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遗孤 陈翔家的这个后悔啊,出去买个菜的功夫都能染上时疫,这得是多好的命啊。 陈翔家的不姓陈,嫁给了一个叫陈翔的二掌柜,故此人称陈翔家的。 陈翔家的嫁人之前姓吕,是南阳吕姓偏支里的一个家奴,六岁卖进府,十二岁跟了府里的二小姐吕湛一,一直伺候到吕二小姐身故。 按理说吕二小姐是个正经不错的主子,待人温和,能写会算,嫁给了京城陈家嫡支的一个庶子之后也理家有道,攒了一笔不小的财产。 可惜一场朝堂势力派系角斗的贪污案,卷走了这个陈家庶子,吕二小姐当机立断,一边办着丧事一边暗地里托娘家悄悄变卖了自己手里的家产,打算带着一双儿女回陈家老家守祖坟。 一来避开陈家嫡支的觊觎,树大好乘凉,然她毕竟是个庶子媳妇,跟这棵苍天大树不是一个根上的,有个屁用啊,自己丈夫就是个最好的例证,需要背锅的时候第一个被甩包了,命都没了,还乘个屁的凉啊。 二来回去拿钱打通关节,忽悠忽悠那帮老掉牙唯钱是图的老宗族长辈,守个三年,给儿子举个孝廉,不也是一条路嘛。 陈吕氏在妇道人家里也算是能干的了,然毕竟是宅门里的妇孺,从出生起就在繁华的南阳城长大,嫁到京城也是顺风顺水,做生意靠着陈府的大旗也没受过多少阻遭过多少罪,未经过大风大浪,也对庙堂上事知之了了,终还是小瞧了陈家老宅里的这群鼠狼。 刚回去一年过得还算平坦,陈吕氏带着俩孩子和几个老仆住在族里安排的老宅子里,陈吕氏也一直乖觉,除了养育儿女之外,原来的买卖收了个七七八八,一心在家给远在京城陈府的老祖宗绣摆件,老祖宗信佛,陈吕氏就变着花样地绣各种各样的经书给老祖宗,不远千里地送过去,回回都能得点赏回来。 陈吕氏心里深知这赏必不是老祖宗吩咐的,她绣的那些经文怕是连老祖宗的院门边都没进去,定是老祖宗手下人按制打发的,但只要还有这份愿意应付配合的意思,就够陈吕氏在老家周旋了。 陈吕氏一边扒着漳州老祖宗,一边讨好族中长辈,可惜陈家这个宗系有点大,人有点多有点杂,出个能人就都送出去闯了,剩下一帮老弱病残一天到晚在这里斗心眼子玩。 陈吕氏是个寡妇带俩孩子,一个女人支撑本就艰难,又顶着守孝的大帽子不方便出门,到底有许多不便。 一年之后,陈吕氏唯一的嫡子一场春雨染了风寒,断断续续不好,偏这时老家里的穷亲戚几番过来打秋风,族老家的姨太太天天上门来明里暗里要订下陈吕氏的嫡女,陈吕氏动了疑心,可惜孤掌难鸣,几番周旋终落下风。 送进族老家的银子月月如流水,但每解决一件事就又跟着一件事,陈吕氏终明白过来,这是一点点磨掉她的血肉,等剩下骨架子,再直接端了炖汤。 陈吕氏想走,却是动弹不得了,进来容易出去难,家里没个男人就是没有了顶梁柱。 陈吕氏强撑到了第五年初,终是也染上了肺病,冬里一场大雪里去了,顺便把儿子也带走了,留下几个家仆空守个院子。 陈吕氏走后,族里迅速收回了院子,家仆四下逃散,其中几个老资格的家仆竟一个都没找着,跟着一起消失的还有陈吕氏的嫡女。 陈翔家的就是逃跑的家仆之一,按理说,陈翔家的本就是吕家家仆,去留都由不得陈家,可谁让陈吕氏死后院子让族里人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出一角银子呢,陈翔家的和另一位老管家就成了陈家族里的首号通缉要犯了。 陈翔家的心里苦啊,眼瞅着都逃回漳州外的边县了,包袱里藏的银票,印鉴,陈吕氏的家书一样不差地硬是让她一路伎俩层出的藏着带回来了。 还有陈吕氏唯一的嫡女,陈旻桃,才六岁多一点,当初去陈家老宅的时候才那么小一丁点,跟着自己一路风尘,从娇小姐变成了烧柴丫头,穿得破破烂烂地守在床边,见她醒了立刻端水扯手巾,给她擦脸擦手,乖巧懂事。 陈翔家的没忍住,一行清泪顺着眼角就滑进了衣襟里,“姑娘啊,老婆子不中用了,想送你回京,没成想一病就病到了现在哩,老婆子怕是走不完这最后一程喽。。。”陈翔家的嘴干,喝口水缓了缓,她还有好多话要交代,脑子里乱糟糟的,头晕沉沉,一时都不知从哪交代起好,“我家那位是矿山街陈家布行的二掌柜,我大儿子在里边做学徒,原来吕家的家仆只剩我一个人了,你进了府想办法去找我大儿子,他定能帮你联系吕家在漳州的关系,陈府里原来与夫人走得近的是嫡支二房里的三夫人,你若是有求于她,看在夫人的面子上,她定能帮衬一二,你的亲奶奶,咱们三房的老夫人也是南阳人,对你虽不会太亲近,也不会无缘无故打杀了你,你若是能够,就讨她欢心,住到她院子里,咱们三房的大夫人是个刻薄爱计较的,你躲着她点,你往后在陈府就是寄人篱下,千万不可同其他少爷小姐争,你得退,因你无根无靠,你不退,就得受罪了,夫人拖我,托我送你回来,我老婆子没用,竟是到了家门口了,却……” 陈翔家的强顶着头晕目眩的恶心感,搜肠刮肚地把府里关系一遍遍絮叨给床边的小女孩听,也不管她记不记得住,这些话一路上陈翔家的也没少说,也不知哪些是重复的哪些是没说过的,有时还能说串了姓,更别提大宅子里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但陈翔家的已经顾不及这许多了,她一路上到一个地方就写封信回家里,到了这漳州都个把月了,竟是还没看到人来接,她本就一路逃亡,战战兢兢,此刻到了强弩之末,不生疑也不行了,家里定是遭了变故,这才赶紧搜肠挂都,趁着还有口气在,竹筒倒豆子似的一股脑强塞给床边趴坐着的小丫头。 小丫头安静乖巧地听着,时而递水换手巾,还顾着时辰,给陈翔家的煎药,陈翔家的是看着她长大的,从小说不上锦衣玉食,可也是使唤奴婢长大的,头一回侍候人,心里犯憷,手里也没个轻重,药煎的时好时坏,却是她尽力而为了,因为她心里懵懂地知道,这陈翔家的管事妈妈,是她最后唯一的依靠了。 陈翔家的看着她这样乖巧,在家里夫人虽然偏疼儿子些,可也是宝贝这个女儿的,何曾遭过这样的罪,再说还是自己从小疼到大的,心里不忍,说得越多越是困乏,老泪纵横,回光返照似的拽着她手,不让她离开床边,张嘴却是喘不上气,出不来声了。 陈旻桃一见,急了,拽开陈翔家的手,扭身就往外跑,去找隔街的牛大夫,陈翔家的在她奔出院门的那一刻,断了气,临死最后吐出口的那句话轻的好像一片纸,飘洒在空荡荡的屋子里,让阳光一晒,灰都不剩。 一刻钟后,陈旻桃拽着牛大夫回来院子,牛大夫瞥了一眼床上就摇头叹气,看陈旻桃哭得可怜,也没要出诊费就急急忙忙走了。 剩下陈旻桃对着具尸体和一个空屋子,哭了个把时辰,睡了过去,醒来后已是午夜,懵懵懂懂不知道手脚该怎么放,从桌上拿了块前天剩的葱油饼冷冷嚼着,硬的硌牙,却一声不吭地默默嚼着,刚嚼了一半就觉得手乏脚乏,缓缓倒下又睡了过去。 过了不到半刻钟,院里一前一后跃进两道黑影,直奔里屋,一人轻手轻脚极熟练地掏出绳子绑了陈旻桃,塞好了口直接打包进袋子里,另一人则从进屋开始就搜床上的陈翔家的尸身,越搜越是暴躁,翻了半天竟连个银角子都没翻出来。 黑影甲出声,“没银子?” 黑影乙,“不可能,再翻翻!这死老妈子跟一个漂亮小丫头,叫那姓陈的狗奴才这么惦记着,身上必定藏了座银山!” 黑影甲,“要说银山倒也未必,我估摸着,他们怕是有什么把柄落在这老妈子手里了,才急急地叫我们在这儿截住!要是光有银山,还不早自己上来截了,何必叫咱哥俩接这趟买卖呢,姓陈的什么时候做过白送人情的事?” 黑影乙明显犹豫了一下,“要按你这么说,倒也有理。。。糟了,我中了那姓陈的歹计,他暗示我这趟买卖里必有油水可捞,怕是油水是假,把柄是真,咱哥俩着了人家的道!” 黑硬甲又道,“道么,倒不至于,这老妈子和小丫头我看也未必就有什么来头,要不然也轮不到姓陈的那狗奴才来料理,反正当初也收了他一份银子了,答应他的事也办了,把这小丫头子倒卖了也能有个添头,咱哥俩在漳州这地界上也不是没有靠头,要真走了风声就一堆二做五全算到姓陈的头上。” 俩人嘿嘿一笑,在黑夜里听来格外慎人,主意商定后,俩人又不服气地在屋子里刮墙倒柜,最后真在块松动的砖缝里搜出包银子。 黑影乙肉掌磨搓着银子,呸了一声,“我说的怎么这么少嘛,赶情是叫人截胡了,姓牛的那个老不死的,果然卖了不只咱们一家消息!这屋里搜的这叫一个干净,连片带字的都没给咱们留下!”一口唾沫喷了出去,狠狠地骂了句脏话。 黑影甲叹气,“看来是真没剩下啥了,得嘞,哥们今个认栽,反正还有个丫头,我看着这老妈子是仆,这个小丫头才是主,说不准她身上还有货,走,抱回去再慢慢折腾。” 黑暗中,黑影乙点了点头,随即把搜到的银子藏好,背上陈旻桃开了院门跑了,黑影甲则从里边关上门又爬墙跳了出去。 街外更声响起,月亮不圆不弯,从黑云里露出个角,透过窗缝,冷清的小屋子里方有了点亮光。 002 主仆 漳州城虎头街街尾处的一家裁缝铺,掌柜姓梁,一早上在后院里耍了套勤身健体的五禽戏,用了对街的油条大碗菜粥的早点,精神抖擞地开了铺门。 梁掌柜随主家也姓梁,家中行二,人称梁二算盘,不是梁二的算盘打得好,而是说这人心眼子多,鬼主意馊主意一筐一筐的盛不完,但好在良心不错,对主家衷心,生意做的温温吞吞,却也年年有增余,景气差的念头也能持个平。 漳州那么多条街,那么多家铺子,开好开败常年轮换淘汰不断,这家却是中正守一,稳稳当当开至现在,梁二算盘的功力可见一斑。 可是梁二算盘这几日过得颇为苦恼,主家几个月前有信送到,说让帮忙留意着路过漳州去京城的一老一少,老的四十来岁,个头不高,说官话,带点南阳口音,小的六七岁,一个女娃娃。 梁二没猜透主家让打听的这俩人身份,紧跟着京城的梁家家仆就到了,一住就住到了现在。 梁二虽然账面做的没什么问题,也知道京城的人不是冲着他来的,但还是好一通忙乱。 那对老仆幼主的身份也不是秘密了,五年前陈家三房庶子的那场隐晦的秘丧用的还是梁二铺子里的白麻白绢呢,怕京里人多眼杂,还是从漳州调的料子送上京,去京城边一个寺里做了一场寡淡的法事。 梁二从未见过陈吕氏,却是对她的名讳不陌生,吕湛一,西北南阳人,在京城里不显眼,在漳州行商一带,还是个顶传奇的少奶奶。 十五岁嫁入陈家,手底下就撰着两个旺铺,翻过两年,两个旺铺变三个,又翻过两年,三个变五个,再又过了两年,就没人知道她手里有几个了。 如今二十年弹指一过,已经没人记着当年还有个一时搅动漳州濮阳一带行商的陈吕氏,只知道陈家的铺子沿着京城往南至扬州,往北至淮岭一带遍地开花,竟隐隐带动了一条商带。 要说这背后没有陈吕氏的手笔,梁二是段不肯信的。 梁二十几岁从跑堂的做起,一辈子都浸染在这块大染缸里,陈家京里二房拜官至吏部尚书,太子少保,差一点就进了内阁,是出了名的太子一党,官有,权有,却从未听说过陈家生意做的有多大,但自从陈吕氏嫁进去之后,这陈家的生意仿佛才是老树逢春,开的满桠生机。 可惜六年前一场祸事,本就隐于陈家后宅的陈吕氏到底还是没能躲过去,壮士断腕一样地舍掉多年创业积攒的一切,又留下了一半嫁妆给陈家打理,才得以带着一双儿女回了陈家老宅守坟头。 这些往事都是在陈府的梁家家生子从京城一星一影地带出来的,梁二嗟叹,隐隐约约能猜到陈吕氏背后的艰难,和致其遭害的陈家忌惮。 一代奇女子,就这么凋零在了陈家老宅那个穷乡僻壤里,梁二感觉心口疼。 虽然对这位陈吕氏的后代充满好奇,梁二明面上应付京里来的人,暗下却并不怎么上心打听,一个小丫头片子,找着了,也不是他能救得起的,梁家陈家这么下力气地搜她,怕是陈吕氏的死不那么简单,那个老仆身上必有让他们垂诞的东西。 他们主仆俩不来最好,来了,梁二也只能关上眼口鼻,闭上心窍,老老实实给京里送上去。 前几日派出去的人已经打听到了几个多月前确有一对跟描述中及其接近的老少组合进过漳州地界,在哪儿落的脚,之后去了哪儿,见过哪些人,却影影绰绰地查不出来了。 各种各样说法都有,毕竟一个老妇人带一个小女娃娃的搭配实在太普遍了,满大街都是,每天进城的出城的不知凡几,城门官也不可能一个一个审的详详细细,连句话都未必搭得上,城门一敞,日复一日一茬一茬地放人进人。 怕是已经到了京城喽,梁二连日来提着的心又稳稳当当落回肚子里,陈吕氏的家仆必也不是凡胎,这会儿怕是已经在京城落稳脚跟,只等着合适的时机回府认亲了。 梁二打了个哈欠,伸个懒腰,抬脚进了铺子,把陈家的阴私事扔在脑后。 虎头街街上扫阶的扫阶,开店的开店,卖早点的一边吆喝一边上菜,忙而不乱,蒸屉的白烟滚滚冒,路过的赶着摆摊的小贩闻了一鼻子,走两步又绕回来买上俩热乎包子再往街里找地方撂扁担。 裁缝铺里的小二也买了个素馅包子吃,一边擦桌子一边往嘴里塞,叫梁掌柜的催了两嗓子,没一会儿就烫了个泡。 小二不乐意了,“掌柜的,你吼什么呀?这大早上的,树上的喜巧子都叫你吼掉翅儿了!” 梁二一搭眼,“喜巧子?喜巧子几只爪?你认识?连个包子都吃不顺溜,还喜巧子,那喜巧子掉的翅儿叫你就包子吃了吧!” 小二一听,更不乐意了,噘着嘴亮着烫出来的泡,顺眼溜了圈门口的树梢子,“哟,还真有只喜巧子,嘿!掌柜的,你快看哪,还真有一只!你看我说的没错吧!” 梁二忙伸脖出来瞅,看着个飞走的鸟影子,嘴里不服道,“连个鸟屁股都没有……” 喜巧子略无辜,不好意思啊,飞错门牌号了,出于职业精神,没让主人家看着自己的鸟屁股,一声不吭地飞走了。 一直到了晌午歇晌觉,这个喜巧子也再没飞回来过,看来是真的报错家了。 梁二站在柜台里,拨拉着算盘珠子,拿食指拨过去,再沿着那条线哗啦啦拨过来,摸了摸旁边的绸料卷,再回来拨珠子。 小二忙的脚下快飞起来了,扭头一看掌柜的在那儿拨拉珠子玩呢,一口气顶在嗓子眼,我真是活见鬼了,怎么遇上这么个货! “这位大爷,请问这里可是梁家的铺子?” 梁二的大脑袋晃了晃,难得站直了身子四处望,找这道声源。 小二捂脸,大手比划着指着柜台前边。 梁二像个戏台上杂耍似的,抱着柜台东瞅西瞅,最后从柜台里走出来才看着这句“大爷”的源头,一个脑瓜秃秃的小萝卜头,眼睛圆圆,下巴尖尖,一身男娃装扮。 梁二心里咯噔一下,嘴里不要脸地道,“小兄弟,你找哪位啊?” “我找这家掌柜的。”小萝卜头答,口音半点没遮掩,毫无心机地忽视掉了中年人特意递过来的“小兄弟”仨字。 梁二手心里起了汗,嘴里跑马,眼尾瞄着铺子楼上,“我就是,小丫头叫什么,哪家的啊,要买布还是做衣裳,家里大人出门前怎么给你说的啊?” 小萝卜头眼神澄净清亮,“掌柜的,这家东家是不是姓梁,京城的陈梁氏是我大伯母,您能不能帮我给她带个话?”小萝卜头嗓音带着点跟年纪不符的沙哑,“我姓陈,是陈家三房庶次子的嫡长女,我叫陈旻桃。” 003 好人 如果有人会数梁二掌柜脸上的褶子,一定发现梁二掌柜现在的脸上出奇的平滑,返老还童一样,下巴上呲出来的长毛都被捋直了,“陈小姐请里边说话。” 说着转头给了小二个眼色,小二知机,立马把顾客交给别的伙计,跑后屋要茶去。 进了里厅,曲曲折折上了二楼,楼上有一雅间,梁二让身给陈旻桃先进,等她坐好了郑重介绍道,“小人姓梁,是这家铺面的总掌柜,您可以叫我梁掌柜,陈小姐说陈梁氏是你大伯母,可有什么凭证?” “……” “陈小姐身上可带着家书,或是能证明身份的路引?” 梁二掌柜三魂回体,见陈旻桃依然不答话,打叠精神,拿起副好久不用的慈祥长者样,谆谆善诱道,“若是都没有,一件家传的首饰也成。” 最好是稀世的东西,带字的,有品名的,登记在册的,带着家徽字样的就更好了。 “……” “若是没有,也无妨,普通的首饰也成。” 陈旻桃低头撸下了左手的镯子放到梁掌柜面前的八仙桌上。 梁掌柜小心拿起来,端详半晌,道,“陈小姐稍坐。” 起身出了雅间,隔着门板冲楼下吼,催小二快点上茶,几下脚步声消失于二楼。 过了会儿,小二就端着茶水点心碟子进来了。 茶是新茶,陈旻桃看着小二倒完也不急着喝,浅浅笑,“这位小哥,我有点饿了,你们这儿有甚零嘴么?” 小二笑着说有有有,却没动脚,开门冲着楼下又是一顿吼。 陈旻桃等着吃的到了,才抿了口茶,拿起块点心小口小口吃。 点心是铺子里自家做的凉茶糕,把茶叶细细捣碎了跟凉糕粉和白糖一起揉,揉成了团子塞里豆沙馅,上屉蒸,蒸出锅放凉了撒上芝麻粉,吃一口苦甜苦甜,消夏祛热。 室内一时无话,小二也不搭话,刚才还一脸市侩样,这会儿安静的像只冬眠了的禅,一声不出地看着陈旻桃把一小蝶点心吃完,开门冲楼下吼又要了一碟子。 陈小姐吃完了一碟却不再用了,俩人一站一坐又等了一刻钟,梁二才去而复返,陪着陈小姐东拉西扯地打听陈翔家的。 陈旻桃半字不吐。 梁二掌柜只好自问自答,“可是走散了?” “……” 梁二掌柜手心干巴巴的,汗跑额角上了,这丫头明显有事瞒着啊,一来就字字清脆,报家报姓一字不差,看口齿面相规矩,还有年龄个头都与京里要找的那位陈家遗孤对得上,可是身上却无凭无证,满身上下就一个实心银镯子,样式也不稀奇,南北都有的玩意,大户人家的孩子都上不去身的便宜货,让梁二掌柜从何下手啊。 楼上那位爷八成已经认定了这小丫头就是了,只不过老的那个却下落不明,这里边的故事恐怕深的不是自己能掺和的。 梁二算盘知道自己聪明,脑子里在看到京里来的人的时候就转开了,京城来的信里几番暗示,甚至还特地派了人来漳州,怕不是为了人,是为了个物件。 可这物件是个甚梁二不知道,但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 当了半辈子掌柜了,摸账本摸金子摸银票比摸自己媳妇还多,进钱庄、银号比进岳家家门还多,怎么会不知道陈家、梁家这么火急火燎地刨地三尺找的是个啥。 “陈小姐跟陈翔家的失散了多长时日了?” “……” “陈翔家的可交代陈小姐甚事要办?” “……” “陈小姐可知道陈翔家的去了哪儿?” “……” “陈翔家的是怎么一路把您带到这儿的?” “……” 梁二算盘觉得跟块石头说话都比跟这位陈小姐说话痛快,石头没声但它不是故意的,这位陈小姐却是摆明了故意的。 问来问去连个眼神都不给梁二算盘,低头眼观鼻鼻观心,手不摆脚不动,坐凳子上,入定了。 桌上茶杯倒了空,空了倒,梁二喝了都快一壶了,还是没得着陈旻桃陈大小姐一个眼神,干脆不费力了,转身又出去了,出去前给了小二一眼,小二回了一个点头。 梁二掌柜第二次折回这个雅间已是隔了两刻钟,这中间小二上了趟茅房,陈旻桃趴在桌上眯了一小觉。 梁二把之前的问题换了个顺序重新问了陈石头一遍还是无果之后,就吩咐人安顿陈石头住进了铺子后院里的客房,想了想还是一挠头,叫小二把他家三丫头叫去侍候陈旻桃了。 梁三丫长了张黑炭脸,身体略胖,看上去像个手下有点劲头的姑娘,实际上却是娇生惯养,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叫她去侍候陈旻桃也不知道是谁侍候谁。 梁二也是犯贱,非要搅和一脚,反正都圈在他铺子里了,他想躲也躲不开,不派个自己人盯着他哪能安心,大丫二丫都嫁人了,无人可使,就剩个三丫头了,能不能用都得顶上。 梁二喜欢儿子,有生头一回觉着自己闺女生少了。 梁三丫接到信儿就挑了件新做的亮面绿花摇裙,配了个藕色头绳,新打的耳洞里戴上银丁兰,欢喜忐忑地去见陈旻桃了。 陈旻桃给她见了,主仆二人今生第一次碰面,对彼此的第一眼都是发自内心的,哭笑不得。 004 教女 “你就是京城里来的小姐?” “……” 梁三丫第一次跟陈旻桃对话,半点不认生,不过第一句话问完就感受到了他爹刚感受完的,父女俩难得的一次,心意相通了。 好大一个石头呀。 “我叫梁俅俅,虎头街的街坊们都叫我梁三丫,梁二是我爹,我爹叫我来侍候你,你有甚个要我侍候的没有?” 跟长相不同,梁俅俅是个开口脆,人丑脑子灵光,也不知道梁二是怎么生出来的。 陈旻桃摇头,梁俅俅转身就走,一句废话没留。 这京城的小姐什么玩意啊,一身短打布衣,穿得跟跑堂的似的,身上一朵花都没有,甭提带亮光的了。 梁俅俅大失所望,回了屋子一遍卸头绳,一边跟她娘抱怨,“那个什么京城里来的小姐怎么凭个穷样啊,就这还叫官家小姐呢?街头卖烧饼家的树扭都比她强!” 梁二家的刚被小二从邻居家叫回来,进了屋看见闺女这一身吓了一跳。 梁二家的原来也是梁家正经家生子出身,陈家三房大夫人两房陪嫁之一,自小也是在宅门里头吃穿住行,府第规矩是深刻进骨子里的,即便嫁人多年,自己也过上使奴唤俾的日子,脑子里刻得牢牢的规矩还是一样不曾忘下。 扬手就是一巴掌甩了过去,没打着人,上步一捞,将梁俅俅捞了回来。 “娘……”梁俅俅瞬间变兔子眼,果断求饶。 梁二家的深叹口气,知道这个闺女最丑最黑,也最精鬼,跟她讲规矩大道理纯是浪费时间,换了副口吻,把梁俅俅耳朵揪到嘴边,压低了声道,“俅俅啊我知道你看不上这个什么狗屁小姐,她从出生就没在京城呆过几天,你说她是甚个小姐?” 梁俅俅一听开头果然两眼亮晶晶的,乖乖不动躺在她娘怀里等着她娘继续说。 “陈家你知道吧,咱们东家嫁的就是陈家三房长子,这个小姐是咱们东家的侄女,是陈家三房的庶出次子,是庶出里的嫡小姐,可是三房又是陈家嫡出一支,你可理得明白这里边的关系利害?” 梁俅俅眨眨眼,冲她娘笑,“娘我知道这丫头是谁家的了,是那个。。。”后半句几乎是含在嘴里说的,“是那个杀了头的。。。” 梁二家的猛地捂住梁俅俅的嘴,“这话就算是在家里,也不许说第二回了。” 梁俅俅点头,梁二家的继续往下讲,“过去的事都叫传歪了嘴,你没亲眼见过没亲耳听过的事都只能信半分,那九分半都得打个折听,这位小姐是陈家三房那位遗孀陈吕氏唯一的嫡出女,陈吕氏和嫡子年前去了,陈家得着消息都是年后的事了,他们一家就剩下她这一个苗了,以己度人,你说可不可怜?” 梁俅俅听得眼角湿润,“娘,我知道错了,我不该穿这么身花花绿绿的,我以为京城里来的小姐得多好看多金贵呢,得是像画里的人,怕给咱们家丢人,才挑了件漂亮的裙穿,”梁俅俅低头不敢对上头顶上她娘的目光,“我是比照着来咱们铺子的那些官家姐姐们穿的配的。” 梁二家的听得心里一恸,再有钱又有何用,到跟上也还是个奴才。 梁二掌柜是个进取不足,但守成有余的好掌柜了,当初自己爹娘看上梁二,就觉得都是梁家家生子,彼此知根知底,再者梁二没那么大野心,重情,就行了。 梁二果然靠谱地护住了这一家子,梁二家的在陈家干到二等丫鬟就嫁给了梁二,嫁到了漳州帮大夫人守铺子,儿女都生在漳州。 前头三个儿女,成家的成家,嫁人的嫁人,儿子女婿也都顺理成章地在漳州陈梁两家的产业里做事,家里就还剩下一子一女,两个老幺。 也是梁二两口子年纪大了,对两个老幺反而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了,惯出了一身臭毛病和小姐少爷脾气,想再掰正回来怕是难喽。 女儿这么大,已经开始会学着宅门里的丫鬟小姐们穿衣打扮了,还深有以此为榜样的意思,对着个京城里来的小姐还会心生向往,这股攀附富贵的狗腿子气无论如何都得给它掐死! “俅俅啊,我和你爹是奴才,生了你们这么一窝小崽子,也是小奴才,可你长到这么大,受过一分奴才的罪么?” 梁俅俅摇头。 梁二家的又道,“你生的晚,赶上了咱们家的好时候,你几个兄姐却是打小跟我和你爹苦过来的,你大姐姐运气最差,长到八岁就被招回府做小丫鬟了,你姐姐的手脸你又不是没看过,要不是你大姐够机灵,从来不粘身半点是非,又仗着咱们两房陪嫁撑腰,长到十九岁成了老姑娘还是赶上好年月府上有喜事的档口,才求着了恩典嫁出来的。” 真实的话梁二家的没敢说,到了嘴边咽到了肚里,梁大姐是头胎闺女,长的最俊,被叫回府就是看上了她这副长相,为了这副长相梁大姐没少遭罪,后来自己把脸和手都整残了才躲过那些劫数。 梁二家的苦口婆心,却见梁俅俅听得懵懵懂懂,干脆不绕弯子了,决定下点猛料,“你看来咱们铺子的丫鬟小姐生的娇穿的俏,可这娇俏能有几年好光景?官家宅,宰相府,这些广门开院的后巷子里抬出来的,哪个不是细皮嫩肉的?” 最后一句梁俅俅竟然无师自通地听懂了,自脚底一股凉气,猛地打了个激灵。 005 告状 梁俅俅被吓老实了,梁二家的一看时辰,当下不敢再耽搁,给女儿换了身衣裳,褪了手上耳朵上的银铛铛,鞋面也找了双没花边的。 又挑了两套梁俅俅这季新做的还没上过身的衣裳,吩咐丫鬟拿套新被面,再去前头铺子取几个新褥新枕,饮食用具也捡了套新的,带着闺女一起给陈旻桃送了去。 梁二掌柜是夜里进家门才听说的自己老闺女去陈旻桃面前高调了一圈的光荣事迹,还没来得及拎鞭子就被自己贤惠的梁二夫人一阵抢白,“我们俅俅自打出生会喊娘,我就没让她拿过一样重东西,有奶娘丫鬟侍候着长大的,我都不舍得碰一下,你倒好,问也不问我,一句话就把亲闺女指给个平白蹦出来的乡下小姐当丫鬟了!” 梁二家的一番恶人先告状,先把梁二掌柜说得一噎,刚才猛提上来的那口气顿时消散无踪,还没开口解释,又被梁二家的打断。 “你忘了当初我怀俅俅的时候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以后老儿子读书考秀才当员外,老闺女嫁个俊俏的小秀才作小秀才娘子!你再看看你现在是怎么做的,我还没死呢,你就敢发落我闺女了,梁二掌柜好大的威风!” 梁二一看自己媳妇把床上闹着玩的话都甩出来了,就知道自己媳妇是怕自己打孩子在这儿无理取闹呢。 多年夫妻,一个动作就知道对方想的是啥,梁二当下一把搂了自己媳妇进屋里一阵耳语,就听梁二家的一惊一乍道。 “咳,还有这事!” “那么大个活人,说没就没了!” “天啊,这烫手山芋头怎么飞咱们家来了!” 梁二家的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明白人,经自己老头子一点拨就明白了事情始末,其中利害关系,在底下人里扒拉了一圈,还真就老闺女那个没心没肺却又嘴巴死紧除了亲爹娘外其他一概六亲不认的皮孩子最合适 梁二家两口子怎么谋划的暂且不表,夜里陈旻桃躺在这张新床上,习惯性地失眠,手掌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在背面上摩挲,真滑,不愧是卖布的,自给自足的好料子,随便用。 她上辈子对床上用品的料子极挑剔的,可惜上辈子的料子在这辈子是铁定没影的事了,还好这辈子颠覆回转也到这里了,想着忍不住又细细张开爪子,贪婪地在床上来回摸了一遍,滑呀滑呀滑呀。。。 如果这不是本文字小说,而是拍成个电影,看官们可能早一眼认出来这个躺床上拿肉掌熨被面的陈旻桃和第一章一出场那个给陈妈妈端水喂药的陈旻桃根本不是一个人。 除了个头,五观、口音、举止,没一样相似。 第一章开头的陈旻桃被拐了之后去哪儿,难道才五章的功夫就回后台整了个容? 真陈旻桃去了哪儿这个后话再续,反正假陈旻桃才是那个穿的,穿越的才是主角,主角以后就叫陈敏涛了,图省事,假陈敏涛的假字直接被作者吃了。 陈旻桃上辈子好吃好喝好八卦,最忌动,家务都请钟点工,不喝酒不抽烟不赌博不泡吧,工作正正派派,清清爽爽,喜欢烤饼干网购开车打麻将,结了婚离了婚,重新换套车房,又是一个好白富美,照样有人排队追,活的毫无压力潇潇洒洒。 可能是上辈子好运气用透支,这辈子从投生就一路坎坷,身世唏嘘的自己都不好意思认上辈子那回事了,故,不表了。 陈家主仆二人从进城伊始就被盯上了,状元街那户院子空了有半年多,上一个租客半年前府试高中了个二甲,一时间意气方裘,卷包袱直指京城。 陈旻桃本来打算再耽误一年半载,也去京城溜达溜达,没想到就遇上了陈家主仆二人,俩人一来,就招来了一群蛇虫蚊蚁。 看着自己住了三年有余的爱屋门前被做了各路鬼画符似的记号,陈旻桃略感头疼,避开是非是第一原则,然而住懒了手脚的陈旻桃上辈子遗传的懒症犯了,一想到那么多东西又要重新换点儿,她就一个头八个大,带着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点艺高人胆大和反正我是穿的大不了死了就再穿一回的狗胆,陈旻桃左拖右拖,一转眼就拖过了半个月,陈妈妈病的不能再病了。 这伙人下手急,陈妈妈跑晚了。 陈旻桃看着那些记号每隔几天变几下,大概猜度着这伙人准备下手的日子,为防止他们恶心人地烧屋子,还是提前挪走了大部分东西,化整为零,彻底断舍离。 牛大夫做“药到人除”这行还是很靠谱的,他的回春馆在漳州府学这几条街开了这么多年,结交了无数南来北往的各道上的朋友,其中不乏几个高中后做了官的,开了府的,卖了狗头帮那俩瘪三一手消息之后,又卖了几手给海葫芦和两丐。 海葫芦和两丐没太当回事,再说狗头已经言明了是接了桩生意,收了人家消灾钱了。 要说漳州这地界治安还是很不错的,每年大批都是优,主要是黑白两道相处融洽,他们自有一套体系,黑道不抢不掐,和谐共赢稳步发展,白道拿着孝敬,又能参与进黑道的管理,面子里子都有,两边配合无边,日子乐呵。 从陈氏主仆住进来的第三日开始,陈旻桃就“善意地”开始帮陈妈妈“整理”东西了,陈妈妈藏一样,她收拾一样,因为陈旻桃知道这个陈妈妈怕是来不及自己收拾了,所以发挥主人翁精神,主动现身,小鸡啄米似的帮忙都料理了,当然是在陈妈妈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下。 所以没等到陈妈妈咽气,这屋子其实就已经布置好了,只等几路小狗贼来捡陈旻桃提前给他们预备好的狗粮。 为了给还在关心真的陈旻桃下落的看官们吃颗定心丸,借了这么久名字,给真陈旻桃个出场机会,真陈旻桃从小姐摇身一变,变成了给老妈子侍疾的小丫鬟,已经算适应能力破表超常发挥了,然而抗不过命运的大走向,满心满眼都是治好陈妈妈才能上路,才能回京,回陈府。 娘亲和兄长都去了见不着了,就只剩下一个遥远飘渺的京城陈府是被陈妈妈耳提面命告诫的她的家,她的归宿,可惜到底没能回成,被拐后不过十来日,她就被倒了几遍手,最后被卖上了一条去往篆州的商船。 在真陈旻桃被卖走几个月后,我们的女主角,假字吃掉,陈旻桃才带着一张我傻我萌我什么都知道就是不告诉你的石头嘴娃娃面孔,找上了虎头街梁家铺子。 006 赐名 老两口搂着一被窝里话了一宿,第二日大早,梁俅俅又被她娘拉过去罐了一耳朵“这个陈小姐肚里藏着事儿呢,她那么老远来,一千来里的路程,是她娘身边的管事妈妈护送她上来的,可是陈小姐到漳州了,那个管事妈妈却没了影儿,这事透着的古怪京城都闻见了,咱家那么多小丫头子,随便拨一个都能给她使,为什么偏把你这个宝贝皮疙瘩搁她身边?” 梁二家的一通话还真把梁俅俅给问住了,梁俅俅眨巴眨巴小眼睛,“因为我是爹的亲闺女,爹只信我的。” 梁二家的咧嘴一笑,不愧是自己生的闺女啊,这聪明劲全随过去了! “娘知道你这回受委屈了,等把这尊大神送走了,娘往死了给你找补回来,娘带你去瑞金楼,给你打套金头面!” “娘你说真的?” “你娘什么时候骗过你?你老老实实给这个陈小姐当几天使唤丫鬟,她每天用过什么说过什么你能记多少记多少,娘知道你脑子一向灵光,晚上回家来一句句学给你爹和我听,咱们早点抓出她的把柄,就能早一天把她送走!” 带着满身使命,梁俅俅光荣上岗了,屁股后边还跟了个小跟班,那是她自己的一等大丫鬟,秋桃,说她大其实也就比梁俅俅大两岁,一等更是唯一的一等,因为下面二三四都没有人,根本没有工钱,就管吃住,是梁二家买的死契的丫鬟。 秋桃本来以为自己能休长假了,结果不幸地从一等大丫鬟降格成了二等小丫鬟,因为梁俅俅是一等,她比梁俅俅低,就自裁去二了。 俩人匆匆用过早点,早早去了陈旻桃的屋子,一进屋门就看陈旻桃穿着梁二家的昨天送过来的新衣裳,脸洗过,头发没几根所以不用梳,干干净净坐在那里用着早点。 见陈旻桃瞅过来,梁俅俅一腔悲壮地大步上前,“我又来了,我和我的丫头这几天过来伺候你,这是我的丫头,叫秋桃。” 大手一指,秋桃赶紧猫腰跟进来,快走两步浮在地上磕了个头,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悲壮感爆棚的梁俅俅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的丫鬟干了什么,就觉得动作好看很长脸,耳旁就听坐着的陈旻桃开口对她说了第一句话,“起来吧,桃字与我名字犯忌,改了,叫秋菊,”又看向梁俅俅,“你借个谐音,叫秋香。” 秋什么玩意! 此时在后院里点货的梁二家的后知后觉地一拍脑门,“坏了!我说右眼怎么老跳,我家老闺女没学过伺候人啊!我年轻时的一身本领只有大丫学了七八成,老闺女连个茶叶末都没煮过!” 秋香还没适应下自己的新名字,秋菊却已经迅速进入了角色,麻利地爬起来,答了声是,抬脚去门外缸里舀了盆水,端屋里沾了条帕子给陈旻桃擦手。 陈旻桃擦好了手,又指点秋菊,“早点是我昨晚上嘱咐前堂的小二哥给送过来的,你回头去谢了他,我身无长物,没有可赏的,但也不能没了礼数,即使是一句话,也是一片心意。” 秋菊点头记下,陈旻桃又道,“你把你们这儿后院的规矩给我讲讲,我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清楚,一日几餐,几时饭点,这后院我进来时草草看过一眼,有池有景,也是个不小的院子了,你们这里住了几房人,都怎么按资排辈,后院几道门,哪个门通往哪条巷,这后院可有看门的,我出去需不需要拿对牌?” 一长串问话,秋菊竟顺序不差地答上来了,还答的仔细,陈旻桃见这丫头可用,当下又问了几长串。 头回照面的一主一仆玩“梁家十万个为什么之Q&A”玩的兴起,才从被改了名的震惊里回过味儿来的全新版秋香小姐暴怒地横插一杠子,“你是来打劫的吧,我们家有几只耗子你怎么不问?夸你胖还真喘上了,这家姓梁不姓陈,这椅子你热乎不了几天就得挪屁股!” 陈旻桃的确没在这把椅子上热乎几天,过了半个多月,京城里陈家也没派人来接,送回去的信也石沉大海,大有把陈旻桃扔在漳州梁家的铺子里不闻不问的态势。 于情于理,梁掌柜这时候都该看着陈梁两家的交情上,请示自己主子,得到正直善良跟陈吕氏没过节的主子批复后派人护送陈小姐回府认亲。 事实情况是,不用梁掌柜请示自己主子,京城来的梁家人就住在自己院子里呢,主子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以陈旻桃为饵,钓出陈翔家的。 不管这个陈翔家的送陈旻桃只身来梁家,使的是什么计策,她现在是死是活,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的尸骨挖出来,活人见人,死人见尸。 梁二掌柜一个头八个大,决定把这尊只问问题不回答问题的石佛高高挂起,重新清理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子,单划给陈旻桃住,秋香和秋菊半正式地打起了这份短期工。 秋菊从第一天起就入了陈旻桃的眼,反是一身反骨,别人看不穿我自风流潇洒不羁的秋香小姐隔两三天就被她亲娘提着耳朵又送回陈旻桃院里。 如此反复几回,秋香被提烦了,干脆也不跑了,每天坐陈旻桃屋里,俩人对着开嘴仗,妙的是陈旻桃从不跟秋香爹娘告状,秋大小姐得了乐子,吵习惯了俩人天天同吃同睡,陈旻桃识字,开始教秋香和秋菊识字,从夏到秋,又从秋到冬,一晃跑了五个月,京里竟是还没消息,梁家却多了个“来漳州投靠亲戚的远房表小姐”,也不知此“表”是哪个“表”,反正一表表千里。 还有个梁家自己人才知道的变化,疯孩子梁三丫会记账了。 007 从善 鸡叫第一声时,陈旻桃就醒了,不情不愿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还睡的跟条木头似的,不禁自嘲地一笑,穿衣下床,有条不紊地该干嘛干嘛。 安稳日子过了小半年,过得陈旻桃魇足。 水有人挑,饭有人送,衣裳有人洗,恭桶有人倒,有瓦,有墙,有窗,桌椅板凳,杯碗瓢盆一应俱全,吐口气都是不带腥不带臭,均匀绵长,想呼吸多久就呼吸多久,头发终免去了割刑之苦,理所应当地留长,按这里的规矩,过完年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凹造型玩了。 陈旻桃自我满足,膨胀,得意,自豪,洗完手脸,穿好衣裳,收拾完毕揽镜自照,又是一个好白富美。 “我骄傲了吗?”冲着镜子里露出款小岳岳式微笑,陈旻桃简直想膨胀地仰天长啸。 “你骄傲个屁!一十二尾大鲤鱼都是我下去捞的,你就站河边捡了只螃蟹,你还有脸问你骄傲了吗?你怎么不问问那只螃蟹,你是怎么想的?” 秋香一翻身,踢掉了被子,从床帐里露出条腿来,黑短粗胖。 秋香跟陈旻桃同吃同睡已经习以为常了,本来没有丫鬟守夜这个规矩,后来秋香在这里玩的乐不思蜀,不想回家睡,非自己吵着要守夜,梁二家的熬不过只好应了闺女,不过条件是必须有秋菊一起,梁二家的怎么舍得让自己闺女干活呢。 还好秋菊一直坚守本分,从来没把自己当秋香姐同僚,一直把自己放在“我一个人伺候俩小姐”的位置上,态度非常端正,活计全叫她一人干了,夜里还自动自觉去外屋矮塌上占俩人地方睡觉不提。 秋香从来就没在外屋睡过,头天晚上就极其自然地先钻被窝里睡了,夜里醒了尿急还踢陈旻桃下床给她端恭桶。 陈旻桃从善如流,从来不拿这当回事,秋香不会傻得把这些拿回去给她爹娘讲,秋菊睁眼闭眼装看不见,反正她就是来伺候人的,其他特务迷城无间道的活不归她管。 陈旻桃觉得自己很幸福,没成想这辈子命运多谧,柳暗花明,在这个奇异的情状下,还能得二知己,一个知己伺候自己,自己再伺候另外一个。 “我问过了,螃蟹说:不悔。”陈旻桃起身坐到了多宝阁边上,随手拿起昨天没看完的古代言情小说,翻到昨天看到的那页,开始百无聊赖地无声读起来,嘴和大脑还分出一缕神经来跟秋香贫嘴。 床那边静了两秒,突然一激灵,坐起来个蓬头鬼,“什么悔?” 陈旻桃慢条斯理地翻页,“我问那只螃蟹叫什么,螃蟹说:我姓杨,叫杨不悔。” 蓬头鬼显然没听懂这里边的联系在哪儿,瞪着眼睛凝固了半分钟,想顶回来又怕自己因为孤陋寡闻,不明甚典故,又吃了这丫头的暗亏,搜肠刮肚地憋出一句,“不是应该姓螃么?” “也有姓杨的。” “……” 秋香扁嘴,对着屋里地面长长吐出口浊气,挠了挠胳膊,伸脚下去够鞋,半天没够着,人清醒了,撩开挡眼的碎发,看了看床下,冲外屋吼了一嗓子,“秋菊,我的鞋呢?” 秋菊从外屋飞进来,手里提了双鞋,蹲到床边直接给秋香穿脚上,又熟练地帮秋香穿衣裳,也不知道她刚才猫在哪儿了,愣是一点动静都没有,欢快的样子看得人心情都好,手下动作着,嘴里还不停,“早点都预备好了,今早上小二哥特地跑牛尾街买来的李记包子铺的大肉包子,一个有拳头那么大,给咱们院分了仨,我刚才吃了一个,就了碗小米粥都撑的不行。” 梁家后宅本就没什么太讲究的规矩,在陈旻桃这个异世骚动的灵魂带领下,仨人非主非仆的相处模式整个被带入一种后现代抽象派画风,让人不忍直视。 “有咸菜丝么?”问的是还没洗脸的秋香。 “有,切了一小碟子,还拌了根黄瓜,没放蒜末的。”秋菊沾了帕子递给秋香。 “有咸蛋么?”问的是卧着看黄书的陈旻桃。 “有,蛋清蛋黄搅碎了下到白粥里,白粥里搁了少少的细盐慢火熬的,昨天厨房里新上了筐红柿子,我叫厨房用白糖水蒸了一个,单盛一个碗里了。” 合上书,陈旻桃直奔外屋餐桌而去,用含情脉脉的眼神跟桌上的每道菜都调情了一把,然后斯文地吃起来。 吃到一半的时候,秋香洗好脸梳好头,凑上桌风卷残云一顿。 饭罢,陈旻桃停箸,秋菊过来收拾碟碗,主仆三人的一天生活正式开始。 008 上香(一) 三人用了美美的早餐,就一前两后的去了主院给秋香她娘“请安”。 陈旻桃侧身受了秋香她娘半礼,秋香他娘则避过陈旻桃的礼,秋菊给夫人磕头,秋香冲她娘屈屈膝盖,要了包瓜果干粮就兴冲冲抓了两人往门房跑。 今天漳州城外的柘野寺有庙会,仨人去烧香看热闹。 陈旻桃打住进梁家后院就没被关过,相反,自由地很,只要不越格,有人跟着,交代好去向,守时守点,基本来去自由。 陈旻桃闲来无事,有时还去前堂铺面看人来人往,车水马如龙,听小二介绍布匹花样,一坐坐一天也不觉得腻,偶尔出一两个小主意,梁二掌柜竟然都还依着采纳了,效果说不上好坏,权当是逗着小女孩玩了。 陈旻桃也知道梁二掌柜无心于管理,听了就听了也不往心里去,即是依了也是弄得四不像。 不过一手算盘倒是跟梁二掌柜学了十成十,梁二掌柜能通个二分,陈旻桃学来的也只少不多。 三个女孩子爱淘气,上山下河地野,梁家也由之,往往梁二掌柜夫妻俩都忙的抽不开手,就派福伯跟着他们出行。 秋香一开始还说这位福伯瞅着脸生得紧,久而久之,已经熟得可以去拔福伯胡子了。 福伯是个典型的面团人,嘴上两撇胡子,嘴下一撮杂毛,眉毛稀松,语气温和,一身油皮衣服赶车穿,蹭的锃亮。 城外一条官道上,福伯坐在车前赶车,三个女孩在后面车里胡闹。 秋香今天新上身的衣裳是学着京里来的时兴样子做的,脑袋上别的花是铺里新上的货,耳朵和胳膊上自然也没闲着,丁丁闪闪,秋香还偷抹了她娘的粉盒,坐车里左晃右扭地不安分,现在恨不得长翅膀飞到柘野寺去,好在四乡八邻的小伙伴们面前狠狠地秀一把,杀一杀几个对头的威风。 小姑娘比俏本就是种无师自通的天性,秋菊虽然比同龄孩子老成多了,但也没免俗,被她小姐带的,虽不敢抹粉涂脸,但也扎了头绳,手上戴了个空心银镯子,她家秋香大小姐借她带的。 陈旻桃坐在车窗边,头上扣个帽子,耳洞没打,也谈不上戴什么,出来时手上戴的玉镯子也换到秋香手上了,主仆俩人一出城门就在车里把衣服换过了,秋香一身小姐装备,依旧是她的梁三丫气派,陈旻桃和秋菊是下人。 在外人面前,陈旻桃总是跟秋菊站一起,穿的又差不多,自然被归列为丫鬟一类,她又不爱往前靠,一堆人站一起,能把她盯出来都未必容易,何谈注意她。 靠在马车里,陈旻桃像没骨头似的,懒懒看着窗外官道上的马车印子,昨个下了场夜雨,今儿路上不太好走,路上深深浅浅无一处好下脚的。 陈旻桃像看乐子似的看道上的印子,果然,离柘野寺山门下不到十里的地方马车停了。 “福伯?”秋香第一个探头出来询问。 “小姐,前边路上拦了,我下去问问,你们先在车上呆会儿别下来。”伸出大手把秋香脑袋按回去,福伯说着下车往前凑。 三个女娃没一个听他的,秋香一看在这儿堵着的还不少,还有好多都是熟人,自来熟地下车过去叙话了。 秋菊跟着,陈旻桃还随手搭给她个篮子,装了点零嘴,秋菊马上领悟了陈旻桃的意思。 最爱秋菊了,根本不需要语言这种累赘,聪明人沟通起来一个眼神就够了,还都是秒懂。 秋菊刚走,陈旻桃也关了窗帷,不等福伯回来,下去找了棵粗壮的老槐,趁人不注意几个挺身爬了上去。 前边拦路的人穿着玄色家服,一看就是哪个豪门里的家奴,堵在通往柘野寺的官道一侧,里三层外三层地缀满了人,福伯挤到这会儿还没挤到跟前呢。 陈旻桃扫了眼各家马车,光脚百姓居多,道窄,他们灵活,大多堵在前边,有的还想绕道上山,像梁家这种小马车大多堵在最外围,后面的人还在往里填。 陈旻桃好像只大猴子,到了树上倒有点如鱼得水的意味,可惜陈大小姐依然很不满意,果然上了年纪,体格身材都不可避免地变大,再不复原来的灵巧了,藏身也变得吃力了。 脑子里的想法转瞬即逝,陈旻桃几个呼吸间竟是已攀进了拦车的正上方,看清了家服家徽,陆家的人。 陈旻桃好看的一双圆眼微微眯起来,又看了看福伯所在的方向,老头挤不过去,却好像被人流推着往更远的方向走了。 又看了一会儿,陈旻桃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原路返回,凑到了正跟一堆红娃娃绿娃娃聚在一起叽叽喳喳的秋香和秋菊身边。 秋菊看陈旻桃过来了,也不惊讶,状作不经意地凑到陈旻桃耳边,“小姐来的正好,老李家的孩子头们起意要从西边侧道上山,这帮人正要走呢。” 陈旻桃看了秋香一个劲踮脚还在不住往后头张望,半点没有自作多情地以为人家在这磨蹭是等的自己,凑上去,以只有俩人能听清的音量道,“别瞅了,你去跟上前边姓李的小子,一会儿邹勇就该过去抢你了。” 秋香黑脸一红,给陈旻桃了个白眼,“你看着他人来了?” “来了,堵后面呢,你们绕道往西去,他应该就能看着你们了,有他们家那位红嘴鹦鹉在,你还怕他不追过来?” 古代小孩都早熟,秋香过完年都十一了,秋菊十三,什么不懂啊,她娘有意无意地带她往邹家跑两回,小丫头就自己对号入座了。 009 上香(二) 三人追上前边开道的李家孩子,旁边还有虎头街左邻右巷街坊家的孩子,百姓人家的孩子都是散养的,男男女女兄姐弟妹的什么组合都有,天天在一起混着玩。 他们这个小群体的老大叫李为中,今年一十有五,家里是相如府的家仆,是家里的老小,整天不务正业,扎在孩子堆里玩。 李老娘给物色了几桩亲事,都被女方家里婉拒了。 “王四,你跟大华去前边开道,看看守林人在不在,吹口哨给我知道,”走在最前边的李为中简单清算了下跟着自己的孩子群,冲围着他的几个男孩子有条不紊地下命令,“二华,你跟多多带着荷花她们四个从山楂林后边绕过去,二狗,你带着安家的孩子从山门东边绕上去,最后还有你们,”李为中扭过头指着梁家主仆三人,“跟着我走。” 秋香又回头扫了一眼,终是闭嘴提脚跟上。 十多个孩子立刻按李为中吩咐的找好各自队伍,眨眼功夫就各奔自己的路消失于树根下这片凉荫。 陈旻桃和秋菊自然地跟在秋香后边,走了没多远,秋香就喊脚疼,李为中二话不说一把将其背起来,秋香立马老实了。 秋菊脸上皱成了橘子,这个李为中真是越来越下流了,再怎么不讲究小姐也是十来岁的大人了,何况李为中都十五了,这要是让谁看见传出去,俩人名声还真不好听。 陈旻桃倒是看得直乐,随手采了把野花递给秋香,就拉着秋菊缀后走,秋菊不解,陈旻桃笑笑,“你家主子吃不了亏。” 到了约定好的山腰,秋菊把带来的零嘴分给众人,陈旻桃坐块大石头上拿根树枝给秋香剥掉鞋上的泥,秋香则像泄愤似的把花瓣揪了一地。 “李大傻绝对是故意的,明知道我今天穿的新衣裳,存心闹我,给咱们挑了这条最难走的路!你看我的鞋,你看我的鞋,我的鞋都踩坏了!” 前边听着话音的李为中似笑非笑地回头往这边瞅了一眼,一双裤管膝盖以下全是泥,路不好走他还背了个活人,也是不好受。 秋香不乐,今天穿的厚,挂在李为中身上晒了一脑门子汗,这会儿脸全花了,“我再也不穿这身行头逛庙会了,简直折磨死人了!” 说着竟是开始往下扒衣裳,秋菊虎了一跳,赶忙上手去拦,陈旻桃轻飘飘地一句,“邹家那几个跟过来了。” 秋香像被按了快进开关似的,背转身去拿手帕猛蹭脸,衣裳也不扒了,“在哪儿呢,在哪儿呢,秋菊你快帮我挡着,看看我脸怎么样了?” 主仆俩忙成一团,陈旻桃瞅瞅地上的花瓣,果然老邹家这帮人按花索骥地追过来了。 邹家人刚露个头,就见一抹红影窜出来,小火球一样地照着李为中扑过去,“李哥哥!李哥哥!可算找着你们了!李哥哥你等等我!” 刚才还潇洒自若的李为中竟是闻其色变,掉头就跑,边跑边喊手下人接应,本来还挺有秩序的一行人愣是被冲散,呼啦啦地全跟着往山上去了。 等人走光了,秋香的脸擦的也差不多了,从山腰的小路上追上来几个气喘吁吁的男娃来,看打扮也是漳州城里来的,缀在最后的就是邹家小儿子邹勇,个头不低,但是身材略单薄,肤色不似别家男娃那么黑俊,竟是比姑娘家还白净,五官谈不上俊朗,但是占了个白面皮,看着叫人亲近。 “梁三丫,看着我家鹦哥了吗?”邹家人上来打听。 秋香越过众人,只看着邹勇答到,“看着了,跟李为中他们走了,我们几个也正要赶上去呢,一道走吧。” 邹家人“哎”了一声,道了声谢,又往前赶过去了。 邹勇断在最后,不远不近地跟秋香叙话,“上次给你带的梨酪糖你还喜欢?” “喜欢,可我娘不让我多吃,说粘牙,吃多了牙不好,我给你编的五福坠子你可带着了?” 邹勇咳嗽一声,掀开衣摆给秋香看。 看得秋香脸上一片羞红,刚出了汗,鬓角的碎发都还贴在脸上,小丫头已经留了头,耳朵上也扎了耳洞,银耳坠带着流苏,摇摇晃晃,少女心事全写在了脸上。 邹勇自来熟地在袖子下握上了秋香的手,俩人牵着靠着的慢腾腾沿着山道上走。 邹勇比秋香大个五岁,他娘的意思是先跟梁家通个气,定下梁家的三丫,等过个两年,三丫十三了就先定上亲,要是梁家愿意就先娶回来。 邹勇他娘知道自己小儿子什么脾性,跟大部分家生子一样,给主家干了一辈子,到老了就想给儿子脱了奴籍奔个前程,邹家小儿子还真有读书的天份,夫子都说这孩子考秀才没问题,若是十年如一日的用功,去京城捞个举子当都不差,可惜脱奴籍哪是那么好脱的呢。 邹勇他娘一梦做了十来年,到头来上边几个儿子都出息了,反剩个小儿子不上不下。 邹勇也不当回事,反劝他娘,出去考了什么回来也是个没依没靠的,官场可不是会读书就行,咱家虽是当奴才,可外面那些个哪个不羡慕咱们家呢。 邹家几个大儿子自小不爱念书,看不惯邹勇娘一天到晚抱着小儿子发官老爷梦,迁怒于邹勇,跟他越走越远,邹勇娘怕小儿子将来吃亏,就想给儿子定下个有助力的岳家,这才挑来挑去挑到了梁二掌柜一家。 一来梁二掌柜一家子向来稳妥,二来梁三丫前头几个兄姐嫁娶得都不错,梁三丫人也不错,虽淘气爱闹了一点,但是活泼伶俐,人心眼实,自己儿子太静了,有个人带着,反能活泼些。 两家当娘的合上了意头,秋香娘梁二家的带着闺女去了两趟邹家,没成想平时闹得跟什么似的的梁炭头同学这次特别配合地一眼就稀罕上了这位邹家小儿子。 邹勇一开始还没什么太多想法,一来二去地跟这个梁家小黑丫头呆熟了,也觉得这丫头可爱,自己在家里一直被上面几个哥哥压着,下面就一个妹妹也不跟他亲,突然来个小丫头,满心满眼都是他,对他倒有点神魂颠倒的意思,心里也觉得称意。 俩人百无禁忌地一路秀恩爱,秋菊和陈旻桃在前边开道顺便当电灯泡。 秋菊心里想的是,以后小主子嫁去邹家,自己是不是也得跟过去?回头得找机会探探意思。 陈旻桃心里想的是,自己怕是等不到梁俅俅(秋香)嫁人就会被接回京城了,怎么能把秋菊拐走呢? 010 上香(三) 一行四人走走停停,在山上逛了半个时辰才走回柘野寺给上香的人修的主道上去,庙会里求神拜佛,卖香卖烛,一早来的百姓先上的山,即便山下拦了一波,还是人满为患,好不热闹。 “这破寺再不扩,怕是装不下了。”邹勇不免感叹。 “若是扩的话,当从哪边扩好?”陈旻桃斜睨问道。 邹勇未做思想,张口就答,“当是从柘野寺北边后山上扩好,一来背山而建,材料可以就地取,木头延水运送,工人住在山上的平地就行,省时省料,二来修路在山上修,不挡着现在的主路,也不打扰下面的游人。” 陈旻桃,“北边后山是鸿卢寺学正陆老先生的地,山下就是他家的池塘,陆家在此地盘根三十多年了,缘何要拿祖宗的地给柘野寺盖庙?” “这......”邹勇没想到一个不起眼的丫鬟能有这番发问,愣了一下,一时对不上来。 秋菊眼睫闪了闪,秋香则混不在意地介绍道,“也不是外人,邹大哥,我这位新跟班你也见过好几回了,她不是我家丫鬟,是京城陈家的主子小姐,现在因为点事,暂寄住在我家,我俩出来时把衣服换了,其实我是她丫鬟才对。” 邹勇吃惊不小,瞪眼张嘴一时有点消化不了,主要是他这个未来媳妇思维有点跳跃,而且干出来的事还真是匪夷所思了点,不免担忧道,“你做了她的丫鬟?” 是签契纸了,还是画过押了?梁家要是把自己闺女送出去了,怎么还跟自家谈婚事呢? “对啊!我爹让的啊,她在我家住的日子,我给她当丫鬟啊,还有秋菊,我是一等,她二等。” 邹勇吊着的气顺回肚里,我说的嘛……媳妇,大喘气能吓死人啊。 “邹公子见笑了,梁家对外的口吻是家里来了个投靠亲戚的表小姐,所以知道这事的人还不多,邹公子一向善解人意,还劳邹公子帮瞒着一二。” 陈旻桃顺嘴给邹勇扣了顶帽子。 “公子二字可不敢当,不过你们这么上山来,可跟家里车夫说了?我刚上来的时候还碰到你们家车夫,说在山下等你们。” 主仆三人对视了一眼,秋香打了个哈欠,转头看秋菊,“中午吃什么?” “小姐,我带你爱吃的醉鸭和酱猪蹄,厨房早上新炒的素笋和豆腐干,还带了几根烤玉米和白薯。” 邹勇,“......” 陈旻桃每天只吃早上一餐,中午通常只用些水果,从秋菊的百宝篮挑了一根水黄瓜,跟秋菊分着吃完了,起身道,“我去寺里借个茅厕方便一下,若是我回来晚了你们就先去逛,我在这里等你们。” 秋香摆摆手示意陈旻桃把秋菊也顺便打包带走,秋菊却是吃了秤砣地不动。 秋香见哄走秋菊的可能性不高,脸也大了,拉着邹勇走在前边,管他灯泡有多大,也照不到她头上。 秋菊低头快步跟上。 这个陈小姐一身的秘密,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古怪的紧,挨她太近不嫌自己命长,福伯那条正经大尾巴都不敢往上靠,自己还是抱牢小姐这根大粗腿,万事退避的好。 陈旻桃见秋菊没有跟来,还略有点失望,想策反个佳人,奈何佳人看不上她这盘菜。 梁家像放羊似的养了她这么久,天天恨不得把她这颗羊头挂在大门口钓陈翔家的上钩,结果连根狗毛都没钓到,更何况是灰都不剩的陈翔家的。 私底下梁家查到了状元街,牛大夫,线索就又断了,牛大夫背后就是九脚山,官府都咬不动。 梁家到这会儿还在大海捞针似的瞎找,明显跟俩狗贼口里的陈家人不是一伙的,看来惦记陈吕氏这点狗粮的人还不少,难怪陈吕氏非死不可了,还带累了一双儿女,恐怕她那个早亡的夫君也是没躲开陈吕氏这八级震幅。 绕开人挤人的主庙,陈旻桃闲适地晃过几个院子,上了树,再一个飞身,进了个偏僻的小院。 柘野寺一个远离游客的库房院子里,三道黑影正窝在一个放废弃佛像的屋子里窃窃私语,如果仔细听的话,其中一个略苍老的声音还有点耳熟,此人一抬头,露出三撇胡子,正是送陈旻桃主仆三人的梁家车夫,福伯。 011 上香(四) 福伯来漳州也有四个多月了,就是挨家挨户翻一遍,也该把人找出来了,可是陈翔家的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愣是半个影子都没看着,难道真像主子猜测的那样,人已经到了京城守株待兔了? 那这陈翔家的走的可是一步阴损无比的险棋,把陈吕氏遗孤这么扔在梁家下人家,从此生死不管,看似鲁莽,实则逼得梁家束手束脚。 京里主子觊觎陈吕氏手里的东西,陈家老宅那边已经传出陈吕氏死后什么都没搜到的消息,陈翔家的和这位遗孤就成了众矢之的,会喘气的活靶子。 陈吕氏的死本来就疑点重重,陈家老宅的那群族人也不是死板一块,几方势力与京里几房千丝万缕,诺大个家族,就是个上下牙还有磕碰的时侯。 这里边好似一团乱麻,陈吕氏活着的时候,这团乱麻还勉强维持着平衡,陈吕氏一死,这团乱麻就被点了,见一个烧一个。 偏主子们还看不清,排队着上去飞蛾扑火。 陈吕氏一定是早就看清了这一点,才让陈翔家的下了这么大一盘棋。 眼下对这个凭空蹦出来的陈旻桃,不能打,不能摔,出一点差错都是梁家的责任,这毕竟是陈家的骨血。 可是就这么扔在漳州,陈家既不派人接也不过来递信给个交代,这里边定是又有别的故事。 不用说别人,自己的主子怕就是接陈旻桃回京的阻力之一。 福伯捂脸,这趟差事得黄。 “老福,你在那丫头身边跟了这么久,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有,那丫头就没什么古怪的地方?”黑影甲问道。 福伯吃瘪,“怎会没有呢,这丫头身上古怪的地方还真不少,可等我每次顺着追下去,最后都一无所获,要么就是这一老一小主仆二人高明,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耍花招,要么就是这丫头故意的,支的我们东猜西想,其实都是虚的,那老婆子已经到了京城地界站稳脚了。” 天地良心,福伯确实尽职尽责了,陈旻桃写过字的每张纸他都亲自翻阅,就怕漏了她送出去的只字片语。 陈旻桃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结果这丫头真不客气地竟往人多眼杂的地方钻,再加上个见缝插针找机会幽会未来夫婿的梁三丫,恨不得每时每刻都想甩开他,福伯心里苦。 黑影乙,“我们确是打听到了一些线索,可却模糊地不行,又有好多干扰,好似有人故意留下点什么,引我们去查,但偏偏又都查不到底就生生断了。” 黑影甲,“何止如此,在查着这条线的还不止咱们一家,我和老刘还遇上过一伙,没看错的话,该是京城来的。” 福伯沉吟片刻,锁着眉头,“那丫头现在跟梁二家三闺女走的近,同吃同住,可却一星半点的口风都不漏,她那个银镯子都叫我们查烂了也没有一点线索,我们既打杀不了她,也不能送她回京。” 黑影乙,“我们越是这样畏首畏脚,那老婆子喘息的功夫就越多,当年陈吕氏遣散那么多家仆,好多个心腹都去无所踪,要说她没给自己留后手,我老刘第一个不信!” 黑影甲,“狡兔还有三窟,何况是我们的陈三少奶奶!” 福伯,“那丫头就是个没缝的鸡蛋,我们都知道她脆的不行,却偏偏无从下嘴。” 一声长叹,黑影甲,“我和老刘明天就得回京了,老哥哥,咱们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临走给你带个信儿。” 福伯知黑影甲不是托大,当即俯身过去听。 黑影甲在其耳边道,“陈家主院怕是要挂白。” 晌午的光线燥热慵懒,福伯却感觉从后背起了一身冷汗。 黑影甲乙当下不再说,拎了家伙装作上香的游客,出门往山下了。 陈旻桃等着福伯也退出去了才挪动了下腿,身子窜了不少,再窝在这半大的石像里,显然有点力不从心,听到一半脚就麻了。 真是,年纪大了,不改行不行啊…… 正想钻出来去寺里女眷呆的那边厢房看看,说不定还能偶遇陆家那位鲜肉,院子里就又进来了几个脚步声。 “二弟,你保准那丫头会过来?”一个男声响起,听步伐,身子略沉重。 “大哥你还信不过我吗,弟弟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你就在这儿老实呆着,就猫那石像后边,我一会儿把那丫头引过来,你把她敲晕了,剩下的你爱怎样就怎样,弟弟给你把门!女人什么东西最重要,还不就大腿下边一开一合嘛,你把她做了,她还不什么都听你的了?” 被称呼“大哥”的胖子显然被这个“二弟”三言两语给忽悠了,不过还有点担忧,“......可她毕竟不是买进来的丫鬟,她家里又没死光,跟二伯母那边还有点亲戚关系......” “哥你怕什么,她们家叫削的就剩块板了,她家里男人都叫流放了,满漳州还能找着个喘气的不?就算二伯母跟她有那么点亲戚关系,你看二伯母可管过她一个手指头?” 叫这个善解人意又明事理的好二弟一阵抢白,胖子大哥终于想通了,“行,这事我干了,黄姑娘要怪就怪她自己脸没长好,不是叫我收了,也得便宜了别人!” 跟二弟兴奋地一击掌,胖大哥扭着身躯躲去了石像后头,几步路碰倒了一桌香灯香烛。 二弟笑个半死,出门办正事去了,留下胖大哥蹲在地上捡香,想想又不捡了扔在地上,沾了一身灰。 012 上香(五) 女人是祸水,这话无从考证,不过好看的女人是祸水,这话普遍认同。 黄姑娘好不好看不知道,陈旻桃藏在石像里,只闻其声,不好下定论。 胖哥哥叫桌角拌了一下,一砸没砸中,于是开启了大灰狼小母鸡模式,以仓库为限,俩人开始了一场以少女后半生幸福为赌局的捉迷藏。 好二弟把人送到,大门一锁,就去外边尽忠职守地看大门去了,临走还落下一句,“大哥,这里离正庙那边一里远呢,这丫头叫破嗓子也没人来,你手重点没事,我半个时辰后过来开门!” 胖大哥忽忽悠悠地追了半晌,一看黄姑娘像只兔子似的蹦来跃去,自己连个袖子都没捞着,气的又吼又跺脚,“我有什么不好?你就偏喜欢陆家那小子!” “靖表哥,我求求你,我跟陆家表哥清清白白,什么都没有,你从哪儿听来的浑话?我是喜欢你的,可咱们这样就是无媒苟合了,你要是真喜欢我你就叫人来陆府提亲,娶我回家做正头娘子!” 胖子呼哧呼哧跑不动了,翻了个眼,“成,娶就娶,你这模样做正头娘子也不亏,我回去就跟我娘提!” 黄姑娘见胖子上钩,暗自松了口气,下一秒却又听胖子道。 “可你得先给我点利息,才算有点诚意不是,来,叫你夫君我香一个!” 说着,冲一时松懈的黄姑娘猛扑过去,黄姑娘差点没躲开,俩人又追打一阵,掀起一阵尘土散花。 “好哥哥,不是我不信你,可女人的名节非同小可,你要真喜欢我,就先来我家提亲,只要过了定,你想怎么着都成!” 大冬天,黄姑娘穿的也厚实,跑了半天悟出一头一脸的汗,裹着仓库里肆飞的尘土,顺着脸庞流出一道一道。 胖子靖哥哥也好不到哪儿去,捂着心口大张着嘴,喘气像风箱一样,半晌,就见其扶着一片桌角,竟缓缓矮了下去。 黄姑娘吃了一惊,抖着腿赶紧跑过去查看,这个死胖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若是以往,早叫她三鞭子抽回去了,如今今非昔比,她家破人亡,寄人篱下,不说不能得罪了他,就是今天真给他碰了,也未必有长辈肯出来给她出这个头。 黄姑娘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推搡靖胖子,手指离他还有两寸突然被弹起的胖子一把抓进怀里。 靖胖子一点没犹豫,上嘴就啃,也不管俩人刚出了一身汗,又裹了一脸泥。 看来是真爱啊,陈旻桃这边厢还等着看俩人话里提到的陆家表哥这会儿能不能半路杀出来,来个古典式的英雄救美。 那边衣帛撕裂的声音响起,黄姑娘已经开始恸哭求饶,靖胖子的耐心显然已经熬尽,啪啪几巴掌,扇的黄姑娘再没了动静。 为了怜香惜玉,靖胖子忍了这么久,终于还是被激得爆发了,也不管后者怎样,三两下就动作开了。 半个时辰后,乖二弟果然如约来给他大哥开门,看着屋里的惨状还吓了一跳,再看他哥的一张花猫脸还以为失手了,但闻着屋里的味儿又不像。 靖胖子让了让身,露出身后一条白花花的大腿,和地上的一片狼藉。 “这丫头心眼忒多,还不老实,非逼我动了两下手,她脸上开了色了,我是不能要了,咱们怎么来的怎么回去,什么都别留下,看她怎么有脸进陆家的门!” 二弟捂嘴偷笑,跟他哥检查了下地上掉的东西,临走还对着黄姑娘的脸猥亵了一番,拽了姑娘的小衣跑了。 墙角听完了,陈旻桃算算时间该下山回家了,让这仨人一耽误,连陆家鲜肉也没看成,正想走,院子里又来了人。 陈旻桃扁嘴,脑海里一句脏话飘过。 来人轻手轻脚走进来,见了屋里惨状,忍不住“嘶”地吸了口冷气,又在屋里绕了几圈,显是在找什么东西。 “陆二少爷,别找了,我哥什么吊扇坠子都没带,连个扣子都留不下的。” 一道冷声扎进来,屋里身影猛地回头,狠狠盯上院子里站着的出声之人,靖胖子的“二弟”。 “你打听到我跟这丫头有仇,故意挑拨我坏了这丫头名节,好帮你甩开这笔婚约,这丫头如今已经毁了,怎么处理就是你的事了,不过你要想栽在我们哥俩身上,那就别怪我把你咬出来。” 被称为“陆二少”的身影微震,瞬息间已是换上副熟稔的口吻,“多谢胡家哥俩代劳,改天桂云楼上我做东!” “好说好说!”胡二爷摆摆手,一脸怪笑,又瞅了屋子里一眼,转身消失在了院子里。 013 上香(六) 秋香最近忙着谈恋爱,根本没顾得上她爹娘交给她的任务,反正陈小姐不管多大个雷,都有她爹扛着,她还是谈恋爱要紧,重色轻爹,人生自古铁律。 “我上次给你做的鞋,你穿着还称脚?冬天冷,我想给你做双靴子,可是靴面太难了,我学不来...” 秋香已经彻底当自己是邹家媳妇了,半点不害臊。 反倒是他未来小丈夫叫秋香一句话臊的满天通红,这话怎么能姑娘家说呢,想出口训斥她,却又满心欢喜,到了嘴边,话变成了,“称脚,我每天穿着上下学,你在鞋衬里绣的竹边,我也喜欢。” 秋香乐了,“那我赶明多给你做几双,留着开春穿!” 秋菊在后边听得心里打小鼓点,小姐,我已经任务繁重,起早贪黑没拿工钱做两份工了,您能别再给我添活了吗? 秋大小姐显然听不到秋菊的心声,继续左一样右一样地夸着海口,一盏茶的功夫许出去了六七样东西,咽了口茶,犹不满足地放大招道,“我还是想让你冬天就穿上我做的,反正我们家好料子多的是,我给你做件大氅吧!” 秋菊吐艳,救命。 拉着邹勇的手,秋香感觉世界都是香的,怎么都不想分开,少女的初恋是多么美妙,总是诗。 去庙会逛了一圈,遇见几个熟人,李为中还死皮赖脸地跟了一阵,最后仨人躲去了老和尚念经的地方,又翻了院墙抄小路走,才甩开众人。 邹勇见他唯一的亲妹,邹鹦,整个人恨不得黏在李为中身上,无奈长叹,家父怕是不会同意,本想规劝她早点回家,但一想自己还拉着未来媳妇手呢,李为中又不怀好意地老往这边瞟,到底还是吩咐了跟着邹鹦的人一句,又随口给李为中安了顶帽子,拖他送老妹妹回家。 李为中虽名声不好,其实却是个挺仗义可靠的人,否则光凭年龄大,也留不住他那一帮跟班的。老街坊一做这么多年,邹勇不受几个哥哥待见,跟平辈的李为中还是挺熟悉的,俩人可以勉强站个“发小”。 不等发小李为中吐他一脸,邹勇赶紧灰溜溜拽着自己媳妇跑了。 主仆二人加一个梁家准女婿,一路躲躲闪闪,躲开熟人,等回到约定的地方,见陈旻桃已经蹲在那儿等着了。 秋菊每回看陈旻桃都觉得这位小姐是个妙人,她蹲在那儿,你却注意不到她,她若是想让你注意她了,你下一秒就知道她在哪儿了,可这事他家小姐悟不出来,自己仗着年纪大,又惯会察言观色,才品出点味道,但要琢磨出她究竟是怎么做的,她又看不出来了。 亲人重逢,第一个开口的必定是秋香,“陈桃子,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我们来回逛了两圈也没看到你,倒是遇上姓李的那帮堵心的了,晦气死了!” 陈旻桃笑笑,有李为中那条豺狼趴在窝边,邹勇这条土狗才能拿你当宝守着啊,女人受欢迎的道理,就是得有人抢。 陈旻桃,“他们走了么,你们跟她们分开的时候有没有提到一会儿怎么下山?” 是分开啊还是合着呀,不管内里怎么分帮分派,出了城他们就都是漳州人。 秋香,“说了说了,邹郎叫姓李的送红嘴鹦鹉家去,咱们走咱们的,我合计着山下这会儿也不能再拦着了,咱们走正道,回家还能赶上饭点儿。” 秋菊和陈旻桃一起选择性屏蔽掉了那句“邹郎”。 邹勇自然地拉上媳妇的手,“我观寺里那几个老方丈一直未现身,十有八九是里边的贵人还没走,咱们先下去,反正下山也不会拦着。” 秋菊眼瞎,装没看见,环着陈旻桃说悄悄话,“小姐,你交给我帮你代舍的那份香火钱,我已经投进香火箱了。” “乖了,哪,这是给你的跑腿费。” 陈旻桃从兜里掏出张叠好的黄符,递给秋菊。 秋菊拿到手里打开,眼角顿时一跳。 这是柘野寺里闻名的黄沙符,此符据说乃寺里一位常年避世的老方丈所书,一年只书不到三十张,符纸上一股浓厚的九檀香味儿,在佛前供奉十年以上的符纸才能用来制此符,上面的经文笔走龙蛇,笔力遒劲,苍萃,盖着柘野寺里特有的红砂。 秋菊把一口惊讶咽进嘴里,从小听到大的传说现在就躺在自己手心里,额头冒汗,瞟了眼后边的秋香和邹勇,又抬头对上陈旻桃的背影,终是咬咬牙,将这张外面开到百两都不嫌多的符纸小心叠好,收进了衣兜里。 014 归家 骗小丫头不嫌事大的陈旻桃带着乐天的秋菊秋香和秋香的邹郎,挤在下山的人群里,沿正道回了山脚下,摸回了福伯的马车。 秋香和邹郎惜别,俩人再怎么不避讳,也不敢光明正大地公开在虎头街遛一圈。 约定了下回见面的时间地点,秋香依依不舍地在邹勇耳边叮咛,“你回去就给我写信,陈桃子识字,还会解诗句,我叫她念给我听。” 潜台词是你也给我写两句香诗叫我美美呗! 邹勇含笑,虽然有点介意情书让外人看,见媳妇含羞带俏,按理说主仆仨人里头,颜色上秋菊排第一,陈旻桃排第二,他媳妇排老三都不算谦逊,可难得的是这小娘子心眼实,爱闹爱笑,喜欢他就把他整个人都装在心里,三分颜色染上这层娇羞的笑影,也变成了七八分。 “好,我回去就给你写,叫人送过去,我欠你的纸风筝也一并捎过去。” 俩人吃了蜜一样地头挨头又种了会儿蘑菇,才生离死别地上了马车,分道扬镳。 至人影消失在视野里良久,秋香都趴着窗边做望眼欲穿状,趴成了一只望夫石。 陈旻桃闭目歇了会儿神,又帮秋菊揉酸乏的肩膀,饶有兴致地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话闲聊。 “你们一路都逛了哪儿,去正庙点香了么,卜卦的孙婆婆见着了么,秋香早上出来时,不是还说要找她老人家卜一卦姻缘么?” “上过香了,排队的人海了去,光排队就排了一刻钟,去找孙婆婆解签文,又排了一刻钟,孙婆婆说咱们小姐的签相当不错,是个上上。” “是么,签文写的甚?” 不等秋菊答,秋香猛地转过身来,耗了一嗓子,“签文乃是,千种风情,更待何时,哈哈哈哈哈!” 车外赶车的福伯吓了一激灵,缩了缩脖子,又握紧了缰绳。 秋菊“……” 陈旻桃“……” 梁二掌柜与往常一样,在铺子里守了半日,去百里银庄里喝了杯竹叶清,又去桂云楼拎了两只烧鹅,百福居包了两包紫薯白玉膏,晃晃悠悠踱回家,一路上跟街坊们嘻嘻哈哈挨个招呼了一遍,到家时,烧鹅剩了一只,白玉膏剩了一包。 一只脚迈进家门,梁二掌柜撩袍角,嘴里哼哼唱唱,“贤公主虽女流智谋广远,猜透了杨延辉腹内机关,我本当上前去,求她婉转,且慢!” “Duang!”将手里东西往桌上一扔,梁二掌柜自己给自己配顿脚,“必须要紧闭口,慢吐真言!” 方坐定,喝了盏桌上残茶。 梁二家的掀帘进来,拉长音叹了一声,“这陈小娘子一句真言没有,你可怎么叫她吐?” 梁二掌柜,“有福老头子在前边顶着,她吐不吐总归不是我吃瓜落,咱们家就是她落脚的驿站,小娘子展拳脚杀四方定是在京城!” “呵,你是庆年茶楼的茶叶末子没少喝啊,说一个小娘子展拳脚杀四方你也不怕闪了舌头!” 梁二掌柜作高深状,笑而不答,他心里对陈吕氏总有着一种天然的崇敬,跟陈旻桃相处这么久,他就是觉得她不凡,身后自带女主光环,金光闪闪,照耀大地,逢佛杀佛,逢祖杀祖。 一个六七岁小萝卜头敢只身找上梁家,读书识字,能写会算,举止礼仪一看就知是宅门里的小姐,聪颖****,对什么都好奇,明知道我们拖着她不送她上京,还泰然自若地在铺子里进进出出,跟自己闺女做手帕交,用戏文里的话,这就是单枪匹马挂两雷,闯虎穴,有勇亦有谋。 不是梁二掌柜贬低自家闺女,但是奴才窝里出来的梁三丫一身主子小姐威风,已经算是离经叛道了,这个陈小娘子竟跟自己闺女是一路人,从自己闺女嘴里听到陈小娘子像丫鬟似的给她伺候,自己闺女还挺骄傲。 梁二掌柜两口决定放弃挣扎,接受自己闺女是个奇葩,陈小娘子是个更大的奇葩这个掉份的事实。 梁二家的捋了把鬓角,从手袖里摸出封信,递给梁二掌柜,贴耳过去,“今个货郎路过咱家巷口,我娘从京里给我捎来封信,你来给我念念,看看写了甚?” 梁二掌柜当下正襟危坐,览罢,“你娘信里问几个孩儿可还好,家里一切都好,叫勿挂念,等过年她再拖人捎年货过来,几个孩子的份都有,府里现在不缺人手,咱们老儿子和老闺女一时还排不上号,主子想不起来问,就先寻着人家,等主子一时问起来,也好有个应答。” “这个我跟娘想到一块去了,我也是想着剩下这两个小的都大了,上面几个都齐齐整整的,这俩个也得靠娘家最后托一把,安安稳稳地定下来,小儿子还没学摸着合适的,我帮三丫看好了邹家小儿子,这你也是知道的,邹勇跟咱们这条街的孩子都不同,是邹家喂着笔墨纸砚长大的,将来就算考不了秀才也能带着咱家小儿子一二。” 梁二掌柜颔首,这个事夫妻俩一早通了气,也觉得邹勇不错,没读酸了脑袋,知书识礼总是好的,哪怕在奴才里,也是香饽饽,将来必是要去主子跟前伺候。 再加上这小子面皮也好,三丫稀罕得紧,中和下三丫的那张黑脸,将来外孙外女都能有个白净面皮。 梁二掌柜一想想远了,拉回思绪,“我看邹勇那孩子不错,等过完年就跟邹家走走这事,把俩孩子定下,另外,你娘信里还提了件事。” 梁二家的见自己老头子脸色暗了下去,知道必不是好事,侧耳去听。 合罢信盏,梁二掌柜拧了拧眉心,待气息调匀后,“矿山街陈家布行的二掌柜一家一个多月前被调去城外守庄子了。” 这位二掌柜是陈家的家生子,三代都在陈家做掌柜,打理陈家布行,随主家姓陈,单名一个翔字。 015 符纸 陈旻桃一行三人是赶着夜星进的家门,秋香已经在车上睡着了,福伯将马车赶回巷子里,讳莫如深地看了眼出门来接的梁二掌柜,一脸的褶子比平时深了两分。 梁二掌柜送陈旻桃和秋香回房,去找了福伯不提。 梁二家的去了陈旻桃院子,给自家闺女脱了衣裳,擦了手脸,秋香闻着饭味儿,蹦起来生龙活虎地蹦桌边下筷子,陈旻桃抱着本山水地域志在一旁坐陪。 秋菊随梁二家的回了主院,进屋里就细细地给梁二家的学了一天的经过。 “白日里我们到柘野寺山脚下的时候,就有贵人家丁拦了路,小姐是和漳州城的孩子们绕远道爬上山的,福伯在山脚等的我们,在寺里逛了一天,赶在太阳落山前往回赶,到了城门口又叫守城门的兵爷拦了,说柘野寺跑了个贼,从柘野寺道上过来的都得一一验查,这才耽误到这会儿,好歹是赶在城门落锁前进了家门。” 自动过滤了邹勇,李为中环节,中途跟陈旻桃分开行动更是隐去。 梁二家的累了一天,脑子还留在娘家带回来的那个消息里没回神,也没太当回事,“一个毛贼也这般兴师动众,这帮兵蛋子都叫黄niao喂饱了!” 秋菊低头不接声。 梁二家的拿出吊钱,放到秋菊手里,“行了,你也回去歇着吧,这吊钱你拿着,年前也给自己添点带颜色的。” 秋菊道了谢,接过赏钱往回走,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强撑着跟梁二家的汇报完这些话的,盼望已久的一吊钱装在兜里竟浑没知觉,手脚冰凉,心里像装了只火麒麟,连着兜里的符纸,仿似能把她连皮带肉烧出个窟窿。 她在车里一听前边说柘野寺出了个贼,第一个就想到了自己的符,陈小姐来的时候身无分文,衣服都是她挑拣的,哪来的银钱买符纸,连施舍的香火钱都是梁家给她的零花。 车里三个女孩家,当时能依仗的只有一个福伯。 福伯满脸晦气地下了车挤过人群马群车群,挤去前边塞成一锅粥的各家车夫圈子里套话。 秋菊如坐针毡,陈旻桃却似笑非笑地好似一眼看穿了她想什么,拉着她手带她坐到窗边细看,一点点指点给她道,“看着城门边上骑马的那小子了么,对对,就是穿玄色衣裳那个,那是陆家的家丁,想来你在城里也看见过,你看那穿板衣的官爷对着陆家的奴才多恭敬啊,你看那马累的,那马鼻响的,还有那马腿肚子都在打着哆嗦……” 秋菊顺着方向望过去,果然如陈旻桃所说。 “你看那些兵爷查的多仔细,三人一班,一班搜一列,共分四列,咱们怕是赶不上家里的饭点儿了,你要是熬不住,一会儿先嚼两口车上的干菜饼垫垫。” 陈旻桃依在秋菊身边,一如以往,没骨头似的窝在她最爱的那个角落,侧头遥看着窗外,温润的气息吐在秋菊肩膀,耳廓,眼神平静,闲散地宛如在跟好友话家常,屋檐下的燕子窝又添了窝小燕子一样稀松平常。 “你看陆家的人也混在兵丁里随查,但他们多对女子马虎应付,坐了女子的马车更是直接一掀帘子了事,你看他们专挑男子严格查检,对那些形容猥琐的还尤其苛刻,哟,连个拄拐棍的老头都没幸免……” 秋菊喏喏点头。 可是陈旻桃接下来说出口的话却叫秋菊终身难忘,更是连着几年午夜梦回时都在梦里梦到。 陈旻桃的声音飘渺得仿不是人的语气,一字字传进秋菊的耳朵,“别怕,不是抓偷符的,你口袋里那张符来的正正当当,是我光明正大地在山上捡来的,这东西百姓家里稀奇,但勋贵们怕还看不上眼,能让陆家这么一路快马从柘野寺追上来当街拦城关的怎么可能是为了一张符?” 秋菊心落回肚子里。 “他们追的是个采花贼,陆老夫人带家眷来柘野寺上香,其外孙女,容爵府遗孤黄玎莹在山上被歹人强了,名节尽毁,恐怕是为了黄姑娘的名节着想,陆家才用了‘毛贼’作伐,查回城的车马。” 秋菊以为自己听错了,自耳廓以下,血液都变得僵硬。 旁边坐的陈旻桃眼神也突然变得邪魅异常,好像戏文里下山勾引良家子的精怪,能刹那间吸了人魂魄也似。 可秋菊却来不及堵陈旻桃的口,自己的耳。 “那采花贼不是一个,却有三人,动手的是胡家大爷和二爷,胡义之和胡庆之,还有一主谋,是跟黄玎莹订有婚约的陆家二少,陆知节。” 晚风带了点余阳的腥甜飘进窗里,陈旻桃恶作剧般地笑了,“那张符就是他掉的。” 秋菊脑子顿时炸了。 016 秋菊 秋菊,淮岭草橘县人,命不好,赶上闹灾荒,随家人一路南逃,路过几个州郡都叫流民洗劫过了,城门官再不敢开城门。 好不容易到了葛梁,秋菊投胎没赶上好出身,却赶上个好娘,熬到城门打开,全家就剩了她一根独苗,秋菊娘的惨事就不提了。 为了口低头都看不到米影子的粥汤,秋菊被个杀猪的屠户捡走了。 在杀猪的家里捱到六岁上,又倒手把自己卖去了伶人馆,反正叫杀猪的强也是强,为甚不去个档次高点的地界呢? 结果还没等秋菊艺学身成,自我升华呢,伶人馆惹上了场官司,倒毙散伙了。 秋菊又辗转了几家,最后落到梁二掌柜家,才算活稳当了,一晃三年。 十三年光影在别人,只怕是弹指一挥间,在秋菊,却是一句“历尽人间坎坷路”不能描画一二。 陈旻桃认为秋菊比自己聪明,自己只是占了个老,活得久,脸皮厚,秋菊却是被不幸的命运拔苗助长,竟然还没长歪。 秋菊必须是陈旻桃来梁家的最大惊喜,没有之一! 陈旻桃爱才心起,这么个人才,不拿下都对不起老天爷让她穿越一回! 夜里,秋香玩了一日,累得酣睡,月光下的小院里只有她均匀的打鼾声。 陈旻桃裹着被子去了外屋,搬把椅子,坐到窗边看月影。 秋菊跪在她脚边,膝盖前躺着那张令她如蛆覆骨了一晚上的罪魁祸首,黄沙符。 月细如钩,隐在云层里飘飘浮浮,今晚的月光浸着一层人骨般地惨白。 陈旻桃看的直困,眼皮沉的打架。 秋菊脸盘静的可怕,手紧了握,握了松,强忍着一言不发。 黄沙符依然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 秋菊想过很多种可能,盖棺定论是自己遇上了妖怪精,化作人形来吃人了。 其实一早,秋菊就觉出不对了,陈旻桃明明是第一次来漳州,却总时不时地蹦出些跟她年龄身世完全不符的才学,对漳州地界的熟识,连漳州城门口功德碑下的王八可能都没她知道的多。 明明是吃穿住每天在一起的人,秋香越是大大咧咧不通烟火,秋菊越是看得清楚,看得越清楚,秋菊身上的冷意就越甚。 她口里轻易吐出的名字,都是自己不敢肖想的,她口里说出的事,更是听了就要见血的。 找梁二掌柜求救,简直是不嫌命长,把梁二掌柜全家都搭进去,怕也护她不住,更何况人家凭甚要救自己呢? 梁二掌柜连陈旻桃的边都不敢沾,闻到点腥味儿就躲得远远的,要不是他如此上行下效,陈旻桃也不会这般便宜。 可是就算梁二掌柜铐了她,锁了她,就能防住她了么? 怕也未必。 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秋菊直觉这位陈小姐如今盯上自己了,自己在其眼里,就是个猎物。 地上的符纸,就是自己的催命符。 想到此,秋菊的脸色就着凄冷的月光又白了几分。 陈旻桃勉强稳住了不断撞击上来的困意,看地上跪着的人被晾得差不多了。 “草橘县。” 秋菊一日中脑子第二次冒血,知道她出身的人早都不在了。 以为秋菊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淮岭草橘县。” 看秋菊双目圆睁,似含血,陈旻桃无动于衷地接着说,“秋菊,跪了这么久,你可想明白了你想找我要什么?” 跟陈旻桃这种人对话,怕是八个秋香都不够使的。 这句话出口,就是不容秋菊推辞的意思了,可是她怕什么呢,对方明明就是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照自己还矮了一头半呢。 陈旻桃不给秋菊思考的时间,对聪明人不需要浪费太多,翻掌从手里变出张小额银票来,落到秋菊眼前,十两。 转眼,又变了张五十两的,沿着同样的轨迹,轻飘飘落到十两旁边。 “秋菊,你和秋香一同识的字,秋香整天神神叨叨,你还要跟着她,院子里的活计还要一样不差地干完,最后你识的字比秋香还多,你瞒着不让别人发现,我教字自来教的快,你混论吞枣也会强行记下,你现在,应该有个学堂里的童子水平了。” 秋菊抿紧唇瓣,她知道对面的人看着和气,其实内里霸道不允人推诿,自己说什么都是废话。 自己一个二等铺子里的小丫鬟,奴才巷里的奴才,命贱如狗,能有什么是她想要的? 无非一条忠犬罢了,若是一时假意顺了她,怕是两眼就能让她瞧出来,可是自己又要怎么说服自己下这个决心呢? “十两,是你这条命的价钱了,五十两,去城外买十亩田,再盖排房,省着过,还能剩下一年嚼用,只要你想要,我可以让梁二掌柜放你奴身,你可以归良籍,脱离畜生道,只要你告诉我,这是你想要的。” 秋菊觉得自己脑子里嗡嗡的,似有几万只蜜蜂围着她一起扇翅,陈旻桃的声音夹杂在其中,不断撞进她耳膜,进到大脑里。 秋菊越来越听不懂了。 017 降魔 全然不知自己已经被秋菊彻底妖魔化了的陈旻桃,还自得其乐地在那儿练摆谱神功。 刚一秒,秋菊瞪过来的小兽般的目光,还令她小心肝不禁突突了一下。 陈旻桃心里琢磨的是,你看,道我已经给你划下了,干就干,不干就拉倒,你要有心情一早发现味儿不对,早就都倒给梁二掌柜一家了。 反正叫你看的也都看了,我也没什么可后悔的,大不了这条路不通,我再换一家嘛。 陈旻桃一副乐淘淘的,断然猜不到秋菊这丫头自带满点脑补神属性,脑子已经接二连三地炸开花了。 “哈秋”陈旻桃冷不丁打了个喷嚏,费了一晚上营造出来的空虚寂寞冷瞬间破功。 “秋菊,咱们长话短说吧,不兜圈子了,”陈旻桃变脸似的换上副邻居老大妈的口吻,“你的人生,一条指头就能看到头,我能给你条更好玩的路走,你自幼颠簸,身世凄苦,也不知是遇见了多少人间事,才能把你拓练成如今的模样,我的身世你也大概知道个影子,回了京城怕也是一条生死未卜路,不过我自保的能力尚有,你跟了我,我便负责你的衣食安稳,必不让你涉半分险!咱们俩也不用割血为盟那么彪悍,你要是觉得不靠谱的话,就摇一摇头,要是觉得还可以一试的话,就点一下头。” 陈旻桃满嘴跑马,草稿都不打。 秋菊感觉奔腾的心渐渐回归一丝清明,与陈旻桃良久对视,内心挣扎不已,最后还是缓缓地点了下头,动作轻的几乎微不可见。 赶鸭子上架也好,陈旻桃好歹是完成了收买第一个跟班的历史壮举,心里很是不安稳了一阵,没什么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上演一出背叛的戏码,果然,有疑心病的人都是呆驴。 有道是,债多了不愁,虱子多了不痒,陈旻桃一夜无梦,一觉好眠到天亮。 秋菊被陈旻桃在马车上恶趣味的笑话给吓住了,一夜胡思乱想,再加上白天上了一天山,疲乏过度,第二日早上不出意外地起晚了,爬起来一看水已打好,饭已取,陈旻桃衣鲜人亮地卧在多宝阁旁边看她的古代言情小说。 秋菊“……” 我是起床洗脸刷牙吃饭饭,好好读书天天向上的分割线。 陆夫人很苦恼,她婆婆,也就是陆老夫人娘家被抄了,一撸到根,男人都流放了,女眷在教坊司一等两年,也死的差不多了,费劲千辛万苦保下个黄玎盈。 结果刚消停个五载,小丫头在她和她婆婆眼皮底下被强了,老太太险些中风。 自己一家男人老小都在朝为官,老太太这个时候一瞪眼去了,怕是一家都得丁忧,小儿子明年就要下场了,老太太你确定不能换个日子死? 事实证明,头顶三尺有神明,这句话是有科学依据的,陆夫人还没咒成自己婆婆,自己的亲亲宝贝小儿子次日从府学返家后就一病不起了。 陆夫人这下三缄其口,连心里想想都不敢了,还勒令府里闭紧了口风。 陆府一皱一夕间,多了三位病人,也是破了纪录了。 黄玎盈昏迷不醒,身下恶血不断,连大夫都不欲多言。 老夫人昏昏醒醒,人醒了脑子却开始糊涂,自其娘家被削起,老夫人就迅速苍老,病态缠绵,几次情急吐了心口血,撑到现在全只靠着护下兄弟唯一血脉的一口气吊着。 如今日子刚好了一点,黄玎盈安稳接到陆家,其和孙子陆知节的婚事也一力悍旋斗到了今天,谁知天不遂人愿,黄玎盈去了柘野寺一趟,就…… 老夫人一病连日,头脑清楚时只记得问一句,侄孙女可好,陆府上下噤若寒蝉,无人敢答话。 三人中,陆二少的病来得最是蹊跷,即使陆夫人竭力禁口,也还是挡不住下人们的风言风语。 说好听的是鸳鸯蝴蝶命,陆知节跟黄玎盈是月老亲定的九世恋人,俩人生死相连,一个死了另一个也不独活,死后定要化作一对比翼彩蝶,来生再做恋侣伴人间。 另外一个比较阴险的说法是,第一个发现黄玎盈的就是陆二少,陆二少连歹人的影子都没看着一片,回来之后神色又恍恍惚惚,怕欺侮黄玎盈的就是陆二少本人,少年人本就血性方刚,一时控制不住也是有的。 两派说法都各走极端,一时竟是谁也没压过谁。 018 慈母 陆夫人共育有二子,庶出子女,无,姨娘小妾通房,无。 书香世家本就于女色一道上管的极严,陆家尤甚,整个后宅家训都偏着嫡妻正房,所以自然而然地子孙贵精而不贵多。 说白了就是于子孙一道上艰难,可是人家为了家风正的金字招牌,只要没绝,我就咬牙硬挺,纵你旁人说着风凉话生下了丫头也还是挤破头往我府里送。 如此家风奇正钟鸣鼎食,外加面相吃香里子面子都有的陆家男孙名额,可谓异常火爆。 竞聘条件:家世好,出身好,样貌好,琴棋书画,礼仪规矩,掌家理事。 经过道道关卡,杀出重围应聘上岗的陆夫人怎会是个庸人。 然,陆夫人这道带点传奇色彩的奇葩,到底还是点缀了略显寡淡的陆家家谱。 话说陆夫人嫁进去第一年就生了陆家长房长子,陆相杰,可谓旗开得胜。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长子一落地就进了婆婆院,长到三岁就去了公公院,连他爹陆老爷都直接跳过。 陆夫人磨牙,做完月子,振作精神,开启了漫长的求子生涯。 整整隔了八年之后,陆家长房次子才落地。 可惜届时长子已从公公院顺利毕业,分院单过,婆婆和公公又还带的动,于是继续拐走。 陆夫人放弃挣扎,张开双壁拥抱这坑爹的命运。 养不着儿子,就养孙子吧,一代折磨一代,人人向往之书香世家的后院一角始揭面纱。 陆夫人不是个自怨自哀的人,又再振作精神物色起她孙子的娘。 然而老天爷呛良一棒槌直接砸蒙,孙媳人选老太爷已经内定了。 陆夫人顿悟,赶情着我就是一生娃的工具,后宅没我什么事。 直致公公病逝,小儿子接回,陆夫人才始尝当娘的滋味。 公公病逝后,陆老爷迅速上折返家丁忧。 次年年初,婆婆娘家容爵府被摘了世袭罔替的铁帽子,隔一年,降爵一等,从伯爵降到了奉恩将军,再隔一年,撸为民了,再隔一年,男子发配,女子进教坊司。 公公连死都要这么挑时候,同样是一家人,婆婆你怎么就不长点心呢? 等婆婆娘家削的差不多了,陆老爷也丁忧结业回京领差事,然后又钻空子领了个外放的缺,拉着一家老小又跑了。 直到五六年前,风波平息,陆家长房女眷和子嗣才回了漳州,长房长子陆相节成亲,娶礼部侍郎左侍郎千金,左秋然。 同年,养在别苑上的黄玎盈被接回陆家。 陆老太爷走的时候,陆二少爷陆知节还小,没定下亲,陆知节与黄玎盈的婚事是老夫人独力促成,盖因多年愧疚无处弥补,便全一股脑转嫁到黄玎盈头上了。 这么个儿媳妇陆夫人怎么肯要呢,长子的媳妇就不是自己定的,小儿子的媳妇还不给自己定,不定也就算了,婆婆娘家侄孙女不跟自己亲也就罢了,但是岳家累赘成这样。 公公以死护陆府避世十数载,婆婆你真是打的一把好脸! 打发了一群管事媳妇子,挑了两个嘴欠的当众示警立威,陆夫人还是胸口一股气难平。 嘴里含过蜜姜,大丫鬟在其下首给其推拿按摩,就着熬好的药茶,陆夫人冰冷的手脚方勉强回过点血色。 下人来报,大少爷来了,陆夫人脸色才稍霁,挥退众人,只留心腹在屋与儿子叙话。 陆大少爷陆相节,要说此子有多好呢? 陆老太爷一生事迹彪悍得可怕,官位虽只做到从三品,却修过史,治过水,教过太子,出过使,盛年三次致仕,北学的泰斗,能直立行走的活flag。 陆相节由他老人家一手调教,尽得其晚年菁华,你告诉我,他养歪的可能性有多大? 没有读书人的迂腐,陆相节一进来给陆夫人见过礼,即坐到陆夫人身边,帮其暗暗揉捏双手。 陆夫人眼眶忍不住一红,儿子虽从小被抱走,却没离了心,泪水打湿眼眶,“子城啊,子玉他……” 他只是一时糊涂。 子城是陆相节的字,子玉自然就是陆二少陆知节了。 “娘,孩儿晓得,爹外放不在家,长兄为父,是我没将弟弟管教好,子玉他只是邪风入体,忧思过重,几剂药下去就好了,您不必太过挂虑。” 陆夫人顿时心里一片警钟,她这个儿子神肖其祖父,如此轻描淡写的开头往往意味着后面的话会让人不好承受。 019 败儿 “孩儿已问过父亲,等子玉病好后送其去华山书院再多学几年,有王端老先生教他,起于华山书院一派,将来入仕也多有便利。” 果然,儿子大了不由娘啊! 陆夫人心里百种滋味,大儿子是老太爷养的,把自己刚开个头就接回来养的小儿子比了个天地,陆夫人能怪谁呢? 大儿子百般好极,可小儿子却是她的命! 陆夫人反手紧扣住陆相节手臂,泪水婆娑,哽咽不成言,良久,方道,“子城,你觉得你娘命苦么?” 陆相节面上不动如山,闭口不答。 “你娘我十六岁嫁入陆家,上伺候公婆,下理家掌宅,相夫教子二十数载,从无行差踏错,陆家得势时同享过,陆家势微亦护得你们兄弟周全……”陆夫人泣不成声,“娘这辈子不后悔看着你被抱去公婆院子,公公将你教得简直不能更好,可……” 陆夫人眼光霎时转冷,如寒铁一般,“可你却跟你祖父,你爹活生生一个样,做甚事都只顾满盘大局,陆家的大局,那你娘的呢?你可想过你娘会作何感想?你娘生就该由着你们这帮爷们呼来喝去,给你们看家护院,然后在必要时听凭你们差遣,你娘疼不疼,痛不痛,你们半点不在乎,你们眼里心里尽是这宅,这家,这官声!人家养儿防老,我养儿做了甚!” 打从陆夫人第一句话开始,陆相节就起身撩袍,一跪到地,脊背拔如苍松,声音端正平砸,“孩儿不孝。” 陆夫人嘴唇发紫,任眼泪洗刷,今早强上的脂粉豁着一起往下缀,掉在衣襟上,一室静谧。“你孝的很,你孝的是父,是君,你娘,只是你峥嵘路上的一块垫脚石。” 陆相节紧绷的面皮终有了一丝松动,长浮在地,“孩儿罪不敢领娘亲教诲,二弟犯此大错,若不将其送走,只怕将来仕途无可进长。” 陆夫人不置可否,“你爹虽起复年头不长,可陆家的势力未散,基骨未动,你告诉为娘,你和你爹,为什么护不住一个你弟弟?” 见陆夫人久劝不下,已拧入死胡同,动了真气,陆相节无奈,只好掏出片纸张样的东西递了上去。 陆夫人接过,不明地望向地上跪着的儿子,“这是柘野寺的黄沙符,头些年古泉方丈亲给你弟弟书的。” 陆相节不由长叹一声,“正因为此符不可仿制,只此一张,子玉才被人抓住了把柄。” 陆夫人突然福至心灵,瞪视向陆相节,见其点头,浑身的气息瞬间罩上了一层寒霜,护子的母性被激得前所未有的强大。 “这是谁送来的?” 我是洗完手就抠脚的分割线 番外 陈旻桃不知是天生脑子里少了哪根弦,对秋菊的做法十万分不理解,“这符是柘野寺得道老方丈亲书,每一张都独一无二,陆家百年书香,世代为官,已故的陆老太爷一生峥嵘,门生遍天下,这符留好了,将来说不定能保你一命!” 陈旻桃恨不得把“这符值老钱了”做成LED灯搁脑门上,照给秋菊看。 然而秋菊却抵死不要,陈旻桃无奈,也堵上气了,“那你想怎么样,我送都已经送出去了,断无收回的道理!” 秋菊,“那就给人送回去!” “好!” 于是走了狗shi运的陆二少同学就在下学回家的路上收到了好人好事卡一枚,自己遗失的黄沙符一张,当晚就病倒了。 020 狼子 陆相杰的五官是非常好看的,眉线平直,鼻翼高挺,一身孤高的书卷气,裹挟着世家子弟骨子里的优雅从容,光是站在那里,就好似一块端方美玉。 陆相杰的颜和他的家世一样有名,从小到大都是学堂里的班草,学院里的颜值代表。 不过他弟弟陆知节的颜更好,五官更漂亮。 陆相杰文化水平高,润巳十五年春的二甲传胪,师承他祖父北学泰斗陆老太爷,文人圈子里不管真心假意,还有个“北学传人”的号。 他弟弟陆知节连个禀生都没混上,是个增生。 可陆夫人显然爱增生更甚传胪。 若人在陆夫人面前夸他大儿子,陆夫人必是端好训练有素的社交礼仪,谦逊地告知对方她大儿子自小在老太爷身边教养,是老太爷教孙有方。 一来扯老太爷的旗给他大儿子造势,二来全了她贤良谦逊的美名。 然,若人在陆夫人面前赞其二儿子,陆夫人便好似迎着晨光绽放开的芙蓉花一般,整个人绽放出慑人的光彩,即便她谦逊地说是陆老爷之功,那眼角眉梢也是说不尽的风流得意。 故,每当弟弟陆知节又闯了祸,在陆相杰心里某个阴暗的角落,都还是很开心的。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 黄玎盈很漂亮,几世几代熏贵之家颐养出来的那份雍容大气的漂亮,虽刁蛮,却自有其味道,遭了灭族之灾后,玫瑰刺非但未被打掉,反添了种狂野残忍的美。 陆相杰是惜花之人,端着兄长的架子,名正言顺地把这朵稀世黑玫瑰栽在陆家的后院里。 可惜陆知节不是个惜花人,陆知节想要个花盆,还得是纯金所铸,镶牙砌玉的那种,能供他吃穿,养其终老。 陆家的男人仿佛天生就会算计,玫瑰是个玩物,再名贵也是你来养她,花盆却是个匠活,不仅要有稀世的料,还得有能雕会砌的匠人。 于是陆相杰便连料带匠人一起打包送给了陆知节。 料:左侍郎家嫡幺女,陆相杰亡妻的嫡亲妹子,左晴然。 匠人:陆相杰亡妻的爹,左侍郎。 自陆相杰正妻陆左氏难产去世之后,左家便像块牛皮膏药似的黏着他,想方设法地要再塞进他后院里一个左家女。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啊,对了,是在老夫人寿诞那次,左家来人,把幺女左晴然也带来了,陆知节故意洒了自己一身酒,借机非要在他房里换衣裳开始。 左家显然一开始并未相中陆知节,然,左晴然已被攻陷,为防兄弟萧蔷,亲家变仇家,左家只好捏着鼻子认了。 可是陆老夫人这时却提出了让陆知节娶黄玎盈的馊主意来,陆家一下子乱了。 出了陆夫人的院子,陆相杰片刻不停地往陆老夫人院子去,一进院门就看见一排丫鬟立在门口,陆相杰梭视了一圈,眼光在个黄衫丫鬟身上略滞了一下,抬脚进了老夫人的厢房。 黄莺后心立刻起了一层的汗,她深知自己这趟来,也只能是徒劳,可她家主子自柘野寺回来后,就未曾醒转过,别说是个完整的身子,连气息都是靠参片吊着,唯一一次虚喘出来的动静就只有两个不成音的……子城! 所幸这话只有黄莺一人听到,当即不敢再拖下去,这煞星怕是小姐唯一能叙命下去的执念了,小姐要是死了,她也不用活了! 陆夫人能第一个把她祭了给陆老夫人散火! 却说那边厢陆老夫人自病以来,睡的时候比醒的时候多,醒了也是人醒,心智却未醒。 陆相杰撩帘入屋后,老夫人床前只有一个德妈妈在伺候,见来的是大少爷,德妈妈起身虚浮一礼,陆相杰赶忙扶住。 “德妈妈快不必拘泥这点俗礼,您在老夫人床前日夜守着,德总管在外院也吊着心陪您守着呢,这里一切有我,您好歹去用点米粥,下晌去歇个觉,夜里再来替我。” 德妈妈连着两个昼夜,确是已力竭,闻声不再坚持,扶了个童儿的手走了。 陆相杰不要丫鬟帮忙,亲手沾了帕子给老夫人擦净手脸,末了握本医书撑椅坐于老夫人床前,无声览卷,院里一时落针可闻,无一人敢出声。 直至夜幕低垂,德妈妈去而复返,陆相杰才从老夫人厢里退出来,出了院门不作半分停留,又改道直奔后院而去。 021 旧事 如此夜深,陆相杰去的自然不可能是黄表妹的院子,陆大少爷去的是他唯一的亲弟弟,陆知节的院落。 陆知节已经病得退了层油皮,脸色黯淡蜡黄,额头泛着几块汗斑,整个人虚弱地窝在黄梨木雕花螭龙纹拔步床上,病得浑浑沉沉,床头还放着喝剩的药碗。 据马神医说这幅药见效奇快,只是为了散毒,人脸上会留下汗斑,经年以后会消。 “没关系的,”陆相杰伸掌温柔地替弟弟曳了曳被角,语气轻缓宽慰,“即使你活得像只蛆一样令人作呕,陆夫人也还是最爱你一个,你也还是她唯一的命根子。” “啊对了,顺便告知你一声,你媳妇的命我帮你保住了,不过拜你所赐,她怕是不能生了,所以我也帮你料理了点你身上的东西,反正给你留着也是个摆设不是。” 病床上的人痛苦地呻yin了一声。 陆相杰笑了,“好弟弟,不用客气。” 守在门外的徐伯心下不免喟然长叹,老爷子您若依然在世,可会后悔当年做的决定? 徐伯是陆老太爷的人,一路看着陆相杰长大,风风雨雨二十数载,考取功名,成家立业,在家里是人人赞之的孝子贤孙,家外也从未坠过陆老太爷威名。 可是这兄弟间的萧蔷事,又该由谁来判呢? 要说陆相杰的童年,着实称不上多么让人羡慕。 从落地起就被纳入他爷爷的一级警戒范围,还没会爬,就要会走,还没学会喊娘,就要先会背诗,十几年如一日的寒窗,还是陆老太爷陆大北斗院子里的窗,真不是闹着玩的。 当年的陆老太爷病逝,容爵府被削,黄家几乎灭族,其实陆相杰并未赶上,他爷爷早有先见地把他打包送去了南边的卢广学院。 北斗的孙子送南地去治学,非主流玩的不要不要的。 等他爷爷去世的消息传过来,陆相杰其实并不惊讶,却还是陷入了一年多的无法度过的浑浑噩噩的时期。 陆家抱孙不抱子是历来的老黄历,陆老爷是陆老太爷的爹教的,陆家百年来起起落落,怎么只会是靠一两个人的虚名。 黄家鍪船烂钉,陆黄几十年的亲家,陆家牵涉太深,拔足虽及时,却也难逃被牵连。 陆老太爷病逝的时机看着蓄谋已久,天机占尽,给子孙留好诸般后路,实则却只是个开始。 陆老爷接过他爹的棒子,屁股还没坐热,就先带家人跋山涉水回河启一带的乡下祖宅,一边挡去不胜其烦的各方试探,一边安抚家里族里和陆家根系上的势力,一边卧薪尝胆暗下培植起复,一边疲于应付黄家余孽。 哪还有时间管自家后院呢? 于是就让他新新从媳妇熬成婆的,从后宅生娃机器升级成为人娘的猪队友他媳妇,拖后腿了。 那时躺在床上虚弱呻yin的是陆家大儿子陆相杰,受巨恸跪完他爷爷灵牌,跪他奶奶正院,老太太到河启老宅后便不肯进食米,正与他亲生儿子对黄家见死不救的陆老爷,闹情绪。 连日来的车马奔波身心煎熬,惨遭至亲之人的巨恸,少年人看的虽似懂非懂,然羽翼未丰对发生的一切全没奈何的自怨自艾,及被催着一夜成人的百折不忍。 竟被他娘陆夫人,就这么漏掉了。 陆二少爷陆知节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是个后宅里的小jian人。 虽然也是被他娘一早就请了夫子启蒙,即使全家那么乱,也没耽误他一点上课的光阴,然,从二儿子会听懂人话起,他就成了他大哥脚下的泥。 他刚会走,他哥都能打套拳不喘,打马拉弓射兔子。 他刚会喊娘,他哥已经通读经史,是当地府学里的金秀贤。 陆夫人低估了稚儿的嫉妒心,虽无时无刻不想着让大儿子与小儿子多亲近,不求小儿子若他哥那样,但能学个一二分已是够用,再者长房就他们兄弟两个,大儿子又长小儿子八岁,兄父,兄父,大儿子就是小儿子的第二个爹。 可惜事与愿违,陆夫人越是如此,陆家两个兄弟越是趋远趋冷,终至无解可调,兄弟萧蔷,同根相煎,不死不休。 无他,孽起只于一句老话: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 陆二少才学心性都比不过他大哥,却无师自通地发现除了读书之外,他还有第二项武功,他娘陆夫人。 每当他在他哥面前跟他娘亲撒娇耍马的时候,每当他跟他娘恶人先告状看着他娘教训他哥的时候,每当他捅了篓子不敢告诉爹,求他娘逼他哥去顶缸的时候,林林种种,看着他哥受刺痛的样子,他都会得到极大的满足,从心底里升出股强大的得逞后的愉悦感。 陆相节当年一病不起,陆知节几乎是开怀大笑地在他院子里幸灾乐祸,十余岁的少年郎什么不懂呢,他哥死了他不就是独苗了嘛! 从那时开始,陆相节才真正知道,风雨飘摇的世道,这个畸形的家,他和他弟弟云泥的弘堑,已经把他弟弟催逼成什么样了。 本不欲与他计较,俩人同吃同住一屋檐下,也就河启丁忧的三年。 三年后陆家起复,陆相节就再不是爷爷死了只能哄哄他奶奶用的后宅小孙子了。 上阵父子兵,陆相节马不停蹄地投入了跟他爹的以氏族为名的权堂争斗中。 几年后再回来,陆知节也成才了不少,在当地也是博有文名,不过他哥这会儿已经是鸿胪了。 弟弟还是活在哥哥的阴影下。 陆相节依爷爷遗愿娶了左家的闺女,成亲后跟新媳妇蜜里调油的日子没过上几天,又依他爹的令领了个外放淮岭的缺,整理行装,上任去了。 按规矩,新媳妇该留在家里侍候婆婆和祖婆婆,可也不是不能陪着去外放地。 届时,萧蔷起,人才风流善解人意的陆二少出声劝住他娘,淮岭北地艰苦,怕新嫂熬不住,左氏又是新婚,半点陆家的规矩不懂,再者老夫人的病时好时坏,家里确实需要人手帮忙。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忘了自己该急着抱孙子的陆夫人便全盘依了她的贴心小棉袄,把新妇陆左氏钉在了自家后院。 也是这一年,陆家后院颇为热闹,陆相节把黄玎盈整回来了,从京基郊外的教坊司移植到了陆老夫人院。 老夫人果然不负众望地,“药”到病除。 于是,婆媳对擂,陆夫人噩梦重蹈。 022 八卦 梁家陈旻桃住的小院里,秋菊和外姓小主子陈旻桃忙里偷闲坐屋檐台阶下用早点,晨曦未全露,藏在云层中,隔壁邻居家的鸡远远外外叫了几声,远处是炊烟一股一股斜着飞进天空,慢慢又消散溶于云层。 就着一点点晨光和屋子里半燃灭的豆点大铜油灯,陈旻桃靠在门框上,心里不知想着什么。 最近漳州地界上有点不太平,先是柘野寺闹出来的那起子事,陆家敢拦城门查贼就逃不过有心人的眼。 按理说事关黄玎莹的闺誉,怎么也不该这么大肆旗鼓明目张胆地搜,连家丁们也是一副陆府常服衣色。 聪若鬼魅的陆相节犯这种错的几率可不大。 一夜间,茶馆酒肆里添了不少打听陆家阴私龌龊事的小厮老奴,家家竖着耳朵凑上来瞧热闹,像闻见腥味的畜生,个个伸长了舌头等着人喂鲜美多汁的肥美嚼资。 紧接着漳州豪富胡家摊上了一桩大官司,千斤贡茶以次充好被官府一夜间揭了牌子,胡家男女老少顿时一片散沙,平时交好的关系自是上下一阵走动,可却像个铁桶一样,不给胡家留一丝活命的缝。 胡家一时乱得不像话,漳州政商各界不管是上层结构还是底层宵小,都想来偷口油。 胡家遭逢这么大的不幸,又来得如此迅猛,用屁股想都知道是得罪了权势人物,于是便有有心人将漳州最近发生的这两件大事串在一起,这整个故事即变得有头有尾,有滋有味。 胡家小子强了陆家表小姐黄玎莹,陆家一怒之下直接将胡家连根拔起。 如此嚣张跋扈好似水入热油,把平静许久的漳州炸的喧哗一片。 被八卦的太阳照了个满脸的陈旻桃一口咬掉了手里的水黄瓜,抬首望着桌上堆成小山的账簿,半晌扬起胳膊从中抽出一本,有一搭没一搭地跟隔壁吃着馒头的秋菊对着账。 梁家铺子三个账房,都配发配去了年底点库清货,四季卖剩下的要么折价甩卖,要么改道他乡,转卖到县乡镇,那些以穿上城里货为荣的地界,如此忙碌的甩卖清仓季,梁家自是男女老少全员上阵,识字认字的有一个算一个。 每年梁家都要从外面再雇好多临时的苦劳力,但除此外,还是尚显不足,兵不够,只好临时抽调了秋菊,于是买一送一,又搭了个秋香这个山寨“小账房先生”。 陈旻桃藏在秋香后面,把梁家布行这一年来的几本粗面上的账,基本摸了个清,她有意炫技,以速取胜,秋香去账房先生那里淘换账簿的速度加快。 忙的影子不见半边的梁二掌柜根本顾不上自家老闺女的光速进阶,事实上已经有段时间没出现在梁家后院里了,偶尔出现在铺子里,也是跟老账房关在房里嘀嘀咕咕。 父女连心,秋香姐也不惦记这个忙得脚不沾地的亲爹,有恋爱饮水饱,假借着“核账女相公”的小名气好在邹家公公婆婆面前多多加分,见陈旻桃核得快,就更勤着往账房屋子跑,回来还抱怨老账房偷懒,总不在铺子里,也不知跑哪喝花酒。 陈旻桃不置可否,跟秋菊对坐着,翻了会儿账簿,俱是些平淡无奇的粗布种类的日常出入账,最粗浅的一类账本,没人爱对的边角活,无甚花俏可言,于她来说,嚼之无味,但对秋菊而言,却是拔苗助长的高中数理化了。 “学完这些,我出去该能当半个小掌柜了!”在库房忙了一个晚上又连着学了一个早上的秋菊未显乏态,反而被知识滋养出一身神采奕奕。 学习,已经成了秋菊生命的一个状态,贫苦至今,靠着像海绵一样不断汲取,她能明显感觉到,命运总恰时地把她推向更高更远的地方。 看着自己教出来的大徒弟,陈旻桃并不浇其冷水,而是满满爱的供养,“何止是个小掌柜呢,去隔壁的画儿胡同赁个四角铺面,进几样家常杂货,这平日里的出水入金已是难不住你了。” 秋菊,“小姐又取笑秋菊了,秋菊知道这点东西只是皮毛,只是比上一年前的这会儿,已不知强上多少。” 陈旻桃,“你肯学就已经够难能可贵的了,不是谁都能杀下心来学这些鬼画符的。” 秋菊低头,“小姐说这些账粗浅,可婢子能认全这上面的字就已不易,要是能像咱们梁家那位老账房一样神算子,也不知得花多少年苦功夫!” “老账房多大,你多大,差几十年了,可比不了,不过他这账记的工整,这份严谨倒是值得你学学,”陈旻桃说着啜了口茶,“可惜了他跟梁二掌柜整日忙得不见人,否则可以叫秋香去向他讨教几招,回来教你。” 轻轻摩挲着腿上铺着的账本,秋菊弯着颈子,柔软的宣纸擦着指尖皮肤的淡淡涩感,楷笔小字一个个规整地服帖在自己手下,感受墨迹的每一下顿脚和停留。 秋菊虽然认得字,却不擅写,小姐教得快,没有条件也没有时间给其在纸上下笔一个字一个字练,秋菊往往是急急忙忙用手指在大腿上划拉,小姐教一个她划拉一个,导致现在有的时候她记不起哪个字就习惯性去看腿。 账房先生的这笔字就是自己再练十年也仿不来的,秋菊苦涩一笑,能认字已是祖上烧高香了,这整个虎头街认字的女子拉出来怕都不超过一只手。 不知想到了什么,秋菊脸上突然又挂上点忧色,“有件事说给小姐知道,您让我留意的陆家那边的消息,说是从柘野寺回来,陆府陆老夫人就一直病着,那位黄姓的表小姐也不是很好,但怎么不好就众说纷纭,外头地痞流氓嘴毒,黄小姐又身份特殊,失了家族依靠来姑母家投靠的话本身世,外头都传是胡家小子作的孽,胡家如今遭了报,黄小姐却并没被传的好听到哪去……” 秋菊,“说句不好听的,她已是破了瓜的,就算肯下嫁给胡家,胡家如今也离家破人亡不远了,不是从一个火坑跳进另一个火坑么,黄小姐真可怜...” 细嚼慢咽了最后一口水黄瓜,陈旻桃依旧保持着靠坐在门檐边的姿势,将秋菊核算过的数字又简单核对了一遍,“也未必,传得不好听于那位黄表小姐说不定是个助力,就好比你吧,一个毫不相关的人都会觉其可怜,更何况是那些打心里在乎她的人。” 秋菊,“小姐也觉得是陆家对胡家下的手?” 陈旻桃难得地故作高深了一把,“是也不是。” “......”秋菊,“可您不是说是陆家二少爷从中设计的吗?” 陈旻桃,“所以才更要把胡家这顶犯人的帽子做实。” 秋菊沉思片刻,不解道,“难道陆家不怕胡家二子把陆二少爷的事嚷出去么?” 陈旻桃轻叹,“你可认为那二人现在还有命活着?” 秋菊一粟。 023 有匪 拍了拍僵硬的秋菊,陈旻桃,“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符虽然是咱们送回去的,陆家却只会疑心到胡家身上,以为是胡家得寸进尺地以此要挟陆二少爷封口,如今胡家遭灭顶,你和我还完好地坐在这里,就是最好的证明。” 秋菊讷讷无言,稍微放松了僵硬的身子,“即便如此,小姐为甚说外面那些谣言对黄小姐来说是个助力?” 陈旻桃,“黄玎莹由一介高高在上的京城贵女,一夕贬到教坊司,如今又在一个破庙里被破了身,怎不叫人唏嘘?她如今叫人说的越是不堪,胡家身上的罪就越重几分,其得的同情怜悯就也更重几分,早有听闻陆府陆老夫人护这位侄孙女极重,这下更是要补偿她好的,只怕黄玎莹此女与陆府陆二少爷的婚事要板上钉钉了。” 秋菊,“陆二少爷就是为了摆脱这场婚事才设计陷害黄小姐,如今岂不是自食其果。” 陈旻桃看向秋菊,“你可是要说他这是罪有应得,恶有恶报?” 秋菊,“难道不是么,黄小姐处境已经这般可怜了,还要被这种狼子野心的人设计陷害!” “狼子么……”陈旻桃不禁失笑,“京城容爵府被削了如此多年,黄家早就不复存在,也难怪你没听过这位黄小姐的身世来历,她可是当了十几年的‘京城五悍娘'之一,凶器排名谱上有名的‘黄三鞭',擅使九节鞭,曾在街上公然一鞭劈死过一个赶考的秀才,后被容爵府压下,还说是那个秀才试图轻薄于她,”陈旻桃咽了口茶,续道,“这个黄小姐可是个生来的祸水,据说黄家遭灭后在教坊司里也没消停,弄死了她的庶姊妹,黄家送进教坊司那么多女眷,能全须全尾出来的仅只她一个,你说她简不简单?” 秋菊低头不言,良久才道,“那你觉得黄小姐才是罪有应得?” 垂低眼睑,陈旻桃努力回忆着柘野寺上的那个僻冷的小库房,怒目圆睁的石像,断了角的佛案,香灰被地面的震动带起来一阵又一阵,道,“我觉得她应该挺疼。” 陈旻桃话锋一转,“说到陆家,秋菊你一定听说过北学泰斗陆老太爷吧?” 秋菊点头,“知道啊,咱们漳州城门口的功德碑有一半就是为他立的。” “那你自然也知道陆家在陆老太爷过世之后声势已远不如从前,陆老爷几年前才起复,不过也并不在漳州地界上做官,陆家如此大肆打杀胡家,你可明白其背后深意?” 秋菊顿时眼睛一亮,“为了杀鸡儆猴!” 真是孺子可教,陈旻桃,“不错,陆家如此做便是在找回自家从前失去的场子,借着胡家的灭顶好把漳州这池水搅浑,陆家好趁机重新跻身进官商两界,占一足之地。“ 信息量一时有点大,秋菊有点听懵了,似懂非懂地眨眼,懵懂地望着依旧一副没骨头样子靠在门框上的陈旻桃。 后者笑了,“那陆老太爷的嫡长孙陆家大少爷陆相杰你也一定认识吧?” 秋菊应声答道,“漳州一带有名的大才子,据说被陆老太爷一手带大,尽得陆老太爷真传,不过……”秋菊顿了顿,“听说他妻运不太好,他亡妻就是叫他克死的。”后面几句,秋菊声音越说越小,“克死的”三个字干脆就剩下个嘴形。 陈旻桃,“妻运不好是真的,克妻就是在搞笑了,因为他是杀妻。” 秋香,“......” 陈旻桃,“我说着玩的。” 秋菊扁嘴起身,“我去把账本理出来。” 秋菊这边刚起身,那边秋香就从院门蹦哒进来,她现在也算半个账房使了,因着能帮工,跟她娘梁二家的要了个出入自由的对牌。 抖擞着一身精气神,秋香威风八面地凑上来,“秋菊,家里可有奶乳糕吃,我刚从外院卸货回来,你们别说今年这批水波绸还真不错,颜色稀罕,比去年的成色还轻薄,春日里给官家小姐做裙衫最合适不过,我特意记了几个货号,回头好找我娘要几匹来,咱们自己也做几条水波绸的裙子穿穿!” 一起默契地选择性屏蔽掉秋香姐话里不实的成分,事实上几家世仆都在大早上赶着清点开春的新货,邹家自然也不例外,秋香费劲心力地骗了个万能对牌出来,可不得善加利用。 见其蹦跳的幅度,便知今日又是被嘴抹了蜜的邹家小哥哄的心撞小鹿了。 秋菊找出昨夜里剩下的奶乳糕,冬日里天头冷,也不怕坏掉,秋香接过,啃了几口问道,“对了,陈桃子你刚才说谁杀妻?” “吴起,”陈旻桃眼不眨脸不红,“战国时一位鲁地人,打仗的时候为了取得自己人的信任,把敌国出身的媳妇给杀了,等仗打完了之后,鲁地却又嫌弃他了,把他给辞了。” “这鲁地人这么不是东西?卸磨杀驴嘛不是!”秋香替历史上的吴起打抱不平,嘴里却不停,一边嚼着奶乳糕,一边从衣兜里翻出本点库的册子,倒着提到眼前,打开来,里边夹了张纸条。 秋香将纸条举到陈旻桃鼻尖,指着上边的字,“这个字念什么?” 陈旻桃,“绝。” 秋香又问,“这个呢?” 陈旻桃,“网。” “合起来怎么念?”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那这个呢?”秋香从口袋里又变出一张纸条。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行了,你忙吧!”并不问意思,秋香大掌一挥,嘉奖似的拍了拍陈旻桃,以滋勉励。 陈旻桃极识时务,“谢谢领导表扬!” “好说好说,哈哈哈哈....”踩着魔性的脚步,秋香蹦进了正屋,翻箱倒柜地把两片情书藏好,摸出脂粉头油,哼哼唧唧乐颠颠地点着桌上堆着的那些账本子道,“还剩多少账?白日里赶紧理出来!今个菊花巷里搭台子,咱们带了茶钱看姐儿去!” 是夜,有爱情滋润的秋香姑娘可谓是春风得意,人面桃花瘦,一头的桂花油油昝发亮,两颊无粉自香,一时间娇俏无边,牵着邹勇俩人挑了个二楼角帘子后头的背光处,听戏看姐儿是假,会情郎亲亲我我是真。 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的是啥根本没有人听,偶尔翻个跟打个把,楼下一片叫好,俩人才舍得略抬一抬尊脖子,撩上一眼后又继续颈交颈唇咬唇地说悄悄话。 秋菊自从应聘上岗,给自己改聘了个妖言惑众不嫌多的新主子之后,接单的唯一一样活计就是盯住福伯,可惜这么烂的戏福伯也不爱看,整天跟着几个毛孩子,除非是恋童癖患者,不过在古代这个大家都很丑,孩子脑袋上都没毛的大环境下,这条xing取向的被选择率显然非常窄。 于是乎,福伯打假条没来,秋菊只好去做把门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工种了,搬一板凳坐夹道边上,一包咸瓜子一包炒瓜子。 “胡家的账你可看过了?” 陈旻桃站在整个戏台子的制高点,看着下面乌压压的人脑袋,感慨着年纪大了,爬俩杆子都觉得腿肚子抽抽,好不容易练就的一身“武功”再不捡捡怕就要自断经脉地废掉了。 抬眼瞅了瞅对面的出声之人,陈旻桃开口道,“看过了,胡大当家的记账一套法门当真规矩漂亮,可惜其子孙不孝,按图索骥都玩不会,账面抹得马马虎虎,近一年的更是惨不忍睹。” 胡家的账簿混在梁家那一堆里,可怜识字少的秋香一直不知道陈旻桃其实还在打着黑工。 如果秋香此时能把眼珠子从邹勇脸上离开一刻,站直身把脖子抻到最长,说不定就能看到个此时站在陈旻桃面前她从小玩到大熟得不能再熟的身影,用秋香的话说,该是:李大傻,我不喜欢你,你少自作多情,你离我远点,离我的丫鬟也远点! 没错,此时站在陈旻桃陈小姐面前的正是追着秋香姐屁股后边跑了半年多的虎头街小霸王,邹勇的情敌,李家的老儿子,李为中。 024 倾塌 此事该从哪儿表起好呢? 还记得前文一开篇作者曾一笔带过,漳州这地界的治安还是很不错的,黑白两道官匪之间合作无间。 匪,小打小闹的不算,即是三个匪帮:狗头,海葫芦和两丐。 陈旻桃和李为中便是两丐里的同僚,俩人是多年的职场同事关系。 陈旻桃身世坎坷,上辈子过太好,这辈子还贷来的,如果说秋菊是“一句历尽人间坎坷路不能描画一二”,那陈旻桃就是秋菊的平方乘以二。 言而总之,陈旻桃机缘巧合下,蹉跎多年,在两丐闲居一个客座长老,学名“二当家的”。 当年漳州的匪帮还是一片散沙,跟官府是敌非友,陈旻桃观时机已成,当以一堆“分久必合”“有钱大家赚”“理出个道子,共维之”的狗pi论调借两丐大当家何老神仙的口,成功忽悠住了一群刀口狂徒,与官府划下场子,握手言和。 这里的匪家可不等同于罪犯,罪犯可没什么技术含量,那就是一糙活,而且jian人狗命一条,狗腿一双。 匪家对这种边角料一向极其不屑,官府抓人,往往都是直接找匪家要消息,有时还是匪家直接把人给送去。 匪家主要占着驿口,尧站,生意多布在茶馆,客栈,妓楼,几年的风平浪静给了匪帮大大的喘息机会,也终于成功实现了从形到质的转型,也就是古往今来所有黑社会的必经之路,从打家劫舍欺男霸女到走街串巷无孔不入的消息贩子,从良了的生意人。 匪家里的规矩可比外边严多了,都吃饱喝足过好上日子了,谁还闲着没事杀人玩呢? 匪家接活自有其一派讲究,关系来路都要问的明明白白,怎么分赃也是三帮共商之,有来有往,和气生财。 官府也不是全然不知情,两边消息共享,事实上,这两年匪家接的单子一多半都还是官府拉的皮条。 三帮里两丐最不打眼,一年到头有时一单生意都不接,磨的手懒脚懒,却是三帮里的智囊,匪家联盟里的定海神针。 这根定海神针其实不高,实人短粗略胖,姓何,人送外号“何老神仙”,他有个文曲星干女儿,神龙不见尾也不见首的两丐二当家,现在在梁家下人院子里做账房兼职秋香的暖床丫鬟,现用名字:陈旻桃。陈旻桃这个二当家当真称不上多称职,不过是帮着何老头一力建立了匪家联盟,搅了搅漳州官场,平时喝喝茶养养花,打理下匪家的生意,有空了指导下匪家未来的发展方向及作战原则,再发明点匪家走江湖用的数学用语。 比如陈氏主仆租的那套院子上的化学符号,就是陈旻桃折腾出来给大伙玩的,然后有一天著作者发现自己发明的东西写在自己藏身的家门口了,黑线。 两丐里甚至整个匪家见过陈旻桃真身的人,一双手都数得过来,何老头算一个,李为中算半个。 李为中在两丐里的地位很好解释,何老头左右手家的直系亲属,走后门进来的小跟班,因打杂能力突出,脸又生,暂负责跟陈旻桃这条线,保护安全这项还没用过,传递消息足尔。 如此,李为中一直在虎头街的孩子堆里打转,临时兴起般的对秋香的猛烈追求,去柘野寺上山途中也始终跟在陈旻桃一行人身边…… 一切就都解释得清了。 陈小姐从始至终就不是一个人,赁般事也不可能是她一个人能做下的,所谓的“单枪匹马挂两雷,单刀赴会”,纯属是个美丽的误会。 “胡家这盘大饼已经被分刮干净,咱们家分得一个小指头,陆翟两家刮走了大头。”李为中长相里天生自带匪气,刮的青渣的下巴,一句话说得仿佛成年悍匪。 胡家,漳州商界一小霸,盐米茶丝占了个茶,在漳州三代贩茶,胡大当家当年走巷起家,置得如斯豪富之象。 可惜其子孙太掉价,自胡大当家过世,即已现颓势,到得胡家哥俩胡义之和胡庆之的父亲这一代,基本已经入不敷出,债台高筑。 可惜,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胡家还能拖着一家老小病骨残喘至今,就是靠着胡家的一个闺女,在景王府做小妾,还颇受宠,景王这块骨头,一时还真没人敢咬。 不得不说,陆鲜肉陆大少爷陆相节同学这一手玩的可谓是相当漂亮! 借着陆老夫人欲补偿黄玎莹的心思,借着他弟弟陆二少爷陆相节不欲娶黄玎莹的心思,借着胡家报复黄玎莹的心思,最后借着陆夫人雌虎护子的心思,算计了这么一场戏,不但轻松玩残了他那个烦人的弟弟,最重要是不费一兵一卒地找回了漳州地界上陆家的场子。 能用如此雷霆手段重挫胡家的非陆夫人娘家翟氏莫属,陆夫人其父翟有良时任江淮刺史,南茶主要产地,南路商船的必经之所,要捏死个胡家,真是举手之劳。 只怕陆夫人到现在还不知自己被好儿子耍了怎样一个大圈子,陆夫人的娘家翟家如此轻易就被陆相节绑上了船,看来陆夫人陆翟氏在娘家极得宠的传闻也非空穴来风了。 陆老太爷九泉下,当真是可以会心一笑安眠地下,陆家得陆相节此子,还愁百年难维么? 李为中见陈旻桃默默无言,不知在想些什么,看着台上的花旦嘴角隐隐挂着笑意,不禁问道,“敢问二当家的,你为甚在柘野寺回来之后就敢一口咬定,胡家必倒,且不出旬月?” 陈旻桃,“因为不管是不是陆相节布下的整个局,他都不会放过这么肥美的机会,借着翟家的手拿下半个胡家,宋大人那边估计也是拿的两成干股吧?” 胡家倒了,闻风而动的众虎狼却没有因争食而起间隙,胡家迅猛地人头落地,没激起一番撕搏,反是归于一片和乐声,便是陆相节早有准备,翟家做了刽子手,他却狐假虎威地拉拢众势力刮分胡家这盘骆驼肉。 李为中,“不止,听何老回来后跟我们叙道的意思,陆家只要了半成干股,大头给了其他几家势力,宋大人虽只得了两成干股,却拿走了陆家最厚的几张地契。” 陈旻桃,”拿就拿吧,那本就是他们该拿的。“ 李为中,”匪家依着您一早嘱咐的意思并没争抢,而是规矩地被留在最后分了点饼干渣。“ 陈旻桃点点头,问道,“那个陆知节怎么样了,脸怕已经毁容了吧,以那厮的高傲,恐怕不会太好过。” 李为中不禁感慨,“陆府已经派人送他上华山了,看来脸不好利落之前,他不会回来,不过属下还有一事不明,陆相杰想要胡家这盘茶,大可以直接跟其外祖父翟刺史说,何必兜这么大个圈子?把这一窝人全搅进来?另外他设计逼陆夫人出手,让翟家得罪景王,翟家也是他陆相杰的外祖家,他大可以让别人来当这个出头鸟,何苦拉自己外祖下水呢?” 李为中觉得官宦家里的弯弯绕绕简直纠结得人脑仁子疼。 陈旻桃却像听了什么极好笑的事一般,呵呵笑道,“因为只要他娘陆翟氏还在陆家一天,翟家就不是他陆相杰的外家。” 李为中显然没听懂这句话的意思,见陈旻桃不欲多谈,便转了话题,“你当真要去京城?京城可不比漳州,天子脚下,两条腿的权贵比六条腿的蚂蚱还多,就你那三脚猫功夫能打得过谁?再者,陈家租宅的人还没死光,你被揭穿只是迟早的事,你想过过小姐的瘾,也犯不上把命搭进去!”再说您都这岁数了,还扮个八岁稚童,不觉得很不合常理么? “想跟来就直说。”陈旻桃不欲再多谈,抖抖袖子起身准备下去找秋菊吃瓜子。 李为中,又被嫌弃了。 025 呆驴 何老头在茶楼喝茶。 对面一个青年人眉目清秀,鼻梁高挺,青色长袍衬得下巴的线条略有几分消瘦,骨节分明的手,低头浅啜茶杯不露片语。 何老头脑中想起自己那个不孝干闺女对其的评价:胸有沟壑智若狡狐,不拘泥于定式,有权臣之才,不知道在床上会是什么味道? 这茶楼开了有二十年了,上过这顶楼雅室的人物怕是不出百个。 雅室里空间不甚大,眼下坐了个满满当当,匪家联盟的另外两帮狗头和海葫芦的当家人,漳州知府和手下师爷,百里银庄的大掌柜,胡家原来的总管事,如今的分赃人。 胡家也算当地一个豪富,虽然账面上亏的惨不忍睹,但实际上的家资却不可谓不丰,光是一个胡家茶铺的干股,就惹多少人眼红。 于是由知府大人牵头,百里银装做中人,将胡家干股以“合理”的价钱转让给了在座众人。 何老头惯了一耳朵这帮“生意人”的你来我往,强咽下去了几个大哈欠,见这位陆老传人在其中应对有度,三言两语不但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还忽悠了众人把胡家在江淮一带的收茶庄子给了他,还像是委屈了他。 何老头暗笑,还是丫头算无遗策,果然都叫她的话一一验证了,这陆家小子太黑,要动他外祖家了。 陆相节眼神扫过桌边歪坐着的孬鼻老头,垂眉耷眼地对着桌上的鸭攒纹玉黎杯壶杯盏傻笑,过了会儿又对着墙上的山水泼墨画傻笑,陆相节分神看去,并未察觉任何不妥。 这位顶着“智囊”光环的何老当家,全程都在装傻充愣,好似半分心神不在这室里发生的事上。 陆相节心下不敢大意。 两丐何老神仙久有智囊之名,“神仙”二字不是白冠,其从始至终未开口要过一物,看着仿似年老糊涂,陆相杰却敏感地觉得,这人实则根本未将这一星半点放在眼里。 突然一个念头蹿入脑海,那张黄沙符会不会...... 未等陆相杰将这个想法进一步证实,一旁候着的徐伯将陆相杰又拉回了雅室里这片勾心斗角中。 “跟之前几家商定的一样,匪家不沾胡家的茶叶,只拿房产地契。” 徐伯说着递给了陆相杰一张房产地契单子,上面一一写着三匪每家所得,陆相杰手指在两丐的地方上下划动。 两丐拿的都是些边边角角的地段,实在称不上好,何老头越是低调进尘埃里,陆相杰越是防贼心甚,无他,陆相杰也是一只呆驴,不疑心会死症。 年老成精如何老神仙,早注意到了陆公子对其似有若无的警戒和试探,不满地喷了喷孬鼻子,就这呆鸟叫死丫头稀罕的要命,自己几个干儿子都叫她呵呵一脸,想求个亲,给她定下个好人家,她点名就要陆相杰,不给就拉倒。 雅室里又划拉了半个多时辰,方才将所有程序入定完毕。 陆相节一转身,发现何老头不知何时已经溜了,略感遗憾,要是真跟他有关,这老头怕是在跟自己示好,看来自己这个晚辈不好再偷懒,找个日子得去两丐跑跑场子,拉拉关系了。 与徐伯收拾齐全,众人又叙了几盏茶,东拉西扯几圈方才言终。 好不容易摆脱了众人的陆相节弃了马,与徐伯一起走在返家的路上。 借着落日的晚风,理一理胸中的几桩事。 他看似算无遗策,将陆知节贬去华山,黄玎盈遭此横祸,老实了不少,黄家余孽一时不敢再挟老太太怎么样,他娘这次逞了把威风,正自我感觉良好,他就让她再威风威风......一切都按照他排演的步步进行着,然,他心里这股莫名的不安,又是因何而起? 约莫走了一盏茶的功夫,主仆二人一路无话,转过街角,陆相杰突然驻足在一家成衣店前,扫上铺子前摆着的一块桃花式样的红绳络子,并不伸手去拿,也不问价钱,盯了有一秒。 冥冥中,一念至福海,陆相节蓦然回头,视线停在刚刚与之擦肩而过的三个女孩中,中间那位穿紫袖套荷花錾纹罗裙小姑娘身上。 走在前面的陈旻桃似有所感,转身回眸,冲陆相杰嫣然一笑。 呆驴,这一世的孽缘该怎么表才好呢? 026 火泥 是夜,两丐,何老家里,一张病病歪歪的鸡翅木八仙桌上摆了满满两大盘鸡骨鸡胸鸡腿鸡屁股。 何老头爱吃鸡,鸡身上的每个部位他都能香吞入肚,所以他几个干儿子也都随着他喜欢吃鸡。 唯陈旻桃嫌弃,陈旻桃从一开始就嫌弃,即使当年罚她三日三夜不进食,看到鸡她也是一脸嫌弃。 何老吃干抹净,拿袖子蹭了蹭嘴,逗着桌边蔫头耷脑的小徒孙,“棒槌,早跟你说了,她喜欢的是小白脸,还得是陆相杰那种脑袋能掰八瓣儿使的小白脸!” 言下之意是你行么,你两瓣都分不开! 李为中再扁嘴,智商被嫌弃也就算了,为什么连感情也要被嫌弃! “那丫头活得滋润着呢,留头了,个头也窜了,我看俩腮帮子肥得都快飞出来了!” 李为中话没说完就被何老头一根鸡骨头砸过来挨了一下,“什么那丫头那丫头,你是我徒孙,她是我闺女,你得管她叫姑姑,那是你二姑!” 李为中不乐,您老叫的那么顺口,不让我们叫。 揉着被砸疼的脸,李为中放弃跟何老头讲打人不打脸的江湖道理,从兜里摸出个物事,放到何老头面前的八仙桌上,还顺手扒拉开旁边的几块连着血丝的鸡骨鸡皮,“二当家托我捎给您的,说这个挖耳朵用正好。” 何老头刚想说,拿来我用用,手上鸡腿上嘴就咬,眼尾扫到那物事,心下狂震,下一秒,鸡腿应声落地。 那物事只有一个稚儿指节般大小,猩色的红,瘆人的很,雕螭龙大纂纹冗杂雕刻其上,油灯下宛若人的血管,恍惚间似有血流交错麯腐于人骨。 何老却像看见了什么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捧起来,翻过去看,底下篆着个上古梵文字,古绉遒劲。 一个能看懂的字和图都没有,让人摸不清是干什么用的。 嘴里喃喃叫着,“竟真叫那丫头挖出来了……竟然真的有这物……我的姥姥……竟然落到我手上,哈哈哈哈哈哈哈……” 李为中目瞪口呆地看着大当家像个孩子似的哈哈大笑,嘴裂至耳,喜到癫狂,举着那块破石头满屋子上蹿下跳,碰倒碰洒屋里壶壶罐罐也全不在意。 何老头实乃乐极。 梁二掌柜,碰死耗子碰的很准,这物事正是个银庄印鉴,逼得陈梁两号姓氏大动干戈把漳州翻出个窟窿的百里银庄火泥鉴,却又不止于一个银庄印鉴。 虽叫为泥,实则材质稀世,非铜非铁,坚硬异常,非各百里银庄大掌柜不能识得。 当年荆州出了个异人,身上带了块异铁,人称“火泥”,因那火泥材质端得稀世罕见,江湖人和宗室贵族皆趋之,那人后来下落不明,火泥更是不知所踪。 这本是江湖中一段旧闻。 据说持此鉴者,可号百里银庄麾下几百银庄票号,百里银庄分布之广,势力庞大,与各家勋贵氏族关系盘根错节,掌着江山天下的半壁银脉。 何老头斑根错节的老手磨搓把玩着手里来头不小的火泥鉴,心头阴云骤聚。 他早已年过半百,年轻时跟陈吕氏有过那么不好不赖的几面之缘,没想到陈吕氏那疯婆娘当年已经把手伸得这么长了。 心里又惊到,死丫头好大的手笔!我何神仙何德何能,衬得她这份玲珑七窍心思!这是逼着自己应下她金盆洗手之请辞! 想到此,何老不免悲从中来,养儿防老,积谷防饥,自己一生孤苦,无妻子儿女,半个亲人都不剩,唯膝下一堆徒子徒孙,自己那点斤两,匪家里能坐到如斯地位,全赖自己命好,临老收了个人精般的干闺女,何老长长一口叹息。 将火泥鉴放回桌上,何老头坐定回八仙桌前,顷刻间大喜大悲大起大伏,仿佛才个把瞬息又苍老了数岁,老态尽显。 火泥鉴仿似通灵性般,知道眼前认得它真身的人不悦,赶忙缩头耷脑地装出副可怜相,身上猩红瞭灿。 李为中见师祖爷老实了,心下狠松一口大气,刚要趁机溜走,不防何老骤然发力,挥手猛地扫落桌上那两盘已经骨肉分离的鸡,气咻咻地叫嚣道。 “李小子,你抬起脑袋来!” 李为中依言抬头,脖子还没拧上来,耳边先听到物事砸过来的风声,忙伸脸去接。 还以为大当家把那块丑石头又扔回来了,结果摸到手里一看,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乃是一红鎏煸金青玉鼻烟壶。 叫大当家癫狂若痴儿爱不释手的丑石头他不认得,他手里这个他却是听得不能再听过。 如果说皇上有玉玺,那两丐就是这么个货了。 李为中眼角狂跳,“祖爷爷……” 只听刚才还偃旗息鼓的何大当家恨声道,“死丫头连我都敢算计!我还就让她算计了!棒槌,爷爷教你最后一回,你带着它去找那死丫头,告诉她,以后你就是她的人了!” 什么玩意! 027 子玉 陆知节种树。 弯腰挖完这遛最后一个坑,陆知节后背的汗已经湿到了股gou,烈日当头照,恍恍惚惚。 陆知节长到这么大头一回种树,就像他头一回破相。 大夫曾叮嘱他,喜阴雨恶骄阳,勿在烈日下行,则斑痕隔年即消。 草野间的虫子嗡嗡哇哇充斥在耳边,陆知节感觉头顶上赤头如羽箭刻刀般轻易扎透他头上的草帽,沿着斑痕的边际一箭一刀雕进他血肉里。 华山书院建在华山之顶,山体郁郁葱葱,学子们常年种树培树,再以树育人,乃华山书院百年传承。 陆知节自然也不能免俗,难道跟院掌说我破相了大夫说我不能照太阳否则会留疤吗? 忆起曾经陆老太爷致仕后应华山书院之邀上山讲经一年,当时陆相杰也跟着,回来就成了个皮肤黝黑的山野孩子。 当时自己还暗里取笑过他,更是挑唆得家里丫鬟婆子一起背地里笑话他,那时陆相杰虽然面露尴尬,显然未往心里去,直到自己设计他在屏风后听到他娘陆夫人跟舅母的对话。 陆夫人:其实黑点也不是不好,可是黑得似个炭头,你看这城里哪家少爷黑成那样,终是有碍观瞻,看着骇人呐,还是子玉肖我多点..... 多讽刺啊! 如今自己扛着一头一脸斑地在这儿挖坑,挖完了还得留一脸疤,你说陆相杰不是故意的,鬼信呢! 陆家的男人在成才道路上总是出奇地相似,都一个熊样,非经历至痛不肯脱胎换骨。 陆知节在大病痊愈后就陷入了沉默,一字不肯吐,连他娘陆夫人都未能撬开他的嘴。 他脑中一团浆糊,他已然得到了左家嫁与他嫡幺女的首肯,为了摆脱与黄玎盈的婚约,他甚至设计调唆了胡庆之为报京城遭黄玎盈一鞭之仇欺辱了后者,然而被胡庆之叫破了,但他依然没有露出马脚,是从哪儿开始错的呢? 他记得那张符纸并没有什么蹊跷,他虽然觉得胡家二人太小心眼,可并未太当回事。 可是回到家他就病了,似乎有人故意设计他,让人以为他是心虚地发病。 而后他娘就知道了他为了抢陆相杰的填房左晴然设计害黄玎盈的事,他娘自觉对不起陆相杰,求陆相杰瞒着陆老爷,还替自己一力担下责任,搬出外祖来踩死了胡家。 于自己只是一睡一醒,可天地却仿佛一夜之间,换了个样。 即使得知了他娘求外祖替他挑了胡家,可他却并不觉得痛快。 从小,他就被他爷爷看成了个废柴。 从名字就看出来了,两兄弟的名和字都是老太爷给取的,陆相杰的字是子城,城池,坚固,寓其捍守家族,延承血脉,忠君卫国,陆知节的字是子玉,意为美颜,脸长得好看就够了。 如今自己连这张脸都保不住了。 一座宅,被一堵墙隔成了前后,前院和后院,也分出了男人和女人的世界,家,国,国在前,家在后。 当初他五岁上,被抱回他娘院子的时候,老太爷在病中还说,长于妇人手,他也就只能是个妇人。 他娘当初为了这句话,还狠气了一阵。 自己当时年小,可这些年跟着名儒名宿地做学问,士族勋贵寒门的结交往来,这些道理自己怎会不懂,越是懂才越是明白自己与兄长陆相杰的差距不是一沟一渠,两人早在陆老太爷去世的那一年,就彻底拉开了差距。 然而,往事已酿,他俩兄弟二人之间多年仇恨已成,萧蔷已起,覆水难收。 悔悟?即是自己披荆认错,陆相杰怕也只会当自己是个笑话吧。 陆知节自病愈后胸中一直郁气难平,若是往时,他早吵闹不休亦或声泪俱下地表演场认错戏码博取众人同情,但这次,他平静地不愿多同他人交谈一个字。 直到他离家之时,他都没有言声,他只是深锁眉间,冷冷地注视陆府门前的石刻,碑文,看着这座他从没离开过的宅院,究竟,陆老太爷,陆老爷还有现在的陆相杰,求的都是什么? 他们好似把他这个陆家的男人割离开一样的自行自话,究竟自己又是为了什么,走到今天这一步。 陆知节转身上了马车,一路走走停停,风光越走越萧索,街边的铺子,路边的小吃摊位,人们的衣着打扮,陆知节一路看来,竟一句话都没与人讲过。 直到上了华山,直到从山脚一气爬到山顶,华山书院山门前,群山环绕,天地空灵,只一座山门跋于少年人眼前,陆知节胸中一口浊气方才得吐。 一道锣声响起,陆知节缓缓拉回了思绪,麻木地跟随着众人于晌午前赶回山腰,那里已经聚满了人。 陆知节拖着疲累不堪的身子找了块树下残荫,掏了巾子出来擦脸,正喘匀气,眼神百无聊赖地看着前面忙活着的村民予众人送水端茶,然后下一刻,陆知节看到了一张令他百感交集又印象深刻的脸。 胡庆之,还是那么一脸痞赖的坏笑,手里举着水碗,三步并作两步凑到他身边,仿佛俩人是多年旧友,胡家的倾灭惨事仿佛从没发生一样。 “久违啊陆二少爷,拖你娘的福,我现在成了山脚下担水的一村夫!” 陆知节哑口,眼里聚起戾气。 胡庆之笑地褶皮赖脸,“先别忙动火,我可是给你送好东西来的。” 不等陆知节拒绝,胡庆之从衣兜里掏出块布条,摊开来亮在陆知节面前。 “这是柘野寺那趟我从黄玎盈那死娘们身上扒下来的。” 那是一件女子的小衣,绣着漂亮的团绣,小衣挨近胸口的底边上绣着一行小字,蔷薇繁艳满城阴,烂漫开红游子欣。 游子,满城,子城。 陆知节如遭雷劈,额上疤痕被炙烤的麻痒再感觉不到,几个月来压在心口的大石忽然碎裂,如神兵利斧将困扰着自己心头的重重迷雾生生砸开条缝,劈云见月。 028 囫囵 冬日里下了几场雪,见了几抹雪花,漳州城彻底迈入了寒冬,街上行人一个个裹得像个粽子,头发大多犯着油光和头皮碎屑,没有浴霸的年代,即使在烧地龙的屋子里沐浴也多半冻得慌,晚上歇觉头发擦不干还得闹头疼病。 被严重鄙视了的古代洁癖患者陈旻桃,为此付出了每天少睡俩时辰的打水时间,虽然她名义上有两个丫鬟。 一个,秋香同志,正积极投身于伟大的谈恋爱事业当中。 另一位,秋菊同志,年终被各种临时抽调去其他岗位帮忙,因为陈旻桃这个好主子积极培养,点开了好多新的技能属性点的秋菊成了梁二家的香饽饽。 不怕麻烦,一直坚持洗热水澡,用澡豆,睡前烘干头发的陈旻桃陈大表姐,自己也是下人之一,年终繁忙季,帮梁家对过了货,核过了帐,还抽空跟秋菊学了两手简单的裁衣裳纳鞋子,如今也能自己做个小衣里裤,陈旻桃已然以闺秀自居了。 忙着谈恋爱的秋香同志依旧跟邹郎蜜里调油,两家都是下人,没有正经身份,跟主子报备了,便央媒婆递了个话,交换了信物,便算是过了小定了,没有律法,俗理就是法了。 秋香不避讳,到哪儿都嘴没把门地夸自己未来小丈夫多好多好,整个虎头街都被广播了一耳朵邹家小儿子被定下了,定的是梁二掌柜家的梁三丫。 秋菊捡了玉米也没扔了西瓜,再忙也坚持跟陈旻桃学认字,一天学一个,现下一本账簿也粗粗能看个囫囵了。 反是秋香,有情郎吊着,每日里再没有半分心思放在学字上,日日研究铺子里的花料子水粉油脂香膏香露子,当然,她只研究怎么用,并不研究怎么卖。 陈旻桃看热闹的不嫌事多,得闲了竟还带着秋菊一起帮秋香养皮子化眉眼抹抹涂涂,三个人秤不离铊,过的好像一窝小耗子。 邹勇这几个月也长高了不少,因着能写会算,邹家打算让他从年后就去铺子里干活,先从记账学起,学会了看账,这铺子里的事也就知道个七七八八了,再跟邹家老爹出去历练几趟,又是一个好掌柜苗子。 秋香硬啃了几个月账簿子就是为了跟他爱郎有话题聊。 秋菊只觉好笑,也不戳破,跟着沾光正好把认字也学下来了。 陈旻桃则是很享受当半个小夫子的感觉,虽然至今一滴弟子茶未尝着,也并不影响她为人师的美好心情,依旧乐此不疲。 三人非主非仆地的古代后宅非主流生活,表面上看去一直在围绕着秋香这个爆炭中心转,从无定式却嘻嘻哈哈,充实自在地往前扎,转眼间便到了过年。 梁家几乎都快忘了家里还住着个陈小姐,半真半假地街坊邻里倒是都知道梁二掌柜家有个能干的三丫头,会对账记账还能理货入库。 做好事不留名的陈小姐本以为自己能借着京城老祖宗命不久矣的光,回趟京城逛逛,祭祭祖认认门,可梁家的人虽不予她说,她却自有消息渠道知道京城陈家的老祖宗确实没了,老祖宗那一辈的人也就算彻底绝了,自己却还被遗忘在漳州梁家下人院子里。 看来京里陈家的那几股势力还没捋平啊,能把自己扣在这儿,是想磨死自己啊,磨不死最好也能滚一身下人习气,不留半点淑女样子,回去充个炮灰角色也是不错。 砸吧砸吧嘴,陈旻桃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秋菊姐姐,这眼瞅着还有两天就是廿九了,您甚时候赏赏脸,也给我做一条五福带子穿穿啊?” 坐在矮塌上的秋菊轻笑一声,“五福带子是吧?成!您把邹家儿郎这件大氅的边码了,我就给您做,做十条都没问题!” 看看趴在秋菊腿上的那件半成品湖水色狐狸毛裹脖大氅,陈旻桃觉得牙疼。 耀眼的湖色配邹家儿郎那张皮确实是衬的,可这撮狐狸毛却是橘色,再说这大氅哪是个下人穿的,要真上了身那可就有笑话可瞧了。 “秋香姐这品味好,这大氅一看就是有钱有势家的少爷公子穿的,邹家小爷穿着肯定比戏文里的哥儿还俊俏几分。” 陈旻桃说好听的不要钱,一脸真诚。 秋菊白眼都懒得给陈旻桃一个,送了她一眼“您不帮忙就别那么多废话”的表情,低头继续码边,“喏,这框里就有五彩线,您十条捆一根,捆十根我再教您怎么编。” 陈旻桃听着话音却不动手,“这五彩线里的一根编出来就要绕十条彩线,凭的麻烦,还是去外头铺子里赊一条吧。” “赊?”秋菊反问,“谁来给您还?” 您自己那点明面上的钱还是梁二掌柜贴补的,私下里的钱又上不了明路。 不过说到钱,其实她一直不解,自己这位小主子是怎么藏钱的,又是怎么跟外面的那位“陈翔家的”联系的。 除去福伯还有她这个贴身人呢,但愣是没发现自己这个主子是怎么跟外界递信送物的,就像上次那张符,她说送回去就送回去了,也没见陆家找上门来。 外头秋香呼呼喝喝杀进院子里,“陈桃子,你前几日买的那支笔管子呢?快拿出来我用用!我娘说了,咱们院的春联她不管了,咱们可以自己写,你快把......” 声音嘎然而止,秋香进了屋子才把后半句吐碌出来,“快把邹勇给我写的那两句描春联上,挂咱们院门上,反正这院子里出出进进的也没几个识字的。” 说完就坐陈旻桃侧首,抡起茶壶,对着壶嘴直接罐一嗓子。 秋菊一听话音就要拦。 陈旻桃则痛快地一直脖子,放下黄书就去多宝阁翻笔管子,十分讲义气地大包大揽,“钟!我定写的龙飞凤舞,叫识字的也认不出来,就算有人问起来,你也可以说是我编的句子,我下的笔,跟你秋香姐没有一毛钱关系!不过您看,我这儿还少一条五福带子,您甚时候有空,帮我去前边铺子里捎一条呗?” “成!晚上就给你拿来!” 俩人不愧是一块床板躺过,一张褥子里盖过的过硬交情,默契度满分,一个找了酒碗打了水来润笔磨墨,一个撸了袖管子系上围裙就要一展神威,于是乎半个时辰没过,屋里已经一地纸了。 秋菊扶额,这纸凭般贵,几张纸就够她一个身家性命钱了,也就是梁二掌柜这种体面的积年大掌柜家里能存着些,能消得起。 梁二掌柜家前边三个大的都出去成家立户了,家里两个小的便越发没了管束,也是梁二掌柜家的有心惯着,惯得秋香姐一身银钱都乃身外物的不识人间烟火。 “这笔又歪了,陈桃子,你刚才那笔来的好,钩弯的漂亮,还按刚才那笔来,还有这张里的这个字好看,这个,这个......你再练习练习,咱们把最好看的字挑出来,你再照着每个字描画。” 秋香姐的聪明伶俐非有心人不能体悟。 每下一笔都惯了十二分精神,陈旻桃花了功夫在这两张字纸上。 俩人研磨了两个白昼,到了过年这日,古朴简陋的小院门上已换上了邹勇信里夹的那两句词,“梦魂惯得无拘谨,又踏杨花过谢桥”。 029 过年 对着门梁上的两尾狗爬,陈旻桃摸摸鼻子,为自己的大作充满骄傲自豪,毫不客气地迅速膨胀成了一个气球球,用罢了早饭,被性急的秋香姐迅速拽出了家门。 秋菊缺席,过年事忙,秋菊又被外借去了厨房,厨房从旬月前就在准备这几日的吃食,得把一铺子的活计都照顾到了,比平时的伙食自然多加了肉鱼菜果,人人都有大肉馅白面包子拿。 铺子里也早早挂了联,贴了画,一铺子换上了喜庆的颜色,伙计们练的嘴甜,进来的都说句吉祥话,光顾铺子的客人还有几颗福果子拿,不只梁二一家,家家如此,整个虎头街一片吉庆喜祥。 孩子们点着红点,穿着新衣,满街疯蹿,一个个新刮的头,好像长着黑毛的油西瓜。 陈旻桃和秋香两人都不用再刮头,俱是扎了辫子,绑了红绳,陈旻桃不喜戴花,过年这日也簪了一朵在头上,像个改邪归正的面包超人。 秋菊也领了年礼,上次梁二掌柜提前给了她这半年的赏钱,三十个铜子,秋菊心里就隐隐有所觉,这是要把自己给陈旻桃了,心里多少还是有点吃苦,虽然自己长能耐了,但是已经沾了陈旻桃这尊瘟神的身,洗不清了,与其留着,不如给了,涂个干净。 梁二掌柜一家厚道,别家也非狼窝虎穴,可要说主家不打少骂,老少爷们不拽了裙角就撕扯的却是不多,虽活计繁重,杂毛杂皮的一箩筐,还得时刻绑着秋香这颗随时会炸的雷,却里院外院的都有份体面,不是任人呼来喝去的猪狗。 陈旻桃身份再贵重也是前途未卜的遗孤,走一步看半步的主,阴阳怪气地叫人无法安下心。 下意识地摸上腰带,里边缝着陈旻桃认仆那天给的银票,这么大笔钱秋菊还是这辈子第一次揣着,放自己屋里都怕被人摸了。 银票轻飘飘一张薄纸,五颜六色地看不清写了甚,秋菊只能认清上边的数,不过说到底,这银票搁自己这儿其实并兑不出来,自己一个奴,哪能置财?就算逃了可是身契纸还在梁二家的手里捏着,没有路引名谍,别说办财置产了,自己连漳州城都出不了! 可就算如此,秋菊也还是开心,兜里揣着张五十两的大票,脚底都带风的舒坦! 压下心底笑意,秋菊熟练地替秋香和陈旻桃净了手。 俩人在虎头街跟街坊家的娃们一阵疯玩,也不顾年纪早不是娃娃的年纪了,点了爆竹,粘了纸花,一人脑门得了个红点,涂了红口脂,秋香同志头一次顾不上邹勇同学,糊了灯笼提在手里晃晃悠悠地挨家窜亲要福饼,有殷实家的还能给个压碎,一人一个子。 陈旻桃压根也不是什么真大家闺秀,混在一群头皮屑西瓜皮里,伸手要铜子要的那叫一个利索,吉祥话一口一个,其他孩子见她会说,她说了什么都跟着学起来,虎头街的年味头一次这么俱有文化气息。 在街上吃了两碗油花豆腐,四只爪子冻通红,玩的一身一脸汗,隔壁几个野皮捣蛋放炮,被嘣了一身火销子味儿,俩人回至家里,都是冰晶晶的一张小脸,红粉剔透,洞的鼻子都快掉了。 梁二家的宠溺地给女儿重梳了头发,又点了身上戴的首饰,孩子们多,又多皮闹淘气,梁三丫又是个傻大方,每次回来都得少两样东西,自己都说不清叫谁摸去了。 梁二家的瞅了全头全身,看今日没少,末了却还是照秋香脸蛋子上掐了一把,“死丫头敢偷戴我的镯,你自己的镯啊佩都叫王家卖豆腐的小丫头子顺走了,你就偷拿我的,你个小细腕子也不嫌坠得慌,下次我就把匣子锁箱子里,我看你还怎么拿!” 秋香吃痛,不跑反往梁二家的怀里蹭,“娘你那镯子放箱子里也是干躺着,我戴它出来放放味儿,怕它长毛不是!” 见梁二家的张手又要打,忙捂脸躲开,急往梁二掌柜身边凑。 梁二掌柜很给面子地护闺女,往前边一挡,“这只镯旧了,金漆都掉了,哪衬得上咱们梁二奶奶,赶明儿去李记银铺再打俩,你一个闺女一个!” 梁二家的也不真脑,笑道,“你这当爹的凭般惯孩子也就算了,还敢把我当孩子哄,把我也饶进去了,胡闹!”说着捂嘴笑。 出馊主意的罪魁祸首陈旻桃事不关己地优雅直背就坐圈椅里喝茶水等吃年菜。 秋香爱俏,戴的小零小碎太多,还总叫人以“又不值俩钱,借我戴两天”为由或借或抢走,遂陈旻桃干脆拱她去戴她娘梁二家的首饰,这一街的孩子尽皆鬼灵精,知道是好东西再不敢乱借,借了可不要被秋香老子娘找到家里?那可得不偿失! 一家子笑罢,摆了正桌,用了年菜,铺子里早早放了伙计都家去过年,只留无家可回的在外院摆了桌一起笑闹守岁。 下人本就没那么多讲究,桌子上男女皆有,吃喝完了就在凳子上斗骰子玩骨九,小孩子听不得,俱在厨房里帮手捏馅。 梁二家的带着一众婆子忙活守岁的财冒饺子,素的荤的鱼的肉的,变着花样炸菌菜果子。 陈旻桃地位超然,甩手猫一个角落里消灭一小盘瓜子,吃得慢条斯理。 梁二掌柜一错眼瞥见,眉头微皱,似是有话想说,沉吟片刻又咽回肚子里。 今年过年的月亮不圆不缺,也不知是不是好兆头,自己守着这么一大家子,老婆孩子俱康健平顺。 梁二掌柜不禁在心里念了声佛,阿弥陀佛,但求无愧。 全然不知亲爹的内心挣扎,秋香抱着肚子嚷叫着吃太多了闹觉,不等梁二家的从厨房追出来,赶忙拽着无存在感的陈旻桃回了自家院,进了屋拉上门,从怀里掏出一小瓶桃花酒,两眼冒贼光。 “胡泉家的给我的,说这酒不醉人,只给小丫头喝着玩。” 一起冒贼光的陈旻桃麻利地翻了茶杯出来,俩人斟了满杯,喝了个仰怀。 陈旻桃喝的快,秋香跟了几杯就冒光变冒星星,钻桌底去了。 把手指从杯子边拿开,陈旻桃拿帕子擦掉了指甲里残余的粉末,从床帐顶摸出把小刀,割开了四方桌桌底黏着的一封信,里边几张纸密密麻麻半画半错别字地絮着京城陈府的事。 030 忠仆 陈府老祖宗年前寿终正寝,陈吕氏去时老祖宗本还嗟叹,她俩老少配忘年交多年前曾有一段旧缘,老祖宗年事高,精神不振还是吩咐了人去老家打点,欲把陈旻桃带回京城陈家二房来跟自己住着,护她几年给她门亲事,再送副嫁妆算是还了故人旧情。 然派去的人去了老家带回来的消息竟是陈翔家的叛主,绑票了陈旻桃下落不明。 老祖宗一气之下旧疾复发,一躺竟是再没起来过,等陈旻桃找上漳州的梁家铺子,老祖宗已经进气少,出气多,靠百年珍稀药材吊着命。 陈旻桃的事更是愈加无人问起,无人挂心,遂一直拖延至今。 直至年前,老祖宗突然回光返照,强迫二房当家人应下接陈旻桃回府,事至此,无下文。 接着就是叨叨自己家里的破事,一家一父二子被连番审问,家被抄,父亲受不过年前也随着老祖宗去了,本已转出去的部分家财也被搜刮出来归了陈梁氏的私库,墙倒众人踩,各方来欺,惨不堪言,最后求着收信人及早悔悟,回陈家自首,救出他们哥俩两家人,信末还说媳妇怀了身孕,求收信人好歹看在孙子的份上,不要再深陷。 信末并无落款,陈旻桃看完即扔进火盆,安坐着静看火舌吞了信纸,渣滓不剩。 似笑非笑地看着多宝阁方向,陈旻桃对着虚空慢开尊口,“陈妈妈大儿子陈有祥这封信不用回了,根本不是他写的,京里也是什么下三滥的都使出来了,几张破纸就想引陈妈妈出来。” 多宝阁后的阴影里走出来个人,李为中矮身单膝跪地,略带不情愿地回话,“这信确是照着你吩咐的路子取来的,若不是陈有祥本人,谁还能知道陈妈妈在漳州的落脚处,还能把信这么稳当地送对地方?” “你觉得陈家握住了陈翔一家子性命胁迫陈妈妈现身是真的了?” “这是自然,若是陈妈妈连自己亲生儿子的生死都不理,岂不让人起疑。” 陈旻桃挠挠鼻头,满不在乎道,“哦,那就让他起去吧。” “......”李为中扁嘴,“请二当家给手下释疑。”你丫要是就这么去京城了,还不被生吞活剥了! 桌子底下的秋香睡的翻了个身,陈旻桃蹲身,随手在其人中处又抹了道香,轻飘飘道,“陈妈妈与其丈夫陈翔的婚姻有名无实,说貌合神离都太谦虚,可谓是真正的一对冤家怨侣,陈妈妈带着陈旻桃从老家上来确是要送陈旻桃原身回京城陈府,却并不打算归家,归家也是守着陈翔那一院小妇,有何乐子可言?陈吕氏早就放了她奴籍,她两个儿子只有大儿子是她亲生的,如今她主子都死了,他大儿子也成家立业了,她手里又撰着陈吕氏的大把银子庄子铺子,陈旻桃年幼不知事,这么好的机会,她不跑还等什么?为何还非要回京城受那份niao气?” 李为中瞪大眼睛,不敢置信道,“你是说那位陈翔家的管事妈妈从一开始就打着要叛主的主意?” “不错,”陈妈妈一到漳州就给其大儿子送信,陈旻桃出于对“房客”的负责任态度拦下,并自行拆看了陈妈妈送出去的和存在包裹里几个月里的往来信件,几下就对上了来龙去脉,“只能说陈吕氏临终时所托非人,陈妈妈虽忠心耿耿,却不愚忠,她忠的是陈吕氏,并不是陈吕氏的闺女陈旻桃,她自己也有儿子,有家人牵挂,人也老了不可能再护着陈旻桃在陈家后宅里厮杀拼阀,陈吕氏已倒,陈家后宅又错过多年,物是人非,事不可为,陈妈妈能护住真陈旻桃一路从陈氏老家赶到漳州,还细心周到地教导真陈旻桃府里规矩和诸般关系,已算仁至义尽。” 李为中不解,“既是陈祥家的一早就打算叛逃,缘何还带上陈旻桃这个累赘,最后更是被拖累致死?” 陈旻桃,“这本就是陈翔家的棋差一招,她虽叛主,却又要对得起自己良心,送陈旻桃上京就是她对自家主子的最后一次尽职,不过嘛,”话锋一转,“有个陈吕氏的亲闺女在,陈翔家的一路上收揽陈吕氏沿途的铺子也事半功倍了不少。” 陈翔家的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陈吕氏的财产给真陈旻桃留下,一路给儿子陈有祥送信,叫其早作打算,一家转移阵地移居去北边城县,一边打着真陈旻桃这张大旗收罗陈吕氏的庄铺租地,也不是文件那么齐全,能钻空子的就一路钻空子,也叫她连坑带蒙收回来个五六成。 陈有祥则忙着潜移默化地转去北边郡县跑生意,反正他随了她娘,都放了良民,到哪里都走得,办得了产,置得了业,为了隐人耳目,京里的家私都没动。 陈翔家的本就打算好了要把陈旻桃送到漳州梁家交差,她好顺便从漳州改道去北边汇合她儿子,为了给陈有祥留足时间让他先去北边打前站,这么拖拖拉拉着,耗了将近大半年二人才至漳州。 被突然揭露的反转剧情一时有点接受不及,李为中略思索片刻,脸色狐疑地看向前者,“不管陈翔家的为人如何,那个陈旻桃正主总没有错,她娘和哥哥都死了,她被老奴所欺,有家回不了,如斯可怜,你却还是任由狗头的人动了她?!” 匪家有匪家的规矩,可李为中不信陈旻桃会忌讳这个。 自从何老暗下将两丐不外言道地传位给陈旻桃后,其家父就隐晦地给他透露了点两丐里的秘密,以防他对这位极有可能接管两丐的当家的产生轻忽之心。 比如,两丐当年得以存活,匪家的建立,都有这二当家的影子,两丐这么多年,明里高不成低不就地在匪家混着,实则掌了匪家众多咽喉要务,都离不开二当家那只脑子。 但李为中年轻气盛也好,就是倔强地偏不愿信! 省去多余的解释和尴尬,陈旻桃,“嗯。”年轻人有正义感真好,这样的人认死理,忠诚度高,用来打下手刚好。 李为中讶然,这就是家父认可的何老认可的自己未来的当家的?!就这么个毫无同情心恻隐心可言的冷血动物?! 陈旻桃,“关于真陈旻桃,你要有心情,可以去追追这条线,说不定还有什么意外收获。” 李为中不吭声,默了半晌,又道,“那你又凭甚一口咬定这信不是陈有祥写的?” 哎可惜了,就是人笨了点,陈旻桃心中升起空虚寂寞冷的无奈,“我既然能假装陈翔家的收信送信,怎会不给自己的'宝贝儿子'送一封?”陈有祥现在在哪儿我怎么可能不知道,这封信明显真假掺半地送来的,自以为写得高明,其实狗屁不通。 见李为中又被点了哑穴,陈旻桃不为所动地继续念经,“去京前还是给你捋捋陈家的几伙势力,我其实也闹不清他们谁是谁,不过,我能知道陈梁氏是一波,她应该是不知道陈翔家的被害的事,雇狗头帮追杀陈翔家的卖掉真陈旻桃的是另外一波,貌似是陈家老宅那边的,不过狗头帮那俩毛贼在得手后就再没现过身了,估计是被这股陈家人灭口了。” 被定了身的李为中终于智商上线,“所以你才等狗头帮那俩小贼消失了之后找上梁家,因为你知道陈家那伙人没法再去找死人对证,可是只要陈家老宅见过陈旻桃正主的人来漳州见你一眼,就能认出你是个冒牌货!”你那无可救药的自信究竟是谁给你的呢? 陈旻桃,“真陈旻桃养在守孝的寡妇院里,必不会天天往外跑,我敢猜见过她的人不多,就算见过,也定为妇孺,上来办脏活的多是爷们,谁会带个婆子上京来买凶杀人呢?就算真有人上来认人,这来回隔了一年多快两年了,小孩子变化快,推推就好了。” 李为中:你当陈家都是吃素的啊! 像会读心似的,陈旻桃不以为意地嘿嘿笑了,“而且,从始至终,他们的重心就没放在过我身上,他们要的一直都是那个收罗了陈吕氏过半遗产的陈翔家的!” 李为中的智商这次在线时间长了点,“所以你才一直扮着陈翔家的与京里虚以委蛇地收信寄信,放烟雾弹误导那群追捕陈翔家的人,好让他们一头热地追着'陈翔家的'这个钓饵跑,你才好掩护自己从中浑水摸鱼挤进陈家。” “嗯。” 李为中:天啊,我今天真是太聪明了! 若是在任何一座其它城镇,陈旻桃都玩不了这么胆大离经的把戏,但是在漳州,借着匪家的势力,两丐的消息网,她想做做手脚逗逗外来的耗子,真是太简单了! 冷汗划落额角,李为中突然福至心灵,体悟了何老为什么死活不肯放这丫头脱离两丐了,冷血冷心,玲珑七窍,做两丐当家的,有余了。 难怪自己说给爹听的时候,他爹居然不怎么惊讶,倒像是早有预料,只告知自己万不能叛了二当家,即是心里口里不愿,也不能行差踏错一步叫二当家疑你不忠。 031 来人 秋香醒过来的时候已然是夜里了,呼噜山响地睡了大半个时辰,梁二家的已经来催三遍了。 拿帕子撸了把脸,额上点的红点被撸成了一道长线,从额中一直划到左眼。 窗外月色嫩黄,圆月不圆,一闭眼,那些沧桑事在眼前划过片影,却不再似先前那般恶劣张牙舞爪。 歪在自己专属的暖塌一角,听着外面远远近近的鞭炮声,映的窗纸上片红片绿,陈旻桃心喜这份祥和的时光,“秋香姐这几日肤色愈发红润了。” “那是!也不看看咱舍了多少好货在这张皮上,它要是不给我开出两朵花来,都对不起我这么精心伺候它!” 梁三丫自小与家下婆子厮混,用的词说的句也自然随了过去,十几岁的口舌似个四五十的老妈子,浑没讲究。 陈旻桃也不在意,人家秋香姐就这条件,就这面相,照样勾年轻有为经济试用上进好青年。 “邹勇这几日也没找你玩?” “别提了,他叫他爹圈起来了,年尾他们家也忙得脚着天,他又带着诗文气,过年更是被他爹拉着到处给主子家过脸,前个刚从京郊那边赶回漳州过年。” 漳州离京城不远,骑马一来一回也就五六日的光景。 收好了酒瓶酒杯,开了窗子散一屋子酒味,陈旻桃从箱子里取出个手掌般大小的漆金双喜如意配,捧给哈欠不住的秋香。 “这是个甚?给我的?”秋香眼神一亮,心中一喜。 “给你的,添妆用,这玩意中间可以掰开,里边还有个小暗格,可以藏点东西,像是一片衣服一缕头发啊什么的。” “我藏头发干什么?” “身体发肤啊,你留他撮头发,他就有缕心神锁在你这儿了啊!”陈旻桃满口跑马,毫不脸红。 秋香姐信了,又是'添妆',又是'锁神'的,西子捧心状把玩了半晌,仔细收好。 俩人兴奋地讨论了会儿嫁妆里的首饰器具,三年后的事提前拉到现在就开始计划,外面秋菊急急跑回院子,跑的上气不接下气。 秋香还以为她娘几次三番催她们被逼急了呢,刚想说:我们马上就走! 秋菊一脚迈进屋门,蹦出一嗓子,“不好了,外边来了陈家的人!” 蛤? 陈旻桃和秋香扭头四目相对,表情都是大写的“蛤”? “京城那个陈家?”陈旻桃问道,这大过年的打上来,还真是出其不意。 “京......对,京城那个陈家,人......人在外边了,当家的叫我来请,请主子过去。”秋菊叙完话忙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去顺气。 秋香眼睛瞪直,“这可真会挑日子!甚时候来接不好,都一年多了,连个人影子都没瞧着,非赶在大过年的!就说陈主子睡下了,想见明个赶早!” 说完得意地撇了眼陈旻桃,那意思是我这威风耍的还可以吧? 结果令其失望地是,从来唯她命是从的陈旻桃一反常态,径直从床上下地,整了衣襟,拆了头发叫过秋菊来给她重绑,又重新净过了手脸,稍许点了两腮上点胭脂,让细瘦的小脸看上去能稍显圆润一点。 扶了秋菊的手往外院走,边走边细细打听陈家来的人什么样,穿的甚,说的甚。 秋香木讷不喜,跟在俩人后头,被陈旻桃回身给了一个脑蹦,“你走我们俩前头,先去找你娘探消息,看看陈家来的人是怎么个意思,是不是来接我回京的?另外,记住了,陈家人在的时候你先回你娘院里睡,没有必要的事,轻易别来院子,在陈家人面前,万不能露出你与我交好的样!” 聪明如秋香姐,眼珠子转两圈就明白了陈旻桃的'深意',“我醒得,咱们里应外合,整死他们!”说完,满眼是笑,一溜烟地跑了。 长叹口气,秋菊心里无奈,秋香被摘出去了,自己却要绑死在这棵歪脖树上了。 握了握秋菊汗湿的手心,陈旻桃,“这就怕了?”这可连头都没开始呢! 秋菊抿嘴,不答话。 陈旻桃,“你的身契纸该在梁二家的大闺女手里吧,梁二一家未脱奴籍不能买奴,梁大丫却是随了夫家脱去了的,就算我有心想帮你脱了籍,一时半刻也是做不到的。” 秋菊自己心里也清楚,梁二掌柜不欲与陈旻桃继续撕扯不清,定会把自己整个给了陈家,由陈家出头买下她,过了户,契纸换了份新的,也十有八九不会落到陈旻桃手上,陈家捏在手里,才能控制她继续监视陈旻桃。 命运从来不掌握在自己手里,她和陈旻桃都是。 陈旻桃见秋菊不乐,压低声音在其耳边道,“如果我说我可以给你个新身份,官府认可的名谍户籍,还能销了你在官府里锁着的那张契纸,梁家也好陈家也罢,他们手里拿着的那张,就是张废纸了,当然,从此世上再无秋菊这人。” 秋菊猛然抬头,心里巨震,刚跑归来时平复下去的心跳又剧烈跳动起来,就听陈旻桃的声音擂鼓般炸在耳廓。 “你可还愿意跟我?” 我是用一次性香皂洗脸的分割线。 外院里,秋香像条小蛇一样滑到他娘身边,梁二家的见了她恨不得拴条绳子在她身上,裹了她径直往自己屋里带,“你爹这会儿在前边招呼陈家来的人呢,我也得赶紧把客房安排出来,这会儿不是你闹的时候,听娘的话,去你弟弟屋里看好你弟弟,别让他出来乱跑,冲撞了客人!” 梁二家的放下话,脚下不停地又转道去了前边吩咐诸项事宜,正好赶上过年,伙计房里空出了好多,大伙挤一挤,给京里来的陈家人让出几间屋子,虽环境差了点,好歹是给他们单独使用,也算全了礼数。 梁二家的前脚刚走,秋香后脚就摸出去找她爹了,她弟弟身边奶妈子看着,自来用不着她。 一路绕到了待客的堂厅,就见梁二掌柜佝偻着背,跟一位管事样的微胖妇人前恭后依叙着话。 秋香藏好了身子,探耳过去听。 “梁二掌柜费心了,我们一行来的突然,未能跟你先知会一声,还望体谅。” 说的是抱歉的话,可话音却微凉,并不多服帖。 来人四十出头年纪,头发梳的一丝不苟,衣袍上染了点风雪,鞋上沾着泥灰,一脸疲惫,眉头深皱,倦色难掩,该是连夜赶来的。 “不敢,不敢,蕊妈妈亲自来了,梁二自是要好生招待着,只是这会儿夜里也晚了,内人已经去给几位安排住处,若是不急,等明早起来再见......” 刚才还一脸疲惫的蕊妈妈陡地眼神一凛,“梁二掌柜心善,这番好意老姐姐心领了,不过该见的人还是要先见,甭管白日夜里,主子交待的事俱得办妥不是,梁二掌柜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刻意咬重了“心善”二字,梁二掌柜挨了下刺,心下晒然,不敢再劝,垂头称是。 蕊妈妈为老祖宗院里的管事妈妈,三辈都给老祖宗做事,老祖宗上六十了蕊妈妈才进的院子,算是最年轻的一位,也是现在所剩不多的几位之一。 见梁二掌柜知机,蕊妈妈回转了座,接过身后跟着的小丫头递过来的茶,轻泯一口养神。 等了半刻,秋菊领着陈旻桃过来了。 蕊妈妈起身,二人见了礼,梁二掌柜略陪了几句便借口离了座。 陈旻桃坐在椅子上任凭蕊妈妈一行人打量,街外鞭炮声连成片,跨了岁家家依着俗礼,吃饺子拜年说吉祥话,不睡觉的娃子们又跑上街看花放炮,闹闹哈哈,叫嚷声不绝于耳。 厅内被愈发衬得落针可闻,蕊妈妈搜肠刮肚地在记忆里翻找着年轻时在陈府偶然见过几次的陈吕氏,再把她的影子与眼前这个小姑娘重合。 要单论长相,陈旻桃并不太似陈家人,可是小姑娘毕竟年纪还小,没长开也是有的。 “陈七小姐在梁家这几日吃住可好?” 一句话开口,两人打了第一个机锋。 陈旻桃开口,避重就轻道,“吃住都好。” 这几日,几日,这是要将一年时光用一句话抹了。 “都好就好,陈三奶奶和陈四少爷一去也有快两年了,虽是孝期里不能拘的太紧了,可是穿红戴绿也是对先人不敬,按着陈家规矩,至亲合该守足三年才是。” 垂头不语,陈旻桃做无知状。 一旁站着的秋菊则是略怔,是自个疏忽了,陈旻桃自来梁家确是吃和穿的都素淡,带荤的菜向来只用一点,白肉和鸡蛋都少用,穿的也是深色老色,不戴花哨。 蕊妈妈接着话头道,“也不劳梁家,老奴来的路上就带好了素色衣裳,一会儿叫萃文给你送过去,你换好了简单收拾下细软用具,我们几日后就上路回京。” 蕊妈妈说完冲身后站着的一个小丫头示意,“萃文人伶俐,以后就随身伺候你了。” 萃文规矩地上前来给陈旻桃见了礼,陈旻桃颔首应下。 蕊妈妈又点着秋菊道,“这便是梁二家的丫头吧,看着也是规矩的,梁二掌柜刚与我交代了,这丫头一直在你身边伺候,怕你去京里不惯,也一并带过去吧。” 梁家没给身契,给了丫头却不给契纸,看来不是与陈梁氏一伙的,但又碍于什么原因,梁家不得不放人了,而且两边达成妥协,安了个梁家下人秋菊在陈旻桃身边制衡。 陈旻桃心思电转,面上不露声色。 蕊妈妈并不多话,绝口不提陈翔家的去向,也不提老祖宗过世,不问女红规矩,不问前人旧事,看来人家早就摸清了自己底细,盯自己很久了。 只略给了个下马威便轻轻带过,显是车马劳顿,累得不轻,如今见着人了,心思放下,便不欲与个小丫头再多做纠缠。 陈旻桃打蛇随棍上,“一切有劳妈妈了。” 032 半剌 是夜,萃文便调进了陈旻桃临时的小院子,在外屋随便借了张塌,便跟秋菊挤挤睡了。 萃文长得粗眉大眼,看着也就十三四岁,做事却甚是爽利细致,见人三分笑。 一个晚上就跟秋菊成了好姐妹了。 秋香则一晚上没见人,也不知被她娘拘在了哪里。 陈旻桃难得独占一张床,夜里没有被踹醒,还略感不惯,躺在床上数羊。 看着地上的月影西斜,算着时辰,外屋塌上的细语声渐渐消了,陈旻桃数着羊,看安神香燃灭,抬手又点了一根。 和衣下床,换过了鞋袜,猫一样地消失于房间后窗。 勤劳勇敢的蕊妈妈本打算到漳州歇个脚就走,却第二日就病倒了,也不是多重,就是连夜赶路疲累加上寒冬里夜路染了点寒气,感染了风寒。 梁二掌柜惶恐,这一个两个的都聚在自己家,当下也不敢怠慢,延医用药,该治治,该养养。 蕊妈妈歇了三日缓过来,就立即下床观摩陈旻桃学规矩。 陈旻桃一直觉得秋菊的规矩在梁家这群下人里已经算好了,好歹是梁二家的比着宅门里的规矩教的,但还是缺漏了不是一星半点,到了蕊妈妈这儿,跟从头学起也没甚差别了。 蕊妈妈年纪大了,养个风寒养的慢慢腾腾,加上疑心重,京里催逼的又急,也不能每日来院子训导陈旻桃和秋菊,就严嘱萃文教好了二人,一个是陈旻桃做小姐的礼仪规矩,这个萃文教不了,只能略跟陈旻桃讲讲闺秀家的坐卧行止,府里的忌讳,另一个是秋菊做下人的规矩,这个萃文可就门清了,教的东西五花八门,时日短,可重点的来。 秋菊有股认学的劲,日里见不着人影,几天光景已出落的又一番变化。 陈旻桃能出屋子,却出不了院,隐形软禁。 陈旻桃第一日起来看见门口多出来的守门婆子时即心中了然,也不闹着要出去,与上辈子潇洒人生不同,这辈子循规蹈矩按部就班于她来说是种奢侈,故欣然享受其中,刻板地死学规矩。 “七小姐还是坐着看书好,躺着看容易熬坏眼睛,书卷不能卷,要轻拿......” “七小姐姿势已经很好了,可是背还要再直几分,手和脚该放......” “七小姐喝茶要双手捧稳,举至嘴边,府里上茶几分烫都是有讲究的.....” “七小姐配衣饰还是略选些寡淡的好,虽是还在孝中,出了门也不能亏了礼数......” 陈旻桃极配合地演着牵线木偶,端镜自照,身体已经不自觉地带了闺秀的影子,自我感觉依旧良好。 萃文端了饭菜进来,“今个院里的日头好,蕊妈妈叫把您那些书晒晒,晒好了明早收了咱们就上路。” “蕊妈妈辛苦。” 陈旻桃乖顺坐到桌边,脸上平静,标准的被洗脑的锯嘴葫芦样,安静听萃文念叨院里的琐事。 听不到关于秋菊或是秋香的只言片语,陈旻桃也从不问起,潜心学着萃文和蕊妈妈教的,一遍一遍麻木地重复着坐卧立行。 萃文安下心,小孩子总是好哄的。 这院子好似不是陈旻桃秋菊秋香三人住的那个院子,倒仿是萃文和蕊妈妈在这里住了多年,守门婆子日日准时准点来报道,院门上的红联纸也早被撕下,屋里的一应物品都被换过,她们仨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 菜式是简单的蒸三样和两碟小菜,一碗南瓜粥,看得出是用了心做的,每样都做得精巧。 陈旻桃规规矩矩地用饭。 秋菊虽再没进过屋里伺候,可一瓢水一粒米都是秋菊打好了做好了送来的,陈旻桃抚着碗沿,心中思绪绵甜,看萃文将食盒收好立在柜边。 见陈旻桃视线在食盒上停了一瞬,萃文下意识地心下一紧,蕊妈妈吩咐了看牢这位小主子,饮食起居一应器具都要过自己手,不能让其离开自己视线半步,就算是把她盯出个窟窿,也要盯出破绽。 她们要找的陈妈妈没送信,送信的是秋菊,萃文日日紧张着食盒,送进去端出来的都要细细摸索一遍,实则秋菊每日就睡在外屋,陈旻桃点根香就出来了。 秋菊给陈旻桃叙说白日里发生的事,秋香果然被梁二家的看管起来了,而且不知出了甚变故,秋香的婚事怕是要告吹,秋香正跟梁二掌柜闹呢,还几次想来找陈旻桃讨主意,被梁二家的直接关禁闭了,秋香狗急跳墙,差点没把梁二家屋里的窗子拆了,梁二家的第二天就在窗户上钉了木板。 另一件事,就是蕊妈妈来了以后倒是把已经好久不见醉死在相好家的福伯炸了出来! 福伯这差事干的半半剌剌,也不好跟陈梁氏汇报,日头愈久,他怠工已成自然,甚至干脆在粉黛胡同里包了个相好的,相好的肚大肥臀,白净脸,翘眼梢,福伯就好这味儿! 俩人大年里一个炕上滚了几日几宿,大年夜里冷不丁被打搅还以为是浑不吝的皮娃子们又闹到家门口了呢,也没顾及,直到被梁二掌柜亲自派人撬开了院门,才知道京里老祖宗院的蕊妈妈来了,赶紧提留着裤带往梁家跑。 梁二掌柜那边早接着了陈梁氏后脚送来的指导工作:予福伯和秋菊送陈旻桃和蕊妈妈一行上京。 蕊妈妈自己带了马车车夫,陈梁氏的意思是让福伯跟秋菊一起给陈旻桃搭成标配,借口也好找,就说是陈旻桃用熟的了,怕换了人伺候她用不惯。 福伯就算了,秋菊,陈梁氏是塞定了的,故还细细打听了一下秋菊的身世家底,知道是外面买来的,无根无萍,反倒警醒着到了京城还是得派个自己院子里的跟着,外边买的终归是不靠谱。 陈梁氏的思量挑不出错,陈旻桃归根到底还是三房的人,陈旻桃亲爹亲妈死绝了,也还有伯父伯母在,怎可尽由着二房的人摆弄?若是陈梁氏全权交托,高高挂起,半个指头不沾,三房的脸只怕要被打肿。 来打脸的蕊妈妈虽是老祖宗院里的人,却早被二房收拢,这在陈家已然不是秘密,陈梁氏不欲得罪二房那边,多事之时,还是干脆利落地放了人为上策,拖不过,不如给,自己搜不出来的,别人也未必能拿着。 眼神闪烁的萃文伺候了陈旻桃用饭,撤了碗碟,随意找了个借口去了蕊妈妈那边。 蕊妈妈这病来得太突然,但又有点意料之中,上了岁数,再这么夜里赶路,确是要吃不消。 幸好是倒在了梁二家里,若是倒在半道上,可不要吃苦头,被丫头揉着腿,蕊妈妈锁着眉头一脸不奈地撑在床沿的小几上。 屋子里的药味散了一个早上还是没净,萃文进得屋里行了礼之后接过小丫头手里揉腿的活。 “妈妈这两日可好些了?” 蕊妈妈轻搭眼,“老骨头了,遇着点风寒便不好,年纪轻时哪受过这拖累,这副膝盖也是不灵了。” “蕊妈妈还年轻呢,咱们连着赶路,夜里寒露湿重,本就容易风寒,这几日得了您嘱咐,给跟咱们来的车夫婆子都褒着姜汤养呢。” “叫车夫多备些冻伤膏路上带着,再去马棚好好伺候下连夜跑的那几匹老黄马,我再养个两日便起身回京。” 蕊妈妈说得略急,难免咳嗽了几声,接过萃文递过来的水,慢慢咽下去捋顺心中的几丝浮躁,眼神询问萃文这几日可有收获? 萃文轻轻摇头,声音压低,“七小姐院里上下都被我翻遍了,并无甚可疑不妥,七小姐学规矩也甚老实,每日不出院子,连房门都少出。” 尽职尽责的萃文,来了之后就把小院子上上下下摸了一遍,每次秋菊送来的食盒,挑来的水桶都要细细查验一番。 蕊妈妈心下点头,总算有点闺秀的样子,天天跟着下人的种在外面疯跑,早晚染出一身下人习气,再改可就不好改了,陈梁氏欲养残这个陈吕氏的遗孤,也得问问二房尚书大人愿不愿同她一起丢这个人。 奈何不了陈吕氏,便遗恨到其下一代身上,只会欺负个手无寸铁的小姑娘,陈梁氏依旧是这般不长进! 033 治虫 陆府。 陆相节最近过的不太开心,他不费一兵一卒设计他亲亲娘亲陆夫人借外祖父翟有良这把大铁锹铲了胡家,又捎带手送他恋母症弟弟陆知节上了华山晒太阳,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黄玎莹表小姐在后院整日里寻死觅活吵闹不休,恶的陆老夫人病情又反复了几回,直到陆相杰以送黄盯盈回京为挟迫其老实了下来,陆老夫人才转危为安,如今已经能拄拐下地。 本该春风得意马蹄急的陆相杰从此当上人生赢家幸福快乐地过下去了么?并没有,迎接着他的是胡家一笔笔烂账,和诸多势力之间的制衡。 翻着桌上厚厚一摞账簿和下人名册,陆相节知道自己吃相有点难看,可还是吞下了胡家在江淮一带的根基,他们的要塞庄子和运输网,也就是陆相节要着手办起的消息输送带。 陆家自有其消息渠道南北关系网,而且不少,不过都是在陆老爷手里握着呢,陆相节能用,也是在陆老爷下面。 陆相节不是被陆老爷带大的,对他这位能干的爹并没有多少孺慕之情,倒像是客气的上下属关系。 陆老太爷疼孙子,人走之后自然把最好的都留给了陆相杰,比如说,徐伯。 徐伯是陆老太爷后半生的高级行政秘书,跟着陆老太爷走南闯北,是块活招牌,对前朝事各党关系南北方势力都如数家珍,更遑论陆家的这些根基。 有徐伯在,陆相节做起事来事半功倍,除了在处理家人的事上,陆相节看得出徐伯心中不忍,虽然表面上未曾明着露出来,尤其是陆知节,毕竟也是陆家的男孙。 以腕为轴,陆相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桌面,手上的筋脉好看地蜿蜒在手背上。 徐伯是个软资产,真正的掌控权还是牢牢控制在他爹陆老爷手里,他若要动什么事万难绕过他爹,故一个完全掌握在他自己手里的情报网显然势在必行。 陆相节心里并不急,他一步步积攒自己的脚印,拓宽自己的人脉,借着祖父的招牌及父亲的疏导,经过这么多年的沉淀,他在清流里已隐隐站稳了一角。 胡家的庄子早就形散得不像话,陆相节就算拿到手也得先治虫,即使他能派去至多的两房人,也还是得从外招若干能干的掌柜帐房,还有打手一类的看家护院。 这个时候自然就想到了匪家。 当初胡家根须歪缠太众,陆相节一伙人吃干抹净拍拍屁股卷钱带物走,潇潇洒洒不带走一角云,来收拾残羹残渣碗碟椅筷的便是匪家,其能参与进这盘饕餮珍馐的资格就是其处理脏事的这份迅猛妥帖。 说匪家这群大老粗胆大心细一点都不为过,明明是三个帮派却能合整地好似一个全人,也没听说他们内部有什么不可调节的死结争戈。 陆相杰曾特地着徐伯打听过这伙势力,可惜当初匪家崛起的时候陆相杰和陆老爷都在外地做官,陆相节关注漳州这片也多是因着家里后院那点污糟事,哪有闲心理个盗匪团伙呢? 等到陆相节回过头来发现它的时候,这货已经在那儿了,几乎是一夜之间平地而起,区区几年便稳稳扎进了漳州这片官场,不坐府堂却比府衙里的人涉的还深,是漳州地界上不可忽视的一股灰色势力。 陆相节与其打了几次交道,真正合作的还是胡家的这次剿灭,作为一个盗匪头子的出身,能把胡家料理地这般干净迅速已经叫人称快了,而且平息的无风无波才是陆相节心水的一点。 见到好东西就要占为己有,贪吃不怕难消化的陆相节陆大呆驴存了个想办法收复匪家这条信息进大脑,这边厢徐伯从门外推门进来,又扔了个雷给他,“匪家那边回了信,婉拒了咱们的合作之意,说只接漳州的暗活,出了漳州他们也摆不平,倒是可以拖道上的关系给您引荐江淮一带的江湖势力,不过也不保准定能事成,另外,来递信的人还说了陆家的不少好话,尤其是陆少爷您的,青山在绿水长流,谢了您的好意,但有生意门路还请您多关照。” “滑不溜手!”陆相节一语定了匪家的四大特点之一,“这匪家拿了好处就不认账,当初他们拿的虽都是边角,却俱是成铺,而且房产地契居多,根本没有成本,如今过户的过户,更名的更名,三页单子林林总总叫他们都拿干净了,剩下的事便再不管!” 垂手立于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徐伯不予置评,匪家本就干完了人家应干的活,拿了人家应得的物,事实上还干的赁般讲究漂亮,得一句“拿钱不干活”的点评还真有点违心。 大少爷也是急得没了辙,江淮那边的庄子比想象中的还要扎手,陆家就算想以势压人也得傍着武力加身,为了避开陆老爷和翟家,陆相节不得不缩手缩脚,这才想到了办事利落漂亮的匪家,可惜匪家不领情,并不上陆相节这条小游艇。 主仆二人一时相对无言,晾陆相节一个在那儿生闷气,良久,徐伯才斟酌开口。 “匪家的消息渠道据奴才所知并未深进江淮,由他们带道也未见得能事半功倍,依老奴看,不如联系联系老太爷原来在江淮的几位旧僚,说不定还能得点准确的消息。” 感怀地看了眼徐伯,陆相节知道这是徐伯体贴地给自己递了个梯子,也不再闹别扭,直接应下,“请徐伯代劳了,最好是能不惊动我外祖翟家的人,若是到了不可为的地步,我说不上,也只得学一把我那好二弟了!” 翟家在江淮一带可是踏一脚能让地面抖三抖的主,要绕过他估计有点难度,若是真不巧自己翅膀硬了想手里撰点东西的计划被揭穿了,也只能作小儿状去他娘陆夫人面前撒娇卖乖解释下缘何有亲外祖的势力不借,硬要撇汗挑个光头炕从头来的感情剖析了。 主仆俩又商定了江淮那边一些具体的细节问题,依着之前就敲准了的大方向,又做了微调,一直聊到了夜里,徐伯才告退,徐伯前脚刚走,小厮就来报,陆夫人有请。 陆相节只好重整了衣冠,打叠起精神,临出门前想了想,叫小厮取了陆夫人前几日送来的一块压襟紫玉吊坠戴在了身上,抬脚去了陆夫人院。 034 Dinner 陆夫人在院里摆斋,陆夫人陆翟氏并不爱吃斋入素,跟陆知节一样,母子俩都爱吃香吃甜,做工复杂的佳肴美味,禀着豪门里的规矩来,连一道清油素炒的甘笋都得切成好看的细段,除了味道臻美外,外形也得悦目,方能上桌。 陆相节小的时候不怎么经常来陆夫人院子用饭,每次来了都是满桌珍馐地极力预备着,那时还没有陆知节,陆夫人也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就陆相节一个儿子了呢。 谁想到峰回路转,自己上辈子烧高香,中了双彩,肚皮里还能再蹦出来一个呢。 陆相节其实也不甚爱吃斋菜,坚持着吃了这么多年是因为家里常年有白事,要么就是有卧床不起的亲眷长辈,吃着吃着吃惯了便也没再换。 知道被自己可爱的娘又误会了,陆相节也不做解释,出于对陆老夫人或黄姑娘的尊重也罢,或者出于对小儿子出了事之后的求神拜佛也亦可,陆相节都不想深究,因为这个时候来说是单单为了讨好他,都显得刻意,虚伪。 到了陆夫人院,未及叫人通禀一声就被早恭候着的陆夫人身边大丫鬟瑞钰迎进了正房。 “大少爷可算来了,夫人早备齐了菜饭,叫人去请您,看门的小厮说您跟徐伯在书房议事定了规矩不许打扰,这才一直等到现在,菜热了两回怕不新了,夫人又叫厨房重做的,这会子刚好上桌,您来得正正好!” 瑞钰在前边开道,一路为正房美言,到了地儿打帘请陆相节进正厅。 陆夫人早已穿戴好,坐在黄花梨雕漆桌旁等着他,沉米色的雀尾骑缝裙,浓淡得宜的妆,挽莲对翅金钗插于发间,不过分庄重,却又比寻常家服多了几分富贵气。 夜擦黑,屋里点得八角琉璃灯并不觉暗,反而一室明堂堂,陆夫人安坐上首,见了陆相节免了其请安的俗礼,招他坐到自己身旁,握了他的手放至膝头。 掌温徐徐传来,触感温润,滑脂般细腻,陆相节竟有片刻恍惚,仿佛十数年间什么都没变,这屋子还是没有陆知节之前的那个屋子,他娘也还是没有陆知节之前的那个陆夫人。 “孩儿来晚了,还望母亲勿怪罪。”早知道这样,就该早把陆知节送走才对了,陆相节讨厌承认自己才是那个恋母的人,忍不住心中暗晒,一晃错过了多少年。 暖灯下陆夫人脸色温柔慈祥,细细的云纹甲套轻刮着衣裙上的绣边,“不碍事的,家里这阵子变故多,你爹又离得远,顾不及家里这边的事,外面都是你一个人在跑,你祖母又病榻缠绵,你还忙里抽闲去看顾,里里外外照应,娘知你心累,你忙到晚了才来,娘也不怪罪,还怕你怨娘多事,总缠着你呢!” 说着,自嘲地笑了笑,带着几分怕陆相节嗔怪的意思。 陆相节自然称不敢,母子俩难得和乐地叙了半晌话,才开始用饭。 陆夫人吃的不多,她保养得宜,夜里是不用饭的,陆相节吃得也少,两人都是略动动便停了箸。 陆夫人叫撤了碗筷,又上了茶果点心,一件件俱是陆相节爱用的,准确地说该是陆相节小时爱用的。 心下难免又叹了口气,陆相节面上跟陆夫人应和着,选择性忽略掉自认为早已麻木却还在微微泛苦的心。 她娘可能都不如他更了解她自己。 陆相节深知陆夫人的风格,什么话必不会开门见山地出口,必要先套了近乎,拉近了感情,再以情动之,以理迫之。 能叫她费这么多功夫的,现如今可再不是自己这个嫡长子,而是她二儿子陆知节那个蠢货了。 陆相节安之若素地等着精心布置了一晚上的陆夫人开口,陆夫人果然没叫他失望。 “今个你舅母托人送了两筐她庄子里的青菜瓜果来,我瞧着新鲜,叫人送了好些去你院子。” 这么多年了,即便家里再人口简单,陆相节也没有回后院住,或者说是陆夫人的后院住。 轻柔摩挲着儿子的手背,手比陆知节的大,指尖有握笔的薄茧,在外多年,虽不粗糙却也是双男人的手,不似陆知节那般养尊处优的细腻光滑,陆夫人拉回思絮,嘴里断断碎碎絮叨着。 “一起送来的还有你岚表妹的喜信,她去年冬赶在年前生了个男娃,刚嫁进去两年就一举得男,虽碰巧赶在年尾,可也是个男娃,也是喜事一桩,再说,岁尾的娃多聪颖灵秀,我想着分几样礼出来,明个好拖了带信的人再一道送回去,你也知咱们家人口自来不兴旺,到了你这一辈,更是......” “我叫徐伯挑枝小儿用的徽山紫毫,给岚表妹添礼,明个给母亲送来。”陆相节适时添话,截住了陆夫人接下去的话头。 琉璃盏里的灯光扑闪了一下,室内的气息有一瞬间停滞。 “你爹头里来信问了你祖母的病况,我如实答了,你爹还跟我略提了一嘴,若是......若果是老夫人真有个什么不好,你可得早做打算,”陆夫人凝眉看向陆相节,一脸慈母牵挂忧心之色不似作伪,“你岚妹妹小你八岁都得了娃,你如今的年纪就算要孩子都算晚了,若再拖个三年,可是更不好说人家了。” 抽回了被握住的手,转而端住茶盏,陆相节无言。 孩子他有过,过世的陆左氏曾经为他怀过两次孩子,第一次生在了冬天,没过一岁就夭折了,第二次则没降生就随陆左氏去了。 端起了茶杯,到了嘴边略顿了顿,陆相节未曾沾唇又缓缓放下。 浑然无所觉的陆夫人还在卖力飙戏,“我知你年纪大了,不爱听我絮叨,儿大不由娘,我也不愿逼你,可是子嗣上的事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事,也是陆家传承的事,即便我不劝你,你爹也早知会我叫我为你相看起来了。” 见陆相节不为所动,陆夫人又道,“你若是不喜左家的女儿,不拘是哪家的,只要你肯点头,娘都替你求娶回来!即便是,”勾手挡在了胸前,“即便你喜欢的是个官,娘也允你带回家来,只要你肯续娶一门填房,给陆家留下子嗣!” 见陆夫人越说越不像,不欲再与其虚以委蛇,陆相节直接给了定音,“婚姻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孩儿但听爹娘的。” 不敢相信陆相节这般简单就答应了,陆夫人笑得喜意盈脸,如此干脆利落,不带任何附加条件,还全凭自己做主,陆夫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怎能不叫陆夫人称意! 其实她偷偷隐去了陆老爷的半段话,未全说实。 陆老爷的确是让陆夫人帮着相看有适龄姑娘的人家,不过却是让陆夫人替两个儿子都相看着,而且为了逼迫陆夫人在大儿子的事上下心力,一句“长幼有序”钉着陆夫人不得不先解决了大儿子的续娶,才能着手料理小儿子跟黄玎莹的烂摊子。 喜意转到眼角眉梢,陆夫人整个人似卸下了一副重担。 陆相节心里好笑,反正你相看着你的,只怕你相看的那些连陆老爷这关都过不去,更何况他手里还握着陆老夫人这玄上方搅屎棍呢,陆知节跟黄玎莹的婚定还在官府里压着呢,想销婚可千难万难,除非陆夫人真的胆大色晕到敢对自己亲婆婆下手! 完成了一桩心事,陆夫人又叙上了陆知节在华山书院的闲题。 陆知节自去了华山之后,一反常态地竟然一封家书都无,吓的陆夫人派了身边至亲的手下人特特跑了趟华山,见着真人了才算放下心。 接着过了段时日,又不知犯了什么邪,陆知节的家书勤的像雪片似的,一开始陆相节还能翻看,到后来陆夫人也开始抽风,为了方便娘俩通信有无,竟然从翟家借了护卫送上华山,把陆相节派去的人都挤到一边。 自此陆相节对陆知节的全面监控也算告一段落,陆知节寄回陆家的家书也再不拐弯去陆相节书房,而是都直接去了陆夫人院。 “子玉的信里说他在华山一切都好,就是总在山上跑,晒的有点黑,王端老先生对他颇多照顾,受华山一派风气的影响,他的文章长进不少,原来的先生总说他的文章华丽有余,硬气不足,如今也点头嘉许说他有乃祖辈的影子了。” 陆相节低头不语,又被迫灌了一耳朵陆夫人对小儿子的爱赞,耳朵起茧也耐心听着,她最心爱的儿子连过年都没回来过,借口说在山上闭关苦读,不成材不下山,一副悬梁刺股的认学样子,实则又不知动了什么花花肠子,一脑袋歪门邪道地怂恿他娘替他撇清跟黄玎莹的婚约,即使在他娘陆夫人明知道是自己儿子设计毁了人家黄姑娘名节,这个姑娘还是陆老夫人的侄孙女的前提下。 丫晒成黑驴了,过年得走节礼,陆知节肯这时回来才有鬼呢! 低头抿进了一口茶,陆相节不禁皱眉,太甜,他娘连他喝什么茶都不知,哎,拂了袖子刚想起身,他娘突然又蹦出来一句。 “对了,子玉说山上纸贵,想要两个铺子自销自足,也顺便练练手,我正好从胡家退出来的几间茶铺里兑过来了两间,打算一家还卖茶,一家卖纸墨。” 一股寒意自脚底升起,陆相节凝视着脚底的青砖,努力解析着他娘刚才话里的意思。 035 将爱 梁二掌柜一家绝对是作者全剧最心水的逗bi,他们家就好像是红楼梦里的圣诞老公公,没有任何剧情合理可言,仅仅是情节需要,所以作者接下来就会这么写。 梁二掌柜夫妻得知自己疼宠得无法无天的老闺女发梦要追随一级危险品陈小姐去京城的时候,内心是无比崩溃的。 因为否定的理由太充分了,所以秋香没有得到任何解释就直接被关了,然后直到陈旻桃上路都没有被放出来过,甚至为了尽早打发走陈旻桃,梁二掌柜一家花钱请了个正好要回京办药材的老大夫与其一起上路,另外还亲出了银子给福伯打发难缠的相好破鞋。 陈旻桃一看梁二掌柜出了杀猪的血,看在秋香姐的面上,也不再做耽搁,当下整理行囊干脆利落地跟着蕊妈妈和福伯上了路。 无他,京城的陈家从开篇写到现在,再不回去看看都要长虫了,作者自己都快记不清一开始定型的关系谱了。 遂,一行人两辆马车一前一后慢腾腾行了两日,才走出来几十里,到第二日夜,赶在夜幕前到了一个僻远的瓦房驿站。 萃文和秋菊一下车先去给陈旻桃安排住处,问价看房,置换一应被褥器皿,蕊妈妈自己身边还带了个小丫头并两个干活的婆子,也不缺人手,福伯早就不见了人影,拴了车马找客栈伙计打听马草价钱,询问路线。 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忙而不乱,陈旻桃负责坐着喘气,自从蕊妈妈和萃文来了,她便不能再像原来那样自由地“干活”了,比如自己铺床,自己倒水,自己给自己找件衣服批上,更遑论夜里下地给自己的丫鬟提恭桶。 陈旻桃现如今的“自由”只局限于喘气和眨眼。 端坐在墙角一侧,顺着四敞的八角窗,看着驿馆外庸碌的行人和马匹车辆,几个穿得商旅样子的客人正在跟店家打听去京城的小道,一口南音,自称去北边贩马。 店家和伙计刚好说的是北话,两伙人沟通不畅,比比划划,商旅坐了辆大马车,雕了富贵百莲图在车窗上。 贩马的却没有马商的车徽,反倒被记了一尾巴暗语符号在车屁股。 陈旻桃心下好笑,边鼓慢敲,都要走了还让自己干活,何老头好厚的脸皮。 “小姐,床铺好了,您先来床上这边坐着吧,墙角那边太凉。” 秋菊和萃文都是手脚麻利的人,秋菊铺好了床便去楼下要水,萃文见其知机,心下满意却又防备心更甚,聪明的丫头都不好唬弄,到了京城两人各侍其主,怕就不是这般祥和的气氛了。 “这处驿馆略显简陋,小姐还请勿怪,整个驿站就这么一家驿馆,有官府插的旗该是正经做生意的,倒也不怕欺客,只是房间小而脏,换了咱们自己的被褥还是一股好大的汗味儿!” 感谢您的宝贵意见,我有空会跟手下人转达一二的,陈旻桃微笑眨眼,并不介意。 萃文也带出笑窝,这个小姐乖巧好带,善良温顺,不多言,自来都是一个口令一个动作。 “小姐口渴么,想喝什么?咱们路上一切从简,蕊妈妈箱子里带了普洱和毛尖茶,您要喝哪个?我叫秋菊去泡一壶来,喝完了也好暖暖手脚!” 这是个主观选择题,意味着陈旻桃可以开口说话了,“热水就好,泡茶太麻烦了,问问驿馆的人可有姜,切了姜片煮水给蕊妈妈泡泡脚,暖肾益血,她带病跟咱们坐了两日马车,纵是慢行也是一路颠簸,周大夫也说最好能歇歇再走,若是蕊妈妈许了,咱们可以在这儿歇两日再动身,回京也不急于这一两日的光景。” 思索了片刻,萃文到底不好自己拿主意,谢了小姐体贴,出去寻了秋菊回来陪着陈旻桃,自去找蕊妈妈讨主意不提。 免去被萃文以泡茶为由支走,反而反客为主地被自己主子拉回了屋的秋菊进了屋也是规矩地立在床边伺候陈旻桃更衣漱洗。 起初陈旻桃对秋菊的改变还有点不自在,适应了几天也习惯了,“蕊妈妈那边可还好?” “刚刚蕊妈妈身边的婆子也出来要水,顺带闲聊了两句,”瞥了眼门外,秋菊挨近陈旻桃耳边,“手脚不活血呢,周大夫说是气滞于胸,思虑太重了!” 陈旻桃不置可否,自己要回去挨刀的都没气滞,都没思虑重,撇撇嘴当下揭过不提,跟秋菊俩人猫在房间里偷偷分了藏着带来的半包肉干,又拿牙粉擦了牙漱了口抹去一切痕迹,上床进被窝赶了几针回家给长辈的“见面礼”,驿馆外启明星初上便蒙头早早睡下。 夜里,萧瑟的大地上一座孤伶伶的驿馆独立于官道旁,炉子早灭了烟,马槽里偶有马鼻轻响和马蹄踏地声,二楼的下等客房里传出的震耳呼噜呓语,若细听,其中断断续续掺杂了一道细弱的猫叫。 觉轻的秋菊神经反射地翻身下了床,推开条门缝,放外边一个人影闪进来。 “哎呀,可憋死我了,陈桃子快给我口水喝,这两日在车里没地方方便,憋的我都不敢喝水!”说罢摸黑就去桌上夺壶,就着壶嘴咕嘟咕嘟猛灌下肚。 陈旻桃揉揉睡眼,不耐地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冲黑影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萃文和蕊妈妈就睡在隔壁的隔壁,你给我轻着点!” 来人正是将爱情进行到底,为爱奔跑的梁俅俅梁二掌柜幺女梁秋香小姐。 话说开拔那日,陈旻桃几乎是一上车就发现了藏在车里的秋香。 趁着蕊妈妈,萃文和福伯都不在,梁二掌柜都还没来马车这边,陈旻桃咽下嘴里的惊吓,几乎是0.001秒做了决定,迅速贴耳过去,一顿头脑风暴式虐私奔汪。 “你爹和你娘把你养这么大,你为了个男人跑了,值吗?” 邹勇肤白人美,自带书香buff,去了京城溜达一圈,可巧赶上陈家三房的嫡出少爷招书童,叫府里的管事一眼相中,报了上去,陈梁氏大笔一挥,邹勇便进了备选名单,连招呼都没来得及打,比陈旻桃还提前一步去了帝都。 “什么男人,我不认识!你别在这没良心,打你来了我就在你房间伺候你,没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京城那边招你回去享富贵了,你就想把我甩了,没那么容易!” 人都是被身边的事催逼着长大的,秋香姑娘可谓日近千里。 “陈家的书童哪那么好选上,你当京城没有人了吗?邹勇现在去也就是学学规矩,等主子们挑还得耗个俩仨月呢,若是他未选上,又回来了咋办,你到时候该何去何从?” “那我就跟他回来!” 哟xia!陈旻桃一脸“下车吧”“你道行太浅”“咱俩智商不在一个水平线上,没法搭伴玩”。 “你堂堂一个尚书家的嫡出小姐,回去京城身边就带一个丫鬟,连个偶数都凑不齐,你脸上可有光?” 萃文不是人?蕊妈妈不是人? “劳您费心了,尚书是隔壁二房的,我爹在三房,两边早就分家了,另外,我爹还是姨娘生的,因为没有任何武力值才得以蹭着没被分出去,您还是哪来哪回吧!” 陈旻桃一脸坚定不移的“好走不送”。 “秋菊虽然不错,可是没有我细心,我这人别的没有,伺候人顶来!我爹是掌柜,我娘是掌柜夫人,我姥姥一家都在京城当管事,我这么硬的靠山,你也不用不好意思,你要是嫌带俩丫鬟太张扬,就把秋菊留下吧!” 就你这斤两,萃文捏死仨都不带皱下眉的。 “真的不用这么客气,我有个秋菊就够了,您老还是自己收好吧!” 秋香抱臂往车角里缩,死活不下车。 陈旻桃,“你这算什么事?我自己都护不住,你这么大个活人我上哪藏你?到了京城不说龙潭虎穴,我一介孤女,你跟着我有什么好?” “我不用你护,我也不跟着你,我只是碰巧跟你顺个道,到了京城我就去找我姥姥!你只要捱到我回京城陈府就成!”脑袋扎成了一捆绳,秋香进了一条名为“爱情”的死胡同,九头牛拉不回,宁折不屈,软硬不吃。 “要顺路你顺别人家路去,我这条路不通!下不下车,你不下我喊了!”陈旻桃瞪视回去,带上了真怒。 秋香咬牙顶着,俩人大眼瞪小眼硬碰硬了几个喘息的功夫。 秋香,“那个蕊妈子说你不祥,说要带你回去镇屋子,京城陈府里有个屋子闹鬼,有人说是陈吕氏的冤魂作祟,陈家二房的人信了,要绑你回去捉鬼!” “哦,”丝毫不为所动,陈旻桃,“谢谢你的好意,你自己下车还是我叫人?” “我爹早把你的事都卖给了他主子陈梁氏,我整日里带你去巷子里疯跑闹妖就是她授意的,陈梁氏想把你养歪养残养出一身下人气,我娘说她早就不想给你活路了,还说你进了京城就是死路一条!”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话。 “......” 陈旻桃,“罢,进去藏好,白日里不许下车,不许方便,夜里月升之后猫叫示意我给你开门。” 秋香得令,来不及欢喜,敏捷地像兔子一样二话不说滑进了车底。 福伯的车跟别家的车略有不同,车底有个暗格,陈旻桃一眼就认出这是个走江湖的,车底藏家伙事用,装了重物还能压车,秋香毛孩子一个,藏里边正好。 拐了梁二掌柜一个能干丫鬟一个逗bi闺女上路的陈旻桃,不得不打乱原有计划从长计议,半道打发了萃文和福伯,把秋菊叫上车,一拉暗格,俩人一个车上,一个车下,都是一脸吃翔。 听罢了事情经过,秋菊觉得自己这个小主子的事她总是像雾里看花,不过这次却似乎懂了一星半点。 陈旻桃记梁二掌柜一家恩情,不愿拐走人家宝贝闺女,秋香脸皮学厚嘴也学快了,可是却抓不住重点。 最后一句方说到陈旻桃不愿的根基上,说明她急中生智也罢,瞎猫碰死耗子也好,总算是摸到了一角。 既然她有此长进,主子看在相处的情分上,就送她一程。 主子这是应下帮她寻邹勇了! 护住自己主子都尚有不及,要护住这么个雷,主子怕是要挠掉头上几搓毛。 至于什么死不死的,只怕在主子的字典里,早把这个字抠出来滚屎壳郎了。 036 初恋 跟亲亲娘亲用了一顿不太愉快晚餐的陆相节,依着惯例出了陆夫人院,又去了陆老夫人院子。 陆家两代当家夫人的院落,住的如此南辕北辙也是够刺眼的。 从北廊一路穿过府里的花园,假山假石在夜里看着带了几分狰狞獠相,花园中心湖面的粼光静谧得慎人。 已经走习惯了的陆相节肉眼看到了也能自动选择性忽略,事实上陆相节现在脖子以下都没跟脑子连上网。 陆夫人知道了多少?她的铺子从谁手里兑过来的?陆知节在里边起了什么作用?究竟是陆知节要零花耍无赖,就像往常每次挨了打就要装可怜秀下限地要回成本一样?可是为什么偏偏是胡家的铺子?难道真的只是捎带手,碰巧赶上了? 还是他们察觉了什么,又是他们俩哪个察觉出的? 如果两者都不是,陆相节最不愿意承认的一条,那最坏的结果就是自己身边出了内奸,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在他们眼里无疑就是跳梁小丑,自取欺辱啦! 翟家确实拿了干股,却是经了自己手再给的,至于那些零散铺面,几家分的散乱,跟陆相节合伙瓜分的除了官家势力外,确还有城里的几家老姓,将心里的人名单从里到外又梳理了几遍,一张张人脸在大脑深处旋转跳跃不停歇。 陆相节不喜欢这么自己吓自己,纯属浪费功夫,手里无凭无据,一点头绪都无,半点结论得不出。 夜已趋黑,徐伯年纪大了,睡的早,不好再去打搅。 极力遏制着自己脱缰的疑心病和泛滥的想象力,然而草木皆兵的大脑潜意识却总是占着上风。 一抬头,陆相节到了黄玎莹的院子。 院门口栽的离娘草早已枯萎得不成形,缺打理,无人问津地缩在一边寂寥落尘,又碾作灰。 黄玎莹的命运是自己一手促成的,黄家灭族了之后黄家不去救遗落在外的族人,反是无头苍蝇一般地各处求门攀亲,京城其时唏嘘者凡几,自古外家的下场可见一斑,陆相节一直冷眼旁观,直到陆左氏嫁进来的那一年...... 往事如白驹,曾经多少刻骨冷,寒齿恨,过隙却只一瞬。 绕过正院,陆相节挑了侧门,门未落锁,稍许矮身,便潜了进去。 自柘野寺回来,陆相节只来过这院子屈指可数的两次,一次是随众人一起来看望受重创的黄玎莹,届时其刚被抬回来,陆夫人不叫陆相节和陆知节进院子,只在院外站了站,略表了心意就被急急撵回去了。 陆相节还记得自己当时并未多放心神在黄玎莹身上,而是饶有兴致地欣赏陆知节故作不知又脸色微白的拙劣演技。 后一次是黄玎莹闹自杀未遂的时候,陆相节本不欲过来,无奈天生骄纵的女人,尤其是天姿绝色自命不凡的女人,脑子里天生都缺根叫“隐忍”的弦,身边就剩一个小丫鬟,也要亲手将其作死。 缕请陆相节不来,黄玎莹绝望地开始走经典剧目的第三步,上吊,叫自己的贴身丫鬟黄莺闹到了陆老夫人面前,陆相节留着她可以自由出入是看在陆老夫人醒了必要过问黄玎莹的面上。 未能出手救族人已经成了陆老夫人的执念,揉不清化不开,黄莺又是黄家的丫头,陆老夫人信得过。 可惜事闹出来,不用陆相节动手,陆夫人立时换了黄玎莹身边的人,为免陆老夫人忌讳,还委了陆老夫人身边的德妈妈亲自去跟人贩子挑买的人。 黄莺去了哪,无人问及。 失了仅存心腹的黄玎莹,院子更是紧锁严守,再不放人进出。 听说黄玎莹之后又闹了两次自杀,结果自然都是未遂,不过传的不成影子,陆老夫人派人来看过,黄玎莹都被下了重药,昏迷不醒,看不出甚端倪。 撩开灰簌簌的草枝,这道侧门修在小院的花棚边上,几年前还走出了一条小径,这会儿连进到院里都不易。 夜里看门的婆子睡倒在院门口的砖面上,连鞋都踢出老远而不知。 正屋里悄无声息,下人里有人传这位表小姐遭了刺激,失心疯了,夜里爱说胡话,唬的下边的小丫头夜里都不敢来花园子这边胡闹,怕撞见失心疯的表小姐。 记忆里的身影渐渐跟病榻上那个焦黄憔悴的面孔重合上,自己去京城赶考那年自是要去黄家彼时的容爵府拜访,在黄玎莹眼中,自己可能充抵就是个乡下来的穷酸表哥,不过仗着面皮吃香,才勉强多瞅了自己几眼,陪坐着叙了半盏茶的话。 黄玎莹自小就爱穿红,富贵张扬的扮相最适合她,冶艳似火,京城里的一朵高巅之花,即使在街上发狠抽鞭子揍人生非的时候,也能惹得风流才子为其留诗。 何其的风光,谁能料到那样一个艳光四射的女子竟在一座破庙的后山被人强了元身。 遥想当初,半熟未满的少年陆相节也曾有过那么几根绮丝,可惜光影如斯随流水过,当年的那点暧昧撩拨,早尽随滚滚功名路pia鸡在了马路牙子上,徒留个闪着甜美光圈的涟漪残影。 扶上门框,陆相节近乡情怯,略沉吟,收好了脑子里那团乱麻方才推门入内,脚步轻缓地来到床边,床上人似乎是被捆得直挺挺地搁在被里。 回转头朝外屋的矮榻上瞄去,陆相节心里总感觉隐隐约约地不实,腔内七上八下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冲砸而出。 骤然一道极电,陆相节啪地掀开绸纱床帐,下一秒扯落了床上裹着的被子,里面竖着个空心草编。 矮榻上消失了的守夜丫鬟,未上锁的屋门,飞快赶至院子正门,睡倒在地上的守门婆子果然已没了气息,自己心神不属,浑浑噩噩,才没发现躺着的是个死人,身上早无了常人喘息的起伏。 眉头一凛,陆相节脑中电转,回身进屋借着月光打量室内,大件的东西都在,柜里的衣物却突兀地少了一层,鞋袜首饰……陆相节在屋里快速地转了个圈,心里摸了个大概的计较,便沿着原路飞快地赶回陆家外院,派小厮叫醒了徐伯,自己则点了人手上马沿官道追去。 037 追奴 又是一轮残缺的圆月,陆相节拽稳缰绳疾奔。 这一夜的事走马灯般眼前掠过,陆夫人叫自己用饭本无惯例,为何突然选在今天? 自己平时起居时间基本没有什么不同,晚饭不是在书房便是在陆老夫人院里用,自己今天若是没被请去他娘那儿,该是也会去陆老夫人院里点个卯,有人不想自己去陆老夫人院?为甚? 他娘陆夫人又为甚要拖住他?梁家铺子难道只是虚晃一枪? 跄踉一个不稳,猛然被地上的石头绊了一下,陆相节差点从马背上甩出去,后边跟着的家丁一哄而上,托稳了马背上摇晃不住的陆相节。 猛甩了几下头颅,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中了散神灵的陆相节不禁苦笑,他娘还真是对自己不薄,这么珍稀的烧脑好药都舍得往自己身上下! 散神灵,物如其名,用后一刻人心神涣散,思虑浮翩,之所以珍稀是以其药效邪门,用后副作用少而闻名,不过若是长期服用,就不是副作用少了,就是脑子彻底被烧掉,无知无觉,无感无念,俗称的药人。 这是翟家成名的毒器之一,江淮一带本就奇人异事繁众,翟家踞占该地多年,搜集奇珍异宝无数。 扎开了指尖,暗红的血点顺势涌出,陆相节用伤处那侧去握缰绳,手指上的刺痛感一跳一跳地连着脑子里那根绷紧到极致的弦,毒素丝丝缕缕攻至头顶,反复冲刷着陆相节脑中仅剩的清明! 黄玎莹的院子一直有人把守换岗,至多走不出两天,她自己走不了,只能是外人接应,要么是别人接她走,要么是有人送她走,但愿是前者,若是后者,她现在不一定还有命在! 但不拘是哪条,都绝少不了陆夫人的手笔! 她带着病,只能坐车,又天生身娇肉贵地最恶颠簸受累,定走不了多远! 派人递了帖子去知府那里以最快速度借了个出城的令牌,知府送佛送到西,干脆点了二十个府兵给他,连借口都替他想好了,就说出城抓夜贼。 一路飞奔到城门口,陆相节一边与城门官周旋,一边听着下人回复,打听了消息,前日有两辆马车奔京城方向去了,车上载着病人,还带着个大夫,车里坐的都是女眷。 月色下的城门豁开一角,陆相节当仁不让跑在最前,带众飞出。 我是玩死主角作者不负责的分割线。 睡到半夜被自己的丫鬟闹醒,能评上年度好主子的陈旻桃打了个哈欠从床上坐起,拉开被子,招呼秋香来被窝里耍。 欢喜地脱鞋上床,秋香一钻进被窝当即滚成一团,“这马车的夹板可真不是闹着玩的,我在里边萎了两天,快叫马屁股熏死了,再不叫我躺平了,我这胳膊腿快不知道要怎么用了!” 难得被降住的秋香姐几乎是沾了被面就想睡,被秋菊硬拉起,喂了两片肉干,秋香一点点磨牙嚼完,又就着温水塞了半块咸盐烧饼。 “那老货是快不行了吧,我今晚还在马棚里听那个萃文在跟她们那边的车夫说悄悄话,蕊妈妈本来是头疼症,上了路之后一路颠簸,又添了咳症,萃文还问马夫有没有什么其他的近道,蕊妈妈这么咳下去也不是办法。”闻着马粪,藏身于马车暗格内两天,一点没妨碍秋香姐八卦的心。 “蕊妈妈要是真不行了,你也别想去京城了!”秋菊捧了剩下的肉干,细细收好,秋香刚想偷拿,被秋菊一拍手打掉,“这个不能收在你身上,牲口会闻着味儿的。” 可怜巴巴地望向陈旻桃求救,“秋菊姐姐好可怕,她一定是被蕊妈妈那伙人洗脑了,她原来很体贴,对我不是这样的”。 陈旻桃委屈地直视回去,“我知道,但我也不敢说她”。 俩人用脑电波交流,竟也能沟通。 “......”,秋菊,遇上一对脑残的主子真是冤孽。 “这老货病成这样,明天还能上路么?”秋香没心没肺地往床里暖和的地方直蹭。 陈旻桃挨过去,俩人好久没这么抵足相卧地躺一张床上了,“能吧,我晚上劝过了萃文,叫她跟蕊妈妈说歇两天再走,估计越这么说,她们越是忌讳地不肯歇呢。” 为了快点把秋香甩包出去,陈旻桃只好提前了计划,也不知陆鲜肉夜里会不会配合地演下去。 秋香,“前个出发那日,李为中那傻子在你车前嘀咕什么呢?” 出发那日,正碰上李为中在街上带孩子们溜达,见是福伯,以为是秋香她们,过来搭话,结果没说了两句就被蕊妈妈撵走。 “没说什么,我告诉他去太师巷买条鞭子,夜里站城楼上抽风耍。” “......”,秋香,“我当真了。”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秋香赖在被窝里不走,陈旻桃也不催她,好整以暇地看着秋菊在门边贴耳听着走廊上的动静。 本来是该萃文给陈旻桃守夜的,也不知陈旻桃又施了什么法,叫萃文夜里乖乖地守蕊妈妈去了,虽然给了空隙能让秋香上来歇口气用点干粮,可也累得自己跟着提心吊胆。 见秋菊担心,陈旻桃笑着道,“你去楼下灶房再要一壶温水,就说我夜里闹肚子,弄得有点不讲究。” 抿紧了唇,秋菊并不多问,依言去了楼下。 秋菊刚走,陈旻桃下床搭上房门,隔壁脚步声响起,过了会儿整个驿馆外都回响着马蹄声,床上的秋香一动不动,竟已睡得死沉。 陆相节一路骑马狂追,到了驿馆,反而戴上帏帽,混进了府兵之中。 去了马槽,只消一眼,陆相节就认出了翟家的马车,富贵图的雕工窗格,翟家出门办事的标记。 果然,陆夫人还是用了最简单了当的法子,将黄玎莹打包直接送回京城! 漳州郊外,一座三层楼的驿馆,陆相节在楼下腹诽他娘,陈旻桃在楼上腹诽何老头。 干完这票老娘说什么都要金盆洗手找个小白脸嫁了回家抱儿子去啦! 038 F**k 午夜。 砸门声骤起,驿馆仿佛一头嶙峋的老牛,慢吞吞地从沉睡中苏醒过来,接着便是悉悉簌簌的开门询问声。 住客有的从梦中惊起,有的从婆娘身上惊起,还有的啃着被角埋头接着睡,有几个起了的住客也是迷蒙不醒地随口问了句店家外边出了甚事,偶有警觉的,也是等着出头的问了,窝在墙角探头探脑地听音,一小片嗡嗡着不耐烦的抱怨声,整个驿馆里竟然睡的还比起的多。 门外敲门叫门声不停,直磨蹭了半柱香过去,大掌柜才从屋里滚出来,听到门外的府兵狠生下了最后通牒,再不开门就砸门进去,才急吼吼地叫店里伙计下楼给开了门。 “哟,这位兵爷,什么风......”系好了衣带子,掌柜的四十来岁年纪,也是这里的老掌柜了,难得有镜头,一开口,嘴里的台词还没念完,就被进门的府兵一把推开。 “官府抓人,把驿馆封起来,一个人都不许放出去,”一个兵头率众闯进门,“掌柜的是吧,后边那几辆马车的客人都住这儿吧?” 满脸堆笑,老掌柜点头哈腰陪着笑脸,“住的,住的。” 起来看热闹的住客衣服都没穿好,就被冲进来的官兵一时弄懵了。 “官府抓人了!”也不知是谁喊出的一嗓子,本来只是小声嗡嗡的驿馆瞬间炸成了一团! 楼上楼下乒乓一通乱响,二楼的呼噜磨牙声瞬间消了,驿馆住的人本来就龙蛇混杂,贩货的,走车的,赶路的,车船店脚牙,哪个身上不背点不干不净,搂了值钱物就要往外冲,还有趁机摸进掌柜屋顺手牵羊的,更有些脑子糊涂看别人做什么自己就随着大流的。 有个人领头,就有人跟着,跳窗的,提溜裤子往外冲的,兵爷还没抢进屋,就跟从二楼蹦出来的光腚窑姐抱了个满怀。 众生滑稽相。 一楼的桌椅板凳磕的磕,摔的摔,看得老掌柜一阵肉疼,一边心疼地想喊又不敢喊,一边挤眉弄眼地冲府兵比划着门口挂的官府旗子,腆脸笑出一脸褶子。 “兵大爷有甚事不如问问小的,小的说不定几句话能省了您喝茶的功夫!” 府兵明白其意思,这是匪家的店,还替官府办着事,连着襟呢,好歹留三分颜面,轻点。 兵爷不耐烦地附耳过去,“抓个偷了主家东西的逃婢,许是坐了马车跑出来的,兴许还跟着个大夫,你这可住了像大户人家小姐样的人?” 自动忽略掉府兵话里的不合逻辑,老掌柜一拍大腿,“有啊,”指着三楼东边那溜,“就住东边把头那屋,今个晌午后刚来的,像是大户人家出来的,身边带着好多下人,还跟着个大夫!” 老掌柜话音刚落,就听楼上起了喧哗,一个紫衫少女脆声挡在房门前不让搜屋子,却是刚在蕊妈妈房里守夜的翠文,头发和衣服都有些凌乱,身上带股药味。 可惜兵爷今晚不是来怜香惜玉的,往下看了兵头一眼,得了个点头的示意,当下将翠文按住绑成卷,塞了口布先看管起来再说。 看热闹的见兵爷真抓人了,骚动地更热闹了! 拽着行李怪叫着往外冲的,刚才一股脑跑出去又回来拿忘了的行李的,还有几个看热闹的本来没打算跑一见这境况也裹了包袱卷跟着跑的,衣衫鞋袜针头线脑铜板铁锭,零零碎碎掉了一地。 有人回头捡掉在地上的银角子,被后边上来的人一脚踩晕在地上,绊一跤跌地上,再后边赶上来的就成了叠罗汉。 闹将了整整半个多时辰,直到叫府兵抓着了几个带头跑的,看管起来,亮了刀棍,一顿连恫带吓的镇压,一众人才算彻底老实下来,整个驿馆内外方才算是找回点秩序。 沿着墙根一字站开,府兵点着老掌柜的住店名册,一个一个审问。 府兵这边审着人,那边陆家的下人也没闲着,找人分据驿馆四角,将驿馆合围,看驿馆跑出来只苍蝇就再给拎回去。 陆相节留了人跟着府兵头子,自己则去了马槽那边守着,除非这里能掘地三尺,否则要逃路必是抢马! 等了约莫一柱香,驿馆里持续了一段时间的平静后,突然又冒起阵吆喝喧嚷和兵器碰撞声。 陆相节神经绷紧,双手按上腰里的刀鞘,淮岭民风彪悍,五岁小儿不认皇帝,也会舞刀,陆相节在那儿外放三年,不会舞也会用了。 指尖的血珠已经止了,陆相节带着几个下人委身暗处又等了一柱香时间,直到驿馆里的声音彻底消于平静,一只鬼影子也没出现。 冷风刮过,陆相节忍着没动,里边留着的下人却送来了他不愿听见的消息。 没搜出黄玎莹,也没有半个翟家或是黄家人的影子,刚才驿馆里那阵骚动是府兵想扣了几个从南边上来贩马的马夫的刀,才起了冲突。 “这车是他们的?”指着那辆富贵百鱼图雕窗的马车。 下人回道,“说是在路上买的。” 假的!调虎离山! 翟家故意用辆马车和几个南音马贩子把自己引来城外! 黄玎莹此时要么就还在陆家,要么就是趁自己借令开城门的时候混在兵丁里一起出了城! 这下就解释得清了,陆夫人若是真想拖住自己,就该直接把自己迷倒,而不是用挠痒痒似的散神灵。 想通了此节,陆相节突然不急了,毒素在大脑里滚过一周,放了指尖血,折磨了一夜的晕眩感现下正一层层褪去。 松了握刀的手,陆相节柔和了脸色,吩咐几个人继续留在这里守着,剩下的跟自己进驿馆。 楼上的生病女眷肯定也是假的,翟家随便找了个前天出城的马车消息迷惑自己,好让自己一路深信不疑地追过来。 活动着蹲跪了半天有点血液不畅的身子,扶起把倒着的黄木椅子矮身坐下,接过下人递来的水壶,陆相节仰头一口饮尽。 陆府有徐伯在,必不会出事,被翟家耍了一晚上,自己就跟他们在此地耗到底,倒要看看他们还能变出什么花样! 瞌上沉重的眼皮,这一夜还不是尽头,这一夜只是个开始,再睁开眼,陆相节长长吐出一口胸中郁气,沉心继续听着下人回报。 “楼上都搜过了,没有黄小姐的影子,后面的马车的确是前天出的城,路过此地要往京城去,不过好似跟黄家也没甚关系,乃是京城陈尚书家的孙小姐,她的管事妈妈年老带着病,所以才雇了个大夫跟着。” 说着递上陈家的名帖。 京城姓陈的尚书只有一位,工部尚书陈卿轩,年过七旬,是六部里最老资格的一位,也是最不显的一位,陈姓又是京城八大姓之一,但跟其他七家比,如今略势微。 瞬间在脑子里过了遍陈家的人名谱,陆相节接过名帖问了句,“人呢?” “如今都安置在三楼客房,刚才抓的她们的丫鬟也给放回去了,那位管事妈妈受了惊,有点不好,她们带的大夫正给看着呢。” 陆相节转身带人往楼上走,“陈家的小姐可安置妥当了?” 下人气有点短,“陈小姐的屋里叫搜的有点不像,已经叫掌柜的给换了间屋歇着呢。” 陆相节闻言扭头盯住了回话的人,后者绷紧了头皮不敢做声。 跟亲妈吃了顿晚饭,结果被下了毒,想去关怀慰问下初恋,结果被遛出了城,想在马棚里守株待兔,结果闻了一宿马粪味儿,现在终于冷静下来想硬气地跟敌人死磕到底,结果你告诉我你们不小心得罪了陈家的小姐,还得让我这个主子刷脸去给人家小姑娘赔礼道歉? 求陆相节此时的心理阴影面积…… 039 蛇蝎 黄玎莹漂亮,捧句艳绝京城或许都不为过,在彪悍的“黄三鞭”名头之前是更富盛名的“大梁九美”之一。 黄家史上曾出过一后一妃,正经的皇室外家,黄玎莹自然也是照着皇子妃的规格养大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世代勋贵尊养出来的风流气韵。 眼下,即使在昏暗的幽室里,点点火光映衬,黄玎莹眼睛里的星光流彩依旧摄人心魄。 带着假胡子假脸的李为中暗暗咽了口唾沫,略显局促的屈膝遮住下身。 旁边站着的一位彪形大汉不免皱眉,九脚帮派来的小子真是上不得台面,葛老说得果然没错,这伙废物除了坑蒙拐骗半点真章没有,手下三脚猫的把式,黄口小儿三岁娃娃带把刀就敢摸地道了! 彪形大汉姓庄,单名一个卯,为了方便记,主家干脆用他们各自的生辰给起的名,黄家所剩不多的忠仆之一,此次奉命扮作南音马贩来漳州接黄玎莹回京。 转头不去看身旁各怀心思的几个臭男人,黄玎莹眼里的光虽被映的绝美,却蒙上层恨怒交织的纱。 其实她是打算留在陆家嫁给陆相节的,不是陆知节,从一开始就不是。 黄家将她扔在教坊司,一扔经年,并不是不来救她,而是拿她做饵,她全须全尾地出来,就是黄家给她的交换条件。 她的命运不由自己,容爵府在的时候是,黄家灭族时依然未变过半分。 这副脸,这张身体,是自己拥有的一切,可如今走完小半段人生,自己还剩下几成? 黄家灭族的时候,容爵府的帽子早被摘了,世袭罔替的匾也被收了回去,可是圣人依旧不解气,最后连壳子都不给黄家留,连根拔起,除了嫁出去的女眷外,竟是连条血脉都不给黄家留。 古往今来,成王败寇,一贯如此。 陆家老夫人陆黄氏也是嫁出去的黄家族人之一,两家结姻亲几十年,不论是朝堂还是后宅,都连着丝丝缕缕,怎可能轻易说断就断? 陆家当年能退得如此干净,并不是陆老太爷拼条老命舍下一世清名遣儿孙远避他乡蛰伏数年,靠在圣人面前博同情得来的——历史的真相往往比人们口耳相传的更加残忍,陆家得以全身而退乃是陆老太爷及时倒戈,给圣人上密折,亲手献上压死黄家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得! 圣人少年登基,到今日已做了三十数载皇帝,帝心牢不可破。 与黄家交情匪浅,一见风向不对立时临阵倒戈的,又岂是陆家一个,只能说句,时也势也命也。 黄玎莹这个香饵,能钓上几个是几个? 黄家这边待价而沽,陆相节那边误打误撞,因缘巧合下,黄玎莹跟着这位儿时有过一面之缘的表哥进了漳州陆家的院子,从此,一颗备受煎熬的琉璃心被惜花之人悉心呵护回暖,而后又被残忍地踩成一地碎渣。 容爵府倒了的时候,黄玎莹恨过,族人将她束之高阁喂犬狼的时候,她恨过,这次,被陆家哥俩推搡利用,用完了扔在陆家后院不闻不问时,她却已经恨不起来了。 在床上躺了那么多天,一件件掰开了揉碎了想,黄玎莹本就不笨,跟这对讽刺的相煎相杀的亲兄弟暧昧纠缠了如此多年,还有甚不明白的呢? 是自己傻,是自己蠢笨如猪,如狗,信了那些风花雪月,才会一次又一次地拒绝黄家的要求,一年又一年地做着陆家大少奶奶的美梦,替陆相节挡下黄家暗下的各种威逼利诱,与黄家的人虚以为蛇多年。 最后到头来,还是黄家人来救的自己,呵,多讽刺! 伸手按上了小腹,那里还带着钻心的疼,吞泪忍下,黄玎莹无法忘记自己多少次午夜梦回时的绮丽幻想,甚至在小衣上变着法子刻画他的名姓,她一直以为他是珍惜她才从来不碰她,结果……他把自己留给了一头猪! 眼里的纱越骤越剧,眉尾斜飞进发,惨白得晶莹的脸上泛着几点忽暗忽明的火光,黄玎莹像是要修成妖的魔女,一身的暴怒戾气席卷而出。 一只大掌悄无声息地抚上少女细瘦的肩膀。 “小姐若是想恨,便带着你得来的东西自己送上京吧。” 一直立在影子里的彭伯沉声开口,“若是想放下恨,就带着你的丫鬟再躲回教坊司里去,等下个愿意怜惜你给你疗伤的人。” 幽室里的几人一齐噤声,用眼角斜斜瞄着这边。 黄玎莹并不答话,只是缓缓抬头,视线在昏暗中捕捉着着彭老说话时的神情。 “不叫彭伯费心,玎莹自当亲自护送宝贝回京交差!” 一句话说得轻盈婉转,入耳留香。 黄家这单生意在匪家或者说是在两丐,或者说是在陈旻桃这边的**********,已经搁置空白了有好几年了。 外人一直认匪家,可好多不知匪家里有个两丐,离了漳州,道上混的帮派不知繁几,有两丐自然也有三鹰五猿六猫九脚的,叫什么的都有,怎么霸气怎么接地气怎么来! 陈旻桃闲着无聊在各州郡一地三炮地打了无数个招牌,也就是徒有其名的空壳皮包公司,最不要lian的是打的什么档次都有,贩夫走卒的下层坑蒙拐骗,杀人放火替人消灾挡煞的中层耍流氓,自然也有上层里的世家豪门恩怨情仇狗血虐心。 不为揽活,只为了从这些发出的招聘广告里扒拉出有用的信息,比如说,张家要杀李家,就是一条信息,王家要偷朱家的锅,又是一条信息,诸如此类。 用经济管理哲学来经营一家盗匪团伙,其结果就是组织里不再出现或者说培育出饮血啖肉的强人,而是一个个都熬成了世故的生意人。 一句话概括,就是有真功夫的没有,脑满肠肥混吃等死的,满来! 故,像黄家这种上来就要盗陆家的绝密书信,联名册子,陈旻桃接到了也是拖着,坐等英雄好汉出手看好戏! 先不管黄家这种纯属往朝堂上扔彩炮的自杀行为,就说能进陆府再全身而退地出来的人,陈旻桃在手底下就翻不出来一个! 黄家这单是典型的有价无市,在最高端那一层被束之高阁多年,世上能分享这层消息的仅有那么几位数得上名号的杀手盗匪。 陈旻桃冷眼看着,陆家太扎手,最后到底还是黄家自家派进去的人自给自足了,不过出来的时候却找上了陈旻桃旗下的一家连锁子公司,九脚帮。 漳州地下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帮派,匪家在漳州虽然做大却已经算是转了正道,洗了个半白。 要不留痕迹,还是挑这种抿于众的小帮派最好,要灭口也可以轻松解决了不是!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到前朝的管王,当今圣人的叔叔,抢皇位抢败了,被当时的辅政太后一路逼退到戒海以南,连海的名字都改了,改成戒海,你说能是什么意思? 管王当时能成功逼宫,又能从中成功退出来,靠的就是京城和漳州这一带的几条密道,几乎是半个甲子的光阴流转,密道早已失传,唯二的几条也被当今圣人派重兵把守,抑或销毁。 漳州显然还保留着一条,不过废弃多年,有几段路都已瘴气满盈无法过人。 陈旻桃无意中发现后,挑了这家瓦房驿馆,从驿馆下深挖出条密道,绕过瘴气那段,接上原有的通至漳州城里。 密道进了漳州城,出口是城里一片极不起眼的矮房中的一座小院,说来也巧,房契恰在茶叶小霸王胡家手里捏着! 于是,顺理成章,陈旻桃借着陆相节的手,透过匪家把密道所在的那一溜房契顺回了自己口袋。 其后,送黄小姐回家的这趟活就接地水到渠成了! 黄家怎么把黄玎莹从陆府弄出来,他们不管,他们只管从漳州到城外的这一段,说白了就是收个高速公路的过路费。 至于中间的过程,陈旻桃自然有他们的法子,反正人给你送到地方,怎么来的你不要问,我也不会说。 040 好活 换上了一辆破旧的窄檐马车,马车方方平平,毫不起眼,混于贩货的货车驴车间,在闹腾了一宿的驿馆外,曾与风流倜傥的陆家大少爷陆相距不足十丈远,可惜陆大少彼时只关注着马贩和陈家的马车,不舍得多给它一眼。 被庄卯扶着踏上马车车板的那一刻,黄玎莹遥身回望漳州的方向,被夜里那阵风波卷起的尘烟重归于地表,夜风萧瑟刺骨,呼号着刮走树上断枝残叶,陆子城的身影仿佛还在那层峦的密林里,下一秒又牵着马暖笑向她走来,一如十多年前他来京城容爵府。 来的时候不觉得,走的时候才发现,这漳州城外的官道竟是这般苍凉寂寥。 这一晚以后就各奔东西了么?从此天涯各一方不死不休了么? 我走了你才来寻我,我躺在水榭里百般做小伏低求你来见我一眼的时候,你又为何要躲着不见呢? 是了,你要把我推给你弟弟,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娶我,你只是想利用我,让我信以为真的那些情意款款绯色缠绵都是你对我啖血剥肉的糖衣罢了! 该谢谢你么?让我做了这么个美梦,嫁入陆家自此抛去一切前尘烦恼族恨家仇的孽债,为你生儿育女,活在你温柔的庇佑呵护下…… 往事历历在目,仅仅几月的光阴,黄玎莹却仿是尝尽了爱恨情仇红尘苦滋味,嘴边挂上一抹残笑,躬身让开了马车门口的座位。 庄卯将先一步出了陆府的黄莺,黄玎莹原来的贴身丫鬟,送上了马车,旧仆重逢,黄玎莹也只是浅浅地投过来一眼,嘴边似笑非笑。 黄莺自十岁起跟在自己身边,多少年主仆情分,但却终归是黄家的下人,骨肉亲眷皆在黄家手里捏着,事到临头倒戈卖了自己这个主子可是一句“情有可原”“其情可悯”就能一笔带过? 谢,定是要好好谢的! 叫陆相节追了一晚上的翟家根本就不存在,陆夫人请儿子用晚饭就真的只是吃晚饭而已,不过陆相节被下毒倒是真的在陆夫人的院子。 陆家眼下辈分最高身子最贵重的女人陆老夫人是黄家人,陆老夫人那一院子下人也尽是黄家人,陆老夫人在陆家掌了三十多年家,黄家的人早渗进了陆府的各个角落,所谓世仆世仆,断了骨还连着筋的又岂会只有上面的主子。 这么些年,从中挑拨陆相节母子三人的情分,黄家在其中功不可没,若不然黄玎莹又怎会明知陆相节蓄意将她推给陆知节还假意示软地继续留在陆府后宅呢? 可笑陆家母子三人此时还活在彼此的离间隔阂下,陆相节与陆知节两头小狼,围着陆夫人这头母狼径自斗成一团。 很多事一叶障目,你身在局中,处在树荫下,又怎能观全一矗完整的遮天蔽日松。 今日加之于我身的这一切的一切,来日定要叫你们都好好尝尝! 既然苍天不愿放过我,我就成魔地活给你看,我流过的血,割过的伤口,定要一样样跟你们清算! 紧咬着脑海里狂涌的思潮不放,黄玎莹指甲抠进手心,细细将每一丝恨意都深扎心底。 完全错过了马车外若有似无打量着她的一道视线,如果黄玎莹此时能抬起好看的脖颈,朝彭伯身后那个立着的影子看去,就会发现这身影略有几分似曾相识,非是在柘野寺后山,而是在陆家那片完存她人生最后一份痴狂的云湖水榭。 陈旻桃不是十分愿意承认之前用过好长段时日的那个身份,毕竟给情敌做下人真不是件多光彩的事情。 黄玎莹进陆家的那年,陆府从外面买了不少人,陈旻桃就混在其中,在水榭里做了个洒扫小丫鬟。 那时陈旻桃还活在“天大地大我最大,劳资上天入地哪都去得”的中二情怀里,所以不自量力地循着黄家这单生意去陆家试手,然后就被古代宅门里的安保系统教育了,差点折在里边。 即使是陈旻桃身子最幼小,身手最矫捷的时期,也只能在陆府的外层玩玩,能逛的也都是陆府摆在外面给人看的东西,再往下就探不出来了。 掌着陆府机密的陆家男人算两个,陆相节和他爹,女人里边陆老夫人算半个,估计好多最机密的连她也都不知,要不然黄玎莹盗出来的就不是这么个不疼不痒的玩意了。 事不可为,就不为了。 穿到古代精神早就崩溃过数不清次数的陈旻桃放弃得毫不拖泥带水,在摸清了陆府基本的安保模式后,甚至精神错乱地在最薄弱的陆家后宅开启了学霸模式。 没办法,古代书是个稀罕物,你陆家书多,我就顺手拿来当图书馆了,谁让我自带穿越客BUFF,会认字呢! 古代的娱乐消遣少,这句话得相对着说,对比体味过现代信息时代生活的陈旻桃,古代对其来说,自然就被嫌弃了。 故此陆家,藏书和鲜肉,用来打发消遣人生,尽够了。 观黄玎莹落得这副下场,即便陈旻桃早已猜到大致剧情走向也还是在心里某个阴暗的角落大松了口气,可算是排除掉一个情敌了! 这个情敌生得这般妖魔也就算了,还表哥表妹的占尽天时地利,由陆老夫人做主,换个假身份进陆家当个贵妾,也不是不能成事。 要不是陆相节被成功洗脑对亲弟弟杀红了眼,根本顾不上多分几缕真心给黄玎盈的话,说不定这会儿俩人都抱上娃了! 不过黄玎莹走了,陆翟氏这下更要甩开膀子下力气给陆相节顶上五六七八个朱玎莹紫玎莹了,不过完全躺枪的她可能还要先承受一下自己蒙在鼓里的大儿子的泼怒! 娶夫路漫漫长,这辈子除了性别,身份地位年龄身材,一样都没对上,陈旻桃宁可不要性别,其他都给对上,也比她自个剃头挑子这么一头热的强。 目送黄家一行人上了马车消失于夜幕草野,与庄卯换过了马贩子衣服的李为中意犹未尽地望着官道尽头。 打了个哈欠,陈旻桃撕掉了嘴唇上的假胡子,留着下巴上一小撮,看着忒地可笑,转身径自去了马鹏,留在那里的南音马贩子的雕窗马车,撂帘蹦上去,秋香在里边睡得正熟。 后边李为中一步三回头地跟过来,一进马车脸就塌了,“这货怎么在这儿?那刚才去灶房报信的那个又是谁?” “秋菊,”又一个哈欠划过嘴边,陈旻桃撑开大嘴,菊字带得跑了音,挺直背伸了个懒腰,“没那么多功夫在这儿扯闲篇,这丫头你受点累给送京城陈府她姥姥那儿,捎带手把邹勇的去向也打听仔细喽,等我到京城再论。” “……”,李为中,我就知道好活永远轮不到我。 “别沉默抵抗,刚才抱黄小姐抱的不是挺开心的么?” 匪家开的这条高速公路是要躺着过的,过路的人只能服下匪家事先准备的迷汗药,睡一觉,再起来就到地方了。 从进去到出来都在李为中怀里软倒着,就算冬日里隔的衣服厚,该摸的也都摸到了。 脸突地齐脖而红,李为中扭头出了车厢,去服侍夜里又要被主子叫起赶路的老黄马。 “我留了一身马贩的衣裳在车厢里,等秋香醒了叫她换上,有你在,你们俩平安到京城应该不难,”跟着一起下了马车,陈旻桃递给李为中一包物事,“去九脚帮那个假地址虚晃一圈,然后九脚这个身份就再不能用了。” 李为中颔首接过陈旻桃递过来的物事,掂着不重,摸不出里边是什么。 “若是做完这些你还有命在,就带着这包东西去井盖胡同找一个卖油条碗茶的孬鼻子老头,他会告诉你去哪儿找我。 李为中不解,“你难道不去陈家?” “你难道能进得来陈家?”陈旻桃反问回去。 李为中,“……” 041 闲人 连着送走了两拨人马的陈旻桃困的哈欠一个接着一个,就着一身驿馆伙计的伪装,也不回房,直接拐去了一楼老掌柜屋。 自来熟地开门钻进去,屋内亮着一角油灯,才陪兵爷们打了一宿官司的老掌柜正端着个裂了缝的青瓷海碗靠在酒桌边,自斟自饮呢。 老掌柜本名姓魏,江湖人尊称一句魏老,乃是匪家两丐大当家何老的左护法,一生传奇,是真正过过刀头舔血日子的江湖人。 如果说何老是给了陈旻桃一口饭,那魏老则给了她一身本事,是陈旻桃正经的半个师傅。 陈旻桃挨身过去,将个手指般粗细的竹签筒往老掌柜面前一扔,泥一样地摊在长凳上,“可算了结了,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我怎么说也是个黄花大闺女,这么粗重的体力活竟然叫我一个姑娘家出马……呐,黄启涛的打赏,这一笔又够两丐吃喝嚼用两三年了……” 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 放下酒碗,头顶直冒酒气的老掌柜迷蒙着三角眼,抠开了竹签筒一头,抽出了里边卷成细棍的银票,“嗬,好个老蜈蚣!”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说的就是黄家这种怪物了,贪腐成这样,怎能不叫圣人震怒。 将银票收好,魏老给自己斟上满碗,低头呛了一大口,再抬头竟嘣地摔了根筷子,“龟儿子有什么好?叫你这么抛家弃业地惦记!” 真是收了钱就不认人啊…… 不过在这帮老家伙眼中,还把自己看作他们的闺女,陈旻桃不禁有点鼻酸,“魏老,我又不是不回来了……” “可你现在就是要走!” “我以前也不是没离开过漳州!” “那你这次要离开多久?” “两年吧。”眼也不眨的陈旻桃信口雌黄。 “要是两年后不回来呢?”魏老打了个酒嗝,“你是不是要说‘那就再来两年’?” “……”您知道还问! 慢腾腾地给自己又续上了洒得半空了的酒碗,魏老一开口,满脸酒气也挡不住的忧色,“丫头,京城那边可问起你了。” 两丐能在漳州玩的这么风生水起,让官府都看顾三分薄面,可不是只为着处理脏事利落这一点。 乃是看顾着其背后的势力,这势力不是陈旻桃带来的,却是陈旻桃发现了之后上赶子搭上线的,自此才算在漳州官商两界彻底打开了局面,伸展开了手脚。 不过上赶子的一般都没有好事,陈旻桃为了抱起这根大粗腿,少不得也把自己暴露了,至于暴露了多少,陈旻桃自己心里也多少有数。 魏老的忧心她怎么不明,京城那边卧虎藏龙,小小一个漳州两丐算哪根葱呢?自己又是个手头没有半点真章的半吊子,京城那边局势都不明朗,势力盘根错横,自己一个不好就得栽在里边! 这不是闲着没事上赶子去阎王跟前领饭碗么!还是自己把自己打包快递过去的! 不过说到底,能叫京城的大粗腿这么惦记着,自己是不是该得意一下? 躺在长凳上一动不动,遮下心底的小膨胀,陈旻桃嘴上说得真诚,“魏老不必为我担干系,我不是那起没讲究的人,您能跟我直讲就已是念了咱们的情分,我也不怕跟魏老您直说,若我不是个女儿身,定不会这般灰溜溜地离开。” 差不多得了,我打个工也不是卖了身给你们!给你们拉了靠山又挖了路,以后靠路吃路就能活个二五十年了。 深知尾大难甩,陈旻桃也不欲再与几个老家伙说什么金盆洗手嫁人抱儿的话,反正说了也不会信,信了也不听,还不如软下来,给拉磨的驴钓根萝卜,先半真半假地糊弄过去。 嗑了两粒骨碟里的花生米,魏老咂摸着嘴,“女儿家的身份终究是拖累了你啊,你可想好了真是要走?漳州这边,你放了多少心血汗水,你当真是一点都不在乎了?” “怎么可能不在乎,”陈旻桃点点那个竹筒子,再摸摸身上这身店伙计伪装,“魏老如此说我,我可是不依的。” 说着掏出个鼻烟壶放到桌上,魏老一见果然不言声了,晃着酒气冲顶的脑袋瓜子,左摇右摇地挖着记忆里那个影子来跟眼前的东西重合。 反正自己去了京城也确是要用上些跑腿打下手的,人家嫁闺女还给陪嫁两房下人呢,自己带走个鼻烟壶,也不吃亏。 “我这不是借着金盆洗手的意头,把自己从漳州地界上摘出来,好去京城那边先打个头阵嘛!” 陈旻桃放软语气,“魏老你在江湖上见的比我多,你势必比我更晓得,两丐要想在以后一个甲子里屹立不倒,必是要去天子脚下走一遭的!” 见魏老势若下去,陈旻桃适时地补了最后一刀,“再说,京城那边的点也是时候该梳理一下了!” 话落,魏老果然立时抬起那颗不剩多少毛的大脑袋,看住陈旻桃,适才的一脸酒疯样全然撤掉。 两丐里也不是全然抱成一团的,当初弄明白了这些个老头子之间的恩恩怨怨,陈旻桃就把他们刻意拆开,一个占据一头,各吃各的买卖,谁也不打架。 其中,跟魏老最不对付的白老,便被陈旻桃送去了京城天子脚下,冥冥中,陈旻桃知道自己等的就是这一天了。 叫魏老忌讳如蛇蝎的白老,早晚要修理一下的,自己修理不了,自己半个徒弟去,也是可以的! 所以说老头子这种生物,是最爱记仇又最放不下的。 挠了挠光秃秃的头皮,魏老直瞪着对面躺得一脸坦然的死丫头,半晌,倏地从靴子里掏出本物事,“这本簿子还是给你带着玩吧,一卷破纸,这么些年来,我依图,你依字,现在给我念字的没了,光留着图对我来说也没甚用,该记的我早都记在脑子里了!” 躺着的陈旻桃不禁睁眼,捡起扔过来的簿子,瞬间定格,怎么一个两个的都像交代遗物似的? 何老无儿无女,我给他养老到死也就算了,魏老你可是还有个孙子呐! 你家底都给了,我是不是还得帮你带孩子? 顶着魏老快飞出火星子的眼光,陈旻桃从牙缝里憋出一句,“魏老的情,我记。” 赌气地收好了那个碎掉渣的纸簿子。 魏老听罢,乐得哈哈一笑,豪气地干了桌上的酒碗,“丫头就是痛快!” 042 两府 我是眼睛一开一合转眼一年以后的时间线。 京城陈家,自老祖宗去后,绑在一起数十载的陈家二房和三房终于分了家,自此只记陈氏东府和西府,说是东西,却并非比邻而居,而是一个在东城,一个在西城,由此来的东西两府的叫法,东城热闹,东府府邸占地小而精致,西城稍次一等,但依旧是官宦人家聚集地,一向挣钱有道的西府自是不吝于买块大地界放下一大家儿女。 一年多前陈旻桃没赶上开头却赶上了尾巴的陈家分家大典可谓高潮迭起,东府老太爷工部尚书陈卿轩自老祖宗驾鹤即第一时间上了丁忧的折子,所在党派也是好一番忙乱才将工部尚书的空隙利用到最大,朝中势力几轮挪换,陈家男人不少在朝中做官,不过都还顶不到尚书之位,陈家本就势力不显,这下更是彻底蛰伏了。 家里的男人在前边朝政上下功夫,以全力保留最大的政治资源,家里的女人也没闲着,并非似狗血豪门剧分崩离析那样,家里的女人至少在表面上都维持着恰到好处的和平,毕竟是一个姓氏的存亡阶段,哪能顾得上小家的三两柒分,以大局为重,两家并没有撕破脸皮,闹得难堪不休。 不过明面上如此,在外院那些爷们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几位早已在后宅修炼成精的当家夫人背地里自然交手无数,说到底,东西两府分家,势在必行,且于两家来说,都是利大于弊。 东府原仗着陈卿轩的尚书位置,在陈家地位天然地就略高于西府,西府老太爷陈卿泽与东府老太爷陈卿轩一母同胞,却从小就不是块学习上进的料,被全家催逼着只考到个禀生,好说歹说娶了媳妇后捐了个七品小官,做了两年就不做了,专心在家做播种机器,西府人口众多便由此而来,但能喘气活到现在的却并不多,这是后话。 陈卿泽命好,赶上个好人家,一出生就富贵无忧,这么好的家世还碰巧赶上个好大哥,肯养着自己,俩人虽脾性迥异,却手足情深,这也是两人为何能绑在一起几乎是一生光阴的,俩人之外的几房兄弟早分出去多年,只有他俩直到老祖宗去世才不得不顺势为之,否则若老祖宗不挂,哥俩说不定要当一辈子邻居。 虽分了家,陈卿泽也照旧常去东府留宿,可见兄弟俩感情丝毫未受分家影响。 陈卿泽命好还在于他娶了个好媳妇,廖氏,廖氏乃中南的姓氏,上面一兄一姊,如今也都在京城,老夫人陈廖氏容貌略丑,不过稳健果敢,说句心狠手辣也不为过,概因西府这位老太爷陈卿泽太能生,陈廖氏无意在院子里养着这么多祸害,便手起刀落来一个宰一个,来两个宰一双,这么多年,西府活下来的除了几位成年了的老爷小姐,送去庄子上的未进族谱就先领了便当的庶出子女无数。 再来,说陈卿泽命好,因着他养了个好儿子,又娶了个好儿媳妇,好儿子是其大儿子陈广彦,少聪博记,二十出头就顺利进了官场,如今已步入壮年,在大理寺任大理寺少卿,正四品,前途不可限量。 好儿媳妇自是已故的二少夫人,现今进了一阶的二夫人,陈吕氏,西府老太爷陈卿泽为人圆滑风趣,做人交友进退有度,交友甚广,主职开枝散叶,副职做做生意,给庶出的二儿子娶了陈吕氏,陈吕氏帮着陈卿泽彻底打开了生意的大门,官商官商,从此扒上了开往金山银山的小船。 可惜陈吕氏招了眼,陈家出了事陈卿泽只好拿庶出的二儿子挡刀,没想到最后也没护住陈吕氏和其一双儿女,甚至在得知其遗孤,西府二房唯一活下来的独苗陈旻桃到了漳州认祖归宗的时候,也没分出一只手来管她。 陈旻桃到了京城后,正是两府闹得最活蹦乱跳的时候,虽表面上一片哀色,私底下两家女眷都忙着查点库房私藏,公账私账,算盘打的山响,得用的账房先生们一时将陈府后门踩薄了一寸。 陈旻桃之所以被叫回京,也是得益于此,什么驱鬼,根本是无稽之谈,陈旻桃自己也十分清楚,老祖宗挂了,陈家用脚后跟想都肯定是要分家的,自己便宜爹娘再怎么势微,也是西府二房,一份产业是怎么也跑不了,再加上陈吕氏当年没带走的那些,怕有好多模糊不清道不明的烂帐等着自己这个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去做傀儡娃娃之用。 未曾想两家斗来争去,竟是东府的人蕊妈妈并一个萃文把自己接回去,也真是可笑。 陈旻桃所在的西府人口众多,当前共住着六房人家,长房大老爷陈广彦,陈廖氏所出,嫡长子,其妻陈梁氏,陈梁氏底下二子二女,二少爷陈梓莘和三小姐陈旻然,无庶出子女,长子和长女都已嫁娶。 二房二老爷陈广泊,故,庶出,妾葛氏所出,其妻陈吕氏和嫡长子也都已故,只剩七小姐陈旻桃一个客串的孤女。 三房三老爷陈广儒任光禄寺丞,从六品的芝麻小官,蹉跎多年也无进项,其妻陈王氏,武官之女,性格粗狂不羁,是曾经令老夫人陈廖氏最头疼的儿媳妇之一,膝下只一个嫡出女儿,二小姐陈旻珂,庶出子女无,通房小妾无。 四房四老爷陈广祥,庶出,贵妾刘氏所出,胎里带症,幼时体弱多病,肺病缠身,耽误了进学,十一岁上还大字不识,写不出自己名字,后被其舅父远带异乡,十年后竟随舅家混进了伐莽阵营,又五年后,带回来一身军功,身世颇为传奇,家里自作主张给娶了正妻姚氏,无子女,如今镇守在梁莽边界,不归家。 五房五老爷陈广霁,陈廖氏高龄时产,是陈廖氏的全副心和肝所化,被陈廖氏宠上天,却毫无刁蛮脾性,反而长的风光霁月,清秀俊逸,是京里有名的义勉公子,未娶,相看中。 六房六老爷陈广烨,庶出,虽还未单立房头,但随其生母平姨娘单住一个院子,刚过五岁生辰,少聪,被老太爷陈倾泽当作眼珠子看,不惜与老妻闹掰也要将其写进族谱,可惜要写到老夫人陈廖氏名下记做嫡出却再不能够了,陈廖氏只一句话,要记到她名下就要放到她屋里来养,平姨娘抵死不肯,老太爷陈卿泽疲于周旋,反正上了族谱了,便不至再像原来那些生下来连个名字都无的婴儿一样无声无息消失在陈家后院了。 给陈广烨吃了颗保命丸,陈卿泽难得地几年没再往后院接姐儿,反是守着平姨娘,有点双宿双栖的意思。 西府老夫人陈廖氏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老太爷陈卿泽不铺张银子不得病不闹事,陈廖氏根本懒得理一个青楼小妖精和一个庶子的死活。 陈廖氏资本太强悍了,仨儿子都成年了,大老爷陈广彦不用说,陈氏同辈里最优秀的一个,二十年后陈家东府西府谁仰谁的鼻息活着都还不一定呢,五老爷陈广霁俊逸多才,玉树临风,谁见了不夸一句翩翩佳公子,三老爷陈光儒虽资质平平,可也在光禄寺丞上坐得稳稳当当。 一个烟花地出来的只会看爷们脸色活着的卖肉姨娘和一个在姨娘院里养大的五岁毛孩子,陈廖氏捏捏手指头的事,留着他们命在无非是给老太爷陈卿泽新鲜玩,等过了这份新鲜劲,可就由不得他们了。 043 游鱼 陈旻桃早在回京之前就通过各种渠道打听了解陈家东西府的两房人马,不得不说,两府关系错综复杂,像只密不透风的网一样串联着京中各门各族,最终连到朝中政党,绝非一两句话能道得明。 陈旻桃从进京起就注定了其傀儡娃娃的命运,不过一年过去,本来打算好的不行就跑路的后招至今没用上,反而片叶不沾身地在两府的周旋下完身而退且躲过各种有心人的惦记,玩的如鱼得水。 话说陈吕氏当年留在京城的资产并不多,曾经她掌管过的铺面庄子也早都尽数还予了公中,只不过陈吕氏原来所住的院子里还留藏着不少名迹字画古玩珍宝,再加上其本来就嫁妆丰厚,当时带不走便留了两副钥匙和清单在陈家,一副给了东府老太爷当时的陈老尚书陈卿轩,另一副自是留给了西府老太爷陈卿泽。 这安排挑不出太大的错,自家公公肯定是要给一份,陈卿轩是一族之长,留一份也说得过去,最好的结果是两府若互以此为忌惮防范,最后谁也不动院里的一花一草。 可惜东西两府两位老太爷陈卿轩和陈卿泽兄弟情深,尽管这份单子在若干年后早已被后宅的女人们掏空地面目全非,兄弟俩还是坐下来喝杯茶的功夫就把一切捋平了。 东府近年来经营地并不好,多处亏空,偷占的自然多些,西府略亏,不过东府老太爷陈卿轩用人情还,比如西府大老爷陈广彦这几年就一直跟着陈卿轩多处走动,抽丝剥茧地逐个掌握着与陈家走动近的党羽势力,在陈卿轩丁忧后更是在京中氏族这个圈子里隐隐站稳了几分。 西府用逝去儿媳妇的家私换着了实惠,本是皆大欢喜的事,可惜平地里杀出个程咬金,陈吕氏娘家的哥哥吕永岩来陈家逼要嫁妆,当街指骂陈家不慈不义,陈吕氏当年嫁进来时多少抬嫁妆不提,为陈家生儿育女相夫教子,更遑论那么多年给陈家扒拉来的金山银山了。 如今陈吕氏的嫁妆不翼而飞,留下的唯一亲闺女连个院子都保不住,吕永岩是陈吕氏二哥,是个典型的无赖泼皮货色,短短几年就败坏了吕家几十年的产业,与陈吕氏生前往来了了。 陈家只要睁着眼睛的都知道他是来打秋风,可惜其胃口太大,又不知从哪变出张陈吕氏当年的嫁妆单子,有好几处铺面庄子如今都在陈家公中管着,其中纠葛怎能为外人道,陈家占着儿媳妇的铺子养家,虽然这些铺面都是陈吕氏嫁进来后做大的,且不少是借了尚书府的势力,与朝中多家都有牵扯。 吕永岩就是把锈迹斑斑的指甲锉子,看着脏恶,无甚杀伤力,却能捅的你满身窟窿眼子,忒地丢人。 陈家丢不起这个人,也无法把吕永岩凭空变没了,只好顺着他,与他划下道,最后又被陈家政敌揪着脖领子,陈家方知这是着了敌人的道,吕永岩后边站着人呐,也不知两方是谁先找上的谁。 趁你乱,自然要想法子整你,趁着陈家多事之秋,敌人哪会放过这么美味可口的机会,等陈家反应过来,也只能壮士断腕,把陈吕氏的嫁妆全部补齐,院子里东西能补的补全,补不全的拿钱抵,最后汇总出单子来,吕永岩与陈家一人一份,去官府签字落印,并严明全部于陈旻桃十五岁成亲后充作其嫁妆,叫上窜下跳的吕永岩一分银子没拿着,白玩一场。 陈家看着悲壮,可怎么能说其不聪明呢,这即是变相地将陈吕氏财产过了明路的占为己有,金雕玉琢的二房院子依旧不是陈旻桃住着,所有的财产不过是张空头支票,纸上的数字罢了,陈旻桃十五岁离现在尚有六年,六年里可以发生的变数太多了,除非陈旻桃挂了,那刨去结婚之后的不算,结婚前带来的所有嫁妆就得全数返还给吕家。 字据上立的清楚明白,乃是陈旻桃成亲后才能交予,那嫁给谁还不是陈家人说了算,陈氏一族里那么多子侄兄弟,拨一个庶出的出来占上陈吕氏这份财产可半点不亏。 没错,变相地讲,在陈家而言,陈旻桃的命就此保得稳稳当当,即便吕永岩恨不得陈旻桃明天就死,也得先长出那份本事。 陈旻桃对这个结果当然是持满意态度的,规规矩矩地与两房长辈虚以委蛇,由着他们拿自己做牵线木偶,大方地欢迎着被塞进自己院子的各路人马,和谐收场。 吕永岩的事告一段落,就轮到忙活两房的待婚少男少女的终生大事问题了,不像陈卿轩和陈卿泽那样直亲要守孝满三年,隔了辈的小儿们守孝一年即可婚配嫁娶。 西府首当其冲就是五老爷陈广霁,老夫人陈廖氏挑中了南阳门的佟家嫡次女佟少芬,偏巧大夫人陈梁氏给三小姐陈旻然挑上眼的夫婿,也是佟家的少爷。 两家结亲家虽说是喜事,年龄也相当,可辈分却整整差了一辈,亲叔子和侄女同时跟人家兄妹俩结亲,乱了辈分,说出去太打脸,被御史拿世俗做文章参上一本都说得过去。 陈梁氏无奈只能让着婆婆跟小舅子这边,佟少爷再好,自己是嫁闺女,嫁的两家不开心,遭罪的最后还得是自己闺女这个给人家当媳妇的。 可娘肯闺女不肯,陈梁氏一眼就看穿的事,陈旻然被苦劝开导了一个月也没开导明白,她自己相中了佟家少爷,那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的一条道走到黑了。 陈梁氏急白了头,关了陈旻然十来日,本想带她去宋家串串门子,见见三五闺中好友散散心,不想就出了事。 揉了揉裙下的膝盖,陈旻桃不置可否,还好是在开春,衣裳穿的厚,虽是陈旻然一人犯错,却判了当天所有在场的陈家小姐株连,寓意警醒某些有心人一笔写不出两个陈字,在外人眼里,陈家是一体,陈旻然丢的不是她一个人的脸。 在佛堂跪了一夜,陈旻桃垫着棉护膝,默背了一宿的妙法莲华经,次日被秋菊和萃文扶回房后,挺着腿疼咬牙默写了一篇再入睡,再醒来感觉整个人都要开慧通佛了。 吃光了最后一瓣苹果,陈旻桃翘着指尖把银签扔在磁碟里,净了手,站直了由着秋香给她做出门前的最后头发衣饰整理。 “小姐,还是带个银鱼手钏吧,或者耳朵上戴副玛瑙坠子,要不一身光秃秃的看着太苦了!”捧着漆木盒,秋香掏出左一样右一样地在陈旻桃身上比划着,盒中的首饰就一个小姐身份来说略显可怜,“昨个听门房小凳子说叫预备水今早上擦正门口的石阶呢!” 立在书桌前整理书笔的萃文闻言拧过身子犹豫了片刻,问道,“可知道是哪家夫人来做客?” 门房的规矩是定好来客的日子后,提前在早上将门前台阶洗出来,近几月来的多是相看的官宦夫人,故这阵子洗石阶洗的格外勤,一般听着备水了,各房各院便纷纷得着消息打扮起来,四小姐陈旻桃虽还年幼,可明年就十岁了也不算多小,再者来相看的哪家又是只有一个儿子的呢,下面小的也得先排起来,免得到时抓瞎。 陈旻桃乖乖转了个圈,给秋香梳理裙摆,伸手套上了秋香挑出来的手钏,萃文也停了手上的活,来帮着挑香囊挂件。 秋香压低声挨到萃文耳边,“哪家夫人可没说,就说是叫备水了,我给了两个子,他还告诉花房的人这几天侍弄了好几盆富贵金兰去大夫人院子。” 萃文,“那怕是宋夫人要来了,小姐要是能躲开正房就尽量避开吧,宋夫人来陈家不管是来告罪还是问罪,小姐都最好不要沾上身。” 与各房夫人交好的无非那几家,大夫人陈梁氏与宋夫人是十多年的手帕交,成亲后也一直未断过往来,宋夫人爱兰,那几盆兰花多半是专门为其准备的。 “我醒得了,那天在宋府的事我们谁也没看清楚,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不过看老夫人发那么大火该不是我们插得了手的,我这膝盖的疼还没好利索呢,放心吧,就算为了这双膝盖,我也会离远点的。”陈旻桃不禁打趣,与萃文相处了一年多,两人早不似一开始的生疏,显然亲近了不少。 萃文心善,家里上面有四个姐姐,过的都不好,陈旻桃手头松了就经常多补给她,有传话递消息得赏的好活也多叫她去,三五次下来,萃文就自然更贴心贴意了。 “那小姐还是快把护膝换上吧,”秋香一转身去柜子里把晒好的护膝翻出来,蹲下身给陈旻桃套上,“那宋家的人也不知道是来干嘛的,万一是来吵架的,您保不齐又要受牵连,老夫人那把火,可是说烧谁就烧谁!” 044 晨昏 捶了秋香脑袋一记,萃文道,“不可乱说话,老夫人也是为了家里小姐们的将来好,不过...”萃文看向陈旻桃,“小姐也认为是咱们陈家自己人做的?” 陈旻桃被第二次套话,也不恼,“谁知道呢,离太远我还没等看过去呢就被宋家大小姐派仆人引开了,我前面还隔了一层人,宋家人一见出了事就赶紧把我们支走,毕竟当时人群里还有别家的小姐在场,传出去对牵连的几家都不好。” 陈旻然闹的动静确实不小,也不知她怎么想的,在宋家跟个庶出的姐大打出手,那位庶女是宋夫人小叔子的独生女宋璨,在家里被宠坏了,什么话都敢乱说,也不知从哪个嘴碎的下人那里听了陈旻然跟佟家少爷结亲不成的新闻,就来当面打脸,俩熊孩子自小就不对付,新仇旧恨,陈旻然当场发飙,撰着指甲套子就挠上了宋璨的脸。 也不知那个宋璨的脸能不能养好,若是此事不能善了,那宋夫人的立场可真是尴尬透了。 萃文,“要不小姐咱们一会儿借机找慧师傅做借口,先躲出来吧。” 慧师傅是西府给府里小姐们单请的女师傅,教些女四书,即女戒、内训、女论语和女范揭录,其实主要是讲女戒和内训,讲的平平,不过慧师傅平常还教些琴棋,偶得了书画佳作也愿意拿到课上给女学生们作评。 几人正商量着怎么避灾,就听门外声音响起,“秋槐,怎么不进屋?现下虽化了冰,可还没彻底回暖呢,在门外站着也不怕冻坏了脚!” 门外是秋菊的说话声,接着就听秋槐支支吾吾地道,“没事没事,我皮厚,冻不着我,秋菊姐你先忙,我先回屋里给小姐做鞋子啦!” 屋里安静了一瞬,听着秋槐走远了,秋菊才进了屋,冲屋内几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小丫头又偷听呢!” 萃文笑笑,“这孩子手脚轻,咱们三个人都没听见她过来。” 秋槐是老夫人陈廖氏安插进来的人,本来是打算给陈旻桃一个得力的丫头,不想被三房的二小姐陈旻珂截了胡,陈廖氏手头也没什么合适的人了,就随便扒拉了个秋槐给她。 陈旻桃自认为其院子里的组织结构还算相对简单,管事妈妈至今就东府的蕊妈妈一个,在陈旻桃回京后兢兢业业着实狠下了半年功夫,帮陈旻桃第一时间梳理了院子里的这些花啊朵啊,陈旻桃也真心跟她学规矩,牵涉到陈吕氏嫁妆的几件大事,陈旻桃都刻意营造出是蕊妈妈对她影响的功劳,蕊妈妈在东西两府主子心中的口碑地位一时又水涨船高。 陈旻桃投桃报李,可惜蕊妈妈最终还是被西府大夫人陈梁氏找了个借口送回给东府养病去了,陈旻桃院子里的管事妈妈一职目前暂空。 跟着陈旻桃回京的萃文则从一而终地留了下来,升了一等,管着陈旻桃院子里的账本和钥匙,照一年前比,萃文身条又抽了枝,细细瘦瘦,模样长开,皮子也养白了不少,一身藕色裙衫,是个搁到哪都入得眼的高门大户家丫鬟派头了。 秋菊则是一跟来京城就照着陈旻桃吩咐的去陈梁氏那里拜了码头,还事无巨细地向陈梁氏汇报着陈旻桃身边的大小琐事,再加之有个萃文比着,陈梁氏自然要放个自己人方才安心,秋菊在萃文身边有样学样,再经过蕊妈妈调教后人更加沉稳,进退有矩,年前叫陈梁氏破格提了一等,与萃文分庭,各管半个院子。 秋香则是顺风顺水地从三等提到了二等,本来已被陈旻桃善意打包送去京城姥姥家的梁秋香小姐不奈每日在陈府外下人院子与邹勇天人两隔,更怕邹勇升了官后俩人地位悬殊,下了定的婚事要告急,寻死觅活地硬是说通了她姥姥赶在她亲爹妈跑来京城收拾自己之前挤进了陈旻桃院子。 陈旻桃被迫当了回私利托儿所,心情不甚美丽之余也惊叹秋香适应新环境的神速,说话不过脑不鸡飞狗跳不成活的秋香姐进了西府后竟一反常态,虽还是性情丰满欢脱爱闹,却仗义有担当,且胆大心细,说话风趣伶俐,借着姥姥家的关系照看,竟是在西府下人圈中颇吃得开的一位人物,现于陈旻桃院里管着其衣物首饰胭脂水粉,也算发挥其所长,物尽其用。 故,陈旻桃院子现在一等两个萃文和秋菊,二等两个秋槐和秋香,三等三个小猫小狗小鸭子,不过从来不进屋伺候。 没有了蕊妈妈这座定海神针,起初还小乱过一阵,被萃文和秋菊齐力镇压下去,陈梁氏有意抬举秋菊,陈旻桃借力打力,扫出了一两个刺头,现今的院子又重归和平。 这个二等的秋槐虽爱听墙角,不过到底是老夫人那边安过来的,即使现在西府是大夫人在当家,也没有打前当家夫人脸的必要。 陈旻桃,“秋香一会儿找点冻伤膏给秋槐送去吧,这么一大早,也不知她在外边站了多久,手脚冻坏了不好养,这院里的活计还得有人来做呢。” 秋香眼睛一亮,“还是小姐狭促!” 陈旻桃说的是院里不是屋里,那就是叫秋槐去做三等小丫鬟的活了,这可够臊人的! 翠文和秋菊也听懂了里边的意味,俩人咬着耳朵三言两语便商定了给秋槐派点正午去前院搬搬抬抬的活,惹眼不说,还在大日头下晒冒油。 三人围着陈旻桃忙活了一早上,最后翠文画龙点睛地在陈旻桃腰上别了只靛青白鹤香缨,上面缀着几颗白华珠和绿松石,靛青色长穗,中间吊一串玉石平安扣做穗缎,陈旻桃手上和头上都配的银色首饰,看着温婉秀气,像株幽色馨香的墨兰。 翠文和秋香留在院子里安排一天的伙计,秋菊跟着陈旻桃去正房给老夫人陈廖氏请安,到了画棠苑,二小姐陈旻然和二小姐陈旻珂已经到了,陈旻桃跟众人见过了礼,老夫人陈廖氏略摆摆手,就叫她去下面坐着了。 陈旻桃每天都掐着点过来,原来东西两府未分家时她排行第七,两府现今分家一年多了,她在西府排到了第四,因二房里已无成年辈分的人,她一开始客居在长房一角,后来几番变故,又被撵到了西北角落的一个小院子,隔片竹林再隔道墙就是户部尚书龚尚书家了。 没爹娘也有没爹娘的好处,比如早上可以晚起一会儿,陈旻桃搬出来长房后就没再去给陈梁氏请过安了,一是路太远赶过去太费时间,二是陈梁氏也没那么多心情陪一个庶出房头的孤女讲话,俩人心有灵犀,都撇过这茬不提。 于是每天陈旻桃只要掐着点来老夫人屋子里端坐一炷香,略应和几句,点个卯就行了,今日也如往常,正赶在二小姐和三小姐后面进来,又不晚得惹人眼,正好坐在最下首。 上面陈旻然和陈旻珂一人一边挨在老夫人陈廖氏身侧,陈旻珂妙语连珠,逗的陈廖氏开怀不以,陈旻然则表情有点不自然,半晌接一句话,然陈廖氏依旧握着她一只小手放在自己膝头。 陈旻桃上首坐着三房夫人,大夫人陈梁氏,三夫人陈王氏和四夫人陈姚氏,陈梁氏不必说,脸色黝黯,盯着陈旻然,母女俩一直打着眉眼官司。 三夫人陈王氏则附和着自家亲女儿陈旻珂,捧着话题,不让场面冷场。 四夫人陈姚氏则含笑陪坐一旁,一身月白色曳地忘仙裙稳稳美出在座的其他两位夫人一头。 平姨娘和六老爷都不在,陈旻桃捏着茶杯,眼观鼻坐在椅子里闻着香缨里晕上的阵阵薄荷叶香,三等丫鬟里有个叫竹雀的,娘在西府针线上做工,小丫头手很巧,这香缨就是她做的,染的薄荷香清凉沁爽。 人才啊,陈旻桃这边神游天外,一抬头瞥见卜妈妈在吩咐丫鬟添茶水,心下不免叹了口气,看来老夫人今日是有话说,前一阵的训导还没到头。 045 定省 “卜妈妈,去把洪掌柜新送的那匣子玛瑙坠子拿来。” 头上响起老夫人陈廖氏略微提高的嗓音,陈旻桃转头望向上首,不轻不重地将茶杯放回身侧的茶几,等着看老夫人表演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祖母又给我们添什么宝贝了?”适时接茬的还是陈旻珂,巧笑着在老夫人身边撒娇,“上次祖母给的蜜蜡珠串我只拿到了最小的一串,这次我可得分个大的,祖母可得依我!” 陈廖氏三不五常地给家里的姐们买些小首饰小玩意,以彰显下其无私泛滥的祖母光环。 坐在大夫人陈梁氏旁边的三夫人难免觉得陈旻珂有点小家子气,一个破珠串有什么好,值得其一而再再而三挂在嘴边,凭白显得眼界低,当下出声埋怨,“娘您可不能再惯着她了,她首饰匣子都能开家店面卖了,您上次赏给她的蜜蜡珠子个头虽小,油脂却是最上乘的,当咱们大家伙都瞧不出来呢,得着好还敢来你祖母这里卖乖!借你三个胆子!” 三夫人打趣自家闺女,屋里女眷都配合地陪笑一边。 笑吧,尽情地笑吧,陈旻桃腹诽,过了今天,也不知三夫人还能否笑得如此开怀! 陈旻珂撅嘴,吐了下舌头又依在老夫人陈廖氏身上,“祖母借我胆子用用!” 笑得一脸慈祥的老夫人伸手捏了陈旻珂鼻头一下,“祖母的胆子你也敢借!” 众人气氛活络,陈旻桃居在末尾安分守己地做着背景表情包,眼神时而扫到大夫人身上,又时而扫到老夫人脸上,最后落在陈旻然脸上。 陈旻然光点评五官只勉强称得上个秀气,小眼睛塌鼻梁,嘴唇略厚,一身百褶如意罗裙,虽配的不错却无奈被颜值拉了后腿。 还记得去宋家那天,天晴日朗,陈旻然穿的也是类似的一条长裙,配的红莲金丝镂空珠花,衬得小脸带了三分娇色,结果被宋家那个彪悍的庶出五小姐宋璨一巴掌招呼到脸上,一个五指印据说隔了两天才消。 届时陈旻桃和陈旻珂都坐在湖中心的八角凉亭里与几位同龄小姐喝桃花酿对对子,还是正对着湖边方向的武家小姐最先发现的,待陈旻桃回身看过去,两伙人已经扭打成一团了。 难得有热闹看的陈旻桃自然是不嫌事大地隔岸观火,宋家大小姐宋葶虽竭力挽救场面,但还是被众多小姐看了个正着,虽然自事发起,陈旻桃就没再出过西府,不过看老夫人集体推了这个月所有宴请的架势,是要等这阵风波过了再回归交际圈了。 陈家的小姐在别人家做客跟人大打出手,真是又精彩又狗血啊! 从门外进来两个丫鬟,抬了张几子放在厅中间,卜妈妈开了匣子,众人伸头去看,是三枚玉髓玛瑙坠子,玉质上乘,看得出来是一整套的,三枚坠子形状样式各不相同,最精致的是那颗雕白菜,叶瓣雕的极其精致,活灵水润。 陈旻桃侧脸望过去,扫了几眼又低下头接着装鹌鹑。 坐在老夫人陈廖氏另一侧,嘴撅了半天的陈旻然则终于坐直了身子,眼神晶亮地望着匣子。 老夫人拽了拽二人,陈旻然才不情不愿地起身跟陈旻珂两人拉着手走到了匣子前。 坐在末尾的陈旻桃见机也从容起身,与陈旻然和陈旻珂两人不远不近地靠着,耳朵则竖起听老夫人和三位儿媳妇低声叙话。 “娘您又惯着她们,您也知道珂姐过了这个年,个头又蹿了半寸,别看现在瞅着有点大姑娘样了,内里却还是副小孩子心性,一天到晚地找我要新料子新珠子的,咱们家就算有座金山也得被她掏空了!” 三夫人陈王氏一副愁断肠的口气,可以女为荣的母亲气味扑鼻,神采飞扬地就差指着陈旻然和陈旻珂说:优秀的珂姐是我生的,你陈梁氏生的然姐是长房又怎么地,你陈梁氏的男人能耐又怎么地,比闺女珂姐简直拉然姐两条街! 三夫人说着还若有似无地扫了眼大夫人,“您这边给了她新坠子,明个她定要找我要新裙子配您的玛瑙坠了!”说完自己捂着嘴先笑起来。 选择性忽略掉三夫人陈王氏话里的挑衅意味,眼圈深凹的大夫人陈梁氏坐直身,强打叠起精神接过话头,“娘给的这几枚玛瑙坠雕工精湛,玉色如初一流,我猜该是洪掌柜店里的三名大工各展手艺所得,”见老夫人满意地点头,陈梁氏接着道,“听说这三名大工师出同一家,各学所长,我屋里还有几副他们家的手艺,真真是巧夺天工,可惜三位老师傅年岁已高,听说不久就要歇了这份手艺回老家,这份雕工将从此从京城失传,娘给府里的姐们置办来这一匣坠子,可想见其寓意多么难得,这么好的坠子配多少条新裙子都值当的!” 老好人又被陈梁氏抢了,话头还被歪曲了,三夫人心底暗气,刚想回嘴解释,又被陈梁氏抢了白,“儿媳那里前几日偶得了几匹雪青色双林绫绢,给家里的三个姐各做两条新裙配这新坠子正好,儿媳回去就叫针线上的人去各个姐屋里重新量尺寸画样子,让姐们四月里去各府赴宴时能穿上。” 话落,陈旻桃不禁拿眼尾去端老夫人脸色,这是在试探下个月是否就能解禁,毕竟府里两位小姐一位少爷都到了相看的时候,怕是三夫人比大夫人还急呢!大夫人屋里只有一个然姐,三夫人屋里可是一个儿子一个闺女呢! 果然,三夫人一听这话也定在椅子上,盯着老夫人脸看。 八宝椅上的老夫人不动如山,任底下两个儿媳妇内心百般揣测就是不给个准话。 其实大夫人的前半段话,老夫人陈廖氏还是极受用的,四个儿媳妇里,二儿子虽然跟自己不亲,二儿媳妇却是个能耐合意的,只可惜太能耐了,三儿媳妇是个草瓜脑袋,什么都写在脸上,四儿媳妇虽合意,可惜四儿子太cao蛋,连带着四儿媳也是不入眼,唯有大儿媳妇这么些年来从未让自己失望过。 “听了大嫂说儿媳才知原来这三枚玛瑙坠大有来头,”见老夫人递过来的眼色,四夫人陈姚氏慢条斯理斟酌着开了口,“儿媳适才瞧着也觉得这雕工不凡,正好儿媳这里还有一匹樱草色轻容纱,去年留下来嫌它色太嫩,给几位姐做衫春日里穿正合适,那我就也凑个数给三位姐送去吧。” 你来我往,大夫人和四夫人几句话的功夫,就给府里三位小姐配出一身行头了,三夫人陈王氏见辩白的时机一错再错,心里憋了口气,却也不得不闭了嘴,眼神似刀刮着大夫人的佛面笑脸,刮的自己心里阵阵绞痛。 老夫人无奈,长房和三房的闺女该调换一下才对,母亲和女儿的脑子好似都没长对脖子,思及此,老夫人下意识望到下面站着的陈旻然身上,小姑娘今日着了套银霓红散花裙,配的捻金莲花钗,一如既往的富贵吉祥打扮,从早上就一直绷着的小脸在见到新坠子后才开颜。 孩子是好的,可惜太实了,老夫人心中暗叹。 眼风又扫到陈旻珂身上,一身绛袖烟罗裙,肤若鹅脂,腮凝新荔,论颜色陈旻珂的确是西府里最出挑的,脑子灵光,性情也讨喜,老夫人最看重的就是她,若能好好加以雕磨,应该也能出落出一番样子,小的一辈里怕是就属她将来会走得最远,可惜了这副心眼子若能再大点就好了,总是在小事上与陈旻然缠闹不休,连隔房的姐妹都处不好,手腕如此廉价,还怎么去外面交际。 至于最小的那个,陈廖氏凝视着陈旻桃,默了半晌,旋即又回到三位儿媳妇这里,“桃姐自小不在府里,随她娘和哥哥在老家长大,比起然姐和珂姐在府里的时日都短,在我这个祖母身边的日子就更短,我疼爱你们几个小的从来都是一视同仁,既然今日起了头,那我就干脆把往年里的也一起补上,我可不想有人说我这个做祖母的厚此薄彼。” 老夫人笑着打趣的一句话将众人注意力通通拉到陈旻桃身上,正在低头装死的后者不免茫然抬头,对上众人打量的目光,心想老夫人真是无聊得什么脏的臭的都往外扔了,陈旻然和陈旻珂掐架闹不和,就想把自己竖成个新靶子,好让两位孙女能在一致对外的情况下言归于好。 陈旻桃暗下哧鼻,对不住要叫老夫人失望了,您两个孙女未必领情呢! 046 站队 老夫人紧接着又吩咐卜妈妈叫洪掌柜再挑几套适合陈旻桃年纪的时新首饰去她院子,叫陈旻桃自己选留下两套。 果然,刚才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陈旻然和陈旻珂同时回转头,瞪向陈旻桃,见其脸色茫然又纷纷避开。 最快反应过来的还是陈旻珂,“祖母最慈爱咱们几个,我是祖母看大的,自然要有样学样,祖母疼四妹妹,我这个当姐姐的自当也疼爱,晌午下了学我也挑几样儿时的小玩意给四妹妹送去,也算给祖母凑个趣!” 陈旻桃简直要哭笑不得,真想跟陈旻珂说一句:孩砸,你误会你奶奶的意思了,她是想拿我恶心你们俩呢! 果然,老夫人闻言诧异了一下,但最终还是向陈旻珂投去欣慰的一瞥,正好被陈旻然看个正着,当即心下更气。 看了场眉眼官司的陈旻桃含笑答了句,“谢谢祖母,谢谢二姐姐!”不去理光顾着生气全然忘了接话的陈旻然,陈旻桃还理所应当地觉着,就算给时间等陈旻然,估计其也想不起来接上一句:我也备点礼物给四妹妹,下午一起给四妹妹送去这么简单随大流的话语,毕竟对某些人来说,磨掉棱角随大流简直比死还难。 三个小姑娘温情暖暖地在这边把玩新坠子,大夫人陈廖氏和三房儿媳转头又续起家里琐事,大夫人刚刚听到陈旻然这边的话后略皱眉,不过也没说什么。 见长辈们都转过头身去,三小姐陈旻然背对着厅中长辈方向冲着陈旻珂明目张胆地飞了个眼刀,置气似的把手里的白菜玛瑙坠放回匣子,转去拿起那个知了坠,“我就要这个吧,这个玉质更透亮,白菜玛瑙雕的虽好,还是这个知了灵动,衬我意!” 陈旻桃心下微晒,刚才她立在一旁,见陈旻然和陈旻珂都没动那个知了,心知这俩货都不喜在身上挂个虫子,就应景地捧着随意翻看了一下。 陈旻珂借着送陈旻桃东西奉承老夫人,陈旻然就偏要跟其对着来,你不是送她东西吗,那我就把她看中的抢过来! 见陈旻桃只盯着那只知了,以为其看中的是雕知了,先声夺人,一来恶心陈旻珂,二来逼着陈旻桃站队。 你喜欢的知了被我拿了,你只能捡我不要的白菜! “那我就选这个白菜吧,这菜叶雕的当真漂亮!”陈旻珂适时接话,将白菜捧起递给了跟着的大丫鬟悦榕,算是给了陈旻桃一个台阶。 陈旻珂则放下了之前看好的梅花坠,拿了雕白菜,既抹平了陈旻然的义气之争,又能得陈旻桃记她的好,陈旻桃现在不站在陈旻珂那边都不行了。 见陈旻珂竟意外地收下了白菜坠,陈旻然懊恼地又瞪过去一眼,紧接着扭头狠狠瞪了陈旻桃一记。 嗬,这是被彻底记恨上了!果然,陈旻珂三两下唱念做打就把自己这个外来人口拉到她那方阵营去了,小丫头这招祸水东引玩的够遛! 抬头送上一记感激的目光,陈旻桃乖觉地往陈旻珂身边挨近了几分,既然有人先选择了自己,陈旻桃当然不介意向对方张开怀抱,取了匣中剩下的那枚梅花坠,转头交给秋菊收好,这枚梅花坠的雕工明显没有另外两个好,不过胜在好搭配,刚好是自己最开始有点意中的那个。 正厅里长辈们商量着正事,三位小主子便拜别出来去惠先生的韬海轩上课。 诸事不顺的陈旻然憋了一肚子火,整堂课都在摔摔打打,拿文具书本泄愤。 早就见怪不怪的惠先生依旧和和气气,不为所动地继续摆好一张端正的扑克脸握了书卷坐在椅后,待她摔够了再开始讲解。 请安时大放光彩的陈旻珂这会儿却再不与陈旻然斗气争长短了,任陈旻然气哼哼地左摔右骂,就是稳坐钓鱼台,捏了书卷默念,从头至尾不吭一句。 耳边过了会儿又响起慧先生和煦的讲课声,手里捏着细细的笔管子,陈旻桃安静地坐在课室里的最后一排,用书架着,藏在后面奋笔疾书。 慧先生授课功力平平,与照本宣科无异,基本等同于催眠神曲,陈旻桃第一天听下来就发现除了乐器之外在其身上学不到什么东西,反正自己也未必用得到,陈旻桃潜心开始研习自己在古代的第一部小说,三个月前已经出版了第一卷。 在宴上偶尔听到一两位闺阁小姐提及自己的作品,心里当真激动不已,虽然内容极其潦草和中二,但却完全照着现下时兴的儿女情长套路来的,书名叫《浮生乱》,像所有的古代言情小说一样,开篇讲的是一个官家小姐嫁给个穷酸秀才的浪漫爱情故事,书卖的据说还可以,陈旻桃现在正潜心研究着第二卷的剧情走向和角色定位。 至于陈旻然和陈旻珂的那点私人恩怨,陈旻桃自认没有那个能力能将二人开导开,让两人冰释前嫌化敌为友握手言和,那是府里几个长辈该操心的事,她们自己亲妈亲祖母都管不明白,自己这个外人就更不要说了,而且最重要的是,自己忙着写书就忙的一塌糊涂,实在分不出多余的心力去管两个小丫头当保姆。 可惜理想很饱满,现实永远是你不期然的骨感,仨人天天同进同出,一个课室里听课,一个院子里晨昏定省,陈旻桃又是个半大孩子模样,想躲开上面两个难缠的姐姐可能性基本为零,除非陈旻桃愿意主动放弃全部的社交机能,彻底龟缩在西北角小院子里谁也不见谁也不交,但那又是无疑的死路一条,不是被敌人害死,而是被自己憋死。 其实陈旻然和陈旻珂两人同岁,生辰前后只差四个月,无奈何地从出生起自然地就被绑在一起比较,陈旻然心眼实爱冲动,陈旻珂爱掐尖小心眼,俩人一对斗鸡,从来没跟对方服软过。 据能干的秋香姐打听来的情报说,原来东西两府分府前,还有其他众多姐妹在一旁劝着哄着,尤其是西府的大小姐,陈旻然的嫡亲姐姐陈旻雅阵压着,陈旻然和陈旻珂还闹不出什么太大的幺蛾子来,可自从一年多前陈旻雅出嫁,陈家分成了东西两府,陈旻然和陈旻珂抬头不见低头见,西府除了自己还真挑不出第二个小姐妹给她俩练手。 这才多少光景,一向有大姐罩着的陈旻然显然已有些力不从心,小机灵取胜的陈旻珂虽然手段玩的还太过拙劣,但已可窥其七分本性。 陈旻桃对俩毛孩子的娘的兴趣完全大过两个毛孩子本身,陈旻然背后站着的是长房陈梁氏,陈旻珂背后自然是三房陈王氏,大老爷和三老爷先不论,光是看娘,怎么也都是陈梁氏更靠谱一点,陈王氏是武将家庭出身,身上的大家气韵未免有点捉急。 可惜陈旻桃并不打算站哪房的队,因为从一开始陈家各房头的立场就如此清晰明了,长房和三房打断骨头连着筋,是一母同胞的嫡亲血统,陈廖氏的亲儿亲孙,自己是已逝的葛姨娘生的庶次子的女儿,一个庶出的烙印怎么也抹不去,加上陈吕氏的那笔财产和那些烂掉牙的陈年积怨,自己天然地就站在整个陈家的对立面,与复仇无关,只是单纯的利益使然。 二老爷陈广泊和二夫人陈吕氏,在陈旻桃心中都只是个陌生的代号,虽然自己占着个二房孤女的身份,但却毫无任何代入感可言。 即使是陈家两府人马撕扯开道义的嘴脸贪婪不顾廉耻地侵吞二房财产时,也并未让陈旻桃感觉有半分不妥,利益驱使罢了,在机会与财富面前,大家各凭本事。 故,不管陈旻然抑或陈旻珂两个小姑娘私下里与陈旻桃何种交情,都丝毫影响不到陈旻桃是二房遗产继承人,即陈家东西两府人马对立面这个无奈的现实,所以你问她更愿意跟哪个敌人玩在一起,陈旻桃的回答只能是:看心情。 047 折梅 好容易熬到放课,陈旻桃不但不急着走,还故作好学地去找慧先生私下问了几个关于古筝变调的基本弹法,慧师傅有一答一,在陈旻桃的有意奉承下还现场示范了一曲,以陈旻桃的功力其实还听不出好坏,只觉得每一调音都嘣响在耳廓,婉转起伏,贯穿于胸口,充满余味。 到了古代这许多年,除了吹口哨,陈旻桃根本没什么机会好好正统地学一项乐器,古筝是最简单也最易学的,能有陈家这么开明的人家给小姐们开闺学请女授课先生的,陈旻桃已经感觉无比幸运了。 一放了课,差了四岁多的陈旻然和陈旻珂自然不耐烦等个九岁的小妹妹,更何况是今天这么特殊的日子,两人一前一后早带着自家丫鬟回各自山头了。 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慧先生的书房,并没有怪罪陈旻桃耽误了其用饭的时辰,慧先生安详立于陈旻桃身后,后者则临窗而坐,琴弦和手指都在琴身上洒下影子,陈旻桃试着弹了几遍练过的曲子,慧先生不厌其烦地在旁挑错纠正。 待弹琴毕,陈旻桃整理了心得,方开口问,“学生指法还太青涩,总觉得勾弹得不流畅。” 慧先生会心一笑,“你已经长进很快了,谁一开始都是从苦练基本功开始的,你若觉得不熟练可以回去多弹几遍,弹多了自然就谙熟了。” “先生教诲得是,”陈旻桃受教,见慧先生斯文地啜着茶杯,好奇地问道,“慧先生可喜欢河红茶?” 停下了喝茶的动作,慧先生笑答,“四小姐微察,你是观我有副河红茶具才这么问的吧?” 陈旻桃一脸憨态地挠了挠鼻头,并不居功,“是我房里的萃文跟我提起的,她从前跟着我来闺学的时候偶然注意到的,“虽然自打蕊妈妈被打包送回东府后,跟着我出来走动的就换成了秋菊,”我房里最近分了一砖九阳河红茶,但是我怕苦,喝不惯,就想着给您带过来,免得浪费糟蹋了制茶人的一片匠心。” 若是下巴上能长出胡子,惠先生现在一定是捋着山羊胡哈哈大笑,“好个一片匠心,那为了这片匠心,我也要勉为其难收下了!” 伴在一侧的秋菊适时将一早带在身上的布包递给了稻海轩里伺候的书童。 陈旻桃与惠先生又续了半盏茶的话才起身告辞,等回了自己的梧桐居,赫然发现针线上的房嫂子已等在外堂里了,萃文迎上来在陈旻桃身边耳语几句,陈旻桃微笑着冲嫂子问了声招呼。 大夫人早上一句重新量尺寸的话就将自己和陈旻珂整个下午都钉在各自院子,陈旻珂又借着老夫人的话头硬是要从三房出来溜达到自己院子,可不正路过长房? “请四小姐安,奴才被指来给您重新量尺寸,奴才晌午出来的,这会儿已然有点晚了,您看......” 陈旻桃屋里没有座钟,不过也知道现下已经日头西斜,房嫂子该是掐着自己放课的点过来的。 毫无拖泥带水,陈旻桃伸开手叫萃文和秋香卸下自己身上的钗环,好方便量尺寸,“那就劳烦房嫂子。” 萃文早已摆好了屏风,房嫂子围着陈旻桃上下比丈着尺寸,“四小姐照一年前可拔高了不少呢,一年前还比这椅背矮半头,这会儿都长过椅背了!” 眉头几不可见地皱了下,陈旻桃随口应付着,“府里的风水好吧。” 房嫂子是西府针线上的老人了,脾气爽直,自陈旻桃进府就一直负责其院子里的一应布料备品,每季给小主子们裁新衣量尺寸也都是派房嫂子来梧桐居,久而久之,自然跟翠文和秋菊等人也混了个脸熟,房嫂子知四小姐陈旻桃是个和顺好说话的主子,故说话没太多忌讳。 “要说风水,四小姐院子的风水还真拔个尖,我今个在门口望了一眼,一溜的梅花开的粉嫩水灵,老远看着开得一片洋红,看的人五脏六腑都舒泰!”房嫂子。 胳膊平着前举,对房嫂子的奉承不置可否,陈旻桃侧头看着地上自己被拉长的倒影,确实又高了么? 见主子对着影子溜号,萃文适时地接过话头,“房嫂子若喜欢的话,走的时候就折几支带走吧,这梅开的正艳的时候,我叫小丫头给您搬个小凳子垫脚。” 说着就叫外院的三等小丫头腊梅去取凳子,房嫂子道了句谢,可还是揪着风水说个不住,萃文温声应和着。 待量了一炷香,陈旻桃假意地以手掩口轻轻打了个呵欠,房嫂子才拐到正题上,她有个认的干闺女,名叫柳燕,今年十四了,人老实,原来在三夫人的茶房干过,沏的一手好茶,针线也没的说,现在在平姨娘院里领着个二等,管着寝具。 平姨娘院子里自然是好的,可这丫头偏偏跟平姨娘院子的风水相克,就想挪出来,可巧满西府就陈旻桃院子里的二等没补满,如此这般,才拖了房嫂子这个干娘过来问一嘴,可能挪到梧桐居来? 听到一半,萃文就清楚了大概意思,保持着嘴角微微上翘的弧度,挂起副标准的外交辞令,“房嫂子这事萃文记下了,您常往来咱们梧桐居,也知道咱们小姐善心善面,不是个虐待人的,萃文也知房嫂子人爽朗,是个再和气不过的人,您认的干闺女肯定也错不了。” 房嫂子连连点头,陈旻桃趁机从房嫂子的手掌下滑开,坐到了矮榻上,也不急着用茶,一派闲适地以手撑头,专心看萃文表演。 “不过,”萃文果然下一句话锋一转,“房嫂子您也知道府里的人事自来都在上面几位主子手里管着,二等丫鬟平等挪院子,这事虽说也有先例,可也不是我们小姐一句话就能顶了事的,还得上面主子点了头才行。” 翠文没直接拒绝房嫂子,而是给其吃了块安心丸,先应着,行不行的以后再说,属于典型的我先拿话把你绕晕,让你以为我应了但也铺垫好事难成的前提,反正过错不在我,都是他人的错你这事才办不了。 跟翠文交换了一个满意的眼神,陈旻桃舒展了腰背准备看茶送客了,谁知房嫂子下句话却叫两人凝在了原地,“翠文姑娘不说,你嫂子我也晓得的,想必你也听说了上个月人事归三房那边管了,我那干闺女原先就在三房里干过,也认识几个管事妈妈,这不,已经递了话给上头了,上头的意思是端看四小姐乐不乐意了,四小姐要是觉得行,这事就好说多了!” 没想到在这等着呢,翠文脸色凝固在脸上,有点结舌,这房嫂子开头不说,只等着翠文把话说完再来堵她,这是有备而来,不管房嫂子那个干闺女是圆是扁,因为甚在平姨娘院子混不下去了,眼下怕四小姐都只得认下了。 房嫂子说完了则低头觑着矮榻上四小姐的神色。 两手交叠在腿上,陈旻桃迎上房嫂子试探的目光,粲然一笑,“房嫂子的干闺女可会酿梅花酱子?” 不防问了这么一句,房嫂子赶忙赔小心回道,“会的会的,这个咱们府小丫头刚进府时就都教过,柳燕原就在茶水房干过,对这些花果酱子的满熟着呢!四小姐放心,我这干闺女不是我老婆子自夸,模样是绝对过得去的,手底下也有活,不是香的臭的都敢给您引荐的!” 又寒暄了几句,陈旻桃看差不多了,举了茶杯,“谢谢房嫂子还记着我了,翠文。” 陈旻桃眼神点向翠文,后者明白其意思,上前给了房嫂子赏,房嫂子得了赏也知道该是走的时候,事既然已经办成当下也不再多留,卷了袖子实诚地跪下给陈旻桃磕个头走了。 房嫂子前脚刚走,陈旻珂后脚就来了梧桐居,“四妹妹这院子好美的景,这梅花开的正正好艳色!难怪四妹妹都不爱往我院子走动,敢情是独赏自己院里的景,舍不得挪步呢!” 吃了人一句夸,还得挨上一句刺,陈旻桃心知陈旻珂怕不是心甘情愿来梧桐居迁就交好自己这个二房孤女四妹妹的,故而心里拧巴,既要夸着你,但又管不住舌头找茬。 陈旻桃只当听不出二小姐陈旻珂话里的刺,“二姐姐看着好就折几支走吧。” 陈旻珂心里一咯噔,她来时正碰上针线上的房嫂子离开,手里也捏着梅枝,这是拿个奴才来比自己呢! 陈旻桃并不让陈旻珂太下不来台,“不过我院里这几棵却不是开得最好的,不过是些没什么气候的小树苗罢了,只是占着棵数多,远看才显出几分兴致,真正开得好的还得属云水榭东边那几株,方才称得上花蕾满枝艳丽动人,可惜云水榭是大伯母一手修葺的,花房的人也不知那几株梅树的苗子是从何处得的。” 婉转的一段话里藏了好几层意思,我院子里的梅树可看可折,但若你要移株还是另请高明吧,长房的梅树开的好,你有能耐你上长房移去啊! 没想到会一来就碰上个软钉子,陈旻珂不禁重新打量自己这个陌生的四妹妹,西府本是没有庶出姊妹的,有老夫人那么个彪悍的婆婆在前边立着榜样,府里的小妾通房视怀孕如死期,不要说上族谱了,连个名字都不给就连人带被地送到乡下庄子上去,这么多年了,都没有一个回得来的。 视线在陈旻桃房间里梭巡了一圈,带着几分挑剔,几分微诧,陈旻珂侧了身,坐到陈旻桃让过的矮榻对面,两人谁也没见礼,“四妹妹真是个妙人!” 048 试探 你和你娘才是妙人呢,一个长了嘴却没长脑子,一个长了嘴和脑子,眼睛却长在脑门上。 连个白给的陈旻然都设计不明白,还得我帮你擦屁股,简直笨到家了! 突然跑来无事献殷勤,还软硬兼施地一边硬塞着眼线,一边送礼物搞怀柔,这是要自己乖乖听话站边的意思么? 看来今天宋夫人来陈家已是让陈旻珂自己先乱了阵脚,才如此火急火燎地来给自己上封口蜡。 “四妹妹太谦虚了,云水榭那边的梅花我也瞧见过,虽也娇艳,却没有四妹妹院里开的这份清透灵动,我觉着还是四妹妹院里的这份梅花开的好,不过也只在四妹妹院里才开的好,这梅树也是有灵性的,换个院子换个惜花人恐怕就开不出这份韵味了。” 见陈旻珂上道,陈旻桃乐得同其东拉西扯,“二姐姐说笑了,哪有姐姐说的这般好呢,叫姐姐这么一夸,我这个惜花人少不得要破费点银财赏院里侍弄花草的那些小丫头了!” 萃文上了茶,陈旻珂捏着白瓷杯颇玩味地道,“妹妹回府也有一年了,我却是头一回进妹妹的院子,原来跟在妹妹后边同进同出的都是萃文,怎么最近几月都换成秋菊了?” 蕊妈妈在的时候自然是萃文更大一头,那时秋菊还是个二等,蕊妈妈走后,秋菊占着大夫人的势,顺利提上一等,与萃文平分半边院子,陈旻桃出入也都改了带秋菊出入。 萃文躲在陈旻桃院子里,一来可以避大夫人锋芒,让外人以为东府的萃文和蕊妈妈在陈旻桃院子里彻底失势,二来秋菊进府半年后也迅速学习府里的规矩,伺候的技巧,学得差不多了,陈旻桃当然要拉出来遛遛。 陈旻桃,“秋菊原来是我房里的二等,半年多前被府里的人事做主提了一等。” 一抹浅笑爬上陈旻珂嘴角,“原来是这样。”半年多前府里人事还在大夫人手里握着,那就是长房安过来的人啦,”可我看着妹妹这里人好像不多啊,可是还有空悬的位子?“说完还欲盖弥彰地添了一句,”妹妹你也知道,我娘手里掌着府里的人事,耽误了谁也不能耽误了府里小姐们院子里的等,依着府里的规矩,这二等该是有四个丫鬟才对,妹妹这里可还缺人?“ 对于三房做事一向的厚脸皮和拖泥带水,陈旻桃只想给个差评,房嫂子来试探一遍不够,陈旻珂还要来她这买个保险,明明是三房要硬塞个眼线进自己院子,不直接塞过来了事,还非要一副施舍的嘴脸让自己趴在地上对其感恩戴德! 并没有顺着陈旻珂话头的开口要丫鬟,陈旻桃开口直接把房嫂子卖了,”不瞒姐姐说,就在你来之前,适才针线上的房嫂子还来向我举荐她的干闺女呢,说原来你三夫人院子里做过看茶水的,叫柳燕,现在在平姨娘院子里领着个二等。”一个做针线的竟敢跑到小姐房里举荐人,何谈规矩,三夫人自己手里就管着人事,如此破坏府里人事规矩的奴才,看她管不管! 陈旻珂表情不自然地笑笑,避过房嫂子,“柳燕啊,那丫头我见过,老实勤快,是个好的,听说茶水沏的不错,来妹妹院子正好,也省得妹妹还叫一个大丫鬟上茶了。“ 立在一旁的萃文冷不防挨了下刺。 ”姐姐教训得是。“陈旻桃虚心服软。 总算找回优越感的陈旻珂便开始了话痨模式,两人竟似寻常闺中友爱的小姐妹般闲聊,从头油脂粉聊到衣饰花样,自然而然就提起了早上的玉髓玛瑙雕坠,陈旻珂应约带了一匣儿时的头饰耳饰给陈旻桃,件数不多,也不甚精美,陈旻桃却叫秋菊小心收好。 另外,陈旻珂顺便还把她那颗白菜坠也带了来,叫丫鬟配了隔珠流苏,找陈旻桃鉴评。 陈旻桃自然也叫秋菊把梅花坠拿出来给陈旻珂帮忙参详着配什么珠环玉片,打什么穗子好看,陈旻珂姐姐范上身,跟陈旻桃细细讲起这方面的心得,还硬是自说自话地把梅花坠要走,美名其曰帮妹妹拿去专门找人与她的白菜坠一起配好了再给陈旻桃送回来,陈旻桃从善如流。 又聊了一盏茶,两人用了半碟水晶膏和灯笼橘,陈旻珂擦了嘴,笑着告辞,陈旻桃起身去送,送到院门口,陈旻珂突地说身上的香囊掉了,两边的丫鬟忙回屋去寻。 日头西斜进云层,几排梅树嫣然立在石路两旁,阵阵花香萦绕在鼻尖,陈旻珂见丫鬟们走远终于屈身直视进陈旻桃眼底,“姐姐我有副水滴状的琉璃耳铛,那天去宋家戴出去不知道掉在哪里了,妹妹你可有看到?” 陈旻桃茫然摇头,“姐姐的琉璃耳铛什么样的,大概多大呢,我一会儿问问那天跟着我去的丫鬟有没有看到,若是找着了就给你送回去。” 陈旻珂直回了身子,又恢复刚才的笑脸,装作不甚在意地摆了摆手,“既然没看到就算了,一副耳铛不值个甚,妹妹不必费心了。” 说完带着去而复返的大丫鬟悦榕出了院子,翠文上前扶着陈旻桃回房,“梅花坠已经给二小姐包好带走了,刚在外厅里跟悦榕聊天,听她说起花样子,二小姐可能要做的几个样式已经隐喻地透给咱们了,我回头告诉一声房嫂子叫别做重了。” 累了一天的陈旻桃进了屋就直奔睡床,翠文细心地帮其脱了鞋子和外袄,秋菊备了水和帕子给其擦拭手脸,陈旻桃躺在床上指了指跟进来的秋香。 “知道了,”秋香接道,“我一会儿就带个绣件去找长房那边的表姐,问问三小姐挑的甚个样式,必不会跟她重了。” 陈旻桃点点脑袋,“顺便再打听一下房嫂子的那位干闺女柳燕,什么来历背景,还有去长房看看宋夫人下午几时来的几时走的,有什么特殊的没有?” 翠文,“一般被府里老人认作干闺女的都是外边买进来的,这个柳燕我原来在分府前去三夫人院子送东西的时候也曾见过一两回,不过印象不深,没搭过话。” 三人说话时,秋菊已经拧干了帕子晾好在盆架上,又开了柜子翻了两个没用的绣件拿给秋香,秋香领了差事又饶了两个剩下的灯笼橘,笑嘻嘻地去了。 院子里的房舍安排一直是秋菊负责的,秋菊不免担忧,“小姐真要放那个柳燕进院子吗?” 翠文在旁边也跟着皱眉,“柳燕现在在平姨娘院子里干着二等,想平移过来只能三夫人点头,房嫂子今天来了一开始不先点明已求得了三夫人那边的首肯,除非是三夫人自己想塞人进咱们院子,不然必不会这么帮一个二等丫鬟,再者,柳燕在平姨娘院子里已是领着二等,一般非是在院子里实在干不下去了才会想要平移去别的院子,否则无升等也无加月钱的,还是来咱们这个冷清院子……” 梧桐居离热闹和油水足可差得远呢,所以来的要么是外面买来的粗使小丫鬟,要么就是各方塞进来的眼线,像萃文自己就是东府的人,秋菊和秋香是长房陈梁氏的,秋槐是老夫人的,柳燕,会是三房派过来的么? 再者,有老太爷捧着纵着,平姨娘最近有点跃跃欲试的迹象,连去老夫人那里请安都直接缺席,这是要跟老夫人开擂么?柳燕从她的院子移过来,这里面又有她多少手笔呢? 萃文,“原来大夫人管着人事的时候府里何曾这般乱过,如今三夫人才上手了几个月,这府里就乱成这样,什么牛鬼蛇神都要往梧桐居放。” 那是因为梧桐居里一等的秋菊和二等的秋香都是长房的人啊,大夫人何必再分人手来呢,三夫人做的也是上位者必先干的事罢了,头两个月还在试水,将府里的事摸熟了,府里的下人也摆清风向了自然开始动手,一开始没塞人进来只是没顾得上罢了。 论人品能力,西府几个夫人里大夫人可能略占上风,可自陈旻雅嫁了,大少爷陈泽驹又外放去杨俞一带,大夫人身边只剩个涂会添麻烦的陈旻然,再加上年纪也大了,难免会当局者迷。 三夫人虽能力略差却胜在有两个会出谋划策的儿女,在一旁助力。 与担忧的两个大丫鬟不同,陈旻桃其实是乐见其成的,不管柳燕是哪个房头派过来的奸细,陈旻桃都乐意陪她们玩两圈,毕竟无聊乏味周而复始的古代深闺生活不就剩下这点乐趣了么! “放不放进来,我们在这里怎么商量合计都没有用,一切听上面当家人的安排吧。”陈旻桃最后一锤定音,两个大丫鬟只能齐声应是。 049 知了 坐了个床边,翠文轻轻揉捏着陈旻桃的右边肩颈和手臂,另起了话头,“今个午前,画棠苑那边派了人说今晚和明日连着三日早晚都不必去给老夫人请安了,晌后您没在,卜妈妈还亲带着洪掌柜送了两匣头面首饰来,没多留,放下东西就走了。“ ”萃文你和秋菊看着收好吧,以后请安时记得每天给我换一样戴上。“ 两个大丫鬟应声。 萃文,”那个秋槐今个搬了一天的杂物,晒得像个烤番薯,我看她累得腿都打颤了还是闭不上嘴,就叫她把您书房里不看的那架旧书都拿去晒了。“ 梧桐居虽落地较偏,不方便往后宅走动,但却胜在地方大屋子多,陈旻桃自己就占了三间,一间最大的正房连着里外厅,里屋隔着屏风还能放下个大浴桶,另外一间书房,一间小库房,外侧的房间自然留给底下人,萃文和秋菊各自住一间,秋香和秋槐一间,三等小丫鬟挤一间大的。 陈旻桃莞尔,”先不用放她进屋,还是让她在外院发挥余热吧。“ 若是真心想打发秋槐走,就会让她进屋伺候了,随便找个由头就可以设计栽赃她偷主子东西叫其卷铺盖走人,但顾忌到老夫人那头,只能先陪着这只小耗子玩玩。 萃文,”小姐放心,我日日守在院子里,盯着她不难,另外东府那边,蕊妈妈今天派了个小丫头给您送了两罐松子草腌菜,顺便递过话,璟王府的花会再有两个月就要开了,东府那边已经收到了帖子,叫小姐您也先预备着,五月里可能会带上东西两府的几位小姐齐去。” 蕊妈妈都送回东府养老大半年了,还这么巴巴地递送消息进来,看来是真不舍得陈旻桃这座小院了。 自蕊妈妈走后,陈旻桃就越发松散了规矩,不再似初回京那段时日那般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再加上从长房搬出单立院子,梧桐居就是陈旻桃彻底放松的地方,日头还没落呢,陈旻桃已经想免掉晚饭直接补个午觉了。 陈旻桃脸上装出关切,“松子草腌菜是萃文你的最爱了,你拿去和下面小丫鬟分了吧!对了,蕊妈妈的风寒腿可好些了?当初大夫人以怕她休养不好为由送其回东府,我们还着实忙乱了一阵呢,若是蕊妈妈腿好了,就赶紧再请回西府,梧桐居还是得有她老人家照看着才觉着安心。” 所谓卸磨杀驴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陈旻桃虽喜欢跟蕊妈妈学规矩也喜欢用老家伙帮她料理收拾院子顺便拿她跟西府的人挡挡煞,不过却也十分反感被个老太太管得束手束脚。 蕊妈妈在的话,这屋里说的算的第一权力人就永远轮不到陈旻桃,像现在这般跟两个大丫鬟有商有量和谐友爱最后再由她拍板的画面就永远不会出现。 投桃报李,事实上陈旻桃已经给了她最大的体面,让她在梧桐居里愈举足轻重,西府对其忌讳愈深,不过相对地,蕊妈妈对东府的用处也就愈大,借着机会把她送回东府荣养,陈旻桃已尽力给她铺了条最坦平的养老路,可惜老太太不领情,还在上蹿下跳地穷折腾。 全然不知陈旻桃心里活动的翠文眼里闪过抹欣慰,陪着四小姐也有一年多了,从一开始的懵懂无知到现在在西府里的应对自如,翠文是看着小姐一路的变化成长,这里头蕊妈妈功不可没,蕊妈妈都送走大半年,小姐还没忘了这份恩情,翠文替蕊妈妈觉着值得,可惜也无法同小姐言明蕊妈妈回东府是两府主子的斗法结果,不是四小姐能做主请回来的。 翠文忍不住鼻头泛酸,“蕊妈妈知道您惦记她呢,可她的腿寒风湿症时好时坏,刚过了冬,上个月还发作了几次,估摸着还要再休养一段时日才能好利落。” 蕊妈妈只是自己最初过渡期需要的一个打手,可是稍微长点脑子的主子都不会让一个打手反过来把自己挟制,蕊妈妈就算两条腿下地能跑能大跳,陈旻桃也有的是招让其回不来。 陈旻桃一副全然信任翠文的口吻,“萃文等下次东府再派人来时,问问看她老人家那边缺什么,院里要有好的对症药材就派人送去东府那边,要是咱们院子里没有,就拖人问问门房那边可能帮着采办点好药材,从我的账里出,蕊妈妈早一日好我也能早一日放心。” 翠文应了声诺,不愿揭破小姐一月的月例才二两银子的可怜事实,只点头应承着,接着又回了几件院里的琐事,陈旻桃头歪在一边,呼吸酣然,秋菊和萃文见状,落下床帐退了出去。 至门缝全部合上,床上躺平的陈旻桃才徐徐睁开眼,长长吐出一口气,屋子终于只剩她一个人,能安静一会儿了。 来京城一年多了,漳州,匪家,陆相节,听上去就像是上个辈子的事,一年的时间,这些东西就轻易地被几千里的官道几道城墙完全隔离在了另一个世界。 每天睁开眼睛就是洗漱更衣用食,每一个动作都像被尺子量着似的进行,每一步都有几双眼睛在盯着,毫无自由可言,难怪人们总爱用笼中雀来形容后宅的女人呢,可不就是个观赏用的玩物嘛。 夕阳的余晖在屏风后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整个屋子一片入夜前的昏暗,正如陈旻桃曾经经历过的无数个安静孤独的傍晚一样,她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能让自己完全平静下来的港湾。 麻木地盯着床帐,她平凡的一天后宅生活到此时才算告一段落,不免心下自嘲,原来万分羡慕的日子如今真正过上了,适应了,却反而发现也不过如此,看着气派万分却一坐一动都在规矩的方圆里,古代规矩是贵族赖以为生的尊严,也是卡在人脖子上的枷锁,半点不允你稍微行差踏错,对后宅女子更是尤为严苛。 历数了遍今天的经历,西府里的大夫人和三夫人还在斗,她们的闺女陈旻然和陈旻珂也会接着斗下去,大人们总以为自己是因为儿女才会翻脸,其实恰恰相反,正是大人们的做法才会引着两个小姐有样学样,有趣的是,府里的男人们还是任由女人们瞎折腾,也不知是哪个不成文的规定,男人从不插手后院的事,这大概是古代女人在后宅的绝对地位和尊严吧。 不管怎么样,出去一天,领回几匣子首饰行头,小姐这行饭可比做土匪来钱来得快多了。 看老夫人早上表演的戏码,是想和稀泥把这件事揭过去,让时间抹平大家心中的痕迹,不过宋家一行注定会成为陈旻然身上一个洗不清的污点,虽然早上在画棠苑请安时几房长辈和老夫人都默契地避而不谈此事,老夫人打发一人一个破坠子就要强行fenshi太平。 知了,白菜,梅花,老夫人心目中的号可都对上了么? 其实老夫人的心思并不难猜,白菜雕工最好却终是个被人吃的,却也是最实用的,老夫人给陈旻然是想提醒其不要被有心人利用,无功无过平凡一生。 梅花说的自然是陈旻珂,也是老夫人最寄予厚望的,不知道老太爷和老夫人已为其铺好了何等样的路,陈旻珂自己知道么,她又肯屈从么? 说到底,怕自己才是那只恶心人的知了吧! 陈旻桃心中自嘲叹笑,闭眼又睁开,入眼还是那副帐顶。 知了寿命很短呢。 050 做主 是夜,画棠苑,还是那个正堂,厅中的人却只剩老夫人陈廖氏和跪在其脚边的大夫人陈梁氏及两人的心腹,两方人无声对立,室内静谧地落针可闻。 “你要说是珂姐撺掇的宋璨挑衅于然姐,可拿得出证据?”老夫人停下手中捻动的佛珠,沉声质问。 “宋夫人今日亲来与我口述的事情经过,儿媳不敢大意,连着严审了几个丫鬟,娘若不信,可亲自审问!”大夫人咬唇,头垂至地,字字含血,将审出的来龙去脉又说了一遍。 大夫人与宋夫人一早就知道宋璨就与陈旻然有些不对付,所以一早就叫宋婷和陈旻珂分别跟着她们俩,免得碰到了两人你一眼我一句话赶话,撕撸得难看到时不好下台。 宋婷和陈旻珂也确是一直守在两人身边,可是宴上陈旻珂突然碰撒了果酒杯洒了陈旻然一身,陈旻然只好随宋家丫鬟下去换件衣裳,陈旻珂没跟去还在席上与宋璨前后脚离席,待陈旻然换好回来,宋璨就已堵在湖边,宋婷和陈旻珂彼时都没跟在她俩旁边,等到注意到她俩在湖边大打出手时,为时已晚。 当时场中坐着好几家小姐,若一人说的有误,总不致人人都说的有岔入。 上首的老夫人坐着不动,连番地动气受惊已经害得她半边脑袋嗡嗡直响,强打着精神陪几个儿媳料理两个孙女的烂事,老夫人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力不从心。 陈旻珂会去撺掇宋璨,老夫人其实是信的,可是要如何让大儿媳放过此事,让长房吃下这个哑巴亏,老夫人半边头疼欲裂。 老夫人,“四小姐呢?旻桃当时也在场的,她怎么说?” 大夫人知道老夫人只是需要个台阶,一个能给陈旻珂逃避的借口,可事关她亲生女儿,大夫人还是补上了最后一枪,“桃姐一直跟在武家小姐身边,没跟然姐和珂姐在一起过。” 刚想骂陈旻桃不懂规矩友爱自家姊妹,出门子不跟自家姊妹呆着,跑去蹭别人家大腿,可老夫人转念一想又停了话头。 然姐和珂姐又怎会愿意带着陈旻桃呢,年岁小,还是个庶出,才貌没一样出挑,书读得也不多也无甚才艺。 老夫人闭了眼,身子向后仰,见老夫人抚上额角,卜妈妈忙上前撑住老夫人,老夫人则顺势倚在了她身上,吃力且徒劳地嗫嚅道,“我非不信你,可你说的这些毕竟乃一面之词,你有何物证证明确是珂姐下的手脚?另,然姐与珂姐同岁,出门子竟然还要个姐妹看着,珂姐照料她是应该,可然姐闯了祸便说珂姐有罪责,你也是当娘的,你可觉得这话能讲出道理?” 羞愤满面的大夫人不免又将脊背压弯了几分,不过也更加恨那个始作俑者,三房就是早算计好了老夫人和外人都会如此说,才敢明目张胆地设计陷害自己的然姐。 “娘,然姐心思单纯,就是个孩子,可并不暴力相向,若不是宋家庶姐先动的手且说了极其恶毒的话语刺激然姐,然姐断不会与其动手。” 大夫人这段话已经翻来覆去嚼了七八遍了,老夫人内心其实早就不想再听也不想再陪这个二十多年的大儿媳撕撸宋家那天的事了,可事与愿违,大儿媳是个一根筋到底的脾性,在陈家要强了这么多年,又怎肯轻易吃下这个亏呢! 陈旻然自宋家回来就哭叫着宋璨说的那些难听话,连大夫人听了都觉得气愤,其中一些事必是从府里传出去的。 “娘,您也记得然姐那天学的宋璨的话,若珂姐真是无辜的,为何她要在宋家与宋璨耳语,又在回府后只字不提,宋夫人来西府,就是来提醒我有下人看到珂姐与宋璨在花园里私话,话里还提到了然姐。” 眼前的人影恍恍惚惚,卜妈妈急忙递了参片进老夫人嘴里咬着,苦汁溢满口腔,老夫人勉强回过思絮,缓缓开口,“如今事情已过去七八日了,三个孩子我都重罚了,今日也都赏了,事情已经到此步就是个了结,我已经三令五申地跟你说过此事到此为止,休得再提起,我这里是陈家西府,不是你的对薄公堂,你一天到晚地上我这里来鸣不平,不放你进来你还以苦肉计相逼,陈梁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 老夫人说着将手边几案上的茶杯撸至大夫人脚下,溅了后者一身一脸茶水。 大夫人只能强受着,又一伏到地,“求娘给然姐做主。” 上首的老夫人不气反笑,“做主?我难道没给然姐做主?然姐做出这么败坏闺誉的事,我难道只罚了她一人吗?我罚了她们三个当夜跪佛堂一宿,然姐跪到了几更?珂姐和桃姐呢?” 大夫人语塞,三个姐里只有桃姐坚持着跪完,然姐只跪了半个时辰就嚷腿疼,是自己派去的管事妈妈在门外好说歹说地哄着劝着,最后还是只挺到夜深就抱回来了,第二日早上再送的回去。 “陈家西府小姐的名声又添上一笔,牵连的岂止是你的然姐?这连着几****可看还有保媒的来过府里?你还想四月带着然姐出去赴宴?哼!” 老夫人恨声说完,大夫人已无言以对,其实大夫人心里未必不清楚这些,只是事情碰到了自家儿女身上,难免心乱,更何况三房人在一边小人得意地浑闹着,自己最近在府里的管家事也缩手缩脚,三夫人又借机四处腾换长房的人,见缝插针地往各房各院安插眼线。 即使是徒劳的挣扎,大夫人也想为然姐为长房争取到最大的利益,不能让然姐的闺誉白白被毁。 “娘,纵然姐千错万错也是您的嫡孙女,这次的事虽已叫相熟的几家夫人帮着辟谣,可到底影响了然姐的闺阁名声,娘您若是把然姐这个罪做实了,叫然姐以后还怎么议亲?” “不做实然姐,就可以做实珂姐了?两个都是西府的姐,做实谁又有什么区别?在外人看来,都只是我们西府妇德有失,纲常不悌,姐妹互为绉虐,在自家窝里斗不说,还要去外面丢人现眼,然姐议亲受阻,其他孙子孙女议亲就不受阻了?再说你哪只眼看到我给她定罪了?我罚她们跪了佛堂也没禁她们的足,她不是照样活蹦乱跳地来我这里甩脸子!” 被老夫人一通连消带打,大夫人哭倒在地,肩膀剧烈起伏着,哽咽不止,明明是三房陷害的然姐,明明是三房的人干的,现在证据都摆在眼前了,老夫人却咬死了非要让然姐背这个黑锅,本来然姐的名声就不及珂姐,这下更是要被比到泥里去了。 “媳妇知道娘并未严惩然姐已是看顾了长房的面子,您还一力将事压下去,严禁了下人的口不让这事乱传,可,可媳妇所言也句句属实,然姐的确是被人利用的啊!” 老夫人简直失望透了,原先这个大儿媳妇一路顺风顺水,自然无可指摘,在几个儿媳妇里也是最有眼色最会说话的,没想到三房刚起来点苗头她就自乱阵脚了,这要是有一天自己老两口归西了,她可能容得下其他几房人? “利用?那也是她自己没有脑子才叫人利用!陈梁氏,我知你心中不平,觉得是珂姐设计的然姐,可也是然姐自己动的手,脸也是她自己丢出去的!如今我将她们三个一起罚了,这件事就已经过去了,你越是这么纠缠不休,最后受损的还是然姐的名声!” “娘,然姐委屈啊!”大夫人泪流满面,妆发凌乱,膝行到老夫人脚边,裙摆扫过地上的茶水,拉出道道长痕。 老夫人蔑视着地上跪伏着的大儿媳,心中一阵阵恶心,沉默良久,才一字一顿地开口,“陈梁氏,然姐的确应该委屈,她的亲娘不顾她的名声着想只一味地利用其遭遇在给自己找回管家的权力,长房的利益。” 跪在地上的陈梁氏猛然抬头,对上老夫人冷凝的目光,在灯火下照的人心悸,陈梁氏只觉得手脚冰凉。 老夫人,“你要的,无非是让我看在然姐委屈的份上把三房的管家权重新交回你手中,抑或是为了弥补然姐,从体几里掏银子庄子给她,因为你知道就算我相信你是珂姐布的局也会选择让然姐吃下这哑口黄莲,因为你知道我当下根本没有时间浪费在两个孙女身上,你知道我急于揭过此事是不愿意让其影响我的么儿,你的小叔子陈广霁的定亲!” “娘,儿媳绝无此意!”脸色骤然转白,刚才还委屈湿润的眼眶一下子变得狰狞,眼球在里面几轮乱拨,被戳中心事的羞愤与憎恨齐涌上脸,大夫人眼前一黑,晕过去了。 只听身体落地的一声闷响,厅里登时乱做一团。 051 洗牌 陈旻桃半夜被叫醒,萃文和秋菊提着灯站在其床边,悄声说了大夫人在画棠苑晕倒的事,三四五房的人已经都过去了,梧桐居也得了信。 陈旻桃闻言起身,批了斗篷与秋菊秋香两人一同过去,留下萃文看家。 路上碰见四夫人陈姚氏,两人视线在空中相碰,陈旻桃微蹲身行了个礼,四夫人稍一点头,无言地进了大夫人院子。 “果然是有名的美人呢,即使是刚睡醒也这么漂亮!” 陈姚氏身上的月白色织锦斗篷在漆黑的夜里仿佛一道幽碧的白光,更趁得其弱不胜衣飘飘欲仙的气质。 陈旻桃眼神闪了闪,并不怪罪丫鬟的多嘴,“是太漂亮了。” 四老爷常年不归家,甚至娶亲都是五老爷代演的,下人里有嘴碎的还编排过四夫人到现在还是个璧人,后被大夫人打杀撵出了府。 跟在四夫人后面,三人进了大夫人院,诺大一个院子里已挤了个满满当当。 看不见大夫人的管事妈妈和大丫鬟,估计都在里边伺候着,院子里只有两个二等丫鬟在前前后后招呼,秋菊仗着年岁大些,平常跟大夫人院子走动得多,不用陈旻桃吩咐就先去相熟的小姐妹那里问消息去了。 与秋香两个找了个连廊的角落坐下,“小姐,大夫人病了,对咱们是好是坏?”秋香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蚊音耳语道。 被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陈旻桃也压低了嗓子,“好坏都有,好的是三房正式冒头,和长房矛盾加深,大夫人病了,三夫人这下更要甩开膀子干了,府里过阵子势必有场人事淘换,叫你姥姥家看好时机,弄几个可靠脸生的人顶上去。” 秋香的姥姥自然是陈梁氏的家生子,可府里毕竟还有一半下人是从外面买来的,无根无萍,三夫人正是缺人的时候,更加不会起疑。 秋香点头记下,又疑道,“那坏的呢?” “坏的是三房抖的太快,容易露出尾巴,且三夫人毕竟没有大夫人稳妥,而且三房对咱们院的态度还不甚明朗。” “那小姐为何还帮着三房?” “因为不能让长房一家做大,三老爷官位不显,东府的老太爷又在丁忧,以他的年岁恐怕两年后也难有起复的念头了,咱们西府这位嫡长大老爷当下势头正盛,也正是无暇顾及后宅女人隐私婆妈事的时候,不趁这个时机下手还欲等到何年月?先把三房扶起来,才好彻底搅浑西府这池水。” 秋香听得似懂非懂,陈旻桃笑着伸指戳了戳其额头,“你姥姥一家都是大夫人的家生子,可干了这几代人,却从不进陈家内院,为什么?” 梧桐居虽是陈旻桃住的院子,可同时有无数双眼睛时刻盯着你,就像装了几十台监控录像的真人秀一样,最优秀的一台全程跟拍自然是聪明细心的萃文姑娘了,所以陈旻桃和秋菊秋香便养成了习惯,有话都在外面说。 院子里一排排下人显是站得有点不耐了,一个个交头接耳,陈旻桃和秋香掩在一片杂声中迅速贴耳交谈。 陈旻桃,“另外一直被大夫人镇压着的蕊妈妈怕会伺机而动,又想着搬回来。” 阴影里的秋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那老货还没死心呢?” 整个梧桐居对蕊妈妈恨意最深的就要数活泼好动不服管的秋香了,从漳州梁家布行到京城西府后宅,秋香地位的跨越可是天与地,能强按头忍下来已是不易,可还要整天对着蕊妈妈那套无规矩不成方圆的理论,秋香简直想撞墙而死。 “且放宽心,三夫人不行,还有老夫人呢,蕊妈妈挪出去了再想挪回来,可难喽,倒是大夫人这边,也不知是真病假病。” “小姐希望她是真病假病?” 陈旻桃毫不思索地答道,“真病假病都无所谓,若是真病,咱们就帮陈旻然,若是假病,咱们就接着帮三房,反正西府这把牌现下已被打乱重洗,虽还没到咱们上桌的时候,不过不妨碍咱们把它搅的更乱一点。” 三房能翻身的如此顺逐漂亮,其中陈旻桃功不可没,可惜大夫人一根筋地将脏水全泼到了三房头上,才会发现毫无着力点,斗了两下就后劲不继了。 “小姐为何一会儿帮着长房,一会儿又帮着三夫人的?”秋香已经有点绕糊涂了。 “这道理其实简单得很,假如长房与三房联手,那基本就没咱们二房什么事了,只有她们两房互为忌惮,争斗不休,咱们才能保住梧桐居那三分清静地过悠闲自在日子。” 见秋香还是一脸懵懂,陈旻桃无奈道,“你就记住,若有一天她们两房不斗了,那第一个被排挤的就是咱们,估摸着咱们最好的下场就是削发进庵子里做尼姑。” 瞪圆了一双小眼睛,秋香可怜巴巴道,“那还是让他们斗吧,那二小姐那副琉璃耳珰……” 陈旻桃在袖子下捏了捏秋香的手,打断了她的话,秋香抬头看去,就见三房二少爷陈泽莘提着个八角灯笼向角落这边走了过来,嗓音略带沙哑,“四妹妹也来了,这么晚从梧桐居那边走过来,路不好走吧。” 陈旻桃定睛看去,才发现院里只剩下她和陈泽莘两个晚辈了,平姨奶奶不知什么时候已带着年幼的六老爷回房了,难怪陈泽莘会主动过来同她搭话。 陈旻桃小声回道,“夜路滑了点,不过还好,谢二哥哥记挂,三伯母和二姐姐没同四哥哥一起来么?” 陈泽莘略带尴尬,“我娘和大伯他们已经在屋里了,珂姐夜里犯了咳嗽,就没让她跟过来。” 大夫人因为什么晕倒的这一院子的人只怕都心照不宣,三夫人能硬着头皮来就不错了,陈旻珂更是长房现在的重点防范对象,这个时候可不是她耍萌卖乖往前凑的好时机。 伸手压低了兜帽,陈旻桃连关切的神色都懒得装了,“二哥哥可知屋子里面现下怎么样了,大夫人怎么突然晕过去了?” 避而不谈大夫人晕倒的原因,陈泽莘脸色凝重道,“我赶到的时候大夫已经进去了,不过这半天也没有递消息出来,四妹妹也不必太忧挂了,想是一会儿就能有消息了吧。” 陈泽莘话音刚落,屋子里蓦地传来大老爷的怒吼,廊檐下的两个半大孩子登时噤声,整个院子好像被人按了消音键,只剩下风刮过树枝的刷刷声。 这时正房的门帘突兀地被掀起,露出卜妈妈凝重的半边侧脸,在院子里候着的画棠苑小丫鬟急忙迎上去,耳朵贴到卜妈妈嘴边,两人小声嘀咕了一阵后卜妈妈又迅速放下帘子,小丫鬟则急匆匆奔出了院子,往画棠院方向去了。 里面肯定又生了变故,陈泽莘拧起眉心,夜里的冷风刮着其手里的八角灯笼,火影被带得上下跳跃,院子里每个人的表情都在寂寥的月光和灯影下忽暗忽明,卜妈妈短暂的露了脸并没有给院子带来多少希望,反而是陷入了更加沉默的死一般的沉寂。 今晚注定是个不眠夜,整个西府最高权力人都在正房聚首,围在院子里的下人们站的越发整齐,越是夜深,越是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松懈一分。 仿佛过了有一柱香那么久,陈泽莘才拉回思绪,回转了身子,看着比自己矮一头的陈旻桃,低声问,“四妹妹冷不冷,我叫小厮去给你要杯姜茶暖暖身子?” 说着弯下腰去,试图看清陈旻桃兜帽下的小脸,陈旻珂九岁的时候已经有这么高了么?陈泽莘被脑中突然升起的疑问弄得一时恍惚。 少年的嗓音里带着变声期特有的沙哑,透过兜帽上的兔毛领子,陈旻桃借着暗沉的灯光打量眼前的少年,比过年时好似又高了点,额前几挫碎发,眉毛粗且长,眉骨和鼻翼高耸,长相真不是当下实行的俊俏,最致命的是下巴上蓄起来的短毛胡子。 “二哥哥不必麻烦了,不过妹妹这会儿什么也喝不下。” 话落,二人一时又相对无言,又过了好半晌,陈泽莘从袖兜里掏出个小玩意,举至陈旻桃眼前,“这个拿给四妹妹玩吧。” 估计是被当成需要照顾的小孩了吧,陈旻桃哭笑不得地望着一只竹编蟋蟀静静坐在陈泽莘手掌上,陈旻桃点点头示意秋菊接过来。 两人只隔着半米距离,见陈旻桃没有自己伸手拿,陈泽莘怔了一下,“是哥哥唐突了。” 今天是彻底跟虫子干上了,陈旻桃善意地笑笑,“妹妹很喜欢,谢谢二哥哥了。” 陈旻桃扬头的瞬间,兜帽不经意向后滑了一下,借着一缕橘光,一张细瘦莹白的小脸在陈泽莘眼前一闪而过。 陈泽莘不禁愣了一下,灯下依旧是那件翠纹织锦羽缎斗篷,上面用细如胎发的金银丝线绣成攒枝千叶海棠花纹,兜帽边上缀着一圈雪色兔毛。 陈泽莘突然冒出股冲动,想伸手把那挫兔毛扒开,从前没仔细端详过这个妹妹,俩人除了见礼,说过的话不超过一只巴掌,其身旁还总跟个镇妖塔似的铁面老婆子。 陈吕氏在时他还小,后来懵懵懂懂地知道自己二伯父去了,府里也再没人提起二伯娘和三少爷,这个四妹妹宛若凭空变出来的一样,一开始回来时还周身乡下气息,这才一年光景,就养得这般精雕玉琢了,小姐果然还是要富养啊。 “原来不知四妹妹是这般标致的人物。”陈泽莘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说完了自己后悔不及,男女七岁不同席,何况刚才四妹妹连只草编蟋蟀都叫丫鬟代接。 看出了对面少年的窘迫,陈旻桃温声反问,“那二哥哥一直以为妹妹是什么样的?” “我看你总是躲在后面不说话,还以为你是个葫芦性子。”闷嘴葫芦,是陈旻桃刚回府时府里的少爷小姐们私下给起的诨名,陈泽莘一时嘴快,又后悔不迭地挠头。 除了年节,陈泽莘与陈旻桃见过的次数屈指可数,相比起陈家的其他诸位少爷,陈泽莘亮点缺缺,可以说是泯然众人的平庸,在一群少年子弟里几乎很难翻出来。 陈旻桃刚想打趣他,你还是葫芦爷爷呢,小小年纪就开始留起山羊胡了。 正房门帘突然又掀开来,卜妈妈一脸疲态地走出来,向站在角落的陈泽莘和陈旻桃行了个半礼,两人忙侧过身去。 “二少爷,四小姐,大老爷吩咐叫您二位先回房吧,夜里露重,不好叫两位小主子久候在院外,两位的心意大老爷和几位主子都知道了,要尽孝也不急在这一时,假若两位小主子也病倒,那可是长房的罪过了。” 其实不必卜妈妈费力劝这么多口舌,陈旻桃也想打道回府了,而且卜妈妈的后半句反而提醒了她。 然中二少年陈泽莘就正直多了,“谢谢卜妈妈告知下里面情况怎么样了?” 缓缓摇了摇头,卜妈妈叹息地一言不发,只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是下逐客令了,并不觉得被冒犯,毕竟卜妈妈在府里几十年的老人了,威严照府里的主子不遑几分。 大老爷委她出来撵人真是再合适不过了,陈旻桃告了声罪便带着秋香走了,陈泽莘坚持送陈旻桃走了半程,在岔路口分了方向。 夜里的路果然湿滑难走,陈旻桃扶着秋香的手,路过一滩水洼的时候两人还故意在地上滚了半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