,总是偷眼打量着他,便知道这小丫头脑子又转开了,只怕是……早已是忘了她之前的那些抗拒,这就已经开始代入了秦家主母的角色里头,开始想秦家的事情了吧? 这可不正是好事?秦谦忍笑,也同样偷眼看着方柔然,暗忖道,总得是这小丫头自己心甘情愿的才最好,以后他总有在外头行商多日不着家的时候,发自内心把秦府当了自己家来维护的当家主母,才是在外奔波的他最妥当最安全的后盾…… 虽然方柔然想的和秦谦想的也许并不是同样的事情,不过这只靠眼波交流互相猜,即便是不是同一件事情,也能错有错着的让对方误会了是同一件事情。这等误会,也算是颇为有意思的误会,不仅有趣,甚至算是对这两个人的关系,隐隐的有益起来。 这事儿,秦谦聪明,方柔然也不笨,自然是谁都不会戳破对方的小心思——尤其这小心思在他们心里都觉着大概是对自己有利的……所以有时候,这种双向的有益的有趣误会,其实也是挺美好的,不是吗? 这般你偷眼看看我,我偷眼看看你,这静室里的空气似乎就和方才有些不同了,方柔然在这方面上见识得少,还懵懵懂懂的没觉出些味道不对来,只是觉得她和秦谦之间仿佛有些尴尬。秦谦却是成过亲有过通房丫头的人,那里不懂这表面的尴尬下头隐隐约约的暧昧气息? 这渐渐的暧昧起来的气氛,方柔然不知道怎么说,秦谦知道却是不会说,只微微笑着去看方柔然而已。方柔然被看得脸上渐渐浮上一层红晕,只得低下头去不敢回看秦谦,手指也不知所措的缠着裙边垂着的配饰涤子,连带着轻轻扯动了旁边佩着的小荷包。小荷包里头也不知道是放了些什么,撞击出了几声清脆的细细的声响,在这沉默蔓延着的静室里听在耳里,竟是显得分外清晰。 秦谦便问道:“柔然荷包里放的是什么?银豆子还是金瓜子?仿佛也不像这声音,这声音似乎更脆些……” 方柔然羞涩一笑,便把那荷包解了下来,递了给对面坐着的秦谦,同时低声解释道:“不过是对金铃铛,也没甚出奇的地方,只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也不多,这是她从前还得老爷的意那时得的东西,我小时候就给了我当个玩物,我娘说听着叮铃叮铃的就知道我走近了,可是好玩了……后来我娘没了之后,好多东西都是太太收了回去了,唯有这对金铃铛我时常带着,倒了漏了在单子上头,因而就留了下来给我了。” 秦谦把荷包系带抽松,将这小荷包的东西全倒了在手心里,果然见着是一对儿的金铃铛。这金铃铛其实真不算什么好东西,拿在手里只有大拇指头般大小一只,做工也不够精细,铃铛上头的凹痕旧印清晰可见,两只加起来也没有多少金子,可见真的是方柔然所说的是她娘留下来的旧物而已。 捻起这金铃铛晃了晃,清脆的叮铃铃的声音不算很大,却是也算悦耳动听,秦谦笑道:“这倒是也算有趣,难怪你喜欢。怎的不系在涤子上,当个金坠角更有意思些。” “这金铃铛原是我们太太手里的漏网之鱼,我那里敢那般招摇的拿去当金坠角?”方柔然摇头苦笑了一声,“我们太太原本就对我娘不甚待见,我娘去后更是不喜人提起我娘的名字,就更别说是这些旧物件了。这东西偏生又是老爷那时候特地弄来哄我娘的,太太是见不得这东西的,我只好就一直拿荷包将它们装起来。”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42.表记(二) 见方柔然如此珍重这对铃铛儿,秦谦忍不住就想逗逗她看她反应,便开玩笑道:“这样算起来,这对儿金铃铛倒是柔然宝贝中的宝贝了!既然如此宝贝,可舍得送我一个带带?也好让我也跟这铃铛儿似的宝贝一回!” 本来秦谦这话一听就是开玩笑的,就是秦谦自己也是顺口一说不当真的,不过是没话找话的就这么一说。 可是方柔然倒是心诚,秦谦每一句话她都当得真真的,即是听了秦谦这句话,立即就作难起来,皱着眉头看了看秦谦手里的铃铛儿半响,最后竟是缓缓点头道:“五爷即是觉着这个好,柔然就把这一对儿的铃铛都送予五爷罢!我娘说过的,这铃铛儿本来就是一对的,当年她在外头看见这铃铛儿的时候,那掌柜的就说了,这两铃铛的最底部角落里是刻了字的,一个上头写的是平安两字,一个上头写的是喜乐两字。这平安喜乐可不就是不要拆散了才好的一对儿?五爷便把这对儿铃铛都收了罢,柔然也希望五爷以后如同这铃铛儿上的字一般,总是一贯的平安喜乐!” 秦谦闻言,就将那两铃铛儿都翻了过来细看,果然是在铃铛开口处左近见着这四个字。秦谦心里就莫名的一软,忽然想起来他小时候在书上看过的一句:桃花春水绿,水上鸳鸯浴……方柔然果然是人如其名,柔若春水,这话语也妥帖得仿如春风拂面! “平安喜乐四字甚好!”秦谦将两枚铃铛儿都收在手心里,缓缓的合拢手掌,仿佛是将那“平安喜乐”都牢牢抓在了自己手中,“既然是柔然如此玲珑心思,我自然是领了。明儿我就让人将这对儿铃铛串了在我衣带上头当了金坠角时时带在身旁,也好不辜负柔然的一番美意!” 方柔然又红了脸颊低下头去,柔声道:“这又不是什么值钱物件儿,难得五爷看得上它,也是这铃铛儿的福气。” 今儿这一难得的会面,秦谦真是真真切切的了解到了方柔然的脸皮究竟是有多薄了!不过是就这般说话说了一会子罢了,方柔然竟是脸上红了又红的好几回了!秦谦也是许久不见这等真实不作假的天然羞涩了,忽然有种入了宝山的错觉。 既然是入了宝山,总不能是空手而归的,秦谦忽而就起了一点促狭心思,先是将自己身子往方柔然的方向凑了凑,特地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还没等他开口,方柔然就先察觉了他的靠近,脸上更红了一度,背脊靠在椅背上坐得更直了,仿佛这样便是又拉开了自己和秦谦的距离。 秦谦只觉得这样小兔子般瞪圆了滴溜溜的眼睛偷眼看自己的方柔然实在有趣,忍不住哈哈哈的笑了两三声,这才一本正经的又晃了晃手里的那对铃铛儿,面上正经无比,嘴上却是调笑道:“说起来,柔然还不曾送过我什么东西,这铃铛儿可是头一回呢!但凡话本戏文上都说,这青年男女,才子佳人什么的,总是会有些信物表记来来往往的,才算得上是个两情相悦的正经凭记。今儿这对铃铛儿,也算是柔然赠与我的表记了罢?” 方柔然被这调笑唬了一跳,脸上热度越来越高,连带着烧得喉咙也发烫,说话竟是也结巴了两分:“五爷……五爷……净是……净是……胡说!这……这……这那里……那里……算是……什么……私相授受……的表记!” “咱们,还有十来日便要拜堂成亲了,难道还有什么算私相授受的吗?”秦谦的笑意再也压制不住,且笑且继续逗弄着方柔然这受惊小兔子作耍,“咱们都要是夫妻了,夫妻间固然有相敬如宾,举案齐眉这一说,但也有闺房意趣,镜前画眉之说,不过是柔然给我一个表记罢了,那里来的私相授受的说法?既然不是私相授受了,又何来的我在胡说?柔然,倒是你着相了……” 方柔然羞得头都抬不起来,说话间都带了点恼羞成怒的娇羞之意:“五爷这是……这是强词夺理!我……我说不赢五爷,我……我不说了!五爷且把这铃铛儿还我再自个儿得意去吧!” 眼见着再逗弄下去,方柔然这温顺兔子都要变呲牙野猫了,秦谦这才收起逗弄她的心思,忍了笑意,摆出来一张正经脸,低声对方柔然道:“好了,好了,柔然别再炸毛,我且正经些和你说话就是。只是,我如今有个问题呢,柔然可否答我一句?如今我都喊你闺名了,我的秦夫人,你怎么还是那样的见外,依旧一口一句的喊我五爷?难道不该改口喊我一声郎君或是夫君?” 方柔然万万没想到秦谦看似收敛了笑意要说正经话了,却是半途拐了个弯说得是更离谱了,这回真是又是羞又是恼,面皮薄如纸的果然就不是面皮厚如墙的对手,简直就是都不给面皮薄的活路了! 方柔然也再顾不得什么礼仪什么风范了,站起身来,抓了秦谦放在桌上的那空荷包在手就走,走了两步想想又是太便宜这秦谦了,便又回头,顺手将手里那荷包往秦谦脸上一扔,低声啐道:“五爷好生不尊重!这……这……这什么称呼的话也是五爷此时该说的?就是……就是以后,我也就是该喊五爷一声老爷罢了,那里,那里要喊那什么……”方柔然越说越是羞,那里还说得下去?她一边顿足掩面着,一边就往禅房门口跑了去。 那荷包本来就已经空了,又是那么小小的一个,方柔然砸的时候又是胡乱往外扔了就算,连一点儿的准头都没有,于是便只轻飘飘的砸在了秦谦心口,而后又轻飘飘的滑落在秦谦手边。 秦谦将这荷包也捡起来放在了手心,看看左手的铃铛儿,又看看右手的小荷包,忽而就大笑出声,笑得前仰后合起来,方柔然这小丫头,真真是太有意思了! 卷一 庭院深深深几许 43.青杏与丫头 方柔然躲出去后没多久,秦谦也从禅房里头出来,这白云庵本就不大,后院也是地方有限,秦谦一抬头便远远的见着方柔然正躲在那边树下正拉着青杏说着话儿,薇娘也笑着在侧。 秦谦知道方柔然的薄脸皮再经不得刺激了,要是被弄得她恼羞成怒就不好收场了,便也不过去了,只招手唤了薇娘过来,低声叮嘱几句让薇娘看顾好方柔然,便也就自己往前头佛堂里去了。 薇娘含笑应了秦谦的话后,便又请方柔然和青杏进禅房坐坐,还说道:“既然是借了祈福的名头才出了来,这时候还早呢,做戏不也还是做全套的好?三姑娘和青杏妹子也许久不见了,必是许多话儿都要说的,这就权当陪着我唱完这下半场,且进去坐着说说话儿吃吃点心,也好打发这余下的半天时日啊!” 方柔然和青杏当然都是应下了,跟着薇娘同进禅房,青杏没那么多心思可想,先自跨过门槛进了里头,方柔然走到禅房门口,却是不知怎么的,就停顿了一下脚步,回头迅速往通向前头佛堂的月洞门看了看,却是什么也没见着,方柔然便不由自主的有些怏怏的,这才收回视线也跟着青杏进了门。 薇娘看得暗自好笑,却也不好就直直戳破方柔然这小动作,只得装了漫不经心的说闲话一般笑道:“三姑娘且和青杏妹子坐坐,我往前头去取些点心过来给你们点补点补。我们五爷才刚说了,这白云庵里师太们都修行辛苦,今儿又是要被咱们叨扰一日的,凡事都向她们要茶要水的可是不妥,就提前预备下了些外头买来的素点心和饭菜,一会子就让人送了来。这时候五爷已经是要回铺子里头忙活了,这吩咐出去山脚下送吃食来的马车只怕也就到了,我且出去瞧瞧。” 方柔然听到秦谦不过是回铺子里去了,自然也就把心放下来了,微红了耳尖对薇娘点头道:“薇娘姐姐且去忙罢,我和青杏就在这儿坐着说话就好,姐姐不必为我们分心。” 薇娘去了不多时,便带了一个三层的食盒回来禅房,打开一看,果然都是些精致素点心。 青杏帮着薇娘将那些点心都摆在桌上,方柔然问道:“前头那边师太们的份额呢?可是吩咐人送了去了?咱们也麻烦别人这一日了,这点儿点心也算是咱们致歉的心意……” 这话说到一半,方柔然忽然就回过神来了,这话不该是她问她说的,至少不该是如今还未出阁的她来问来说的!这分明就是一个当家主母的管事范围内的问话啊! 方柔然忙借着喝茶的动作,拿起来茶碗遮住自己小半张脸,一点儿都不敢去看薇娘的反应。果然还是被秦谦那个厚脸皮的人给带沟里去了,这一时不妨,就出不来了! 薇娘也听了秦谦的叮嘱,故意的只装没听明白,特地的给方柔然留面子,岔开话题道:“自然是已经送过去了的。这庵里头的师太们都是以清修为主的,于饮食上头并不挑剔,都好说话得很,出家人嘛,大概都是以慈悲为怀的,五爷又是提前添了香油钱给她们修缮了佛堂,因而师太们都是对我们这些秦家来的人很和善的,三姑娘不用担心。” 青杏却是小声嘀咕道:“谁说都很和善的,那个叫虚空的小尼姑可是没给过我好脸色看!” 薇娘耳尖,听了个清清楚楚,忍不住失笑道:“青杏妹子,虚空小师父约莫是性子冷清,本来就对人不甚热切,我听说她是自幼就由主持无尘师太带在身边亲自教养的,自然对无尘师太更眷恋些。青杏妹子你来了这些日子,无尘师太生怕委屈了你,事事皆以你为先,虚空倒是退后了一些。她原本就还是个半大孩子呢,偶尔耍点小孩子脾气也是有的。” 方柔然闻言便轻轻拍打一下青杏手背,也笑着啐道:“呸!青杏你也不小了,怎么好意思和个小孩儿心性的虚空小师父计较那么多?真是越活越回去了!怎地这般眼浅,这是羡慕人家还小,有师傅疼着,你可是看着眼红了?” 青杏却是索性耍赖一般黏过来方柔然身边,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昂头看方柔然:“别人能有师傅疼着,我就不能有姑娘疼着么?还是姑娘即将要有姑爷疼着了,就把我忘在脖子后头了?这我可不依!好歹我可是跟着姑娘这么十来年了的呢,要论知冷知热,别个那里比得过我贴心!姑娘你说是不是?” 方柔然当然知道青杏这是有危机感了,生怕她和自己分开了这些日子里,自己身边又有了其他大丫头后,就再也没有从前那般亲密无间的倚重她了。 微微叹口气,方柔然自是能懂青杏这患得患失的心态的,她只又轻轻再拍一下青杏手背,换了一脸正色说道:“青杏且放心!管他来几个秋云春云的,我最想要在身边的人还是你!我才刚都和五爷说好了的,若是秋云跟了我去秦家,我进了门后就让五爷给她个恩典,提前一些儿放了她出去,让她家里给她在外头结亲。若是她家说找不到合适的,就让五爷在秦家家生子里头找个合适的给她!没得让她大好年华耽搁在服侍我身上是吧?青杏,咱们在一处多年了,你被我耽搁也耽搁这么久了,就不在乎再耽搁个一年半载的了对不对?” 听懂了方柔然安排的青杏没忍住,噗呲一声笑出来,大大方方应道:“姑娘即是如此说,我便当如此做了!耽搁不耽搁的这话,用在秋云身上也还罢了,用我身上就算了,我啊,就如同是姑娘的尾巴了,那里有耽搁这话!以后姑娘去那儿,我自然也是去那儿,什么时候我都是姑娘的丫头,也只是姑娘的丫头,就这么一辈子当姑娘的丫头,也是我的福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