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所谓的统计学,系指搜集、整理及分析统计资料,并由已分析的结果作较大范围的推论,使其在不确定性的情况下,获致普遍性结论的科学方法。 如果爱情,也套入统计学的原理,那么我所搜集、整理以及分析统计的资料,是否足够在不确定性的情况下,推出结论? 如果,爱情也能科学。 她是我的牵挂,无庸置疑。 从很早以前,就存在心底,一路走来,点滴收藏著她的娇、她的笑、她的悲欢心事,让我无时无刻,做任何事,总会不期然想起她。 发现自己已经太过在乎她,这样的心情,连自己都吓到了。 回过神来,发现一根手指头在我背后戳啊戳的。 死耗子,有事不会明讲啊?戳什么戳? 正想回头念他两句,加大力道的降龙十八掌直接拍来,我没防到这畜生会耍阴招,整个人往前一扑── 砰! 桌子倒了,书本掉了,茶杯摔碎了,全班动作也停了,教授看向这边,满室鸦雀无声。 这辈子,我没有像这一刻,如此迫切地想死掉。 “这位同学,你对我的授课内容有意见吗?”那是一双比血滴子更加致人于死地的眼神,相信我! 不,我要更正,死掉之前,我会先做掉那个暗算我的混蛋。 第一堂课就让教授“印象深刻”,惨了,我这学期的统计学前途黯淡。 结论:今天受的惊吓实在够多了,下课要去收惊。 咚! 手肘不慎撞翻水杯,滚了两圈掉落地面,幸好家里铺著厚厚的长毛地毯,水杯有惊无险,没摔碎。 骆采菱抽了几张面纸,顺著桌上的水迹擦拭,桌上的书不多,只有一本倒楣的书无法幸免于难。 统计学。 她都忘了还有这回事了。自从买回至今就搁在那里,没去翻动过,事实上,也没有翻动的必要,她只是不想让朋友多花冤枉钱而已,最后因为朋友的坚持,她只好改为晚餐由她请客。 甩了甩书面上的水渍,一本薄薄的记事本掉了下来,也因此,她发现了那段文字。 初步估计,那应该是上课做的笔记兼随手涂鸦的成品,看得出来是个非常枯燥又无趣的教授,否则笔记的主人不会屡屡恍神,魂游太虚去。 最后几行,让她不经意地笑出声来。 翻到课本最前头“绪论”的地方,除了今天才添上的水渍外,隐约还看得见右下角旧有的水痕,这本统计学真是多灾多难啊! “小姐,您的晚餐要帮您送上来吗?”管家敲了敲书房半掩的门。 她顺手将那本笔记往抽屉里塞,侧身回问:“我爸呢?” “老板今天有应酬,说是不回来吃饭了。” “噢。”她低应,长长的眼睫半掩住明眸。 “小姐?” “我在起居室吃,你送上来吧。”她起身,步伐轻浅地离开书房。 望著那道纤细的身影消失在门后,管家轻浅地叹息。 那背影,看起来分外寂寥。 那么大的豪宅,光是饭厅就分中、西两式风格,装潢得那么宽敞雅致,只可惜主人却甚少使用它。 这就是豪门生涯啊,他知道,小姐其实很孤单。 再一次注意到那本类似杂记的记事本,是在一个月后。 那一阵子,报告比较多,再加上身兼班代职务,那天将它顺手塞进抽屉后,日子一忙就这么遗忘了它。 而,会再次忆起,也是因为遍寻不著她准备了两个多礼拜的报告。 那位教授是出了名的大刀,当人不眨眼,这份报告是她的期中成绩,换句话说,要是找不到,她就准备脖子洗乾净让那把大刀砍下来,明年重修吧! 她心急如焚,翻箱倒箧地找,不经意翻出了那本压在抽屉底下的记事本。 “小姐,你要找的是这个吗?”管家拎著一份水蓝色资料夹出现在她眼前。乍见那份报告──不,如今无法再称之为报告,它只是一坨充满可笑涂鸦、皱得不像话的废纸! 骆采菱险些当场飙泪。 是哪个混帐,她要剥了他的皮── 管家苦笑一下。“在小少爷房里找到的。” 怒气一泄千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吧,是她的疏失,重要物品应该收好,尤其家里有个超级过动的好奇宝宝。 你要怎么去对一个三、四岁的孩童生气呢? 父亲中年得子,对弟弟宠得不像话,小鬼在这个家里简直是小霸王,她想骂也骂不起来。 认命地接了过来,默默回房收拾残局。 好吧,老实说,她也是宠坏他的凶手之一啦! 当了太久的独生女,好不容易家中有点声音了,孩童的哭闹、欢笑声,让寂静的宅院活了起来,她是真心喜爱这个老爱缠著她口齿不清喊姊姊、要她抱的小霸王,不管他做了什么,她总是无法怪罪。 尤其,当他睁著黑白分明,乾净又无辜的大眼睛仰望她时。 “姊姊──”男孩绞著手指头,踌躇地站在门口。“管家说,我做错事情了……” “没关系。”明明烦得半死,十指忙碌地在键盘上敲打,补他捅的楼子,嘴里却还是说不出一句指责的话。 “可是……” “凯凯乖,到一旁去玩,等姊姊忙完再陪你。” “噢。”这会儿,又十足识大体地坐到床边去,文静得像个小绅士。 这小鬼,太懂得看人脸色了,懂得什么时候可以捣蛋,什么时候又该乖巧,难怪大夥儿拿他当宝,疼进心坎底。 奇怪,下一页到哪里去了…… 左手翻动著,试图拼凑原句──“那个不许动!” “啊!”安分不了多久,又开始东摸西摸的骆亦凯赶紧抽回手,偷瞄了姊姊一眼。 找不到,看来这页要重打了。 她头也没抬,埋首敲键盘,努力挖出残余的记忆。 凌晨三点半,总算勉强补回来,虽然不若原先的精采,但勉强还算完整。 □□僵硬酸痛的肩颈,肇事的小家伙早被管家抱回房去睡了,偏头瞧见静躺在左手边的米色记事本,很自然地就伸手翻开它。 这实在很奇怪,她明明累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倒头可以直接睡到十八殿去,却还坐在这里,一字一句读著别人的心情纪事,而她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谁。 所谓变数,又称变项,系指特性的分类标准,它可依不同数值或类别出现或改变的属性。 例如,老天心血来潮,倒下一盆水,以此为变数,路人可分为淋湿和没淋湿;以交通安全为变数,可分为发生事故和没发生;以运气为变数,可分为幸运和不幸,而……见鬼的变数,我就是很不幸、撞了车、而且湿得不像话! 为了赶这份统计学报告,我整晚没睡好,居然一路滑去撞安全岛,这是我毕生犯过最严重的奇耻大辱。 一路赶到学校去,拎出来的报告简直惨不忍睹,更准确地说,它甚至可以拧出水。 该死、该死、该死!被统计老头叮得满头包。 以心情为变数,可分为晴天、阴天以及──我现在的等级,乌云密布。 讨人厌的变数,我老是被归类在不想被归类的地方。 想见她,想念她的笑,至少那可以让我心情好一点。 我似乎,有一点明白,那样的心情代表什么了,或者说,我其实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不敢对自己承认。 以爱情为变数,可分为爱我,以及不爱。 认识她那么久,一直守在她身边,如果没有变数,我和她会不会就一直这样下去?没有变数,是不是就不必归类? 但是,爱情有了,另一个他也出现了,看著她迷蒙梦幻的笑意,我心里隐约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 下了课,在校门口等了她三小时,从倾盆大雨等到雨势渐停,她没来。 昨天明明约好一起吃饭,但是,她没来。 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又是怎么回到家,体温是热的,但心却是冷的。 可是她电话一来,用软软的声音向我道歉,问我有没有等很久时,嘴巴竟然不由自主地冒出这些话:“没,雨下很大,我等一下而已就走了。” 我还是怕她内疚,不舍得让她难过。 身体在抗议,脑袋昏昏沈沈,健康指数呈低迷状态,但我懒得移动,懒得看医生,甚至,懒得思考。 如果以这场雨为变数,不晓得能不能统计出生病和没生病的数据? ……真是够了,姓关的,你是笨蛋吗? 去他的倾盆大雨,去他的统计学,去他的……爱情。 再重复一次,我讨厌变数。 砰! 一阵撞击声过后,睁著眼数秒,空茫的脑袋才缓缓接收讯息。 她撞车了 回过神来,骆采菱赶紧下车查看。 一辆机车横躺在马路边,再抬头,号志灯显示红色。带点心虚的目光移向跌坐在地面的男子。 “呃……那个……”愧疚地伸手扶他起身,同时也做好准备承受对方的指责。 她心里十分清楚,这场交通事故责任归属在她,昨晚熬夜赶报告,又为了一名陌生男子的心情纪事彻夜未眠,今早精神严重恍惚,如果他接下来破口大骂:“又是女人!学人家开什么车,难怪会有发生不完的交通事故!”她实在也无话可驳。 令人意外的是,他静默地凝视了她等待责备的表情三秒,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牵起机车。 见他预备离去,她呆了呆,由惊讶中回神,连忙喊住他:“喂!” 他回眸。“有什么问题吗?” 他的声音,温温地、平平地,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 “呃……那个……你的损失……”他是这场事故的受害者,不要求赔偿吗? 轻瞥她局促的神情,他淡道:“不用了。” 不用 “可是……”错在于她啊,他没骂她,更不求偿,这样她会良心不安的,尤其在瞧见他擦伤的手臂之后。 他已经在发动机车了,她急忙拉住他,翻找出便条纸,匆匆写下姓名和手机号码。“如果有什么损失,打这支电话可以联络到我,我会负责到底。” 骆采菱。 瞄了眼字条上的名字,他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顺手放入口袋。 赶来学校,小小迟到了十五分钟。 她擦掉额上的汗水,拿出课本摆在桌面上,悄悄问旁边的同学:“点名了没?” “还没。” 她吁了口气。 夏日微风很凉,她撑著下巴,耳边断断续续传来讲台上的授课声,她不自觉又拿出害她今早严重恍神的米色记事本。 所谓统计分析,系指求算一些统计数值来表达统计资料的特徵,以了解资料特性。这些数值,在统计上,称为统计量数。 而我,一个月内发生了三次车祸,根据这三次的统计量数,我能否导出──女人开车影响公共安全的结论? 我没有性别歧视,更无意挑起女性同胞群起围剿,但是──好吧,坦白说,我确实对女人的开车技术存有极大的质疑。 事实上,那个让我为了闪避而去撞安全岛的,就是女人。 虽然三次的个人数据太狭隘,有违统计学之客观原则,但是天可怜见,我实在不期待有更多的数值以佐证之。 身上多处擦伤,手肘关节处隐隐作痛,全身没有一处对劲,最后败给持续了一晚的高烧,投降看医生。 拿了药包回来,整个早上在昏睡中度过,流了一身汗,进浴室冲完澡,勉强吃下一包药,烧还没退,但是待会儿得出门了,她说电脑有点问题,向我求救。 我还是没问她昨天为什么失约,她也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如以往,将所有无法消化的心事往我身上倾倒。 她总是挽著我的手,甜甜地说:“关,有你真好。你总是那么温柔、耐心地陪在我身边,听我说心事,要是没有你,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 但是她知道吗?如果可以选择,我宁可不听她说心事、不看她用柔醉的神情对我谈论另一个男人,说著她的心动,而我却只能隐藏心痛,安安分分扮演著她所定位的,好朋友的位置。 她满心满眼,只容得下他,她甚至没发现,我生病了。 握著她倒来的冰水杯,体内持续的高温已令我视线略略模糊,她一直在问我,要怎样才能让他喜欢她?她要怎么办? 她不知道,她其实好残忍。 我已经没有办法,像以前那样强自镇定地安抚她、鼓励她,修好了电脑,我再也撑不住,几乎是逃出她的住处…… 接下来的字迹,凌乱得无法辨视。 很怪,这样的文章,没有逻辑,没有章法,只是信笔写来的情绪抒发,她却著了迷似的,愈是往下看,愈是被每一个字句抓住心思。 也许他以为,没有人会看到,于是毫无保留地敞开自己, 第2章 他没有打电话来。 等了一个星期,没接到那通陌生男子要求赔偿的电话,那是不是可以假设,她并没有造成他任何的困扰或损失,然后心安理得忘记这件事? 但是就在她这么想,打算把那个萍水相逢的意外当成人生中偶然的一段小插曲淡忘而去时,另一个意外,又将她与他牢牢牵系在一起── 事情的肇因,仍是她那个好动又顽皮的小弟,而苦果则是横尸书房的电脑主机。 三、四岁的小小年纪,有办法捣蛋兼精力充沛到把稳稳安放在电脑桌上的主机给搞到挂,她还能说什么? 闯了祸后,那张纯稚又无辜的101号表情一摆出来,她除了接受事实,好像也没其他选择了。 扶起倒地的主机,一一接回扯落的插头,开机后不见任何画面,她不做任何挣扎地宣告投降,对机械这种东西,她实在没辙。 找了个没课的时间,她将主机搬去维修。 也许她来得不是时候,门市小姐告诉她:“工程师不在,没办法马上帮你测试耶!” “这样啊……”她沈吟了下。“那没关系,我留个资料,你们修好再联络我。” 想搜寻个空间安放主机,一转身,迎头撞上不知名物体,她根本还来不及意识究竟发生什么事,手抱主机让她一时失去平衡,连人带机器地栽了过去── “呃!”闷闷地一声哼吟传入耳膜。 “啊,关毅。”门市小姐的这声惊呼,将她撞离了三秒的思考能力拉回。 啊啊啊?她撞到人了? “对不起、对不起──”她好抱歉,边爬起来,一面连声道歉。 他无法做出任何回应,哑了嗓,说不出一句话来。 “你──”不小心撞一下,没那么严重吧?骆采菱审视他紧皱著眉头的表情,他一个大男人,有那么脆弱吗? “关毅,你好倒楣。”门市小姐总算见识到他的衰运了,闲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就是说他这种人。 没心思理会那番调侃的风凉话,他尝试移动痛麻的手臂,直钻到骨子里去的痛楚,就是铁打的硬汉也要飙出一泡男儿泪了。 那日清晨的画面,没预警地跳出脑海,他按著手臂,移动身体想站起来的动作…… 她微愕地张嘴。“啊!你、你……是你……” 关毅瞟她一眼,不答。 他无法说很高兴见到你,毕竟这样的相遇方式,实在让人愉快不起来。 他按在左臂上的手一直没放开,骆采菱瞧见稍微露出外套衣袖的白色纱布,猛然惊觉到── “你受伤了”一声惊呼。 干么这么惊讶?他张口,没来得及反应,人已经被她拉著跑。 “走,看医生去。” “等等,小姐。”他看不看医生,与她无关吧? 他有些莫名其妙,被拉到门口,定住步伐,拒绝配合。 “咦,你怎么不走了?”拉不动他,她回头问。 “我们,不算认识吧?”对一名陌生人而言,她会不会热心过头了? “可是那天,我撞到你了啊!”加上今天,一连撞了两次,伤上加伤。 “那个──”指了指他手臂。“是因为我的关系,对不对?”她怎么会以为,他没与她联络,就是不要紧呢?他看起来,比她预计得还要糟糕。 他无言,用不同的眼神重新审视她。 她会这么热心,是因为他的伤由她造成? 好奇怪的女孩,却又那么勇于承担错误,表情充满了愧疚与不安。 “我没事,不必去看医生。” “不行,这样我会不──”她伸手又要拉他,他冷不防皱眉低哼,她连忙松手致歉。“这样还说没关系!” “我不──” 这回,不容他再有异议,坚决拉了他上车。 “小姐,我真的──” “骆采菱。” 他点头。“骆小姐,我还要工作,看医生的事──” “去了医院,只要医生说你不要紧,我会送你回来。” 看清若不顺她的意,她可能会和他耗到底,他闭嘴,妥协地不再多说。 去到医院,领了挂号单,她一面填写,一面问他基本资料。 “我可以自己来。”他伤的是左手,不是右手。 她瞪他。“姓名?” “……关毅。山海关的关,毅力的毅。” “出生年月日?地址?身分证字号?” 一问,一答,花了十分钟填写完挂号单,又花了二十分钟才听到护士喊他的名字。 “要不要我扶你?” “不用,谢谢。”他侧身,避开她的碰触。 她耸耸肩,走在前头帮他开门。 “关毅?”医生对照病历表,递回健保卡。 骆采菱顺手接了过来,放回他上衣口袋,站在一旁看著医生解开绕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抓著他的手东按按,西扯扯,他不吭气,眉头皱得死紧,额际冒汗。 将骨头接回原位,医生松了力道,让护士替他上药,一边笑说:“年轻人,带种哦,哼都不哼一声。” “那很痛吗?”骆采菱蹙起娟细眉儿,问道。 “骨头整个移位了,你说痛不痛?年轻人,你再不小心一点,多撞个两下,这只手也别想要了。” “啊?”有这么严重?他默不作声,任由医生数落,她却听得好心虚。 “那……要怎么办?”她小小声地,带点赎罪意味问道。 “最近一个月最好少用左手,不要搬重物,避免碰撞、使力、劳动,否则很容易又脱臼。还有,再伤到的话,就很难再复原,以后左手会使不上力,再过几年还会风湿酸痛。” 她点头,再点头,很慎重地记下来。 敷完药,缠上纱布,护士端著铁盘走开,她赶紧上前帮他穿回外套。“你别动、别动,我来。” 医生看著她的举动,好笑道:“你是他女朋友啊?这么紧张。” “我?”食指指著鼻子,摇头。“不,我是事主。”害他手臂受伤后又脱臼的事主。 是吗?医生挑眉。“不推卸责任、脚底抹油就算有良心了,这年头还有这样抢著负责的事主啊?真是难得,可以娶来当老婆。” 对医生的调侃,他完全当作没听到,连眉都没挑一下,淡然又不失礼貌地欠了欠身。“麻烦您了,我先走一步。” “喂!”匆匆向医生道了声谢,她快步追出去。“等我啦!” 回瞥一眼。“我没事了。” “我知道,我说过要送你回去的。”骆采菱跟在他身后。“你干么啊,人家医生开玩笑的,你听不出来吗?就不会捧场给他笑一笑哦?”不给面子。 他一点都不觉得这哪里好笑。 回程途中,他们没再交谈。 “喂!”短暂的一阵静默过后,她在停红灯的空档,纤指轻戳他受伤的左肩,低低地道:“对不起。” 她不知道有这么严重,他却哼都不哼,没指责她半句,这更让她良心不安。 偏头审视她深自谴责的神情三秒,他调回视线。“算了。” 事情都发生了,还能怎样? “可是医生说,你现在不可以再搬重物、不可以劳动,那──你工作怎么办?还有生活起居,有家人照顾你吗?” 没有,他家人都在云林,他独自北上读书,但他并不打算说出来。 “我知道我已经造成你的困扰了,你不要求我负责,我会很过意不去的。” “你刚刚已经付医药费了。”他淡淡说道。 “这种伤不是去一趟就会好的,而且你那种工作,常常电脑要搬上搬下……如果你没什么要求的话,那以后有空,我去你工作的地方帮你,然后下班载你来换药……” 她规划得有模有样,他却极不捧场,温淡拒绝。“不用麻烦,谢谢。” 他习惯一个人,也一直都是一个人在面对所有的事,不想、也没打算让一个初识的女孩,陪他承担。 “采菱,下课一起去吃个下午茶吧!” “你们去吧,我还有事。”骆采菱想也不想,抛回这一句,双手已经在收拾物品。 “你最近怎么常有事,在忙什么啊?”同学皱了皱眉。 “赎罪。” 赎罪?什么跟什么? 眼看身影即将消失在教室门口,同学连忙喊住她:“那27号追求者的约,你到底去不去啊?” 美丽自信的女孩,自然不乏追求者,何况采菱的家世、外貌、气质样样不缺,她们已经习惯替她的追求者编号,当作代称了。 “没──空!” 远远丢来这一句,头也没回。 “嗨,小菱,你今天来早了哦。”见怪不怪的门市小姐笑著向她打招呼。 “提早下课。”将包包随手一搁,递出点心袋子。“小笼包。” “又是哪一任追求者送的啊?” 她笑笑地不说话,抬眼见里头的关毅弯身要抱电脑萤幕,她快步上前。“我来。” 被晾在一旁,他已经学会不惊讶了。 起初本以为她是随口说说,并没有放在心上,就算隔天见她出现在这里,也当她是三分钟热度,但是一个月过去了,她天天报到,几乎一有时间就往这儿跑,帮他搬东搬西,没喊过累,无时无刻见到她,总是挂著一张笑脸。 他没想到她会如此认真。由她的举止、外表,看得出是出身良好而富裕的家庭,没吃过苦,但是在这里,她细嫩娇贵的手,不只一次让主机硬壳刮伤,空间有限的维修室,碰碰撞撞在所难免,可她还是坚持著,能应付的,总是抢著做。 他不只一次告诉她:“你不需要这样做。” 但她总是笑,然后,隔日依然报到。 认清了她的坚决,他终于放弃,由著她去。 如果不知道也就算了,但是既然知道了,她就不容许自己当作没这回事,不做点什么,她无法坦然。 那已经不是他要不要她负责的问题,而是有些事情,有所为,有所不为。 也是因为明白了这一点,他没再阻止,因为知道,阻止没用。 没见过这样奇怪的女孩,别人是巴不得有多远躲多远,她明明可以不必承担责任,却还自己送上门来,坚决承担她该承担的。 “这个,要搬到楼上吗?” 拉回略略恍惚的心神,他点点头,将目光由她忙碌的身影收回,专注于眼前的软体测试。 只要她一来,他最多就只能按按滑鼠、敲敲键盘,连主机壳她都会抢著帮他拆。 才刚这样想,开著电脑让系统去跑,利用时间抱来另一台主机检查,螺丝起子便被夺走,空汤汤的掌心让水杯取代。“喝口水,用说的就好。” 一个月的训练下来,手脚愈来愈俐落,想当初,娇娇女连硬碟长怎样都不知道呢!“主机壳拆了,然后呢?” 啜了口水,才发现他真的渴了。 她好像,总是很凑巧的,在适当时机,送上他所需要的。 在她来之前,门市小姐笑说:“你们默契愈来愈好了。” 他才惊觉到,好像真的只要一个眼神,她就会知道他下一刻要做什么。 他一旦工作起来,会专注到废寝忘食。 他不喝咖啡和任何饮料,只喝白开水。 他不吃点心、消夜,只吃正餐。 他不爱说话,习惯宁静,所以大多时候,她不会在他耳边聒噪,若非必要,他们甚至少有交谈。 要说他们性子相似,她和门市小姐相处时,又爽朗健谈,笑语不断……这么说,她只是在配合他? 门市小姐笑说,他似乎因祸得福,否极泰来,工作时有美人相伴,体贴万般…… 体贴?有吗?他不甚清楚,但她似乎──还满了解他的,是她观察力过人?还是他太好懂? 身边多了这样一个女孩,即使惯于独处的他,也反感不起来。 “……排线接好了,然后呢?”等不到他下一步指示,发现他竟破天荒,难得地在工作时闪神。 “你每天往这里跑,没其他的事吗?”他突然冒出这一句。 骆采菱略感意外。鲜少开口的人,今天居然有聊天的兴致。“那要看你指的是什么事。” “约会。”别说没人约她,他不会信的。 这阵子不时有客人在问:“那女孩是你们新请的员工吗?” 接二连三被探问关于她的事,他才意识到她的耀眼出色,有无男友不清楚,但身边绝对是不乏追求者的。 “你想约我啊?”她打趣道。难得他开了口,忍不住就想逗逗他。 “我的手伤好很多了,你不用耽误自己的事情。”完全不理会她的调笑,迳自说道。 还是那么不可爱。 “果然对著冰冷的机器、零件久了,连表情都会硬邦邦的……”她喃喃自语,假装听不懂他的暗示。 “骆小姐──” 啧,客倌,您听听, 第3章 她真的如非必要,绝不轻易开口跟他说话,和以往配合他安谧性情的宁静不同,这是带点赌气意味的──再迟钝的人,也能读出这样的讯息。 一个星期是吧?昨天复诊,医生说他复原状况良好,基本的工作已经可以自己应付,只不过还是得留意不能搬过重的物品、让左手负担过大。 当然,也不忘亏她两句,说是她照料有方,这么贤慧的女人,不娶回家当老婆是损失…… 每次来都听到类似的话,她已经被亏到麻木了,还会大方地陪他瞎扯蛋:“是是是,要是这块人型石雕哪天开窍了,一定请你吃喜酒。” “真的吗?那我礼金该包多少?” “说到礼金就伤感情了,我还得包媒人礼给您呢!” “那我更正前言,关小子的伤很严重,重到非得有人二十四小时看顾,没顾出感情前,手伤是好不了的。” “……来不及啦!你刚刚说一个礼拜,我听到了哦。” “那你有没有问姓关的小子,他要娶你了没?” “哼哼。冷水泼多了会感冒,我没那么不识相。” 前头讨论得有模有样,正让护士敷药的人,仍是维持一贯面无表情,只有在听到“泼冷水”三个字时,眉毛稍稍挑了一下,轻瞥她一眼。 “像你这么漂亮的大美人配他,他还不满意,难道要九天仙女吗?”医生煞有其事地为她忿忿不平。“不要紧,小菱,我们诊所有几个青年才俊,前途无限,我介绍给你,让没眼光的小子去后悔得上吊。” 真不晓得谁才是患者,她和医生混得比他还熟,连这里都进展到“伯伯长”、“小菱短”的阶段,相较之下,他显得失败透顶。 一如以往,他沈默不语,任由他们旁若无人地“讨论”──其实是批判──他。 例行性陪同他看完诊,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 她洗完澡,习惯性地打开抽屉,寻找米色记事本。 那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了,每天不看上一段,总觉得少了些什么,无法安然入眠,即使一个月下来,内容她早已倒背如流。 无法解释出所以然来,她从读取文字,到读取心情,甚至更深一层地,感受一个男人最深沈的情感,一点一滴,日复一日,深深地被吸引。 起初,是被他的深情感动;而后,会为他悲凉的心境而牵动情绪,最后,是一股淡淡的心疼,为他感到不值,气愤那个女孩怎么可以看不见他对她的好? 她从好奇到渴望,期望有一天,能有机会让她见见这个男人。 她一直很想告诉他,那个女孩不知道她有多幸运,能被他爱上,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事,因为她看见,他是用他的全部,完完整整地去爱一个人。 翻遍抽屉,没见著熟悉的记事本,她还在质疑是不是她放到别处去了,但是当整个房间遍寻不著后,她急了。 房间、书房、起居室,整层楼大规模地翻找,甚至惊动了已就寝的管家。 “什么样的记事本?很重要吗?”见她著急成这样,管家也惊觉非同小可。 很重要吗?她顿住了。 重要在哪里?她说不出来,如果不重要,她又何必那么著急,翻遍屋子每一个角落也要找到? 当她听说小弟今天不晓得在撕什么摺纸飞机玩时,她火速冲进骆亦凯房里,看到地上残缺不全的米色记事本,她火气没来由地爆发了! 从没对小弟发过脾气,就算是弄坏她的电脑、毁了她努力两个礼拜的报告、无论他怎么捣蛋,都不曾真正对他生气的她,这一次真真正正地发火了! “我不是叫你不要动它吗?你为什么不听!你能不能一天不闯祸啊!” 睡梦中的小弟被她的吼叫扰醒,惊吓地望住她。 事实上,她也被自己吓到了。 冷静下来之后,连她都无法相信自己反应会那么大,她甚至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在意。 这样的坏情绪,一直持续到隔天,连号称最没知觉的人型雕像男都察觉到她的低气压了。 “小菱心情好像很差,你今天最好少惹她。”门市小姐这样告诫他。 关毅奇怪地抬眸,他有常惹她吗?明明──他什么都没做啊!为什么身边每个人都这么觉得? “她──怎么了?”未经思考,问句飘出唇畔。 “你也会关心她啊?我以为你是没心没肺的呢!” 自取其辱。 发现到这点,他闭紧嘴巴。 王小姐半戏半谑地道:“应该是“那个”吧,你知道的,女人平均每个月会有一次的情绪不稳。” 生理期?是这样的意思吗? 走进维修室,见她抱著肚子缩在角落,她看起来,真的很没精神。 以前,总像颗热情燃烧的太阳,让周遭温暖起来,即使他们的相处模式总是静默,也无法忽视她强烈的存在感,现在看她这样,真有那么一点不适应。 她察觉到了,没什么表情地瞄了他一眼。“干么?” 站在门口也不进来,眼神像是突然不认识她了似的──噢,更正,她怀疑到现在,他依然把她当陌生人。 “王姊问你要不要吃松饼。”停了下,大发慈悲多施舍她两句:“前街买的,听说很好吃。” “不了,我吃不下。”不受诱惑,持续低落。 他张了张口,又闭上,转身做他的事情去。 十分钟后,抬头不经意又接触到角落蜷坐的身影。 “你……” 以为他要说什么,抬头却发现他往外走。 她没理会,闷闷地又趴回桌上。 又过了几分钟,一条金莎巧克力出现在她面前。 “你干么?”她可不以为这尊人型雕像会被雷劈到,突然爱上她,送巧克力表白。 “我听说……那个来吃巧克力会好一点。” “哪个?”她一头雾水,完全状况外。 “生理期。” “生──”呛到。“你、你、你……”瞪了他三秒,再看看那条巧克力。他以为她生理痛,所以买巧克力给她? 一阵静默过后,她爆笑出声。 “你不是生理期,肚子痛?” “我生、生……哈哈、哈哈哈──”她现在是笑到肚子痛啦!看他平日酷酷的不说话,没想到耍起宝来这么潜力无穷! 笑够了,她揩揩眼角泪花。“喂,我没想到你也会关心我耶!”她一直以为他嫌她碍眼,巴不得她早点走。 他微窘,转身走开,拒绝让人调笑。 收不住嘴角笑意,她拆了巧克力入口,低落心情稍稍回升。 这人平时看起来冷冷淡淡的,表达关心的方法却是那么独特,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人在哭笑不得之余,心头也泛起阵阵暖意,原来他不是没心没肝的,总算不枉她这段时间做牛做马。 这条巧克力,比她以往收过的任何情书、礼物都还要让她来得感动,虽然她其实不喜欢吃巧克力。 静、静、静── 静到帮一台电脑重灌好系统,发现她没如以往上前抢著搬,奇怪地抬眼,发现她又恍神了。 如果不是身体不适,那她到底怎么了? “骆采菱?”他的眼神,有著困惑,以及询问。 “唉呀,我没事啦,你去忙你的,不要管我。”叹了口气,强打起精神,翻出包包里的米色记事本。 后来,她又找回了每一张摺成大大小小的纸飞机,试图拼凑回去。 看著残破的记事本,她有一种──很难过的感觉。 总觉得,那代表一个男人的心意,那么珍贵的一分深情,却不被珍惜,她觉得好对不起他、觉得自己就和那个女孩没什么两样,在摧残、践踏他的心…… 对不起…… 她在心底,默默地向他道歉。 一直到后来,她愈看、就愈懂他的想法、他的心情,她甚至可以肯定,他不会希望任何人看到这些文字,闯入他最幽微的内心世界,会夹在书本当中流入旧书摊应该是失误。 她本来还想,如果哪天有幸遇到笔记的主人,她要完整将笔记、连同他的爱情一并归还,可是现在这样…… 忍住愧疚的心情,她一张张地摊平,小心翼翼黏回去── 她的表情,实在太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关毅经过她身边,不由得驻足。“那个──” “喝!”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纸张不慎抖落,他极自然地弯身帮她捡起,不经意的视线落点,令他一愣。 “还我,谢谢。”没留意到他的异样,她抽回纸张,专注地继续黏。 他呆愣,好半晌没有动作。 一分钟过去、三分钟过去…… 他乾涩地挤出声音:“你……那个……” 盯著桌面上的纸张,他表情有些许不自在,只是此时她无心理会。 “有事吗?” 欲言又止了半天,又吞回去。“……没。”他移开步伐,又轻瞥她一眼。 虽然没再交谈,但却不时能感觉到他飘过来的目光,不经意被她逮到几次。让人这样打量,只要不是死人都很难没察觉,她可不至于自恋地以为,他突然爱上她了。 那是怎样?他中邪了哦? “你是不是想说什么?”她直接挑明了问。 “嗯……那个……”由她的神情看来,她好像很重视那本笔记,每一个动作都小心翼翼。“你的心情不好……和那个……”指了指分尸到惨不忍睹的笔记本──有关吗? “这代表著一个人的真心,没人有权利这样糟蹋它,你也许不以为然,但是对我来说,那不单单只是一本笔记。”错解了他怪异表情的涵义,她挥挥手。“跟你说这个干什么……算了,你不会了解的。” 他没再说话,只是用著一种奇异的眼神凝视她。 他真的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并且用庄重的态度,去看待一本不起眼的笔记。 “他不会在意。”不经思索的话,飘出唇畔。 “什么?” “我说,你用慎重的心意去看待,外表的形式如何,他不会在意。就像笔记的意义,不在于几张纸,因为意义是无形的。” “咦?”这算安慰吗? 来不及分析他的表情,他已经转过身,抱起修好的主机走出维修室。 “喂──”什么嘛,叫他不要搬重物,他就是不听! 算了,反正他看起来好多了,她在这里好像也很多余。 她决定到这个礼拜为止,要是确定他真的没问题了,她就别再来烦他了。 反正,他根本没差,还落得清静咧! 她是真的这么想的,也相当确定,这是她最后一次踏进这里,然后,就他过他的独木桥,她走她的阳关道,两不相欠了。 虽然……她必须诚实地说,关毅这个人其实不错啦,这段时间相处下来,要说再见总有那么一点点不舍…… 但是呢,有句话说得好,人算不如天算;又说,计划赶不上变化……这个意思就是她想归她想,天意并不会理她怎么想…… 而,命运就是打定主意要将他们牢牢缠在一块,难分,难解。 满一个月的最后一天,她上完早上的课后过来,王姊用餐去了,整个门市只有关毅在。 “嗨,午安。”一如以往,送上一记沁人心脾的笑容。 他只是似有若无地点了个头,当是打过招呼,又埋头于电脑零件中。 什么嘛,这人一定要这么酷吗?最后一天了耶,就不能多施舍她两句话吗?好歹装装样子嘛! 算了,早知他不上道,习惯就好,不与他计较。“喂,你吃了没?要不要我去帮你买个便当?” 这回,连头也没抬。“我不饿。” “噢。”一连碰了两个软钉子,再有铁打的脸皮,也无法送上去给他磨。 她识相地坐到角落那张椅子,不去打扰他工作。 咚!音效卡掉到地上,在寂静空间里发出小小的声响。 她抬了抬眼,又埋回管理学课本中,专注准备明天的小考。 咚!光碟机没装好,撞出的声响更大了点。 她奇怪地瞧了他几秒,才又慢慢抓回视线,翻下一页,继续看。 又过了一阵子──叩! 这次没有东西掉下来,也没有东西撞到,因为──撞到的是他。 骆采菱放下书,盯著撞到桌角,皱眉轻揉腰际的关毅。 他今天,不太对劲哦! 这家伙做事是出了名的谨慎,今天却频频出状况。他到底是怎么了? 眼角余光悄悄审视他,他到外头倒了杯温开水,扶著椅背坐下来缓慢啜饮。如果观察得更深入一点,会发现他眉心是轻蹙的,唇色比往常略白。 难不成── 她倏地丢开书本,上前抓住他微颤的手──一片冰凉! 他吓到了。“你──” “笨蛋啊!身体不舒服干么不讲”右手很顺地贴上额头。“感冒了是不是?有发烧吗?” 第4章 睁开眼,摆放在床边小茶几的早餐首先映入眼廉。 豆浆、馒头,还有一张字条。 对于随时出现在桌上的食物,他已经学会不惊讶了。 这段时间,总是如此。 看你睡得这么沈,昨晚又熬夜了厚? 你啊,再这么不受教,下次胃痛也别吞胃乳了,我直接叫医生给你开砒□! PS。我打算上完第一节的下课给你夺命连环Call,免得你又早、午两餐一起吃,要是你已经起床了,这段可以直接当作没看到。 就因为医生说,他三餐不正常,饮食习惯再不改过来,别说胃溃疡,胃出血、胃穿孔……等等,都会来拜访他,于是她开始帮他准备三餐。 医生还说,他这阵子适合吃清淡、好消化的食物,她就下厨煮粥给他吃。 她煮的食物实在称不上美味,没见过有人可以把粥煮到糊成这德行,还命令他非得吃完不可。人家是千金大小姐,没下过厨,都为他动锅动铲了,实在不能再要求更多。 她对他,好得有目共睹,虽然她总说,那是在赎罪。 但是他胃出血,与她何干呢?她做的已经超出太多了,真要说补偿什么,也早就仁至义尽。 从最初工作地点,到入侵他的住处,她的存在,很奇妙,像水,又像是空气,一点一滴渗透他的生活,而他潜意识的排拒,在她身上总是不见成效。 每当他欲言又止,摸清了他行为模式的她,已经抢先一步笑笑地说:“想摆脱我啊?等你变回一尾活龙时,就不会再有人来碍你的眼了。” 这样的一个女孩,无时无刻,总那么地亮眼、自信,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并且坚定地执行,他的拒绝没用、他的淡漠隔离不了……有那么一丁点儿霸道,但却霸道得很贴心,让人怎么样也无法心起反感。 很怪异的形容,但,她就是给他这样的感觉。 晚上九点半,关毅交代完今天的工作,正准备下班时,百年难得响一次的手机突然传来悠扬铃声。他呼吸一窒,有那么零点零一秒心脏是紧缩的,捞出手机,萤幕显示陌生的号码。 “喂,关毅……” 他蹙眉,凝思了会儿。“采菱?” “……嗯。”哼应声轻轻的。 背景一片吵杂,他看了下表,快十点了。“你在外面?” “……高中同学聚会……喝了点酒,没办法开车,你可不可以来接我?” 声音有些模糊,他移到角落,将手机更贴近耳朵。“你在哪里?” “……”她念了一串地址。 “好,那里我知道,二十分钟后到。”挂了电话,向王姊说一声,匆匆拎了机车钥匙离去。 赶到她说的那家KTV,停车时目光搜寻到她正和一个男孩交谈,男孩扶住她的臂膀,她温雅浅笑,退步拉开距离,扶著微晕的头侧眸瞧见他走来,极自然地靠过去,攀住手臂。“关毅,你来了。” “嗯。”他淡应。“还好吧?” “头有点昏昏的。” 他偏头瞧著轻靠在他肩上的容颜。她似乎真的醉了,漂亮的脸蛋浮现两抹醺然嫣红,极美,极诱人。 “菱菱──”方才与她交谈的男孩唤道。 “谢谢,但是真的不用麻烦你,有人来接我了。” “那──好吧。”那张俊秀的脸庞上,有著掩不住的失落,以及浓浓爱恋,关毅看出来了。 “开我的车。”拎著一串金属物晃了晃,锁圈上系著的铃铛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她就那么轻易地将车钥匙交给他,毫无疑问地信赖、依靠,任由他扶持离去。 “咦?采菱什么时候交男朋友啦?”某位女同学瞥见他们相偕离去的背影,讶然道。那样的全然信赖,笨蛋才会怀疑他们的关系,这下,有一群人要同时心碎喽! 车内,关毅平均时速五十,不敢开太快,怕喝醉的她会不舒服。 凉凉的夜风吹进车窗,她稍稍清醒了些。“到山上看夜景好吗?我不想太早回去。”回去了,也是面对一个人的孤寂,和他一起,就算他总是沈默,起码她不是一个人。 关毅看了她一眼,在下一个路口回转。 她轻轻笑了。“谢谢。” “你不怕?”三更半夜,一个外型出色的女孩单独和不算太熟的男人去看夜景,出了事都找不到凶手! 她浅笑,望著他。“你不会。”他不会伤害她,就算有什么意外,他也一定会第一个先保护她。 虽然他话总是太少,但她就是觉得,他会是个很温柔的男人,有一颗最柔软的心,莫名地,就是如此认定。 其实,她手机电话簿一拨,随便都找得到人来接她,但那时,她本能地就是拨了他的电话,连思考都没有。 也许因为,在今晚的聚会中,有那么几次,脑海偶然地想到他,也有那么几次,担心他又三餐不定,差点就要拨电话过去问他吃了没…… “吃了,六点五十一分。”直到他回答,她才发现她不自觉把话问出口。 “说六点多或七点就好了,什么六点五十一分,你以为你在写电脑程式啊,还得算得精准零误差咧!”低哝完,又爬起身,两手往后座捞啊捞的。怕她动来动去危险,他暂时将车停靠在路边。 “你做什么?” “这个!”好不容易捞到纸袋,递向他。“我准备了一碗面线羹要给你当宵夜。” “我吃过晚餐了。”而且,他不吃宵夜或点心。 “不行,多少要吃一点。医生说你现在最好就是少量多餐。” 心知自己绝对拗不过她,他伸手接过,掀开盖子。她这才满意地微笑,打开车门。 凉凉的夜风拂面,吹散了些许酒气与醉意,微一举步,细细的鞋跟踩著树枝,踉跄了下,关毅旋即下车,伸手扶住她。 “谢谢。”她回以一记柔甜笑意,顺势枕上他的肩。这个角度的视野不错,看得到山,看得到脚下万家灯火,还看得到星星,今晚的星空好亮。 他没有说话,静静让她靠著。 “关毅,你会不会有时候──觉得心好空,脚下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为你而点的。” 他微微颤动,偏头望去。她,怎会这么问? “寂寞?”她有美貌、有家世,这样一个美丽聪慧的女孩,身边围绕著太多的爱慕,上帝将三千宠爱都集于她一身,怎会寂寞? “对,就是寂寞。那会让你觉得很冷很冷,被子盖得再暖都驱不散,就像被冰冷的湖水包围一样,一直往下沈,淹没你的身体、口鼻,快要不能呼吸,可是再怎么挣扎,就是上不了岸,没有人伸手拉你上岸……” 关毅无法说不惊异。 “你……”她会说出这样的话,确实震撼了他。 怎会不懂呢?这样的感觉…… “所以我不想回家,不想被那样的冰冷淹没。”探手,寻著他的,牢牢握住,汲取温暖,仰眸。“你懂的,对吧?” 她想,他们一定是同类人,才会让她那么地放不下他,因为那双水一样冷寂的眼眸,勾动她的心湖。 被酒气熨热的娇容,埋入他的胸壑,隐隐约约,她察觉到来自灵魂深处,心动的痕迹。 关毅微微蹙眉。她醉了吗?由那双雾蒙眼瞳,他无法分辨她究竟尚有几分清醒,怕她站不稳,又不敢贸然抽身,只得稳稳站著,充当尤加利树任她攀靠。 好暖、好安心。她闭上眼,无声喟叹。 关毅,如果我此时告诉你,我好像有一点点心动了,你会怎样呢? 她好奇,却没真问出口。 结果,她吐了。 回程路上,山路令她头昏,酒精在胃里翻搅,他再次靠边让她下车。 他以为她醉得离谱,其实她酒量好得很,至少脑袋绝对是清楚的,但是一身的酒味很难说服人。 于是她也就顺势要求到他那儿待一晚。刚刚吐时弄脏了衣服,又喝得醉醺醺让男人载回来,不被数落一顿才怪。 关毅无法丢著她不管,只好收留她一晚。 他翻出自己的衬衫、长裤,让洗完澡的她换上。走出浴室的她,蒸气薰热了肌肤,浑身泛著白里透红的粉嫩色泽;过大的男性衬衫包裹著细致娇躯,那画面看来竟是不可思议地妩媚撩人…… “好大。”她甩甩过长的袖口,娇甜轻笑。 关毅从来不知道,沐浴过后的女人会这么地性感、诱人,耳根一热,他几近慌乱地躲进浴室。 她斜趴在床上,一脚还挂在床缘,人却已睡得香甜。 这样就睡著了,不用半小时,准跌下床。 他犹豫了下,才弯身抱起,将她放正在床中央,正欲直起身子,半梦半醒间的女子喃喃哼吟,唇畔不经意擦掠过颊畔…… 他一愣,惊慌退开,背脊撞上墙壁,微痛,却比不上他受到的惊吓。 左手抚上耳际……这里,有她柔润的温度,以及呵出的浅浅气息,他瞪著她,她迳自睡得香甜,唇畔似有还无地释出浅笑。 他顿时气闷。 气自己大惊小怪,反应过度,也气她──竟敢睡得如此安稳、放心!她就这么信任他吗? 莫可奈何,他拎了一只枕头,躺进长椅。 算了,从遇到她开始,他就拿她没办法,一再妥协到最后,连他都不敢相信他会配合迁让至此…… 除了莫名其妙,他真的想不起来、解释不出为何会演变成这样。 “午安,王姊。” “嗨,小菱,好一阵子没见你来了。”有三个礼拜了吧,自从关毅闹胃疼那天之后,她就没再陪著他上班,成天跟前跟后了,她还以为那尊迟钝的愣雕像又哪儿惹毛她了,原来是直接入主家门了。 “这不就来了吗?吃点心──”甜甜一笑,送上蜂蜜煎饼。 第5章 “还是你得人疼。”门市小姐笑叹。这女孩啊,善解人意,心思玲珑剔透,让人忍不住就想疼进心坎底,哪像旁边那尊啊──别说认识一年连他一口茶都没喝过,就是谈话的次数都少得可以,更正确地说,他根本不晓得什么叫“聊天”! 顺著她眼尾余光看去,骆采菱挨上前,撒娇地低声道:“别这样啦,王姊,他本来就这性子,你就包涵点,多多照顾喽!” 也不能说不会做人,他只是太淡,不费心与谁攀交、不做人际关系,也不介意旁人的观感,如此罢了。 “他是你的谁啊,这样为他说情。”再笨都知道,她是在为关毅做人情,这股子用心啊,就不晓得那尊雕像解不解风情了。 “苦主喽!谁叫我要撞到他,欠了他。” 苦主?八百年前的小事故,谁还记得?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是这样吗?”笑睨她一眼,她接收到,俏皮地眨了眨眼,旋身走开。 “关毅,别忙了,桌上有蜂蜜煎饼,先去吃一点。” 他仰眸,瞥她一眼。“等一下。”又低头整理维修报价单。 “来来来,我帮你弄,你快去吃。” 门市小姐眼神中的笑意更浓了。了不起,小菱连他不吃正餐以外食物的习惯都改变了,看来凑成对是早晚的事。 “啊!”关毅才走开没多久,就听见她一声惊异的低呼,一口煎饼正要咬下去,他奇怪地转头,只见她瞪著几张纸,表情像活见鬼。 “你、你……这是你写的?” 似是突然也领悟到什么,他不甚自在地别开眼。 她冲到他面前,紧盯著他,又问一次:“你写的?” 以前竟没注意到,这字迹熟悉到不像话…… 那本笔记,她重复看了无数次,熟到一眼就能认出来,如果她早看到,不会现在才发现。 他表情太可疑了,让她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 冲去找包包,翻出笔记对照。像,真的很像…… “我没搞错,对吧?” “……”无言。她记住了笔迹,并且寥寥数字便认出来,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关毅!”她加重音量喊道。 “怎么了,小菱?”不明内情的门市小姐以为他写了什么罪无可恕的东西,拿过来看,只是几张写了故障情形的报价单啊,她反应干么大成这样? 关毅,就是那个至情至性、无数次令她心折、动容的疑情人!她一直记挂著,希望有一天能认识他,没想到,这个人早就在她身边了。 “你居然没说!”她指控。 她心情那么差,在黏这本笔记时,他明明看到的,居然没告诉她! 难怪,难怪他当时会说那些话…… 等了半天,终于等到他吐出字句。“……那,你要不要还我了?” 她差点吐血! “你就只是要说这个?要我还你?”她咬著牙。 “……如果可以的话。”这种东西让人看到也就算了,还看得认出人和笔迹,谁还有脸活著? “你想得美!我花钱买回来,就是我的了,我不还,你又能怎样?”虽然,她本来就打算要还他,可他这反应实在…… 期待、兴奋的心情被冷水泼了十足,他居然只会平平地丢给她这几个字,她顿觉气闷。 不还、不还、不还,她就是不还,气死他! “……那算了。”很认命地接受事实。 “算了姓关的,你再说一遍!”他不能有一点特别的情绪吗?快被他没表情的表情给气死了。 是她说不要还的,他总不能用抢的吧?他不懂她又气什么了。 “你、你──关毅,你这个没神经的大笨蛋!”修养再好的人都会被他气爆脑血管!她气恼地一跺脚,转身走人。 “这次……”门市小姐目送她的背影,喃喃道:“你又哪里惹到她了?” 迎视关毅和她比茫然的状况外表情……“算了,问你也是白搭!不指望冒充人类的人型雕像。” “……”无言。 清晨睁开眼,伸手按掉闹钟,早餐摆在固定的位置,不到三分钟,一张娇容探入门扉。“闹钟响了就快起床,我在弄果汁,快点梳洗好出来吃。” 看了看盘子里的吐司,再移向美丽容颜唇畔挂著的浅笑,手里还拿著半颗柳橙,关毅脑子呆愣得更彻底。 她昨天不是──在生气吗? 一个跟他生气的人,是不会准备早餐,还带著愉悦笑容叫他起床的吧?还是──他搞错了,她根本没有不开心? 似乎总是如此,不管她前一刻有多不愉快,下一刻她就会带著灿笑出现在他面前,依旧友善体贴,彷佛那些磨擦不曾存在过,关心他的健康胜过小小的呕气。 虽然──他总追不上她的思考模式,永远没弄懂自己犯了她大小姐哪条大忌。 即使是惯于独处的他,不知何时也接受了她的陪伴,习惯身边有她,他必须承认,她真的是个很贴心的朋友。 一点一滴,不自觉中,她已融入他的生活太深,清楚他的作息、喜好、个性,知道他将钥匙放在门前的盆栽下,默许她自由进出,不定时为他的冰箱“除旧布新”…… 她煮的食物算不上太美味,挑剔一点的人可能还会难以下咽,但他对吃的要求并不要高,多吃几次甚至习惯了她煮出来的食物味道;有时太晚,她会打电话要他去接她,然后她会在他这里待上一晚…… 这样频密的往来,应该算不上点头之交了吧? 他想,那应该定位在比普通朋友还要好上一点的交情了。 “一大早发什么呆?”纤纤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等不到他出来,骆采菱端著榨好的果汁进房间。 他抬头。“你昨天在生什么气?” “咦?”她不无意外。知道要问了耶,以前他根本连想都没有想到要问。 这代表,他有放在心上了吗?不再当她是可有可无的陪衬了? 真欣慰。 “你为什么不高兴?”没见她回应,不厌其烦又问了一次。 为什么不高兴?昨天气呼呼离开后,她也思考著这样的问题。 因为他若无其事的淡然让她觉得自己的热切像笨蛋?还是──突然顿悟他对她没有一丁点的心动,只当她是单纯到不能再单纯的朋友──噢,不,搞不好连朋友都算不上。 她同时想起,如果关毅是笔记的主人,那也代表著他心里有个女孩,爱得很深很沈、无法自拔,那还曾是她一度怜惜、几乎动心的原因呢! 是的,她动心了。 从笔记主人都还是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时,就已经深深吸引她,一旦走出迷雾,同时成为现实生活中,还处在半隐晦暧昧、情潮隐隐勾动的男人,她完全没有招架能力,一颗心沦陷得连她都无法自主…… 可是啊……这是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呢,伤脑筋。 “关毅,我问你哦。” “嗯。”张口正要吃早餐,她的一句话让他放下吐司,专注地等待聆听。 “你吃啊,不用那么认真啦,我只是随口问问……” 他点头,吃起早餐,直到吐司夹蛋吃到只剩三分之一时,她才迟疑地又开口:“关毅,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我是说,你还是那么喜欢她吗?” 动作僵住,入口的吐司失去味道,他生硬地咀嚼、吞咽。 骆采菱苦笑。看起来,还是在乎得要命啊…… “那个啊,假如……我是说假如哦,假如说有其他的女孩喜欢你,你会考虑接受吗?”毕竟,那段情感的付出,一度让他苦得无法言喻…… “假如?”突然提起这个,只是单纯心血来潮?“既是假设性问题,那我无从回答。” “那,假设是我呢?”屏息又问。 “……”放下玻璃杯,抬头看她。“不好笑。” 谁跟他开玩笑了!真想拿杯子敲他。 “想一想啊,假设看看嘛,关毅。” 他偏头瞧她,似在思考她异常执著,追问到底的原因。“你到底怎么了,采菱?”她真的很怪,他被搞糊涂了──应该说,他从没懂过她。 骆采菱垮下肩。“算了算了,你当我没问好了。” 她垂头丧气的模样,看在他眼里,心头有种怪怪的感觉。她一向是自信明亮的,笑颜充满朝气,看得让人连心都活了起来…… 转身走没几步,又回头。“我车送去保养了,你等会儿可不可以载我去上课?” 他不自觉地点头。“你课上到几点?” “你也要来载我吗?” 他点头。不然她怎么回家? 凝视她发亮的惊喜笑颜,关毅不晓得这有什么好开心的。 “三点,校门口哦!” 他再点头,表示记住了。 骆采菱微笑,心满意足地捧起果汁啜饮。 虽然他通常只会点头或摇头,有时还没反应,但是她知道,她说的事情,他有放在心上,这样就够了,他并不是全然不在意的。 她心知肚明,若坚持要走这条感情路,必然是不对称的,她付出得太多,而他感受得太少,委屈、心酸,是可预见的。然而这世上,本来就没有什么是绝对的公平,尤其是感情的事,如果付出十分,能够换来他一分的回报,她会愿意去试。 她的父亲,虽然鲜少陪伴她,记忆中总是她一个人面对冰冷的四面墙吃饭,但那并不代表他不疼爱她,他只是太忙,生意做得愈大,商场上名气愈响,陪伴女儿的空间就愈小。 但她敬爱这个父亲,他以商场上积极、坚韧的作风教育她,让她深知世上没有任何事可以坐享其成,只要不违反道德良知,想要什么就必须自己去争取,争取过了,无论成不成功,也能无憾。 于是,她出生在优越的环境,却坚强独立,没被宠成骄纵跋扈、茶来伸手的富家千金。 对待感情,也是一样的,她想,如果爸爸知道,也会这么告诉她吧! 第6章 从那天送她去上课之后,他才知道,他工作的地方,离她学校那么近。 这才猛然惊觉,她的事,他知道的可真贫瘠啊! 并非她不说,是他从没想过要问。他只知道,她家境不错,人长得漂亮,个性又好,追求者不少,课业成绩应该也没太差…… 后来因为太近,接送她的次数一多,也知道她的住处,就这样。 那辆父亲在她十八岁考上驾照时,送她的车,她已经很少开了,因为恋上坐在他身后,搂著他的腰迎风奔驰的感觉。她的同学,都知道有这么一号温馨接送情的男人存在,笑问多少烈士铩羽而归,他究竟是用什么方法追上她的…… 她只是笑而不语。 应该说,她追他吧,而且还在努力当中。 但她没说,他们只会以为她在说笑。 下了课,远远看见校门口耐心等候的沈稳身影,她扬起笑容快步奔去。“嗨,等很久了吗?” “七分三十八秒。”将安全帽递给她,报出精准数字。 ……果然快被电脑同化了,连执行速度共几分几秒都报出来。 她跳上机车后座,双手轻轻扶在他腰际,微倾上前,下颚抵在他肩头,笑说:“跷班厚?” 关毅回眸。“王姊知道。” 不仅知道,还会注意时间提醒他快去,别让小菱等。 “晚点去买食材,我煮海鲜面给你吃。”他最近又在闹胃痛了,不盯紧一点不行。 他似有若无地点一下头,发动油门上路。 似乎已成惯性模式,她下午有排课的那几天,他会来接她,一起到他工作的地方,她陪著他工作,然后一起下班到他住处,她练厨艺,他当白老鼠──她是这么说的。 但是他其实知道,她是关心他的健康,不要让他老是吃外食,尤其他的胃已经被自己的漫不经心给摧残得很不像话了。 否则,她不会买那么多本的食谱,他忙碌时,她就静静坐在旁边研究食补药膳,还有一些保健肠胃的蔬果汁等等,三天两头地弄给他吃…… 她是千金大小姐,娇嫩十指不沾阳春水,弄些美容养生的蔬果汁还算拿手,但下厨就真的是难为她了,他还曾经因此而拉过肚子,瞒著没让她知道。 从最初锅铲都拿不顺手的娇娇女,到现在会研究食补、菜色……她真的进步很多,入口的食物也开始朝美味迈进了。 期中考前的一个礼拜,他老毛病突然又发作,本想吞几颗胃药了事,被她知道后,拖著去看医生。这次的状况比上次更严重,于是连看病都和她混得很熟的医生,两个联合起来叨念他。 就因为医生交代,要他最好在家休息几天,并且留心饮食,于是在她的瞪视下,他打电话请了假。而她这几天,几乎都待在他家,帮他料理三餐,他唯一要做的,就是乖乖休息……噢,对了,还有将她准备的食物吃光光。 她带来一堆DVD,他醒著的时候,她就陪他看;他睡著了,她就在床边看书,准备期中考,有时会拖拖地、洗洗衣服,总之,她就是有办法自己找事情做。 她不只盯著他,不让他晚睡,不让他三餐不定,还不让他过度疲累…… 他不爱被约束,而她对他的约束不算少了,他却至今不曾否决过。 他忧虑,她时时耗在这里,期中考怎么办?哪个大学生不是笔记抄来抄去,考前来个必考题大交流,和教授大玩斗智游戏……她不参与吗? 她却只是笑笑地说:“安啦安啦,没问题的。” “是吗?” “唉呀,瞧不起我哦!那好,我们来个约定,如果考差了,本姑娘任凭差遣,如果考得好呢?” “你想要什么?”不会狠狠坑他一笔吧? “嗯,我想想──有了!你请我看电影!”没和他一起出去玩过呢!她可以偷偷当成是两人的首度约会,就算他没那样的自觉。 “就这样?”这么寻常的一件事,只要她说一声,他也会陪她去。 “还要爆米花!” “……呃?”这需要用中乐透的表情说吗? “那,再加一杯可乐好了。” “……” 事实证明,他果然不需要太担心,就算没和同学玩考题大交流,她的成绩依然亮眼。 “那你呢,考得怎么样?”大四了,再被当掉,重修可麻烦。 他挑挑眉,不说话。 “厚,真。”那表情,摆明了就是“那还用说”! “喂,有件事,放在我心里很久了,一直很想问你,可是开不了口……” “嗯?” “问这种事情……很不好意思的嘛……” “你说说看。”什么事,竟如此难以启齿? “可是有的时候,要顾虑一下别人的想法,我怕说出来,会让你困扰或尴尬什么的……” “……”他表情开始凝重。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不愿意回答的话,那也没关系的,但是不可以、不可以不理我哦……” “你──”声音一紧。她该不会…… 心头有些不安,本能地预测到什么,甚至想开口阻止…… “那我问喽……”顿了顿。“你的统计学,最后到底有没有被当?” 气氛僵默了十秒钟。 “我就说这很难启齿的嘛!” “……”瞪她。 “我就说了你会尴尬、不好意思的嘛!” “……”依旧无言。 “我就说你不会愿意回答的嘛,看吧,我猜中了,你在瞪我。” “……”吸气,再吐气。“答对了!我非常不想理你!”甩头,走人。 身后隐约听见她的咕哝:“被当就被当嘛,干么恼羞成怒……” 他假装没听到。 再然后,三分钟过后,他听见大笑声传来。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永远的朋友,可以相互为伴,心意相通的那种;她一直以为,他们可以尽情说笑,感情又跃进一大步,总有一天,他会慢慢爱上她……是的,他们以为。 直到那天。 一通电话,粉碎了所有的“以为”。 他们约好,要一起看电影,履行他的承诺。 她早早就起床准备好,到他家报到了,还是她把睡梦中的他给挖起床的呢! 天候稍稍转凉了,她不忘准备一壶健脾强胃的红枣山楂茶,也带了早餐过来陪他吃,就在他们准备出门时,口袋里几乎不响的手机居然响了。 她清楚看见,他的表情变了,接电话的动作有些僵硬…… “慧……你要来?可是……你在路上了吗?”瞄了身边的骆采菱一眼,拒绝的话始终说不出口。“不,我没有为难,你听错了,不要胡思乱想……你在哪里……好,我知道,我晚点去接你。” 挂了电话,他迎视她,而她,由他歉然的眼神,懂了一切。 “采菱,我……” “有人找你?”电话响起时,他眼中太过复杂、也太过强烈的情感,让她在瞬间领悟了什么…… 他轻点一下头。 “你,要去?”心,在颤抖,她还抱著一丝期望,也许他…… “对不起,采菱,我们改天,好吗?” 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花,灭了。 “这样啊……”她撑起唇角,硬是挤出言不由衷的颤抖笑容。“那一定是很重要的事了,没关系啊,你去……” “对不起……”失了约,他无法不内疚。 “三八啦,我都说没关系了,真的没关系,你去忙吧,我先走了……”她转过身,走得太仓促,他愣了三分钟才回过神,想到要追上去。 “等等,采菱,我送你回──”他哑了声,拉住她手臂的手,愣愣地松落。 “没关系,没关系,真的没关系……”笑容颤抖,泪水已经淹没容颜。 怎会忘了,他心中还有另一个她…… 早有心理准备面对,却没料到,现实很痛,很残忍。 那个女孩,在他心中永远是最重要的,即使亏待了自己,也要让她快乐,他是用这样的心情在爱她的,怎能轻易抹去? “采菱……”太大的错愕,让他开不了口。 只是失约,不会让她这么难过;只是朋友,不会让她眼泪掉得来不及抹,还有些什么,是除了失约,除了朋友以外的……顿悟的瞬间,他震惊而慌乱。 那些……朋友以外的,他从没设想过。 放弃死撑,她轻轻地、轻轻地问了出口── “关毅,在你心中,究竟将我定位于何处?” 在你心中,究竟将我定位于何处? 每当一个人的时候,那道轻悠的嗓音,总会不期然飘进脑海。 那天,明明爱得心都发疼的女孩就在身边,他却不时地闪神,想起她问这句话时的神情,无端端扰得心乱。 她在他心中的定位,一直都很清楚,不曾模糊过── 红颜知己。 她是一个很贴心、很懂他的红颜知己,知道他什么时候不想说话,只会静静地陪伴著,从不抱怨,也不会惊扰他;知道他什么时候想做什么,总是最适时地搭配他的步调,甚至于,只要他一个蹙眉,她就会知道原因…… 和她在一起,很舒服,很自在,没有压力,她是他很重视的知心红颜,但……也仅止于此了。 再多,他给不起。 他只是没料到,她对他,会不仅止于此。面对那时的她,他竟没有办法把话说出口,很清楚、很明白地□清朋友与情人的分界── 他逃了,很卑劣地,转身逃开了。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很伤人,任何女孩都无法忍受的,或许,就这样结束了吧! 结束,回归最原始的两条平行线。 虽然,偶尔下意识里,目光还是会寻找她的身影,本能望向她常待的角落,落了空后,总有那么一点点的失落与空虚;脑袋空下来的时候,会想起她说话时的肢体语言、还有那双情绪丰富的眼睛…… “嘿,真难得,关毅,这是你今天第三次发呆了。”门市小姐一副抓包的表情,贼笑道。 “是吗?”没事数他发呆几次,太闲了。 “会回话了耶。以前,你通常是当作没听到,然后继续做你的事。还有,你工作时专注到连地震都不会发现,更别提发呆了。小菱把你改造得很成功哦,比较像人了。” 那个名字,让他呆了呆。 以后──应该没有关系了吧,路上遇到,也许她还会装作没看到。 “啊,那个小菱──” “她不会来,我也没有要去接她。”这句话,她已经问一个礼拜了。 是啊,已经一个礼拜没见到她了。 “我是说──” “王姊,你去外头好吗?这样我很难专心。”不想一再听到同一个名字,赶起人来了。 门市小姐耸耸肩,走就走,是他不要听的。 走没几步,又探头进来。“对了,你要吃点心吗?” “我不想,谢谢。” “那,牛奶?还是温开水?你是不是该吃药了?” “等一下我会吃。” “噢,还有──” 他吸气。“王姊!” “好好好,我出去。” 才刚按下主机的电源开关,身后脚步声又传来,他撑著额头,几乎有些无奈了。 “王姊,你还有什么事,请一次说完好吗?” 一个药包递来,他接过。 接下来是温开水。 他吞了药,喝光水。“行了吧?” “行。” 这声音── 他猛然转身,因为动作太大,还撞到主机,手背划破了皮。 “你──” “小心一点。”抽了张面纸,压在他轻微渗血的伤口上。“怎么又不吃点心了?不是交代你少量多餐吗?这几天还有没有再闹胃痛?” 他本能地摇头。 “很好。”她点头微笑,点心放桌上。“要吃完哦。” 他愣愣地,看著她轻盈浅笑的面容。 “那你工作吧,我不打扰你了。”她坐到角落去,翻开食谱研究。 她看起来,像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一切如常。 “采菱……” “嗯?偏头,浅笑。“晚上吃皮蛋瘦肉粥好吗?我刚学会的。放心,这次不会再煮糊了。” 就因为这样,他什么都说不出口,而她也绝口不提那天的事。 一切,看起来就好像还是和以前一样…… 是的,看起来。 然而他们其实都清楚,不可能一样的,很多事,早就不一样了。 吃完广东粥,他撑著困倦的眼皮眯了下,一不小心就进入半睡眠状态。这几天没有人时时催促他早睡兼道晚安,总是一不留神就熬过了就寝时间,加上让她惹得莫名心乱,夜里总没法好好睡,一空闲下来,睡意便抵挡不住。 睡意蒙胧中,隐约感觉得到有人在他身上 第7章 餐厅一隅。 精致排餐摆在眼前,骆采菱手持刀叉,温雅进食。 对座的男人瞅视著她,眼神含笑,汤漾烛光使俊雅的脸部线条更加柔和,泛著几近深情的错觉。 “我脸上有食物吗?” 杜非云微愕,轻笑。“没。” “那你不吃,净瞧著我做什么?” 他摇头。“看你吃东西,是一种享受。”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时光,总是不舍得浪费时间在其他事物上。 “嘴真甜,可惜本小姐不会因此而心花怒放,开心得忘记自己是谁的,这套你还是留著对付那群数不尽的仰慕者吧!”她和杜非云认识很多年了,他妹妹杜非雾是她的小学同学,两人家世相当,双方长辈还曾有意要将他们凑成双呢! 他从小就是会让小女生暗恋的那种白马王子典型,允文允武,俊秀优雅,气质谈吐更是没话说,在那年少无知的九岁半,她也曾是那群“小女生”之一。 他会教她数学、教她打球,陪她说心事,样样出色的他,很容易成为怀春少女寄托芳心的对象。那时她觉得,世上再也没人比他更好、更优秀了,有一年生日,她还许愿说要嫁给他,请他等她十年呢! 他心脏也算够强了,居然没被她吓跑,还轻揉她的发,笑笑地接受表白:“好啊,等菱菱长大,我让你嫁。” 她何德何能?居然让众人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接受她的求婚,要是让那群暗恋他的小女生知道,包准被围殴。 只不过随著年龄的增长,愈是懂事,就愈明白那样的迷恋,其实只是一种少女式的仰慕,是每个人成长过程中,必然会有的梦幻情结,与真正的爱情仍是有一段距离的。 那样的童年戏言,似乎已经是好遥远的事了,再也没人提过。 现在的他们,倒比较像朋友,不时相约聚聚,聊聊生活琐事,他交过几个女朋友、从小到大的恋爱史,她比他的父母还清楚呢! 与其说老朋友,倒不如说,他比较像她的守护神。 记忆中,他似乎无所不能,任何疑难杂症,到了他手上就是有办法解决。小时候,一条条繁复的数学习题在他笔下迎刃而解,她的好成绩拜他所赐;和杜非雾吵架了,嚷著要绝交,却在背地里哭得死去活来,是他居中调解,她待人处事的好人缘受他影响甚深;后来他们各自有了交往的对象,她被初恋男友辜负,是他抡起拳头替她出气,她才发现温文儒雅的男人打起架来,气势绝不逊色…… 他比谁都了解她,遇到问题,她第一个想倾诉的,不是聚少离多的父亲,而是他,寂寞的成长岁月,是他一路相知相伴,他对她而言,比亲人还要像亲人。 杜非云浅啜了口红酒,这才执起刀叉,优雅进食。“最近老是见不到你的人,在忙什么?” “谈恋爱啊!”有关她的每一件事,从没想过要瞒他,他是这世上最懂她的人,她对他,没有秘密。 双手一顿,微讶地抬眼。“恋爱?” “是啊,我有喜欢的人了哦,你有没有很为我高兴?” 他表情没半分变化,持续用餐。“改天带来让我看看,你的眼光有待加强。” “什么话啊,杜非云!”她抗议了。 “让我想想,你上次说这句话是什么时候。”轻轻淡淡的嗓音,似在暗示她某段过往,她顿时一阵脸红。 “都那么久的事了,你还死记著干么啦!” 淡淡挑眉。“我也不想。”实在是她的初恋令他印象深刻,到现在都还忘不掉。一个脚踏两条──不,是三条船的烂男人,而她居然还被蒙在鼓里半年多,满心相信自己遇上了一个温柔体贴的好男人。 事情爆发之后,她哭得肝肠寸断来找他。得知此事时,他也没料到自己会动这么大的怒气,将人揍到几乎挂急诊。 “好嘛好嘛,我坦白告诉你啦。不是我不带他来给你看,而是目前为止,都还只是我在单恋他,人家没答应要和我交往。”真是的,这种话很害羞耶,一定要逼她说出来啊? “这世上还有看不上你骆大小姐的男人?”就他所知,拜倒在她骆大小姐石榴裙下的烈士不计其数,只是,或许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初恋带给她的阴影太深,她潜意识里有所保留,不敢再轻信男人与爱情。 “又不是外在条件的问题,他心里有人了嘛。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再被骗,他根本懒得骗我。” “你这么喜欢他?”喜欢到就算那个人心有所属,还是无法放弃?她是自尊心那么强的女孩,要做到这点,恐怕已经不是普通的在乎而已了。 “嗯,很喜欢,喜欢到觉得──如果这辈子能得到这个人的爱,让他眼中看得见我,那么我这辈子的爱情就没有遗憾了。”虽然她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女生了,可是最深沈的心事,还是本能地会向他吐露,或许是因为,他是这世上最懂她、宠她的人;也或许是因为,无论发生什么事,他永远会当她的靠山。 是吗?这男人对她而言,意义如此深重? 杜非云放下刀叉,敛眉凝思。“再过几天就是你的二十岁生日了,想要我送你什么?” “想要什么啊……”她想了想,摇头轻笑。“我什么都不缺,最想要的……恐怕还得努力一阵子。”都不晓得要不要得到呢! 不需多说,他已了悟,递出一只包装精美的小礼盒。“本想生日那天约你出来吃个饭的,但我想,你应该是希望由他陪你共度,礼物就先给你了,预祝你二十岁生日快乐。” 没想到他不但记著她生日,还是第一个送礼的人。她胸口暖暖的,好窝心,嘴里不忘咕哝:“什么嘛,说得好像我多重色轻友一样……” “不是吗?”他作势要收回手。“那我当天再送好了──” “是啦是啦!”以土匪姿态,迅速抢过礼物,换来他低低的笑声。他送的二十岁生日礼物耶,哪能不收。 他看了下表。“我还有点时间,等下吃完饭,有没有想去哪里?还是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啦。” “既然是我接你出来,就得把你安全送到家。”这是她父亲对他的信任。“还是──”一顿,调侃道:“有了心上人,怕他误会,送都不让我送了?” “不是啦!”她娇嗔,轻声招认:“他等会儿下班会顺路过来接我。” 杜非云点头。“他什么时候来?” “再半小时吧……” “难怪你坐立不安。” “哪有!” 杜非云不理会她的辩解,伸手招来侍者结帐。 “我可不可以再外带一份招牌三明治?” “替他准备的?” “医生说别让他肠胃负担过重,要他少量多餐嘛。” 杜非云不予置评,转头交代侍者:“那就再外带一份招牌三明治。” “啊,再加一个海鲜浓汤好了。”这家餐厅的海鲜浓汤很好喝哦,关毅一定会喜欢的。 “再一个海鲜浓汤。”如她所愿地重复一次。 待侍者走后,她笑道:“谢啦,下次换我回请你。” 凝视她心满意足的神情,杜非云轻扯唇角。“我想,你一定很爱他。” 认识她这么多年,从没见她如此记挂一个人,就连那个令她自尊严重受创的初恋都没有。 结完帐,走出餐厅,他陪著她站在餐厅门口等待。 “既然他对你这么重要,那就好好为你的幸福努力吧,一定要让自己快乐,知道吗?” “嗯,谢谢你,非云哥哥。”拉拉他的手,踮起脚尖,仰首亲了他一记。 不一会儿,关毅来了,她向他道别,开心地奔去。 感觉得出来,她真的很喜欢他。杜非云没上前打招呼,远远目送她坐上那个男人的机车后座离去。 他没有移动,只是静静地伫立黑夜,沁凉微风,吹散不久前烙在颊畔的红唇余温。 非云哥哥……小时候,她总是这般唤他。 “再过十年,我要嫁给你,你要喜欢我,不可以变心。”甜腻口吻,有些霸道地命令著。 他交第一个女朋友,她气得整整一个月不跟他说话。 她撒娇、耍赖、孩子气以及甜美的各种风貌,都深藏在记忆里,今后,将由另一个男人收藏了── 一个能令她微笑、给她幸福感觉的男人。 他垂眸,半敛起眼底涌现的万般思潮。 杜非云猜对了,她想和关毅一同度过生日,只是,她并没有刻意告诉他。 最近,由他眼中读出了一种名叫“愧疚”的东西,次数愈来愈频繁,她也明白,那是因为清楚感受到她的每一分付出,而他却无法回馈所造成的。 若此时,告诉他生日的事,倒像在刻意索讨什么,她并不想为难他,更不要他费心去想怎么为她庆生,只是想有他陪著她,静静度过这一天,然后在午夜十二点即将过去前,听他轻轻说一声“生日快乐”,如此罢了。 只是,她没料到连这小小的心愿都会落空。 她在早上八点的时候买了早餐过来想陪他吃,他不在,于是她等。 等到中午,早餐冷掉了,于是她拿冷掉的早餐充当午餐。 再等到晚上,他还是没回来,于是另一份冷掉的早餐被当成晚餐。 第8章 他向来没什么深交的朋友,可以让他消失一整天,所以她才会没拨他手机,总以为他下一刻就会出现。但时间过去愈久,她反而没勇气拨电话了。能够让他相陪整日的人,几乎猜得出来…… 抬起困倦的眼皮,十二点零五分,二十岁生日,就这样过去了。 她对著自己苦笑,起身准备离去时,门锁转动的声音传来,推门见著她,关毅有些意外。 “采菱?你怎么会在这里?等很久了吗?”搁下机车钥匙,顺手递出手中的纸袋。“云林的名产,给你的。” “你今天回家去了?”他家在云林。 “嗯。”在她身边坐下。“你找我有事吗?” “没。想说今天假日,过来陪陪你。”她撑起笑。“没事了,明天还要上课,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睡,晚安。” 目送她的身影消失,不知怎地,关毅总觉她今日的笑容很没劲儿,像是撑得勉强…… 回过神来,瞧见桌上的名产,他赶紧拎了追上去。 走出大楼门口,他一眼便瞧见那辆显眼的红色跑车。她没急著离去,只是坐在驾驶座前发呆。走上前,正欲开口唤人,她的手机铃声响起。 “喂……非云……嗯,谢谢……很好啊,他有帮我庆祝生日,我过得很开心……礼物啊,我等等回家会马上拆来看,帮我谢谢非雾,嗯,没事了,拜拜。” 原来……今天是她生日吗?那她刚刚为什么不说? 听到玻璃窗轻敲的声音,她转头望去,降下半开的车窗。“关毅,你怎么下来了?” “这个,你忘记了。” 骆采菱接过,往后座一摆。“你快上去啦,别太晚睡,明天我再带早餐过来。” 关毅盯著她。她还是不打算说吗? “你精神还可以吗?” “还好,怎样?” “出去兜兜风,我没带车钥匙下来。”他指了指另一边的车门,她赶紧打开中控锁。 “老地方看夜景?”发动引擎时,顺道问他。 “嗯。” 一路上,他们都没说话,将车开到半山腰,下了车。 “今天的星星还是一样亮。”半躺在引擎盖上,星眸微敛,享受清风徐徐吹拂的畅意。 他偏头,瞧著她的侧容。“为什么不告诉我,今天其实是你生日。” 她一愣,坐直身子。“是昨天。”十二点过了。 “虽然迟了,但,生日快乐。”她等了一整天,其实只想听这句话吧?“还有,对不起。”他承认,他是轻忽了,如果多用点心,不必她说他也该知道。 她笑了,轻轻摇头。“没关系,我说过会等你。” 所以,这辈子只有一次的二十岁生日,她用来等他。 “可是,没准备礼物。” “你在我身边了,不是吗?” 他正想说些什么,远处传来调笑声:“唷,那边有对小鸳鸯在谈情说爱呢!” 两人对看一眼。 “年轻人,谈恋爱不看地方的哦?这是我们的管区,要抽恋爱税的,你不懂规矩吗?” 关毅没多作争辩,抽出皮夹的纸钞就要递去。 “这些无赖,不学无术,你干么要听他的啊!”骆采菱不服气地阻止他的动作。 “喂,你这小妞说话很不客气哦!”带头的地痞A开口。 “本来就是──” “采菱,少说两句。”关毅沈喝。 哇咧,居然凶她,有没有搞错? “偏不要,我又没说错,就是有这种社会蛀虫,治安才会一直好不起来,你干么要纵容犯罪?” “啧,这小辣椒真呛。长得那么漂亮,可惜欠管教。小兄弟,我帮你调教、调教,保证以后乖得像小猫。” “你敢!”读出不怀好意的讯息,关毅凝眉,移身挡在她面前。 “英雄救美啊?先秤秤自己的斤两!”用力扯开他,四个人将他围住,关毅直觉大喊:“采菱,快走!” “我──”来不及回应,地痞A抓住她的手臂,调戏的指掌抚上她。“关──”直觉要呼救,护她心切的关毅已经和他们起了冲突。 场面完全失控,脸颊、胸腹挨了几拳,分神瞥向她的方向,她被困在角落,倔强的大眼睛里,忍著没掉出一滴泪。 原先他就担心这种状况,采菱生得太美,容易让人起歹念,他们有六个人,他再怎么样,都没有十足的把握护她周全,如果他们只是要钱,那是最好打发的,就怕是── 再这样下去,情况不妙。 “轮暴”这个字眼闪过脑海,他浑身紧绷,怒气突然而生,不知哪来的力量,他使劲挥拳,受过旧创的左手,浑然不觉疼,挣脱围困,他冲向骆采菱,使尽全力击拳,探手扯过她。“快走!” 冲回车内,她抖著手发动引擎,疾驶而去。 直到进了家门,她都还无法由方才的意外惊吓中回神,几乎被强暴的威胁还存在脑海…… “采菱……”他移近她身边轻唤,还没碰著她,她已惊吓地紧抱住他。“关毅,我快吓死了!” “嗯。”感觉她身躯隐隐颤抖,他张手搂住,安抚地轻拍。“你很坚强。”直到现在,她都没掉一滴泪,换作别人,早哭天喊地了。 “……我不该向他们挑□的。”她勇于认错。 “是我没尽到保护你的责任。” “才不是。”她坐直身,瞪他。“你做得很好。” “是吗?” “当然是,为了保护我,你都受伤了。”纤手抚上他脸颊、手臂的瘀青,一颗心疼得难受。 依他刚刚那股狠劲,她毫不怀疑,为了保护她不受伤害,他会不惜和那群人拚命。 “你耳饰不见了。” “啊?”探手一摸,左右坠饰果然少了一个,肯定是方才混乱中弄掉的。“怎么这样啦!”那是杜非云送她的二十岁生日礼物耶,她还特地选在这个日子戴上它…… 瞧她心疼的表情,他问:“很重要吗?” 她瞅著他,表情像是被抢走心爱玩具的小孩。“那是很重要的人送的,不管啦,你要补偿我。” “那……”别说要找也不见得找得回来,就算要买,应该也是限量或特别订作,看来价值不菲…… 瞧他为难的表情,她笑道:“不然,用那个取代。” 顺著她的目光移向床前的红丝绒盒,神色一僵。 “好不好、好不好、好不好?”她连声问,仰起的眸子写满了渴求。她总是用这种眼神看他,而他也总是无法对那样的眼神狠心。 这礼物,留在他身边两年了,本来,也该是某人的二十岁生日礼物…… “不说话?我当你答应喽?”她取下另一只耳坠,放入他口袋。“就当是我跟你换的吧!” 关毅握紧拳,强忍住要回的冲动。 她不晓得此物的意义,他也说不出口,反正……留在身边,也没有用处了,就送了她,也好。 静默了会儿,他僵硬点头,没留意到她微敛眼瞳,淡淡的涩意。 绽开最美的笑容,她伸手取来,打开盒盖戴上,流光灿灿的水晶耳坠,在她白皙柔腻的肌肤下,漾开一层层光辉,竟出奇地耀眼美丽,彷佛,她原来就该是它的主人…… 短瞬间,他略略心神眩惑。 “你不是说,生日礼物还没送我吗?” “嗯。” “那,我想要这个。”带著迷醉人心的浅笑,她倾上前,吻住他愕然的嘴。 “今天吹的什么风?我最亲爱的大哥居然会请我吃饭?”杜非雾怪叫著。“莫非天要下红雨了?” 杜非云轻拧小妹鼻尖。“前阵子太忙。” “是啊,你忙你的,我只是小小、微不足道的妹妹而已嘛,一点都不重要。”竟酸起人来了。他早知道的,这古灵精怪的小妹,向来是得理不饶人的。 “你哪回有事,不是一通电话我就立刻赶到?说这话也不怕闪了舌头。”他对家人如何是有目共睹的,可不容她造谣生事。 杜非雾吐吐舌。“你又不是只对我这样,疼菱菱的可没比我少到哪里去。”有时都觉得他有两个妹妹。 “丫头,你还和采菱吃醋啊?”当初可是她自己大方说要把哥哥分给最要好的朋友的,十年后才来反悔,会不会太迟了? “谁叫你只顾著她,都冷落我了。不管,今天你要陪我吃饭、逛街、看电影,你出钱。”拉著兄长的手,一扯一晃的,十足小女儿娇态。 “哪有这回事?我最近都没见到她,连你的生日礼物都是托管家转交的。” “咦?”脚步停住。“那她在忙什么?” “你何不自己去问她?”他浅笑,淡淡转移话题。“不是要看电影吗?” 杜非雾回神,赶忙追上去。“喂,哥,你一定知道!菱菱什么事都会告诉你的,说啦、说啦,我绝对不会说是你说的!” “杜非雾,我不是三姑六婆。”不适合说长道短。 “我又没说你是。快说啦,别吊人家胃口。”使尽浑身解数,努力缠他。 杜非云回眸,正要说什么,视线越过她头顶,落在某个定点。 关毅。那是引他注意的原因。 杜非雾见他沈默,顺著他的方向看过去。“咦,那不是暗恋你很久的女孩吗?你突然对她感兴趣了?”显然他们留意的目标不同。 他视线移向妹妹。 “姚千慧啊,你高中学妹,她喜欢你很久了,你老是温文有礼,若有情似无意,害人家又爱又恨,分不清该放弃还是继续爱下去。” “那你可以解释一下,现在又是什么状况吗?”虽然隔著一段距离,多少也看得出那样的互动,不会是一般交情。 杜非雾耸耸肩。“你不了解女人的心态啦,她喜欢的人不清楚表态,当然得拖著喜欢她的人作陪,怎可能轻易放弃?” 是这样的吗?杜非云敛眉凝思。 “抱歉,小雾,哥有点事,改天再陪你逛街。” “喂,你去哪──”直到被抛下,杜非雾都还不敢相信,他居然就这样光明正大地放她鸽子 “混帐哥哥──”呜呜,他果然不疼她了! 第9章 同样明亮的星空下。 堤岸边,海风阵阵吹来,他与她,背靠著背,仰望星空。 “关,你记不记得,高中毕业那一年,我们就是在这里,买了一打的啤酒,两个人喝到醉醺醺的。” “嗯。”记得,那是他生平第一次尝到宿醉的滋味,两人都被骂惨了。 “我们总是带两罐酒,夜晚坐在这里,你听我说心事。生平头一回动心,喜欢上的那个男孩子,你是第一个知道的。” “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 “他借我课本,多看我几眼,我就会开心得好几天睡不著觉,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你,让你知道我的喜悦。” “嗯。”总是如此,她在说,他在听,她从来不懂、也不需要明白他的感受。 “他和别的女生说话,无视我的存在,我哭了一遍又一遍,你就默默地陪我喝酒,出借你的肩膀收容我的泪水。” 那些个夜里,她哭完了,他却整夜无法成眠。 “我曾经想过,只要他看得见我的存在,要我放弃全世界都可以。” “……”哼应声愈来愈低。 她终于坐直身子,回身正视他。“你比谁都清楚,我有多喜欢他的,对吧?” 关毅不语,沈默地凝视她,不解她今晚说这些话的用意。 她伸手捞来两罐啤酒,打开拉环将其中一罐递给他,罐身与他轻碰了下。“乾杯,就像以前一样,不醉不归哦。” 一仰首,乾脆俐落地连饮数口,关毅顺著她的举动浅酌。 “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喝酒了。”喝完一罐啤酒,她轻轻地,说出这句话。 他顿了顿,微讶地望住她。 “对不起──”月光下,两颗晶莹的泪珠顺颊而落。“关,相信我,你对我而言真的很重要,但是……我没有办法,我太爱他了,我没有办法……只要有一丝一毫和他在一起的可能性,我都不想放弃,我不能、不能冒任何让他误解的风险……你可以谅解的,对吧?” “他,终于看见你了吗?”沈默了好久,他轻问出这一句。 “关……”由她的表情中,他得到了答案。 “嗯,那我知道了。” “不要怪我,关。”带泪明眸,祈求著他的谅解。“你一直都对我那么好、那么包容我,那你一定比谁都希望我幸福的,对不对?最后一次了,我知道这些年对你并不公平,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你任性了,请你,再包容我一回,我需要你的祝福。” 明知道带给他多深的伤痛,却连表现痛苦的余地都不留,强求著他的谅解,好让她问心无愧地离去,她,好自私。 他想起,另一个总是被他遗留在身后的女孩,仰著笑看他,背过身之后满眼寂寥,那样的心情,是否就和此刻的他相同? 心在流泪,脸上却挂著笑。“嗯,去吧,你快乐就好。” 她要祝福,他就给她。 一直以来,总是如此。什么也不给他,却又不容许他心里放进别的女孩,多年来,他眼中只看著她,全心全意守在她身后,等待她无助时寻求依靠。 而现在,她要走,不想带著亏欠,还要他鼓励她去追寻幸福,他也得笑著让她走。 无论她的要求有多不合理,他都会依她。 “谢谢你,关,真的谢谢。”倾向前,柔柔吻了他唇角,而后起身。“再见。” 他与她都知道,这一句再见,已经在他们之间,完完整整地画上了句号。 今晚过后,他连爱她,都不能了。 他没回头,不想目送她离去的身影,一个人静静坐在黑夜中,良久、良久。 从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每一幕、每一个情节,他一点一滴地回想,一个人喝完被她遗留下来的啤酒,消化她遗留下来的过往,独坐到深夜。 痛到极致,心,早已麻痹。 采菱,不用等我。 桌上压著字条,简单写了几个字,没对去处做任何的交代。 骆采菱收好字条,放入口袋。 自从那天,等他等掉了二十岁生日,他开始会留字条。她不一定会来,但他若晚归,就会留,不想她来了之后枯等。 只是啊……等他已经等成习惯了,就算知道他夜归,她还是会等到最后一刻才走,有时等到了,也只是看他一眼,笑笑地说晚安。 他问:“你没看到字条?” 她总是回他:“有啊,刚到,正要回去。”从不让他知道,她花了多少时间,在等待那句晚安。 十二点半了,她起身合上书本,放回书架上,然后听到“砰”地一声,大门同时被推开,而碰撞声是关毅撞到鞋柜所发出的。 她上前去扶他,一阵酒气冲上鼻翼。“你喝酒?” 他努力地眯起眼,似在辨认她的身分。三十秒过后,放松身体任她扶持。 “你到底喝了多少啊!”她皱眉。看他走路都走不稳了,搞不好这时问他爸妈是谁,他都答不出来。 偏头,认真地思索、再思索,扳著手指朝她比了个数字。 “八瓶?养乐多吗?”她皮笑肉不笑。 摇头。“七罐台湾啤酒,一瓶梅酒。” “就你一个人?”今天是什么普天同庆的日子吗?她不相信一个人也能喝成这样。 他垂眸,任由身子歪斜地倒落床铺。 此人堪称“沈默是金”的代表,有些人喝醉会变得聒噪,关某人则排除了这项说法,就算喝了酒,也不能敲开他的蚌壳嘴。 她摇摇头,到浴室拧了条热毛巾。“关毅,转过来,我帮你擦个──”她住了嘴,愕然望见来不及掩饰的泪跌出眼眶,没入枕被。 他没有试图遮掩,睁著眼看天花板,眼神荒寂。 她心一揪,放柔了声音,轻抚他的脸。“发生什么事了?关毅。” 他还是不说话,像是沈浸在自己的思绪,又像是将神魂放逐到好遥远、好遥远的地方。 “你不要这样,关毅。”她难过地红了眼眶。“说说话好吗?我会担心。” 他缓缓地,将视线拉到她脸上,她不知道,他看见她了没有,恍惚的眼神扯痛了她的心。 那双水雾明眸里,有著太深、太浓的似水怜惜,彷佛,他的痛有多深,她的怜就有多沈…… 灵魂荒凉,一身的凄冷,太苦,他本能地靠向那束温暖,汲取那如涓涓细流的柔情抚慰,熨贴寒凉的身心。 骆采菱微愕,呆滞在他凑上来的嘴当中。 他──醉昏头了吗? 唇上酥麻的热度不是错觉,他真的在吻她,颈间的啃咬也不是幻觉,他正在种草莓,在她身上东摸西摸的大掌更不是……她倒吸了口气,胸前一片凉意,而他的脸正埋在上衣被他扯落的酥胸里。 “关毅!”他真的,清楚她是谁吗? 他闷吟,将她扯落床被,与他缠成一团。 她若要逃,是避得开的,她甚至可以打爆他的头当成轻薄她的回礼,但是──定定凝视他半晌,她轻声叹息,勾下他的颈子,送上红唇。 “我爱你,关毅。” 痛,很痛。 关毅呻吟了声,怀疑脑袋在跟他闹分家。但是头痛之外,又另有一种放松的感觉,像是与人尽情欢爱过后的畅适── 欢爱 脑中闪过一幕模糊画面,他整个人惊醒过来。 这一睁眼,更大的打击教他瞬间呆滞。 他──在作梦吧?他、她──怎么会 他的反应稍稍惊扰了她,骆采菱嘤咛一声,枕在他肩上的脑袋偎向颈窝,嫩颊无意识地磨蹭颈肤。 他连动都不敢动,几乎屏住呼吸。原本就亲匿交缠的肢体,她这一贴近,被子底下未著寸缕的肌肤斯磨著,她柔腻的右腿搁在他的两腿之间,小手贴在他胸前,他完全可以感觉浑圆挺立的酥胸,以及令人鼻血狂喷的销魂身段……不过他实在没脸说她,因为他的手甚至很情色地摆在人家的俏臀上。 一股热气往脑门冲,他既懊恼,又羞愧,正思索著要怎么抽身,埋在他颈窝的脑袋动了动,撑起困倦的眼皮。 “早安。”也不晓得意识清醒了没,抬高下巴啄吻他一口,拨了拨长发下床穿衣。 他愣在原地,傻傻看著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别这样看著我,我腰快断了,没力气陪你再来一次。” “呃……我昨晚让你很累吗?”话一冲出口,他就懊恼得想一头撞死。你白疑啊,关毅!说这什么鸟话! 她偏头想了下。“三次吧。” “……”她还真回答? “早餐想吃什么?我是指,除了我之外。”穿好衣服,回头问还坐在床上发愣的他。 想死的羞愧感觉持续攀升。“……如果可以的话,蛋饼,谢谢。” “没问题,等我十分钟。” 五分钟后,他穿好衣服,梳洗完出来,站在厨房门口,看著她打蛋、开炉火,动作流畅得像做过千百回…… 她原本,连煎个荷包蛋也会黏锅,下水饺都无法分辨熟了没…… 察觉他的存在,指了指外头命令道:“乖乖去客厅给我坐著,马上好。” 原本困扰著他们之间该怎么办,她的态度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 昨晚是她的初夜,他知道。她用最完整的自己,抚慰他的凄伤,付出所有她能付出的,却什么也不要求,甚至,刻意用最自然的态度,不让他有压力。 这个女人,用多真的一颗心在对待他,他不是没感受到,只是,他能给她任何的承诺吗?他现在……连自己都肯定不了,又如何肯定她的幸福? 他的心,还在为另一个女人疼痛。 “一大早发什么呆?快吃啊,你十点不是有课?”一盘蛋饼,一杯鲜奶摆在他面前,她连他的课表都背得滚瓜烂熟。 她付出了多少?而他自问,又能回报她多少? 第10章 面对她,不是不愧疚,不是不心酸的……只是啊,另一道身影,长期占据著他的心,太久、太久了,久到他都成习惯,无法移出,再将她完整放进来。 可她,从来不曾怨过、怪过,他这辈子,能遇上几个这样待他的女人? 深吸了口气,他坚定地开口:“采菱,给我时间。” “咦?”蛋饼咬在唇边,用眼神询问。 “我不晓得需要多久,但是请给我一点时间去努力,给你你想要的。” 天外飞来这一笔,愣得她不知所措。 他、他、他……怎会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眼睛里酝酿,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很忙地吃早餐,嘴里模糊不清地咕哝。 “嗯?”她在骂“笨蛋”?这意思是──不愿意吗? “……笨蛋!你没看到我一直在等吗?”很轻、很轻的嗓音如此说著。 他们之间,没有很实质的承诺,但是感觉上,却已经好亲密了。 他说,给他一点时间去努力,换他学著怎么在乎她,可是,好像一直都没有做到,他感受到的,永远是她无止无尽的付出,而他甚至不晓得自己能为她做些什么。 是爱得比较多、在乎比较深的那一方,注定了要吃亏吗?早在他念头闪过时,她已贴心地为他准备好,可是他却从来不了解她在想什么、要什么、喜欢什么…… 当他这么说时,她笑笑地回他:“这样啊,那好,你第一个要记住的任务是,我喜欢吃日式拉面。” 拉面吗?他记住了。 他试著一点一滴,去了解她的喜好。 “嗯,我想和喜欢的人,在夏天的夜晚,牵著手散步,看星星。” 这就是她想要的?好平凡的一个念头。 他在吃完饭后,陪她去公园绕了一圈,牵住她的手时,不经意发觉,原本细致无瑕的柔荑,已不复初识时的柔滑。为他,她放下娇贵千金的身段,换来一双为心仪男人洗手做羹汤、再平凡不过的双手,而他唯一能回报的,是努力吃光她做的每一道菜。 有时,她会停下筷子,浅浅地笑望著他品尝她亲手做的食物。 “怎么不吃?”他问。 她食指点了点嘴角。 有饭粒吗?以为她伸手要帮他拨,她却勾住他颈子,迎上红唇,轻轻吮去。 他一愣,微窘地红了脸,还不是很习惯那样的肢体亲匿,她坐在他腿上,他手还不知道该往哪儿摆。 “改天,再买一打啤酒回来喝,如何?”她在他耳边,轻声低哝。 “你想喝?” “不,想让你喝。” “为什么?”宿醉头很痛,他不想当酒鬼。 “你喝醉时,比较狂野。”软软娇哝,在他耳畔呵气。 他红了耳根,直觉联想到那句“三次”。 “还是,我把自己弄醉,让你为所欲为?”都可以啦,她是很好商量的。 “……”她似乎很喜欢逗他,看他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夏天的午后,她来找他,留意到她走路微跛的姿态,询问之下,她说不小心扭伤脚。他这才惊觉,她来找他时总流著汗,气喘吁吁,曾经是娇滴滴的大小姐,出门不去没冷气、没电梯的地方,难为了她,那么长的时间每天爬六层楼来找他,却不曾抱怨过一句。 他认真思考,是不是要换个住处。 当他问她意见时,她想也没想便回他:“别吧?住那么久了,干么要换?我三天两头往这里跑,也跑出感情了呢!何况,不远处有小公园,环境很好啊,我喜欢吃饱饭和你牵著手散步。” 就因为她这样说,事情就搁了下来。 她并不是不清楚他脑袋在想什么。会选择这里,主要是因为租金便宜,独自在外求学,自然得开源节流,就算要换地方,也得等半年后,他毕了业,有了稳定的工作与收入之后再说,她可不希望他为了顾虑她而刻意改变什么。 假日时,他们有时会相约去逛逛街。他很少主动碰触她,都是她主动亲近居多,不时的亲亲他、抱抱他,以肢体语言传递依恋。天候逐渐转凉,她总爱钻进他外套里躲风,缠腻姿态像是一只向主人撒娇的猫咪,时日一久,他由原先的不自在,到习惯了她的亲近、她的发香,以及柔软身体的拥抱触觉。 更多时候,他们会一同待在他的小套房里,泡一壶茶,窝在一起看影片,她靠在他肩上睡著,他会抱她上床,共享同一条被子的温暖。 天气愈来愈冷,感情却持续加温,暖热了心。从夏天到冬天,半年多来的相陪,她用最柔软的心去包容他,不介意他步调总是太慢,不计较她付出十分,他仅能回报三分,因为有她在身边,伴他度过那些伤痛消沈的日子,重新补缀残碎的心。 某天,寒流来袭,他们晚餐吃了姜母鸭暖身,淡淡酒气将娇容醺得粉嫩醉人。那天晚上,她窝在他怀中取暖,嫩颊偎蹭著他的胸膛。“关毅,我可以藉酒装疯吗?” 酒?他好笑地挑眉。“你指的可是一瓶的米酒?”还是大火煮过,酒精蒸发泰半的米酒,醉得了人才有鬼。 “有规定不行吗?” “没有。”所以她打算“发酒疯”? “很好。”细碎的吻落在他颈际,一下又一下地啄吻喉结、下颚、耳畔,纤手大有朝衣扣进攻的倾向。他身体一阵紧绷,被那既柔软又销魂的红唇撩逗得快发疯,挫败地呻吟了声,迎面狠狠吻住她的唇。 她完全不需要思考,身体本能地熟悉他,他或许没有记忆,但她有!她的每一寸肌肤,都还清楚记得他抱她的方式,两具身躯本能地贴缠、迎合,追寻原始的欢愉节奏,那是心的互动,身体的共鸣。 当清晨再一次醒来,看见自己和未著寸缕的美丽身躯缠匿依偎时,已经没有半年多前的震惊,甚至在脑子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前,他已经浅吮住芳唇,给她一记温柔的早安吻。 上一回,他醉得太离谱,许多细节都是模糊一片,但是昨晚,他清楚记住了每一个片段,以及她每一丝表情。她是一个好特别的女人,激情中会抓著他的手啃咬,高潮时眼睛会水雾一片,声声****著同一句话、同一个名字── “我爱你,关毅。” 昨天夜里,她说了好多遍,一声声撞击他的心坎。 胸口撕裂的痛楚似乎已经是好遥远的事了,他开始期待,期待著他与她,真正爱情到来的那一天。 他知道会的,这名女子,给了他所有她能给的,如此真的一颗心,如此深的一份情,她值得他用最完整的爱去回报。 由外头回来,就听见王姊的喊叫声:“关毅,你手机在响,快点啦!小菱已经打三通了。” 放下手中的便当,关毅快步上前,按下接听键。“采菱吗?” “嗯。你去哪里了?手机也不带。” “买午餐。你不是交代我三餐要定时?” “嗯,好吧,那可以原谅。” “有事吗?”连他都没留意,在听到她声音的瞬间,眼眉之间的线条放柔了,唇畔扬起似有若无的浅笑。 “你今天可不可以早点回来?” “嗯,你等一下。”他拿开手机问:“王姊,我今天可以早点回去吗?” “要约会啊?看在小菱的面子,好吧,放你走,店里我来顾就好。” “谢谢。”拿回电话。“王姊说──” “我听到了。想不到我骆某人的面子这么大,你该向我多学学。” “关太太会做人就好,我不必学。”不服总是被伶俐慧黠的她戏弄,他下意识脱口而出,反将她一军。 果然另一头愣了几秒,似乎反应不过来。这……算打情骂俏吗?他开窍啦? “嗯,我喜欢这个称呼,你可以多叫几次,关先生。” 声音隐含调侃笑意,他微恼。“你到底要说什么?” “哼哼!呆头牛就是呆头牛,浪漫没三秒。”骆采菱喃喃低哝。“今天是我们认识满一年的日子啦,我就知道你一定忘了。” 一年?是吗?他们认识竟然也一年了?好快。 他放柔了声音。“你几点下课?我去接你。” “不用了啦,我要先回去煮晚餐。你喜欢日光灯加中式家常菜呢,还是烛光加西式排餐?” “都好。”吃的方面他向来不挑,否则刚认识她时,哪能毅力坚定地忍受她荼毒。 “那你记得早点回来哦,我会准备酒,先把你灌醉,洗香香等你。” 听出她话中暧昧的隐喻,他略略红了耳根。“你说话可以再更大胆一点!” “这样啊……那顺便问一句,你是要我穿清凉一点等你,还是你想自己脱,比较有参与感?” “你、你在说什么啊!”她说得出口,他听得都不好意思了。 “难道你想穿著衣服做?我可不要,这样就感觉不到你的体温和心跳了。” “我没说我想穿著衣服做……”他及时住口,瞥见门市小姐忍笑忍得快要爆血管。 “呵呵,那就这样说定了哦,我等你。”另一头状似计谋得逞,声音极度愉快地挂了电话。 天!他要怎么做人? 像要撇清什么似的,他丢开手机,彷佛那不是他的东西,假装没有刚刚那段丢脸至极的对话。 王姊的镇定功力实在令人佩服,居然可以装作没事一样地踱开,到角落去才爆出惊天动地的大笑。 老天!这是关毅吗?小菱调教得可真好啊!哈哈哈,她又想笑了── 关毅窘困不已,状似很忙地转身走开,走没几步,手机铃声又响起,他很想假装没听见,可是── “关毅,电话哦,我知道你听见了。”冷不防又补上一句:“穿多少的问题没讨论清楚吗?” 该死! 他不情愿地走回去,也没细看,接起电话就说:“你又有什么──” “关──”一声细细、柔柔的呼唤,揪紧了他的呼吸。 这道曾经最期盼、用尽生命中所有的情感去执著爱恋的音律── 好遥远、又好熟悉。 一瞬间,所有的痛觉,尽数回笼,占满他所有的知觉。 第11章 “好久不见,你好吗?”他没有想到,她会再打电话给他,更没有想到,这么长一段时间之后再见面,竟只能如此平淡地问候。 曾经,她是他倾心狂恋的女子,给过他撕心裂肺的痛,仅仅九个月的时间,同样的海,同样的天,同样的两个人,只是── 回首来时路,无风无雨也无晴。 他看了下表。快七点了,采菱还在等他,他们约了八点。 她究竟怎么了?约他出来,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要他陪她喝酒,就像以前一样…… 以前?那段曾经,再也回不去了,是她做下的抉择,亲手抛舍的…… 他没有陪她喝,只是静默地看著她,啤酒一口一口地往嘴里灌。第四罐空罐被捏扁丢在旁边,预备开启第五罐时,他伸手阻止她。“慧,你喝太猛了。” 出乎意料地,她反手抓住他,在他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吻住他的唇。 他愕然。 她的吻相当狂热,好似存心在他生命中烙下痕迹,不容他轻易忘怀,唇齿之间,尝到淡淡的酒气,以及她吮咬唇瓣的疼意。 他抓开她,微喘。“慧,你做什么?” 她不理会他的错愕,迎上前又是一阵热吻,执意焚烧他。 关毅被她搞得心慌意乱,偏头避开她的索吻,她不以为意,顺势吮吻他的颈际、领口。 “关,回到我身边来,好不好?我们重新开始……”模糊的呢喃传入耳畔,但他真真确确听到了。 她、她怎么会…… 若在以前,他会狂喜得说不出话来,但是现在…… 现在,他有采菱,有一个等待实现的承诺。 “慧,我不行,我已经……” 她像是没听到,堵住他的唇,深吻、纠缠,双手急切地解开他上衣扣子,探抚、吮吻而下…… 思绪被她的行径弄得无法思考,混乱的脑海,想起采菱最爱这么吻他,故意在他脖子、胸前吮咬出大大小小的红印,然后计谋得逞,笑容开心得像个孩子…… 他一震,伸手推开她,狼狈、惊乱地退开数步,避开纠缠。 月光下,她闪著泪光的瞳眸瞅视他,他无法迎视,移开视线,调整呼吸。 他苦笑。曾经,他比谁都渴望拥有她,那样的情绪在心底藏得太深,直到现在都还影响著他,无法在第一时间,果断明快地拒绝她。 “你……不要我吗?” 凄怨的嗓音传来,关毅惊讶极了。 所以说,她刚才确实是想在这里献身,不是他多心? “你已经……不爱我了吗?连你都不要我、连你都不要我……”她喃喃自语,抓了一罐啤酒,仰头就灌。 “慧,你不要这样。”伸手夺来那罐啤酒,阻止她自虐的行径。此刻她的情绪太过狂乱,他感受到了。 曾经放过那么重的感情在她身上,他没有办法,在这个时候抛下她不管。 她回身攀住他的肩,在他胸前崩溃地啜泣出声。 他轻声叹息,拍抚她的背。“发生什么事?他对你不好吗?” 她的眼泪,从来都只为了那个男人。 “他──他不爱我,他根本不爱我,他只是在利用我……我真傻,居然相信他会有真心,从头到尾,我只是一个被他骗得团团转的大傻瓜而已……” 原来如此。难怪她今晚这般失常。 “直到现在我才顿悟,这世上如果有谁最怜惜我,那也只有你,可是我却那样伤害你……对不起,对不起,让我们重新来过好吗?这一次,我会好好珍惜、我会用心去看待你的付出,我会、我会做一个值得你爱的女人……” 关毅很安静地听著,胸膛收纳她的泪水,就像过往的无数次。 曾经深深怜惜过的女子,见她伤心痛悔,内心不可能无动于衷。如果她能早些告诉他,他们之间也许会有不一样的结果,但是现在…… 为什么,人的省悟总是来得那么晚,在已失去之后? “对不起,慧。我──不能。” “不能?”她惊怯地抬起泪眼。“是因为,有人取代了你心里,属于我的那个位置吗?” 他沈默。 “女朋友?你们交往了?”她又问。 女朋友?他被问住了。 他们从没正面肯定过彼此的关系,因为她说会等他,等他交付真心,等他给予承诺。 没有承诺,他们之间又该如何定义?朋友?知己?性伴侣? 最后一个字眼震动了他。不,他绝不会将如此不堪的字眼加诸在她身上。 “女朋友,她是。”他无比坚定地回答。 “那你爱她吗?告诉我,你有像当初爱我那样地爱她吗?你真的可以把我忘得一乾二净,全心全意爱她吗?” 他能吗?关毅无法回答。 前一段情在心底刻镂的痕迹太深,他无法说云淡风轻,但心底却清楚地知道,他该真心对待的人是谁。 “她对我情深意重,我不能辜负她。” “情深意重……哈哈哈!好一个情深意重……”她蓦地狂笑,笑得眼泪都掉出来了。“骆采菱,算你狠,你让两个男人死心塌地,我输得好惨……” 关毅眉心一拧。“你知道她?” “知道?呵,我何止知道,这个名字是我的恶梦!”她止住笑,抹去眼角泪光,用无比认真的眼神望住他。“你知道她的“情深意重”是怎么来的吗?是无所不用其极,藉由伤害别人所换来的!她叫一个爱她的男人接近我,让我们分开,趁你失意时接近你,好得到她想要的……这样的城府心计,我自叹不如,所以我会败得凄惨!” “慧?”一连串的指控,他听皱了眉。 她口中形容的那个人,会是采菱? 不,他怎么也不信,他所认识的骆采菱善解人意,有一双真诚直率的眼睛,不会是那种工于心计的人,但是他也知道,认识六年有余的千慧,不是会无端造谣生事的人,她或许有点小任性,但是诋毁别人的事,她绝不会做。 那──这些指控又是怎么回事? “没错,她是得到她想要的了,但是别人呢?她有没有顾虑到别人的感受?她利用了一个男人爱她的心意,她践踏了我的自尊,还有你──也被她算计在内,她让你自觉亏欠,不得不交付真心……”说到最后,泪水顺颊而落,她将脸埋在掌中,颓败地痛哭失声。 她情愿杜非云不要接近她,不要给她任何相爱的错觉,起码她还可以远远望著他、恋慕他,就算只是一道遥不可及的梦,她还是可以怀抱希望,期待有一天与他相恋,无论如何都好过现在…… 梦碎了,绝望地认清,他永远不会属于她,她的感情,只是他成全心爱女子的工具,残忍的真相,狠狠羞辱了她满腔的真心。 难怪!难怪他对她总缺少那么一点热情,温柔、体贴,却没有情人之间该有的率性与亲匿感觉,连亲吻,都温温的,感觉不到一丝属于爱情的炽热。 她一度质疑,他究竟爱不爱她? 拿这个问题去问他,他笑笑地轻抚她的发。“这就是传说中,恋爱的女人必有的患得患失吗?我见识到了。” 三言两语,打发她的疑虑。 但她还是不安,她触摸不到他的心,那种难以捉摸的不确定感,时时困扰著她。直到有一天,在他皮夹内层发现了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子明艳娇俏,是那种一眼就会抓住男人目光与呼吸的美丽佳人。 一种女性直觉,她本能地慌了,哭著追问他,他不厌其烦地安抚,说那只是儿时的邻家小妹,没别的,要她别多心。 但是她不相信,只是小妹妹,怎么会小心翼翼收藏照片,护了贝,收在皮夹的最内层?就像藏进没人到得了的心灵最深处…… 她异常的不安,在那日傍晚,听见他们兄妹的谈话后,得到答案。 杜非雾询问他与她交往的动机。 她爱他太多年了,他要是会动心,不会现在才行动。 杜非雾问出了她心底一直疑惑,却开不了口的话,还说──“她根本不是你会喜欢的型,真搞不懂你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我一直以为,你喜欢的人是采菱。” “小雾!这种话不要乱说。” “我有乱说吗?你对采菱怎样,瞎子都看得出来,小时候她向你求婚,你表情可温柔了,一点都不像在哄小孩。这些年,你一直守在她身边,不就因为她要你等她十年吗?你一直没忘对不对?” “不是这样,她──我一直把她当妹妹。”很官方的回答,却薄弱得连自己都心虚。 “是哦,妹妹!杜非云,别把全世界都当笨蛋好不好?你对她的娇宠,几乎到有求必应的地步,她的事,你看得比什么都还重要,她受委屈,你比谁都还要生气,她随口的一句话,你不计代价也会帮她完成,这叫妹妹?” 嘲弄的口气,说得他无言以对。 “老实招了吧,我不是不了解你。你和菱菱到底是怎么了?” “没怎么,她只是谈恋爱了。”淡淡的语气,说得好像不是他的事。 “而那个对象不是你?”杜非雾极度惊愕。“你看得开?” “为什么不?” “那你也不必想不开,找姚千慧当替身来逃避痛苦啊!这太不像你的作风了,一定还有内情对不对?从你和她交往的第一天,我就一直觉得不对劲,你要是不说我就自己去问菱菱或姚千慧,你总不希望我在她们面前说些不该说的话吧?” “你别乱来,小雾!”威胁奏效,他叹息,妥协了。“她喜欢的那个人心有所属,我只是帮她一把而已。” “什么心有所属又帮她一把的……”一顿,瞪大眼蓦然领悟。“你是说,你为了帮菱菱解决情敌,委屈自己和姚千慧周旋这样叫“而已”” …… 第12章 接下来他们又说了什么,她已经听不清楚了,她的心已经让那句“委屈自己和姚千慧周旋”给刺得鲜血淋漓。到头来,她的真心竟被踩在地下,糟蹋得如此一文不值…… 她真的没想到,他是抱持著这样的心态,“委屈”自己在“忍受”她,无法承受这样的难堪,她大闹了一场,狠狠甩了他一巴掌。 他不闪不避,没为自己做任何辩解,只轻轻说了句:“对不起,我以为──这也是你要的。”他真的以为,他做了对大家都好的安排。 她要的?他以为她稀罕这种施舍的感情吗?她姚千慧没那么卑微!这比他不爱她,更加伤人。 她好痛,好恨,这些富家少爷千金只会凭自己的喜好去操弄他人的感情,完全没顾虑到别人的心情,好自私、好可恶! 而她和关毅……却无辜地成了他们摆布之下的牺牲者。 “慧……”她哭得太绝望,他于心不忍。 “别走……不要离开我,我只剩下你了,除了你,我一无所有……”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紧紧攀住唯一的浮木,他无法在此时走开,由著她在怀中哭泣,如果连他都不管她,他不知道她会变成怎样。 一直等到她情绪稳定了些,他送她回去,在门口,她抓住他的手。“别走,留下来陪我。”话中寓意,不言自明。 他平静地抽回手。“采菱还在等我。” “采菱、采菱、采菱!为什么每个人都只惦著她,那我呢?我就这么一文不值吗?”她快被这个名字搞疯了! “慧,我欠她。”无论如何,他不能弃她而去。 “你还不懂吗?她耍了心机、伤害我、算计你,这一切都是她所导演,你根本不需要对她感到愧疚!” “那是另一回事,我会找她问清楚,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那她欠你一个交代。但是现在,我不能对不起她。”他跟她,还没有个定论,他就不能这么做。 他眼神清笃,字字坚定,她明白,她是留不住他了…… 她,失去了她爱的男人,也失去了爱她的男人。 松了手,目送他离去,无边无际的寂寞潮涌而来,淹没了她绝望的心。 回到家,已经是午夜的事了。 骆采菱趴在餐桌上,不敌倦意地睡著了,他放轻了脚步走近,桌上每一盘食物都是完好的,烛台上只剩燃烧殆尽的烛泪残蜡……一瞬间,酸楚的感觉攫住心房。 她的心,是不是也像这一盘盘的食物,由热到冷,却等不到人享用。 她的等待,是不是也像这一根根的蜡烛,燃烧殆尽了,就再也无法散发光热,只剩滴滴凄凉烛泪…… 望著她倦累沈睡的面容,无由的疼意揪紧那颗泛著歉意的心。 伸手轻抚发丝的动作惊醒了她,她微微一颤,眨了眨眼皮,瞧见了他,仅存的睡意跑光光,赶紧坐起身。“你回来啦!” “嗯。采菱,我──” “吃了没?要不要吃一点?” 欲出口的歉意,中断在她暖暖的关怀当中,他咽回话语,无声点头,端起碗筷。 “等等啦!我先去热一热,你胃不好,不要吃冷掉的食物。” 她的身影在厨房忙碌穿梭,他内心五味杂陈。 她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他失约了啊,她为什么不生气?不怨怪?连一句质问都没有? 他看得出来,为了准备这些,她用了很多心思,满怀的期待……他总在辜负她、令她失望,她却始终包容。 心不在焉地吃完饭,洗完澡由浴室出来,她已经收拾好餐桌,洗净碗盘。 “很累是不是?看你连吃饭都恍神。”纤手抚过他的面容,他留意到指间缠的OK绷,想起她第一次杀鱼,是为了煮鱼汤给胃痛的他喝,自己的血流得几乎比那尾鱼还多。 “那如果我现在要求你做很“耗费体力”的事,会不会太不人道?”她慧黠地眨眨眼,将关怀隐约夹杂在笑谑语气里。 他说不出口,面对这样的她,他什么也说不出口。 “闹你的啦!你去休息吧,我等等也要回去了。”正欲转身,他出乎意料地扯住她手腕,深吻住她。 骆采菱微愕。 他从没用这种方式吻过她,狂切得像个要迷失的孩子,急著要抓住什么,她隐约感受到,某种矛盾又深刻的情绪……是什么呢? 她的疑惑,在瞥见他半掩在领口的红印时,有了解答。 那……不是她留下的。 她懂了,懂他今晚失约,以及归来后,失常的原因。 那深刻又矛盾的心情,原来是歉意。 他觉得……亏负了她。 “真想“消耗体力”啊?”笑笑地轻推开他,拉整他的衣领,掩住那些不属于她的痕迹。“睡吧你,我要回家了。”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沈默地送她出门。 “你跟她说了吗?”隔天,姚千慧来找他,迫不及待地追问。 “我问不出口。”关毅矛盾地闭了下眼。 采菱做了什么,是另一回事,但她对他,确实是没有话说啊!他要怎么开口去质问她一些连他都不相信的事情? “你不说,好!那我去!” “慧,你不要──”他怕她口不择言,伤了采菱。 “为什么不?那是她欠我的。难道你要继续忍受自己和她纠缠下去吗?如果你不忍心,那就由我出面帮你了断。” 了断?他浑身一震。他没有想过,要和她了断什么…… 正欲开口,视线瞥见半掩房门外,紧抓住门框、脸色苍白的身影。 “采菱!”他讶然。 她一步步走来,目不转睛地盯视他。“这就是你那晚失约的原因?” 面对她的质问,关毅无话可驳。他那晚确实是为了伤心无助的千慧,失了她的约。 反倒是姚千慧隐忍不住。“你凭什么责怪他?是你先不择手段,强求不属于你的东西,关毅并不欠你什么。” 她──不择手段?他也是这么认为的吗? “请你闭嘴,这是我和他的事。”就算如此,她也要亲口听他说,旁人没资格论断。 姚千慧忍无可忍,那张美丽无瑕的脸,勾起她太深的怨恨,抓住她,扬手就是一巴掌。“这是你欠我的。”她的痛苦,全是这个自私自利的女人所造成。 骆采菱没有防备,冷不防跌退两步,关毅伸手扶住她。“采菱……” 视线有一瞬间的昏暗,站定身子,由他怀中仰起头,定定地凝视他。“你,认同?”连他,都觉得是她不知羞耻地纠缠他,默许她这么做? “我……”他能说什么?一边是他守护了六年的女子,一边是待他情真意切的女子,他怎么做都不对。 轻轻叹了口气,他问:“你认识杜非云吗?” 非云“这关非云哥哥什么事?” “非云哥哥?关,你听到了。”光这一句自然亲密的呼唤,就知道他们交情匪浅,勾起姚千慧满腔怨恨。 关毅闭了下眼,再也无话可说。 千慧的痛苦,他是看在眼里的,他要怎么护她? “关毅,你欠我一个解释。”挣开他的扶持,坚决看清他。颊边是热辣的痛,却比不上他的态度更教她心寒。 “她说,是你要杜非云接近她,好让我和她断了纠缠,然后……”那个然后是什么,他们都心知肚明。 “而你相信?”相信她会做这么卑鄙的事? “那不是信不信的问题。”杜非云为了她,确实这么做了,而千慧也确实受到伤害,那是不争的事实。 她懂了,她总算弄清楚这一切,却觉得……可笑至极。 “因为非云哥哥不爱你,你打算将它怪罪到我身上?”多好笑,她居然要为别人的感情背书呢。 “你──”这对她而言,无疑是尖锐的嘲讽,嘲讽自己得不到那个男人的心,而她却握得牢牢的…… “有人强迫你吗?那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做下的选择,现在又凭什么怨天尤人?如果我真的这样做,算是给了你机会,无法让他爱上你,凭什么怪罪到我身上!” 望见千慧煞白的脸色,关毅于心不忍。 “采菱,够了!”她已经很难堪了,何苦在伤口上洒盐? 不堪受辱,姚千慧冲口而出:“你又有什么了不起!关毅也不爱你,他不爱你!靠著男人的愧疚与责任感强留住他,比起我,你更可悲!” “慧……”她不该这样说。关毅想阻止,她却投入他怀中,痛哭失声。他哑然,无法指责这样的她。 她心中有怨,只是……想发泄罢了。 骆采菱冷眼旁观,嘲弄著这一幕。 很明显了,不是吗?他怜惜姚千慧的苦,却为何没看见,她也伤痕累累? 从来都是如此,为了顾及姚千慧,他一再地委屈她、轻忽她的感受,不管她为他付出多少,在他心中,她永远及不上姚千慧的一滴眼泪。 这就是,他想要的“了断”吧? 认清了这一点,她反而很平静。“如果我说我什么都没做,你相信吗?” 他信。 不等他回答,她迳自接续:“信不信都不重要了,反正,不管我有没有做,结果都是一样的,你只是要一个理由让自己不理亏,心安理得回到她身边而已,不是吗?”她讽刺地低笑。呵,到底卑鄙的人是谁? 为了要无愧于心,他们可真“用心良苦”! 她不哭,倔强地不让眼中水光凝聚。一旦落泪,就真的落了那句“以愧疚强留男人”,这点尊严她还有。 “我说过,是聚是散,全由你一句话,就算你最终还是选择她,我也不会怪你,但是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逼我不得不恨?” 她走上前,用著与姚千慧如出一辙的姿态,一巴掌出其不意地挥去。“这,也是你欠我的。这一刻之后,我们一刀两断,再无牵扯!” 决绝姿态,怔住了关毅,那一瞬间,猛然惊觉自己伤她有多深。 远去的纤影,连想挽留,都无从追回。 第13章 八年后 一大早来到办公室,关毅就敏感地发现办公室内的气氛有异于往常,浮动因子在空气中流动。 平素人际关系就不怎么样,也不擅与同事打交道,自然不会有人主动来告诉他。 直到快中午,一名女同事约他吃饭。她有意无意地表示好感已经有一段时间,大家都是成年人,他对经营人际关系虽淡然,但还不至于迟钝到有人向他示好仍无所觉,于是他若非必要,总是尽可能地婉拒邀约。 不过那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由她口中得知,这股浮动情绪,是由于公司新的人事命令。 “你没看到啊?今早大家都在讨论公告栏刚颁布的消息呢。” 于是他在中午出去用餐前,顺道去了解一下那张传说中的人事公告令。 下午三点。 公司体恤员工,有半小时的休息时间,可以出去透透气或吃点下午茶。 廖惠茹走近他,弯身审视他的气色。“关毅,你还好吧?” 他仰眸,牵强地挤出一抹笑。“没事。” “可是你气色不大好耶。你中午不是没去吃饭吗?要不要吃点什么?我那里有面包。” “不了,谢谢。”受过教训,严谨地划开距离,给不起就别再接受任何女子的好意,增加心上的负担,那种滋味,太苦。 等她走远,他才一手按住胃部,忍受阵阵的抽痛。 做了几次深呼吸,感觉痛楚稍稍减缓,他拿出胃药,倒了两颗出来,注视著轻颤的指掌,他露出一丝苦笑。 从人事公文上乍见那个久违的芳名开始,波澜汹涌的心,就再也没平静过。 骆采菱── 八年啊……如此长久的时光,足以带走任何的往事以及陈旧心情,但他没有过去,他还欠她一句话,不说出来,这辈子永远无法心安地,去开始他另一段人生。 月初。 清晨醒来,胃部来得凶猛的疼痛感,教他连下床都吃力。 无力地倒回枕上,叹气地不再逞强。 自从那个名字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中开始,他已经连续失眠了好几个晚上,心理上的压力,再加上失眠,精神已经不堪负荷,陈年胃疾会在此时作乱,实在不足为奇。 今天是采菱正式上任的日子,根据公司往年惯例,会到各部门熟悉环境,但他想,他今天是很难走出这道门了。 他们一直在错过。八年前,错过了感情路;八年后,错过重逢。 心中酸楚,分不清疼痛的是身还是心,他闭上眼,接受现实。 请了两天假,再一次回到工作岗位,办公室里已有了热腾腾的新话题,饶是再不爱与人打交道的他,多少也听闻新上任的人事经理多么美丽、年轻,单就她“董事长千金”的身分,就够那些想少奋斗三十年的男人跃跃欲试了。几天下来,传闻中预定追求她的名单,已经长到多不胜数。 耳边,听著旁人形容她是如何地美丽自信、气质高雅,让各部门上下的单身男性疯狂与著迷,拟定各式追求手法……唯他,不动如山。 守著规律的生活模式,准时上、下班,日子依然在过,那一长串的疯狂名单中,永远不会有他。 中午一起吃饭。 十一点整,手机简讯传来这样一句话。 好。 他按下回传键。中午用餐时间,在公司附近的那家餐馆与姚千慧碰面。 餐厅角落的另一桌,女子无意识拨弄盘中的义大利面,坐在她对面的男子温温一笑,眸色了然。“要不要换个地方?” “不用!”卷起面条,照吃不误。 “就怕是食不知味。” “杜非云!”低柔语调,充满警告意味。 “好好好,不惹你。”他是聪明人,绝对不会点破她不受控制的视线,老是停在什么地方。 “听说,你让全公司……不,是企业界泰半未婚的单身男子疯狂著迷与追求?”僻静的楼梯间,向来鲜少有人走动,离开餐厅后,杜非云开始有闲聊的兴致。 “怎么,你吃醋?” “我何必?烟雾弹罢了。真正该吃醋的不在那串名单里。” 不经意的一句话,令她胸口微微一刺。 那个人……确实不曾为她疯狂,不曾……把她当一回事。 “再见到他,有什么感觉?” “没感觉。”一声轻哼,不以为然。 “是哦,没感觉。那是谁在上班的第一天,光看到名字就慌得方寸大乱?”这样要是叫无所谓,那他真的不知道什么才叫“有所谓”了。 骆采菱瞪他一眼,却无法反驳。 她确实是没预期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和他再相遇;在同一处工作,成了同一家公司的员工,第一天就教她措手不及。斗胆在人事经理上任第一天就递假单的,除他之外实在也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是父亲的事业基础,她会出现在这里不意外,那他呢?会在这里任职,纯粹是巧合? 是这一点,令她一瞬间心乱。 “你还敢说!出国念书的人是我,可不是你,我就不相信,你会不知道他在这里的事。”居然不事先告诉她! “我是知道──”懒懒地接续。“不仅如此,这八年来有关他的事,多少了解一点,包括他和千慧从没断过联系……”可恶地一顿。“你要听吗?” “不要。”不用他说,眼睛没瞎的人都看得到,也猜得到。 “那,你的决定呢?”在她决定出国时,他们有过约定,不必刻意等待,一切顺其自然,如果她归来那一天,他还是没遇到心动的女子,而她面对关毅时也不再有感觉,那么他们便在一起。 现在,她的决定是什么? 这种问题,不需要回答。骆采菱上前,仰眸。“吻我──” 与姚千慧分别后,他刻意绕远路,走无人的小径回公司。 他需要一点时间,去沈淀思绪。 瞥了眼电梯前等待的那排长龙,脚跟一转,自然而然地走向楼梯口。 十楼对他来讲,习以为常,曾经有个人,为他爬了一年的六层楼,不以为苦。 一步,一阶,无意识地爬著,沈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直到转角处,缠绵拥吻的身影闯入眼廉。 很登对的俊男美女,活生生是偶像剧里最唯美如画的镜头。 笑闹著,牵手爬楼梯的岁月,已经飘得好远了。他不惊动任何人,无声地调转方向。 最后一层楼──他还是等电梯吧。 习惯性胃痛,对他来讲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但最近的次数,实在太频密了点。印象中,疼痛机率最少的,只有某一年,有人时时在耳畔殷切叮咛、关照的日子…… 他皱眉,吞了胃药,熬到将手边的工作告一段落,才躲到会议室去。 资讯部门的工作,本来就没有坐办公桌的硬性规定,大多数的同事都曾在会议室看过杂志、喝过咖啡,还不时有人溜到外头去喝下午茶,整个资讯部门,他算是最不懂得摸鱼的了。 好累。他放弃强撑,沈下眼皮。 抱著一叠资料经过资讯部,透过会议室半掩门扉,瞥见里头的身影,骆采菱脚步一顿,留意到他左手按住的部位,以及苍白冒汗的脸色。 笨蛋!摸鱼也不晓得关好门。 无声合上会议室的门,回办公室的路上,一再地不小心想起他午餐几乎没吃。 活该!谁叫他一看到姚千慧就魂不守舍,连饭都没心情吃。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体,有爱情就饱了嘛,痛死活该。 实在很不想注意到这种事,偏偏他望著姚千慧时,恍惚的神情、还有那盘几乎没去动用的餐点,一直在她脑中浮现。 啧,麻烦!她不情愿地低咒,双脚移转方向。 关毅再次醒来,已经是一个小时后的事了。 疼痛感稍退,他起身回到位置上,看见桌面上多出来的面包与鲜奶,他皱起眉头,心想:等会儿要告诉廖小姐一声,他不能接受。 正想挪到角落去,压在鲜奶下的字条跃入眼底。 笨蛋! 这字迹、这训人的口气,搜遍记忆库,也只找得出一个。 微蹙的眉心舒开,他顿住动作,然后,拆了包装,一口一口缓慢地咀嚼,吞入腹中。 临下班前,老天才耍人地下起绵绵细雨,最是令穿梭车阵的机车族咬牙气结。 关毅苦笑。看来他今天的运势应是诸事不宜,早上出门该先翻过黄历的。 公司门口,一群人苦著脸,对逐渐加大的雨势发愁,而他只是盯著地面蜿蜒的雨水,任脑子放空── 亮红色的车影开过,溅起浅浅的水花,他没移动。不一会儿,又倒车回来,停在他眼前,打开车门朝他喊道:“关毅,上来。” 他呆怔,无法反应。 “快点!”骆采菱催促。 渐强的雨水打进车内,熟识与不熟识的同事,往这里聚集的眼神也愈来愈多,他无法有更多选择,当机立断地决定先上车。 “住哪?送你回去。”重新上路后,她开口问。 他报上住址,而后叹气。 可以想见,他提供了明天公司里的新话题。 “叹什么气?”斜瞥他一眼,又将注意力拉回前方车况。 “叹你做任何事,还是让我无从拒绝。”从以前就是这样。 “这样不好吗?” “不是不好。”只是到她离开之后才发现,他们之间一直都是她积极地主导一切,一旦她绝望收手,即使他有心,也茫然得不知从何接续。 “那么久没见面,一见我就叹气,真不赏脸。”她轻笑。 他凝视著她微笑的侧颜。想过无数可能,却没有料到,她会对他笑。 在公司,几次擦身而过,眼神接触时有了共识,却不曾真正面对面,好好说上几句话。 没有特别强烈的情绪,也没有洒狗血的八点档场景演出,有的只是老朋友般,温淡如水的相对。 不得不说,这出乎他的意料。 “我以为,你会恨我。”沈默了一阵,他低低说道。 “恨?为什么要?”她挑眉,浅笑道:“我过得很好啊!” 会恨,代表对过去还念念不忘,而她却说,为什么要恨?她已经连恨的情绪都不愿意耗费。 很淡、真的很淡……淡到没有任何感觉了。 他读出这样的讯息。 “也好……这样我起码可以稍微减轻良心的谴责。”她受的伤害,没有想像中的大,不是吗?那他,至少放心些。 “有句话,八年前来不及告诉你,我亏欠你许多,但是欠得最深的,是这一句。我一直惦记著,一定得亲口对你说,我──” “不用了,既然我已经释怀,那么说与不说,对我来讲已经不重要了。”既然是亏欠,那便是给不起,既然给不起,说与不说有何差别?他的歉语,她已经听过太多太多遍了,再也不需要。 “是吗?不重要了?”短瞬间,神情略略恍惚。“也是。说与不说,真的没差别。” 她,有了杜非云,有了新的人生。 他轻吐一口气。“嗯,这样很好,真的很好。我可以放心,去做我想做的事了。” 吱!她重重踩下煞车。“到了!” 关毅险些撞上挡风玻璃,懊恼自己忘了系安全带。撞过一次,左手差点成了装饰,他可没第二只左手让她玩。 听出他的咕哝,她柳眉倒竖。“你有完没完?下车!” 她在不高兴。虽然不清楚为什么,但她确实在飙火气。 算了,她生气时,他从没一次弄懂过。 将叹息吞回腹中,无异议地打开车门。 “等一下啦!”一把伞丢向他。 无论他是否弄懂她火气的来源,她从没有一次,在怒火当头对他置之不理过。 从没有。 他撑著伞站在雨中,直到车影在眼前消失许久,都没有移动。 “关毅,中午一起吃饭吧!” 敲键盘的手一顿,仰眸迎视斜靠在他桌边的女同事。 最近,似乎常有人问他这句话。 偶尔,采菱也会邀他一道用餐,没有其他涵义,就只是旧识,又刚好待在同一家公司,顺便而已。 不过,其他人可不这么想,自从那个雨天,她送他回家开始,关于他们的流言就没有断过,再加上在餐厅被一群好事的同仁看到,传言更是甚嚣尘上。 他曾想过,是不是减少接触,避个嫌比较好?毕竟她现在有杜非云了,不晓得他会不会介意。每当想这么说,看她似乎完全不受困扰,他也就说不出来了。 今天各部门经理要在十二楼开会,她不会出去用餐。 他开口正想拒绝── “你是不是在追骆经理,怕跟我出去吃饭她会误会啊?” 他一顿。“没这回事。”人类的联想力有多丰富,他总算见识到了。 “那就去嘛,我知道公司后面的小巷子进去,新开了一家拉面馆,是日本人开的哦,口味很道地,带你去吃吃看。” “拉面吗?”他唇角微扬。“好。” 碰了那么多次壁,没想到他会答应,她反而呆住了。 身后不远处,抱著一叠公文下来的骆采菱,站在原地数秒,踩著脚下的高跟鞋离去,敲击地板的重重声响,不晓得是在跟谁呕气。 关毅听到了,微微侧身,凝视她离去的纤影。 十二点半。 随意吃了几口,便向廖惠茹告罪,先行离去。 提著温热的汤食上十一楼,采菱还在楼上开会,他将午餐托给门外的秘书转交。 多少也听了点传言,再看到“爱心午餐”,秘书小姐忍不住调侃他:“明明可以交给秘书去跑腿的公文,她都坚持要亲自送,能不能告诉我,你们资讯部是有什么养眼帅哥吗?不然我们经理怎么动不动就往资讯部跑?” “……面冷了不好吃。”完全答非所问。 在他离开后的十分钟,骆采菱开完会回来,由秘书手中接过午餐,神情有些许惊异。 你要记住的第一个任务是,我喜欢吃拉面哦…… 他真的,记住了? 掀开盒盖,汤食热气薰得眼底,一片蒙胧。 第14章 上任满一个月的周末,公司同仁帮她办了个欢迎酒会,不分部门,自由参与。 来的人不少,目光梭巡全场,没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她不意外。 这种场合,他向来不参加的。 酒酣耳热之际,狂欢、劲歌热舞、躲在角落耳鬓斯磨的……满室扰攘中,她却只感到孑然一身的──孤寂。 她是今晚的主角,被灌了不少。酒气在胸腹间翻腾,她扶著昏沈的头,退出Pub,翻找出手机,点开电话簿按了几个键…… 十二点整。 沐浴过后,正准备就寝,床头的手机铃声响起,关毅伸手按下接听键,耳边传来低弱的轻喃声:“你睡了吗?” 他愣了一下,拿开手机看来电者,确定没认错声音,皱眉又贴回耳边。 “我喝醉了,过来接我好吗?我想去你那里。” 她是不是拨错电话了?此时的口气带点小女人醉后妩媚,以及向情人撒娇的耳畔呢喃……她是要拨给杜非云吗?看来醉得不轻。 不打算在此时讲理,直接说:“等我,我马上去。” 他知道酒会的地点,换了衣服,以最快的速度到达她所在的位置。 她正蹲在人行道上,忍著想呕吐的难受感。 “采菱?”他忧心地上前。 “你来啦!”仰眸见著他,唇畔泛起一朵满足的笑花,软软地将身子靠向他。全心倚偎的姿态,彷佛他是她的全世界…… “走好,我送你回去。”接过她递来的车钥匙,扶著她的腰起身。 “我要去你那里。”她开口要求。 他脚步一顿,不语,继续往前走。 不说话,就代表答应了。她吁了口气,双臂缠抱住他的腰际。 将她安置在驾驶座右侧,系好安全带,才平稳地上路。 车内气氛很安静,她偏靠著椅背,半垂下眼睑,看起来似乎很累。 他关了冷气,稍微开点车窗,新鲜空气或许会让她感觉好些。 夜晚的车道很静,他们都没有说话,只剩电台播放的音乐,轻轻流泄在车内,他与她之间,一首又一首。 面对你未曾有过的安静竟察觉到惊慌的神情 终于开口做出了决定你要放弃这段情 你从来不曾试著了解我爱你比爱自己更多 而我所做的各种努力看在眼里从不放在心里 为你掏了心付了情再多苦我都认命 你却不动心不领情一片疑真却随风飘零 爱难以回收情依旧爱你坚持不罢休 就算再重头还是错依然对你爱不释手 ────────────(词/林贤) 怎么……会播这种歌曲? 他乍听之下,心神微微一震,握住方向盘的指节抽紧,略略侧眸瞥视她,她出奇地安静,半敛的眼眉,看不出情绪。 她,听到了吗? 将车开到他住处楼下,扶著她进门,问她:“要洗澡吗?” “要。”理所当然地,伸手讨衣服。 沐浴过后的她,身上泛著和他一样的沐浴乳香味,穿著他同样过大的衣物,粉妆尽卸,纯净素颜几乎与八年前无异,含情的眼眸仍有眷恋,那一瞬间,他几乎恍惚地起了错觉,以为回到从前── 狼狈地别开眼,将自己由那双水媚明眸抽离,不让自己沈陷在错觉中。 “床让你睡,我睡沙发。”他指了床铺,拿来杂志翻阅,不敢再看她。 “你可以──上来睡,我不介意。”她轻轻地,说道。 杂志掉在地上。洗完澡了,酒意没有稍微消褪吗? 不晓得在紧张什么,他慌乱得有些可笑。“你、你先睡吧。” 她像要说什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点点头,爬上床的左侧。 时间过去多久,他没去数,布谷鸟壁钟发出整点的报时声。 三点了。这本杂志一个字都没进到他脑海,她侧身蜷睡,棉被拉高到下颚,留下右方空汤汤的一大片床位。 他移动僵硬的身躯,悄无声息地在她留下的床位躺下,关掉床头那盏晕黄的灯光,房内陷入一片黑暗。 他没有办法睡,眼睛一闭上,嗅觉、感觉就会愈灵敏。同样的沐浴乳香味,却在他们身上散发出不同的风情,交融成男人与女人的暧昧气息。 柔媚馨香回绕在鼻翼之间,想到她温软娇躯就躺在他旁边,身体不自觉地为她而紧绷。 隐约的女性馨香益发清晰,腰际让横来的玉臂搂住,他微愕。“采菱?” 她并没有其他动作,只是将脸蛋贴靠在他胸膛。 她想起,刚刚不经意由公司同仁那里听来的对话── “原来,关毅和骆经理,真的只是朋友而已耶!” “你又知道了?” “他亲口告诉我的啊!本来他中午答应我的邀约我还高兴了一下,谁知道他竟然一边吃拉面一边告诉我,他有女朋友了。” “好笨哦!骆经理条件那么好,大家抢著要,他居然不要。” “很多男人抢,不代表他也一样要心动吧?他说他是很一板一眼的人,心中只能放一个人,名额满了就容不下其他,那个人在他心里藏了很多年,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有不爱的一天。骆经理条件再好,只有这种人,是打不动的。” 只有这种人,是打不动的。 该死的对极了。她实验证明过了,不是吗? “采菱?”轻轻地,又喊一声。她睡著了吗? “喊姚千慧就亲亲密密的“慧”,喊我就是客客气气的“采菱”,挺差别待遇的嘛!”答案是,她没睡。 关毅愕笑。“你希望我喊“菱”?” “还不难听啦。”低哼声几乎听不见。 “我不晓得你会计较这个。” 她哼了声,小手轻轻滑动起来,抚触他僵直的背脊。 “采菱,你──”他哑了声,忘记要说什么──因为小手已经钻入睡衣里头,抚触肌肤温度,甚至──嚣张至极地吮吻露在上衣外头的颈际肌肤,那力道好似刻意要留下痕迹。 关毅被她撩拨得浑身火热,湿软的唇舌在他敏感的颈肤、耳际游移亲吻,并且性感地含住了他的耳垂。 要命!他粗重地喘息,凶猛的欲望在体内冲击。 “你最好立刻停止,否则──”否则他就不保证自己的行为了。 “否则如何?”极尽挑□地,仰首吻他。 他别开脸,拒绝她的索吻,闷声道:“我不是杜非云。” 她奇怪地瞥他一眼。“没人说你是。”然后,坚决吻住。 她的吻,带点霸道,不容拒绝地缠吮,喃喃喊著:“关毅、关毅、关毅……大笨蛋……” 所以,她从一开始就是要找他吗?不是拨错电话? 他眸光一热,密密封住她的唇,以著几乎夺去呼吸的狂热,与她纠缠深吻。 没了平日的温吞,他几近粗鲁地扯掉两人身上的衣物,急切需索、占有。 “嗯──”太快了。她秀眉微蹙,一时无法适应他的入侵,感到些许疼意。 他停不下来,紧紧地拥抱她、亲吻她。那样的紧窒、温热,包容著他,令他几乎疯狂,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深入、狂热,然后与她一同燃烧,到达极致。 天已经亮了,他却不想移动,下意识搂紧怀中娇躯。 这回──不只三次吧?他回想。 指尖轻轻抚过她脸上的疲惫,他把她累坏了。连他都意外,他昨晚会如此失控,此刻正浑身酸痛。 他想,她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本想拥著她再小睡一会儿,她正好在这时醒来。 怀抱乍然而来的空虚,一瞬间涌起淡淡的失落。他睁开眼。“采菱?” “我先走了,拜拜!”穿回昨天的衣服,简单说完这句话,潇洒转身。 就这样? 昨夜那个似水柔情的她,彷佛随著今早的阳光蒸发,他迷惑地望著她又挂回那张淡然浅笑的面容。 “你──昨晚──”他艰难地吐出声音。 “噢,对了,昨晚很美好,谢啦。”她说得大方,毫不忸怩。 他心房浮起阵阵难受。她表现得很得体大方,完全是成年人处理一夜情的方式。 “没有──任何意义吗?”一丝一毫,都没有? 没想到他会这么说,骆采菱讶笑。“当然有。和你做爱的感觉很好,我熟悉你,也习惯你的碰触,所以找你。大家都是成年人,这会很奇怪吗?” “……不奇怪。”他低喃,近似自言。 这只是一场单纯的男欢女爱,他所投入的执著,却比她多太多,她已经……什么都不在意了。 因为放掉了复杂纠结的情绪,才能够这样坦然自在地来场一夜欢愉。 “我没有做避孕措施。”他轻声告诉她。 “你放心,我等一下会去药房买药。”有一种叫“事后避孕药”的东西,七十二小时内都有效,他不会不晓得吧? 没有任何留恋,界线划得清清楚楚,不留纠葛。 她真的,不一样了。二十八岁的她,真正像个成熟自信的都会女子,处理任何事──包括对他,都有著果决明快的作风── 没有一丝依恋。 她,再也不是那个待他风情无限、柔情万千的骆采菱。 “骆采菱回来了?”一见面,姚千慧劈头就问。 “你知道?”消息传得真快。 “看你的表情,要是我不知道,你就不打算告诉我了,对不对?”他的沈默,代表她猜对了。“难道你没有告诉她” 他敛眉,盯著盘中的食物,不语。 “你不说,我去。”行动派的,出了社会,年纪一把了还是没变。 “这是我和她的事,慧,你别插手。”他抬起头,神情坚定。 “如果我没料错,你根本什么都不打算说,对不对?” “没什么好说的。” “什么叫没什么好说?八年前你明明有试著要挽回,也明明一直在等她回来,不告诉她,她怎么会知道?搞不好她在心里痛骂你无情无义。” “那又如何呢?也许她现在,已经有其他选择了,守著这份情过不去的人是我,不该拖她下水。” “如果你抱持的是这样的想法,那你等她等假的啊!”她快被这个温吞男搞疯了。 “这是我欠她的。” 简单一句话,姚千慧蓦然领悟。 他等,不代表期许会等到她,只是单纯地“等”而已,守著对她的感情,不带任何目的地等。 “关,我实在不晓得要怎么说你了……” 由恍惚中回神,他泛起苦笑。 采菱回国的第一个礼拜,他和姚千慧中午一道用餐时,就立刻被质问了。 第15章 他其实并没有自己表现得那么平静,否则,她刚回国时,就不会心神大乱,连午餐都没有心情吃。 别说没有想过会和她有什么结果,就算有想过,那美好的一夜,已经足以使他八年的等待得到安慰。 他试过要说,但是她已云淡风轻,那样洒脱、无所执念的姿态,他实在说不出口,无法以八年相思,去强索回应。 于是,他又退回角落,安于沈寂,安于等待,一切,没有什么不同。 他无法告诉千慧,那种感觉,其实很酸、很苦。 在那之后,她偶尔还是会到他住处留宿,不频密,次数屈指可数,真的只是偶然想起。 他其实不喜欢这种感觉,有性无爱,就像普遍一夜情的男女,天亮之后各自回归生活轨道。 几时起,他们成了只能宣泄情欲、无法交心的性伴侣? 即使这样的模式,是时下都会男女普遍的生活型态,但这不是他要的。他并不想他们的关系变得如此冷漠,身体火热结合,心灵却冰冷遥远,这令他──胸口阵阵疼痛。 桌面被人轻敲了几下,他回过神,顺著纤指往上看,骆采菱不知几时来到他面前。 “想什么啊?我说话都没听到。” 视线顺著她的动作移动,她微踮脚尖,俏臀半坐在他前方的桌缘,窄裙下是一双匀称修长的玉腿,裙下春光隐约可见。这举动对男人来说,是一种接近性暗示的挑逗。 他还是……比较习惯她搂著他的腰,将柔软身躯揉进他胸怀,纯真的撒娇姿态,不适应她过于世故的魅惑风情。 他瞥开眼,不愿在性感春光中多作流连,没留意到她表情微微一僵。 “你刚刚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 “我说──”半倾向他,在他耳边低道:“今晚我去找你。” 没料到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个,本能地左右张望了下。整个办公室空汤汤的,全用餐去了,难怪她有恃无恐。 她来找他,也只有一件事能做了,不像以前,即使什么也不做,相拥而眠也能温暖心房…… 胸口泛著淡淡的苦涩,他轻声回拒。“我有事。” “这样啊!”她耸耸肩,无所谓地离开桌面。“那好吧,我找别人。” 心房一阵痛缩,他转头瞪视她的背影。 “采菱!”他喊住她。 “还有事?” “十点之后,可以吗?”他不受控制地,冒出这句话。 “OK!”她勾唇,浅笑离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撑著额头,闭上眼。 好无力、好悲哀,他竟没有办法,控制这一切。 一场欢畅淋漓的性爱过后,他浅促喘息,将脸埋入软嫩酥胸,欢爱后的余韵浅浅激汤。 他仍埋在她体内,没急著退离,她伸手拥抱他,掌心柔柔抚著他的肩背。 与她上床,最留恋的,居然是这一刻,她温柔的拥抱、亲吻,不为肉体欢愉,只是纯然的亲密。也只有这一刻,他隐约能感受到一点过往的痕迹。 肩头酥麻,她又在胡乱啃咬了。只有这点,她还是没变,极爱啄吮他领口、颈部,并且制造痕迹,他无数次怀疑她是故意的。 只要前一晚他们在一起,隔天见到他的人都不会怀疑他做过什么,那一道道情欲印记,想遮都遮不住。 相较之下,他反而会更加留意,不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怕她名誉受损,怕她对另一个男人无法交代,怕……造成她的困扰。 她又亲吮到脖子上去了,他也没阻止,反正他困扰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的事,就顺著她的意,她开心就好。 “采菱,你有没有想过……结婚的事。”他、她,还有杜非云,不能这样下去的,她应该知道。 她现在,如果心是在杜非云身上,那他们就不该再有肉体纠缠,不该让她同时周旋在两个男人之间,对谁都不纯粹;又如果,她对他还有丝毫留恋,那么,有没有些许可能,嫁给他? 这种关系,他真的不想再继续下去。 骆采菱停住动作。“结婚?你说我和你?” “嗯。你想吗?” “少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少给我来那套负责的陈腔滥调,你并不是我唯一的男人,要负责还轮不到你,省省你过重的责任感。”她还不了解他吗?八年前他就是为了责任感和她交往,最后只落了个“以愧疚绑住男人”的话柄,她要是会在同一个地方跌两次,那就是比他更笨的笨蛋了。 “……我知道了。”他掩眸,翻身退开。 她话是不是……说得太重了?他退离时的僵硬,她感觉到了。 “关毅……”她轻唤,挨近他身后,带著一丝歉意亲吻他宽阔的肩背,掌心顺著他的肩膀轻抚而下,碰触他光裸的身躯。 他回眸。“你想再来一次?” “嗯,可以吗?” “好。”她要,他就给。也只能这样了…… 掩去悲哀,他翻身覆上她,重燃情欲。像要弥补什么,她回应得比任何时候都要热情,身体毫无距离地契合、共鸣,却也比任何时刻都还要深刻地感受,心灵……遥不可及。 砰! 刺骨的疼痛由颊边蔓延开来,有一瞬间视线是昏暗的,直到耳边传来姚千慧的惊呼声与伸过来的手,他才发现自己跌坐在地面上。 怎么──回事? 嘴里尝到一丝血腥味,他缓慢抬起头,接触到一张盛怒不已的脸孔。 “杜非云,你凭什么打他?” “这一拳,是代替采菱打的,要你永远记住,你对她所造成的伤害,远远超过这一拳千百倍!”说完这句话,杜非云转身就走。 采──菱这个名字令他意识立即清明起来。 “等等!”他急忙坐起身。“采菱她……还好吗?” 那天过后,她就再也没出现在他面前。难道,真像她临走时说的,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牵扯? “你凭什么问?”杜非云半回过身,满脸嘲弄。“一个辜负她、误解她的男人,凭什么问?姓关的,你最好记住,是你自己先放弃了守护她的资格,往后就算有其他人取代、就算你再悔恨莫及,都没有权利争取!” “杜非云,你站住!”他来不及反应什么,千慧怒喊住他。“你交代完该交代的,那我呢?对我你就没有一句交代?” 杜非云静默了下。“请相信我真的试过,但很抱歉,最终还是爱不了你。这件事,与采菱无关,是我亏欠你,你的怨恨,请冲著我来,别为难她。” 姚千慧哭了,只因他对她,从来就不曾有过这样怜惜护卫的心情。 这些话,言犹在耳。他的悔恨莫及,确实让杜非云料中。 他无法在那时抛下随时会陷入极端与崩溃的姚千慧不管,等到她的情绪逐渐平复,终于能够坐下来好好把事情谈开,思绪沈淀后,他从没有一刻如此清楚过。 那一段旧时爱恋,真的过去了,曾经付出过,见她绝望悲伤,他不可能无动于衷,只是那离爱情,已经太遥远,感觉一旦淡了,就再也追不回昔日情怀。 采菱转身时,那抽光了知觉的空洞,才是他爱情的现在式。曾几何时,她竟在他心中埋得那样深了,他却不曾实质地体悟到。 至于千慧,那其实不难理解的。她是落水者,而他是当时唯一的浮木,她会攀住是人之常情,她只是无助,需要一点安慰与支撑下去的力量,所以当时,他无法走开。 但是,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她不爱他,他也不爱她,他与她都清楚这一点。 就像杜非云说的,他试过去爱她,只是没能成功,这能怪杜非云?怪采菱吗?采菱只是比她多了些不同,成功地走进他心里,而她走不进杜非云心里,又怎么能怨? 看清了,释然了,她能回复过去的平静,只是,他再也回不去。 习惯了随时会在屋内每一个角落出现的倩影,他每天都在期待,也每天都在失望。对感情,他太笨拙,一向都是她在主导这段感情,她走了,对他心死绝望,他慌乱得不知如何挽回她的信心,如何让她明白,他是真的──很在乎她。 他比谁都清楚,他待她,太过亏欠,一再一再忽视她的心情,总以为她会包容,总以为将来有太多机会弥补,于是一再让她哭泣,一再伤了她的心,他让她爱得如此委屈,等到她终于疲倦了,放下对他的执著,他甚至没有那个脸去挽回。 杜非云说得对,他确实,悔恨莫及。 砰!一个翻身,撞到桌角,惊醒,抚著颊边的疼痛,一时还分不清现实梦境。 直到手肘碰触到枕边人光裸的肌肤,他才想起,是了,采菱今晚在这里过夜。 扭开小灯,微撑起身,凝视她欢爱过后,倦睡的容颜。 她就在他的床上,他可以用各种方式抱她,以身体爱她,却碰触不到她飘忽的心,到底,她爱杜非云多些?还是对他眷恋多些?他分不清楚,每当占有她时,欢愉愈强烈,心就愈痛。 她当初的心情,就是这样吗?追著永远触摸不到的心,疲惫而惶然…… “不要……”细细的呢喃由她唇畔飘出,他听不真切,倾身捕捉细微音浪。 “……不……要走……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对不起……” 她梦见了什么?紧皱著眉头,表情似乎极慌张、痛苦,彷佛受困哀鸣的小动物。 “采菱?采菱?” “……留下来……我不要你走了……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要你……真的……很想……爱你……” 谁?那个她想爱的人,是谁? 关毅很清楚,她口中的这个人,绝不是他,也应该不是杜非云。 是谁,让她如此爱,如此痛,又如此挣扎? 汗水打湿了颊边细发,她的表情太悲伤,连睡梦中都会频频掉泪,他心痛地将她搂进怀中。“没关系,没关系,还有我在。采菱,不要哭……” 一下又一下,掌心轻轻拍抚她,感受到他的怜惜,她逐渐平静下来,泪水停止了,轻轻眨了眨眼,对上他柔暖的眸光── “我爱你。”探手,往他颈上一揽,柔柔吻了一记,安心闭上眼,这回,梦中不再有泪。 他却呆愣当场。 她说,她爱他。 可是,她知道他是谁吗?她的意识,足够清醒到将现实与梦境分隔开来吗? 多么心痛又心酸的一句话,他几乎愿意为此等上一辈子。他闭上眼,紧紧抱住她,再也无所谓,她倾诉的对象是谁。 第16章 “听说,你最近经常夜不归营,挺乐不思“蜀”的嘛!”斜倚在办公桌缘的男子,语气特意强调“蜀”字。 骆采菱偏头,睨了眼那个“蜀”。“你“听说”的事,还少得了吗?哪差这一桩。”想也知道那个“听说”是听谁所说,八百年前就投靠敌营,出卖军情了,吃里扒外的小鬼,白疼他一场。 杜非云轻笑。“不能怪凯凯,所有人都以为我们会在一起。”人前人后姊夫长姊夫短地叫,让人想不疼他都不行。 “哼哼!”骆采菱以一声冷哼作结,抓来另外一份公文夹审阅。 “采菱。”他正色喊道,敛去谑笑。“你心里真正渴望的是什么,你自己最清楚,想得到幸福,有时候,自己必须多一点勇气。” 翻阅纸张的手一顿。 勇气?这东西她付出得还不够多吗?八年前,她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勇气去追求她的爱情,结果,她换回了什么? 无尽的难堪、悲屈,还有一生都磨不平的伤痛! 杜非云盯视她,没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表情。“这么怨啊?那又何必在他面前笑得云淡风轻?眷恋极了抱他,却又要摆出都会女子一夜情的潇洒态势,死要面子。” “杜非云,你不说话我会非常感激你。” 果然,太诚实的人总是不受欢迎。 他啧声叹息。怨他,却又非他不要,她的心态真是矛盾啊! “你打算这样下去吗?你比谁都清楚,这样的关系不会是永久的,如果没有真心,一旦他倦了,到头来,你仍会再次落得一无所有。” “真心?”谁的?她的?还是他的? 她苦笑。真心这种东西,她已经连想都不敢想了。 “你的心已经自有意识地做下选择了,那么,你就得勇敢去承担。”这句话,让她想起那天在楼梯间的情景── 不是她要执著一条尊严尽失、永远得不到回应的感情单行道,她真的试过要放弃,也以为和杜非云可以有一段全新的开始,但是…… 八年后,这样的希望破灭了。 是谁说的呢?吻,是恋人的灵魂,在唇间交会。 爱与不爱,亲吻间,真的无法欺骗的吧?想重新开始,却在这一瞬间证实连她都认不清的真实。 他,感觉不到她的灵魂,没有灵魂的吻,空洞得可怕。 比她更早发现了这一点,他很君子地放开她。 “最终,我们的爱情还是无法交集。去吧,去找你真正想要的。” 在他怀中,被他吻著,她的心无法悸动,但是关毅的每一记亲吻、碰触,却能教她的灵魂为之癫狂、颤悸…… 就算再经过第二个八年,她悲哀地发现,情况仍然不会有任何不同。 杜非云说的,她不是不懂,只是,她所有的勇气,已经在八年前用尽,为了爱他,她争取过,也努力过,可是到头来,却连一丁点的眷恋,都要不到。 说穿了,她不是心有怨怼,也不是不爱了,只是,被他拒绝了太多次,已经怕了,脆弱的尊严与情感,再也禁不起又一次被排拒心门外。 只好……一再地武装起自己,假装她也不在意,避免受伤,避免被拒绝的难堪。 杜非云不是她,又怎会明白她的心情?她没有那么坚强,每次受伤后都还能笑著说无所谓,真的没有!她的心也会痛、会绝望…… 杜非云轻轻叹气。“我无法说什么,毕竟我是一路看著你走过来的,你受的苦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只是采菱,幸福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不是狂悲,就是狂喜,你必须跨出那道界线,才会知道等在前方的是什么。踟蹰不前,就永远得不到。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看了看表。“时间差不多了,凯凯今天运动会,他希望我去帮他加油,要一道去吗?” 他都去了,她这个当姊姊的能不去吗? 杜非云对小弟的付出是有目共睹的,她不在国内的这八年,是杜非云代替她关照身边的人,难怪那小子开口闭口姊夫叫得甜,凯凯和杜非云甚至比她这个亲姊姊感情还要好呢! 不知──她若说明不嫁杜非云,凯凯会不会翻脸不认姊? 不行、不行,她得乘机培养一下姊弟情谊。 “等我一分钟。”才刚说完,迅速收拾桌面,正要起身,右手边的手机响起。 “采菱,是我。”另一端,略略压低的嗓音,她认出来了,心一跳。 “……嗯。”他极少主动打电话给她。 “中午,要一起吃饭吗?”他一直很想亲自带她去那家拉面店,现场品尝口味合不合她的意。 “……我有事。”很不情愿地,挤出声音。 关毅静默了下。“晚上呢?我们很久没有一起看电影了,朋友给了两张票,听说不错。” 知道她不爱他提起姚千慧,刻意略过这个名字,没说是千慧运用关系弄来首映会的票让他去讨佳人欢心,并且逼他一定要开口约人,否则走著瞧! “这──”他难得开口邀约,她真的很想答应,可是凯凯的运动会…… 正犹豫,门口没发现她在天人交战的杜非云,开了门回头问:“采菱,你不走吗?” 她急忙掩住手机。该死,他听到了吗? 气氛死寂了几秒── “……你忙吧。” “我──”来不及说什么,另一头已经断讯。 瞧她握著手机,恍惚失落的神情,杜非云似有所悟。“关毅打来的?”她只有扯上那个人时,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你去吧,凯凯那里我去就好。”非常识大体。 骆采菱白他一眼。“别说得好像我有了男人就没人性。” “哦──”半挑起眉。“所以,尽心又尽责的姊姊,你要走了吗?” “……”不情愿地合上手机盖,走就走! “姊姊怎么了?”私底下,骆亦凯悄悄问道。 连年仅十二岁的男孩都发现了,恐怕谁都知道她有多心不在焉。 她人是在这里,但是不听话的神魂,早就飞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只是一通电话,她就再也管不住自己的心。 杜非云苦笑。他们之间,就是少了那样的牵引啊,他没有办法像关毅,如此强烈地影响她── 单这点,他就该认输,也注定要输了。 想清楚这点,他沈沈吁了口气,释出浅笑。“凯凯,姊姊还有事情要处理,晚上我们自己去吃饭好不好?” “可是──姊姊说要陪我吃晚餐的!”他赛跑拿了第一名耶!姊姊自己亲口答应的! “杜大哥陪你不好啊?”轻笑著,安抚男孩一脸的不情愿。“姊姊疼你,不忍心让你失望,但是我们要替姊姊的幸福著想啊,你也希望她快乐的,对不对?” 姊姊很不快乐,虽然聚少离多,但是他知道。 “这和吃饭有什么关系?”他还是不懂,姊姊的幸福,为什么会和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扯上关联? “以后你就会懂了。来,杜大哥教你怎么做。” 运动会结束前的一个小时,杜非云藉口手机没电,向她借了手机拨打,找到电话簿里的那个名字。 挂了电话后,他抬起表开始计时,直到关毅出现在校门口,再瞄一眼腕表,对上头的数字很满意。 两个大男人站在人来人往的校门口寂然对峙的画面,怎么看就怎么怪。关毅也搞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赴这个约,手机显示著采菱的名字,另一端却是个男人的声音,胸口抽紧疼痛的感觉,几乎令他当场没风度地挂电话,只是── 他无声叹息。是因为那句话吧──“如果骆采菱这个女人,对你而言只是路人甲,无关痛痒的话,那你可以当我没打过这通电话。” 她的存在,已经和生命同步呼吸,他没有办法欺骗自己,即使明知来了是自取其辱…… 他现在,什么都不是了,名不正、言不顺,站在人家男友面前,除了极致的难堪,无法再有更多情绪。 但是,他依然无法不去理会,唯恐一个大意,会错过了什么── 当初,他就是太过轻忽,才会失去她,这教训,太痛。 “姊夫……”骆亦凯扯扯杜非云的衣袖,以眼神询问。这个人,和姊姊的幸福有关? 杜非云回他肯定的浅笑,低声道:“快去,别陷害我。”要是让采菱知道,大概不会给他好脸色。 等小鬼头走远,他回头解释:“骆亦凯,采菱的弟弟。采菱去买饮料,我要他去绊住她。” 关毅神色一黯。一声“姊夫”,已经足够宣告他僵窘的存在。 他确实,没立场、没资格。 这就是杜非云要他来看清的事实吗? “你想太多了,我要宣告什么,不需要透过任何人,尤其是利用十二岁的孩子。”他没那么卑劣。 斜倚著校园围墙,杜非云态度闲适。“要你来,只是觉得有些事有必要让你知道,也因为采菱这辈子到死都不可能主动告诉你。至于知道之后,你要怎么做,是你的事,我无权决定任何人的人生,了不起就是决定你接下来的十分钟。”换言之,他也不打算浪费太多时间在攻击情敌这种无聊的事上头。 关毅讶然。 这男人──他的气度、他的人品,教人慑服,难怪千慧疑恋他这么多年,采菱的眼光,很好。 他看了眼手表,果真开始计时。“凭你和她的“交情”,不会不清楚,采菱夜里总是睡不安稳,恶梦频频吧?” 加重的“交情”二字,寓意鲜明,关毅当下困窘得发不出声音。 “我……我和她……”无法睁眼说瞎话,他艰涩地顿住。 “得了。最好你说得出口,她的夜不归营是和除你之外的第三个野男人鬼混!” “……”被归类为二号的野男人,无言。 “你想知道,那个让她睡不安稳,连夜里都会哭泣醒来的是谁?不用说我也猜得到你在想什么,没错,是男性。”注视著他的表情,冷不防地,一字字清晰有力地撂话:“是她的儿子。她曾经怀孕,才三个月,知道性别了,孩子是谁的,你倒是给我指点一下迷津。” 关毅神情乍变,脸色一片煞白。“你、你说什么” 心脏一阵痛缩,太大的冲击,令他脑海空白,呼吸困难。 “她没有生下来,因为那个该死的男人伤透了她的心,让她太绝望,所以她毅然决然地选择堕胎,她是真的想要和你断得乾乾净净,请我帮忙。我那时想著,一个无心于她的男人,断了也好,重新开始。我陪在她身边,同意书是我签的名,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她曾经有过一个儿子。 “我永远忘不掉,她躺在手术台上,脸色惨白,眼泪不停流著的画面。事后,她却极度后悔,觉得自己杀了一条人命,罪恶感无时无刻折磨著她。刚开始,她每晚都做恶梦,哭著醒来,又哭著睡去;她没有办法吃,没有办法睡,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到最后,夜夜由恶梦中醒来的惊惶,必须靠药物才能稳定情绪,为此,她足足看了一年的心理医生,状况才稍微好转。”顿了顿。“除此之外,那次的手术让她身体变差,还造成……受孕困难。” 杜非云的每一字、每一句,重重敲击心房,关毅由惊愕、愧疚,到无法言喻的心痛。 他从来不知道,她身心受了如此大的伤害,就因为她说,她过得很好,云淡风轻地给他一记浅笑,他就真的以为,自己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痛苦…… 受孕困难……他该死地自以为是! 一直到那天清晨,她都还是没有对他吐实,说会去药房买药……她一直都在骗他,淡然无谓的态度骗了他,幸福的假象骗了他。杜非云说的没错,今天他要是没告诉他,就算最后他们各自嫁娶,采菱也会让他无负担地走,一个人承担起一切,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愧负她如此深。 杜非云瞥他一眼。“我从来就不认为,一声“姊夫”、旁人的观感、甚至是她家族给予的支持票,会是什么了不起的优势,要留在她身边,了不起就是一项资格而已──能够给她幸福。关毅,你自己摸著良心问,你,给得起她幸福吗?” 他,痛得说不出话来。 他能给得起幸福吗?伤她最深的人是他,在造成了她永远无法弥补的创伤后,又有何面目,说要给她幸福? 他是这世上,最没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十分钟到。接下来,你的人生还给你,要怎么走,自己看著办。”转身,走人! 该说的说完了,想不想得通是他的事。希望这家伙能比八年前长进一点,别白目得太彻底,否则这次可不是揍一拳就能了事的了。 半个小时后,一辆房车驶离校园,驾驶座右侧,坐著的不是原来那个娇滴滴的大美人,而是抱著奖杯的十二岁男孩。 “咦?”车都开远了,骆亦凯还在探头回顾,频频张望。 “看什么?” “姊夫,那个人啊……就是你说姊姊的幸福,好眼熟,我是不是见过啊?”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是吗?”黑眸闪过一抹只有他才知道的光芒。“凯凯,该改口,不能再喊我姊夫了。” 骆亦凯偏头审视他。“你都不会难过、舍不得吗?”姊姊那么漂亮,他知道杜大哥很喜欢姊姊的。 “会呀,但是我努力过了。”试过,就没有什么好遗憾。 八年的教训,也够了。这些日子,关毅并不比他好过。 心中酸楚、怅然自是难免。杜非云一笑置之,是该将采菱还给他了。 在街上游汤了许久,脑袋瓜塞得很满,许多事情等著他消化、思考,却又什么也没想,想不起去过哪些地方,想不起自己走了多久,想不起自己想了什么……完全无意识地走著,任由心痛的感觉,寸寸吞噬。 夜,很深很深了。 回到家门前,意识逐渐回笼,留意到门口,抱膝蜷坐在地板上的纤影,还来不及反应,腰际便被扑抱住。“你跑到哪里去了!我等你好久!” 他低头,凝视埋在他胸膛的娇容。“怎么不进去?” 这些年,从来不敢更改摆放钥匙的习惯,总想著,怕她突然来找他,会找不到方法进去…… 她摇头。“不了。没你的同意,再也不敢乱闯。” 简单几个字,若有所指,他听得心口刺疼。 当初,没有经过他同意,一厢情愿地闯入他的世界,那样的教训太痛。而现在,他敞开心门,她却裹足迟疑,再也不敢走进去了。 他假装没听懂,取出钥匙开了门,却没再放回原处,直接拿进屋。 第17章 这是──什么意思?骆采菱看著他的动作,以后,没他首肯,就真的再也进不去了…… “怎会突然跑来?”他以为,此刻她应该还和杜非云在一起。 “还说!是谁约我去看电影的?”害她心神不宁,满心愧疚地爽了小弟的约,得到的居然是当一晚门神的待遇。 关毅讶然。她就因为他一句简单的邀约,特地跑来? “我、的、电、影、呢?”伸长手,不客气地索讨。 “看完了。”他答非所问,本能地掩饰,不想让她知道今日行踪。 “哦。和谁去?”闷声抽回手,却被他握住,发现一片冰凉。 “一个人。你很冷吗?”想起她吹了一夜冷风,关毅更加握紧,包覆在掌中。记得她以前是不怕冷的,冬天时她身子总是暖呼呼的,靠向他时会骄傲地说:“帮你取暖,感谢我吧!” “冷毙了。”无法满足于厚实掌心,小手直接钻入衣服底下,平贴胸膛。 是因为……那个原因吗?身体变差,手脚冰冷…… 张手一揽,将她密密圈在怀中。“没关系,换我温暖你。” 骆采菱微愕,眼眶一热,将脸埋入他胸壑,双手滑动起来,开始解他衣物,这动作她已经很熟练了。 “采菱,我不是──”他没那个意思啊! 她仰首,堵住他未完的话。“这就是温暖我最好的方法。” 为什么他们之间,总要以激情开始,以激情结束?然后清晨醒来,空洞得什么也没留下。就不能够像以前那样,只是单纯地拥抱倚偎吗? 他闭了下眼,将悲哀的感觉压回心灵深处,顺了她的意,不再多说。 那晚之后,她没再踏入过他的住处。 他说──太晚了,改天再说。 他说──这个礼拜我要回云林,你别过来。 他说──让我静一静,有些事情,我需要好好想清楚。 总之,任何时候他都有话说。 最后,他甚至叹息著说──采菱,这不是我要的,有性无爱的关系,我无法继续下去。 她如遭电殛,呆愣当场,连他什么时候挂了电话都不知道。 这就是他收起钥匙的意思吗?不想继续这样的关系,不容她再任意闯入他的生活,恣意妄为? 非云曾经说过,这样的关系不会永久,如果没有真心,一旦他倦了,到头来她仍是一无所有。 他──还是倦了吗? 她知道她很笨,用了最呆的方法在留他,但是除此之外,她没有其他的办法了啊!能试的,她全都试过了,让男人少奋斗三十年的家世,他看不上眼;真心她也给过,他不眷恋,最后就连美貌身材都留不住他……他什么都不要,所有她给的,他全都不稀罕,用尽心机,偏偏留不住这个男人。 她由最初的惶然,到最后生起闷气来。气他,也气自己。 气他如此难以讨好,也气自己的没骨气,这世上男人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执著于他? 所以后来,当他主动找她时,她反而刻意以淡漠应对。 他说,有事要告诉她。 她偏面无表情回他:“我很忙,改天再说。” 他送来餐点,她说不饿,当他的面关上门,事后却吃著他请秘书代为转交的食物,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没错,她就是在赌气,总该换他也尝尝被人拒于千里之外的感受,她的心不是铁打钢铸的,任他怎么摔都不会疼。 只是她没想到,他会用这个来回报她──离职书! 她当下被雷劈到,脑子无法运作。 “他说啊,老家长辈催得紧,要他回云林去相亲,早早成家,好给双亲一个交代。” 这就是他离职的理由 要不是传言他们“交情匪浅”,有心人士跑来当报马仔,恐怕他突然消失了,她都找不到人。 他让她吃了八、九年的闭门羹,她不过小小闹了一个礼拜的别扭,他就这样回敬她? 他不知道,她是在使小性子吗? 他不知道,她只是太委屈,并不是真的不理他吗? 他不知道、他不知道她只是要他走过来,抱抱她、宠宠她而已吗? 为什么受伤的总是她?为什么他总是不做任何努力,毫不眷恋地转身就走?八年前这样,八年后还是这样!不管她付出多少,就是换不来他一丁点的怜惜与在乎,她就这么不值得人疼、不值得人爱吗? 得知时,她简直气疯了,一路狂飙到十楼资讯部。 他的座位空汤汤的,邻座同事告诉她:“骆经理,他做到今天而已哦,刚刚收拾完私人物品,前脚才走,你后脚就来了。” 她二话不说,又一路杀到楼下,在大门口喊住一脚正要跨出去的他。 “姓关的,你给我站住!” 关毅微愕,她吼声太响,所有人全往这里看。 他才刚回头,她迎面就是狠狠的一巴掌,打愣了他,也看傻了在场所有的人。 骆经理……好凶悍啊!平时外表娇媚又有气质,没想到打起人来手劲凶残,这男人不晓得哪里惹到她了,真可怜。 “谁准你说走就走,不用交代一声的?” “我有想要说──”是她不听的。 “你闭嘴!”换手,又是一巴掌。“今天我要是没发现,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 现场响起抽气声,这男的铁定是欠了她会钱,倒会跑人,才会让骆经理这么火大。 “我没──”他试著想要说什么,但她完全听不进去。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一声不响地走掉,我找不到你,心会有多慌吗?混蛋、混蛋、混蛋!关毅,你是全世界最顶级的混蛋!”她开始捶他胸膛,愈说愈激动,眼泪滚了下来。“你从来不顾虑我的感受,不管我多爱你,不管我多努力为你付出,就是无法让你多在乎我一点,我就这么不重要吗?” 说到最后,双手圈上他脖子,整个人攀住他,痛哭失声。“你到底还要我怎样……为了爱你,我已经一点尊严都没有了,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肯为我停留?你说啊……” 意外听到她流露的真心话,关毅动容,伸手回搂。“别哭,采菱,我没有要走。” 哭声止住,泪眸瞪视他。“你不是要回云林?” 大掌捧住娇容,拇指轻拭泪痕。“我小妹要嫁人了,我身为长子,得回去帮忙,短时间之内会忙得抽不开身回台北。” “相亲?” “老人家的意思,不好拂逆,我只答应相亲,没答应结婚。” “那……辞职?” “这是早就决定好的事,会待在这里,是为了等你回来。记得吗?我说过欠你很多,亏欠最深的那句话,到现在还没告诉你,我不会让你找不到我。” 想到这个,还是委屈得眼眶泛红。“如果不是厌倦了我们的关系,为什么要一再拒绝我?”他不知道,这让她很慌吗? 突然发现这样的话题不适合在大庭广众下讨论,他当机立断,拉她到公司后头的小巷。 “我是不想这样下去。采菱,原谅我思想太保守,还是没有办法接受拥抱你的人,却抱不了你的心,这种只图欢愉的性爱游戏,我玩不来。这段日子,我冷静想了很多,不管过去的感情保留几分都好,我宁可一切从头来过,也不要身体纠缠不清,灵魂永不交集。” “你、你──”委屈地气出泪来。“你当我是荡妇吗?无时无刻都在饥渴,没有男人会死?” “我没那个意思……” “因为是你,只有你,你懂不懂!”如果对这个男人没有依恋,她不会欢爱过后,还让他留在她体内,不会抱著他、不会那么温柔地亲吻他;如果她图的只是肉体欢愉,多得是做爱技巧比他高超的男人,何必非要他不可?如果、如果……如果真的可以忘了他,她又为什么要委屈自己,只当他的性伴侣,除了偶然的欢爱,连一丁点温存都不敢要求? 那是因为,她真的太想他,想到胸口发痛,只能心酸地用这种方式去接近、拥抱他,满足思念,可是他居然以为,她只图肉体欢快,不谈感情这男人到底打算笨到什么程度? 不管八年前八年后,她一直都在屈就,只是屈就的方式、姿态不同,他到底懂不懂? “好像……有点懂了。”眸底闪著温热的水光。“我回云林的期间,有没有人愿意去帮我看家,浇个花什么的?我钥匙可以交给她,随时欢迎她来坐坐,要住进来也没问题。”更改了习惯,随身携带的钥匙静静躺在掌心。 “你──”这次不是她一厢情愿,是他心甘情愿交给她,同意她走进家门,也走入他的心门…… 发现声音哽咽,她清了清喉咙。“怎么会想到要改变习惯?” “我只是突然领悟到一点。我不能够总是放在那里等你来拿,如果你已经没有勇气伸手去拿了,那我就应该主动捡起,放到你手上。” 这才是他收起钥匙的原因? 骆采菱红了眼眶。“如果,我不肯收呢?” “那我会收好它,等你愿意接受的那一天。”一直以来,都是她在积极,总该有那么几次,换他主动为他们的感情努力,让她也感受到他的在乎,一如她一直以来为他做的。 “这也是你这几天冷静思考的结论之一吗?” “嗯。一切重新开始,换我来追求你,弥补所有亏欠的,好吗?” “……”感动地吸吸鼻子。“我不好追哦。” 他温柔一笑。“我尽量。” “我很任性,千金大小姐的气焰不小。” “我脾气还不错,应该能忍受。” “我打人很痛。” 摸摸脸颊。“有同感。” 三言两语,轻易勾起她的愧疚,伸手轻抚他红肿的脸颊。“痛不痛?”刚刚气坏了,卯足了劲在打呢。 当然痛,痛毙了。 “你怎么不闪?”明知她误会了,还傻傻站在那里任她打。 “你需要发泄。”当时她在气头上,闪了会更没完没了,不如任她宣泄完情绪,再好好解释。何况,这顿打确实是他欠她的,她压抑太久了。 “笨蛋。”她心疼地勾下他颈子,嫩颊轻轻斯磨他烫红的颊。 “采菱,欠你的那句话,愿意听了吗?”依著她耳畔,轻问。 “不要。”她毫不犹豫地摇头。“我要你欠我一辈子。这样,你就不会再轻易说要走开。” “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不知道。” 他叹息。其实不管说与不说,他这辈子都注定走不开了。 “最后一个问题。” “请问。” “我真的还没追到你吗?” “还没!”凶巴巴地回完,用力吻住他多话的嘴。 “嗯……”好吧,她说还没就还没,先专心吻她,再来想想要怎么追好了…… 外一章 是谁说要弥补亏欠的? 一直到走进蛋糕店,指名领取预订的蛋糕,她都还不晓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采菱,我在蛋糕店订了蛋糕,我现在工作走不开,你先去拿好吗?”一通电话,简单几个字,简直把她打入十八层地狱。 有没有人这样的?自己的生日,还得自己来拿蛋糕。噢,对了,附加补充,他只付了订金,所以余款她还得自己付! 别说惊喜什么的了,基本上这男人就帮她庆祝得很没诚意! 算了,早看清这男人不是块耍浪漫的料,不该指望他太多的。她微闷地付清尾款,在签收订单上签名。 “咦?”收银小姐在看清她的签名时,诧异地低呼了声。 “有问题吗?” “你也叫采菱?”小心确认。 “我是叫骆采菱。” “等我一下。”转身跑了两步,还不放心地回头确认。“别走哦!” 怪女孩。 搞不清楚状况地等她由室内跑出来,手中多了一本笔记。“这个,给你。” “什么?” “你带回去,看就知道了。” 什么情形?女孩脸上热切的光芒令她生疑,提著蛋糕走出来,好奇心驱使她在人行道的椅子上坐下来,就开始翻阅。 才刚看到第一行,她就呆住了── 这是关毅的笔迹! 我曾经,默默爱过一个女孩,爱到我以为,这辈子都只会爱她。 但是,世事并不可能尽如你预料,我遇到了另一个她,因为一本写满我对女孩爱恋的心情笔记──好吧,其实里面也包括我被当掉的统计学笔记,只是公式写得没心情多,重点、定理抄得没伤春悲秋多…… 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偷笑,心里想著:难怪会被当掉,对不对? 但我告诉你,其实不是这样,这事说来话长,不信你去问她──那个她,叫采菱,是阴错阳差拿到那本笔记的人。 然后她就爱上我了……不要怀疑你的眼睛,也不要怀疑页数,更不要怀疑我的诚意,你没看错,没有跳页,更不是我表达能力太差,实在是我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爱上我。她的条件,好到女人嫉妒,男人想追求,而我,平凡到不能再平凡。 也许,是那本笔记写得太感性,不小心骗走了她的纯情少女心──我是这么认为的。 她为我做了多少,我不想再赘述,因为我想说的,是某个笨蛋明明让那个始终守候在身边的女孩走进心里,而且埋得很深很深了,却还让她伤心地离去。 我为前一个女孩,付出了六年的暗恋,却不曾替这个为我付出所有的女孩做过什么,就连强要来的二十岁生日礼物,都是我原本打算送另一个人的。我想,她是知情的,却宁愿当作不知道,她从来不曾拥有过我真正给她的任何东西,一直到她走了,惊觉自己愧负她多深,无底洞般的亏欠,日日夜夜啃蚀心灵,每当想起她,便疼痛不已。 于是,我决定从现在开始,记下她离开后的每一分心情,让她明白,我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待她。 这是我为她做的第一件事,如果你遇见了一个叫采菱的女孩,请帮我转交给她,就算世上有千万个相同的名字,我相信有一天,总会传到真正的主人手上。当初,一本不起眼的笔记,都能将我和她的缘分牵扯得如此深,何况是在彼此间存在著比缘分更深的牵念之后。 我赌,我和她的爱情。 笔记的最前页,写了这几段文字,她迫不及待地往下翻,读著她离去后,他的心情点滴,就像当初意外得到那本笔记,读著他的爱恋心情一样,不同的是,这一回,她成了笔记里的主人翁。 她的视线,停留在最末页的下方。 采菱,亏负你最深的,是我竟一次也不曾告诉过你──我爱你。 无论多久,我在这里等你,等到你回来,亲口对你说。 只是,那时你还会愿意听吗? “愿意,当然愿意!”简直愿意极了! 骆采菱笑著流泪。 更正前言,这男人浪漫得不可思议。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