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父亲牵着月儿的手走进了尸骨坑。 尸骨坑里密布着昏黄的灯光,就像是把无数死人的骨头浇上汽油烧出的光粒。虽然有光,但仍然给人一种地狱般黑暗寂冷的感觉。 “爸爸,我怕”。月儿紧握父亲小指怯怯地道。 父亲看着月儿闪着泪光的大眼睛,抱起了她。 月儿把目光投向长长的队伍。只见有的人非常高兴、有的人面目茫然、有的人面露寂寞、有的人仿似忧伤、有的人凄楚痛苦、有的人放声痛哭。月儿虽在爸爸怀里,但心里异常害怕。 “爸爸,那些是人的骨头吗?” “是的。” “我好害怕呀”!月儿伏在父亲肩上流出了眼泪。 “不要怕。每个人其实都是那个样子的。那些叔叔阿姨生前也是善良爽朗的人呢。这些尸骨中也有像你这样的小朋友”。父亲拍着月儿的背笑道。 “妈妈说他们是被人杀死的。他们如果那么善良怎么会有人杀他们呢?” “你长大了就会懂得。我不是经常给你说吗?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他们也有自己的命运啊!” “哦。可我还是不懂。” “没事的。有些事情根本就没有必要懂。” 每个尸骨坑里密密麻麻地堆积着十来层尸骨。周围还有很多说明。比如他们是被什么样的手法杀死的。其中一具尸骨的颅骨变成碎片,一条胳膊也不知去向。它的其它骨头都完好无损。还有一具尸骨下身丢失,心脏处的骨头被齐整整地削出一个正方形。它的头盖骨也被削去一半。 月儿看得心惊胆战。她又把眼睛紧紧地闭了起来。 “娘!娘!” 侧面有一个身穿红绸短褂,满头银发的老人朝尸骨坑喊着。他手舞足蹈,疯疯癫癫地叫。脚还不停地踢着玻璃。游客们都厌恶地看着他。老人跨上玻璃,嘴里说着‘娘,我来找你了’。保安匆匆赶来,抓住老人的胳膊,把他脱了出去。 “老爷爷真可怜。妈妈明明已经死了,却还要找”。月儿说道。 “因为爱呀。” “嗯,还真是这样。如果妈妈死在里面,我一定也会下去找的。” 有一群穿着黑衣的老年妇人走了进来。她们跪在月儿对面,手捻佛珠念叨不停。念着念着声音逐渐颤抖起来。有几个女人开始用手抹眼泪,还有两个女人竟放声大哭。 “她们手里拿的是什么呢?” “是佛珠。” “我也感觉她们拿的是佛珠。不过拿佛珠的不都是和尚吗?和尚不都是男的吗?” “不是。她们是佛教信徒。用这种方式来超度亡人。” “哦。也就是说她们不是和尚喽?那‘超度’是什么意思?” “就是让这些叔叔阿姨来生幸福。” “你看,那位阿姨不是也在祈祷吗?” 随着父亲的手指看去。一个大腹便便的孕妇正抬起手掌,用小刀从自己掌心划过。她的血液一滴滴滴进尸骨耳朵里。 月儿眼珠一转。她不知从衣兜掏出了什么东西,紧紧捏在手里。 “爸爸,我要离近些看。” “你不是害怕吗?” “爸爸不是说他们都是善良的人吗?我为什么要害怕?” “嗯。不怕就好”。他说着抱月儿靠了过去。 月儿的眼睛一直在尸骨坑扫视,好像在寻找什么。她微微一笑,眼睛盯着一个牙齿大张,眼眶完好的头颅。 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里攥着的东西扔了出去,嘴里发出‘嗯’的一声,险些闪了下去。 尸骨坑里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所有人的眼睛都被吸引过去。胆大的人都在寻找声音的来源。一些胆小的女孩将头埋在对象怀里。还有一些女孩又转过身,手露小缝观察着。 原来是一颗弹珠! “你为什么要把弹珠扔下去呢?” “妈妈说一具枯骨不能转世。只有有了眼睛她才会投胎转世,并能获得幸福。” 突然!尸骨坑里发出一声凄厉瘆人的哭嚎! 1 一家赶集 “这死女子!” “释心,你赶快催一下你姐。我们都等了十分钟了,她怎么还不出来。” “好的,娘”。释心说完便飞也似地跑回院内。他刚到门口,若心就出来了。她穿着蓝印花布的衣服,绾着好看的发髻,脸庞纤白含笑,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洁净美丽。 “娘都急死了。你可真慢呀!” “对不起”。若心羞红了脸。 “你们俩坐到车里去。我在车辕上驾驴。” 这里是南京郊外。十二月份的天气非常清爽。头上是碧蓝的天空和交错的几条云线。阳光既不热烈,也不显冷。两旁的水稻早已被收割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杆子。田里零散的树木也落尽了叶子。这幅景象并不显荒凉,反而有轻快宜人之感。 若心坐在车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抱着弟弟,嘴角微微含笑。 “娘,你累的话进来坐。我帮您赶车。” “没事。每逢集会小镇都十分热闹。你们想买些什么呢?” “我们把小舢板买了就没钱了吧?” “还有呢。你不要担心,想买什么就买吧。”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买一件旗袍”。若心低着头怯怯地说道。 “嗯。释心想买什么呢?” “我当然买吃的喽。但如果家里没钱,我一点也不买。” “你们都是乖孩子”。怜贞说着眼睛已变得湿润。 还没进入小镇,人已渐渐多了起来。赶集的乡亲们携儿带女,有些还扶着自己的父母。还有一些挑着蔬菜的、玩具的、零食的小商人也从四面八方赶来。 怜贞把驴牵到卖小舢板的地方:“大哥,我先把车子停在这里。” “好、好。您先去忙。我会帮您照看好的。” “你们要吃什么呢?” “我想吃油条、豆腐脑”。释心道。 “若心呢?” “我呀,什么都可以”。若心好像什么都没有听见。她注视着卖蔬菜旁边卖着的旗袍。卖旗袍的老妇人也朝她微笑。 怜贞看到女儿注视旗袍:“我们一会去店里买。路旁的旗袍不好。” “可是……” “买旗袍的钱咱家还是有的。再说过两天就是你十八岁生日。怎么能不给你买一件新衣服呢”?怜贞柔和地看着女儿道。 怜贞给自己点了一根油条,给若心和释心各点了两根。豆腐脑是一人一碗。 “娘,这根给你吧”?释心抬起清澈的眼睛道。 “没事,你好好吃。吃饱了才会长高。” 若心知道母亲不会接受,便没有给母亲油条。释心一边吃饭,一边看斜对面拉二胡的盲人。他穿着一件灰白色棉袍,脸上脏兮兮的。他的声音凄凉悲怆,就好像崇山峻岭中奔腾的河流,又像秋虫死前的最后一声鸣叫。怜贞若心听到这样的声音不觉已泛出泪花。怜贞走过去投给盲人一点钱财。 “娘!这是什么”?释心指着柜台上插着的偶人道。 “傻瓜,这是糖人。” “娘,姐姐骂我。” “姐姐和你玩呢。你要吃吗?” “嗯。” “老板,给我拿三个。” “好嘞!” “娘,你也吃一个”!释心举起一根糖人道:“这是孙悟空。您吃了就可以腾云驾雾了。” “呵呵,你吃吧。娘是大人,那种法术对娘不管用。” “娘也尝一个呀”!释心依旧举着孙悟空。 “好。娘就尝一个”。怜贞说着接过孙悟空,放在嘴里轻轻咬了一口。那举止并不粗野,而是优雅大方的。 “好甜哪”!释心道。 怜贞记得旗袍店在西街,带着若心释心向西行去。 “有人在下围棋呢”!释心眼尖,看到路旁几个人在看围棋。 “谁能三步走胜就给他二十!如果胜不了就给我五块”!一个留着长髯,戴圆眼镜的老人道。 释心自小喜欢围棋。怜贞也是围棋好手,她看了十来秒就看出了端倪。 “你看出该怎么下了吗”?怜贞悄声问释心。 “看出来了”。释心喜悦地道。他的声音很大,所有人都让到了两边。 “你看出来了就去下吧!还能赚二十呢”!若心道。 “小朋友过来试试”。老人笑着摆摆手道。 “好啊!” 两步下去,老人已紧张起来。他的手微微颤抖,思考了五分左右才下好最后一颗白子。释心根本没有思考就将黑子落下。 “我赢了,钱拿来”!释心愉快地道。 老人颤巍巍地打开绣着红五星的破包:“给你,二十块钱”。他的眼神突然变得黯淡无光。 释心看到老人这副模样,顿生怜悯之心:“娘,我们不要了。好吗?” “当然好啊”!怜贞脸上显出赞赏的神色。 “既然小朋友赢了,这钱他必须拿走。” “我不要了。您也不容易。” “没事。钱没了还可以再赚,如果没有诚信还不如死掉呢”!老人虽疲倦,神情却异常坚定。观客们也为老人竖起了大拇指。 “那我就收下了”。释心用两只手接过钱,把钱给了母亲。 怜贞朝老人鞠了个躬:“那我们走了。” 他们越走,周围越热闹。卖面的、卖水饺的,卖油饼的、卖衣服的、卖锅碗瓢盆的、卖自行车的。商人的调子抑扬顿挫,吸引着前来赶集的乡亲。 旗袍店的生意很是兴隆。里边都是青年男女。 “你看这件白色的旗袍怎么样”?怜贞问若心。 这是一件绣着牡丹的旗袍。以白色为衬底,绣着粉色牡丹和绿叶,给人娇艳华贵之感。 “我不喜欢。这件旗袍太艳了。” “那你自己挑。” 若心在旗袍店转了几转,停在了一件深蓝色旗袍前。 旗袍上绣的是玫瑰。虽有红色,但以深蓝为底,愈显寂寞阴冷。 “你另挑一件。这件旗袍不适合你这个年龄。” 若心又徘徊半天,终于挑了一件纯粉色旗袍。 “这个旗袍挺适合你的。毕竟你才十八岁,正是青春欢乐的年纪。” “您帮我把小舢板卸成木板吧。这样我们也好运。” “好的。您一个人照顾两个孩子不容易。我就给您算便宜一点”。老板伤感地看着怜贞。 “那谢谢您了。” “没事。” “娘,您真好。” “你也是大姑娘了,应该穿好衣服。” “嗯,我以后一定好好孝敬您。” “我也会好好孝敬您的”。释心抢着道。 “只要你们以后幸福就好了”。怜贞感到一阵甜蜜。 迎面驶来一辆卡车。怜贞把驴车让到路边。卡车刚驶过来,驴一声惊嘶,跑到了田里。小舢板翻了一地。一家三口又重新把小舢板装回车里。怜贞赶驴,若心释心吃力地把车推上田埂。他们推到一半,车又滑下下去。又试了两次,还是没有成功。 “释心,你过来赶车。” “好的。” 怜贞和若心又使劲推。可是车到了一半还是滑了下来。怜贞转过身,用背去推驴车。 “一、二、三”!怜贞双手抓住驴车,使劲向后用力。驴车终于回到路上。怜贞用袖口擦了擦额上的汗又开始赶车。 若心看到母亲通红的脸,难过不已:“如果父亲在的话,兴许一个人就能推上来。” “他死得好。他不死的话整天打娘,也打我们”。释心气愤地说道。 “你不要那么说。他毕竟是你们的父亲。” “我宁愿不要那样的父亲。” 2 萤火满天 怜贞看着天边橘红色的云霞道:“我们把小舢板送到溪里吧?” “好的。我要游泳”!释心兴奋地道。 “把你冻感冒了又要花钱。” “嗯,你姐姐说得对。你千万不要游泳。” “好”。释心垂头丧气地道。 “小心河里的鱼把你吃了!” “娘,姐姐又骗人了。河里根本就没有那么大的鱼。” “呵呵。你是我的心肝宝贝,我怎么舍得让鱼吃你呢?” 怜贞家离小溪大约半小时脚程。十分钟左右分出一条小路。溪正是在小路上。大路是通往长江的。 若心朝大路望了望,也不知在望什么。她的脸微微泛红,像水蜜桃般娇艳可人。 若心和怜贞把已经组装好的小舢板抬进溪水较宽的地方。 “我们走吧。” “娘,我想再待一会”。若心道。 “我也要和姐姐一起。” “好,那我先回去了。你们也早点回来。” 母亲一走,若心便对释心道:“我们长江玩吧?” “好呀。” 船像离弦的箭一样迅速而沉稳地向长江驶去。两边芦苇丛生。芦苇灰白的穗被夕阳照射,变成了橘红。岸边的芦苇已经枯黄,倒进水里的却仍然青绿。 释心把手插入溪中,感觉温热舒服。溪里有鱼,被船惊扰,灵快地游入水深处。 溪流虽有弯曲,但船仍沉稳迅速。不一会儿,就看见了烟波浩淼的长江。若心把船停到溪里,牵着释心走到江岸。 夕阳沉入江水,把江水染成了一片橘红。江里的渔夫被染成橘黄,平添了几分庄严。 “风景真漂亮啊”!若心道。 “姐姐也好漂亮!” “小贫嘴”。若心用手掩住嘴笑道。 释心突然道:“姐姐快看!有乌龟呢!” 若心瞧去,只见一个乌龟笨拙地行走。 释心提起乌龟的尾巴:“我们晚上吃乌龟。” “好呀!” 乌龟听到有人想吃自己,惊恐地舞动手脚。 有几个船夫走了过来。其中一个人道:“这是哪家女子,长得这么漂亮?” 另一个船夫道:“她是我们村的,是白富贵的女儿。” “白富贵还有这样的女儿呢?你有没有对象呢?” 若心讨厌他的冒失,头也不回地走了。 “你瞧你说得是什么。” “难道不是吗?白富贵那种人,他的女儿也不会是什么好货。一个孤儿,架子还挺大。” 若心听到这些话,咬住嘴唇,拼命不让眼泪流出。 同村人追上来道:“这些鱼你们拿回去吧。” “我不要。母亲也打了很多。” “收下吧。我知道你们生活艰难。” “不用了”。若心坚决地道。 “那我也不勉强。如果你们需要照应,尽管来找我。” “嗯”。若心红着脸地问道:“怎么没见铁生呢?” “哦,他在对岸。他说明天有什么重要的事。” 若心的脸更红了:“我先回去了,您忙。” “好的。” 冬天晚得快。刚才还能看到夕阳,现在已夜幕笼罩了。黑暗中看来,芦苇像是一个个饥饿的妖魔,令人胆颤心惊。释心又往若心身上靠了靠。 “那是什么?” 对面有两个极像人的东西。若心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她道:“只是稻草人而已”。 她并不能确认那是稻草人,将船划得极慢。 一阵风吹来,人形物突然摇了几摇。若心和释心都吃了一惊。释心不由得抱住了若心。 若心镇定下来:“不要害怕。那的确是稻草人。人怎么可能经不起风呢?” 她虽这么说,总是有些害怕的。经过人形物时,不由得心跳加速,偷偷看了几眼。 他俩舒舒服服地躺在船上,看着满天星星。星星像是无数萤火虫悬浮在天空。周围一片静谧,连鱼在水中冒泡的声音都听得到。 若心坐起来整理秀发。释心看痴了。 他摸着姐姐的头发道:“好冰凉啊!” “是冬天啊!已经十二月份了。” “但头发不是有体温吗?” “可能姐姐的体质比较凉吧”。若心的指尖滑过释心脸颊。 “有萤火虫呢”!若心兴奋地指着苇丛道。 释心也看见了那些散发黄绿光点的小精灵。 “我们两个上岸。在芦苇中跑。把它们都赶起来。” “好呀”!释心一脸欢喜。 说着他们已上了岸。若心双手分开芦苇,在芦苇丛中跑着。她抬头微笑地看满天萤火,在萤火中跳起舞来。 若心和释心重又躺回船里。他们俩都已累得气喘吁吁。萤火虫飞到高空,仿佛静止不动。若心已分辨不清哪些是萤火虫,哪些是星星,只觉得整个人像是沉入深水里一样宁静安稳。 3 变故渐起 “娘。旗袍去哪里了”。若心翻着衣柜道。 “让你去溪里把鱼带回来,你还要穿旗袍。以后谁敢要你呢?” “您又取笑我了”。若心抱住母亲的脖颈道。 她扎起头发,脱下蓝印花布上衣。她的衣服是白底蓝花的,不是平常的蓝底白花,给人的感觉非常素雅。 若心光洁柔滑的背和纤纤细腰随着衣服一点点、一点点呈现出来。她的手很纤柔,指甲修剪得也极为整齐。 释心在花圃里玩。花圃里盛开着菊花、寒兰,天堂鸟和千日红。 远处突然有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释心抬起头看到一群士兵。他欣喜地站了起来:“娘!有军队过来了呢!” 怜贞没有在意。她知道外边一定是逃兵。战争中岂非总有一些逃兵?他们不顾军人的尊严,不顾后方千千万万的女人孩子。他们只知道自己的性命是珍贵的,却不知道别人的生命也同样珍贵。 士兵们蓬头散发、衣服残破。因为奔跑得过于慌乱,几个士兵竟被人踩到地上。士兵们蜂拥而过,地上的人发出惨呼。他们的声音由凄惨转向微弱,最后一点也没有。 释心本来想要跑过去给他们打招呼。在他心里,士兵是勇猛刚强的,是他一直崇拜的对象。但在这一瞬间,他开始厌恶士兵。极度的厌恶使他根本没有感到害怕。 听到惨呼,怜贞急忙跑出来。她遮住释心的眼睛道:“你不害怕吗?” 释心这时才感到害怕。他躲进怜贞怀里,浑身颤抖着。 一辆小汽车驶来。车里播放着一段话: “日军已到城外,不日必将破城。望各位父老尽快渡江,寻找安身之所” 小汽车从士兵身上碾过。士兵们发出惨绝人寰的叫声。怜贞和释心同时打了一激灵。 怜贞一直遮着释心眼睛。她和释心来到若心房里。 “我们做个游戏吧?” “好呀!做什么游戏呢?” “是这样。我遮住若心眼睛,若心再遮住你的眼睛。我们这样走到溪边。谁也不许睁开眼睛哦”!怜贞微笑着道。 “这个游戏不错啊”!释心欢喜地道。 路上满是残碎的身体和墨红的血液。 怜贞毛发倒竖,胃部痉挛。她极力保持着镇静。 若心踩到一个富有弹性的球状物。她很想睁开眼睛看看到底是什么,但母亲说过不让睁开眼睛,她便强压住自己的好奇心。 好容易挨到了分叉路。怜贞又向前走了一会:“游戏结束了。你们多玩一会,我到白泽明家有些事情。” “好的!” 若心看到母亲脸色苍白,连指尖也在颤抖:“您是不是不舒服?我们赶快去看医生吧?” “没事。只是小感冒而已”。怜贞故作轻松地道。 “我和释心给您采些药带回来”。若心关切地道。 “嗯。你千万看好,不要让释心游泳。” “我一定不会游的”!释心满脸认真地道。 “嗯。要听姐姐话哦。” 路上已经有很多男人在清理尸体。女人和小孩都被锁在了房里。 “只有士兵才会死”。村里的先生道。只见他穿着藏青色棉袍,胡子光鲜整齐。 “这是战争,谁都会死的。一颗炸弹下来,军长师长照样死翘翘。” “你瞎说。领导总是会躲在最后面,吃香的喝辣的。” “你以为炸弹长眼睛啊!就算炸弹长眼睛,也看不见一个小小的团长吧?” “你!你!你再说”!先生一把扔下尸体,握紧拳头,作势要打壮汉。 “难道我说得没有道理啊!” 先生满脸通红,把举起的拳头放了下来。 怜贞一回家就躺在床上。她感到精神和身体都疲软乏力。睡意朦胧中她又开始回思往事: 她本是祥亲王载玉的小女儿。清亡后,她的父母把家财分给了佣人。他们让怜贞的乳母带着一部分家财和怜贞去别处生活,自己上吊殉清了。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平素老实巴交的乳母一过长江就裹挟着所有的金银逃跑。怜贞一人在长江边流浪。她又饥又累,太阳又异常毒辣。终于她昏倒在了路上。 醒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了一个小房子里。房子朴素温暖。一个慈祥的老爷爷正平静的瞧着她。老人嘘寒问暖,问着她的身世。当听到她是郡主时便感叹人生难测。他让怜贞把这里就当成自己的家。 从此以后她就在这里生活。老人的妻子也非常和蔼可亲。不过他们的儿子是个吊儿郎当的人。他趁两位老人不在家的时候强奸了自己。当时她并没有告诉老人。慢慢地她发现自己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她哭着向两位老人说出了实情。 当听到实情以后,老人把他儿子的腿打断了。老人的妻子私下里让怜贞嫁给自己的儿子。她说怜贞在自己家白吃白喝了十来年,再说已经怀上了自己的孙子,理应嫁给自己儿子。 怜贞出嫁之后两位老人相继离世。丈夫的劣根性马上显现了出来。他每天喝酒赌博,没几个月就糟蹋尽了家财。怜贞手里还有一些钱。丈夫打她骂她,终于把钱要了去。他只要一喝酒,赌博一输,或者心里不舒服就打自己。那个时候自己还是大肚子。 她本来想死的。当若心出生之后,她看到若心柔软的身体和伸向自己的小手,便觉得自己无论忍受多么大的痛苦也要让若心快乐。丈夫从来不赚钱。她就一个人织布,一个人打渔维持生计。丈夫依然打她骂她,但她觉得一切都可以忍受。 她也曾动摇过,甚至尝试过自杀,但在意识渐渐消失的时候一想到若心微笑的脸就又想要坚强地活下去。释心的出生让自己更加坚定了活下去的信心。 每个女人岂非都是伟大的?她们为了孩子,为了家庭奉献一切,而自己奢求的不过是丈夫和孩子的微笑。 怜贞已睡着,但她的眼角却流出两滴清泪。 4 心若春水 若心道:“我们去采药吧?” “好啊!” 到溪边之后,他们向上游行去。走了约摸二十分钟,来到芦苇尽头。 这里是一大片茂盛的草地。 若心继续向前。他们经常就在这里采药。 她和释心仔细寻找,却没有看见一根药草。 若心焦急地道:“一定是人们把药拔尽了。这可怎么办啊!” “我来得时候在芦苇地里看见了几棵草药。” “那你怎么不早说呢”?若心疑惑道。 “我也只是看了一眼而已,并不能确定那是不是草药。” 若心跺脚道:“不管怎么样,我们只能回去看了。” 释心带头。他估计着路程,瞪大眼睛。若心在他后面也仔细瞧着。 “那不是吗”!释心兴奋地指道。他说着已跑了过去。 若心跟着他,果然看见了草药。 “这里的草药真大啊”!她轻轻拔着草药说道。 “是呀!我们可以赚大钱了!” “靠这么点草药可赚不了大钱的。” “不管怎么样,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以后让娘和你都过得好”。释心看着姐姐郑重其事地说道。 看到弟弟稚真的脸,若心竟流出了眼泪:“嗯。我怎么样都行。娘辛苦一辈子,一定要让她幸福。 “我一定会的。” 渔网里有好几条鱼。最让若心吃惊的是竟有一条红色的鱼。 村里传说只要有人打上来红色的鱼,让家人吃掉,那么这家人一定会平平安安。 美丽的红鱼让若心怜悯之心顿起。她把鱼捧在手心里。鱼因挣扎,已筋疲力尽,它柔软美丽的身体也被网刮破。在若心的手里,它只是轻摆着尾巴,用一双惊恐眼睛看着她。 若心没有思考,就把它放回了水中。鱼儿显得很惊奇,很喜悦。它在若心的身前游了几圈才灵动地离开。 她坐在地上,想着今晚母亲听到铁生提亲时会是什么心情。她觉得母亲一定会非常伤心。想到母亲会伤心,她的眼泪又已流出。母亲历尽辛酸,受尽折磨,是一个多么悲苦的女人啊! “我结婚以后不会去任何地方,只会生活在这里,生活在母亲身旁。我会好好照顾母亲,让母亲幸福。” 她又想到母亲看着自己的外孙一天天长大,想到自己的孩子依偎在母亲怀里的情景和母亲脸上的笑容,不觉笑出了声。 释心竟然在游泳!若心皱眉瞧着他。 一看到姐姐,他立马从溪里上来,垂着头走了过来。 “你不是说好不游泳吗?” “水挺温热的。” “你!你!如果你生病了,娘难道不会担心吗”?若心气不住,流出了眼泪。 释心抱住了姐姐。那一瞬间他竟有些羞怯。他流着泪道:“你不要给娘说。我以后一定不会犯错的。” 若心没有说话,她只是不停地流泪。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幽幽道:“你以后千万注意,不要惹娘生气,不要让娘担心,知道吗?” “嗯。我一定会的。” 若心看到路被人铲去了一层,而且还有斑斑血迹,自言自语道:“这是怎么回事呢?” “哦。你回去换衣服的时候过来一队士兵。有些士兵被他们踩在了脚下。后来还过来一辆小汽车。” 若心疑惑不解。她从来没有想过悲惨的事情,她认为这样的事情断然不可能发生:“怎么可能呢?一定是你看错了吧?士兵本来就是保护我们的,怎么可能把自己人踩到地上呢?” 迎面走来一个人。他是村里的小混混。这个平素飞扬跋扈的人不知怎么地,竟紧紧靠着篱笆行走,就像路上有毒蛇一般。 “你们知道吗?这条路上刚才全是死人,被踩断的骨头和满地的血迹。” 若心和释心清晰地听到了他牙齿打颤的声音。 若心感到身体发冷,鸡皮疙瘩骤然爬满全身。释心紧紧抱住姐姐的腰。若心能感到他身体地剧烈颤动。 她虽然害怕,仍鼓起勇气安慰弟弟道:“不要害怕,你不是还要保护我和娘吗?” “我怕”。释心怯怯地道,说着他抱得更紧了。 “不要怕,我们快走吧”。若心流着泪加快了脚步。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了母亲的苦心。 回到家,母亲仍在床上躺着。 若心和释心轻轻走进房里。若心道:“你乖乖坐着,想睡得话就去睡一会。千万不要吵醒娘。” “嗯。我一定听话。” 若心轻抚着弟弟的脸颊笑道:“路上现在什么也没有了,你也别再害怕。” “嗯。” “那我就去做饭了。记住,千万不要吵醒娘”。若心转身看看娘,再次叮嘱道。 她一走进厨房就坐在凳子上哭起来。并不全是害怕,而是一种深深的悲哀。她从未想过人会这么自私,这么可怕。她一直哭着,发丝和肩膀不停地颤动。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哭累了,也或许眼泪已流干。她终于缓缓抬起头,缓缓擦干眼泪,缓缓站了起来,缓缓开始做饭。 若心做好饭时,怜贞已坐在了桌上。 水煮白菜、炒南瓜、炒豆角、西红柿鸡蛋,炖鱼。 怜贞看着女儿的心意,心里暖烘烘的:“快吃吧!” “嗯”。释心尝了一口西红柿炒鸡蛋道:“姐姐的手艺真不错。” 若心低下了头,她的脸已通红。 “你看姐姐都害羞了”。怜贞用筷子指着女儿笑道。 “呵呵。姐姐都这么大了还会害羞呢”!释心趴到姐姐腿上看着她的脸道。 若心的头更低,脸也更红了。 吃饭的过程中,怜贞和若心都没有提今天发生的事情。 这一家人吃得非常干净。一粒米,一点菜都没有剩下。就连释心碗里也是空空如也。 5 难以规劝 一吃完饭,若心便坐在了花圃里。她仍然穿着粉红色的旗袍。周围的鲜花和她比起来,顿时失去了颜色。 黄昏已来,太阳变成了从未有过的血红,连云彩和天空都变成了血红。大地已将陷入黑暗。永恒的,可怕的黑暗。 若心抬起头痴痴地望着这幅美景。在云彩的映衬下,她的脸愈加娇艳动人。 她一直盯着路上,看铁生有没有回来。期望变成了失望,失望变成了眼泪。一直等到圆月升空,铁生还是没有回来。她终于失望地向房里走去。 篱笆外响起脚步声。若心还来不及转身,就听到了一声呼喊。 “若心!” 声音并不大,但是足以让若心听见。月光下,她的眼里有两行泪流出。铁生看着月光下美丽的若心,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模样,整个心都仿佛在融化。 “若心啊!那你们先聊。我进去和你娘商量一些事情”。铁生的父亲道。 若心垂下头轻轻道:“嗯。” “你怎么现在才来呀?我等了你一下午,怎么都没有看见你?” “我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绕了其他路。我们在商量一件事。听说日本人在其他城市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准备明天渡江,去别的地方生活。” “你可真讨厌。明明知道我在等你,还绕其他路。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呢”?若心轻轻捶打铁生的胸膛道。 “不可能吧?我们都是平民,他们怎会对我们怎么样呢?” “你看你还不信。每天的报纸不是都在报道吗”?铁生严肃起来。 “我爹来就是想劝娘,和我们一起走的。你明天和我们一起渡江,好吗?” “这个要看娘的意思了。” 她又道:“先不说这个了。我们一起进去吧”!她虽这样说,却依偎在铁生怀里不肯起来。 白富贵提着一些水果走了进去。怜贞正在缝衣服。 “若心她娘,我是来提亲的。” 怜贞并不惊讶:“这是儿女的事情。他们只要彼此喜欢,我一定会同意的”。她抬起头微笑着道。 “嗯。只要儿女们能够幸福,我们也就不枉此生了。” “是啊。” 白富贵又道:“你有没有听说。南京城马上就要破了。” 释心一听到南京就要破了,便想起今天死去的士兵。他猛然全身颤抖起来。 “我已经知道了。” “哦。日本人无恶不作。我们准备明天就去北方,等战争结束再回来。你也和我们一起走吧?” “我倒不担心他会对我们做什么。他们要得是整个中国,又不是杀人?只要我们不抵抗,他们又不会怎样。突然离开,我们和孩子都会不适应的。” “还是保命重要。你还是和我们一起走得好。” “若心如果要走得话,我不会拦她的。我不会走。” 白富贵摇摇头,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若心和铁生进来了。 白富贵道:“你娘不愿意走,你赶快劝劝她吧。” 若心知道母亲只要打定主意做一件事,就绝对不会改变。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含笑望着母亲。 “您就和我们一起走吧。留在这里十分危险”。铁生焦急地道。 “我不走。若心如果要走得 话,就让她和你们一起走。” “你走吗”。怜贞问道。 “我当然不会走”。若心垂下头道。她的声音苦涩而坚定。 “您就和我们一起走吧”!铁生霍然跪下来道。 “你们走吧”。她说着走回内房。 铁生见劝不动怜贞,又对若心道:“娘不愿意走,你就和我们一起走吧?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呢?” “我死也要和娘死在一起”。她流泪继续道:“这边一平安,你就赶紧回来。我会一直等你的。” 铁生低着头不说话,眼里已闪出泪光。 “那我们走了”。白富贵对怜贞道。 “嗯。” “我送送你们”。若心把铁生送到大门口,拉着他的衣袖不忍让他走。 “唉。你娘真得好固执啊!” “你一定记得,早点回来”。若心仍在流着眼泪。 “嗯”。他说着抓住若心肩头,看着她粉红的樱唇,轻轻吻了下去。 若心没有闪躲,流着眼泪等他的吻。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吻,也是他们一生第一次亲吻。奇怪的是他们只感到心里一阵苦涩。 “那我就先走了”。铁生凝视着若心道。 她又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良久良久。 直到铁生走到路拐,看不见了,若心依然流着泪瞧着。 6 忍痛送别 若心一大清早就已洗漱完毕,等在路上。她仍穿着那件粉红色的旗袍。 今天雾气很大,离两三米就看不见了。路上有很多人。他们拖家带口准备渡江。看着繁多的人,若心感到有些不安。 两个男人勾肩搭背地朝若心走来:“呦!这是谁家的女儿,长得这么标致。” “我们又不是这个村的,怎么会知道。” “唉!你结婚了没有”?一个男人走近了两步。 若心低着头不说话。 “你有对象没有”?男人又走近了两步。 若心依然不说话。 “原来是个聋子。真晦气啊”!他说着和另一个男人走了。 若心终于抬起了头。她的脸上沾满了水。不知是雾气还是眼泪。 “若心啊!你娘呢”?村里的一位老人道。 “她在家呢。” “哦。你们怎么不走啊!” “娘不想走。” “赶快走吧!这里不安全”。老人关切地道:“要不我进去劝劝?” “不用了。您老慢走”。若心笑着道。 “好吧!你们也尽快。” “嗯。” 铁生提着蓝白相间的大帆布包走了过来。若心低着头没有看他。她很自然地从他手中接过来一个包。 “你好早啊”!铁生笑着问道。他等了几秒不见若心说话,接着道:“你是不是不舒服啊。” 他又等了好一会,若心依然不说话。她走到了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自己。 铁生明白若心是一个感性的女孩,没有责怪她。 他走过去牵起了若心的手:“战争一下子就结束了,你不要担心。” “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呢?” “我害怕你路上出事、害怕我在这里出事、害怕你在那边有其他女人、害怕你吃不饱,穿不暖、害怕你永远不会回来”。她语声哽咽,眼泪婆娑。 “你可真是个傻瓜啊”!铁生的语声也有些哽咽。 “我怎么可能不会回来?你会等我一辈子,我难道就不会等你一辈子吗?无论战争打多久,我都一定会回来的。我知道这里有一个女人一直在等着我。” 若心早已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泪。她不停哭泣,肩膀不停抽动。铁生使劲抱着她,感觉到她滚烫的身体和流到自己胸膛上的泪珠。 长江上停着一艘很大的船。许多人陆续往上走。每个人的年龄、经历,相貌都不同。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神态,每一个人都那么悲伤。 若心看着铁生的眼睛,也不知还能说什么。 “你还是和我走吧?” 若心好不容易控制住的眼泪又如瀑布般落下:“我不能和你走。我还有娘,还有弟弟,不能那么自私。” 铁生猛地拉住若心,把她拖上船!若心以脚蹬地,拼命挣扎。怎奈自己力气太小,仍被铁生拖着走。若心突然拿出一把匕首,抵在自己脖子上!一条血线从她洁白的脖子上现出。 铁生大吃一惊,急忙放开了她:“你!你!你到底要我怎么做吗”?他蹲在地上,以手掩面道。 若心走过去,慈母一样轻抚他的脸颊:“终有一天我们会再见面的。” 铁生抬起头,看着若心凄美的脸,又吻了下去。 铁生走上船。他竟然没有回头!若心倍感意外:“他怎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莫非是生气了?” 她异常焦急,看到铁生即将走进船,大声道:“你千万不要辜负我!” 不知为什么,铁生还是没有回头。若心心碎了,碎成一片一片的。 船没到江心,已完全看不见。若心瞪大眼睛,希望看见船的影子,可眼里蒙着一层难以褪去的水雾。 雨突然下大,打在若心薄薄的旗袍上,打在枯黄的草木上,似是一支悲伤的曲子。若心蹲在地上,不停哭着。雨水混合着眼泪从她的下巴上、头发上不停流下。雨水冰冷刺骨,可若心浑然不觉。再刺骨的雨水岂能抵得过一颗少女破碎的心灵? 也不知哭了多久,多久。直到雨停,她才缓缓擦干眼泪,缓缓站了起来。 若心走在路上,仿佛已经失去了灵魂。她机械地,摇摇晃晃地向前挪去。 怜贞给若心留着早饭。她怎么等,若心也不回来。她并不是担心若心走。她知道即使赶她走,她也不会走的。 雨越下越大,怜贞越等越焦急。她拿起一把伞,冲进雨中。 离得很远,怜贞就看见了若心。她的心里一阵刺痛。若心摇晃的幅度越来越大。怜贞连忙跑过去背起她。 这时雾气渐渐散去,惨白的太阳隐隐约约显在空中。 “娘,你说到底是什么让我们变得这么悲伤?” “如果没有这该死的战争,我现在就可以和铁生结婚,生几个可爱的孩子。你和我俩一起看着他们长大。我并没有什么奢求。我的愿望不过是你和弟弟能一辈子开心,我和他一辈子生活在这个小村庄,过简单幸福的生活。为什么上天连我这么小,这么小的愿望都不愿给我实现。” “我曾经也问过相同的问题。很久之后我才想通。我们都是生活在历史之中,生活在某个时代。单个人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无法决定自己的身体和思想。比如我,假如清朝不灭亡,我就不会这么悲惨,你也不会这么悲惨。可是时代就是这样。” “我们能做的只是在无尽的痛苦中体验那一点点的幸福。作为一个女人来讲,我们的幸福就是家庭,就是自己的丈夫和孩子能够幸福。” “不必抱怨命运,要学会顺从悲伤,顺从痛苦。” “可是这样活着,还不如死。” “每个人都是这样活着的。只是有些人想到了生命的本质,有些人没有想到。既然生命本身就是这样,就应该好好活下去。活着总是好的,总能体验那一点快乐。” 说着说着,若心竟昏了过去。 怜贞给若心擦干头发,脱掉衣服,让她躺在被窝里。她静静地看着女儿,轻抚她的面颊。 不知何时,她的眼泪已流下。一连串的眼泪,如雨点般不止。 怜贞特意做了几样好菜。这时若心虽已醒来,但身体仍十分虚弱。 “释心,去给姐姐喂饭。” “好的。” 释心端着汤碗,走了过去。他看着姐姐苍白的脸颊,眼泪便流了出来。 “你可真是小孩子啊!这么喜欢哭。” “姐姐不是也经常哭吗?” “谁说的?” “当然是我看见的。” 若心低着头,再也不说一句话。 释心吹着滚烫的汤。直到汤完全凉下来,他才缓缓送到姐姐嘴边。 “我以后一定好好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哭了”。释心认真地说道。 “嗯”。若心用颤抖的手抚摸弟弟的头发。 怜贞听到儿女的对话,眼泪又已流出。 夜晚很快来临。若心早早就睡了。 释心非常高兴。因为姐姐一睡,他就可以一人独占母亲的***有时他一人独占,姐姐总是生气得扳开他的手,母亲也总是劝他不懂事。 7 惨遭虐杀 曙色已现。 今天的天气非常好。碧蓝的天空纤尘不染,太阳仿似也比通常温暖灿烂。 路上突然响起一阵整齐的慢跑声。几乎同时,怜贞和若心就听到邻居家的门被踹了一脚。 怜贞急忙穿衣服。这时她们家的门一脚就被人踹开了。怜贞认得这些是日本军人。 领首的名叫藤原。他身高马大,面色通红,淫光毕露。 他后面是源光。源光看起来文秀儒雅,浑身散发着诗人的浪漫忧郁的气质。 第三位是鹫尾。他头发蓬乱,衣服脏兮兮的,眼神异常怯懦。 最可怕的是村上。他脸上有一道刀疤。刀疤从额头斜斜延伸到嘴唇,然后不知怎么,竟转了一个弯,到了耳朵。村上不笑的时候看起来狰狞可怕,可一笑起来,又让人感觉他是一位和蔼的叔叔。 怜贞本来准备微笑的,可一看见藤原的眼睛,立感大事不妙。 藤原一把抓住若心,把她拉到地上。 “放开我”!若心流泪使劲挣扎,可又怎么挣得脱? 源光低下头不忍再看。鹫尾根本没有在意。他拉开衣柜,寻找钱财。倒是村上,他以手托颌,紧紧盯着若心的身体。 一看到姐姐被人拖下地,释心疯狂地冲下炕,咬在藤原腿上。藤原吃痛,一脚把释心踢到门上。释心咬牙忍住剧痛,又待扑上。 源光紧抱释心,流泪把他捆到厨房。 怜贞知道释心暂时没有危险,感激地看着源光。源光苦涩地勾起一丝微笑。怜贞知道反抗、求饶都没有用,就看着女儿,不停流泪。 藤原把若心按在炕上,一只手猛揉她的***另一只手慌忙脱裤子。他的眼睛早已充血。 村上厌恶地看着藤原。他觉得他在糟践一件精美的艺术品。在他的眼里,人是整个宇宙最美丽的。尤其是美女,她们简直是宇宙的精灵,应该被所有人,所有生物崇拜。他静静地坐到炕边,不去看发生的事情。 藤原野兽一般喘息着,背上的汗涔涔直落。他抠住若心肩头,疯狂地发泄自己的***若心痛苦地晃动身体。她觉得身体正在被撕裂。她和母亲四目相对,眼泪都如泉水一般不停涌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藤原才满意地放开若心。若心早已浑身瘫软。她流着血蜷曲在炕上。 藤原又把怜贞拉下来,重复着之前的动作。怜贞没有喘息,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藤原使劲打怜贞,怜贞依然咬紧牙关不发出丝毫声音。 看到藤原完事,村上马上道:“源光,鹫尾,你们把她们捆在桌子上。” 鹫尾已经装了两包袱。他十分仔细,将衣服一件件翻过。鹫尾把若心的两件蓝印花布和旗袍装在了包袱里,还挑了几件怜贞的衣服。 他来自札幌,是贫苦家庭出身。母亲送他时倒地而亡,父亲不久也上吊自杀。 源光不敢反抗,顺从地捆若心。看到源光的眼睛,若心并没有害怕。源光的手指温柔地触及她的背,她浑身起了一阵颤抖。 “请原谅我不能帮助你们”。源光道。 听到这个日本人竟会说流利的中国话,若心和怜贞大吃一惊。 “你怎么会说中国话?” “我来中国留过学,喜欢白居易、纳兰容若,鲁迅。” “我们不会怪你的。你也是身不由己”。怜贞言道。 “唉!” “你磨蹭什么”?村上踢了源光一脚。 村上解开上衣。他的腰上有三十几把明晃晃的小刀。小刀大小不同,形状各异。 一看到这些小刀,若心和怜贞马上感到一阵恐惧。 “你张开嘴”。源光道。 若心知道他没有恶意,便顺从地张开嘴。源光把自己的手塞在了若心嘴里。 村上拿出一把小刀,端详着若心的身体。也不知端详了多久,才缓缓划下。 他从若心的额头划到她的眼睛、侧脸、脖子、胸膛、大腿,小腿,一直到足趾。 若心身体直颤,眼里露出痛苦的神色。一条长长的血线从她莹润的肌肤上现出,显得那么凄美动人。她睁着眼睛,眼里流出血液。这时她才明白源光的好意,用残碎的眼睛看着源光。 村上将刀划向若心胸膛…… 不知何时,若心已昏了过去。 源光一直闭着眼睛。他不忍心看这一切。怜贞也一直闭着眼,等待着命运之神的裁决。 村上拍手笑道:“好了!” 若心的心脏袒露在空气中。她的肋骨洁白雪亮,也不知村上用什么办法去除了血迹。 心脏仍在跳动。所有人都听到了这洪亮有力的声音。这是生命的声音,也是青春的声音。血不停地滴在心脏上,滴滴答答的。 若心这时已醒来。她没有哭,微笑地看母亲:“娘,感谢您这些年的养育。我们也许命该如此吧。那些梦想,那些愿望,终究还是烟消云散了。” “还有来世”。怜贞道:“既然你和铁生是真心相爱的,那么你们来世还会遇见。我们来世还会是母女。” “真希望会有来世啊!来世我们一家人幸幸福福的,父亲也会变得和蔼可亲。” “会的,一定会的”。怜贞紧紧握住女儿的手:“来世我一定不会让你受任何痛苦。” “嗯”。若心温情地看着母亲,又把目光投向源光:“我弟弟的安全就拜托你了。” “我一定不会让他出事。” “希望你能够信守诺言”。怜贞严肃地看源光。 “我一定会信守诺言。” “嗯,我们相信你。” 刀极慢,若心看着刀一点点、一点点接近自己的心脏。奇怪的是她并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感到全身变得安静。那种感觉就像身处和谐幸福的极乐世界一样。 血喷射出来。鲜红的血,如扬起的玫瑰花瓣般飞在空中。 8 安详村庄 释心一被放开,就狠狠咬了源光一口。源光流着泪缓缓低下头,不说一句话。释心看见他流泪,心里更加愤怒。他用忿恨的眼神瞪着源光,眼里已滴出血来。 外面仍有杂乱的脚步声和人们的哭喊,还有房屋倒塌的声音。释心很想看母亲和姐姐怎样,可一听到脚步声就感到心惊胆战,浑身颤抖。 良久良久,源光起身离去。直到外边听不到任何声响,释心才奔回屋子。 地上全是墨红色的血迹,姐姐和母亲赤裸地躺在桌上。一看到血迹,释心全身起了一阵痉挛。他大哭着扑过去。 怜贞半张脸上的肉被尽数剃去。她的表情充满痛苦、无奈,怨恨。她一双手死死抠着桌子,已可看到漆下的实木。若心的胸腔被人打开,肚子里全是已凝固的鲜血,一颗心脏不知去往何方。她看起来那么无助、萧索,寂寞。 释心发狂一样抱住母亲和姐姐。他撕心裂肺地哭着。那哭声犹如夏天的闪电一样击碎了人的心脏。他哭嚎着,震颤着,心碎着。 “娘!姐姐!我一定要为你们报仇”!释心狂吼道。 也不知哭了多久,他晕倒在了母亲怀里。 冬天的暖阳射入房屋,照射在他们一家人身上。怜贞和若心赤裸的身体上洒满阳光,让人感觉她们不过是睡着了。她们也许还会醒来,在世界的其他地方? 释心做了一个梦:阴沉沉的天空,天空下是盛开着紫色鲜花的草原。他老远就看见了姐姐和母亲。她们微笑着看自己,却不走过来。释心过去时才发现她们脚上锁着粗重的铁链。 “娘,钥匙在哪里?” “钥匙啊,我们不知道。” 释心死劲扯着铁链,可又怎么能扯断?他哭着,使尽全身的力气。不知怎么,他感觉自己的力量和愤怒正从身体里消失。他无奈地看母亲。母亲不说话,也微笑地看着自己。释心低头一看,发现母亲已没有了脚。她和姐姐的身体正从下往上一点点消失。释心流着泪紧抱她们,就像抱着自己的生命一般。 “娘,姐姐,你们不要离开我”。他抱得非常紧。他看着她们,她们仍然在消失。下巴、鼻子,眼睛,最后消失地无影无踪。 猛然刮来一阵狂风,自己的身体和花瓣一起被卷入空中。狂风如刀,身体被割成数块。他的眼睛看见了自己粉红色的大脑。 释心狂吼一声从梦中醒来。母亲和姐姐仍然躺在身边。夕阳西斜,他的脸染上了血一般的阳光。释心又扑在母亲和姐姐身上,哭得那般悲伤,凄凉。 释心知道凭自己一人无法埋葬母亲和姐姐,便去请村里人。路上全是尸体。各种各样的死姿,这里都有,甚至地面铺上了厚厚的血液。房屋尽数倒塌,木头都被烧成了焦炭。空气中飘浮着烟尘和人身被烧焦的气味。四处仍可听见木头燃烧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声响。释心感觉自己几乎要发疯,感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掐着自己的咽喉。 他跌跌撞撞地走在尸体中间。几条野狗跟在他后面,用血红的眼睛盯着他,等着他一跌倒就撕开他的身体。 血红的夕阳下,他行走在烧焦的房屋,满地的尸体,沾满人血的野狗群中间,就像一个任人摆弄的玩偶,像一把等待着复仇的利剑。 他走进一个院子。院子里也是死人,但并没有男主人的尸体。释心抱着试一试的想法走进房里。这时他看见了令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一个没有肉,只有眼睛和内脏的人在他进门的一瞬间朝他扑来。释心感觉灵魂已飞出天灵盖,脚却不能移动丝毫。所幸的是那人被绑在柱子上。看到自己无法扑过来,他更加疯狂。他眼睛喷血,嘴里不知含含糊糊说着些什么,身体仍在使力挣脱束缚。 他已挣脱了束缚!释心仍然无法移动丝毫。就在这时!一只野狗飞奔而来,挂在那人身上,爪子刺入了他的心脏。血柱喷出,竟把野狗冲飞在了释心身前。释心这时才反应过来,跑出屋子。 释心再也不敢找人了。他一人挖坟坑,一直挖一直哭。也不知挖了多久,哭了多久,休息了多久,直到月亮到正天时他才挖好。释心抓住母亲的脚,使劲往下拉。等到母亲可以自己滑下桌子的时候,他紧跑几步想要抱住母亲。但他速度太慢,母亲重重砸在了地上。 他哭着抱起母亲:“娘!是我对不住你!你受了一辈子苦,死后我还这样对你。我真不是人。” “我发誓,一定会为你报仇。谁杀了你和姐姐,我一定要他们血债血偿。” 释心把母亲放入墓坑后,又回去拉姐姐。这次他托住姐姐腋窝往下拉。若心只是脚接触到了地面。 “姐姐,你千万不要怪母亲。母亲也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如果知道的话,早就带咱们走了。我会告诉姐夫,不是你不等他。我知道你爱他,他也爱你,你们想要一辈子在一起。可是,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一切来得这么突然?为什么转瞬之间一切都变了”?他絮絮叨叨地说着。 释心把坑填平后,睡在了坑边。月光照在他疲倦悲伤的身上,却无法抚平他心中的伤痛。 9 往安全区 先生骑着自行车正往村里走。这时他看见了远处而来的日本兵。他连忙驶下田,和自行车一起摔倒。先生赶紧爬起来,躲到了树后。 他紧紧贴着树。日本兵过来时,他惊得泄在了裤子里。日本兵已走了很远,他仍不敢从树后出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先生一屁股坐到地上。冷风吹来,他已浑然不觉。 “他们到村里,肯定会杀害我的妻儿。我应不应该回去保护他们呢”?先生双手抱头,哭着思考:“我还是在这里待着吧。他们肯定已躲到了安全的地方。我回去,又能做什么呢?我非但无法保护他们,自己还会死亡。” 他最终决定回去。可一站起来,又驳倒了自己的想法。这样反反复复决定驳倒,决定驳倒。也不知犹疑了多少次,他终于依着树干睡着。 下午和晚上他醒来了几次,仍然犹豫不决。一直到很晚很晚,他才哭着返回村子。 先生看到遍地的尸体和血迹,有一种不详的预感。他并没有看到已被烧毁的房屋,只是急急忙忙奔回了家。 一看到自己的房屋倒塌,他‘砰’地一声跪倒在地,双手掩面不住痛哭。 “心喜啊!是我对不起你!我本应该回来保护你的,可我只关心自己的生死,竟连你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下辈子我一定好好保护你,再也不让你劳累!” “我的孩子!我也对不起你!你不过才几个月大,我就让你如此惨死。我本应该替你报仇。可依凭我的力量,又能做什么呢?我连一个日本人都无法杀死,又怎么能替你报仇”?他已磕得流出鲜血。 先生又犹豫了半天,疯狂地将烧焦的瓦砾家具翻开,搜寻着妻儿的尸体。 他的孩子烧得全身发黑,辨不出形状。先生抱起孩子,痛哭流涕道:“我对不起你啊!早知道这样,我就应该早点回来。就算保护不了你,也应该和日本人拼命。做一个缩头乌龟还不如轰轰烈烈的死。” 他虽这么说,可同样的事发生一百次,一千次,他仍不会回来。 先生继续搜寻。他的妻子被烧得只剩下骨头。看着墨黑的骨头,先生想到了妻子的温柔善良,更是泪流满面:“我更对不住你。自从嫁给我,你没有幸福过一天。我总是向你说我会成功。可二十几年过去了,我仍然一事无成。你从来没有埋怨过我的懦弱无能,总是一如既往地爱我,体谅我。我不知行了几世的善才修来你这样的妻子。可我,可我竟让你孤零零的死。我恨不能和你同生共死。” 先生一直抱着妻子,一直哭泣,最后拥住妻子进入了梦乡。 先生朦胧中像平常一样拥抱妻子。这时他猛然想到妻子早已遇害,又泪流难止。突然!他听到邻居家有声音! 先生顿时惊惧难禁。他抄起一把斧头,走到邻居家。小小的坟堆前睡着一个孩子。先生认出那正是释心,便拍着他的腿。释心被人一拍,霍然坐起。他握紧拳头准备击出。这时他认出身前的人原来是自己的老师。 “老师!你还活着”?释心站起来看着先生道。他又流出了眼泪。 “嗯,你不是也活着吗?能活着真好啊!你姐姐和母亲怎么样?” “她们!她们”!释心指着坟堆说不出话来。 “唉!该死的日本人!可是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先生摇头叹息道。 “报仇!我长大了一定会报仇。我答应过姐姐和母亲要让她们开开心心的。可是现在她们变成了这样。一切都要怪日本人。不报仇我誓不为人”!释心牙关紧咬道。 “嗯。我也希望你可以报仇。可是太难了。” “就算用我的一条命换两个日本人也是值得的。” “嗯。我们应该先找个容身之所。听说南京城外有一所女子大学。那里可以让难民居住。我们就去那里吧。以后我会照顾你的。” “只要您养大我,我一定也替您报仇”!释心扬起小脸感动地道。 通往南京的路上尸体零落。有些树上也挂着人的肢体。棵棵梧桐如同一个个魔鬼,手持宝剑等待屠戮世人。 释心不忍心看尸体,将目光投向远处。太阳即将升起,远处的天空是乳白色的。头上还有稀疏明星。虽说那边太阳即将升起,可是相对的远处却仍漆黑一片。 走了不久,已到南京城外。南京城墙已被炸烂,上边还挂着守城士兵的尸体。城下的尸体更多。远处仍可听见炮声。这是先头部队在炸城墙,以便坦克和卡车开入。 城里变成了人间地狱。房屋仍燃着熊熊大火,天空被染得通红。人家的门都被打开,摊点也被洗劫一空。各种物品洒落满街。 街道上尸体更多,鲜血也更多。尸体和杂物漂浮在血河中,就像岩浆中盛开的鲜花一样美丽悲哀。 一家门槛上有一个婴儿。他齐腰被人截成两段。一半在门里,一半在门外。释心还看见了一个早餐店。那个早餐店卖的是油条豆浆。店长被人按在了滚烫的油里。脸烧得满是巨大的血泡,头像熊头一样大。顾客是两个少女,一个老妇人,一个带小孩的男人。少女被脱光了衣服,老妇的头被放在了桌子上,男人和小孩的头被子弹射穿。 释心看到这幅景象,跑出老远。 楼上仍能听到女人的哭喊和日本兵的笑声。一个女人赤裸着被日本兵按在了阳台上。后边几个日本兵拍着女人身体笑个不停。女人头发蓬乱,不住哭啼。释心看着恨不得上去宰了他们。女人趁日本兵谈笑时一掠而下。她眼睛、鼻子,耳朵不停流血,伸出胳膊看着释心和先生。 释心知道自己无能为力,转过头不忍再看。他们刚转过一个街角,又看见了一具尸体。 一个初中女生躺在那里。她的上衣被撕下,扔在左手边,裤子被褪到脚脖子上。最可怕的是她的下身插着一把雪亮的刺刀,身上全是自己的血。 她的身上结着一层白霜。晨光下,那层白霜犹如披在她身上的一袭轻纱。她变得那么洁净,那么凄丽,那么超凡脱俗,犹如一个马上就要升往天国的仙女。 释心突然被她吸引。或许是因为她的美丽动人,也或许是落在她身上的那片碧绿的松影。先生目不转睛地看了好久好久,表情说不出的淫荡猥琐。 10 安全区外 安全区在一道山谷中。释心和先生走来时发现山坡上筑起了一道砖墙,上边架着机枪。 释心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便问道:“先生,那是什么呢?” “那是机……” 他枪字还没说出口,突然‘砰’地一声响起,一颗子弹卷着风声而来。先生根本没有任何反应,就倒地而亡。释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看到先生眉心的血孔时才明白他已死去。先生的表情充满惊恐、绝望,不相信。 “先生!你不是说你会照顾我吗?还要养大我,找日本人报仇”!他想起姐姐母亲被日本人折磨,想到她们的尸体,看着先生的面容,哭得撕心裂肺。 也不知哭了多久,一个女人突然蹲在了他身旁。释心并没有看见她。她身上的香气实在太浓了,简直能把人熏晕。 女人抓住释心的肩头道:“他是谁呢?” “他是我的老师。我的母亲和姐姐去世了,他说他会照顾我的”。释心哽咽着道。 他抬起头。这个女人竟那么妩媚,那么妖娆。她的腰很细,腿又很长,穿着大红的旗袍。旗袍分叉,露出秀骨诱人的背。旗袍上绣着两只巨大的金凤凰。虽然释心只有九岁,但那种动人魂魄的美是令任何男人都神魂颠倒的。 “死就死了呗。人总会死的”。女人漫不经心地说道。 释心瞪了她一眼,低头没有说话。 “走吧!你不走,小心他们朝你也来一枪。‘砰’”!女人微笑着将手做成手枪状放到释心耳边。 释心吓得一激灵,连忙站起来。女人挽住他的胳膊,扭动纤细的腰肢行去。 她的手柔软而暖。释心的心‘砰砰’直跳。突然他不知怎么剧烈咳嗽起来。 “你怎么了”?女人关心道:“是感冒了吗?” “不是。是,是”。释心支支吾吾不敢说出来。 “是不是因为我身上的气味?” “是”。释心低头小声道。 “你们这些臭男人。每个男人都喜欢漂亮女人,都喜欢女人身上的香味。怎么到你这里反倒讨厌?有些喜欢有些不喜欢,让我们怎么办呀”!女人抱怨道。 “不是。香味实在太浓了。” “不要说了”。女人生气地道。 释心没有想到,这个美丽善良的姐姐性格竟这么奇怪。他再也不愿意和她说一句话了。 这一队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安全区只允许老人、女人,小孩进入。男人们大多是来送亲人的。他们都背着被褥和衣服,脚步迟缓,表情哀伤。 路上停着一辆卡车。卡车上都是年轻女孩,年纪最大的不过二十四五。 一个姑娘蹲在卡车边,双手撑着栏杆。她的头发乱如稻草,脸却极为干净。姑娘绝望茫然,眼神黯淡无光。有三个看起来只有十四五的女孩在踢毽子。她们活泼可爱,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最引人注目的是一个小女孩。她站在卡车后角,正在看这一队人。女孩穿着桃红色薄袄,脸和身体肉嘟嘟的,非常可爱。她眼神清澈,却有一种说不出的忧伤。 这一队人看见满车的女孩,都摇头叹息。他们悲愤填膺,再也不忍多瞧一眼。有些感性的女人男人早都开始用手抹眼泪。 看到这些女孩,释心心里燃起一团火。他不觉捏疼了红玫的手。 “哎呦”!红玫嘤咛一声:“你怎么了?” “日本人是不是要杀她们?” “日本人杀不杀她们我不知道,但我却知道日本人肯定会做其他的事情”。红玫扭着她细细的腰肢道。 “会做什么呢”?释心不解地问。 “这个我现在不能给你解释,就算给你解释你也不会懂的。反正这是你们男人的本性,只是在战争中表现的更淋漓尽致而已。” “所有的女人都是弱者。当你有了妻子的时候一定要记得好好疼惜她。” “我的姐姐和母亲就是被日本人杀死的。我好恨”。释心的指甲刺入自己肉里。 “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反抗才有出路。” “我想杀光所有的日本人,给姐姐和母亲报仇。” “对,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红玫重又握住释心的手:“你想做就去做呗。” “嗯!我一定会成功的!” “我相信你。你真是一个勇敢的男人”。红玫说着亲了释心一口。 释心羞地低下了头,心砰砰直跳。他的脸上有了一个红红的唇印。 门外跪着十个精壮汉子。他们两侧分立着三个持枪的日本兵。 日本军官正和一个外国女人说着什么。日本军官看起来非常气愤。外国女人语气坚决,态度笃定。 “姐姐,那是仙女吗。” 红玫扑哧一笑:“你见过那么丑的仙女吗?” 那个女人的确不漂亮。她四肢粗壮,头却又很小。脸上布满褐斑,眼睛眯成一条线。 红玫继续问道:“你看她和我谁更漂亮?” 释心看了一眼女人,又看了一眼红玫。他道:“你更漂亮。” “呵呵”!红玫又亲了释心一口。 女人显然交涉失败了。她流着泪走到那几个汉子前。 那几个汉子原本充满希望。当看到女人流泪的时候,他们都低下了头。女人走过来时,汉子们重又燃起了希望。女人在他们身前走了好几遍,终于颤抖着手扶起一个。男人们又低下了头。有四个男人早已哭出声来。 女人接着挑了三个。每挑一个,男人的哭声就加大几分。女人看了剩下的男人好几眼,终于流着泪返回了校园。 一个浑身颤抖的男人见女人返回,‘扑通’一声晕倒在地。另外一个男人猛然抽出把匕首,以极快的速度朝自己咽喉刺去。日本军官冷冷地瞧着他。当匕首完全没入他的喉咙时,军官走了过去。男人喉咙里‘咯咯’作响,却没有人能听懂他说得是什么。 日本军官缓缓伸出手,握住匕首,‘呲’地一声拔了出来。顿时一股热血喷了他满脸满身。 两个汉子终于忍不住,对视一眼霍然站起,朝军官扑去。军官根本没有出手,只是冷冷地瞧着他们。这时‘啪啪’的枪声响起,他们应声倒地。 原本的十个汉子只有两个还跪在地上。他们似是早已吓呆,嘴巴大张,颤抖着说不出一句话。 日本军官摆摆手,上来三个士兵把这两个汉子连同晕倒的男人带走了。 看到跪在地上的男人时,这一队人已流出眼泪;看到男人的匕首刺向自己咽喉时,他们大多已哭出了声。大人都用手掩住了孩子的眼睛。 红玫蹲在地上,将释心揽入怀中,自己的脸贴在释心背上。释心的脸正好靠着红玫的胸。他的心又是一阵颤抖。 听到枪声响起,释心全身剧烈颤抖。 红玫感觉到释心的颤抖,轻声道:“不要害怕。你还小,只要乖乖待着就不会有事的”。 她虽这么说,自己的身体也乱颤不已。 一个男人带着妻子孩子想往回跑。他们刚跑出几步,日本人的枪声就已响起。这一家人全都躺在了地上。 日本军官审视这一队人。他们中有六个青年男人。军官示意让把这几个人一起带走。士兵马上将这几个人押出。男人的妻子抓着丈夫衣服不愿放手,可又知道无法不放手。她们紧抱孩子,看着丈夫的背影不住抽泣。 走了!终于走了! 日本人一走,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释心从红玫怀里钻出,孩子们也终于哭出了声。人们或抽泣、或悲哀、或愤怒、或大骂,或窃窃私语。 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对另一个女人道:“我的孩子就拜托你照顾了”。她说着用脸摩擦孩子的脸,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她的面颊滑到了孩子脸上。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泽儿的。” “嗯。你千万要照顾好他”。女人突然哭起来:“谁知道我这一走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听到女人的话,她的朋友也不禁掩面而泣。 “妈妈,你为什么不一起进去呢”?孩子哭着不解地问。 女人重又蹲下来,抱住孩子略带责备地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爸爸腿受伤了,要妈妈照顾。妈妈怎么能丢下爸爸一个人进来呢?” “可是外边不是很危险吗”?孩子的哭声大起来。 “傻瓜。外边再危险,他也是你爸爸呀”!女人的心似已被撕裂:“你听阿姨的话。妈妈过几天就会来找你的。” 女人又把脸贴到孩子脸上。良久良久,她才缓缓移开,强忍住泪将孩子抱给朋友,然后她立即转身跑出。 “娘!娘!娘”!孩子声嘶力竭地喊道。他已跑得摔在了地上。 女人听到孩子的喊声,身体突然剧烈颤抖起来。她的眼泪断线珠子般落下,终于踉跄着摔倒在地…… 11 容身之所 院子里晾满了各种颜色,各种式样的衣服。老人的、女人的、孩子的,婴儿的;红的、紫的、白的,粉的;裙子、长裤、短袖,内衣。仍有很多老人女人将洗好的衣服挂来这边。 老人们或手牵手,或独自在院子里踱步;女人们牵着孩子行走,和孩子在草坪上玩耍,在草坪上给孩子喂奶;有些少女刚洗好头发,往宿舍走,还有些少女拿着小说在路上玩闹;孩子们玩丢手绢,玩躲猫猫。有个女孩刚被男孩气哭,正蹲在路边哭泣。 红玫一进院子便看见了两排法桐。那么高,那么茂密的法桐。她牵着释心从这边走到那边,又穿过杉树走到墙根,然后又返回法桐。这样来来回回走了好几遍。 她终于笑了,如同落到玫瑰花上的蝴蝶。她的笑容那么明亮,那么妩媚,那么妖娆,那么动人。释心不禁看痴了。 不光释心看痴了。所有人的目光均已投到红玫身上。无论老人、女人、少女,小孩。他们围成很厚的圈,将红玫和释心围在中间。红玫似乎早已习惯了人们的注视。她非但没有脸红,反轻盈地转了几圈。就在她转圈的时候,四个老人流出了口水,一个老人的假牙笑得掉在了地上。 很久很久,人们才散去。红玫问道:“你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喜欢看我吗?” “因为,因为……”释心的脸一片赤红,终于鼓起勇气道:“因为姐姐你漂亮呗。” “对。那人们为什么喜欢看漂亮的女人呢?” “因为好看啊?” “也对。女人看女人是因为嫉妒,男人看女人是因为欲望。一个丑女人即使浑身赤裸,在街上优雅的行走也不会有人看一眼;一个美女即使穿上一百件棉袄,坐在地上也会有人看的。” 她仿佛在对释心说,又仿佛在自言自语。释心静静地听着,不说一句话。她的眼里突然掠过一丝忧伤,一丝淡淡的忧伤,然后她的全身仿佛已被这种忧伤沾染,她的心灵仿佛已被这种忧伤填满。释心突然觉得这位姐姐笑得时候眼睛都仿佛在笑,但倘若不笑的时候浑身都沾满一种淡淡的忧伤。 红玫和释心终于到了队伍最前。后边仍是长龙一条。 “你叫什么名字”?登记人员问道。 “金红玫。” “年龄。” “22。” “哪里人呢?” “浙江义乌。” “那你是什么职业呢?” “****红玫淡淡道。 登记人员霍然将头抬起。她怔住了,好久好久才从红玫脸上移开。 登记人员脸红着道:“就算是也不应该说出来啊?” “本来就是***为什么不说呢”?红玫仍淡淡道。 “可是”!登记人员脸更红,她不知道该怎么说。 “可是什么?我和你一样长着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有什么不同吗”?红玫仍淡淡道。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出情绪变化。 “下一个。” “我叫白释心。” “那位小姐是你什么人呢?” “是我姐姐。” “亲姐姐吗?” “不是。” “那你的家人呢?” “她们都!都被……”释心再也说不出话来。他扑到红玫怀里泪如雨下。 所有人都明白了他接下来要说什么,所有人都深深地叹了口气,脸上都浮现出了悲伤沉痛的表情。 这个大学在路两边。一边是住宿楼,一边是教学楼。两边用地道连接。红玫和释心被安排到了教学楼。 刚到教学楼外,他们便感到一阵臭气扑鼻而来。 “姐姐,怎么这么臭呢?” “人多了当然臭。来这里的有各种年龄,各种职业的人;好人,坏人;素质高的人,素质低的人”。红玫皱着眉继续道:“可是无论如何我们总要在这里生活。出去一定会死,在这里兴许还能保命。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 释心没有说话。他突然也感觉到了一种无可奈何。 到了门外,臭气更浓:老人的口水味、女人的香水味,奶水味、婴儿的屎尿味。还有各种声音:老人的谈话声、女人的吵架声、孩子的嬉闹声、婴儿的尖叫声、许多人的哭声。脏兮兮的脸、乱蓬蓬的头发、杂乱的被褥,衣服,鞋子,洗漱用具,皮箱。除了这些,还有一股浓重的潮气。 红玫释心在刚进门的地方将被褥放下。红玫瞅了一眼旁边的人。左边是一个素雅文静的学生,貌似是大学生。右边是一个尼姑。她的脸瘦长,眼睛大而浑浊。 红玫受不了这里的一切,拿上碗筷冲了出去。她跑出很远开始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空气。释心也开始呼吸。 她突然又笑了:“天呐!在这里生活几个月,恐怕所有人都要疯了。” 释心也笑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看到这位姐姐笑,他也不由自主地想要笑。 “你肯定也这么觉得吧?他如果不疯,要不是呆子,要不根本不是人”。红玫说着大步行去。 到了食堂外的草坪边,红玫道:“你先在这里等一会。我吃完你再去吃。” 这时释心饿得快要晕了。他知道这位姐姐的脾气,便没有说一句话。 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她朝释心笑笑,在释心旁边坐下。释心笑着看了她一眼,又盯向食堂。看到各色人进进出出,释心直咽口水。猛然间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释心回头才发现女人盯着自己。 她眼里怒火冲天:“还我孩子”。说着想要咬释心。 释心本来想说自己没有抱她孩子,发现这个女人有问题便使劲挣开她。女人立马站起来,哭嚎着想要抓住他。释心心里发毛,撒腿跑进了食堂。 食堂里人山人海。女人仍追着释心不放。释心见哪里人多钻进哪里。女人哭嚎着在后面挤。她速度虽慢但锲而不舍,不时跳起来看释心在哪里。释心从另一个门跑出躲到了食堂侧面。 女人流着泪在校园四处搜寻,最后也不知跑去了哪里。 一楼食堂的人像是塞了满锅的饺子,红玫一看就上了二楼。二楼一样多!红玫一跺脚又上了三楼。三楼还是人山人海。她心里一直在骂,对这里厌恶以极。 她虽不想排队,想到释心还没有吃饭便加入了人群。有人摸自己的胸,有人摩擦自己的身体。她知道这是男人的本性,没有意外也没有骂。 看到红玫打饭出来,释心马上跑到了她身边。虽是糙米白菜,但红玫吃得津津有味。释心在一旁看得直流口水。 “我吃完你再去吃,反正又饿不死。” “可是会饿疯的”。释心支支吾吾地说道。 “饿疯和我有什么关系”?红玫冷冷道。 释心撇了红玫一眼再也不愿多说一句。 12 旧事重提 夕阳西下时,红玫释心穿过棕榈树来到了湖边。湖里有几处小亭。 看着天边的夕阳,红玫倍觉怅然:“你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愿意啊!” “嗯。我是江苏义乌人,是一个渔夫的女儿。义乌开始打仗时,我们一家人就逃到了南京。母亲找了纺织厂的工作,父亲找了坦克组装厂的工作。没过几个月,我娘就在一场火灾中被烧死了。爹是一个柔弱感性的人。母亲死后,他变得疯疯癫癫,不久也自杀了。” “那时是冬天,我才十二岁。我穿着单衣在街上乞讨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女人。那个女人请我吃了一顿饭,让我跟着她走。她把我卖到了妓院。” “那个时候我才十二岁啊!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我都是在妓院生活的。你如果不干这份工作,永远不知道男人有多恶心,多野蛮,多没有人性。那个时候我感到很痛苦,经常流泪,但我从没有想过自杀。我觉得只要活着,哪怕是像狗一样活着,也总比死了好。慢慢地我就开始麻木。虽然有很多钱,有最好的化妆品、最好的衣服,最好的鞋子,但我仍然感到痛苦寂寞。最可怕的不是痛苦,而是寂寞。身边无论有多少人,你都会感觉只有你一个。当你看到别人的笑容时,甚至想杀了他。因为你的生活根本就没有希望。你所拥有的只有无边的寂寞,无边的痛苦。” 昨天之前,释心还不懂什么叫做痛苦。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寂寞、痛苦,无可奈何。看着红玫沐满夕阳的脸,他觉得她就像来自地狱中的天使一般美丽忧伤。释心突然想在这位姐姐的怀里大哭一场。 红玫猛然将头埋在了释心怀里。释心看着她披散在条石上的头发,心里涌起了一股异样的悸动。红玫开始低声啜泣。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竟然睡着了。 红玫醒转时月亮已经升起。她道:“谢谢你啦!我从来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过。” “嗯”。释心脸上露出痛苦之色。 “那我们走吧”!红玫说着便把释心拉起。 释心刚走一步,就感觉腿痛苦不堪。他再也迈不动步子了。 红玫道:“你怎么不走了?” “我,我不好走。” 红玫恍然,展颜道:“我压了你那么久,你一定是腿麻了。我们再坐一会吧。那个破地方我实在不想进去。” 释心低着头又坐回了条石。 “你给我讲讲你的故事吧。我感觉你和其他小孩很不同。” “我没有什么好讲的”。释心支支吾吾地道。 “讲啊!我都把我的事情给你说了”。红玫孩子般撒娇道。 释心想了半天才道:“好吧。” “我家就在长江边。我爹是一个脾气暴躁,好吃懒做的人。他整天不是喝酒就是赌博,还经常打我娘。他前两年赌博欠债被人打死了。娘原本是清朝的郡主。清亡后她流落到了这里。爹强奸了她,怀上了姐姐。之后娘就嫁给了爹。我们家的生计都是靠娘织布打渔维持的。爹死后姐姐劝娘再找一个男人,但娘怀疑所有的男人,觉得男人都是坏的”。释心流着泪断断续续地说完了这段话。 红玫将释心揽在怀里,轻声道:“你不要太难受,一切总会好的。” 房子里仍旧臭气熏天,人声鼎沸。人们在诉说着彼此的遭遇。他们有时破口大骂,有时低声啜泣。 听着各种各样悲惨的经历,释心感到自己的心正在被割裂。他更加坚定了复仇的决心。 只听一个女人问另一个女人:“你经历了什么呢?” 她旁边的女人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的公公婆婆,丈夫,四个孩子都被杀死了。” “我还算不错。我的丈夫出差了,两个孩子也挺好”。她脸上露出不经意的微笑,看了看熟睡的儿子和怀里的女儿道。 另一个女人霍然跃起。她眼里布满血丝,揪住女人的头发狂吼道:“很好!你是在取笑我吗?” “我没有取笑你。我说得只是实情而已。如果伤害你了真对不起”。女人流着泪怯怯地道。 “好!” ‘好’字一出口,另一个女人一脚将女人踢翻在地。女人的头正好撞在儿子胸上。她的儿子和怀里的女儿都大哭起来。另一个女人还待补上几脚,被旁人拉开了。她趴在枕头上失声痛哭。 人们都在谈论这两个人的对错。很多人认为抱小孩的女人不该夸耀自己的幸福。 红玫问释心:“你觉得谁是对的呢?” “我觉得趴在枕头上哭的那位阿姨是对的。她已经够痛苦了,别人还要在她伤口上撒盐”。释心愤怒地看着抱小孩的女人。 “放屁”!红玫骂道:“你难道看不出抱小孩的女人多么娇弱吗?像那样的女人是绝对不会在别人面前显耀自己的。也许她的确刺伤了那个女人,但她说得只是自己的实情而已。为什么没有人能理解她呢?” 释心低头思考着红玫的话,觉得她说得的确有道理。 女人的儿子趴在她腿上哭,小女儿在她怀里哭。她不知道该先抚慰儿子还是女儿,眼泪簌簌落下。 红玫不忍,走过去道:“你把女儿给我,我帮你哄。你先把儿子哄得睡着吧。” 女人泪眼婆娑地看着红玫道:“那真是太谢谢你了。” “不用谢”!红玫爽朗地笑道。 女人睫毛上挂满泪,努力挤出了一个笑容。 红玫一会儿将脸贴到婴儿脸上,一会儿又亲亲婴儿细嫩的面颊。释心想不到这位怪异的姐姐竟这么喜欢小孩,脸上不禁露出惊讶的神色。 “原来你这么喜欢小孩啊”!女人道。 “是的。只可惜我现在连男人也没有,更别提小孩了。” “那赶快找啊。女人总是需要男人疼爱的。你结婚了,想生几个都没问题的。就算你想生十个都没有问题。” “十个的话生孩子都生老了”。红玫笑道。 “但是女人生来就是生孩子,养育孩子,照顾丈夫的呀。” “我偏不。我偏偏要我的男人养孩子,要他照顾我。” “那样也挺好。我真羡慕你的敢想敢做。” “每个人都是独特的,谁也没有必要羡慕谁。” “嗯。” 红玫从来也不怕别人看。她站着将衣服一件件脱完,躺在了被窝里。释心虽一直扭着头,但心像只小兔子般乱跳。 “你也要站着脱衣服,要不我不让你进来。” “可是,可是我不敢站着脱”。释心脸红着道。 “那你自己看谁要你你跟谁睡去”。红玫轻哼一声道。 释心愣了半天,终于扭捏着开始脱。他脱得极慢。 红玫故意盯着释心看,眼里故意露出淫荡的神色。释心的脸更红,头也垂得更低。 “你还小。总有一天你会变得像其他男人一样放荡”。红玫撇了释心一眼道。 释心没有说一句话。 “天下的男人都一样恶心,一样令人讨厌。” 释心还是没有说。他虽气愤,但却不知说什么好。 “你哑巴了,怎么不骂我呢。” 释心索性钻进被窝,背对着红玫。 “你这个臭男人”。红玫说着故意将背贴在释心背上,慢慢进入了梦乡。 有些女人一直哭到夜里两三点,婴儿也不时尖利地哭上一阵。许多人便开始骂骂咧咧。 13 同情尊重 红玫起得极早想要洗脸。她到接水处时大吃一惊。这里的人简直像发现食物的蚂蚁一样多。红玫骂骂咧咧地又和释心返回了宿舍。 宿舍进来一个男人。男人喊道:“房间已经安排满了,还有很多人进来。老人是安全的,你们回去和家人待在一起吧。” 房间里顿时炸开了锅。人们都觉得老人应该回去。日本人总不会对老人做什么啊! 一个穿着灰棉衣的老妇站起来尖声道:“凭什么要我们回去?我们万一遇到危险怎么办呢?难道年轻人和孩子的命值钱,我们的命就不值钱吗?” 听到老妇的话,几个正收拾行李的老人停住了手。 离她不远的老妇霍然起身道:“大家还是回去吧!我们都这把老骨头了,日本人怎么会对我们怎样呢?真正危险的是年轻人和孩子。大家难道看不出来日本人是要咱们绝种吗?再怎么说大家也要为国家的未来考虑啊!” “反正我不回去。我自己的命最重要,管别人做什么”?灰衣老妇脸憋得通红,提声道。许多还在睡梦中的人被她吵醒,都轻声骂她。 “是啊!我们的确应该回去。日本人绝对不会对我们怎样的。我们孤零零地在这里,家人如果有什么事我们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有人附和道。 “是啊!是啊!” 男人看到大部分的老人都开始收拾行李,便扭身出去了。 红玫将嘴附到释心耳边笑着道:“你看那个老女人的胸都干瘪了,还期望别人对她有‘兴趣’呢!也真不害臊”。她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 释心看了看老妇干瘪的胸,又看了看前仰后合的红玫,也不由得笑了。 “房间里这么大的声,她怎么还没有醒呢”?红玫想道。 她走到女人身旁道:“醒醒啊?孩子都饿了吧”?说着她拍了拍女人。见女人还没有醒,她立即揭开了被子: 女人被里,全身都是血。血已干透,就像干燥的玫瑰花瓣。她和孩子的头被整齐地摆在了枕下。他们的眼睛都闭着,看上去是那么安静祥和。 红玫并没有感到害怕,只是非常愤怒。她狠狠踢了肇事者一脚:“你竟然杀了她!还是杀了她一家三口!” 一听到有人被杀,所有人都围了过来。连正在收拾被褥的老人也都围了过来。人们不禁低头长叹,叹息女人的遭遇。 肇事者靠着墙,捂脸颤声道:“是她!是她的错!我丈夫和四个孩子全被杀了。她不同情我,反而还嘲笑我?这样的女人应该被杀死!杀一万遍都嫌不够!” “可她不过是无意的啊!你这样难道就能让你的家人活过来吗”?红玫流泪道。 “我就是想出口气!只可惜她睡着了。她如果没睡着我一定让她慢慢尝痛苦的滋味”!女人眼里放出野兽般凶狠的光。她突然狂笑道:“她死得好!这下再也没有人敢嘲笑我了!哈哈哈哈哈”!女人突然又哭起来。她边哭边揪头发,头发连带着头皮被一块块撕下。 人们早已怒火冲天。一个人道:“这样的禽兽应该扔到外边,让日本人惩罚她!她还想折磨别人?自己才应该被折磨死呢!” “是啊”!另一人道:“这女人的确该被折磨死呢!这里精神失常的人还有很多。她们会威胁我们的安全。我去给学校建议把这种人隔离起来。谁和我一起去呢?” “我们都和你去”!多数人齐声道。 这些人走时把女人扔到了大门外。 红玫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便没有拦阻。她对释心道:“我们去看看吧!” 女人坐在寒风中,双手紧紧地抱住自己。她仍在狂笑,笑声凄厉疯癫。她的青丝已被揪尽,血像披散的长发一样从头上不停流下。 看着女人,红玫和释心亦泪流不止。 一辆车驶来,车上载着二十几个日本兵。他们是来检查学校有没有藏中国军人的。看到女人,他们都觉得非常惊讶!随后有几个人便露出了淫亵的目光。 四五个日本兵停在了女人面前。红玫释心的心已揪紧,他们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释心将头埋在了红玫怀中。 红玫抚摸着释心的头发柔声道:“你想了解真正的人性吗?看看外边就知道了”。见释心仍在自己怀中颤抖,红玫激道:“不看可不算男子汉哦!” “谁说我不是男子汉”!释心瞬而抬起头道。他眼里有泪,坚强地转过了身。 女人的衣服已被撕碎,她仍在不住哭叫…… 看着日本兵的一举一动,红玫胃部一阵痉挛。她恶心地想吐。释心感觉自己全身的毛孔都在收缩,心像被绑在斩首台上一样恐惧不安。他不由得退入了红玫怀里。 “那位母亲不过是说了自己的实际情况,就造成了自己和儿女被杀。她无疑是可怜的。” “那位阿姨的确挺可怜的。她不过是说错了一句话而已。” “但是这个女人岂非更加可怜?她一家人全被杀了,却还要被人嘲笑。她能不气愤?” “但无论如何她杀人总不对啊!” “看起来好像的确不对。我没有什么文化,但在自己的生活中也慢慢发现了一些‘道理’。无论法律多么严厉,这个世界上总会有人杀人。一个人刚来到这个世界上时是没有‘性格思想’的。这些东西都是后天在家庭和社会中形成的。但正是这些‘个人’‘身不由己’的东西在领导着人的一举一动。反过来说,‘杀人者’和‘被杀者’都是‘身不由己’的,甚至每个人都是‘身不由己’的。既然大家都是‘身不由己’的,那为什么要有讨厌的法律呢?一个人的错原本就是社会的错,为什么受到制裁的反而是‘个体呢’?” “还有一点就是这个世界上没有‘尊重同情’。如果有尊重同情,那一家三口就不会被杀;如果有尊重同情,这个女人就不会被扔到外边。谁也无法想象她所经历的痛苦,谁也无法想象她是在怎样巨大的痛苦下杀人的。人们总是靠着自己的心情和所谓的正义去决定别人,而不愿真正体会别人的心情、痛苦,经历。有时我真的很讨厌这个世界呢。” “姐姐”。释心道:“我也不懂你说得是什么,反正杀人就是不对。” 日本兵仍在凌辱女人。女人的哭声更大,围栏里的观众也更多。 “呵呵。其实我也不懂我说得是什么。不论怎么想,怎么做,反正一切都无法改变。我们只能在这样的世界中出生,生活,老死。” “不说这些没用的了,我们还是继续看吧”!她无所谓地笑着。 14 善良女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女人终于死了。有时候死亡岂非比活着更舒服?她身体蜷曲,一丝不挂,就像一个刚出生的婴儿。 红玫转身问道:“谁和我一起把她埋了?” 有人小声道:“现在外边全是日本人,出去不是找死吗?” “是啊!女人埋不了,我们还要死”。有人应和道。 “这个女人真是傻子。她那么漂亮,也不怕别人把自己糟蹋了。” “她如果真的善良就不会让女人出去。现在人死了才假做慈悲。真要脸!” 红玫再也不想听这帮人说话了。她拉起释心,三步并两步走到女人身前背起了她。红玫虽高,但却很瘦。女人至少比她重一倍。虽是这样,她仍咬牙走着。 她走了一会才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哪里才能葬女人,便问道:“你知道哪里有田吗?” “我没有走过这条路”。释心垂首道。他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红玫。离近了害怕尸体,离远了又害怕跟丢这位姐姐。 红玫突然笑道:“你说我做事是不是很糊涂,被那些人一气就什么也不顾了。” 释心认真道:“没有,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善良的人千万不能做,别人会当你是傻子”。红玫叹气道。 “其实我也很讨厌那些人”。释心道:“那我们去哪里葬这位阿姨呢?” 红玫看到已将出谷,无奈地道:“出去再看吧!” 一出谷就有块麦田。释心欣喜道:“姐姐!那里可以葬阿姨!” “我又不是瞎子!”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走过去将女人放下,然后一屁股坐了下来。 秋日的原野不显萧索,反而有种粗犷刚烈之味。这种环境给红玫平添了几分野性。释心看着她瘦削修长的身影,心里不觉泛起一阵涟漪。 红玫伸了个懒腰道:“该开动了。” 她刚拿起铁掀,释心突然浑身一颤,瞬间流下泪来。 “你怎么了?” “没有什么。我去玩一会,就不帮你挖了”。释心说完便跑向了远处。 “我也没指望你挖呀?” 刚挖了几下,她已累得气喘吁吁。虽是这样,她仍努力挖着。也不知过了多久,墓坑终于挖好。她一刻也没有休息,又将女人葬了进去。 这时她才发现释心仍坐在田埂上。他好像根本就没有移动过。 “他一定是想到自己亲人了”。红玫想。 她走过去把释心揽入自己怀中,柔声道:“从这里出去之后,我会照顾你的。人既然已经死了,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过了好一会,释心抬起头道:“我好恨!如果我已经长大,一定不会眼看着母亲和姐姐死的。” “就算你已经长大了,也无可奈何。” “我不信。如果我已经长大,一定会保护好她们的”。释心的眼里射出怒火,接着道:“我一定要报仇!就算自己死,也一定要报仇。” “你可真是一个傻孩子。一个人倘若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红玫怜惜地看着释心的脸道。 她突然将唇贴到了释心唇上,用舌头舔着他的唇道:“姐姐的嘴香不香?” 释心的心‘砰砰’直跳,低着头说不出一句话。 旗台旁围着极多人,台上站着一个日本军官和他的翻译。红玫不屑看这些人,带着释心径直回了宿舍。 只听日本军官说一句,翻译和一句。日本军官的声音沉稳阳刚,翻译的声音却沙哑阿谀。 “这里是不允许窝藏军人的。这些睡在军人旁边的人就是大家的榜样!” 翻译一说完,就是几声枪响和人跌倒的声音。释心的灵魂再一次被击出了天灵盖。 “我们日本人既然占领了这个城市,就会认真管理的。希望大家明白我们的苦心。我们的目的不是侵略中国,而是管理中国,促进中国的工业化,建立‘东亚共荣圈’,使之能够于欧美抗衡。” “我们日本是东亚第一个进入工业化的国家,也是东亚第一强国。按照我们日本文化讲:父亲在家庭中要担负起促进家庭繁荣的责任;族长在家族中要担负起促进家族繁荣的责任。在东亚,我们日本人要担负起的正是这种责任。这是一种伟大的,需要被大家理解认可的责任。大家可能不明白我们的苦心,但我们的确是一番好意。或许是文化和认知的不同,才造成了如今这种尴尬的局面。无论如何,日本一定不会抛弃中国和朝鲜。我们要的是共同进步,共同繁荣。” 听到军官的话,红玫感到恶心。她竟真的吐了出来。一进宿舍楼,她看到几个膀大腰圆的女人正带着许多看起来精神不太好的女人往楼上走。 一个女人一边走,一边说道:“我们怕大家会伤害别人,所以不得已要把大家隔离起来。” “早上八点我给大家开门,晚八点我上来给大家关门。大家看开点。死人已经死了,但活人却还要活”。女人说着用手抹起眼泪来。许多女人也开始用手抹眼泪。 一个扎着两根大麻花辫的女人抱着铺盖,提着包,又拿着脸盆。她的脸盆突然掉了下来,毛巾、牙缸、洗发液,沐浴露洒了一地。红玫和释心马上给她捡了起来。 “谢谢你了”。女人微笑道。她伸出手想把脸盆拿回去。 “不用谢。我帮你把脸盆送上去吧!” “那怎么好意思”?女人夹声道。 “没事。反正在这里不是吃就是睡”。红玫爽朗地笑道。 “呵呵”。女人见红玫脾气不错,便不再多言。 胖女人把她们带到了四楼。一上四楼,红玫就看见外国女人在给三个日本兵开门。她不禁好奇门后是什么?释心一看到日本人,吓得面色惨白。当他看见日本兵手中的斧头时,紧紧抱住了红玫的手臂。 红玫一放下女人的脸盆就跑了出来。外国女人还没有把那扇门打开。她又换了一把钥匙,手在不停发颤。一个看似级别稍高的日本兵猛地甩了女人一巴掌。女人秋叶般跌坐到了地上。她用手捂脸,忿恨地看着这些人。一个留着小胡子的日本兵举起斧头要砍门,女人眼里露出恐惧之色。军官挥手制止了他。 日本兵走后,红玫扶起了女人。女人感激地看了红玫一眼。她的眼里有难言的坚定无畏。 下楼时红玫悄声道:“那里边可能藏着军人呢!” “是啊!我也感觉是军人”!释心兴奋地道。他的眼神瞬而变得暗淡:“我在家的时候看见了许多逃兵。他们慌得踩死了同伴。” “当兵的当然也有好有坏。” “可是士兵不都应该非常勇敢吗”?释心认真地道。 “士兵也是人啊!他们也会笑,会哭,会恐惧。当然也会怕死。日本兵也不全是坏的。” 听到红玫的话,释心突然想起那个放了自己的日本兵。他觉得红玫的话似乎有些道理,但他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一定是杀人杀得太累了!这样想时,他猛然拳击上墙。 “你怎么了”?红玫关心地问道。 “他们全是混蛋!全该去死”!释心哭着道。 “好!好”!红玫蹲下身,擦着释心的泪道:“他们全该去死!” “现在宿舍的人或许会少点吧?” 释心叹气道:“我觉得人或许更多。” “小鬼!不要瞎说”!红玫扭了一下释心的脸道:“别你一说,人立马就多了!” 红玫慢慢走到宿舍门口,探身道:“这破房子!晚上平躺着恐怕都会被挤死!” 15 快乐悲伤 红玫释心正在湖边的落羽杉下行走。 红玫气愤地道:“我们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鬼地方出去呢?” “吃的都被烧了,房子也被砸了,能去哪里呢”?释心凄然道。 “那倒是。马上就冬天了,出去的确没地方住。看来至少要到明年春天才能出去”。她想了想又道:“但这里的房子根本不够住啊?” “现在不是都有人睡在对面山上和院子里吗?” “冬天怎么办呢?他们没被打死,恐怕就被冻死了”?红玫关心地道。 “姐姐,你说这么多人的食物是从哪里来的?还有水,会不会哪天连水也没了?” “听说这是美国人开的学校,食物也应该是美国人运进来的。” “可外边全是日本人,美国人怎么进来呢?” “人家可是美国人。美国人可是最大的,哪里都大”!红玫朝释心眨眼道。 “水的话只能喝凉水了。我宁愿渴死也不愿意脏兮兮的。” “我们不是根本洗不上脸吗?” 红玫狡黠地看着释心:“你可真笨!早上人多,那咱们就晚上两点去洗。如果那时人还多,我就把水管砸了!” 他们不觉又来到了昨天的亭子处。 “姐姐,我们坐一会吧?我不想现在回去。” “好的。” 红玫刚准备坐下,猛然看见对岸有一缕青烟升起。那缕青烟转瞬就变成了腾腾黑云。她讶然道:“那边着火了!我们赶快去通知其他人吧!” 他们跑到对岸,才发现那不过是一个男人在烧衣服。因为衣服实在太多,所以烟才会那么大。 “怎么有这么多军装呢”?红玫走近问道。 “是渡江军队留下的。本来准备给难民穿。” “那现在为什么要烧掉呢?” “怕日本人检查到啊!如果检查到了,我们这些人都得死”!男人惊恐地说道。 “的确。那你说我们什么时候能出去呢?” “出去?你不怕出去被杀”?男人像看神经病一样地看着红玫。 “日本人之所以会选择在南京杀人,是因为这里是首都。他们是要击垮我们的信心。现在出去,他们万万不会怎样的”。红玫认真地说道。 “你要走的话你赶快走吧!反正我们都不会走的”。男人不耐烦地挥着手。 “哼”!红玫扭身又走回亭子。 “其实我也感觉日本人一定会杀了我们”。释心懦懦地说道。 “放屁!不过如果我和他老婆一样丑,我肯定敢出去”!红玫展颜笑道。 “呵呵”!释心也笑了:“你可真喜欢自己夸自己。” “一个女人倘若自己都不夸自己,那她怎么期待别人夸她呢”?她又蹲下亲了一口释心。 释心看见自己身旁的那位女学生在安慰一位老奶奶,对红玫道:“那位姐姐真不错。” “嗯。我们过去看看能不能帮什么忙。” 学生看见红玫过来,颔首笑道:“你们回来了?” “嗯。” 学生转首对老人道:“她睡在我旁边。” “哦?你们是一起的?” “不是”。学生淡淡一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 “我连她名字都不知道”。红玫看着学生道。 “我叫听荷。” “这个名字挺有味道”。红玫赞道。 “没有啦”。学生脸红道。 “唉!待在这里真不好受!大家都刚从痛苦中出来”!老人流泪道。 “痛苦只是一种感受而已。不要‘感’,便没有‘苦’。五蕴皆空,无知无乐”。学生怡然道。 “你说得倒轻巧”!红玫斥道:“他的母亲和姐姐都被杀死了。他能不痛苦?” 释心恶狠狠地瞪着红玫,眼泪不停流下。红玫并没有生气,只是用双手紧握他的手。 “人自‘空’中来,必将回‘空’中去。既然来去皆‘空’,人生即虚妄,又何必执著?” “‘缘起性空’。宇宙、地球、中国、日本、你,我。一切都因‘缘’而起,必将因‘缘’而灭。凡是在‘因缘和合’中生起的事物,皆没有其‘本性’,皆是虚妄的。连你和你的‘心’都是虚假的,又何必痛苦、欢乐、怨恨,寂寞?” “放屁!放屁!放屁……”红玫一连说了好多‘放屁’,牵着释心返回了自己的床。 学生并没有恼。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红玫说话,静静地看着她走。 “我不想在她旁边睡”!红玫气愤地道。 “那我们换位置?” “你旁边是尼姑,比她还恶心”。红玫撇了尼姑一眼道。 尼姑身体一阵颤抖,但没有回头。 “那我们换地方?” “不了!我偏要在这里睡,看她能不能说出花来。” 夜深人静。沉沉鼻息增添了夜的温馨,而婴儿偶然的哭叫却又如枪声一样击碎了人们的心脏。 突然!几道灯柱和男人的谈笑声惊醒了众人。人们睁开眼,发现屋子里有二三十个日本人!这些人正凶神般在难民们的脸上扫过。 释心虽已吓得汗毛倒竖,但仍紧紧握着一把匕首。 两道灯光停留在了尼姑和红玫脸上。红玫握着释心的手,面上全无表情。 尼姑还没有醒。日本兵刚坐到她身上,她猛然惊醒,将日本兵推得摔在了婴儿身上。婴儿大哭起来。日本兵勃然大怒,不停地扇着她的脸。尼姑被打愣了,竟没有哭。很久之后她才哭出声来。 另一个日本兵在红玫身上搜寻、抚摸。她迎合着、喘息着。尼姑竟也开始呻吟。 红玫道:“就是应该这样。人活一辈子,开心就是开心,悲伤就是悲伤。何必去想那些有的没的。” 尼姑听到红玫的话,停止了呻吟。 一个日本军官指了十几个女人道:“你们穿好衣服跟我们走!” 女人们用被子裹住自己,不停哭泣着。 军官等了一会,见这些人没有举动,抽出刺刀指着一个女人道:“你们赶快穿衣服!” 又过了好久,这些女人才慢慢停止了哭泣,慢慢开始穿衣服。 红玫三两下就穿好了衣服,梳好了头发。看着那些哭泣的女人,她突然觉得她们很可怜。 “哭有什么用呢?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弱肉强食的。虽然女人都是弱者,但我们也应该坚强,应该活出自己的人生。” 释心抱住红玫,哭着道:“姐姐,你是不是会死?” “不会的,傻孩子”。红玫怜惜地抚摸着释心的脸:“一个漂亮的女人永远不会让自己轻易死去。” “可是……可是……” “就算他们要杀我,我也总会给他们不敢杀我的理由”。红玫微笑着道。 听荷还没有醒。红玫摇醒她:“我要走了,你照顾好他。” “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他的”。听荷环视了一遍,认真地道。 红玫刚走到门口,释心窜过去抱住她:“姐姐,你千万要回来。” “会的”。红玫流着泪道:“只要他们放我,我一定回来。” 她蹲下来,在释心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16 自相残杀 营房在江宁区,是原***四三九部队的。 这时卡车已进入院子。营房之间有许多日本兵和中国女人。卡车继续行驶。这时红玫看见了令她永生难忘的一幕:日本兵正将一些女人赶进铁栏。几个日本人站在高处向这些女人泼汽油。他们感觉够了,便将打火机扔到女人头上。顿时所有的女人都变成了火柱。她们疯狂地哭嚎着、绝望地摇着栏杆,像是被刺刀刺进咽喉的绵羊。日本兵在栏外欣赏着。卡车里的女人都看见了。她们面露惊恐,浑身颤抖。 卡车驶到了院子边缘。日本兵打开营房,一股屎尿味扑鼻而来。营房里全靠月光照明。等所有的女人进去,日本兵又把营房锁了起来。 里面并不大,但足有三四百人。只有极少数女人躺在光床板上。更多的女人在哭泣,谈论。很多精神病在撕自己的衣服,拽自己的头发;在跑,在叫。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屎尿味。日本兵根本不让这些女人出去。 一群女人围了上来。领头的女人浑身沾满屎尿。她身后的人掩着鼻子,唯唯诺诺地跟着她。 女人吼道:“你们给我睡后面去!” “凭什么”!红玫和另外三个女人同时应道。 “凭什么”?女人走过来用鼻子‘哼’道:“就凭这里我最大!” 她如果是干净的,红玫就会狠狠踢她一脚。可现在红玫和其他女人只有后退。 “你们是嫌我臭吗”?女人笑道:“我偏要让你好好闻闻。” “你们把这几个挑事的给我按住!” 女人一声令下,便有几个人走了过来。红玫知道抵抗没有用,乖乖走到了女人面前。 “你还真乖巧”。女人将脸凑近红玫道。 “女人乖巧一些总没有错”。红玫赔笑道。 “对”!女人点头道:“我本来还想把你扔进屎尿里。可现在我主意变了。我偏要让你干干净净的,看你明天回来的样子。” 女人朝新来的人喊道:“其实你们只要来之前在自己脸上划几下,日本人绝对不会要你的。来的结果就是死。” “我本以为漂亮女人至少可以勾引军官。可来之后才知道,那些军官根本不来”。女人接着道:“把她扔后面去。其他几个给我往死里打!” 几个胖女人用拳头打,用脚踢,不一会儿这三人已奄奄一息。 “这就是不听话的结果”。女人挥手道:“扔屎堆里!” 红玫坐在床板上不住干呕,暗道:“我一定要杀了她!” 三个女人坐了过来。她们都很美,脸上没有一点伤口。一个女人只有上身穿着衣服,裸出来的地方全是长长的血痂;第二个女人的身上有很多被烟头和烙铁烫出的伤痕;另一个女人的胳膊上有五个被子弹打穿的眼。 “你刚来,本不应该出头的”。一个女人道。 “我控制不住。” “能有什么办法呢?在这个时代,这个环境,我们只能听凭摆布。没有吃的,没有厕所,连出去也不能。还能奢求什么呢?” 红玫看着女人落泪的眼睛道:“只要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根本没有希望”。另一个女人道:“这里只有尸体和眼泪。” “他们是怎么对待我们的?” “你能想到想不到的虐待方法这里都有。最可怕的是火烧。你想想自己眼睛和舌头被烧焦的滋味。” 红玫想到那些女人的哭喊,连骨髓都变得冰冷。 “还有凌迟”。被子弹射穿胳膊的女人道:“听说菜市口凌迟美女的时候人最多。人原本就是动物。每个人骨子里都有暴力因子,都喜欢看别人被虐杀。尤其是男人,大多时候就是野兽。” “你的看法也太片面了。大多数人还是好的”。红玫将手放在她的手上,接着道:“也许活着本身就是受罪,可谁又想死呢?只要能活着,多一秒也是好的啊!” 所有人都睡着了,只有精神病仍在乱叫乱唱。 红玫慢慢走到女人面前,拔出匕首轻声道:“你该死了!” 天刚亮,很多人已起身。 一个胖女人吃惊道:“谁把她杀了!” 人们都围了过去。女人眼里流出很多血,死样平静安详。 “是我杀的”!红玫站起来喊道。 胖女人狞笑道:“杀得好”!她说着将女人尸体一脚踢到地上。 人们本等着看戏,可这场好戏还没开始就结束了。红玫不明白胖女人为什么这样做。 “她不过就是被军官强奸了两次,带着军官杀了几个人而已”。胖女人踩着死尸的脸道:“狗仗人势的东西!” “你们几个把她扔到屎尿堆里去!” 红玫这才明白,原来和她一起的女人也早看她不爽了。 17 带血玫瑰 门被打开,几十个日本兵走了进来。他们粗略看了一遍营房里的女人,挑出了四五十个。红玫也在被挑人之列。 路上还有好几批女人。红玫想象不到这些人到底有多强壮,竟能用得了这么多女人。她心里暗道:“男人可真是一种恶心的生物啊!” 走了一会,红玫和几个女人被带到了另一路。红玫感到心惊胆战。她知道,越少的人受到的对待越残忍。她胡思乱想:他们难道要凌迟我?要取出我的心脏炒菜吃?我可不愿意我的心脏和白菜炒在一起。她越想越害怕,连指尖都不住颤抖。 这边是几列白色帐篷。每一个帐篷里都传出女人惨绝人寰的哭叫。 红玫被推进了一个帐篷里。她第一眼看见的是床边的四根皮带和桌上一根正往白色床单上滴血的刺鞭。 红玫吓得几乎晕过去。她知道,要想不挨打就要让他快乐,让他感觉到温存。一个男人难道忍心打一个黏腻在自己身上的赤裸的美女吗? 男人盯着红玫。红玫甜笑着脱下自己的衣衫走了过去。这是个满面胡须的壮汉。他的眼睛早已赤红。男人忽然站起,把红玫扔在床上…… 红玫的脸贴着他的胸膛,小猫般钻入他的怀里。男人紧紧抱着她,像是生怕她飞走一样。 旁边帐篷里的女人不停哭叫。她刚进来就被男人一掌甩到了地上。男人把她倒掉起来,用鞭子抽她。每抽一下,女人便惨叫一声。听着她的叫声,红玫在男人怀里不住颤抖。男人感觉到她的颤抖,抱得更紧了。红玫突然庆幸自己是***庆幸自己懂得男人。 红玫穿好衣服走了出去。外面空无一人。 “外边没有人,我敢不敢逃走呢?帐篷里的男人当然什么也听不见,外边的人兴许都去南京城快活了”。她这样想着,人已轻手轻脚向大路走去。 大路上也空无一人。红玫不禁笑出了声。 突然!拐角处走来一队日本兵。红玫顿时整个人都吓软了。 “反正不能退,老娘倒不如挺起胸膛走上去。这样至少可以给中国人争口气!” 她不再害怕,挺起胸膛走了上去。当日本兵走近时,她的身体又突然软了。 日本兵走到红玫身前,忽然一齐停下,朝红玫鞠了一躬。红玫愣在当地,不知他们是在做什么。只见日本兵直起身子又走了。他们走出很远,红玫仍愣在当地。 “他们为什么没有抓我呢?难道是因为我长得漂亮,他们不忍心杀我”?她又想:“不对啊?昨晚那三个女人不比我差,还不是被打得像狗一样。” 她想来想去,依旧想不出答案。最后她干脆不想了,大摇大摆地走在路上。 一个木屋传出了完全不同的声音。那个女人一声接一声的呻吟,中间停顿极短。她的声音不是疼痛,而是充满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 红玫好奇心起,慢慢走近了那个屋子。 屋子里站着很多日本人。他们盯着绑在柱子上的一个女人。女人低头看着自己裸露的肌肉,仍在痛苦地呻吟。 那个日本人将刀慢慢贴近女人的脸。那是一张无与伦比的绝世的脸。刀贴在女人的颧骨上,一点点削了下去。女人突然剧烈颤抖,泪珠不停滚落。日本人狞笑着看着女人淌血的脸,使劲将肉扔向了地面。 红玫又开始恶心。可是她却吐不出来。那种感觉就像肚子里装得全是滚烫的沙子一样。 她再也不敢逃。回破房子自杀也总比被捉住凌迟得好。 路上仍然空无一人。红玫觉得这些日本兵一定是全钻进了女人的**里。 “放开我!你们这些畜生!”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们杀了这么多中国人,侮辱了这么多中国女人。我诅咒所有的日本人都不得好死!” 听到这些骂声,红玫不禁想瞧瞧发生的到底是什么。 同样是个营房,只是没有床,积满了灰尘和蛛网。里面足有一百个女人,她们被赤裸着绑在墙上。前边的日本人端着机枪看着她们。 突然!军官一声令下!‘噼噼啪啪’的声音经久不绝。女人们身上的枪眼眼睛似地注视着这些日本人。 透过这些枪眼,红玫看见了钉在外墙上的焦黑的尸骨。 18 红玫得救 又是一个清晨!红玫预感到自己今天就会死亡。她害怕死亡,因为她明白死亡是什么。 “死亡是一种终结,意味着我再也看不到、听不到,感觉不到。虽然我出生之前就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但至少我现在能看见了,也能听见了。而死亡呢?死亡是永恒的黑暗,是永恒的绝望。” “我的死亡岂非比中国被日本占领,比地球毁灭更加可怕”?她这样想着,身体已因害怕而颤抖。 门又被推开了,她又在被挑人之列。天空纤尘不染,一片碧蓝;地上却满目疮痍,满目血迹。她不明白人世为何这般悲苦,这般无奈。她的眼泪已流出,透明的眼泪,流在她美丽憔悴的面上。 今天她没有被分出去。她觉得人多了一定不会太过痛苦。宿舍外趴着很多女人。她们赤裸着,下身流着血。红玫马上明白了这些日本兵要做什么。 “我一定能扛得住,毕竟我就是做这事的。” 从第一个宿舍出来,她感觉非常愉快;从第二个宿舍出来,她感觉有些疲倦,下身有些发疼。第五个宿舍,她和那些女人一样,也是爬出来的。 “他妈的他们就不是人,简直是一群野驴”!红玫心里暗骂。 一直到第十个宿舍才让她们走。他们狞笑着不时在她们身上踢一脚。也不知休息了多久,爬了多久,红玫才爬回了宿舍。 一到门口,和她要好的三个女人就把她扶了进去。她们铺好衣服让红玫躺下。 一个女人擦着红玫身上的尘土道:“真是生不如死啊!” “他们简直是一群驴”。红玫骂道。 “不管怎样,只要不被挑出去火烧,凌迟,命总是可以保住的。饭和水他们至少还给一点”。另一个女人道。 “强奸总会适应的。” “对,强奸总会适应。他们杀够了,强奸够了,这个城市就会好起来的”。红玫道。 “你们真的觉得我们会挺过去,他们会放了我们吗?” “至少咱们现在还活着。活着总会有希望的”。红玫坚定地道。 “对,我也不想死”。那个被子弹射穿胳膊的女人道。 “可是这种悲惨根本看不到头。世上最可怕的就是这种不知道结束时间的痛苦。它会折磨你,拖垮你;让你发疯,让你自杀。” “只要一个人想活,无论多大的痛苦她总会忍受的”。红玫依旧坚定。 红玫终于睡着了。她虽然是个女人,但却有无比顽强的求生意志。正是这种意志,支撑她在悲惨的人世中忍受,活着。 夜不知不觉来临。夜晚本是美好的,可是这里的夜晚呢? 红玫看着窗外的星河,心里不觉泛起了凄凉悲伤之感。 门又被推开了。这次只进来五个日本兵。不知为什么,营房里所有的女人都靠在了墙上,发起抖来。 “她们为什么这么害怕呢”?红玫不解道。 “挑出了的人是要被火烧的”。被子弹打穿手臂的女人颤抖着道。 “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挑到我们呢”?红玫笑道。 日本兵走了过来,正好停在了红玫面前。她顿觉不妙,指甲用力抠着墙面。日本兵把她和被子弹打穿手臂的女人挑出。 女人哭出声来:“我真的不想死啊!” “看来我们今天非死不可了”。红玫也流出了眼泪。 “被火烧死的滋味肯定很不好受。那是慢慢的,痛苦无比的死去”。女人手脚已冰冷。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我们是毫无办法的呀”!红玫痛苦地说道。 铁栏外围了很多日本兵和中国女人。红玫和很多女人被推了进去。女人紧紧握着红玫的手臂,突然身子一软,跪了下去。 红玫仰首看天。天上星河璀璨,像从前和今后无数个夜晚一样。可人呢?人必将死去,被命运吞噬,被时代屠戮。 日本兵把汽油倒了下来,冰冷的汽油滑过红玫的面颊。女人依旧坐在地上,轻轻啜泣着。红玫不敢想会发生什么。她抬起眼睛,看着日本兵燃起的打火机。 突然!铁栏外一个军官大喝一声,指着红玫道:“让她出来!” 红玫见军官指着自己,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她知道,自己现在不会被烧死了。 她娇笑着正待走出,女人突然抱住了她的腿:“你带我出去吧?” “我可不可以带她出去呢”?红玫看着军官道。 “不可以。” 红玫抚摸着女人的头道:“我也没有办法。” 过了很久很久,女人终于放开了红玫的腿。她叹息一声道:“你一定要好好活着。” “会的”。红玫流着泪看着她闪着泪光的眼睛。 火已燃起,黑烟裹挟着身体烧焦的气味传来。红玫又吐了。 军官轻轻拍着她的背,含情脉脉地看着她。 红玫问军官:“你为什么让我出来?” “因为你的眼睛”。军官道:“她美丽、倔强,有一种强烈的求生意志。” “那你会让我回去喽”?红玫欣喜道。 “当然,但你要在这里住几天。” 19 无知女人 军官把红玫带到了院外。院外停着一辆车。红玫接待过很多富豪,也坐过很多豪车。她一眼就看出了这辆车价值不菲。 军官优雅地打开车门道:“请。” “你难道没有看见我满身都是汽油?不怕我染污了你的豪车”。红玫盯着军官的眼睛道。 “没事的,你尽管坐”。军官微笑着道。 红玫生气道:“不要惺惺作态了,你不就是想强奸我吗”?她脱下衣服接着道:“那来啊!这里就可以!完事了让我回去。” “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想邀请你过去住几天而已”。军官眼里蕴着温柔,将衣服拾起道。 看着他的眼神,红玫暗自忖道:“他原来是喜欢我”。她本想现在回去,可一想到那里的饮食、气味,人,心里便一阵恶心。 她瞪了军官一眼,然后坐上了车。 车子不紧不慢地行驶着。军官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红玫看了眼后视镜里他的脸,没有说话。 隔了半晌,军官又问道:“那你是哪里人呢?” 红玫还是没有说话。 又隔了半晌,军官再次问道:“那你是什么工作呢?” 红玫看向了窗外,再也不愿多瞧他一眼。军官并没有生气,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 过了一会,红玫受不了车子里的沉闷,主动问道:“那你是哪里人呢?” “我是北海道夕张的,是个产煤的地方。” “哦,我是义乌的。那你叫什么呢?” “我叫鹫尾远志。你知道远志吗?它是一种草药。” 红玫没有回答他的话,接着问道:“日本为什么要侵略中国呢?” 军官道:“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知道一种可能。你知道‘物哀’?知道紫式部?川端康成吗?” “我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你觉得我知道那些东西吗?” 军官笑了。他并不是笑她无知,而是觉得她很有趣、很明朗,很讨人喜欢。 红玫道:“你是在笑我无知吗?我没有文化也过得很快乐。什么政治、文化;什么鲁迅、川端都是一些没用的东西!我只想简单地做我自己。” “没有,我只是觉得你很明朗。‘物哀’就是感物伤怀,感叹世事无常的意思。日本多灾害、战乱,所以可能是想找个地方生活。” “那你们来就好了,打什么仗呢?” “你倒是很大方”。军官忍俊不禁道。 红玫被他逗笑了:“呵呵。你们脑筋太多,我只是想得简单而已。” “在你的眼中,我或许只是一个不要脸的***但那又如何呢?我和你一样,会哭,会笑;会不顾一切去爱人,也渴望被爱。你倒是什么都知道,难道你就过得愉快吗?我想要的只是简简单单地生活呀!你在世俗中害怕,在军界里跌爬,难道你就快乐吗?我很满足我现在的生活。过几年,年华未逝的时候,我不会再做***我会找一个爱我的人,好好过一辈子。” “可是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这个世界呀”!红玫眼里突然露出一丝忧伤。 屋子在城郊,是一所和式庭院。院子里满是假山、小松,樱树。 红玫忍不住道:“这里真美啊!” “只要你想住,无论住多久都可以。” “我只住三四天。我讨厌你们日本人。” 听到她的话,军官面上显出痛苦之色。他喜欢她,甚至想娶她为妻。但他知道这是绝不可能的。 红玫突然指着一处道:“那是什么?” “沙海。你有什么感觉呢?” “我觉得日本一定很缺水。有水有鱼岂不更好。” 军官笑道:“这是禅文化,不是因为缺水。” “禅是什么?” “禅是佛教的一个流派。” “佛教”?红玫蹙眉道:“千万不要跟我提佛教。尼姑被人强奸的时候还不是淫荡得一逼。” 军官这次没有笑。他觉得她虽无知,但话中却更有禅意。六祖慧能岂非就是因为什么都不知道才被五祖选中的?须知禅宗还有一句话叫“平常心即是道,穿衣吃饭即修行”。 “我先带你洗个澡吧”?军官道。 “你是嫌我脏喽?我偏要进客厅。” 军官又笑了,他只好无奈地打开纸隔扇。 正对面是一张画。月光洒满整幅图画。月光下,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女子坐在楼梯上。近处是满树的樱花,远处是昏黄的群山和玉带般的河流。 “这幅画有些寂寞啊”!红玫道。 “对。画中是光源氏和夕颜。夕颜被源氏的另一个情人害死了。” “哦?我倒觉得男人还是情人多些好。” “为什么”?军官疑惑道。 “一个女人更希望自己在众多女人中被偏爱,而不希望男人一辈子只爱自己一人”。红玫认真地道。 “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女人啊”!军官不禁叹道。 “呵呵”。红玫看着自己脚下的油污道:“我去洗澡了。” 军官将红玫领到洗澡间。红玫正待进去,军官道:“你一会穿浴衣好吗?” “浴衣是什么?” “就是日本的传统服装。你穿上一定很漂亮。” “不。我讨厌日本的东西,给我拿旗袍吧。” 红玫的身影映在纸隔扇上。军官看着她朦胧的身体和脱衣服的姿态,不觉又痴了。水珠落在她的脸上、身上,就像珍珠落在玉盘里的声音般清脆悦耳。还有她擦胸膛和擦腿的姿态都是那么优雅妩媚。 红玫穿着旗袍站在门口。她看着擦得干干净净的客厅,脱掉鞋袜走了进来。 她问军官道:“你看我的脚好不好看?” 她的脚白皙柔美。军官道:“特别漂亮。” 红玫抿嘴一笑:“其实很多男人都不知道,看一个女人看她的脚就够了。脚漂亮的女人,身上的每一寸都是精致的。” 看着她修长的身材和姣好的面靥,军官不饮自醉。他指着小桌道:“请坐。” 桌上已摆好了几道精致的小菜,还有日本清酒。 红玫毫不客气,挟着菜就往嘴里送,米饭也是一碗接一碗地吃。军官并没有惊讶,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嘴角不觉露出了微笑。 等她放下筷子,军官才道:“你知道女人什么时候最优雅吗?” “你是说我不优雅吗”?红玫生气道。 “是啊,你原本就不优雅”。军官觉得这个女人一定不喜欢听假话。 红玫突然起身道:“要不是我讨厌那个地方,现在就走了”。她说着大步走了出去。 军官尾随而出。他确定自己的猜测没有错,可不知她为何生气。 他指着樱树中的一个房子道:“你就住那里吧。” 红玫向房子走去。见军官仍跟着自己,她便道:“你回去啊!跟来做什么?” “日式房屋的被褥不在地上,而在柜子里。我怕你找不到”。军官和蔼地道。 军官铺好被褥,插好电热毯,关掉所有的纸隔扇才道:“晚安。” 看着他做这一切,红玫顿觉暖流上涌,但她仍冷冷道:“你走吧,烦死人了。” 20 初雪飘落 吃完早饭,红玫踱到了旁边的屋子里。 墙上是日本的太阳旗。旗旁边还有一副对联,写得是‘绝海行军归国日,铁衣袖里裹芳芽’。横批为‘精忠报国’。旗下有一张桌子。桌子上的瓶里插着樱花。按理说樱花早已凋谢了,可这瓶樱花却正盛放,看来正如武士般坚强。 红玫道:“这花很好看,是什么花呢?” “樱花。樱花虽美,花期却极短。日本用樱花的早凋比拟武士不吝生命为国捐躯”。军官凝视樱花,眼神那般庄重。 红玫轻蔑道:“武士可真傻啊!生命是最珍贵的,为君捐躯岂非愚蠢以极?” 军官郑重道:“天皇是武士的终极信仰。人为信仰而死难道不是一种荣耀吗?” “信仰?信仰难道能当饭吃吗”?红玫看着瓶里的樱花道:“吃饭睡觉才是最重要的。生命的可贵在于它不可重复。轻视自己的生命和伤害别人的生命是最可耻的。” 红玫环视屋子,指着佛龛道:“佛龛里不应该是佛像吗?怎么是一个盒子?” “哦,那是我弟弟的骨灰盒。他在瀛洲战役中一只胳膊被炸飞,却还英勇杀敌,最后血尽而死”。军官看着骨灰盒,回忆那场惨烈的战役。 瀛洲之外是一道峡谷。八路军先是滚石和火箭,后又冲下山坡展开了白刃战。日军只有五六百人,八路军却有一千多。他们寡不敌众,几乎全军覆没。 “你弟弟真是个勇敢的人啊”!红玫不禁赞道。 看着满屋子的书,她又问道:“这都是些什么书呢?” “历史、哲学、文化、散文,小说等等。” “难道你都看完了吗”?红玫惊讶地问道。 “当然看完了”。军官笑道。 “我不信”。红玫道:“那这本书讲了什么?” “这是川端康成的《雪国》:一个男人去雪国找他的情人驹子,路上邂逅了叶子。最后叶子死了,男人返回了东京。” “嗯。每一本小说都是一个世界。我如果识字的话兴许也会喜欢读书的”。红玫看着书的封面道。 “要不我给你读吧”?军官温柔地道。 “不行,我不听日本人读”。红玫把书放回书架道。 她在书屋里转了几圈,挑了书架最底层的一本厚书道:“这本书你一定不知道。” 军官接过书,吹掉上面的尘土笑道:“这本书我初中就看过了。它是关于日本历史的书。绳纹时代、佛教东传、丰臣秀吉,明治维新等等都讲到了。” “哼!反正我不识字,你就算骗我我也不知道”。她生气地走回客厅,不愿再看他一眼。 看着她的倩影,军官不由得笑了。她简直和孩子一样善变:“要不看电影吧?今天沟口健二的《雨月物语》首映。” “好的。工作的时候每天睡觉、逛街,喝酒,也没有看过几部电影”。红玫打开电视机道。 故事发生在日本战国时期。两对夫妇在农村生活。其中一个男人烧好了瓷器准备上街去卖,另一个男人想去当武士飞黄腾达。跟来的男人阴差阳错地当了军官,可他的妻子沦为了娼妓。另一个男人被女鬼所迷,他的妻子被浪人杀害。结局是另一对夫妇和这个男人重又回到了乡村。 当结局女人的声音响起时,红玫早已哭得泣不成声。 她啜泣道:“如果他们能甘于贫穷,男人的妻子就不会死;另一个男人的妻子也不会沦为娼妓。” “可谁没有欲望呢”?军官看着红玫鼻尖的泪道:“如果有机会享乐,恐怕连傻子也不会甘于贫穷。” “也对,倘若一天没有酒,没有香水,我一定活不下去”。红玫依旧在啜泣:“可我真的讨厌世间的悲惨,讨厌这个世界呢!” 军官本想抱住她,让她在自己怀里哭一会。可他知道红玫一定会骂自己,便只是静静地看她流泪。 隔了半晌,红玫打开纸隔扇。一股冷风吹到她的脸上,她觉得无比爽利。 她欣喜道:“下雪了呢!这是今年的初雪。” 院里铺了薄薄的雪。她精灵般在雪地上舞蹈起来。她穿得恰是一件白色的旗袍,犹如白雪般素雅美丽。 军官也不知看过多少美女跳舞,可真正令他动心的只有这次。他觉得她就像玫瑰一样有一种惊人的魅力。 红玫突然跑过来道:“你可不可以给我几件棉衣?我要给释心。” “释心”?军官皱眉道:“释心是谁?” “释心就是我在安全区认识的一个男孩。他的母亲和姐姐都被你们日本人杀死了。你们可真坏啊!” 军官低下头。隔了半晌,他抬起头道:“我这里没有棉衣。我们去朋友家拿,再顺便给释心带些吃的。” “好的”。红玫微笑着道:“有了棉衣,他就不会冷了。” 街上已没有了尸体和血迹,但仍是瓦砾遍地,墙体焦黑。就连新街口的高楼也被炸得不成样子。 到了一处残楼旁,红玫突然道:“先停一下!” 军官料想到这是红玫工作的地方,便将车停下。 这里本是南京最大的夜总会,可如今也只是砖块断壁而已。 红玫在这里生活了十多年,自然是有深厚感情的。她指着碎砖流泪道:“看看你们做得好事。” 她忽然看见一只手被压在碎砖下。吸引她的并不是这只手,而是手上的翡翠戒指。这里能戴起翡翠戒指的人并不多,她的好友就是其中一个。红玫并没有惊讶,她将砖块一块块扔开。军官也蹲下帮起忙来。 红玫狠狠把他推到地上,颤声道:“不用你帮忙。” 军官重又蹲下捡起碎砖来。也不知怎得,红玫觉得有些对不起他。 尸体的脸渐渐显露出来。果然是红玫的好友。她的头骨已碎裂,脸像放在碎石上的面片一样不成样子。 红玫抱起尸体,轻抚着她的脸,啜泣着道:“她生前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女孩,连只蚂蚁都舍不得伤害”。她突然激动道:“你看!你看她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 她说着竟脆生生地掴了军官一掌。军官没有生气,只是轻轻搂住她,手放在她温热的背上,让她在自己怀里哭泣。 红玫虽憎恨日本人,但这时却对他升起一种异样的情感。她早已习惯了寂寞孤独,没想到自己还会有普通人的感情。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抬起头道:“我们走吧!” “咱们把尸体抬到车上,一会葬了她。” 在车上,红玫一直抱着她。她的眼泪一滴滴落到她的脸上。军官在后视镜里看着红玫,不觉也落下泪来。 21 讨厌讨厌 他是个高级军官。日本兵都认得这辆车,都停下来朝他鞠躬。军官丝毫没有架子,将车停下一一回礼。红玫一直瞧着他,愈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 车子仍在行驶,不觉已到了学校外。虽在飘雪,院里、山上、走廊上仍堆满了被褥,站满了人。这些人穿着单衣,在雪地中冷得打颤。日本兵杀了三十万人,但南京绝不止三十万人,逃到别处的自然也不是太多。所以说活下来的人还有很多。 红玫和军官拿着衣服食物走进了校园。院里的人看到日本人,都远远地躲开了他俩。他们的眼神充满忿恨、幽怨、悲伤,痛苦。军官看到那种眼神,骨髓都不由得变得冰冷。他闻到这里的味道,又掩住了鼻子。 红玫撇了他一眼道:“还不是你们日本人做得好事。怎么有脸掩着鼻子。” 听到红玫的话,军官的头更低了。他本是一个刚强的人,可这时竟流出了眼泪。 比起前几天,屋子里更乱、更脏,更臭。很多人的脸自从来这里就没有洗过。他们看到红玫身后跟着日本人,眼里都露出了鄙视之色。红玫连瞧都没有瞧这些人一眼。她的眼里只有释心。这时听荷正在给释心读张恨水的《金粉世家》。不知为何,一看到红玫,释心就想扑到她的怀里大哭一场。可他马上就看到了日本军官。他用愤怒的眼神瞪着他,眼里几乎滴出血来。 红玫顿觉自己不该让他进来。她把军官手里的食物拿过来,恨恨地道:“你先出去,在外边等我。” 红玫走到释心身前。释心转过头不愿瞧她,但他的身体却在剧烈颤抖着。 看着释心这副模样,红玫心有不忍。她坐下道:“你不要怪姐姐,姐姐也是没有办法。你看见那些从日本军营回来的人了吧?她们不是满脸血痂就是缺胳膊短腿的。倘若我不和他好的话我也会变成那个样子。你绝对不希望姐姐变成那副鬼样子吧?” 隔了半晌,她见释心仍未将头转过来,便走到他身前。释心满脸都是眼泪,衣襟也像在水里泡过一样。 看着释心的眼泪,她也泪流不止。她伸出双臂想要抱住释心,他并没有躲开。他在红玫怀里不停颤抖,不停抽泣,就像冬天树上最后一片残叶般悲伤。 也不知过了多久,释心才止住哭声。红玫在他耳畔柔声道:“你好些了吗?” 释心看着红玫,声音仍有些颤抖:“我明白姐姐的苦衷,不怪姐姐。” 红玫重又抱住释心,眼泪又已润湿面颊。过了很久,她才放开释心道:“下雪了,我给你带了棉衣和吃的”。她说着打开袋子,拿出了棉衣和食物。 释心将棉衣搂在怀里,流泪道:“谢谢姐姐。” 红玫轻抚着他的脸颊道:“只要你不冻着就好了。” 食物是红烧肉、凉拌猪耳和两样可口的素菜。食物的香气扑入众人鼻里,他们咽了好几口口水。他们在心里骂红玫,骂这个婊子用身体换来了这些食物。 尼姑也咽了几下口水。听到她咽口水的声音,红玫一阵恶心。听荷只是看着释心吃这些食物,眼角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红玫本来想问听荷吃不吃这些东西的,可看到她的脸,心里又一阵恶心。她轻叹道:“原本应该超脱凡俗的人却痴迷红尘;原本应该执恋世间的人却仿似抛却了这十丈软红。这世界可真可笑啊!” 尼姑瞟了一眼红玫,红玫也瞟了她一眼。可看着她的秃头,红玫又笑了。她并不在乎自己的姿态,笑得前仰后合。释心一边吃饭一边看红玫,心里不觉开朗了许多。他觉得这位姐姐温暖、善良,富有个性,心里暗暗道:“我以后倘若能跟她生活就好了。” 释心道:“姐姐,你也吃些吧?” 红玫本想说那个军官喜欢我,会给我吃很多好吃的,可又怕释心伤心,便道:“你好好吃吧!姐姐要吃会自己买得。别忘了,姐姐可从不缺钱。” 突听一个老妇道:“日本人将你们带去都怎么对你们了?为什么回来的人都那么惨呢?” 她这样问时,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红玫身上。就连尼姑也将目光投了过来。 红玫道:“谁都知道男人会怎么对女人。现在是战争时期,男人更是无拘无束,**高涨”。她渐渐激动起来,接着道:“强奸女人、**女人,虐待女人;割女人的肉、用刺刀捅女人下身,边奸边杀。只要能让自己快乐,他们无所不做。” 红玫的话让释心想起了母亲和姐姐。只见他握筷子的手不住颤抖着,眼泪也不停地滴入饭盒。人们义愤填膺,哭个不停。 他们道:“日本人都是禽兽啊!他们简直毫无人性!” “是啊!人怎么能做出那些事情。” “我看倒不见得,倘若是中国人侵略日本,中国人也会这么做得;倘若是中国人侵略暹罗,中国人也会这么做得。” “谁让咱们国家无能,连我们女人都保护不了。” “日本人到底什么时候会滚回自己老家?这个破地方我可真是受够了。” 人们聊着天,说着自己的观点。这样聊天的时候,屋子里突然好似有了生机。 看到释心吃完了饭,红玫脸上露出了开心的微笑:“你可真是个小馋鬼,吃得这么快!” “姐姐带来的饭,我连一粒米都不想剩下”。释心握住红玫的手道:“姐姐,你不会再走了吧?” 碗里果然没有留下一粒米,一丝肉。红玫眼睛湿润道:“姐姐租了一个房子,想在外边住几天,吃几天好吃的。我每天都给你送些东西过来。” “那姐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释心流着眼泪道。 红玫低下头,隔了半晌道:“那个姐姐有没有好好照顾你?” “她照顾地可比你要好”。释心瞧着听荷道。听荷这时正在看书,没有听见他们的话。 “她吃饭总是让我先吃,晚上宁愿自己受冷也要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红玫听到释心的话,吃起醋来:“她那么好,你还黏着我做什么?” 释心顿觉自己说错了话,看着红玫眼睛,认真地道:“谁也没有姐姐对我好。” 红玫‘扑哧’一笑,在释心嘴上亲了一口,小猫般跳起来道:“姐姐走了”。她每走一步都扭头看一眼释心。 释心也一直在看着红玫。他突然跑过去道:“姐姐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红玫蹲下身子,又亲了释心一口:“姐姐会照顾好自己的,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军官仍等在外边。红玫一出去,他便迎了上来,关心地问道:“他的状态怎么样?” “怎么样”?红玫生气道:“你竟然还敢问他怎么样?假如你前几天死了母亲姐姐,你的状态能好吗?” 军官没有料到她会这么生气,尴尬地道:“是我错了。我们现在去哪里呢?” “要不是我讨厌这个地方讨厌地要命,一定不会跟你走”。她气得发抖,大步走了开去。 释心这时正朝外瞧着。他看到军官欺负红玫,恨不得把他杀死! 22 外国女孩 车子走出很远,红玫的怒气才渐渐平息下来。 看着她粉红的脸,军官重又问道:“我们去哪里呢?” “城内肯定没地可去了。连新街口都变成了那种破样子,秦淮河、夫子庙就可想而知”。隔了半晌,红玫又道:“我们去玄武湖公园吧?不知道那里怎么样?” 沿着钟山向西北行驶,经过明城墙便是玄武湖公园。玄武湖公园原是皇家园林,其风景在江南首屈一指。 军官看着公园内的重檐叠宇和浩瀚烟波,不觉赞叹此处风景之胜。他将车子停下,和红玫一起走了进去。 此时仍在飘雪。他给红玫撑着伞走在落雪的青石板上,看上去像一对恩爱夫妻。 中国园林大多是自然式的,但皇家园林除外。玄武湖园林作为皇家园林,自然也不乏规则式建筑。 红玫看着对植的松树和相对的房屋,心里讨厌得很:“我们走旁边那条小路吧?我讨厌规则的东西。” “好吧,女人可真难伺候啊”!军官失笑道。 红玫白了他一眼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你倘若嫌我烦,现在就可以滚了。” “像你这样的女人,男人又怎么会讨厌呢?” 红玫又白了他一眼:“我倒希望你讨厌我。一个日本人喜欢我,我会觉得恶心。” 军官并没有生气。他仍然给她撑着伞,自己的肩头却已落满雪花。 小径上绿树丛生,造石甚多。广玉兰、雪松、侧柏,罗汉松等常绿树种;太湖石、英石、灵璧石,黄蜡石等园林石材应有尽有。两旁还有许多阁楼、小亭、湖泊,屋宇。 军官站在一块太湖石前细看。这是块白石,形似骆驼,通灵剔透,兼具太湖石‘皱、漏、瘦,透’之美。军官对园林知之甚少,可他整个心神已被这块奇石吸引。 正当他欣赏这块石头的时候,红玫一把拉开了他:“一块破石头,有什么可看的?” 军官道:“我对园林了解不多,今天一看却不禁为之神迷。” 红玫笑着道:“这我倒不懂了,我看这里的石头都丑得很。平常的石头可以用来造墙,盖房子,可这些石头一点用都没有。” “你看,无论山石、屋宇,树木排布,都是人类智慧的结晶。” “难道这些比盖房子睡觉还重要吗”?红玫撇嘴道。 “文明难道能与盖房子睡觉相提并论”?军官心里想,但他并没有说出来。 继续向前,是一个小湖。湖边有水榭。他俩走了进去。 水榭里一个外国男人正带着他的小女儿看墙上的字画。 军官似是认得这个男人,走上去和他抱了抱。外国小女孩满头金发,脸、眼白,衣服都白如雪,看来就像天使般玲珑可爱。红玫一看到女孩,便跑过去逗起她来。 她刚跑过去,不料女孩躲到了父亲身后。军官本想给朋友介绍介绍红玫。他见她和女孩玩,便只是笑着指了指红玫。外国男人看到红玫如此喜欢小孩,把女儿推向了红玫身边。 红玫将女孩转了两圈,仔细看她与中国小孩的不同。 “你问一下她有几岁”?红玫对军官道。 军官道:“请问你的女儿几岁呢?” 男人看着女儿微笑答道:“四岁了。” 红玫听见女孩只有四岁,不觉吃了一惊。比起同龄的中国小孩,女孩的骨架更大,手脚自然也更大。最令红玫奇怪的是女孩的眼睛竟然碧蓝如海。红玫盯着她的眼睛看了好久好久。女孩并没有羞涩,开心地看着红玫。她觉得红玫开朗、有趣,美丽。红玫不由捏了捏女孩的脸。她的脸温暖、光滑而富有弹性。她又亲了亲女孩。不知为什么,她第一眼看到女孩,就为她着迷。 红玫把女孩抱到窗前。湖中有个亭子,是仿苏州拙政园的‘四面荷风亭’设计的。 时值初冬,荷叶尽残,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冷风中摇摆。这景象看起来是那么的凄凉萧索。倘是常人,看到这样的景色必会生出‘物哀’之感。红玫并没有那种体会。她只觉冷风袭面,令她无比畅快。 红玫走到军官身旁道:“我们走吧?” 军官本想再和朋友聊聊天,但他清楚红玫的脾性,便站起和男人鞠躬道别。 雪已有两寸厚,他们撑着伞继续向前。 红玫指着路旁的一棵树道:“你不是很有学问吗?这是什么树?” 只见这棵树叶子墨绿,背面是铁锈色的。军官道:“我不认识。” 红玫娇笑道:“你原来也有不如我的地方吗?” 军官也笑了:“我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事事都知道?” “读书人都以为自己无所不知,其实他们不知道的事情还很多呢”!红玫不屑道。 “它是广玉兰,五六月份开花。它的花又白又大,我很喜欢”。红玫将一片树叶上的积雪掸下来道。 军官看着红玫冻得嫣红的脸,怜惜道:“我们不如到假山上的阁楼里吧?” “好的”。红玫缩着肩道:“真的好冷啊!” 阁楼都是为避女子见到生人而建造的,自然暖和得很。窗子上挂着厚绣花窗帘,床前有两个大火盆。窗边是张书桌,桌上有笔砚和几本线装书。阁楼右边是一个书架,书架上摆着瓷器和盆栽。房间似是常有人收拾,书架和桌子上纤尘不染。 军官走过去点燃火盆,房间顿时更加暖和。 红玫摆弄着毛笔道:“文化人的生活可真轻松,每天写字看书养花就好了。” “也不简单”。军官道:“尤其是写小说的人。小说家大多寂寞。紫式部、川端康成、芥川龙之介,三岛由纪夫,要么寂寞要么痛苦。” “寂寞都是自己骗自己。和朋友去酒吧,去舞厅,不就不会寂寞了?” “我也不懂。别人说寂寞会沁入骨髓,永生永世都难以解脱。” “嗯?反正我不会寂寞”。红玫拿起一支干净的毛笔在自己手上乱画。 突然有只鸟在窗户上拍打。红玫惊讶道:“难道鸟也想烤火?” 军官失笑道:“这倒真有可能。” 他把窗子打开,冷风和雪花随即侵入房屋。随雪花进来的还有一只金丝雀。它一飞进来就落在了桌子上,在红玫眼前蹦蹦跳跳,用一双灵活的眼睛看着她。 红玫把金丝雀抓到手上,喃喃道:“它是谁家的呢?” “应该是阁楼原主人的。她或许是前朝的公主,因为钱财用尽而离开了;也可能是富贾的弃妇,被赶回了老家。” 红玫白了军官一眼道:“你为什么不想点好的?她可能只是嫁人了,也可能仅仅是去转亲戚了。” 军官垂首道:“来中国之前我本是一个开朗的人。在这里生活了两三年,我感觉自己慢慢变得痛苦,寂寞。” 红玫有些可怜这个男人:“我不懂你们为什么要侵略中国,也不懂我们为什么要抵抗。在我看来,谁当皇帝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老百姓能活得开心。倘若我们不抵抗你们一定不会这样做的。” 军官突然跪下来道:“侵略是错的。我们更不该残杀那么多中国人。” 红玫缓缓走过来,缓缓抱住军官道:“侵略有没有错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每个人都有感情。一个人不该让别人感到痛苦。” 也不知过了多久,军官竟睡着在了红玫怀里。可能是因为红玫的怀抱太过温暖,也可能是因为军官的内心太过寂寞。 红玫把他扶到床上,脱掉他的鞋袜,给他盖好被子。她静静地看着他,心忽然跳了跳。 终于,她俯下身子,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 23 温情事情 旁边是好多座小假山。红玫看到假山,眨眼笑道:“我们不如玩捉迷藏吧?” “好啊”。军官道:“那伞给你吧。” “你打吧”!红玫蹙眉道:“我又不是娇弱的女人,不怕淋湿的。” “可是万一感冒了呢”?军官关心道。 “你难道连感冒药都不舍得买吗”?红玫说着已轻巧地跑向假山深处:“你先找我哦!” 军官等了一会,朝红玫跑去的方向走去。他仔细寻找,把每一座假山都看过,却仍没有发现红玫。 军官想:“她肯定是一直在走动”。他知道在雪地走路一定会有较响的声音,便走到假山中央细听。果不其然,他听到了右侧传来的雪被踏碎的声响。 军官赶忙朝那个方向跑去。红玫听到军官的跑步声,匆忙之中竟也跑起来。军官循声追去,看到了红玫的背影。 他朗声道:“我看到你了。” 红玫并没有继续跑。她垂头丧气地转过身,朝军官走来。 她嗔道:“你倘若不跑,我一定不会心慌意乱的。” “如果不吓你,你在走,我也在走。我怎么能知道你在哪里呢”?军官认真道。 “好,算你赢了”。红玫垂首道:“你去藏吧!” 军官走得是红玫的反方向。他早就想到躲在假山后一定会被发现,便轻手轻脚地进了假山上的亭子,躲在了一根柱子后。 红玫也一座假山一座假山地寻找,自然没有发现军官。 “他一定也在走”。红玫想:“可人走路的声音那么小,他到底是用什么方法听到的呢?” 她不算聪明的女人,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 军官看到红玫冥思苦想的模样,心里暗暗窃喜。 她突然想到自家的狗经常将耳朵贴到地上,然后朝某个方向狂吠。过一会儿,那个方向一定会出现人或者牛马。 “他一定用得是这个方法,还以为我想不到呢”!红玫天真地笑道。她这样想,便跪在地上,将耳朵贴向雪地。 军官看到红玫竟想将耳朵贴到地上听,连忙从亭子里跑下来。不料他跑得太急,竟摔倒在台阶上,沿着台阶滑了下来。 红玫听到脚步声,抬头一看,就看到了军官。她生气道:“明明说好藏在假山里的,却躲到了亭子里。我一定要揍他一顿。” 她正跑着,就听到了军官摔倒的声音。她连忙加快步伐跑向军官身边。 军官坐在地上,揉着自己的腿,脸上显出痛苦的表情。 红玫连忙蹲下身子,帮他揉起腿来。她柔声道:“摔疼了吧?” 军官看着她灵巧的耳朵,闻着她发间的幽香,不觉感到心神恍惚。隔了半晌,他才缓缓道:“摔疼了。” 红玫轻斥道:“若不是你躲到上边,怎么会摔成这样?” “我如果不是看到你要把耳朵贴到地上,怎么会跑下来呢”。军官认真地道。 红玫听到军官的话,脸一红,猛地把他推向地面。军官猝不及防,真的躺在了地上。 他摸着背呻吟道:“哎呦!我起不来了!” 红玫原本不信,可看到他痛苦的样子,便上去拉他起来。她的手刚接触到军官的手,军官立刻把她拉到自己身上。 红玫的脸瞬间潮红。她捶了一拳军官的肚子,站起来狠狠道:“你这死鬼!我恨死你了!” 军官看着红玫发红的脸,嬉皮笑脸地道:“你要不再打我一拳?” 红玫懒得睬他,扭身跑向玄武湖。军官马上追了上去。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们才停下。红玫道:“好久没这么开心了。待在那个鬼地方,一天就会发疯。” 军官道:“你把释心带上,住在我家。” “我恨你,恨所有日本人”。红玫道:“释心更不会去的。” 军官心里发苦。他想说什么,终于闭上了嘴。 风吹得岸上的落叶飞往湖里,情景好不凄凉。湖上漂浮着一层雾气,雾气之中有只船正驶往湖心的小岛。 看着这种景色,军官怅然道:“无论多美的景色,到了冬天就会让人倍感神伤。” 红玫道:“那倒不然,雪松,梅花岂不冬天更美?” “那只是个例”。军官看着靠岸的小船道:“更多的景物是不能冬天看的。” “我倒觉得是心态的问题”。红玫道:“开朗的人无论看什么都会愉悦,悲伤的人无论看什么都会叹息。” 军官低下头,看着湖面的一片残叶沉默不言。 看着他如此哀伤,红玫转言道:“你看,湖中有三个岛,你知道它们代表什么吗?” 军官知道红玫是在转移话题,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我不知道。” “我越来越感觉你和我一样了”。红玫笑道:“这三个岛象征海中的仙山。蓬莱、方丈,瀛洲。” 军官惊讶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别看不起我,我知道的还很多呢”!红玫嗔道。 军官故意道:“一个从小打渔的女人能知道些什么呢?” “最起码我会划船,而且划得挺好”。红玫跳上船,生气地道:“你自己游过来吧!” 她果真划得挺好。军官刚想跳上船,她就已划出了好几尺。 军官看到四下无船,着急道:“你赶快把船划过来吧!” “你不是嘲笑我什么都不知道吗”?红玫大声道:“那你自己游过来吧!” “岛上可能有隐藏的敌人,你赶快回来吧!” “我偏不听你的话”!红玫孩子般应道:“反正是你气我的。” 军官叹息一声,咬咬牙跳进了湖水里。湖水冰冷,他浑身都在打颤。他的水性并不好,游得自然很慢。 听到军官入水的声音,红玫连忙向后看。她心里暗道:“这个死男人,他真的敢跳进来。” “我才不过去接他,让他受受冷更好。他本来就该死”!红玫轻声道。她忍住想划过去的冲动,厌恶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她看他游得很慢,终于还是将船划了过去。 红玫把船划到军官面前,轻斥道:“让你游过来,你还真的敢游!赶快上来吧!” 军官拧着裤子上的水,笑着道:“我就知道你不是狠心的女人,一定会回来的。” “万一我不回来呢”?红玫脸红道:“岛那么远,就你那速度,游到天黑都游不到。” “我关心你啊!我都给你说岛上有敌人,万一……” 红玫打断了他的话:“我是中国人,岛上是你们的敌人。” 军官这才想到她是中国人,尴尬地道:“岛上还有日本人在练兵。” “反正我昨天就该死了!” 军官又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的话。他觉得在她面前,自己说的话永远没有道理。 船已靠岸,军官道:“这里有什么景点呢?” 红玫指着掩映在枯木里的神庙道:“我们先去那里给你烤衣服吧!” 24 柔顺一面 红玫掩起庙门,不住往火堆里添柴。她并不是乖乖地将柴添进火里,而是将柴生气地砸进火中。火星似是怕她一样萤火虫般飞向屋顶。 她一边砸一边斥道:“让你跳!让你跳!把你冻死才好!” 军官看着她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心渐渐变热:“你虽然话不好听,但心却是最柔软的,要不然怎么会过来接我呢?” 红玫脸红道:“就算是一只狗,我也不想看它冻死!” “呵呵。我如果能娶到你,那真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幸运!” “我就算嫁给一块石头,也不会嫁给你的”。红玫抬眼道。 突然!军官似是疯了似得从火堆上跳过来,把红玫按在身下。 “你要干什么”!红玫吃了一惊,死命推着他道。 ‘砰’地一声枪响,一颗子弹贴着军官手臂飞了过去。红玫这才知道军官是在救自己。军官也不知从哪里掏出把手枪,朝开枪那人打去。随即红玫听到了有人倒地的声音。军官什么都没发生似得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 红玫看着军官被鲜血染红的衣袖,撕下一块布道:“我帮你包扎一下吧。” 军官笑道:“军人受伤不过是家常便饭而已,没有什么的。” “军人也是人,也能感觉到疼痛”。红玫绾起他的袖子,柔声道。 她轻轻为他包扎伤口:“你救了我两次,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嫁给我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军官看着他柔软的耳垂道。 “这是民国,又不是封建社会,哪来‘以身相许’的道理”?红玫红着脸道:“不过呀!我倒真想嫁给你。你可真是一个好男人。” 她说着将军官的手放到自己胸口:“你看,我的心是不是跳得很厉害?当一个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的时候,她的心就会跳得很厉害。” “可是你却永远都不会嫁给我的,是吗”?军官含情脉脉地看着红玫道。 红玫缓缓站起来,脱下自己的衣衫道:“我虽然不能嫁给你,但却能把自己的身体给你,但却能一生想着你。” 军官看着红玫白皙的手臂和坚挺的胸膛,不知何时已流下泪来。他在战场上断骨头时都没有流过一滴眼泪,此时竟已泪流满面。 他慢慢站起来,慢慢抱住红玫的腰,用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她也用同样温柔的眼神看着她,嘴角露出一抹甜蜜的微笑。 风已住,雪已停。冬日的暖阳穿过窗户洒在他俩脸上,让这一切看起来正如童话般甜蜜温馨。 屋檐滴着水,红玫看着松树上的雪和满天的云霞道:“能活着可真好啊!” “是啊”!军官怅然道。 “我们赶快去吃饭吧”?红玫牵起军官的手,笑意盈盈地道。 “回去吃吧?我给你做”。军官柔声道。 “谁要吃你做得饭。你们日本人”!红玫开玩笑道。 “那我们吃什么呢”?军官痛苦地说道。 “你不是说你们日本人在这边练兵吗?现在一定开饭了。” 红玫再也想不到,庙外竟有一家卖馄饨的。馄饨摊上坐着五六个日本兵。军官和红玫坐到了一张空桌子上。 军官问道:“你要吃什么呢?” “我要两笼包子,一碗鸡蛋馄饨”。红玫笑着道。 听到红玫的话,另外桌上的日本兵便开始窃窃私语。他们一边说话一边充满鄙视地看红玫。红玫本想过去骂他们几句,又不想破坏了自己的心情。 过了一会,走过来两个日本兵。其中一个指着红玫道:“您怎么可以让一个中国女人和您坐到一张桌子上呢?” “中国人?中国人怎么了”?军官愤怒地看着他们。 “中国人是劣等民族,您和他们坐一起就是侮辱天皇”!另一个士兵道。他说着竟要踹红玫。 红玫正在吃包子,根本没有抬头瞧他们。她知道军官一定会将这件事处理好的。 军官霍然起身,一拳击到了那个士兵脸上。他随即倒在了对面桌上。碗碎了一地,酱油、醋、包子汁,馄饨汤沾了他满身。他拉起同伴愤然离去。另外几个日本兵看到这副样子,也不约而同地起身而去。 红玫喝完最后一口汤,缓缓问道:“你为什么要打他呢?其实作为日本人,他们也许并没有错。” “没什么”。军官生气道。 红玫深情地看着军官:“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和一个中国人吃饭,他们当然看不惯,当然是来找我茬的。” “没有,我只是讨厌他们不停说话而已”。军官低头道。 “你不用骗我的。我很清楚,如今这个世道,每个中国人都备受欺凌。可我们又能怎么样呢”?红玫哀伤地说道。 军官看着她哀伤的眼睛,不由得心疼起来。他实在想不出该怎么安慰她。 隔了半晌,红玫突然笑道:“先不要回去。等星星都出来了,我们就在湖里看星星。我小时候最喜欢在湖里看星星,真的很美呢!” 军官实在没有想到,刚才经历了那样的事,她还能笑得出。他不禁深深佩服这个女人的坚强明朗。 有星无月,远方的南京城没有一个明灯,只有馄饨摊上一盏残灯在冷风中摇摆。她的眼里映着满天星光,显得更加凄美动人。 军官凄然道:“这里是首都,本该有万家灯火。可如今,如今……”。他说着竟流下泪来。 “每个城市都会败落”。红玫幽幽道:“我爹喜欢听说书。瀛洲,蓬莱什么的就是他讲给我的。我爹还说古时有个秦国,有个赵国。秦国吴起坑杀了四十万赵军。我也不知道秦国赵国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是哪里的,但那岂非就像如今日本打中国一样?” 过了一会,她又接道:“可谁又能看穿呢?爱恨情仇,国仇家恨。人原本就是有情感的,原本就是生活在各种情感里。倘若世人都没有了感情,那世界岂非要灭亡了?” “她的见解是多么深刻啊”!军官心里道。他站在她的左边,轻轻抱住她。 红玫柔顺地低下了头:“我知道你又想做那事了。我们回去再做,现在看看这里的风景吧!” 25 男人的嘴 军官不知道是在写东西还是在画什么,连红玫的脚步声都没有发觉。 红玫轻轻走到他的身后,俯身去看:他原来是在画一个女人。画中的女人穿着自己一样的淡紫色衣裳,长发披肩、身材窈窕,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活力。 她突然叫道:“你原来是在画我啊!” 军官吃了一惊,连忙把画卷起,吃吃道:“没,没有。” “还说没有”。红玫将画摊开道:“画中人的脸、身材,衣服明明和我一样,不是我又是谁?” “遗憾的是你没有画背景。你们日本人不是喜欢樱花吗?我出去站在樱花树下,你把盛开的樱花加进去”。红玫说着推开纸隔扇,向门外走去。 “外边冷。我想着画就好了,你不用站的”。军官急道。 “我不怕冷”。红玫忧伤地道:“今天我走后,也许我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你好好画吧!” 红玫静静地站在樱花树下,温柔地笑着。她虽有时看起来疯疯癫癫,但此时却像极了一个淑女。樱枝上的雪被风吹得打在她脸上时她的表情都没有发生任何改变。 军官换了张纸。他足足用了半个时辰才把画画好。 当他说好了的时候,红玫马上跑回屋里,一屁股坐了下来。她用手搓着脸道:“冻死我了,腿好像被无数蚂蚁在咬。” 军官倒了杯热茶递到她的手上,又用被子裹住她的腿道:“让你不要出去,你偏要出去。” “我如果不出去,你能画出这么好的画吗”?红玫笑道:“你看,人的神态和气质都比刚才那张好了许多。” “可我真的不忍心你受冻啊”!军官搂住红玫道。 “我又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怎么可能吃不了苦呢”?她接着道:“你不是说要给我读书吗?现在不读可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好吧!” 军官挑了许久,才挑出本《源氏物语》。看着厚厚的书,他实在不知道该从哪里读起。 红玫仿佛看出了他的心事,柔声道:“你喜欢哪里就从哪里读呗!” 军官是从第一个字开始读的:话说从前某一朝天皇时代,后宫妃嫔甚多……。他读着读着,声音竟哽咽起来。不知是为书中人所伤,也不知是感叹自己无法与红玫长久,还是嗟叹时事的悲哀。 红玫擦着他的眼泪道:“你可真是一个感性的人,读书竟能把你读哭。” 军官叹息一声,接着读了下去。 红玫仔细听着故事,时而轻叹、时而惋惜,时而大笑。桐壶、帚木、空蝉,夕颜。当军官读到夕颜被人害死的时候,红玫突道:“夕颜一定是被六条害死的,是吗?” “你怎么知道”?军官笑道。 “因为我是女人啊”。红玫也笑道:“女人的嫉妒心很重的。哪个女人都希望自己能够独占所爱的男人,正如那个男人都希望自己能够独占所爱的女人一样。” “夕颜可太可怜了。她原本寂寞、孤独,现在却被人害死。六条更可怜。她原本自卑、寂寞,却又被源氏玩弄。” “世上寂寞的人又何止她俩”?军官低头道:“每个人都有他的痛苦。” “这倒不见得”。红玫笑道:“我也有悲惨的经历,却从不痛苦,寂寞。” “或许你是唯一一个特例吧”!军官抚着红玫的脸道。 “寂寞不过是一种心态而已,正如快乐也是一种心态。只要调整一下就好了。” 军官又叹息一声,继续读了下去。 当他读到紫姬的时候,红玫生气道:“你不用读了。这本书简单、恶心,不过是一个男人糟蹋很多女人,负很多女人的故事。” “没那么简单”。军官认真道:“小说都是作者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写成的,而影响他经验的是他生活的时代。平安朝是贵族阶层没落,武士兴起的时代。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她只能写出贵族荒淫无度,纸醉金迷的生活。” “这何尝不是一种深深的悲哀?” 红玫竟没有说话?军官不禁有些惊讶。他一低头,才发现她已经睡着。 她安静地睡着,静得像一只睡着的兔子。军官为她掖好被,静静地看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轻轻叹息了一声。 红玫看着军官的厨房道:“怎么有这么多菜?” “吃饭就该吃得有营养。再说,菜不多怎么体现地出我厨艺的精湛呢”?军官开玩笑道。 “你可真会自吹自擂”!红玫甜笑道:“不过今天由我做饭。我相信我一点都不比你差!” 她拿起一根黄瓜,‘蹬、蹬,蹬’地切着。只见她切的黄瓜薄厚几乎相同,而且切的速度极快。 军官不由道:“你的厨艺果真不错!” 红玫脸红了。她推着军官道:“你出去,等着吃就行了!” 第一道菜是凉拌黄瓜。红玫放下菜,从后面抱住军官:“你原来还会插花呀?日本的军人倒挺文雅。” 军官一边插花,一边笑着道:“每个日本人都会插花。” 红玫轻咬着军官的耳垂道:“你现在难道还有心情插花吗?” 军官柔声道:“不要闹了。吃饭时,桌上有瓶好看的花不是很享受吗?” 红玫不知怎得钻入了军官的怀里。她把脸贴到军官脸上道:“我在想什么,你难道还不懂吗?” 军官垂下头,他的心里正有一团火在燃烧。他勉强道:“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红玫解着军官的纽扣道:“吃饭难道比这事还重要吗?你好好瞧瞧我的本事!” 也不知过了多久,红玫赤裸地躺在军官身旁。她面颊上仍带着红晕,胸剧烈起伏着。 军官仰面看着屋顶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走,我实在舍不得你。” “美人常看一凡人”。红玫流着泪笑道:“是因为我们相处的时间短,你才会舍不得的。” “不是。我当初救你就是被你那种摄人的魅力吸引。我一辈子也不会改变的”。军官盯着红玫,一字字道。 “男人的嘴就是用来骗女人的。我才不会相信呢”!红玫眼泪婆娑着道:“无论你说什么,我都无法跟你生活。或许有些事就是上天注定的吧!” 军官痛苦地扭过身去,身体已颤抖起来。红玫紧紧抱着他,身子也不住颤抖着。 饭很丰盛,但他们吃得却极慢。军官和红玫都没有说话,只有军官不停地给红玫夹菜。 过了很久,红玫抬起眼道:“我真的不想走呀!但我也没有办法。我会一辈子想你的,你也要一辈子想我啊!” 军官坐到红玫身畔,摸着她的柔发道:“我当然会一辈子想你的。” “嗯”。红玫靠在军官肩头道:“其实我很讨厌这个世界。以后,想你也会是支持我活下去的众多理由之一。” 军官从没想到,眼前这个女人也会讨厌世界。他觉得,她就像天使一样,微微一笑就可驱散世间的阴霾。他从没想到过她的心里也会有阴霾。 他缓缓道:“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无论你,还是这个国家,总有一天会好起来的。” “我只是说说而已,又不会真的去死”红玫笑道:“倘若还有一丝希望活下去,谁又真的想死呢?” “嗯,你千万不要想死。你一定会找到好丈夫,生可爱的孩子。” “就算找不到好丈夫,我也不会死的。我会好好照顾释心。他实在太可怜,我不忍心他再痛苦下去。” 车停在了校门外,军官从后备箱取出袋东西道:“这是给你和释心准备的。” “你还挺贴心么”。红玫笑道。她打开袋子,只见里边有给自己准备的过冬棉衣和一些熟肉、水果,面包。 “我每过几天还会送些东西过来的”。军官看着红玫脸上的灯影道。 “你还是不要来吧!释心会生气的”。红玫蹙眉道。 “我在峡谷外等着,让我的兵带你过来。” “那样可以”!红玫展颜笑道。 她突然搂住军官脖颈,亲了他一口道:“那我进去了!” 红玫不等军官说话,便已跑开。她没有回头,但肩膀却在抖动着。 军官看着她纤弱的背影,眼里不禁泛起了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