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温华公主 眼前的烟雾蒙住视线,待我仔细看清之后才发现已不知何时竟身处于秀竹山庄的潇湘竹馆。周围依旧是翠竹环绕,就连假山也看得出主人家的心思奇特。 这里,不是都烧毁了吗? 我还未来得及细想就听闻四周都是打杀的叫喊声。突然山庄里的家丁都涌进花园,随之而来的是成批成批的禁卫军。双方相较之下,家丁的尸体堆积如山,剩余的人被禁卫军的连番进攻逼得节节败退。 我在无数家丁包围维护的人里看到了一抹熟悉不过的身影。他的身上伤口无数,千道万道都淌着血。空气里弥漫着血腥和杀戮的味道。 我想冲上前去扶住他欲倒的身躯,但却被他甩开。他手上滴着血的长剑指着我,身躯踉跄却依旧满面怒容。 “你给我滚开。我翠竹山庄世代与世隔绝,今生是何等孽缘才惹上你这般的祸端。我纳兰默纵死也不会认了这莫须有的罪名!今生来世,我与你,死生永仇!” 今生来世,我与你,死生永仇…… 今生来世,我与你,死生永仇…… 死生永仇…… 不! 我整个人呐喊着清醒了过来,泪水已经浸湿了我的双眸,在我的脸上肆意横飞。我重新闭上眼睛,许久,才努力缓和了心中的波澜。 天还未亮,微弱的月光从窗缝里散了进来。周围早已不是梦中的翠竹山庄,而是我的寝殿雪缘殿。 在外守夜的宫女锦兰听到了动静走了进来,规规矩矩地在帷帐前停住,轻声问我:“主子可有什么吩咐?” “嫣儿呢?” 嫣儿是我的贴身宫女。我是央国的温华公主,排行第八。虽有众多宫人伺候左右,但多年来唯一成为我信赖有嘉的贴身宫女也唯有嫣儿一人,只因她是唯一一个随我居翠竹山庄历经当年种种的人。因此在我的同胞兄长三皇兄即位之后,我独居一宫,又被赐宫外府邸,我散尽身边年老的嬷嬷,唯独提拔了嫣儿成为这晨曦宫的主事姑姑。 “嫣儿姑姑今晚未轮值,奴婢这就去唤姑姑起身伺候。” “如今几更了?” “回主子的话,刚过五更天。” “罢了,让她多歇会吧。唤今晚守夜的宫人进来伺候本宫更衣。” 我在宫人的扶持下起身更衣,随之又坐到妆台前任由他们伺候梳洗。我看着镜中憔悴的面容,脸色蜡黄,便吩咐多上几层脂粉遮掩。如今还在热孝期,故而我也不愿多加装饰,简单地梳了一个寻常发髻,稍加几点零星的珠饰便罢了。 三个月前,我的父皇在早朝突然吐血。整个太医院都被唤去守了三天三夜。六宫也在皇后的吩咐下尽数褪去脂粉,跪在宝仪殿的列为神明前三天三夜。最终,父皇还是薨了。 朝野哄然,官员们见风使舵分为两派,一派是立嫡派,拥护皇后之子三皇子苏颖稷即位。而另一派是立长派,拥立丽妃之子大皇子苏颖然。而在朝野未定的时候,苏颖然突领一万禁军联合其外祖定远侯的十万大军突破青玄门,直逼内宫,惊得六宫粉黛无颜色。 而就在苏颖然刚率亲兵踏进御花园时,被早在前夜截获情报的苏颖稷斩于花下,定远侯被埋伏的禁军斩于百官面前,全家一百一十六口人,男子流放三千里,女眷没入官奴,此生永为粗使奴婢。而那十一万大军硬是损耗了六万,余下之人中愿降者免罪撤职归乡,不可再踏入官途半步。 经此一役,朝野上下尽数倒向苏颖稷一边,拥护其顺利即位。 而那封情报的截获者,便是我,苏颖熙。自三年前被先皇设计送往翠竹山庄后,我便以卧底的身份居于其中,偷取纳兰默暗中助苏颖然谋反的情报数百封。 而在我与纳兰默即将成婚的前一日,他还兴冲冲地端了好些金玉玩器到我住的潇湘竹馆来,对着我说:“我纳兰默的心上人,便是要天上的月亮也不足挂齿,也唯有金玉才能匹配一二。” 我莞尔一笑,在他端来的东西里挑了一支金凤点翠钗,缠着哄着让他为我簪于发上。 而就在此时,前院烽火四起。他的眉皱成一团,轮廓清晰的脸上满是不安。他将我拉入他的怀中,头埋在我的肩上,轻声细语地对我说:“别怕,等我回来。” 说罢他便执剑离去,连我脸上的清泪也未曾来得及看到。 再相见时,他已知我的身份,三年的绕指柔情尽数消散在他沾血的剑上。 今生来世,我与你,死生永仇。 思及往事,我的心便一抽一抽地疼着。我闭上双眼,皱着眉尽力平复心中的波折。自三月前,我被以半副皇后仪仗迎回晨曦宫,代掌凤印,一时风光无限。光是回宫三日,宫中便堆满了各宫送来的珍礼,皇上的赏赐也如御花园的百花一般灿烂。 但千般百般的风光都不足以平复我的哀愁。自那个人,一身血衣倒在我的面前的时候,我的心与他的情,早已为他陪葬。 思绪平复之时,嫣儿已来到我的身边,福身行礼后便接过锦兰书中的梳子为我簪发。 “主子自回宫后甚少出宫走动,今日太后娘娘传召,主子不必这般素净。” 我睨了一下锦兰,她便识趣地带着宫人下去。雪缘殿内余剩我与嫣儿两人。 “先皇辞世之时,本宫不在身旁,半年的素净算是全了我的孝心。何况,他尸骨未寒,我又怎能忍心浓妆艳抹,笑靥如花?既然要觐见太后,太过素净也失了礼数,取本宫的金凤点翠钗簪上便是了。” 自翠竹山庄回来之后,我将珠玉装饰都收了起来,唯一留在身边的便是他当日送的金凤点翠钗。 到慈宁宫的时候,太后刚醒。我从素蓉姑姑的手上接过漱口茶递给太后,然后恭敬地站在她身边待宫人继续伺候洗漱。完毕之后,我便从素蓉姑姑手里接过新茶递给太后饮用。 “这种小事交给下人去做就够了。你如今掌管后宫,多的是要处理的事,要照料好自己的身子。” 我搀扶着太后到餐桌前坐下,然后再坐到她的旁边。 “后宫的事再大哪有伺候母后的事大。儿臣已经很久没有回宫在母后身边伺候,如今回来了自然要尽心伺候。”我半开玩笑地答完,便转头吩咐宫人传膳。 太后有些动容,红着眼握着我的手。“这几年苦了你了。若不是苏颖然作乱,也不需害得你我母女分离多年。如今回来了,一切都好了。” 都好了吗?或许吧,京都百废俱兴,连后宫也在经历****之后安静了不少。可是,有些东西,有些人,是再也不会好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痴痴想着那个人,想得眼圈都有些热热的。 “哀家知道,你对他是用情至深。但是他毕竟是反贼,纵然活着,央国也不会容许他的存在。你是央国公主,要什么样的青年才俊都有,看开点才是。”太后许是看出我心里的难受,宽慰我几句,又让宫人给我多布些菜。 我嘴上诺诺应答,但是心里的难受就像墨汁滴进了水里,蔓延开来。 伺候太后用过早膳之后,太后撤了左右,留下我说些体己话。左不过是叙叙地问我近来宫里的琐事,还有我这三年在翠竹山庄的细枝末节。 翠竹山庄的事,这三个月来我跟她说了不下十遍,每每都隐去我与纳兰默的情事,但她永远是听不够,总要叙叙问上我好几遍,反反复复问的也不过是我在翠竹山庄过得好不好。 长安的四月,虽然有暖阳,但还是淡淡的,就像被冲泡过多次的茶,淡得没什么味道,所以宫里还是照旧日日熏着暖炉。慈宁宫里也照旧熏着暖炉,只因我身子弱,所以太后额外让人多熏了一炉,又着意添置了檀香,倒不似别处总还是渗着零星冷意又沉闷得紧。 自我回宫,太后日日托人来问好,又常常命人来召我到慈宁宫叙话,似是迫不及待想把这三年对我的缺失尽数补回来。但凡是宫里有的珍品,即便再稀缺也是头一份往我宫里送,短短三个月便让我不得不再空出一个偏殿来摆置赠品。 在翠竹山庄的三年,我只有纳兰默一个人。但是回到了紫禁城,我又回归的母后的慈爱和皇兄的疼惜当中。我和纳兰默的情深,是这个宫禁无法接纳的。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一个叛国的逆贼,怎么看都是离经叛道。所以皇兄和母后都迫不及待地想用他们所能给的一切来弥补我这三年失去的一切,尽力去抹杀纳兰错在我生命里的痕迹。 但有的人,岂是说抹去就能抹去的。即便再怎么感动,我依旧得面对夜里汹涌而至的悲伤和夜夜缠绵的噩梦。 或许不该说是噩梦。至少,没有那个梦的纠缠,我连再见他一面都是奢望。 说了许久的体己话之后,太后的神情骤然变得严肃起来。我知晓她是想嘱咐我一些事,所以也端坐起来。 “你看你皇兄,从前是皇子,身边伺候的人少也就罢了。如今都当上了皇帝,这后宫也不过淑妃、琬昭仪这两个正经主子,其他的贵人常在也不过几个,哪里像话。何况,那个衿娘,不过是个青楼女子,皇上却宠得不像样。” 我见她越说越激动,低声提醒了一句:“如今她已不是当初三皇子府的侍妾衿娘了,该称一句妗常在了,是正经小主呢。” 太后的脸色又深了两分。“哼,正经小主。不过就是个不入流的青楼女子,哪里上得台面。哀家就想不明白了,你跟你皇兄怎的这般护着这个女子。你久不在深宫所以不明白其中的道理。这女人留在皇上身边,吹吹枕边风,挑拨离间,这后宫前朝还不成了她的天下。这不乱套了嘛。” 我不应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只因每次来太后都是要念叨上几句,左不过是因为衿娘的出身太低,又恩宠太盛,太后担心她恃宠生娇对皇上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我原也会帮着衿娘辩驳上几句,但引来的不过是太后更强烈的反抗,如今也学会了缄默。 太后见我不说话,再说下去也无趣,索性舒展怒颜转了话题。“别的也都是小事,说到底就是这宫里缺了个能主事的正经主子。淑妃本也是资历颇深,但是多年都未有所出,前些年倒是怀了一个,到底还是小产伤了身子。你如今虽然代掌凤印,掌管后宫诸事,但说到底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长久下去也不是办法。哀家倒是有个主意,韩丞相的千金如今也到了出阁的年纪。前些日子韩夫人倒是携了韩萱来宫中请安,哀家瞧着是个识规矩的大家闺秀,很是大体,诗书也颇得门道,是个能主事的。这事哀家跟皇帝提了他倒是没当回事。如今,你便替哀家多去皇帝跟前提一提,顺带也把选秀的事提上日程。多了些识大体的新人,皇帝的心思就能少些在那些不入流的人身上了。” 我知晓她最后一句刺的还是衿娘,但也只好硬着头皮把这事答应了下来。 “儿臣尽力就是了。只不过,衿娘如今也还是皇兄心尖上的人,这么多年伺候着也没出什么差池,对母后也是百般上心孝敬。母后这些话跟儿臣这念叨念叨也就罢了,若是衿娘来请安,还请母后全了衿娘的体面才是。” “哼,哀家如今念经礼佛,哪来的心思去搭理这等女子。到底皇帝身边还是缺了得体的人提点几句。你也是个懂事的,如今回来了,有空多帮哀家提点提点你皇兄几句。” 我应了下来,见太后神色缓和了许多,连忙唤了宫人进来伺候,又细细嘱咐小厨房每日熬煮一些补虚的药膳来进贡,方硬生生把刚刚的话题给扯开去。 嘱咐完一圈之后,又让宫人去太医院取了这几日慈宁宫请平安脉的记录过来,召了随侍的周太医细细盘问了一遍太后的身体近况,又命人到库房里取两支上好的百年人参过来给太后进补用。饶是这样一圈折腾下来,整个慈宁宫都被我搅得忙碌不已。 太后只静静看着我指挥宫人,时不时地被我逗得笑个不停。“如今哪有这般娇气。你一来,哀家这里跟闹贼似的忙个不停。倒是哀家的错,平白招惹你来闹腾一番。你这般为哀家着想,倒让哀家不得不赏你点什么了。” 我见吩咐得差不多了,便挥手让人出去。“如今您可是最享福的人。熙儿这般可是在曾经的皇后娘娘面前班门弄斧,哪敢邀功领赏。” 我又叙叙与太后聊了许久,眼见着她有些乏了,便起身将香炉里的檀香尽数倒掉,又重新添置了安息香,便告退了。 踏出慈宁宫的时候,嫣儿已经走上来为我披上墨狐皮披风,又塞了一个汤婆子给我捂着手,倒不觉得春意甚寒。我眼瞧着宫里的花开得正好,便吩咐轿辇先回去,自个带着宫人沿着长巷慢慢地走回去。 行至御花园南边的时候偶然看到有几抹翠竹的影子,心中甚是讶异,但还是吩咐人跟上一同走了过去。 刚行至拐角便碰上了琬昭仪。如今我执掌凤印,她又不过是九嫔之首,自然是亲自迎上来向我行了个大礼。 “琬昭仪好生自私,竟寻得这般雅致去处躲起来自个赏玩也不邀本宫一起。”我假意嗔怪,脸上倒是挂着恰如其分的随和笑意。 琬昭仪见我这般说话,倒也掩嘴笑了几声。“谁人不知自温华公主从翠竹山庄归来,皇上便命人将这宫里的翠竹都移植走,就怕公主见景伤情。何况如今公主料理后宫,日日琐事缠身,嫔妾便是再得皇上宠爱也不敢随意叨扰。” 我竟有些恍惚。“皇兄此举倒是让本宫受宠若惊,劳烦琬昭仪还如此百般为本宫着想了。” 琬昭仪的眼里噙着嫉恨,面上的笑倒是越来越深。“公主为了央国连心上人都能够出卖,皇上和嫔妾为公主所做的又何足挂齿。只不过倒不知那逆贼纳兰默九泉之下看到公主如今的锦绣繁华,心中该作何想?” 我仿佛当众被扇了一耳光,脸上心上都是火辣辣地疼着。像是千万条长满荆棘的藤蔓在心上攀岩,狠狠地勒了一把,血肉模糊,皮开肉绽。这个人,是我此生不敢再触碰的硬伤,琬昭仪这话无疑刀刀要命。 嫣儿听了这话早已怒意四起,一扬手便想往那琬昭仪的脸上打将下去,但到底被我怒斥下去。 我纵然心里想把成琬心千刀万剐五马分尸,但是面子上还是只能染着笑意。“几日不见,琬昭仪的嘴倒是越来越长本事了。纳兰默会怎么想本宫不知道,但本宫知道,本宫该好好琢磨琢磨来日新人进宫该挑哪些教习嬷嬷去教导宫规才能不再生出几个如琬昭仪这般伶牙俐齿不是规矩的小主。” 成琬心本就不是得宠的主,又只生了个同样刁蛮任性不得宠爱的帝姬,这后宫即将多出许多人与她争宠无疑是往她心头狠狠地刺了一刀。 果然,她的脸色骤然变得万分难堪,手揉得绢布都快被揉烂了。 “公主也未免得意得太早。如今朝野根基未定,纵是太后提过几遍选秀的事,皇上也未曾放在心头上。公主便是有万分把握恐怕也不得不吃个闭门羹。” 我见她恼羞成怒,心下的怒意骤然减了许多。“这就不牢昭仪费心了。昭仪若是得空,不如多多想想如何得皇兄的宠爱多为皇家绵延子嗣才是。” 说罢,我也不再做停留,立马便掉头回宫,余留下成琬心一个人在原地气得跳脚。 回到晨曦宫时,宫人赶紧上来伺候解了披风,点上了百花香。早在我回来前一炷香的时候,宫人便已经添置了上好的银炭,燃起暖炉。如今回来宫中早已暖烘烘的,再加上百花香熏染,让人如置身盛夏百花丛中。 嫣儿伺候我坐下后便转身亲自为我泡了一杯碧螺春,恭恭敬敬地递到我面前。“主子无需跟那起子人闹气,平白伤了身子。” 我接过茶,抿了一小口,瞬间气血也通畅了许多。“成琬心不过是看着本宫一回来便夺了协理六宫之权,心中有气乱撒罢了。如果不是本宫,她如今兴许还能与淑妃一同协理六宫,她岂会甘心。不过,她的话倒是提醒了本宫。” “主子指的是选秀一事?”嫣儿试探地问我。 “不错。如今连母后也未能劝说皇兄,本宫未必就有这等的本事。既然没把握,倒不如找个有把握的人来行此举。” 嫣儿听我这般说,瞬时便明了于胸,脸上的笑意也越发浓了。“奴婢这就去吩咐备些礼品送往子衿殿去。” “这些年她这么得宠,什么宝贝未曾见过。你只需将本宫前些日子抄写的几本诗集带上,再着人挑些精致首饰填补上。也不必此时便送去。即是有求于人,本宫是该亲自走一遭。说起来,本宫倒是打心眼里乐意到子衿殿坐坐。” 院里的桃花又开了,我仿佛又看到了当日在翠竹山庄与他一同种下满园桃树春来一同采下酿制桃花酒的日子。这宫里人只知翠竹山庄以清秀山竹闻名,却不知还有桃花雅事。故而除尽满宫的翠竹,却无人去动桃花的心思。我也便光明正大地在宫里种上满院桃花,廖以慰藉对他的思念。 只是春去春又来,去年与我执手酿酒的人如今已经不在了。这满院的桃花也只能任由它随风飘散。 想来我倒真羡慕衿娘,这么多年独得皇兄宠爱。无论其中真情假意几何,至少她能常年伴在所爱之人身侧。 哪怕只是简单地陪伴一生也是好的。即便未能陪伴,他好生活着也是好的。 这于我何尝此生除却梦中,难再言说的奢求。 【2】衿娘 六宫琐事缠身,给子衿殿的礼物早已备下,我却迟迟未能脱身去拜访衿娘。其实左不过是新皇登基,六宫诸事都要定好规矩,让底下的人守本分。加上我本就是第一次协理后宫,上头又没有一个国母来教导一二,所以学起来有些吃力。 五月初旬的时候,院里的桃花也快要落尽。我放下手中的彤册,命嫣儿到酒窖里取了一壶桃花酒,又吩咐了人去打听皇上是否在子衿殿。饶是询问了一番,说是皇上在养心殿看奏折,我才心下安定,吩咐人提上桃花酒和礼品坐着轿辇往子衿殿去。 说起来,衿娘是我在宫里唯一的朋友。她本是出身烟柳之地,是长安最大的青楼寻欢阁的一名妓子。虽并非花魁,但裙下恩客不少是文人雅客,反倒使她在长安风光无两。 我初见衿娘是在四年前,三皇子府。 四年前的盛夏,长安里均在风传三皇子苏颖稷欲收一个青楼女子为侧福晋,并且为其搭建子衿阁居住,日日流连其中。 我是公主,不似皇子般可以在及冠之后赐府邸居到宫外去。所以初听闻此事我是百般不相信的,毕竟皇兄并非好色之徒,府中的姬妾除父皇赐予的外,从未再纳过一人。这样的一个人,如何会留恋烟柳? 可就在三天后,父皇突然召了皇兄到御书房议事。那****刚醒了午觉,便听闻外头闹哄哄地烦心得很。唤了嫣儿来细问才知道,皇兄被父皇赶出御书房,罚在烈日下跪着。 我一听连忙起身,匆匆更衣便要往御书房的方向赶。刚踏出晨曦宫就看到早已守在那里的素蓉姑姑。 她向我福了福身,拦住了我的去路。“公主此刻可是想到御书房求皇上饶过三皇子?” “姑姑既然知晓本宫心意,又何故阻拦?” “奴婢是奉了皇后娘娘的命令在此阻拦公主。娘娘说了,御书房她已经去过了,皇上此番是动了天怒,如果此时公主再去求情,只会让皇上觉得三皇子冒犯皇家尊严,愈加应加以严惩。” 素蓉姑姑一番话犹如醍醐灌顶,瞬间把我淋得清醒。皇家子女虽然风光无限,但是父子之情其实也不过是君臣之情。但凡是皇帝,都不希望天下有人触犯他的威严,自然连子女也不能例外。 我于是向素蓉姑姑行了个晚辈之礼。“本宫谢姑姑指点之恩。” 素蓉姑姑对我的表现甚是满意,又着意提醒我御书房那边早已打点妥当无须忧心。我于是命人拿了一对青玉镯子赐予素蓉姑姑,恭恭敬敬地将她送走,再自个回了雪缘殿。 果真,在皇兄连跪三日中暑昏厥之后,父皇终于松了口,许了衿娘进府之事,但是却不是以侧福晋之身,而是一个没名没分的侍妾。 此事风头渐淡之后,我便寻了个探病的由头缠着父皇许我出宫。其实我更好奇的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几乎被说成不近女色的三皇兄不顾一切都要迎娶进门。我是从小偷看惯了红拂女之类的义姬之事,所以也不免在相见之前便把衿娘和红拂女一流归在一处。 初见衿娘的时候,是在子衿阁。整个子衿阁栽满了杏树,那时杏花开得正盛。 俯窥娇娆杏,未觉身胜影。 此般诗境,倒让我愈加想见见这个嫣如景阳妃的衿娘。 然而见到衿娘的时候,却着实让我失望至极。衿娘没有传说中清秀文雅的义姬风范,身形窈窕,身上着着薄纱愈发显得丰满的曲线如若春日里飘扬的风,那双美眸更是噙满了妩媚之色,一看便知是久经烟柳花巷迎欢送笑之人。 我不免有些泄气。 “这位姐姐是?”衿娘规矩地向我行了个大礼,端着笑问我,声音尽是妩媚之色,酥得我骨头都发软。 “什么姐姐!本宫是当今的温华公主。” 她自觉失了礼数,慌忙向我跪下告罪。 我也不欲叫她起身,只是绕过她径直走进子衿阁里。未曾想满院的杏花还不足以体现主人的精巧心思,这子衿阁内更是书香满屋,空气中弥漫着瓜果清新的香气和文墨的气息。窗边放着一只琉璃花樽,上头插着几株桃花。内屋与外屋之间隔着一席珠帘,但却是用最简单不过的散珠串成,巧的是每颗散珠都雕刻成各种花的模样,走近竟闻到了几股花香,仿若百花尽在眼前 我不由转身问道:“这是如何做到的?” “回公主的话,是用南海进贡的珊瑚珠雕刻成百花模样,每日浸泡在新鲜的百花汁液中一个时辰,连续浸泡十日才得以悬挂起来。之后每日用百花香熏上半个时辰便可。”我未叫衿娘起来,她倒也守规矩,一直跪在原地答话。 我本无意刁难于她,听她说这般新奇的方法反而对她添了几分好感,便许她起身。她也便紧跟上来接过贴身丫鬟手里的茶壶,亲自为我斟了一杯茶恭敬地递到我面前。 我伸手接过茶,放在鼻尖闻了一下,是上好的西湖龙井。“确实是好东西,看样子皇兄很是宠你。坐下吧,也别总拘着礼了。” 衿娘向我福了一下礼算是谢了恩,然后在丫鬟的搀扶下坐在我对面。 我抬头在她的屋里环顾了一圈,在珠帘旁边还放着一个檀木书架,上面安置着自先秦至今的诗集,我不禁有些讶异。“本宫听闻你出身花柳,怎的也识文断字?” “回公主的话,奴本是江南女子,家中以经商谋生,故而自幼习得几个字。后卖身为妓,才断了诗文念头。”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想起衿娘所住的地方叫子衿阁,便兀自念出了诗经里的《子衿》,想起纳兰默,突然心下也就柔软了许多。“你如今是皇兄的侍妾了,虽是没名没分,但到底也要顾及皇兄的脸面,便无需再自称为奴了。你既好诗书,可有偏爱的句子?”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我心下徒然一惊,但却未露半点声色,很快就平复了下来。“李清照的《月满西楼》,然而衿娘怎会不懂得既来之则安之的道理。” 衿娘的脸色骤然一变,惨白得犹如十月的月光。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一曲《月满西楼》,道尽了多少女子的相思愁苦。衿娘如今恩宠优渥,这相思之人,自然不会是朝夕相对的苏颖稷。 我念及她久居青楼污秽之地,却长年隐瞒着心底的相思,这般愁苦却不知她的情郎是否知晓。可无论是否知晓,此生她与他,早已是无望的所在。 我骤然对衿娘有了些许同情之意,便未明目张胆地将她诗中的隐意挑明。 自那日之后,衿娘对皇兄的体贴情意更甚往昔,京中原本对她颇有微词,但随着她的贤惠名声传开后反倒引得诸多文人墨客为她写诗作词。 我心中是知晓她的,既来之则安之,这话她到底还是听了下去。 后来我独往翠竹山庄,这三年间都以卧病休养居之,所以甚少有人知晓我去往何方。临行前,衿娘来送我。那时她已身怀六甲,但听闻她在府中过得一点都不好,受尽排挤。 我们两个便站在了青玄门前话别。 “多日未见,嫂嫂倒是消瘦了不少。” 她惊闻我称她为“嫂嫂”,吓得四顾环绕确保无他人在场才稍显放心。“妾身不过一介草芥之身,如何当得起公主的这声‘嫂嫂’。若让福晋听了去,倒要生出许多是非来。” 我心下叹息。虽然有皇兄的厚爱,但她终究还是难逃深宅之争。“此刻一别,不知何时方可再见。你千万保重身子。特别是如今身怀有孕,你便不再是孤身一人,万事多为自身和孩子考虑。” 我与衿娘交情其实不深,但是比起其他几个只知争风吃醋的福晋格格而言,我总对她的恬淡性子更欢喜几分。流落风尘多年,还能修得这般与世无争的性子,到底是值得我敬佩非凡的。 听闻我提到孩子,衿娘的脸上化开了一抹浓浓的甜笑,溢满了即将为人母的欢喜。“夫君很是喜欢这个孩子呢。我倒只盼是个女儿,无忧无争平安一生。倒是公主此番离去,身边唯有嫣儿一人伺候,万事千万小心谨慎,顾全自身。” 我心下感怀她送别之情,用手轻轻刮了一下她微显的肚子,从手上摘下随身佩戴着的白玉手镯放到衿娘的手中。“还有六个月孩子便出生了。我这个做姑姑的却没福分看一眼外甥。这个手镯便勉强当是姑姑致歉之礼,待来日我归来,再尽数补上。” 她神色惶恐,不敢接过手镯。但看我执意如此,也便只好收下了。 后来我在翠竹山庄,除却线人带来的皇宫的命令之外,总不免多问几句衿娘的情况。听闻衿娘的孩子到底还是没能生下来,五月时便小产了。 后来,纳兰默谋反的证据被呈上父皇的案前,满门抄斩的密旨已经下了。宫中一片哗然,除却想看逆贼如何伏法之外,更多的是看我如何将心上人送上断头台。 本是秘密进行的,连我也未能知晓此事。但衿娘不知为何偏偏晓得了此举,跪在三皇兄的书房前为我和纳兰默磕头求情,只把额头磕出一个血坑来也未能如了她的心意。 如今我好不容易归来,自然是要去与她好好叙叙话。除了有求于她外,我到底还是十分感念她当日为我求情的情分。 听闻她三年之中未再怀上一儿半女。从前也就罢了,到底不过是一个皇子侍妾。如今她贵为皇帝嫔妃,以她的出身是断断不能为皇家绵延子嗣。想起当初她出怀有孕时的欣喜,我心中不免为她抽痛几分。 刚到子衿殿还未进去,便听闻里头传来了令人不悦的声音。 “不过就是一个下贱的贱婢,竟也配与本宫争夺恩宠。从前在王府便是这般的狐媚子样,如今还真把自个当正经主子不成。”是冉嫔的声音,尖酸刻薄得我都听不下去。 “冉嫔娘娘莫不是忘了,我家小主如今是常在了,自然是皇上亲册的小主,自然也是正经小主了。”这应是衿娘身边的佩玉的声音。 好丫头,倒懂得维护主子,不枉费衿娘对她平日的照拂。 然而冉嫔是什么性子,虽然不是出身大门大户的人家,但是到底骨子里也不容许衿娘这样身份的人的侵犯,更何况是一个小小的奴婢。果真,佩玉说完后便听到里头传来了一声清脆的巴掌声,接着便是衿娘的惊呼和佩玉的隐忍啜泣。 “冉嫔酿酿息怒,是嫔妾教导无方,还请娘娘饶过佩玉。” “哼,凭你一个小小的奴婢也敢顶嘴,来日若是矜常在当上了本宫的位置,还不得爬上皇上的头上去。”冉嫔得理自然不愿饶人。如果不是我此刻正好在这里听着,倒不知道这后宫竟有如此跋扈之女。 如今好歹衿娘也是正经主子,饶是如此她也这般受尽折辱,当日她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侍妾,可想这几年是如何的难熬。 门口伺候的几个小宫女也听闻里面的争执,面上有些为难和难堪,想着到里头通报一声,但却被我拦住。 “主子莫不是忘了,这衿娘可是青楼女子,这等不入流的身份按祖宗规矩是万万做不到嫔位,更不能怀孕生子。” 果真是有其主便有其奴。 “倒是本宫忘了,衿娘从前可还怀上了一个,挺太医说是个男胎。啧啧啧,若是当初生了下来,这宫里头恐怕本宫如今都得给你行个大礼。真真是可惜了。” 怀胎五月如何能瞧得出是男是女。这冉嫔分明是故意在往衿娘心上刺上一刀。我纵然是再好的性子,再无关紧要的事,如今也再也听不下去了,便拂袖甩开想阻拦的宫人径直往里头去。 “如今这后宫倒是要翻了天不成,怎的连这后宫的妃嫔是否应该怀孕生子也轮得到冉嫔来置喙一二了?本宫倒怕冉嫔无力管得这样宽吧。” 冉嫔明显是不知道我会在外头,看我疾言厉色地发难顿时吓得面色慌张,苍白的身躯直直地跪下去给我请安谢罪。 衿娘的神色倒是还好,我一进来她的眼神里露着明显的欢喜,此时迫于规矩也随着冉嫔跪下给我行礼。 我不理会冉嫔,径直走到衿娘身前抬手虚扶她起身。“本宫倒记得常在甚是喜欢花酒,先前从翠竹山庄带回来的几坛桃花酒还没开盖,今儿个天气好便给你带来两坛。” 说罢我便抬手示意宫人将礼物呈了上来,凤眸一转,示意嫣儿一样一样地好好读出来。 “鎏金翡翠钗一对,红宝石四叶发梳一对,孔雀眼银发夹一对,紫金玉枕一对,提花绸缎十匹,雨前龙井八两,螺子黛一斛,桃花酒两坛。我家主子知道矜常在爱好诗文,前儿个无事抄写了几本诗集,今日也一同带来赠与小主闲暇一观。” 越往下说冉嫔的脸色便越难看。我也不急着叫她起身,兀自坐在躺椅上闭眼听着嫣儿一道一道地念下去。 待嫣儿都念完了,衿娘便携着婢女向我跪下谢恩。 我自然知晓这些东西对于冉嫔而言样样都是好的,但也未必不曾有过。只不过这么多好东西加在一块,饶是她也不免眼红,何况是赠与她最最瞧不上眼的衿娘。我心下虽是这样打量着,但是脸上的笑还是没有变,转头跟着衿娘说着话。“不过都是些小玩意,前些日子皇兄赏了不少好东西,本宫也是借花献佛罢了。到底还是要你喜欢才是最要紧的。” 衿娘听我这般为她说话,脸上惶恐万分,未说一句便又要跪下谢恩。我急忙让锦兰将她扶起来。 我掉头看着还跪在地上的冉嫔。此时她的脸上早已没有了先前的嚣张跋扈,虽是不服气,但到底碍于我如今的身份不敢如何,只能硬生生憋得一张秀脸通红。 “听闻冉嫔调得一手好香。前儿个本宫去给太后请安,听闻太后进来睡眠不佳,本宫心中甚是不安。那便劳烦冉嫔费心调制出一款安神宁心的香料替本宫进贡给太后。另外再抄写金刚经十遍送去宝华殿请国寺里的师父好好念念,算是为太后祈福了。” 冉嫔本以为我会替衿娘好生羞辱她一番,如今听闻我这般发落,赶紧诺诺地谢恩领了去。 “还有,既然是为太后的身体着想,这经书和香料自然不能假以他人之手,便劳烦冉嫔亲自做好送往各处。为了冉嫔能安心为太后祈福,接下来的一个月便让内务府将绿头牌撤下来,不必到御前伺候了。” 冉嫔的脸色骤然一变,愤愤地咬着唇,眼里闪着委屈的泪光到底还是忍住没留下来。 我见时候也差不多了,便让她和宫人都退下,留下嫣儿近身伺候着,也好让我和衿娘好好说说话。 冉嫔一走,我便嗔怪道:“你如今也是太好性子了,怎的容得这样的人往你头上踩。今日若非我听了去,难道你还打算继续忍气吞声下去吗?” 衿娘听我这般说着,倒笑出了声,那笑里还是如往年般妩媚多姿,但是到底沧桑了几分。“你瞧瞧,如今当了家,到底还是不一样了。好了,那冉嫔今日被你这般训斥,来日他人也会以她为鉴不敢轻易造次。你在我这耍了好大的威风,如今倒万般皆是我的不是了。” “这些年你过得好不好?”我纵然心下是知晓她过得不好的,但是还是存了点希望想听她对我说一句安好。 “也不过就是那样。从前在寻欢阁的时候,便是日日卖笑。后来进了三皇子府,到底日子是好些了,但也不过是卖笑,只不过只对一人卖笑。如今,也就这样了。” 我听她话里尽是凄凉之意,又将皇上比拟做寻常恩客,不免心下一惊,嗔怪她口无遮拦。 “说起来,你如今倒是好了。回了宫,皇上太后只有把你捧上天的份。” 我抿了一口茶,微微叹息了一口。“一个心死了的人,在哪都还不是一样。” “到底你是该看开些。怎么说他与你都是天壤之别,如今阴阳两隔,在我这说几句也就是了,可千万不能往他处说,免得落人口舌说你对逆贼还心存余念。” “这我自然明白。”一提到纳兰默,我心下便是一片凄然。然而被衿娘一番提醒倒也好了许多。到底是伤心难过久了,多少淡了些。我见她不再说话,便一转话锋径直告知她我此行的目的。“前儿个我去见了太后,听她念叨了几句。左不过是皇兄如今后宫妃嫔太少,太后存了选秀的念头。又见后位空悬,心里就存了意。但到底我也只是皇兄的妹妹,纵有掌管后宫之权,又怎可轻易提及选秀之事。” 衿娘是个聪明人,听我这样一说便知道我话中的意思。“不知太后对选后一事可有人选?” “是韩丞相的千金韩萱。前些日子随夫人进宫探望太后,太后一见就甚是喜欢。” “丞相千金,也便是这样的身价才足以与天子匹配。此事我虽未有十足的把握,但莫提你我多年的情分,就凭今日你为我解围之恩,我便要为你进上一言。” 有了她这番保证,我心下才有了底。 大事已经商谈完了,接下去便不再提及此事。我与衿娘坐在窗边,又命人开了一丝小缝,两人身上皆染就一层薄薄的日光,就这样相对而坐,闲话家常。 这样叙叙地聊了两个多时辰,阳光也渐渐消散了。我知晓晚些皇兄便要来,也不好再多加叨扰,便起身告退。 踏出子衿殿的时候,西边除却晚霞,还要一抹浓重的乌云,一副风雨欲来的姿态。到底这后宫并非寻常地。日后新人进宫,后宫的风云怕是要变了天了。 只不过我到底是一介公主,即便留在宫里也住不上几年。日后,我的归属,又该何去何从呢? 【3】韩萱 不出三日,子衿殿那边便传来消息,事情成了。我大喜过望,心底总归还是为皇兄欢喜的。然而圣旨未下,我始终还是得装作不知情的模样。 直到六月初七,午后刚命锦兰为我冲了一壶雪顶含翠,外头的太监便高呼“皇兄驾到”,惊得我连忙将茶放下,整理衣冠起身迎接。 “早前就听说你给子衿殿送了两坛美酒,却不见你送来给朕。今日朕自个便上门跟你讨。” 宫人将门帘掀起,从外头走进了一个穿着明黄绣龙纹衣袍的男子,面若冠玉,眉间霸气隐露,手上拿着一束佛珠。 我见到来人,赶紧携着宫内众人盈盈拜倒,嘴上护着“恭迎圣上”,随后便起身亲自迎皇兄坐到绣金花蜀锦蒲团上坐着,又命人再上一杯雪顶含翠端到皇兄面前,方安心坐到他的侧面。 “皇兄想要便吩咐人来取就是了,这样讨了去臣妹不得不给是一回事,倒显得臣妹不知礼数非要等皇兄亲自讨了才肯给,这臣妹可不依。皇兄若想从晨曦宫提了酒回去,就得好好赏赐臣妹些什么,倒显得有来有往才是。” 我饶是尖牙利嘴地还了话,旁边近身伺候的太监总管康福倒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皇兄本是被我几句话逗乐了,但听到康福的笑反而正色地睨了他一眼。 康福到底是从小伺候惯了的人,若换了旁人被九五之尊的圣上睨了一眼,非得吓得跪地求饶告姥姥不成。但只见康福不紧不慢地福了下身,一脸告罪的模样,眼睛里倒还噙满了笑。“奴才该死。奴才是瞧着如今这后宫里头敢这般跟皇兄说话的,也就当属温华公主第一人,这才忍不住笑了出来。皇兄是天子,谁见着您都得吓一身冷汗,如今这公主敢这般跟皇兄说话,可不都是皇兄给惯着的。” 我掩着嘴笑了一声,嗔怪道:“康公公不愧是皇兄身边的人,到底还是向着皇兄说话。这句句都在说着皇兄骄纵臣妹,可这话里可不是在怪着臣妹无礼么。皇兄也不管管,这老奴是要成精了。” 康福听我一言,倒乐着假意跟我告罪。连皇兄也重展欢颜,乐得赏了康福一杯茶吃。 “妮子这般牙尖嘴利,倒不知道什么人能治得住你。” 我心下凄然。治得住我的那个人,如今早已天各一方,而造成这一切的人,却是我面前这个血浓于水的亲哥哥。 我心如刀绞,但是还是装作一副天真温婉的模样不露声色。“谁能治得住臣妹,这臣妹倒不清楚。倒是这些日子到母后那请安,时时听着母后念叨要为皇兄选后,想来能治得住皇兄的人必定比治得住温华的人早到。” 皇兄听闻我提起选后一事,脸色突然变得严肃起来,但是到底没有马上就开口提起,而是静静地端起茶抿了一口。 我知道他是在测我的反应,此时如果我乱了阵脚,他反而会怀疑我与衿娘是早先商量好的,或者顺着我的反应将选后的事搁置不提。所以此时我也不露声色,镇定自如地瞧着他,顺手拿起桌上的红豆糕慢慢吃了起来。 这样状似和谐的场面约莫持续了半柱香的时间,皇兄似乎对我的反应很满意,露出了原本随和的笑。 “前几日在子衿殿,衿娘也是提起选秀一事,今儿个去给母后请安也听她老人家念叨了几句。国不可一日无主,自然也不可一日无后。如今你掌管六宫,此事便交由你做主吧。下个月初六,迎韩氏入宫小住学学规矩,也方便行册封佳礼。只一样,选后也就罢了,选秀便简单些办吧,不必兴师动众。” 我在嫣儿的搀扶下起身行礼谢恩。 左右是皇兄高兴的时候,我便命人去酒窖里提了两壶桃花酒到殿里来,又命人封好几坛酒交给康福一同带回去。 饶是夏雨初歇,外头的太阳又火辣辣地毒晒起来。院里的桃花早已过了开放的佳季,如今倒有几分凋零,再加上夏雨摧残,有几树已飘零寥落得只剩下枝干。饶是如此,我还是每日要坐在窗边细赏上片刻。 内务府倒是每隔几日便命人送了花来,前几日是西府海棠,昨儿个又是凤仙花。但我到底是提不起兴趣,不过着人随意装点着不显得晨曦宫落寞罢了。 我收回了望着院子眼神,有一搭没一搭地和皇兄聊着天,左不过是讲些宫里的琐事还有幼年的一些事情。 说起来,我与皇兄毕竟是一母同胞,所以皇兄及第之前便在一块长大的。我从不敢自诩是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相反,我生性顽劣,从小就是属于上蹦下跳后头还要跟着一群宫人担心得天天跪倒一片。而皇兄是从小就安稳的,平日里除了上书房听太傅讲课外,便是在习武场演练兵法。 也正因为我生性不安分,所以皇兄总是把他身边的宫人分出一拨到我身边。面上说是多些人伺候我起居,实际上是盯着我,防止我哪天不是爬树就是上房揭瓦。 或许是因着小时候的记忆,我这趟回宫,身边的宫人确实也比正常的规制还要多上一半。旁人都说是皇兄隆恩浩荡,实际上他是怕我再像小时候一样上房揭瓦闹得他的紫禁城内外不安。 想到这里,我眼里心里都柔和了许多,恍若幼年的种种都还在眼前,可转眼我们明明已经足以独当一面了。 “你在笑什么?”皇兄问我。 “臣妹是在想,这次回宫身边这么多宫人,难不成皇兄是担心臣妹把这紫禁城掀了不成。” 说罢我便用绢布捂着嘴笑得更欢了。 “哈哈哈,华儿自幼就是个顽劣性子。那时候在御书房总是听父皇念叨着你要是个皇子,怕是还没成年便要领兵打仗。纵然你只是个公主,父皇也是担心深宫锁不住你。所以当日父皇要选一人去刺探逆贼,也唯有你最合适,是自家人不说,又实在瞧不出半点公主该有的端庄大气样。” 也庆幸我生得这幅性子,不然也不会有那三年的旖旎风光。 “臣妹记得有一次半夜饿着肚子,又不想惊扰了母后。便硬是拉着皇兄到御书房偷点心吃。没料想被守夜的太监发现了,到底还是惊动了母后,我与皇兄便被罚跪在未央宫的偏殿抄写《礼记》十遍。” 说起小时候的事,我总是有些欢喜在里头,所以到后边连我自己都没察觉到我忘记了使用敬称。 翠竹山庄事发后,我不能说没有怨恨皇兄。只是每每想起幼年往事,便觉得他到底是自幼便疼爱我护着我的皇兄,再加上当年我能前往翠竹山庄,也是正因他在父皇面前力排众议为我进言才铸就我与纳兰默的缘分。所以我对他,到底耍耍性子,是恨不起来的。 如此,我又吩咐人上些茶点,跟皇兄闲聊了许久。知道日暮四垂,外头已经不那么晒了,皇兄才起身离开。 宫中的日子本便是乏味无趣的,宫里的嫔妃还能期盼着皇兄的君恩雨露过日子,而我,也只能指望着忙碌六宫琐事来度日。好在因为选秀一事,我每日也是忙碌得无暇分身。 还有半个月韩萱便要进宫了。在过去半个月里,皇家的纳彩纳吉也已经交由内务府布置下去了。由于时间仓促,因而凡事都是从简为先。饶是如此,皇兄还是着意添置了好些彩礼。 四对红宝石双凤发簪,十对七星夜明珠发梳,两对双凤朝凰,绣金丝蜀锦二十匹,黄金缀花项链一对,金丝海棠十盏,天青石滚珠金片凤尾簪四对,草花连理流苏挂坠四对,蓝宝石鎏金手钏一对,夜明珠十颗,紫玉枕一对。又许了琉璃翡翠串珠数对,珍珠一盒。 皇兄已经把整个国库都开出来净挑些好东西送往韩府。光是那一盒供韩萱赏玩的珍珠,颗颗都是晶莹剔透,大小一致,实属难得。前些天去给太后请安的时候说起此事,太后也是赞赏不已,又着素蓉姑姑再添置了几件慈宁宫库房里的好东西。 一时间全天下都知晓当今圣上和太后如何如何地恩宠韩家,连原本哭哭啼啼不舍得送女儿进宫的几家贵族也转了性子,恨不得把家里的女人都塞进宫里为家族的荣华富贵铺路。 因着韩萱进宫在即,我也只好放下选秀的事,着人好生修缮了韩萱进宫暂住的毓秀宫,又调了我宫里的锦兰去给内务府挑了些伶俐懂事的奴才留着伺候韩萱。 眼瞧着离韩萱进宫也不过三日,我虽然知晓万事已经安排妥当,但还是百般的不放心,避过了午后的暑热,便命人备了轿辇亲自到毓秀宫看了一遍,细细询问了宫里收拾整理的情况,着人挑了我库房里好些东西填补装饰,又细细将宫里头伺候的宫人查了几遍。 硬是细细盘查了两个时辰才安心离去。 三日后,韩萱进宫。韩府的马车将韩萱送到青龙门前,从马车上下来两个家生丫头和一个家生嬷嬷。两个丫头下马车后,其中一个躬着身掀起车帘。一个女子从马车中伸出一只玉手搭在另一个丫头手上,稳稳当当地被迎出马车。 我躲在青龙门旁的柳树边瞧着,当女子从马车上下来时,我到底还是被韩萱的姿容震惊到了。 从前皇兄说我如同西府海棠,娇嫩华贵得不得不捧在手心宠着,又足足浸满了出身皇家的高傲气。 而相比韩萱,她的眉眼之间,尽是霸气姿色,虽然因年少还是不免有几分稚气,但是第一眼瞧着便知道是寻常在韩府管家的派头。高贵,霸气,优雅,如同芍药,灼灼其华,熠熠生辉。 我原本担忧太后定后位的方式过于草率,但在见到韩萱的第一眼时,我反而觉得太后的决定无法再英明。这样一个女子,姿容足以让六宫粉黛无颜色,但是身上那股高贵和剑指江山的霸气绝对远在姿容之上。饶是如此,举手投足之间又绕着一股温柔闺秀气。这样的女子,怕是换作任何一个男子都难以移开视线,也唯有皇后一位足以匹配。 只见韩萱从马车上下来后,端庄懂事地向奉命在青龙门迎接的几位姑姑行礼,凤唇微动应该是在请安。虽然几个姑姑都是宫里德高望重的所在,但是一看到未来的皇后娘娘这样向他们行礼,到底还是吓了一跳,连忙补全礼数对着韩萱连连福身。 我心下对韩萱更是喜欢上几分了。 原本秀女进宫,自青龙门下了自家马车之后便要步行由教引姑姑带进暂住的宫殿。但毕竟韩萱身份特殊,于是便从青龙门处换乘宫里备下的轿子,一路被迎着进毓秀宫。 直到韩萱的轿子没了踪迹我才从树后出来,带着随行的宫人满心欢喜地回了宫。 “主子怎么不到毓秀宫坐坐?这韩萱姑娘以后可就是皇后娘娘,虽然皇上许了公主选秀之后搬到宫外的府邸居住,但到底以后还是不免要打打照面的,现在联络联络感情也挺好的。”嫣儿从小厨房给我端来点心之后憋了许久,到底还是开了口问。 我不急于回答,刚刚在青龙门晒了好久的太阳口干舌燥,端起雪顶含翠饮了一口,一股暖流缓缓流入咽喉,舒缓了许久的干渴方才觉得心下畅然。“她是未央宫未来的主子,现在急着捧着礼去讨好她的人恐怕把毓秀宫的门槛都给踩烂了,我们何必急于一时。何况这毓秀宫是本宫一手为她打点起来的,她会领这份情的,犯不着我们多此一举。” 嫣儿原本是不晓得其中的道理,听我一番话后便豁然开朗。 我又叙叙地问了她一些事,聊了许久自个也有些乏了,便在宫人的伺候下到内殿小睡片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浑身都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特别是头有些沉闷的疼痛。自翠竹山庄回来之后,我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差。有时候很难入睡,有时候即便睡了许久,醒来也是疲劳更甚于休息前。好在是在宫里,回来一个月后传唤了太医制了些药膳,再配合内务府新进贡的鹅梨帐中香,又日日让宫人为我按揉太阳穴舒缓筋骨,头疼的毛病方才舒缓了不少。 此时嫣儿已经把小厨房做好的药膳端了上来,晾成七分热,这时候服用是最合适不过了。 刚用完药膳,外头宫人便传毓秀宫的韩萱姑娘来了。我唤人赶紧请进来,又嘱咐锦兰去让小厨房多做几道菜,好留韩萱一同用一用。 “臣女韩萱叩见公主。”韩萱盈盈拜倒。 此时她还未被册封,向我行礼是理所应当的。我也便抬手虚扶了她一下,又命人上了茶请她坐下。 “晨起就听闻姑娘进宫,想着怕是要安顿适应一番,所以本宫才不敢上门叨扰,却不想劳烦姑娘亲自前来。宫中一切可还顺心?毓秀宫的宫人伺候得可还妥当?若有什么缺的不好的,你便尽管跟本宫说。” 她见我这般客气,刚坐下便又起身福了一下礼,我也只好再与她客套一番。“劳公主挂心,毓秀宫里什么都是好的,宫人们伺候得也极为上心,臣女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听闻公主为毓秀宫费了好大一番心思,下午安顿后去给太后请安,出了慈宁宫便赶忙过来给公主问安。未事先通报一声,不知是否叨扰了公主。” 我对她的有礼是极为赞赏的。本以为许了皇后的位份她多多少少会有些架子,不曾想竟亲切至此,满上不由多了几分喜色。“姑娘说的是哪里的话,本宫就喜欢你这样不请自来的,方才显得亲厚。左右你我都还未用过晚膳,不妨留下来一同用用,也好让我们多说说话。” “如此,臣女就却之不恭了。” 说罢她便又要起身行礼,我连忙示意嫣儿将她扶住。 我又叙叙地与她客套了一番。她的言语举止都温婉得如同水一般,让人有种如沐清风的感觉。几番交谈下来,我的头疼也舒缓了不少。 “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这样动不动就行礼倒显得见外了。不知姑娘芳龄几何?” “臣女方过十七。” “如此说来,我该成你一句姐姐了。我如今也才十四。”我为了显得与她亲近,索性弃了敬称,只以你我相称。她见我如此,确实也有几分讶异。我在面上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假意斟酌几番才与她说:“萱姐姐可别取笑我。你也知道我曾在宫外住过一阵子,从小便是没规矩惯了的。现在见到你心里喜欢得不得了,所以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了。” 她到底比我沉稳些,虽然面露喜色,但是也没太张扬出来。“原以为温华公主小小年纪执掌后宫必然是非常人,不曾想竟这般好相处。日后同在宫中,还希望妹妹多来走动。” 嫣儿听闻这话,笑了一下,便说:“姑娘怕是还不知道呢,我家主子自选秀后便要搬到宫外的府邸居住。” 我假意嗔怪她。“多嘴些什么。”然后便转头对着韩萱说:“虽不在同一个宫里住着,日后若是姐姐愿意,妹妹我就常进宫来与你坐坐。倒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 她听闻嫣儿的话,本是有几分不信的。毕竟自建朝以来,还未听闻有哪位公主能别府而居,我也是受了极大地恩赐才得以如此。但听我一说倒肯定了嫣儿的说法,她面上不是讶异,而是羡慕。 我本是有些惊讶于她的羡慕的,但是转念一想倒理解了。 是呢,往后她虽贵为一国之母,但是这深宫如同枷锁将她的一生都锁在这四四方方的宫墙之内,从前的自由都将被弃如敝履,亲人更是难以再见上一面。纵然再见,也是君臣分明,再无从前的亲厚。 如此一想,我到底还是对她多了几分同情。 想到自身,今后飘零何处都未可知,不免也有几分自伤。如若有一日央国需要与他国和亲,我这一生,是否也将如她一般被深锁宫墙,埋葬尽今生的欢愉?也只能惟愿央国年年昌盛不衰。 她见我有几分自伤,连连开口告罪。虽然不晓得我是因何自伤,但她的规矩我倒有些觉得好笑。 我收起心中的怅然,又叙叙与她聊了许久,日暮四下的时候方想起命人传膳。 因着我不惜奢侈,便未让御膳房按照规制流水似的为我铺一长桌的膳食。一年里头除了特殊的节日外,基本也只让小厨房为我做几道寻常菜,足够我吃食便可。今儿韩萱留膳,我来不及吩咐御膳房准备,索性让小厨房多做几道便是了。 饭间我与韩萱越聊越投缘,她慢慢也撇开了循规蹈矩的客套,跟我一样没规没矩地闲聊起来。我听着她讲在丞相府的日子,也叙叙与她聊起我在宫外时的见闻。越说越觉得她实在投我性情,一顿饭竟不知不觉吃了快一个半时辰。 用过膳后又留了她一同品茗夜聊,一直到月上柳树梢时才放她回去。 临走的时候,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方才断断续续地开口问我:“宫中姐妹众多,依公主之见,臣女是否应当一一前去拜访?” “一一前去拜见的话,你哪还有精力准备册封礼。”我半开玩笑地说她。“你只消让宫人备些礼送去各宫便算是问安了。待你行过了册封礼,还怕没有见面的机会不成?” 她当下眉眼间也舒展了不少,又与我讨笑几句,便携着宫人离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想着这一日的旖旎时光,不觉心中欣喜。 这样闲谈岁月的日子,怕是以后都很少有了吧。 在日后很长的岁月里,我都会回想起这一日与她端坐闲谈的时光。只不过未曾想,日后她万岁长安,而我流落他乡,受尽人性苦楚,与她再难相见。 如若我早知日后如此,我定当抓紧我在央国的寥寥数年,与她好生畅饮。 【4】深宫锁深秋 除了韩萱第一天进宫的时候来过我宫里坐坐以外,她便没再来过。也不是因为她不想来,而是立后的程序实在繁琐复杂,她暂居本家的时候也不过是纳彩纳吉问名这些小事,如今进了宫,光宫里的教引嬷嬷便指过去三四个,天天盯着她学规矩。再加上大征和宗庙祭祀,她每天基本上累趴在寝宫里,更不用提出门走走了。 我反正是不乐意去她那里走走的。毕竟我自幼是不怎么学规矩的,光被我赶跑折腾得跪地求饶的教引姑姑没有十个也有七八个。从前我是个只知眼前的无知公主,现在我代掌六宫,不能再像从前一样胡闹。自然不想在教引姑姑给韩萱立规矩的时候去碰霉头,不然估计从我进门开始我就要被念叨几百遍了。 何况,从前他便说不喜欢规规矩矩地闺阁千金,反倒是肆意洒脱的性子他更喜欢一些。 纳兰默不喜欢的事,我自然不做。即便他已经不在了。 为了给韩萱学规矩,那群教引姑姑甚至让她端着水在御花园的鹅卵石路上走,一圈下来盆里的水不能够洒出来半滴。当然,婚前皇上和未来皇后是不能见面的,所以教引姑姑会避开皇兄出行的时间带着韩萱到鹅卵石路去。 光是这一点,锦兰知道的时候已经惊得瞠目结舌。趁着晨曦宫里没人来的时候,我也不拘着近身的几个小宫人规矩,所以锦兰也会在这个时候跟我说说宫里头的一些风言风语。 这天刚下过一场大雨,加上已经入了秋,天气有了几分寒意。我瞧着大雨初歇,应该不会有人踏雨而来。所以索性让宫人们把雪缘殿偏角的窗户开了透风,又将其他的窗户关起来挡住寒风,命人端了热茶热奶到殿里来闲聊解闷。 为了防止旁人突然进来发现我们坏了规矩,所以一般是轮着留两三个人在外头守门。我坐在上座,桌上摆着一杯热茶。而其余的宫人则站着围成一个半圈,各自挑了热茶或者热奶端着闲话。 “奴婢听说,毓秀宫那位天天都被那群教引姑姑拘着。这毓秀宫那位可是未来的主子,那群教引姑姑也不怕以后被教训。”菊兰的声音其实挺好听的,像是银铃一般清脆干爽。 我也不多说话,只静静听着他们说着。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几位教引姑姑可都是皇上身边的人,就算以后韩姑娘想翻篇,恐怕也要看皇上的面子好好忍着吧。不过奴才看着,啧啧啧,可真是心疼。”小桂子倒是机灵。 皇上的女人哪轮得到他心疼,我示意性地睨了他一眼。他惯是机灵的,见我这一眼也就收敛了,不好意思地低头喝了一口热奶。 我也没出口怪罪他什么,只让人给我拿了一本书,边坐着看着边听他们说话。 因着我嗔怪小桂子的事,他们也就识相地转了话题,聊起了六宫里头宫人之间的琐事。 我是乐意听的。毕竟当着这样大的一个家,很多事情我是顾及不到的,特别是小宫人之间的琐事。所以每次我都乐意听着他们讲这些,听着哪个地方的嬷嬷太过欺负人,哪个地方的宫人患了病,我也好私下命人去施些小恩小惠。 这样的做法前儿个被皇兄知晓了,到底还是赞赏的。但是太后还是唤了我去,说我太过纵容宫人,失了尊卑。我是听着的,面上敷衍一番也就过去了,毕竟后宫在我治理下到底还是和乐了许多,太后也不好多说什么。 之后的很多年,想起来还是这段岁月是最美满的。不用和宫里的妃嫔争宠,也不用担心谁会因为嫉妒在我宫里下药,我盛负恩宠,相比以后的岁月实在是无忧无虑多了。 之后的很多年,我才知道如今的一切美满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之后的很多年,我盛负恩宠,宫中却从未用除了银器以外的东西,而这只是为了防止有人对我下毒。 此时我听着他们说话也好些时辰了,便抬手示意他们都下去,又让锦兰为我点上安神香。我独自一人静静坐着看书,闻着安神香的味道倒有些乏了。 眼瞧着已经入了秋,怕是再过几个月便要下雪了,这还是我回宫后的第一场雪,想想还是有些期待的。 从前在翠竹山庄的时候,我每年都要守着初雪看个够。江南的雪不大,细细碎碎地落下来,就像漫天飞舞的梨花,一点一点地落在各个地方。即便是伸手去接,落到手上时也化得看不见了,唯有守上两三个时辰方能看得见满世界的银装素裹。 我对于初雪的喜爱,源于幼时。 记忆中的初雪,那时候我还居在未央宫,如今的太后也不过是皇后。 每年快下初雪的时候,母后总会吩咐满宫的宫人留意着,一旦开始下便来汇报。 有一年初雪下在丑时,那时我与母后已经歇下了。忽然隐约着听到院里有宫人在喊着“下初雪了!下初雪了!” 我忙从床上爬了起来,早有宫人替我备好衣服换上,套上鞋便往院子里跑。母后已经起来了,裹着厚重的黑狐皮大衣,站在院子里满心欢喜地指挥宫人安置大缸准备收初雪。 我将手伸到半空。雪落在掌心有些细碎的冰凉,不过一瞬就消失不见。不知为何,初雪的到来总是能够一点一滴地将欢喜落在人的心中,慢慢地铺满整颗心,刺激得每一条神经都欢喜起来。 我问母后:“为什么要收集初雪?” 母后将我搂在怀里,厚重的黑狐皮大衣裹着我将刚刚的零星冷意都驱散。她软软地用浸满欢喜和温柔的语气跟我说:“将初雪收起来封存在梨花树下,待年后取出来,用来泡茶是最合适不过的,不仅清甜,而且明目降火。本宫为你留了一缸,明儿个醒来添上热水一同洗澡可为你增强体质。” “那让宫人做就是了,母后又何必漏夜醒来?” “这雪是祥瑞的象征,初雪更是纯洁之至,多看看心里总是喜欢得不得了。但愿今年的雪下得更盛一些,瑞雪兆丰年,来年能有个好气象。” 因着母后的缘故,搬到翠竹山庄之后我也每年都让下人帮我守着初雪,聊表对母后的思念之情。 然而我刚到翠竹山庄的第一年,雪来得有些晚,一直到临近新年之际才飘下几朵雪花聊表意思罢了。 纳兰默问过我为什么要守着初雪。 但我不能说是为了表达对母亲的怀念,因为当朝国母守初雪的习惯是人尽皆知的。于是我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用初冬的雪水酿桃花酒是再香甜不过了。” 于是初春之前,他搬来了一园子的桃花树,带着我一起种下满院芬芳,跟我相约年年一同酿制桃花酒。 那般的情意,如今想来心里依旧如同桃花酿在心中打翻了一般香甜,溢满满心的酒醉香气和桃花芬芳。 如果此时我的面前有一面镜子,我必定能看到里面浓妆艳抹婀娜多姿的女子嘴角扬着苦涩的笑,眼里浸满了悲伤。 我方想得出神,便听见外头的宫人传唤子衿殿的矜常在来了。我忙抬手拭去眼角欲落下的泪,收拾出一副欢喜得宜端庄雅致的模样迎客。 门外的宫人掀起了门帘,衿娘在佩玉的扶持下走了进来。我毫无防备,扑了一脸秋风。 虽然我曾与她说过私下相见不需多礼,但是衿娘还是守着规矩走到离我一丈远的地方款款一福到底,嘴里唤着向我请安的说辞。 我忙嘱咐嫣儿去将她扶起来,又唤锦兰赐座上茶。一阵忙碌客套之后方让多余的宫人出去,只留下我与衿娘说些体己话,而嫣儿与佩玉则在近旁伺候。 “我还以为毓秀宫那位进了宫,姐姐就不愿来妹妹这坐呢。”我讨笑地说她。 “你说的是哪的话,若我真就奉承了新夫人就忘了小姑,那往后的日子还过不过了。”她也不与我见外,饶是还了一句嘴。 “佩玉,你今儿个出门是不是给你家主子灌了一大缸子蜂蜜了,怎的一到我这好话都从她嘴里蹦出来了。” 佩玉见我一说,噗嗤地笑出声,巡礼地福了一下身子,方回话道:“公主是晓得我家主子这张嘴的,若再给主子吃蜂蜜,这一路走来光是蝴蝶蜜蜂都能堵得我们出不了宫门,哪还能到您这讨杯好茶喝。” “当真是有其主便有其奴,这佩玉的嘴比你这当主子的还不得了,都怪姐姐平日里宠着她。”我说罢喝了一口茶,突然想起衿娘所住的子衿殿离毓秀宫近,便放下茶杯问她:“毓秀宫那位一切可还好?” 衿娘不急着回话,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饶是如此,我还是看见了她眼底的落寞和悲哀。待她放下杯子的时候,已经恢复了她原先妩媚多姿的模样。 “皇上日日都派人去过问,太后那边也是时不时便命人赐了好些东西过去。太医院日日做了神仙玉女粉供她养颜,又配制了药汤供她梳洗。为着少些药味,内务府一日三次地送些新鲜花瓣供她梳洗和熏香。如此细心照料,如何能不好?只不过太后那边守得严,所以那几个教习姑姑都不敢怠慢,天天都抓着她从早学习规矩到晚。反正我细瞧着,这般恩宠太盛,未必是好事。” 我不置可否,只不慌不忙地喝着我的茶。集万千恩宠于一身犹如集怨于一身,这样的道理纵然皇兄不知,母后久居后宫必然晓得分寸,只不过如今好不容易挑了个万般合适的皇后,自然容易失了原有的理智。 只不过这样,纵然我多日不出门,外头的风言风语也早已落入我耳中,如何难听的都有,怕是韩萱尚未即位便惹上了一身是非。何况眼瞧着虽然衿娘是后宫中明理之人,那眼底的落寞和悲哀怕还是显示出了她的羡慕和嫉妒。 我脑中挥之不去的便是她初入宫时端庄有礼的模样,不免心中添了几分不忍。 “外头的人如何说道也不过是嫉妒罢了。姐姐是明事理的人,自然不会与那些无知之人为伍。如今既然皇上太后都捧着她,日后又躲不过她当家做主,此时她招惹一身是非,若有人肯对她伸出援助之手,怕是日后她必定感念在心,莫敢忘怀。如若我是姐姐,便为她清去烦忧,结患难之情,保自己日后永安。” 衿娘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细想。 我也不急于让衿娘这般早做出决定,只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着嫣儿聊来春酿桃花酒的事,又命她去吩咐宫人撤换早已凉了的茶,再备些点心端上来。 我本可以选其他人来做这件好事,对于韩萱,到底她日后当家做主我免不了也要受她管着,如今示好也是为了日后我自己的日子能好过些。而衿娘是后宫最得宠的人,如今多了一个韩萱来分宠,来日还有几十个秀女共分枕席,我这般不只是帮着韩萱,也是帮着衿娘抱她日后在宫中不至于落到她人圈套不得善终。 后宫里对我怨恨极深的大有人在,换做旁人,怕只是为人白做嫁衣,来日还要被过河拆桥,倒不如知根知底的衿娘来得妥当。 然而我却不知晓,我从很早前就错了,一切都错了。 衿娘很快就想明白,拿起桌上的凉瓜饼啃了一口,对我说:“小姑这里的凉瓜饼当真是精致可口,回去我便让宫人学着做出一些,也顺道给毓秀宫送上一份。好东西自然要分享才能更美味。” 我听得如此,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接着我便和衿娘叙叙说起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从江南的雨景聊到内务府新近培植出来的名贵花种,天南海北地聊到夕阳西下。 我本欲留衿娘一同用膳,但康福匆匆来到雪缘殿传皇兄今晚到子衿殿用膳。我也不好再留她。她也匆匆与我行了个礼便携着宫人离去。 连着几****都躲在宫里不曾出门,只每日唤宫人来与我说说外头的情况。果真衿娘回去后便让人送了一盒凉瓜饼给韩萱,又向皇兄进言整顿后宫风纪。如此几日整顿下来,后宫的风言风语果真少了许多。 后宫安分,韩萱感念在心,据说私下还到子衿殿与衿娘说上整整两个时辰的话。 锦兰跟我讲时我心下高兴得紧。没过两日,我尚在用午膳,外头便有宫人传毓秀宫送了两盒桂花糕和红豆糕来。送来的人是韩萱身边的桂玉,送罢糕点后又向我福了福身说:“主子感念公主援助之恩,又晓得公主不喜张扬,便派奴婢来送上两盒糕点聊表谢意。” 我心知自然是衿娘在韩萱面前提点了几句,不然如何知晓是我所为,心下便对衿娘多了几分谢意。“你家主子一切顺心即可。你也替本宫传达对你家主子问好之意。” 如此便又过了好些日子,原本的初秋已经变为深秋,院子里的桃花树连叶子也落光了,越发显得苍凉寂寥。为着不显得过于荒凉,宫人日日将落叶收拾得干干净净,又从内务府搬了十几盆菊花摆在走廊边上。 后来还是菊兰鬼点子多,趁着平日无事唤上满宫的宫人一同剪了些剪纸挂在树上,又将原本落下的树叶用蜜胶粘在树上,再挂些小灯笼上去,晚上点上火果真如火树银花般好看得不得了。 没过两日,菊兰的法子便传遍六宫,各宫各院也都学着在院子里的树上挂些东西装点起来。一时间内务府新培育的绿菊也被比了下去,硬生生省下了好大一笔花钱。 前两日夜里刮了大风,树上的剪纸被吹落了不少。左右也不是该月底算账或者发放月例银子的时候,宫里的琐事并不算多,我便在午后唤了嫣儿在院子里摆上几个炭炉和几张桌子,唤上满宫的宫人一起重又制了些香囊、剪纸之类的小东西让内监挂到树上。 树上的香囊挂得多了,纵然间院子里芳香四溢如若春时。 如此忙碌一番,辰光也好打发。 临近傍晚的时候,素蓉姑姑来了,说是太后想念我,传我到慈宁宫用膳。我稍微收拾一番,换了身苏黄蜀锦绣夹竹桃广袖长裙,又在发梢插了一根鎏金玫瑰流苏步摇,便随着素蓉姑姑一同到慈宁宫去。 到的时候太后已经传膳,但还未开动,显然是在等我到来。我赶紧进去在太后眼前行了个大礼,嘴里说着万寿无疆山呼千岁之类的话。 太后唤我起来,随之在我的搀扶下一同走到饭桌前,又让素蓉姑姑亲自为我布菜。 “这些天宫里能这么安宁,多少有你的一份功劳。待选秀一事过后,自然少不了你的恩赐。” 我心下一喜,所作之事总算是得到了认可,但脸上还是不敢表现出来。只谦和地回道:“儿臣不过略尽绵薄之力罢了,不敢邀功。” “宫外皇帝赐给你的府邸,如今也差不多收拾妥当了,再命人检查修整一番,填些东西进去便能住了。哀家也知道这后宫早晚留不住你,也不愿意强求,待韩萱立后一事妥当后,你便可以准备搬到宫外了。但只一样,韩萱毕竟不经事,刚为皇后怕是六宫不服之声众多,你要好生辅助她料理完选秀一事,方能功成身退。” 我心下更加欢喜。虽然宫里什么都好,但我还是过惯了宫外的日子。早从皇兄答应为我布置府邸开始,我便开始期待独居的日子。如今太后开了凤口,这事更是板上钉钉之事,我自然无法不欢喜。 我喜形于色,差点得意忘形,好在嫣儿识时务地拽了我一下袖子,我顿时清醒了过来,连忙接过宫人手上的筷子亲自起身为太后布菜。 我自个心里欢喜,吃得也比寻常要多。再加上与太后多日未见,聊的话也比往日要多了许多,一顿晚膳硬是吃了一个多时辰。 临了,宫人撤下了晚膳,端了菊花枸杞茶上来。我先端了一杯到太后手上,再自个接过嫣儿手上的那杯。一阵油腻之后,喝上一杯菊花枸杞茶最是解腻。 太后喝了半杯后,方放下把我的手抓在手心,柔柔地说:“也别光顾着别人的人,你如今也老大不小了,此番出宫后,你可要把眼睛盯好了,瞧上了哪家的公子便来宫里跟哀家说,哀家给你做主。” 我心下没有寻常闺阁女子该有的娇羞和喜悦,唯有的是半心凄凉冲淡了半心欢喜。然而面上还是装作娇羞喜悦的模样,回道:“儿臣方回宫半年有余,难不成母后就嫌儿臣烦了,要赶儿臣出嫁了?” “为人爹娘的哪有看儿女腻烦的。左不过你年岁也不算大,存了心慢慢挑一个好的就是了。前些日子皇帝说年后各国使臣要来央国请安,兴许王子大王都会来上几个。若咱们自个国里挑不出你喜欢的,那就待那时挑个一国之主也不差。只不过远了点,哀家心里着实舍不得。” 我心下凄然,但还是嘴上安慰了几句。放眼天下万里河山,怕是再也挑不出第二个纳兰默让我宁愿抛弃所有与他做一对举案齐眉的寻常夫妻。 又叙叙与太后聊了会,天色已深,我也不得不起身告退。临行时,太后突然想起一事,拉住我叮嘱说:“旁的也就罢了。如今你将要搬去宫外住,这些日子你多让内务府给你挑些称心如意的宫人带去。到底不在哀家身边,若身边的人照顾得当,哀家才能放心。” 我心下油然生出几分不舍,软软地应了,安慰了几句,便携着宫人回宫去了。 出来时月儿正圆,满院的月光撒得满地圆满,再有一月便是中秋了吧。 到底人还是不如月亮,不似它至少每个月都能圆上一回。 我回到晨曦宫,站在院子里看着月亮许久,一直到嫣儿来为我添置披风,叮嘱我该回屋,我才眷恋不舍地回去。 一夜无梦。 连梦里,也不能圆上一回。 【5】中秋家宴(上) 因着太后的嘱咐,我料理完六宫琐事之余也开始留心挑选带去温府伺候的人。温府,便是我在宫外的府邸,因着我觉得“公主府”太过招摇庸俗,因而去了封号上的首字来命名。 如今晨曦宫里头伺候的,贴身的掌事宫女有嫣儿,近身的几个则是锦兰和菊兰二人,近身太监则是小桂子和小顺子。这几个在我身边伺候惯了的,左右脾性和习惯他们也清楚,向来伺候得也极为懂事妥当,自然是要带去温府的。而小顺子资历稳重都略逊色于小桂子,我便属意把温府管家之位给了小桂子,一时间宫里人都称他为桂总管。 另外便是府里粗使的奴役,晨曦宫中平日里有粗使宫人如芬兰、芝兰等十余人,左右我有时还是会回宫住上一阵,晨曦宫不能无人打理,便只着意挑了半数去。 这几日左右是空闲,秋意渐浓我也不愿出门扑一身风寒,便躲在宫中偷懒,又命了内务府挑些伶俐的宫人来与我看看。内务府做事倒也勤快,半日便挑了太监宫女各十余人来我宫里随我挑选。 嫣儿让他们每五人一组排好,轮着一组一组地到雪缘殿来与我瞧瞧。我只斜躺在贵妃榻上,身上裹着一席狐皮毛毯,细细地看着他们在我面前行礼,再稍微问些话。 一日挑下来,辰光也好打发得很,倒是秋困渐起,我看到日暮时分已疲乏得很。细瞧着已经挑下了宫人十人,便抬手打发其他人回去,留下的便在我宫里头当几天差,命小桂子小顺子仔细瞧着,若有毛手毛脚或者心怀鬼胎之人也好趁早打发走。 待宫人都撤下了,嫣儿便命小厨房传膳。晚膳是一盅蒜香茄子煲,四喜丸子,骆蹄羹,粉丝老鸭汤,又传了一碗鲑鱼粥。挑了一天的宫人我实在胃口腻得很,便随意吃了一点,便唤人来梳洗。 我宫里头梳洗用的汤水向来是以桃花为底,加之用水调配到温度恰好,再在西南角一侧熏上鹅梨帐中香,如此一番方才开始解衣梳洗。而我即将要更换的衣服也早有宫人为我拿到一旁悬挂在檀木衣架上熏香。我将整个人浸入水中,水漫过头顶,闭着眼睛感受水的波动抚摸着我脸庞的感觉。 连我自己都忘却了是憋了多久,直到感觉呼吸有些困难,我才从水中探出头来,伸手示意宫人过来为我梳洗。 一番更衣之后,宫人在为我擦干头发,嫣儿便端了一碗血燕进来。 “主子晚膳进得不香,奴婢让小厨房熬了一碗血燕给主子填填肚子。” 我实在乏得很,感觉不知怎的身上有些使不上力气,然而看着嫣儿的一片心意,便还是强撑着精神用了一碗血燕。待起身时,忽然觉得头有些沉重,身子不争气地往扶着我的宫人身上倒下去,眩晕得整座屋子都在晃动。 嫣儿一见急忙将手上的空碗放到旁边宫人手上,亲自扶持我到一旁的贵妃榻上,嘴里头喊着让宫人去请太医来悬丝诊脉。 “回公主的话,是风寒侵体。待微臣开一个药方好生调养几日便无妨。”陆太医将悬丝诊脉用的小软枕和丝线收进药箱,跪在一旁垂手答话。 我强撑起精神,“陆太医向来是照料本宫的身子,如何你是最清楚不过的。如此,便有劳陆太医费心了。” “为公主诊脉是微臣的荣幸,莫敢言辛苦二字。那便有劳锦兰姑娘随微臣去取药。” 待陆源笙出去后,我便示意其他人出去,留下嫣儿在一侧照应,我便躺在贵妃榻上休息。 我这一病缠绵床榻便是半月,眼瞧着药是日日都熬煮好了灌下去,病也却是好受了些,但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加之我身子本就孱弱,故而总还剩些风寒的尾巴未能驱逐尽。为此,太后也是日日唤了素蓉姑姑来问安,陆源笙也是一日两次地来为我请脉。 如此又休养了四五日,眼瞧着中秋家宴将至,而我却并没有什么力气去料理。只能每日清醒之时便唤内务府来嘱托一些事情,到底还是身子不争气,往往询问上半个时辰便浑身冷汗,不得不休息。 皇兄见我如此,也着实心疼,便有意再挑出一人协助我。我本以为会是成琬心,宫中如今位份最高的也就是她了,按说让她来料理此事也属合情合理。 然而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前两日素蓉姑姑来我宫里探望时告知我:“太后的意思是,左右韩姑娘日后也要独当一面的,总不能什么都不会便赶鸭子上架,是该好生历练一番的。” 彼时我半躺在床上,背后是一个攒金丝软枕,身上盖着一席绣桂花蜀锦薄被,复又添了一席冬被,又披了一身墨狐皮大裘,手上捂着一个汤婆子,如此才不觉得寒风侵体。“到底是母后想得周全,换作是本宫如今这病怏怏的身子是万万想不到这些的。韩姑娘端庄稳重,出身名门,在丞相府也曾协助主母料理一府琐事,有她相助想来本宫可以高枕无虞了。” 素蓉姑姑见我如此识大体,便脸上露出十分满意的姿态,又叙叙跟我说了些料理身子的事,唤了陆太医仔仔细细地将太后的嘱托一一说了一番后,方不好意思地向我福了一礼说:“老奴卖弄了。” 素蓉是太后身边的人,我纵然代掌后宫也要看在太后的面上敬她三分。我忙让嫣儿去库房取一支紫金镶琉璃玉枕赠与素蓉。“姑姑这般说便是跟华儿生分了。且不说姑姑是母后身边的人,光是这般事无巨细地过问一番,便是姑姑心疼华儿才肯如此费心,换作旁人哪有姑姑这样的心思。到底是本宫该好好谢过姑姑体恤。” 在这后宫中,太后唤我华儿,皇上也唤我华儿,皆是因为我的封号为温华。而太后有时也会唤我一声“颖熙”,除此之外,便只有纳兰默,会一声一声温柔地唤我“熙儿”。否则,我都快忘记了自己的闺名。 素蓉见我这般说,脸上心上全是心疼之意。她自幼是母后的家生奴才,一直都伺候在侧,我幼时多半是她抱在手上哄着睡的。我于她而言便如同亲生女儿一般,不过是碍于身份。而她于我亦如同第二个生身母亲,在翠竹山庄的三年,旁人皆来信催促我回复刺探的情况,唯有她偶尔来一封书信问候我是否安好,又零碎与我说起宫里的情况。 此时虽然我已被风寒劫去半身力气,到底还是愿意强打着精神与她多说几句话。 她也心知我病中不宜过多操劳,只再叙叙叮嘱上些休养上的事,再为我掖一掖被子便告辞了。 待她走后,我也觉得乏了,遣退众人后便沉沉地睡了。 许是因为病中的缘故,总是睡得不舒坦,独自在梦里乱走,四周都是混沌的模样,有些闪烁的零星回忆闪过,但是还未待我看清便已经消失不见。周遭似乎有很多声音,仿佛是翠竹山庄被屠杀当日喊打喊杀的声响,又仿佛是回宫后与皇兄闲聊的对话,又转而变成幼时与皇兄在未央宫嬉笑怒骂的模样,每一个片段都闪得飞快,快到我来不及听清,最后又都混在一起一同作响,吵得我脑仁疼。 如此在梦中挣扎了许久我终于挣脱了出来,猛地从床上惊起,浑身冷汗早已浸湿了被褥。 “你怎么了?做噩梦了吗?”仿佛不是嫣儿的声音。 我闭着眼睛大喘气,身上的冷汗如同蠕动的小蛇从脖颈滋溜滑到臀部,心里像吹散了一屋子的棉花,絮絮地闹得心里憋闷。 我还未缓过神来,韩萱已经唤了外头守着的陆源笙进来把平安脉,又拿了手帕为我拭去额头上的虚汗,手在后背轻轻拍着为我顺气。 嫣儿从陆源笙手中接过金丝笑软枕压在我手下,又将丝线搭在我脉搏处,复盖上一层手绢,方将丝线递给陆源笙诊脉。罢了又走到香炉旁将里头烧尽的香灰悉数倒掉,重新舀了一勺鹅梨帐中香下去。 不过一会,屋里便弥漫着香甜的梨花香气,顺着我的鼻息流入咽喉,一直顺到经络各处,我瞬间觉得清醒了许多,身上的虚汗也少了些。 陆源笙为我诊脉完毕,垂首回话。“主子是病中体虚加之噩梦惊吓所致,方出现盗汗、睡眠不香之状,只需按照原先的药方加上熟地黄24克,山萸肉12克,干山药12克,泽泻9克,牡丹皮9克,茯苓9克去皮熬煮服下即可。另外,鹅梨帐中香有安神之效,公主养病期间可用之代替安息香。” 我无力回复,还是韩萱替我答了:“如此,烦请太医早些调配出来。牡丹快随陆太医去取药。” 牡丹福了一下便赶紧随着陆源笙出去。 我也逐渐缓了过来,从嫣儿手上接过温水缓缓饮了下去,方有些力气,此时我也才想起韩萱此刻竟在我宫中之事,便转头问道:“姐姐到晨曦宫多久了?” “已有半个时辰,见你睡得熟便不好唤醒你。”韩萱此时见我好些了便不再为我顺气,而是坐在床边的檀木暗花纹椅子上。 我听闻此话,故作嗔怪的模样睨着宫里众人说:“韩姑娘好心也就罢了,怎的你们在本宫身边伺候了这么久这点礼数都不晓得,竟白白让韩姑娘等了这般久。”因着说得有些急,最后几个字已经满满发不出多大声,说完便咳个不停。 嫣儿连忙过来为我顺气,又倒了一杯温水与我喝下,我咽喉方顺畅许多。 韩萱甚少见我动怒,此刻见我这般倒有些吓到,急忙讨罪的与我解释道:“是我自个不愿吵醒你的,如此倒惹得你动怒,千般百般都是我的错。” 我睨了众人一眼便换成一脸的亲热对着韩萱道:“本宫不过是想让他们长长记性多学点规矩罢了。你是知道的,若宫人不知礼数,传出去本宫面子上也不好看。不理会旁的了,如今太后亲自许了你协理六宫之权,怎的你还有空到我宫里来?” ‘’本是想着来向你请教中秋家宴之事,毕竟我从未料理过此事,总归是怕有哪里做错了或者犯了忌讳。但是看你如今病中如此虚弱,倒叫我不好意思劳烦你。你且休息,待你好些了再说也不迟。” 说罢便起身要走。我深知中秋家宴不过十来日便要举办,如若再被我的病拖下去倒更加不妥,连忙让嫣儿拦住韩萱。 “我也知道姐姐心疼我,但是时间紧迫,如何能等我慢慢调养过来。你且安心坐着,我喝过药缓过劲来便与你细说。” 韩萱面上还是有几分为难,我便好说歹说硬是将她留了下来。她见我执意如此,实际上时间也确实紧迫,便不再说要走。 闻久了鹅梨帐中香,再加上嫣儿在我的太阳穴抹了一层厚厚的薄荷膏,我如今的精神比先前好了许多,便絮絮问起了韩萱这几日是否适应,宫人是否伺候妥当之类的客套话。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嫣儿便端了新熬煮的药来伺候我喝下,又捧了蜜饯与我解口中的苦涩。如此我方精神好些足以与韩萱共商中秋家宴之事。 “家宴不比寻常宴会,出席的唯有太后,皇上,宫中诸位妃嫔,众亲王和公主。然而今年皇兄的意思是想请韩丞相携家眷一同出席,一来不日便是亲家,如此也显得彼此亲厚。再者你离家许久,皇兄也是有意让你与家人一聚,稍解相思之苦。” 韩萱本耐心听着记着,待我说到请韩丞相进宫时,她明显有些受宠若惊,眼里含着泪光融化了满满的激动和向往。她急忙起身,对着我福了一个大礼。“臣女谢皇上隆恩。”说罢便一叩到底。 “你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坐着。”我与韩萱相熟之后私下向来以你我相称,以示不分彼此。如果不是因着她满心的相思之情,断然是不会突然向我行如此大礼。 嫣儿连忙将韩萱扶起来重新坐到檀木暗花纹椅子上,又递了一杯雨前龙井给韩萱调整情绪。 我见她好些了,便继续往下说。“太后不喜太过喧闹铺张,所以中秋家宴还是一切从简。宴会所需的歌舞两个月前便吩咐人排下了,你这几日便抽空去看看成果,如果有哪里不好的也好及时改了。另外,太后不喜食甜食,往年一般会另外将太后的甜食换做其他解腻的菜,这点你与御膳房再细细商量。而皇上天生不可食鸡蛋,一旦误食便会浑身起红疹,甚至呼吸艰难,故而菜色上万万不可有鸡蛋。” 一次性说了这么多话,我的喉咙如同浇了一层蜜糖后放了千万只蚂蚁在爬咬的感觉,便忍不住咳了几声。韩萱连忙起身亲自为我倒了一杯茶来饮下顺气。 “我无碍,只是自幼一直身子虚弱,一生病便总会拖上好些日子才能好彻底。咱们继续说吧。除却太后皇上之外,其他人倒是没有多大的忌讳,你可传太医院的太医来问问各宫娘娘近来进补些什么药材,与什么相克,谨慎一些便是了。另外,宴会的歌舞无需过多。毕竟是家宴,各宫娘娘自然是要一展才艺,你只需命人备好花签届时供大家玩乐便足矣。” 说罢,我便又饮了一口茶。内殿东南角的窗户未关,此时已经将近黄昏,有些许秋风透了进来,渗着寒冬将至的冷意扑棱得我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韩萱见状,随即命芍药去将窗户关上,又留心在炭炉里再添上两块银炭。如此我方觉得暖和。 “太后身边的素蓉姑姑是宫中最有威望之人,你大可去求求太后许了素蓉姑姑来协助你一二。到底我不在宫中多年,又是第一次办这样的事,不足之处只怕摆在那你我都不清不楚。”我实在觉得乏累,便推辞将此事交给素蓉姑姑去帮忙。 “好,此事我自会想办法,你便安心调理好身子要紧。突然接到这样的事,我心里总归有些不安,好在有你和太后怜惜。” 我想起上个月初太后曾与我说起选秀与选后之事相隔甚近,不知韩萱心里是否有所芥蒂,便开口试探道:“日后待你当家做主,底下又是众多嫔妃小主要管束着,怕是到时候有得你受的。” 韩萱闻言便笑了,只不过是敷衍的笑,笑意都未蔓延到眼底。“哪能有你这般好命,自个开府出去逍遥,留着我一个在宫里头熬着。” “只怕到时候有了皇兄的宠爱,你还不知如何庆幸我未在宫里拖你后腿呢。” “妮子的嘴越发刁钻了。后宫佳丽三千,哪轮得到我受宠。”她的话里全是悲伤之意,说完她自己都冷笑了起来,不过是浅浅的,像是在嘲讽自己。 如此我便不知该如何劝慰她,毕竟这是我与她都心知肚明改变不了的事实。 然而韩萱到底是大家闺秀,很快就自己调和了过来。“听着你提起选秀之事,我倒有个主意,只不知会不会不合礼数了些。” “合不合礼数也要你说出来才知道。” “既然选秀在即,不妨请京中各名门望族的小姐也一同出席中秋宴,只摆在尾席上。一来也不算冲突了在座的诸位娘娘王爷,二来也让皇上与众人见见面权当是选秀前的演习罢,没准有几个才艺出众的,当初封了娘娘也是显得皇恩浩荡。” 我万万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的建议。如若皇上没瞧上一两个便罢了,若瞧上了,便是在她立后之处便自个生出几个争宠夺爱之人。她如何做得下这样的决定? 韩萱见我许久未说话,晓得我心中讶异,深深叹了一口气后便解释道:“我深知你如何想的。我又何尝不想独得恩宠?如若我将来是寻常妃子也就罢了,偏偏我是皇后,事事要以皇上为先。与其来日不明不白多出几个妃子来,还不如趁着选秀前我主动提出来,倒好落得一个贤后的美名。” 我心中虽有惊讶,但更多的是对韩萱的敬佩。不论她是否深爱皇兄,但与旁人共享丈夫之事,她愿意做得坦荡,却不代表世间女子都愿意如此。我不禁在心里问自己:换做是我,我愿意吗? 还未深想,我便在心里使劲地摇头。我如何愿意?当年在翠竹山庄,我对于纳兰默的情意,除却日久生情之外,更是因了他对我说:“死生只愿为你一人故,何谈另娶?” 即便是与另一个女子共享夫君,要忍受枕边人的朝秦暮楚,忍受他与另一个女子的辗转欢好,忍受着夜夜寂寞空庭独守空闺,我如何肯?怕是世间的女子都不愿吧。 而韩萱,她没得选择,必须为了所谓的贤德以绵延皇家子嗣为先。她不是只与一人共享枕边人,而是后宫三千人。她日后的寂寥与悲凉如何的显而易见! 我心里对她生出了许许多多的同情,如同藤蔓滋长缠绕整颗心。 然而同情之后,我又开始自怜起来。宫外多多少少人正嚼尽了心思想爬进紫禁城,飞上枝头变凤凰,却不知宫苑深深,锁住的便是一生的欢愉和自由。来日,我又该归于何处,是否也要飞入哪个国度的宫苑成为高高在上的君王豢养的一只鸟?是否也要似韩萱一般迫于无奈与众人分享心头所爱? 然而一切,我没得选择。婚姻,对于一个国家的公主而言,无论如何都是皇恩浩荡,都是应该欣然接受,而由不得自己选择,由不得半分埋怨。 对于韩萱的提议,我只能默许。即便我再怎么不舍得她受苦,如何的怜惜她,我都必须承认这样做的结果对于她是好的。她会成为一代贤后,会温柔大度,最终会隐藏起自己的所有喜乐,成为一个贤良淑德的木偶。 而我唯一能做的,也只有沉默的允许和支持。 于我于她,何其可悲! 【6】中秋家宴(中) 自那日后,韩萱便甚少来到我宫中。一来中秋家宴琐事繁多,她着实分不开身;二来我病中不愿过了病气给她,便索性闭门谢客,只安心躲在晨曦宫里犯懒养病。 来往我宫中最多的人便是陆源笙。我如今已经好了许多,只不过身子孱弱需要慢慢补回来,于是原先的每日一次的请脉,便换成了三日一次。加之陆源笙是国手,又是常年诊断我的身体的,他所开的药方于我最是合适,身子也慢慢硬实了起来。 但是到底病气还未除尽,太后下令让晨曦宫的宫人好生照顾我的身子,不得有误。于是我连偶尔想出去走走逛逛都被一群宫人拦着,哭天抢地地让我为自己的身体着想切勿扑了秋风,病情加重。三两次后我也就连出去的兴致也没了,成日里躲在晨曦宫揪着满宫的宫人陪我闲话解闷。 “主子在病中所以不晓得一个事。”小顺子说话总爱吊足人胃口。原先我也会随旁人一般催着他赶紧说下去,久而久之便发现这小子鬼灵精怪,越是催促便越是得意,反而不搭理他的时候他自个都憋不住赶紧往外说。此时他见我不咸不淡地坐着绣手里头的百花图,便以为他所说的无法吸引到我,自个急得直跳脚便往下说:“奴才和内务府的杂役宫人小德子早年相熟,昨儿个去内务府领主子的月例银子的时候碰上了韩萱姑娘身边的牡丹姑娘到内务府领些金箔、蜡烛什么的小东西,说是中秋家宴要用上的。那些个也不是什么大东西,而且奴才明明进去之前还看到库房里有好些存底,但是秦总管就是跟牡丹姑娘说不巧都用完了,得过些日子才能运些过来。” 我听着不对劲,不过是些小东西罢了,不够了便使唤人去买便是了,如何要这般费周折。想了一下,便将手上的银针放下,示意嫣儿端来玫瑰花水净手,撤去了绣了一半的百花图支架,端起茶来慢慢品着听小顺子说下去。 小顺子见我饶有兴趣地样子,越见得色,便说得更是起劲:“奴才私下里头问了小德子,主子您猜怎么着?小德子说,是上头有人下了令,大事上不与韩姑娘计较,但是在小物什上,无论韩姑娘要什么,都先拖上一阵子再说。” 我眼下便分明了。能够这么给人细碎折磨受的,除了冉嫔,怕是没人能有这般精巧玲珑的心思。然而怕是逃不过成琬心的那一份,毕竟韩萱一进宫便是皇后,而这个位置,以成琬心的家世手段来看再添上一儿半女,难保她不动了母仪天下的心思。到底都是些小物件,平日里若不是小顺子提起,怕是这般小委屈也就只能韩萱自个咽下去罢了,说出来上不了台面,但是折磨起人来倒是一点都不含糊。 但是到底不过是些小手段,我若是明面上管起来,到底会落得个小题大做的名号。细细想了会,便道:“这事也别再往外说了,到本宫这里为止。嫣儿,你午后去请秦牧民过来,就说本宫想看看这几个月的账簿。锦兰,你先一步去请韩姑娘过来,便说本宫这里得了些上好的茶叶,想与她一同品品。” 一番细细嘱托之后眼瞧着日近午时,我也有些饿了,便唤小厨房传膳。因着我还在病中,所以这些天膳食基本都是药膳为主。今儿个的粥食是一碗阿胶枣玫瑰花粥,又添一盘双雪炖瘦肉,老鸭蒸山药,花胶乌骨鸡,虫草无花果煲,清炖鳝鱼,再是一大碗的当归羊肉生姜汤。如此一番之后,便又上了银耳雪梨羹解腻补身。 因着天气阴凉病又大好的缘故,我午膳便是敞开了胃口吃的,一顿下来肚子滚圆了不少。 退了午膳之后,药也大致煎好了,晾到六七分热的时候宫人便端来给我。这些日子吃惯了药,我也不含糊,直接端了一口闷。嫣儿将碗接过去,又赶紧端了蜜饯与我吃下解了口中的苦涩味。 如此,锦兰又从小厨房端了一碗血燕给我滋补。然而午膳我实在吃得太撑,又刚灌下一整碗的苦药,如何也吃不下别的东西。但是见着宫人左右都劝着,只好应付地吃下几口,便搁置在桌上晾着。 刚搁下血燕,外头就有宫人喊着“韩姑娘到”,声音带着秋日的凉风扑进屋子里。紧接着,宫人掀起门帘,一抹碧绿色的身影带着外头鼓鼓响着的风踏进了内殿。 “外头闹哄哄的风吹得人骨子都发软,倒是你这里如春日暖阳一般,难怪你成日待在这里头都不愿出去。” 嫣儿见韩萱进来,赶忙走过去伺候她解下外袍。今儿个她穿着一身紫金青绣绿菊鸾凤云锦合欢望仙裙,腰间束着一枚白玉镶翡翠玉佩,梳着一头简单的堕马髻,发间坠着一支蓝色流苏细珠花。简简单单的一身家常打扮,倒显得她小家碧玉的温柔姿态。 “你倒以为是我想要的不成。若不是母后嘱咐了人盯着,我如何能在自个宫里待这么多天。若不是你来,我都快闷死了。”我嬉笑着讨趣,又让她赶紧坐下。 嫣儿已经撤退了其他宫人,自个坐在另一张桌子边为我们烹茶。 “还不都是太后心疼你。左不过也就那些事儿,你安心养着便是了。” 我刚欲说话,锦兰已经走进了在我耳边说:“秦总管来了。” 我只点头,不说传召。“就说本宫这正跟韩姑娘叙话,劳烦总管等会。” 锦兰福了一下便出去。 “你若还有事,便先忙着。左右我们不过是闲来叙话,早一会晚一会都不碍事的。” 说话间嫣儿已经烹好了茶,此时还热热的极为烫手,因而只是放到我与韩萱之间的桌子上,福一福身便退到我身后。 我也不急着传唤秦牧民,手上拿着一扇金丝美人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近来有些人差事就是当得太好了,这要赏人的事,早一会晚一会都无所谓。到底还是我与你的情谊深厚,总不能为了那起子小人扰了你我叙话的雅兴。”我故意把声音放尖细了讲,又特意抬起了一点窗,看到外头秦牧民听到我的话已不自觉用袖子擦了擦额角上的冷汗。 韩萱本是不明了,转念一想便眼下分明了。“那就劳烦嫣儿姑娘赐给秦总管一杯茶,就当是我向秦总管赔罪,劳他再多待会。” 如今虽不是盛夏,无烈日蒸腾,但毕竟临近中秋,秋风毒辣不逊夏日,秦牧民做到总管之位已年近三十有余,在秋风里站上一两个时辰便会吃不消。 “本宫请你来,是想问问中秋家宴的进展。”我特意让人将窗子撑开了一点,如此透过窗,我与韩萱的话便字字句句都落入在廊下站着的秦牧民耳中。 “已经准备得差不多了,只差些细碎东西补上了便妥当。只不过……” 韩萱此话一顿,外头的秦牧民已汗如雨下。 “说到底,中秋家宴的主办本宫也有份,只不过身体实在不争气。好在你怎么说也是皇上太后钦点的,宫里应该没人不识相敢给你零碎折磨受。”我特意将“皇上太后钦点”几个字咬得极重,硬生生在秦牧民心头上敲上一啷槌。 “主子说得是,到底有皇上太后撑着腰,我这才敢放心做着。” “如若有人敢私下里动些手脚给你罪受,你便大大方方来与本宫说,本宫定给你做主。再不成,不还有皇上太后能给你做主嘛。” 外头秦牧民浑身汗流如注,再加之冷风一吹,颤巍巍地站在廊下浑身颤抖,连嫣儿递给他的茶都不小心抖出了些许。 我见着力道用得也差不多了,便让人将窗子关下,传秦牧民觐见。 “微臣给温华公主请安,给韩姑娘请安。”秦牧民此时余惊未散,朝我与韩萱各自福了下身,身子都有些不稳。 我假意关怀:“劳秦总管久候,扑了这么久的秋风莫要似本宫这样染了风寒,快喝下一杯热热的茶解解寒。” 说罢,嫣儿便重新煮了一杯热茶送到秦牧民的手上。 “本宫让你来,主要是想看看这几个月的账簿。缠绵病榻多日,宫里的开支可还正常?” 秦牧民赶紧将账簿递到我手上,叙叙地向我汇报这几个月来各宫的开支。“这几个月除却各宫的月例银子以外,基本属于正常开支。只是近两个月由于要操办中秋家宴,因而大批量地采购所需物品,在此项上开支略大,目前达到一万两银子的花销。” 我翻到其中一页,指着里头的一项支出问秦牧民:“这一项,成昭仪领了足足十份金箔,这是要把整个宫殿都镶金呢?这么多,足够她把自个包成粽子了吧?这一项你们内务府也给批?” 秦牧民本以为我只是问账簿的事,稍稍放下心来。不曾想我第一个发难的便是成琬心,秦牧民不由得冷汗又冒了出来。 “这……娘娘需要的东西,我们做奴才的也不好过问。许是金秋佳节将至,昭仪娘娘需要多些金箔去封银子赏人吧。” “成昭仪好大的手笔,十份金箔,足够把我这雪缘殿的东西都包起来送人了吧。回头劳烦秦总管替本宫送句话,昭仪娘娘富可敌国,来日若有封赏,别忘了给晨曦宫也送上一份,让本宫也沾点喜气。” 秦牧民弓着身子不敢应答,额角上豆大的汗珠被从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射得极为闪耀,如若夜明珠一般熠熠生辉。 我本就无意纠缠于此,不过是给他点个教训罢了,叙叙再问了些账面上的琐事,便将账簿归还于他。 “中秋佳节将至,本宫身体不佳,许多事还要劳烦韩姑娘与内务府并六宫尚局相互维持才能成事。说到底,秦总管这些日子辛苦了。” “这都是奴才应该做的,不敢言苦。” 我手上拿着金丝美人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眼睛倒是盯着桌上的茶,眉眼余光却睨着秦牧民看。“秦总管谦逊,本宫领着代掌后宫之职,却不敢不为皇上多多体谅下人。”说罢,我便抬眼示意嫣儿。 嫣儿会意,掀开帘子走到门口唤小顺子和菊兰进来。 “本宫这两个奴才虽是粗苯,但也有几分机灵,相比配得上在秦总管身边做事,替您老分忧。那便劳烦总管这几日替本宫多多教导他们两个,也好让晨曦宫上下都学着点秦总管的机灵能干。” 秦牧民本以为我就此放过他,不曾想我临了还有一招,吓得跪倒在地。“公主这是折煞老奴了。晨曦宫的宫人何等能干机灵,如何使老奴这样身份的人指使得起的。” 我假意惊慌,抬手虚扶他一把。“这是做什么,没得让外头人以为本宫多苛待你。不过是指两个奴才帮总管分分忧学点规矩罢了,难不成秦总管看不上本宫宫里的人不成?” 我知道他话里是不敢接这两个烫手山芋,但饶是如此,我一番话一说他如若再推辞倒显得是看不起我。 因而,他心中百般不愿千般不甘,都不得不打断牙齿活血吞,将小顺子和菊兰两个人好生带回去。 秦牧民走后,韩萱方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我瞧了一眼外头,秦牧民已经走出晨曦宫的宫门,便安心假意嗔怪地剜了韩萱一眼。 “我在这黑脸白脸都做尽了就为你出口气,倒惹来你一番笑话。” 韩萱闻言又笑了出来,起身到小桌子边亲自冲了一壶茶端到我面前,假意赔罪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我这不赶紧给你端茶赔礼道歉嘛。温华公主好大的威风,我如何敢笑话你。” 我睨了她一眼,忍不住也笑了出来,从她手上接过茶喝了一口,方正色道:“这事说出去上不得台面,不过是小女人家私下里使绊子折磨些细碎委屈罢了,因而我也不好明面上大张旗鼓地为你做主,只能这样旁敲侧击地给秦牧民一点教训。想来有了小顺子和菊兰在内务府待着,他又受了此番折腾,必然不敢再给你使绊子。你便安心料理中秋家宴的事罢了。” 韩萱这才没了刚来时候的愁容,但到底还是叹了口气。“本想着入了宫,即便不得皇上宠爱,也只安心料理后宫争做一个贤后罢了,却不曾想竟这般波折。如今尚未晋封便是如此,日后漫长岁月可如何是好。” 我无从安慰她,这是我无法为她宽慰的一件事,只好静静地相对无言。 但这般相对而坐的时候也不久。不过一炷香的时间,素蓉姑姑身边的采茵便来晨曦宫唤韩萱回去看看尚衣局送来的衣服样式。她也就不便久留,携着宫人回去。 经过一番折腾,六宫终于安宁了些。听闻那日韩萱回去后,冉嫔听到消息赶去成琬心住处,却不曾想成琬心将宫内所有东西都砸碎一地,手上还拿着一个皇上御赐的青玉琉璃尊,好在冉嫔赶得及,跟着宫人一同跪在碎渣上磕得额角流血,千劝万劝才劝住了成琬心。 这事也就这样翻过页,我也不便多追究什么。倒是小顺子和菊兰去了内务府后,与内务府里的宫人相处甚欢,又因着我的缘故行动方便,偶尔还能传出一点零碎消息来,也算得上意外之喜。 秋日里日头一日比一日短,晨起还有些细碎阳光,微微撑起一点纱窗让日光透进来,如同在窗纱上度了一层金粉一般,微暖地洒在身上的云锦薄棉素绒绣花袄,连汤婆子都可以省去。到了晚间便没这般好的福气,秋风萧索,如同利刃一般刮着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渗进骨子里让人不由得打起寒战。 因着秋风的缘故,我不得不命陆源笙多制些神仙玉女粉在我宫里放着,每日涂抹三次,避免皮肤被秋风夺去了常年辛苦保养的白皙光滑。 近中秋的前五日,尚衣局送来了届时要穿得礼服,我也懒得去看,便让人好生搁置起来。 宫里的日子说快也谈不上快,说慢也着实快了些。恍惚几日,便到了八月十五。 这日是要早起的,大致卯时的时候嫣儿便唤醒我起来洗漱。洗漱后便在宫人的服侍下换上镂金丝钮镶珍珠绣西府海棠花纹蜀锦衣,梳一个家常侧分飞流髻,簪上金珊瑚发簪,点缀上几点珠花,再在白皙的脖间挂上一串黄金缀花项链,腰间系上百花香囊和一块如意千千结,如此打扮后,由嫣儿为我略施粉黛,便携着宫人到慈宁宫请安。 巡礼后宫嫔妃在中秋之日是要先到皇上处请安,再到太后处请安,如此才能重新回宫去装饰一番,参加今晚的中秋夜宴。而我本就不属于嫔妃一列,因而只需在这日到太后处请安便可。 到时其余嫔妃还未至,我便叙叙和太后说了会话,左不过是关心我的身体和后宫诸事,然后方回宫沐浴更衣,熏香装束。 礼服是早几日便送来的,是一件银霓红细云锦广绫合欢曳地望仙裙,裙上用细如胎发的金丝银线交错绣制一副嫦娥奔月图,圆月用银线绣制边幅,加以金线填满,高高的悬挂在颈后的蜀锦衣上,嫦娥全身自脚边绘制至腰部,添加流苏制成嫦娥长发,显得栩栩如生。而玉兔则端坐在衣尾,抬头看着嫦娥的身影。整件望仙裙配合中秋节气的特色绘制而成,裙领缀满颗颗大小相同的西海珍珠,显得华贵无比。 头发早已用玫瑰花水泡过,用皂角好生洗过一遍,又在窗边吹干,由嫣儿亲自为我梳上飞仙髻,坠上几十束珠花零散点缀成夜晚星辰的模样,又在右边一个七星夜明珠金发梳。发梳上的夜明珠如同人的眼珠大小,周围又围着五六颗小珍珠,如同众星环绕明月。如此之后,嫣儿方捧着东珠四挂蓝钻珍珠坠公主宝冠为我冠上,又精挑了一对点翠石榴石耳坠为我戴上。最后,为我妆上清秀妆容,在眉间点上桃花花钿。腰间系上千波金环片腰带,扣上千千如意结,坠上双环青玉流苏腰坠,手执金丝绣春日百花图团扇。 一番折腾下来,已经过去了整整四个时辰。我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的自己,惊觉不识里面娇俏女子是何人。我素来不喜金玉,在翠竹山庄时平日便只梳一头美人四钮环发髻,在发尾束上一条红绸丝带罢了,就连衣服也是再寻常不过的素衣。回宫后,我更是甚少装束,为着帮纳兰默守孝,我至多是在发间簪上他赠与的金步摇,别无他饰。 可此时镜中的女子妆容端正,由头至尾都用尽奢华之物装饰,无一不显出皇家华贵之态。仿佛是一束名贵的牡丹花,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尊贵得恨不得拿个金罩子好生笼起来欣赏。 镜中人时时刻刻都在刺痛着我心里的神经,提醒着我的身份。今晚,何等醉歌燕舞,珠光宝气,纳兰默已经成了过去,而我依旧以央国八公主的身份活着,仿佛我一直都是如此华贵不可亵玩,而纳兰默不过是午时醉梦一场不小心坠落的桃花源地。 不,他曾与我的三年相守,我是万万无法视作无物。 我不忍再睹镜中人,只能勉强自己笑出一脸合乎时宜又不过分造作的笑,起身吩咐宫人备下轿辇准备前往仪元殿。 “主子,韩萱姑娘身边的小徐子求见,说是韩姑娘有东西交与公主。” 我停住走出殿门的脚步,回首对传话的锦兰点了点头,便示意让小徐子进来。 到我身前行礼的小太监极为眼生,但是韩萱入宫后身边宫人又是重新调拨了一批的,许多宫人我也未曾见过,便不再多想。 只简单问了一句;“公公看着眼生,不知是在韩姑娘身边当的什么差?” 小徐子倒也恭敬,朝我行了个大礼,方回话道:“奴才粗苯,不过是个后厨的杂役太监。若不是今日中秋家宴忙碌,韩姑娘身边的人实在分不开身,也轮不上奴才来走这一趟差。” “不知韩姑娘有何物要交与本宫?” 小徐子闻言恭敬地将一个锦囊递了上来。我抬眼示意嫣儿接过。 “韩姑娘说这是一会家宴上戏耍用的锦囊,里头随意放了些花草,请公主切勿告知旁人,莫提前搅了戏耍的谜底才好。” “知道了。” 说罢,小徐子便向我重新福了个大礼,便朝着永巷的方向退去。 嫣儿催着我上轿辇。我抬头,正对着秋日里的日头,一点点像残尽了的金线,细碎波折地洒在宫墙上。 今日的风似乎冷了些,带了几许阴气,头顶鸿雁成群飞过,我却来不及细赏,扑了一下秋风打了下寒战。 嫣儿急忙进屋取出我的流彩暗花八团喜相逢银鼠皮披风为我披上,再伸手招呼两个小内监伺候我上轿辇。 待我坐稳后,方点头对抬轿的宫人说一声:“走吧。” 【7】中秋家宴(下) 仪元殿坐落在后宫与前朝之间,是除却皇兄居住的乾清殿外最大的宫殿。因着它特殊的地理位置,平日后宫女眷与前朝官员都甚少到此,只在大型庆典或者后宫女眷的册封礼才会在此摆下宴席。 我的轿辇沿着永巷漫长的青瓦路,途经御花园,一直到仪元殿前。因着是家宴,到场的大多是亲王和后宫女眷。大殿正位是皇上的宝座,左侧首则垂下珠帘,珠帘后设下太后的凤座。原本我应该坐在下首的首座,但因为我如今代掌后宫,所以皇兄恩赐将我的位置设在右侧首,同太后一般设下珠帘。 而在皇兄的右下首则依次坐着韩萱,成琬心,冉嫔和衿娘。而衿娘之后,则是坐着京中各府小姐,依着本家的品位高低两人一席列次坐着。在皇兄的左下首首位则是坐着韩萱的生父,当朝宰相韩朗。因先帝子息薄弱,加之先长子苏颖然谋逆被当场射杀,如今唯剩下我的四皇兄平阳王苏颖婴,五皇兄襄亲王苏颖博和九皇弟苏颖焕。而除却以上诸人外,出席的便只有平阳王妃、平阳王生母德义太妃和襄亲王妃。 我到时皇上太后未至,早有小太监在我轿辇的下首摆好小凳子,我的手搭在嫣儿的手背上,一双绣青凤五彩蜀锦鞋踏在小凳子上,稳稳当当地落至地上。银霓红细云锦广绫合欢曳地望仙裙的裙摆长长地铺在身后,绣青凤五彩蜀锦鞋踏在红色铺地绸缎上带动着耳边温凉的点翠石榴石耳坠一点一点轻敲着白泽的脖颈,裙摆末端的玉兔随着脚步的走动稍微有点颤动,如同真的在跳动一般。 自我踏进殿中,众人皆已起身目视我一路走上白玉纹龙阶梯,直至坐于珠帘之后,便都跪下向我行大礼,山呼千岁。 我微抬凤眼,跳动眼角胭脂染就的长弧,扫过一眼下首的众人,然后一抬手,示意众人起身坐下。 “皇上驾到——,太后驾到——” 未曾晃过神时,外头便有太监高呼。我连忙将手搭在嫣儿的手背上挟持着起身,待皇上太后行至殿前时,与众人一起跪下山呼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太后千岁千岁千千岁。 皇兄扶持着母后,一路走上玉阶,将母后送到左侧首的凤座后,方回到正位宝座上坐下,抬手示意众人起身。 龙凤聚首,宴席方算正式开始。 舞姬们从侧门鱼贯而入,踏着舞步行至正殿中央,踏着大殿两侧弹琴奏乐的宫人的声调跳起合宫欢舞。四方伺候的宫人不断地往宴客的酒杯里斟满酒。舞姬们一曲舞罢又重新换了队形再舞一曲,交错之间又舞到宴席边上劝酒。 斟满一杯,仰头顺着喉道滑下去,火辣辣地烧进胃里,随之再斟满。 觥筹交错之间,我透过珠帘看到下首的宴席间,成琬心穿着一身艳粉穿金丝绣百蝶锦衣,腰间系了青琉璃白玉炔缀金花腰佩,发间插着一支五尾凤凰钗,眉眼间的线条画得细长妖媚,又铺了一层金粉,显得招摇矜贵。而冉嫔许渊液的装束不算出众,但也极尽奢华之态,光是耳垂上坠着的金镶叶耳坠上足量的金银加之垂下的东珠,便价值千两。难得面圣的日子,大多都穷尽心思装饰出旖旎千娇之态以求圣上青眼。 莫说后宫妃嫔了,但是今日****进宫参宴的贵家小姐们,浑身上下基本把各府的所有身家都戴在身上,手上拿着酒杯迎上唇际,待酒杯遮住半边脸时一个千娇百媚的眼神便飞了过来。有几个胆大的更是直接盯着上座看。而几个尾席的小姐许是觉得自己门楣低不敢奢求皇恩,娇羞地偷偷瞄几眼对面席间的亲王。 殿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杂在龙涎香里,混着手中的玉潭酒,混混地醉倒殿内人。 嫣儿往我的青玉酒尊里再斟满酒。 我双手端起,向皇上太后的方向行了个虚礼,复而用婉转的声音贺道:“转缺霜输上转迟,好风偏似送佳期。愿我大央国日日月月年年皆有好风送佳期。请皇兄母后满饮此杯。” 皇上笑罢,斟满酒举向我以示同饮,然后仰头将杯中酒送入咽喉。 许渊液见皇上欢欣,赶紧端了她桌上的葡萄朝着上座行礼,用酥得我骨头发软的声音说;“臣妾特意为皇上择了一盘蔬果,最是解酒香甜不过了,还请皇上不要嫌弃为好。” 皇上也不多言,只抬手示意身边的康福去端到上座来,摘了一颗入口,赞道:“果真酸甜有致,极是爽口,冉嫔有心了。”说罢又招手唤康福到身侧道;“朕瞧着丞相刚刚饮了不少酒,冉嫔择选的瓜果最是解酒,你替朕分一半给丞相试试。” 康福闻身福了一礼,便从旁边的小太监手上接过剪子将葡萄的枝干一剪为二,端了一半到韩朗的案上。 韩朗也赶紧起身走到玉阶之前跪下谢恩。 “丞相无须多礼,莫论你乃皇上之肱骨,便论韩姑娘不日将入宫为后,这般亲家情分便无需这般虚礼。”太后的声音隔着珠帘传了出来,虽是沧桑,却也硬朗有力,说得韩朗面色上掩不住的喜悦。 我隔着珠帘冷眼瞧着,冉嫔的脸上早已苍白如纸,手上的绢布揉得不像样,眼里尽是恨恨之色。而位于下首首座的韩萱则面色如潮,从耳根便红得半点遮掩不住小女子的娇羞之态。 仪元殿中央的舞姬早已接连舞完三曲,身躯款款地分散开坐到左下首男宾的宴席上劝酒,媚眼飞流,娇俏欲滴之态尽显。 满殿之中,除却我与太后之外,女子的心思皆在上座皇上或者男宾宴席上。尾席的秀女们盼望一朝被皇上或者太后选中,入宫为妃免受选秀忐忑之苦,再不然现场指给哪位王爷为正妃或者侧妃,亦是风光雅事。而歌姬入后宫为妃为数不多,难得今日众多男宾,如若被哪位王爷要去当个侍妾,也可摆脱宫奴身份,飞上枝头变凤凰。 我斟满一杯饮下,复又斟满,再饮,连连饮了五杯方止。说不清是在跟天上的圆月置气,还是在跟殿内旖旎合欢,暧昧奢华的气氛置气,又或许是跟那些只一心一意贴在男人身上的女人置气。反正心口闷闷的,说不上来的难受。 因喝了许多杯,玉潭酒的后劲汹涌上心头,闷闷地憋得整张脸印满了酒醉的潮红,一股热气从胃里涌上心头,直逼咽喉。我赶紧用手绢捂住嘴鼻,硬生生将欲喷薄而出的酒气压制下去。 我憋得脸上发烫,一直蔓延到耳根都如火一般烧,抚着胸口连连压制了许久方将咽喉心口的暗流汹涌压制了下去。我将手搭在嫣儿手上,由着她扶持着起身,朝着皇上的方向福了一下,道:“臣妹不胜酒力,想出去透透气。” 皇兄看着我,眼里的关怀似要溢了出来,语气温柔地对我说:“没事吧?让人宣太医来解解酒吧。” 我心头一暖,再福了一下,道:“无碍,不过是一时酒气上来了,歇息一番便无碍。” 皇兄闻言脸上方有了些安心的神色,点头表示许了。 我便再福了一下,带着嫣儿和锦兰从侧门走了出去。 中秋,月不仅如寻常十五一般圆润,连月光也充盈不少,满满地铺在院子里,如若点了几十盏宫灯。因着家宴的缘故,宫中各殿皆高悬红灯笼,上头绣着一轮圆月,月的边沿用白墨写着与中秋相关联的诗句,盏盏不相同。如今点了起来,连往日阴鸷诡异的冷宫也明亮如昼。 廊下放着的菊花早已开放。一面黄色一面暗红的花瓣向着花蕊的方向卷曲,紧密地层层包裹着明黄色的花蕊,而外沿的花瓣则肆意洒脱地向各个方向垂下,如若一条睡龙肆意威严地卧倒在雪中,正是菊花中的名品紫龙卧雪。月前花房新培育出来的花种,不过几盆,送了一盆给太后观赏,一盆送至晨曦宫,一盆安置到皇上的乾清宫,剩余的皆在仪元殿外摆着。 如今开得正好,又趁着红烛高照,颜色越发显得艳丽高贵,连牡丹也逊色几分。 而月前花房送来的几盆里头,我最为钟爱的便是羞女。花蕊周边的花瓣呈淡黄色,向着花蕊的方向卷着,如同女子的面容般姣好。而外沿的花瓣则为粉红色,向着下方垂下,如同女子的长裙。因着它花型如同娇羞女子,故而取之曰羞女。 我索性坐到走廊长椅上,卸去手上的护甲,柔柔地抚摸着羞女的花瓣。 远离了热闹的所在,突然这般安静下来,笙歌妙舞都隔绝在身后,仿佛一切都与我无关,心里却突然空落落地疼起来。我抬头看着天上的圆月,大抵年年都是这样圆润明亮,只是从前参加中秋家宴总觉得热闹得很,又能逗着父皇给我包礼物。后来在翠竹山庄,一直都是和纳兰默一起过的。如今,坐在上座的人早已不是父皇,而纳兰默也与我阴阳两隔,这轮明月,今年也只能我一个人对影相看了。 思绪飞到婵娟上时,嫣儿已经端了醒酒汤与我。我皱着眉一口饮下,又含了蜜饯在嘴,方觉得玉潭酒的酒劲慢慢从我身上消去。 “主子如若身子不爽便晚些再回席吧。” 我无力回复嫣儿的话,只是点了一下头算是回应罢。到底秋色萧索太过,心中的愁闷总是积攒难消。 嫣儿见我脸上愁绪未散,心下明了,回头一扬手示意其余的宫人后退几步,方出言劝慰我道;“故人已逝,主子千万保重自身,莫让纳兰公子九泉之下因牵挂主子而难眠。” 我听闻“纳兰公子”几个字,心中的愁绪突然涌了上来,哽在咽喉里如同棉花一般让我如同窒息,眼中是千般万般地想哭个痛快,但却压抑着,只余一行清泪弄湿了妆容。“他如何会牵挂于我,怕是心中对我怨恨不安才是。” 嫣儿听我话中尽是悲凉之意,面上一惊,开口劝道;“主子若是这样说便是置公子与您的三年情分于不顾。纵然奴婢不是自幼跟在主子身边的,但当年主子与公子的情意奴婢是一丝半点都看在眼里的。虽不知后来公子为何会与逆贼私通款曲,但主子待公子的情意如若有半分虚假,奴婢是万万不肯信的。” 我见她这般激动,只好讲她的手捧在我的手上以作安慰。 她见我稍缓情绪,方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其实公子是何等人主子是清楚的,以公子常年扶助贫幼隐居山野的性情,难道当年之事主子便没有半点怀疑之心吗?” “我如何不曾怀疑过。只是当日之事苦于没有半点证据,否则即便冒天下之大不韪,我也千难万险都要为他平反。” 嫣儿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看到有人影接近便止住了。 仪元殿内跑出一个小宫女,一路跌跌撞撞没有半点宫规礼仪。 我刚想出言训斥,却见小宫女跑到我面前伏倒在地跪着,口中火急火燎地对我说:“公主不好了,成昭仪突然小产,现在仪元殿乱作一团。” 我赫然一惊,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喝到:“胡言乱语什么。成昭仪何时有的身孕,怎可能会流产?” 小宫女被我突然暴跳如雷的语气惊得浑身颤抖,颤巍巍地回道:“回公主的话,成昭仪才一个多月的身孕,太医还未来得及上报。刚刚席间昭仪娘娘突然小腹疼痛,宫人一看已经流了好些血。太医诊断说昭仪娘娘是误食了红花才导致流产,现在仪元殿乱成一团,皇上命奴婢来召公主回去。” 我听罢也顾不上整顿妆容,便火急火燎地携着宫人往仪元殿赶。 到时成昭仪已经被移到侧殿,太医堆在门口讨论方***人们端着一盆盆热水进去,换成了血水出来。 我赶不及进殿,抓住一个太医就问:“成昭仪现在怎么样了?” 许太医原是急得不像样,被我突然一抓慌得赶紧向我行礼回话:“回公主的话,血已经止住了,但是孩子是保不住了。” 我心下一垮,恍若失魂地放开许太医,用飘荡荡地声音说道:“本宫知道了,有劳太医费心照料成昭仪。”说罢,我也顾不上听太医说什么,便急匆匆地踏进仪元殿。 殿内远比侧殿要安静许多,此时歌舞已经撤去了,殿中静得出奇,众人都端坐在各自的位置上,脸色凝重。 我不急不慢走到玉阶前,看到冉嫔的脸上有几分得意之色,不忍去看,便移开眼睛。而韩萱的脸色有些苍白,看着我的眼神里有几许担忧和不安之色,我也便朝她轻点下头,示意她安心。完毕之后,便朝着上座行礼道;“参见皇兄,参见母后。” 皇上的眉毛早已皱成川字,抬手示意我起身入座。待到我坐到珠帘之后,皇上方开口问我道;“你见过成昭仪了?” “未曾见到,进来时问了下太医。请皇上节哀,到底成昭仪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 我话中本意是想劝慰皇上,却听得下首传来一声尖锐嘲讽之声;“到底还是温华公主看得开,连皇嗣夭折都能说得如此坦然。也难怪,连心上人都能出卖,更何况一个不相干的孩子。” 我心中怒火早已燃起,但是面上又不好发作,只好剜了冉嫔一眼,道:“幼子无辜,但事情既已发生,自然是劝慰生者为上。何况这红花到底从何而来,为什么会进到成昭仪的饮食里,此事疑点重重。冉嫔不思量着查明真相,倒有心揪着本宫当日为皇上密探逆贼之事不放,到底是何居心。” 冉嫔还想着发作,却听得上座皇上喝到:“冉嫔以下犯上,目无尊卑,妄议公主,罚俸三个月。” “皇帝到底还是太仁慈了些。冉嫔今日殿前失仪,不宜侍奉君上,罚禁足一月,再挑个熟悉宫规的嬷嬷去好好教导冉嫔规矩。” 一语罢,冉嫔脸上的得意瞬间消散,变成满面怨恨之色,几欲哭出来,但听闻太后怒其殿前失仪,便只好硬生生憋了回去。 “此事还是皇妹说得在理,其中蹊跷颇多,康福,命人去搜查各宫。朕倒要看看谁敢伤害朕的皇嗣。” 康福闻言,福了一下便带了殿外的一支御林军走了。 殿中各人心思各异,宫人和妃嫔都面有忧色,怕是在自己住的地方翻出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来。而尾席的贵族小姐大致是未曾见过这样的阵仗,更不想只是进宫赴宴却碰上这样的事,脸上尽是嫌弃晦气之极,又有几分惊恐之色。唯有左下首的几位亲王倒还神色寻常,自顾自地饮酒闲聊罢了。 大致过了半个时辰,康福和御林军都回来了。康福走到殿中朝着上座福身回道:“回皇上的话,并未在宫中发现红花或者其他有损成昭仪胎儿之物。” 皇上的眉皱得更深,脸色难看,冰冷得仿佛下一秒便要发作一般。 康福惊得朝我使了一下眼色,脸上一阵苦闷地向我求助。 可还未待我出言,冉嫔早已开口说道:“既是害人之物,又怎会好端端藏在自己宫里等人去搜查呢。” 皇上没有看她一眼,只是冷言问道:“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冉嫔脸上又渐现得色,起身福了一下道:“皇上查遍了后宫,却不知还有一处未曾查过。” 众人脸上疑惑,皇上问道:“是何处?” “回皇上的话,正是仪元殿。” 一言既出,殿中众人都失色,尾席上的贵族小姐脸上更是羞恼怒气,但是不好发作。 “依冉嫔之言,难道是怀疑凶手在这仪元殿中不成?如今殿中非富即贵,难道冉嫔还怀疑皇上太后又或者这些第一次进宫的贵家小姐是凶手不成?” 冉嫔剜了衿娘一眼,极尽嘲讽地说道:“矜常在这话嫔妾倒是不敢接了。皇上太后自然不会是杀人凶手。但矜常在这句非富即贵,难不成您自个也尊贵无比不成?” 衿娘被这般羞辱脸上尽是愤恨之色,但到底不好发作。 “冉嫔之言,也未必不在理。” 我心下一惊,这意思怕是要搜身,赶紧出言劝道:“冉嫔之言自然有几分道理,但是衿娘所说的到底也是对的。殿中诸位亲王皆在,如若搜身,怕是要徒惹非议。何况殿中多是女眷,如若搜身,怕是要坏了那些名门小姐的名声。” “公主这话说得可笑,只要一番搜查便可知晓真相。何况女眷虽多,只消请宫女或者嬷嬷搜身,男女分殿而查便可,何来坏了名声之说。” 我还想说些什么,但是心里总觉得怪怪的,便不再与冉嫔分辨,只看着皇上静候圣听。 皇上的脸色冰冷如旧,沉默了许久,方开了尊口道:“劳烦母后身边的素蓉姑姑好好查查殿中女眷身上是否携带红花,而诸位亲王便交由康福去查吧。” 我见已无力挽回,便不再开口规劝,只能起身朝着皇上的方向福了一下,道:“那臣妹便与众人先下去了,查罢便回来。” 因着成昭仪清醒后已用轿辇移回自己宫里,又因血气太重男子不愿踏足,便只好让诸位女眷委身在侧殿搜查。而男眷皆到后殿由康福一一搜身。 我坐在侧殿中静看着贵家小姐先行被搜查。嫣儿的脸上有些不安,几欲出言,却还是止住了。 我见她憋得难受,便开口低声说道:“你也觉着冉嫔有些怪异?” 嫣儿赶紧朝我点了点头。 “此事蹊跷得很,冉嫔刚刚之言实在太过笃定凶手就在殿中,但我也说不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且走一步看一步罢。” 韩萱已经搜查完毕,走过来与我说道:“此事怪异得很,公主小心为上。” 我点点头示意她安心。她仍有几分不安,但还是走出侧殿。 殿中诸人基本已经搜查完毕,素蓉姑姑走到我面前福身道:“委屈公主了。” 我心里知晓该搜查我了,便起身道:“无碍,劳烦姑姑。”说罢便将双手张开,任由素蓉姑姑搜查。 素蓉姑姑也不命我脱去外衣,只双手至上而下轻拍了一遍,又查了查衣袖。查到腰间时,突然问我道:“不知公主腰际是何物?” 我心下疑惑,从腰间取出来仪元殿前韩萱命人带与我的香囊,道;“是家宴之前一个小太监交与我的香囊,说是宴中要戏耍用。” 素蓉姑姑接过香囊放至鼻尖闻了一下,面上一惊,呼道;“是红花!” 【8】宫闱暗涌 “怎么可能!”这样的声音,出自嫣儿的口惊呼出来。 这样的声音,在我的心里惊呼出来,却软绵绵地堵在咽喉处无法喷薄出来。所有的疑惑,从宴会前夕至今,终于明了。 到底还是有人忍不住出手了。 “奴婢想再问公主一次,此香囊是从何而来?那个小太监又是何人?” 素蓉的话在我耳畔绕着,像是飘到远处,朦胧得我听不清。嫣儿心下一急,想上前与素蓉说个分明,却被我死死拽住。 我缓了一下心口的汹涌气息,定住神一字一句吐露清晰地说:“此物是来宴会前一个眼生的小太监交与本宫的,并未道明是何人赠与,只说了是宴会期间需用之物,请本宫务必携同参宴。” “不知公主可知那小太监是何人?” “既是眼生,自然不识。劳烦姑姑如此禀报便是。” 素蓉见我神色坚定,不免面上露出些许不安,转头撤退众人后,与我说;“公主可知老奴一旦如此禀报,会给您招致多大的灾祸?” 我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心里动摇的半点心思,方睁眼朝素蓉点了一下头,道:“成昭仪腹中如若是男胎,便是皇上第一子;便是帝姬,也属皇嗣。残害皇嗣,本宫明了。” 素蓉还想劝慰几句,但见我实在笃定,便不再言他,端正面容朝我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我微微一笑算是让她安心,便随着她走到大殿中。 素蓉朝着上座跪下,拜了一拜,道:“回禀皇上太后,从温华公主身上搜出藏有红花的香囊。” 我屈膝跪下,却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皇上的震怒响彻仪元殿,他手上的镂空青玉雕刻茶壶从上座直直朝着我的方向砸了下来。殿中众人都大吃一惊,神色剧变。 连我也未曾料到如此震怒,茶杯在我身侧碎成渣的时候心下一惊,浑身不争气地颤了一下。 在我以为还有下一步泄恨的动作时,却从凤座传来更为震怒威严地声音:“皇帝!此事还未分明,皇帝莫要失礼。” 一句话浇得心寒的我瞬间暖了半分。 “温华,此物你从何而来?”皇上调整了情绪,却依旧一脸压抑的怒气,重新坐回到上座,朝着我问,语气里喷薄而出的都是压迫感。 “回皇上的话,臣妹不知。”我咬着牙忍着心中的寒气,咬得牙齿都发酸。 “依臣妾看,公主未必就是凶手。”冉嫔款款走到殿中,盈盈说道。 我只冷冷看着她的反应,不置可否。 “何以见得?”皇上的语气暖了几分,但依旧掩饰不住他的质疑。 “臣妾以为,公主并非寻常妃嫔,不可能是因为皇上对于成昭仪的宠爱而心生嫉妒,实在无动手的动机可言。何况成昭仪腹中胎儿是皇上的子嗣,自然就是公主的外甥,公主何苦深陷泥潭害死自己的亲外甥呢?二来,公主即将另府而居,即便成昭仪有天大的不妥得罪了公主,不日公主出宫,日后相见有时,但再不喜成昭仪大可拒之门外不见即可,何须下这般狠手。” “嫣儿,扶你家主子起来。地上凉,别跪出毛病来,有什么事大可起来再回话。” 殿外萧瑟的秋风仿佛一连贯地吹满心底,冷得我心都在颤抖,但再多的心寒,我面上还是要摆出一副谢圣上隆恩的模样。于是,在嫣儿的搀扶下起身,款款行了一个得体的谢礼,口中呼道:“谢皇兄。” “不过,”冉嫔的声音又一次响起,这次不同于刚刚盈盈语气里的酥软,还多了一份阴险气息。“既然公主不可能是凶手,那么这个香囊自然是有人存心想嫁祸给公主。刚刚公主被误以为是凶手可瘦了好大的委屈,皇上可要为公主讨回公道才是。” 我将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指甲陷入掌心的肉里,尖锐的疼沿着手心往上钻。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够说出韩萱的名字。对于韩萱的为人,我相信她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用一个红花香囊来陷害我,即便是有心害成琬心肚子里的孩子,这个香囊我相信是出现在许渊液的身上,而不是我一个即将出宫与她无恩宠之争的公主身上。既然有人有心排了这么大一场戏,专挑了这样一个大场面来演戏,那我自然不能仅仅看戏这么简单,还应该送上一份大礼。 心里一旦种下了阴毒的种子,就会迫切地去吸收雨露,开出新芽,攀附着心壁蔓延而上。 “臣妹觉得冉嫔娘娘所言不无道理。此物是如何进到本宫的身上,又是何人所为,臣妹也甚想知道。何况死的可是臣妹的亲外甥,皇嗣为重,自然不能姑息罪人。故而,臣妹恳请皇兄严查此事,全了臣妹的清白,也可宽慰成昭仪失子之痛。”我重新跪下请旨,神色坚定,又故意露出一丝委屈之意,硬生生勾起皇上对我的愧疚之情。 于是,龙威之怒震慑整座紫禁城。宫中的禁卫军全数出动,所有的宫殿都被再一次翻了个遍,连宫苑里的土也被翻出三尺。仪元殿众人皆面色严肃,原本一脸晦气的贵家小姐皆面露惊色,而一边的亲王依旧悠闲顾自饮酒,我也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冷眼瞧着这场大戏。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众人都显出了倦色,尾席的贵家千金早已维持不住原先矜持高贵的姿态,有些蔫蔫地坐着,半点食欲也没有。而嫔妃里,冉嫔也被这般时间耗得没有了刚刚的趾高气昂自信坦然之势,衿娘也面露倦色。但是到底是宫里的妃嫔,皇上太后都未曾发话,无人敢喊累,加之在宫里待久了耐性也多些,到底比未经世事的世家小姐们还多几分矜持之态。 我也实在倦得很,加之大病初愈,这样耗着身体早已发虚。便起身道:“成昭仪小产一事,皇上要细查自然是无不可的。只是臣妹觉得,在座的朝臣明日还要上朝,皇上也确实劳累了许久,既然殿中众人都细细查过了,不妨先许他们回去罢。此事,一时半会也未必能解决的。” 众人见我这般说,面上突然有了几分期待和放松的神色,但都矜持着不显露出来。 到底还是太后先开了口。“旁人也就罢了,哀家眼里实在看不下这些脏东西。今日也乏了,哀家先回去了。” 闻言,众人皆起身,朝着凤座行跪拜大礼。我也在嫣儿的搀扶下跪下,随着众人山呼:“恭送太后。” 待太后凤驾已离了仪元殿,众人方回到各自的位置上坐好。 北方深秋的天与冬季无异,风是刺骨的冷,像用锥子狠狠锤入肌肤之中,有种生硬刺痛。然而如今殿中早已燃起炭炉,关上宫窗,倒不觉得冷,仿佛还能沁出一身薄汗。 “既是皇兄的家务事,臣弟也不好久留。”平阳王最是风流不过,如今憋闷在仪元殿几个时辰,早已忍受不了,一见太后已回宫,赶紧推脱回去。 如此,其他几位亲王和尾席的几位世家千金也纷纷起身推说回去。 皇上本就心烦,无心理会他人,也就点头算是允了。 我早已体力不支,但毕竟身在局中,清白不明,所以只好硬撑着坐下,又转头吩咐嫣儿去让御膳房熬煮些燕窝来给剩余的几人用。 待燕窝熬煮完送到殿中时,我便开口道:“劳烦诸位久候,成昭仪小产一事不分明的话,本宫与皇上心中都难安。别的也就罢了,如今秋日寒意渐起,此时用些燕窝暖暖身子是再好不过了,就再烦请诸位耐心候些时辰,待御林军搜查完毕,一切就分明了。” 说完,御膳房的宫人便各自端着燕窝到诸位小主案上放下。 这时,原本端燕窝给韩萱的嫣儿头上珠钗突然坠落,滚在冉嫔的案前,端燕窝给冉嫔的宫人不慎踩了上去脚下一滑,手上滚烫的燕窝尽数倒向了冉嫔的方向。冉嫔惊呼,身侧贴身服侍的宫女小翠率先反应过来,推了冉嫔一把,使冉嫔躲过了燕窝。但汤汁还是擦过了冉嫔的手臂,白皙如玉的手一时间红肿起来,宛如桃子一般。不过一会便起了泡,把冉嫔一直引以为傲的白雪般的手烫得面目狰狞。 那个做错事的小宫人早已吓得跪倒在地哆嗦,口中念念有词地求饶。 殿中众人皆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失色。到底是衿娘先反应过来,拽过身边的佩玉喊道;“还不快去请太医。” 冉嫔痛得左手一直抖着,待晃过神来早已气得不顾形象踹了那宫人一脚,喝道:“不长眼的东西,这么滚烫的东西也敢往本宫……”冉嫔看清了眼前宫人的模样,突然间脸色煞白,连手上的痛都忘却了,声音都有些颤抖道:“你……你怎么……” 我心里的毒果终于开了花结了果,化成嘴角扬起的阴毒笑意。“怎么,冉嫔识得这个人么?” 皇上本是在安慰冉嫔,闻得我与冉嫔的话顿时疑惑地看着我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此时方款款走下玉阶,朝着上座跪下,道:“回禀皇兄,此人便是在夜宴前交与臣妹香囊之人。此人在夜宴前声称冉嫔命他将绣制多日的香囊赠与臣妹,臣妹念及冉嫔一番心意,便未多问就佩戴在身上同来赴宴,却不知香囊之中竟暗藏红花。” 我说道这里的时候,皇上的脸色早已变得阴沉,比外头的夜色还要凝重,眼睛一直盯着冉嫔,吓得冉嫔浑身哆嗦往后退了几步。 我低下头掩住嘴角的笑意,变成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复抬起头道:“刚刚嫣儿在御膳房看到这小太监,来报时臣妹如何也不信冉嫔会嫁祸臣妹,便想让这小宫人来试试看冉嫔是否识得,不曾想竟……”我特意停住,一副惋惜痛恨的模样,眼里还要噙着几分薄泪,含着委屈受苦的模样。 “你胡说!”冉嫔早已脸色苍白,失态地吼出来。 “胡说吗?那为何冉嫔见到这个小太监的时候会如此失态?你又为何如此笃定毒害成昭仪胎儿的红花必然藏在这仪元殿中?”我盯着冉嫔看,眼里含着阴狠的杀气,心里阴毒的枝芽在嘴角开出了花。 冉嫔被我的质疑惊得连连后退,早已忘却了手上的伤。“你胡说!嫔妾与成昭仪情同姐妹,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我看着连连失态的冉嫔,将嘴角的笑慢慢藏起来,转身对着皇上说:“臣妹原是被怀疑之身,深知被怀疑之苦,自然不会无凭无据便怀疑冉嫔。在这小太监上殿之前,早已将他与冉嫔勾结之事供认不讳。何况这香囊的做工、布料皆是不俗,只要传尚宫局之人前来问话便可知这个香囊出自何人之手,为何人所制。” 冉嫔的脸毫无血色,只余剩脂粉点缀显得有几分血色,眼神中的焦点散开,漫无目的,如同一具浮尸。 “传尚宫局管事姑姑。” 一声圣令,生生夺去了冉嫔最后的希望。 “不必了!” 突然,冉嫔身后的琦玉大喊一声,跪倒在殿中央,脸上毫无血色,却在眼神中显示出一股赴死之态。 果真是忠心护主。 我心中冷笑,连带着眼中也浸着冷意。 “皇上不必再劳师动众了。一切都是奴婢所为!” 冉嫔一阵惊讶,脸上慢慢恢复了血气,一脸震惊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琦玉。 “你一个小小奴婢,如若无人指使,何以要毒害皇嗣?”皇上眼中的冷蔓延到眼底,一双眼睛里的尖锐仿佛要将跪在地上的琦玉生吞活剥。 琦玉被这眼神看得浑身颤抖,面露惊色,但还是很快恢复坚定模样。“回皇上的话,无人指使。成昭仪故意隐瞒有孕之事,却时常在冉嫔小主面前炫耀,言辞刻薄,奴婢看不惯小主被羞辱,又因成昭仪有孕之事无人知晓,于是起了歹心,在成昭仪的饮食中加入红花。原本想借此陷害温华公主,却不想东窗事发。此事冉嫔小主一概不知,是奴婢自作主张。无论皇上如何打罚,奴婢借无怨言,但请皇上看在小主事前不知的份上饶过小主。”说罢,她又爬到我的脚下拽着我的裙摆求道:“温华公主是被怀疑过的人,自然知道被误解是何等苦楚。但请公主可怜我家主子,莫要牵连无辜,平添冤孽。” 我心里冷笑。果真是个伶俐的丫头,如此危难时刻还能想着借我之事替她家主子解围。如若我再依依不饶,必然会落下闲话,说我得理不饶人,冤枉冉嫔。于是,我不动声色地拽开琦玉抓着我裙摆的手,朝着上座福了一下,道:“既然琦玉已经认罪,臣妹此身也能清白了,成昭仪那自然也有了交代。此事皇上如何处置,臣妹本不应插手。但琦玉说得没错,冤孽已造,皇嗣也已救不回,不如好生劝慰生者,不要再平添冤孽了。” 冉嫔此时已经反应过来,朝着琦玉怜悯地看了一眼,方跪下道:“此事说来都是臣妾御下无方所致,臣妾愿自请在通明殿为已逝的小皇子斋戒十日,念经祈福以超度小皇子在天之灵。” 如此,皇上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脸上的冷气还未消散,如刀剑般的眼神盯着琦玉看,道:“琦玉、小周子杀害皇嗣,陷害公主,罪不可恕,杖毙。冉嫔御下无方,罚俸半年,斋戒十日。成昭仪无辜受害,赐妃位以作慰藉,与皇后同行册封礼。”说罢,琦玉和小周子早已被御林军拖出去。皇上方看着我道:“华儿无辜受累了。” 我盈盈拜倒,道:“事关皇嗣,确实应该谨慎而为,臣妹无怨。” “听闻翠竹山庄景色秀丽,布置奇特,朕便将那里赐予你作为避暑山庄吧。” 我心下一惊,刚刚生出花的阴毒因为这句话而慢慢枯萎,生生逼出一汪温柔的泉水,漫遍全身血液。但理智还是没有失去,很快,便恢复平淡的神色,盈盈福身,口中谢恩:“谢皇兄隆恩。” 夜宴行至此已经再无兴致欣赏曼歌曼舞,众人皆各自散了,皇上也前去看望成昭仪。 踏出仪元殿的时候,不经意扑了一身秋风。 “真冷。”我嘴角浮着一层漂浮的笑意,像是硬生生贴上去般不自然,笑意未蔓延到眼底,倒是冷意先行一步。 突然,一件绣春花貂皮披风盖在我的银霓红细云锦广绫合欢曳地望仙裙上,遮住了嫦娥飞天时的悔恨,余留下玉兔孤独凝望,一时间秋风也被挡在了披风外头。 我回过身握住韩萱为我披上披风的手,深深的凉意嵌在她的肌肤上。我转身从嫣儿手中接过刚灌上热汤的汤婆子,放到韩萱手上。 “北国的秋天总是这般冷,与冬天无异,仿佛一夜醒来可见雪若梨花。听闻南方四季如春,倒真是羡慕。” “再暖,如果暖不到心,也是白费。”我回以一个薄薄的微笑。 “今日之事,多谢公主了。” 我知道她已经晓得来龙去脉,不作言语,只说了两个字:“无碍。” 说话间,冉嫔恰好走了出来。 韩萱见此,便不再说话,朝我和冉嫔福了一下礼,携着宫人回去。 我立在风口,掖一掖披风的两边,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眼睛看着廊下的绿菊,道:“冉嫔娘娘今晚受了这样的惊吓,回头本宫让人炖了血燕送一碗到娘娘那里压压惊。” 冉嫔的脸色早已恢复如初,虽然还有些余惊未了的气色,但趾高气昂的模样到底还是回来了。“不牢公主费心。公主今晚这样大一出戏,如果嫔妾不跟着演,岂不是愧对公主了。” “冉嫔客气了。今儿个成昭仪小产,想必冉嫔与成昭仪姐妹情深,来日必将亲自前往抚慰一二,届时还劳烦冉嫔替本宫多问候几句才是。”说罢,我欲走,又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嘴角又浮现那抹阴毒的笑,道:“本宫倒是忘了,刚刚冉嫔自请为皇嗣斋戒十日。想必冉嫔与成昭仪的姐妹情深要待到冉嫔解了禁足之日方可一叙衷肠。届时韩萱即位,有皇后侍奉君侧,想必冉嫔更能得空多多看望成昭仪了。姐妹情深原不在这朝暮之间。” 冉嫔脸色骤变,憋得满脸潮红,欲说些什么,但见到康福走了过来便止住了声,只一昧跟康福客套。“康公公不是侍奉皇上到成昭仪那了么?漏夜前来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康福见冉嫔一脸期待的模样,又看看我在侧,有些为难地道:“皇上吩咐,既然冉嫔小主已被禁足,更深露重还是早些回去的好。” 说罢,冉嫔的脸色从潮红变成深紫,欲反驳几句,却看在康福侍奉君侧的份上不敢妄动,只能硬生生憋下去。到底是宫人机灵,见冉嫔如此,连忙扶着她回宫去。 康福见冉嫔走后,便朝我作了下揖,道:“皇上明日欲前往晨曦宫欲公主共用午膳,请公主好生准备。” “知道了。” 此时仪元殿里的歌舞早已撤下,夜宴的东西也陆陆续续有宫人撤下,仿佛有一瞬间,安静得我以为我已经脱离了后宫的重重宫闱,立足于广阔的天涯海角。然而秋风一吹,冷得我醒过来神,周围却依旧还是冰冷的红色砖瓦宫墙。 身上依旧还是那套银霓红细云锦广绫合欢曳地望仙裙,头上的珠钗笨重地压在头顶,金叶流苏在风里摇摆不定,碰撞着发出清脆的声响。满身的奢靡和脸上厚重的脂粉拽着我醒着神,笑得得体大方,时刻都叮嘱着我身为大央公主的身份和自幼烂熟于心的宫规礼仪。 有一瞬间,或者不只是一瞬间,我突然精神松垮,仿佛千斤重压在身上,压得我无论如何都踹不过气。 我闭上眼睛,在风里吹干净脑子里所有想松懈下来的想法,一次又一次地告诉自己:等出宫开府,一切都会好的。 可连我自己都信不了这句话。一道恩旨,将我曾与心上人同居共眠的翠竹山庄赐予我所有。外人只道君恩隆重,殊不知这样一道恩旨确是在提醒我与那段过往的牵扯。 如若不是我一向谨小慎微,预先命人将小周子扣押在晨曦宫,恐怕此时我未必能比冉嫔的处境好多少。这紫禁城到底还是冷的,这么多年,这么多鲜血都无法暖和半分。 来日,我是福是祸难言。但既然是他心爱的居所,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他守下去。 【9】无妄之灾 到底宫里的风波总是来得快,消失得也快。成昭仪于中秋宴小产,太后送了好些东西过去并派了素蓉姑姑去探问了几次,各宫也象征性地送了些滋补的药品以示慰问。而皇上,更是三天两头待在成昭仪那亲自抚慰。冉嫔名义上是为了皇嗣祈福,但十天青灯古佛之下,早已把冉嫔的恩宠念得毫无起色。 慢慢地,成昭仪小产之事淡化在后宫的琐事之中,像是那个还未来到世上的孩子一样安静地沉睡在每个人的记忆深处,仿佛从未发生。 而我,经历那场风波之后,恩宠未减,反而是愈发临近我出宫的日子,皇上特意下了恩旨赐了好些名贵的物什供我奉在府邸。 生活慢慢安静下来,时间仿佛被拉长,无限地拉长,静谧之中缓慢地行走着。虽然时间缓慢,但是秋意却来得汹涌。北方的秋,萧瑟得没有血气,万物凋零,但却凛冽得血气方刚,仿佛整座城都沉寂在一块巨大的冰块中,冻得人的脸生疼。 而随着冷意渐增,距离我出宫的日子也越来越近,这便成了我在寂寞寥落的日子里唯一的念想,是苦涩药物入喉后的蜜饯。 而这样静谧的后宫,总是有一两件事能掀起一些波澜。比如,韩萱的册封礼。 于我而言,时间是缓慢的。而于韩萱而言,时间恍若白驹过隙。 册封礼的临近让她的紧张感不断地增加,以致于夜夜难以安眠。因着我代掌后宫的缘由,我也只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到她暂住的毓秀宫陪她闲聊以宽慰她不安的心。 而除却这样轰轰烈烈的大喜事外,前朝也传来些风言风语。因着央国领土的西南向与陈国相连,东南向又与近年国力日盛渐逼陈央两国的楚国,因而时常因南方疆土受扰而头疼。 父皇在位时常受陈楚两国所扰,虽则那时陈楚两国的国力无力抵抗最为鼎盛的央国,只能做些小偷小抢的骚扰,但由于楚有长河横贯陈央之间,陈有高山拦于其间,所以父皇也无可奈何。而到了皇兄即位至今,陈楚已经国力丰厚,足以与央国三足鼎立天下,因而陈楚对于央国的边境的骚扰已不是小小的偷劫,而是打杀劫掠频频发生。 皇兄也曾派人前往镇压,但西南处刚镇压下来,东南又起战乱,两边交替而行,又善借地势,连素来善战的镇国将军吕兆成也无可奈何。 如今临近年关,北方粮草短缺,战力最为薄弱,再加上国内皆因新皇纳后而放松戒备,陈楚如今来犯,皇兄因此事唤内辅大臣丞相韩朗、太师董舒、内阁大学士裘德展以及平阳王苏颖婴、襄亲王苏颖博在御书房足足商讨三日。 莫说是我了,连因小产恩宠不断的成琬心也无法面圣。康福到我宫里跑了三四趟,每每来都是苦着脸求着我说:“皇上自晨起用过一点早膳外便没再吃东西了,这样下去身子骨铁做的也熬不下去的。求求公主开开金口劝一劝。” 彼时我坐在绣金丝贵妃榻上,案牍上还摆着内务府和尚宫局呈上来的韩萱册封礼的诸多细节奏折,看得头疼。 见着康福亲自来求,我也只好放下手头的东西请他喝一杯雨前龙井,方劝慰道;“公公在皇兄身边伺候多年,自然最熟悉皇兄的脾性。近日边疆屡屡受犯,换作是本宫也心急如焚,皇兄肩负重任自然无心进食。如若本宫去劝了,皇兄念叨几句,本宫一个妇道人家做不得主反而惹皇兄烦心。如今唯一能做的便是照料好后宫诸事,替圣上分一分心。本宫知道皇兄再这么熬下去也不是办法,劳烦公公回去后吩咐御膳房近日做些容易进食的膳食。皇兄日理万机,如若做得繁琐反而怕耗费时间无心进食。万言难尽,唯有劳烦公公多费些心了。” 康福见我言尽于此,又看到我案上确实忙碌不堪,便叹气不断,只好告退离去。 待康福离去,我看了会内务府的奏折,心里头着实放心不下,烦得很。便唤锦兰前来。“吩咐小厨房做些菊花香糕并一盅玫瑰酱,同本宫一起去御书房给皇上请安。” 銮轿出了永巷,途径御花园,一路晃晃荡荡地到了御书房。 康福在门口远远见着是我来了,赶紧小跑过来向我行礼,道:“奴才这就进去禀告皇上。” 我唤住他,道:“此时诸位大臣还在御书房吗?” “今儿个歇得早,如今已各自出宫了,只有皇上一人在御书房。” 我转身从嫣儿手上接过食盒,说了一句“本宫自个进去就可以了”,然后款款走进御书房。 这是我回宫后第一次进御书房,先前父皇在位时我偶尔也会来这里寻他玩闹,但到底那时还小,即便朝政在前我也听不懂。如今再度回宫,因着女子不可干政的缘故,我极少到这里来,即便有事要与皇兄商讨,也是寻着他在乾清殿的时候再去拜见。 今日一来,情况大致与我所想的一致。大臣的奏折堆得案前如若小山丘,皇兄坐于案前,眉皱成川字,旁边小桌子上摆着的膳食都还未动。 我刚掀帘子进入书房的时候,一本奏折便被扔着飞到我的脚下,身后的康福都吓了一跳。我回头睨了他一眼,将食盒放到他手上,然后蹲下去拾起那本奏折,合上,款款走到大殿中间朝着上座行礼,道:“臣妹给皇兄请安。” 皇上这才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把目光埋进成堆的奏折里,只对我说了一句:“来了。坐吧。” “谢皇兄。”我起身,盈盈莲步走到紫檀木桌案前,将奏折重新放下,又走到小桌子把早已凉透的膳食端起来,交到康福手上与他交换食盒,复又走到小桌子上放下食盒,拿出菊花香糕和玫瑰酱放下。 “朕还不饿,你来替朕看看这封奏折。”皇兄头也没抬,递给我一篇奏折。 我连忙跪下戚然道:“臣妹一介妇道人家,如何能妄议朝政。” 皇兄抬头盯着我看,目光如炬,仿佛有一把利刃藏在眼里要把我刺穿,看得我心下一颤。仿若隔世,皇兄眼里的刺探慢慢被隐藏起来,化为平静。他将眼神移开,把奏折随意扔在桌上,语气平淡无奇地对我说;“你既不愿,那便罢了。朕也看得乏了,不论朝政,我们便来谈谈家事吧。” 我心下一松,起身将案上的奏折简单收拾到一边,空出位置将糕点摆上去,道:“既是要谈家事,那皇兄便放下心来好好吃点东西,咱们再细细谈论便是。皇兄记挂国事,臣妹不才无法分忧一二,但却记挂着皇兄近几日操心朝政必当着急上火,故而让小厨房以菊花做成糕点,又添了一味玫瑰酱,这时候吃最是清凉降火。” 皇兄放下朱笔,挽了一下袖子,康福赶紧端了净手的玫瑰花水上来伺候皇兄洗手。我见势递了干毛巾给皇兄,再将菊花香糕端到他的面前。 皇兄咬了一口,赞道:“到底是你的小厨房能干,这香糕做得甜而不腻,独有一股淡淡的菊花香气。” “不过是皇兄久未传膳难免困顿,所以见着什么都是好的。” “这些日子为难你替朕料理后宫。到底你与朕是亲兄妹,朕也唯有对你放心些。” 我一听,屈身行礼谢恩,面上早已收起了原本的惊悸,化为恭敬和恩赐的神情。 皇兄见我如此,似乎满意,复继续说道:“韩氏入宫一事,一切可还顺利?” “内务府做得很好,基本都安排妥当了,只静待吉时。只是成婚本是男女一生大事,更何况是入宫为后,母仪天下的大事,故而韩氏有些惶恐也属正常。臣妹知皇兄需提防着男女大防之事,故而闲时便替皇兄抚慰韩氏,想来并无大碍。”我心下的惊恐还未消散,面上只能尽可能地做到恭敬谦让。 “此事你处理得很好。韩氏既是母后选定的皇后,必定当得起母仪天下的名号,大可劝慰她宽心就是。立后就罢了,好好操办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也让韩家宽心。至于后续选秀之事,便一切从简吧。到底先皇崩逝未久,不宜大操大办。” “是。” “朕已经派人去好好修缮翠竹山庄了,内务府也已重新拟定了府邸的名字,你且去挑一个换上。” 我心下一惊,未及深思便呼道;“不可!” 皇兄质疑的神情又一次毫无保留地显示在他的目光中,焦点定在我身上,仿佛箭在弦上对准着猎物。 我心下后悔得如同吃了一斤黄连,脑子里火速搜索着不可改名的原因,努力压住剧烈跳动的心,屈膝跪下道:“臣妹是想,翠竹山庄素来以美竹闻名,既然满园翠竹依旧,何必劳烦内务府多行一举。到底名字不过是代号,如何称呼也无妨,日后臣妹住进去,翠竹山庄便与温府无异,不会与任何前尘往事挂钩。” “你当真这样想?”皇兄眼里的刺探丝毫没有减弱。 “是。”我把头低下去,眼睛看着地面,尽可能表现出谦恭的姿态。 “翠竹山庄确实美竹环绕,可惜坏了根,便只能尽数除去。” 绝望的气息凉透我的心底,我深知我无论如何是无法为他留住生前挚爱的翠竹了,但能留住的我还是想尽力留住。“既然皇兄主意已定,那便依照皇兄旨意。翠竹也就罢了,臣妹素爱桃花,旧时闻陶渊明误入桃花源,恍然见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甚感异也。臣妹觉得翠竹山庄既地处江南隐秘之处,必定怡然如若异世桃源,故臣妹恳请皇兄特下恩旨,将翠竹山庄遍种桃花,易名曰桃源。” “既然你自己有了主意,那便依你所言,一会便让康福去办。” 我心下一喜,连连谢恩。后言:“皇兄政务繁忙,臣妹就不多叨扰了。” 皇兄扬一扬手示意我退下。我便福了一礼,起身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欲掀起门帘,忽闻身后传来:“朕听说翠竹山庄里翠竹环绕,不植他物,可是前去修缮的宫人却传来说潇湘竹馆前唯独植了一片桃林。往事不可追,但你到底还是得避讳着点。” 我几乎是落荒而逃,出了养心殿,松开一直握紧的拳头才发现手心里已经印了几个深深的指甲印,有几个已经渗出血,背部一阵薄汗,风一吹,身子都免不得在风里颤抖。 嫣儿见我这样狼狈,面上一惊,但很快反应过来,将披风披到我的身上帮我拢住身体的温度。 “臣参见温华公主。” 忽闻身侧有男子的声音,我转头一看,是一身道服翩跹的钦天监主事易哲,立于风中,青丝以冠束起,俨然一副道貌岸然。 我定住神,尽可能恢复端庄的姿态,道:“起身吧。易先生此时前来,可是天象有变?” “回公主的话,纵是天象有变,臣也只能回皇上的话。” 我心里的阴毒再一次涌上来,在嘴角化成一抹阴翳的冷笑。“易先生的忠心天下皆知,本宫不过是平白多嘴一句罢了。皇兄在里头等着呢,本宫便不打扰易先生上表忠心的好时候了。” 易哲也不驳我一句,只是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嘴角显而易见浮着一抹得色,莫名地激了我一个寒颤。 待他走后,我收起嘴角的冷笑,换而为阴沉,嘱咐嫣儿道:“派人好生盯着这个人,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要来回本宫。” 嫣儿本就不是宫人出身,所以不解我与易哲之间的恩怨,但饶是如此她也是恭敬行了礼应答,不作他语。 待回到晨曦宫,我见她面上憋着疑惑,便撤退众人,与她解释道:“三年前,本宫之所以会被遣出宫沦为卧底,便是托了这位易先生的福。当年,他向先皇进言,后宫有女主祸国,不可久留。而言之凿凿,句句暗指祸国女主便是本宫,可惜帝王家情薄,不过是那易哲几次三番的调拨,本宫便得了那道出宫的恩旨,连母后也挽回不了甚至恩宠骤减。如今他再度进言,本宫总觉得不安心,你多命人留意便是。” 如此便又过了四五日,韩萱立后之事筹备得基本得当,我也便稍稍空闲了下来。但后宫依旧风波不断,原本因小产一直小心疗养的成昭仪突发梦魇,日日不得安眠,总吵着嚷着说她的孩子向她啼哭不已。 我原本不放在心上,只命了太医一日三次地去为成昭仪请脉。但是海量的补药灌下去,成昭仪的病情都未能有所缓解,反而更严重了些。皇上命人询问了几次,甚至大发雷霆,撤了几位太医的职,但到底还是未能缓解成昭仪的病情半分。 最后,皇上在养心殿秘密召见了易哲,询问解法。不过两日,养心殿那边便出了旨意,一时间成批的御林军赶到晨曦宫,将整个晨曦宫紧紧围住,不许任何人进出,只面上说是要我好生修养身体。 晨曦宫自我回宫以来一直备受恩宠,突然在一日之间沦为禁足冷宫,宫里的宫人都慌不择路,四处奔走。 彼时嫣儿和锦兰陪同我在内殿坐着,我虽心里凄凉悲楚不已,但到底没有流露出来,只嫌弃外头闹得慌,命人去将门窗关上便待在内殿练会字静静心。 因着我被禁足的缘故,而成昭仪又梦魇缠身,故而打理韩萱立后之事便落到了冉嫔的身上。衿娘和韩萱倒是来看过几次,不过外头御林军挡着他们也无法进来。好在我御下宽厚,又曾与过御林军首领潘陆海一些照顾,故而他们也不大为难于我。我们便隔着门闲话上几句,就各自散了。 如此几次,韩萱和衿娘见我还算看得开,便舒心了几许。 然而,我的禁足并没有换来成昭仪的痊愈,反而愈演愈烈,甚至于疯癫无状的地步,急得太医院都被唤了去死守。而向皇兄进言将我禁足的易哲也被唤到宝华殿对着诸天神佛忏悔三日。 衿娘告知我此事的时候,我再也忍不住矜持笑了出来,不顾外人如何看我,我只笑喊道;“看样子天象也给不了易先生救治琬昭仪的药方,不过佛道本为一家,那就只能求求菩萨能不能给易先生一线生机。” 此事之后,我便向皇兄递了一封折子,通篇忏悔自己一己之身连累昭仪受苦,实在罪无可恕。然后又提议昭仪素来以名为封号,并无正经封号,不妨另选封号冲一冲喜。 此诏一出,皇兄便念及我这个久被禁足的妹妹,又见我的禁足并未换来成琬心的半点好转,便解了我的禁足。又命内务府重定昭仪封号,赐成琬心为“熹”,取自光明之意。 而此事并未就此平息,熹昭仪被册封之后三日内病情便有所好转。朝臣借此纷纷上奏圣听,取缔易哲另立钦天监使。 原本不过是星星之火,但此事不知为何被传到宫外,天下众人皆谩骂易哲无才,妄论天象。随之又翻出了易哲多年来豢养妓子,贪污受贿等等多条罪状,甚至牵扯到我当年出宫之事。 九月三十,北方京都已有入冬的迹象,而在这样的日子里,我被传唤进养心殿。彼时我裹着一身新制的海棠红蜀锦貂皮披风,手上捧着一个刚刚换好热汤的汤婆子,头上戴着一顶素锦貂绒帽子,站在养心殿门口时被风一吹也经不住打了个寒战。而跪在身边的冉嫔,脱簪请罪不说,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春衣,风一吹,宛如一片秋叶叙叙将落。 “冉嫔小主,好久不见。”我扬着下巴,宛如飞在枝头的凤凰一般看着形如麻雀的冉嫔,心里的阴毒让我不由得有些许得意。 冉嫔慢慢抬起头看我,虽然脸色苍白没有一丝血色,但是一向的骄傲让她不愿意在我面前低头。即便落魄了,她依旧做出凤凰的姿态。“温华公主好大的能耐。从前竟不知你与成琬心那个贱人好到这样的地步,竟合起伙来置我于死地。” “你谋害她孩儿丧命在先,又意图陷害于本宫,我与她联手自然在情理之中。还是得挑份大礼好好谢谢那位易先生,如若不是他的外室揭发,本宫如何能顺藤摸瓜探出他那么多罪证,哪能让冉嫔小主大冷天跪在这白玉阶上忏悔?” 此时,康福已经走了出来,哟了一声朝我走来行礼,道:“温华公主万安,皇上在里头等候公主多时了。” “本宫知道了。”说罢我便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过神对冉嫔说:“本宫忘了,如今你那位旧时的老相好身陷牢狱之灾,怕是送什么易哲都用不上了。听说易哲已经换上鼠疫,冉嫔可要好生保重,莫要来日被老鼠咬上一口,魂归西天。” “你这个贱人!” 身后,冉嫔发了疯一般扑向我,但终究抵不过我身后的御林军。她的声音随着我走进养心殿后逐渐弱了下去,最后化作一声散尽全身气力的吼叫响彻宫苑。 “你来了?” 我屈身向着皇兄行礼,复道;“臣妹给皇兄请安。” “此事多委屈你了。”皇兄坐在金黄色软塌上,案边还执着一杯茶水。 “臣妹受些委屈也就罢了,只是可怜了熹昭仪被冉嫔下药毒害腹中胎儿,如今又饱受梦魇之苦。” “确实是难为她了。许氏在朕身边伺候多年,向来克己守礼,虽偶尔蛮狠跋扈了些,却不是可爱之处,不曾想竟是这般蛇蝎心肠。” 我走过去,伸手碰了一下茶杯,道:“皇兄的茶凉了,臣妹为您再换一杯。”说罢便将茶杯拿起来,走到对面的小桌子上尽数倒掉,重新烹一壶热水,将茶杯重新烫过一遍,再将取了些许茶叶放在茶杯中,泡入热水,过滤掉第一遍,复再倒入半杯热水,又用煮过的温水倒入满杯,盖上杯盖,方端到皇兄的案边。 “皇兄再喝喝看这杯新茶如何。” 皇兄端起茶杯,用杯盖拨了拨茶水上浮着的茶叶,抿了一口,道:“温度适宜,入口甘甜,入喉留有余香。你烹茶的本事确实不错。” 我福身算是谢礼,然后坐到皇兄的对面,盈盈说道:“治理后宫如若烹茶,总要经历重重热水冲泡过,才能留下香茶。此番皇兄盛举,想必后宫自会焕然一新,来日新人入宫,也必然以此为例,谨守宫规。” 皇兄细想半会,又端起茶品了一番,面上大有宽慰之意。“此番你受苦,朕总琢磨着赐你些什么好,才能宽慰你几分。” “臣妹如今什么不是皇兄恩赐的。如今只求早日出宫入府,卸了这一身的重担,做个闲散公主便是。” 是啊,早日出宫别府而居,远离是非恩怨地,否则我真怕自己在这趟泥潭里越陷越深。有一日,对镜贴花黄,我是否会认不得镜中何许人也? 【10】龙凤双烛燃天明 冉嫔许氏御前不敬,惊扰圣驾,着贬为常在,褫夺封号,移居冷宫。一道恩旨,葬送了冉嫔长达四年侍奉君驾的生涯。因着嫔妃与朝臣有染到底是皇家丑事,故而圣旨上只笼统地道冉嫔御前不敬。 ???冉嫔移入冷宫三日后,暴毙于清平殿。四日,易哲因鼠疫病发,暴毙牢中。 ???至于那只患有疫病的老鼠,早在完成它的使命之后被处理干净。 ???世人虽然对这一宫廷秘事议论纷纷,但到底没有人确切地知道此中种种,所以最后也沦为感慨许家未能教育出一个好女儿。 ???冉嫔的生母许氏曾百般托人向我询问冉嫔不敬之处,但我都置若罔闻。最后三番两次拗不过,也只回了一句母家无碍,从此许家不再过问,连葬礼也未进行,只当做从未有过许渊液的存在。 ??? ???逝者已逝,生者依旧要忍着痛抵着风沙走下去。 ???后宫很快迎来了开朝以来的一大喜事,便是立后。 ???因着立后的册封礼,我也起得比平时早了两个时辰,在宫人的伺候下沐浴更衣熏香。 ???我本就不喜香料,为免殿前失仪,于是便择了鹅梨帐中香,独有清甜的香味,又不过于浓厚。熏香罢,宫人端了玫瑰花水兑了牛乳来给我净手,嫣儿则亲自为我梳一头飞花髻。 ???一袭嫣红广袖流仙裙上绣着一株怒放的海棠,海棠之上绣着一只展翅高飞的青鸾,寓意花中龙凤。而一对广袖上也用金丝穿黑丝绣着繁复的百花图案,衣裙正中间镶着一颗拇指大的东珠作为纽扣,裙带中间垂着镂刻海棠花纹的玉佩,玉佩下系着红色流苏束。手上则戴着一枚金镶玉戒指,戒指正中镶着一颗眼珠大的南海珍珠,周围则用小颗珍珠镶嵌成星辰围绕明月的图案。 ????一身衣裙罢,接着便是上妆。今儿不似平时寻常的拜见,故而妆容需比平日重一些。锦兰在上妆这方面向来是能手,不过一个时辰的时间,便为我上好了桃花妆,又因着正式场合,便在细节上加上重笔,倒比往日的娇艳可人多了几分庄重威严华贵之气。 ???飞花髻上整整簪了十二只金翅飞花金步摇,又点上几束金珠发簪,发尾用粉色珍珠发带束住剩余的头发。 ???光是这样,我已经觉得重得抬不起头,嫣儿还想往我头上正中挂上一颗有两颗眼珠大的东珠,我连忙拦住,喊了出来:“重死了,不要了。” ???锦兰听到我的喊声笑了出来,取笑我道:“公主如今不过是参加旁人的册封礼就嫌重了,来日若自己成了一国之母,册封礼上要簪上十八只金翅步摇,三颗东珠,到时候公主再喊重也不迟。” ???我揉揉发疼的发根,皱眉睨了锦兰一眼,心下不爽。 ???嫣儿毕竟贴身伺候我久了,看我这架势便赶紧开口圆道:“公主也未必要远嫁他国,只不过来日即便凤冠霞帔也繁琐得很,如今适应一些也好。既然公主嫌重,那便不簪东珠。左右今儿个主角是皇后娘娘,公主少点装束想必也无人计较。晨起奴婢见院里的海棠开得正好,公主身披海棠,再簪一朵海棠花也是搭得上的。锦兰,去,摘一朵最好看的海棠花过来,必定要刚怒放的才好。” ???锦兰听到嫣儿的吩咐,如释重负,赶紧跑出去剪了一朵茜色的西府海棠为我簪在耳旁的发上,正是刚刚怒放,鲜艳得很。 ???如此一番装束罢,外头的轿辇早已备下,我便扶着嫣儿的手踏着自幼习得的莲步踏上轿辇,前往毓秀宫。 ?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毓秀宫嬷嬷的声音传入耳中,带着沧桑之感,却闻得见满话的喜气。 ???这是女子成婚时嬷嬷梳妆时的贺词,仿佛这样说下去真的会恩爱白头。而我,从前也听过一次。 ???那是我进翠竹山庄的第二年年底,一日晨起,忽见床头坐着一个身影,正深情款款地看着我。 ???我惊然坐起,呼道:“三郎何时来的?我未着梳洗,三郎见了怕是要惊到。” ???因着纳兰默曾与我提起他在家中排行第三,所以私人之余我便称他三郎。 ???记忆里的纳兰默总是温文儒雅之间透着一股英气,因着自幼习武的缘故,他的眉目也生得英朗。“清水出芙蓉,我的熙儿无需装扮也宛若桃花。只是昨夜晚读,念到《木兰辞》里的‘对镜贴花黄‘,一时兴起想亲自为你梳洗装束一趟,所以今儿个早起来了。” ???我心下一喜,面上却还是矜持地说:“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了,如何能让堂堂七尺男儿为我做这些小女儿家的事。” ???“有何做不得的。你快些起来,我这就去准备梳洗的东西。”说罢他便挽起我的手将我牵到镜台前。 ???此时嫣儿已经端了热水进来,欲伺候我梳洗,但纳兰默阻止了她,扬手让她站到一侧。随后,他端了茶水给我洗漱,又挽起手臂,亲自为我试洗脸用的水的水温,卷干毛巾,然后递给我擦拭完毕,又亲自端了出去。 “该兑多少牛乳才对?”纳兰默拿着牛乳一脸踌躇,转头问嫣儿。 还未待嫣儿回答,我便笑怪道:“三郎耍赖,既是自己提出要伺候我的,怎的连功课都没做足。我若是你的师傅,必定拿戒尺好好伺候你一顿不可。” 纳兰默见我一脸假正经的模样也被我逗乐了,笑着讨罚道:“好好好,夫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谁是你夫人了!”我羞恼不止,扭过头不愿意搭理纳兰默。 嫣儿的脸上白了一阵,我微微有些惊讶,但她又很快恢复了笑靥如花的模样,仿佛真心在祝福我们道:“少爷与夫人郎才女貌,举案齐眉,奴婢就不在这里打扰二位了。” 说罢,也不顾我挽留便急冲冲跑了出去。 我看着嫣儿的背影有些疑惑,便道:“这丫头今儿个是怎么的,神魂颠倒似的。” 纳兰默脸上有些不自在,看了一眼嫣儿的背影,对我歉意道:“许是我今日唐突了你,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 我虽有几分疑惑,但看在纳兰默笃定的模样,便不再多想,只道;“即使如此,这丫头也老大不小了,总跟在我们身边也不是个事,来日三郎好生留意一番,为她择一佳婿吧。” “说好今儿个是来为你梳妆的,怎么净提旁人的事了。”说罢,纳兰默便将我摆正坐好,拿起妆台上的梳子比对着我的如瀑长发,踌躇不展。 我笑道:“还是唤下人过来吧,你一个七尺男儿如何能做得来这些?” 纳兰默按住欲起身的我,道:“我只是在昨儿个庄里的嬷嬷教的该怎么下手才好。” 我疑惑问道:“什么?” 纳兰默未回答我的话,而是举起梳子从我头顶的发一梳到底,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 我方晃过神来发觉不对,转过身挡住他的手,羞恼地嗔怪道:“怎的今天说话这般不正经!” 纳兰默将梳子重新放到妆台上,突然抓起我的手对我说:“熙儿,我们成亲吧。” 而后,我回答了什么,我早已来不及想了。眼里早已蒙上一层厚重的雾气,泪水在我脸上留下痕迹。除了他,已没有人唤我熙儿。回宫半年有余,我也习惯于自己是温华公主,习惯于皇兄母后唤我华儿,我甚至渐渐忘记了自己原来叫苏颖熙。 嫣儿见我失态,在我耳畔小声提醒道;“主子,今儿个是大喜的日子。” 我连忙用手帕拭去,又从衣袖里拿出脂粉重新补上一层,端上一脸若无其事的笑,方踏进毓秀宫。 “都说女子成婚时最是美艳,如今看嫂嫂的模样便知前人所言不假。” 众人听闻我的声音,连忙朝我行礼,连韩萱也赶紧站起来朝着我跪下去。我急忙让嫣儿将她扶起来。 “嫂嫂这是做什么。今日之后你便是一国之母,何况又比我年长几岁,论理都该臣妹来给你行礼才是。”说罢我便假意朝着韩萱行了个晚辈之礼,嘴里振振有词地喊道:“臣妹温华给皇后娘娘请安。”因着韩萱成婚,生母需进宫服侍,故而韩夫人也在场。我便朝韩夫人道了一声;“夫人金安。” “公主这话可是折煞老身了。”韩夫人赶紧朝我行了礼,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萱儿进宫叨扰多日,多亏公主悉心照料,老身还未来得及感激公主。” 说罢,便要跪下,我赶紧让嫣儿扶住韩夫人,我自个也虚扶一把,道:“夫人无须多礼。到底宫中并无年纪相仿的姐妹,多亏萱姐姐进宫陪本宫解闷。刚刚本宫来时正好炖了一碗东阿阿胶桂圆汤来给夫人滋补,便劳烦夫人先去用用。” “多谢公主。”韩夫人朝我行了谢礼,随后便随着嫣儿到偏殿去。 我朝着锦兰使了一下眼色,她便识趣地将宫人都带了下去,殿内余剩我与韩萱两个人。 此时她已着凤冠霞帔,发上簪着十八中金翅飞花金步摇,发髻正中整整点着三颗东珠,耳垂处坠着一对金叶耳坠,化着新娘的妆容显得韩萱成熟端庄许多。 我用手拂过她的金叶耳坠,听着清脆的伶仃之声,道:“今日之后,你便正式入主未央宫了。从前本宫还能为你遮挡一二,来日你独处高处,万事要多为自己考虑才是。” 我话未说完,韩萱便朝着我跪了下去。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韩萱不顾我要拉起她,只一昧跪着,道;“臣女承蒙太后厚爱得承入宫伴驾,如今何德何能受公主如此关怀。今日若不言谢,来日相隔宫墙身份有别,不知何时才能表达一二。”说罢,她朝着我叩了三个响头,行了一个大礼。 我不拦着她行礼,待她行完,方扶起她道:“本宫帮你,也是在帮自己。来日本宫如若身陷囹圄,本宫也不希望无人相助。本宫能为你除去一个冉嫔,却无法为你除尽所有障碍。来日是福是祸,终归要看你自己的造化。” “明日公主便要出宫,一切可安排妥当?” “早已备下了,千等万等都在等着这一日。不提这些了,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本宫挑了一床龙凤呈祥锦被和一些零碎玩意赠与你,但愿你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 韩萱还欲说什么,但此时吉时将近,外头的嬷嬷已经在催了。 我便喊了一声让他们进来,便道:“女儿家一出嫁,与娘家人便少往来了。趁着今日好生和你母亲多叙叙话吧。本宫先去重庆殿等你。”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世间女子,如若求得一真心之人共伴一生,哪怕百年修行也是甘之如饴的。怕的只怕,百年修行都换不来来世的共枕眠。 我坐在重庆殿的右下首,身边的嫔妃一个一个接着给我行礼,我也便有一句每一句地客套几句。虽是大喜的日子,但心里总是恹恹的,提不起劲。或许是因为刚刚在锦秀宫念起纳兰默的事,但我总觉得自翠竹山庄之事后,心境不如前,总是不爱往热闹堆里扎,反而清清静静独处更惬意,故而在这样热闹非凡的地方我总觉得我与这里格格不入。 然而今天并没有多少时间给我伤春怀秋,因为不过半柱香时间,太后便来了。外头的宫人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太后驾到”,我便起身走到门口亲自去扶着太后到凤座上,又盈盈款款走到玉阶下,随着众人一起跪下,山呼千岁。 “都起来吧。皇上和皇后呢?” “皇后那边已经梳妆完毕了,皇兄那也派人去请了。想必吉时也快到了。” 刚说罢,外头小顺子便进来朝着太后和我行了个礼,道;“回禀太后娘娘,温华公主,吉时已到,皇上请诸位前往祭祀大典。” “夫惟乾始必赖乎坤成健顺之功,以备外治,兼资于内职,家邦之化始隆。惟中壶之久虚,宜鸿仪之肇举,爱稽懋典,用协彝章。兹尔韩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今上呈诸位神明,下告天下苍生,着册封韩氏为皇后,执掌凤印,统领六宫,从此凤仪九天,母仪天下。” 韩萱双手叠于头顶,附身一拜到底,高呼:“臣妾领旨,谢皇上隆恩。”领旨后,皇兄亲自走到韩萱面前扶起她。双人立于龙阶之上,接受朝臣和后宫妃嫔的叩拜。 一时间,祠堂大殿前尽是山呼千岁之声。 我看着台上着凤冠霞帔的韩萱,眼底心底满满都是羡慕。曾经我也有过一次着凤冠霞帔的机会。那时的我,想起来还真的是无所畏惧。回宫后每每想起那一刻,我总想知道如果换做现在身为公主的我,还能不能那么无所顾忌地选择和一个男子私定终身。 但是后来我发现其实我没有那么勇敢。远隔京都千里,江南水乡的浸泡下我早已忘记了自己是一国公主,我只知道我身边是最爱的人,是此生想相守相依之人,至于什么责任什么卧底,我都无情无义地抛却脑后,一心只想留在江南简单厮守一生。 可是如今回来后,每日后宫的琐事都在提醒我身为一国公主的责任,就算日后我不用去料理后宫,这满身的珠饰华服都注定了我离不开这偌大宫廷的牵绊。 未必是我内心放不下荣华,只是一旦我远走,我不得不顾虑我的母后和皇兄,不得不顾虑我一宫宫人的身家性命,不得不顾及央国的体面。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我宁愿自己埋没在田野之间,与心仪之人过着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也比如今万众瞩目要惬意百倍。 我无法达到的奢望,如今我只希望韩萱能够替我完成。只是高居凤位,活在明枪暗箭之间又如何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祠堂拜谢神明之后,便又回到重庆殿设宴。高台之上,韩萱褪去了昔日娇羞小姐的姿态,仪态万方地坐在一国之君身侧,俯瞰着台下诸人。皇兄絮絮地与众人说些什么,宴席间娇羞美眷想分得几分恩宠,所以不断地朝着高台上的君王劝酒。而王公大臣与贵家王爷之间则抓紧机会联络感情,互通款曲,以期能稳固自己的实力。 而这一切,都无法与灼灼其华的韩萱相提并论。在这里,她依旧是众人的焦点,是后宫诸人恨不得扑上去套近乎的对象。也正因如此,我这个后宫妃嫔的行列之外的人,完完全全可以堙没在如花美眷之中。 而我的思绪,早就不在觥筹交错之间,不知何时便已飞到宫墙之外。 “温华。” 我的思绪突然被一声呼唤收了回来。定住神才发现是韩萱在与我说话,于是简单地应了一句:“皇嫂。” “你在想些什么呢,本宫唤了许久都没见你回应。魂儿被哪家的公子勾走了?” 我失笑,“皇嫂方大婚就来戏弄臣妹了,臣妹久居深宫,若说被谁勾了魂,那也只能怪皇兄与皇嫂的成婚宴会实在光彩熠熠得很,让臣妹都忍不住乱了眼。” 韩萱被我逗得掩面笑出声,一只手拍拍皇兄道:“皇上你看看你这妹妹,这张嘴实在讨巧得很。皇上还不多留公主几日在宫中,好与臣妾作伴。” 我一个恍惚才发现他们是说到我即将出宫开府之事,于是失笑道:“臣妹不过白长一张笨嘴,皇嫂不怪罪就好。只是臣妹自幼是闹腾惯了的,短些时候还能装上几分安静沉稳,若久了,怕是皇兄皇嫂都要被臣妹折腾烦了。何况皇兄新婚,臣妹怎好意思留在这扰了新婚燕尔的喜事。” 一语罢,韩萱被我的话羞得脸颊通红,推推皇兄帮忙圆场。 新婚人的满面娇羞与欣喜落在我眼里未尝不是利刃,越发照得我形单影只独自怜。 “如今皇后入主东宫,哀家也盼着早日能够抱上皇长孙。哀家老了,如今就只想着含饴弄孙了。”太后也出言催促,韩萱的脸越发红了,娇若西府海棠,仿若下一秒就能滴出血来。 “连母后都这样说了,臣妹就更不敢留下了。只盼着早日开府供个送子观音,日日为皇嫂祈福才行。” “你这丫头,越说越没个样了。”韩萱羞得不得了,娇着声假意嗔怪我。随后便起身朝着太后的方向福了一福,道:“臣妾谨遵母后教诲。” “好了好了,你这猴儿,真是谁都说不过你。赶紧的搬出宫,朕也能省省心了。” “皇上真是刀子嘴豆腐心。嘴上说着恨不得温华公主早些搬出去,昨儿个还亲自去了国库搜罗了好些东西给温府送了去。可见,皇上心里头是真疼温华公主。”成昭仪的声音娇若春花,笑靥如花,加之今日多加了些装饰,显得比往日雍容华贵了几分,连我看了也有几分惊艳之感。 之后宴席间再说些什么我已经忘却了,只知道杯中酒一杯接着一杯地滑入咽喉,灼得我胃都在火辣辣地烧着。 而宴会结束之后,宫人搀扶着我回雪缘宫醒酒。另一边,韩萱搀扶着皇兄前往未央宫,一对龙凤烛燃到天明,一夜旖旎春光至春晓。 次日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因着我不是妃嫔,所以并不需要在宴会隔日一早去未央宫拜见皇后,行三叩九拜之礼。只是因为多饮酒的缘故,我的头如钟鼓在敲响一般一下一下地吃痛着。 还未来得及传唤太医,突然外头传素蓉姑姑来了,我也只好强撑起精神传唤。 宫人引着素蓉姑姑进入正殿便退下。我强撑起一抹恰如其分的微笑唤素蓉姑姑免礼。 “启禀公主,太后娘娘有请。” 我有些惊讶,昨日是皇兄新婚,按道理今日韩萱应当到慈宁宫陪太后叙话,怎么会在这个时候传唤我,便不由得命人屏退左右,问道:“此时也无外人,姑姑可否告知太后所传何事?” “事关逆贼纳兰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