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康安历290年,南蜀皇宫,烽火连天。 蜀太后姜芜端坐寝宫,这个二十余岁的美艳妇人,此时换上了一身白衣端坐宫中身旁矮几上放着一杯毒酒。怀里抱着一个不足周岁的女婴,她面色肃然似在等待什么。 北宁士兵即将攻下皇宫,她必死无疑。 一年前,南蜀与北宁开战,先皇命丧沙场,而身怀六甲的她忍着悲痛扶持年仅六岁的幼帝登基。 然,群龙无首,内忧外患使这个国家摇摇欲坠,终于在今日尽了气数。 她苦笑,轻轻拍着手中安然熟睡的婴孩,先皇去时她还未诞生,如今已快满周岁了。幼帝已被她一杯毒酒赐死,怀中这个是南蜀的安阳长公主啊。国家倾覆,她怎么能独活。 手已伸到婴孩的脖子上,那么小,只要她稍稍用力这个小生命便会陨灭。 可是这是他最后的骨肉啊…… 蜀太后的手颤了颤,最终收了回来。 一个黑衣人窜进了太后宫中,单膝跪与她面前:“太后娘娘,我来带你走。” 蜀太后抬起头,看着面前那人,最终只把那婴孩交到他手中:“你把长公主带走吧,我要与南蜀共存亡。” 黑衣人的手攥了攥:“阿芜,你不能死。” 蜀太后笑了笑:“南驹,我入宫那日起你便不该再这么叫我了,我是南蜀的人,你是北宁的人。当年两境相交之处一道土墙隔了你我,难道你今天跨过了土墙就跨过了隔阂?” 她看了看宫门外,北宁士兵已破了宫门,不消一刻钟便会攻到寝宫之中,她略带留念地看了那婴孩一眼:“阿驹,你把她带走吧,好好照顾她。” 黑衣人将怀中婴孩搂得紧了些:“阿芜……” “别说了,快走吧。”蜀太后转身不再看他,矮身端起矮几上毒酒饮尽。 黑衣人亦是决然转身,紧紧抱着怀中婴孩从侧门离开。 蜀太后倒在地上,视线越来越模糊,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好好活下去啊。 黑衣人看着怀中的婴孩,纵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的声音也有些哽咽:“孩子,你要记得,你是南蜀的长公主,南蜀才是你的故土。” 怀中婴孩在颠簸中醒来哭闹着,不知是不是哀亡国之痛。。 黑衣人最后回头远远看了一眼蜀太后的寝宫,终是难以忍耐呜咽不已对怀中婴儿道:“孩子,今日我为你取名作流景,以我之姓冠你之名。愿你为南流景,驰光归故里。” 愿为南流景,驰光见我君。 第一章 亡妻 康安历303年。 汝南,秋。 杜家外面张灯结彩,人来人往,朱红的大门上贴着一个大大的喜字。 行人纷纷侧目,杜家这是要娶媳妇儿了,可他们没有祝贺没有停留,都叹了口气摇摇头走了。 杜老夫人才不管这些人呢,她站在大门口笑嘻嘻地望着花轿来的地方。只要这个媳妇儿进了门,杜家就可以翻身了。 对面街角,一个老乞丐坐在路边,不住摇头叹息。 “老人家?那是哪家和杜家结亲啊?为何你这般叹息?”一个娇若黄鹂的声音传来。 老乞丐转头,只见一个豆蔻年华的小丫头看着他,那少女身着黄白,瞪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高鼻红唇,活泼可爱。 老乞丐咳了咳,一脸痛惜地对那小丫头道:“这杜家啊,也算个书香世家,可就是败在了这一代上,这杜家的大郎不争气,把家产给赌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这才出此下策娶了林太守家的病痨鬼。” 小丫头瞪大了眼,惊喜道:“怪不得我家娘子让我到这儿来看看,原来这杜家娶的是个病痨鬼。” 老乞丐咳了咳,肺里像有风箱拉得呼哧呼哧的响,他吐了一口痰,见那丫头脸上闪过一丝不自然的表情,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听说林太守家的这个小娘子得了美人痨,随便什么大夫来看都治不好,我看娶回了杜家也长久不了,要是那个大郎……哎哎!来了来了。” 迎亲队伍终于进入了大家的视线,杜大郎穿着红红的喜服,胸前别着一朵大红绢花,骑着高头大白马,哭丧着脸走在最前面,他那样子,不像娶亲倒像送丧。后面依次是乐队和花轿,最后面是长长的嫁妆队伍。果然林家就是林家,大门大户的,那林小娘子的嫁妆起码得有十万贯,足足装了好几车呢。 老乞丐有些激动,两眼放光,这一般的有钱人家嫁女儿最多也才两万贯,这可是十万贯呀!他不禁赞不绝口:“真有钱……真有钱……” 那小丫头努努嘴:“喏,你看那老太太,我看她啊比自己结亲还高兴呢。” 那杜老夫人看都没看一眼最前方的她的儿子,杵着手杖直接走到花轿面前,讨好地朝里边问道:“双娘好儿媳,一路上没颠着你吧?” 无人应答。 这林小娘子闺名小双,她还有个孪生姐姐叫大双,自从嫁给京城的陈內翰以后啊,这林家就平步青云,林秀才也变成了林太守。本来林小双早就定了一户好人家,等到了出阁的年龄就要嫁人,也就没有这杜家什么事了。 可是一年前林小双得了一种叫美人痨的怪病,一天到晚都是昏昏沉沉的,还咯血,那可是恶疾。原本定的好好的亲事也被退了,为了这个女儿,林太守是操碎了心。 “双娘?”杜老夫人又喊了一声,依旧无人应答。 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喜婆忙来解围,她笑着对杜大郎道:“嗨!杜郎君,你不来踢轿门新娘子不下轿。” 杜大郎翻身下马极不耐烦地踢了一下轿门。他本来就不想答应这门亲事,这个病痨鬼哪儿能有醉仙楼的春红风情万种?若不是家里的底都快被他掏空了,他到是宁愿娶那春红回家。 这轿门也踢了,等了半天也不见新娘子出来。 喜婆有些无措,她干这门行当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遇到新娘子不愿意下轿子这等事的,不过好在她机灵,忙笑着道:“新娘子这是舍不得娘家呢。杜郎君再踢一次?” 杜大郎又更加用力地踢了一次轿门,那大红轿子猛的颠了颠。 杜老夫人立刻用手杖打了一下杜大郎:“不争气的东西,可别颠着我双娘了!”杜大郎立刻作恭敬状看着轿子等新娘子下轿。 又是半天没人下轿,杜老夫人也觉得不对劲了,又喊了喊:“双娘?好儿媳?” 还是无人应答。 喜婆有些迟疑,还是上前去掀开了轿帘。 一声惊叫划破长空。 “啊!不好了!死人了!” 小丫头闻声忙凑过去瞧,只见那林小娘子歪在轿中一动不动,手上全是她咯出的血。 喜婆吓得失了魂,丢了手帕扭着肥胖的身躯直接跑了,像一个火红的球一般越滚越远,她干这一行这么多年了,第一次遇见这么晦气的事。 杜大郎吓得跌坐在地上直往后缩,一边缩一边大喊:“晦气!晦气死了!” 杜老夫人可就没那么好承受力了,两眼一黑双腿一软就昏了过去。 杜家瞬间乱了起来,又是尖叫又是喊的,可惜的是不是为了成亲。 “你们瞎喊什么呢?这小娘子没死,我家娘子能治。” 小丫头不知何时钻进了轿子里抱着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迷了的林小娘子。 周围立刻有杜家家丁来撵:“你这黄毛小丫头瞎说什么呢!快滚快滚!” 小丫头抱着林小娘子就是不撒手:“各位大哥,我认真的!我家娘子能治!你们要是再不去找我家娘子,这个林小娘子就真没活头啦!” 周围立马里三层围外三层满了人,这病请了那么多神医来了都治不好,难道还有隐士高人? 立马就有人问了:“你家娘子是谁?” “城东头的南娘子。”小丫头眨巴着那双杏眼,认真的说道。心里不断夸赞,娘子真是太厉害了,说这里有大生意还果然就有。 “南娘子?”人们面面相觑,都表示不知道这号人物。 “什么男娘子女娘子的,听都没听说过。” “肯定又是哪个装神弄鬼的医婆。” “对对!我最恨这些医婆了。” 小丫头嘟起嘴,气呼呼的样子,大喊道:“我家娘子才没有装神弄鬼!” “那你把你家娘子请出来给咱们露两手啊!”人群中有人喊到。 很快就有人附和:“是啊是啊!请出来让大伙儿瞧瞧。” 小丫头有些得意地扬了扬下巴:“我家娘子说了,病人得亲自上门她才医。” 立刻就有人露出不屑的表情:“还说不是医婆不是装神弄鬼?什么大夫不出诊得要病人自己去求医的。” 一究其原因,小丫头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了,但她还是扬着下巴:“我家娘子有病在身,不方便出门。” 话音刚落便引来一阵哄笑:“自己有病都医不了,还医别人?笑话!” 这是人群中突然钻出一个妇女:“唉呀你们可别不信!这个南娘子真会治病!上次我们家那死鬼出去醉酒,回来之后就病了。请回来的大夫都说医不好,多亏了乔娘子那死鬼才捡回了一条命呢。” “可这林家娘子得的是美人痨!好多神医都治不好呢!那乔娘子未必有这么大的本事!” “我家娘子说能治就能治!”小丫头攥紧了手,指着吓得尿了一裤头的杜大郎:“你是她夫君!你说!治不治!” 杜大郎哪里还能反应治不治啊,只顺着那小丫头的话小鸡啄米般点头道:“治!治!” 小丫头抱着林小娘子,放下轿帘大声道:“起轿城东!” 第二章 求医 一群人簇拥着那大红轿子浩浩荡荡地来到城东,小丫头指挥着左拐右拐地进了一条巷子,最后在一个破破落落的小院面前停下。 “就是这儿了,来谁来搭把手!”小丫头掀开轿帘,对外面的人指挥道。 “娘子!”一个婢女打扮的女子几乎是扑了上来,她双眼红红,模样楚楚。忙把歪倒在那小丫头怀里的林小娘子背了起来。 那是林小娘子身边的大丫鬟玉兰。 小丫头随即也跟着下轿,玉兰背着林小娘子无措地看着小丫头,原来是小院柴门禁闭,敲门也没人开。 “翠轩!开门!我把那林家小娘子给弄来了。”小丫头走到门前大喊道。 一旁围观的人不禁觉得这话怪怪的,什么叫把林家小娘子给弄来了,像个女土匪似的…… “嗳——”院中一个懒懒的女声传来,“云霞,你可让娘子好等。” “吱呀——”院门打开,又见一个豆蔻小丫头,她身着翠袄白裙,与那个见云霞的小丫头是一样的款式。只是这个叫翠轩的丫头一双凤眼让人觉得她较云霞要文静娴雅得许多。 “请吧。”翠轩抬手作请,转身挪步往院中走去。 玉兰背着林小娘子迈步疾紧随其后,口中念念有词:“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我娘子……” 几个林家家仆也跟着想进去。 “哎!我家娘子喜静,你们留在外面等等吧!”云霞拔高了声音喊道。那三两家仆立在门口,你看我我看你,最终住了脚,站在门口向里张望。 除了一个破屋子,什么都没有。 “姐姐稍适等候,我进屋请示我家娘子。”翠轩将玉兰引到屋前,倾身行了个礼,往屋内走去。 玉兰把林小娘子放下来,喘了口粗气,也不知娘子什么时候这么沉了。她从怀中掏出手巾细细为林小娘子擦拭脸上的血污,越擦越不对劲,怎么娘子的脸这么凉啊。伸手一探鼻息,那可不得了。 没气了! “娘子!娘子!你别吓奴婢!”玉兰摇晃着林小娘子,大声哭号。 “怎么回事!让我们进去!”门口的家仆听到玉兰的哭声就知道屋里出事了,急着要闯。 “不许动!我娘子说了能治就能治!谁也不能进去打扰她!”云霞捡起门栓横在身前,一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模样。 “我家娘子要是出事了,我们林家跟你们没完!”一个家仆厉声道。 云霞懒得跟他们多说,侧身溜进柴门内把门栓上:“呸!你们要是不想治,我立刻就跟娘子禀告,你们把林小娘子抬回去料理后事吧!” 家仆们在门外咚咚地敲着门:“好你个泼皮无赖!医死了人就当缩头乌龟吗!” 云霞不甘示弱,抵着门大声道:“死死死!就是没死也给你们咒死了!” …… 门里门外你一句我一句地大声叫骂起来,庭前玉兰哭声愈大,原本清净的小院一下热闹了起来。 玄关门被推开,翠轩看着门外一片喧嚣的景象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又将眼往向玉兰,开口却让人讶然:“你瞅瞅死透了没?” 没了呼吸,没了脉搏,没了心跳,身子都僵了,那可不是死透了吗!玉兰想着,又伤心起来,只是这伤心之中更夹杂了一愤怒:“你们千方百计把我们弄到这儿来就是要看着我家娘子死吗!我娘子一生与人为善,我做错事她连重话都不会骂我一句,为什么你们要这样对她……” 翠轩不理她,走到林小娘子面前弯腰探她鼻息,手刚伸过去便被玉兰一把打开:“不许你碰我们家娘子!你们……你们这些奸人,娘子泉下有知必不会让你们好死!你们就等着娘子的冤魂来索命吧!” 翠轩听她的话,好像肯定了什么似的,直起身来对屋中大声喊道:“娘子!死透了!” “抬进来吧。”屋内一个懒懒的女声回应道。 翠轩看着玉兰:“你若想救你家娘子,就听我家娘子的话,今天送进去,明天黄昏来领人。” 玉兰抬头:“当真?” 翠轩认真道:“我家娘子不会说假话。” “那……” “且慢!”说话的是一个身材精瘦官吏打扮的人,不知什么时候柴门被人撞破,那人挟持着云霞走了进来。 只见他两鬓斑白,神色严肃,一双鹰爪扣在云霞脖子上,云霞挣扎着脸涨得通红:“翠轩姐姐救我!” “官爷,有话好说。”翠轩看着那双苍老枯干的鹰爪,不禁为云霞捏了一把汗。 “我女儿在你们手上死了,你们总得负责人吧?还是把屋内那位请出来吧。”这人正是林小娘子的父亲林太守。 翠轩一听倒是松了一口气:“原来是林小娘子的父亲,那便好说了。我家娘子有病在身不方便见人,还请见谅,有什么事奴婢可代为转达。” 不等林太守说话,玉兰便歇斯底里地吼道:“呸!你家娘子自己就有病缠身还治我家娘子,现在我家娘子死了!你们高兴了吧!我们不会放过你们的!” “玉兰,闭嘴。”林太守开口,尽是威严。 “老爷!”玉兰已顾不得主仆之分。 林太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怒斥:“我们林家什么时候由得一个下人做主了?” 玉兰这才愤愤闭上了嘴,她紧紧抱着林小娘子,越抱越紧,那是她家的娘子啊,那么一个娴静温柔的女子。 林太守长叹了一口气:“玉兰……把小双儿带回去吧,后续处理交给我。” “林太守且慢!”屋内一个女音传来。 云霞扳着林太守的手,哭喊着:“娘子!娘子救我!” “阁下可是南娘子?”林太守高声喊道,一双鹰目盯着屋内,扣着云霞的手不禁紧了紧。 “正是。” 林太守憋着的怒气一瞬爆发:“你这医婆,害人不浅,若不是因为你,小双儿怎么会在今天就死去!” 屋内女声不急不缓:“如果没有我,林小娘子今天就会死,而我,可以救她。” “一派胡言!小双儿现在气都没有了,你救她?我呸!”林太守双目通红,手上又使了使劲,云霞面色已变得青紫,却叫也叫不出来只生生地挤出一句:“娘……子……” “我话已说尽,林太守若不想医,那请回吧,不过你要放了我的婢女,是你不医的。”从头到尾那个女声都很平静,平静的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水。 林太守冷笑:“小双儿已去,我要你们一命换一命!” “嗳!太守老爷!”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那位娘子说了可以医,你不信她,又怎能伤她婢女?这儿这么多人看着,传出去有损清名吧?” 云霞在林太守的手中已经是濒死的模样了,一张原本可爱清秀的小脸儿已经扭曲,看起来实在可怜。 林太守一愣,对着身后几个家仆喊到:“哪里来的泼皮?打走!” 第三章 复生 只见那人从不紧不慢地怀中掏出一张拜帖:“这是在下的拜帖,还望林太守看看,我究竟是不是泼皮。” 林太守迟疑了一下接过拜帖,一看到上面的名字跋扈气焰立刻敛了八分,一把将扣在手中的云霞推开,拱手行礼:“原来是方家十一郎君,误会误会。” 翠轩忙抱着倒在地上的云霞,用尖尖的拇指指甲掐她的人中,又抬眼看着那个年轻书生,上下打量了一番。 方家乃陇西望族,家底殷实人丁兴旺,自打家里出了个方贵妃之后啊,方家更是富贵,成了皇亲国戚,可谓是又有钱又有权。这个方十一郎君约摸十七八的样子,风度翩翩,墨发尽以羊脂白玉簪绾起,身着霜色暗纹祥云大袖儒袍,腰佩双龙闹海白玉环,手捏一把泼墨山水折扇,身形夭矫,面若冠玉,转盼多情。 果真是气度不凡,一表人才。 “既然是误会,那便尽快解决吧。拖久了对林小娘子也没有好处。”方十一摇着扇子点点头,脸上挂着一丝浅笑。 林太守一愣,面色沉了沉:“若不是这医婆作祟,我家小双儿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云霞倒在翠轩怀中气若游丝,方才一直冷静的翠轩攥紧了一双玉手,瞪着一双凤眼怒骂:“你这贼人!我家娘子说了能治,也问了杜家大郎君人家说要治,你又来阻拦不让治,这下又说我们是医婆。无赖!” “你!”林太守气得说不出话,将手攥成了一个拳头。 玉兰又哭了起来:“我家娘子如今都死了,你们治什么!我不信你们还能起死回生!” 翠轩抱着云霞,所有的沉稳冷静都已瓦解,但她忍强忍着委屈,努力压着眼泪,声音有些哽咽:“我家娘子说了能治就是能治!” 方十一看了一眼双目紧闭的林小娘子,用折扇轻轻在林太守的手上敲了一下示意他冷静,看着地上那两个不过豆蔻的却忠心护主小丫头不禁心生怜悯,轻声向太守:“我想,横竖林小娘子都这样了,不如让这家娘子一试,既然她们这么有把握,那结局也未可知啊……” “试什么试!我家娘子都这样了怎么还能让她们糟蹋!”玉兰有些歇斯底里。 “好!”林太守咬咬牙应了,方家权势滔天,他过了年就该要进官了,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得罪方家的人。 玉兰望向林太守,眼眶里的泪水怎么也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往外涌:“老爷……” “闭嘴!”林太守打断了她的话,“你再多说一句我明天就叫人牙子来把你卖了。” 玉兰却紧紧抱着林小娘子冰冷的身子:“不,奴婢说什么也不会让他们来伤害娘子的。” “蠢人。”那个缥缈而带着一丝慵懒的女声再一次从屋中传来。 玉兰惊愕望着屋内,屋里那个在骂自己? “娘子!”翠轩听见那人的声音,憋着的眼泪一下决了堤一般用了出来,忙掏出怀中鸳鸯锦帕来擦了擦泪。 方十一的眼神越显怜悯。 林太守看着玉兰,心中大骂愚忠,奈何方十一在一旁他不好发作。再这样下去,恼了方家郎君,他以后的前途可算是毁了。 “玉兰,我林家素日待你不薄,没想到你竟害我家小双儿。你现在就给我滚!”林太守瞪大了一双鹰眼,目光透着滔天怒意。 什么?害娘子? 玉兰不可置信,她八岁被卖入林家服侍娘子左右,这些年来与娘子情同姐妹,就是娘子要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她也去摘得,捞得,怎么会害她?这下可是委屈至极,将林小娘子轻轻放到地上,跪行到林太守面前抱着他的腿哀求。 “求求老爷不要赶玉兰走,玉兰不曾害过娘子!求求老爷!求求老爷!” 林太守冷哼一声将玉兰一脚踹开,玉兰吃痛捂着胸口,仍是不住叩首,额上青紫一片。 林太守使唤了两个家丁将她拖走,上前抱起林小娘子便走向屋中,不等翠轩阻拦他已推开玄关大门。 好奇心驱使,方十一也抬头向屋内望去,却见一片漆黑,隐约看见几方白幔轻舞,如同幽灵鬼魅,好不瘆人。 林太守站在门口迟疑片刻,不敢进去,不知为何这屋中寒气更甚霜雪天气,好似屋中有吃人妖怪吐着冷气,只等他入内,便同羊入虎口一般将他吞了去。 翠轩此刻方回神,搀了云霞便忙入了屋内入,嘭地一声将门关上,隔门而道:“还请太守老爷稍候片刻。” 方十一更是好奇,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只见屋中所有窗户都用木板密密封死,隐约听到女子窃窃私语声,这个娘子也真是怪得很。 片刻而已,翠轩整容将门推开,又是冷静沉着的模样,恭恭敬敬对林太守行了个礼:“把林小娘子交给我罢,明日卯时来接人。” 林太守略作迟疑,又往屋内望了望,屋内已点了烛火,照的满堂通亮,此时才见到屋内光景。 屋内无多的摆件,只悬了七重轻若蝉翼的纱幔,随风摇曳,纱幔背后隐约可见一泼墨山水屏风,眼尖的林太守一眼看出那屏风绝非凡品。 本该是满铺墨色山水画,偏的那屏风上有一点朱红,应当是画的红日,正是这抹红日在这本来单调的墨色上平添一丝活跃。 那屏风左上角题了一行字,距离使然,但看不大清楚,隐约可见字形潇洒必出名家之手。 只见一人影投在屏风上,那人侧卧榻上,头发未曾绾起如瀑倾泻,罩衣裹身看不见身形,目测身量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光景。这难道就是那两个丫头心心念念的娘子? “林太守?”翠轩见林太守迟迟不动作,试探道。 此时林太守方才回神将林小娘子交到翠轩手中。 翠轩扶着身子已僵的林小娘子到底有些吃力,佯怒往屋内喊到:“云霞!还不出来帮忙!仔细你的皮要紧!” 云霞这才迈着细步出来,身上的衣服已换,只是颈上余有淤痕,她上前帮忙扶着林小娘子娇嗔:“好姐姐,也容我换身衣服吧。”又瞥了一眼林太守,眼中分明有些怨毒。 林太守只觉背后一阵寒意,方才他劫持她的时候因怒也没留情,都被掐得奄奄一息了,居然进屋这么会儿就同没事人一般出来,莫非屋内真是神仙不成。那他不是得罪神仙了? 方十一看着两个婢女的身影,心中也是惊讶。却又不敢贸然惊扰了屋内那位,只呆站屋门翘首以盼。 一宿过去,玄关木门紧闭了一夜,屋内烛火通明了一夜,屋外人无不提心吊胆更是一夜未眠。 卯时一到,门开,林小娘子在云霞翠轩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第四章 又病 “小双儿!”林太守见着自己的女儿好端端地走了出来,心中是又惊又喜,一时老泪纵横。 “父亲大人。”林小娘子上前抱住林太守,也哭哭啼啼起来。 见这等奇观,人们无不拍手称奇,此时人群中却又是一声惊呼: “鬼啊!” 人们纷纷侧目看去,原来是杜家大郎君。原来他昨日见林小娘子那般光景,只当她已死去,今日欲往醉仙楼去寻欢作乐,见此处热闹便来看看,没想到却见了昨日断了气还未过门的妻。昨日心头的害怕一时攻上心头,连连退了几步跌坐于地上晕了过去,让自家小厮给抬走了。 林小娘子虽不曾见过杜大郎,但许亲之时却是见过画像的,此时倒也认出了他来。 见他窝囊模样,赏了他一记白眼。 林太守摇摇头直道:“蠢钝!蠢钝!朽木不可雕也。” 方十一一夜未眠,眼下泛青,见了这番光景,所有疲惫一扫而光,探着头往屋内看去。 云霞见那富贵公子连连往里屋探视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好个登徒子!竟直往人家闺房里瞧呢!” 方十一腾地红了脸,倾身施礼:“失礼失礼……不知姑娘可否帮我引荐引荐,让我会会你家神仙娘子?” 云霞仍笑:“我家娘子方才睡下,郎君晚些来罢。” 方十一这才用折扇拍了拍脑门感叹:“对对对,神仙娘子救人一夜没睡,该让她好好休息。” 林小娘子抹了珠泪,向云霞翠轩道:“还多谢恩人救命之恩,他日必登门重谢,就是恩人要小双当牛做马,小双也愿意。” 翠轩点点头浅笑:“我家娘子说了,若要谢,予她五千贯便是。” 林小娘子忙点头:“好说好说,只是此时不方便,下午便派人送来。” 翠轩又点了点头,云霞打了个呵欠,疲态尽露。 林小娘子也是个妙人儿,最是善解人意,见大家都累了,又洒了几滴眼泪,向众人拜了几拜:“小双之病,劳大家费心了。” 众人回礼只道无妨。 林太守看着自家闺女,神色略有些不自然,翠轩看了他一眼,悄悄递去一纸书信,林太守只当是不便林小娘子知道的医嘱便藏于袖内,与众人寒暄几句便离去。 小院在经历一天一夜的吵闹后终于又重归宁静。 云霞翠轩走了进去,替塌上熟睡的少女掖好被子,又出去在院子中支起药炉熬药。 “娘子这病,好似一天不如一天了。”云霞蒲扇轻轻挥动,炉中火焰跳跃,活泼的她声音也带着愁。 “瞎说什么,老太爷神医,怎么会治不好娘子,用药好生养着娘子便是。”翠轩坐于一旁在云霞头上敲了一下,嗔怪道。 云霞瘪着嘴:“可是娘子睡的时候是越来越多了,昨天夜里睡到今日此时还未醒来,真怕……” 翠轩心烦,抢过云霞手中蒲扇往炉中扇风:“呸呸呸,胡说什么呢!仔细你的皮要紧!” 云霞托腮道:“唉……翠轩姐姐,你瞧见那玉兰吗?真可怜,服侍了林小娘子这么久,就这么被赶走了,要让我离开娘子的话,我到宁肯一头撞死了!” 翠轩想到那个叫玉兰的丫头,面色亦是沉了沉:“是啊……” 二人皆默然无言。 这头方十一可对那南娘子好奇得紧,差了小厮挨家挨户地打听,方才知道那娘子底细。 “南娘子名南流景人唤南景娘,姑苏人氏,五年前同她爷爷南善来到汝南定居,足不出户的也没人见过她的容貌,倒是她爷爷可是大有来头,听说乃是宫中御医。这街坊邻里的有什么病找他瞧一瞧,准能医好!”那小厮一口气将南流景的背景向方十一说出。 方十一频频点头,若有所思:“南善……南太医……好似我小时发痘疹便是南太医来诊的。不曾想在他乡遇见了,倒是有缘……” 又问:“那南太医又身在何处?” 小厮又道:“南太爷早三年前去世了,就剩南娘子这么个孤女和两个小丫鬟,起初街坊四邻的念及南太医还常常送衣赠食的,这南娘子多病之身不便见人渐渐的关系也就淡了。” 方十一轻叹:“世事无常,人心不古啊。”一面将一袋赏银丢给那小厮。 林太守回到家中又是指挥家仆烧东西,又是让林小娘子跨火盆晦气,忙活了一上午才将那信封打开,只见上书: “父兄不知相思苦,乱点鸳鸯终成悲。” 林太守顿时愕然,乱点鸳鸯?终成悲? “叫小双来!叫小双来!”林太守顾不得疲惫失了魂一般喊道。 很快林小娘子便来。 林太守将那纸书信拍在桌上,怒斥:“什么相思!什么鸳鸯!你给我从实招来!” 林小娘子一脸困惑,往那纸上一看,只觉头疼欲裂,天昏地暗,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汝南城东。 “庸医!你给我出来!”林太守怒气冲冲猛敲柴门。 云霞翠轩开了门将林太守引进屋内。 翠轩看着林太守摇了摇头:“究竟是又成这般光景了。” 这话说的如同早预料道一般,林太守心下疑惑不已,来到了屋门前。 云霞翠轩把门打开,这次却是直接道:“你进去罢。” 林太守看了一眼屋内,昏暗无比,不同昨日的烛火通明。 终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到屏风前见一人影端坐,稍作停顿,犹豫再三不知过不过去。 却听女声道:“无妨,进来吧。” 这才绕过那屏风,见到南景娘还是惊讶了。 太小了吧,这是林太守第一个想法。 她形容清瘦,小小的身子,小小的脸。头发半绾半披簪一朵纯白小绢花,一身白孝服略显肥大,将那小小的身子罩在里面。再看她面容,不比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富贵华丽,却如池中白莲般高洁。白净的面儿上不见血色,却见一双明眸映着烛火灿灿生辉,高鼻小嘴,可见是个美人胚子。 “林太守,坐。”南景娘道。 林太守于她对面的蒲团坐下,环顾四周。 内屋中摆设亦十分简单,不过一药柜一书箱,墙前一果案,设一灵位,上书“供奉南府太公南善之灵位”,摆香炉供茶果。再有就是两卧榻,中隔一帘。 “不知南娘子为何人守孝?”林太守先开了口,先前戾气早让屋内檀香味尽数化了去。 “家祖,本月廿八孝期便满了。”南景娘回答道,又问,“林小娘子安好?” 林太守这才记起目的,叹了口气:“若在下没猜错,小女的病……是好不了了?” “非也。”南景娘摇摇头,“心病还需心药医,我昨夜不过对令爱施针,让她暂忘积郁心中之事,又让翠轩将字条予你,本是不想让令爱知道以免又记起此事,没想到你却直接拿她来问。” 林太守万般懊恼:“是我害了小双儿啊!那不知南娘子你那字条上写的是何意?” 第五章 报恩 “严父不知相思苦,乱点鸳鸯终成悲。”南景娘念道,又问林太守,“你可知令爱得的不是美人痨,是相思疾?” 如晴天霹雳轰顶,林太守瞪大了眼:“可不许你污蔑!小双儿清清白白的姑娘,相思什么!” 南景娘摇摇头:“我不会撒谎。” 林太守捶股,怒问:“连我这个当爹的都不知道,你又是如何得知?” “我认得令爱心上人。”南景娘仍是平静道。 “那是哪家郎君?”林太守语气稍缓,心中斥了林小娘子两句。傻闺女,相中哪家郎君直接跟爹说不好,非要折磨自己。 南景娘不直接回答,反问:“不知令爱可曾问过你对未来乘龙快婿的看法?” 林太守这才细细回忆,忆起某日林小娘子问曰:“父亲大人希望我以后嫁给何人?” 当时自己的回答是:“必是大富大贵之人家,最好像你姐夫陈内翰那般。” 林小娘子又问:“若是寻常人家呢?” 自己回答是:“可不许你咒自己嫁入那下等低贱人家,你就是一辈子留在家里也不能嫁入那些人家受苦?” 南景娘道:“这便是病灶之所在了。林小娘子早已心有所属,而你却要嫁她入别的人家。眼看婚期日日逼近,林小娘子心中忧虑越盛,又久久见不到心上人,你说,如何不害那相思疾?” 林太守惊愕不已:“你的意思是……小双儿相中的并非那大富大贵的人家,而是寻常人家?” 南景娘点点头:“不错,令爱心中所属乃城东河双花桥的乔四郎君。” 林太守蹙眉,面上露出鄙夷神情:“那个窝囊废,养活自己都是个问题,我怎么可能将小双儿嫁与他?” 南景娘亦是柳眉轻蹙,微愠:“乔四郎君才华过人,如今虽清贫,但日后必大有所为。你就是将令爱嫁与他,也是只赚不赔的生意。” “不可能!”林太守横眉,“我怎么能将小双儿往那火坑里推!” 南景娘轻叹,又质问:“就是宁愿她死也不?” “这……”林太守有些动摇了,虽舍不得小双儿嫁到清贫人家受苦,但更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双儿去死啊! 说了这些话,南景娘已是口干舌燥不愿再多说了,起身请道:“天色不早了,话已至此,此事还请林太守自己拿主意吧。” 林太守若有所思,起身告辞。临走之时从袖中掏出一万贯飞钱券:“这是老夫一点心意,还请娘子收下罢。” 南景娘也不客气,便将钱收下了。 送走林太守后翠轩端着一碗药汤走了进来,云霞跟随其后。南景娘但觉疲乏,斜倚凭几,闭目养神。 “娘子,该吃药了。”翠轩轻声道,跪坐下来将药碗放到她面前。 南景娘睁眼轻叹,将药一饮而尽,云霞从袖中取出丹果皮喂与她吃下。 南景娘转身看着南善的牌位叹了口气,问道:“三年孝期还有多久?” 翠轩掰着手指头细细算来,好一会儿才道:“今儿是二十五,二十八孝满,还有三天。” 南景娘点点头。 云霞咧开嘴,眨巴那双大眼问道:“孝满以后娘子有何打算?” 南景娘沉吟片刻:“去杭州吧。” 云霞翠轩面面相觑:“杭州?” 南景娘看着南善的灵位轻声道:“昔日爷爷去世时曾道南家本族在杭州,待他走后将骨灰投与西湖,也算魂归故里……” 云霞翠轩一听又想起那慈祥的老人,陈年往事涌上心头,不禁连连拭泪。 尤其是翠轩,她原是南太爷的文婢,南太爷教她读书写字,待她不薄,要不然她也不会在南太爷去世后不离开选择跟着南景娘。 南景娘看着这俩丫头叹了口气:“也不知回去是何光景喽……”这话像在说自己,又像在说他人。 云霞拭了泪,道:“老太爷在天有灵必定会保佑娘子,况且娘子妙手仁心,老太爷肯定欣慰得不得了。” 南景娘淡然:“我不是妙手仁心的医,我不过是为了钱,算不得医。” 翠轩道:“娘子快别这么说,旁的人不知道,我翠轩还不知道么?娘子若是在乎那些劳什子,这几年便不会清贫至此了。” 南景娘摇摇头:“孝期将满,我是势必要挣些盘缠的,不然路途遥远我要如何回南家去?” 翠轩仍追问,这件事不是那么简单,她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娘子,你还真当翠轩傻吗?老太爷是不让你擅自行医的,你这次破例必是事出有因。” “行了。”南景娘轻嗔,沉吟片刻才缓缓道“我为的是了却一桩心愿。” “是何心愿?”云霞凑近,看着南景娘。 “可记得双花桥的乔四郎君?”南景娘又不直接回答问题。 云霞翠轩低头思索,一拍脑门便有了主意。 这个乔四郎君,名渠字清如。与南景娘的这段渊源其实不过是一件小事。简单来说便是乔四郎曾在南老太爷刚去世时帮衬过她。 “娘子可是为了报恩?”翠轩轻声,声音飘忽,显然是不太相信。 “是。”南景娘重重点点头,星目坚定如点漆。 “当时左邻右舍那么多人帮过我们,为何我们只独独为他一人报恩?”云霞问道。 “云霞。”南景娘语气突然沉重,带着回忆的意味,“当年爷爷去世,左邻右舍都予我衣食,独他送了一箱子书……” 云霞笑道:“那呆傻书生,送了那么些劳什子,也就娘子你拿来当个宝。” 南景娘低头,沉吟片刻:“旁的人抹些边角予我,是小恩,日后我自会偿还,而他不一样,他将他最宝贵的东西予我,我便还他锦绣前程。” 翠轩身为文婢对书籍更为敏感一些,感叹道:“他这穷苦学子能给娘子的恐怕也只有那一箱子书了罢。” 南景娘点点头:“我看了他在书中的批注,在明年的科举中必会大放异彩。” 翠轩笑道:“那林小娘子也托了你的福呢。” 南景娘摇摇头:“不过是他想要,我能给罢。不过……此事要成还得看林太守是何心意。” 屋内哑然无声,林太守这种无利不起早的人,会不会应承了还未可知…… 忽闻柴门作响,是有人在敲门,似有急事。 云霞急匆匆去开门,只见乔四郎和方十一同时出现在门外。 乔四郎恭敬行了个礼,只见他形容邋遢,胡子拉碴,眼底泛青,眼球布满血丝:“不知南娘子寻小生来有何贵干?” 方十一看着乔四郎那邋遢的模样,心生一丝鄙夷,却并未在意,而大方行了个礼:“小生前来拜访神仙娘子,不知是否方便。” 云霞侧身作请:“进来吧。” 二人一同迈入南家小院,走到屋前,方十一正犹豫能否进去时,乔四郎已推门而入。 方十一这才抬腿进去,可云霞却又拦住他:“这位郎君请在外稍适等候。” 方十一讪讪收回腿,笑道:“失礼失礼,如此我便在周围转转吧。”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不服气的,那邋遢鬼进得,我便进不得? 第六章 谈病 乔四郎面对南景娘坐下,翠轩在他俩只间安一矮几奉上两杯煎茶。 “南娘子有何贵干?”乔四郎问曰。 南景娘端起桌上煎茶小呷一口,又打量他一番:“这几日,你就天天酗酒?” 乔四郎苦笑自嘲道:“美人居红楼,难配寒门狗。只见那狗愁愁愁,抱坛醉一宿。南娘子,你也来笑我?” 南景娘听着他那打油诗,想要勾勾嘴角,却终是罢了,正色道:“我笑你作甚。” 乔四郎摇摇头:“人生无常啊,无端的有情人难相聚,无情人喜相逢。我与双娘此生无缘……无缘呐……” 南景娘看着乔四郎认真道:“若我说你们有缘呢?” 乔四郎顿了一下,又猛的大笑起来:“南娘子你可真会洗涮我!你说我们有缘要是能算数,你就是月老了!” 一旁服侍的翠轩突然插话:“乔郎君不如听我家娘子一言,她说有缘那必然是真的有缘。” 乔四郎看了看翠轩又看了看南景娘,仍是不信:“可她……已作新人妇……” “又没洞房又没拜堂的,怎么算新人妇?乔郎君,信我家娘子吧。”翠轩浅笑道。 乔四郎只觉心儿直扑通扑通狂跳:“怎么回事?她逃了不成?她在哪儿?我可能见她?” 南景娘呷了口煎茶,将当日之事尽数说与乔四郎。 乔四郎听的是吊胆揪心,最后直接起身抱拳:“还请南娘子救救她!我乔渠就是当牛做马也要报答你的恩情。” “我救不了她。”南景娘认真道,“能救她的只有你。” 乔四郎心急如焚:“我又不会医术,如何救她?南娘子,你就别卖关子了。” 南景娘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林小娘子因你而患相思,你与林太守提亲吧。” 乔四郎跌坐于地哭丧着脸:“南娘子……若是林太守看得上我,我早就提亲了,可是这门不当户不对的,林太守必然不会答应。” 南景娘看着他的眼睛:“你试过吗?” 乔四郎哑然,避开了她的视线。 “你没试过怎么知道?”南景娘继续道,“男儿不可穷的是志。你喜欢林小娘子,你争取过?林太守看不起你,你就不能让他看得起?” 乔四郎沉思片刻,一拍脑门儿:“南娘子,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南景娘点点头。茅塞顿开的乔四郎起身欢喜着跑了出去。 廊前静立的方十一看着那个貌似疯疯癫癫的身影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这是给他吃了什么蜜糖了,这么高兴。 云霞见乔四郎出来了方进去向南景娘通报:“娘子,有个姓方的郎君要见你,已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翠轩笑了:“怎么回事,平时这院里冷冷清清的,今儿一下来好几个人。” 南景娘将茶饮尽:“请他进来吧。” 方十一走了进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那个锦屏,绕过锦屏才见到那女子真容。 素衣佳人,顾盼生辉。方十一心中只有这个想法。这女子年纪虽小,但是另有一番风流姿态,如幽香兰草远远的便诱人靠近,人近了罢,看到那张没有表情而苍白的脸又觉得被拒之千里。 “方郎君,坐。”南景娘先开了口。 方十一点点头,端坐于蒲团上拱了拱手:“在下方原,久仰娘子大名,今日一见果不同凡响。” “多谢。”南景娘对翠轩使了个眼色,翠轩很识趣地将乔四郎刚刚留下的冷茶倒掉重新换上一杯,“你来所为何事?” 云霞却小声咕哝:“我家娘子行事低调,也不知仰的哪门子大名。” 方十一用手中折扇猛扇了扇以掩尴尬:“不过是想结识一下神医娘子罢,我与令祖也算旧相识,令祖医术高明,十二年前辞官而去,宫中之人无不惋惜嗟叹。” 南景娘面上依旧是波澜不惊:“是,家祖不喜宫中世事纷杂,他一生只爱钻研医术。” 方十一若有所思点点头:“难怪神医娘子你医术高明,看来是继承了令祖的衣钵?” 南景娘摇摇头:“家祖并未将医术传授与我,我懂的不过是一些皮毛罢了。” 方十一笑:“南娘子谦虚了。” 云霞也不知为何,一开始便不太喜欢这个方郎君,又道:“我家娘子从不谦虚,有什么就说什么。太爷的医术又岂是这样简单。” 翠轩轻轻戳了一下云霞,示意她不要再说了,方郎君再怎么说也是她的救命恩人,怎可如此无礼。 方十一心中窝火,面上却仍带着笑意,端起茶杯小呷一口:“娘子倒是耿直。” 南景娘从怀中掏出一方锦帕,帕中抱着一块璞玉,推到方十一面前:“我不爱欠情,此玉赠你,多谢你助我。” 方十一收下锦帕,又将玉推回:“举手之劳,这方锦帕刺绣精美独到,只要它便足够了,我看这玉是好物,想必是令祖留下的,娘子还是收好吧。” 南景娘便不再为难,而是认真对方十一道:“那,你多加小心。” 方十一有些茫然:“娘子何出此言?” 南景娘摇摇头,不再说话了。翠轩观察到她的脸色又更加苍白了一些心中不禁担忧起来,便向方十一道: “方郎君,我家娘子自幼体弱,今日谈吐甚多已是力不可支。还是改日再来罢。” 方十一尽管疑惑却没有再问:“那在下告辞了,还请南娘子好好休息。” 话毕行礼起身离开。 南景娘松了一口气回到榻上斜倚凭几闭目养神:“云霞,出去打听打听乔四郎君的情况。翠轩你把飞钱拿去准备准备,我们二十九去杭州。” 云霞领命离开。翠轩却看着南景娘:“娘子,这么快?” 南景娘深深吸气,又长长呼出:“早走总比晚走好。快去吧。” 翠轩亦是拿着钱出去了。 南景娘美眸微启,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无表情,这个时候杜家也该闹了。 果不其然,乔四郎说服赌咒之下林太守最终选择了妥协,林小娘子心中郁结解开,调养了三天便好了不少,已下床走得了。 杜老夫人听闻消息带着十几号家丁堵在了林太守家门前:“姓林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太守横眉冷笑:“你家的那块烂木头想娶我女儿?痴人说梦!” 杜老夫人虽然知道杜大郎是个孽障,也最恨有人骂她儿子,愤怒地杵着拐杖:“你以为我家想娶你家的病痨鬼,枉自给家里招了霉运。” “天大的笑话!不想娶你又何必再来骚扰我林家?” “我骚扰你林家?你们林家出尔反尔!那个穷酸秀才有什么好的,退了与我杜家的亲事去与他定亲?我看你全家都瞎了眼!” …… 二人你来我往谁也不让着谁。最终以无权无势的杜老夫人被赶走而告终。 杜老夫人回家气得浑身发抖。 “那姓林的仗着有两个钱便这般欺辱我杜家,找个好些的人家我还想的通,找了个穷酸书生,我们杜家颜面何存!” 一尖嘴薄舌的仆妇上前道:“奴婢听说是城东头一个姓南的医婆给支的法子。” 杜老夫人怒捶矮几,对仆妇使了个眼色,那仆妇心领神会地笑了笑,阴森凶狠,于是扭着干瘪的屁股出去了。 第七章 归途 是夜,汝南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 四五个杜家家丁手中掌着火把往南家小院疾步走去。 “嘭。”柴门被人踹开,明晃晃的火光凄厉地照亮了整个小院,四方邻里禁闭家门只敢悄悄从门缝之中往外窥探。 领头的人正是那个尖嘴薄舌的仆妇,她吊高了嗓门儿,向屋内大声喊到:“神医娘子!我家老夫人前来求医!可否开门一叙?” 玄关门不开,屋内亦无人应答,甚至连灯火都没点。 一家丁凑到那仆妇身边:“嬷嬷,我看这屋内无人应答,定是他们心虚害怕了!” 仆妇的目光又更加狠厉了些,对身后家丁们道:“你们去把人给我捉出来。” 家丁们领了命,一个个都凶神恶煞的。他们撞开了门,面前之景却让他们目瞪口呆——此处早已人去楼空,房中除了一点檀香余味,屋内再无任何人任何物,干净得让人看不出这儿有人住过的迹象。 “嬷嬷!人跑了!” 仆妇愕然,她不信。 这人怎么会说跑就跑了?这些药婆一旦碰运气地医好了什么疑难杂症得了个神医的称号名声大噪以后必定会再在这些信者身上捞油水的,怎么就跑了?难不成她真是神仙,算的出旦夕祸福,知道杜家要来找她麻烦不成? 入屋一看,果真是空空如也,最终也只得气急而反。 淮滨城郊驿站。 南景娘下了马车在云霞翠轩搀扶下入内,灰色幂篱从头盖到了脚,她步履蹒跚,但并非因为残缺,似乎是两条腿不受力,走起路来像小儿学步一般磕磕绊绊,身边的云霞翠轩便如同她的拐杖一般。 “住这儿?”南景娘看到淮南驿的牌坊有些犹豫,驿站可不是普通百姓住的地方。 翠轩宽慰道:“娘子,现在天黑不宜再走了,况且现在许多捉驿为了从中获利,只要咱们愿意给钱还是住得的。” 南景娘这才安心了些许,褒赞般地拍了拍翠轩的手。 果然,一进去驿倌便迎了上来。 翠轩会意抛了一袋钱去:“要上房。” 那驿倌借过钱掂了掂知道数目不少,两眼发出精光,可很快面上又露出了难色:“娘子……可有官碟?” 云霞白了那驿倌一眼:“没见我们都是女子?哪儿来的官碟?” “这……”那驿倌抿了抿嘴,思虑再三,最终把钱还给了翠轩,“娘子,这上房已是没有了,咱这儿只有那种大通铺了,我观娘子气度不凡定是不愿同那些下贱糟妇一起挤的。还是另寻他处吧。” 云霞皱了眉头:“这天色已晚,又下着雨,你要我们几个女子去哪儿住?” 驿倌亦是为难不已:“你要是早到一步还好,只是方才有个官老爷要了最后三间房去,实在是没办法啊,您没有官碟就该让那些有官碟的,这是咱们圣上定的规矩,我也只是个芝麻绿豆小官……” “算了,住马车吧。”南景娘不愿再多作纠缠终于开口了。 “可是娘子病体……那马车四面透风又不御寒的……”云霞噘着嘴,小脸儿委屈得要掐出水来。 “听话,不碍事的。”南景娘拍了拍她的手。 云霞不甘心的跺了下脚,轻哼一声扶着南景娘就要出去。 “小娘子请留步!”二楼一中年官员打扮的男子叫住了他们。 南景娘停步转身抬头望去,只见那人头上戴着镶豆银冠束发,身着鸦青百蝠宫锦大袖袍,腰系黛色绦,挂着一和田碧玉,就是那扶着栏杆的手上也戴着上好的玄铁嵌翠扳指,形容高贵端庄,剑眉星目,不怒自威。身边跟了两个侍卫,身形高大结实,龙虎生威,身上箭袖短褂紧紧地裹着身子,勾勒出男子的雄伟身形。 就是傻子也看得出此人气度不凡定身居高位,南景娘虽腿脚不便仍艰难行礼:“官老爷唤我何事?” 那官员颇为和善,拱了拱手:“我乃朝中太中大夫君明杰,见小娘子似身有不便,愿意让一间房出来。” 南景娘摇摇头,长长的幂篱便如水流动:“多谢君大夫,不过不必了,住哪里都没有区别。” 云霞赶紧轻捏了捏南景娘的手,小声道:“娘子还是莫要倔强了,这深秋重露的,你身子本就不好,可别再惹了风寒。” 君大夫正色道:“我作官为民,若是求自己方便而使子民不便,那为官还有何意义?” 戴着幂篱,看不清南景娘面上是何表情,不过她脸上也少有什么表情,她道:“那我恭敬不如从命,朝中有君大夫这样的官,实在是百姓之幸。” 君大夫笑了笑,对身边一侍卫道:“越泽,你今日同浩宇一起住一间吧。” 那两个侍卫抱拳领命,回房收拾东西。 南景娘透过幂篱直勾勾地看着那个叫浩宇的侍卫的背影,怔了怔,却很快掩饰过,冷声似警告一般:“徘徊歧路,其心可诛,望回头是岸。” 突然之间这么说,让大家都没头没脑的,面面相觑又相顾无言。 南景娘却又噤声,那驿倌悄悄凑到云霞身边问:“你家娘子怎么神神道道的?” 云霞白了他一眼,虽是不解,见南景娘不再说下去也不追问了,却又见那君大夫的目光发出了一丝希翼的光。 须臾时光,越泽浩宇收拾好东西挤到了一间房中。南景娘也在云霞翠轩的搀扶下回了房中。 房间也算不赖,干净素雅,比起南家小院可真是好上十倍百倍了。 房中窗户大开,冷风嗖嗖灌了进来。翠轩忙去将窗户关严。 南景娘坐于榻上,摘下幂篱露出姣好而略有些苍白的面容,云霞翠轩也忙迎上来准备伺候她更衣歇息。 南景娘却摆了摆手道:“此处非安全之地,今夜和衣而眠吧。” 二人应是,于是在榻上安一隐囊,又于一旁打好地铺,只留一盏烛火在暗夜中跳曳。 南景娘斜倚隐囊,柳眉轻锁,看着墙壁,似要将那墙看穿。 “娘子,还不歇息吗?咱们明天还要赶路呢。”翠轩睡意已浓,轻声问道。 “你们睡吧,有危险我喊你们。”南景娘亦是语气轻柔缥缈。 云霞翻了个身看着南景娘:“娘子,你就放心吧,这里可是官府的地方,能有什么危险?” 南景娘认真道:“就是因为危险就在眼前而不知,所以才有那么些白白丧命的人。” 翠轩最是了解南景娘,听出此次她必是话出有因,便一下坐了起来,面色严肃地看着南景娘:“娘子可是看出了什么?难不成那官老爷有问题?” 南景娘点点头:“是。” 二人往南景娘身边凑了凑,心吊到了嗓子眼儿。 “那个君大夫,是被那两个侍卫劫持了。” “什么?” 云霞翠轩失声,不可置信地看着南景娘。 “噔噔噔。”敲门声从门外传来,云霞翠轩吓得互相紧紧抱在一起。 “这可怎么办啊娘子!”云霞小声问道,眼泪已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南景娘倒是处变不惊,看着门外那个人影道:“何人敲门?” 第八章 夜遇 “方才听到小娘子的惊呼声,老爷特命我来查看,以免几位小娘子遭遇……不测。”那人答道,话语中尽是关切之意,语气却带着几分轻佻。 云霞翠轩吓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南景娘却气定神闲答道:“无妨,只是漫漫长夜无聊,与两个婢子说些志怪鬼话,吓到了她们罢了。” 那人又道:“这淮滨最近不太安宁,夜里娘子若听见什么诡异声响大声呼我便是。” “知道了,多谢官爷关心,早些休息吧。”南景娘答道,声音平静无比。 脚步声远去,屋内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翠轩往南景娘身边凑了凑,轻声道:“娘子是如何得知那两个侍卫是劫匪?” 南景娘换了个舒适的姿势倚在隐囊上,,悠然自得地合上了眼,丝毫没有惊恐之意:“第一,他们的衣服太紧了,不合身,显然不是自己的。而高官身边的侍卫多用刀剑,所以身材较惯用拳脚的要显单薄一些。” 翠轩点点头,的确,那两人的短褂未免裹得太紧了些。 “第二。”南景娘抿了一下嘴,“你见过哪个侍卫是与自家大人食宿同等待遇?” 翠轩又猛的点了点头,心中不住赞叹,娘子可真聪明! “那娘子又如何看出那君大夫是被劫持的呢?我看那两人对君大夫也挺恭敬的。”云霞忽的开口道。虽然她知道以前老太爷常说娘子聪慧异常是天纵奇才,可是看了人几眼就能知道这么多东西?也太邪乎了吧!况且她还隔着幂篱看人,她和翠轩两个没任何遮挡物的都看不出那么多东西呢。 “云霞,有的东西看是看不出来的,要去想。”南景娘语气沉了沉,颇有说教的感觉。 “娘子你别理她罢!”翠轩伸手在云霞腰上不轻不重地拧了一把,云霞吃痛瘪了瘪嘴。 “第三么,我相信君大夫把我们留下来,是有事相求。”南景娘缓缓道,削葱般的指尖在隐囊上轻轻扣打,“结合这三点,我可以确认,君大夫处境危险。” 云霞翠轩面面相觑,三个弱女子,还能把帮他灭了那帮匪贼不成? “娘子,那么多人他不留,偏留我们几个弱女子?这能帮他什么忙!” 翠轩仍是不解,就算那君大夫真的被劫持了,那么寻求帮助对象的也不该是她们几个女子啊,甚至还有一个是个走路都要人搀扶着的。 “正是因为我们是弱女子,所以那两个小贼才会对我们放松警惕性。”南景娘道,“别怕,他能做的也不过是让我们去通风报信罢了,没事的。至于那两个匪贼,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目的是什么,但是应该不会对我们动手。 ” 云霞翠轩二人点点头,终是稍微放下了心。南景娘却蹙了眉头,也许只是不会对我们下杀手罢了。 君大夫房中。 “君明杰,你啊你,一生为官为民,你看看你如今落得什么下场。”那个唤作浩宇的侍卫冷笑道。 君大夫正襟危坐,呷了一口冷茶,面色凝肃:“你们说吧,到底想怎么样?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何要绑我?莫非有人指使你们的?” 本来只是告假还家省亲的,没想到半路遇上了这两个匪贼,身边那些自诩高手的护卫都同废物一般两三下被这两贼给制服了,还拔下他们衣服自己穿上。 而那日劫了他以后匪贼非但不杀他,还扮作他的侍卫挟持着他一直往东而行。看来,是有身在东边的人想要他的命了。 “君大夫,我们两兄弟草莽出身,不过一介莽夫而已。”唤作越泽的贼匪奸笑着,指了指上面,“绑你嘛……自然是因为上面有人出万贯买你的命,我们两兄弟不过是奉命行事而已。你放心,到了那位大人面前你就知道了。” 君大夫脸色更加阴沉,他一生做派正直,得罪了不少人,但也深受皇帝恩宠,无人敢动他,这主使……到底是什么人?敢顶着皇帝来杀他? 一个名字从脑中略过,随即又很快否决。 不可能,不是他,他不应该在东边。 “君明杰,你放心吧。离杭州没多少路程了,你这种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越泽坏笑着,看着正认真思索中的君大夫。 他与浩宇两兄弟本是一家镖局中的镖师,腿脚功夫了得,只是二人皆嗜赌成性,每每在押镖之时都中饱私囊,不为镖局所容,遭赶了出来。 正当俩人走投无路之时,有一官人拿了一万贯飞钱寻来,他道:“只要你们把那太中大夫君明杰绑去杭州然后除掉,这一万贯便是你们的了。”并将君大夫的行进路线图与守卫布防图一并交予二人。 二人得了这活,本来心里犹豫不已,可是一想到现在又无甚的工作,身上又是捉襟见肘的,可谓是穷的叮当响,咬咬牙还是硬着头皮去干了。 君大夫冷眼看着这两个匪贼:“你们难道不知道谋杀朝廷命官是重罪?你们杀了我拿了钱又如何?躲躲藏藏一世,你们难道有命花?” 二人大笑起来,怕惊扰了隔壁的女子又压低了声音:“君大夫,你是真傻还是装傻?亦或是当我们傻?但凡杀人,杀什么人不是重罪?我们有胆杀你,也有法子躲。” 君大夫冷笑,摇头叹道:“正道难行啊,人在做天在看,你这等恶人自有恶报找上头来。” “笃笃笃。”此时忽的有敲门声传来,屋内的空气一下凝滞了。 越泽浩宇从靴中拔出小刀,分站门的两边,又将脸贴在门上问道:“何人敲门?” 只听一婉转如黄鹂鸟儿般的声音传来:“我家娘子念几位官爷的恩,特命奴婢来送些小食宵夜,还望官爷们笑纳。” 二人一听这酥人心的声音便知道是那小娘子身边的黄衣小丫头,还别说,虽说那小娘子走不便之疾,可是那两个婢女都娇俏无比,要说劫了去给他兄弟二人当媳妇可是刚刚好。 “原来是小娘子的婢女。”说着便将门打开。 只见那俏生生的小丫头就站在门口,递来食盒,眉眼含笑,身体虽有些许颤抖却如微风拂柳婀娜多姿,看的二人心里痒痒,只听她又道:“几位官爷请尝尝这些糕点,若是喜欢,一会儿我再多拿些来,你们留在路上当口粮也是极好不过的。” 越泽接过食盒笑道:“难为小娘子有心了。” 云霞心下冷笑,可不就是有心吗,待扒了你的皮你就知道有的是什么心了,面上依旧是眉眼弯弯:“那奴婢回房了,几位官爷慢慢享用。” 转身回房。 南景娘正坐于榻上,身旁凭几摆了杯煎茶,神情依旧安宁:“怎么样了?” “他们收下了。”云霞哭丧着脸,刚刚她可是被吓了一身冷汗出来生怕露出什么破绽招来横祸,“娘子,你可是要用美人计?这牺牲也太大了吧。” 翠轩白了她一眼,惹得云霞忙打嘴。 南景娘端起茶杯小呷一口,又认真问道:“你们怕吗?” 第九章 夜袭 你们怕吗?几个字从她嘴里出来确实有几丝毛骨悚然的意味。 南景娘看着她俩,神情没有一丝变化。其实在她来说,有的事是不是怕就能躲过的,所以她一向安然自若。 而云霞几乎是要哭出来了:“当然怕了,娘子,你难道真要以身犯险?” 翠轩也忙道:“娘子,这可使不得。” 南景娘缓声道:“怕是因为有威胁,如果威胁没有了自然就不会怕了。” 所以必须让威胁永远消失。 在云霞翠轩听来,这又是娘子的胡话,心下对那两个匪贼还是顾忌不已,又悄悄抹起泪来。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隐约听到隔壁有些细碎的声响,南景娘又突然开口道:“你们怕不怕?” 翠轩向来比云霞更善解人意一些,听出南景娘似乎话中有话,便问:“怕什么?” 虽说素日里很难见到南景娘面上有什么表情,但此时却见她眸子里分明有寒光潋滟,只听她冷冷的声音如银瓶乍破:“杀人,怕不怕?” 云霞一听杀人二字,虽说素来胆大,仍心头一惊几乎要失声叫了出来,好在翠轩眼明手快捂住了她的嘴。 云霞瞪眼,惊恐地望着那个永远平静,永远似乎与世无争的女子,她只觉陌生无比,相伴七载,她真的了解她忠心以待的娘子吗? 那年南老太爷从人牙子手中将她和翠轩买回家,翠轩对读书颇感兴趣于是便被收作文婢伺候南老太爷左右,而自己被派去伺候这个浑身是病的娘子,她少言寡语,可是向来是有问必答。她安静,她看起来木讷,却又极聪明,是她云霞三生也赶不上的聪明。 可是,云霞仍觉得心在胸膛中狂跳不已,她再聪明,一介女流之辈,也能这样信口说出杀人这等暴戾无比的话吗? 翠轩却不同云霞那般神色惊恐,她自来对南景娘就只有敬畏,三分敬七分畏,从她第一次见到那个独坐庭前神色平静的小姑娘时,她便心生了畏,那是她能感受到的最冷最冷的气息了吧,不似狂风骤雪般汹涌,却似南方的冬雨,绵绵的一寸一寸浸入你的骨,冷得浸人的骨,让人从心里最深处萌发出一份恶寒。 南老太爷去后,她第一次接触到了她,也从她的波澜不惊中感受到了一个事实,她其实比任何人更加可靠。 “想好了吗?”南景娘的声音又一次传来,打断了云霞翠轩的思绪。她不怕麻烦,却讨厌麻烦,那何必的两个匪贼便是当前最大的麻烦,与其等麻烦找上门来,不如先下手为强。早前派云霞送去的糕点放了足量的迷药,听隔壁声响怕是药效已发,“生死从来是拿捏在自己手里的。” 云霞翠轩面面相觑,心中恶寒顿生,那可是杀人,她俩虽说是家里的粗使婢子可是哪敢做出这等事情,只得摇摇头。 “娘子,云霞她日里做粗活,就是杀只鸡也得念叨半天的阿弥陀佛,更别提……杀人了。我一介文婢更不用说了。”翠轩的心快跳到嗓子眼儿了,面色为难不已。 “是啊……娘子……我们走吧……别管这档子闲事了……”云霞声音颤抖着。 “没事。扶我过去。”南景娘抬起了手,等她二人行动,“没回头路可走。” 云霞翠轩咬咬牙扶她过去,推开门只见那两匪贼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而君大夫则被五花大绑,口中塞了一块白布,歪倒在地上不断挣扎。 “去,松绑。” 云霞翠轩便将南景娘放下忙去松绑。 松了绑的君大夫吐了一口浊气,整容行礼:“我早知娘子绝非常人,所以大胆留下。还望娘子见谅,娘子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我对你没有恩。”南景娘冷声,从袖中摸出一包针,从其中抽出两根,又从袖中掏出一罐暗黑色膏体,银针伸进去占了些许以后交给了君大夫,“你自己惹的麻烦自己处理。” 君大夫拿着两根沾满了毒的针,手不住颤抖:“这是何物?” “五步蛇的毒液炼制而成,叫索,是毒也是药。”南景娘看着君大夫,眸中寒光流转,十分瘆人,“此针扎于颈间脉上,见血封喉。” 君大夫的身体又颤了颤,看着面前那个女子,看起来温柔娴静如同菩萨佛陀,可是眼中又有暗光流转仿若恶鬼修罗。 这是怎样一个女子啊?是疑问,也是感慨。 地上的躺着的人抽搐了一下,迷药对这些身体强健知觉迟钝的人作用并不持久。 君大夫当断立断,用他从未有过的矫健身手在二人颈上扎下两根毒针。 只见那两人抽搐了一下便口冒黑血,只有出的气再没进的气了。 云霞翠轩身子一僵,再不敢往地上看,只得盯着君大夫看。 “多谢……娘子相救。”君明杰顿了顿,她实在不知道该如何称呼这个不过豆蔻的小姑娘,“小娘子”这一称呼用在这样的她身上似乎不太妥当。于是干脆省去一个小字,称她娘子了,“敢问娘子尊姓大名?” “闺阁女子之名恐怕不便相告。”南景娘道,抬手坐等云霞翠轩来扶她,她厌恶地看了地上的死去的人一眼,抬眼又是无限平静。 君大夫倒吸一口冷气,他简直不敢想这个小姑娘经历过什么,完全没有同龄人应有的天真烂漫,反之则满目阴郁,满脸萧森。 云霞翠轩心狂跳着,扶起了南景娘,回到了房间,只留君大夫一人坐在屋内,无限的迷惘与害怕。 她……究竟是什么人? 梆子敲了五下时,夜幕中隐隐传来几声鸡鸣,南景娘躺在榻上睡的安稳,云霞与翠轩自然是一夜不得安眠,倚在门上神色朦胧。 门外有人私语窃窃,一声马儿嘶鸣以后 便只剩下哒哒的马蹄声逐渐远去了。 昏暗中南景娘的眼缓缓睁开,天色尚暗,只见漆黑里那双明亮的美眸平静地睁着,看不出喜悲。 走了吗? 南景娘听着远去的马蹄声,轻声叹息,又阖上了眼。驿站中已经渐渐开始热闹起来,赶路的人此时已经开始喂马了。马儿的响鼻一声一声传来。 云霞翠轩亦是顶着泛青的眼圈开始收拾了,快的话还有四天路程才能到杭州,慢的话还得有个七八天。 云霞将一个用苍色锦缎包裹着的盒子拿出来放在案上,又掏出一个小小的香炉摆在盒子前面,点燃三炷香插在炉中,毕恭毕敬道:“老太爷,娘子匆忙把你带出来了,你可别生气,咱们就要回杭州了……” 翠轩也跪在了案前,憋了许久委屈心酸又让她红了眼眶,她恭恭敬敬地敬了三炷香,一言不发,她从心里觉得对不起老太爷。老太爷一生悬壶济世救人无数,若是知道娘子跟着她们变得像这般视人命如蝼蚁,泉下又怎得安稳? “收拾收拾,走了。再晚些就走不掉了。”南景娘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惹得翠轩不由得发了一丝冷汗。 她无意往后退了退。 “到现在为止,我仍是医。”南景娘忽然说道,又是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翠轩嗯了一声,轻轻笑了笑,起身帮着云霞收拾行李,再无多言。 天蒙蒙亮,南景娘的马车离开了淮滨驿,向东驶去。 第十章 医心 日上三竿,淮滨驿人来往络绎不绝,驿倌进入君大夫曾住的那间房,只见满地狼藉,那两个昨儿风光无限的侍从躺在地上,嘴边有一道暗黑的血痕,指节发青,颈上扎有一根泛黑的银针,明眼人一看便知道这儿发生了什么惨案。 可怜那驿倌,吓得是浑身哆嗦,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不好啦!杀人了!” 这猛的一嗓子像平地一声雷将小小的淮滨驿一下炸得热闹了起来。女人们尖叫着抱着包袱跑了老远,而大多数男子都围在案发现场指指点点,猜测是何种人物才能将这两个壮汉用一根小小银针放倒。有人甚至还绘声绘色地将那打斗场景描述了一遍,好似是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诶,让一让!衙门的人来了!”人群中不知是何人喊了一嗓子,人们便自动让出了一条道,几个身着飞鱼箭袖官服的衙役走了进来。 “何人报官?”领头的那个衙役向人群中问道。 捉驿哭丧着脸从人群中钻了出来:“官爷!是小人报的官!这可是大事儿啊!” 衙役头子皱起了眉头:“还不快快说来!” 那捉驿小鸡啄米般点了点头,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讲述了一遍。 话毕抬头而望,只见那些衙役头子无不大惊失色:“你是说,此二人是太中大夫的侍从?” 侍从横死,而太中大夫本人失了踪迹,这哪里是大事?这简直就是天大的事!查不明白就会脑袋落地的事! “你们谁看见过君大夫?”衙役头子鹰眼挨个挨个扫过围观人群,惹得众人一身恶寒,终于有个个子矮矮的人走了出来,那是淮滨驿的马倌:“今日五更……小人见君大夫从房中走出来……他……他……” 捉驿听着他磕磕巴巴的话心里更是心急,在那马倌身上拧了一把:“他怎么了快说啊!” 马倌吃痛,加快了说话速度:“他给了小人一个翡翠戒指,要小人给他弄一匹最好的马!然后他就骑着马往西方方向去了!”说着指向了西边。 “你是说五更?”那衙役头子摸了摸下巴的那撮胡子,“那两人是死于二更时分……难不成是君大夫……没道理啊!” 有什么人会对自己的贴身侍从下手呢? 正当衙役头子挠破头也想不出来之时,只听见一阵嘈杂之声。 “啊!诈尸啦!”伴随着这一嗓子,更多的惊呼声此起彼伏。 衙役头子转身,只见有人神色仓皇的往外逃,有人面色发白脚底发软坐在地上往外梭,有人七魄失了六魄跪在地上直叫祖宗。 更让人惊讶的是那明明已经死透了的两个侍从站了起来,骂骂咧咧地踢开面前的人走了出去。 衙役头子的下巴几乎要掉到地上了,他看着那二人,只觉寒毛竖立,但好歹也算个习武之人,胆子自然比平民百姓要大许多,他上前拦住越泽浩宇:“二位官爷请留步。” 越泽望向那衙役头子,敛起戾气笑道:“这位官爷,你是在叫我们官爷?” 衙役头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二位不是君大夫的侍从吗?” 越泽浩宇一齐失笑,越泽好一会儿才缓过来道:“什么君大夫?你认错人了吧,我们俩不过是一家小小镖局的镖师,怎么会认识什么君大夫?” 衙役头子看看越泽又看看浩宇,一脸茫然的样子,最终一把抓过捉驿的衣襟:“你这小儿!胆敢耍爷爷?” “万万不敢!万万不敢啊!官爷你也知道,我们这儿是驿站,是官住的地方,那两个小小镖师又如何住的上房?”捉驿挣扎着摆着手,扁着嘴,是欲哭无泪。 衙役头子伸手一推,那捉驿便摔倒在地上,衙役头子啐了一口:“这其中的猫腻也只有你最清楚了!” 这话自然是说捉驿将驿站当客栈经营,定是收了钱才让这两个镖师住得驿站上房,谁都知道镖师是个肥差,身上自然有不少油水捞。 捉驿哭丧着脸,天知道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好似一场大梦一般,所见的所知的一夜过去猝的一下就都变了,捉驿哀求道:“官爷饶了小人吧!” 那衙役头子冷哼一声背过身去,一小衙役冲着捉驿使了使眼色,又伸出手指搓了搓。 捉驿会意,起身拍了拍屁股,从怀中掏出一袋钱,塞到衙役头子手中。 那衙役以掩耳不及盗铃之势将钱塞到怀中道:“这次爷爷我饶了你,若是以后再造这戏来拿你爷爷我开涮,爷爷饶不了你!” 捉驿连连作揖,将那一群衙役送走,这才松了一口气。 再回首想找那装死的越泽浩宇算账发现二人早就趁乱逃了。更是气得吹胡子瞪眼,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 话说越泽浩宇从淮滨驿中出来,看着周围陌生的景象更是疑惑不已,明明自己是京城人士,为何出现在了淮滨?真是怪哉! 再去细想却又觉得太阳穴突突跳,什么也记不起了。 越泽因问浩宇:“小弟,我们怎么会在这里?” 浩宇始终一言不发,有些呆呆的样子,越泽用力拍了一下浩宇的头,拍的他是一个趔趄。浩宇好不容易稳了身形,抬头却见他满脸痴笑,口中流着涎水,俨然一副痴傻儿的样子。 越泽真是欲哭无泪抱着浩宇猛力摇晃:“小弟!小弟你怎么了!你莫要吓大哥!” 可已经痴傻的浩宇又如何听得他的话,嗷嗷怪叫着挣脱了越泽的怀抱跑远了去。 越泽只觉喉中泛起腥甜之意,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 南景娘的马车一直向东南方向驶去了很远。 马车上,翠轩已恢复常态,而云霞却始终觉得有些膈应,甚至不敢直视南景娘。 日正午,马车停下来歇息,翠轩将小食酥饼分发,云霞接过,又想起昨夜那一幕,不住呕吐起来。 翠轩笑道:“怎的?这车把你颠坏了?” 云霞面色苍白,神情悲悯:“翠轩姐姐,你竟也毫无愧疚难过之意?” “为何要愧疚难过?”接过这话的是南景娘。 “娘子,恕我逾越。只是你昨夜所为未免太残忍了。”云霞有些激动站起了身。 “我不过是在医他们。”南景娘神色平静地看着云霞。 “娘子,你疯了吗?”云霞有些不可置信连连往后退。她一定是疯了,怎么会有人把杀人说成医人? 翠轩拖住云霞以免她继续往后退,小声道:“你不信娘子吗?” 此话宛如霹雳灌顶,云霞幡然醒悟,是啊,那不是旁的人,是娘子啊!她呆呆地看着南景娘,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食里的迷药叫庄周梦,搭配索可以让人忘掉一段周期的事情。”南景娘说道。 翠轩笑眼向云霞:“娘子不是说了吗,是毒也是药。” 南景娘点点头:“寻常的医善医病,我善医的当是心吧。” 第十一章 到达 十日过去,杭州。 “娘子,到杭州了。”云霞掀起帘子看着外面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街景,无比向往,转头看了看南景娘却又叹了一口气。 南景娘歪在马车内熟睡,数日奔波疲倦加上秋乏让她的病又再严重了些,翠轩亦是愁得蹙起了眉。 “安阳归来……安阳归来……”一个缥缈的女声传入南景娘的耳中,睁眼发现自己身处一团迷雾。 “谁?”眼前迷雾中仿若有一人影,南景娘看不真切。 “安阳……归来……”那个女声又更近了些,南景娘攥紧了手,莫名心悸起来。 “轰……”又闻马蹄声传来,是千军万马,似要踏碎黄土。 “南蜀的好儿郎!给我杀啊!”又有喊杀声阵阵,是铁甲戎骑,似要撕裂苍穹。 南景娘看着眼前杀阵,指甲几乎要嵌到肉里,何以如此心痛…… “愿你为南流景,驰光归故里。安阳,你真的还有故里吗?”那个女声终于靠近了耳边。南景娘转身见一个华服美**人看着她,好熟悉,却又好陌生。 “我故里姑苏。”南景娘怔怔地开口,“你是谁?” 那美**人将袖一拂,语气愤愤:“蠢儿!待你知你故里何在再问我是谁!” 话毕转身要走,南景娘伸手要捉,却是一片虚无。狂风大作,吹走了千军万马,吹散了铁甲戎骑。 “不要!”南景娘猛地醒来。 “娘子!你怎么了?”云霞翠轩都被吓了一大跳,异口同声道。 南景娘痴痴地看着马车顶,好久才缓过神来:“我没事……梦……” 翠轩抱着南景娘,轻轻拍着她的背:“没事了没事了,娘子,是梦。” “笃笃笃。”马夫轻扣马车,“小娘子!到了!” 云霞掀起垂帘,只见一排石阶,阶上一道朱门横于面前,两道门紧闭,上镶着玄铁铸的兽头,正中间悬一匾,上书“南宅”,门的左右分立俩石狮子,又列坐着一排衣冠周全的家仆。 “娘子,到了到了。”云霞有些激动。 南景娘尚不太清醒,晃了晃头,在翠轩帮助下撑起身来缓了好一阵方道:“去通报吧。” 云霞提裙蹿下了马车,向门那边去。 南景娘整容,戴上幂篱,由翠轩扶着下了马车,又行三跪九叩之礼将南老太爷骨灰盒请了下来 ,立于阶下。 云霞又提裙跑了过来:“娘子,他们去通报了,叫我们在角门候着呢。” 南景娘点了点头由二人搀扶着向角门去。 ………………………… 停香苑内,南大夫人和南二夫人正你来我往相谈盛欢。 南大夫人乃南家大房南骥的正妻,系南老太爷之兄南德之儿媳。而南二夫人正是南老太爷之儿媳,南景娘的父亲南驹之正妻。这妯娌二人的感情是出了名的好,南大夫人出自武将世家做事雷厉风行,在苏州时是出了名的破皮破落户儿,南二夫人却是个大家闺秀,玲珑细腻,知书达理。二人性格互补各司其职,多年来将南家事物料理得妥妥帖帖井井有条。 此时,一小厮急急忙忙地冲了进来通报了门外之事。 “你说,那门外候着的女子说是我们南家的闺女?”南大夫人放下了手中的茶杯,脸色阴沉了下来。 深秋十月小厮还是双颊流汗,惶恐地点了点头:“是那个小娘子的婢女来通报的,我远远地看了那小娘子一眼,见她还请着骨灰盒呢。” 南大夫人将茶杯往地上一摔,吓得那小厮跪在地上连连告饶,她冷笑道:“定是那不害臊的在外面留的野种,” 南二夫人忙拍了拍南大夫人的手:“好嫂嫂,你可别这么说,大哥不是这样的人,定是那没皮没脸的来瞎认亲,还请着骨灰这晦气事,我看哪打走了事罢。” 南大夫人怒捶凭几:“呸!真有傻子以为我南家好糊弄?这其中必定有鬼!我今天定要那不害臊的给我把一二三说清楚!” 说罢,又看向那小厮:“去把大老爷给我请来!” “还有老祖宗!”那小厮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跑到一半又被南二夫人这一嗓子吓得一个趔趄。 南大夫人见那小厮莽莽撞撞地模样,深深叹口气,微愠道:“这破烂货,养它来作甚么用呢!” 不多时,南大老爷赶来,眉头紧蹙的样子:“夫人,你叫我?” 南大夫人白了他一眼,阴阳怪气地道:“哎哟喂,老爷,你今儿叫我夫人,明儿就该叫我姨娘了,改后天啊,叫我贱婢使唤我端茶倒水才是呢。” 南大老爷对南大夫人这副模样早就习以为常,他这个夫人什么都好,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就是好妒,便问道:“可又是我同哪个小婢子多说了话?你不乐意就叫人牙子来,给卖了去。不必问我了。” 南大夫人一下跃起,随手抓起一个果子便掷向南大老爷:“南骥!好你个不要脸皮的!屋里尝不到甜头,你就在外面乱来。现在人家都找上门来了!老娘看你今天怎么收场!” 南大老爷被这下砸得头昏眼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语气微愠:“什么找上门来了?谁找上门来了?夫人,我这辈子可就只你一个妻!弟媳还在这里,你可给我留些面子!” 南大夫人冷哼:“是吗?现在人家就在大门等着呢,你自己出去瞧瞧?” 南大老爷明显有一丝错愕,抬腿就要往外走。 “站住!”南大夫人喝住,“不许去!” 南大老爷进退都不是,又见南大夫人整容往外走去:“你给我在屋里待着,我同弟媳去看看,若真是你的种,老娘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南大老爷这才退了回去,坐在榻上倒了杯水来喝。 这时穆老太君才杵着手杖姗姗来迟,她便是整个南府最尊贵的人,南大老爷的母亲。 她进屋见到郁郁寡欢的南大老爷有一丝诧异,问道:“阿骥?你怎么在这儿?你媳妇呢?” 南大老爷将来龙去脉讲了一遍,穆老太君恨铁不成钢,举起手杖狠狠地打在南大老爷的腿上:“你这不成器的东西!家里有个贤内助你还出去找外面的女子!那能是什么正经女子!咱们南家丢不起这个人!打走!” 南大老爷可真是欲哭无泪了,头上挨了一下,腿上又挨了一下。心中恨恨道:可别是什么冒牌的来找死!不然非扒你皮抽你筋不可! 第十二章 进门 南景娘一行人已在门外等候多时,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云霞便又上前同那家丁道:“敢问这位哥哥,何以这么久没个回音?” 那家丁狐疑地打量了一下南景娘,见她的衣服料子甚至不如自己的,便冷哼一声道:“几位小娘子还是快走罢,我们南家未曾听说有流落在外当乞丐的女儿。大夫人自然不会管你们这档子事的。” 云霞气得要跳起来,指着那家丁鼻子骂到:“你是个什么东西!狗眼看人低!” 眼看就要吵起来了,幸亏翠轩及时喝止住。 因为下一刻南大夫人便从角门中出来了——只见一个华贵的妇人急步出来,这一看便知身份不凡,头上插着八宝瓒珠金步摇,绾的是最时兴的元宝髻,项上挂着赤金盘螭巊珞圈,耳边垂着紫玉芙蓉珰,一身藤青曳罗靡子长裙。可谓是要多富贵有多富贵。 南大夫人站到南景娘面前,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女子身上穿的在她眼里可以称得上是粗布烂裳,连府里下人都不穿用来当抹布都嫌脏,便猜这女子定是来瞎认亲攀富贵的,冷哼一声:“小娘子还是哪儿来回哪儿去吧,在我南家门前闹起来,你我都不光彩。” 南景娘仿若没听到,却恭敬地倾身行礼:“给婶娘请安。” “呸!谁是你娘!”南大夫人没听真切便怒道,一把夺过家丁手中的棍子便要打去。 “嫂嫂!等等!”南二夫人刚好赶来,见南大夫人不由分说就要亲自打人便提裙跑去,这要是传出去,南家的脸还往哪儿搁。 南大夫人的棍正停在南景娘头的上方,若是南二夫人再迟一刻到,那南景娘的天灵盖必然都被打碎了。而她竟然躲都没躲,定是吓傻了吧。 “婶娘好棍法。”南景娘清冷的声音又一次传来,丝毫没有受到惊吓的感觉。 这下南大夫人才听明白了,不是娘,是婶娘!那么跟南大老爷就没关系了,心里念佛不已,转头却见南二夫人脸上满是阴翳。 对,叫自己婶娘的话……那不就是南驹的女儿吗!早年是听说老二在外面有个女儿,叫什么什么景,跟着二太爷的,难怪…… 南大夫人丢下棍子揩起泪来,没了方才的气势汹汹:“是景娘啊!婶娘没吓到你吧。瞧瞧,咱家景娘在外面过得是什么日子哟。” 南景娘摇摇头。 南二夫人也强挤出一丝笑:“景娘,你可认得我?” 南景娘略作思索道:“先前爷爷曾说过父亲大人有个妻子。想来是您吧。见过阿娘。” 南二夫人点点头,心里虽有不悦但还是掩饰了下来:“真是聪敏的孩子。” 南大夫人看向她手中的骨灰盒,心中咯噔了一下,问道:“你手中请的是哪位先人?” 南景娘轻声道,声音有些低沉:“是爷爷。爷爷死前希望我们送他回本家安葬。” 南大夫人一时听到这个消息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佛。 南二夫人亦是连连揩泪:“先进去吧,公公的身后事我会来安排的,辛苦你了景娘。” 又喊了一家丁接过了南二太爷的骨灰。 于是一行人便进了府中,这时才发现南景娘步履蹒跚,需要两个丫头来扶着走,便知她有不足之症。 “景娘是何病症?现在在服什么药?”南大夫人问道。 南景娘道:“不是什么大病,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儿,加上后期调养不当,也就是气血两亏罢了,现在服的是人参茯苓丸。” 南二夫人又揩起泪来:“可怜我的景娘。” 行了好一会儿才到了南大夫人的停香苑,南大老爷和穆老太君在房中等候多时。南大老爷见南大夫人与南景娘没掐起来便知道自己安全了,不由得松了口气。 反倒是穆老太君,双唇紧抿,手攥得紧紧的,有些仇恨的样子。 南大夫人一进门便又喜笑颜开道:“老祖宗!你看是谁来啦!” 南景娘倾身行礼:“见过老祖宗。” 穆老太君冷哼一声,不冷不热的道:“老身乏了,芹娘,你安排吧。慧娘,你先随我来佛堂一趟,芹娘一会儿也过来。” 南大夫人,杭氏玉芹,南二夫人,王氏晓慧。 翠轩见穆老太君这般,心中有些愤愤,奈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悄悄对南景娘道:“娘子,我怎么觉得老祖宗不太喜欢你啊。” 南景娘轻声:“无妨,随遇而安。” 送走穆老太君,南大夫人见她似乎对南景娘有些不喜,料定了她住不长久,便带她到北小苑去。 北小苑在南府最北,也在南府最偏,少有人来往,所以一进去便见满苑萧条,蛛网灰尘满园都是,那苑中一棵百年梧桐树都已是奄奄一息了。 云霞早在停香苑就憋着一股气了,如今见南府富贵至此,偏偏连给住的地方都这么破败,分明是在苛待娘子!越想越气,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 南大夫人见云霞这般更是不喜,却故作生气的模样:“这帮小蹄子,不知上哪儿钻沙去了。素日这北小苑少有人来,我也想着这里清净,方便你养病,却没想到今儿一见是这般光景!只是偏的府中又没他处这般何合适了,我去差人来收拾收拾,景娘你将就着住吧。” 南景娘道:“无妨。这里已经很好了。云霞翠轩,去扫洒吧。” 南大夫人勾了勾唇道:“日常所需的我一会儿差人给你送来,我先去老祖宗那儿了。” 南景娘点点头,倾身行礼送走南大夫人。 云霞翠轩看着这一块又破又脏的方寸之地叹了口气,可没办法,她们在南家又算个什么东西呢,什么也帮不了娘子,还是行事谨慎些莫给娘子惹事吧。 穆老太君的住处叫莲台居,在南府最西,因穆老太君信佛,所以莲台居中有一大大的莲花池,池中一亭,唤作接引亭,是穆老太君平时念佛的地方,也称佛堂。莲台居常年焚着檀香,所以一进去便觉心宁神定。 “老祖宗,你把我们妯娌二人唤来是有何事要讲?”接引亭中,南二夫人一边给穆老太君倒茶一边道,“来尝尝,这可是上好的秋茶。” 穆老太君兴致阑珊:“我不喝你那茶,你们赶紧把那丫头给我撵出去。看着就心烦。” 南大夫人笑道:“怎么了老祖宗,一个小丫头还能惹得你动气呢?” 穆老太君冷哼一声,眼神飘忽似在追忆从前:“小丫头?若不是那野种,阿善怎么会就这样丢下我……” 南大夫人与南二夫人皆愕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南二夫人开口问道:“此话怎讲?” 穆老太君叹道:“这可就说来话长了……” 第十三章 往事 “那是五年前的冬天,南二爷从苏州传来消息说二郎失踪了,他的女儿重病卧床,需要万年参王续命。”穆老太君回忆道。 “是啊,当年阿驹失踪前,我甚至不知道他就在苏州,更不知道……他同别的女人有了孩子……”南二夫人自嘲般笑了笑,“然后呢?” “也就是那年以后,南家的气数险些到头了。”穆老太君抹了一把满是皱纹的脸,泪眼婆娑,“万年参王极其难得,就是我南家这最大的药材商也只有幸得到一支。” 南家乃商家,靠售药材起家,越做越大,近年来也另辟了一些副业,不过依旧主售药材。民间有话传:“东海龙王咳,来求南药伯。” “可是你们的大老太爷却把那支参王给了他。”穆老太君有些愤愤,“她南流景倒好,得了万年参王把命吊回来了,而第二年偏偏阿德也重病,需要万年参王。” “不对啊,老祖宗,这万年参王寻常人最多吃个一半,景娘也吃不完啊。”南大夫人问到。 穆老太君攥紧了手,眼中怒火冲天:“呵,我家阿德哪能有南流景金贵,南二爷死都不肯交出那另一半人参,说是要给南流景制药。一整支参王都给一个野种?呵……” 南大夫人一拍脑门儿道:“老祖宗,南二爷是真没撒谎,我今儿问了景娘,她现在就是吃人参茯苓丸养着身子呢,即使这般,那丫头走路脚也有些不受力。看着也着实可怜……” 穆老太君怒拍凭几,斥道:“那野种!就是死了又如何!一个区区女子,又不能传宗接代,养再大也是给别人养的,几年之后嫁与他人还要搭上一笔嫁妆钱!就是死了又有何值得可惜的!再说了,慧娘不还有个曦哥儿吗!偏偏要我阿德送死去?” 南二夫人忙抚穆老太君心口:“老祖宗息怒……太爷已去了,现在说这些也只是徒增伤悲……” 穆老太君老泪纵横,哽咽道:“我不管,我阿德就是因为那野种才去了的,我看着闹心,你们把她给撵走!” 南大夫人眼睛一转,低声道:“老祖宗,你看,那丫头从汝南这么远赶回来,二太爷恐怕是给她留了不少财产,一个小姑娘拿着也不方便……” 穆老太君冷笑:“哼,那支万年参王的价值可不菲,加上阿德一条命,这么些年,也该让那丫头连本带利还回来了吧。” 话毕,三人都会意笑了笑。南景娘的到来,像一块石头,打破了南家多年来的安宁。 已是黄昏,北小苑中传来两个丫头的叹息。 北小苑此时已经收拾妥帖,也逐渐看得出昔日的形状,进门便是一棵大梧桐树,左手方是一小节抄手游廊,看得出昔日游廊两侧是种了些花草的,只是如今已破败得不成样子,过了游廊便是正屋,屋子不大却也分了内外室,打扫干净以后倒也精致。 翠轩倚在游廊阑干上看着渐渐西沉的秋日:“竟没想到这偌大的南家居然会如此苛待自家女儿。” 云霞冷哼:“他们哪里是把娘子当自家女儿,就是下人也比娘子过得舒坦。” 翠轩亦有些微愠:“我看哪,待老太爷下葬了我们便走吧,别碍了这家人的眼,也别给自己找没趣儿。” 云霞轻叹,一说起眼泪儿便要掉了出来:“你是没看见那老祖宗的那样,好像是我们贴着他们家才能过活似的。” 翠轩道:“我呸!娘子妙手回春,她若是想行医,求医的人得从这里排到城外边儿去呢!贴着他们?” “咿呀——”门开了,南二夫人走了进来,没好气地白了俩丫头一眼,“哟,这么清闲呢?在这里嚼舌根子?” 翠轩起身行礼急步离开,云霞只当没看见她起身走向屋内向南景娘禀告:“娘子!二夫人来了!” 南景娘应道:“快请!” 南二夫人啐了一口:“没规矩的东西,滚下去吧,我有话要跟我丫头说。” 说罢便扭进了南景娘的屋中。 南景娘正卧在榻上休息,见南二夫人进来了方才起身跪坐于榻上:“恕景娘不便行礼。” 南二夫人走近坐于她身旁笑道:“跟阿娘还行什么礼啊,这不就生分了吗?” 南景娘点点头:“阿娘说的是。阿娘此时造访有何贵干?” 南二夫人一说起又掏出怀中绢帕拭泪:“景娘,你也知道的,你父亲多年前就离了家……” “我不知道。”南景娘打断了南二夫人的话,“关于我父亲的事,我一概不知,我甚至……没见过他……” 南二夫人愕然,继而微愠道:“景娘,你也该懂事了。阿娘知道你不愿意提起你父亲的事,可是你也不能这么睁着眼睛说瞎话啊。” 南景娘摇摇头:“阿娘,景娘不撒谎。” 南二夫人起身看着南景娘,怒意已经快按捺不住了:“景娘,你就是不想说,你也心疼心疼阿娘为你父亲守了这么久活寡吧。14年了,我可有半句怨言?为了他我辛辛苦苦地操持这个家,那外边儿的流言蜚语我听了也只能在夜里偷偷的哭。景娘,算阿娘求你……” 南景娘叹了口气:“阿娘……景娘真的没有丝毫关于父亲的记忆,爷爷也不爱跟我提这些……” 南二夫人冷哼:“南家竟出了你这么个铁石心肠的女子!气煞我也!” 南景娘垂眸:“既然阿娘不信,那请回吧,天色已晚,景娘也要歇息了。” 南二夫人拂袖离开,临走还不忘瞪了云霞翠轩一眼。 出了北小苑,自家的仆妇李嬷嬷在外等候了许久。见南二夫人出来便迎了上去:“如何?二夫人可问到景娘子有多少积蓄了?” 南二夫人白了李嬷嬷一眼:“问什么问!就连自己亲爹的消息都不愿意告诉我!这野种,倔得跟头驴似的,早晚要好好收拾她一顿。” 李嬷嬷忙安抚道:“二夫人别生气,这外面的野丫头就是不知好歹!待她吃上苦头就知道了。” 南二夫人冷哼:“你调几个小丫头来,让她们看着她。带着这么多钱总会露出尾巴来。” 李嬷嬷会意笑了:“是,二夫人。” 南二夫人绞着手帕眸子中闪烁着怨恨与恼怒,心中道:待把钱弄到手,看还有你好日子过! 第十四章 翠轩 “云霞!”正是清晨,南景娘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云霞忙提裙跑了进去:“娘子!什么事啊!” “去打听打听南家的事。”南景娘道,她终于发现有哪里不对劲了。她的记忆只有八岁以后的,八岁以前的一片空白。她要找回记忆,首先要从南家入手。 云霞笑了笑:“娘子,包在我身上。”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这差事交给云霞是最合适不过的,她没怎么读过书不知道书里那些奇人异事,但她却尤爱街坊四邻地窜,跟街妇聊聊天什么的,要问市井的大小事,问她便是。 翠轩端了水和药来,笑骂:“娘子,她不就爱听这些市井上的疯话么,你还偏就让她去听了。” 南景娘接过药,一口吞了下去,眉头都不皱一下:“市井上的话有时候能有绝佳的用处,你可别小看。” 翠轩抿嘴一笑:“娘子说的是,只是娘子素日不爱听那些外界俗事,都是云霞那小蹄子最爱喋喋不休地跟你讲,今儿怎么有了兴致?” 南景娘道:“听一听……也好。” 翠轩嗯了一声,端着盘子出去了,自己又什么时候猜透她在想什么过呢? 南景娘卧下接着睡觉,只觉近日来头重脚轻,给自己号了脉也没什么问题……也许该加加药丸中茯苓的药量了。 忽然屋外一阵嘈杂,只听见翠轩的怒骂声,碗碟碎裂声,似在还有几个陌生的女声与她争执狡辩。 过了一会儿,只见翠轩哭着跑了进屋。 “娘子……咱们走……了罢,这南家……欺人太甚!”翠轩哭得抽抽搭搭的,说话也说不顺畅。 “怎么了?”南景娘睡眼朦胧,翻身侧卧撑着头问道,三千青丝懒懒散散地倾泻在榻上。 翠轩抹了把泪水:“说出来都叫人笑话!偌大一个南家,送给娘子吃的都是些残羹剩汤,米饭倒是新鲜,直接铲了碗生米来!” “就这事?”南景娘轻描淡写地问道。 翠轩哭道:“什么叫就这事?娘子!咱们走吧,不然要被这样欺凌到什么时候!” 南景娘摇摇头道:“先不急。吃食方面,在路上怎么吃的在这儿就怎么吃吧。别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可是娘子……”翠轩还是有些不甘心,凭什么要对这家人逆来顺受的。 “行了,我很累,先睡了。”南景娘摆摆手,又躺下了。 翠轩走了出去,擦干了泪,娘子的病又严重了许多,此时要走确实不适宜。罢,再忍几天吧。 可面前之景又让她怄气不已,庭院里秋风扫过满地的梧桐枯叶,可是那群新来的丫头却一边说笑一边嗑瓜子儿,就任那院子里的树叶这么满地洒着。 “你们这帮蹄子!除了钻沙还能做些什么!这里有你们莫若没你们,你们还是走罢。”翠轩吼道,见了此情此景哪里还顾得上老太爷平时说的教养。 一穿红袄裙的丫头站出来讥笑道:“是啊,别的娘子都是活蹦乱跳的,咱们的娘子却是个病秧子,要我说啊,有这个娘子还莫若没这个娘子呢。” “你太过分了!”翠轩捡起地上扫帚就要打去。 那红裙丫头大惊失色,喊道:“你这贱婢!竟敢打我!你算个什么东西!我可是二夫人最得力的婢女!” 翠轩一边打一边骂:“你这蹄子!如此没有礼数!姐姐今儿来教你你还不谢谢姐姐!骂我贱婢?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二夫人叫你滚来你还不是滚来了吗!” 二人扭打作了一团,旁的婢女都不敢上前阻拦,只叫着去找二夫人。 最终还是二夫人带了家丁来才把二人分开。 二夫人的留红阁中,翠轩和那红裙丫头分跪两边。 只见翠轩身上的衣服又脏又破,发髻凌乱,脖子上脸上有好几道抓痕,手上也都是掐痕,还隐隐泛着血迹。 红裙丫头也没讨到好果子,衣服都快被撕成破布条了,脸肿的仿若一个猪头,还脏兮兮的,眼泪鼻涕鼻血和在一起,看着叫人恶心不已。 “你们两个是要造反吗?啊?”南二夫人气得指揉眉心。 “二夫人!你要为我做主啊!我今儿好心做好饭菜给娘子送去,可是娘子非但不领情,摔了碗碟,还叫翠轩姐姐打我。”红裙丫头哭的好伤心,只要不看她的脸,还是叫人动容的。 南二夫人怒捶桌子:“她反了不成!” 翠轩向前跪行几步,眼眶红红却不愿让泪水滴落下来:“二夫人,莫听她胡说。她端了些残羹剩水来我才将食盒打翻的。娘子今儿乏得很,现在还没起,又如何指使我去打她!分明就是她自己下贱讨打!” 南二夫人冷笑:“打狗也要看主人吧,翠轩是吧?红雀是我手下的丫头,不过看景娘可怜才将她暂借给她。没想到今儿才第一天就受你这样欺负。” 听南二夫人这么一说,红雀便哭的更大声了:“还请南二夫人做主!” 南二夫人看向红雀,又换上了她那副悲天悯人的表情:“可怜的孩子,别怕。”又望向翠轩:“你这丫头,我今儿就替景娘好好教训教训你,景娘病了管不了你们你们胡作非为,我管得着!来人,掌嘴五十!” 翠轩这下懂了,她们就是故意来找娘子不快的,这全南府上下就没有一个人容得下娘子的,便冷笑:“你们今儿打死我也罢了!” 南二夫人走到翠轩面前,捏起她的下巴:“若是打不死你你又能如何?小丫头,你可别忘了你只是个贱婢。” 急火猛然攻心,翠轩唾了一口鲜血,是啊,自己只是个贱婢,什么也帮不了娘子,只能眼睁睁看着娘子被折磨,却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打!”南二夫人起身,指了指身边一个嬷嬷,“你去。让她学学规矩。” 那嬷嬷领了命,又唤了两个帮手,一个按着翠轩的肩膀,一个稳着翠轩的头,那嬷嬷本身就长得魁梧,才两巴掌下去,翠轩便觉得头昏眼花,却强忍着疼痛,死死咬着牙不肯叫出声来,鲜血却沥沥顺着她嘴角流了下去。 好疼啊……但她在心里安慰自己,不疼,一定要撑过去,娘子还需要她来保护。 嬷嬷冷笑道:“小蹄子还挺有骨气。我就不信今天治不了你。” 说着更大力地打翠轩,五十掌下来,翠轩硬是没有叫一声,她奄奄一息地倒在地上,脸肿的如同一个馒头那般大,她咧嘴笑了,口中全是鲜血:“你们……也不过如此,伤不了……我……我家娘子……分毫。你们……还差的远……” 视线越来越模糊,却仿佛又见到了那个淡定如神佛的女子。娘子,我真没用……不能照顾你了。 翠轩歪倒在地上,呼吸渐渐微弱,最后一眼,是红雀那张猪头脸上奸诈的笑容。 南二夫人揉了揉眉心:“扔回北小苑吧,南景娘自己的婢子让她自己去处理。” 第十五章 慢慢 云霞回来时已是傍晚,一进园里便隐隐闻到一股血腥味,寻着血腥味走近,只见翠轩倒在地上睁大了双眼,已经没了气息。 “不!姐姐!”云霞几乎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今天走的时候翠轩还是活蹦乱跳的,怎么……怎么一回来就这样了……娘子……娘子一定能救姐姐。 她背起翠轩的尸体冲进了南景娘的房间,哪能想到南景娘的情况也没比翠轩好到哪儿去,病情本就加重的她整整一天水米未进,现在躺在榻上又发起了低烧。 “娘子……娘子……”云霞哭喊着,南景娘却没醒来,云霞又摇了摇翠轩的尸体,“翠轩姐姐……翠轩姐姐……” “不……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云霞摇着头,实在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咳……”南景娘轻咳一声转醒了,头脑混沌,只隐隐听见云霞的啜泣声。 “娘子……娘子……救救翠轩姐姐……”云霞跪行到南景娘面前不停磕头。 “翠轩……”南景娘尚还迷糊,睁了睁眼,看到地上跪着的云霞和躺着的翠轩,“怎么了……” “娘子,求求你,救救姐姐。”云霞仍不停磕头,额头上已磕出一个淤青。 “翠轩……”南景娘这下终于看清了歪在地上的翠轩,脸肿的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貌,眼口耳鼻全是血,衣襟上也沾满了血,那情景简直比下了十八层地狱还要惨。 南景娘拖着疲惫的身子爬到翠轩面前,将她抱在怀中,她面上仍没有表情,她做不出其他的表情,她像一个木头,酸甜苦辣只能全藏在心里,她用衣袖轻轻擦拭干净翠轩的脸,抚过她的鼻间发现她确实没有鼻息了:“云霞,拿针来……” 云霞当翠轩还有救,忙起身去取来南景娘的那套银针,却见她扎在翠轩的几个大穴,又在她脸上密密麻麻扎了一排,口中念念有词,似念的是送魂往生一类的咒语。云霞虽没读过书,可这些俗事她还是知道的。 “娘子……”云霞声音颤抖着轻唤道。 南景娘呼了一口气,将针拔下,翠轩的脸已经消肿了,此刻安稳的闭上眼,像睡着了一般:“云霞,端热水,取干净的衣服来。” 是救回来了吧,云霞起身去准备了来。 南景娘细细擦拭干净翠轩脸上的血污,又给她擦了一遍身子,中途云霞想帮忙都被她拒绝了,她咬着牙,一个人完成了所有事,最后为她换上了干净的衣服。 “云霞……”南景娘闭上眼,声音有些疲惫有些沙哑,“我们一路过来,还剩了些钱,你拿去给翠轩买副好棺材,给她办丧事……若有所剩,一并给她吧。” “娘子?”云霞几乎不敢相信南景娘口中的话,刚刚忙活了那么久,不是在救翠轩姐姐?是在给她净身穿衣? “对不起云霞,我救不了她……”南景娘的语气听得让人伤悲,可她却做不出别的表情了,她也许真的是一块木头吧。 “娘子……我不信……娘子我不信……”云霞大声哭了起来。在汝南她差点死掉,没有哭的这么大声,在淮滨她经历了凶险,没有哭的这么大声。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无论何种境地,都有翠轩作陪,所以觉得一切都还好吧。 而如今,翠轩死了,死得不明不白。那么聪明,那么讨人喜欢,那么善解人意的一个孩子,就这么死了。 “云霞……让她安心走吧……”南景娘眸子中有阴翳流转,她悄悄攥紧了裙角。她的心像被撕裂一样,不知是恨还是伤心,只觉一股甜腻之气涌上喉头,充满口腔又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是血,她悄悄用沾满了翠轩的血的衣袖拂去。 “娘子……林小娘子死了那么久你都能救回来,翠轩姐姐你也能救的,对吗?”云霞摇着南景娘的手哀求道。 “救不了!我救不了!你以为我不想救吗……”南景娘拔高了声音却显得有些中气不足,几近嘶哑的声音让人更加心疼。 “知道了……”云霞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上,她轻轻揽起翠轩僵硬的身子,在她脸上轻轻蹭了蹭。 “盘盘盘脚盘,俩个大姐十二盘……金盘花银盘花,俩个大姐坐下吧……金盘花银盘花,俩个大姐起来吧……” 云霞闭着眼轻轻哼着汝南的童谣,当年她与翠轩最喜欢玩的游戏便是“盘脚盘”(相当于北方说的编花篮。)可是如今翠轩不在了,再也不能玩了。 她好恨,她好恨,为什么死的是翠轩。 “快去吧……云霞。”南景娘的手紧紧攥着,尖尖的指甲刺进了肉里。疾病让她头脑混沌不清,唯有痛让她清醒。 云霞领了钱,踏着夜色将翠轩背了出去。南景娘取来针扎在自己身上,她选的几个最痛的穴位,扎下去便如同万蚁噬骨。 南流景,你要记得,因为你的无能,所以你才会失去你重要的人。南流景,你要记得,因为你的弱,所以才会被轻视,被恣意伤害。 南流景,你看看,你的病是为何而起。南流景,昔日你有两个人当你的腿,如今少了一个人,你必须要自己站起来。 南流景,站起来。 南流景爬到墙边,摸索着,将指甲嵌在木板相接的缝隙里,支撑着自己站起来。指甲很快就断了两根,红红的血一点点地冒出来,成了一颗饱满圆润的血珠儿,又顺着她的指尖滴落。 南流景,疼吗?翠轩所受的苦,可是比你疼了百倍千倍。 她全身颤抖着,扶着墙站了起来,她的眼睛通红,意识也开始有些模糊,可她只有一个信念。 南流景,你要变强,唯有变强才能为翠轩报仇。 你的忍耐没有一点用处。 一步,两步。她慢慢挪动着步子,每一步都痛的惊心。可对于心中的痛,又算得了什么。 一步,两步。她走着,不知不觉绕着屋子走了一圈又一圈,她的手上袖上都是血,有翠轩的也有她的,她要记住,记住伤害她的人。 雄鸡报晓,南景娘浑身是汗水,瘫倒在地上,她的意识仍旧清醒。云霞回来带了些热食,南景娘虽一天一夜未进食仍旧是细嚼慢咽,吃完以后又将药吃了一丸。 清醒的她更明白,要慢慢来,一切都不能急。病是如此,报仇更是。 饱餐以后,南景娘沐浴更衣,屋子也被云霞打扫干净。 要慢慢来,她在心里提醒自己。 “娘子,都准备好了。”云霞面色凝重,身着孝衣,腰系麻绳,发间簪了朵小白花。 “那么。昨天调来的几个婢女,都给我叫进来。”她声音冷得透骨,干净利落又不带感情。 第十六章 审讯 三个婢女被带了进来跪在南景娘面前。 这是她们第一次看到这个女子,虽然屋子里昏暗不明,但心中也不觉一颤,小小的身子裹在厚重的素锦黛色深衣中,整个人斜倚在隐囊之上,手支着瘦削而惨白的脸,墨色的头发半绾半散,一双眸子中寒光流转,慵懒而有些莫名的妖冶。 “奴婢四儿。” “奴婢琳琅。” “奴婢绿莺。” 三个婢女挨个行礼,也是敷衍了事地行个福身礼,膝盖都未曾屈,不见得多么恭敬。南景娘扫了她们几个一眼,心中了然。 “少了谁?”她冷清的声音一出,如玉碎了一地。 “本就是三个人,哪儿会少了谁?”绿莺漫不经心道,面对一个病秧子,有何可畏惧的。 “哦?是吗?”南景娘音调微微上扬,“那昨儿谁在外面吵吵嚷嚷的?” “哪里有什么人吵吵嚷嚷的,不过我们几个姐妹说笑罢了。”绿莺又道。 “说笑?是啊……你们会笑呢。”南景娘点点头,眼里的阴鸷更加浓郁。 “咱们没病没灾的,自然爱笑。”绿莺浅笑,狭长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云霞的手攥了起来,恨不得去狠狠收拾这些无礼的贱婢一顿,但是娘子先说过了此事由她处理,莫要插手。 “那诸位倒是比我有福……你叫绿莺?”南景娘看向了她。 “是。”绿莺答。 “那想必还有一个红雀吧。”南景娘起身,走到了绿莺面前,捏起她的下巴。 冰冷的手让绿莺全身竖起了寒毛,恍惚记得她前儿刚进门时让人搀扶着还是步履蹒跚,这么快就能走动了?为何自己那么害怕,是发自内心的毛骨悚然…… 世界上有种最可怕的人就是扮猪吃老虎的人,很难想象这个女子到底有怎样的心计。 “我……很讨厌被人威胁的感觉。”南景娘蹲下凑近,鼻息扫在绿莺脸上,而她的鼻息在此时仿若都是冷冷的。 绿莺的身子僵住了,背上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她讨好般笑道:“我们这等下人怎么敢威胁娘子,娘子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误会了什么?我的婢子被打死送回……下一个会不会是我呢?你觉得是谁干的呢?嗯?”南景娘的手在绿莺脸上轻轻摩挲,她声音轻柔却又极具威慑力。 “奴婢不知……”绿莺声音颤抖着,想要避开南景娘的抚摸,这种肢体接触太让人害怕了。 南景娘捏住绿莺的脸,声音依旧轻柔:“你知道的。” 昏暗的屋子,湿冷的鼻息,鬼魅般的抚摸,阴翳的眼眸,穿堂风撩动她的发丝在绿莺身上跳跃,压抑的气氛让她喘不过气,她好像看见面前的女子渐渐幻化成翠轩的模样,就要来索她的命了。 “不要来找我!不要来找我!是二夫人……是红雀和二夫人……”绿莺几乎是吼出这句话,吼完便晕了过去。 南景娘起身走回榻上,从腰间取下一个香囊扔在凭几上,又用手揉了揉眉心,最后向两个婢女摆摆手道:“滚吧。” 另外两个婢女看着绿莺的样子早就吓得不轻,叫她们滚简直是宽恕,于是连忙起身拖走了绿莺。 南景娘叹了口气:“拿去埋了,免得让别人捡去害了人。” 云霞捡起凭几上的香囊,嗅了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便问道:“娘子,这是何物?” “声声慢。”南景娘道,“迷香,吸入过多可致幻。” 云霞恨恨道:“难怪她那么快就招了,也不知是看到了什么。” “看到她……最怕的东西。”南景娘冷声,刚刚从绿莺的表情看得出来,她看到的是翠轩来找她索命了。 “那为何只有她有事?”云霞仍然不解,既然是吸入过多可致幻,那么娘子携带了这个东西,而自己与娘子一起的时候又更久,那两个丫头更不用说,与绿莺接触的分量可能也差不了多少。 “我的指甲里有一些罂粟汁,刚刚捏她下巴的时候就对她下药了,于是药效便发作得更快了些。”南景娘闭上了眼,声音渐沉,一夜的自我折磨让她精疲力尽。 “娘子真厉害。”云霞夸道,心中也多少有了一些为翠轩报仇的快感,但她心里也很清楚,这只是一个开头,重场戏还在后头。 她将香囊用手帕包好,拿到游廊旁边的花坛中埋好。 如今娘子已经能走路了,倒也让她省了不少心,而经历了这次,那些婢子短时间应该不会来捣乱了。她吐了口浊气,出了南府的门往义庄去,翠轩的后事,还得她亲手料理。 午后一刻,云霞才带着一些吃食回了北小苑。 稍作休息的南景娘已经精神多了,正在梳妆台前篦头。 “娘子,我来帮你吧。”云霞从南景娘手中接过梳子帮她篦。 “我让你打听的事打听的怎么样了?”南景娘道。 “打听到了。”云霞一边为南景娘篦头一边****大房生有有两女一男,二房有一男一女。 南景娘排行最小,又不是嫡出的,自然受欺负。 先不说南大娘南二娘两个女子是出了名的跋扈骄横,真是随了周大夫人的性格。就是那二房的南四郎也是个爱调皮捣蛋的主儿。 南景娘认真地听着,也认真地记着。她总觉得,关于她记忆的突破口一定就在南家。 “那婶娘的娘家和阿娘的娘家呢?”南景娘又问道。 “南大夫人的娘家是个六品小武官,不过家里财力雄厚,不是搜刮了民脂民膏才怪呢。”云霞有些疾世愤俗道,“南二夫人嘛……家里也没什么背景,她爹是一个穷书生,那年是二老爷看她可怜才勉为其难把她收了的。” 南景娘点了点头,翠轩又若有所思道:“不过……娘子你长得倒是与二夫人有几分相似。” “是吗?”南景娘回忆着,确实。二夫人的眉眼与她但是有几分相似,若说是母女可能也没人会质疑。不过大题来说,也没那么像,可能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吧。 第十七章 原因 父亲……那又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呢?南景娘想着。 “云霞,你可有打听到关于父亲的消息?”南景娘问到。 云霞摇摇头:“关于二老爷的事但是不怎么明朗,只知道二老爷精通一些异术,不过早就失踪了。所以南家医脉到二老爷那里便算断了。不过好在娘子继承了老太爷的医术。” “哪里谈得上继承,不过略知些皮毛。”南景娘轻叹,“不过这南家,水倒是蛮深……你今后行事处处小心,我不想再失去身边人了。” 云霞低了头,一想到翠轩,她便攥紧了裙摆。她恨不得自己替翠轩死了去。 “罢了……你出去买些文房四宝回来,记得墨只要延圭墨,旁的不要。若是没有那也也罢了。再买三钱茯苓,七钱蛇床子。”服药之人最忌见死尸,加上昨夜的疲惫侵袭而来,南景娘渐渐觉得迷闭眼阖,嘱咐云霞便又睡了去。 云霞领了命,出门采买。却见南府上下张灯结彩一派喜气,心中更是郁闷,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反正南府上下也没人见得她和南景娘,无不嫌弃。 到了市上才打听到,这是南大夫人的三儿子去她娘家学武回来了。 去个娘家回来也这般大肆铺张地庆祝,偏偏娘子回来了不给个好脸色? 想着云霞又更加郁闷,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独她一个人形单影只神情落寞。 在汝南娘子治病所得的那一万贯一路走来花了不少,翠轩的丧事更是消耗了大半,如今手上也就还剩一千来贯。在寻常人家不是一笔小钱,可是娘子向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不太在乎钱财这些身外之物,可这些钱又能支撑多久呢?也不知能不能支撑到老太爷的丧礼结束。 “让开!让开!”一个少年驾着一辆马车横冲直撞地冲过来,险些撞到路边小摊,惹起几声叫骂,可那些人看到马车上的徽记又不敢造次了,云霞抬眼一看,正是南家的马车。 跋扈,霸道,仗势欺人。云霞只觉越来越厌烦南家的人了,怎么都是这幅德行。 回到南府,已是晚膳时分,果真是热闹非凡,门庭若市,比普通人家成亲开张还热闹。正厅外的空地摆了好些酒席,居然都坐满了锦衣华服的人。照明的红灯辉映下更显得流光溢彩。 说是家宴倒不如说宴请了整个杭州的权贵。 云霞抱着一大堆东西,尽量绕开热闹之所处,从偏僻的小道绕了去。 …………………… 宴上。 南三郎正给人敬酒,南大老爷喜笑颜开,起身在南三郎身上又按又揉:“好小子,一年不见到你外公家练得结实不少,小牛犊子似的。” 旁边一少年笑道——那少年正是驾车的少年,也是杭家第五子,姓杭名诺:“姑父,三哥哥可是闻鸡起舞,爷爷也夸他勤奋呢。” “是吗?”南大老爷又拍拍南三郎肩膀笑道,“好小子,可有再犯病?” 原来这南三郎自小体弱多病,直到去年南大夫人才建议送他去杭家学武强身健体。 南三郎摆摆手道:“多谢父大人关心,我很好。” “哈哈哈!好就行!”南大老爷笑道。 杯过三旬,杭五郎有些不胜酒力便离了席,往花圃小径去,只见满园秋菊凌寒开放,冲天香阵沁人心脾。 南家向来在面子工程上铺张浪费,一年就是花在园艺花卉上的钱也不少,漫步于花圃之中,秋风瑟瑟吹来,杭五郎觉得清醒了许多。 忽的,风带来了一阵细细的啜泣声,杭五郎寻声而去,只见一个披麻戴孝的姑娘边抹眼泪边往北边儿去。 初来的时候好像也恍惚听到过姑母说不要去北小苑,说是有个带病的妹妹住在那边,去了怕冲撞了邪气。今儿见到这个婢女,莫非那妹妹去了不成。 想着便尾随在云霞身后,往北小苑去了。 云霞在门前踱步许久,擦了泪儿,又缓了一阵子才推门而入。 南景娘正在院子里走路以及做一些小幅度的动作,修改了药方以后确实身体要好的快一些了,只是还是需要更有强度的运动才行。 杭五郎悄悄翻上墙头往里面看去,只见南景娘一身黑色素衣,秋深而加了一件鸦青斗篷,在梧桐落叶中仿佛在偏偏起舞,那般优雅,那般动人。 被眼前此景所迷住的杭五郎似乎忘了他正趴在墙头上,只觉心中扑通扑通狂跳,不知是酒的后劲儿太大还是怎的,只觉脸上烧的通红。 一个恍惚便从墙头上掉了下去,将屁股摔成了两瓣,惨叫一声后捂着屁股落荒而逃。 南景娘与云霞都受了惊吓,云霞忙出门看,只见一个仓皇逃去的背影,想要追去却又被南景娘喊住:“别管了,席上哪个权贵家的儿子迷路不慎闯到这边来吧,随他去。” 云霞这才关了门,她揉揉眼睛道:“也就是娘子心善。要我说,这种登徒子,无论是有意还是无意,还是教训一下的好。” 南景娘摆摆手,又看着云霞有些泛红的眼睛,问道:“你哭过?” 云霞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愤愤:“翠轩姐姐去的冤,要是此事没个说法,我意难平。” 南景娘点点头:“你说的是在理,我让你查的事查的怎么样了?” 云霞摸着下巴做回忆状:“我去打听了一下,说红雀绿莺两姐妹都是是南二夫人最宠爱的婢女,尤其是红雀,跟南二夫人肚子里的蛔虫一样,二夫人抬抬屁股她就知道要放什么味的屁。” “然后呢?既然是最喜欢的婢子为何要给我?”南景娘咬着下唇,思索着。 云霞摇摇头:“这我倒是不清楚,我猜她是故意找娘子的不快!” 南景娘回忆着,那日南二夫人那么笃定自己知道父亲大人的下落,而自己又没有关于父亲大人的记忆。所以她才有了要给个下马威的想法,至于翠轩的死可能她也没有想到,翠轩这丫头性子倔强,见南二夫人这般欺辱自己所以才冲撞了南二夫人的红雀。 想来翠轩的死因已经明朗,而如今最大的谜团无疑是父亲大人与自己八岁以前记忆到底有何关联?为何自己没有了八岁以前的记忆? “娘子?”云霞见南景娘忽的站定在了那里心中受了惊吓,轻声唤道。 “没事。”南景娘揉了揉眉心,“翠轩的仇我定会帮她报,现在还不是时候。” “那什么时候才是时候,我现在恨不得抽他们的皮,扒他们的筋。”云霞的眼泪又从脸颊滚落了下来。 “云霞,现在我们用什么跟他们斗?”南景娘语气有些微愠,“我回房歇息了,你也早点睡。” 第十八章 计较 杭五郎回到宴席上,想着苑中南景娘的妍丽身姿,思绪飘忽。 南三郎见他一脸失魂落魄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怎么了五弟弟?” 杭五郎盘腿而坐,以手托腮:“北小苑住了个好漂亮的神仙妹妹,现在想来恍若梦一般。” 南三郎笑道:“你是醉了吧,北小苑哪里有什么神仙妹妹,那里就是平时也少有人烟。” 杭五郎捶了一下南三郎胸口:“姑母明明说了北小苑有个病了的妹妹。三哥哥你可是想藏着不成?” 南三郎这才想起,好像母亲确实说过有个病了的妹妹在北小苑,还让他们平时不要过去,便轻斥:“娘亲不是说了不让咱们去北小苑吗?” 杭五郎拔高了声音:“我要是不去,怎么会知道你们藏了个这么好看的妹妹!” 南大夫人正欲找南三郎谈话,刚刚过来便听到他们说起北小苑的事,一股气血冲上脑门儿上前拧起杭诺耳朵便骂:“小兔崽子,不是不让你去北小苑吗!要是惹了病我怎么向你父亲交代。” 杭五郎连连告饶:“好姑母!饶了我这一回吧!” 南大夫人这才松手轻哼一声:“饶了你这一回你以后还去吗?” 杭五郎不直接回答南大夫人的话,谄媚讨好道:“好姑母,那个妹妹哪里像有病的样子,能蹦能跳的,您就别藏着她了。” 南大夫人拂袖,有些恨铁不成钢,尖尖的指甲戳着杭诺的脑门儿:“你这好色之徒,就不能向你三哥哥学学。” 杭五郎抚摸着脑袋又嘟着嘴道:“三哥哥就是个榆木疙瘩,我才不要跟他学呢。家中妹妹那么多那么可爱,偏的他和她们玩不到一块儿去。” 南大夫人笑着,揉了揉杭诺的头,有些自得:“你三哥哥那叫坐怀不乱柳下惠,你啊,还是再长几年吧!” 说罢一家人开怀大笑。 宴席散了以后,南二夫人照例来大夫人停香苑中聊会子天,说到杭五郎时二人皆笑了起来。 南二夫人以手帕掩面浅笑:“这一年多不见,三郎英俊了许多,诺郎也长开了呢。” 南大夫人亦笑:“这孩子年少时便有些痴态,不爱跟哥哥弟弟玩刀枪念书,倒爱和妹妹们一块玩。你可知他今儿说什么来着?” 南二夫人问:“说了什么了?” 南大夫人故作神秘凑近道:“他说那病痨鬼貌美如花……哈哈哈……” 南二夫人笑的前仰后合,那病痨鬼说的自然是南景娘,那妮子有什么好看的!南二夫人想着都打了个冷噤,又瘦又小,白得像个死人,生有一副穷酸样儿,还有病。 “可不许再让诺郎去北小苑了,仔细惹了她的病!”南二夫人停笑整容正色道。 “放心吧,警告过诺郎了。”南大夫人拍拍南二夫人的手道,又左顾右盼压低了声音,“这两****不是调了丫头去吗?可打探到她的底子还有多厚?” 南二夫人喝了口茶没好气道:“说来就晦气,她那绿衣裳的婢女就是个薄脸皮子的,顶撞了我婢子,我不过打了几耳光教训教训她就一命归西了。呸!” 南大夫人蹙眉:“还有这事?” “可不是吗!不过我家婢子倒还争气,说是她经常让另外一个黄衣婢子去买东西,那婢子天天大包小包的回来。听说就是死了的那个婢子她还花大价钱去找了义庄承包丧礼。” “阿弥陀佛,她这般糟蹋钱?”南大夫人双手合十念佛道,“看来二老太爷给她留的可不少。慧娘,大嫂有句话,说了你可别嫌大嫂多嘴。” “大嫂但说无妨,你我妯娌之间还在意这些么?”南二夫人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南大夫人蹙起眉头作难过状:“慧娘,你想想,你为驹郎付出这么多,为他生了四郎,又操持南家这么久,二老太爷一个子儿也没留给你,这可能吗?” 南二夫人本就恼怒,一听南大夫人这话简直要跳了起来,她拍了一下凭几站起身来道:“大嫂是说那妮子把我的那份也阴了去?” 南大夫人将南二夫人拉来坐下又小声道:“我看八九不离十了,你看那妮子花钱大手大脚,连自己一个婢女也要这样大肆安葬喽,她那穷酸样子怎么会不心疼?” 南二夫人又再次起身道:“她花的老娘的钱当然不心疼!” 南大夫人见自己的劝说起了作用便又劝道:“所以啊,慧娘,你应得的就不该给那妮子。她一个病秧子,咱们南家又不是养不起,老祖宗看着碍眼,咱们随便找个借口就把她送走了,她身上有病,外人也不会说咱们长短。不如早点把钱拿回来,早点送走,大家都清净。” “我得想想,我得好好想个法子让那妮子把钱都给我吐出来。”南二夫人感觉头晕脑花摇晃几步扶着头好容易才站稳了,没想到啊这妮子竟是这样的不要脸。她的钱凭什么要给她花? 真是气煞她了,她辛辛苦苦为南家操劳了这么多年,她的功果怎么能让她吞了去。她坐回榻上沉思,忽然灵光一闪,抓着大夫人的手道:“大嫂,我有一法子,也不知你应不应?” 南大夫人关切地拍了拍南二夫人的手:“有什么尽管跟大嫂说,能帮的我一定帮。” 南二夫人道:“我想问你借个人。” 南大夫人笑道:“弟妹要什么人,自己指使去便是了,用不着跟我说啊。” “我要杭诺。”南二夫人眼中闪着精光。 “这……”南大夫人有些犹豫,别过了头去,“这……诺郎他能有什么用?” 南二夫人勾唇露出阴鸷的笑容,俯身在大夫人耳边如此这般了一番,南大夫人也露出了笑容。 这法子,确实妙。 二人商量妥了以后各回各家,出了门红雀迎了上来为二夫人披上羊羔外罩:“二夫人,婢子有一言。” “说吧。”南二夫人拢了拢外罩,深吸了口气,深秋季节的空气已经有些干冷刺鼻了。 “先前你和大夫人说的话,婢子在门外听见了些许,恕我直言,大夫人这倒像是在故意激你去对付景娘子呢。”红雀认真道,嘴角的伤还扯得有些疼痛导致她说话有些困难,心中忍不住又低咒了翠轩几句。 南二夫人冷笑道:“她杭玉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我会不知道?这次她想阴我,她自己也别想落得好。” “红雀就知道二夫人机敏不会猜不出来,二夫人这招将计就计用的是极妙的。”红雀笑道。 夜色更浓,将二人吞没在了黑暗中。 南大夫人房中,婢女桐香为南大夫人拆发髻准备伺候她睡了,见南大夫人难得高兴便问了两句。 南大夫人笑着道:“我还当她王晓慧有多聪明,到底是小门小户出来的,在南府呆了这么多年也没改掉那股穷酸样儿,见了几个钱便走不动了,老祖宗盯着那笔钱她还想去争,蠢到家了。哼,争吧争吧,你走了,这南家我一个人操持可再舒心不过了。” 桐香听着这深宅女子的计较心脏砰砰直跳,太可怕了…… 第十九章 说话 鸡鸣报晓,唤醒了南府上上下下所有人,偌大的南府又热闹了起来。 杭五郎昨儿晚上因南景娘闹了好一会子,几个婢子是劝了又劝才把他哄上了床,早上偏偏又赌气不起来了。 南大娘子与南二娘子与杭五郎自小关系便甚好,于是早起了便来找他一起玩耍,但杭五郎赖在床上背对着外面,并不知是二人来了。 南大娘子将香帕在杭五郎面前摇了摇,女子的脂粉香钻入了杭五郎的鼻腔,但他却不为所动,只当是婢子耍花招,便哼哼道:“你们这些丫头,今儿可别恼了小爷我,小爷心里不痛快,非要找人牙子卖了你们才痛快呢。” 南大娘子同南二娘子一起笑了起来,南二娘子更夸张,还作害怕状:“郎君莫要卖了我,奴婢再也不敢了。” 听到是南家二姐妹的声音,杭五郎一下子就精神了,撑死身来嗔怪道:“大姐姐,二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南大娘子用香帕打了一下杭五郎,笑道:“我不来还不知道有人躺床上生闷气呢。怎么了?是那个婢子惹你生气了不成?” 杭五郎忙摆手:“不曾有的!各位姐姐都待我极好的。只是北小苑来了个如花似玉的妹妹,姑母偏偏不让我去看。唉……” 南大娘子诧异了一下,随即想起阿母几天前曾说过北小苑来了个穷酸病秧子,半步也不许提她们接近,她们也没放在心上,便斥道:“阿母说那个妹妹是有病的,不让你去是为你好。你倒好,好心当做驴肝肺,在这里生你姑母的闷气,别说你姑母了,就连我听着也心寒。” 说着就要拿帕子来揩眼泪,见南大娘子一哭,南二娘子又是梨花带雨的,二人哭作了一团,搅得杭五郎也觉得心生愧疚。 杭五郎赶紧道饶:“两位姐姐别哭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吗!” 南大娘子一下把眼泪收住,小心翼翼地用香帕擦了擦脸,生怕摸花了脸上的脂粉:“那你得发誓,以后定不去那北小苑了,要玩我们陪你玩。” 杭五郎犹豫了一下,一想起那个倩倩身姿便有些恍然,更有些舍不得,于是面色显得有些纠结。 南二娘子气不过,那个病秧子哪里比我们两姐妹好了?怎么还要犹豫呢!难不成她是天女下凡不成?于是使力拍了他一下,气呼呼道:“喂!你快说啊!” 杭五郎这才答应:“好好好,两个好姐姐,我以后再也不去了!” 这下两姐妹才喜笑颜开,一个给他更衣一个给他绾发,那些婢女倒落了个清闲。 梳洗完毕以后,便见南大夫人的婢女桐香迈着碎步跑了进来:“杭五郎君,大夫人请你过去。” 杭五郎以为南大夫人又要拿南景娘来说事,便向南大娘子投去求救的眼神。 南大娘子拍了拍他的肩让她安心,整了整容,扶了扶发簪道:“那正好,我和二妹妹也正要去给阿母请安,一起吧。” 于是三人一齐到了南大夫人房中。 南大夫人极其溺爱这两个女儿,见了便是心肝肉地叫个不停,肉麻了好一阵子才说正事。 “诺郎啊,昨儿姑母是太激动了,没把你耳朵揪疼吧。”南大夫人语气和蔼,哪里还有平时泼辣的样子。 杭五郎摸了摸耳朵,有些不自然道:“还好,不疼。姑母可是有什么要紧事说?” 南大夫人叹了口气:“诺郎你也知道你那个病了的妹妹吧。” “她怎么了?”杭五郎腾的一下从位子上起来,紧张的问道。 南家两姐妹一见他这么激动,料他还放不下那个病秧子,有些不快,但在南大夫人面前又不好发作,只在心里暗暗低咒。 南大夫人扶着额头,语气有些哀伤:“景娘是个苦命的孩子……” “景娘?她叫景娘?”杭五郎激动之意难平,打断了南大夫人的话。 南大夫人恨不得把这个整天犯痴的小兔崽子揍一顿,但戏还未落幕,她还要继续唱:“对,她叫景娘。来了咱们南家以后,我怕孩子们冲撞了邪气,便不让他们和她玩。原是为孩子们着想,却苦了景娘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连说个知心话的人儿也没有。” “我去!”杭五郎自告奋勇。 南大夫人见鱼儿上钩,便更演的动情:“好孩子,你不怕景娘的病?” “姑母,我不怕!”杭五郎目光坚毅,点了点头。 “阿母!不能让弟弟去!”南二娘喊道,“弟弟要陪我们玩的。” “姑母,我要去陪妹妹说话儿!”杭五郎更大声喊到。 这一嗓子,气煞了南家两姐妹:“你这食言而肥的坏人!去陪你的病妹妹吧!反正我们年年见月月见的,你看也看腻了!” 杭五郎要哄,可是两个姐姐哭的那叫一个惨呐,哄又不知道从哪儿哄起,便手足无措地去给这个擦泪,去给那个拍背。 “够了,你们两个成何体统!给我出去!”南大夫人对两个女儿打乱她的计划很是不满,这场戏唱好了,她便可以独揽大权。唱不好,还得跟那个小门户出来的穷酸婆娘共掌南家,她绝不容许出任何差错。 二姐妹被南大夫人吓住,哭着跑了出去。杭五郎吓得端坐,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真是把她们惯坏了。”南大夫人揉着太阳穴道,“诺郎,本来这事是我对不起景娘,却还要你来帮我补偿……” 杭五郎摆摆手:“应该的,况且关心妹妹本来就是兄长该做的。” 南大夫人欣慰地点点头:“你去同妹妹说话的时候,也不要怕找不到话说,你就问问妹妹多大了?吃的什么药?再不行就问问你妹妹可有钱?够不够花?可想去哪儿?” 杭五郎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南大夫人继续道:“特别是钱财,好好问问你妹妹,她爷爷可留下了什么东西。唉……二老太爷去了,我也怪想他的,你二姑母更不用说了。要是留了什么念想,拿来我们睹物思人也是好的。” 杭五郎又点点头。 南大夫人仍喋喋不休:“不过你问的时候委婉一些,这个问题也不要太早问。不然你妹妹当你图她钱财呢。” 杭五郎这次非常郑重地点了点头:“知道了姑母,我一定不会让妹妹闷着的。” 南大夫人笑道:“好吧,你快去吧。聊了什么都仔细记着,回来告诉姑母。” “知道了。那我去了!”杭五郎几乎按耐不住自己的欣喜之情,一溜烟地往北小苑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