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雨梅(一) 开场的锣鼓在侧幕边上铿锵奏响了。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这声音被整个芳苑戏班的人听来显得那么焦促不安。 小柳儿再一次帮雨梅整了整行头,小心地问着:“师姐,你……,行吗?” “……我没事,放心……”谢雨梅的回答有些微弱,连她自己也搞不清这句“放心”是说给大家的,还是在安慰自己。 “雨梅,去吧,有我。” “文师兄!”看到那个高高挺挺的身影,大伙的心理有了些许安定,只是那份隐忧的担心却始终不曾放下。 与松文对视了两秒,雨梅深呼了口气,淡淡道:“拉幕吧。” 厚重的金丝绒大幕徐徐开启,炫目的灯光霎时点亮了舞台深处的女角。雨梅踩着脚下的氍毹毯,缓缓走着,缓缓抬起眼。 今天的剧场不似往日座无虚席,只在正中包厢里有一抹刺眼的桃红和一抹硬健的深蓝,周围站立着十几个面无表情荷枪实弹的手下。雨梅不觉心头一紧:清玹,你……忍心吗? 舞台对面,身穿桃红色锦缎旗袍的范家千金一脸轻蔑,口里懒懒挤出几个字:“都说谢雨梅这《思凡记》演得出神入化,我看也不过如此嘛!”她傲视着舞台上的婉约女子,复又扭过脸对身边人道:“玹哥,你说呢?” 穿深蓝色西装的男子没有回答,只握着手中的酒杯,望着台上的谢雨梅。他明白,今天自己是整个芳苑戏班的敌人。而就在半个月前,自己还是他们中的一员。必须要这样吗?好吧,就这样吧。 谢雨梅是南腔芳苑戏班的头牌。一张恰到好处的鹅蛋脸,一双算不上十分明亮却能在舞台上顾盼神飞的眼睛,再加上柔美清丽的嗓音,使他们这南腔小调在这瑞城的大剧场里站稳了脚跟。 她的戏迷很多,三教九流无所不包,她一时也成为许多人茶余饭后的谈资。而谢雨梅呢,却是一个完全浸在戏里的人。她脑子里只有日积月累的唱词,只有高低错落的琴音。她在班主文师兄的环护下一直活在自己的天地里。可就在半个月前,谢雨梅的平静天地被彻底搅乱。这搅乱的原因,就是对面包厢里的那个男人——杨清玹。 舞台上的《思凡记》还在继续着,讲述了一个被清规戒律所束缚的仙女一段无法实现的情感。 后台口,班主松文紧皱双眉,他不确定师妹雨梅今天能不能撑住。 扮小花旦的小柳儿死攥着双手,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着。 管刀枪把子的胡子大邓终于忍不住了,呸了一口愤愤地说:“那个混蛋杨清玹,没良心的嫌贫爱富。来了半年,搞得咱们戏班不得安宁。今天他们要是敢为难雨梅,我就豁出去这条命了!” “行啦,叫他们停下来,我不想看了!”大小姐范盈盈向身边的黑脸汉子一示意,那人竟从腰间掏出枪来,冲天“啪啪”就是两响。 所有后台的人都被吓住了,松文第一个奔上台,径自挡在雨梅前面。他冲台下一抱拳道:“范小姐,不知我们哪里伺候的不周,我在这赔礼了。还请您多多海涵呀!” “没什么,你们的锣鼓家伙太吵,吵得我心烦气躁,才让黑三儿放了两枪。这戏不错,我想请雨梅姑娘过来见见。” “雨梅年轻,不大会说话,怕怠慢了大小姐。”松文明显看出范盈盈不含好意,只能尽力为雨梅推脱着。 “唷,真不愧是名角。我今天花了二百大洋包了场子,都不能叫她谢雨梅来见一面吗?”对方的眼神里已很有咄咄逼人之势了。 “师兄,没关系,我可以过去的。”谢雨梅始终没有挪动地方,还站在刚才戏里的那个身位。她现在反倒不那么紧张了,该来的注定会来,不能因为自己让整个戏班的人受连累。 “雨梅……”松文满心不忍,可他也明白此时躲是无处躲的。他只有转过身,用目光告诉冲上台的芳苑老小一定要冷静,而后柔声对雨梅说:“好吧,我跟你去。” 第二章 雨梅(二) 来到包厢里,谢雨梅未曾卸妆,一身粉墨,与松文直直站立在一起。面前的范盈盈和杨清玹依然坐着,雨梅平静地看向对面男子,那份平静竟让杨清玹有些不由自主想要躲避。 这目光自然让范盈盈不快,她不想再加什么寒暄前缀,索性尖酸道:“雨梅姑娘真是架子大!听说钱庄的于老板想出大价钱娶你当二房太太你都不愿意。放着正经人不做,偏就喜欢在这剧场里冲着男人犯贱抛媚眼,你们这些戏子还真是不要脸!” 见雨梅毫无想要争辩的意思,一旁的松文不忍见师妹受辱,他强压住内心的愤懑,斟酌回口道:“范家如今也算是大户,大小姐是有身份的人,还请口下留情。我们芳苑戏班的观众里也有名流和达官显贵,说什么贱不贱的。再者,就是杨公子不也在我们这里串过几月戏文吗?玹竹公子的美名也曾令许多红粉名媛倾慕呢!” “胡说八道!玹哥是世家子弟,串戏不过是随便玩玩。跟你们这些开嗓糊口的烂戏子不一样!”范盈盈有些愠怒,手中的茶碗咣当一声撂在红木桌上。她是个直性子,也不愿再磨蹭什么了,干脆道出来意:“谢雨梅告诉你,我和玹哥明天就要结婚了。就凭你,也妄想和他在一起,简直是白日做梦!” 这话一出,松文明显感到雨梅的身子猛然一震。他想轻轻扶住她,却犹豫着未曾伸出手。 这边范盈盈话语的倾轧却还不肯停止:“这二百块大洋是赏给你们的,看在你们跟玹哥是旧相识的份上。不过,你们毕竟是戏子,明天的婚礼是不能去了。谢雨梅,今天我就先送你一杯我们的喜酒喝。” 话音未落,旁边早有个手下将满满一杯红葡萄酒递到雨梅面前,硬硬叫道:“喝下去!” “他们……欺人太甚!”胡子大邓要往前冲,身后他的媳妇葵花嫂一把拉住他,赶紧给他使眼色。“有她文师兄在,你先别愣头莽撞!” 松文也要按耐不住了,但想想祖父和爹几辈人辛苦留下的戏班,他只能强压怒火。“大小姐,我们唱戏的嗓子比命大。雨梅不能喝酒,您的心意我们领了。” “文班主,我看你今天话太多了。一杯酒而已,咽下去有那么难吗?谢雨梅,我要看着你把它干了!不然,我就砸了你们这破戏班,烧了你们那块烂毯子!” “快喝!”打手黑三儿在给范盈盈助着声势。 可是谢雨梅依旧一动不动地站着,叫人们猜想不出她此时心内的想法。 一直沉默的杨清玹还在摆弄着酒杯,他对着雨梅的方向,似看非看淡淡道:“大小姐让你喝,你喝就是了。” 这句话在雨梅听来好冷,似乎要把整颗心都冰住了。 “这个畜生!我……我劈了他!”胡子大邓四处搜寻着,抄起一把戏刀又要上前,被戏班里的男男女女死死摁住了。但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怒火,这怒火直指向杨清玹。 “胡子哥,文师兄!……没事的,不就是一杯酒吗,我喝。”谢雨梅用柔和却带着坚定的声音喊住了众人。她知道,自己不能出事,芳苑戏班不能出事,师傅留下的氍毹毯还要传下去。她稳稳接过酒杯,很快端起来,对着高高在上的范盈盈和杨清玹说:“范小姐、杨公子,我祝你们百年好合!”而后横下心一饮而尽,抬起头,默然擦去唇边鲜红的汁水。 “师姐……”小柳儿替雨梅心疼委屈,眼眶里泪珠满满的。 “盈盈,你不是说要去拿明天的礼服吗,何必在这儿浪费时间呢!”杨清玹忽然站起身来,替范小姐披上了貂皮披风。 “哼,走!”范盈盈头也不想回,拉起杨清玹的手便向剧场门口行去。 在即将出门时,杨清玹突然转过身,用令谢雨梅听来不可置信、万分陌生的口气说道:“除了那二百大洋,我再另外赏你们一百,就当是还你们这半年的人情了。我和范小姐都不想以后再看见芳苑戏班的人,就请你们到别处另寻码头吧。黑三儿,替我关照着他们,天黑之前护送他们出城去。” “是,姑爷。”黑三儿接过杨清玹甩下的现大洋,目送对方身影消失,才慢慢直起献媚的腰来。但他很快又更换起另一副嘴脸,一把将钱摔在松文身上。恶狠狠地说:“赶紧回去收拾东西,要是天黑之前出不了城,老子一枪一个全崩了你们!” 随后,一群打手齐刷刷离去。剧场里只余空荡荡的寂静,只余下敢怒不敢言的戏班众人。 “雨梅!”松文感觉旁边人一软,连忙架住了瘫倒下来的柔婉身躯。谢雨梅此时再也抑制不住了,只能任由内心的悲伤肆意流淌,她整个人扑在师兄怀里纵声痛哭起来。 第三章 夜奔 黄昏,城外。两辆平板马车在大路上前后而行。车上载着芳苑戏班十多口人,他们终究还是得走的。 赶车的是松文和他的徒弟小槐。松文三十上下,穿一套黑粗布短衫。也许是为戏班操心太过,他的眼角已见浅浅两缕皱纹了。 芳苑戏班据说是他曾祖父那一辈创立的,传至松文,已至四代。二十年前松文的父亲松十九曾是火遍江南江北的大武生,能连拧十九个旋子腰不塌、气不短。松文师承父亲,却是文武兼修。五年前老爷子终因劳力太过撒手而去,便将这整副戏班的担子全交给了儿子。 在芳苑戏班的人看来,松文一点都不像个班主。他台前台后无所不包,全班衣食住行无所不管。就在刚才,他还让大邓去照顾已怀孕的媳妇葵花,而自己则拿过鞭子驾起车来。他只想着不能叫爹失望,不能叫大伙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没吃没喝。他尤其记得爹临走时叮嘱他,一定要保护好师妹雨梅。 雨梅是和自己一起长大的孤儿,爹说她是个难得的角坯子。这些年来不断磨砺,已渐渐崭露头角。可女孩子唱戏不易呀,要想清清白白做人就更不易了。唉,或许自古注定艺人就是这个命吧。松文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用力在半空中挥了一下鞭子。夜再黑,路再长,他们也必须硬着头皮往前走。 雨梅、小柳儿,大邓夫妇和几个女眷坐在松文赶的头一辆车上。后面小槐那辆车是鼓乐班子和一群跑龙套的年轻后生。雨梅已卸了妆,穿一身普通的素花衣裳。乌油油的长辫垂在腰下,额头光光的,发髻正中的美人尖分外显眼。此时她面色潮红,小柳儿碰到她的手感觉冰凉凉的,不由关切地问:“师姐,你是不是病了?” 松文闻声回过头,他知道这一番折腾对雨梅的打击有多大。又看到大伙一副霜染的样子,连忙安慰道:“前面就是小绾庄了,今夜咱们就住到那里。村里的刘爷爷以前看过我爹的戏。明天咱们就在陇头的土坝子上开锣,休整几日再说。吃喝总是不愁的。” “嗯,等到了那儿,我就给师姐弄碗姜糖水。你暖暖身子就没事了!”小柳儿最信服松文的话,她拉着雨梅的手,立时振作了很多。 “柳儿,我好着呢。都是唱戏的,哪儿就那么娇贵了。”雨梅潮红的脸上强泛起一丝笑容,她对着松文的后背,缓缓地说:“师兄,对不起。当初是我非劝你让他留下来,害的大家现在……” 谁都明白,雨梅口中的他指的是杨清玹。想起这个人,胡子大邓憋不住又痛骂了起来:“他娘的这个挨千刀的杂种,他忘了被老爹轰出家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谁收留了他。恩将仇报,现在反过来咬咱们一口!怕他的丑事传出去,就赶咱们走。把雨梅坑得这么惨,哪天再让我碰上这个少爷羔子,我非一脚踢死他!” “你踢个屁!”大邓的媳妇,唱彩旦的大葵花一指头戳上自家爷们的头。“也只能在这儿挠皴,今天场子里要不是大伙死拦着,你还不知道闯多大祸呢!凭你的腿再硬,能硬得过人家的枪去!” “我……嗨!”大邓人虽粗,却有些怕老婆。只得闭了嘴,一拳头砸在车梁子上。 “嫂子……”谢雨梅怕葵花因为怄气,再伤了肚子里的孩子,就对她说:“你别骂胡子哥了,他心里也憋屈着难受。咱们能怎么样,谁都可以压在咱头上,你还不让他痛快痛快这张嘴吗?” 听了雨梅的话,众人又是一阵叹气。本来芳苑戏班在瑞城的大剧场里唱了有一年多,票房越来越火,大家都以为从此可以立稳根基了。谁知半年前有个杨清玹找上门,说他是富家子出身,因为酷爱演戏被父亲赶出门来,想在他们这里搭班唱戏。包银无所谓,只要能让他上台就行。 本来松文觉得他身份不明,有些疑虑。但谢雨梅却被杨清玹身上那股书卷气给吸引住了,她劝松文不如让他留下来试试,也算是帮他一条出路。岂料这杨清玹台上的功夫还真不俗,南腔北昆、念唱作打,多少戏文了熟于心。更兼一段天生的风雅情韵,与雨梅搭起才子佳人戏来是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这让松文心甘情愿把头牌文小生的位置让给了他,自己只演武戏。他还起了个玹竹的艺名,引得瑞城中不少小姐太太前来捧角,一时之间趋之若鹜。雨梅芳心暗许,那杨清玹也好似半推半就。松文虽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可只要师妹过得如意,自己也就别无他求了。 本来以为日子可以就此安定,芳苑戏班凭着岁寒三友松竹梅能稳扎瑞城营盘。可哪知事情总有变数,十多天前,杨清玹突然不辞而别。却是和靠黑市发家的范六爷的妹妹范大小姐走到了一起,二人卿卿我我,范家竟要招赘杨清玹入门为婿了。这才发生了今天剧场里的一幕,雨梅平白被辱,自恨所托非人。红极一时的芳苑戏班再无容身之地,不得不凄凄惨惨远走他乡。 夜幕渐次暗下来,离小绾庄还有一段路程。在松文所赶的这辆车上,一大块由红色丝绒层层包卷的毯子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雨梅等人虽已很疲乏了,但却舍不得倚在它上面靠一靠,似乎它的地位是整个戏班里最最重要的。这是为何呢? 此物是松文曾祖父传下的,名为氍毹。就是铺在舞台供艺人在上面演出的地毯。这可是芳苑戏班的大宝贝,据说是几百年前一位隐姓埋名、富可敌国的前朝王爷亲自监督巧匠织造的。王爷的后人酷爱戏曲,便将此物送给了松文的祖爷爷。自此世代相传,为镇班之宝,先人立下班规:人可死伤,这氍毹毯不可破损分毫。这毯似乎就是芳苑戏班的主心骨,只要有它在,不管多苦、多颠沛流离的日子,人们的内心也还是有希望生成的。 此时大家都沉默着,周围只闻秋虫悉索。雨梅幽幽哼起一段南腔,那音韵把每一个人的心都带进了无尽的秋思之中。 花鼓彩衣台前唱, 莫道伶人不悲伤。 走南闯北天涯路, 哪知何处是家乡。 第四章 大明星 两年后。 南方大都市燚阳一家豪华影院门口。一群手举相机的记者不惧初冬寒冷,早已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今天是外国大老板投资的新电影《商女恨》的首映礼,而这部电影女主演名字,就叫——谢雨梅。 “雨梅小姐出来啦!”不知谁喊了一句。顿时许多身在外围的影迷又蜂涌过来,使这里显得更加拥挤了。 大门敞开。在众人的环护下,谢雨梅,还是那个在瑞城唱南腔的谢雨梅,面含微笑自里面走出。她内穿一件月白旗袍,外罩肉粉色毛呢上衣,也烫着时兴的波浪卷,已不再是那个随意编起长辫子的戏班丫头了。 “雨梅小姐,给我签个名吧!” “雨梅小姐,我从前最爱听你唱戏,现在又成为你的影迷了!” “雨梅小姐……雨梅小姐……” 人们此起彼伏呼唤着,如今这谢雨梅的名头绝不输于某些当红影星。 镁光灯一闪,一家知名报纸的记者凑上前来。“雨梅小姐,你是本城的红伶,这是你的第一部电影。请问你以后是要继续唱戏还是打算从此步入影坛呢?” “这……我还没有想过。”雨梅笑了笑。这笑并不显得尴尬无措,反而更衬出了她的超凡清雅。“芳苑是世代相传的南腔名班,我想我是不会离开那里的。” “各位,各位!雨梅小姐累了,和大家改日再聚。欢迎你们都到芳苑剧场来听戏!”小槐今天充当了保镖的角色,师傅松文嘱咐他一定要把谢雨梅从众多的记者影迷中平安带回来。 “梅姨,快走!”他费力地为雨梅挤出一条路,来到事先等在路边的汽车前。麻利地打开车门,一边手扶门框,一边用后背挡住拥上来的众人。待雨梅上车后,小槐也飞一般地窜上去,很洋气地打了个响指,叫声开车。而后司机一踩油门,汽车扬长而去。 “梅姨,今天累坏了吧。我瞧你这架势,真比那个著名的大影星密斯肖还要红。你现在也成大名星了!” “什么大明星,你也学会奉承了,还满嘴跑洋文。今天耽误这一天,功又没练吧?小心我告诉文师兄。” “梅姨,就是师傅让我来的。这一天我容易吗?你还训我。为了保护你,我差点叫他们挤成肉饼!”小槐故意提高腔调,冲雨梅撅起了嘴。 “好好好,算我错怪你了。这样吧,等会儿回去,我就请你这个“肉饼”吃肉饼,怎么样?” 雨梅的话,逗得司机都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小槐又做了个鬼脸,自顾去看窗外的风景了。谢雨梅此时舒服地靠在座位上,脸上是两年前少有的娴静与释然。 那年被赶出瑞城后,世道纷乱,芳苑戏班的人什么都做过。他们在乡村简陋的草台上演戏,在都市嘈杂的广场上卖艺。最难的时候,找不到台口,成出的大戏没处唱。松文和雨梅便带着两个乐师到茶楼里去清唱,葵花小柳儿大邓他们就去给人家帮工干零活。期间多少艰险、多少辛苦,提起来便让人不由唏嘘。 这苦,大家是咬着牙熬下来的。芳苑的人知道,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只要还能活下去,戏班这十几口人就不能分开,身上的功夫就不该荒废。他们坚信,师傅留下的氍毹锦毯终会有风风光光重新展开的一天。 就这样身怀绝艺闯天下,走遍了长江南北。也是上天眷怜,他们来到这个大都市,在一处并不太起眼的剧场起家。竟凭借着松文和雨梅的功夫、嗓子一炮而红。 恰巧一年前,一位阔绰的英国商人怀特看了雨梅的戏。从此痴迷东方艺术,竟也成了她的戏迷。这英国人说雨梅的精湛表演应该呈现给世界,他愿自掏腰包为雨梅投资拍电影。这《商女恨》便是怀特为雨梅量身打造的。 今天,电影首映,谢雨梅连同芳苑戏班名声大震。大家终于过上了不必东奔西走、不愁衣食的日子。雨梅想到文师兄的眉头总可以舒展了,也总可以告慰九泉下芳苑的先人了。 汽车突然在十字路口停下来,对面的呼喊声止住了雨梅的思绪。“怎么了?”小槐又紧张起来,他担心是不是那些影迷记者又追过来了。 “是一群洋学生游行呐!”司机老赵按了几下喇叭。“听说日本人打下了江北大片地方,离咱们这儿也不远了。”知道前面这条路肯定是过不去了,他不以为然地说:“若要是真打起来,侬个吵吵嚷嚷的娃娃能做什么?还不是得靠真刀真枪上阵去拼!” “绕路吧,我怕师傅在家等急了。”小槐想到自己临走前松文那张严肃的脸,他明白雨梅姨在师傅心中是何等的地位,连忙催促起来。 司机无奈掉头向后,另寻他路了。 身后响亮的口号声还在继续着。雨梅从车窗望去,却见两三张传单飘飘摇摇,径自向这边飞了过来。 第五章 胡子带回的报纸 虽然耽搁了一些时间,但还是很快到家了。这家是一座干净别致的小二层洋楼,现在芳苑戏班的人都住在这里。 “雨梅师姐回来了!”小柳儿第一个迎出来。她现在也算是有名号的小角了,剪个齐耳的学生头,刘海儿俏皮地斜分开来。 雨梅脱下外衣,半高跟皮鞋蹬蹬蹬踩上楼去。只见发福的葵花嫂子正围着两个孩子忙得不可开交。如今,她和大邓有了一儿一女。好倒是好,就是乱起来会急得大葵花直喊亲娘。 “我师傅呢?我总算可以交差了。”小槐一头倒在沙发上,抓起桌上的水果就往嘴里塞。 葵花将怀中吃奶的小妞儿哄睡,又让请来的保姆周妈带走满地乱跑的儿子。她拍打了两下身上的绸布小褂,对雨梅说:“你文师兄去和剧院经理商量下个月的戏码了,告诉咱们吃饭不用等他。” “嗨,早知道师傅不在家,我就不用那么急了!”小槐后悔在路边没多看几眼美人密斯肖的大照片。 “小槐,你师傅可嘱咐了,叫你把今天的功都补上。就要演三天出师戏了,你可别当没事儿似的。”葵花用手指戳着小槐。小槐只能摇摇头,放下咬了一半的苹果,极不情愿地挪到墙角耗腿去。 “脚站稳,背挺直!”小柳儿过来用青竹板敲了他两下。小槐哎呦一声,便不得已伸直了腰腿,没法再躲懒了。 这时候,胡子大邓的声音从窗外传来。“大快人心,大快人心呐!”即刻,他那粗壮的身子气喘吁吁奔上楼来。 “一天的疯跑,你又死去哪儿啦?”葵花半瞪着眼睛,没好气骂道。 “这可是天大的好消息,真正是大快人心呀!雨梅,你快看报纸!”大邓顾不上理会媳妇,忙把手中的一张日报塞给了雨梅。 雨梅接过来,那是一份本省的新闻时报。头条几个大字:豪门一夜火焚,阔少锒铛入狱。再往下看,只见一个名字赫然跳入眼帘。“杨……”她顿时脸色发白,呆呆僵住了。 “怎么了师姐,是什么消息?”小柳儿问。 “雨梅你快念念!我识的字不多,只认了个大概。你让大伙好好听听,也都痛快痛快!”大邓坐下来,仰脖灌了一碗茶水。 “雨梅……”葵花见谢雨梅情形有异,知道这报上的事一定非同小可。她走上前拿过报纸,转身递给了在墙角的小槐。“来,给你念!” “我……”小槐正在补功,右腿直直竖在墙上不敢放下来。松文在教戏的同时,也没忘了教他读书认字。他见大伙都很关注这报上的内容,便一边耗腿,一边郑重其事、一字一顿地读起来。 “本刊特讯:瑞城范氏豪门,已于一月前焚毁于一场大火。范家主人范六爷乃黑帮出身,近日政府查出其有贩卖军火之嫌疑,派警方前去拘捕。谁知警方未到,一场火灾却先将范府豪宅烧为瓦砾。范六爷身死,范家千金范盈盈不知所踪。……据现场勘查推测,大火前范府曾发生过黑帮火拼,致使范六爷被枪杀。范家如今只剩一人,名杨清玹,已被逮捕。杨曾为书香子弟,后荒淫无度登台串戏,与范小姐在戏院结实并成婚。为查明事件真相,警方正在对其进行审讯。……” “怎么着?范家被烧了,范老六死了!那杨清玹也被抓起来啦!”葵花刚才坐在沙发上,现在一下子站起来。 “是不是痛快!是不是让人特别解气!”大邓挥舞着手掌,兴奋地拍打着自己的胡子茬。 “也算老天有眼,恶人有恶报。这个没良心的!……就是……”葵花抬起头来,和小柳儿一起把目光投向了谢雨梅。尽管这说得上是个好消息,但她们心里也总觉得五味杂陈,讲不清哪里不对劲儿。 谢雨梅吸了口气又深深压下,对视上众人的目光,平缓地说:“我累了,想自己躺一会儿,你们先去吃饭吧。……噢,报纸上的东西,也不见得就能全信。先别告诉文师兄了,他现下的事情正多着呢!” 第六章 松文 剧场经理办公室内,松文端坐在牛皮板椅上。他的对面,秃顶的徐经理正细声细气地恭维着。“哎呀呀,文老板真是运筹帷幄,您这戏码实在排得巧。先让雨梅小姐歇几场,吊吊他们的胃口。借机新角登台,既打了前阵又增了咱们芳苑的名号。这头几天的票可全售光了,现下又有不少人想出高价预订雨梅小姐后几场的包厢票。我这个台口可是越来越火了,往后就全仰仗您们啦!” “哪里,徐经理太客气了。咱们还是要互相仰仗的。” “不敢不敢,我只担心我这码头太小,怕要装不下芳苑这艘大船了。听说有好几家大剧院……” “徐经理,你放心。我不会忘记最艰难的时候,是你给了我们这方码头。我不是个只认钱的人,咱们梨园人处世总讲得是情义!何况你还特意为我们改了剧场名字。” “对对对,如今我这儿就叫芳苑剧场了!文老板,够义气,有这话我就放心了。您看,那这卖座分成……?” “还照老样子吧。”松文平淡地答了一句,在徐经理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窃喜。“好好好,就依文老板,您可是我的衣食父母。说句气人的话,往后,有您们在前台上阵,我就在后台袖手旁观,等着坐享其成啰!” “嗯,嗯。”轻轻两声咳嗽,丽影一闪,谢雨梅走进屋来。徐经理忙也躬了腰抱拳见礼,“哟,雨梅小姐,真是稀客!您这一进来,我这小屋顿时蓬荜生辉啦!” 雨梅不去理他的客套,只说:“徐经理,不知你们的事谈完没有?我和师兄有些话要说。” “谈完了,谈完了。您请,我把这地方让给二位。” 徐经理一直乐着,关上门出去了。 雨梅走到松文面前,模仿起刚才徐经理的神态:“好好好,就依文老板,您可是我的衣食父母……”学到这儿,她忍不住开怀笑起来。在师兄面前,她有时就像个顽皮的孩子。 “又胡闹,扮他那副样子,我刚才都险些没吐了。”松文也笑了,每当看到雨梅,他的眼底总也是充满温柔的。 雨梅走到桌前,翻看着新排的戏码。说道:“小槐的《二龙山》应该很叫彩,那是你字字句句真传亲授的。咱们芳苑又要出新角啦!唉,怎么没有我的戏,你把我安排到哪儿去啦?” “你最近拍电影、参加各种典礼已经很累了。演戏不忙,先歇歇。” 雨梅似明白师兄的用意,也似有一重心事。便对松文说:“那也好,反正我也想跟你告几天假。我要带着小柳儿一起出门转转!” “要去哪里?就你们两个人,能行吗?”松文隐藏不住对雨梅的担心。 “学戏的女孩子,哪个是没有一身功夫的,你放心吧。” “算了,随你便。”松文不想再追问过多,拿起一张红色请柬交给了雨梅。“怀特先生约你今晚在大洋西餐厅见面。他也算是咱们的投资人,这次这部电影,你也该好好谢谢人家。” 雨梅莞尔一笑,“怎么,你就让我独自一个去见那外国人?” 松文半是无奈,半是调侃:“也是,那个洋人看上去稀奇古怪的。可咱们吃这碗开口饭,总会有些必要的应酬。我看他倒不像那些阔少戏霸不怀好意,你去见他,我还是放心的。” 放心,是呀。松文对雨梅的这颗心,到何时才能放下来呢? 第七章 怀特 旧时代的租借地是一处歌舞升平的地方。人们在这国中之国纵情享乐,似全不知外面已是战火将至。 雨梅坐在装饰成小鸟笼一样的西餐厅包间里,悠然听着萨克斯风吹出轻缓的曲调。虽然她更喜欢戏台上的箫鼓笛音,但这低婉的西洋乐曲也是可以入耳的。 在她对面,那位怀特先生一身白色西装,标准的欧洲面孔,看上去英俊开朗。他正用说不上十分标准,在外人听来却也舒心的中文同雨梅攀谈着。 “雨梅小姐,我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喜欢一种东方艺术。你的戏令我着迷,你完全可以演到欧洲任何一家豪华音乐厅去,你们的戏曲是应该属于世界的!”他的话语有点激动,止不住挥动起了双手。 谢雨梅想让气氛平缓下来,微笑着慢慢说:“怀特先生,我该谢谢你能为我出资拍电影。” “不,你错了!”对方的情绪却并不愿有所控制。“感谢人的应该是我,是我要谢你肯出演这部电影!《商女恨》讲的是你们明末秦淮名伎柳如是的故事,她虽是歌女,却有着一颗爱国心,就是商女亦知亡国恨。雨梅小姐,我觉得在你身上就有柳如是的这种气质!” 他滔滔不绝发表了一番议论,雨梅心想这个外国人还真是有些疯癫呐。只好主动转换话题:“怀特先生,我们是不是聊点别的?” “好,那就聊聊你。”对方摊开了双手。 “我,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就是个唱戏的。” 怀特侧着身子,用银匙在咖啡杯里轻轻搅动着。“听说雨梅小姐以前在瑞城唱过戏。” “是……,”听到瑞城,谢雨梅的心总是会咯噔一下。“瑞城并不大,先生怎么会知道那里?” “哈,我也算个中国通了吧。我不能每天只看戏,瑞城的几位官员和我有些生意上的往来。” “真的吗?”雨梅心中一动,停了一下说:“那怀特先生,我能不能请你帮个忙?” “当然,我愿意随时为雨梅小姐效劳!……噢,应该是有朋友来找你了。”怀特示意雨梅瞧向门口,只见小柳儿拿着个小花布包,有些局促地朝这边蹭过来。 “密斯柳,欢迎之至,一起喝杯咖啡怎么样?”怀特笑着打招呼。 “雨梅师姐,文师兄他……啊不,是我不放心,怕你一个人走夜路,所以……想陪你一起回去。”小柳儿断断续续,只冲着雨梅说话。 怀特很精明,他立刻懂得自己在一些人心中是一个不安全的因素。他无所谓地耸耸肩,为小柳儿叫了杯咖啡。 挨着雨梅坐下来,小柳儿好奇地打量着这间餐厅。而后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还是头一次来这种地方。” “没关系,这家餐厅今天开业,大家都是第一次来。”怀特很亲和地为小柳儿放入方糖,“尝尝味道,柳小姐。” “别,别大姐小姐的,我听着不太习惯。”小柳儿摆手憨笑着,端起杯抿了一口。她在嘴里含了会儿方才咽下去,似乎还很享受这个滋味。 “好吧,那恕我先失陪了。”感觉自己有些多余,这位英国绅士爽利地站起身,说道:“希望二位女士今晚过得愉快!雨梅小姐,我想做你最真诚的朋友。你有事情,随时可以找我,我会不加任何条件为你服务!” 怀特走后,谢雨梅瞪了小柳儿一眼,慌得小柳儿忙又解释起来:“是大邓他们看你这么晚没回去,自己不敢来,强逼着我来的。再说,你不回家,文师兄也不放心不是。我是……” “得啦,”雨梅平静地打断她,“你准备准备,后天跟我出门一趟。记住,不许跟别人说!”小柳儿是个好心眼儿没主意的,平日里松文、葵花、大邓,谁的话她都会听。但雨梅相信她更听自己的。 “哦,那师姐,我们要去哪里?” “瑞城。”谢雨梅轻轻吐出两个字,没有看小柳儿,只低头呷了口咖啡。 第八章 杨清玹 虽然在瑞城待的日子不算短,但城郊监狱这片地方谢雨梅还是从未到过的。走进层层铁门、重重高墙,森严之气迎面逼来。她和小柳儿不由相互攥紧了手,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瑟缩发僵。 雨梅求怀特帮忙,市府官员为她们开了张特许证。刚才在车站一下火车,便有个文书模样的人跑来送到跟前,又亲自领她们到监狱见了主管。若非如此,只凭她们两个小女子,又怎能够随意进出这里的大门呢!看来那怀特真的不只会看戏,他的确不凡。 “二位小姐,请在这稍待。已经去提人了,马上就到。”引路的老狱警很是客气,他估摸着这两个漂亮女人肯定来头不小。 坐在这间色调阴暗的监狱接待室中,谢雨梅的心揪得更紧了。大狱这种地方,她只是在戏文里经常见。她会想到公堂上写着威武、肃静字样的告牌,还有那些吓人的刑具。舞台上都是在做戏,如今真的身临其境,想起那个人,心中便莫名地为他一痛。 前方的黑色牢门打开了,两名身穿制服的持枪狱警首先走出来,那架势不觉让人胆寒。在他们身后,缓慢的脚步、深灰色的囚衣,一个往日遍体风雅此时却满身萧瑟的男子出现在眼前。真是他吗?那个两年前轻轻一句话就将自己一干人赶出城去的杨清玹。 当确切看清探视来人的时候,杨清玹的惊讶一点都不亚于谢雨梅。他带着手铐站在那里,神色叫人难以琢磨,半天都没有动。 “杨清玹,监狱长特批这两位小姐来看你。坐下,有什么话赶快说!”刚才的老狱警吼了一声。或许对犯人讲话,他这已算最温和的态度了,但还是把小柳儿吓得一哆嗦。 雨梅给了小柳儿一个眼色,小柳儿定定神站起来,把一叠钞票塞到老狱警手中。“先生,行个方便,让他们单独谈谈。” “……好吧。上方有令,时间不能太长,请小姐尽快。”大概估计了一下钞票数目,这老狱警冲另两个小兵一挥手。他们退出门去,小柳儿也随即出去了。 现在,只剩了两个人。杨清玹结束静默,来到雨梅对面坐下。他将带着手铐的双手放到桌上,那腕子上明显有两道红痕。 “你怎么会来?……” 雨梅抬头对上他的眼睛,却不知如何回答。是呀,自己为什么会来?这几天脑子里乱得说不清,也许只是想来,就来了。 “你是来看看我今天的样子……对,我的确对不起你们。这样,也是我活该的。”杨清玹自嘲地说着,嘴角又现出了旧日那好看的弧度。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虽然也恨过眼前这个人,但谢雨梅绝不是来落井下石的。尽管大邓他们把杨清玹骂得狗血淋头,可雨梅心中总是想不明白:温文尔雅的清玹哥为什么会有那样大的变化?前一次见面时他还在给自己讲《牡丹亭》的戏文,而半个月后他竟坐到了范盈盈身边。也许自己是有些一厢情愿了,但戏班待他不薄,他为什么要对大家说出那样无情的话,甚至还逼他们远远离开瑞城。她很想现在就把这一切都问清楚。可再想想,如今即便是问了,时过境迁的答案还能有什么意义呢! “你的案子怎么定的?”只有关心他的当下,毕竟这个人在自己的世界中曾是十分重要的。 “能怎么定,我难道会去开枪杀人吗?”杨清玹看起来似乎有些颓废,“……是我倒霉,看到起火晚逃了一步。现在百口莫辩,难保他们找不到凶手会拿我顶着。范老六倒卖军火得罪了政府的人,如今范家只剩我一个,听天由命吧!”他向后靠在椅子上,往日潇洒的面庞清瘦憔悴了许多,但一双眼睛依旧是明澈如水的。 听了他的话,雨梅不觉滑下一行清泪。却又怕对方看到,急忙把脸转向别处。她不想让杨清玹认为自己是在同情他。 看见雨梅情绪的波动,杨清玹又沉默了,他把双手从桌上拿下来,也是为了挪开那横在两人中间不协调的手铐。 “我可以替你去请律师的!我认识一些朋友……”谢雨梅带着一丝希望,只想尽力帮他。 “算啦!”可没等说完,对方就果断打住她的话,一下子又把她拉回冰冷的现状。“我知道,你如今红透燚阳,自然今非昔比。不过我的事,你管不了,也没必要管,更不值得去管!”杨清玹依然带着名门少爷的玩世不恭,凑过身来,轻唤出那个名字:“雨梅,忘了我吧,就当我们从来都不认识。……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再看见你们!” 他不给雨梅留说话的余地,扭头起身,重重拍了几下刚才进来的铁门。门打开,阵阵铁锁窸索,那人跟着狱警回牢房去了。越来越远的背影,只留给谢雨梅深深的怅然。 在返回的火车上,雨梅靠着车窗出神。小柳儿试探地问着:“师姐,这次的事,我还是想告诉文师兄。行吗?” “你随便吧!”雨梅裹紧了大衣,无所谓地把脸扭向窗外。 “唉,”小柳儿也叹了口气,自顾自说道:“其实,今天看杨清玹的样子也挺惨的,也算是自作自受吧。他高攀范家不成,还把自己搭进去了。……他也真对不起师姐的这份心,咱们好心去看他,没等你说两句话他到自己先走了。……要说当年在瑞城的时候,他对我们这些小龙套也算不错,他还教我唱过新戏文呐!……我就不懂了,范家那种暴发户怎么就入了他的眼呢?” 老式的蒸汽列车发出呜呜的鸣声,在渐浓的暮色中行驶着。车厢内旅客三三两两,并不算太吵闹。他们有的闭目养神,有的轻声交谈,有的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心事当中。 第九章 氍毹礼(一) 转眼又是新年了。这一年正月初五,芳苑开箱。在鞭炮声里,要举行一年一度戏班最隆重的仪式——晒氍毹大典。 今天天气格外晴和,比年前温暖了许多,似乎是春天要提前到来了。上午九点,艳阳高照,芳苑的男男女女早已准备停当,等待开礼了。 往年这庆典是在戏园子的舞台上举行的。铺好氍毹毯,全班老小祭拜,再加上一出开年戏。可今年是芳苑最红火的时候,为了远播声名,徐经理出了个主意:晒毯大典改在外面的空场上,请燚阳城里各界名流都来观礼,随后的开年戏也免费观看。如此大锣大鼓热闹一番,新年有新气象,还愁日后园子里不是宾朋满座、财源滚滚! 此时,剧场外当街的空场已被收拾的平平整整。这里原是小商小贩云集的地方,往日繁华非常。早在春节前,徐经理就特意给了这些小贩一人一个大大的红包,告诉他们初五不必做生意,只来看热闹就好。如今在清理干净的空场上搭起了高高的戏台,戏台对面放置好五六排座位。一律都是雕花纯木椅,搁着锦绣丝绒棉垫子。如此观礼的人有坐有靠,这徐经理实在想得周到。 戏台上,松文、雨梅众人按男女战列两厢。大家都穿着新制的团花盘扣练功绸衫,男青女红,腰间绑着带子。一个个看上去是分外的精神。 戏台周围,燚阳城的百姓们闻听消息,已是熙熙攘攘围满了街口。就连对面的茶楼上,也早被城中一些略殷实的人家订光了座位。这里虽离得远些,但总比站在边上挤挤插插的平头百姓强,也算得上是戏院的后排包厢吧。 远远望见头一辆驶来的黑色轿车,穿着亮棕色长棉袍的徐经理推了推眼镜,尖着嗓子对松文说:“来啦,来啦!文老板,你们预备着,我过去迎客人!”只见他一溜小跑奔上前去,待车停稳后亲自恭恭敬敬打开车门,弯腰笑道:“哎呦呦,云长官,您可是头一个打前阵的。欢迎之至,前排正中的座位早给您安排好了!” 下车的是个一身军服的中年人,披着大衣,长靴擦得锃亮。他看看徐经理,很官腔地回道:“恭祝芳苑剧场新年开箱大吉!总长大人有要务在身,就不便前来了。云某替他观礼,还望尊驾不要介意哟!” “云长官您可折杀我了,今天能劳动您的大驾,已是我们万分的荣幸了。政府如此给面子,改日我一定让雨梅姑娘亲自登门回谢总长大人,往后还少不得他老人家照应呐!” 这位云长官老道地笑笑,在侍卫的指引下入座去了。此人大有来头,是现今燚阳行政总长的表妹夫,也算这燚阳城里的二把交椅了。一个小小戏班的典礼竟然能惊动市府的人,这位徐经理也真算是有本事、有面子。 紧接着,贵客们又陆陆续续来到。徐经理忙不迭地招呼着:“哎呦,刘部长!您好您好,快前排请。……吴老夫人!我一直担心下帖子请不来您这尊大佛呐,快搀着点儿,上好的龙井茶我早给您备下了。……陈老爷,您可是咱这城中首富呀!多谢赏光,快带着太太小姐里面请!……” 看到大冬天里徐经理额头上已渗出了汗珠,小柳儿笑着对雨梅说:“他还真是卖力气!”雨梅使眼色让她规规矩矩站着,自己却也忍不住要低头暗笑。对面的松文想:虽然带领戏班行走江湖多年,但与这些达官贵人打交道,徐经理的确比自己胜出许多。看来找这样一个合伙人还是对的。 “文老板,你看人来的差不多了。咱们可以开始了吧?”徐经理又笑眯眯地向松文提醒着。 松文点点头:“好,那就开始吧!” 第十章 氍毹礼(二) 舞台的两侧各点燃了一挂千响红炮竹,鞭炮过后,松文精神抖擞来到台中。冲下面抱了抱拳道:“各位高朋贵客,各位父老乡亲!今天是我们芳苑戏班的晒氍毹大典,谢各位赏光观礼。此时时辰正好,祭礼开始,请上祖师爷!” 话音刚落,只见几个年轻人从后台搭出一尊栩栩如生的雕像来。这便是戏曲界的祖师爷——唐明皇。相传,他曾在皇宫梨园内指导宫人们演奏鼓乐、排练歌舞,梨园弟子之名便由此而得。这位皇帝还亲自扮装上戏,不扮正生正旦,却专演诙谐丑行。所以梨园行有个规矩,扮戏须得丑角先开笔,别人之后方可上妆。皆是因为对祖师爷的敬畏。不过话又说回来,看起来这不务正业之风自古有之。他唐明皇尚且如此,难怪后世多少富家子弟迷恋笙歌,竞相效仿呢。 再回看松文,见祖师爷已请上,便带领戏班众人于雕像前焚香行了大礼。叩头完毕后分站两旁,真正的好戏才开场。松文高声叫道:“上氍毹!”这一声却把人们的目光全吸引向了台口。 但见戏班里八个身强力壮的男子,胡子大邓就在其中。他们肩上扛着大大的一卷长毡,从那颤巍巍踏地作响的步伐便可知其分量不轻。来到台西侧,他们将那长毡小心地放下地来。这时雨梅等人都闪开了位置,今天的真正主角终于登场了。 “展氍毹!”松文又是一声高喊。观礼的人群一片骚动。那位陈老板道:“早听说这芳苑戏班有个稀罕玩意儿,是几百年前传下来的。吴老夫人,今天咱们终于有幸一见了!” “是呀,今儿个咱也亲眼见识见识这个宝贝!”说话的是位六十上下的老太太。她系着厚厚的紫地儿金纹棉披风,花白的发髻间插着根价值不菲的簪子。人虽消瘦,看上去却非常硬朗。在她身边有个俏丽的丫头端着茶碗伺候着,这丫头一身翠绿。与别府丫鬟不同的是,她腰间竟斜别着一把盒子枪,站在人群里分外显眼。 这老太太不是凡人,她乃是本省大军阀吴敬西的亲娘。娘儿俩个响马出身,靠枪杆子打出的天下。现如今吴敬西在外督军,将老娘安排于燚阳城修养天年。老太太闲来无事,也常去戏园子听戏,是这芳苑剧场必不可少的座上宾。 言归正传,再回到戏台上。先前那八位壮汉正在慢慢地将氍毹毯一点儿一点儿向前方滚展开来,一副惊人的画卷呈现在人们眼前了。 此氍毹精选上等粗丝绒线编织,在现如今已难寻到与之相仿的材料。普通戏台上用的毯子多为红色,而此物却是五彩的。中间夹有金银丝线,乍一展开,在强烈的日光下,人们只觉得眼前流光闪闪,分外明耀。“晒氍毹”之名便因此而来。 氍毹上织就成精美图案,正中为椭圆,外围镶嵌有方形花边。但见那正中椭圆内绣有一日一月,日内描金乌,月内绘玉兔。两个圆轮相映生辉,远观又似一张八卦太极图。最玄妙之处,在于这日既是月、月既是日,乌即为兔、兔即为乌。观者从左方看明明是单足金乌,可转到右方再瞧却变成了捣药玉兔。如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难辨虚实,只随人们的臆想在分析着哪是月、哪是日。各人有各人的看法,各人眼中有各人眼中的景物。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不由得连声称奇,啧啧赞叹。 再看周围的花边,却是内画青山、外淌长河。那银色丝线就隐藏在河水之中,若是盯得久了,便觉得这河像是在蜿蜒流动,缠绵不息直向天际。那山于工艺上原没有什么特别,只是仔细看来,每座山峰旁竟都绣有小字。用撰文将泰山五岳之名按东西南北的方位记录其上,预示着中华万里江山,山河日月齐聚首。整个一块硕大的氍毹毯,就是一副恢弘的华夏乾坤图。至于那织纹的细腻,流苏的精美,自是不必详提。由此种种,皆美不胜收,足可见其打造者的奇巧心思和深切用意了。 “好,此物堪称国宝!”连一项沉默的云长官都不禁发出了赞许。他身后的众看客更是按耐不住,都很想亲自上前去触摸一下那块毯子,好好体味一下这百年奇珍的风韵。 第十一章 氍毹礼(三) 周围的百姓们在惊叹的同时,也把目光投向了戏台上的红角。见松文正领着芳苑大小再次跪拜氍毹毯,祈求这新一年里戏院红火,诸事顺遂平安。人群里不由传来阵阵话语声:“这文班主就是人称‘真武松’的,他一身好功夫,那《景阳冈》《狮子楼》简直是绝了!……哪个是谢雨梅,听说是红遍了整个江南,刚刚还拍了电影。……”这些普通人平日少有闲钱看戏,如今几位名伶都来到面前,便少不得争相观览、一睹真荣,圆了往日那想见不得见的遗憾。 看起来此次芳苑戏班在燚阳又掀起了不小的高潮,今天的目的达到了。一旁的徐经理满脸得意之色,他明白自己以后的进账自然是不会少,为今天狠命花下的钱绝对是值得的。 “梨园先祖,殷勤磨砺。自我辈起,不负初衷。氍毹有继,万载留名。礼成!”在松文的一声声念词中,鞭炮再一次漫天响起,将这隆重盛大的庆典气氛推上了顶峰。 大典过后,是小槐主演的开年戏《长坂坡》。本来以前氍毹礼完毕,新年的头一炮定是松文雨梅的。今年因为在露天场子上,徐经理自有他的打算。哪有一分钱不花便让你们看头牌的,能看个小角儿已经算是捡大便宜了。松文也有他的想法:小槐年前刚演了三天出师戏,正式登场挂起牌子。他如今心气正盛,卖座也不错。松文也想让他多历练历练,创出名头。日后这芳苑不能总靠着自己和雨梅,也总要有新人继承下去的。所以他也欣然同意了今天由小槐登台,敲响开年第一锣。 小槐这《长坂坡》得松文真传,一招一式有板有眼,唱念做打也俱算得上乘。他人年青,扮相又好。站在光彩夺目的氍毹毯上,大靠银枪威风凛凛。几个架势过后,一时也引得台下掌声一片,叫好连连。 就在这万分晴朗的日子里;就在台上众艺人卖力的演出中;就在满城的锣鼓鞭炮声里;就在台下许多贵宾名流的安闲享乐中,突然一声震天的巨响惊碎了人们的好梦。大家只觉得脚下的土地似乎都在摇晃。围观的百姓们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再顾不上看戏,只能下意识地如鸟兽般四散奔逃开去。 “怎么了?这……好像是炮声!”吴老太太不愧是经历过生死场面的,在座椅中第一个挺身站起来。 “报告!”一队士兵飞跑到云长官面前。“总长大人请您马上回去,刚刚日本人已经开炮攻城了!” 听到这消息,云长官谁都没有理,黑着一张脸坐上汽车直奔市政府而去。他身后的一群显贵早乌泱泱散了一片,心下惊惧着,各自去寻找安身保命的场所去了。 徐经理的身影已无处得见,戏台上只还站着孤零零、傻愣愣的芳苑十几口人。 “快!把氍毹收好,大家都躲到剧场里面去!”松文必须做一个清醒的人,他知道不管什么样的境况,不管什么样的年月,他都要带着整个芳苑戏班唱下去、活下去。 第十二章 沦陷 日本人的大炮在燚阳城外连打了两天,守城的国军虽也象征性地放了两枪但终没有什么大作为。第三天,政府宣布投降了。 燚阳主管姓赵,是个做生意出身的精明人。听说了南京屠城的消息,他不由得心有余悸。便借着为老百姓生命安全着想的理由,大开城门,交出兵权,和日本人谈判议和了。 接管城区的日方指挥官名叫樱野苍雄,他仍旧任命姓赵的为燚阳行政总长,市府上下基本上没有太大变化。仿佛国军的天下和皇军的天下也没有什么区别似的。这樱野倒懂得先安抚民心,只让伪政府把大小官员、保甲长一层层派遣下去,把皇军的太阳旗一家家插上去。人们闭户关门了几日,见并未有与南京城相同的杀戮,于是几家胆大的商铺仍旧开门做起生意来。 燚阳城是个繁华之地,自古就是南北各地往来通商的大口岸。时间久了,富商大贾们不管是谁当政,照常是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纸醉金迷。只是时常在街上急行而过的日本宪兵队,和那偶尔响起的吓人警报声,在提醒着人们亡国奴的日子并不好过。 再说松文他们,此时正不知何去何从。走吧,如今整个江南怕都是日本人的天下,再过颠沛流离的日子会更加艰险异常。何况他们刚刚安定下来,刚刚靠自己的本事过上了殷实的小日子。而且大邓和葵花还有两个那么小的孩子,怎能让他们也跟着一起流浪呢?可若是留下来,今后这戏给谁唱?该怎样唱?他们真的是搞不清楚。 几天后,从外面避难的徐经理回来了。他见剧场还在,芳苑戏班还在,接管城区的日本人也并没有要为难的样子。于是便力劝松文等人留下,收拾家当重新开戏。管他什么世道,阔人老爷们的戏还是要听的。 松文虽不是很情愿,但为了大家能保住这碗饭,为了不再东奔西走,他还是答应下来了。如此重新开锣唱了几天,倒也没什么大事。偶尔也会有几个日本人来看戏,也未曾找麻烦,松文真的希望他们的日子就这样平静下去吧。 第十三章 小柳儿的心事 过完正月的一天,雨梅和松文去剧院唱日场,葵花大邓一家和小柳儿留在家中。小柳儿端着一盆衣服正准备去洗,葵花一眼就看出有几件是松文换下来的,便说:“柳儿,又给你大师兄洗衣服呀!” 小柳儿脸微微一红,忙解释着:“这阵子师兄他里里外外挺忙的,反正我今天也闲着,所以就帮他洗了。” “你闲着正好,那我这儿还有两件,你也帮我洗了吧。”一旁哄儿子的胡子大邓故意逗着小柳儿。 “去你的,你那脏兮兮的破玩意儿我才不管呐。你找葵花嫂子去!” “哟,就你文师兄的衣裳是衣裳,到我这儿就成了脏兮兮的破烂儿了。他身上抹着蜜呢?我说柳儿呀,你可太偏心了!” 胡子几句话,弄得小柳儿更不好意思了。她知道大邓就是在拿自己打趣,心里气不过,索性舀了半瓢凉水泼过去。大邓弄得满脸都是,就连葵花也给溅了一身。唯有他们的儿子胖宝倒十分高兴,张着两个肉呼呼的小手说:“下雨喽,下雨喽。柳姨下雨喽!” “哎呀,你这个疯丫头!大冬天的,你想要人命呀!”葵花一边给丈夫擦着,一边埋怨小柳儿。 “谁让他乱说我,活该!” “你也是,好好的逗她干什么?”葵花又用手指头戳了大邓一下。 “我这不是心里替她着急嘛!这两年,谁还看不出她的那点心思。”见小柳儿这回又端起了水盆,吓得大邓连连摆手告饶:“我的姑奶奶,我服了,我再也不敢乱说了还不行吗!” “哦,服喽,服喽。爹服喽!”胖宝又来凑热闹,气得葵花直到处追着要掐他的小屁股。 一阵乱过之后,三人还是各自都干各自的活。葵花看着小柳儿专注洗衣的样子,长叹了口气小声对大邓说:“也就柳儿拿他文师兄当个宝,在别人眼里,这松文哪有那么金贵呐!” “就是,这雨梅样样都好,可偏就挑人的眼光怎么就这么不济。身边放着这样好的大师兄偏是看不见,她还要迷迷糊糊到什么时候呀!”大邓也小声附和着。 葵花又悄悄道:“说起他文师兄也真是不容易,替雨梅不知挡了多少艰难。记得那年雨梅刚出道,乡下有个地头蛇非要留她过夜。是松文硬和那恶霸的手下斗狠比凶,愣是从自己胳膊上剜下一块肉来。让那家伙无法食言,这才不得不放过咱们一马。这几年就更别提了,带着大伙东奔西走的,三十好几的人了,也不想着要成个家!” “他怎么不想,可他想着的人心里不想他!”最后这一句,胡子大邓的声音有些高,葵花不由得连忙冲他摆手。 其实他们的对话,小柳儿听得清清楚楚。她入班比大邓夫妇晚,有些事情还是第一次知道。她记得夏天时,曾见师兄挽起的袖口下露出一道深深的疤痕。当时问起来,师兄答得很含糊,只说是小时候练功摔的。今天才明白了真相,想起师兄平常那张温厚的脸,却不知在这温厚背后又藏了多少艰涩心酸。寻思到这儿,小柳儿的眼睛里不觉又有些湿润润了。 “要说雨梅呀,都毁在那个杨清玹身上。”大邓又止不住恨恨地唠叨开了。“那些个浪荡公子,只会满嘴甜言蜜语的哄人。雨梅是个戏傻子,哪经得住他的骗。活该他蹲大狱去了!如今日本人封锁消息,也不知瑞城那头怎么样了?最好把这少爷羔子拉出去毙了,才解了我的恨呐!” 小柳儿抬起头,似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忍下心没有说出来。 第十四章 跪在石阶上的身影(一) 此时,就在这座洋楼外的林荫小路上,一个青灰色的身影正慢慢向这边走来。他的脚下满是踌躇,几次停下却还必须向前。在即将到门口的时候,他再次深深吐了口气。他知道:不管有多难,不管用什么理由,自己今天必须走进那幢房子。这将是劫难,却也是他不得不承受的使命。 一声门铃响起,屋内的人暂时停止了各自的心思。“周妈,去开一下门!看是不是雨梅他们回来啦。”大葵花冲着门口喊起来。 保姆周妈打开门,一个清瘦的男人出现在台阶上。他眼神有些萎靡,可细端详那张脸孔倒还是十分精致的。 “先生,您找谁?” “这里是芳苑戏班吗?” “是,您……” “我找雨梅小姐。” “雨梅小姐她不在,您是她的……” 见周妈没有回话,屋里的大葵花放下活儿起身过来。说着:“是谁呀?你怎么也不叫我一声。……”而当她看见来人的时候,竟马上呆在了那里,口中再没有下文了。 小柳儿正要去晾衣服,端着盆经过门口。随着眼神一对视,她的身子顿时一抖,手里的铜盆咣当一声摔在了地板上。 “我说柳儿,你敲锣呐!你们两个女人家闹的什么妖,大白天撞见鬼了!”大邓一边打着哈哈,一边也往这里走过来。他越过周妈的肩膀望见了来访者的面容,仔细分辨了一阵,才迟疑着从牙缝里慢慢挤出三个字——“杨清玹?” “你……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瑞城……”小柳儿的声音很低,思路有点断断续续。 “我的案子查无实据。后来日本人也占了瑞城,一片混乱的,就把我放出来了。”杨清玹的回答倒是坦然。 现在,当大邓从迟疑与惊讶中清醒过来后,他那憋了很久的恨意终于可以爆发了。“混蛋畜生!你还敢找到这儿来!”他随即抄起墙边的一把笤帚,冲着杨清玹甩了过去。嗖的一声,飞过周妈的肩头,把周妈吓得赶紧闪到一边。杨清玹也算机敏,稍一侧身躲过去,那笤帚便飞落到当院中了。 “好啊,你还会躲!我……我……”大邓气急了,低下头又四处寻找着“武器”。 “我不想和你们吵架,我只想见见雨梅。” “你,你还要见雨梅,你从前害的她还不够苦吗?”葵花也不再沉默了,千算万算,谁料到这个祸根竟会再次冒出来。 “想见雨梅是吧,好,你到我跟前来。我告诉你她在哪儿。”大邓一招手,杨清玹走上前,默然站在门口的第一级台阶下。大邓此时魁梧的身材朝下俯视着他,忽然一抬宽大的手掌,重重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这次,杨清玹没有躲。他闭上眼,只感觉左脸上火辣辣的。复又抬起头,继续追问着:“告诉我,雨梅她在哪?” “你还问,我让你还问!”大邓一反手,又是用力一巴掌打下去。 杨清玹有些摇晃了,大邓是武行出身,下手自然不轻。他的右嘴角渗出一丝鲜血来,眼前一片迷糊,只觉得金星乱冒。 “你快走吧,还是别让雨梅姐看到你了。”小柳儿有点不忍,可想想面前这个人也实在是不值得同情。 第十五章 跪在石阶上的身影(二) 刚才的一阵骚乱,把跑来看热闹的胖宝吓傻了。他还从未见过爹爹如此暴躁的样子,不由哇哇大哭起来。葵花一边哄着孩子,一边也对着杨清玹没好气地说:“我们几世做了孽,撞上你这么个丧门星。好端端的瑞城台口让你一句话给拆了。害的我们又苦熬了多半年不说,如今刚过上几天能舒服喘气的日子,你怎么又从阴沟里钻出来了。雨梅再禁不住你折腾了。你要是识趣,就离得远远的,大家眼不见心不烦!” “对不起,你们可以给我赎罪的机会。”杨清玹的口气很诚恳,但并不卑微。 “呸,老子懒得听你废话!你滚不滚,滚不滚!”听了媳妇的话,胡子大邓越想越气,他卯足了劲,照着阶下杨清玹的胸口就是一脚。这杨清玹再也招架不住,整个人一软,竟顺着门口的七八级台阶滚了下去。本来就有些陈旧发白的长衫沾满了泥土,此时更显得狼狈凌乱了。他稳稳身子,却还依旧执拗地扶着栏杆站起来,口中说道:“请让我见雨梅一面。” “怎么着,你小子挨打没够是不是?你邓爷爷我这一脚等了有两年多了,刚才的气还没撒够,你不滚也好,让爷爷把这些年的帐好好跟你算一算!”胡子大邓一下跃到杨清玹跟前,抬起脚还要再踢。 “胡子哥!别……” 一声呼唤,带着焦急,带着心痛。人们循声转过脸,却见谢雨梅从一辆汽车上跑下来。她没来得及披外衣,只穿一件素淡的条纹旗袍,纤巧的身躯独立在料峭的春寒中。 “雨梅……雨梅!”杨清玹的呼喊有些微弱,他踉跄想要上前,却被大邓结实的双臂给死死逼在了墙角。 在谢雨梅的身后,松文和徐经理也下了车。看到门前的情景,徐经理有点不明所以。“这是,这是唱的哪一出呢?” “没什么,只是从前的旧事。徐经理请,咱们还是上楼商量剧院的事要紧。”松文似乎都没看向杨清玹,只一扬手便引着徐经理进门了。看到师兄出现,小柳儿才想起摔在地上的铜盆和衣服,赶紧低下头默默收拾着。 “雨梅,进屋来!”葵花一声喊,暗示着谢雨梅不该在外面流连。 雨梅的心情万分复杂,她进不是、退不是,最后还是狠下心听从葵花的呼唤走上了石阶。在经过杨清玹跟前时,悄悄与他对视了一眼。对方的眼睛里没有乞求,却满是热烈与镇定。雨梅的心又被搅乱了,她赶紧扭过身,一脸凄然的走进门去。 “雨梅,你等等,能不能听我说一句话!”杨清玹拼死挣脱开大邓,乏力的身体又向雨梅冲过来。 这时,小槐和另两个年青弟兄也回来了,大邓赶忙招呼他们一起上,从前后左右四个方向狠劲儿夹住了杨清玹,让他再不能挪动半分。 谢雨梅人虽在门里,心却在门外。 杨清玹扶住挡在面前的小槐和大邓的一双胳膊,对着里面高声喊着:“雨梅,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给大家一个明确的交代。我还要进芳苑,我要留下来!” “什么?你还想留下来,还来继续祸害我们是不是?小槐,给我揍他,打不死他就不算是芳苑的弟兄!” 小槐等人自然也忘不了当年那段屈辱,听得大邓一声令下,个个也攒足了劲,雨点一般的拳头齐向杨清玹身上招呼过来。杨清玹并不躲避,似全无知觉。口中却还在不住呼喊着雨梅,眼睛还在执着地盯着她刚刚走进去的方向。 “胡子,小槐!我这儿有客人,吵吵嚷嚷像什么样子。都进来!”松文从二楼推开窗,严肃的脸上看不出他的好恶。大邓他们见班主发令,便停了手,朝地上啐了两口道:“快滚吧,爷爷们打累了。你要是皮痒痒欠抽,明天再来受着!” “不,我不会走!我就在这儿等着,等到雨梅见我,等到班主同意我重进芳苑为止!” “哟,我可是真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你想等是吗?那好,你就跪在这儿给我们等!就冲你从前办的那些缺德事,让你跪死在这儿都不算冤!你能跪吗?要不能就是心不诚,还不趁早给我滚蛋!”大邓想着逼他一下,把这烂膏药轰走也就完事了。 谁知杨清玹竟真的直挺挺跪了下去,他脸色乌青,此时一身的瘀伤。人虽孱弱但腰却是没有塌下半分。 大邓他们自觉没趣,骂骂咧咧进门去了。 “哗!”不知是谁将一盆冷水迎面泼下来,杨清玹一阵激烈地颤抖,顿时周身冰透。可他还是倔强地挺起身板,瑟缩地跪立在芳苑戏班门口的石阶上。 第十六章 跪在石阶上的身影(三) 徐经理离开的时候,天色已完全黑下来了。他眼神儿不好,下台阶时差点一头撞在门口跪着的人身上,这才想起了刚进门时看到那一幕。 他捡起掉在地上的帽子,仔细端详着:这人也就三十出头年纪,虽然被折腾得遍体是伤,身上的衣服早看不清本来颜色,但那眉宇间的灵秀之气却还不得不让人对他产生出一缕同情。 那苍白的面孔棱角分明,被冷水泼湿的头发紧贴在前额上。唇已失了血色,嘴角却挂着一抹醒目的鲜红。那洇透的长衫紧裹在本来就很瘦弱的躯体上,人却是直直僵挺着的。他就那样待在黑夜里,寂然无声。只在走近时从胸口不规律的一起一伏中,似还能看出这是个有生命的存在。 “管他呢,只要与赚钱不相干的事就都与我无关。”徐经理心下想着,掸掸棉袍子,哼着小曲儿坐上汽车远去了。 才到了二月,晚上的温度依旧很低。杨清玹紧闭着双唇,身上痛与冷的交织已然使他接近麻木。他一遍遍告诫自己,要挺住,必须忍过去。既然一定要重走这一步,那他的赌注就只能压在谢雨梅的心上。想到这儿,他直了直身体,又对着楼上呼喊起来:“雨梅,文班主!我可以在这儿跪一夜,直到你肯出来见我,直到你们答应我的要求!” “大晚上的,嚎什么丧!我不打死你你就不甘心是不是!”大邓探出头来,待要再痛骂几句,却被媳妇葵花拽了回去,随后又关紧了窗户。 小柳儿和雨梅同住在一间屋子里,此刻两人都是魂不守舍的坐着。小柳儿不时望向窗外,试探着对雨梅说:“师姐,会不会是因为上次你去看过他,他现在实在没地方去了,这才……你说,他不会真的在咱门口跪一夜吧!” 谢雨梅没有回答,她们这样在屋子里静坐已经有两三个小时了,那窗外的人也早就足足跪了相同的时间。听得出,他的嗓子是哑的,声音是撕裂的。他偏是还要这样坚持下去,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总这样,不会出人命吧?如今日本人当道,咱可别惹上官司。唉,雨梅姐,你去哪?……”没等瞻前顾后的小柳儿把话说完,只见谢雨梅已不顾一切地打开房门,竟自飞奔下楼去。这突然的举动使小柳儿不知所措,她只听见门外传来急速的高跟鞋脚步声,越来越远,直到大门打开,那声音便骤然停止了。 门里透出来的强光照得人很刺眼。就在这凄风中,寒夜里,谢雨梅终于肯单独出现在杨清玹面前。她没有什么开场白,默默走过去给杨清玹披上一件练功用的长衣,在这自然的和人心上的冷夜里幽幽地为他送来些许温暖。 “雨梅,你……”清玹仰起头,冻透的脸上泛起温和的笑意。 “你不是说再也不想见到我们了吗?你不是说就当从前什么都没发生过吗?……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到现在还不肯走?”雨梅尽管在努力压抑着,但话语中的激动还是暴露了她的心事。 “雨梅,原谅我!从前是我太绝情了。”杨清玹一声苦笑,接着说下去:“现在,天地虽大,我却无地容身。……就算是我贱吧,我只能再来找你们,我只是想有个地方活下去!” 谢雨梅一颗心从里痛到外,“你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你,你活该……”这“活该如此”四个字她只说了一半,后面的却再也不忍吐出来了。 “是的,是我活该,我对不起芳苑的人,我今天就是死在这儿也不敢有半句怨言!可是雨梅我求你,你去跟文班主说再让我留下来一回,我干什么都行!我会向大家赎罪的!” 杨清玹抓住雨梅的手,眼里似满是期待。可雨梅想了想,还是狠下心把他推开。“你现在知道后悔了,但这一切真的不能够再重演一回了。两年前都是因为我想让你留下来,才害得整个芳苑戏班流离失所。今天,你让我有什么脸面再去见师兄。你走吧,你只能走,我们从此还是做陌路人。这样对大家都好。” “师姐!”“雨梅!”小柳儿和葵花匆匆追出来,她们真的很不放心谢雨梅和杨清玹单独见面。 雨梅没有管她们,哭着飞跑回房间去了。葵花瞥了杨清玹一眼,拉着小柳儿转回身,干脆锁严了大门。门外又一次黑下来,又一次陷入到伴着冷风的深深无望当中。 第十七章 重回戏班 雨梅伏在床上哭了好久,她最终还是决定下楼去,敲开了松文的房门。 松文也是一直没睡,他虽表面装得淡然,可是又怎能不去在意外面的一切呢! “文师兄,我……”雨梅没法说出口,但杨清玹的惨状又让她实在不能袖手旁观。说与不说,她到现在也还是徘徊在两难之中。 松文走过来,抚了一下雨梅的肩。而后他大声吩咐道:“小槐,你去把人带进来,叫大家都到客厅去。这是芳苑的事,要由芳苑的人一起来解决!” 一楼客厅里,虽已是深夜却还灯火通明。芳苑戏班男男女女加上保姆周妈,差不多都聚齐了。葵花哄睡了两个孩子,和小柳儿一起也急忙赶下楼来。 松文坐在正中的沙发上,雨梅站在旁边,对面是刚被领进来的杨清玹。在他身后,大邓、小槐等五六个汉子还是义愤难平,对他怒目相向着。 谢雨梅很感激松文,因为他没让自己把为难的话再说上一遍。师兄会怎样处理这件事,他有没有可能让那个人回到戏班呢? “文班主,我想请芳苑再次收下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杨清玹很肯定。尽管到了此时,他身上也依然保留着那份红角的自信和少爷的骄傲。 “我唯一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还要进芳苑?”松文对杨清玹的印象总是云里雾里似隐似现,这个人让他很是摸不透。 “别的不说,凭你身上的本事,想进任何一个戏班人家都是求之不得的。却为什么宁肯受罪也要重入我们芳苑呢?”这是松文心中最大的疑虑,他必须要为整个戏班的命运掌稳舵头。 “要我说,他就是块狗皮膏药,没羞没臊死缠烂打。再有,就一定还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大邓嘴上骂着,眼光看向了谢雨梅。 “胡子,别说了!”松文止住了他,却依旧对着杨清玹发问:“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可不可以回答我?” 杨清玹自嘲地笑起来,说道:“我不过就是个落魄书生,哪有文班主说得那么值钱。这兵荒马乱的,我就是有本事又能去哪儿。再说,除了芳苑,在燚阳城里还能找到更好的戏班吗?” “那好吧,”松文站起来,郑重的对着大伙:“他是去是留,你们一起做决定吧!” “留,想要让他留下来,我胡子第一个不答应!” “对,我们也不答应!”小槐等几个人跟着附和着。 “胡子哥……”雨梅刚要说话,就被大邓拦住了。“雨梅,你可不能心软。这一回,咱再不能引狼入室了!” “胡子哥,我知道你们的心情,这里面也有我的错。可是,能不能请大家听我说几句。”谢雨梅走到众人中间,与那还受审一样站着的杨清玹擦肩而过。 “两年前的事终究过去了,如今我们大家都平平安安的,日子也比从前好过多了。咱们在戏台上不是经常演君子有容人之量、以德报怨的故事吗,今儿个怎么就不能在台下也做一回真君子呢?日本人占了大半个中国,他现在也是无处可去。就请你们能再给他一次机会。我向大家保证,如果杨清玹今后再做出什么对不起芳苑的事,那我谢雨梅第一个不会放过他!我会亲自向大家谢罪,然后离开芳苑戏班,永远都不再回来!” 谢雨梅的话说得斩钉截铁,连杨清玹都诧异她为什么要起这么重的誓,她为什么还肯不遗余力地帮自己。今天,自己对雨梅真的只有感激。 小柳儿有些怯生生的,她很想帮雨梅说两句:“其实,雨梅师姐说得有道理。杨清玹也挺难的,他,也没得过几天好。” “柳儿,就你这个没主意的,你怎么也替那姓杨的说话!” “我不是没注意,我是就事论事!再说,原先在瑞城一起唱戏的时候,杨清玹对咱们大家不是也很好吗!” 小柳儿的这句话倒引起了人们的共鸣。想当年杨清玹来搭班子,虽只有多半年却和大家相处融洽。他入班随俗,身上并不带丝毫公子哥的浮浪气、骄奢气。也真是搞不懂他怎么就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竟会贪慕范家富贵、羞辱雨梅、还把戏班老小赶出城。这前后对比,真不像是一个人做出来的。由此人们各有想法,都不禁相互小声议论起来。 “行啦!”松文的话止住了人们的窃窃私语。“咱们唱戏的虽谈不上多高尚,可也总知道雪中送炭强过落井下石,于危难处要不计前嫌伸手相助。我赞成雨梅的话,就让杨清玹暂时留下吧!”雨梅望向师兄,对方递给她一个放心的眼神,一个柔和的笑意。 “多谢文班主!多谢大家!”杨清玹对松文行了个抱拳礼,又转过身对着大伙深深一躬。 “怎么,这就算答应他了。可是……”大邓想再说什么,犹犹豫豫还是闭了嘴。在芳苑,只要是松文做出的决定,别人是不会去反驳的。因为谁都知道他是个心里只有戏班,为了大伙儿可以豁出命去的人。 “这么答应,也太便宜他了。总得给他定个规矩!”小槐却有些不肯罢休。 “什么规矩?”大邓问。 “让他先从打杂的干起。我看,就分到胡子叔手下,叫他帮你收拾行头、扛扛箱子什么的。至于演戏嘛,现下他就别想了。咱们总得看他些日子,以观后效吧!”小槐的话也藏着私心,因为如今自己是师父之下的第二号男角,若是让杨清玹再登台,那自己的地位便岌岌可危了。 大邓是个粗人,看不懂小槐的弯弯绕。他只觉得这主意非常解气,便一拍大腿对杨清玹说:“好好好,这个办法不赖,就让我胡子好好调理调理你。我可先告诉你,你必须离戏班的女眷远着点,尤其是雨梅!我要仔细盯着你,免得你以后再冒出什么坏水儿来。” 松文却也听出了徒弟别有心思。他虽对小槐不满,不过也想再试探一下杨清玹的真正来意,不知他是诚心投靠还是另有企图。于是便对杨清玹说:“这个条件,你能同意吗?” “师兄……”雨梅还是看不得杨清玹被作贱,她仍想为他分辩。 “雨梅,不必了。文班主,我初来乍到,应该如此。这个条件,我同意!”杨清玹拦住了谢雨梅,不想让她再替自己担心了。 “那好,”小槐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神情,对杨清玹吩咐着:“我们的行头箱笼全放在戏园子里,往常都是大伙儿轮流守夜的。现在既然你来了,这活儿就派给你吧。从今后你就住到剧院后台去,看好那些东西。氍毹就在那儿,要是有什么纰漏,我们大家唯你是问!” “小槐,你这主意真是……”连葵花都觉得这样做有点过了。 “嗨,让他去那儿也好,省的整天总在雨梅跟前晃。咱们眼不见心不烦!”大邓推推媳妇,催促她赶快回屋去看孩子。 一刻钟后,杨清玹离开了芳苑戏班的住所,独自一个人朝剧院走去。 这一晚,会有很多人彻夜无眠! 第十八章 戏院风波 经过了不平静的一夜,太阳还是照常升起来,人们也还是照常过着周而复始的日子。 从此,杨清玹回到了戏班,独自住在剧场后台。自那夜以后,倒没怎么和雨梅相见。 为了生活,芳苑的戏还是得每天唱下去,只是在日本人眼皮底下须更加小心翼翼。那位军阀的母亲吴老夫人经常会来看戏,她财势两全,任谁都不得不敬畏三分。 松文吸取了上次在瑞城的教训,知道要想戏班不倒,背后一定得有叫得硬的靠山。再加上吴老太太很喜欢他的戏,说他扮的武松是真英雄。因此,虽不是特别情愿,可松文还是拜了吴老太太做干娘。谁让世道如此,松文为了戏班也不得不比从前变通很多了。 这一天是下午的日场,雨梅晚上演戏,现在台上的角儿是小柳儿。剧场里的人没满,可也坐了有七八成。松文盯在后台,徐经理于客人间往来穿梭照应着。 小柳儿演的是一出《镰刀记》,讲一位婚姻不幸的女子与一外乡客人有了情意,可这客人偏要离她而去。此人回乡后又被自己妻子算计,被人用镰刀杀死。先前的女子便挺身为他鸣冤,最后以身相殉,血染府衙的故事。 这是一本老戏文,说不上太高明,剧本里有很多外遇、凶杀、血腥之事。不过台下的观众们喜欢,他们最爱听小柳儿的唱,爱看她那灵俏的样子。小柳儿善演乡村小戏,此剧中她尤以《离店》一折最是出彩。此时,她扮演的女子正悲悲切切向那即将离去的客人倾诉着: 走上前一把拉住哥哥的手, 想一想咱们二人的当初。 原指望与你私配夫妻可以天长地久, 谁承想这绝情的人儿要半路把我抛丢。 你若走我便是那三月的柳絮随风漂游, 你若走我就是那浪涛里一只无舵的孤舟。 …… 小柳儿唱得很动情,台下的观众也很入戏。他们有的跟着低声轻哼;有的身体摇动着,缓缓用手指在大腿上敲击着节拍。 就在剧场靠前的一张桌子旁,坐着三四个身穿油光绸褂的人。为首的那个歪带帽子,大敞着外衣,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此人姓侯,有个外号叫“混猴儿”。他本就是个无赖,见日本人当政上赶着献殷勤,还说自己是赵总长的远亲,因此就得了个协助维持治安的差事。如今经常以巡街为名领着几个手下横行街市,到处霸吃霸喝。 混猴儿见台上的小柳儿演得温柔多情,不由起了歪心。他敲着桌子叫来徐经理,大声说:“这小角儿唱得风流,爷赏她十块大洋。叫她亲自下来给我倒杯茶!” 小柳儿这一场刚刚结束,正要往后台走。听到混猴儿的话,知道自己今天遇上麻烦了。看混猴儿的样子,绝不是让自己倒茶这么简单的。可这台下有吩咐,台上的演员不能置之不理,她很是害怕,只得一脸惊惧地站立在舞台口。 徐经理忙着给打哈哈,他本来觉得唱戏的自然该跟客人有些往来,端茶递水原也算不得什么。可奈何松文护班心切,从不让女角做不该做的事。但眼前这位也绝不是个好打点的主,这可如何是好呢? 松文闻讯急忙自后台走下来。对着混猴儿,面上虽有笑意,却是不卑不亢。“这位爷,您有什么事只管跟我说。我在这儿替戏班谢您的赏,这碗茶我来给您斟上。” 混猴儿也认识松文,知道他是这芳苑的大班主,便撇撇嘴,装腔作势说道:“哟,是文老板,失敬失敬。我今儿个只是想叫那柳姑娘下来会会,可不敢劳动您的大驾呀!” “不好意思,我们芳苑戏班有规矩。女角儿只在台上演戏,不在台下待客,还望侯爷见谅!” “怎么着,不给面子!”混猴儿很快现出了本相。他自持是给日本人当差就无所顾忌,根本也没把松文一个唱戏的放在眼里。“侯大爷我话一出口可不能往回收,你们一个戏子,哪儿来那么多臭讲究。实话告诉你,我今天看上这小丫头了。赶紧让她下来陪陪大爷,别给脸不要!” 戏台上的小柳儿吓得将要哭出来,松文挡在她与混猴儿之间,丝毫没有退让,朗声说道:“侯爷,戏子也是人,我们是凭身上的功夫吃饭。台上七情六欲,台下光明做人,这是我们祖师爷的教训。今天您想让小柳姑娘下来伺候,请恕松某人难以从命!” “妈的!”混猴儿一拍桌子,那几个手下马上叉腰瞪眼地站起来,一副要大打出手的样式。 “怎么,侯爷想动真的。可别忘了松文是武把子,只要您有兴致,我愿意奉陪!”松文脚下生根,用力一抱拳。这场面他见得多了,对付这种无赖,就得毫不示弱。 小柳儿不曾想到,今天文师兄护着的竟然是自己,他要为自己拼命!小柳儿真的哭了,不过这哭并非害怕,而是女孩子激动之后的喜极而泣。 再说混猴儿,他也知道松文的功夫不是白给的,自己这些人就都上也未必能讨得便宜。可他又不肯干休,依旧装大充横嚷嚷着:“你们敢惹大爷,清楚大爷是什么人吗?我可是日本皇军的手下,我现在就能安个通匪的嫌疑,把你们戏班的人全都抓起来!我看你们这戏还怎么往下唱!” “你!”松文怒目圆睁,紧攥着双拳却无法打出去。混猴儿背后有日本人,得罪了他就会给整个戏班带来危险。唉,我们想好好唱戏就这么难吗? “哼,怕了吧!”见松文减了气势,混猴儿又得意起来。他摇头晃脑,用手指着松文说道:“文大老板,你们也不用假正经,戏子是什么东西我还不知道吗?别的不提,就说你文班主,不也认了吴老太太当干娘。什么干娘,那是说得好听,你明摆着就是当小白脸儿吃软饭的!连那老太太的被窝儿你都能钻,你还有什么事是干不出来的!是不是呀!”混猴儿向手下一示意,他们立时发出了一片哄笑。 “文师兄!”见松文为自己竟受了这样的屈辱,小柳儿难受极了。 松文也很想一拳下去砸烂这流氓的脸,但为了小柳儿、为了雨梅、为了大邓他们一家子、为了戏班里男男女女所有的人,他今天只能强忍下去。或许这就是做艺人的命! 第十九章 吴老太太(一) 正当混猴儿羞辱了松文,尚自洋洋得意之时。忽然只听“啪”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在他脚下炸开了花。混猴儿被吓得一蹦三尺高,险些没尿了裤子。剧院里的看客们也个个惊魂未定,不知刚才的一通吵闹之后又要发生怎样的情形。 “谁呀!谁他娘干的!……你不想活了!”混猴儿醒过劲儿来,一边高声叫骂一边向四处寻找着。 “是你老奶奶我!” 只见楼上包间珠帘一挑,健朗的吴老夫人正坐在其中。她身边那个绿衣丫头稳稳举着盒子枪,乌黑发亮的枪口直对着楼下的混猴儿。 徐经理赶忙向着楼上搭腔:“唷,是老寿星您呐!恕鄙人今天糊涂竟没看到您入场。刚刚惊了夫人的驾,得罪得罪!”徐经理也没想到,这老太太竟然也在剧场里。那刚刚混猴儿说的话她定是一字不漏都听去了,那这后面就没有自己什么事了,只怕是混猴儿今天要倒霉了。 吴老太太依旧高高端坐,虽然楼上楼下相隔较远,但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力道十足,在剧场里嗡嗡回荡着。 “我今天是见着畜生了,大白日里满嘴喷粪!自己一肚子男盗女娼却还往别人身上泼脏水。不是怕糟蹋了戏园子这块地方,我就一枪打死你这个缺爹生少娘教的混账畜生!” 吴老太太威名谁人不知,在她面前,混猴自然也不敢造次。遂小心着说:“对不住老夫人,我是有口无心的。您千万别往心里去!” “你当然没有心,你的心都让狗给吃了!” 老太太骂得痛快,那混猴儿只有苦着脸干听的份儿,忙连声讨饶道:“算我犯浑还不成吗!我在这儿给您赔礼了!” “你用不着给我赔礼,你刚才冲着谁骂的现在就去给谁赔礼!”吴老太太的话依旧掷地有声。 混猴儿一听,心下明白这是要让他去向松文认错了。可自己就算再不济,就算惹不起这军阀的娘,也总不至于去朝个臭戏子低头吧。于是他想了想,对吴老太太说: “老夫人,我也是奉了皇军的命令在这条街上巡查,我到这戏园子来是有公干的。我眼下还有事,我……我就先走了。”他说话没什么底气,一抬屁股转身想溜。 “站住!”老太太一声厉喝,又把混猴儿的双腿给定住了。“话没说完就想走,这戏园子你进来容易,出去怕就没那么方便了。住在这燚阳城里,我还不清楚你混猴儿是什么玩意儿吗?你整天打着日本人的幌子,到处欺男霸女、耀武扬威,这城里头有几个不恨得你牙根儿痒痒的。你说是你那皇军上司要你来巡查,那我倒想问问,皇军是不是也告诉你吃饭不给钱、听戏白蹭、大白天耍流氓要人家小姑娘给你端茶倒水呢?我老太太闯荡江湖几十年,认得是礼,凭的是枪。今天你要不亲自去给文班主和柳姑娘赔不是,那就别怪我这丫头小翠手上那盒子枪不长眼睛!” 老太太话音刚落,就见身边那一身绿衣的姑娘单手拿枪,对着混猴儿的脑袋瞄得更准了。 混猴儿非常后悔自己没当上个正式警察,不能带枪。其实他应该更加后悔的是今天就不该到这戏院里来。听说这老太太枪法如神,那个面沉似水的丫头敢站在她身边,自然也不是什么等闲之辈。自己手下这帮东拼西凑的市井无赖又怎能去跟人家较量呢! 混猴儿明白今天是逃不过去了,他倒是能屈能伸,便见风转舵马上冲松文和小柳儿各鞠了一躬,口中说着:“文班主、柳姑娘,今天多有得罪,我给你们赔礼了。” “嗯,这听着还像句人话。” “那老夫人,我可以走了吗?” “急什么,我刚才好像还听见你要赏人家柳姑娘十块大洋来着,这说出来的话总不能缩脖子再咽回去吧!” 混猴儿没办法,从兜里慢吞吞掏出几块银元放在了茶桌上。 却听吴老太太又说话了:“猴儿,呃不,侯爷。我这么叫你行吗?” “老夫人,您别寒掺我了,您就叫我混猴儿就得了。有什么话您吩咐。” “我老婆子今天出来的匆忙,忘了带赏钱。这柳姑娘戏演得不错,那就麻烦你再替我赏她五十吧!” 什么好处没捞着,还平白无故被人讹走了六十现大洋,混猴儿今天实在是憋屈死了。可没办法,谁让惹不起人家呢!他只得让几个手下各自掏空了衣袋,凑足了钱交到徐经理手上。 “滚!往后这戏园子不许你来。你尽可以告诉你那皇军上司,就说是我吴老婆子不让你再到这芳苑戏班来巡查。有什么事,让他们来找我老太太理论。刚才那一枪,小翠打偏了半寸。你要是再来的话,可不见得就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是……是……”混猴儿灰头土脸带着手下从大门逃走了,他只恨爹娘没能让自己多长出两条腿来。 混猴儿走了,吴老夫人见小柳还是泪光盈盈的。便好意劝道:“闺女,别哭了,可怜儿见的。不用怕,那家伙不敢再来了。你就拿他当个屁,当个臭虫!他恶心了咱们咱拿脚把他碾碎了扔出去就算完事。不值得放在心上!咱这大活人能跟那畜生一般见识吗?” 一席话,把整个剧场的人全逗乐了。吴老夫人接着说:“各位,都受惊了。让大家没看好戏,今天的戏钱我老婆子全包了。文班主,你们也就别站着了。重打鼓另开张,继续开戏吧!” “是,”松文向吴老太太遥遥行了一礼,说道:“我代芳苑戏班谢老夫人侠肝义胆、仗义相助!各位请回座位,咱们的戏接着唱!” 那不可一世的混猴儿今天栽了个狗啃屎,他现在心中恨极了芳苑戏班,恨极了松文,也更恨那老不死的吴老太太。 第二十章 吴老太太(二) 芳苑剧场二楼,有一间专为贵宾准备的休息室,下午散戏后,吴老太太请松文来这里相见。 刚上楼梯,早有丫鬟小翠麻利地迎下来。她一见了松文,脸上就露出难得的笑意,说道:“文老板,老太太正等着呢,快请!” 这间休息室设在剧院把角处,朝南朝西都有两扇敞亮的窗子。从这里,可以看见对面街道上鳞次栉比的各家商铺,也可以从熙来攘往的人群中观察每一个行色匆匆的身影。 吴老太太坐在名贵的红木太师椅上,手中端着个官窑茶碗,正用盖子轻轻刮动漂浮上来的茶叶。淡淡的龙井茶香传过来,和着房间里的色调,显得温暖而古朴。 松文一进屋,便对着她恭恭敬敬行了个叩头大礼。 “松文拜见干娘!” “哟,好孩子。快起来,快起来!瞧瞧,这是怎么话儿说的呢。来,到娘身边坐着。” “在干娘跟前,松文还是站着为好。” “你瞧瞧你,你们梨园人就规矩多。” 小翠给松文端上茶来,松文连忙接过道了声谢谢,又对着老夫人说:“今天多亏了干娘,否则我们人单力微,又不知闹到如何收场呢!” 老夫人摆手一笑:“有什么要紧的,整治那个泼皮无赖,也算得是惩恶扬善。这种事儿,我老太太喜欢干!” “只是,怕我们因此带累了您。那混猴儿毕竟在给日本人干事。”松文也不无担忧。 “日本人,在咱们老祖宗的地方,我怕他什么日本人。凭他是谁,都得讲理!” 老夫人停了停,拉过了松文的手。“孩子,我就是心疼你呀。今天这是我听见的,看见的。那我听不见、看不见的时候,不知你还受了多少委屈呢!娘明白,你们唱戏的不容易。” “谢干娘体谅。”想到今天混猴儿那些不堪入耳的话,松文不由皱紧了眉,胸间强压下一口闷气。 吴老太太又凝神想了想,说道:“孩子,我就想问你一句,你尽管说实话。你认我做干娘,是不是因为我是吴敬西的妈。我要就是个普通的老太太,那你还认不认我了?” 这话真的很难答,就连小翠也紧盯着松文的脸,想看他作何回应。 松文面无波澜,说:“干娘问得实在,我也便如实相答了。的确,您若不是吴军长的生身母亲,那我就不必认这门干亲了。” 闻听此言,小翠不由脸色一变。“怎么,文大老板也是个趋炎附势的人吗?” 松文坦诚答道:“我们行走江湖,吃开口饭,哪敢说自己有多清白。洁身自好或许本是圣人君子的事,我们唱戏的已经掉在泥潭里,又何苦那么自命清高呢!像今天这种事,松文经的、见的起止两三回。戏班安危不保,我这些弟兄姊妹该如何生存!松文认老夫人做干娘,想要找个依靠确是其一。可其二,我更敬重老夫人一身侠骨、一腔肝胆,驰骋江湖不惧宵小,时刻将人间正道铭记于心。拜您为母,是要跟着您勤学做人的道理,能使松文即便历尽天下也不失本心。松文实话如此,若是老夫人怪罪,您尽可把我打出门去。只是今天您勇施援手的大恩,松文和戏班没齿难忘。如此,吴老夫人在上,请再受松文一拜!”他说着,复又躬身跪地叩下头去。 老夫人听着松文的话,不由频频点头。慈祥的脸上,阵阵笑纹顺着嘴角逐渐洋溢开来。她连忙说道:“我不过随便那么一问,你这孩子就当真了,急匆匆说了这么一大篇。似懂非懂怪好听的。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成了个老侠客了。我也就是个平常老太太,我早年间也是吃过苦的。我又不傻,这世道我还不明白吗?我要真是那街边捡破烂儿的老妈子,就算你文大老板想要认我做干娘,你肯认,我还不见得答应呢!我还得琢磨琢磨为什么,配不配。你可真是的,说着说着又拜上了,这不是要折我的寿吗!翠儿呀,赶快把文老板搀起来!” 小翠发出了一串响亮的笑声,她对松文说:“文老板,你这么有板有眼的,说的像戏词儿一样中听。我旁边瞧着,比看你唱戏还过瘾呢!” “翠姑娘真会开玩笑。”松文哪里能用她搀,马上站了起来。他正对着吴老太太,很认真地说:“多谢老夫人深明大义。其实松文自幼无母,您这个干娘,我是一定要认的。” “哦,你认定我了?” “认定了。” “哎,好孩子!敬西不在身边,你就是我的亲儿子!”老太太的脸笑成了一朵菊花。 “孩子,你叫了我这么些日子的娘,我这当娘的也没什么好给你的。我看你也三十大几了,要不,娘给你说房媳妇吧!”老太太一边说着,一边示意松文把目光看向小翠。 松文却似没有思考,赶紧回绝道:“不敢劳动干娘,如今世道不稳、戏班多忧。哪有时间想这些,我的事还是自己做主吧。” “怎么,有心上人了?” “啊,还没有。”松文也会被问得不好意思。 “你就别骗我了,我老婆子又不瞎。你是不是喜欢那个雨梅姑娘?” “我……” “嗯,她的确不错,可就怕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噢。孩子,你可千万别苦了自己呀!不用急,以后你的事包在干娘身上!” 老太太兴致正浓,要小翠给松文换杯茶。谁知小翠却哼了一声,没有理会松文,自己一甩辫子下楼去了。 松文不明所以,忙问老夫人:“翠姑娘这是……” 吴老太太笑着说:“不用理她,时晴时雨、时阴时阳的。她呀,就那么个臭脾气!” 第二十一章 混猴儿当上了巡警 赵总长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连连绕着圈子,他被日本人派下来的各种征集令、通缉令、赋税令搞得焦头烂额。本就心烦意乱,哪还受得了那个泼皮混猴儿从上午到现在絮絮叨叨、没接没完的哭诉呢。 “三舅,你可得给我做主。我这回可是被人欺负的惨了!”也不知从哪儿论的,混猴儿非说赵市长是自己远房的舅舅。 “混猴儿啊,我就当你是我的亲外甥。我求求你,能不能给我少找点儿麻烦。你以为那吴老太太是好惹的吗!” “可是,她也太不把您和皇军放在眼里了。我说是替皇军去巡查的,她竟然拿枪要把我毙了。这,这敢跟皇军的作对的那都是什么人呀!现在不是在抓共产党吗,依我看这老太太八成儿就有共党的嫌疑!” “胡闹!那是威震五省吴敬西的亲娘,你敢说她是共产党!他儿子一跺脚整个江南都要震三震。你挑唆我去对付她,是你活腻了还是我活腻了!” “三舅,三舅您消消火。我这不也是帮您想办法吗,抓两个共产党您不是可以向日本人交差了吗!” 赵市长真要被他气疯了,使劲儿拍了一下混猴儿的脑袋。“我就搞不懂了,你这到底是人头还是猪头。一个六七十岁、半截人都要入土的老太太,你愣说她说共产党。燚阳城没人了吧!她要是共产党,那我身边这些人、加你、再算上我,我看也都快变成共产党了。你把我也一起抓了得了!” “哎呦,那我可不敢,不敢。算我刚才全是胡说八道成不成!我就是想,要不您替我向日本人诉诉冤呗。我毕竟也是为皇军办事的,受了委屈总得给点儿嘉奖什么的。” “干嘛?你还让我去找日本人!日本人有闲工夫搭理你,有闲心去管你那些破烂事儿!” 混猴儿见提出的要求都被赵总长给一口回绝了,心下不服,想着总得找个能撒气的地方。他眨巴了两下眼睛,又凑到市长跟前说:“别的都不行,那群臭戏子您总能管管吧。你看你看,连他们也敢打我!”不知什么时候,混猴儿的脸上竟多出一道口子。为了给市长演得逼真,这本来是要赖在吴老太太身上的,他还真是舍得下血本。 赵总长瞧瞧他的脸,这张脸实在是不受端详。现在又多了这道口子,真是看一次就让人想吐一次。可想想混猴儿这种人对自己还有点儿用处,也不能把他骂得太惨了。就安慰道:“好啦,你也算受苦了。你的贡献我是一定会向皇军报告的。从现在开始,你就正式成为专管燚阳城繁华街区的巡警大队长,你可以去找警察局的许局长报到了。” “真的,三舅,这么说我今后可以穿着警服去巡街了!” “当然,不过记着,吴老太太还是不能惹噢!” “是,谢谢总长三舅!”混猴儿一个歪歪扭扭的立正,敬礼还举错了手,把赵总长也给气乐了。虽然不能立刻去报仇,可有了这身警服,混猴儿想着早晚要把松文那帮戏子好好收拾一番。 见混猴儿还不肯走,一直等着总长批阅文件的云长官实在不耐烦了,就对他说:“总长大人还有很多公务要办,你先回去。这次的事情,他是不会叫你白受委屈的。” “那成,三舅,您忙着,我改天再来看您。哦,还有……”混猴儿凑到赵总长耳朵边儿,使了个眼色悄声说:“三舅,您要的货我都办好了,照您的意思已经运出去了。” “什么东西,瞎说什么……”赵总长赶紧用手扒拉混猴儿想让他闭嘴,这缺心眼儿的家伙当着外人也这样没眼色。 云长官听见了也全当没听见,官场的事他见的多了,谁各自没点儿私货交易。他故意扭头看向窗外,懒得理会这舅甥俩那点儿不能告人的秘密。 混猴儿走了有十多分钟后,赵总长手夹着香烟,埋在云长官带来的一大堆文件里吞云吐雾。他忽然想起刚才混猴儿的一句话。 “戏子,戏班……云妹夫,那个芳苑戏班的谢雨梅,哪天你给我约一下,请她到市政府来品茶。……” 混猴儿在警察局大楼里东摸西撞,总算找到了许局长的办公室。 许局长梳着中分头,胖胖的,特制加长的腰带系在衣服外面还是显得紧绷绷的。他看了混猴儿拿来的推荐信,把混猴儿又上下左右仔细打量了一番。心想:老赵,你这是给我派来的什么人呢! 他扬起一张肉脸,皮笑肉不笑地问:“你叫……?” “回局长大人,敝姓侯,他们都叫我混猴儿。您也这么称呼我就成!” “好,既然总长力荐,那你就即刻上任吧!” “多谢局长!唉,不知道您让我管哪一片儿呢?我可是只要芳苑戏园子那条街。” “哦,那你一定很喜欢看戏喽!” “我不喜欢看戏,我就喜欢看那演戏的小妞儿!……不过,暂时我是不能进戏院了。” “为什么?” 混猴儿站到许局长跟前,心有余悸地小声说:“因为,那儿有个非常厉害的老太太。” “厉害的老太太?!”许局长不知道他在讲什么,只是在想这家伙的脑子是不是有问题。 第二十二章 幕后 芳苑剧场,最热闹最叫座的夜场戏开始了。这恐怕是今晚燚阳城最吸引人的事情。门口告示牌上用斗大的字端端正正写着:谢雨梅——思凡记.云宫 后台,激昂的胡琴锣鼓声不时入耳,抢着上下场的配戏龙套们正来来往往忙碌穿梭着。 杨清玹换了短衫,正弯腰拾掇着前一场换下的七八套戏装。芳苑的演员不多,常常是一出戏一个龙套顶好几个角色,扮了天兵又扮柳树,扮了大姐又扮三姑。后台抢装匆忙,衣服就被七丢八散扔了一地。往常都是大邓或下一场不用上戏的人整理,现在嘛,这活儿自然就都交给杨清玹了。 大邓坐在一个大戏箱上,面上有些得意地看着眼前独自干活的人。在大邓身边,是戏班里最小的男娃菜伢儿。他还没出徒,平日里只演些小角色。他和小槐混得最好,整天一口一个“槐哥,槐哥”地叫着。这小孩儿心眼也不少,见大邓不干活,他也闲下来了。干脆跟大邓靠在一起悠闲地嗑起了瓜子。 杨清玹似并不在意他们的悠闲,只埋头干着自己的事情。他对戏装好像天生就有特殊的依恋,似乎无比珍爱似的。每一件都麻利地抖落尘土、认真地折叠好、再仔细地在抚平上面的褶痕。那精准的动作、凝注的眼神,竟像是在摆弄着价值昂贵的家藏珍品,于把玩中体味出了情致。 大邓一边看着却有些不耐烦了,冲着他嚷嚷起来:“我说,你还有完没完?都像你这么着,下一场的武把子们要拿空手上去打了。还不赶紧把那些刀枪预备齐!” 杨清玹的脸上没有丝毫变化。听了大邓的吩咐,便将手里还剩下的几件衣裳暂放到一边,赶紧去兵器柜子里数出了十把刀、两对花枪搁在演员上下场的位置。 这时候,葵花给雨梅扮好了戏,端着几杯茶水从化妆间走出来。她看着大邓和菜伢儿的样子心里也有些生气,一码归一码,这死胡子现在倒学会欺负人了。所以,葵花没有理他们俩,先拿了一杯水放到杨清玹身边。却不知眼下该如何称呼他,只说:“哎,先歇会儿吧,喝碗水。” “谢谢葵花嫂子!”杨清玹抬起头,对着葵花温润地一笑。 这笑倒让泼辣的大葵花不好意思起来,忙说:“哟,什么谢不谢的,跟我用不着客气。你这读书人说话还是那么中听!” “嘿,他中听!”大邓不受用了,心里似还有点儿泛酸。“上的当还不够是吧,你们这些女人怎么一见这小白脸就都被弄得云山雾罩了?” “去你的,再给我满嘴胡沁!”葵花的手指头又点向了大邓。她这“指头功”可是全戏班闻名,大邓哪天额角上没顶着两三个红点出门,在芳苑人看来就算是稀奇的事情了。 “那你只顾他,没看见我们这儿还渴着呢!”大邓一边躲,一边有力分辩着。 “我这水是给干活人喝的,你们两个大闲人自己倒去!”葵花也不示弱。 “葵花嫂子,我们跟他可不一样。我们是好人,他是没良心的少爷羔子!”菜伢儿撅着两片薄嘴唇,在一旁给大邓帮忙。 “小东西人没半块豆腐高,也跟着他们起哄,我看你就该挨收拾!” “哎呦!”这一指头到底落下来,却是落在菜伢的头上。他可不敢招惹葵花,捂着脑袋赶忙跑开了。 另一边的杨清玹似根本不在意这里的热闹,依旧过去收拾那几件没叠好的戏装。 葵花对大邓说:“菜伢这小鬼头准是和小槐学的,你们身上的功夫不见长,这整人的主意倒有一肚子。我可告诉你,差不多就成了。这后台的活儿,是他一个人能干完的吗?” “就这么两天你就看不下去了,当初他整咱们的时候,让咱过的那些苦日子你都全忘了!” “我……”葵花虽也明白,但朴实的心思却总让她觉得有点不忍。“松文、雨梅都答应下来了,咱还计较什么?再说,人家从前毕竟是公子哥,能跟咱混到一起也算不容易了。” “我槐哥说他连大狱都蹲过了,还有什么比咱们金贵的!”菜伢儿又冒出头嚷了一句,见葵花瞪他马上就闪开了。 听了这句话,杨清玹顿了一下。仿佛有一声叹息,但终究没有说什么。 “我就知道这小子跟小槐学不出好来。”葵花想要去追,但菜伢儿那机灵鬼钻进了雨梅的化妆室,反手又把门插上了。 “什么事也不能太过分,雨梅把话说到那个份儿上,总得给她留点面子吧!” “我就是为了雨梅。”大邓捂着嘴凑到媳妇耳边说。“咱们的心眼儿哪对付的了这种少爷,我是对他不放心。我想着这么逼他几天,他自己挺不下去也就走人了。这不也帮着松文省块心病吗!他苦等了雨梅这么些年,可这小子一回来……” “唉……”葵花叹了口气。看看杨清玹又看看化妆间的方向,真是一团乱麻呀!她无可奈何,放下手中的茶盘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大邓看着杨清玹就像个聋子哑巴,几天来任自己怎么折腾也是没有半句辩驳,心下想还真是搞不懂这位少爷。见他正在费力地要把刚替换下场的山景道具拖回角落,想想刚才媳妇的话,也不得不站起来走过去帮他。口里说着:“你也真能熬。行啦,别一个人在这儿较劲了,还是让胡子爷给你搭把手吧!” 杨清玹微微一笑,和大邓一起把山景搬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台前 今晚的压轴戏,是谢雨梅《思凡记》中的一折《云宫》。剧院包厢里那些出高价购票的老爷太太们大抵全都是为此而来。 前一场结束的二道幕刚拉下来,雨梅就整理衣裙上去候场了。她的认真劲儿是出了名的,此时她正演练着身段,轻吊着嗓子,反复思想着剧中人物每一个身位、表情。不管这戏已演过多少回,不管唱词有多烂熟于心,她的每一回演绎总是在不断地琢磨之中,总是和初次登台一样充满了庄重和新鲜感。 无论何时,在她心里都是戏比天大。她有时真的分不清台上台下的自己和戏里戏外的人生,这或许就是她为何能成为红角的原因吧。 刚刚,上场时又与杨清玹擦肩而过。他们停了一下,似都很在意,又似完全没有看到对方。自从上次的冷风寒夜之后,他们并没有再讲过一句话。这些日子里,他们各自的心中又都想了些什么呢? 一只瘦长的大手搭上杨清玹的肩头,让他从自己的思潮中跳了出来。他回头看时,只见一张熟悉而枯黄的脸正在冲自己憨笑。 “王笛子,怎么是你!”杨清玹很有些意外,“我以为,你已经不在芳苑了。” 此人姓王,是芳苑的乐师,一个老鳏夫。在松文父亲那一辈就在芳苑吹笛子,人虽干瘦倒是笙管样样全能。以前在瑞城那段日子跟杨清玹很投缘,还和他排练过笛箫合奏。可就是这两年不知为什么,竟染上了大烟瘾,每回伴奏前不抽上两口是绝提不起精神来的。松文看他孤身一人,也没舍得请他走。可这大烟的事管了劝了好几次却总是戒不掉,没办法就只好随他了。上次杨清玹夜闯芳苑,他大概又跑到哪个烟馆里消磨时光去了,所以没有见着他。 王笛子并没有和杨清玹说什么,只还是憨笑着,怀里抱着他那根从不离身的紫玉竹笛向乐师班走去。雨梅的这一出《思凡记》是少不了他的笛子相伴的。他从来都是个闷葫芦,任和谁也对不上几句话。但他今天见到杨清玹却是真心的高兴,似乎在整个芳苑戏班,只有他王笛子一个人为杨清玹的归来而感到开心。 几声鼓乐,今晚的重头戏终于开始了。刚才还有些喧闹的剧场顿时安静下来。绯红色的幕布被逐渐拉开,灯光打亮,一个轻盈的仙女站立在舞台中央。 轻抬起双眸,凝神远望。此时舞台上已不见刚才的谢雨梅,而只有一个孤独寂寞的天宫仙子。在她眼前的也不再是或欣赏或痴迷的一排排观众,而早变成了重重叠叠的飞云,迷迷莽莽的云雾。她早已把自己带到那虚幻苍茫的仙境之中了。 伴着王笛子幽幽婉婉的曲调,台上的仙女缓缓而歌,在向人们倾吐着自己心底的片片愁思。 仙家岁月,道不尽凄寒无限。 恁在这九重华宇,将行云数遍。 展望眼,欲向红尘凡俗寻个比翼双飞无羁绊。 奈何天规森严,把一枝红杏全化了雾霭霜天。 舞台下是一片的宁静,也唯有宁静,能够融合进此时歌咏者的如斯心绪。这歌声让人体味到了台上仙子那无边的寂寞,也让人感受到了那隐藏在孤独背后欲冲断层层枷锁的滚烫热流。 不知何时,杨清玹站立在侧幕边。他也似忘了周身的一切,只追逐着台上女子的苦乐悲喜。或许这就是自己总须回到芳苑的原因吧?就这样关注她的一颦一蹙,倾听她的一转一合。谢雨梅就是谢雨梅,只要给她一方舞台,她就能让每个观者都不受控制地被她吸引去。与她共唏嘘,与她同展颜,为她甘抛下所有跟她去疯一回癫一回却还无怨无悔!这便是唱戏人的狂,看戏人的痴,便是那紧锁在杨清玹内心的惺惺相惜无可名状的情思。 云宫里的仙子想要不顾一切飞向人间,想要寻找她憧憬中男耕女织的平凡生活。于是,她架起祥云,飞下了九重天。前人的表演中,这里是一段水袖舞。而谢雨梅独发奇想做出大胆的改进,她用长长的彩绸代替了水袖,表现仙女飘飘荡荡、缠缠绕绕自天上下得凡来。这一支绸舞在整折戏中最为精彩,只见一丈八尺长、一尺二寸宽的长绸在她双手的舞动中上下翻飞、翩然生风。时而高冲入天、时而低俯堕地;时如凤凰展翅飘荡层云,时又如游龙摆尾翻滚摇曳。配合着她妙曼的身姿、轻捷的舞步,更使得观众有如身临其境,被不由自主地带入到她所营造的梦幻之中了。 全场的最后一个身段,谢雨梅以一个高难的卧鱼盘身迅速仰躺下去,手中的彩绸同时用力上抛。那彩绸一飞冲天,随即又如轻云般自然降下,飘飘散落在她身底华美温软的氍毹毯之上。 今天,这氍毹毯再一次见证了谢雨梅的似傻如狂,再一次为她化作山川河流,为她化作梦中的人间大地。她终于投进了大地的怀抱,终于降落到她向往的滚滚红尘中。她在用自己的整个灵魂演绎这个仙女,她让传说中至高的神仙也富有了人的情感。她能够把自己的思想飘上天宫,也能够让自己依恋撒向尘凡。想必是从此以后,天宫中多了一个真实美丽的人,而人间里来过一个灵动飘逸的仙。 所有的鼓乐都停了下来,又是一段宁静,许多人还沉浸在戏中的情境无法自拔。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好!不愧是燚阳第一名角!”随后,座位上的人们纷纷站起,掌声、喝彩声如滚滚浪潮般汇成了一片。 “好一个谢雨梅,真是色艺双绝呀!” “是呀,这一趟没白来!” “这样的戏,花多少钱看都是值得的!”…… 雨梅自地上站起,深深一躬向大家谢幕,她纯澈的眼中尚还含着莹莹泪光。 侧幕边上,杨清玹双手紧紧抓着幕布,一双同样闪亮的眼睛正在幽然似水地注视着她。 第二十四章 宵禁 谢雨梅的一折《云宫》又为芳苑博得了满堂彩,大家的心情无比舒畅。散戏后,人们在舞台上一边收拾一边谈笑着,似还舍不得离去,舍不得这个能给他们带来满足和惊喜的地方。 忽然,却见徐经理匆匆赶过来,喘着气对大家说:“都快点儿吧,街上的警报响了。怕是日本人要宵禁,再晚可就回不去了!” “是吗?!”人们由刚才的欢喜转为焦急,一下又都忙乱起来。 “我手头这些家伙式儿弄不完,明天的戏也没法唱呀!” “这日本人三天两头宵禁,他们不是说能让咱们照常过太平日子吗!” “就是,可眼下这活儿干不完,路一封,就谁也别想回家了!”…… 听了大家七嘴八舌的话语,松文也很是心焦。他思考了一下决定道:“这样吧,女人和孩子先回去。留下我们几个男人干完了再走,我们不过是穷唱戏的,就算封路了,跟把守的宪兵解释一下大概也是能过去的。” “可是……”众人似还有话未吐尽,难道这就算是最好的办法了吗? 这时,角落里的杨清玹说话了:“班主,我看你们都走吧。本来我就住在剧场,我一个人收拾就是了。跟日本人打交道不是闹着玩儿的,大家都走更保险。” “杨清玹,你……”人们刚才也想到过这个主意,可真听他自己毫无怨言地提出来,心里总还是有些不落忍的。回头看看处处狼藉的剧场:观众们享受过后,瓜子茶水洒了满地;台上的氍毹毯每天要仔细清扫一遍;后台又是一大堆换下的衣衫道具。这些要都交给他一个人,只怕会干到明天天亮了。 “还犹豫什么?这儿交给我,你们赶快走吧!”杨清玹又肯定地补了一句。 “我看就这样吧,不能磨蹭了,咱们先走!”徐经理立刻同意了这个办法,他的家离这儿有三四条街,他可不想今晚在剧场打地铺,也更放不下家里新娶的漂亮太太。 “好吧。……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马上回去!”松文也知道不可再迟疑了,他迅速招呼着大伙儿赶紧出门,在门口时对杨清玹说了一句“有劳了!”,便带领着芳苑众人疾走向两条街外的住所了。 王笛子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还是不说话,只是面上有些忧愁地望着杨清玹。杨清玹把他硬推出剧院大门,拍了拍他的肩,给了他一个宽心的表情,目送他跟上芳苑的队伍走远了。 徐经理早坐着自己的小汽车不见了踪影,马路上偶尔掠过几个归意匆匆的行人,芳苑戏班的十几号人相互照应着也在快速地赶路之中。 谢雨梅等几个女眷被松文、大邓他们护在中间。不知为什么,雨梅此时想的竟都是今天后台里的杨清玹。他默默整理用具的样子、他在侧幕边注视自己的样子,还有他与自己一瞥而过的眼神、他让大家马上离开剧场的话语,都在非常清晰地一段段回闪。尤其是送大家出门时,他对着自己微微一点头,似在告诉自己放心,前方的路不会有任何问题。乱了,的确是乱了。雨梅不知道,对于杨清玹这个人,自己到底是该忘记,还是要把那些往日记忆重新拾起。 也许真是上天保佑,在他们跨过最后一个路口不久,便有一队日本宪兵过来封路了。看着那座二层小楼近在咫尺,大家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将下来,便又开始小声议论着: “那些日本兵堵住路口是要干什么?” “应该是抓人吧,你看全都挎着枪,枪上的刺刀可是真家伙!明晃晃怪吓人的。” “会抓谁呢?” “那哪个知道,八成是抓共产党吧。就是上次混猴儿在剧场里说的那个什么……什么匪。” “是土匪吗?这共产党又是什么党?为什么要抓他们?” “这个……” 见大伙说的有些多,松文连忙制止住他们:“不知道的事以后不要乱讲,小心祸从口出!” “哦。”刚才议论的几个人赶紧住了口,小心地向四周看看,急忙脚下再加快一步,朝着小楼的方向奔去了。 第二十五章 一个人的剧场 剧院门口,杨清玹估计松文他们该平安到家了。他望了一眼对面茶楼上的灯光,想着在这孤寒的夜里每个心上都该有一盏照明的灯。而后转回身反锁上剧院的大门,把自己也锁进了一片沉静当中。 剧场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有时候经常觉得整个世界里也就只剩了自己一个人。不想了,还是赶紧干活儿吧! 杨清玹首先清扫那满地的瓜皮果壳,摆正每一张前排桌子,擦干上面的茶渍水迹。又把后排的座椅,楼上的包厢通通归整了一遍。要是芳苑的人在场,一定会惊讶这富贵出身的公子哥怎就如此能干,他那令人费解的人生中到底都经历过些什么? 舞台上的氍毹毯是芳苑戏班的至宝,也是大家最为珍爱的物品。杨清玹小心地用特制鬃刷仔细拂拭着,每一道纹理,每一个边角都不曾漏下。这工作须弯腰跪在氍毹上来做,往日要有四五个人一起干,今天全由他一人完成真的是相当辛苦的。 只见他埋下头,一刷接着一刷,汗珠滚落开来竟都浑然不觉……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清洁完毕。他感到自己的脖子早变得僵硬,双肩更是莫名地发沉。他想要站起来,却发觉后背酸痛得紧,那腰腿根本就不再是自己的了。算了吧,杨清玹索性躺下来,在氍毹上伸展着四肢,呆望着舞台上的天花板出了一会儿神。 一刻钟功夫,身上的难受劲儿总算有所缓解。杨清玹坐起来,环视着整个剧场,环视着这个将他包裹于其中的安静世界。 角落里的一杆银枪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演员下场后还没来得及收起的。他走过去,拖起枪尾来到氍毹中间。突然一个飞速的回身将银枪甩了上来,双手稳稳拿住,横枪立步摆开了架势。 杨清玹虽算不得科班出身,武场上的全活儿不敢与松文相较。但他也曾得名人真传,自幼练功,一手长枪舞得极妙。自打两年前的瑞城至今,他已久违舞台多时了。现又是打杂的尴尬身份,平日也不好卖弄。可此刻,四下再无旁人,这是他一个人的舞台,一个人的天下。他有些忍不住了,不由手持长枪在宽大的氍毹毯上随心舞动起来。 枪尖抖动,枪花纷繁,那枪杆上的红缨也不时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伴随着难以停歇的招式,是杨清玹同样难以息止的思绪。我从何处来,我欲往何处去?我的枪风再烈能否将这天地划破,我的身形再稳能否稳得住每个人胸中本就飘荡不安的心。 一个旋子凌空拧起,人带着银枪飞旋。舞枪人纵身一跃,想要以一个漂亮的海底穿花作为收势。可他忘了自己早已体力透支,落地时很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他胸口一阵剧烈的闷痛。他不由身子一歪,单腿跪在了地上。几声呛咳,紧捂着如火烧般搅动不止的前胸,杨清玹才明白自己是不堪重负了。上次被大邓踢过的地方一直还在淤青,刚才又一个人做了那么多事,现在还来舞枪,自己也的确是有点儿不知死活了。 看来我依旧争不过天,依旧是渺小而卑微的。想到这儿,杨清玹自嘲地一笑,赶紧收拾了舞台上散落的几件刀枪,回到后台自己的住处去了。 所谓的住处其实相当简单,只是一张床而已。那还是大邓小槐他们为轮流守夜预备的,如今这便是他杨清玹全部的家了。 又在后台归落整理了一阵才算基本完毕,后台没有窗户,也不知此时天色几何。看看床上,是松文前几天让人送来的干净被褥,也算得舒适温暖。现在,终于可以躺在床上歇一歇了。 毕竟不是来自普通人家,我们的清玹公子还是过得很“精细讲究”的。尽管是在这里,他也不知从哪儿寻来一块废旧帘幕,清洗干净后似幔帐一般围在了床边。这一刻,他正躺在自己精心设计的幔帐之中,读着几本芳苑先人传下的古老戏文。 芳苑是百年名班,家底当然有一些。氍毹自不必提,杨清玹最喜欢的还是那几本压在樟木箱底的线装古书。这些都是从前的旧戏文,有的已几成孤本了。只可惜,随着几十年来戏班数代人辗转迁徙已遗失缺损了不少。松文两年里忙乱不堪,大邓他们又识不得几个字,这珍贵的戏文几乎被弃之不顾。杨清玹是在整理箱子时无意中发现的,他竟如获至宝,替戏班仔细保存珍藏了起来。 现在,他正一本本翻看着。这其中有古版的汤显祖《玉茗堂四梦》,还有《黄鹂记》《宝剑记》等如今已难见全出的戏本。更让他惊讶的,是有的戏本里竟还有人用毛笔加了很多娟秀小字,似是想把缺失的部分补齐,可是又停在那里无法补下去了。这字他认得,应该是谢雨梅写上的。她,也很在意这些书吧。 后来,杨清玹捧着书本睡着了。不知他会不会有梦,在梦中他又能见到些什么?是不是会有谢雨梅,是不是还在舞弄那杆银枪,是不是还会听到大街上刺耳的宵禁警报声,是不是早已点亮了心中久久向往的那一盏灯! 第二十六章 小槐 杨清玹一夜好梦,不觉日光已高。或许昨晚太累了,是小槐他们砰砰拍打后台门板的声音才把他叫醒的。 剧场的后台另有个偏门与外面相通,是为了演员上下场和搬运东西方便而设置的。听到响亮的敲打声,杨清玹急忙起身去开门,阳光照进来,小槐一张老大不痛快的脸也出现在面前。 此时已将近上午十点,芳苑剧场都是下午开戏,日场紧接着夜场。小槐是今天的头阵,他是来准备走台和扮戏的。他昨天不在这里,晚上芳苑的人回家时他早已睡着,所以并不知道曾经发生的事情。 “你怎么回事,还当是你那少爷府呢!我们拍了半天的门,叫得嗓子都干了。毁了我下午的戏,你就等着瞧!”小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他现下的脾气还真不小。 “就是,我槐哥是咱芳苑的新角儿,误了他的戏,你担待的起吗!”菜伢儿和几个年轻小子跟在小槐身后,也神气活现地帮腔,他们倒好像把昨晚的事全忘了。这菜伢儿是个鬼机灵,入班才半年,眼里除了班主、雨梅就只有槐哥。哪还把他杨清玹当成一回事呢。 “对不住,是我睡过了头,今天起晚了。”杨清玹连忙解释着,虽然小槐在他眼里也只算是半大孩子,但他现在并不想得罪芳苑的任何人。 小槐却是不依不饶:“睡过了头,你当我们芳苑戏班是什么地方,白养着你这个大少爷!成天就知道混吃混睡,跟在梅姨裙子后头死皮赖脸地不走,你也真好意思!” 菜伢儿他们发出了一阵窃笑,杨清玹心里有气却没法发作。只能想着这是自己该受的,转身去收拾今天要用的衣衫道具了。 “呵,你还不服是不是!”小槐见他扭头走了,只觉得还没说痛快。不过正事要紧,要是自己上妆晚了,怕是待会儿师傅看见,挨骂的就不是他杨清玹了。于是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赶紧让菜伢儿帮着他绑头扮戏了。 一会儿,松文和大邓来到。大邓看见齐整清亮的剧场,心里也有些意外,嘿嘿笑着说:“哟,弄得还真干净,没想到这位杨大少爷还挺能干啊!” “什么少爷少爷的,以后别这样叫他了。”松文默默赞许,告诫着大邓。 大邓是个爱开玩笑的人,又嘿嘿地说:“不叫少爷,难不成我还叫他老爷!”见松文脸色有些变了,便又道:“得了,我知道啦班主,我保证以后在你面前不这么叫他了。” “你……”松文拿这个胡子也是没办法,摇摇头,走向后台去盯着小槐扮戏。路过展开的氍毹时,他特意上前抚了一把,果然是清理过的。一个人,一晚上这么多的成果。看来他杨清玹除了能演戏,别样的本事也同样是不小。 没想到在后台,小槐又冲着杨清玹发难了。 “快点,去把我穿的行头拿过来!……给我把饮场的茶水预备好。以后记着,我的茶都是要先沏的,叶子泡久了才出味儿。……你还愣着干什么?你是少爷不会伺候人吗?菜伢儿给我勒头呢,他忙不开,你赶紧去!……” 小槐的飞扬跋扈,把杨清玹昨晚的好心情全扫光了。这孩子也太张狂了些,如此下去又怎能继承芳苑的衣钵呢!杨清玹心中不悦,嘴上并没有说出来,还是照小槐的吩咐一一去做了。 “给他放那儿,让他自己来!”松文有力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小槐也被吓得一哆嗦,赶忙扭过头小心地叫了声“师傅”。 松文的表情不再温和,想要痛骂几句可还是强压了下去。但他真的生气了,这样的徒弟让他觉得面上无光。台上做戏且不说,这台下做人先就差了一层。他没有搭理小槐,却对菜伢儿说:“小伢儿,干你该干的事去。” “哦。”菜伢儿见班主沉着一张脸,也不敢再黏在小槐身边,就乖乖退出去向大邓找活儿干了。 松文又向杨清玹说:“昨晚辛苦你了!今天就算放假,不用在后台帮忙了。”他停了一下,又抱起双拳,冲着杨清玹低沉而郑重地道:“小槐是我的徒弟,他年少不懂事,请你多担待。我代他向你赔礼!” 这话分明是给小槐当头一棒,他只感觉无地自容,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发烫。 杨清玹也没想到松文会替小槐赔不是,连忙说:“班主言重了。” 看看这师徒俩,清玹觉得自己还是离开为好,反正松文也放了自己的假,他不如索性到外面走走。 经过门口,迎面遇上了大邓。杨清玹忙客气地说:“我可以出去吗?邓爷。” 听了这句话,大邓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这“邓爷”二字是他为了整治杨清玹才让他这么叫的。可现在当着松文的面叫出来,这不是在寒掺自己吗。大邓看看松文的脸,赶紧说:“连班主都发话了,你当然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了。”他闪身给杨清玹让开路,又低声对他嘀咕着:“真有你的,你个死少爷!” 杨清玹忍不住笑了,回头看见小槐,只见他一双愤愤的眼睛正死命瞪着自己。大邓心直口快,因为过去的事为难自己还好应付。可眼前这个小槐呢,或许就难说了。 第二十七章 茶楼 这边松文如何教训徒弟暂且不提,杨清玹换了身衣裳离开后台。他穿过剧场,打开戏院正门。一股明媚的阳光射过来,他感觉身上顿时舒展多了。 带着一身阳光,走进熙熙攘攘的人群,刚才被小槐骂走的好心情似乎又回来了。燚阳城真不愧是烟柳繁华之地,若不是看见挨家挨户高高插着的太阳旗,或许还真以为是身处太平盛世呢。 杨清玹穿过人群,径自来到对面的春茗茶楼。他今天换了长衫,虽不是很华贵,但那一身风雅让人见了便也知不是俗人。刚一进门,就有个小伙计高声招呼着:“一位客,里面请!” 即刻,有个老伙计从楼上下来,见了杨清玹忙赔笑说:“先生您好,请楼上雅座用茶。” 杨清玹很从容,跟随他上楼去。这老伙计一副黝黑面孔,四五十岁年纪,脸上的皱纹已堆叠的不少了。他把杨清玹引进一间可以看见街景的雅室,随即关上门,在墙角的洗脸盆里倒了半盆热水。洇透肩上的毛巾,拧干后递了过去。 “青着个大眼眶,昨晚上又没睡好吧。”他说话的口气并不像在招待客人,反而像是询问一位熟知的老友。 杨清玹大方地接过毛巾,捂在脸上,惬意地享受着那份温热与湿润。他好似也与这老伙计很熟络,并不看向他,说道:“整个剧场都是我一个人收拾的,今天早上又被人吵醒,你说我能不能睡好!” “怎么,他们还对你有偏见?” “多少好一些了,可也不全是。” “难为你了,虽然很困难但还是要坚持下去。” “少说客套话,你当初硬要我回芳苑的时候就该知道这种情况。” 二人的对话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杨清玹动了动双肩,仰头靠在椅子背上,昨晚的酸痛劲儿好似还没有过去。 那老伙计倒很有眼力价儿,过来一下一下给他慢慢揉捏着。口中又说:“上次给你的跌打损伤药必须按时吃,吃没了我再去给你找。” 杨清玹半闭着眼睛,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句:“这个倒及时,你是算准了我少挨不了打,提前就把药备下了!” “我这么对你,你小子可别不知好歹。” “你放心吧。既然接受了,我决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底!”杨清玹睁开眼,语调不再那么轻松了。 “这又是怎么弄的?”那老伙计指着杨清玹小臂上的一块红斑问。 “哦,昨天晚上一时兴起,耍了几下枪。也许是不小心碰的吧。” “哼,你还有心情耍枪,就你那身子骨儿。我看不等人家戏班的人把你怎么着,你自己先就把自己折腾死了!” “跟你没关系,少管。” “不识好人心!”…… 过了一阵,这老伙计把杨清玹送出春茗茶楼,说了句“先生慢走,以后常来。”就忙着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哟,是许局长,你老今天来晚了。那大红袍我都换了三回了,快里面请!”…… 杨清玹不再理会身后的声音,迈步离开茶楼,依旧顶着阳光在街市上行走。不远处,他看见小菜伢儿在牌楼底下露了一下头,一晃却又不见了。 第二十八章 有什么秘密 再来看看市政厅的赵总长,他现在正和机要秘书云长官一起,小心翼翼地站在日本指挥总部的大楼里,等待着日方最高指挥官樱野苍雄的接见。 等了大约有半个小时,一个年轻的日本军官把他们带进一间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站着个身材笔挺的中年日本军人。他没戴军帽,土黄色的军服上五六枚闪亮的勋章很是扎眼。 年轻军官和这个人用日语交谈着,随后,这人从办公桌后走过来,张开双臂用相当熟练的中文对面前的客人说:“赵总长,欢迎之至!我们上次见面还是在你出城交付政权的时候呢!” 此人正是樱野苍雄,他虽面上带笑,但赵总长听出了其语中的威慑之力。他在提醒自己不过是个投降的胆小傀儡,在日本人面前根本抬不起头来,只有言听计从俯首称臣的份儿。 上来就吃了个下马威,赵总长有些心慌,忙点头赔笑着说:“不敢,不敢。早就该来拜望樱野指挥官,实在是公务繁多抽不开身。我今天专程带来燚阳珍贵的特产,两块上好的冰蚕丝锦缎,这可是本城一等一的大绸布庄隆泰祥织造的,慢工出细活,一年才得这么两块。还望指挥官阁下能够笑纳哟!”说着,他赶紧把一直捧在手上的锦缎递了过去。 赵总长是场面上的老人儿,你来我往很有一套。他想着今天虽然是日本人传唤自己,可自己也不能空手前去。一般的东西怕人家看不上眼,他干脆就把绸缎庄送给自己太太的两块料子献了出去。这样既省了钱,也办了事,一举两得。这锦缎是稀世珍品的确不假,可回家去如何安慰夫人,也是件让人头疼的事。管不了太多,拆东墙补西墙,了结一码是一码吧。 樱野苍雄不动声色地看看那料子。旁边的年轻军官走来,接过去放在了一边。 “中国人的老套路。”樱野想着,用令人琢磨不透的语调对赵总长说:“我们来中国是为了天皇的圣战,为了大东亚的共同繁荣。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赵桑,朋友之间何必如此呢!” “对,对,是朋友。您拿我当朋友就不用再跟我客气了,哈哈。”赵总长说着,尴尬地笑了笑。 樱野苍雄并不想在这些事上浪费过多时间,他收住了笑容,转为严肃地对赵总长说:“赵桑,今天找你来,有件很重要的事。不过,我必须和你单独谈!” 陪在一边的云长官似乎明白自己又多余了,他朝樱野弯了下腰,和那个年轻日本军官一起退出门外。 半个小时后,赵总长黑着一张脸走出来,脚底下像是有些打绊。云长官马上知趣地过去扶住他,大概我们的市府第一高官被这樱野苍雄吓得不轻,给日本人当差也实在太不容易了。 赵总长离开之后,樱野苍雄独自在办公室内燃起了日式的烟斗。浓浓的烟草味儿弥漫开来,伴着袅袅青烟飘满了屋子。 他注视着赵总长留下的两块锦缎,即使没有光线照射,这锦缎也泛着丝丝银纹。的确是好东西!这样的好东西中国还有很多,不用太久它们就都会名正言顺地归属于日本帝国了。 樱野苍雄抬起头,窗边高脚柜上的两张照片却于顷刻间把他的目光由锐利变得柔和。 左边照片上,是一位身着粉红色合服的日本女孩儿。她手举小纸伞,头上系着蝴蝶结,齐眉的刘海儿映着灿烂的笑颜,身后是缤纷烂漫的樱花林。樱花飘落,和着女孩热烈可爱的脸,让人不由想念起那相隔遥远的东瀛岛国。 另一张照片里,也有一个女孩儿。她看上去年纪略小一些,也在开心地笑着,她的容貌竟与左边照片上的女孩儿如出一辙。不过最大的区别,却在于她的装扮。她梳着两个高高的髽髻,身穿的竟是一套传统中国戏装,扣云肩、甩水袖,脚蹬缀着绒球的花鞋。照片背景是一片嫩绿的草地,远处是江南古老的灰瓦白墙,女孩儿置身其中显得那么恰到好处。 樱野望着这两张照片,悄然放下烟斗,仔细地拂去照片上面的微尘。他此时的表情,恐怕是刚才那位赵总长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的。 赵总长回到市政厅,一副无比犯难的样子。几天后,他招来云长官和警察局的许局长,三把闪着光的黄铜钥匙摆在了他们面前。 “老赵,哦不,总长。你这是……”许局长有些诧异了。 “老许,若飞呀。”若飞是云长官的名。“咱们仨人可是拴在一条藤上的蚂蚱,蹦不了你们也跑不了我。在整个燚阳城我也就信得过你们俩了。咱们一人一把钥匙,一定要保管好。我需要的时候三把钥匙同时到场才能起作用。这跟日本人有关系,可不是逗你们玩儿的。以后咱还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吧!” 赵总长说得含糊,许局长还在发愣,云若飞却大致听懂了。这是不想一个人担风险,拽着我们一块儿跳火坑呀!姓赵的,你行。…… 后来,许局长迷迷糊糊地回警察局去了。赵总长如释重负,有些兴奋,好像想起了什么。 “对了,若飞。”他朝云长官一挥手,“芳苑戏班的雨梅小姐,你下个星期给我安排一下,我想和她切磋切磋南腔。” 一会儿钥匙,一会儿又是谢雨梅,这位总长大人的思路可真是跳得飞快。 云长官想了一下说:“好的,那么把雨梅小姐请到哪里呢?是……您的府上?” “我府上,亏你想得出!是在这市政厅,我的办公室里。这是公务,明白吗!” “是!”云长官撇了撇嘴。 第二十九章 又见怀特 再来说谢雨梅,她今天的戏份不重,只下午有一折《牡丹亭》的《游园》。刚进后台,见小槐一脸油彩不曾去洗,反紧靠着墙根拿起了大顶。旁边的椅子上坐着一脸怒意的松文。 小槐见了雨梅,忙递过去一个渴求的眼神。雨梅待要帮他说两句,却被一旁的大葵花连连摆手止住了。师兄管教徒弟,自己也不好多口。何况小槐也真是该磨练磨练,随他们去吧。 可直到雨梅演出散场,小槐的惩罚也没有停止。雨梅有点儿于心不忍,终于劝松文道:“师兄,他有错你慢慢教他。小孩子身子骨没长好,要是罚出毛病来,岂不是毁了他一辈子。” “哼,我若不罚他,怕是他今后的人品先就毁了大半了!”松文依旧很生气,但看着雨梅的面子,想想时候也差不多了,就沉着脸对小槐说:“下来吧!” “谢,谢师傅。……谢梅姨。”小槐一下摊在了地上。 松文是晚上的重头戏,起身自去扮装了。 雨梅拉过一边的菜伢儿问:“小伢儿,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 “还不是因为那个杨清玹!” “杨清玹,……怎么又是他。” “梅姨,我今天还看见……”菜伢儿捂着嘴,靠到雨梅耳边,悄声说出了刚刚大街上的见闻。 “知道了,别告诉别人。”雨梅从手包里拿出两块少见的奶糖递给菜伢儿,菜伢儿忙往嘴里塞了一块,美滋滋走开了。 傍晚十分,谢雨梅心事重重地走出剧场大门,不妨一辆汽车突然停在面前。车门打开,一张英俊的异国面孔映入眼帘。 “雨梅小姐,好久不见!” “是,怀特先生。” “可以邀请你一起走走吗?”…… 燚阳是个通商码头,城内有一条燚江。雨梅跟着怀特漫步来到江边,江面上船只来往,仍可见热闹繁华。但不时会有几艘插着太阳旗的日本汽船呼呼驶过,让人觉得大煞风景。 阵阵江风吹来,抚过二人的衣衫。雨梅的素色披肩在风中缓缓摇摆。怀特敞开着大衣,颈上随意搭了条围巾,也在江风的作用下自由拂动着。 怀特望着依旧美丽的燚阳城,对雨梅说:“我回英国一段时间,昨天才回来。没想到,这里却是物是人非了。” “物是人非,怀特先生也知道这个词吗?”一年多来,虽与这外国人接触不多,但却几次得他相助。他也算是芳苑戏班的贵人吧。在谢雨梅心中并不曾排斥他,反而很愿意同他攀谈交流。也许因为怀特的脑子里装着另外一方世界,那是雨梅不甚明朗却渴望了解的。 “雨梅小姐,日本军队来了,你们戏班……没问题吧?”怀特不无关心。 “还好,戏还是每天在唱。不管谁来,我们都要挣钱吃饭的。” “对的,我历来赞同艺术不该受政治左右。好久没听你的戏了。雨梅小姐,我能荣幸地请求你,单独为我唱一曲吗?” 夜色渐渐暗下来,身边行人不多。雨梅想到了今天的那折《牡丹亭》,不由手扶江畔栏杆,悠悠吟唱起来。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一支【皂罗袍】原是杜丽娘对春光易逝的慨叹,但面对此时被日本人侵占的萧瑟河山,在怀特听来,竟有些兴亡之感了。 他由此浮想联翩,不觉说道:“是的,断井颓垣、奈何天、谁家院,汤显祖真的是伟大,我感觉这几句简直就是在描写眼前。……雨梅小姐你知道吗,在和汤显祖相同的时代,我们英国也诞生了一位伟大的戏剧家莎士比亚。他的作品也一直演出到今天,也是非常震撼人心的。” 雨梅听了说:“怀特先生,我早听说你们外国的文明戏只说不唱,有很多学校的洋学生都在排演,只可惜我没机会去见识一下。” “这不难,我可以带你去看。” “真的吗,太感谢你了!”雨梅确实对时下的文明戏很感兴趣,很想去亲自一见。 二人正在兴致之时,却见两辆卡车从身边开过。车上满载着日本士兵,不知他们又在执行什么任务。而燚江对面,是本城最大的歌舞厅福乐园。照常是灯红酒绿,可以看见几个官员模样的人醉意醺醺,进出往来。 此情此景,怀特颇为感叹。他说:“其实,如果不是政府无所作为,你们的国家不会沦陷得这么快。那些官员总是自欺欺人的以为一切都好,可结果呢,就是如此。” 雨梅听他谈论政府,不知该如何应答。想想自己现在已是无以谈国、无以谈家的人,不由心中很有些凄然无奈。 这时,江上已见大雾漫过来。看看天色将晚,雨梅便说:“怀特先生,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怀特本来有感而发,可不知为何见雨梅的脸色变得暗沉下去,怕她有何不适。就说:“好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谢雨梅的拒绝有些生硬。 怀特敏感起来,问道:“是不是我今天说错了什么?” “没有,出来久了,怕戏班的人惦记。怀特先生,再见。”雨梅淡淡答着,转身独自走入渐浓的雾色之中。 本来谈得正自投机,却不知是说了哪句话让雨梅小姐不高兴。古今中外,天下女人的心思都复杂若此。怀特不想再猜了,不如到对面的酒吧去喝一杯解闷吧。 两个小时后,带着七分醉意,怀特被司机送回了家。 汽车拐进英租界一处幽深的庭院里,怀特下了车,走入那幢造型华美的洋房。酒精的作用让他依然很兴奋,手舞足蹈地跳进大厅。可迎面一张欧洲老妇人冰冷的脸,却让他的华尔兹舞步顿然停住了。 这老妇人是怀特从小的保姆,从遥远的欧罗巴一直陪他来到中国。她生性严肃,无表情地叫着怀特的名字问:“亨利,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怀特也许是不想回答,也许是酒力正浓。他走过去敞开双臂,给了老妇人一个大大的拥抱。笑着说:“萨伦娜夫人,我太爱你了!” 一股浓浓的酒气传来,素有洁癖的萨伦娜夫人挣脱开怀特,向后退了几步。她从长裙里拿出一封来信,那上面印着大英帝国的邮戳和一个很少见的徽章图形。她把这信递到怀特跟前说:“你父亲希望你结束在中国的生意,尽快回国去。” “不,我不想回去!”怀特马上作出反应。他没有去接信,而是一下倒在沙发里,头望着天花板,交叉起双手仿佛是憧憬着什么。 壁炉里炉火正旺,新添的木柴发出令人舒服的噼啪声,好似人心在欢跳。 怀特的嘴角优雅地上翘着,眼神深邃而清灵。他笑对着萨伦娜夫人说:“我当然不会回去。因为这里有自由,有艺术,有优美的中国戏曲!我完全陶醉在这里了!用中国人的话讲,我已经乐不思蜀了。” 第三十章 邀请 随后一连三天,雨梅的化妆间里出现了大把的鲜花,一束束紫罗兰、一朵朵红玫瑰绚丽耀眼。芳苑的人们没见过这洋礼数,都被那漂亮的颜色所吸引,稀罕得不得了。一个个小心地过来看着、摸着。 大邓看见时,问葵花是怎么回事,葵花告诉他是那个外国大老板怀特送的。 早听说这怀特家财万贯,不知做的什么大买卖。也是公子哥的脾性,到处花钱如流水。投资拍电影、请人喝咖啡、没事前排看戏,现在又见天地往这儿送花。大邓心下嘀咕了,难不成他也惦记上雨梅了。 “想不到,外国也有这么不着调的少爷羔子。拿着爷娘老子的钱打水漂,他也知道追角儿捧角儿。这样的败家子儿,怎么就没被他老子赶出门呢?”大邓小声叨叨着,白了一眼在旁边干活儿的杨清玹。 这天傍晚,人们正在后台为准备夜场戏忙碌着。忽然徐经理神色慌张地走进化妆间,身边还跟了个穿一身灰色中山装的人。 “雨梅小姐,快一点儿,市府赵总长请你去一趟!”突兀的一句话,徐经理把大家都说愣了。 “什么?赵总长?……雨梅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人们醒过神,都急忙围过来追问着。 那穿灰色中山装的人强挤出一丝笑容,怪里怪气地说:“大家不用误会,赵总长很喜欢雨梅小姐的戏,想请她去探讨一下南腔。雨梅小姐,别耽搁了,快走吧!” “是呀雨梅,汽车就等在外面。你看,这是帖子。”徐经理补充着,伸手放下一张请柬。事情来的突然,他也有些发慌,不知今晚这出究竟是福是祸。 谢雨梅正在扮装,才贴了头一层片子。她只瞟了请柬一眼,并不转身,从镜子中对徐经理说:“我晚上还有戏,怕是去不了。” 穿中山装的人有些不耐烦了。“赵总长可是咱们燚阳城的最高长官,雨梅小姐不会这么大架子吧!” “徐经理,怎么回事?”松文大步走了过来。徐经理向他说出情况,松文明白戏班和雨梅的麻烦又来了。他含笑对那市府来人一抱拳,有礼有节地说道:“这位先生,赵总长盛情邀请本不该推辞。只是您看,雨梅小姐马上就要登台了。那么多观众花钱坐在场子里,我们让人家白等,这是要丢饭碗的。还望先生能体谅!” “那我可管不着,云长官亲自吩咐我今晚务必把雨梅小姐请到市政府去。他说这是徐经理早就答应的,怎么,你们这小戏班把市府都不放在眼里吗?” “不敢,不敢。”徐经理弯腰解释着。看到大家向自己投来怨怒的目光,他才想起是曾向云长官说过要让雨梅去拜谢总长的话。可没想到对方这么心急,今天晚上就要兑现。松文的脾气他知道,但这要人的是总长,他一个小经理能怎么办呢。 “先生,您看能否宽限一下,等演完了今天的戏再说。”松文也清楚今天的事情不好了结,虽没见荷枪实弹前来,但市政府的面子决计是没法驳回的。他只有尽力推诿拖延,心中在慢慢想着对策。 “别再废话了,这人我是一定即刻要带走的。赵总长等在那里,我也总得交差不是。劝你们想清楚,要是还打算在燚阳城混下去,就千万别不识抬举!” “可是……雨梅她不能……”人们含着半截话,留在唇边想吐却无法吐出。见那市府来人不给任何余地,芳苑的人想抗没法抗,想辩不能辩。了下一桩又来一桩,这日子怎么就这样不太平。是不是无论何时何地,唱戏人的命都只有掌控在别人手中。 谢雨梅依旧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揭去了头上已经粘好的发片。她对徐经理说:“麻烦您去告诉台下的观众,就说我突然病了,眼下不能登台,今天的戏票就全免了吧。”她站起身,寻找毛巾擦去脸上的脂粉,还招呼葵花来帮她换衣服。 “先生稍等,我这就好。”雨梅平静面对着那穿一身中山装的政府来人,那人也不由为她的冷质清芬所深深折服。 “雨梅,你真的要去?”松文的心有些痛了,他常恨自己是如此软弱无力。空有两只铁拳,却不能为雨梅打出一方宁静天空,不能让她远离舞台之外那些杂乱的污浊和纷争。 “文师兄,你们都放心。赵总长是市政府的要员,他请我去不过是喜欢听南腔。那样有身份的高官,难道还能吃了我不成!”谢雨梅的口气似乎很轻松。 听了这话,那穿一身中山装的人态度缓和了很多。他说:“哎,还是雨梅小姐明事理。你们难道把咱燚阳城的第一主管当成恶霸土匪了!真是的,我们赵总长可向来都是爱慕风雅之人!” 没办法,看来硬着不去是不成了。松文只好吩咐大家:“好吧,那请徐经理去跟观众解释一下。小槐把接下来的两场都顶上,我陪着雨梅去市政府!” “别介,你跟去算怎么回事,赵总长可只请了雨梅小姐一个人!”那位市府来人又不乐意了。 “是呀,文老板。你这么大的角儿一块跟去不合适,显得咱们……”徐经理小声念叨着。 “可是……”松文不陪在雨梅身边,他又怎能放心。此去吉凶难料,万一有个什么,如何对得起雨梅!如何对得起九泉下的父亲呢! “要不,还让小槐跟着去吧!”大家提议着。 “我,我还有戏……再说……梅姨走了,这场子不能全扔了呀。”小槐有些吞吞吐吐,他的心眼儿总比别人想得多。他明白,这去市政府不比参加影片首映礼。那里都是高官大员,假如出了什么事,他是想拦都拦不住的。到时候别说保护梅姨了,就连自己都难全身而退。回来还会被大伙儿骂,特别是更难向师傅交代。最近师傅对自己已经不待见了,他可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给自己身上多添不是。 松文瞪了小槐一眼,他感觉这孩子真的越来越不像从前了。没什么了不起,大不了还是自己去拼命,总之雨梅不能够出事! “先生,我是雨梅的班主。怕她没见过世面,跟总长大人有应对不清的事情,还是我随她同去吧。” “你这人太不识趣了,总长请的是雨梅小姐,你个大男人跟去算怎么回事?” “可雨梅这么大的角儿,总得带个跟包吧,我去!”大邓按耐不住了。 “你们有完没完,十分钟内再不走,我可没那么好说话了!” “大家别争了,不过就是去给市府总长唱几句南腔。车接车送的,用不着人陪,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雨梅,你……”大家还在犹豫着,谢雨梅已穿上外衣准备出发了。 “先生,我们走。”正当雨梅即将和那政府来人一同离去的时候,突然有个声音自化妆间门口传来:“抱歉,我来晚了。”…… 第三十一章 琴师 人们寻声望去,却见杨清玹穿件不太整洁的长衫,手里拿着把破胡琴站在化妆间的门口。 他不在意人们的惊疑,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似的笑对着谢雨梅说:“雨梅小姐,我去找这把胡琴,耽搁了时间。咱们赶紧走吧!” “他想干嘛?……”小槐首先发出了质疑。 “徐经理,这又是怎么回事?”那位市府来人追问着,似乎怕芳苑的人再耍花招。 杨清玹走上前去,恭恭敬敬对他说:“先生,我是雨梅小姐的琴师。给总长大人展示南腔总得有丝弦伴奏吧,不然怕是会少了大半情致的。” “琴师,他算……”小槐本来想说他算哪门子琴师,但话未出口,就被松文用力一挥手给挡了回去。他对小槐喝道:“还不准备你的戏去!”而后,他又对那市府来人说:“先生,时候不早了。不敢让总长大人久等,还是让雨梅小姐和她的琴师赶快上车吧。” 渐渐地,人们似乎都明白了什么。带个琴师,总可算勉强说得过去的理由。但是,这琴师是杨清玹,大家就都不太放心了。且不说他会不会操琴,单看他给芳苑人的印象就不像个可信的主。而且,就他那似乎风一吹就倒的身板,又能帮雨梅做什么呢? 但实在是没有他法可想了,就权且死马做活马用吧。市府来人怕再耽误时间不置可否,或许他也认为带个琴师是符合情理的。谢雨梅没有说话,虽心下犹疑面上并不曾表现出来。她在前,杨清玹在后。二人就这样上了等待已久的汽车,朝市政大楼的方向开去了。 他们刚走,芳苑剧场这边却已炸开了锅。后台的议论七嘴八舌,台下观众的不满声也是此起彼伏。 “为什么雨梅小姐不能登台?挂出的牌子就不算了吗?” “我们不想看什么小角儿,我们花钱买票就是为了谢雨梅!”…… 人们不管徐经理如何解释,今天的失落情绪总是难平的。 松文见状也只得上台来,对观众鞠躬赔礼。告诉大家今明两天的戏票全免,接下来由自己亲上一出《二龙山》。说了如许多的好话,这才让观众勉强可以接受,纷纷坐下来继续看戏了。 锣鼓声又响,一段垫场过后,松文急忙扮好装走上台去。一个硬朗朗的亮相,立刻有叫好声自场中传来。 小柳儿在侧幕边看着,很心疼他的操劳。没好气地对小槐说:“让你陪师姐你不去,顶两出戏又压不住场子,还得累着你师傅。你还能干些什么呀!” 大邓似乎看松文的表演看入了神,一边比划着,一边摇头晃脑地说:“这架势,这功底,不愧是江南头名大武生。小槐,你照你师傅可还差着不是一点儿半点儿呀!” “就是,你要是平时好好练功、踏实演戏,少去想想那个什么明星密斯肖。也不至于叫观众听到你的名字不买账了!”葵花也过来数叨着小槐。 “照我说,就是当年的杨清玹拿出七分的本事,也能震住今天的台面。他刚才作的还算仗义,就看今晚能不能护好雨梅了。”不知是谁又在边上补了一句。 小槐愤愤不平,难道自己还不如那个落魄少爷吗?他不敢和大家争辩什么,心中却把所有的怨恨都留给了杨清玹。 再回到雨梅这边,她与杨清玹并肩坐在汽车后排,心竟莫名地跳起来。倒不是因为即将去见那个赵总长,未知此番祸福。却好似是为了相隔两年,再没有与“他”挨得这样近过。雨梅可以明确感受到杨清玹的呼吸,在他身上依旧能闻见那多于其他男人的清爽味道,这不由得使谢雨梅面颊发烧了。幸好那把破胡琴横在两人中间,使得对方没法立刻察觉自己的失态。 而杨清玹呢,他一直想着临走时松文低声对自己说的话。“拜托了,一定要把雨梅平安带回来!”他无意中看见谢雨梅的双手好似在微微地抖着,不知为什么有一种想要去握住的冲动。可理智使他没那样去做,他知道此去不易,自己须见机行事,须要把很多该办的事都办妥当。 汽车前排,一个司机、一个刚才来要人的政府官员,大家都没有说话。各想着心事,任凭车窗外大街上的景物一件件掠过。就这样沉默了半个小时,车终于停下了,终于来到了今晚依旧灯火通明的市府大楼面前。 第三十二章 赵总长 赵总长在自己的办公室内快速踱着步子,他不停搓着双手,有点儿兴奋,似乎看上去也有一点儿紧张。 “怎么还不来?若飞,你去看看。”他向云长官吩咐着。 云长官不大痛快,感觉自己就是他老赵的全职副官,什么破烂事儿都得管。可面上不能表现出来,只有起身答了声“是。”出门下楼去查看了。 在门口大厅,正遇上了刚进来的一行人。那个穿灰色中山装的见了云若飞,立刻改了冷冰冰的神情,走上去毕恭毕敬地说:“云长官,照您的吩咐,我把雨梅小姐请来了。” “嗯。”云若飞只是哼了一声,把视线看向谢雨梅。舞台下的她一身素淡旗袍,宽大的披肩裹住娇小的身形,不扎眼却很动人。刚想要称呼一声雨梅小姐,却见她身后还有个不太协调的身影,一件陈旧长衫,拿着把胡琴愣愣站立在那里。 “我是雨梅小姐的琴师,跟她同来的。”不等云长官发问,杨清玹已先上来自报家门。 “琴师……”云若飞把眼神瞥向那穿灰色中山装的人,那人顿时紧张起来,赶紧解释着:“我说只让雨梅小姐一个人来,可他们争来争去,非让带个破琴师,他们……” “好了,知道了。”云长官打断那人的话,不想听他啰嗦。他沉吟了一刻说:“进去吧,总长大人已恭候雨梅小姐很久了。” 谢雨梅一点头,带着杨清玹往里走。在经过云长官身边的时候,杨清玹与他的目光对视了一下,马上又把头低下了。 他们被带上二楼的走廊,在正中间一扇门前停下。云长官打开门,自己却没有进去,只伸手说了声请。谢雨梅和杨清玹会意,径自向里走去。那云长官颇有眼力价儿地关上门,就听里面传出赵总长带着南方口音的话语:“燚阳红伶谢雨梅,好好好,久闻大名,欢迎欢迎啊!” 门外的云长官捏捏自己鼻梁上的两个穴位,打了个哈欠回到一楼大厅。这老赵还真行,大晚上的让人加班,就为了瞒着自己的老婆在这儿和美人约会。看来你在日本人手下也照样能过得很惬意嘛! 若说起来这赵总长也挺不容易的,小手艺匠起家,察言观色小心办事。后来娶了洋行老板的女儿,接手岳丈家生意,里里外外仔细认真打点。靠财力谋了个政府职员,一步步才走到今天。他繁忙之外倒还真是个附庸风雅的人,闲时也喜欢填填小词、哼哼小曲。可这种情致,家里那个只认衣服首饰推牌九的河东狮是不会理解的。他仰慕谢雨梅已久,虽不得空儿去看戏,可雨梅演的那部电影却不知看了有多少遍。尚未谋面,雨梅就已经成了他梦中的情人。如今这梦中情人就切切实实站在自己面前,他又怎能不手舞足蹈、欣喜若狂呢! 雨梅看着面前的赵总长,身量不高,小小的眼睛。从内到外透着一股精明,目光中那种色迷迷的成分倒不算太多。毕竟是燚阳城的父母官,雨梅不能错了礼数,便含笑一鞠躬,用清亮亮的嗓音说道:“总长大人您好,早就该来拜见您。我们芳苑戏班多谢您一直以来的支持和抬爱。” “哪里,哪里!”见雨梅笑意盈盈的样子,总长大人早乐开了花。其实松文的担忧也有些多余,雨梅身在江湖,各色人等该如何应对她岂能不知。戏文里教的、戏台上唱的,虚以逶迤、静观其变,她是不会直接去硬碰硬的。她平日只是懒去理会这些令人厌烦的应酬,宁愿装出不谙世故,用清冷无羁作为自己天然的本性。 赵总长待要上前,和雨梅近一些说话。冷不防后面一件不太入眼的长衫闪过来,生生挡在了他和谢雨梅的中间。 “总长大人,我是雨梅小姐的琴师。您想要听什么曲子,让雨梅小姐给您唱,我来拉琴。” 赵总长真是被杨清玹吓了一跳,他刚才的心思全在谢雨梅身上,根本没注意后边还有这么一位。杨清玹的话把他问愣了,“什么?唱曲,拉琴……” “噢,总长大人,我是想您公务繁忙,平时少有机会去看戏。所以这次特意带个琴师过来,要给您亲自献上我们的南腔。”谢雨梅赶紧替杨清玹解释。她也很奇怪,这杨清玹自打回到芳苑戏班,一直就只是闷头干活。怎么今天会这么毛毛躁躁的,他也不像是这么不着边际的人呢。今晚非要陪自己前来,他到底想干什么?是和松文他们一样怕自己出事,还是…… 赵总长见到了日思夜想的谢雨梅,对她的话只有无条件地听从。想想也好,能亲自听谢雨梅一段南腔,也不辜负此夜的良辰美景。于是他坐到了沙发上,摊开双臂等着享受美妙的乐曲。他说:“那好吧,雨梅小姐,就请来一段《西厢记》吧。” 杨清玹找了个木凳坐下来,调了两下弦子。他向雨梅点点头,示意可以开始了。 雨梅也不确定杨清玹能不能行,从前只知他萧管尚佳,可这胡琴还真是没见他拉过。走一步看一步吧,她清了清嗓子,对杨清玹说:“就唱那曲《碧云天》。” 杨清玹慢操起弦弓,吱呀呀奏出了前面的引曲,虽不算太高明可勉勉强强还凑合。谁知待雨梅刚要接唱的时候,他竟突然改了调门,乱转到不知什么音上去了。他没法往下再拉,只有停下来,拧了拧弦轴抱歉地说:“这把琴好久不用了,音不太准。没关系雨梅小姐,咱们再来。” 赵总长有些看愣了,连谢雨梅也很是尴尬。可没办法,只能跟着他再起一回。谁料一连三次竟都是同样的结果,谢雨梅似乎有些明白了,他只会那么两句引曲,其实他根本就不会拉琴。 这种突兀是赵总长始料未及的,他也早看这个琴师不顺眼了。平白无故掺和进来,拉个琴还极不成调。可碍于当着谢雨梅的面,自己要表现得文雅一些所以不好发作。只能有些呆呆地问谢雨梅:“这是……?” 谢雨梅不管杨清玹是真心为保护自己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只是现在真的不能让他再在这里待下去了,那样只会越来越麻烦。她故作严厉地对杨清玹说:“你是怎么了,整日几口老酒喝得醉醺醺的,连琴都拿错了。害我在总长大人面前丢丑,你出去吧,这里不用你了。你到楼下大厅等我,回去再找你理论!” “是,对不住雨梅小姐,对不住总长大人。”杨清玹慢吞吞站起来,听了刚才雨梅说的醉醺醺三个字,他竟很配合地晃荡几下,好似真的喝多了一样。若不是有赵总长在跟前,谢雨梅是一定会笑出来的。 只见杨清玹挪到门口,要出去时还不忘转身给总长大人鞠个躬。可就在这时,他手里的那把胡琴不小心碰到了一旁安放盆景的檀木架,琴轴别在那里动弹不得了。他想把琴轴抽出来,用力一带。谁知适得其反,那檀木架竟带着寿山石盆景倒了下去,而且直砸向对面的一件珍贵摆设——翡翠五彩玉白菜。 这可是赵总长最稀罕的物件儿,他商人心性不改,摆在这儿取吉祥发财之意。见这心爱的宝贝眼看就要被毁了,他再管不了自己现下的身份地位,突然飞一般冲上去,直扑向那玉摆件。嘴里喊着:“哎呦,我的翡翠白菜!” 谢雨梅见他已全然不顾那即将砸过来的寿山石,便也惊呼着:“总长大人小心!” 杨清玹知道自己闯大祸了,他赶紧丢下胡琴,马上去挡那块寿山石。随着咣当一声,寿山石被他推落在地,他也脚下不稳向后仰躺下去,直挺挺摔在了赵总长的腿上。而我们的赵总长呢,却好像根本没有知觉,只在用无比焦灼的目光,疼惜地看着怀中被紧紧搂抱住的翡翠玉白菜。 第三十三章 三把钥匙 就这样,杨清玹压着赵总长,赵总长抱着玉白菜,谢雨梅在一旁张大了嘴惊愕地看着。三个人都呆滞了好久之后,谢雨梅才首先返过神来,她赶忙上去搀扶赵总长。杨清玹也急忙从赵总长身上爬起来,和雨梅一左一右把总长大人架到了沙发上。 在确信手中的翡翠白菜安然无恙之后,赵总长才想起了那个蹩脚的琴师。他一把甩开杨清玹的手,话语中有些怒意了。“去去去,你长没长眼睛,我这可是无价之宝。雨梅小姐,你带来的这是什么人呢!” 见杨清玹涨红了一张脸,连连陪着不是,雨梅心中也对他有气。还说是来护着自己,简直就是来添乱的。赵总长没怎么着,他杨清玹倒把市政厅弄了个底朝天。可毕竟他是跟自己一起来的,不能看着他被迁怒,于是也少不得出言为他解围了。 谢雨梅小心地从赵总长手中接过那宝贝玉白菜,拿到原先的位置重新放好。然后转过身来走到赵总长跟前坐下,柔声对他说:“总长大人息怒,这琴师是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今天怕是被您的威严给吓住了,做事才毛手毛脚的。我回去一定让班主罚他!你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大人不计小人过,暂且饶过他吧。” 自古道英雄难过美人关,赵总长距英雄尚差得很远,就更不免会兵败于美人面前了。他不能让谢雨梅认为自己有失风度,所以也不能怎么样,只得朝杨清玹一摆手说:“行啦行啦,以后做事小心些。看你是雨梅小姐的人,不然……哎呀,你赶紧出去吧!” 这回杨清玹连话都没敢说,连弯了几下腰,捡起地上的胡琴,战兢兢开门退出去了。 “雨梅小姐,以后这种人还是不要带出来了。” “是,多谢总长大人宽容。像您这样有雅量的君子,实在是令雨梅佩服。” 两句好话,立刻又把赵总长说得心花怒放,很快从刚才惜宝护宝的惊惧情绪中解脱了出来。 今晚市政大楼里灯火明亮,赵总长为见雨梅,找了个加班的由头。不过来的人并不多,只有云长官和几个夜勤的守卫。三楼长廊里,一个颀长身影悄悄走来。只见他爽利地脱下破旧长衫,里面竟是一套市府文员常穿的中山制服。长廊里四下无人,他行走在其中显得很稳妥、很正常。只见他亮出手中三把闪光的钥匙,向着长廊尽头的一扇门走去了。…… 再回到总长办公室,此时只有谢雨梅单独面对着这个精明的小商人,她也的确有些心慌。在道歉恭维的话说了一大堆之后,雨梅想了想,站起来对赵总长道:“总长大人,别让刚才的不愉快搅了您今晚的雅兴。您不是想听南腔吗,不如我给您清唱一段吧。” “唉好,好好。愿闻雨梅小姐的妙音!”赵总长一直很期待。 雨梅想着自己今晚不知何时能回去,不能让这位总长借机起了别的念头,那不如就干脆给他唱戏好了。哪怕是唱到明天天亮,自己一肚子的戏文总是可以对付的。 雨梅走到窗前,映着窗外繁华的都市霓虹,侧过身似看非看赵总长,缓缓低唱起来刚才没唱出的那支《碧云天》。 碧云天,黄花地。 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离人泪。 恨,相见得晚。 怨,归去得急。 柳丝长玉骢难系, 恨不得倩疏林挂住斜晖…… 同时,在三楼的一间屋子里,有一个人似也听到这幽婉的曲调。他略停了一下,又像毫不在意,低头快速用手中钥匙打开了一把奇怪的锁…… “好,实在是太绝了!这就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吧!”赵总长可是被雨梅的歌声完全折服了,他故意拽着词语、摇晃着脑袋。此刻能让燚阳最红的女伶亲自为他奉上妙曲,想想那吓人的樱野苍雄,想想家里那令他烦心的太太,他真觉得今晚过得是太舒心了。他再次邀请雨梅跟他并排坐下。雨梅不得已,只能过去,但尽量保持着距离。 人一兴奋话就多,赵总长竟向雨梅讲起了自己的当年。“雨梅小姐你知道吗,我也是普通人出身。我从前是个靠手艺吃饭的小锁匠,现今快五十的人了混成燚阳城的行政总长。回头想想我都倍感艰辛呢!雨梅小姐,听了这些,你不会笑话我吧?” “哪里,英雄不论出身。总长大人是凭自己的才干一步步走到今天的,雨梅能够体谅大人的不容易。”谢雨梅敷衍地答着,可那句英雄不论出身确实说进了赵总长的心坎儿。 “雨梅小姐,你真是我的红颜知己呀!你我真的相见恨晚呐!”赵总长说着往雨梅身边凑了凑。他好似很陶醉,完全沉浸在自己人生的艰辛当中,叹了口气又说:“唉,我知道现在很多人骂我是汉奸,我这个汉奸总长当得也不舒服。日本人逼我,老百姓骂我。我只有苦水往肚子里咽,有口难辨呀!” 这汉奸二字倒是他自己说出来的。不知怎地,今天一口酒没喝,只见了个谢雨梅,就把平时憋着的话全吐出来了。或许赵总长是无酒醉人人自醉吧! 男人醉了的时候在女人面前就不会那么规矩了。赵总长见雨梅一张粉脸低垂,俏丽的身形凹凸有致,尤其是额头正中那个美人尖让人怎么看怎么爱。便再也没法做君子了,不觉一只手猥琐地向她伸了过去。 第三十四章 冲进来的云长官 “总长大人,您……”雨梅躲闪着,她在想要不要叫喊,要不要赶快开门冲出去。 也许是上天不肯怜悯赵总长,也许是上天在帮雨梅。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突然呼一下打开了,现出了云长官焦急万分的脸。他有点儿不好意思,想看还又不敢看,支支吾吾说:“总长,有,有重要情况。” “云若飞,你怎么回事!”在这么个节骨眼儿被人撞破,赵总长怒火中烧,他真想过去给云长官一巴掌。 “不是,是日本指挥部有事情找您。”云长官必须马上解释。 “啊,什么,日本指挥部!”一听到这个名词,赵总长顿时一激灵,立刻从刚才的沉醉中惊醒过来。“他们找我什么事?!” “来人在楼下,要不,您去看看。”云长官有些犹豫,瞥了一眼谢雨梅。 谢雨梅马上清楚自己的机会来了,她迅速站起来,脸上依旧摆出柔和的微笑对着赵总长说:“既然总长大人政务在身,那我就不便打扰了,我先告辞了。” “哎,雨梅小姐,你……” 不等赵总长说出什么,谢雨梅朝他鞠了一躬,赶快离开了这间办公室。她觉得自己几乎是飞下楼的。 “真是良宵苦短呐!”赵总长望着雨梅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他回过头又问云长官:“日本人找我有什么事?” 云长官到门口看看,回来压低了身影对自己的表大舅哥说:“不是日本人,是总长太太。” “什么?云若飞,你给我讲清楚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家里来人说太太病了,老太爷让您赶快回去。我当着外人,只好编了个日本人的幌子。” 赵总长没词了,也不好再对云若飞发怒。他的家事,只有这位表妹夫最清楚。自己靠着岳父起家,所以一直是惧内的。刚才云长官说的老太爷就是他的老丈人,自己虽说当上了行政总长,可财权仍还是掌握在太太一家人手里。太太对他不放心,怕他沾花惹草,经常在家里装个头疼脑热催他回去已是常事。他怕丢人,又不让人明说,所以每回都是云若飞编点儿别的事情掩人耳目。只是这回夫人和岳丈催得太不是时候了。不过也对,从太太那个角度讲,正好把他赵总长从出轨的边缘拉回来了。 “家里派谁来的,你给安排在哪儿?” “是大管家,我悄悄地给引到一楼的会客室,没有人看见。” “嗯,办的还不错。只是这雨梅小姐只能改日再约了,真是佳人难再得呀!” 正在赵总长尚自回味之时,突然大街上鸣响了长长的警报声,这让他和云长官顿时又紧张起来。 “哪来的警报?出了什么事?!” “是不是日本人又在搞什么行动?” “赶快去看看,让现在市政厅的所有人都处于待命状态,保不齐他们会到这来。” “是,我马上就去!” 现在赵总长和云长官再也顾不得雨梅,顾不得太太了,他们只能顾眼下,这回日本人怕是真的要来了。 再说谢雨梅,她跑下楼来,看见杨清玹正无所事事地倚在一楼大厅的墙上,手里还抱着那把破胡琴。这时外面警报响起,市政大楼里的十二三个人来来往往、一片混乱,再无暇顾及他们了。 “我们赶快走吧!”她对杨清玹说。 “好。”杨清玹一点头,来到门口问了一下警卫:“长官,雨梅小姐要回去,我们的车呢?” “什么车不车的,没看这里都闹翻天了吗!自己想办法快走,别给我们添乱!”警卫气哼哼地说。 第三十五章 一夜(一) 无奈,杨清玹雇了辆黄包车。让雨梅坐在上面,自己则跟着车夫跑起来。已经很晚了,又出了状况,只怕是今夜又有宵禁的可能。只希望能尽快把雨梅送回去。 黄包车拐过街角,整条街上都不见行人。现在每到夜晚,燚阳城的人们也是早早关门闭户了。 正在匆匆赶路时,忽然前面传来一阵噼啪的枪响,这让黄包车夫的脚步不得不停住。 “先生小姐,前头恐怕出事了……”车夫的话语有些惊恐。这年月,不是为了生计,谁会大晚上还在外面揽客。可要是真搭上性命,想想一家老小,那还是太不值了。“对不住,我恐怕不能送你们了,你们还是……”他已明显不愿再往前走了。 可是,离芳苑戏班居住的那座小楼还有不近的路程。谢雨梅虽也犯难,但看到车夫那惊惧的样子,那早已磨穿露出一截脚趾的鞋子,她也无法再强求什么。 她下车照付了车钱,车夫千恩万谢。“小姐,您好人有好报。”而后便快速拉着车朝来路返回了。 “我们怎么办?……”谢雨梅忧虑完别人,才想起自己同样前路未卜。 “不要紧,雨梅,我带你从小路绕回去!”杨清玹还算镇定,只是那许久未喊过的一声“雨梅”倒让听者有些心绪波动了。 前方枪声不断,二人在少有人迹的巷宇中穿行着。雨梅的高跟鞋跑不快,杨清玹想都没想便拉起她的手。雨梅紧紧跟随着他,手上的温度越来越明显,有些微凉,似还隐含着脉搏的跳动。她竟突然觉得这时刻很好,这感受很好,似乎潜在的危险都不那么重要了。 嗖,一颗子弹从他们头顶飞过,这是实实在在的。“糟糕,也许跑错路了。”杨清玹想。他看看周围的情形,果断地把雨梅带到一个比较隐蔽的墙角,对她说:“你在这儿等我,记住,千万别乱跑!我去前面看看。” “唉,你……”雨梅不知该说什么,她真的有些害怕杨清玹的离开。讲不清是为自己,还是为他。 “放心,我很快就回来。你一定不要离开这里!”杨清玹似很明白雨梅的思想,给了她一个安心的回答。 “嗯,你要当心。”雨梅点点头,目送着杨清玹向前方街巷处走去了。 前面不知谁和谁发生了枪战,枪声并不密,应该双方的人都不是很多。尽管在这样的年月这种事情已不算少见,但在谢雨梅还是第一次碰到。她一半害怕一半好奇,或许更多的是替杨清玹担心。走江湖的女孩子,胆量倒还不小。她从墙角处伸出头来,努力向前探望着,在用耳朵搜寻着每一个能捕捉到的声音。 杨清玹似在不远处就停下了,他好像还跟什么人说了几句话。可具体说的什么,就实在听不真切了。好像有什么“是你……”“走……”“完成……”之类,雨梅也不能十分确定那里面到底有没有杨清玹的声音。 枪声又响了一阵,大约五六分钟后突然全部停了下来。即刻是有些沉重的脚步声,杨清玹回来了。 “雨梅,快走!”他还是极自然地拉起谢雨梅的手,想马上带她离开这危险之地。 “等等,你这……”借着路灯,雨梅却早看到他右胳膊上一片血氲,大臂处的衣袖都已翻裂开来。 “没事,擦破一层皮。别啰嗦了,快走!”杨清玹不给她犹豫的时间,拉着她继续朝前方跑去。 两个人就这样在还弥漫着硝烟味道的大街上奔跑着,不清楚跑了多久。雨梅感觉不到累,感觉不到害怕。脑子里就只有那右臂上的血红和那刚才在小巷墙角处听到的似有似无的话语。 不知何时,一抬头,已到了芳苑剧场门前。令人心烦的警报声还在满世界回响着,左边的路口,几个日本兵已经抬来了临时的木栅栏。那是回去的必经之路,今晚不巧,他们迟了。 雨梅看到杨清玹脸上也露出了为难的表情。她清楚,带着胳膊上的伤过去,是一定会引起日本人怀疑的。这次,她做了一回主,果断地对杨清玹说:“走,进剧场!” 拿出钥匙打开舞台侧门,悄无声息地进去,二人的动作非常快。剧场前的大街上还是少有人至,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只留对面茶楼里的灯光尚在点点摇曳着。 踏进了安全之中,两个人才真正感觉到累了。杨清玹点亮陈旧昏黄的电灯,让雨梅坐下来。终于松懈下了,他自己也一下子倒在了那张简陋的木板床上。 谢雨梅适应了片刻,想到杨清玹的伤,马上走到他跟前查看。 “怎么样,怎么就会伤到了?” “不要紧,那会儿太乱,我有点搞不清情况。幸好子弹只是横着擦过去的,皮外伤。”杨清玹赶紧坐起来,他后悔刚才的举动泄露了自己的衰弱,他不愿意让雨梅看到那一面。 “让我看看,需要赶快处理一下,不然会感染的。”雨梅的关切很真实,也很自然。 “没事,我自己就可以弄。”杨清玹却在推脱着,在回避谢雨梅的主动。不过最终他还是没有拗过去,解了长衫抽出了右胳膊。里面的衬衣是白色的,和着鲜血显得更加刺目。 雨梅轻扒开撕裂的袖子,只见一条二三寸长的口子横贯上臂。她也是第一次看到枪伤,不由心里阵阵冷颤。伤处的皮肉向外翻起,血水依旧在丝丝渗出。不过真如杨清玹所说,万幸的是,没有弹孔,只是一条擦伤。 “没有止血药,怎么办呢?”雨梅用清水把伤口的周围擦拭了一下,不由又犯起愁来。 “你去看看大衣箱上面,应该有能用到的东西。”杨清玹倒波澜不惊。本想自己去取,可又怕雨梅再跟他争执,便索性直接吩咐了。 来到最高的存放剧装的衣箱面前,谢雨梅诧异了,那上面竟放着很多治疗外伤的药粉、药水和绷带。她挑了几种走过来,问杨清玹:“你为什么会有这些?” “我有先见之明,不行吗?”杨清玹想用这种调侃口气,让雨梅不再寻根究底。其实,那些都是那个茶楼老伙计给他的,在上次大邓他们对他拳脚相加的时候就已经派上用场了。 在杨清玹这个人身上有很多迷,反正一时半会儿是解不开的。雨梅不想多问,只想赶快给他处理伤口。待要动手却又红了脸,背过身去小声对他说:“你是不是把衬衣也脱了……” 杨清玹蒙了一阵,才有点明白过劲儿来。你不拿出胳膊,人家怎么给你包扎。他也不好意思了。看见雨梅背对着自己,便赶紧利索地如前炮制,脱下袖子,露出了那条受伤的右臂。 雨梅转过身,心跳就随即加速了。杨清玹并不算健壮,手臂也可说是有些消瘦的。不过,那却有着好看的线条与弧度,清瘦中隐含着一层力量。雨梅注意到在他的右肩上还有一块手指大小的胎记,轮廓分明,就仿佛秋风中的一片竹叶在低语。未敢多看,谢雨梅赶忙认真地为他的伤口上了一层止血药粉,小心地用纱布替他慢慢包裹起来。 “谢谢。”待雨梅弄完,杨清玹柔和吐出两个字。二人的目光对视了一下,却又很快躲闪开了。 “我换件衣服,这又乱又闷,你还是到台上坐坐吧。” 雨梅“嗯”了一声,知道自己在此多有不便。就独自走向舞台,拧亮了一层灯光,置身于宁寂而空旷的剧院之中了。 第三十六章 一夜(二) 待杨清玹换好了衣服,谢雨梅已坐在那宽大的氍毹毯上。望着一身白衣走过来的他,心下不觉有些神思飘渺了。 她对杨清玹说:“你这伤,明天还是要找个大夫看看。我什么都不懂,只胡乱包了一下,怕耽误了。” “不打紧,养两天它会自己愈合的。”杨清玹答得倒很随意。 雨梅想到他原来也是富家公子,几经波折到了今天这个境地。还弄得一身伤痕累累,倒实在是替他惋惜痛心。 杨清玹走过来也随意坐在氍毹上,他说:“今晚,只怕芳苑的人要着急了,不过好在有惊无险。对了,我擦伤的事,你明天不要告诉他们。我怕大家会多想。” 雨梅“嗯”了一声,想着杨清玹有很多事都不被人所知,两年来他藏着太多的隐情,自己其实不该完全信任他。可此刻相处在一起,心潮又总是不由自主向他倾斜。这是什么?这难道就是“爱”吗?在我和他之间,还有可能有这种感情的存在吗? 杨清玹似也注意到雨梅的沉思,不想让她陷得太深。他上下打量着雨梅,突然有些傻傻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雨梅问着,被他看得很不自在。 “我笑你在赵总长那里还真像个大小姐。……这里不用你了,你出去吧,到楼下大厅等我。……这琴师是从乡下来的,没见过世面,回去一定让班主罚他!”杨清玹学着雨梅刚刚的做派,还故意把大小姐三个字读得很重。 气氛一下子就轻松了,雨梅想想也觉得好笑。反唇相讥道:“你还好意思笑我,扮什么不好,偏要扮琴师。就你那两下子胡琴也敢往外拿,简直是难听死了!不是我给你打圆场,你恐怕早就露馅了。” “我是一时情急没办法,不然怎么分散那赵总长的注意力,让他没心思想别的。可恨王笛子的紫玉笛不肯借给我,我只能赶忙摸了把胡琴,谁知还是坏得走调的。” “明明是你自己不会拉,还怨琴走调。你真是能狡辩!” “雨梅小姐这样说实话,也太不给人留面子了。” 两个人的嘴里发出一阵爽朗的笑,这笑声像是已久违多时了。 但谢雨梅还是想把一些事弄清楚,不然她心里总感觉堵着什么。平时忙于演戏没有说话的机会,而现在天缘凑巧,让他们俩单独相对在无人的剧场之中。她觉得必须要把心中那些疑问统统提出来。她向芳苑的人打下包票,不能让大家再受害,她也不想总是误解着杨清玹。她想要一个确切的回答,一个可信的解释,希望这解释同她心中所期待的是相同的。 于是雨梅还是决定破坏掉刚才的好气氛,她停了一下,直望着杨清玹说:“我一直有个问题,两年前,你为什么……” 知道她又要问两年前的事,杨清玹的脸色暗淡下来。掠过一丝自嘲的笑,打断雨梅说:“已经过去了,不提好不好。我做下的糊涂事,我自己都不愿去想。我已经在赎罪了,我现在这样,不是正受着命运的惩罚吗!” 虽然心里听着难受,但雨梅还是往下又问了一句:“那么,两年前在范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就会……?” 杨清玹长叹了口气,慢慢说:“事情的前因后果,你大概也知道。我已经到了这步,你又何必来苦苦逼问。雨梅,你要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再提这些事了,给我留一点尊严。好吗!……对了,是我唐突,我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资格让你拿我当朋友。” 这样的话,雨梅是真不忍听了。她心里揪得难受,也许不该再逼他,不该再往他伤口上撒盐。就如他所说,把过去当做从未发生过吧。 她用一双明澈的眼睛望着杨清玹,对他说:“干嘛总说这样的话,既然过去了,又何苦再来糟蹋自己。我从来都是拿你……当朋友的。” 不知道杨清玹是不是故意用言语让雨梅心痛,反正雨梅无法再追问下去了。他如释重负,又想到几个月前雨梅到瑞城监狱看望自己,人家对自己如此,自己却亏欠她许多。便温和地对她说:“谢谢你上次去看我。我那时心情不好,说话难免刺人,你……不要介意。” “没有,我都记不得你说过什么了。”雨梅也不想再缠绕过去,不想把自己和杨清玹都弄得那么难受。她环视了一眼后台,轻声问:“你在这儿……还好吗?” 总算回到现实了,杨清玹长舒一口气。“挺好的,大邓葵花他们虽嘴上厉害,可心里都是正直实在的。我知道他们已不十分恨我了。芳苑还是好人多,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回来的原因。” 一番话说得轻松,但雨梅看着他的现况,也不免觉得惨淡。 “雨梅,如果你真想帮我,我只求你一件事。”杨清玹明白谢雨梅总想为自己做点什么,或许自己也真的需要她帮一下。 “是什么事?” “让我演戏,我要重回舞台,这是我唯一渴望的!” 这句话说得诚恳而热烈,这大概真是杨清玹的心中所想。雨梅听着,往日与他共舞氍毹的情景就翩然浮现在眼前了。 “好,我帮你。我想文师兄也不会让你一直这样,他知道从前的你,他应该会答应的。”谢雨梅的目光明澈而充满期待。 后来又聊了很多,杨清玹问到雨梅为什么要给赵总长唱那支《碧云天》。雨梅说:“他点了《西厢记》,我便自然想到了那折《长亭送别》,很喜欢它的悲凉意境。” 一谈到戏,谈到词曲。杨清玹总有说不尽的话题,他对雨梅说:“其实,这曲子是化自北宋范仲淹的一阙《苏幕遮》,你想听听吗?” “你念吧!”雨梅没有上过学,从小在戏文里认字,写字也是小时候师傅手把手教的。她其实特别聪明,她时刻渴望着知识,就如同她渴望永远在舞台上演绎悲欢一样。 杨清玹看着谢雨梅,用富有磁性的柔和男声读道: “碧云天,黄叶地。 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山映斜阳天接水, 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黯乡魂,追旅思。 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 明月楼高休独倚,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读罢他又讲解起来:“这首词上片写秾丽阔远的秋景,展现了一派长空湛蓝、大地橙黄的高远境界。过片紧接芳草天涯,直点出乡魂、旅思,是说自己思乡的情怀黯然凄怆,羁旅的愁思重叠相续。古来写乡思离愁,往往多借萧瑟之景来达意,而这词中所描绘的景色却是辽阔而艳丽的。以乐景写哀事,反过来更衬托了离情的可伤。整篇词格柔而有骨,深挚而不流于颓靡。倒可见作者胸襟之广和对故乡草木的依依之情了。 是呀,“黯乡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在杨清玹的心中是不是也在思恋着他那遥远的故乡,那心上的故乡呢! 雨梅听得入了迷、入了神,大概杨清玹最吸引自己的就是这书卷飘香吧。他的确是一个难解难舍的未知,他就像那词中讲的,柔和而不失风骨、深沉而不流低迷。他不论身处何地,不论曾做过什么,在执拗的谢雨梅心中,他都是一个接近虚幻却无比美好的存在。 两个人就这样相对坐着、谈着,不知长夜几何。也许明天还会有无尽的纷争,可这一晚,在这熟悉却又陌生的空旷剧场之中,他们真的走进了自己的心门,与外界完全相隔了。 第三十七章 臂上的伤 第二天,杨清玹早早打开剧场大门。他知道,松文他们很快就会来,因为雨梅的安危牵挂着他们的心。 昨天,也不知和雨梅聊了多久。后来怕她太累,就让她在自己的那张床上躺下睡了。自己在氍毹上歇了一会儿见天光渐亮,就赶紧起来收拾清理,等待着芳苑人的到来。 果不出他所料,才七点钟,芳苑戏班很多人就都来到了剧场。昨晚演出结束后,他们回到小楼等雨梅。可雨梅一夜不归,大家便也跟着焦急了一夜。今天一大早,就在松文的带领下急匆匆到剧场来看消息了。 大家来到后台,别的没看见,倒一眼就发现雨梅睡在了杨清玹的床上。大家又是惊讶,又是气愤。小槐一个箭步上去,用双手狠命把杨清玹顶到了墙边,胳膊肘卡在他的脖子上问:“你这个混蛋,你昨晚对雨梅姨做了什么?” 杨清玹想要反抗,但右臂被小槐捏着,伤口处传来撕裂的剧痛让他根本就聚不起力气。所有人都看着他,这一夜他该做何解释,他和芳苑人的误会怕是骤然又加深了。 睡在床上的雨梅被这动静吵醒,也许是真的累了,她竟然一夜好梦。而醒来时看见大家如此看着自己,尤其是看见文师兄,看见气势汹汹的小槐和大邓,看着并不想解释什么的杨清玹。想想自己正躺在这张床上,立刻明白了大家一定往别处想了。她也红了脸,马上起身对松文说:“文师兄,我昨天没事,在市政大楼只是给赵总长唱了段南腔说了几句话。后来日本人的警报响了,他要去处理公务我们就回来了。可是回去的路被封了,我们只能在这儿等了一夜。什么事都没有,你们放心!” 她那句“什么事都没有”似在向大家做着解释,让大家相信自己和杨清玹的清白。 可这种事也不是一句解释就能让人不起疑、不琢磨的,不管怎么说,这一夜雨梅是跟着杨清玹在一起的。大邓葵花就怕这样,那个赵总长先不去管他,可决不能让眼前的杨清玹再钻了空子。不管他是不是真心回芳苑,但想要接近雨梅是绝对不行的。是为了芳苑、为了松文、为了雨梅,他们不想让雨梅再栽第二次跟头了。杨清玹这样的人到底还是不能轻易相信的。 于是大邓也气呼呼地说:“我早就说过,这个少爷留在这儿就是个祸害。谁知道他对雨梅打的什么主意,还不如趁早把他轰出去算了!” “对,你快滚!”小槐又用力推了杨清玹一把。雨梅担忧地望过去,发现杨清玹的眉头拧得更深了,明显是臂上的疼痛在加剧。他又换上那件长衫,遮住了里衣,他的伤是不愿让大家看到的。 “雨梅已经说清了情况,大家如果不信,我也没有办法。”杨清玹站直了身子,淡淡地说。 “嘿,你还有理了,你是不是又欠打!”大邓气头上来,也有动手的欲望。不过他伸出的手被松文有力地拨了回去。 松文平静说:“看到雨梅没事,我们就放心了。谁也别在闹了,收拾收拾准备下午的戏吧!” “可是师傅,不能便宜了这个混蛋!”小槐很想借机把杨清玹赶走。 “你闭上嘴!昨晚宵禁了,雨梅不来这里,难道要她住到大街上去吗?”松文话语严厉,小槐不敢再吱声了。 葵花见雨梅妆容整齐,又是和衣睡在床上的。细想想也应该没发生什么,但今天的事总归不好,她知道在雨梅心里是丢不下杨清玹的。她走过来说:“雨梅呀,晚上的戏还早。你跟我回家去,收拾收拾再补个觉吧!” “雨梅师妹,”松文也发话了。“昨天临场换戏,对不住观众,还要靠你今晚上加把劲儿把戏班的面子补回来呢。你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吧!” 雨梅不能再说什么,只有跟着葵花走了。她又回头看了一眼杨清玹,还是那种担忧的眼神。这眼神杨清玹似没有注意,又将它躲避开了。但对于松文,却将这一切瞧在了眼里,记在了心上。 雨梅走后,正好徐经理新定制的观众席桌椅到了,满满拉了两大车。人们不再去管这件事,都忙着赶紧卸车。大邓看着杨清玹,没好气地说:“你还愣着干什么?昨晚上逞能,有劲儿没处使。现在打什么蔫儿,赶紧给我扛桌子去!” 杨清玹下意识地抚了一下右胳膊,他明白什么都不能说,因为昨晚上小巷里发生的枪战是没法跟芳苑人解释清楚的。他们不知道最好,宁可让他们就这样继续怨恨着自己。 “好的,我去。”他还是淡淡的,就好像在刚才并没有险些被众人的眼光刺死。他忍着臂上的疼,和芳苑的男丁一起一次次搬运着桌椅。哪怕小槐故意撞他,哪怕大邓依旧只丢给他鄙夷不屑的眼色。 东西一直搬了大半天,到了下午,人们归位各自登台。松文又放了杨清玹的假,他还是照旧走进了春茗茶楼。 那个老伙计姓郑,他见杨清玹脸色很不好,便急忙又把他引上二楼那间屋子。一会儿,只见他从那间屋子里端出了一盆水,这水冒着热气,还泛着深深的血红。 趁没人注意,老郑将这盆血水倒掉。转身回屋,又忍不住数叨教训起来。 “你不折腾不行呀!明明带着伤,还去充苦力扛桌子,你就是挑把轻省的椅子对付对付也好啊。这样下去,小伤变大伤,看你怎么办!……其实,你也是活该,昨天晚上谁用你去帮忙的。干好自己的那份儿就是了。” 杨清玹正在捂着刚刚换过药的伤口,确实这一上午下来他有些吃不消了。要不是穿得严密,怕是早就给人看见了渗出的血迹。他望着面前的老郑,随性地说:“不知是谁被我推了一把,躲过了那一枪。现在还好意思来教训救命恩人,诚如你所说,我也真是活该!” “行啦,我谢你的大恩大德!……说正经的,东西看到了?” “看到了,就像咱们预测的那样,甚至还要残酷……” “这些天杀的……,我们要把这个消息公布出去!” “那样,公布消息的人会有危险。” “我知道,我会安排的。新闻一刊登,就让他们撤离。” “很好,你的确比我老练。” “要不我怎么能管着你。说真格的,你这伤我看得去找茹云缝两针了,光这么上药愈合得太慢,我怕你禁不住自个儿的折腾!” “每次你不损我两句就不过瘾对不对,说到茹云那儿,我倒是真该去看看了。” …… 两个人就这样又说着奇怪的话,在杨清玹的脸上又现出了那种忧郁而令人费解的表情。 第三十八章 红十字医院(一) 又一个下午,芳苑剧场后台。 小菜伢儿神秘兮兮地把雨梅拉到一边,对她说:“梅姨,我今天看见他又去对面的茶楼了,过了大半天才出来。” 雨梅点点头,给了菜伢儿一块时下少见的外国巧克力,摸着他的头轻声道:“那好,等他下次再去那个地方,你一看见了就马上来告诉我。好不好?” “嗯。”菜伢儿嘴里一边嚼糖,一边痛快地答应着。 …… 他们口中的“他”,自然指的是杨清玹。雨梅对他不能完全放心,所以让小菜伢儿暗中盯着。其实雨梅自己也认为,这种做法很不光彩。可是,为了自己曾向戏班人立下的誓、为了自己总是悬着的那颗心,她实在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能如此了。 事也凑巧,第二天杨清玹不知为何又独自出门了。菜伢儿赶紧来报告,雨梅决定亲自去看看。 谢雨梅身在暗处,望见杨清玹的背影穿过了街口。不过他今天没有走进春茗茶楼,而是叫了辆黄包车,朝着城东的方向行去了。 雨梅想了想,也喊了辆黄包车跟上去。她让车夫尽量保持一段距离,她想知道杨清玹今天要去哪里,去干什么?在他那平静、温和的外表下,究竟都掩藏着多少隐秘? …… 黄包车载着杨清玹走进城东租借地的林***阳光正好,仲春的景色十分悦目。 天气已回暖,法国梧桐伸展着新长出的枝丫,一片片叶子像一个个青绿色的小手,在向人们摆动着、欢摇着。有几株略低矮的刚好将阔叶拂过路人的脸颊,那清新自然的味道便迎面扑来,令人爽畅、令人宁神。 脚下是用细石板铺就的道路,平滑且整洁。不时有异国的马匹拉着敞篷车从上面行过。车上穿着洋装的男女贵气非凡,悠然谈笑。映着路边那一幢幢风格各异的精致建筑,使这古老的燚阳城又平添了一份华美的欧陆情韵。 杨清玹在一处尖顶三层楼宇前下车,进入雕花铁栏围起的宽广院落。院落门口挂着块白色牌子,上面有五个字非常醒目——红十字医院。 他对这里似乎并不陌生,绕过小径,穿过花廊,踏进城堡式的主楼。直行而去,在一楼右手边第四扇门前停下。轻敲开房门,一个漂亮的白衣女护士出现在视线中。 女护士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很大很大。瞳仁黑黑的,当她目光炯炯时似乎可以看穿每个人的内心。 她对杨清玹的到来也没有感到意外,脸上的神情很安静。她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不常笑,话不多,但那双硕大的眼睛却足以让你相信她的头脑中是无比丰富的。 “茹云,你好。”杨清玹念出了她的名字。 “进来吧,你有一段时间没来了。”叫茹云的女护士把杨清玹让到里面,自己在靠窗的椅子上坐下来,从头到脚细细打量着面前的来客。 “这是老郑写给你的。”杨清玹递给她一个牛皮纸信封。茹云接过来,似并未太在意,把信放到桌上,还是看着杨清玹。 “是不是想去看看她?”茹云问。 “是的,她……最近怎么样?” “还可以,平静很多了。只是她不太爱和人交流,总是念着那些我们听不懂的戏词。” “我去见她,她在哪儿?”杨清玹本来清澈的双目中蒙上了一层忧郁,连他的语气都显得是感伤和无奈的。 “她还在老地方,你,知道。”茹云看着他,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眼睛里似乎多了一层柔和的光。 …… 此地是教会的红十字医院,是为一些贫困的伤病者提供帮助的慈善机构。医院是各国富商们投资兴建的,条件和环境还算不错。杨清玹从主楼的后门出来,沿着铁栏围墙来到一处小花圃。早开的黄百合在草丛中静立着,一条鹅卵石小路蜿蜒通向前方。小路尽头是一个高大的蔷薇花架,花架旁边还有个小小的喷泉,这里别有一番风景。 杨清玹慢慢走向那花架,时令未到,蔷薇开的不多,不过星星点点也自成趣味。花架下的长椅上坐着个身穿条纹病号服的年轻女子,她正面含微笑对身边的几个病友说着什么。 “你们谁知道,落叶惊残梦的下一句该怎样接?答对了我就把手中的这片金叶子送给他!” “哪有什么金叶子,你手里就是片破树叶嘛。”“不用理她,她疯了!” “你们什么都不懂,不知道现在当红的男角儿是谁。他就是鼎鼎大名的玹竹公子,他一定会来找我,会接上我的句子的!” “什么公子,乱七八糟,我看她就是想男人想疯的!咱们走吧,别听这疯子废话。”“噢,走喽,走喽!” 那几个病友一哄而散,女子似根本不在意他们的离去,还在自顾自说着,摆弄着手中那片所谓的金叶子。 杨清玹走近她,见这女子的头发自然披在双肩上,微有些凌乱和枯黄。她扬起脸,往日骄傲俏丽的面庞上丢失了许多神采,似与我们开始见到的锋芒千金判若两人。她只在那里忘情吟诵着,却又念得杂乱无章。她现在只是这医院里的一个病人,她是——范盈盈。 第三十九章 红十字医院(二) 范盈盈独坐在蔷薇花架下,语无伦次地轻读着:“月明……华浓,……愁听……,落叶惊残梦,落叶惊残梦……下一句究竟是什么?怎么,怎么就想不起来?是……是……” “是闲步芳尘数落红。”杨清玹走近她,用低沉的声音缓缓答道。 “对,就是这个。想起来了,闲步芳尘数落红,就是……”抬起头,范盈盈与杨清玹的目光不期而遇,她的神色顿时凝滞了。过了很久,她才慢慢起身,眼中含泪,用带着委屈的腔调小心询问着“玹哥……你,你真的是玹哥?” “是的,盈盈,是我!”杨清玹忍住心中难过,面对她泛起了惯有的柔和微笑。 “玹哥!”范盈盈真真切切呼唤了一声,一下子猛冲过来,环起双臂把杨清玹紧紧抱住。 杨清玹不闪、不躲,全由她抱着。脸上的神情竟是带有深深的自责。 范盈盈伏在他的肩头,对着他耳畔娇滴滴说着:“玹哥,我好想你!你走了这么久,怎么才来看我,你去哪儿了?” 迟疑了一下,范府千金的目光中忽又满是焦灼和恼怒。她说:“你是不是又去找那个女戏子了?你还忘不了她对吗?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她用双手死死抓着杨清玹,无意之下却正抓在他的伤口上。她捏得异常用力,似乎必须要问出个答案来。 “没有,盈盈,我只是忙一些别的事。耽误了来看你,对不起。”杨清玹轻移开她的手,动作很温柔,仔细着不要弄疼她,仿佛这双手才是长在自己身上的。他扶着范盈盈依旧回到长椅上坐下,帮她整理着头发,用疼惜的目光默默注视着她。 范盈盈又进入到独自的思索当中,她不再看杨清玹,嘴里还是似有似无地念着,眼望着手中的小树叶出神。 杨清玹想要跟她聊天,想要让她和真实的世界近一些。于是问她:“盈盈,你在这儿住得好吗?” “这儿,这儿不好。没有玹哥,也没有我六哥。你们两个都不像话,扔下我自己跑了。你们,你们什么时候把我接走呀!”范盈盈的情绪又有一些波动。 杨清玹赶忙安慰她:“好的好的,我很快就来接你。你一定要早点把病养好,知道吗?” “嗯,知道啦!”范盈盈听话地点着头。突然间她又像想起了什么:“刚才说到谁?六哥,我六哥,他在哪儿?我为什么很久很久都再没见过他?” 身边一朵火红的蔷薇映入范盈盈眼中,那明艳的颜色顿时刺激了她。在她看来,这并非是春的使者,而是幻化为一个要吞吃她的魔鬼,而是一团令人生畏的殷红的鲜血。 “啊,血!……还有火!……起火了,玹哥,玹哥你快跑!……不,你不是玹哥,你是凶手!你是杀死我六哥的凶手!……你这个魔鬼,你还我六哥,还我六哥!” 范盈盈的确是精神失常了,她喜怒不定,任何微小的事物都可能对她产生强大的冲击。此刻,她正疯狂地捂着脸大叫,既而又狠命抱着杨清玹摇晃,说他是杀人的凶手。可杨清玹却好像没有反应、没有知觉,寂然无语面对着范盈盈。只任由她用力,任由她纤长的手指再一次死死按在自己不曾愈合的伤口上。 “范盈盈,你冷静下来!呼吸,深呼吸!”茹云不知何时跑了过来,她赶快移开范盈盈的手,尽力使她平复情绪。而后又叫来另两个护士把疲惫已极范盈盈送回了病房。 “走吧,到我的诊室去,我看看你的伤。”茹云转过头,平静地对呆立着的杨清玹说。 又回到一楼那间屋子,茹云把那个牛皮纸信封拍在桌上。信件已经打开,上面是老郑的字迹。 “为什么不早说?这老郑也是,写了一堆的废话,只有最后这两行才讲到关键的。”茹云边说着边拿出个白色托盘,里面满是针头、药棉等医疗物品。她对杨清玹说:“来吧,我给你缝合。” 杨清玹明白,一定是老郑在信中提到了自己。此时他还没能从刚才范盈盈的疯癫无助中解脱出来,本不想去管身上的伤。可是面对茹云,这个女护却有一种使人不得不服从的力量。他也只有解开上衣,露出了那只缠有绷带的胳膊。 茹云拉上窗帘,走过来熟练地拆下绷带。那条伤口呈现在她眼前,大约十厘米长,边缘有烧灼的痕迹。还在渗着血,周围的肌肤都有点红肿发炎了。 “你该早点过来,”她埋怨着,“这都是老郑的责任。幸亏没有太恶化,我先帮你缝合上,观察几天你要再来一次。” 杨清玹对她说:“没什么大事,已经不像开始那么疼了。” “等有了大事就晚了,逞英雄主义有用吗?”茹云的训斥不留情面。她用酒精药棉擦拭着伤口周边,见杨清玹有些倒吸冷气,不由又放轻了几分动作。 茹云继续说:“恐怕没有麻药用了,上次你们交给我的我全部都送到了老家去,眼下只有院长那里有几支。只有医生手术时他才会特批,现在……” “没关系,不过是小伤口缝针,一会儿就挺过去了。我信得着你,来吧!”杨清玹倒无所谓,似乎伤痛于他本就是很习惯的事了。 “好吧,我会很快的。”茹云有点不忍,可她也清楚只能如此,只有用自己娴熟的医术让他尽快解除痛苦。她没有再说什么,拿起了缝合用的长针。 杨清玹扭过头去,只觉一股强烈的刺痛自臂上传来。那伤口的疼痛本就不曾停止,如今再加上这钢针穿入皮肉的感受,立时让他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茹云手中的操作却没有停,只对他说:“疼就喊出来,会轻松一些。” 杨清玹没有再出声,反下意识攥紧拳头,用牙关紧紧咬住。他胳膊上的刺痛又一次次袭来,还有缝线牵扯伤口、上下抻拉的感觉,结合在一起简直是难以言状。只片刻,他的额头就已见细密的汗珠,手上也被咬出了深深的齿印。 大约熬过了五分钟,缝合终于结束了。茹云重又把伤口包扎好,杨清玹也长舒了口气,松开口,只见左手食指的关节处已经被咬破了。 茹云帮他处理完毕,交给他一些内服的消炎药,嘴里却还连连埋怨着老郑。 杨清玹只是一笑置之,本该告辞,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些愧意地对茹云说:“范盈盈那里,你多费心吧。都是我的错,麻烦你替我照顾好她。” 茹云道:“这里是医院,我们会尽力让她康复的。不过你也要明白,这不是你欠下的债,不该由你去偿还!” 杨清玹没有答话,对茹云点了点头就默默离开了医院。 行走在回来的路上,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怅然与悔愧当中。却不曾在意身后不远处,谢雨梅一双如水的双目正在凄凄然凝望着他。 第四十章 争吵 下午化妆、候场的闲暇功夫,雨梅让菜伢儿去找杨清玹。今天的见闻让她很是意外。虽然只能躲在铁栏围墙外的树丛后,杨清玹与茹云在屋内的谈话、举动她不曾看到。可是她看到了蔷薇架下的范盈盈,那是已经疯癫的范盈盈,这便足够让她震惊了。 雨梅想当面问问杨清玹是怎么回事?看他肯不肯对自己倾吐实情。他表面上独自来到燚阳城,为什么身后还会有这些熟人朋友,他怪异的言行中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吗? “梅姨,他来了。”菜伢儿推开门,让杨清玹走进化妆间。这小鬼头对着杨清玹一撇嘴,说道:“哼,你干的事,我都看见了。好好跟梅姨交代吧!”说完便得意地关上了门。 其实,杨清玹早就注意到菜伢儿经常跟着他。听了刚刚那句话,他便更明白这是有意而为了。他注视着雨梅,这还是最近他们两个人在白天,在人来人往的后台第一次正面相对。没有躲闪,似都在等着对方首先来打破僵局。 谢雨梅到底还是没有杨清玹沉着,她顿了顿慢慢说:“能不能告诉我,今天上午你去了哪里?”话一出口,她又有些后悔自己的直接。上次深夜相伴,两人之间的气氛那么好。可今天,不先去关心一下他的伤,倒又要来逼问他。恐怕他们那点少得可怜的好气氛,于很快又要宣告结束了。 “班主放了我的假,我去看一个老朋友。”杨清玹回答着,口气依旧很镇定。 “是什么样的朋友?你不是从未来过燚阳吗,又怎么会,在这儿有朋友。”雨梅的追问不很流畅,她在担心自己会不会又要犯一个错误。 “是后来认识的。” “你是不是经常去茶楼,还认识一个茶楼的老伙计?” 这话一出,杨清玹立刻警觉起来,他骨子里天生的骄傲在本能地保护着自己。 他反问雨梅:“是又怎么样,我不能够接触其他人吗?芳苑戏班又不是监狱,我连最起码的行动自由都没有了吗?” “不是的,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有没有隐瞒我们的事情?” “雨梅,是你让菜伢儿跟踪我的。对吗?”杨清玹问着,其实他很想听到否定的回答。 “对,是我。”雨梅平静地低下头。 结果总是会让人失望。杨清玹不是没有注意到菜伢儿,他只是一直都认为那不过是小槐的拙劣伎俩。可实际上,竟然是谢雨梅。 他脸上划过一丝苦笑,说道:“看来雨梅小姐还真是对我不放心呀。我从前的种种劣迹都在你那里备案了,想抹都抹不去是吧?这样费力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你可是太辛苦了!”他最后一句竟明显有挖苦讽刺的意思。 “是,我是对你不放心。”雨梅也有些激动,两个人言语的碰撞让她不由自主开始回击。“我向整个芳苑戏班发过誓,不会让他们重蹈覆辙,第二次再离家失所。我要对自己说过的话负责!是你有愧大家在先,怨不得我会起疑,会追查你的行踪!” “对呀,说得很对。原来在你眼里,我本就是个不值得相信的人。既然这样,你当初干嘛要文班主再次收留我?在你们看来,我就是个小人,是个祸害。你为什么不让我冻死在大街上!你为什么不让大邓他们干脆把我打死!”这话说得声声震耳,说得雨梅都不忍心再去想那些旧事。 可杨清玹还是继续说着,情绪先压抑而后高扬。 “哦,我知道了。因为那样你不解恨是吗?你是想把我留在身边慢慢报复。好的雨梅小姐,我杨清玹现在一无所有,只有这一条烂命,随你们怎样摆布我无所谓!可是你想让我毫无尊严、毫无自由的向你把一切都交代清楚,恐怕你想错了,我办不到!” 杨清玹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他竟猛转过身摔门而去。只留下一直守在门口偷听,现在变得瞠目结舌的大邓、葵花和菜伢儿。 雨梅也不清楚,杨清玹为什么会有这么激烈的反应。每次想要对他探寻究竟,他都会反而把自己包裹得更加严密。似铜墙铁壁,永难攻破。而且还会说出很多让雨梅万分心痛的话,这究竟是他太世故,还是自己过于心急了。 大邓可看不下这场面,他对雨梅说:“丫头,你就让他这么跟你嚷嚷,这个少爷羔子他想反了天了!”他又冲着杨清玹的背影叫道:“姓杨的,我看你的皮又痒痒了是不是?你要不想在芳苑混,趁早点儿自己走人,别让我的拳头再浪费力气!” “胡子哥,他没对我嚷什么,是我说了让他难受的话。这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你不要管了。”雨梅低低地对大邓说着。 “雨梅,到现在你还护着他,就怕咱们芳苑是引来了一匹狼!”大邓的比喻恐怕是每个人都在担心的事情。 是呀,谢雨梅也犹豫着,杨清玹到底是谁?他是身边的一匹狼吗?为什么自己竟不肯去相信,却宁可觉得他只是个有苦衷、有隐情的可怜人呢?此刻的他,和那一夜给自己讲解《苏幕遮》的他,为什么又会是这样判若两人呢? …… 第四十一章 报刊上的消息 这次争吵之后,杨清玹和谢雨梅好几天都没有说话。他忙完了大邓硬派下的活儿,还是照旧来往于茶楼,似在向芳苑的人示威。但拿不着他真正的错处,总不能限制他行动吧。久而久之大邓等人也懒得去理他,只要他少接近雨梅,只要芳苑的戏还一天天继续唱着,那便是一切都平安无事喽。 再来讲讲别的。几天后,在一份不知名的小报上,登出了一条有点吓人的消息。据说,市政府要配合日方在燚阳城外建立一个秘密军事基地,而这个基地是要研究生物武器,是要在活人身上做实验的。那报上以道听途说的口吻,让人看了似信非信。但这消息还是在燚阳城内不胫而走,在老百姓口中人心惶惶地传递着。 现在赵总长面前就摆着这份报纸,报上说的是真的吗?他心里清楚,确实是真的。上回樱野苍雄召见他,把他吓得腿软的那次,就是为了这件事。他还清楚地记得上回两个人在樱野办公室里的对话。 “赵桑,这是大日本皇军要在燚阳建立秘密基地的详细计划。现在交给你,要由你来保管和部署下去。” “我,秘密基地,……樱野指挥官,这我有点儿不太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你照着上面的去做就是了。要记住,这份文件只能是你一个中国人知道。这是军事机密,如果泄漏了,你恐怕会很危险!” “啊,危险,还会有危险。那指挥官阁下,我……我能不能不做呀?” “不行,你当然不能拒绝!这是天皇的命令,作为燚阳中国方面的行政长官你必须接受,明白吗!” “明白,明白。……那就是说,这文件除了我,不能让第二个中国人看到。” “是的,包括你的亲信,你的家人,都不可以!” “是,我一定严加保管,一定严加保管。” “你不光要保管好,你还要照文件上的安排去执行。这个基地虽然是为我们日本皇军服务的,但要由你们中国人来建造,这样更不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和怀疑。” “好的,我照办,照办。”…… 那天赵总长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日本指挥总部的,他真后悔当初不如丢下燚阳城带着家小细软远走高飞了。这日本人的差哪有那么好当的,这不,烫手的山芋就扔过来了。不光不能撒手,还得就着烫劲儿把它吃下去。这难受的滋味,只有吃山芋的人自己知道。 因此,回来后冥思苦想。为了保证秘密不外泄,锁匠出身的他才想出了那三把钥匙的主意。他精心设计了一把锁,由他、云长官和警察局老许各拿一把钥匙,三把钥匙连在一起锁才能打开。秘密文件放进隐秘的铁箱,上锁,再搁进层层布防的机密室里。每个人钥匙不离身,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可谁知现在,连他赵总长都还没来得及细看这份文件,这文件的消息竟已经泄露出去了。这会是谁干的呢? 刚刚,他已经把云若飞和老许狠狠痛骂了一顿。他们两个都连呼冤枉,都说钥匙从来就没离开过自己。不是你们,难道会是我自己泄的密!这两个家伙也真不是个玩意儿,正事帮不上忙,就能给自己添乱。反正日本人怪罪下来谁也好不了。赵总长告诉老许,马上派你的人全城搜查,先抓出这写报纸的人,在逮捕一切可疑份子。要是破不了案,你就等着瞧!现在赵总长只能想着该怎样去向那阴气逼人的樱野苍雄解释了,反正总要先保全了自己,才是正道理。 樱野苍雄的办公室,这个日本人真的在打发雷霆了。 “中国人无能,全都是不可信的!”他手中紧握着摆放在房间正中的指挥刀,眼中满是杀意。此时若是赵总长在跟前,恐怕立刻就会被吓破胆的。 “父亲。”一个身穿日本军服的女子来到樱野苍雄跟前,她刚刚一直都站在门口。她现在走过来,绕过书桌。书桌上摆着两张照片,她,应该就是照片上的女孩。 “是春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父亲,我在门口站了很久,一直没有打扰你。我认为,对这件事不要操之过急。” “噢,什么意思?” “我猜测,燚阳城一定有大批的反日分子在活动。报纸是捕风捉影的,我们可以不去理会。我们要有耐心,要让那些人放松警惕。而后我们严密查访,再将他们一网打尽!这件事情,请父亲交给我,我一定能帮您完成!” “嗯,春子,你,很好!”樱野苍雄注视着女儿,脸上竟露出了少有的赞许表情。 几天后,赵总长并没有得到他想象中的泰山压顶。他只是被樱野苍雄找去责问了几句,他暗自庆幸,希望这事就这样过去吧。好在那些小报没有实据,自己作为政府总长可以出去辟谣,顺便再宣扬一下日本皇军的东亚圣战。可惜那写小报的没有抓到,消息发出的第二天那家报社就人去楼空了。为此,他又把许局长大骂了一顿,叫他赶紧全城戒严抓捕可疑份子。这燚阳城的局势似乎比从前要紧张多了。 第四十二章 混猴儿和松文 警察局的许局长在被赵总长训过之后心情很不爽。想想这老赵原来也不过是个政府小文员,靠着岳丈家的势力一步步当上了总长。若说起来,他当初的地位在自己之下,自己还没少帮衬他呐!可如今摇身一变,抖起官威来了。日本人压他,他就压我。自己还得受他的气,真是没地方说理了。 许局长不痛快,就想起了那个所谓的总长外甥混猴儿。于是把他找来也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责令他几天之内追查可疑份子,给上头交不了差就唯他是问。反正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自己也得找个撒气的地方。 混猴儿就是这可怜的虾米。被莫名其妙地痛骂之后,满心的委屈没处诉,回家一个人喝起闷酒。想想许局长说的要是办不好事就把他一撸到底赶回家去的话,心里也一阵阵的着急。这身警服还没穿热乎,什么好处没捞着,再白搭了打点上司的花销。唉,真是难办呢,他混猴儿怎么就这么不顺! 混猴儿越喝越高,渐入佳境。忽然就有一种要出去发泄的欲望,想来想去,还是选择了芳苑戏班。他还不算傻到家,事先派个小兵打听了,恰好吴老太太这两天去看儿子没在家。他自以为得着了机会,带着两个被他挑选到警队的混混弟兄,腰里别着把没子弹的枪。他曾向许局长申请过,可这死胖子就是不同意让他真枪实弹去巡逻。大概老许也清楚,这种人做事不把牢,惹出事来平白给自己添麻烦。给他把没子弹的枪,哄他玩玩也就算了。所以混猴儿只能这样虚张声势地装配好,以巡街为名,大摇大摆往芳苑剧场而来了。 穿着一身警服,手里拎着警棍,横进剧场没人敢拦。看到很多观众瞧见自己都急匆匆闪开,混猴儿的胆子不觉更大了。别处不去,照直就到了通向后台的门口。冤家路窄,正好小柳儿卸了妆下来,冷不防就和混猴儿打了个照面。 混猴儿乐得眯起一双鼠眼,脸上的酒气还没退,红得像个猴屁股。他色色地说:“哟,这不是小角儿吗,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今天侯大爷,哦不,侯警官,该好好跟你乐呵乐呵了吧!” 他说完就往小柳儿身上扑来。小柳儿惊慌不已,忙高声呼救。今天这起意外事端,芳苑可要怎样对付呢? …… 先将那边暂且按下,来看看班主松文。刚才在后台化妆间里,他正被葵花和大邓夫妻两个轮流教育着。 “他文师兄,不是嫂子说你,你也该为自己的事上上心了。当年老爷子临走嘱咐你的那些话什么意思,不就是想让雨梅成为你们一家人嘛!雨梅是个傻丫头,拿过日子当演戏,她分不清好坏,你可不能糊涂呀!你个大男人就不能主动点儿,你就跟雨梅说你想娶她,让她当戏班的老板娘。这一句话有那么难吗,至于让你憋了这么多年!” “就是!傻兄弟,好班主,胡子哥提醒你:你再不上前,可就要让别人抢先了!杨清玹那种小白脸哪儿靠得住啊,你就放心把雨梅交给他。再说了,他现在有什么?地没一垅房没半间,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你让雨梅跟着他喝西北风去!” “虽说他们两个现在没怎么样,可毕竟有从前的事摆着。那杨清玹如今也还算老实,但保不齐雨梅不忘旧情呀!以我这做嫂子的心,自然不希望雨梅跟了外人。今天我们两个是特意来找你谈的,你打算怎么着,你倒是给言语一声呀!” “我大邓还是那句话,你不能眼看着自己碗里的东西白白被别人抢了去。而且我瞧着,就是那个外国人怀特也不怎么安分。成天给咱们雨梅送花,还给她讲什么洋戏文。这两个烂少爷夹攻,雨梅还不让他们弄晕了!就是你不想娶她,也该拿出班主大师兄的范儿来,去找雨梅,告诉她这些人都信不住。咱不能眼看着这孩子一次次栽跟头了。话又说回来,你就真不想娶她?你今天就跟我们两口子吐句实情,你这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啊,我的傻兄弟!” …… 这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松文手中上妆的笔是如何也画不下去了。他的心早被他们搅成了一团乱麻。别看松文平日台上台下应付自如,可提到感情的事,他还真有点儿像块木头。且别说他多年来喜欢雨梅不敢表达,就是小柳儿那些有意无意的关心他也不明白是为了什么?尽管有时候会听到戏班里的人开玩笑,不过他依旧全当那是师妹对师兄的敬重。现在,面对杨清玹,面对那个说不清的怀特,他也只能把担心都闷在心里。他不想去要求雨梅些什么,他希望一切顺其自然,他希望雨梅开心就好。这一句喜欢,这一声求婚,恐怕是他松文到死也说不出口的吧! 无奈,他放下笔,对葵花和大邓说:“嫂子、胡子哥,我还要扮戏呢,你们去看看别处有什么要帮忙的吧。” “嘿,又要赶我们走。松文,你今天不把心里话说出来,我们两个就没有完!” “你们……” 正当这里僵持不下之时,盯在后台的一个年青学徒跑来告诉,混猴儿又来了,而且正在调戏小柳儿。 松文闻听大惊,顾不得脸上的妆,噌的一下就奔了出去。正看见后台口混猴儿把小柳儿逼在角落里,小柳儿害怕地躲着、叫着。芳苑有两个后生要上前却被混猴儿的手下拿着警棍给打到了一边。 “住手!”松文一声大喝,一左一右推开混猴儿的两个手下,跃上去从后面死死抓住了他那正要伸向小柳儿的胳膊。 “哎呦,哎呦,这是他妈的谁?”混猴儿臂上一阵酸麻,回过头见是松文,不由有点儿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借着酒劲儿对他大声嚷着:“你个臭戏子,少管大爷的事!别不知道死活,大爷现在可是正规的巡警,我在这条街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是在执行公务!” 松文虽愤怒,但碍着不想把事情闹大,还是尽量压制着。可是他也不想再对混猴儿客气了,疾声说道:“这里是剧院,台下都是花钱看戏的。到这儿来胡闹也请掂量掂量,不要太出格了!” “出格,去你娘的出格!你那个靠山干娘又没在,别跟老子耍威风。老子发起脾气来,把,把你们都当可疑分子抓起来!要不,要不我干脆开枪蹦了你们!看你们能把老子怎么样!”混猴儿说着,从腰间掏出枪来,直指着松文和几个想要冲上来的芳苑男丁。 大家看到混猴儿有枪,也有些畏惧,犹豫着不敢近前。谁知混猴儿却得意大了劲儿,竟对着松文扣动了扳机。见枪没响,他又一连搂了好几下。还纳闷地说:“咦,怎么,怎么不灵呢?” “大哥,您忘了,您这枪压根就没装过子弹呀!”旁边一个不开眼的手下提醒着。 这下芳苑的人明白了,原来他是个纸老虎,只能吓唬吓唬人呐。松文脸上怒火更胜,本来刚才就被大邓夫妇说得心烦意乱,现在再加上混猴儿撒泼,他莫名就觉得拳头阵阵发痒。对付这种无赖,不教训他一顿是不成了。松文此时管不得许多,挥起铁拳就向混猴儿的腮帮砸去。他的劲道何其厉害,尚未使出全力,就只听混猴儿一声惨叫,鼻子嘴角登时溅出血来,左边的一颗槽牙也被打歪了。 “哎哟,你个臭……”没等那家伙脏话出口,但见松文即刻反过手来,冲着他另一边脸上又是狠狠一拳。动作之迅猛,让混猴儿根本就没有招架之功。他只有嗷嗷乱叫,被打得抱起脑袋跪在了地上。 松文本是江湖中人,身上哪会没点豪侠骁勇之气。他往日的温厚都是经历过岁月打磨之后,暗自掩盖起棱角的一层外衣。可这外衣若揭开了,那原本的棱角还依旧是坚硬无比的。 “打得好!”见班主都带头动了手,芳苑的几个小伙子也就不怕什么了。他们早恨混猴儿入骨,五六个人一齐上,把混猴儿和那两个手下围在当中一通乱凿。 这时台上的戏也停了,小柳儿趁机被葵花拽开。见这里一片混乱,很多观众都凑过来瞧热闹。他们还记得混猴儿刚刚进来时横行霸道的样子,现在看他成了这副惨象,都连连拍手说打得痛快。 这混猴儿的人缘也是坏到了极点,一个观众开玩笑地问松文:“文班主,你们今天这演的是醉打蒋门神、拳打镇关西吧?” “他哪比得上蒋门神和镇关西呀!”另一个观众笑着说:“上次吴老太太讲了,他只算是个臭虫,一个恶心人的臭虫!” “哈哈哈哈,臭虫!”…… 人们笑着、骂着、打着,穿了警服而来的混猴儿照旧是一点儿便宜没占着,而且这回还当真挂了彩了。他不敢恋战,知道眼前只有吃亏的份儿,报仇只能以图来日了。于是便赶紧向松文等人央告讨饶,冲出人群后,一瘸一拐地带着两个混混儿手下落荒逃走了。 可话说回来,打了巡警毕竟是不好交代的。松文不想让大伙儿受连累,甘愿所有责任自己一概承担。急得一边的小柳儿又是什么似的。最后还是徐经理想了个办法,他说要想平息了这档子事,还得依靠雨梅小姐。 当天晚上,芳苑的人先走了一步棋。由徐经理做东,松文、雨梅亲自作陪宴请赵总长。事先跟云长官通了气,那赵总长一听消息马上就乐不得地应承下来。席间雨梅轻声慢语把事情的经过一说,是混猴儿挑衅在先,芳苑不得已才出了手。松文自罚三碗酒向总长致歉,希望总长大人能为芳苑主持公正。 按说这个事不该赵总长管,那是人家许局长的活儿。可芳苑求人求在点儿上,赵总长本来就把持不住,见了雨梅便头脑发热。哪还经得住雨梅那一声声总长大人、一杯杯的敬酒呢!于是他立马将此事大包大揽下来,说回去一定严厉处置混猴儿。是混猴儿借巡街的名义耍无赖,松文等人属于正当防卫,打他也是应该的。 结果周旋了两个小时,大家总算把赵总长平平安安送出饭店送上了汽车。碍于席中人多,他也不能对雨梅怎么样。只说改日再聚,有机会再领教雨梅小姐的南腔。他一个堂堂的市政总长得有个姿态风度,总不能学那流氓混猴儿吧。就这样,没用吴老太太出马,这场风波也算基本平息了。唯有松文很过意不去,有些怨自己当时的意气莽撞,不该让师妹雨梅搅入这趟浑水中来。 可怜混猴儿,还没来得及申诉就被赵总长叫过去指着鼻子眼睛一场乱骂。他这回的打可真是白挨了。不过他也实在活该!只是从此在他心里,咬牙切齿恨到极点的,便是松文和他的芳苑戏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