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七月葡萄架 淮安有一座城,消失于战火中。 那儿,是我的家乡。 奶奶坐在门槛前,看碧色天空里的那一弯孤零零的月亮。 她说,她在望千里之外万里之外的故乡。我没有搭话,只怔怔的看擦着屋子斜角飞过的绿色萤火虫。萤火虫不很亮,光芒也是一会儿明一会儿暗的。但我却总以为——萤火虫,是坠落凡尘而不幸死掉的星星。 奶奶总是提淮安,提起她的家乡。当然,她的家乡也就是她口里面的淮安。 她说,淮安有一座庙,庙里塑了一对姐妹,金灿灿的,夜晚都在光。 她说,淮安有一种西瓜,是成串结的,挂树上,拳头大小,连皮都是沙甜沙甜的。 她说,淮安的姑娘,若是想和哪个小伙子好了,就把自己的头绞下来一缕,用红丝线绑上,交给人家。若人家收了,两个人就可以在一起了…… “不摆酒么?”每次奶奶重复唠叨到淮安的婚娶,我都会睁大好奇的眼睛打断她。 “不摆酒。”奶奶拢了拢耳边掉落的碎,十分认真的回答。 “那怎么能算结婚呢?”我惊奇的反驳道。 “怎么不算?”奶奶瞪我一眼,把细细的丝线放入口中咬断。断裂的丝线那端,是我爷爷快要露腚的裤子。现在,她把它缝好了。细密的针线像是蜿蜒的蜈蚣,很难看。 完成缝补任务的奶奶很高兴,开始哼起了歌。没有歌词,只是柔婉的调调。她的嗓子有些沙哑,在夜色下听起来却独有一种美感。 见奶奶不再打算搭理我,我也只好强行压下心头的疑惑。不摆酒怎么能算结婚呢? 村里头结婚我是见过的。新郎穿红,新娘也穿红。新娘子由人背着来,大大的髻上插着一串串塑料的红花。红花很小,是红布剪的,四瓣或者五瓣,花瓣中心穿一棵小小的不透明的白珠子。 妈妈说那叫珍珠,很贵,并不准我把脏手伸向如盛开的花瓣一样漂亮娇嫩的新娘子。 所以,我童年一直就有一个梦想,当一回新娘子,插一回带珍珠的串儿花,再摆个流水宴,不停地吃好吃的。 流水宴在我们那儿叫摆酒。摆酒摆酒,就是摆宴席喝酒。新娘子刚到新郎家的前三天是要摆酒的。村里头最能干的几个女人会被请去帮忙,做花样儿的馒头,炸鱼炸肉,杀鸡蒸碗儿,忙的脚不沾地。新郎家的亲戚会被请来,同住一村儿的也会来道贺,就连新娘的七大姑八大姨也会来凑个喜气儿。 这时候,厨房里几个女人的能干就体现出来。她们不停的翻炒、添火、配菜。不多时,一个接一个热气腾腾香味四溢的菜被端出去。顾不得擦擦汗水,休息一会儿,她们又准备着下一轮要用的菜和佐料。提香去腥的蒜末缺了,再剁一些;酱油用完了,打自家的小孩子回自家拿一些~ 通常的宴席会有冷菜、热菜、蒸碗儿。冷菜,包括六个零嘴儿,三个正式菜。六个零嘴儿是一盘炒瓜子儿、一盘炒花生、一盘糖果、一盘饼干,一盘糖浆爆米花,一盘炸叶片子。三个正式菜是凉拌黄瓜、熏的香肠片以及腌好切成四瓣儿的鸡蛋。热菜是三素六荤,这个没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可以随能干的厨房女人挥。我最盼望的是最后上来的六个蒸碗儿。蒸碗儿通常是把配好的食物放在碗里,送入蒸笼里蒸好,然后倒扣在瓷盘子里。我最喜欢的是排骨蒸碗儿。 所谓的排骨蒸碗儿,就是把排骨裹上面粉,放在滚刀切好的土豆块上面,然后放进蒸笼里蒸熟后取出。当然,这是我猜测的做法,因为,我没有真正看见过这一场景。家里过年节的时候也做,但我已经早和哥哥姐姐们跑远疯玩了。 每当排骨蒸碗儿上来的时候,我总是要瞅准时机,搛下肉最大的那一块儿。 想至此,我忍不住吞了吞口水。家里平日里是见不着多少荤腥的,除了大节和婚丧。 我搬着凳儿,坐在门前的空地上呆。月光撒下来,映在院子里的枸叶树上,在地上投下了夸张的影子。 “妈,小草,吃饭啦~”妈妈从厨房里出来,手里拿着黑色的大锅铲,呼唤我们。 在飘着饭香和草灰香的烟气里,夜忽然温柔。 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饭,小姐姐也过来了。小姐姐是大伯的小女儿,比我大两岁。她家和我家挨着,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儿。平日里我们关系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一个人似的,坏的时候就打架,但从不吵嘴。说是打架,就是你打我一下,我再还你一下,你如果再打,我就再还一下。通常,打一次架,绵绵不绝,要持续很长时间。通常两个人都争着说自己被对方多打了好几下。如果该时候没有一个大人出现并从中斡旋,恐怕这笔账从天黑扯到天亮也扯不清。打完架,我们也不红脸,过一会儿就嘻嘻哈哈两个人像一个人一般好了。 吃完饭,大人们在一起聊天,奶奶会纳一会儿鞋。但瞌睡虫却像牛皮糖一样粘住了我的眼皮。看见我哈欠连天,妈妈便给我倒水洗脸洗脚,让我们快点去睡。但洗完以后趴在床上,我们却清醒了,玩闹了好一阵子,才钻进了绣着长尾巴鸟的被窝。 床窄,被子也不大。两个孩子睡一边又闹腾的厉害。奶奶便让姐姐去另外一边睡。但是小姐姐不干,她也想和奶奶一起睡。我们争着和奶奶睡一头。但奶奶偏疼我,让小姐姐睡另外一边儿,小姐姐气哭了,晚上在我睡着的时候,用脚丫子夹我,疼的我在梦里呜咽。 第二天我一觉醒来,感觉腿有些疼,拉开被子一看,白白的腿上多了几个淤青。我指着腿上的淤青在大伯娘面前狠狠地告了小姐姐一状,小姐姐被打了一顿,并被严厉告诫不准欺负小草。小姐姐也赌气,一整日不理我,晚上也不来找我。于是,那一晚,我偎着旁边的奶奶,第一次,莫名其妙的感到有点孤独。 002 七月葡萄架 小草这个小名儿,是我爷爷给取的。我出生的时候,加上称我的篮子总重量还不够三斤。再加上一直体弱,经常生病。妈妈他们怕养不活我,便在村头徐婆子的建议下,寻思着起个贱名儿给我,以便我能顺利长成年。可是什么贱名儿好呢,一个女孩子家家的,总不能猫儿狗儿的叫吧。我爷爷抽了一大袋旱烟,咂巴了许久干裂的嘴巴,一拍大腿道不如叫小草吧这名字贱还不怎么难听。 我爹妈一想,可不是嘛。这草是够贱的,哪里都能见到它,沟渠地头,山坡树林,哪里都有它的身影。而且,草生命力旺盛,只要一场雨,刚锄掉的草又能蹭蹭蹭的疯长出来。爷爷锄了一辈子地,这个理没有人比他更懂。 我爹妈一合计,觉得这主意可行,便就这么草儿草儿的叫起我来。直叫到我上中学,才换了大名儿。而那个时候,我已经十二岁了,已经初步变成了一个水灵灵的少女。 我一直觉得,他们放弃这个小名儿的原因,不是因为看见我长的初具女孩儿规模有了羞涩这样的情感,而是看着活蹦乱跳的我,终于放下一直提着的心松下了多年的那口气。 算命的陈瞎子说,我爹妈一辈子有四个孩子,但几乎都不长命,要老来寡。 这吓的我爹,我妈,我爷爷,我奶奶,甚至我大伯都好几天没睡好觉。二伯说这是迷信不要理他这陈瞎子经常说这个有灾那个有难没见一个成了真。他劝我爹妈爷爷奶奶大伯不要瞎操心,还举出村里马二东的例子来证明自己的观点。 陈瞎子每年要走来村里走两次。一次在四月,一次在十二月腊八前。每次都摇着他那个黑魆魆的破铃铛。铃铛很几乎有成年男人的拳头大,挂在他用来探路的一根破木棍上面。每年他来,总要应那些女人或者老人的邀约,给自己算算家里小孩的吉凶或者老人的寿期。有一回,记不清是四月豆花黄,还是十二月飘大雪,陈瞎子应马二东女人的邀约给自家在外的男人马二东算上一卦。陈瞎子掐指算了一会儿,对马二东女人说你男人在外面了财。马二东女人面色一喜。陈瞎子沉默了一会儿又说但他在外面又有了一个相好。马二东女人闻言脸色一僵。 陈瞎子还不放过,又接着道,他们还有了一个孩子。 这一下,马二东女人不干了。没孩子,是她心头多年的隐痛。陈瞎子平时小掐小算都准的很,再加上她自己一直憋不出个蛋,马二东最近又不落家在外面四处走。所以马二东女人闻言一下子就相信了。她顺地一滚,嚎啕大哭,直嚷嚷着日子没法过了。哭声音引来她婆婆,一个短小精悍的女人,立马把陈瞎子轰走了。这个短小精悍的女人好话说尽都没让自家媳妇儿从陈瞎子的胡言乱语中缓过来,直到她拿出一小篓鸡蛋让在城里开车的徐安国给自家儿子带个信儿让他快回来,这个泼悍的妇人才停止了哭声。马二东回来后一问,当天就拿着家里剁猪食的菜刀喊着要和满嘴胡言破坏人家家庭的陈瞎子拼命。结果,在自家女人和自己老娘的苦苦拦阻下,他的誓言才没有成真。小两口儿也和好如初。 陈瞎子也没怎么在意,照样每年两次走街串巷来算命。只不过,愿意找他算命的人比以往少了些。还有,路过马二东家的时候,一向待人和善热情的马二东女人总要朝他啐上几口。 听了二伯的话,一大家子人了的心稍稍安了下来。那时候,妈妈抱着哥哥,本是让陈瞎子帮着看看命,没想到,陈瞎子却说出那样一番危言耸听的话来。 安心过后,奶奶表示,妈妈应该学马二东的女人以后看见陈瞎子都啐上几口,让他抬不起头来。 妈妈笑了笑,没有接话。 谁曾想,还没有过几天,刚办过满月酒的哥哥就起烧来。没过几天,就闭上了自己刚刚看清这个世界的眼睛。 爹妈,爷爷奶奶他们哭了一场,大伯二伯也陪着伤心了一阵子。这年年底,妈妈又怀上,在来年的八月生下了龙凤胎,大家小心翼翼的照看着这两个小生命,生怕凉着了热着了。没想到,还是防不胜防。龙凤胎里的女儿——我素未谋面的姐姐因为吃奶太急呛到了气管,脸色青紫的离去。同一天晚上,龙凤胎里的男孩儿也莫名其妙的青紫了脸,没熬过第二日。 就这样,陈瞎子的预言,在我家成了真。 那一阵子,爹一个大男子汉经常暗暗流泪,妈妈萎靡不振,爷爷奶奶奶奶也陪白了几撮头。就连一向能言善道的二伯,都沉默了。 这时候,之前被认定为骗子的陈瞎子被重新提上了台面。爷爷沉吟许久,旱烟吧嗒了好几锅,做主让陈瞎子再来算一算。但由于陈瞎子居无定所,每年在各大村镇之间往来游走。所以,在全家人焦灼的等了三个多月后,终于盼星星盼月亮一般盼来了风尘仆仆的陈瞎子。 陈瞎子也不客气,狮子大开口,张便要三十块钱附带两斤红糖。在刚刚踏入八十年代的大葛村,三十块钱,足够一家人吃一年的盐。陈瞎子一般算命,随着主家人的心意给,给半斤红糖,几斤玉米面或者是几块钱。此时,陈瞎子这话,明显是坑人了。但我爷爷看着神色哀戚的父母,再看看儿女双全的大伯父二伯父,咬一咬牙,挤出一个字:“中!” 那时候,我爹妈还没有从主屋分出去,家里当家做主的是爷爷。爷爷一说中,我爹妈立马垂眼不说话了。二伯父蠕动了一下嘴唇,也没有说话。虽然作为兄长,自己有必要多存些理智在必要时刻提点一下弟弟,但作为儿子,他又不能忤逆自己的老子。并且老三家的惨状,他也亲眼目睹,这种事情,现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003 七月葡萄架 算命的事儿就这么拍板儿定了。 为了让陈瞎子尽心尽力,我爷爷还特意让我爹杀了家里养了好几年的一只老母鸡。而这只鸡,在我妈两次坐月子的时候,都没舍得杀。 陈瞎子在吃了三大碗鸡肉喝了四碗蘑菇鲜鸡汤之后,把油光光的嘴儿一抹,笑呵呵的开了口:“莫急,莫急……” 就在我家人眼也不眨的盯住陈瞎子时,陈瞎子慢悠悠的开了口:“破解之法不是没有,只是......” “只是怎样?”爷爷把他那吸得吧嗒吧嗒的黄铜烟锅往椅子腿上一敲,迫不及待的问道。 “不好说,不好说.....”许是感受到众人的目光都急切的投到他身上,陈瞎子晃着他花白的脑袋,翻白的眼珠子茫然地盯着虚空,陷入了沉默。 “只是什么,你倒是说啊,想急死我们啊.....”耐不住性子的大伯母已经到了极限。 “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切记莫要强求。父母子女一场,本是天定缘分,非人力可以强行……”陈瞎子捋着他下巴上不多的淡黄色胡须,背诵出这样一段不知从哪里看来的半文不白的话来。眼睛视物不大清楚的他并不能知道,在他掉书袋卖弄的间隙,许多人眼里的光芒熄灭了。难以言说的沉默席卷了午后的院子。四月的阳光昏黄且温柔,铺在瓦片上连成潋滟的金色波涛。爷爷抬起眼,刺目的金色波涛汹涌而来,把他卷入了一个奇妙的世界。忽然间,他那使了几十年的嘴巴那积攒了几十年的人生智慧通通失灵了。他想说点什么,来安慰一下他可怜的小儿子,嘴巴蠕动着,却半天吐不出一字。他知道,在这个时候,作为一家之主,他必须得说点什么,来鼓舞这个遭受不幸打击的家庭。但是当他哀戚的目光扫过儿女双全的老大老二时,他一下子就泄了气。心里翻涌的劝诫、鼓励、甚至威吓,似乎都被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吹散了。所有的所有,化作一缕缕天青色的烟雾,从他吧嗒吧嗒的黄铜烟锅里袅袅升起。 “老三,没什么大不了的,到时候,我家那三个……”心直口快的大伯母了口,却被爷爷瞪的不敢再接着往下说。 这时候还是陈瞎子出面解了围:“虽然天意不可违,但也不是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 后来我听陈瞎子颇为自得的叙述这一段历史时,十分不解:“到底有没有办法嘛?” 陈瞎子咳了咳,清了清已经不再湿润的嗓子,说道:“当然有。不然,你以为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爷爷有些渴了,小草你给爷爷泡点水来。” 我想听接下来的故事,有些不大乐意,半天没有动作。此时,我们坐在离家很远的路边,一棵小杨树下,从杨树下往前看,是幽蓝深邃的河水。浩浩汤汤的河水因为地势在这里拐弯儿,形成了一个深潭。潭水深不见底,却映出几朵轻灵的白云。陈瞎子虽然看不见我的表情却像是洞察一切一般,鼻子重重哼了一声,连声音也变得激愤起来:“小草,你个没良心的娃儿呦,爷爷可是救了你的命哦,你却连一杯水都不给你瞎眼的爷爷喔~” 听陈瞎子这么一说,我觉得十分羞愧,于是赶忙跑回家给陈瞎子泡上一壶茶。泡好以后,一路小跑着给他送来。壶是军用的水壶,扁圆扁圆的,上面缠挂着一条不知道什么颜色的带子,平时陈瞎子把壶缠在腰间,要喝水时就随时摸索出来。 陈瞎子喝了茶,神态又恢复到原来那股淡淡的样子,我仰着头看他,知道我们的故事要再次开始了。 听到陈瞎子这么说,我爹妈苍白黯淡的脸上恢复了一点血色,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的嘴唇,希望从他的嘴里听到更多的福音。 陈瞎子没让他们失望,在卖足了关子收够了好处以后,他给我愁云惨淡的家庭指出了一条明路:“第四个娃儿有一劫,但只要熬过七岁就好了。七岁以前,不要让他靠近水边。遇水就会被带走。” 家人将信将疑的送走了吃饱喝足的陈瞎子。不管怎样,他的话给了我爹妈一些微薄的希望。以至于一年以后,当我妈怀上我的时候,全家已经把“招摇撞骗”的陈瞎子当做了家里的贵人。而在给我顺利办完满月酒和周岁宴以后,陈瞎子已经成了四里八乡有名的神算子了。 而命运最为凑巧的是,直到我嫁人,二十几年间,我妈再也没有害过一次喜。甚至连一次怀孕的迹象也没有。我成了他们真正意义上最后的孩子。 这直接导致了很多年以后,当陈瞎子告诉我这一切都是他瞎掰时我产生了一种严重的不信任感。 怎么会这么巧?我难以置信。 难以置信的,还有陈瞎子本人。 他说他算了一辈子命,很少瞎蒙,都是靠技巧赚口饭吃。但十次有五次偏离的不太远,两次还算比较靠谱,三次风马牛不相及。饶是如此,也足以让他饱个肚子,不至于饿死。没想到,唯一一次瞎蒙,竟然蒙了个的分毫不差。不仅分毫不差,还成就了他一生的‘英名’。 每次陈瞎子和我说起这件事,他满是皱纹风霜的老脸上都会露出一股掩不住的自得之色。这股自得,让他整个人仿佛逃离了那个落魄邋遢的皮囊,变成了一个崭新的人。这个人焕出了一股夺目的光彩。这股光彩,让我暂时忘了他是一个依靠一根破木棒与一只破水壶行走四里八乡的落魄老人。甚至也让他自己忘了这一切。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我是陈瞎子的“得意之作”。这种得意,与马尔克斯创作出的《百年孤独》、达芬奇绘出《蒙娜丽莎》并没有什么区别。虽然对于陈瞎子来说,他一辈子都不知道马尔克斯和达芬奇是何许人也。 后来,在我的童年,陈瞎子成为不可或缺的角色,也许渊源即是在此。而我对他的记忆,除了我出生前的那一段往事,便是那些形形色色光怪6离的故事。 004 七月葡萄架 比如,在很久以前,这世界上只有两个人。 两人是兄妹,感情很好。他们住在很高很高的一座山上。有一天,妹妹做梦梦到神让他们结婚,好繁衍人类。可是,哥哥不同意。于是,神给他们一人一个磨盘,让兄妹两个人分别从山顶的东边和西边往下滚,如果两个磨盘在山脚下合在一起,两个人就结婚。如果不合在一起,就不结婚。结果磨盘滚到半山腰时真的合在一起。哥哥却仍旧是不同意,然后神又出了几个办法,最后都一一实现。见天意不可违,哥哥与妹妹结了婚,人类得以繁衍生息。 这个简单的故事,在我童年的记忆里成为了十分浓墨重彩的一笔。那时候,我经常回味这个有点‘奇怪‘的故事,并在脑海里引一场关于这个故事的深度风暴,例如,如果繁衍人类需要两个人结婚,那么那对兄妹是从哪里来的?既然以前哥哥和妹妹可以结婚,为什么现在村子里,从没有一对兄妹结婚的例子呢?诸如此类的问题,几乎困扰了我整个童年。我向包括陈瞎子在内的很多人询问过这个问题,但没有一个人能告诉我确切的答案。这些问题留在我的脑海里,直至时间的洪流挟裹来别的问题替代。 很多年以后,当我去了大学,那些被我抛在脑后的问题一一浮在心田。 我想我找到了答案,创世传说与远古部落氏族还没有建立起的道德秩序在一个无眠的夜晚像一小束月光照亮了我睁大的眼睛。我忽然意识到也许在那遥远的记忆碎片中,我掉落了什么,比如,那须臾而至的大洪水。 那一个夜晚,我听着窗外呼呼的风声,眼眶湿润,下定决心,在第二日清晨把我那崭新的课本拿出来翻阅一遍。不为那早已逝去的考试,只为多年前被那一串问题弄的好几天都心神不宁的自己。 我们经常容易忘记很多事情,但有些东西,却埋在骨子里,怎么也割舍不掉。就像多年前,陈瞎子给我讲的另外一些故事。它们根植在我骨头里,我以为我早已忘了,但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它们顺着我的骨头蜿蜒而上,刺破禁锢着灵魂的皮肤开出了绚丽妖娆的花朵。 而这一切,早已化作尘土的陈瞎子却无从知晓。就好像一直以来的我,对他未腐烂的骨植是否有蚂蚁穿行,也不得而知一样。 我们其实都呆在自己的笼子里。 马二东的女人差点哭瞎了眼。 在那个酷热的夏天,她躺在床上不言不语不吃不喝了三天三夜。马二东被他矮小的母亲罚跪在堂屋里,耷拉着脑袋,也一声不吭。 马家老太太,也就是马二东的母亲,看着奄奄一息的儿媳妇儿,再望一望死气沉沉的儿子,拍着自己的大腿大叫:“造孽哦,真是造孽哦……” 马二东确实是在外边有了人。自从上一次他女人大闹以后,马二东从城里回到了家,暂时修心养性。可是好景不长,在农闲的时候,他耐不住了。那个相好的女人,不是别人,是本家的一个表亲,具体是什么,我忘记了。据村里传言,在农闲时,马家老太太接了娘家的一位夫姓沈的太太来玩,两人顺便一起纳纳鞋底儿、唠唠嗑儿。那位沈家太太与马老太太在闺中时十分要好。自马老爷子过世后,按照惯例,每一年夏天天气酷热的时候那位沈家太太都来他们家住上几日。这一次也不例外。 但坏就在坏在,今年马老太太出邀约时,沈家太太是带着一个亲戚来的。说来也巧。这个亲戚,就是马二东在城里的相好——桂栀子。 桂栀子那年虚岁十七,正值大好年华。她个子虽然有些娇小,但胜在肤白似雪,一双桃花眼随便那么一眨就像随时准备勾人儿似的。她爹妈在城里开了一个小茶铺子。平日里,桂栀子都在那里帮忙,没见过多少太阳,白白嫩嫩的,皮肤好的随便一掐都能涌出水来。 马二东在城里干活时,就爱往这个小茶铺里猫,一去一碗茶喝到夜深,左一声“桂妹子”右一声“桂妹子”。 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桂栀子年少无知,但马二东却颇知情事。一个懵懵懂懂,一个巧语哄骗。半推半就之间,两人背着人把那最后的防线突破了。 正在两人你侬我侬郎情妾意的时候,马二东被叫回了家。马二东虽然舍不得,但无奈母命难为。虽然在家里一段时间后,马二东放野的心收回了一些。但偶尔在夜深人静,看着自己枕畔鼾声如雷的女人,马二东还是会不自觉的怀念起那个娇俏白腻的桂栀子——她在自己的身|下一次又一次化成一滩|柔软的春|水…… 马二东走后,沈家太太进城去看女儿女婿,顺便在以前的老邻居——桂栀子家小住了几日。沈家太太和桂栀子家不仅是邻居,还有很复杂的亲戚关系,两家人一直都走的很近。桂栀子虽然叫沈家太太姨母,但实际上,这层关系也扯得很远了。 于是,在沈家太太回家的时候,邀请桂栀子到她家去玩几天。在桂栀子家搬走以后,沈家太太的几个女儿相继出嫁。特别是两年前,沈老爷子过世后,沈家太太一个人也过得颇为寂寞。所以,桂栀子母亲也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这样,命运就把这一对男女无比巧妙的安排到了一起。 干柴|烈|火的两人,天天见面,终于在一个平常的夏夜达到了忍耐的极限。亲爱的读者,如果你还对曾经没被工业文明占领的日子还有记忆的话,你一定会明白,那一个夏夜是多么的寂静又是多么的嘈杂。说是寂静是因为几乎一切都陷入了深沉绵长的睡眠,说是嘈杂,那一阵阵鼓噪的蛙声夹杂着偶尔的犬吠,也足以让两个小心翼翼的人心惊。 马二东屋子坐北朝南,房子北边是一大片竹林,一条小路从竹林蜿蜒而过,通向不断连绵的稻田。 那一夜,竹林绿,月光白。繁盛的青春刚刚好。 005 七月葡萄架 这样的事,有了第一次,就不可避免的有第二次、第三次。亲爱的朋友们,人的欲|望大概就像是一条遇到阻碍的河流,一旦冲破堤防,就会变得难以抑制。什么道德,什么责任,什么后果全部都可以短暂的抛在脑后,忽略不计。没有什么可以牵回一个被欲|望驱使折磨到已经全然昏的脑袋。 给我快乐吧。 我只想要这一刻。 也许堕落,但更快乐。 湿热黏腻的汗水顺着马二东赤壮的脊背滚下来。一阵微风吹来,掀起竹叶哗哗的响着,草木独有的清香在整个夏夜里四散飘荡。清凉温柔的月光透过竹子的缝隙斑斑驳驳的洒下来,在桂栀子白玉般的身|体上映出大大小小形状不一的阴影。这使得桂栀子像是披上了一层明暗不一的轻纱,纱上有着烟笼寒水的无尽情致。 马二东不是不懊悔。 在第一个夜晚之后,他白天都不敢直视桂栀子的眼睛。平日里虽然对自己女人很好,但那一晚过后却格外好起来。这些落到桂栀子的眼睛里,晚上两人在一起时,她就故意嗤|笑他,打趣他,使马二东感到十分难堪。饶是如此,马二东也难以停下自己这种不很道德的行为。他就像上了|瘾一样,每到夜晚就偷偷溜下床和桂栀子在竹林幽会,到了白天由于良心不安就加倍的对自己的女人好。就像是一个对偷|吃甜食|欲罢不能的孩子,一边撒谎一边心安理得的放纵自己。 真相总是会有揭开的一天。在那一日到来之时,所有的阴暗、堕|落、不洁、难堪通通都会被放在太阳底下来进行一场曝晒。比日光更灼人的,是无数道意味深长且心照不宣的目光。偷吃糖果的孩子往往会长蛀牙,而背着人的故事往往都会抖搂在人前并被迫面对众人的评点。 事情是怎样生的呢?我们把镜头拉回那个事的夜晚。那一阵子,天气很晴朗。白天气温很高,从屋子里出来,一股灼热的气流就会扑面而来,逼的人热汗直流。 从屋子里往外看,稻田里长得青翠逼人的稻禾也显得恹恹的,一副不想活的样子。空气里出现了细细的丝状,充满了尘土的味道。被踩的结结实实的土路上裂开了一条条纹路,像是在大地上长出了一张张干渴的嘴。干旱,这是伴随高温出现的常态现象。虽然北原算是雨水较为充沛的南方,但由于位处于内6,降水时常处于不稳定的状态。旱两年涝一年或者旱一年涝两年都是常有的事儿。今年就是一个大旱年。连着大半月的晴朗给北原大葛村的每一户人家心头都投下了一块阴影。虽然干旱,也带来了一些意外的收获。比如,今年的葡萄就特别的甜。 马老太太每年邀请沈家太太来家的时节,都是葡萄快要成熟的时候。位于河谷的老马家有一大架好葡萄。每年成熟的时候,那紫莹莹的葡萄汁多味儿甜,惹的许多熊孩子和鸟雀儿来偷吃。但马老太太却总能想出办法来护住她那一架子累累的葡萄。 每年葡萄架上的葡萄长到颗粒饱满时,她总会拿出陈年的旧谷草扎一个稻草人,并给稻草人穿上破旧的衣服戴上破旧的草帽,然后把稻草人放在葡萄架的周围。这样,天上的鸟雀儿看到人就不敢来偷吃了。但也有个别嘴馋胆大的鸟儿,瞅着稻草人没动静,便扑棱着翅膀要来啄一两颗,每当这时,听见鸟雀儿喧哗,马老太太会一路小跑出屋门,拿着长竹竿赶那些可恶的鸟儿,边赶边咒骂。可没过几天,那批小捣蛋鬼又来了。 除了鸟儿,调皮的孩子也让马老太太头疼不已。每年葡萄成熟她总会给村里每一家都分一点,但那些毛猴子都没有耐心等到葡萄成熟。在葡萄还如小珠串一样挂在枝头时,就有调皮的小孩子扯下攀好的葡萄藤把小珠串给祸害了。而当葡萄一日日汁水饱满变得晶莹剔透时,那群小毛孩儿的口水已经能拖地走了。马老太太不胜其烦。好在那群毛孩子要去上学,但每当他们下学回家,总会让马老太太头痛一阵。 但所有这些,都难不倒经历了几十年人情世故的马老太太。她找到那群孩子的头儿,也就是马小跳,对他说,如果他能保证不让别的孩子偷摘葡萄,就多给他家送一份儿。马小跳今年十岁,是个机灵捣蛋的大个子,听说这条件后,两眼放光,赶忙点头向马老太太保证自己一定完成任务。今年雨水少,葡萄甜,马小跳早已对那葡萄架上一串串水灵灵的葡萄垂涎欲滴了。 马小跳没让马老太太失望,在他的约束下,那群熊孩子安分了不少,再加上马老太太对他们加之以利诱,使得他们在不上学的日子自觉的帮马老太太看护起了葡萄。自此,马老太太终于可以安静一阵子了。葡萄成熟的时候,马老太太让儿媳妇儿给每家送去一些,剩下的留给自己家吃。当然,她也没忘记自己对马小跳他们的承诺。有小孩的几家,她特意让儿媳妇儿多送了些。幸好今年葡萄结的多,大葛村二十几户人家都送完了,还剩下一大篓。这一篓也够家里吃了。 在八十年代的大葛村,改革开放还是一个不甚明了的概念。除了在外走南闯北进而见多识广的个别村人,大家几乎一辈子都不会离开祖祖辈辈生活的这片土地。那个年代,大葛村甚至整个北原都还没有一个人知道冰箱是为何物。按照古老方式生活的大葛村民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开始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更想不到十几二十年后,大葛村也会随之生巨大而深刻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如果不是他们亲眼所见,就算耗尽大葛村所有人一生的想象力,他们都难以在自己的头脑中描绘出来。 因此,在大葛村的夏天,让食物保持新鲜的法子,就是尽快吃掉。南方夏季闷热高温,食物都很容易**。而十分容易变质腐坏的新鲜葡萄自然更要优先食用。 006 七月葡萄架 而就是这样一条代代相传的经验法则,让马二东和桂栀子接连几日欢乐又罪恶的夜晚浮出了隐秘温柔的夜色。 马二东女人这几日觉得丈夫有些不大对劲儿,但哪里不对劲儿,她却又说不出来。马二东女人虽然泼辣,但一向粗枝大叶。就算偶尔心里觉得奇怪,但转眼间也就抛在脑后了。沈家太太来家,她也是很开心的。这个老太太为人宽和,长的慈眉善目的,虽然说她总体看起来略有些富态,但整个人看上去却让人觉得十分舒服妥帖。就好像那弯弯的眉毛圆圆的脸盘以及微微凸出的颧骨本应该就是那样似的。如果眉毛不那么淡那么弯,脸盘不如圆月圆满,颧骨不是那么微微耸起的话,她就不是沈家太太了,也没有那样令人观之妥帖且舒服了。 并且不同于婆婆的严厉,沈家太太看起来总是笑吟吟的,几乎看不到她生气或者说脸色不悦的时候。仿佛在她的生活里,就没有出现过任何令她感到心情不舒畅的事情。自古婆媳间总有些间隙,马老太太和马二东的女人也不例外。但不知为何,马二东女人看着沈家太太,心里总有一种错觉,那就是沈家太太似乎更像她的婆婆,或者说,沈家太太比她的婆婆更接近她心目中理想婆婆的形象。 比如说这次,那一筐水灵欲滴的葡萄,清甜可口。她一时贪嘴,便不免多吃了一点。马老太太见着了,脸色便有些不怎么好看,口里不管不顾的数落起来。大致的意思的就是桂栀子屁股里蹦不出一个蛋,是因为她在做姑娘的时候不管管自己的嘴,紧的寒的凉的东西可劲儿吃,弄坏了身体。气的马二东女人连晚饭也没吃,用葫芦瓢舀了半瓢凉水来吃了就睡觉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瓢有点凉的水,还是因为葡萄吃多了,一向睡眠质量很好的马二东女人这次半夜肚子痛的醒了过来。 在她肚子疼的受不了的时候,忍不住伸手往身边抓去。想叫醒马二东,但手却抓到了虚空。马二东不在她身边。许是起夜了。马二东女人这样想着,强忍着疼爬了起来。 夜凉如水,推门出去,便是一阵微风迎面拂来,马二东女人脸上的汗水被风一吹,顿时身体便生出一阵凉意。这凉意让她身体内由于肚子疼痛而引的灼热感有些缓解。她急急的走到屋子东角的茅厕,解开了裤子。 上完厕所,马二东女人感觉舒服多了。然后慢慢往回踱。茅厕里没有马二东那死鬼。这半夜里,他可能去哪儿呢? 虽然马二东女人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但在面对自己的丈夫时,再不拘小节的女人也会变得心思敏锐起来。 月亮慢慢的隐到了薄云后面,淡淡的光华透过云层映在山峰上河面上。四周一片岑寂,连狗吠声也听不见一声。马二东女人在心里迅的盘算了一遍村里比较有姿色还有点“勾人”的女人,做出了最坏的打算——那就是马二东去和相好的幽会去了。但这一遍盘算下来,她觉得都不太可能。那很有可能,马二东的相好并不在本村。也许是不远处四大院儿的?马二东女人揣测着,幽幽的看了自家的大门一眼。谁知就是这无意间的一瞥,她的眼光亮了:刚才自己明明走的是侧门,怎么大门开了一条窄窄的缝儿? 马二东女人和马二东住在东边厨房后边的那间屋子里,一般出来上厕所都会走开在厨房的那个侧门。这样走出门更近更方便。想至此,马二东女人眯起了眼睛。那一方窄窄的缝隙,透过淡淡的月光,看的马二东女人忍不住心里咯噔一下:也许马二东不是去了四大院儿,而就在附近~ 想至此,马二东女人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几乎咬碎了银牙:原来是她,那个跟着沈家太太来的那个白白的小姑娘,看不出,这小姑娘还是有几分手段的……这才刚过了几天,就把自己同床共枕的丈夫都勾的魂儿都没有了…… 他们是什么时候好的,怎样好上了,此时此刻,马二东女人都不愿意去猜想。她的心中有一种更加强烈的感情代替了她的思考她的理智以及她对于生活的全部向往——那种感觉,叫做恨,撕心裂肺的恨。因为,如果真如马二东女人猜想的那样,那一对狗乐。而其中一个人,还是她视之如珍宝的枕|边人——她亲|亲的丈夫。 似乎是为了响应她内心强烈翻涌的感情,一阵细微的喁喁声传到了她的耳朵里。这声音让她的本就昏沉的脑袋轰然一下炸裂开来。 这声音她无比的熟悉又无比的陌生。熟悉的嗓音,不熟悉的温柔宠|溺,还夹杂着女子的微微娇|喘。 那一刻,马二东女人感觉自己所有的力气都离开了身体。她好像是飘起来,浮在空中,一切仿佛变得离她很远。她机械的挪动着步子,朝着声音出的方向走去。 风缓缓吹来,吹动竹叶沙沙沙沙沙沙的响起来。忽然间,那细语声不见了。代替的,是刹那而现的温柔月色,就在一瞬间,万物复归寂然。清亮的月色和凉凉的夜风,就好像万千个曾经度过的平凡夜晚一样。而那刚刚消逝的声音,就好像只是马二东女人的一个错觉而已。她一下子愣在原地,想着自己的忽然生出的奇异心思,不禁忍不住摇了摇头:自己真是肚子疼恍惚了,丈夫怎么会呢,桂栀子还那么小一个姑娘,懂什么呢~ 就在她说服自己准备回去继续睡觉的时候,那绿意盎然的竹林在明亮的月色下忽然出现影影绰绰的物体。它既黑又白,长着很多可以自由伸缩触手,还出哼息声。 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那怪物的声音显得分外清晰,就好像它已经近在咫尺。此情此景,让一向胆大的马二东女人忍不住后退了几步。她快朝着大门跑去,大叫起来。却没想到,因着她的动静,那怪物忽然一下分裂开了,赫然是一黑一白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影子。 007 七月葡萄架 “啊~”一声凄厉的女子惨叫在大葛村的夜空响了起来。待看清那变成两半儿的“怪物”时,马二东女人感觉一股火焰从她的心底一路烧到了眼里,烧的她撕心裂肺的疼。她禁不住大叫了一声,然后昏死过去。 这一声尖叫打破了夏日的宁静,引起了一连串的狗吠和蛙鸣。不一会儿,整个安宁的大葛村都似乎陷入了“沸反盈天”的境地。马老太太在睡梦中听到儿媳的尖叫,一下子惊醒起来。她赶忙翻身下床,连鞋也没顾上穿就跑了出去。沈家太太和马老太太睡在一个床上,被马老太太的动作惊醒,也跟着跑了出去。 这一开门,两个人都傻了眼。马二东女人直挺挺的卧在院子里,赤/裸/着上身的马二东正弯腰从竹林里猫腰钻出来。 “东子,大半夜你钻竹林干啥,芳姐儿怎么了这是?”马老太太赶忙扶起昏倒的儿媳,问儿子。 马二东淌着冷汗,不自然的咳嗽了一声,扯谎道:“我哪知道她的,怕是被蛇吓了吧?我背她回去~” 马二东走过去背起了自己的女人,朝侧门走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在马二东走动的时候,马老太太闻到了本来清新的空气里有了一股奇异的味道。这味道让她拧紧了眉,忍不住扭头朝竹林看了一眼。 马老太太的奇怪的眼神没能逃出沈家太太的法眼。那股味道,她也闻到了,心下一片了然:那是男欢后留下的激|情味道,带着浓浓的情/欲~ 在马二东背着芳姐儿进门以后,沈家太太跟在马老太太身后,隐在门边的暗影里,等了一小会儿。不多时,一个影子偷偷溜进了马家大门。沈家太太差点惊掉了下巴:那偷偷溜进马家的,不是别人,正是桂栀子~ 刘家媳妇儿今天水也顾不上挑了。那口幽幽的古井,水质清甜,是周围六七家人生活用水的来源。淘米洗菜洗衣服哪一样都离不了它。若是遇上旱年,大半个大葛村吃水都靠这一口井。没想到,这口好井,差点就再也用不成了。 古井在马家的南面百米处,周围有一棵百年的大橡树。今儿个一早,刘家媳妇儿准备去挑点水烧饭。没想到,看见马家的芳姐儿直冲冲的就朝井奔去了。刘家媳妇儿三十多岁,大芳姐儿一轮,是个爽利泼辣的主儿。老远看到芳姐儿就扯着清亮的嗓子喊开了:“芳姐儿,今儿个怎么不和你家东子在床上多赖一会儿,起这个早啊?” 谁知道,芳姐儿理也没理她,直直的朝那井去了。刘家媳妇儿觉得奇怪,赶上几步,又叫了芳姐儿几声,芳姐儿还是不答应。刘家媳妇儿心中的疑惑一下子更甚了,照着芳姐儿一向的性格,听着自己编排她,不得回两句嘴啊?今儿个怎么一声不吭的?难道和家里闹别扭了? 刘家媳妇儿想至此,把扁担水桶往旁边一扔,上前准备拉住芳姐儿问个清楚,谁知道,芳姐儿听到她脚步声越来越近以后就跑了起来。这时候,刘家媳妇儿看着芳姐儿朝着井直直跃了过去,暗暗叫声不好,死死拽住了芳姐儿:“芳姐儿你干啥呢?一家人生点气值得你寻死觅活的!” 芳姐儿不说话,只乱蹬乱踹,准备靠着蛮力挣脱,刘家媳妇儿怕出人命,只好一边死死拽着芳姐儿,一边大喊起来:“东子,老太太,哎呦,不好了哎,你家芳姐儿要跳井了呦……” 听到消息的马二东脸色一变,赶忙跑了过来,和刘家媳妇儿两个人合力按住了披头散的芳姐儿:“芳姐儿,你这是干啥啊?” “马二东,你个狗娘养的,背着老娘和桂栀子在竹林子里鬼混,你个混蛋,婊/子养的,你他/妈/的不是人,老娘天天好吃好喝的把你当爷似的供着,你还嫌不够,还去祸害别人家的姑娘。你个贱骨头,下贱胚子,杀千刀的,桂栀子这么小的一个姑娘,你也下得去手啊……”见到马二东,芳姐儿情绪一下子崩溃了。原本她打算吞下这枚苦果一死了之,但这时候,看着一点也没有后悔和心虚的马二东,她的泼性起来了,不管不顾的骂将起来。此时此刻,她什么也顾不着了,只管将她心里的憋闷和委屈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刘家媳妇儿呆了。 听到闹声赶来的马老太太呆了。 马二东感到一股浊气在胸中横冲直撞,大脑顿时变成了一片空白,他鬼使神差的伸出手,一巴掌把芳姐儿扇倒在了地上。 芳姐儿滚在地上,捂着自己迅红肿的半边脸,怨愤且不可思议的看了马二东一眼:“你自己做出了丑事儿,竟然还敢打我?” 马二东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他蹲下来,脸涨的通红,嗫嚅着向芳姐儿讨饶:“芳姐儿,好媳妇儿,你不要嚷嚷,你这样,不是要逼死桂栀子么?” “逼死桂栀子?我要逼死她?马二东,你个狗娘养的长本事了啊,还知道护着那个狐狸精。可你想过我没有,你这样做,难道不是把我往死路里逼么?”芳姐儿看马二东这时候还不忘护着桂栀子,情绪变得更加激动,一边朝马二东扑去一边大骂。 这场闹剧,在众人的调解和围观下结束。那一束束意味深长的目光让马二东有些抬不起头来。桂栀子在闹剧开始的时候准备偷跑,但被一旁盯着的沈家太太抓住了手臂。在众人扶着已经闹得筋疲力尽的芳姐儿回房的时候,沈家太太叹息着向马老太太辞行。马老太太没说什么,两人就此别过。沈家太太知道自己留在这里不但不能帮上什么忙,有可能还会刺激到芳姐儿的情绪,更何况,处在这场风波中心的,还有未出嫁的桂栀子。桂栀子一直哭一直哭,沈家太太也不知道怎样去安慰她,更不知道该如何给自己的老邻居——桂栀子的父母一个合理的交代。 008 七月葡萄架 一场桃|色事件,在平静的小山村里,就像是一颗砸入河水的小石子。小石子虽然很快就会没入水中,但小石子所激起的涟漪会慢慢慢慢不断向四周扩散。不到一天时间,整个大葛村几十户人家几乎都知晓了这件风事。 马老太太气的浑身抖,她让马二东跪在了堂屋,甚至用扫帚狠狠抽了这不要脸的孽子一顿。 马二东自小和马老太太相依为命,马老太太一向舍不得打他一下,没想到,这次这小子竟闯出了这样的祸事来。真是丢尽了马家的脸! 芳姐儿躺在床上,不吃不喝,除了偶尔出来上个厕所,动也不动。不管马老太太怎么好言好语,她都充耳不闻。而跪在堂屋的马二东,面色灰白,也一声不吭。马老太太看看跪着的这个,再看看躺着的那个,不由得叹了口气:“冤孽哦,两个冤孽!” 这些事情,当时的我无从知晓。我家隔着马老太太家还有很远的一段距离。而且,在这件事生的时候,我还很小,对于这件在大葛村闹得沸沸扬扬的桃|色|事件,就算有所耳闻,也不会明白这其中蕴含的委婉人情和沧然心境。 在大葛村人零零碎碎的回忆中,当年的事件像是一件破碎的粗瓷广口花瓶被重新拼凑安放。薄胎瓷碎,片片归位,使得原本普通的粗瓷广口花瓶带上了冰裂纹的美感。那般的绘声绘色、如在目前。 看到这里,你不禁要说了,马二东似乎和我们的故事隔了很远。他的家长里短风|流|韵事似乎和我现在要讲的故事没有太大的联系。但实则不然,马二东和桂栀子的情|事在我们这个故事里扮演了非常重要的一环。而正是由于这件事的重要,以至于我不敢有半点省略,只得老老实实地把当年没能见到的情形一点点努力的描绘出来。 在我稍稍能跑的时候,陈瞎子和我们家已经很熟了。逢年过节的,家里都会把陈瞎子邀来家里小住几天。我大伯涂正善、二伯涂正仁早在结婚时就纷纷和我爷爷涂国强分门立户。那时候我爹涂正义年纪还很小,便仍旧跟着我爷爷奶奶一起住。以后我们便一直住在一起。我爷爷只有一个兄弟,很多年前走出大葛村搬到了离我家好几百里的小莲庄。那是我大爷。由于陈瞎子对我的“救命之恩”,我被爷爷要求尊陈瞎子为三爷。 陈瞎子比我爷爷小三个月零十三天。 马二东和桂栀子的竹林秘事被揭破后,我二伯对陈瞎子比以往尊敬许多。以前,他以为陈瞎子算对我的出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甚是不以为然。但是现在,在马二东的月光竹林坦呈于人前时,我二伯不得不心悦诚服。逢年过节的,二伯都会拉着我二伯母给陈瞎子敬酒,两个人端起酒杯恭恭敬敬诚诚恳恳的喊:“三叔,侄子|侄媳给您敬酒勒~” 第一次听二伯和二伯母整整齐齐的喊出这声三叔时,是在马二东事件过去不久后的中秋,陈瞎子闻言浑浊的双眼间溢出了两行泪水,激动的几乎连小酒杯都拿不稳。 那一次二伯的主动敬酒,意味着他获得了我们全家所有人的认可。 孤苦伶仃五十几年的陈瞎子从此有了家人。 自此以后,世间再无那个无依无靠的陈瞎子。 为此,感慨万千的陈瞎子曾在酒酣耳热之际对我爷爷说:“二哥,我真没想到呦,我陈瞎子也会有这么一天,有人亲亲热热地喊我叔喊我爷……” 我爷爷大手一挥,全然不顾上涌的酒气和已经含糊不清的大舌头:“三弟,你~你别说~说,不仅~以~后~后啊,有~有人~喊你叔~喊~喊你爷~,还~还~还有人~人~喊~喊你太爷~爷咧,等~等~等你~百~百~百年后,他~他他们几个~都得~得给你烧纸上香磕头……” 我爷爷气势豪放的用手臂把在座的我们一圈,话还没有说完就醉的一头栽倒在饭桌上。留下喝的晕乎乎的陈瞎子,想起百年后会有人给自己烧纸上香磕头,哭的不能自已。无依无靠的陈瞎子在快要叶落归根之前,得到了他渴望了快半辈子的亲情和羁绊。 那时候的陈瞎子还不知道,给他上香烧纸磕头的,除了我们之外,还有两个人。而且,这两个人,还是女人。 当然,这是后话了。 马二东的家里愁云惨淡,陈瞎子却成了这件风|流|事儿的得益者。早在马二东在城里做工的时候,他就预言般的向马二东家留守的那两个女人宣布了这个消息。但当时,这一老一少两个女人,没有一个愿意相信他的“瞎扯”。 “孩儿他三爷,你怎么知道马二东在外面和桂栀子好啊?”记得有一年过年,大人们围着火炉闲话,二伯母无比好奇地问陈瞎子。 陈瞎子捻着他稀稀落落的胡须,端出一副得道高人的架势,沉吟许久之后缓缓说道:“天机不可泄露~” 但在后来,他却在私下告诉我说,这事儿,是他连猜带蒙加上机缘巧合的情况下知道的~ 大葛村田地不多,村里人家却有好几十户。青壮年劳动力在农闲的时候就会大量闲置。每年农闲,大葛村的男人都会想方设法的挣点外快,以补贴家用。一般来讲,大多数人在夏天的时候会去捕鱼挖点草药去卖,冬天会去山里收点山货以求转手得点利润。而这些往往都不如出工挣得多。 八十年代的北原地区,还被崇山峻岭阻隔在时代的浪潮之外。饶是如此,改革的春风还是对北原产生了看起来十分微弱却意味深长的影响。尽管在当时,很多人都没有意识到,当他们挥舞起自己平常用惯的锄头出工时,北原新的时代正在他们的手上被开创出来。而这个新的时代,给几乎亘古不变的北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变化,惠及千千万万的北原人,让他们把眼光从世代相传的土地上拔起来投向更广阔的天地。 009 七月葡萄架 什么叫出工呢? 简而言之,就是修路。从北原县城修通向四村八乡的路。最开始的时候,是从县城的路开始修起。比如马二东,他之所以能结识桂栀子,便是因为在北原县城出工。在县城里出一次工,不仅管吃住,还能领五块钱。这对农闲时期的北原人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儿。所以,当这个消息放出来的时候,北原很多没家里挂碍的青壮年劳动力大批朝着县城涌去。县城承载不下这么多的劳动力,怎么办呢?县长大手一挥:乡里公路要村村通,都回家修去吧! 这次回家去修路,村长说了,这是为北原的子孙后代造福,自己的儿子孙子都是要受益的,所以,每一位北原的老少爷们们都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认真对待。并且每家每户必须要出一个劳动力,等工期完成了,每家每户会由国家补贴误工费和劳务费。青壮年男人五十,女人四十。 村长的一番动员让大葛村的老少爷们们热血沸腾,在他们眼前仿佛出现了子子孙孙受益的那个美好画面。当然,最让他们眼馋和心动的,是那实打实的钞票——好几十块呢。 北原县好多村子都和大葛村人一样,物质需求低到了不能再低的地步。他们几乎所有的生活需要,都能自给自足。这让他们在很大程度上都能满足于没有存款也能安然度日的平静生活。家里的产出,都是留做自用,只有少数拿出来换些钱。古老相传的生活法则在这个被无数重大山隔绝起来的世外桃源里得到了最一丝不苟的遵循与演绎。 但是,金钱的作用并没有在桃源里失灵。几乎每一个北原人都在吃饱穿暖的同时还想生活能够更上一层楼,比如吃的更好、穿的更好。而这一切的实现,都离不开那一张张画满花纹的纸条——钞票。 而陈瞎子所说的机缘巧合就是生在出工之时。马二东被马老太太托口信儿召回不久,乡里的公路便如火如荼的开始修了起来。在县城出工的那一批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家。其中就有一个是白平乡的。陈瞎子每年走街串巷,四里八乡去的地方不少。什么高山洼,黑风垭都在他脚下被丈量。自然离大葛村不远的白平乡也不在话下。 在那个年代,由于交通的原因,信息都闭塞的很。于是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如果一家女儿嫁到了三四十里外的人家,那女儿的境遇是很难被父母知道的。除了偶尔心疼女儿的母亲在农闲的时候去探望一回两回。但这样也还是看不全。母亲走后,该受磨折的女人还是继续受着磨折。曾经在高山洼出过这样一件事,一家汉子娶了个白平乡的婆娘,但婆娘和婆婆性格不和,两个人生了口角。脾气暴躁的汉子回家看见躺着床上不断哼唧嚷着不想活的老娘,气的恶向胆边生,冲回屋子就把正在剁猪草的婆娘打个半死。婆娘躺在床上被打的半死不活,一连两三天家里没人管她。没过几天,就高烧烧死了。汉子的本意是给婆娘一个教训,没想到,婆娘那么容易就死了。他后悔不迭,赶忙跑过去请丈人丈母来参加后事。等丈人丈母赶来的时候,女子已经封棺,说是夏天天热怕味重了虫子咬。丈人丈母因女婿平日还孝顺倒也没起疑心,以为是自家姑娘福薄高烧病死,哭哭啼啼的参加完丧事便匆匆赶了回家。这事本来由于他们旁边就他们一户人家瞒的也挺好。后来是那封棺材的老倌儿在一次酒醉后无意间吐露的,说女子死时脸上好多伤而且眼睛睁得圆圆的怎么也不肯闭上。 “是死不瞑目咧~”老倌儿咂着嘴儿,感叹道。 但是等这件事传到白平乡老两口耳朵时,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了。老两口听后愤愤不平,越想越觉得疑窦丛生,按照道理来讲,就算天热,也不应该不让他们老两口见见孩子最后一面啊!于是,老汉带着家里的两个儿子和家族里十几个后生走一天翻过十几座山上高山洼女婿家去闹。女婿的娘却翻口不认,说这些都是老倌儿猫尿喝多了瞎编的,并信誓旦旦的赌咒说如果不信可以开棺验尸。见老太婆说的信誓旦旦,一群人愣住了。老倌儿做的是死人的营生,爱喝两口是众人都知道的事实。而此时距离姑娘过世已经过去几年了,棺材里的人早就不知道变成了森森白骨还是一抷黄土。并且,在很多北原人心里,开棺挖坟是极其不好的事情,姑娘已经入土为安,难道现在自己亲老子和兄弟们还要去把她刨出来折腾一番么?这样想一想,一群人的怒火压了下来,只得一路咒骂着回去。 老婆子虽然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但她儿子却不能心安理得。毕竟,媳妇儿几乎算是自己亲手打死的。他几乎夜夜都梦见自己的媳妇儿披头散的来找他索命。时间一久,这身体壮实无比的汉子便生了病。没过多久,就一命呜呼了。汉子的死法很奇怪,他是大半夜里自己扼住自己的脖子生生把自己扼死的。儿子一死,老太婆就疯了,天天疯疯癫癫的四处乱窜。于是,知道的人都说是老天开眼报应不爽。 虽然老天主持了公道。但这件事流传出去以后,高山洼人坏的观念,却成了很多北原人的共识,这种共识直接或者间接的反噬回高山洼去。那就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高山洼的适龄小伙子都讨不到婆娘。通常媒人一说小伙子是高山洼的,那家人都会十分不客气的把媒婆推出去门并毫不留情的把门砰的一关表示送客。而高山洼本地由于地势高且土壤贫瘠,因此生活和其他地方比起来就艰苦许多。很多高山姑娘都愿意嫁到山下去而不愿留在本地。这样一来,高山洼的男光棍就变得多了起来。这在后来,造成了一种独特的现象——十个高山汉九个上门郎。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010 七月葡萄架 信息的不通畅给北原人带来很多的不便之处。 这件悲剧只是由于信息阻塞而生的沧海一粟而已。饶是如此,还是有一批特别的人可被称作是四里八乡行走的“耳目”——几乎乡里乡亲间生的所有事情他们都通晓。其中,拄着破木棒四处“流浪”的陈瞎子就是这样一位行走的“耳目”。 长久以来,我都怀揣着这样一个疑惑:陈瞎子眼睛看不见,是怎样走遍那么多的村庄的呢?他认识路么?如果认识路,那在最初的时候,是谁引着他一步步踏上那些对他来说完全算作是陌生且未知的土地的呢?这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直到今天。也许我问过他却忘记了他的回答,也许我压根儿就没有问过。不过,事到如今,这个问题有没有答案已经不重要了。而我们所讲的故事,也和这个问题相去十万八千里。 陈瞎子如果没有瞎眼,我想他会成为四里八乡的一位“人物”。他虽然不识字,眼睛又看不见,脑袋却十分灵活。陈瞎子在独门立户之前,有一个师父。师父也是一个瞎眼的,依靠着测算运势占卜吉凶,在北平上野混得口饭吃。但是由于时常算不准,所以也就没有那么多人尊敬,只是勉强不饿死而已。 偶尔运气来了,准了一下子,便能赚到十天半个月的口粮。每到这个时候,师父就留在家里不出门,做点好吃的,灌几斤酒,犒劳自己一番。等吃光用光之后,又拄着木棒四处去“招摇撞骗”,往往一个地方一个月里去了多次而另外的地方一年都没有踏足。师父一辈子都是个随性而动的人,所以活的恣意却很艰辛。陈瞎子自独立闯荡后,就把这个当做一门真正的事业来做。比如,他会严格按照自己制定的顺序去各地“走走”,一年之中绝对不会漏掉北平和上野的任何一个地方,再比如,他会动用自己灵敏的听觉捕捉各式各样的信息然后消化一番化作己用。 马二东的“桃色新闻”就是这样被他精准的“预测”到的。 三月桃花次第而开,走在白平乡的路上,陈瞎子嗅了一路甜腻花香。白平乡人酷爱食桃,许多人家的房前屋后都种有一两株桃树。春天到来,几乎白平所有的房屋都笼罩在一片粉色的烟雾中。如果陈瞎子看的见的话,他就会现,此时的白平春水寒潭桃花如烟,美得就像是一幅写意山水画。 上面的政策下来以后,各村各乡的人都热火朝天的行动起来。陈瞎子由于眼部残疾得以免除了这个义务。于是,他按照往日惯例,走了一趟白平乡。虽然这次没什么收获,但在返回的路上陈瞎子听到一个关于大葛村的大新闻。 回程路上,陈瞎子下到山脚,恰巧遇到一队在施工的白平人。他们挖山修路,忙累了一下午,正在休息喝茶。许多人都认识陈瞎子,就喊他休息一下喝点水。这里几乎荒无人烟,就是一座空荡荡的大山,在接近山脚的地方,爆破出来,挖山开路。一群大老爷们,此时脱了棉袄,穿着单衣休息。他们东倒西歪,坐在未挖好的路上,抽旱烟的抽旱烟、喝水的喝水、吃干粮的吃干粮,吵吵嚷嚷热闹非凡。眼尖的汉子远远看见陈瞎子一步三探的下来,就喊开了。 陈瞎子喝了汉子们递过来的茶,也抽了他们卷好递来的旱烟。汉子们热火朝天的瞎扯,不知怎么的就扯到了女人身上。有几个毛头小子就揶揄陈瞎子问他有没有尝|过女人的滋味。陈瞎子呵呵笑着不回答。其中一个口无遮拦的毛头小子见陈瞎子不说话,便十分笃定的说陈瞎子恐怕现在还是个童子之身咧。毛头小子的这番话引来汉子的大笑。其中一个年长的黑脸汉子就问那毛头小子:“这么说,你小子毛|没长齐就已经知道女人的滋味啦?”黑脸汉子的一席话逼的毛头小子窘迫不已,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得灰头土脸的远离人群假装撒尿去。众人见状大笑。见那毛头小子远去,一个抽旱烟的汉子忍不住站起来笑着大喊:“二狗子你撒毛长齐了没有?”抽旱烟汉子的话音刚落,惹得那群五大三粗的汉子又是一通狂笑。 笑罢,有个人就问陈瞎子接下来要去哪里算命。陈瞎子说过几天去上野乡走走。这时,就有人凑过来问陈瞎子:“上野乡大葛村是不是有一个叫马二东的小伙子?” 陈瞎子说是。 那人闻言像打了鸡血一样,来了劲儿:“那小子艳福不浅,我们前一阵儿去城里出工,那小子和茶摊的那个女的勾搭上了~,好几晚上都不见他小子影子……” 旁边的汉子慢悠悠的接上嘴:“老幺,你没事怎么学娘们在那儿大嘴巴~” 被称作老幺的人转身在那汉子肩膀上打了一巴掌,笑道:“去去,你才是娘们儿~” 而正听的高兴的一小伙子闻言大嚷:“幺哥是不是男人关十三叔你什么事儿,你又不是每晚给他暖被被窝的婆娘!” 小伙子这一番话话音刚落就看见刚才那慢悠悠的汉子一跃而起:“二小子你最近皮痒是吧?正好十三叔替你爹妈教训教训你~” 小伙子一边连连说着不劳烦不劳烦一边赶快四处乱窜“保命”。 此刻,众人笑过以后注意力仍旧回到了老幺身上,但多的老幺却不肯透露了:“就是好上了呗,一男一女一晚上一晚上的腻在一块儿还能有什么事!不说了,不说了,干活去,再多说我就真像个多嘴的娘们儿了!” 老幺虽然适可而止的住了口,但众人的想象力却开始活跃起来。马二东和桂栀子的香事给他们枯燥的开路工作带了丝丝兴奋。有几个心思活泛的人甚至都在脑海中自动替老幺补出很多子虚乌有的细节,他们大声的说着自己的揣测,引来一阵阵哄笑嘘声。在这揣测声哄笑声中,众人似乎得了奇异的满足。 011 七月葡萄架 陈瞎子在众人开工后就走了。 那是三月末了。桃花开的正艳。或许正是桃花开的太艳了,招惹了什么,没过几天,一场绵绵不绝的春雨就把整个北原笼罩进入如梦似幻的雨帘之中。挨着挤着拥满枝头的桃花纷纷坠落,在清润的雨水里慢慢腐烂后融入泥土,直至再也寻不见一丝痕迹。空气里再也没有了之前那股甜腻的味道。 一场春雨过后,烂桃花死掉了,刚刚才冒出芽儿的杨树便开始疯长,那青嫩带绒的芽儿一日日茁壮变成嫩绿喜人。不几日功夫,那喜人的嫩叶似掉入绿意盎然的大染缸,叶片的颜色便一日日深起来。 而这般迅疾的变化,其实只生在三五日之间。一场春雨一场油。在两三场雨水落后,整个北原都变了样儿了。山绿了,水绿了,天空也绿了,甚至连人的眼睛几乎都沾染上了那勃勃生机。 陈瞎子拄着木棍,脚步轻快的走在大葛村的羊肠小道上,却不知道,他的命运从今年开春后要拐一个大弯了。这个弯儿,不算太坏,并让他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回里想起这段经历都会回味不已。 马二东的风|流|韵事最后不了了之。那年代,似乎还没有多少离婚的两口子。日子慢慢挨一挨,不管什么风波,总有过去的时候。对于北原人来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痛苦总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慢慢变淡。比起奢侈的放纵自己的情绪,努力生存要来的更为重要。这也是为什么,在北原,很多曾经闹的鸡飞狗跳的家庭却还能维持四五十年。 农闲一过,稻田的谷穗都谦虚的弯下了腰。新稻的清香开始弥漫在空气里。四周一片苍翠,燠热的天气使得枝头上的知了声嘶力竭的叫唤着。此时,歇好的汉子们女人们都已经把家里的刀磨得锃亮准备开始一年中最为艰苦的抢收。 天气太好,热的人不好干活,天气不好,怕下大雨使得成熟的谷子烂在田里。所以,这一段时间,几乎所有能动的北原人都忙的脚不沾地。一般来说,大家都会相互帮忙。田里的水放完以后,几个手脚灵活的女人戴上草帽在前面割谷子,割好了码在一旁。再有两个五大三粗膀子有力的男人在后面脱谷。脱完了谷子,就把没了谷穗的稻草码在田边,供引火或是沤烂了做明年田地的肥料。 谷子在脱谷仓积蓄到一定量时,挑谷的汉子会来把这夹杂着少量稻穗子的谷子挑回主家去。趁着太阳,先晒掉些水分,省得天气突然变坏后谷子芽儿。 此时,主家会时不时派个人来送茶,通常是叫家里正放假的小孩子提一大壶浓浓的热茶水。每次,不等放凉,茶水都会被哄抢而光。天气实在是热,夏日的稻田更是暑气难挡,而紧张的劳作与滚滚而出的汗水更是加剧了身体的缺水境况。热气腾腾的茶水,在八月酷辣的日头下,如同甘霖,解救着劳作人的喉咙和精神。通常来说,一家的田,一天之内就能全部收割完成。 完工以后,黄昏如血。一行人会带着满身的汗臭各自回家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等把自己收拾干净了,就一齐到主家去吃晚饭。这一日,主家会杀鸡煮肉灌酒竭尽所能的来招待帮忙的人。等吃完晚饭,往往已经是明月高照万籁俱寂了。 第二日,简短休息一晚后众人又接着下田劳作起来。 马二东家自是不例外。马老太太和另外一家的老太太负责在家煮饭收拾,马二东去挑谷,芳姐儿戴上草帽混在割谷的女人中间卖力挥舞着刀。似乎不久前家里生的一切不愉快都已经烟消云散。 但实际上,这件事的阴影仍然存在。比如,那些一起割谷的婶子们在看向芳姐儿的时候总会无意间流露出加倍的善意和怜悯。以往这个时候,婶子们会一边干活一边互相取笑一下彼此的男人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此刻,却小心翼翼的避开这类敏感话题,免得芳姐儿听了伤心。 这些善意,让本就痛苦万分的芳姐心中更加郁结难受。 一年一度的抢收过去后,暑热也慢慢消散。谷子晒干了水分,抬出家里的风车,把新谷车出来。随着风车把手呼噜噜的转动,谷皮在风车屁股那飞出来。等车完谷子,把谷皮收集起来掺在青草里是喂猪养鸡的好料。白花花的新米从风车正前面的斜口出来,很快就溢满了马老太太的眼睛。 日子看起来似乎没法过了。马老太太看着新米,再看看已经多日形同陌路的儿子和儿媳,嗫嚅着嘴唇,却不知道说些什么。平心而论,马老太太虽然对媳妇儿久久没给马家诞下一儿半女而心有怨怒,但总的来说,对于这个媳妇儿她还是相当满意的。芳姐儿性子宽厚爽朗,不记仇,又勤劳能干,并且平日里对自己和儿子都十分上心,是个知冷知热的人。这些都让马老太太对芳姐儿十分满意。 在马老太太的设想中,再过一两年,芳姐儿生下个一男半女,她便可以把家里的大权交给芳姐儿,然后自己就带带孙子做做家务等着享清福了。却没想到,自己的“白日梦”还没有做完,自己的儿子,忽然间弄出了这么一出。小两口尴尴尬尬的共处一室,这让马老太太看着干着急。好话歹话,她和两个人说了个遍,嘴皮子都磨出了泡,却没有什么作用。 芳姐儿一脸木然,表现出一副心如死灰的样子。马二东心里愧疚,但看着全无生气的芳姐儿,全没了男子汉的气概。这样一耽搁,再加上农忙,转眼间两个月就过去了。 天气一日日转凉,原本绿叶繁茂的葡萄架呈现出了衰颓的趋势。脉络清晰的葡萄叶由绿变黄,然后从藤间架上一片片坠落。本来马老太太准备在谷子收割以后给葡萄藤上点肥料再把原来坏掉的架子整整,但那天出事以后,她再也没了照管葡萄的心思。 012 七月葡萄架 马老太太最近差点急上了火,她看着一日日消瘦下去的儿子和儿媳,绞尽了脑汁,却仍旧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帮助他们解开这个心结。 该试的方法她已经试完了,可没想到芳姐儿性子烈到这种地步,软硬不吃。虽然那一日后,她没再想过投井,但那一副失了生气的样子却看得马老太太更加心惊。于世事无限通透的马老太太知道,按照芳姐儿的性子,要是大哭大闹那还有转圜的余地,若真是不哭不闹安安静静的话,那才真是伤到无可挽回的极致了。 立秋了,窗外仍有不知时令的虫儿唧唧鸣叫。马老太太在灯下纳着鞋底,想起家里这快三个月愁云惨淡的场景,幽幽的叹了口气。她回看那放置在箱子上的香炉遗像,不知不觉间把满腹的忧愁倾泻而出:“老头子,你说这可咋办呦?这日子还过不过了呦……真是两个冤孽哦,冤孽……” 我从没有想到,年长我半个世纪的陈瞎子会把我引为他一生的小友。很多事情,他不会告诉爷爷,不会告诉我爹,却独独告诉了我。我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叹息。因为,这些零零碎碎的故事,直到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明白。而在当时,年幼的我根本不知道陈瞎子随随便便讲的故事里会藏着那么多骇人的秘密。这不是耸人听闻,还是让我们从头说起吧。 陈瞎子在有一天告诉我,他的眼睛不是完全看不见的,只是有些看不清而已。我看着他白白的眼仁儿,不知道到底应该相信他还是不相信他。我问陈瞎子,既然你眼睛看的清,那你为什么还要给人算命呢? 陈瞎子马上就争辩:“只是模模糊糊的看得清一些,并不是完全能看的明白。” 这话把我闹糊涂了,不由得又问他,那你到底是看得见还是看不见啊? 陈瞎子信誓旦旦:“看得见,就是有些模糊~” 我不信,指着那边山上的一棵红艳艳的柿子树说:“三爷,你把那山上柿子树上的柿子指给我看看~” 陈瞎子茫然的睁大他那白鼓鼓的眼睛,随便乱指了一下。我一瞧乐了,他指的地方离柿子树还有好大一段距离。 “三爷哄我开心呢,那里根本就没有柿子树~”我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假装生气。 陈瞎子闻言不由得面红耳赤冷汗涔涔,抗议道:“不是你说有柿子树的么?” “可是我说的柿子树在那儿,不是你那儿~”我随手乱指一通,然后扭过头看着陈瞎子。 陈瞎子探出上半身,然后努力前倾,尽力伸长脖子,顺着我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对对,就是那儿,刚才我指错了……” “咯咯~~”闻言,我实在忍不住就笑了起来。陈瞎子开始还不明就里等到反应过来,就忍不住厉声责问我起来:“小草,谁叫你这么戏弄爷爷的?你爹妈没教你要尊重长辈么?” 我见陈瞎子生气,便不敢再开玩笑了,顿时就讨饶:“三爷,就算你看不见也没关系的,只要我在,我就当你的眼睛。你想去哪儿我都跟你一块儿~” 不知道是不是我这话戳中了他心内柔软的部分,他的面色一下子就缓和下来,他摸索着拉起我的手,忽然用很缥缈的语气对我说:“小草,爷爷知道你将来肯定会有大出息的。你能不能答应爷爷,等你出息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自顾自的摇了摇头,止住了话头,把后半截话吞了下去。 我看着他哀伤灰败的面容,自以为懂事的接住了话头:“三爷,你放心,等我有出息了,绝对不会忘了你。我会把你当亲爷爷看待,给你盖个漂亮的大房子,每天给你灌二十五块钱一斤的好酒喝。” 陈瞎子闻言哈哈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却流下浑浊的泪水。 他终是没提要我出息后答应他的事。直到他临终。 那个时候,我以为二十五块钱一斤的高粱酒是世界上最好的酒了。 多年以后,我细细回味往事。那些被我忽略掉的细节一一在我脑海里浮现。我忽然间明白了,多年前陈瞎子欲言又止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他想让我照顾桂儿。 那是他唯一放不下心来的牵挂。 可是,等我长到明白这一切并有能力去完成他未了的心愿时,我早已失去了桂儿。 桂儿投河自尽了。她完成了她母亲当初没能完成的那后一部分,并把那窄窄的井口换成了幽幽的深潭。 她的母亲就是那泼辣能干的芳姐儿。 陈瞎子他没有说谎,他确实能看见。不过看的不是特别清楚。他说自打他生出来就是那样,看什么东西都是影影绰绰的,只得一个大致的形状。我想,如果陈瞎子活到现在,借助先进的医学,说不定还有治愈的希望。也许,他不会一辈子连桂儿的样子都看不清了。 这是他一生的遗憾。 无数次,他让我帮他描述桂儿的样子。而我总是竭尽所能的把我看到的桂儿向他生动的描绘一番,有时候还会卖弄一下自己新学会的形容词和成语。后来,我现,不管我说什么,陈瞎子总会聚精会神的听着,不表任何意见。等到我说完,他就会从口袋里掏出一点好吃的给我,有时是一两块大白兔奶糖,有时是酸甜的野果。打走我后,陈瞎子就会自己一个人坐在庭院里怔怔的呆。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不太明白为什么陈瞎子对桂儿那么上心。因为在大葛村,陈瞎子和别人都没有太深刻的接触,除了我们家。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陈瞎子会对马二东家的桂儿那么的念念不忘。直到后来,我听二伯母她们聊起马二东的往事,才知道这个中缘由:陈瞎子对桂儿与对我的感情是一般的。 多年以后,当我想起我曾经的揣测,不由得微微一笑:陈瞎子真是个无比聪明无比细心的人,他用十分巧妙的障眼法骗过了所有的人,包括我。 013 七月葡萄架 有一次,陈瞎子给我讲了牛郎织女的故事。 讲完了故事,他告诉我说,如果在七月七日那天,蹲在葡萄架下,就能听见牛郎和织女在鹊桥相会时说的悄悄话。 我对此将信将疑。陈瞎子却信誓旦旦的拍着胸脯保证有人曾经听到过牛郎织女的悄悄话。他绝不是瞎说,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十分确切的举出来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陈瞎子的一番话弄得我有点跃跃欲试。一年不见的牛郎织女在鹊桥上说了什么呢?我十分的好奇。 但是我家里却没有葡萄架可以蹲。这让我有点沮丧。我不无遗憾地提起马老太太家那曾经无比繁茂的葡萄架,语气里不自觉的带了一丝向往。 谁知道,第二日下午,当我放学回家的时候,院子里已经种上了一株细弱的葡萄秧。那是陈瞎子一大早上去马二东家讨的。 自那件事生后,由于无心照顾葡萄架,马老太太家的葡萄藤不到半年就从根部生虫枯死了。马老太太嫌晦气便把葡萄连根带藤都拔掉了。好几年,马家那原本放置葡萄架的地方一片空荡。 说不清为什么,吃完早饭后,陈瞎子一路摸索着就去了马二东家。 马老太太和马二东去了地里,芳姐儿哄着桂儿不咸不淡地招呼了他。 一股好闻的奶|香味儿从芳姐儿坐的椅子那儿传过来,陈瞎子被这味道搅扰了原本就有些忐忑的心神。他感觉自己脑袋里一阵眩晕,就好像有很多不断旋转的漩涡在他的脑海里形成并不断扩大。这漩涡让他连自己来这儿的目的都差点忘得一干二净。陈瞎子竭力控制着自己,端着芳姐儿泡给他的茶水往嘴边递。还没递到嘴边,他就听到了一阵黄鹂似的奶声:“蝶蝶~,蝶蝶蝶~” 这一阵悦耳动人的奶|声伴着不断噗口水的声音,让陈瞎子的手不由得一抖。那是桂儿。 小孩子刚学说话时,音往往含糊不清,所以陈瞎子也不知道桂儿到底说的是什么。但是下一秒,他那刚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再次翻涌起来。让他心绪翻涌的,是芳姐儿的一席话。 芳姐儿说:“桂桂乖,那是陈伯伯,不是爹。爹在地里干活呢~” 芳姐边说边试着解开桂儿脖子上湿哒哒的口水巾。但口水巾系的太牢,半天都解不下来,芳姐儿还一手抱着孩子。所以挣扎了半天,只是把口水巾从前到后转了几圈。 桂儿听不懂,也不知道妈妈在干什么,还以为妈妈在和自己逗着玩呢。她十分开心的咧嘴笑着,一边笑还一边摇晃着自己胖乎乎的小身子兴奋无比的啊啊叫着。 “你们说什么呢?小宝这么开心~”马二东跨着腿从外面进来,看着抱着孩子的妻子,不由得含笑问道。 “谁知道她怎么那么开心。”芳姐儿按住桂儿四处乱蹬乱动的手脚,朝着马二东喊道:“过来把她口水巾解了,都湿的滴水了。不知道一天到晚怎么那么多口水……” 陈瞎子有点感激。马二东的到来把他从翻涌的心绪里拉回了现实。他喝着茶水,听着芳姐儿一家三口和和乐乐忙乱的声音,翩跹的思绪慢慢平静了下来。虽然这平静里带着淡淡的失落和酸涩。 当彼此寒暄一阵子后,陈瞎子就说明了来意。马二东说葡萄前几年已经生虫死了,连架子都已经拆了当柴烧了。 陈瞎子沉默了一会儿说不知道能不能在四周帮忙看看,兴许有个漏掉的小苗子。 马二东有些不耐烦,起身说要是你想找的话就自己去找吧,我地里还有活呢。 陈瞎子有些尴尬,讪讪的客气一番准备告退。 这时,一直哄着桂儿睡觉的芳姐儿开口了:“陈叔眼睛不方便,东子你就帮着找找呗。多大点事儿啊,能耽误你多久~” 马二东听了芳姐儿的话,不情不愿的站起来往外边走去。陈瞎子拄着破木棒跟着,芳姐儿抱着桂儿跟在陈瞎子后面也出了屋。 让人感到无比幸运的是,在不远处的竹林边沿,芳姐儿看到了一株弱小的葡萄藤。可能是哪一年吐葡萄籽儿不小心落下来的,没想到如今被陈瞎子捡了个漏儿。 陈瞎子千恩万谢的回到家,把葡萄种在了我家院子里。 看着陈瞎子远去的背影,马二东忿忿不平的吐了一口吐沫,然后转身对抱着桂儿的芳姐儿说:“这个臭不要脸的老东西~” 芳姐儿闻言,不悦的瞪了自家男人一眼:你“没事和一个瞎子生什么气~” 马二东其实不讨厌陈瞎子,他只是有些心虚。好不容易和芳姐儿恢复往日亲密的关系,还有了一个盼了多年的可爱孩子,马二东感到心满意足。但在这心满意足之外,还有一阵说不出的恐慌,马二东很清楚,他和芳姐儿之间,永远隔着一道裂痕。这裂痕就是他和桂栀子荒唐的过去。这过去就像是一颗埋在他们平静幸福生活中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砰的一下就爆炸了。他小心翼翼的维持着自己曾经差点一手摧毁的家庭。用对芳姐儿百依百顺来避免旧事重提。甚至连芳姐儿给小宝取名桂儿也不敢表示过多的反对。 但是,这个讨厌的陈瞎子,却偏偏不让他安宁似的,时不时在他眼前晃一下。更要命的是,芳姐儿似乎故意和他作对一样,在两人和好不久之后,芳姐儿整治了一大桌子好酒好菜来招待陈瞎子——为之前啐他赔罪。不仅如此,芳姐儿还经常热情的招呼路过的陈瞎子来吃顿便饭或者拿出一些吃食送给陈瞎子。 这些让马二东很窝火。如果说他小心翼翼是为了避免把那颗定时炸弹引爆的话,那么,陈瞎子就是那随时都可能自燃的导火索。不得不防。 “就你心好~”马二东咕哝了一句,便转身折回屋内,准备拿出刀来去砍点柴。家里的柴不多了。 芳姐儿假装没听见马二东的咕哝,瞟了一眼不远处踉跄而行的陈瞎子,心不在焉地抱着已昏昏睡着的桂儿在竹林边踱来踱去。 014 木樨庭院 陈瞎子的葬礼,我是随着父母一起参加的。那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天气,青色的天空上没有一丝飘浮的云彩,白色的不知名鸟儿不时扑棱着翅膀从树林这头掠向那头。屋前屋后生满爬地杂草,此时还绿的颇为喜人。屋内,唢呐忽然刺耳的响了起来,陈瞎子入棺了。 我抬头怔怔的望向天空,心里面一下子空落落的,就好像丢失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一样。 我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么敏锐的察觉到秋天的天空是那么的高那么的远。 没有人痛哭出声。 陈瞎子伴着唢呐声响鼓声打锣声安静沉默的被抬到屋前的地里埋了。 他孤苦无依了一辈子,没想到,到了老了死了,仍旧那样孤单。 纵使他有了名义上的亲人,还每年和他们一起过各种重要的节日。但在某种意义上,他还是孤家寡人——孤零零的来到这个世界,孤零零的过了大半辈子,然后孤零零的死掉。 陈瞎子长眠的土坑已经挖好,披麻戴孝的只有我们一家三口人。随着嘈杂喧嚣的锣鼓唢呐声,陈瞎子被本村几个壮年汉子抬到了他最后的归宿处。 他的旁边葬着他早已死去的疯母。 陈瞎子很少和我提到他的母亲。 只有一次,他喝多了,和我爷爷说,他母亲是很疼爱的他的。 在陈瞎子小的时候,他跟着师父学习占卜算命,时常不在家。那时候家里很穷,经常饿肚子。有一回,他回家,他母亲很开心的给他一个热乎乎的馒头,让他快吃。在当时,大家穷的都是吃玉米糊烩野菜。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馒头和白米饭。这让陈瞎子很开心。他顾不上细细品尝,三五口就把馒头吞下肚子。谁知道晚上的时候,肚子疼的死去活来。 原来,是馒头放太久已经坏掉了。 陈瞎子随口提出的这件小事,惹的我爷爷心里难受的紧,跟着便说了许多关于我祖奶奶的往事。这样一勾扯,两个人谈性渐起,频频举杯,到最后,都在月色里烂醉如泥。 我走到陈瞎子家开在正西的侧门,看着门外不远处莽莽的树林和长满青草的黄泥地,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在很处。多少个日月,陈瞎子就是这样一个人度过了一天又一天啊! 如果他能看见的话,他应该对着周围的一草一木都无比熟悉吧。可惜他一辈子也没能看见自己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我坐在那棵如小宝塔般耸立的木樨树下的鹅卵石上,闻着沁人心脾的木樨花香,想起一件很久远的小事。 多年以后,等再回忆起这个场景,我却忽然忍不住弯起来嘴角:哦,亲爱的,那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我初上小学的时候,陈瞎子还正值壮年。虽然脸上少不了多年生活磨砺的沧桑,但身体健壮,拄着破木棒走熟悉的路途时,几乎可以谈得上健步如飞。 葡萄苗种好时,我一天天盼它长大,每天放学回家必去给它浇浇水。这成了我每天的必修功课。转眼到了又一年盛夏,我怕娇弱的葡萄苗晒坏,还折下枝繁叶茂的树枝给它搭了一个小凉棚。 但世事难料。 葡萄苗没有活到攀藤的时候。 尽管我已经央爷爷砍了好几根漂亮的小竹子,准备给它一个漂亮的新家。 葡萄苗死掉的时候,已经伸出了细细的小藤,藤蔓的顶部还有小小的卷须,看起来就像是小姑娘自然弯曲的鬓角,非常的柔弱可爱。 我想象着我的葡萄苗儿一日日长大,想象着它会怎样的变粗变大,又会怎样的四处伸展它的一根根藤蔓,然后想象它会怎样开出一朵朵美丽的小花并结出一串串晶莹可口的果实。等葡萄架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时候,我就躲在葡萄的阴影下,听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私语。如果可能,还能事先摘上几颗饱满多汁的葡萄,沐|浴在清凉的月光下边听边吃。 然而事实上,还没等我幻想完,那美好的一切就骤然抛我而去。 在残酷的生活中,很多事情会猝不及防的生。往往是,你越珍惜某一样东西,你就越是会失去它。所以你得学会漫不经心的活下去,只有这样,你所爱的所珍惜的一切,才可能留在你的身边。 很可惜的,很少有人能明白这个道理。 在我很年幼的时候,我也是那一群懵懂无知的人里的一员。 就在我全部的心思都放在成长的葡萄苗儿时,它却突然死掉了。蔫蔫的叶片和萎缩的藤茎都在告诉我这个事实:它活不久了——我可爱的葡萄苗儿、我未来枝繁叶茂果实累累的葡萄架。 它死在我过度的溺爱之中。 我在前文提到过,我怕它晒坏,所以用叶子繁盛的树枝给它搭了一个小凉棚。当小凉棚的叶子晒蔫儿以后,我就重新给它建一个新的生机勃勃的小凉棚。 小凉棚把我的葡萄苗儿保护的很好。在那几日连绵的高温中,我的葡萄苗儿毫无伤——它仍旧瘦弱青黄,但生气十足。 坏就坏在我的过度担忧之中。 葡萄苗儿有了自己阴凉舒适的小屋子。但我担心它会因此缺乏光照长不快。所以,在后来编织小凉棚的鹏顶时,我把原本严严实实的排列的树枝弄的稀疏了些,以便少量夏日毒辣的阳光能穿过小凉棚洒在我心爱的葡萄苗儿上。这样以来,我的葡萄苗儿可以更快更好的成长。 但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没过几天,那刚刚生出的青色嫩叶便有几片显出了病态的黄。让我更加担心的是,那黄一日日侵蚀着那新长出的葡萄叶,并逐渐向着青色的蔓茎蔓延。 我着急的吃不下饭,赶忙跑去找爷爷。 爷爷看了看说,是阳光太少的缘故,建议我撤去小凉棚,让葡萄苗儿直接接触阳光。 我将信将疑。但为了心爱的葡萄苗儿的健康,只能相信爷爷多年农作的经验放手一试。 没想到,撤去小凉棚四五日后,葡萄叶上的黄色渐渐褪去,原本青绿的叶片也变得苍翠起来。 这让原本忧愁不已的我高兴的直拍手。 015 木樨庭院 但好景不长,在炎热漫长的夏季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我把葡萄苗儿给浇死了。 那时候,学校放了暑假。每天没事的时候,我都会转到院子里看看我的葡萄苗儿——此时,它已经开始长到四处攀缘了。 如果我觉得外面热浪难当,并且栽种葡萄苗儿的土地看起来有些干燥时,就会拿着葫芦水瓢对着葡萄藤倒一些清冽的井水——一直浇到那地面上的水横溢为止。 就这样,在我殷切的“照顾”下,葡萄苗儿的根部被水泡烂了。我心爱的葡萄苗儿于是就在我满心的关怀中死去了。 我童年关于葡萄架所有美好的幻想,就这样仓促的结束了。 从那以后,一直到我长大成人,我再也没有养过任何植物或是动物。 新米出来的时候,照例会请陈瞎子来家吃饭并小住上两日。 听闻我淹死了葡萄苗儿,陈瞎子也没多说什么,只是一味的闷头吃菜喝酒。 这一回过来,陈瞎子没有往日那般自在平和,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不止是我爷爷,连我都察觉到了。陈瞎子心里有事儿。 但我们都不知道生了什么。 陈瞎子也没说。 爷爷拐弯抹角的劝了陈瞎子好大一阵子,陈瞎子没什么表示,只是和爷爷一味碰杯,他对自己心里装的事儿,绝口不提。这样一来,爷爷也不好再说些什么,只能陪他喝酒。 第二****放学回家,陈瞎子嘱咐我给他拔一棵木樨树苗儿。 我好奇:“三爷你要木樨苗儿干嘛?” “栽在院子里,泡酒香!”陈瞎子回答道。 “哦。”我听了陈瞎子的话,便去给他寻木樨树苗儿了。 木樨树在北原是很常见的,大葛村好几户人家院子里都种的有。有的人家院里,木樨树亭亭如盖,而有的人家院里,木樨树只是瓶口粗的一小株。 我去的是我最好的玩伴谭溪家。她家院子里的木樨树有碗口粗,枝叶茂密,亭亭如盖。每年花开的时候,香气浓郁如云直冲人心肺。用来泡木樨酒、制木樨糕是再好没有的了。 其实彼时的我没意识到,如果单纯想泡酒,等花开的时候,直接找到有木樨树的人家去摘一些就行了,何必要找一株幼小的木樨树苗儿亲自栽种呢?毕竟木樨苗儿栽下去,得等好几年才能长成开出第一次花。 那时我根本就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只是单纯的按照陈瞎子的吩咐去帮他寻来了一株能栽活的木樨苗儿,然后随意的交给了他。 陈瞎子也没多说什么,得了木樨苗儿之后,他就启程回家说要赶快把木樨苗儿栽起来。我们苦苦挽留不住,只得让他带些米面肉菜回去。 那一日,我望着陈瞎子的背影消失在门前的小路上,不知为何,突然从心底生出些许寂寞。 人的一生,会不会总有一段,让别人送别自己的背影,然后自己一人孤独前行? 马二东忍不住和芳姐儿爆了。 不止一次两次,陈瞎子几乎每次来大葛村都要在他家门前瞎转悠一阵子。有时候进去坐一会儿,有时候纯粹什么都不做,就在他们房前或者屋后拄着破木棍对着他们的屋子呆。 马二东含蓄不含蓄的手段都用尽了,可是谁知道一向鬼精的陈瞎子却对马二东的暗示明示置若罔闻仍旧我行我素的频繁拜访,气的马二东恨不得跳起来和装疯卖傻的陈瞎子当场干起来。 可每当马二东对着陈瞎子火气上来的时候,芳姐儿总会不咸不淡拐弯抹角的指责他,并把“弱势”的一方——陈瞎子迎进家门,好言好语好茶好水好饭的招呼一番。这让马二东暴跳如雷,却敢怒不敢言。 一回两回算了,四回五回之后,马二东心里的不满积蓄到了最大限度,便和芳姐儿吵了起来。马二东认为芳姐儿阴险狡诈故意一次又一次揭他伤疤不给他面子,芳姐儿争辩说马二东自己没有德行做了亏心事还对一个残疾老人无缘无故火。 两个人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吵的不可开交,然后谁也不理谁。马老太太领着桂儿出去串门回来以后,看见两人斗鸡眼的一般,叹了口气,拉着桂儿回房去了。这两口子的事儿,她不想管了,也管不了了。她只想安安稳稳地带大她的亲孙孙——桂儿,享享在她这个年纪的老人应该享的福。更何况,她看着那件事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的儿子,十分的心疼。虽说是自己儿子有错在先,但儿媳妇儿一直这样压着儿子,马老太太心中还是为儿子感到不平的。饶是如此,马老太太只能私下里同情一下儿子,并不敢和芳姐儿正面起冲突。一来,芳姐儿性子太烈,二来,自己儿子理亏在先,三来,芳姐儿刚刚为马家延续了香火。这三条里,最后一条最为关键。虽说是个女孩儿,但马家至少有后了。更何况,桂儿是一日比一日聪明一日比一日可人疼。 马老太太拉着小小的桂儿回到屋子里,把压在箱里的糖果饼干拿出来给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桂儿解馋。那些东西,都是在马老太太寿辰时,人家送的。 桂儿胖乎乎的小手捏着圆圆的甜饼干,卖力啃了一口,一个小小的豁口夹杂着亮晶晶的口水出现在圆圆的甜饼干上。她骨碌碌地转着黑漆漆的眼睛,看着笑眯眯望着自己的奶奶,然后把沾满口水的甜饼干递给奶奶,嘴里呢呢呢呢的叫起来。 马老太太看着这软萌暖心的小孙女,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融化了。 陈瞎子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频繁的到马二东家来,但他管不住自己的腿。除了每年必走的四月和十一月那一趟,还有清明端午中秋过年元宵这几个节日以及每年出新米的那几天。算起来,一年下来,他在大葛村待的日子也不算少了。但奇怪的是,每次来,他总忍不住往马二东家走一趟。特别是在听到桂儿奶声奶气的咿呀声时,陈瞎子就如同着魔一般忍不住朝着那声音的来源走去。 016 木樨庭院 久而久之,这几乎变成了陈瞎子的习惯。他知道自己不能这样,但每一次,他总是控制不住。 马二东和芳姐儿从热战走向冷战,这让马老太太有些头疼。桂儿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看着一脸寒霜的爹爹妈妈,不知道到底生了什么事情。 马老太太对陈瞎子也没什么好脸色了。她清楚自己的儿子,也明白儿媳,两个人的想法都没错。那么错在哪里呢?马老太太把眼里的精光对准了“厚脸皮”的陈瞎子。在她看来,陈瞎子有些不太识抬举。纵使当初陈瞎子预料到马二东的桃花,也不应该被芳姐儿如此亲热对待。芳姐儿的心思其实很简单,马老太太心里和明镜儿似的亮堂:芳姐儿是个烈性的,当初那事儿还没有完全从她心底过去,她至今仍耿耿于怀。 马老太太心底想的和马二东想的差不多,但事实上,马老太太和马二东都猜错了。 芳姐儿不是因为想刺激马二东才故意对陈瞎子好的,至少不全是。这里面还有别的原因。而这原因,除了芳姐儿,几乎没第二个人知道。 芳姐儿在赎罪。 赎心里的罪。 有时候,芳姐儿抱着桂儿,她感觉自己就像是抱着一团罪孽的火焰。这火焰烧在她心里,一日日,一夜夜,让她做梦都梦到自己被罪恶的大火包围。四处都是火海,一阵阵热浪吐着火舌朝她扑过来,她感觉自己的所有的毛孔一瞬间张开,如一张张灼热的小嘴,在急切地大喊救命。而马二东抱着桂儿站在火海外,冷冷的看着她,就像是看一个无关的陌生人。一道火龙扑过来,挡住了马二东和桂儿,芳姐儿忽然心凉,任汗水涔涔而下:她已无处可逃,最后的审判即将到来。 往往在她被火舌吞噬的那一刻,她会满头大汗的惊醒过来,然后翻过身去,静静看着躺在另一边的马二东。马二东呼吸均匀绵长,睡着的时候就像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她忽然间忍不住落下泪来,心底喃喃自语道:“东子,你说,我们怎么会走到这一步呢?” 这几日,马老太太家的气氛有些压抑,两个闹别扭的人还没有和好。冷战几日后,马二东先忍不住先开口讨饶,但芳姐儿却不预备搭理他。这让马二东有些讪讪的。 大葛村最近有些奇怪。收完谷子并忙完地里农活的男人们忽然像改了性子一样聚在一起切切嚓嚓。这以前是爱说闲话的老娘们儿的专利。此刻却被大葛村十几条响当当的汉子理直气壮的拿来使用。这让大葛村近一半的媳妇儿婶子们有些心神不宁。直觉告诉她们,男人们背着她们切嚓的多半没什么好事儿。而让这一切推测变得真实可信的证据,却是这十几条大老爷们对这切嚓内容的坚决的守口如瓶。 这不是好现象。肯定有大事儿。大葛村的婶子媳妇儿婆姨们私下嘀咕开了。这么信息一交流,感觉更坏事了。因为,连一向最怕老婆的二牛子这次都敢硬着腰板不搭理他老婆徐家嫂子的探问。 这让大半个大葛村慌了。特别是那些参与密谋的男人家。他们神秘的活动,把整个家弄得惶惶然的。 大家都不知道要生什么,但鼻子已经嗅到了山雨将来的潮气。 芳姐儿对这些变故却不怎么放在心上,她照常烧饭照顾芳姐儿洗衣服打柴,就好像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似的。然而事实上,马二东也是那密谋男人中的一员。 与芳姐儿不同,马老太太却感觉心慌的厉害。上一次她心慌,是因为马老爷子不行了。而这一次,她虽然不知道会生什么,但看着自己儿子进屋时亮闪闪的眼睛,她忽然心里咯噔一下,有了很不祥的预感。 那眼睛太亮了,就好像镜子里反射出的日光,看起来有些不太正常。正常人的眼睛不能时时刻刻那么明亮。马老太太想了许久,才想起一个合适的说法。为什么她觉得马二东眼睛亮的奇怪,那不是人的眼睛。马老太太不由得想起来她小时候,那灾荒年份,她家养的那一条大狼狗。由于饥饿,大狼狗的眼睛看人时贼亮贼亮的,看的人心里直慌。 马老太太很担忧,看着儿子那亮闪闪的眼睛,她忽然间懂了。那是和大狼狗一样由于饥饿过度后看见食物的狂热和兴奋,已经失去理智走火入魔了。 能让儿子出现那样的反应,看来那群男人密谋的事情和挣钱有关吧。马老太太看着在堂屋爬来爬去的桂儿,叹了口气:家里不愁吃不愁穿,就是愁没多余的钱。 马二东最近感觉热血沸腾。特别是那一天一日日临近,他就感觉自己似乎就和初尝情事的毛头小子一样,躁动不安。芳姐儿对他仍旧不咸不淡的,他也不恼,甚至更加体贴有加。这让芳姐儿有些狐疑。 芳姐儿并不是看不见马二东这两天的兴奋和躁动,她只是装作没看见罢了。马二东一直以来就是个藏不住事儿的人,生气了额头上一堆儿纹儿,高兴了嘴巴马上歪到眼角,如果有心事就面色沉沉。芳姐儿了解他,就如了解自己。但纵使这样,芳姐儿仍有失察的时候,而那一次失察,让马二东高高兴兴的采了一回路边的野花。 那其实也算不得失察。只是芳姐儿太过信任他太过在乎他,全然没有注意到马二东的一些反常表现。当一切揭开之时,那些不妥之处一一向芳姐儿走来。她只是情到深处,所以被蒙蔽了双眼。而现在,她收敛了心思,把给自己男人的情意匀出大部分给了美好的桂儿,这让她更能保持足够清醒的头脑来看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男人。 一个装作不知道,一个刻意瞒着不说。芳姐儿和马二东在一张床上各怀心事的躺着,半宿无眠。 第二日清晨,芳姐儿起来却没见马二东的身影。她也没在意,以为马二东起的早干活去了。于是,在洗漱完,芳姐儿就开始烧早饭。饭好时,她去叫马老太太,没想到,马老太太的屋子里只有桂儿一个人沉沉的睡着。 017 木樨庭院 这么一大早,老太太去哪儿了呢?芳姐儿出屋,站在屋子边缘踮脚朝着自己田里地里去望,却并没有看到老太太的身影。 甚至连马二东也没瞧见。 这让她疑惑不已。家里的几块地和几亩田都在屋子附近。怎么两个人一齐不见了?难道是一齐砍柴去了。 芳姐儿大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于是扭转身子准备回屋。这时候,马老太太从门前的那条小路一边擦眼泪一边走了过来。 “妈,这大早上的,你去哪儿了?”芳姐儿看着垂着脑袋的马老太太问道。 马老太太摇摇头,没说话。等马老太太忽然走近以后,芳姐儿才蓦地现,婆婆脸上的纹路似乎比去年深了。想起家里一连串生的事儿,芳姐儿也就明白了婆婆加衰老的原因。她默然跟着马老太太进了屋,然后把早饭端出来摆好。 马老太太进屋后喊醒了睡眼朦胧的桂儿,然后给她穿衣服。桂儿乖巧聪明,一岁多一点就能踉踉跄跄的走路了。此刻,她半闭着眼睛,像个漂亮的洋娃娃,任凭自己奶奶“折腾”。 看到稚嫩纯洁的桂儿,马老太太心底的一点怨气一点惆怅一点伤心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儿子说的对,桂儿以后要上学,家里没点儿钱存着是不行的。 今儿个天刚蒙蒙亮,马老太太听到门响就立马惊醒了。马二东最近反常的表现,让马老太太心底有些不安。毕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儿子,马二东心里的小九九可瞒不了马老太太。于是,听到门吱呀一声轻响时,她立马翻身下床。 果不其然,马二东背着个小包袱,站在屋外的院子里怔怔的看着自己慌忙奔出门的母亲。 “妈,你咋起这早?”马二东走到马老太太旁边,压低语气慌乱的问道。 “我不起早,你个臭小子是不是就扔下老娘跑的没……”马老太太气鼓鼓的看着心慌不已的乖儿子,忍不住爆出来。可是还没等她数落完,马二东的手已经盖住了她碎碎念的嘴巴。 “哎唷,我的亲娘哎,你可得小声点~”马二东捂住马老太太的嘴,心神不宁的朝着屋子望了几眼,着急的制止道。 “咋啦,还怕你媳妇儿知道?”马老太太推开儿子,有些赌气似的瞪着马二东说道。饶是如此,她还是刻意压低了嗓音。在看到儿子那么紧张的望向媳妇儿的房间时,马老太太心底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吃味儿。老话说的没错,养个儿子果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亏的自己还为这臭小子操碎了心。 “妈,你怎么不多睡会儿?”马二东见势不对,赶忙转移了话题。 “多睡会儿,多睡会儿,再多睡一会儿,你就跑的没影了……”马老太太碎碎念道,语气有些不太好,忽然间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便停下了念叨,仔细的打量起马二东来,直打量的马二东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才靠近儿子把声音压的低低的问道:“东子,你告诉妈,你不会是还想去找桂栀子吧?” 马二东耳朵一下红了,一股血直冲向脑子,忍不住拔高了声音申辩道:“妈,你瞎想什么呢?” “不是就好。东子啊,既然你什么都给不了人家姑娘,就不要再去招惹人家。否则,你对不起的就不是桂栀子一个人呐,还有芳姐儿和桂儿。”马老太太叹息一声,说道。 “嗯”马二东低下头,声音闷闷的答道。 “你这是要去哪儿干活?”兜转一圈,马老太太回到了正题。她猜到儿子是打着钱的主意,但却拿不准儿子对于桂栀子是怎样一个态度。所以,为了以防万一,马老太太还是得提前敲打敲打儿子。毕竟,在那件事中,桂栀子受的波及,比身处其中的儿子和芳姐儿要大的多。她怕儿子余情未了,更怕儿子一时心软犯傻。到那时,不仅她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费了,这个家也会散了。虽然马家对不起桂栀子,但为了大家都好,她不得不狠下心来,掐断那可能有的一点苗头。 “涂二哥他们准备出去闯闯,我也想跟着去~”马二东说道。 “瞎扯。”马老太太不屑的哼了一声。那个涂家二小子,马老太太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从小这小子就不怎么学好。偷东家的李西家的枣,捡起石块砸人家拴在林子里的牛,朝着水井撒尿等等,诸如此类的坏事细细摆列下来就算十个人扳起脚趾头也数不清。为这些小事儿,不知道挨了他爹涂老爷子多少的打。但打完以后,往往是屁股还红肿着就又开始折腾新花样了。成年以后,那涂家二小子不好好种分给他的地还是爱折腾。经常四处捣鼓东西。 前两年,有人来收一种叫方言里叫牛蛙草的药草,涂家二小子花了好几百块收了好大一批准备倒卖给那收草的人,但人家嫌他抬价抬太的厉害就自己进山收去了。涂家二小子没办法,只好把那一堆收来的草堆在自家的屋子里阴凉处。没过多久,那失去根的草在屋子里烂掉了,从腐烂的药草堆里爬出一堆堆白色的蠕虫。眼睁睁看着那么多钱烂在屋子里,涂老爷子气的拿着扫把追着他打。 “妈,你别看二哥那个样子。他脑子灵光着呢……”马二东听着马老太太不屑的哼声,不由得为涂二哥辩解起来。 “灵光个屁……”马老太太愤愤的说,“那去年是谁卖给我一双鸳鸯子筒鞋。” 提到这个,马二东脸色一僵。涂二哥去年不知在哪儿弄了一批货,学那货郎四处串走着卖。然后花言巧语地哄着马老太太“买”了一双质量看起来很挺好的绿色筒鞋。当时,涂二哥一再拍着胸脯保证,那筒鞋质量很好,可以穿个十年二十年都不会坏。但,过了一阵子下雨,马老太太拿出筒鞋准备穿的时候却忽然现那绿色的筒鞋是鸳鸯子。所谓的鸳鸯子,是大葛村的方言,就是两只一边的鞋。马老太太买的那双质量可以穿十年二十年的绿筒鞋,都是左脚的。 这让马老太太有些气愤,没想到从小看到大的涂家二小子竟然骗自己。 018 木樨庭院 马老太太找到涂二哥门上,涂二哥却记不得自己曾卖出过这样一双鞋,一再声明他的东西都是好的,有可能是当时拿的时候不小心拿错了。但那批货物,他都买完了,此时也不能给马老太太退换。买的时候马老太太说没有太多钱,涂二哥十分慷慨的表示不着急筒鞋的钱可以先欠上等有了再补上。马老太太就象征性的给了两块钱。而如今事情变成这个样子,马老太太也没法,只好自认倒霉。那笔账也就一笔勾销了。涂家老嫂子留马老太太在家吃饭,马老太太拒绝了。临走时,涂二哥把那双绿色的筒鞋送给马老太太。马老太太也没拿。 想起此事,马老太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马二东也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妈,那件事,二哥也是没注意……” “好了。真不知道那小子给你灌了什么**汤,你这样维护他……”马老太太打断儿子的解释,不满的抗议道。 “妈~~”马二东情急之下喊妈就会拖长尾音,听起来像是小姑娘撒娇。二哥其实是个挺好的人,不知道为什么老太太对二哥有那么大的偏见。见老太太停止了唠叨,马二东继续劝说道:“妈,这次不是闹着玩的。我保证,赚不到钱我就不回来了。” 马二东没想到自己这个一本正经的赌咒却让马老太太顿时慌了。马老太太此刻也没有心思计较涂二小子以往是多么不靠谱了。 “瞎扯什么。谁指望你挣大钱来着。别说这样的话。家里不缺吃不缺穿,怎么能下这样的毒誓!呸呸呸~”马老太太说完替马二东吐了几口吐沫,表示刚才说的话是无心之失算不得数的。 “妈,家里马上就到了用钱的时候。桂儿马上就要上学了,种地也攒不了几个钱……得提前备着。桂儿那么聪明,肯定能去县里念高中。到时候,没有钱就得受憋。你说,到时候能不让她念么?这么好一个苗子,说不定是我们马家的一个女状元呢。我怎么能因为自己做爹的没用而耽误娃儿一辈子……”马二东耐心的劝说着自己的母亲。 马老太太在听到马二东设想桂儿未来的时候沉默下来。的确,桂儿这孩子是聪明的不得了。儿子做爹的不忍心耽误娃儿,自己当奶奶的又怎么忍心。虽然在芳姐儿当初怀上孩子的时候,马老太太私心里期待一个孙儿,但真生出桂儿以后,她那份心思却慢慢淡了。东子和芳姐儿结婚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来生出一男半女,马老太太已经很感激老天爷开恩了。中再加上桂儿聪明伶俐又十分招人疼。马老太太差不多心满意足了。 马二东这番话已经让马老太太的强大的防御出现了一丝破绽,但她还是有些不放心:“你们要去哪儿啊?” “我也不太清楚地方。二哥说要坐车坐三天。”马二东回答道。 “不知道去哪儿咋就那么冒失就跑了呢~”马老太太好不容易动摇的心又坚定起来,她抓住马二东的袖子苦口婆心的劝道:“东子啊,你听妈的话,咱们不瞎跑,好么?” “妈,你怎么咋说都说不通了。我不和你扯了,去城里就一趟大巴,我要赶不及了……”马二东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颠了颠包袱就往路上跑去。 “东子哎,东子~”马老太太看着不顾一切往前跑的马二东,一边叫一边跟了上去。但毕竟是年纪大了,马家屋子到公路上又是一段上坡路。不多时,马老太太便气喘吁吁的被落在了后面。不一会儿,马二东的身影就消失在了那林子里的小路上。 “唉~”马老太太停了下来,又仰着脖子看了一会儿在一片绿意里显得有些白的大路。没有大巴车的影子。她僵着酸的腿,直直站着,看向那公路,忽然间希望那辆刚刚开始跑运输的大巴车永远也不要来。马老太太有些迷惑,公路修起来后日子到底是变得好了还是坏了。虽然吃饱了穿暖了有余钱了,可是人也被那车从那扎根的土地上带走了。 马老太太抱着迷迷糊糊的桂儿出屋时,芳姐儿已经把菜摆好了。简单的家庭菜式,一个炝土豆片,一个韭菜鸡蛋,还有一碗开胃的酸白菜。在大葛村,早餐是一天的开始,需要多吃些才能保持一天劳作的能量供给。所以,每一家的早餐做的分量与丰盛程度与午餐晚餐没有什么差别。 菜端出来摆好后,芳姐儿去盛饭。在端来两碗以后,马老太太叫住了芳姐儿:“够了,别盛了……” “东子不在家吃?”芳姐儿疑惑的问道。 马老太太摇摇头,喊芳姐儿来吃。两个女人默默的吃完早饭,然后芳姐儿去收拾善后。奇怪的是,等她收拾完,马老太太还在屋里怔怔的坐着。以往这个时候,她都会带着桂儿四处串串门或者去田间地头走一遭。 芳姐儿直觉马老太太有什么事和自己说。看着老太太那架势,芳姐儿想,老太太说的事情很有可能和东子有关。 “你来坐~”马老太太招呼芳姐儿。 “怎么了,这是?”芳姐儿把湿漉漉的手往衣角揩揩,有些不安的问道。 “坐下说~”马老太太看着芳姐儿,压抑住自己喉咙里的哽咽。儿子就这么走了,留下她们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妈,出啥事了?”芳姐儿坐在马老太太边上,桂儿见状伸出两只藕节似的胳膊要抱抱,芳姐儿心神不宁的接过女儿,言语间不自觉带了一丝颤抖。 “桂儿她妈~”沉吟了一会儿,马老太太才想出这么个开头。她的嗓子有些干,就好像许久没说话一般,出的声音变了个调儿。 芳姐儿目光灼灼的望着马老太太,屏住了呼吸等老太太往下说去。 老太太被芳姐儿的目光盯的有些毛,不自觉的咳嗽了两声,然后十分艰难的开口说道:“东子,东子,他走了……” 019 木樨庭院 当老太太的声音传到芳姐儿的耳朵里时,芳姐儿呼吸一滞,脑子就像是断片了一般,变成了一片空茫茫的白。那白,就像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大雪夜之后推门所见的景象。不止是视线上的,还有大脑里的,白的一片茫然。 马老太太对芳姐儿转述了马二东的原话,说着说着没忍住,眼眶就红了。这些年,他们母子二人算的上是相依为命。没想到,儿子却忽然要抛下老娘出门远行。而且还要坐两天的车。那要多远啊!马老太太想至此没来由的一阵心慌。 芳姐儿静静地听着马老太太说着,神情有些茫然。她就像是被抽走灵魂的木偶一般呆呆的坐在椅子上。桂儿抓着芳姐儿散落在颈间的头玩,小身子不停地在她怀里扭来扭去,一双黑葡萄般灵动的眼睛滴溜溜转着,不时在她奶奶和妈妈身上瞟来瞟去。 见奶奶不断用手抹眼睛,小机灵鬼儿桂儿不安分了。她扭着胖乎乎的小身子朝奶奶伸出手,奶声奶气地喊:“奶,抱抱~” 马老太太闻言,伸出手把肉乎乎的桂儿抱了过来。桂儿一到马老太太怀里,就紧紧搂着马老太太脖子,把软软的小身子贴在马老太太胸膛上,粉嘟嘟的嘴巴对准马老太太布满皱纹的脸叭叭亲起来。一边亲一边还不忘拍着马老太太的肩膀奶声奶气的“哄”她:“奶,笑,糖糖……” 桂儿一岁多,会说的话不多。但她这意思马老太太却听懂了。每次桂儿闹脾气不想洗澡的时候,马老太太都会这样抱着她,拍她的背哄她说洗完澡给糖吃。没想到,这机灵的小妮子却学会了,现在看她不开心,就如法炮制。 桂儿话一出,之前那压抑悲苦的气氛一下子被冲淡了大半儿。两个女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芳姐儿故意逗桂儿:“桂儿,你看,你把口水都蹭到奶奶脸上了~” 桂儿闻言眨巴着大眼睛看看芳姐儿又看看奶奶,然后抬起肉嘟嘟的小手摸奶奶的脸,一边抹一边一本正经的说:“宝宝,香香~” “哈哈……”桂儿这一举动更惹的两人大笑起来。这个小鬼头,虽然听妈妈的话抹去奶奶脸上的口水,但也不忘给自己“剖白”——说自己的口水香香,不脏。 芳姐儿看着粉雕玉琢的桂儿,一刹那百感交集。她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当初到底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那件事出了半个月以后,马老太太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餐桌上,马老太太对芳姐儿说:“儿呀,要是你心里还有东子还放不下这个家,就振作起来,咱们一家人好好往下过。以后这个家都归你管。东子我也替你看着他。要是他再对不起你,我老马家就再不认他这个孽子。但如果你要觉得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那吃完这顿饭咱们一家人就好聚好散吧。你要走,老太婆我也没脸留你。家里你看上什么,都拿走。我绝不说二话。是我们老马家对不起你,让你这些年受委屈了……” 开诚布公的谈了一场后,芳姐儿第二日就下床照常做饭了。马老太太见状,立刻把家里的存折和箱子钥匙都交给了芳姐儿,并十分婉转的提醒芳姐儿,早点生个孩子,把东子的心拽回来。 芳姐儿说不清自己心底的感觉。嫁到马家以来,马老太太和马二东都对她很好。虽然有时候马老太太嘴巴厉害了点,但心里还是十分真心地对自己好的,几乎把自己当作亲闺女疼。东子也是个好男人,不仅勤快能干,性子也好。如果没有桂栀子那一出的话,芳姐儿相信,自己肯定对这个男人这个家百分百的满意。但是,桂栀子贸然的插|入几乎毁了她一切。 其实马老太太不说芳姐儿也知道最根本的原因。她没有孩子。结婚几年了,她肚子一直没有动静。虽然她才二十二岁,以后的日子还长。但她渺茫的觉得,没有孩子终究是栓不住一个男人的心的。东子之所以在外面和桂栀子鬼混,根本在于她肚子不争气。但这个原因,她说不出口。所以在马老太太那番掏心窝子的劝慰后,她妥协了。 在芳姐儿还没有出嫁时,她妈就曾告诫她,结婚了赶紧给马家生一个娃儿。没有娃儿,女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那时候芳姐儿还觉得她妈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十分好笑,这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呢。结婚了娃儿不就顺理成章的有了么?要生就生呗,她自小身体就健壮,别说生一个,就是生一窝也使得。没想到,这个以前看来不是问题的问题,现在成了她心底的隐疾。因为这个,她不得不吞下丈夫背叛的苦果,还得表现出一副贤良淑德的样子。 没有孩子,就算男人表现的再心无芥蒂,日子久了也会变横在彼此间的一个刺。 但当马二东晚上压在她身上时,芳姐儿却忍不住一把推开了他。 最开始几天,马二东顾念芳姐儿的情绪,没有在意。但在芳姐儿一再拒绝他的时候,马二东被激怒了:她是他的女人,难道这不是应该的么? 芳姐儿挣扎着,却抵不过马二东的力气。马二东虽然平时性子温和,但好歹是个五大三粗的粗壮汉子,此时他身体里气血上涌,臂力更大,不到三两下,芳姐儿就被制服了。 完事后,马二东躺在一旁沉沉睡去。芳姐儿却睁着眼睛睡不着,她忍住心里的悲苦默默流着泪祈求:老天爷,你这样折磨我,作为回报,至少给我一个孩子吧…… 三两次用强之后,芳姐儿再也没有抗拒过马二东。但马二东却渐渐兴趣索然。虽然女人不再抗拒,但也不会主动迎|合。好几次,马二东看着身下一脸麻木的女人,感觉自己就像是***一样。芳姐儿和尸体唯一的不同就在于,她身体是热的,还有呼吸。从那以后,不到实在忍不住,马二东也不再强迫芳姐儿。两个人倒也是相安无事的过了下去。 让马二东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样过了几个月后,芳姐儿竟然怀上了。 这对老马家来说,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020 木樨庭院 看着芳姐儿的肚子一日日隆起来,马老太太的嘴就没合拢过。马二东心里也是欣喜的,但初为人父,他表达喜悦的方式,就是有事没事在芳姐儿身边瞎转悠,一会儿问她渴不渴,一会儿问她想吃点什么,整个一副傻呆呆手足无措的样子。 芳姐儿看了不由得好笑,便招呼他近来,让他把摸摸她已经高高耸起的肚子。明明才三个月,还没有成形,马二东却高兴的像个孩子一样嚷起来:“动了,动了,孩子动了~” 看到马二东那高兴的样子,芳姐儿温柔的笑着,迅敛去了眼底那一摸异色。孕味十足的芳姐儿此刻多了一份母性,显的温柔又动人。两个人的关系,随着芳姐儿肚子的一日日增大而迅和缓起来。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身后有一个漂亮如洋娃娃一般的小跟班。大葛村年纪不大的孩子不算少,但桂儿独独乐意与我亲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经常给她一些小零食的缘故。 其实那些小零食都是陈瞎子偷偷给的。 每次都两份,我一份,桂儿一份。 有时候,在陈瞎子来时,桂儿正巧在和我玩。他就会静静坐在一旁,“看”我们玩闹。 那一次,马二东和芳姐儿争执以后,陈瞎子就再也没有踏进过马家附近一步。但他对桂儿的喜爱却丝毫没有减少。 那一年出去的几个人创造了大葛村的历史。他们是在十二月份中旬回家来的。在他们回来后不久,大葛村有了第一台电视。虽然是黑白的,但人物出来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甚至连头丝儿都看的清清楚楚。这在大葛村的历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老一辈的人都在啧啧称叹,年轻一辈的则是心痒痒的看着那黑不溜秋的怪“盒子”。 大葛村就此揭开了新的一页。 桂儿的死讯,我是听妈说的。那时候,我在离家万里外的西临,正为自己那点微妙的情事焦头烂额。林烨想要去比大葛村更荒凉落后的西部小山村支教,以求为未来谋得一个渺茫的优惠。我却死活不同意。山中度一日,世上已千年。与其在小地方浪费生命中最美好的几年,我宁愿在酷热又竞争激烈的省城西临挣扎。 两人意见不和,经常爆战争。林烨觉得我不能体会他的用心,他之所以愿意这样,是为将来能给我一个更好的生活。但我却总是咄咄逼人,骂他鼠目寸光看不清为了一丁点好处就甘愿浪费大好生命,并且言辞激烈的指出,等他在小地方混到那点优惠时,再回到西临面对的情况只会比现在更坏。 林烨却不赞同的哼了一声。 本来两个人是好好的商谈,没想到最后却变了味儿。 我们谁也说不服谁,从据理力争到相互指责,家里的气氛一日日紧张。 就在此时,妈打电话给我,闲聊一阵后无意间提到桂儿前天投河了。 闻言我脑袋一下懵了。 桂儿现在不是应该好好的在外面工作么? 怎么会? 妈也说想不到那好好的一个孩子说投河就投河了。 出事前有什么预兆么?我问妈。 妈说一切都挺正常的。就是芳姐儿前几天大病了一场看着像是不行了。 那桂儿家里怎么样?我迟疑着,还是问出了口。 “能怎么样?人死不能复生。”妈妈叹了口气,又接着说道:“芳姐儿拦着人,不让桂儿下葬。” “老太太呢?”我想象着那场景,心蓦然一酸,不禁哽咽着问道。 “桂儿被捞起来时,老太太听到消息登时就昏过去了。这几天不吃不喝的躺在床上,只哀哀的哭。可怜哦,八十多岁的老人,半瘫在床上,不仅没了儿子,现在连唯一一个孙女,也这么没了。”妈妈说着,吸了吸鼻子。 马二东在桂儿五年级时就丢下芳姐儿她们三个女人撒手人寰了。那时候,听说他染了病,但具体什么病,也并不清楚。只知道他被送回来的时候,身上散着一股恶臭,整个人瘦的皮包骨头。在家里没呆到三个月就去了。 村子里有大嘴的女人说马二东恐怕染了脏病,什么叫脏病,那时候我还不懂,以为是人不讲卫生而得病。直到后来,我渐通人事后,才知道,这真是一个好笑的谬误。 脏病不是因为脏得的病,它的全称叫花柳病。它还有一个学名,叫艾滋。 马二东是大葛村第一个染上艾滋死掉的人。 在他被一起出门的人送回来以后,芳姐儿一直尽心尽力的伺候着他。有的嫂子暗暗告诫芳姐儿,让芳姐儿不要接触到马二东,否则会传染给她。芳姐儿只是一笑置之并不在乎,每日照常给马二东端汤送水擦身喂饭。 所有人都不知道,那时候,芳姐儿并不在乎马二东是否会传染给她。她脑海里唯一所想的事情,就是照顾好马二东——纵使不能让他复原,也不能让他孤苦无依备受嫌弃的走。 大家都在称赞芳姐儿的善良赞扬她对患病丈夫不离不弃的美德。甚至马老太太在看到芳姐儿对马二东的悉心照料后也忍不住眼眶湿润地叹道东子真是娶了一个好媳妇儿。 但大家都不知道的是,芳姐儿之所以这样做,不仅是因为她善良的本性,更多的,是因为她在赎罪。 赎什么罪? 芳姐儿谁也没告诉。除了那次大病一场时说出的胡话。 本来这个秘密她会一直带到坟墓里。但没想到那日病中,一时松懈,愧疚的芳姐儿拉住了女儿的手。这一次病着,生命的力量似乎正从她的身体里流失,她觉得自己很虚弱。这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让芳姐儿有些心慌:她怕是活不久了。 意识到这一点后,芳姐儿坚定了决心:她不能骗桂儿一辈子。有些事情必须要做个交代。 于是,在深夜的灯光下,陷入半昏迷状态的芳姐儿向已成为妙龄少女的桂儿吐露了一个惊天的秘密。 这个秘密跟了芳姐儿大半辈子,折磨了她半辈子,此时此刻,吐着猩红的芯子扑向如含苞待放的花儿一样娇嫩的桂儿。 021 木樨庭院 芳姐儿讲完故事后,耐不住体力的消耗,昏昏沉沉的又睡了过去。 桂儿呆呆的躺在床上,睁大了眼睛,半晌说不出话来。这个秘密如同一颗惊雷在她乱成一锅粥的脑袋里炸响,而埋下这颗炸弹并点燃导火索的人,是她一直深爱且敬佩的母亲。 芳姐儿的断断续续的叙述忽然在桂儿的脑子里连成一张细密的网。这网在她就还来不及出惊呼时就劈头盖脸的朝她兜来。桂儿心酸的现:命运的网早已布好,而自己早已无处可逃。 在芳姐儿身体稍稍好转之后的一天早上,桂儿做好饭,端到了奶奶房里。马老太太自前年中风以后,半个身子都偏瘫了。在芳姐儿没病以前,伺候老太太吃饭洗澡换衣服上厕所都是芳姐儿一个人的工作。现在芳姐儿病了,桂儿从外面回来,照顾老太太的事儿自然落在了她的肩膀上。 “奶,今天你背还疼不?”桂儿一边吃力的把老太太扶起来,一边关切的问。 马老太太自躺在床上不能动以后,人倒是福了许多,此刻瘦弱的桂儿准备把她扶起来时几乎使出了吃奶的力气。 “我倒是还好,你妈今儿个怎么样了?”马老太太努力随着孙女儿的动作挪动着肥胖的身体。奈何现在半边身子都不听她指挥,弄了半天,没挪动分毫,倒把她自己和桂儿都折腾的气喘吁吁汗流浃背。 知晓奶的心意,桂儿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顺着马老太太的话接了下去:“妈的气色今儿个看起来好了些,烧也退了。” 马老太太闻言点了点头。两个人又说了一阵子话后,桂儿就离开了。 不知道为何,马老太太这次和桂儿说话总有一种怪怪的感觉。但哪里怪,马老太太也说不上来。等桂儿投了河以后,她才忽然想起,孙女那天似乎有些恍惚,还反复叮嘱自己:妈心里苦,有时候脾气不好,奶你要放宽心,不要和妈一般见识。 后来,当马老太太再想起这一段时,忍不住老泪纵横:那是和她诀别呢。要是自己当初不那么昏聩,察觉出不对后和姑娘谈一谈,说不定这个傻孩子,也不至于走了那样一条不归路。 桂儿下葬的那天,芳姐儿已经神志不清变得疯疯癫癫了。打击一件接着一件,八十多岁的马老太太精神一日日不济起来,没过两个月,便溘然长逝。 马小跳的爹帮忙料理了马老太太的丧事。 此时,大葛村老马家,只剩下一直疯疯癫癫的芳姐儿。 芳姐儿终是疯了。她有时候会尖利的大叫,有时候又会疯狂的大哭大笑。她抱着小时候裹过桂儿的小毯子,天天在田野里游荡,就好像她的怀里还抱着幼年的桂儿。 夜里的时候,芳姐儿也不睡屋里,抱着小毯子,钻到门前的竹林里倒下就睡。不管刮风还是下雨。马家嫂子,也就是马小跳的妈,实在是于心不忍,就把芳姐儿绑在床上。但不知道芳姐儿用了什么办法,每次都能逃脱。终于,在一个下暴雨的晚上,芳姐儿了高烧。见这样不是个办法,马小跳的爹在竹林里给芳姐儿搭了一间小棚子,把病好的芳姐儿送到了那竹屋里。 芳姐儿终于安静了下来。 妈说,桂儿捞起来的时候,肚子喝的鼓鼓的。比平日里整整大了一圈。出丧那天,白平的刘家老二来了,说前两天不该因为找错了钱和桂儿吵嘴。 这样一来,所有的疑惑都冰消云散。 桂儿和对象吵架,负气投河自尽。 这个故事的后续,我是在一个阴暗昏沉的冬日午后听完的。炉子里有红红的炉火,火苗上香甜的米酒正咕嘟咕嘟的翻腾着。 林烨这一次却没有轻易的向我妥协。拿着一个月三千块的低廉薪水,距离他想要给我的美好未来有些远。我们虽然和解,但感觉怪异。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我心底并不介意。但这样的话,好几次到了我嘴边都被我生生的吞下了肚子。 也许,连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正如林烨在之前争吵激烈的时候朝我嚷的一样:“涂然,你其实就是个虚荣透顶的女人!” 我想也许林烨说的很对。 根本上,我舍不得西临这万千繁华。当霓虹灯沿着一条条街道亮起来的时候,我会莫名的觉得很心安。在这一条条灯河织成的网里,有着数不清的故事在生,爱恨纠葛生离死别奸诈算计阿谀奉承,连灰尘都带着闹嚷嚷的烟火气。人内心深藏的东西,不管是憎恶贪婪,还是稀有的善良,都在灯河里被点亮。这才是生活,**裸、丑陋的生活,像被剥开所有的伪装,那么的真实那么的生气勃勃。 我在度过很多年安静贫乏的山居生活之后,没法不被这扑面而来的、辛辣且醇厚的生活气息俘获。 这是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但生活很快就狠狠地打了我的脸。 冬天一晃眼就要来了,冰冷的北风带着江水的寒气从萧瑟的树桠间打着旋儿,瞬间扬起一阵阵淡淡的灰尘。在那件事生后不久的一个普通早晨,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很想念母亲的米酒。于是,我简单收拾好行囊,不辞而别。关于芳姐儿疯后的那半段是我回到大葛村以后听母亲叙述的。 夜里,我听着在窗棂间呼啸而过的风,辗转反侧。不知道为什么,脑海里会浮现桂儿小时候的样子。她穿着淡黄色的小裙子,在明媚的黄昏里,一边挥舞着手臂,一边朝我跑来,两只羊角辫在她身后一上一下的翻飞,就好像两只翩翩追逐的蝴蝶:“三姐姐~” 她在叫我! 我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世界上再没有一个叫桂儿的女孩子跟在我身后追着我叫三姐姐了。 在那一个寂寞的冬日里,我头昏脑涨,所有曾生的一切争先恐后地准备跳出我的心脏。 但我却准备把它们带进棺材。 可是,上天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所有的所有,还没有终结。 022 木樨庭院 我猜到桂儿是芳姐儿和陈瞎子的孩子。 但我没有猜到,这个故事的会结束在陈瞎子死后那么多年。 撞破桂栀子和马二东的情事以后,芳姐儿虽然暂时妥协了,但那件事就像是一颗尖锐的刺在她的心里头扎了根。每每想起来,都会让她痛不欲生。终于,在一个灰暗的春日午后,她做出了这一辈子最疯狂的举动。那天,她在村子后面的一座山上的老林子里采蘑菇,不知不觉走到了林子深处。等她想起来要往回走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那个林子平日走的人很少,到了暮色深沉,更是没什么人烟。这让她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没想到,在她快出林子的时候,眼前的一幕让她愣住了。 陈瞎子本来在林子边撒尿,尿着尿着突然兴起开始摆弄起自己那玩意儿。芳姐儿快出林子的时候,刚好看见陈瞎子那活儿正雄赳赳气昂昂的立了起来。 芳姐儿本想打趣一下陈瞎子,并大声笑话他一番,但转念间她就改变了主意。她放下背篓,静悄悄的走了过去,然后把陈瞎子的手放入她高高耸起的胸脯上。手上传来的柔软的触感让陈瞎子不由得一激灵。然后,两个人在满山的暮色里滚在了一起。 完事后,芳姐儿急匆匆背上背篓走了,留下陈瞎子一个人在那老林里回味了一晚上。小 陈瞎子这辈子就开过那一次荤。 芳姐儿本以为自己没出声陈瞎子肯定不知道自己是谁。但让她没有料到的是,陈瞎子并不是全盲,东西隔的近了,他看得清一些。所以,在那一天他们彼此贴近时,陈瞎子就知道怀里的女人是芳姐儿。 芳姐儿之所以这样做,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想报复一下马二东:你不顾廉耻睡别的女人,我照样可以睡别的男人。 这一晚回到家,不知为何芳姐儿心里有一股莫名的兴奋。一直以来,膈应着她的那件事,好像也没有以前那样让她痛不欲生了。甚至,那一晚,她还主动迎合马二东的求欢。但是很快,那兴奋消失以后,空虚、不安和罪恶感开始在她心头弥漫开来。 不久后,芳姐儿竟然现自己怀孕了。当长久以来的愿望实现时,她竟一些忐忑:这会不会太巧了些? 等生下桂儿以后,她心里的不安更为强烈:桂儿一点也不像马二东。 但让她松一口气的是,桂儿也不像陈瞎子。 马二东病重的时候,看到芳姐儿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心里感慨万千。有一天,他忽然动情的拉着芳姐儿的手说:“媳妇儿,我马二东这辈子对不住你。要是有来生,我就当你媳妇儿伺候你一辈子……” 芳姐儿闻言看着瘦骨嶙峋的马二东笑了:“瞎说啥呢,要是我下辈子还是个女人,你怎么当我媳妇儿啊~” 马二东闻言傻傻的笑了,笑着笑着忽然喘不过气来,头一歪就昏了过去。 这是记忆里两人最后一次说笑。那一日过后,马二东的情况一日坏过一日。没出半个月,就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有一天上午,他忽然精神奕奕起来,家里都知道这是临走前的回光返照,不由得都围着马二东红了眼眶。马二东支走了他人,只留芳姐儿一个人在床边。 芳姐儿清楚的记得,那天窗外,阳光很亮很亮。 “芳,我快到头了。你现在也不必瞒我了。桂儿的爹是谁?”马二东也不废话,趁着自己精神尚好的时候,单刀直入的问自己心里藏了两年的疑惑。 “什么?”芳姐儿似乎是没听清,条件反射似的问了一句。 “别瞒我了。我去查过身子,医生说,我这根本不可能有孩子。”马二东盯着眼前和自己同床共枕二十几年的女人,淡淡的开口。 “东子你怕是病糊涂了~”芳姐儿顾而言其他,有些不安的想要抽出自己的手。但马二东却握的很紧,芳姐儿努力了半天,也没有抽出自己的手来。 “芳,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马二东苦笑着,缓缓开了口。 自从那年出去赚了第一笔钱,大葛村的男人就意识到,现在靠着种那一亩三分地,已经远远不够了。于是,第二年,大葛村有二分之一的青壮年劳动力都出动了。此后,这股势头不断扩大,甚至在二十年以后,大葛村留守的就只有一些小孩子和老人了,青壮年劳动力都流失到了外省。有些年轻小媳妇儿,耐不住寂寞,也忍不了挣钱的诱|惑,跟着自家的男人也踏上了异乡的征程。 在外面打了五年工时,马二东的生活还没有什么重大变化。直到那天,他被一群工友拉着去“找乐子”。那站在他面前浓妆艳抹的姑娘,让他一下子愣住了。 那是桂栀子。 虽然她化着浓妆,头也烫成了波浪。但马二东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在他心里面,桂栀子还是当年那个清清纯纯的小姑娘。 独在异乡,又都是成年的男人,一外出就是一整年年,很多欲|火|难耐男人都会去找乐子。找乐子就是找小姐,只不过说的不那么直白而已。这些年,虽然挣了点钱,多数成了家的男人们也舍不得多花。所以,到实在熬不下去时,这些男人一般都会在小廊里找个洗头妹解决一下。 一般都不是什么正经的洗头房,外面是理的,里面还别有洞天。有时候,男人们完事儿以后还会顺便剪个头刮个胡子,把乱糟糟的自己收拾一番。 这种地方,也很好辨认。门口彩灯闪烁,三三两两的姑娘会穿着暴露的衣服坐在门口朝着过往的行人挤眉弄眼。 挤眉弄眼的意思,大家都心照不宣。 几乎是没有迟疑的,马二东指向了浓妆艳抹的桂栀子:“我要她!” 一旁的一个工友见状笑了起来:“兄弟,第一回来这地方,想不到你还挺上道啊!直接挑了这里最|骚的一个妞儿,小心一会儿被折腾的直接爬不起来……” 023 木樨庭院 “你他|娘的说什么~”马二东忽然脸色煞白的转头,目光凶狠的盯着那出声的工友。 周围人见状,纷纷拉开二人。一个年纪稍大一点的女人对着那女人点点头。酷似桂栀子的女人漠然的看了马二东一眼,声音沙沙的说道:“跟我来~” 马二东诧异的看了女人一眼,然后默默的跟着她上了楼。 楼上分布着三间屋子。一大两小。女人昂着头径直朝着最南边的屋子走去,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着鞋跟敲击地面的哒哒声音。看着女人扭来扭去的腰肢,马二东忽然想起来远在家乡的芳姐儿。那一刹那,他几乎呆呆的站住了,萌生了退意。 “怎么?”女人听不到身后跟来的脚步声,扭头问道。声音还是先前那样沙沙的,带着一丝暗哑。 “你跟我回去吧,别干这个了!”马二东像是忽然下定决心,急促的对走在前面的女人说道。 “什么?”女人微微偏着脑袋,有些疑惑的问。大波浪状的头遮住她半张脸,这使得她歪头的样子多了些许妩|媚的风|情。 “桂栀子,跟我回去吧~”马二东看着此时这般动人的女人,忽然没了先前那份勇气。他嗫嚅着乞求她:“别再做这种事了~” 女人忽然笑了。 这笑容让马二东感觉很陌生。仿佛现在站在他眼前的,不是桂栀子而是另外一个人。 看着傻气十足的马二东,女人生出一股作弄他的心思。她闲闲地依着门框,风情万种的朝他望过来:“你是不是把我认做别人了?” 马二东窘迫的说不出话来。此刻一接触,他才现,虽然外貌肖似,这个女人的性子却和桂栀子的性子完全不同。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眼前这个女郎,是他所认识的桂栀子么? “桂栀子,是你相好的女人么?”女郎忽然凑了过来,直勾勾的看着马二东,调|笑道。 “对~对不起,”马二东慌张地避开女郎的眼神,落荒而逃。在他的身影快要消失在楼梯口时,女人忽然喊了一句:“大哥,到底还做不做勒?” 马二东没回答,连滚带爬的从楼梯上闯下去,然后推开门飞似的跑了出去,就好像身后有什么吃人的妖魔在追着他一样。 他迈开腿,卯足了劲儿,直跑到离那家理店老远的地方,才气喘吁吁的停下来。 这真是一场“灾难”,他想。等工友们回去了还不知该怎么笑他呢。堂堂一个大男人,竟在一个妓|女面前落荒而逃。 马二东确实被狠狠嘲笑了一阵子,但也得了一个意外收获——等他们再去那种地方的时候再也没有人硬拽着他要他跟去了。这让马二东松了口气。 但是让几个工友大跌眼镜的是,三个月后的某一天,在他们收拾好准备去逍活的时候,马二东竟然闷声不响的用行动表示要和他们同行。 “没想到守身如玉的东哥也有耐不住的时候啊?”一个工友拍着马二东的肩膀调侃道。惹的几个人都忍不住盯着马二东哈哈大笑。 马二东沉默着,这倒让准备看马二东窘迫样子的众人讪讪的。 “走吧走吧,别磨叽了,东哥忍了这么辛苦,一会儿哥几个让你先挑。”一个汉子见状打着圆场,于是,一众人又来到了上次那条街。马二东和另外两个工友走进了上次那个小廊。 “我要你。”马二东直直看着窝在沙里看杂志的女人,语气坚定的说道。 女人动也不动,就像是没听到一样。 “我要你。”马二东又重复了一遍。 许久,女人才抬起满是倦意的眼睛瞟了马二东一眼:“我今天不舒服,你另找一个吧。” “我要你。”马二东坚持着。 “大哥,要不你跟我来,我的床|上|功夫不比娟姐差哦~”一个爆炸头小姑娘见状,走到马二东身边,对他娇嗔道。 “我要她陪我。”马二东不为所动,仍然固执的指着窝在沙里的女人。 这间隙,另外两个工友已经分别搂着一个姑娘消失了。爆炸头小姑娘还想说点什么,却被窝在沙里女人的话音打断:“一定要我陪么?” 马二东点点头。女人站起来,拢了拢散乱的,对着爆炸头小姑娘说:“小敏,看好店~” 然后她转过头来,对着马二东淡淡的说:“走吧~” 还是上次那楼梯。三间屋子,南边一间较大,另外两件小许多。想来以前那南边的屋子是一件客厅。马二东跟在女人的身后,走到南边那间敞开的屋子前面。这时候,马二东才现,这不是一间屋子,而是被生生隔断成好几间。女人在最右边离门最远的那间小屋子停下脚步,然后掏出一大串钥匙,转开了门。她扭过头,示意马二东跟进去。 那是一件狭窄的不能再狭窄的屋子,拧亮了昏黄的小灯以后,屋内的全貌就逼仄的在马二东眼前铺开。一张床占据了几乎所有的空间。床上铺着湖色的被子。在床的周围,不知年月的白墙剥落的不成样子。疑似女子口红的红色迹子混合着可疑的混沌物体在墙体上四处分布,使得整个墙面显得千疮百孔、触目惊心。 就在马二东四处打量的时候,女人已经锁好门并迅的把自己脱光了。丰满的胴|体在马二东眼前陈列着,仿佛正在等着他来采撷。 马二东别开了眼,吃力的咽下口水,然后递了一个灰色的纸包给女人:“这是你的吧?” 女人闻言呆了一下,把纸包接过来。一层层包好的报纸下,是一截子断裂的鞋跟。 “这是哪来的破烂?”女人看了一眼,就把那烂纸包不屑的扔在一旁。 “最近我干活的时候,总疑心有人在看我。那天下午,我顺着那目光过去,就现了这个。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马二东说着说着忽然停了下来,他慢慢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盯着女人接着往下:“是你的鞋吧,桂栀子?” 024 木樨庭院 如果上一次马二东怀疑自己认错人的话,那这几个月来那道若隐若现的目光则让他坚定了自己的揣测。一特别是那****顺着那目光去追,追着追着却现遗留在地上的女人鞋跟。那片工地,处在城市荒郊。连平日里煮饭的,都是一大男人。更不可能会有什么穿着高跟鞋的时髦女郎无意间路过。那沾着灰尘的红色鞋跟落在凌乱的钢材之间,像是一抹鲜亮的血,点燃了马二东的眼睛。当马二东拾起那鞋跟时,那哒哒的脚步声就像是魔咒一般反反复复的在他脑海里回荡。 那一刹,他明白,小廊的那个女人,就是自己要找的人——桂栀子。 “大哥你真逗。”女人听着马二东说完以后,面无表情的回答道。 “我知道是你,桂儿。”马二东忽然抱住赤身**的女人,哽咽着说。 女人也不答话,只由着他静静的抱着。良久,她推了马二东一把,问:“你是要全套,还是半套,还是三分之一套?” 马二东松开女人了,愣了。 “第一次来玩儿?”女人忽然问道,见马二东不搭话,她兀自向后微仰着笑望着他,露出白玉色的一段脖颈。 “那就免费给你解释一下。全套你懂吧,半套就是不——”女人微笑着解释。马二东却忍不住打断她:“够了,桂儿,你还要装到什么时候。” 女人收起了笑容,微动着嘴唇,马二东却不给她辩解的机会,一股脑儿的往下说去:“桂儿,我知道你恨我怨我不想再见我。当年的事,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我伤透了你的心。我知道我混账。不应该招惹你。可是当初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控制不了自己——” 说到这里,马二东忽然蹲下大哭起来。女人静静地看着马二东,任男人尽情嚎啕。 “桂儿,跟我回去。咱不在这地方糟践自己了好么?”马二东哭够了,拉着女人的手,开了腔,声音里还有蒙蒙的水汽。 回应他的,是女人缓缓抽出的手,还有微微颤抖的沙沙嗓音:“你个疯子,生意我不做了还不行么?” 马二东不放弃。此后每隔上十天半个月,他就准时报到。每次都点那个女人。女人不同意,他就反复固执的陈述,一直到女人同意为止。每一次,他都会默默和女人呆一下午,什么也不做,然后留下钱离开。马二东的怪异举动在小廊成了众所周知的事情。以至于爆炸头每次远远地看见他就会喊女人:“娟姐,那白送钱傻子又来啦!” 终于,一个月后,女人忍受不了马二东的“纠缠”走了。 马二东去的时候,爆炸头接待了他,告诉他娟姐不在这儿干了,并神秘兮兮的交给马二东一个封的好好的小纸盒子。 马二东一层层打开,盒子底部赫然放着一个鲜亮的鞋跟。女人终于承认自己就是桂栀子。虽然是以告别的方式。 那之后又过了一年多,马二东从北原县城乘车回家,他遇到了久违的沈家老太太。那是那件事过去后,两人第一次碰见。沈家老太太更富态了,银白色头梳的一丝不苟。临下车分别时,她忽然快的对马二东说:要是可能得话,跟我去看看可怜的桂栀子吧。怕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马二东依言而行。 桂栀子已经不成人样儿,尖尖的一张小脸被两只无神的眼睛占去了一半。因为瘦的极厉害的缘故,那桃花眼几乎变大了一倍。桂栀子躺在床上,看见马二东吃力的笑了笑:“你来了~” “嗯。”马二东握住桂栀子已经皮包骨头的手,哽咽着答道。 然后两个人就那样看着,没有人说话。沈家老太太叹了口气:“我给你们弄点吃的~” 马二东在那呆了两天。桂栀子家就她一个人住着。沈家太太会经常来看看她。 从断断续续的谈话中,马二东知晓桂栀子这些年过得并不好。她嫁过人,但男方脾气暴躁对她并不好。然后出门打工,被骗,然后沦落到小廊自暴自弃。等想要重新来过的时候,患病到垂死。桂栀子的一生,几乎就在这只言片语中被一笔带过。但这平淡的口吻之中,不知道隐藏了多少的心酸血泪。 马二东临走前,桂栀子忽然很天真的对着马二东小声说:“你知道么,我好羡慕芳姐,她不仅能和你过一辈子,还生下了你的孩子~” 马二东闻言红了眼睛:“当年,我们……” 桂栀子轻轻摇了摇头,然后催促马二东说:“快走吧,车快来了~” 不等马二东转身,她已经用被子蒙住了脸。 这是桂栀子和马二东说的最后一句话。车快来了。很多次,马二东看着大巴车的时候,就会想起桂栀子的声音。她催着他走,然后蒙住脸,盖住自己的眼泪,也盖住他离开的背影。她知道那是最后一次相见了,却仍旧不忍心看着他离开。 马二东没有告诉桂栀子的是:你不用羡慕芳姐儿,她生下的,不是我的种。 马二东没有生育能力。这个消息,他是在半年前的体检时才知道。工地里一个工友突心脏病去了,老板赔了好多钱。为了防止意外再次生,老板把工地上所有的汉子都送到医院做了一次全面的体检。临到马二东领单子的时候,那个老医生在扫了他一眼之后,把体检单递给了他:“领养个孩子养老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马二东那朴实老实的样子打动了他。这位老医生多了一句嘴,给他了一句衷心劝告。马二东没接单子,诧异的看着老医生。老医生却摆摆手,没再说什么话。马二东狐疑不已,找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女医生问:“医生,你能不能帮我看看,我是不是得了什么病?” 女医生接过单子,看了半天,把单子还马二东:“没什么大问题。就是前列腺有些毛病,要及时治疗~” 025 木樨庭院 “会影响生娃娃么?”马二东有些不明白的问。 女医生严肃的点了点头:“一般来说,前列腺问题是会导致不孕不育。不过要仔细检查一番才能下定论~” 马二东去做了详细的检查。忐忑不安的等了好几天,然后在听到医生亲口说出结果时,马二东脑袋里轰的一下,像是炸开了一个惊雷。 这个惊雷几乎把马二东平静的生活炸成一团废墟:桂儿不是他的血脉,是芳姐儿和别人的野种!! 饶是如此,马二东不是没有抱有侥幸的心理。也许是检查结果出错了呢,这种事也未必没有生可能。他不相信,芳姐儿会背着他干这种事。那些年,他经常在家,芳姐儿没有红杏出墙的机会。 等年末回家,半信半疑的马二东看着已经变得亭亭玉立的女儿,心底涌出一股酸涩来:小宝,你怎么长得一点也不像我呢? 马二东从不叫桂儿为桂儿。他的桂儿另有其人。当初给小宝取小名儿的时候,芳姐儿淡淡的说:“就叫桂儿吧~” 这个称呼,几乎让马二东出了一身冷汗。 他本就不很清楚,那日竹林,芳姐儿到底知道了多少。此刻,当桂儿两个字从芳姐儿的嘴里吐出来的时候,马二东几乎瘫倒在地:是的,她全看见了,连他情|浓时对桂栀子的昵称也听的一清二楚。 马二东心里明白:芳姐儿这样给小宝取名儿,是为了膈应他,让他每时每刻听到这两个字的时候,都会想起自己那一刻的丑态。 马二东竭力抗议,但抗议无效。马老太太站在儿媳妇儿这边:只是带一个桂字,也没什么大不了了。她用眼风扫了儿子一眼,表示儿子不要想多了。 如果马老太太那晚听到马二东唤桂栀子为桂儿的话,她恐怕就不会这么想了。 马二东看着眼前同床共枕这些年的女人,忽然现,自己从没有看清过她。那件事,他以为过去就过去了。没想到,在她心里,却是一道迈不过去的坎儿。她不惜用这样的方式,来填补自己心里一日日酵的恨意。 其实,芳姐儿也是个可怜的女人。 只是这一刻,马二东没有意识到芳姐儿的可怜。他有的,只是被妻子戴了多年绿帽子以后的恼羞成怒。他觉得自己虽然当初对不起她,但这些年来,他对她的好也足以把这一切都弥补。可是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芳姐儿竟然敢这样做!让他白白浪费了那么多年的好! 马二东那一刻没有自省的自觉。如果他仔细想想,就会现,今日所生的一切,都是他一手酿成的。他今日所尝的果,就是他年轻时种下的因。如果当年他和桂栀子的情事不被芳姐儿现,今日他和芳姐儿之间就会是另一种局面。也许吵吵闹闹,但彼此坦诚相待,然后像很多北原的夫妻那样平淡又幸福的度过这一生。但是没有如果。命运的轮盘,早在他钻入那片温柔的竹林时,已悄然转动。没有人能阻止。 第二年再出门时,马二东成了小廊的常客。然后染病,被狼狈的送回大葛村。马二东一点也不后悔,他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动力了。他的妻子,他疼爱多年的女儿,他多年为之辛苦劳作的家庭,都被一张轻飘飘的体检单击的粉身碎骨。 “你都知道了?”芳姐儿惨笑着,然后深深吐出了一口气。就像是压在她身上多年的担子,忽然有了一个分享的人,让她的压力大大减轻。 马二东本来准备把这个可耻的秘密告诉马老太太。但芳姐儿对他无微不至的照顾让他渐渐放弃了这个打算。妈的年纪大了,受不得这样的刺激。芳姐儿也是个可怜人。自己当年若不是那样荒唐,芳姐儿便也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来。想至此,马二东的心里平衡一些,人之将死,过去那诸多纠葛在他的脑海里滚滚而来。想着想着,他忽然也就看透了。虽然他已经想通了这些,但他还是好奇,那个男人到底是谁? 芳姐儿低声说了一个名字,让马二东如一头受伤的野兽一般嚎叫起来。他情绪激动,不能自已,无穷的恨意夹杂着悔意在他的胸膛里翻腾。 是他!是他!原来是他!! 马二东不可思议的瞪着眼睛,停止了嚎叫,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怎么了,这是?”马老太太泪眼婆娑的奔进门来,看着粗粗喘气的儿子关切的问道。 “没~,没事……”马二东苦笑着答道。等呼吸稍稍平复一些以后,他推开床边的马老太太:“妈,我~我想~见小宝,你快~快去~找她来,找她~,快~,再晚~些~就~来不及了……” “好。好。我去找小宝。我就去。等我回来~”马老太太擦着眼泪,急急忙忙的又奔出去。 自马二东得了那病以后,桂儿便从学校辍学了。那年代,闭塞的北原人都对那种病没有什么正确的认识。小伙伴儿们怕被传染都不和桂儿做同桌,桂儿只好一个人坐在离大家很远的角落。只要是桂儿她碰过的橡皮本子之类的东西,别人宁愿扔了重新买也不愿再碰。不仅如此,大家见了桂儿都远远的躲着她,连话都不和她讲一句。就连平时和她玩的很好的两个女同学现在看见她了也会远远的绕着走。不仅同学,连班主任都十分委婉的劝告桂儿回家去。桂儿在一气之下,就再也不愿意去上学了。芳姐儿因为这个还打了她一顿,但却没起作用。桂儿一旦犟起来,谁都拿她没办法。此时,她正坐在河边望着远处的学校屋顶呆。 马老太太远远看着坐在河边呆的瘦弱女孩子几乎掉下泪来。她走近,拉起桂儿的胳膊:“乖囡囡,跟奶回家~” 桂儿不动,仍旧固执的坐在石头上。 “走,回家~”马老太太继续拉。桂儿仍不动。 “你这个死女子怎么回事。你爹马上要死了,临死前要看你一眼……你动不动?”马老太太看着桂儿呆呆的反应,生气了。她一边呜咽着一边责骂桂儿。桂儿仍是不动。 026 木樨庭院 “你个讨债鬼,没良心的小蹄子,爹都要死了,你都不去望一眼!我替你爹打死你个不孝的东西!”马老太太白人送黑人,心里的悲伤无处泄,见桂儿这孩子气人的样子,不由得伸手往桂儿瘦弱的背打去,打了几下,便死命拽拖着桂儿往回走。 一边走,一边哀哀的哭着。 此时此刻,屋子里,马二东和芳姐儿相顾无言。良久,马二东才开了口:“芳,你不当如此作践自己~” 芳姐儿没说话,只是流泪。木窗外面,刺目的阳光扑到小块的碧色玻璃上,泅开了淡淡的光晕,瞬间温柔了岁月。 马二东最后一句话留给了执拗的桂儿。他忍着喉头涌起的腥甜,酸涩的说:“我可怜的小宝,以后你就是没爹的娃儿了~” 说着,他眼泪汪汪的看着站在门口的桂儿,伸起手想和以前那样摸一摸她的小脑袋。但他刚举起手,便颓然的垂下了。 马二东挣扎了几个时辰后就去了。 桂儿扑在马二东尚有余温的尸体上,哭的几乎快要断气。她失学后所有的怨气和不甘都在这一场大哭中被洗涤的干干净净了。 芳姐儿没有想到,在马二东最后还清醒的那一刻,他仍旧把桂儿当做自己的孩子来疼。虽然他已经知道了真相,但他却选择了原谅。后来,无数个日夜,芳姐儿都在想,如果当初她对马二东的荒唐选择宽恕,那后来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生? 芳姐儿在说完这一切之后,就如释重负般的咽了气。她终于结束了自己疯疯癫癫的生活。在最后讲完这故事的那一刻,她恍恍惚惚地听见了敲木鱼的声音,笃笃,笃笃。她感到自己变的很轻很轻,如袅绕的烟雾,在那笃笃的木鱼声中缓缓上升。 我看着芳姐儿缓缓沉入泥土的乌黑棺木,心底没来由的涌出一股怅然。然后想起了那一段广为传颂的偈言。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我想,用这段话来送芳姐儿,是再好没有的了。 一旁的婶子在回去的路上叽叽喳喳的说着芳姐儿吐露出的惊天秘密。人已死,万事随风。不管怎么谈论,都和那躺在棺木里的人无关了。 过不了多久,芳姐儿就会被人们彻底遗忘。 没有人能懂芳姐儿的爱恨,亦没有能懂她的烈性与隐忍。 除了佛陀。 我最后望了那青黑的墓碑一眼,转身没入了林外的小路。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一刻,我在那墓碑的影子里看到了陈瞎子的庭院。他坐在木樨树下那光滑的大河石上,微闭着双眼,似乎有风吹来,树叶在沙沙的响。纷纷扬扬的木樨花随风悠悠的在阳光里飘落。不多时,陈瞎子的头上和腿上都沾染了一层小花。阳光里暖香浮动,陈瞎子却不知不觉。也许,他已经沉沉睡着了。 我忽然笑了。 陈瞎子几乎瞒过了所有人,却唯独没有瞒我。他眼睛是看得见一些的,因此他认出了芳姐儿,也猜出了桂儿有可能是他的孩子。他在院子里栽下那一颗木樨树,“看”着树一日日生长,其实别有用心。 原来我不细究不明白,现在却懂了。 那是他表达的一种方式。 陈瞎子用他的方式小心翼翼的保护着这个秘密,也保护着那卷入其中的两个女人。那两个女人,一个让他不带遗憾的死去,一个延续着他的血脉。她们给了他智慧和勇气。 木樨树下的大河石,是陈瞎子从河边背回去的。他在河边转悠着摸了三天,才挑出那块河石。不大不小,触感光滑温润。陈瞎子把那块河石挖出来,放入竹编的宽篓里,然后用木棒探路,一路踉跄着摸回去。 陈瞎子的家我去过,那里离河很远。一个身体健壮的男子通过那些弯弯绕绕的路到河边也要花上三个多小时。我想象着陈瞎子拄着木棒,一步一探的摸到河边,然后找到石头,再一路背着石头上坡摸回家。一路上跌跌撞撞汗流浃背,脸上却没有丝毫苦色。对于他而言,那应该是一段很艰苦的路程吧。 我见过陈瞎子背东西。为了防止那宽篓上的布带儿太长从他肩头滑落以至于把宽篓里的东西洒出来,陈瞎子在背上宽篓以后,就会把两个布带一扭,然后用一截短木棒插在里面,这样会让布带儿紧紧的贴住他的脊背。但这样一来,宽篓就会紧紧的勒在他的肩膀上,如果不把宽篓解下来,陈瞎子就只能站着。 眼睛不方便的陈瞎子从河边走上坡路回家,沿途不能坐下休息。那块大河石一直压在他肩膀上。宽篓的布带子勒进他的肉,混着辛辣的汗水,皮肉磨的生生的疼。他跌倒过,又艰难的爬起来…… 就这样,陈瞎子艰难无比的把那块大河石搬回了光秃秃的家放置在那仍然幼小的木樨树下。 木樨树一年年长大,终于亭亭如盖。大河石的周围也长出了杂草小花。无数个寂寞的白天和夜晚,陈瞎子坐在大河石上,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木樨树的细弱树干,就像是抚摸着心里的美好念想。他和树说话,感受着树的生长变化,如同一个慈爱的长者。 只有那年年荣枯的小草见证着陈瞎子比大海还要深的寂寞。 我想在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桂儿选择投河自尽的原因。桂儿和刘家小伙子吵架不假,但那不是她选择赴死的主要原因。真正促使她走上这条道路的,是现自己被命运一直作弄从而失去了继续生活的勇气。 芳姐儿的讲述充其量只是一剂催化剂而已。桂儿只是忽然明白了原来这么多年自己都在被命运作弄。她失学,是因为爹的脏病,爹之所以染上脏病,是因为妈的背叛。而妈之所以和陈瞎子野|合,是因为爹偷|腥被妈抓个正着。而她现在视物模糊,则是因为她遗传了陈瞎子的眼部疾病。 那一日,她之所以找错钱,是因为她已经出现了视物模糊的状况。 是的,亲爱的读者。我想,故事讲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桂儿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条不归路。眼病正在一日日吞噬她的健康。她以为自己会变成第二个陈瞎子。深感无力的桂儿,选择了自我了断。 故事到这里本应该结束了。可我想也许我忘了一句至关重要的交代:木樨树在北原还有一个别称,叫桂树。 027 竹马竹马 马小跳每次喝醉了都会误以为自己是隐居在某个深山古刹里的得道高僧,扯着谁都想要弘扬一番佛法。弘扬佛法时他最常说的有三句话。第一句,“色即是空”,第二句“色特|么的还真是空”,第三句,“色真特|么是空啊!” 往往第三句没说完时马小跳就已经主动结束佛法的弘扬睡着了。 马小跳说的话一般都可以当狗屁放了,唯有一句却流传极广。那句话,是从他唯一一篇得a的周记里摘录出来的,后来还成了他的QQ签名儿。那句话是:“你的竹马,娶了谁的青梅;而你,又夺走了谁的竹马?” 一九**年的时候,十岁的马小跳还是个屁点大的孩子。他生性活泼,上蹿下跳的时候活脱脱就一皮猴儿。可就是这样一无法无天的皮猴儿,谁也没料到,忽然有一天就生出了旖|旎的心事。 小小年纪的马小跳情窦初开,喜欢上了他青梅竹马的玩伴——谭溪。这种喜欢,一直延续到他结婚的前夕。那一晚,酩酊大醉的马小跳信誓旦旦的对着几个小保证:“哥们儿我,再记着那个没良心的女人,就叫我像这堆瓶子一样,不得好死!” 马小跳说着,把桌子上一堆啤酒瓶推到了地上。噼噼啪啪的玻璃碎裂声引来了周围一众吃夜宵的人的注目。马小跳浑然不觉。他指着那堆破碎的玻璃,瞪着眼一歪,轻飘飘的就倒了下去。 他在誓言过以后,就醉的不省人事。留下一众哥们儿低头哈腰四处赔礼道歉。 尽管马小跳的誓言掷地有声,但他并没有毅力把这个掷地有声的誓言坚持到底。谭溪是他的劫,是他心中的朱砂痣,是他永远都放不下的执念。 但在一九**年的时候,年仅十岁的马小跳根本没有预想到,坐在他前面的爱哭鬼谭溪,会让他念念不忘了一辈子。 村头徐婆子大概是整个大葛村起的最早的人了。每天天刚麻麻亮,徐婆子就会忍不住从床上爬起来。 多年的老习惯了。 在徐婆子做媳妇儿那会儿,徐婆子的婆婆——那个一脸尖酸相的老太太,每天都会在天刚放亮的时候叫醒还很年轻的徐婆子。然后老太太就会来回迈着小碎步,监督着徐婆子做各种各样的活儿。有一回,天色还很暗,只有一点微光透出来。徐婆子被老太太指挥着剁猪草。没想到一个没看清,在手上砍出了一个大口子,顿时整个夯住猪草的左手变得鲜血淋漓。 那之后,徐婆子的左手就落下一条横贯手背的狭长刀疤。每到阴雨天,整个左手掌就钝钝的疼。 而北原的春秋两季,往往是雨水绵绵。所以每当到了这个时候,徐婆子都感到天长难熬。 又是一年秋天来临,绵绵的雨水像是报迅儿似的赶着趟儿来了。就在徐婆子手疼的快要僵掉的时候。老天终于开恩放晴了。 徐婆子手不疼了,便又开始忙活开了。吃完早饭,把家里的鸡呀鸭呀猪啊都经管好以后。她转身回屋把冬天的棉袄抱出来,准备晒晒霉气。北原雨水充足的年份,家里的东西很容易染上淡绿色的霉迹。如果不晾晒一番,便很容易得病。 这天,在她正在晾衣绳上拍打棉袄的时候,涂家老三从门前的小路经过。 “老三,干嘛去啊?”徐婆子扯着嗓子问道。 “送小草报名去。”涂老三笑眯眯的回答。这时候,徐婆子才从棉袄的间隙中看到涂老三牵了一个穿花裙的小姑娘。仔细定睛一看,那可不是涂家三姑娘小草么? “呦,原来是上学去啊,怪不得小草儿今儿个穿这么漂亮~。这水灵灵花一样的,徐婆婆差点都认不出来啦!”徐婆子一边用力拍打着棉袄一边打趣着穿着花裙子背着小书包的小草儿。 小姑娘低下头,害羞的拉拉爹的衣角。鸦翅般的长睫毛在尖尖的小脸上投下两大团阴影。那娇怯瘦弱的样子,此刻看起来显得格外的楚楚可怜。涂家老三看着背着新书包的女儿,不自觉的握紧了女儿小手:还有一年,女儿可一定要熬过啊! 在六岁的小草看来,一九**年九月十三号真是无比美好的一天。那是她第一次走进上野小学的校门。 上野小学坐落在马家堡下面河谷处,与四大院儿隔了一条蜿蜒回转的清河。清河上有一座造型古朴的石拱桥,远远望去犹如一段横跨两岸的飞虹。石桥看起来似乎是有些年代了,连石料都被死去的苔藓染的青黑。 走过四大院儿,再穿过那座年代久远的石拱桥,就能远远的看到上野小学的淡蓝色围墙。在周围一片高低错落的土房子里,上野小学就像是童话里的城堡一样安静的闯入人的眼睛。淡蓝色的围墙,从墙内攀缘而出的绿植,整齐排列的花坛,水泥铺就的四通八达的路……这些景象让还不满六岁的小草眼花缭乱,仿佛有一个新的世界在她的眼前缓缓打开。一阵琅琅的读书声从旁边那栋朱红色的大楼传出来。小草抬头去看,却感到有些眩晕:那大楼几乎要和它背后的山一般高了。 这漂亮陌生的环境,让小草有些胆怯,她忍不住攥紧了爹的手,小手掌汗津津的,像是从水里刚捞起来一样。许是感受到她的紧张与害怕,涂老三慈爱的看了她一眼,示意她不要担心,然后拉着小草朝着红色大楼对面那一排淡青色的砖房走去。 学校已经上课几天了。但一个圆脸的男人仍旧很热情周到的招待了他们。涂老三和圆脸男人谈了一阵以后,圆脸男人叫来了一个年纪约摸三十几岁的中年女人,让她领着小草去教室。 中年女人很温柔,身上有一股香香的味道。她伸出手来拉着怯生生的小草上了对面红色的大楼。 楼梯有点陡,小草个子又小,爬起来十分吃力。中年女人无比耐心的等着她,见她力气不济时便会及时的伸手扶上一把。 028 竹马竹马 后来,小草才知道,那个圆脸的男人是校长。 中年女人姓李,是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兼任课老师,也就是她的班主任。 李老师让小草坐在三组的最后一排,那刚好有一个空缺。小草的同桌是一个皮肤黑黑的女孩子。 安排好这一切后,爹就走了。小草忽然有些紧张。这里的人她一个都不认识,这让她心里有些害怕。下课时,一大群同学呼啦啦像一阵风一样把小草的桌子围个水泄不通。 “你叫什么名字呀?”“家住哪儿呀!”“你的花裙子真好看,谁给你做的?”“她好白哦,像年画上的小娃娃~” 杂七杂八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来,惹的小草不知道先回答哪一个好。但幸好,他们也不指望她回答,自顾自热火朝天的讨论起来。 就在小草感到万分窘迫的时候,一道清亮的男声压过所有人的议论直往小草耳朵里钻来:“让让,让让~,麻烦让一让~” “马小跳~”小草突然见到一个熟悉的人有些惊喜,忍不住出声叫道。 马小跳没想到小草还记得自己,见众人的眼光一瞬间都落在他身上,他忍不住挺了挺原本就绷直的脊背,像个旗开得胜的将军一样分开众人,他来到小草面前,脸色红红的说:“涂然,你不在你外婆家读书啦!” “嗯。 ”小草小声回答着,声如蚊呐。 “你爹回去了?”马小跳又问。 “嗯。”小草仍旧小声的嗯了一声。 马小跳不知道再接着说些什么,只好用力挠了挠头,一个劲儿看着小草傻笑。忽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大声问小草:“你书领了没?” 小草摇了摇头。 马小跳见状,立马冲出了教室。等人影已经消失在门口时,他的声音传了过去:“你坐那别动。我给你拿!” 这时候,上课铃响了。围观的人一哄而散。 “你和马小跳之前就认识么?”坐在小草身边的黑皮肤小姑娘面对着她小声问道。 “嗯。他家离我家不远,我们在一起玩儿过。”经过马小跳这一闹,小草觉得周围陌生的一切不再那么可怕了,不自觉的话也多了起来。 “你也是大葛村儿的?”黑脸小姑娘闻言眸子一亮,整个面庞顿时显得熠熠生辉。 “你也是?”小草也很兴奋。 “对呀!一会儿放学,我们可以一起回家。”黑脸小姑娘用力点头,十分开心的说。 “嗯。”有人一起回家,小草也很开心。虽然爹在走之前嘱咐了好几遍,但那些弯弯叉叉四通八达的路小草还是有些闹不清。 “对了。我刚才听马小跳喊你涂然。你叫涂然是吧?”黑脸姑娘眨巴着灵动的大眼睛问小草道。 “嗯。你呢?”小草问道。 “我叫谭溪。”黑脸小姑娘笑眯眯的回答道。 马小跳抱着一大摞书满头大汗的回来时,这节课已经上了有一会儿了。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老师来。马小跳把书放到小草的桌子上,嘱咐她在每一本书上都写上名字后,就蹦蹦跳跳的回到了座位。 小草闻言一笔一划的开始写名字。等几本书几个本子的名字都写好时,教室里已经哄乱成一团了。打闹的声音和大声说话的声音几乎快要挤爆教室了。 没过一会儿,张老师出现在门口。她威严的目光往教室里一扫,顿时嘈杂的教室一片寂然,连砸根针的声响都清晰可闻。 “作业都做完了?”张老师皱着眉问。 “完了。”大家齐声答道。 “那各个组长把作业收起来。”闻言,张老师眉头舒展开来,站在讲台上大声吩咐道。她的话音刚落,每个组就走出一个人来,从最后一排开始依次收作业本。 小草不知道做什么作业,自然也没写。那一脸严肃的男组长看了小草一眼,不动声色的往前收去。 “他是谁?”看着那个抿着嘴巴一脸严肃收本子的小男生,小草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他叫林烨,是四大院儿的。”谭溪小声的和小草咬耳朵。 “哦。”小草问完,也就没放在心上。 第一天上学,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去了。 回家的时候,小草和谭溪手牵着手,一路玩闹,不到一个小时就回了家。 马小跳和他哥哥马小龙一起,跟着几个男同学一起回家。男孩子脚程快,等小草她们走回去的时候,马小跳已经吃完饭跑过来找小草玩了。 由于陈瞎子的影响,小草从小就被送到了外婆家居住。爹和爷爷忙着干活,奶奶有病,妈妈一个人忙里忙外还要照顾时不时病的奶奶,实在没有多余的心力来照顾已经能四处乱跑的小草。再加上大葛村几乎依大河而建,涂家也离河很近,这更让一家人担心不已。 小草的外婆那一年来看刚满两周岁的小草,于是一家人商议一番后决定让外婆把小草带回家帮忙照顾一阵子。 于是,在农忙时,小草就会住在白平乡外婆家,农闲时,妈会过去把她接回来住两个月。就这样过了好几年。 故而小草对同住一个村儿的谭溪一点也不熟悉。 认识马小跳则是因为陈瞎子。 陈瞎子每回来家都会带一些小零食分给桂儿和小草。而他每次给桂儿的小零食都是通过小草的手转交。那一回,小草依着陈瞎子的吩咐给桂儿送零食。没想到,被一头大黑牛给拦住了道路。 小草没办法只好从旁边的荒林绕路过去。荒林里不仅杂草丛生,还十分阴暗,把一向胆子就不大的小草吓的几乎大哭起来。好在没过多久她就穿过了林子。虽然身上沾满枯草烂叶手背上还被刺藤划了几道口子,但好歹还是爬上了林子边缘的小路。 正当小草坐在路上大口喘气的时候,一个清亮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小草吃了一惊,四下去看,却没有看到一丝人影。只有黑沉沉的林子在她脚下如怪兽一般窥伺着。 “你又是谁?”小草用颤的声音问。 029 竹马竹马 “我就是我呀!”清亮的声音夹杂着咯咯的笑声再次响起。网小草用力去捕捉,却还是一头雾水。这让她心里更加害怕。该不会是什么妖怪吧?小草暗暗揣测着,脑袋里不由得浮现大人讲的那些专门哄骗小孩子的山林精怪的故事。 “喂,丫头片子,问你话呐!”见小草久久不回答,一个小孩的头从不远处一棵独立的松树枝丫间露出来,黑漆漆的眼睛盯着小草灵活的转来转去。 “啊!”猛然间看到一个人头从树桠间伸出来,小草吓得忍不住尖叫起来。 这一叫,小草倒是没什么事儿。那人头却是咚的一声从树上栽了下来。 没过几分钟,那咚的一声从树上栽倒的人头气势汹汹的朝着目瞪口呆的小草走来,一边走一边龇牙咧嘴的揉自己的脑袋:“鬼叫啥呢你,看你干的好事儿,我头上都磕出了个包~” 这时候,小草才明白眼前这个突然从树叉间伸出的脑袋原来不是鬼而是个小男生。 这就是马小跳和小草相识的始末。等小草送完零食回来以后,两个人在一起玩了好几天。那之后,直到小草去上野小学上学,两个人才再次见面。 没过多久,小草就和班里的同学混的相当熟了。年少的孩子之间,友谊总是来的很快。最开始,听别人叫自己大名儿涂然,小草还有些微微的不适应,以为叫的是别人。但没过几天,她就融入了这个新身份之中。 每天上学放学,涂然总是和谭溪一起。偶尔马小跳和她们一起走。但更多的时候,马小跳嫌弃两个女孩子走的太慢,就和哥哥马小龙一道走了。 马小龙是上野小学的一个传奇。二年级的他已经长到了一米六的个头,这使得他在一群小萝卜头似的二年级生里几乎算的上是鹤立鸡群。那时候,大家的普遍身高才一米三左右,刚刚过坐车买票的线。而与此同时,和大家年龄相仿的马小龙已经疯狂长到了初中生的身高水平。 马小龙不仅个子长得高,成绩也是一等一的好。年年年级第一不说。连每次大课小课的测验,他都是第一名。按照常理来说,只要是人,总是会有一些缺陷的。比如,有的人天生五音不全,有的人则会对一些简单的数学问题也感到束手无策。但是,对于马小龙来说,似乎没有一样是他不擅长的。绘画课,在很多同学对着红艳艳的苹果画出一个个形状各不一样的鸡蛋时,马小龙已经把苹果梗活灵活现的添在了自己画出的红艳艳的苹果上;语文课,在很多同学摇头晃脑的念着日照香炉生紫烟时,他已经把诗下面的注释也一并记完了;体育课,在很多同学站在篮板底下也扔不进球的情况下,马小龙已经能轻松中三分了……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连圆脸校长都忍不住赞叹说马小龙是山窝窝里生出的金凤凰将来的前途不可限量。马小龙的优秀,让很多人都成了他忠实的拥趸。这其中就包括他的双胞胎弟弟——马小跳。 说起马小跳。他真是和他哥哥截然相反的一种存在。他哥哥成绩优秀年年第一,马小跳的成绩却是一塌糊涂。虽不至于是年级倒数,却也和倒数差不了太远。他哥哥个子有一米六,马小跳的个头却几乎还没有长的快的女生高,才一米一左右。他哥哥性格沉稳,马小跳却整天上蹿下跳调皮捣蛋,是个小活宝。兄弟两个,传说就一前一后出生,相差不到一分钟,没想到性格等方面有着天壤之别。 唯一相同的就是相貌了。两个人都生的浓眉大眼琼鼻薄唇。所不同的是,马小龙的五官组合起来比马小跳的面貌看起来要稍微沉毅些,马小跳却比哥哥看起来多了一丝机灵劲儿。如果不了解两人的话,看着马小龙,恐怕就会误以为是看见多年以后已经成大成人的马小跳。 涂然第一次看见马小龙就是这样的感觉。那一天,马小跳忘记带自然课本。马小龙看见后,给弟弟送了过来。两个人在门口说话。哥哥一脸笑意,弟弟则一边抓头一边十分调皮的吐着舌头。马小龙侧着身子十分随意的靠在门口,却如同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画一般直直扑向涂然的眼底。挺拔清俊的少年虽然和自己差不多年纪,但眉目间的稚气已经褪的七七八八了。他就像是一束光,很轻易的就会把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涂然看的呆了。听了许久马小龙的传说,没想到,这次见着了真人。 “哎,涂然?”谭溪见涂然呆呆的样子,不由得用手肘捅了捅她。 “怎么了?”涂然一下子反应过来,赶忙低下头假装翻书。一颗心却像是擂鼓一般咚咚咚的快要跳出胸膛。 “你怎么了?”谭溪看着涂然飞红的脸,疑惑的问道。 “太热了,你没觉得么?”涂然拿起本子扇风,一副热的快要受不了的样子。 谭溪惊讶的瞟了一眼涂然,然后又看了看窗外正在欢快飘着的细碎雪花,露出一脸活见鬼的表情:有没有搞错!! 那时候,涂然并不知道,什么叫做一见钟情。她那时候还太小,小到连爱情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在她七岁的世界里,每天除了吃就是玩儿。 那个时候的她正无忧无虑的成长着。 雪一直下着,天空中积满了铅灰色的云朵。整个教室变得阴阴的。老师停止了讲课,让大家写作业。涂然却怎么也集中不了注意力。一朵朵细碎的小雪花前赴后继地往窗户上扑去,不一会儿都变成了透明的小水滴。小水滴从窗子上往下流去,蜿蜒出透明的水迹子,宛如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泪痕。涂然忍不住抬手去擦那泪痕。但哪里擦的掉呢!泪痕和她的手之间还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虽然看起来极近的样子,却隔着千山万水的距离。涂然颓丧不已的垂下手,等着放学铃声响起。 030 竹马竹马 好不容易等到放学铃声响起,李老师却进来,嘱咐起安全问题:“下雪路滑,大家要结伴而行。住在一个地方的男同学要照顾女同学。不要跑,慢慢走,小心滑倒……” 李老师话音还没落下,大家就背着书包一窝蜂挤出了教室。下雪对孩子们来说,真是一件特别值得开心的事儿。 不一会儿,被白雪覆盖的操场就被三五成群的孩子们占领了。有些活泼的孩子,立马就团着雪团儿玩开了,他们笑着叫互相追逐,在雪地里留下一串串杂乱的脚印。 没过多久,那群叽叽喳喳的孩子就全部消失的无影无踪了。喧闹消失了,笑声也消失了,仿佛所有的声息都被大雪吸走了一般。这突如其来的寂静笼罩了整个校园。鹅毛般的雪花仍旧絮絮的飘着,落在被踩的一团糟的雪地上,像突然坠入湖心的羽毛。雪地里还留有孩子们互相追逐的杂乱脚印,如果凝神去听,仿佛还能听到脚印里留下的阵阵欢声笑语。 在这一片白色的寂静里,老校工一间教室一间教室的锁过去。 很快,随着咔哒一声,学校的大铁门也被锁上了。 整个闹嚷嚷的学校来到了它一天中最为安静的时刻。 老校工环视四周一遍后,走到他那狭窄的小屋里升起了炭火。火还很没烧起来,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挥散不去的寒意与湿气。他摊开木板床上堆放的被子围在身上,却现更冷了。被子好久没见阳光,在这鬼天气里,冻的和铁一样。 那一刹那,老校工开始怀念那群闹嚷嚷的孩子了。虽然小子们闹腾一些,却也给这里带来了活气。他们走了以后,仿佛把活气也带走了。老校工忽然感觉自己不是在给学校看门,而是在看守一座孤零零的大坟场。入夜了,整个黑黢黢的校区就如一座寂然的坟墓一样。而他是坟墓里的唯一的活死人。 涂然此时正疼的呲牙咧嘴。不知何时,她的脚生了冻疮。好几块皮肉都变得红红的。此时,她呆到温暖的火炉旁,冻得麻木的双脚恢复了直觉,不一会儿就燥热痒起来。那痒丝丝的感觉让她忍不住时不时拿脚背去蹭椅子腿儿。 她的一点小动作没逃过奶奶的眼睛。 “脚冻着了~”奶奶看了一眼涂然那别扭的小动作,十分笃定的对三儿媳妇儿说。 “怎么冻着了呢!不是穿了毛线袜子么?”涂然妈妈十分疑惑,蹲下来脱涂然的鞋。袜子扒开,小小的脚上有好几处冻伤的痕迹。靠近脚背的那一处还被蹭破了皮。 “不能抓!破皮了明年还会再长的!”奶奶放下手里纳的鞋底,一巴掌打掉涂然伸过去准备挠脚的手。 “妈,痒!”涂然不敢反抗奶奶,转头朝妈妈求助。。 “还知道痒啊!谁叫你把筒鞋里灌一靴子雪!活该!”见女儿脚成了这个样子,涂然妈妈又心疼又生气,教训道。 涂然瘪瘪嘴,不说话了。放学的路上,因为好玩儿,他们把筒鞋的空隙里填满了雪。走着走着,雪就会顺着筒鞋的鞋管儿倏倏的往下落。不一会儿,雪就会融化成水,踩起来走路咯吱咯吱响,像唱歌儿一样。当时走在路上,脚热的都冒汗了,然后被冰冰凉凉的雪水一浸,别提了多舒服了。谁会想到就这么一下子脚就冻伤了呢! “看起来不很严重,用热姜片贴一贴就好了~”奶奶端详了涂然的脚一阵子,对涂然妈妈说道。 涂然妈妈闻言去厨房切了几块姜片儿。等姜片放在火边烤热以后,就一块块贴在涂然脚上的冻疮处,一边贴一边用力揉搓着,疼的涂然龇牙咧嘴的叫唤。 “别瞎叫唤。一会儿就好了。”涂然妈妈不满的瞪了涂然一眼,继续努力的揉搓着。 姜片很热,贴上去先有一股灼烧感。在那灼烧感慢慢变淡以后,随着揉搓,姜汁会覆盖在冻疮上。此刻,冻伤的皮肤又痒又疼,让人十分难受。涂然咬着牙忍着疼,面容扭曲。表情那叫一个酸爽。奶奶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看着,不时往鞋底子上扎上一针。搁置在炉子边的茶壶正冒着腾腾热气。 好在那一番折腾以后,涂然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并没有感到脚痒了。想是那热姜片起了作用。她美美的睡了一大觉。在半夜她似乎醒来过一次,仿佛听到屋后有雪压弯了树枝呼啦啦地往下掉。也许是梦境或者幻觉。涂然并不清楚。 第二日一大早,妈妈叫涂然起床。等她推门倒洗脸水,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忽然出现在她眼前。平日里看惯的风景此刻全都变了模样,那萧瑟的枯败的残枝野草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一个亮堂堂晶亮亮白莹莹的世界。好像有什么人给大地铺上了白绒绒的毯子。甚至连光秃秃的树干都穿上了量身定做的毛衣。寒冷的空气随着门开出的小缝儿钻进屋子,涂然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她惊呼出声,看着外面的景象雀跃不已。 在涂然吃早饭的时候,谭溪、马小龙马小跳6续来到了她家里。他们等她一起上学。涂然家靠近村头徐婆子家,是上学的必经之路。谭溪拿了一把墨绿色的伞,在她把伞收起来时,屋檐下干净的地面上洒了一层雪。 本来涂然不准备拿伞的,一看到这态势,乖乖的把家里的紫色大拐伞拿了出来。这把大拐伞是大爷送给涂然爷爷的。在涂然上学时,爷爷把这把珍贵的伞拿出来给了涂然。紫色大伞之所以被涂然称作大拐伞,是因为伞的下端有一个拐杖一样勾起。这在商店售卖的伞里面并不多见。这把伞很重,样子古拙,质量却十分好。每次一按下边的按钮,伞面就会立马嘭的一下打开。展开的紫色伞面比谭溪的伞要大上大半轮儿。每次下雨下雪天,涂然打着这紫色大伞,整个人就会变成蘑菇下的小梗儿,前后左右都被遮的严严实实。任何风吹雨打都沾不了身。 031 竹马竹马 饶是如此,童年的涂然却无比渴望能摆脱这把造型奇特又十分沉重的大拐伞。那时候正流行谭溪手里拿的那种很轻便的塑料伞,伞的下端并没有拐杖。 涂然抗议了很多次,但均以失败告终。于是,她只能悻悻然地在每一个可能有雨的天气里背着那把又重又大的紫色大拐伞去学校。 匆匆扒完饭,涂然就背起书包和谭溪他们一起走了。马小龙走在最前面,身后跟着谭溪和涂然,马小跳走在最后。这个队形是马小龙提议的。昨天放学,老师让住在一起的同学一起回家。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遵守了。马小跳也没有和往常一般蹦蹦跳跳的和马小龙先走。于是四个人结伴回家。 回家的路,有很大一段都是蜿蜒狭窄的小路。他们甚至需要穿过很多的田埂。这样一来,找路成了摆在四人眼前最为迫切的问题。昨天小路还没有被雪淹没,今天却到处都是一片白茫。如果一不小心踩空了,就会一个跟斗栽到下面的田里。虽不至于摔个七荤八素,但肯定得费一番功夫重新从田里走出来。更何况,这大冬天,田里一般都蓄满了水。 万一掉下去,湿掉衣服鞋袜,那一整天都会冻的直打哆嗦的。 在这样的情况下,马小龙折了一根木棒探路,一马当先的走在前头。他示意大家跟在他后面,踩着他的脚印走。这样一来,问题就解决了。涂然因为昨天的心事有些心虚就把谭溪推到了自己前面,于是谭溪就紧跟在马小龙后面。马小跳蹦蹦跳跳的走在最后,时不时大喝一声吓唬走在他前面涂然。好几次,涂然被马小跳突然声的大喝吓的脚下不稳,差点跌到了田里。气的涂然忍不住回头打他。但马小跳灵巧的很,每次涂然的手刚伸出来,他就迅的跳到了一边。 打打闹闹中,一行人走到了银装素裹的学校。在这茫茫白雪中,学校看起来就像是童话里的冰雪城堡,而四处喧嚣打闹的学生则是城堡里活泼好动的精灵。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走在放学的路上,涂然和谭溪都有些有气无力。下雪天,离家远的学生都不回家吃中饭。家里会格外大方的给一块钱的零花钱,让孩子中午在离学校不远处的商店买包方便面吃。那时候常吃的一种方便面叫大西部,有两个很大的脆面饼,只要五毛钱。商店会提供碗筷和开水,让孩子们把面泡开来吃。 据说这样更饱肚子。虽然不知道这说法的真伪,谭溪和涂然却都心照不宣地遵从这一做法。没想到,还没有到放学的时候,两人的肚子就一前一后的唱起歌儿来。好不容易熬到放学,两个人迅收拾好书包,一马当先地冲出了教室。急的马小跳在教室大喊:“哎,谭溪,哎,涂然,你们两个,等等我呀!” 如果不是考虑到地面上已经结冰的积雪,恐怕两个人此刻已经开始飞奔了。肚子一阵虚,大冷天儿,两个人额头却冒出一阵阵热汗。马小跳气喘吁吁地追上两人,大骂两人忘恩负义不讲义气。谭溪和涂然默然听着,也不申辩,只一味加快脚下的步伐。 “怎么了,你们两个?”马小跳觉得有些蹊跷。涂然平日里安静,不容易惹恼。谭溪却恰恰相反,是个一点就着的暴脾气,怎么今儿个自己这么损她俩儿,谭溪竟然一言不?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啊!! 想至此,马小跳脑袋一转,顿时一个恶作剧在他脑海里产生:他准备捏一个雪团儿,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到谭溪的脖领子里,一定会冰的谭溪哇哇大叫! 哼,看她还装不理人!马小跳这样想着,随手就在路边的草上扫了一把雪团了几下。不一会儿,一个拳头大的雪团子就在马小跳的掌心攥紧了。就在他悄无声息的猫到谭溪身后举起手里的雪团儿时,一阵咕噜噜的响声不合时宜的响了起来。如同平地里起了一声惊雷,把马小跳唬的赶忙收起手来站好。 不是他的肚子响。几乎在怔住的那一刹那,马小跳就迅的做出了判断。既然不是他,那很有可能是前面两人中的一个。不是谭溪,就是涂然! 难道她们两个赶那么急就是因为肚子响?马小跳思考着,保持着怔住的姿势,雪团儿在他温热的掌心里已经开始慢慢融化,却不防此刻谭溪忽然调转头来。 “好哇,马小跳,我说你怎么这会儿没了声响!原来正准备干坏事儿呢!”谭溪盯着马小跳手里慢慢融化的大雪团儿,气势汹汹的开了腔。 “我~”马小跳此刻还没有回过神来,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来反驳谭溪的指控,不由得老脸一红。手里的雪团儿似是感应到主人情绪的变化融化的更加厉害了。 “马小跳,在讨人厌这一方面,你哥哥可是远远及不上你!”谭溪看着马小跳的怂包的样子,心头的火气更甚了,毫不客气的讥讽道。 “谭溪,你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模样儿!黑的跟抹了灶烟似的~”马小跳毫不客气的反击道。他气呼呼地一甩手,掌心那半融不融的雪团子啪的一声摔在地上,顿时就开了花。 “你有胆再说一遍!”谭溪怒了。她生的比一般姑娘黑本就心里十分自卑。此刻这缺陷却被一个男生当面指出来,气的她差点两眼一翻。 涂然拉住怒气冲冲的谭溪,对着马小跳频频摇头,但马小跳看都不看她一眼,抱着胸轻蔑的瞧着谭溪讥讽道:“爷爷我说了,你又能怎地?你看你脸,那黑的,啧啧,不知道以后哪个男人会看上你……” “马小跳,你敢给我充爷爷!老娘我今天跟你拼了!”谭溪红了眼睛,张牙舞爪的准备和马小跳拼命。 “来啊,怕你啊~”马小跳不屑的看了谭溪一眼,吊儿郎当的挑衅道。谁知道下一秒,一个响亮的爆栗在马小跳头上炸开。 032 竹马竹马 “小跳,给谭溪道歉!”马小龙站在那儿,皱眉道。 “凭什么,哥,她!”马小跳捂着被弹蒙的头,不服气的想要开口辩解,却被马小龙命令的口气打断。 “给谭溪道歉!”马小龙言简意洁的命令道,口气里透着不容质疑的威压。 “哥~”马小跳看着一直以来都十分宠溺自己的大哥黑了脸,不由得叫道。 “道歉!”马小龙目光灼灼的看着马小跳,再次重申道。 “我不!”马小跳倔劲儿上来了,头一扭准备一走了之。没想到,却被哥哥抓牢了。马小龙按下马小跳的头,淡淡的开了口:“道歉。不要让我再重复一次!” 马小跳挣扎着,奈何力气和个头都不是哥哥的对手,被迫低下了头,小声哼哼道:“对不起~” 马小龙见弟弟已经道歉,就放松了对弟弟的钳制,马小跳立马挣脱出来飞似的往前跑去。 “对不起~”马小龙满是歉意的看着谭溪和涂然,然后飞快的追了上去:“马小跳~” 涂然和谭溪两个人被马小跳这么一闹,也没了先前那份快点回家的急迫心情,于是饿着肚子慢吞吞的往前走。 一路上踩得雪咯吱咯吱响,两个人也没力气再说话,只默然的走着。 到了涂然家门口,涂然让谭溪留下来吃饭。谭溪却摇摇头,默默走远了。 看着谭溪单薄的背影,涂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马小跳的话想必伤着谭溪的心了。 这当口,本来停了许久的雪花又纷纷扬扬的下了起来。不一会儿,谭溪的背影就消失在了雪幕里。 接下来的几天,雪时停时下,四人仍旧一起上学,但气氛却有些诡异。第二日放学,马小跳终于憋不住了,低声下气跟在两个女孩身后想和谭溪搭讪,谭溪却看都不看他一眼。马小跳急的抓耳挠腮。他眼巴巴看着涂然,指望涂然帮他说说好话,但一向好说话的涂然在这一次却无比坚定的和谭溪站在了同一个战线。马小跳无奈,把求助的目光看向了哥哥马小龙。马小龙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摊开手表示自己也无能为力。 马小跳绞尽脑汁,想要恢复和谭溪的关系。但不管他做什么,谭溪就像是没看见一样。这让马小跳很苦恼很困扰很伤心。仿佛在谭溪眼里,他马小跳就像是一个透明人一样。 被忽视的感觉,很不好。马小跳急躁到已经快挠墙了。谭溪和哥哥马小龙说话,她笑了,清脆的笑声像银铃一样;谭溪和涂然咬耳朵,她笑了,吃吃的笑声透着一股狡黠;马小跳笑脸凑上去:“谭……”,溪字还没有出口,谭溪笑意盈盈的脸就已经扭开了。 她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屡次吃瘪的马小跳讪讪的退下来,垂头丧气的样子,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马小跳想起那天的事恨不得抽自己两个大嘴巴子:嘴巴咋那贱呢咋那贱呢~~ 他从没有想过,谭溪不理他不和他说话会让他那么难受。平日里,两个人一言不合就干起嘴仗,吵嘴吵的热火朝天的。有时候,斗嘴斗不赢时,马小跳真恨不得立马撕了谭溪那张伶牙俐齿的厉害小嘴。一个女孩儿家家的,问候起他祖宗来比他还要粗。但此时此刻,谭溪一不理他了,他心里就不太舒服了。甚至还有些怀念当初两个人吵吵闹闹的日子。 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停了,晴朗的天空久违地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天空蓝的像是海洋一般纯粹,眼睛盯的久了,耳边就会出现若有若无的海浪声。 天气好了,人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谭溪对待马小跳也没有像前几天那样横眉冷目了。这点微小的改变让马小跳欣喜若狂。 在路过四大院儿附近一个大竹林时,他们几乎被眼前的美景惊的忘记了呼吸。竹林背阴,此刻没有多少阳光照射,浸在一大片阴影里。尽管如此,那逼人的绿意仍旧刺破阴影扑到人眼里。 竹林里落了一层黄色的枯竹叶,这时节却半埋在雪里,偶尔露出一点淡黄色,像是小姑娘白色裙摆上纠缠的秋日里的花草枝蔓。可能由于雪太大的缘故,有好些小孩拳头粗的翠竹似是不堪重负,横斜倒在杆杆挺立的竹林里。竹节分明的竹身上积了拇指厚的一层雪。积雪的下端靠近竹身的地方凛凛然闪着冰的光芒。密密匝匝的翠色竹叶里裹着满满的积雪,使得整个竹子看起来就好像是一把沾满雪花的绿色大扫帚。扫帚顶端正指着天空。天空蓝的没有一点杂质,那丝丝云彩仿佛都被竹子扫净了,竹叶里夹杂的点点雪花就如同被扫下的云彩。不时,那积压许久的雪花就簌簌的落下来,远远望去就像是扬起的白色粉末。站在竹林外,看那浓翠碧色夹杂着银白,刺的人眼里泅出一片湿润。那至纯的白啊,圣洁的仿佛所有一切的开始,那生机勃勃的绿啊,是咆哮蒸腾的生命…… 没被踏足的竹林地面,积雪像缓缓铺开的绒毯,吸引着人去探险。 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彼此心照不宣的笑了,然后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的走了进去。 不一会儿,嬉闹声就从寂静的竹林里传来出来。 涂然爬上一根横着的竹竿上面,弓起身子使劲儿摇起来,纷纷扬扬的雪沫混着雪块儿一阵阵落下,把正在下面堆雪人的谭溪和马小龙洒个正着。一大块雪刚好砸在谭溪的头上,谭溪忍不住大叫着跳开。涂然见状,蹲在竹子上哈哈大笑。 没让涂然得意太久,谭溪眼里狡光一现,然后再次走到了涂然的“攻击范围”内。 见“猎物”还敢回来,涂然得劲的再次摇动竹子。雪雾景象再次出现。但这次谭溪却不闪也不避,直直迎了上去。涂然被谭溪的举动弄糊涂了,不由得怔了一下。就在涂然怔忡的那会儿,谭溪已经双手握住了涂然蹲的那根竹子根部。 “小心哦~”谭溪忽然对涂然调皮的眨了一下眼睛。 033 竹马竹马 涂然看着贼兮兮的谭溪,忽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谭溪叮嘱完下一秒便开始用力压下竹竿并猛烈地摇晃起竹竿来。簌簌的雪落声混杂着涂然的尖叫回荡在寂静的竹林里。谭溪看着紧贴在竹竿上惊慌失措的涂然咯咯大笑,继续使劲儿摇晃着竹子:“看你还背后偷袭我不?” 涂然大半个身子都趴在了竹竿上,她双手紧紧抱着竹子,双脚交缠勾着竹竿,整个人像极了挂在竹竿上的章鱼。谭溪看着涂然惊慌失措的样子,粲然一笑,摇晃的越来越厉害,涂然感觉身子和头都似乎不像是自己的了,天旋地转,整个人晕乎乎的。那一刹那,涂然出现了幻觉,她已不是她,而是变成了一根单薄的芦苇,飘荡在海水里,随着波涛的起伏而四处漂泊。 “谭溪,你松手啊,我要晕了……”涂然头晕目眩地大叫。 “你求我呀~”谭溪停下来,看着闭着眼睛趴在竹竿上的涂然,笑嘻嘻的说。 “不要~”涂然断然拒绝道。 谭溪没料到会出现这样一种情况,狡黠的剜了涂然一眼:“你确定?” “确定!”涂然很果断的回答。 “那你可要抱紧了~”谭溪话音刚落,那竹子又开始剧烈摇晃。涂然感觉自己又像是落入了大海。摇晃着摇晃着,先前那晕乎乎的感觉却消失了大半,她似乎已经慢慢开始适应了摇晃。每当竹子晃动弹起的时候,涂然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飞鸟,乘着风,自由的快要飞起来。如果她胁下有翅膀的话,她想她一定会随风化作一只乌翅白羽的鸟,拍打着翅膀从这绿竹海与白雪间扑噜噜的飞起来。涂然在竹子再一次弹起的时候忍不住快乐的大叫:“呜!飞咯!飞咯!再高点啊!” 谭溪在下面累的手臂酸痛,见状几乎快要吐血:“马小跳你过来帮我一起压~” 马小跳有些踟蹰:“谭溪,涂然还在上面呢……不会摔下来吧……” 谭溪闻言脸色一变,马小跳马上移了过来。他抬起头,对涂然喊道:“涂然,你抓紧啊!” 没想到,涂然一点也不理会马小跳的担忧,还十分欢乐的冲他喊道:“马小跳,你用力压啊!让竹子弹更高一些……” 马小跳听着涂然的“叮嘱”几乎快晕倒。 两个人的力气果然大很多,涂然所在竹子弹的更高了。不仅如此,原来那触地的繁茂竹梢像一把大扫帚一样弹了起来,伸长的竹枝四处搅扰,惹的很多积雪噗噗的往下掉。涂然、马小跳、谭溪身上都落满了白色的雪,可没有一个人后退躲避。 “飞咯,飞咯~在绿色的海里飞咯……”涂然随着竹子的弹起落下欢乐的笑着,清脆的声音在竹海里荡漾着,惹的谭溪和马小跳的心痒痒的:真的有那么好玩么? 马小龙在一旁看着,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异样的情感。那趴在竹竿上的女孩子随着竹子的弹起落下欢呼雀跃,大大的眼睛如璀璨的星辰一般闪来闪去,看的马小龙眼花缭乱。女孩子快乐的笑声在竹林里回荡着,马小龙看着荡来荡去的女孩子,觉得此刻的她有点像在森林里上蹿下跳的野猴儿,整个人比起安静的时候生动许多,也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可爱。这样想着,马小龙心跳骤然加,脸也染上了红晕。等再看向涂然时,马小龙的眼神便有些不大自然。女孩儿再次弹开的时候,他的心也蓦地揪紧了,女孩落回来时,他揪紧的心也随之放松下来。 “飞咯,飞咯~在绿色的海里飞咯……”女孩儿清脆的声音夹杂着欢笑传到马小龙的耳朵里,让他看向再次弹起的女孩儿时,忽然呼吸一滞:她不会就这样长出翅膀飞走了吧~ 想至此,马小龙不知为何感到很是怅然,心里面仿佛空落落的,魂魄也似乎跟着竹竿的弹落荡悠悠的离了身体。他的眼光便再也没从那竹子上的女孩儿身上移开过。 谭溪和马小跳累的满天大汗,他们仰着头看着涂然,眼里露出羡慕神色。 “涂然,你下来,让我玩一会儿~”马小跳嚷道。 “好咧!”涂然答应着,等竹子再次弹回来后,她敏捷的从竹竿上滑下来。 直到此时,马小龙才感到心里有什么东西慢慢落了地。他走上前去,像个长兄一样建议道:“换一个竹子吧,这根摇太久了,一会儿怕断了~” “我要这根!”马小龙话音还没落,马小跳已经迅挑好了心仪的竹子,大声嚷嚷道。 “我要这根~”谭溪也挑好了,冲着涂然招手。 涂然往过走去,马小跳见状急了:“涂然,你要先给我摇!” “先给我摇!”谭溪寸步不让。 “刚才我给涂然摇了好一阵子!”马小跳不干了,抗议道。他在心底盘算了一下,哥哥肯定是站在自己这边的,再把涂然争取过来的话,他也能像涂然刚才那样弹起来玩了。马小跳已经心痒难耐了。他全然忘记自己这几天是怎样狗腿子似的求谭溪原谅自己了。 “我也摇了!”谭溪不甘示弱的瞪了马小跳一眼。 “涂然,你自己决定,先给哪一个摇!”马小跳见状,把决定权给了涂然。他想,凭着自己和涂然那铁哥们的交情,涂然肯定会选自己。她和谭溪才认识几天呐! “谭溪刚才摇了很久~,我一会儿再给你摇……”涂然看了马小跳一眼,再次走向了谭溪。 “你!”马小跳看着涂然的背影,气的说不出话来。涂然是第二次不站在自己这边了。这不讲义气的小妞儿!马小跳可怜巴巴的朝哥哥看去,然后差点一个趔趄跌下光滑的竹竿。 马小龙也朝着谭溪那边走了过去。 最后,马小跳在谭溪玩完以后终于如愿以偿,他心中的不满也就在那欢声笑语间消散了。马小龙被众人怂恿着,上了一根竹竿,马小跳谭溪涂然三个人一起帮他摇,竹子弹的很高,马小龙也玩的眉开眼笑,十分尽兴。 回家路上,遇到一个下坡,四人找了几根被砍倒的小竹子骑在胯间,互相追逐着往下冲去,嘴里驾驾有声。就好像骑着真正的马在辽阔的大地上纵马驰骋一般。 温柔的风挟裹起四人的背影,把这青春的欢笑定格。 笑吧,少年,就在此刻。岁月的刻刀已经悬挂在你们头顶。 034 洪水路过谁的屋檐 时光飞逝,转眼间,冬天就过去了。 大地冰消雪融。万物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北原的春天照例是多雨的,涂然怔怔的望着笼罩在烟雨里的一树杏花呆。杏花树后是一绺不甚明了的黛色山岚。朦胧烟雨里,山岚淡的就像是写意画里随意涂抹泅染的几笔氤氲墨色。 “小草,你趴窗子上呆啥呢!”奶奶暂停了手里的活计,问涂然。 “奶奶,下雨真烦~”涂然盯着窗外雨帘,一脸愁苦。 “春雨贵如油,你个小孩子懂啥?”奶奶不悦的白了涂然一眼,把线头用舌一捻,准备穿针。 涂然没有回头也没有搭腔,仍旧怔怔的望着窗外呆。景色一如之前,并没有什么变化。但她仍旧看的出神。 良久,奶奶叹了口气,揉了揉酸的眼睛:“真是老喽,这点小事也做不好了……” 涂然被奶奶突然出的喟叹吸引了注意,她的眼光从那蒙蒙的春日细雨间抽回来:“怎么了,奶?” “草儿,过来帮奶奶穿针……”奶奶疲惫的抬起头,朝涂然招手。 涂然顺从的走过去,乖乖坐到了奶奶的身边。 一根翠色的线和一根闪闪亮的细针交到了涂然的手上。涂然屏气凝神一鼓作气,那翠色的线如一道碧色的芒瞬间就穿过那细小的针眼儿。 “单线还是双线?”涂然问奶奶。 “穿过了?”奶奶伸头过来。 “过了。呶你看~”涂然把那针线递到奶奶面前。 “噢~”奶奶凝神细看,似是恍然大悟:“不要打结了,让我来~” 说着,奶奶接过了那穿好的针和线。手指灵巧的翻动着,不一会儿,桃红色的鞋面上,一小片叶子已见雏形。 “奶,这鞋子是给谁做的呀!”涂然明知故问。看那鞋子的大小与花色不是给小姐姐就是给自己。 “给珊珊的。”奶奶头也不抬,针线继续在指尖翻飞。 “不知道小姐姐现在怎么样了。她说今年暑假回来陪我玩的。”涂然想着,忍不住撅起了嘴巴。 珊珊就是二伯家的小姐姐。二伯家在小姐姐上学之前就举家外出了。二伯母家亲兄弟在邻省开了一家饭店,生意兴隆,但人手不够,就邀二伯与二伯母去帮忙,正好小姐姐和三哥可以在当地上学。 一家人一合计,觉得此法可行。于是,二伯一家就举家迁出了。 小姐姐走的时候,涂然正在外婆家小住,并不知情。等涂然回家准备过去找小姐姐玩,才现小姐姐家大门紧闭,已经是人去屋空。在小姐姐走之前,她把自己最喜欢的那个布兔子托奶奶交给了涂然,并让奶奶转告涂然,等她一放假就会回来找涂然玩。 涂然上学了,放寒假了,小姐姐却没有回来。倒是二伯在过年的时候回来了一趟。二伯说今年暑假让珊珊回来住一阵子。于是,在过完年二伯走后,涂然就无比期待暑假的到来。 “你要是觉得闷,就偷偷看会儿电视。把声音调小点儿,我不告诉你妈。”奶奶看着撅起嘴巴的涂然,心领神会的建议道。 涂然闻言眼睛一亮。妈妈去徐婆子家帮忙去了。这会儿偷偷看看电视应该没问题。 于是,涂然蹑手蹑脚的打开电视,偷偷摸摸的看起了西游记。妖怪捉走了唐僧,悟空上门讨要,二人正在激烈斗法。刚开始,涂然还有些提心吊胆,怕妈妈忽然回来撞见。没过一会儿,涂然心里的胆怯就消失了,她完全沉浸在精彩的剧情里。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涂然正聚精会神的盯着电视屏幕时,忽然电视面前快掠过一个身影,随着那身影的消失,电视变成一块黑黑的屏幕。 涂然定睛一看,那身影正是奶奶。涂然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奶奶摇头阻止。奶奶朝着后门一努嘴,涂然便懂了:妈妈回来了。 “小草,奶奶的那个铜顶针一下子找不见了,你给奶奶看看,落哪儿呢!”奶奶假意在地上搜寻,对涂然说道。 涂然立马会意,眼珠一转,接上话头:“奶奶,你是不是放哪儿了啊!我刚才没有看见你戴顶针~” “是么?我记得刚才我好像戴在手上来着~”奶奶迷糊的自言自语。 “小草儿,今天没偷偷看电视吧?”涂然妈妈人还没有进门,询问声已经先到了。涂然赶忙连声否认:“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没有就好。”妈妈放下伞走进门来,径直朝电视机走去。涂然的心几乎快跳到了嗓子眼儿。好在妈妈被奶奶的样子分了神,她在离电视柜子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问奶奶:“妈,你这是在找啥?” “奶奶的顶针找不见了。”涂然很狗腿的向妈妈报告情况。 “哪一个顶针?”妈妈问奶奶。 奶奶有好几个顶针,一个金灿灿,一个银亮亮,一个青黑色。 “就是那个铜的~”奶奶答道,仍旧低头四处搜寻,顺便对妈妈招手:“小草她妈,你也来帮我找找看~” 妈妈没法,只好先帮忙四处搜寻。三个人,在屋子里找了好几遍以后,奶奶忽然拍着头笑了起来:“哎,真是糊涂了。那个铜顶针被老大媳妇儿拿去用了。我刚才想起来……” 等这一番折腾以后,妈妈再去摸电视机后盖儿,后盖却早已凉了。 涂然终于松了口气。看来这一次,是蒙混过关了。她感激的朝奶奶望了一眼,奶奶对她笑笑转身又去屋里四处忙活了。 雨还在下着,涂然盯着雨幕,脑袋里忽然灵光一闪,那一刹那,烦闷和无聊似乎都消失不见了。她拿出紫色大拐伞,蹦蹦跳跳的往出跑去。 “死丫头,下雨你往哪儿跑啊!”妈妈无意间抬头,看到蹦蹦跳跳远去的涂然,忍不住大喊。 “我去找谭溪玩儿~”涂然头也不回。清脆的嗓音在雨声里回荡。 妈妈看着在雨帘里不断消失的紫色大伞,忍不住叮嘱道:“小心路滑,早点回来!” “知道啦!”涂然脆生生的答道,不一会儿就淹没在蒙蒙细雨里。 035 洪水路过谁的屋檐 绵绵阴雨过去,不知何时开始,地上到处都是汩汩冒出的水流。水流叮叮咚咚地顺着起伏的地势四下流淌,把沿途的土地泡的松软不已。 有些不甘寂寞的小草好奇的探出了头,凝神听水流的声响,听着听着就咧开了嘴巴。它们听到了!水流在唱歌!他们在欢快的叫喊:“喝吧!喝吧!春天来啦!” 变故往往在短短的几日内生。原本枯黄萧瑟的景象已不见了踪影。一转眼,蔓草青青,秃树芽儿,连那花儿也像赶了趟似的争先恐后的吐露芬芳。原来稀稀落落开出的几株杏花桃花此刻却成燎原之势,迅侵占了北原人的房前屋后田间地头。远远望去,繁花蔚然如蒸灿若烟霞,引的蜂飞蝶舞,一片嗡声。人还不及走近,便已浸染得满袖满腔的浮动花香与怦然春意。 白昼一日日变长,日头也一日日变烈,一年一度的春种便在这日渐浓重的春意中火烧火燎的展开。春光使人懒,春种却缓不得。古老相传的历法告诫人们春光不等人。若是晚了迟了,一年到头仅有的那点盼望也就自动打了折扣。 什么时间做什么事儿。老祖宗如是说。 立春,雨水,惊蛰,春分,清明,谷雨……农活须得一个节气一个节气按部就班的来。 爹与爷爷忙的脚不沾地,妈妈和奶奶也去帮忙。二伯一家离开以后,他们的田地都是涂然家种着。这更加重了家里春种的负担。 看着家人那么辛劳,涂然和谭溪约好,每天放学一起写作业,写完作业后一起去地头打一些猪草。 虽然涂然每次背不了多少,但奶奶和妈妈看到她那么懂事都忍不住连声夸赞她能干。涂然听的心里甜滋滋的。不仅因为家人的夸奖,更是因为她终于能干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这让她感到十分满足。 谭溪对这些事却是自小做惯了的,没有涂然那样多的感触。 涂然还是第一次详细的听到谭溪讲自己家里的事情。 谭溪上面还有一个大她七岁的哥哥。她是二胎。在八十年代,大葛村抓计划生育抓的很严,生二胎会被罚很多钱。但罚款还不是导致谭溪爹妈打掉她的主要原因。导致谭溪爹妈下定决心打掉她的原因,是因为谭溪爹的工作。谭溪爹在上野乡派出所工作,大大小小还算一个头头,又是党员。如果带头违反国家规定的话会带来很不好的社会影响,并且对自己的前程也会十分不利。再加上谭溪家已经有一个儿子了。所以二胎并不被期盼。于是,谭溪爹妈商议一番以后决定去乡上卫生所流掉。但堕胎针打了第二回了,谭溪还好好的长在她妈肚子里。不仅好好的长在她妈肚子里,还一日日茁壮成长起来。 在谭溪爹准备带她妈去北原县城接着“杀”她时,她奶奶——一个住在四大院儿的小脚老太太不干了。她奶奶颠着小脚,走了十几里山路走到乡卫生院警告自己的儿子:要是他再敢打肚里孩子的主意,她老太婆今儿个就立马撞死在他夫妻两个面前。 当时,卫生院好多人围着看热闹。谭溪爹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了老人。他在前程和老娘两者之间选择了后者。 涂然惊奇不已的听着谭溪面色平静的讲这些故事,就好像故事里那个被屡次堕胎的人不是她一样。 “你奶奶之前怎么不去阻止你妈去卫生院?”涂然一边摘下一颗虎耳草,一边问谭溪。 “我奶奶之前不知道呐。”谭溪眼明手快接连动作,话音还没落,手里已经攥了好大一把青草。 经她奶奶这样一闹,谭溪爹妈就此罢休,不再盘算怎么弄掉她了。她终于得以安安全全的来到这个世界。之前,卫生院的人告诉谭溪爹妈,因为药物的原因,如果坚持要生下来的话,孩子可能会有缺陷。谭溪爹妈也用这个原因来劝她小脚奶奶不要那么固执。但小脚奶奶坚持认为孩子经过他们这么折腾还活着已经是福大命大,就算有毛病也是自己的造的孽不应该弃之不管。 看小夫妻两个仍旧面有难色,小脚奶奶气愤不已,连连跺脚道:“娃儿有毛病我老婆子来管行了吧!只要我老婆子不死,就不会饿着娃儿冻着娃儿……你们只管生,罚款我砸锅卖铁交,娃儿是个男的,老婆子我当儿子疼,是丫头,我就当女儿养……” 小脚奶奶这一番话呛的谭溪爹妈两人脸上是白一阵红一阵。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如果他们再坚持接着堕胎的话,真真是禽兽不如了。 就这样,谭溪这个不被父母期待的小姑娘呱呱坠地。令人欣慰的是,小姑娘哭声洪亮四肢健全五官端正。这让悬着心的众人稍稍放松。等小姑娘长到三四岁时不仅能吃能喝能走还口齿伶俐乖巧懂事除了肤色稍黑一些与一般小孩并没有什么差别。这让众人——特别是小脚奶奶的心终于完全放松下来。 “你真是福大命大啊!”涂然忍不住感慨道。 “是啊。我奶奶也说我很顽强。”谭溪一边回答一边顺手折了一根毛嘟嘟的狗尾草在手里滚着:“白狗狗,黑狗狗,花狗狗,出来即是好狗狗,好狗狗快出来,出来给你狗骨头~” 随着谭溪的动作和念叨,不一会儿,她的手掌里就爬出几只像芝麻粒儿似的小虫子,有白色的,也有黑色的,也有不白不黑的。 “这是什么?”我好奇不已的问谭溪。 “土狗儿。”谭溪言简意赅的解释道,等小虫儿快爬到她指端时,她就把手平放在地上,那小虫儿便顺着她的指头一个接一个地爬走了。她抬头看我迷惑的神情,接着细细解释道:“一种小虫儿,藏在狗尾巴草里的。你只要把狗尾巴草在手里滚滚,挠它痒痒,然后再唱歌儿哄它,它就会出来的。特好玩儿。” “不咬人么?”涂然看着那块空荡荡的土地,不由得问道。 036 洪水路过谁的屋檐 “你个痴子!那小虫儿才多大呐,哪里能咬死你呢!……再说了,这法儿是我哥哥交给我的,我哥哥是燕姐他们教的。他们都没事儿,你还怕什么!”谭溪忍不住戳着涂然的脑袋笑道。 涂然其实想说有时候越是小的东西越厉害,但看着谭溪的笑脸,她也就没反驳。想想也是,这么多孩子都是这样玩儿的,要是有危险早就出了。 两人话题扯开,也就没在谭溪出生的问题上继续纠缠了。据谭溪说,她出生以后,一直放在奶奶家寄养,后来五六岁了才回到自己家里。虽然回到自己家,但对外谎称爹妈是姑母姑父。此后谭溪便一直以姑父姑母称谓爹妈。 更令人唏嘘的是,其中内情早已经被人们熟知。大家都知道谭溪是她姑父姑妈的亲生孩子。谭溪自己也知道。这样一来,大人的安排就显得尤为滑稽可笑。到底是掩耳盗铃了! 不过,也不枉谭溪爹妈如此忙活一场。在谭溪十四岁那年,她爹调任县城,坐上了县公安局二把手的位子。从此以后,谭溪爹的小名儿“鬼三儿”再也没人叫了。提起他,大葛村许多老爷们总会说:“哦,谭副局啊,我们小时候曾一起穿开裆裤玩泥巴呢……” 一幅与有荣焉的样子。 谭溪回到家以后,基本处于一个很尴尬的地位。爹不疼妈不爱的,即使她十分努力地想要讨得大人的欢心。 说到这里,不得不提谭溪的哥哥。谭溪哥哥从小智力群,不仅学习好,性格也十分活泼。在那一代孩子里,是百里挑一的佼佼者。谭溪上小学的时候,他已经成了大葛村第一个光荣的正宗大学生。在他之前,大葛村上大学的孩子,只有涂然的一个姑姑,上的还是师范类院校。在大葛村人眼里,某某师范大学终究是及不上某某大学威风。谭溪哥哥也因此名噪一时。 有哥哥珠玉在前,谭溪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毕竟在性别上,她已经输了哥哥一大截子。作为家里不被期待的一员,她努力处处表现的妥当。但收效甚微。更何况,谭溪学习成绩还很差劲,一班二十八个学生里排到了二十三名。于是,童年的谭溪一直走在争夺父母宠爱的艰苦道路上。 那个时候,单纯的谭溪并没有料到,她处处表现的懂事最后会变成她的枷锁。她孜孜不倦梦寐以求的东西,等到她终于翻然明了的那一刻,被她嘲弄地抛弃。那之后,她收获了自由,还有与之俱来的劈头盖脸的恶名。而她那一向优异的哥哥仍然一如既往享受着谭溪一辈子都求而未得的父母宠爱,漠然的听着爹妈与乡人对她恶毒的咒骂,仿佛那是一个无关的人。 狂暴的大雨如豆般砸落下来,打在青色的瓦上,顿时一片珠迸玉溅。 轰隆隆的雷声不时在阴暗的天边回响着,震的山川大地都似在微微战栗。一道雪亮的闪电撕开阴云密布的天空,映得阴暗的天地刹那间亮如晴好的白昼。 “嚓,咔嚓!轰!……” 闪电过后,是蓦然炸开的惊雷。那耀眼刺目的白光,轰隆隆的雷声,震颤的大地山川,无一不在向人们昭示着大自然惊人的力量。 颤抖吧,蝼蚁之民们! 这是给你们最后的赎罪机会! 雷雨夜,往往会停电。老人们称绵绵不绝的打雷闪电是天罚,是老天爷看不惯不孝子的行为而大雷霆。 “老天爷怒了咧!”他们往往如是说。 在老人们眼中,那闪耀的电光则是老天爷追逐不孝子的锁链。 每每看到雷电在哪一个方向,他们就会告诉怀里吓的瑟瑟抖的孙儿孙女儿们,那个地方肯定有不孝子招雷劈了。传统的孝道教育也会实时进行。 “真有人遭雷劈么?”涂然蜷在奶奶怀里问。 “那当然!”爷爷瞪起眼睛看着涂然,立马言之凿凿的举证:“四大院儿以前就有个人被雷劈死了。说起来,那人还是我一个老表。” “他怎么不孝顺了?”我扭头看爷爷。爷爷嘴里的烟锅在昏黄荡漾的蜡烛光晕里明明灭灭。 “他背着他妈吃肉~”爷爷砸巴着烟嘴儿说道。烟锅里顿时现出一点微弱的火星,倏忽又灭了。 “瞎说。那是他妈病了,不能吃物。”奶奶哼道。 “怎么不是了?”爷爷争辩着,把烟锅往手上一捏,服帖垂下的胡子忽然撅起来,还一抖一抖的:“他要不是背着他妈吃狗肉,能让雷给劈着了?” 爷爷气的胡子都在抖。他正对小草进行教育呢。没想到老婆子却和他唱反调。 “爹你扯远了。老志叔是在地里那大柿子树下躲雨,然后雷劈了树,连着他也遭了秧……”爹不紧不慢的开了口。 “要不是他背着他老娘吃狗肉,哪里会招了雷?在树下躲雨的人那么多,单单就他一个人被劈死了!这难道不是因为他不孝所以老天爷怒了么?”爷爷争辩道,额头上爆出了青筋。 爹不再吱声,爷爷见状以为爹被他说服了于是也就心满意足的拿起烟袋递到嘴边嘬起来。 忽然,涂然坐在奶奶膝盖上,哼哼唧唧的扭着身子,像是屁股下扎了一根钉子一样。 “怎么了?”奶问她。 “奶,我要去尿尿~”涂然有些憋不住了。 “那就去呗~”奶推涂然下去,并没有和往常一样准备陪她去。涂然搂着奶的胳膊不撒手:“奶,我怕雷!” “雷有啥怕的!都八岁了!小大人了!自己拿着手电去!”爹看了涂然一眼,说道。 “我怕雷劈我。厕所那儿有柿子树!哇哇~,我不要被劈死!”涂然急得大哭起来。 “你这么孝顺,雷不会劈你的~”奶奶哄她道。谁知道,奶奶这话出来以后,涂然却摇着头哭的更厉害了,鼻涕眼泪一大把的:“我不要,不要!我背着妈妈偷吃了好多饼干和糖!雷一定会劈我的……” 涂然哭诉还没停止,爹和奶奶已经忍不住的捂着肚子笑的越来越大声了。 037 洪水路过谁的屋檐 涂然觉得不大对劲,便赶紧闭上了嘴,眨着湿漉漉的眼睛看看爹又看看奶奶,心里懊悔不已:她偷吃的事情怎么可以这样轻易地不打自招了呢! “你看你们母子俩儿!逗孩子干啥!把娃儿吓成这样!”爷爷一脸不满的制止了正骗小孩骗的起劲儿的儿子和老伴儿。 奶奶笑着拉涂然出去了。 爷爷的胡子重新服服帖帖的垂在下巴上,烟雾里,他的神色舒缓且安宁,像一具镌刻进岁月深处的古老铜像。 雷声仍在轰鸣,妈从厨房探出身来招呼大家:“饭好了,吃饭咯~” 夜里睡觉,涂然被老志叔的故事困扰着,不由得就这个问题问了奶奶。 奶奶搂紧了身子冰凉的涂然,像是想起来什么,忽然像少女一般咯咯笑了起来:“你爷爷就是一头犟驴儿!” “奶奶你笑什么?”涂然不解。 “笑你爷爷,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胡说八道!”奶奶迷迷糊糊地回答道。看样子,不一会儿,就会进入香甜的梦乡。 奶奶的胸膛像一个温暖的火炉,不一会儿,涂然也感觉迷糊起来。梦里有轻盈的小虫,闪着莹绿的灯,在一颗巨大的柿子树下飞来飞去。柿子树遮天蔽日,上面还挂着黄橙橙的灯笼。 奶奶没有给涂然解答疑惑。涂然却不死心。她一向喜欢刨根究底。她跑去问妈,妈却愣住了,说不清楚有这个人。那许是妈嫁过来之前的事情。涂然又瞅着空儿去问爹。 爹轻描淡写的说:“老志叔啊,在大柿子树下躲雨被雷劈死了~” “那爷爷怎么说他是因为背着他妈偷吃狗肉被雷劈死的呢?”涂然仍旧不解。 “这两件事没什么联系的……”爹呷了口茶,慢悠悠的向涂然讲述了这件事的始末。 四大院儿老志叔的一个叔伯兄弟弄了点狗肉,于是叫几个关系较好的亲戚来喝喝酒。老志叔的妈身上长了疮,不能吃物。所以,与老娘相依为命的老志叔就一个人去了。 本来这件事到此就结束了。 但没想到,没过几天,天降横祸。老志叔在地头大柿子树下躲雨的时候,雷劈树,顺带把他也给劈了。恰巧附近林子边缘有个躲雨的放牛娃眼睁睁目睹了这一切。雷电过后,放牛娃赶紧回村找来了人,大家一看,老志叔已经被烧成一大块黑炭了。 其实这两件事儿本没有什么联系。但乡人解释不了为什么本分老实的老志叔会被雷劈死,于是就有好事者扯到了雷公会替天行道劈死不孝子的传说身上。而老志叔又恰恰在几天前去叔伯兄弟家独食了狗肉。这么一来,所有的一切都说得通了。于是,就有了老志叔背着老母吃狗肉被雷劈死的传闻。 “那好端端的,雷又为什么劈柿子树呢?”涂然继续追问。 “这你得问天了。”爹摸着涂然的头,笑眯眯地结束了谈话。 马小跳最近有些心神不宁。他的左眼皮老是跳来跳去的,像抽筋一样,这让他不得不时不时用手去拉拉眼皮以防止眼皮“抽搐”完了再吐出一堆白沫来。 “哥,你快看看我左眼皮!”马小跳实在忍不住了,放下铅笔,对着认真看书的马小龙说道。 “怎么了?”马小龙抬起眼睛,看着马小跳问。在他抬起眼睛的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照镜子。两个人实在长的太像了。但下一秒,马小龙就忍不住嘴角抽搐了:看来,还真是一点也不像啊! 马小跳努力拉伸自己的左眼皮,龇牙咧嘴的对着马小龙叫:“哥,你帮我看看,我眼皮子里头是不是安了一根弹簧,它怎么老跳呢?” 马小龙仔细盯着马小跳的眼皮子里里外外看了半天,然后又一头扎进了书里:“没什么特别的啊!也没有炎什么的~” “噢,真是的,最近人倒霉不说,连自个儿的眼皮子都来凑热闹欺负我!!还有没有天理了!”马小跳愤愤不平的朝着马小龙抱怨道。 “你十遍课文抄完了?”马小龙继续淡定看书,漫不经心的问道。 马小跳闻言立马就蔫了:“哥,你说老杜是不是故意整我啊……这么长的课文抄上十遍,我还睡不睡觉了……” “老杜是不是故意整你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谭溪头上的墨水瓶不是老杜缠上去的,扎小辫儿穿着红裙子的人也不是老杜……”马小龙淡淡的翻了一页书,回应道。 马小跳:“……” 下午上课时,窗外大雨滂沱。这磅礴的雨声几乎完全压盖住了老师讲课的声音。于是乎,语文老师就让大家写作文。作文题目自拟,写你喜欢的一样东西,两百到三百字左右。写好以后交上来。没交的同学写完才能走。 涂然他们的语文老师姓杜,是个四十几岁的中年男人。杜老师性情温和且风度翩翩,大家都很喜欢他。所以,在任务布置之后,同学们都开始凝神细想自己喜欢的东西,希望能写出彩来,得一句杜老师的表扬。 涂然想了许久,决定写外婆家门前的那棵大樱桃树。每到春暮,那棵大樱桃树上总会挂满鲜红欲滴的樱桃。拨开叶子,那玲珑剔透的小圆果子像害羞的小姑娘一样露出了红红的小脸。摘上几颗饱满的樱桃扔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立马在舌尖上弥漫开来。 想至此,涂然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于是,立马提笔开写:“我喜欢的东西有很多。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外婆家门前的那棵樱桃树……” 马小跳抓耳挠腮好半天,也不知道要写些什么。但涂然和谭溪都在低头奋笔疾书,于是他用铅笔戳了戳两人,想问问她们两个写什么。但涂然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理他。谭溪呢,则十分不满地回头瞪了他一眼,压低了嗓音威胁他:“马小跳,你再戳我,我告老师啦!” 班里新学期座位调整,涂然和谭溪仍然是同桌,她们的座位却从三组最后一排靠窗调到了一组中间的位置。马小跳正好坐在谭溪的后面。三个好朋友终于在教室也聚到了一起。这让三人十分兴奋。 038 洪水路过谁的屋檐 但三个人兴奋没几天,就开始频频吵架。先是马小跳故意把墨水甩到了涂然心爱的淡绿衬衫上,惹得涂然大哭,谭溪看不过去和他大吵了一回;后是马小跳恶作剧老是把泥巴青蛙什么的拿来放在两人的课桌里,惹的谭溪和涂然两人和他又大干一场……反正,自从马小跳坐在涂然她们后排以来,两个小姑娘亲亲热热的生活开始变得永无宁日:马小跳太能闹腾了! 马小跳看着没给他好脸色的谭溪,瘪了瘪嘴,小声嘀咕道:“小样儿,还敢告老师,看我怎么收拾你……” 谭溪的威胁让马小跳的心思从作文上移到了恶作剧上。但马小跳想了许久,都没有想出整人的新方法。百无聊赖的他,只好在作文格子纸上写写画画。就在他乱写乱画呆之际,谭溪垂在后背的黑亮马尾在他眼前晃过来晃过去,晃得他眼睛都花了。忽然,一个绝妙的点子在他脑海里诞生了。 涂然作文写好了,还没来得及欣赏一番,就被马小跳抢走了。 “涂然,我知道你最好了。作文借我抄抄,回家我把全套《老夫子》借你~”在涂然放下笔抬头的那一刹那,马小跳迅蹿到前面夺走了涂然的作文本。 涂然听到全套《老夫子》那几个字时,眼睛明显一亮:“你说话算话?” “骗你是小狗!”马小跳一边信誓旦旦的说道,一边开始抄作文。网 二伯过年回家时,给涂然买了两本小小的漫画书,一本是彩色的《西游记》,一本是黑白的《老夫子》。《西游记》可以在电视里看会动的,涂然并不十分稀罕。但《老夫子》不一样。《老夫子》讲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里面有会变化吸人血的僵尸。遗憾的是,那薄薄的一本很快就范完了,但上野乡并没有卖《老夫子》的。涂然只好盼着小姐姐回来时给她带上几本。 许是听涂然念叨久了,马小跳也心痒痒了。于是,他闹着爹让他在北原教书的舅舅给他买了一套《老夫子》。那一套《老夫子》涂然看到过,手掌大的书,排在桌子上,厚厚的一大摞。但马小跳对这书宝贝的很,只允许涂然到他家去看,不外借。涂然不好意思经常去,便只能压抑着心中的愿望。此刻听到马小跳这样允诺,如何不喜? “拉钩!”纵然心里欣喜若狂,涂然还是没完全失去理智,伸出小拇指对马小跳说道。 “拉就拉!”马小跳同样伸出小拇指勾上涂然的手指。 两个人互相看着,开始“宣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后来涂然回想起曾经的那一幕,不由得哑然失笑。年少时多单纯呐,勾勾手指就算给约定上了保险。没有人会想去违反。仿佛勾了手指以后,遵守那定下的事情,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拉完钩以后,涂然便不管马小跳了,自己拿出当日的数学作业做了起来。谭溪还没有写完作文,仍在那儿奋笔疾书。 不一会儿,马小跳用他那鬼画符一般的字抄完了,把作文本还给了涂然。涂然便把作文交了上去。此时,早就有七八个同学已经交上去了。 “作文你改了吧?”涂然交完本子,写了一会儿数学作业后,忽然间想起来问马小跳。 “你放心吧,凭我的聪明,当然不会露出马脚!不相信,你可以自己检查检查!”马小跳得意洋洋地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 “不用了!”涂然闻言便扭转头继续写自己的作业了。马小跳溜出座位,混在交作业的人群里把作文本交了上去。 等到马小跳回到座位时,谭溪还在埋头写着呢!马小跳见状,坏坏一笑,把胶带的一段轻轻缠到了谭溪的尾。胶带的另一端则让他牢牢缠到了自己的墨水瓶上。为了对谭溪示威,马小跳故意没拧墨水瓶盖子。马小跳想,待会儿等谭溪写好作文,头一抬,那墨水瓶便会随着她的动作拖走。黑乎乎的墨汁肯定会流满谭溪的背。 想至此,马小跳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死谭溪,叫你威胁我!嘿嘿,让你知道知道小爷我的厉害…… 让马小跳万万没想到的是,他天衣无缝的计划被他自己的作文给弄破产了。 事情是这样的。杜老师喜欢当堂判作文。当他看到马小跳的作文时,忍不住蹙起了眉头。等他拿出刚翻阅不久的涂然的作文,蹙起的眉头下瞬间多出了抽搐的嘴角。 杜老师微微一笑,拍手让大家静下来。然后清了清嗓子说:“老师见到一篇很有意思的作文,想和大家分享一下……” 然后就当堂念起了马小跳那篇抄袭的“大作”: 我喜欢的东西有很多。但我最喜欢的就是涂然外婆家的樱桃树。 每到春天尾巴的时候,我就会扎着小辫儿穿着红裙子来到樱桃树下,看着树上的樱桃流口水…… “马小跳,你小时候扎小辫儿穿红裙子呀!”杜老师笑眯眯地望着马小跳问道。却不妨一团黑迹朝着马小跳飞去。 “哈哈!”杜老师还没有念完,底下的小朋友已经拍着桌子哄笑起来。待听到杜老师如此问,同学们已经笑的直不起腰来了。没笑的就只有两个人,被牵连的涂然,还有一脸蒙圈的马小跳。 马小跳蒙圈不是因为作文出现的那个常识问题,而是谭溪。谭溪在杜老师念马小跳作文时笑的前俯后仰尤为夸张。这夸张的结果就是,她在后仰的时候,那被尾拖着的墨水瓶直直朝着马小跳甩了过来。 马小跳被黑墨水糊了一脸。而此刻大家正顺着老师的声音大笑着朝他望来。 一脸蒙圈的马小跳眨巴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大家,咧开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 就这样,马小跳抄作业加上恶作剧双双东窗事,被竭力忍着笑的杜老师请到了办公室。杜老师帮他洗完脸上的墨迹以后,十分“和蔼”的要求他把刚上完不久的一篇课文抄写十遍,等明天上课时交上来检查。马小跳仔细数了数,那篇课文足足有三百多个字。 039 洪水路过谁的屋檐 马小跳哼唧了一会儿,自个儿也觉得十分没意思,于是便讪讪的接着抄写那课文。左眼皮仍旧突突的跳着,跳的他忍不住像蛇一样在凳子上扭来扭去。 马小龙仍旧淡淡的翻着书,对着扭来扭去哼哼唧唧的马小跳视若无睹。门外面,已经持续下了几天的大雨仍在时断时续的下着。 马鑫国在门口摘下斗笠和蓑衣,看到正在学习的两个儿子,不由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马小跳先看到马鑫国,立马抛下手里的铅笔飞奔到马鑫国面前:“爹,我要的泥螺你抓了没?” “呐!拿去……”马鑫国抖抖手里的塑料袋,马小跳看到盛水的塑料袋里翻起一个个圆圆的“小石头”。 “呜嗷!泥螺回来了!”马小跳夺过塑料袋,转身往厨房跑去。他要找一个干净的盆子,把刚抓回来的泥螺养在里面。 马小龙接过爹手里的锄头:“田里的水放完了?” “还没呢!这鬼天气!今年田里的秧怕是收不了多少了~”马鑫国看着马小跳蹦蹦跳跳的远去,刚才还布满笑意的脸上笼罩上一层化不开的阴云。 “今年雨太多了,田里若还是蓄水的话,秧苗的根怕是会被泡坏。”马小龙给马鑫国的茶杯添上热水,放在了马鑫国旁边的桌子上。马鑫国正坐在椅子上脱他那黑色的长筒鞋。 “可不是嘛!我把田坎开了好几个口,等天气好了再堵上。只希望老天爷不要再这么下下去了,要不然,今年这田里的秧啊,算是白栽了!”马鑫国感叹道,然后动作一顿,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怎么没看见你妈呢?” “妈睡觉了~”马小龙答道。 “噢~”马鑫国应了一声,继续手里的动作,不一会儿,两只泡的白的大脚板子暴露在带着潮湿雨意的空气里。雨下的太大,筒鞋里也灌上了水。 “你去把我那布鞋子拿来~”马鑫国抬着脚吩咐马小龙。 马小龙闻言点点头跑进卧室。 在马小龙的影子消失在卧室门口时,马小跳风风火火的搬着红边白身的搪瓷盆子冲过来了:“爹,你看,好多泥螺都把头伸出来了~” 马鑫国还没有说话,马小跳嘭的一下把搪瓷盆跺在地上,兴奋的喊道:“爹,你看呐!” “小心点!这是你妈最喜欢的一个盆,弄掉一块瓷,仔细她剥你的皮!”马鑫国看着莽莽撞撞的小儿子,忍不住虎着脸训斥道。 马小跳调皮地伸了伸舌头:“知道啦爹!你快看嘛~,一会儿它们就又缩回去了!” 田里的泥螺,马鑫国见了不知道有多少次了,早就习以为常。但儿子年少,还正是好奇的时候,以为爹和自己一样喜欢看这稀罕景象。马鑫国不想扫儿子的兴,只是嗯嗯啊啊的敷衍着。 马小跳********都放在盆里的泥螺上,根本没有意识到爹的敷衍。 “爹,先把脚擦干吧!”马小龙走到马鑫国身边,把布鞋放下,顺手把擦脚毛巾递给马鑫国。 “哥!哥!你快看!泥螺的头把壳顶出来啦~”马小跳听到马小龙的声音抬起来,十分兴奋的朝着马小龙挥手。 马小龙把擦脚毛巾递给马鑫国以后跑了过来。两兄弟亲亲热热的蹲在那儿看。 “缩进去了!”等马鑫国穿好干爽的鞋子准备离开时,马小跳失落的声音传了过来。 “等着!我去折几根草来逗。一逗一个准!”马小龙转了转眼睛,办法立刻就出来了。他说着转身跑了出去。马小跳哪里会乖乖等在原地,也跟着冲了出去。 “哎呀!不是让你不要跟着么!连个伞也不拿,想生病啊!”马小龙气急败坏的责备声从雨里传了过来。 “哥你还不是没拿伞~”马小跳看着马小龙,委屈的顶撞道。 “好了好了~,别淋着了,快回去!”马小龙拉着马小跳跑起来,没几步就到了门口。 马小龙抖抖头上的雨水,马小跳也抖抖头上的雨水;马小龙拍拍衣服,马小跳也拍拍衣服;马小龙跺跺脚上沾的泥巴,马小跳也跺跺脚上沾的泥巴。 “你学我干啥!”马小龙故意板着脸,严肃地质问马小跳。 “你学我干~啥?”马小跳也故意板着脸,油腔滑调地质问马小龙。 “你个小鬼头!”马小龙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敲了敲马小跳的脑袋。马小跳也噗嗤一声笑了。他想再次如法炮制,但踮起脚来还够不着马小龙的头,只能垂眉放弃。让马小跳没想到的是,马小龙在他面前屈着膝盖,无比艰难的开口:“下不为例~” “嘻嘻!”马小跳开心的笑了,蹦着敲了一下马小龙的脑袋:“你个老鬼头!” 然后两兄弟亲亲热热挤着一起进了门。 马鑫国从窗户里看到这一切,不由的擦了擦湿润的眼角。大儿子马小龙太过优异,而小儿子马小跳除了机灵以外又过于普通。一母同胞的兄弟差别却如此悬殊,这让马鑫国夫妻觉得对不住小儿子,所以平时便会格外娇纵他一些,使得马小跳顽皮胡闹的紧。而大儿子平日里则像个小大人一样,懂事的让人心疼。两兄弟截然相反的性子曾让马鑫国很是愁:两个孩子的性子要是能综合一下就好了…… 但此刻看来,马鑫国觉得自己曾经愁错了。若是按照自己设想的那样,恐怕家里是矛盾不断了。小龙看到爹妈疼爱小儿子难免会心生不满,而小跳看到哥哥那么优异说不定就会怨恨爹妈把好的基因都遗传给了哥哥……这样一来,兄弟两个还能这么亲亲热热的么? “怎么了,站在窗子口~”马鑫国女人翻了个身醒来,看着站在窗户口的男人迷迷糊糊的问。 “没啥!”马鑫国朝着床走来。 “几点了?饿不饿?要不我起来做饭去~”女人坐起来,问马鑫国。 “急啥,才三点多。晚饭还早着呢!下雨天也没啥事,你再睡会儿吧。”马鑫国踹掉鞋上了床。 女人闻言躺了下来,但翻来覆去许久也睡不着了。马鑫国的鼾声响了起来。窗外的雨忽然一阵紧似一阵了。 040 洪水路过谁的屋檐 即使过了多年,涂然仍然记得那一年的特大暴雨。大雨断断续续的下了半个多月,下的家中大人的脸黄成了三月的油菜花。爷爷每天都要去田里走几遭,看看水田里的水是不是又快积满了。 虽然北原夏季通常情况下都旱涝不定,但那规模都是小打小闹的。像这样厉害的涝灾,还是二十年来的头一回。 天空总是阴阴的,沟头田地房前屋后到处都是欢快流淌的大水。经过大葛村的清河河水暴涨,污浊的黄色水流咆哮着四处冲荡,卷起白色的泡沫。泡沫在河湾处被堆积如山的断枝残叶截住,再也挪不动半步。河水比往日宽了两倍有余,原来布满光滑鹅卵石的大沙洲早已被淹的不见了踪影。浊黄的河水肆虐着,漫上了地势较低的田地。 短短一瞬间,辛苦好几个月的作物被尽数冲毁。只留下涛涛的黄色河流浩浩荡荡的朝前奔去。 在这样的情况下,大葛村的老少爷们再也没闲心思睡懒觉。他们不时在田间地头晃一头,去看看自己的劳动成果在暴雨大水的肆虐下还剩下多少。看了几回,心里有了谱儿,便也不再慌乱了。 该干嘛干嘛去。人不能和天争,冲了就冲了吧,除了叹息一声难受几天还能怎么办?等大雨过后,看看地里还能不能种点别的啥,能收一点是一点。那低处被冲毁田地的主人早在播下种子的时候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因此,大水以后,除了和邻居抱怨几句“年成不好”以外,也没有特别的痛心疾。等到雨小了一点以后,那些人家也拿着工具和大家一起去捞水柴。 捞水柴是每到夏季洪涝时大葛村人的必备工作。大葛村烧水烧饭取暖熏肉都离不开木柴。一般来说,木柴都是各家各户冬季上山砍的。柴火包括很多种:枯枝,死去的树,被虫蛀过的树根,还有一些杂树条子……只要原则上能燃烧且没异味儿,都会被当做薪柴储备。大葛村环山绕水植被茂密,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都码着一大堆柴火。不仅如此,一般人家的阁楼上也存有冬季劈好晒好的干柴棍子与捆好的豆杆儿。这是为阴雨天备的。免得下连阴雨时,家里厨房的柴烧完了,没柴烧火做饭。这些都是费力气从山上砍的。而水柴则不一样。 水柴,顾名思义,就是水里的柴。暴雨要是下的久了,清河很容易就会泛滥成灾。一路咆哮的河水会把沿途阻挡它的东西都冲走。这里面有可能有长在河边的几棵杨柳树,也有可能出现某人屋子的房梁。 山上的水会往低处流,溪涧的水也会汇到低处。没有哪里的地势会比山里的一条河流还要低。这一路冲刷下来,枯枝败叶泥沙石头最终都会被带到清河。清河水位因为急剧的降水出现第一次上涨,之后由于泥沙杂物的充斥再一次上涨。浩荡的水势于是就携裹着这些杂物一路席卷冲刷,如同一柄所向披靡的利刃,收割着沿途两岸。 涂然他们上学的公路上漫上了小腿肚高的水。以前清河水位正常的时候,公路外的河滩离公路差不多还有一个房子的距离。此刻,除了满眼浊黄的水,再无其他。 李老师有些不放心四人,那一天放学亲自把他们几个送了回来。并一再叮嘱四人的爹妈:孩子上学放学经过石料场时,必须要有一个成年人陪同。 大人们当着老师的面都信誓旦旦的保证,但老师一走,多叮嘱自己的孩子几遍也就完事了。这生死攸关的大事儿,几个孩子不至于拎不清。再说了,还有马小龙跟着,不至于出事。 李老师知道马小龙优秀,但在她眼里,马小龙也是和马小跳他们一般大的孩子。要是有个什么万一……不得不小心啊! 李老师的担忧不是没有道理,大人们的放心也似乎说的通。于是,涂然他们四个人也就一如既往的去上学了。当李老师问是不是有大人陪到石料厂时,涂然他们四人动作一致地使劲儿点头。 一日雨停。涂然他们放学回家,路过石料厂时,意外看到那里聚了好多大人。在石料厂附近几个水湾里,还有大人站在漂浮堆积的树枝上。 “爹!”“妈!”“爷爷!”几个孩子一起出声。 涂然的爷爷站在四处晃荡的树渣上,对着她咧嘴一笑:“小草回来了,快回去吃饭,你奶和妈都在家等着你呢!” “爷爷你吃了么?”涂然朝着爷爷喊道。一个浪一个浪拍到岸边,水声轰隆隆的,涂然怕随着水波摇来晃去的爷爷听不见。 “吃了。你快回去啊~,别让她们等急了~”爷爷冲着涂然喊到道。 马小跳的妈正蹲在地上准备把一筐堆得高高的柴背起来。马小龙马小跳见状赶忙围了过去帮忙。 “回来了?”马小跳的妈弓着被压弯的身子,看着两个儿子一脸的关爱,然后转过身子朝着正往上搬一根粗木树根的马鑫国喊道:“我跟孩子先回去了啊~” 马鑫鑫拖着一大块湿漉漉的树根累的哼哧哼哧直喘粗气:“回去吧!别忘了把饭给我端来~” “哎!”马小跳的妈清脆的应了一声,弓着身子走了。涂然他们几个也跟在后面回去。 还没走到家,涂然就看到爹别着一把斧头过来了。 “老三,你真是造孽啊!人家的房梁,你也去劈了烧。不怕把饭烧糊咯牙么……”马小跳的妈弓着身子打趣涂然爹。虽然那一大筐摞的高高的湿柴已经让她累的够呛,但丝毫不妨碍她伶牙俐齿的挤兑人。 “霞嫂子,你成天在那儿瞎说!好好的一根柴,你非得要说是人家房梁。莫不是你没捞到,所以酸人家!”涂然爹毫不客气的笑着回击道。 “哎呀喂!老三,讲话可要凭良心。霞嫂子一片好心提醒你,你可别不识趣儿。那木头又长又直,表面还那么光滑。不时梁子是什么,你说?”马小跳妈反击道。 041 洪水路过谁的屋檐 “一天到晚瞎罗说也不怕闪了舌头~”涂家老三乜了马小跳妈一眼,不卑不亢的还击。 中 “老三啊,你没听老人们说么?不听嫂子言吃亏在眼前……呵呵……哎呦!不和你撮牙花子了!快!来帮我把这柴接一下,我得歇了一歇。我的亲娘哎,腰要折了……”马小跳妈准备还和涂家老三玩笑几句,没想到笑岔了气,累的她踉跄几下,几欲折断了腰。 “不是我说你们两口子。都这么大岁数了,晚上还不知道消停点。现在可好了吧?背这点柴都娇贵的折了腰……”涂家老三一边帮忙一边嘲笑马小跳妈。 “呸!老三,你嘴巴放干净点!你以为人家都和你一样啊,一天到晚想着那事儿……改天我得空了倒要问问你家红妹子,大晚上你们不睡觉到底干了些啥!”湿漉漉的水柴一离了身子,马小跳妈感觉缓过劲儿来以后,牙尖嘴利的啐了回去。 “都说霞嫂子生的一张好利嘴,我说不过你,投降行了吧?”涂然爹帮忙把水柴放到那高高的田埂以后便笑嘻嘻的求饶,表示休战。 大葛村的女人一旦结婚成家生儿育女以后,嘴巴都是荤素不忌的。和汉子们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是很普遍的事情。汉子往往喜欢在女人那儿讨些口头上的便宜,看那泼辣的嫂子或是小媳妇儿飞红脸不胜娇羞的样子,因此有时候开玩笑时嘴巴里说出的话会带些颜色。一般情况下,女人们都会笑骂一句下流以后就不理那汉子。也有那极为厉害的女人,不肯让汉子占丝毫的便宜,便荤素不忌的驳回去。汉子们口无遮拦,但女人们却不行。天性的羞涩和后天的教养都让她们在三五回合后先败下阵来。只有极少数爽朗泼辣且嘴巴厉害的嫂子能把那想讨口头便宜的汉子“教训”的心服口服。马小跳妈——霞嫂子就是大葛村为数不多的嘴巴厉害的泼辣主儿。 “这还差不多~”霞嫂靠在田埂下面撇了撇嘴,看着几个欢快奔过来的孩子说道。 “爹!”涂然奔到最前面喊道。虽然她刚才一眼就看到了爹。但还是忍不住和涂然马小跳他们到竹林边玩了一会儿。此刻,她拿着一根细木棍儿朝着爹跑去。细木棍儿上面挂着一个蓝色的破塑料袋儿。这是他们刚刚冒险在河边捞的。 从石料厂河湾回家,涂然他们会路过徐婆子的家,离徐婆子家不远,有一个很大的竹林。 竹林一半挨着公路一半挨着河水。平日里因为有人通过竹林到河边去,所以踩出了一条小路。涂然他们经过的时候,看到河边浮动的渣滓里有一些五颜六色的东西。于是,一行人忍不住好奇就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捞到好东西。 结果小心翼翼的捞了半天,只捞出几个五颜六色的塑料袋。于是,涂然和马小跳两个人每人折了一段细竹条儿,把塑料袋套在上面举着玩儿。 “快回去吃饭,饭捂在锅里呢……你手上举的啥,快扔了,姑娘家家的,成天野的猴儿似的,像什么样子!”涂家老三看着举着破塑料袋儿飞奔来的女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忍不住“训斥”道。 “哦。”涂然垂下眼睛,把那破木棒丢到了一边儿。马小跳见状,乐不可支的挥舞着他手里还在的“旗帜”绕着涂然转了两圈,耀武扬威的炫耀着。 还没等他炫耀完,******呵斥也来了:“你看你,才一会儿功夫,裤子都湿的滴水了,还不快回去换去!” “哦。”马小跳低眉顺眼的答应着,赶忙规规矩矩的往回走。要说马小跳是家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混世魔王的话,他妈就是专治他的克星。他再怎么翻腾,也不敢翻过******五指山。 回到家里,奶奶正在做小姐姐的绣花布鞋。大小合适的翠叶金花卧在紫红的鞋面上,看起来袅袅婷婷,给原本平淡无奇的布鞋增添了别样的风味。 “奶奶,我回来了!”涂然说着放下书包,还没等奶奶回答,就三步并做两步冲到了厨房。原本在路上玩还不觉得饿,此刻一进家门,闻到饭菜的香味,涂然的肚子忍不住咕咕叫了起来。 “回来了。饭在锅里~”奶奶抬起头,却不见了涂然的踪影。 “知道了。奶奶,我妈呢?”涂然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 “你妈去石料厂了。饭还热不?”奶奶放下手快要做好的绣鞋和针线,走去厨房。 “我怎么没看见她。我刚从石料厂过来。”涂然一边用锅铲往碗里舀饭,一边问道。 “哎呀,你个死丫头,饭都温了。你还舀!”奶奶伸手触了一下锅,劈手把涂然刚舀起的饭倒了回去。 “我好饿嘛……”涂然撒娇。 “这雨天吃温饭,你想拉肚子啊?我烧点火再热一下!一会儿就好了~”奶奶盖上锅盖,去灶门塞柴。 涂然悻悻的放下碗,想起了之前的话题,又问了一遍:“奶奶,妈去哪儿了!我从石料厂过来没看见她呀!” “许是牵牛去了吧!她之前和你爹说牵牛来着,不知道哪一个去了。”奶奶吹开火,红彤彤的火苗伴着烟气灰尘一下子扑出来,呛的她咳嗽不止。 “奶,你没事吧!”见状,涂然赶忙浸湿了毛巾递了过去。奶奶接过去擦了擦脸,哑着嗓子说:“咳~过两天天晴了赶紧让你爹去把烟囱通通,这堵的,烟都往屋里跑……” 谭溪住的远,等她回到家时,涂然已经吃完饭了。涂然想去石料厂爷爷那里瞧瞧,但好说歹说奶奶都不让她出门。没办法,她只好闷在屋子里做作业。 刚刚停了一小会儿的雨又开始绵绵地飘起来。门前青石板上淌着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水,水静静地滑过石板,把长在石板边缘的青草淹没了。奶奶坐在涂然旁边,安静的做着针线活儿,不时有针线刺破布料的噗噗声传来。 042 洪水路过谁的屋檐 “涂然!涂然!” 就在涂然安静的写着最后的作业时,马小跳的声音从屋后传来。 涂然放下笔,跑到门口。不一会儿,马小龙和马小跳一人背着一个背篓从屋角转过来。 “你们去哪儿?”涂然看着两人问道。 “背柴啊!你去么?”马小跳扶了扶几乎盖住他眼睛的大草帽说, “石料厂?”涂然闻言眼睛一亮。 “恩。”马小龙言点了点头,简意赅答道,肯定了涂然的猜测。 “奶~”涂然回头看着奶奶,目光里满是哀求。 “没商量啊。你好好坐这儿给我写作业。”奶奶毫不客气的拒绝道,语气里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奶奶,作业我已经写完了……我都这么大了,是时候该为家里出一份力。让我也去背柴吧!你看,小龙哥和小跳他们都......”涂然撒娇。 “你爹妈爷都是吃干饭的啊!还需要你这点力气?”奶奶瞪了涂然一眼,戳穿道:“你就是想去凑热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鬼主意!” “奶奶你最好了,奶奶.....”涂然见奶奶软硬不吃,只能继续撒娇烦奶奶,希望奶奶像以往一样心软妥协。但不管涂然怎么摇晃,奶奶自稳如泰山,对她的撒娇声也充耳不闻。 涂然只得撅着嘴巴对着门外等着她的两人无奈的摇摇头。马小跳拿下帽子,跳进门来:“奶奶,你就让涂然和我们一起去玩儿会儿吧。我保证会照顾好她。一会儿就回来了......” 奶奶就像没听到一样不为所动。 马小跳没办法,挠挠头准备撤退。但看到涂然瞪过来的眼睛,只得继续硬着头皮上:“奶奶,你还不放心啊?我们天天一起从石料厂那儿上学,不是也没什出什么事么......再说了,奶奶你不相信我,还不信我哥啊?有我哥跟着一起,不会有事的。” 奶奶抬起头看了站在门口的马小龙一眼,神色有所松动。马小跳见有戏,便努力对马小龙使眼色,示意他说点什么。 马小龙看看马小跳再看看涂然可怜巴巴的眼神,心下一热,话便冲出口来:“奶奶你放心吧。我们兄弟俩儿会照顾好涂然的。石料厂还有那么多大人呢,不会出什么意外的。网” 看着三个眼巴巴望着自己的孩子,奶奶叹了口气:“不是我非要拘着她。陈瞎子说......” 还没等奶奶说完,涂然马上抢着说:“奶奶,我保证不靠近河边。我走路最里面。” 马小龙马小跳也立马跟着保证一定监督涂然让她走在大路里边不让她靠近河边。 奶奶见状,也没什么话好说的了。石料厂有那么多大人,涂然爷爷和爹妈都在,应该没什么问题,也就点点头松口同意了。 涂然兴奋的手舞足蹈,抱着奶奶蹭了一遍又一遍,惹的奶奶忍不住推开怀里黏人的小疯子。 涂然背着小背篓出时,奶奶还是有些不放心,追到门口大喊:“小草儿,记得答应奶奶的么?” “不靠近河边,走在大路里面。你放心吧奶奶!”涂然大声说着,朝奶奶挥手。 奶奶直看到涂然他们的身影消失才不放心地回到屋子。 一路走着,离河越来越近,原本带着青草气息的细风沾染上了丝丝土腥味儿。那风是从浊黄奔腾的水面吹过来的。 一行人来到了石料厂河湾。原本宽阔的大路已经被一堆堆码好的柴垛瓜分了。马小跳妈正把那散乱堆放的柴往她附近的柴垛收拢。涂然爹妈也在,他们正费力的抬起一根湿漉漉的圆木头。三个孩子看到自家大人后立马作鸟兽散跑到自家爹妈那里去。 涂然妈妈看着涂然背着一个小背篓跑来,不由得噗嗤一笑。等把木头立在路边以后,她顾不得擦自己额头上的汗,拉着女儿的手,让她远离河边。 “小草儿,你背着小背篓来干嘛啊!”河边浊浪里在捞柴的一个嫂子在等浪打来的间隙里扭头爽声问涂然。 涂然的眼睛正在四处滴溜溜的转,没听到嫂子的问话。涂然爹站在临河的路边,闻言,回头喊:“小草儿,你于伯娘问你话呢!” “啊!什么!”涂然回过神来,走到爹身后,牵着爹的衣袖往路下的河里望。 一个浪头打来,爷爷和好几个站在浪渣上捞柴的大人忍不住晃了几晃。其中有一个在摇晃中仍拿长勾勾水柴的赤脚女人就是爹口中的于伯娘。于伯娘热情能干,在大葛村颇有人缘。涂然有时候去找桂儿路过她家门口,于伯娘看见了总会塞给涂然一些好吃的。 “小草儿,今天你爷爷来捞柴,你背着个小背篓来干嘛?”见涂然一脸懵懂的样子,于伯娘也没恼,提高声音又问了一遍。于伯娘嗓门本来就亮堂,透着一股子爽朗气,此刻声音一拔高,连轰隆隆的水声浪声都被压过了。 “于伯娘,我和小龙哥他们一起来背柴。”涂然很诚实的答道。 “背柴不是有你爹妈?你一个小女孩儿,有多大力气,还是赶紧回家吧,待会吹风感冒了......”于伯娘关切的冲着涂然喊道。说话间,她又利落的捞起好几根拳头粗的小树棒儿,转身朝身后扔去。在她身后,她男人正一根根归拢那些捞起的水柴。 “我力气虽然小,但背一回也够烧一回饭。”涂然辩道。小孩子喜欢逞能,最不喜欢别人看不起自己。涂然也一样。虽然于伯娘是为她好,涂然却不领情。 “哎哟!小草儿好能干!下回于伯娘到你家,你可要用你亲自背的柴烧饭来招呼于伯娘。”于伯娘闻言夸赞道。 涂然闻言立马就眉开眼笑,赶忙连声答应。周围百无聊赖的嫂子婶娘们见状立马咋呼开了。 “小草儿,你不能偏心啊!于伯娘是伯娘,我们难道不是么?”于伯娘妯娌王婶子打趣涂然道。 “是啊!小草儿,于伯娘来了就用你背的柴,我们来了就没这待遇么?”刘家媳妇儿附和道。 043 洪水路过谁的屋檐 “对啊!小草儿。 这可不能差别对待。否则你会把别的婶子们都得罪的。”芳姐儿笑嘻嘻的看着涂然说道。站在旁边不远处的三个婶子也跟着点头,笑眯眯的看着涂然。 涂然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么多婶子,每人来都要烧自己背的柴。那要背多少次啊,涂然想着就很苦恼。 婶子们看着窘迫的满脸通红的涂然,不由得大笑起来。 “爹~”婶子们笑的涂然很害羞,不由得往涂正义背后缩了缩。 涂正义笑着看了涂然一眼,拍了拍涂然的背以示安抚:“傻丫头~” “你们几个过了啊!人家小草儿答应我的。你们来凑什么热闹!”于伯娘点起木勾子,作势要打那几个离她不远的婶子。吓得那几个婶子笑骂着赶紧避让。没想到,于伯娘只是虚张声势,勾子在她们身前一晃就回去了。只是勾子上的沾的水撒了她们一身。 “哎呀呀!你个老于!原来你早就算好了!”刘家媳妇儿醒悟过来,对着她左右的几个女人说:“老于她肯定是故意的。她那勾子只是虚晃一枪,洒我们一身水才是她真正的目的呢~” “老于你可真不够意思啊!我们只是口头上讨你一点便宜,你就洒我们一身水”一个婶子笑骂道。 “意外!意外!谁知道会甩你们一身水嘛!”于伯娘笑的跟一朵花似的,一副问心无愧的样子。 “大家可别被于嫂子骗了啊!我们大葛村的媳妇儿里数她最能装了!”马鑫国端着饭碗坐在公路上,一边吃一边笑嘻嘻的煽风点火。 “大国子,那么大一碗饭还堵不住你的狗嘴呐!霞妹子呢,怎么也不来管管!”于伯娘闻言扭着身子朝着岸边笑骂。 就在这间隙,旁边的一个嫂子眼明手快的伸出勾子把一根又粗又长的木材从于伯娘身边勾了过来。等那木材到手以后,那嫂子笑嘻嘻的对着于伯娘喊道:“谢谢啦,于嫂子!” 于伯娘闻言朝那嫂子望去,顿时后悔不已,尽管心底懊丧,嘴上却依旧厉害不饶人:“老二媳妇儿,你手伸的够长啊!” “于嫂子看你酸的。不就是一根柴么?这河又不是你家的,这柴嘛自然是谁先勾到就是谁得了。嫂子们,是不是这个理儿啊?”一个来背柴的赤膊男人唯恐天下不乱,大笑着插话道。 “朱老大你不怕得罪你于嫂子没人给你说媒呐?”涂家大爷收起勾子笑眯眯地问道。 “哎呀,于嫂子,刚才我多有得罪。你肚子里能撑船,千万别和我一个没媳妇儿的光棍儿一般见识……””朱家老大笑嘻嘻的赶忙认错。 “你们看这个龟孙子呐!赔个不是还要带着损我一道儿!”于伯娘笑骂回去,却是丝毫没恼。 大家心照不宣的看了于伯娘微微隆起的腹部一眼,笑嘻嘻的继续捞水柴。 浊浪轰隆中,一片欢声笑语。 涂然也禁不住微笑起来。涂正义让涂然坐在自家的柴堆上玩儿,脱掉鞋子下去替换自己爹。涂家大爷不一会儿就光着泡的起皱的脚板上来了。 “作业写完了吗?”看着乖巧的给自己递来草鞋的孙女儿,涂家大爷问道。 “写完了。”涂然点点头。 涂家大爷穿好鞋以后,准备坐在那儿吸一袋子烟去去湿气解解乏。刚摸出腰间的烟锅子和火柴,却现火柴早已经浸湿了。于是叹了口气,把烟锅子又别回了腰间。 “爹,你先回去歇会儿吧!这儿有我们看着呢!”涂然妈妈正蹲在旁边往背篓里码柴,见状建议道。 涂家大爷思索着,没搭话。说实在的,在水里泡了那么久,他一把老骨头现在真感觉有些吃不消,急需要好好吃口烟休息一会儿。但就这么回去了,他又实在放心不下。他事无巨细操持了一辈子,已经习惯了事事亲为。 “爷爷,你待会儿不是还要去水田看水?”涂然妈朝涂然斜了一眼,涂然立马会意道。 “是哦!那我就先回去了!小草儿她妈,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涂家大爷想起水田这一茬儿以后才下定决心回去休息一会儿,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不甚放心的叮嘱道。 “爷爷你放心。我帮你看着爹和妈,要是他们敢偷懒,我就回去告诉你!”涂然很狗腿的拍爷爷马屁,换来了妈妈的一记白眼儿。 涂家大爷听了,乐呵呵的拍拍她小脑袋瓜儿走了。 “妈,妈,妈妈~”涂然见爷爷走了,赶忙来巴结老妈。那尾音拖得马小跳听了忍不住抖了三抖。 “涂然,你知道么?我刚才差点吐了!”马小跳一本正经的对着涂然胡诌。 “怎么了?”涂然好奇的问道。 “我刚才听到一个奇怪的声音,于是就有了想吐的感觉!”马小跳继续胡诌下套,涂然隐隐感到了些许不对劲儿,但却没阻止马小跳。 “妈,妈,妈妈~”马小跳捏着嗓子嗲声嗲气的学涂然撒娇的口音,气的涂然忍不住追着打他。 马小跳绕着他爹跑,不一会儿把马鑫国弄得晕头转向。他手里端的那碗没吃完的饭好几次都差点被撞到。这让马鑫国忍不住飙了:“马小跳,别打扰老子吃饭,滚一边儿玩儿去!” 马小跳很识趣的松开了拽着他爹的手,一溜烟跑到马小龙身边去。他故技重施,希望通过哥哥身躯的阻挡逃避涂然的追捕。 “小龙哥,帮我抓住马小跳,他欺负我!””涂然气喘吁吁的喊着。 “叻~”马小跳躲在哥哥马小龙身后做着鬼脸儿:“涂然你是不是傻?我哥才不会帮你一个外人呢!” 马小跳话音刚落,就感觉自己的衣领子被人揪着了。他难以置信的抬起头看着马小龙,哭丧着脸抱怨道:“哥,你可是我亲哥!” “这叫生活处处有惊喜!谁叫你老是欺负人家女孩子呢!”马小龙对着弟弟马小跳眨眨眼睛,贼兮兮的说道。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涂然,马小跳绝望的捂住了脸:以前怎么没现自己哥哥是这么腹黑的一个人呢!xh:.218.2o4.13 044 洪水路过谁的屋檐 “哈哈,马小跳,你这回落我手里了吧!涂然大笑着朝马小跳跑来,因为跑动鼻子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马小跳见涂然朝自己奔来,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奋力挣扎着。就在涂然马上就能伸手够上她的时候,公路下面传出一阵骚乱。马鑫国撂下碗一个箭步从马小跳他们旁边掠过去,转眼就滑下公路。 “快!快!快啊!”有女人带着哭腔大喊着。 涂然停了下来,疑惑的朝公路边走去。马小龙马小跳也跟了上来。 在见到眼前景象的那一刻,涂然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浊黄的河水涛涛的在她脑海里轰鸣奔涌着。在那一刹那,除了滚滚而逝的河水,她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了。漩涡,大大小小的漩涡,在河面上极旋转着。涂然感觉那些漩涡里离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她感觉自己在漩涡边缘挣扎着,似乎马上就会被那漩涡吞噬撕碎。土腥味儿越来越浓越来越浓,浓的几乎呛人欲呕。低头一看,转眼间,那浊黄的河水已经淹到了她的鼻翼。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涂然的大脑忽然一片空白。 她想起在来的路上,马小龙指着河面上漂浮的鼓胀的白色物体让她和马小跳两个人看。那是一条颇为雄壮的猪。不知道是哪一户人家养的,飘在污浊的河面上,身体胀的像一个快要被吹破的气球。 涂然忽然间想起来,那漂浮的并不是一头被泡的胀的猪,而是她自己。瘦弱单薄的她变得丰腴无比,随着水流缓缓向前。河流在她耳下嘶吼,她听的见声响,但她却失去了意识,身体内一片冰凉。有人在对着她评头论足,他们以为她已经死了,于是毫无顾忌。她想挣扎起身想开口说话,但身体好像被附上枷锁已全然僵硬了。 “涂然,你怎么了?”马小跳看着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涂然,问道。 涂然不回答,眼睛直直的盯着河面,一个摇晃,几欲跌倒。马小龙赶忙扶住她。 “涂然,你傻了?”马小跳用力拍拍涂然的脸,疑惑不已。 “啊?!”涂然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迷惘的看着马小跳。眼前的景象一下子变了。那奔涌浊黄的河水里陷着一个奋力挣扎的女人,巨大的漩涡正把她往里卷。不是她。涂然定睛一看,是刘家媳妇儿。周围的人正努力伸出勾子拉她。 奔涌咆哮的浊黄河水如一头饥饿的野兽张开大嘴,死死咬着刘家媳妇儿不放。 这让大家的心揪的紧紧的。眼看着刘家媳妇儿快要够着那救命的勾子时,一个大浪把她往更远处拍去。 “啊!”有女人忍不住尖叫起来。 “小刘媳妇儿,你可要坚持着……”伸勾子够她的于伯娘大喊着给刘家媳妇儿打气,声音忍不住颤抖着。她捞了好几次水柴,从来也没出现过这样的情况。刚刚还和自己谈笑风生的一个人,转眼间就在自己眼前被大水卷走。她眼睁睁地看着,却无能为力。活生生的人啊,难道就这样轻而易举的被淹死了么?从未有过的恐惧在她心底疯一样的滋长。 刘家媳妇儿被大浪溅上满头满脸的水,她奋力挣扎着,往近水处游。但还没游几下,她就又被奔流的水拉回去了。眼看着她越来越靠近那巨大的漩涡,周围救援的人忍不住心生绝望。 “刘嫂子,往这边划,快啊!别被漩涡卷走了!”马鑫国挥舞着手里的勾子,嘶哑着嗓子大喊。 “怎么办怎么办?”有几个女人急得满头大汗。 “让开~”朱老大拨开人,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但他还没有游出一米远便被大浪推回来。这一下吓的他不敢再往前游了。他垂着强壮的胳膊呆呆的站在水里,看着刘家媳妇儿被迎面打来的大浪拍下水去。 完了。那一刻,好多人绝望的闭上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刘家媳妇儿挣扎着又浮了起来。她吐掉口里涌入的河水,大声咳嗽着。这让大家悬着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下。 幸好。 涂然看着河面,屏住了呼吸。刚刚她在迷糊间感觉自己在河面飘流,身体已经冷僵,忽然不知从何处涌出一阵暖意。这暖意包裹了她,让她心里生出一丝微弱的火焰。这火焰慢慢烧到了她的四肢,让她僵硬的身体回暖过来。 而此时此刻,那暖意还在源源不断的传来。涂然从河面上收回眼光,扭头一看,马小龙站在她身后,她大半个身体几乎都靠在马小龙身上。这样蓦然看过去,就好像马小龙从背后环着她一样。 涂然忽然脸一红,轻轻挣脱开马小龙的环绕。马小龙正看着河面的情形,不防怀里出现一阵轻微的挣扎。他回过神来,定定的看着涂然,然后把温暖的手背贴到她额头上,轻轻说:“你低烧了~” 涂然看着马小龙的眼睛,心跳的像擂鼓一样。不知道是不是涂然的错觉,马小龙那一刻看向自己的眼神十分特别。那眼神似乎包含了千言万语,柔软轻盈如缓缓坠落的羽毛,让她心底兀的一软。 “小跳,你把涂然送回家吧。她一会儿该感冒了!”马小龙对着马小跳说道。 “不要!我想在这再看一会儿!”马小跳断然拒绝道。 “有什么好看的。快回去!”马小龙板起了脸,眼神凌厉的望向马小跳。 马小跳不由得被马小龙的喝声吓的抖上一抖。哥哥一般不轻易脾气,起脾气来还真可怕。 许是见到马小跳畏缩害怕的样子,马小龙语气缓和了一点:“乖,你送涂然回家以后再来……” 马小跳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嘟囔着:“乖什么乖!你哄小孩子呢~,就比我早出来一会儿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马小龙听着弟弟的嘟囔忍不住笑着摸了摸他的头。 涂然本想说她还想待在这儿玩一会儿的,但马小龙的态度不容人拒绝。涂然也就跟着马小跳一起往回走了。xh:.218.2o4.13 045 洪水路过谁的屋檐 这一次,涂然十分自觉的靠着路最里面走。那浊黄的河水,她微微看上一眼就觉得眩晕。她想起刚才那一幕,如果不是马小龙及时扶住她,她恐怕就一头栽进河里去了。此时此刻,她可不敢拿自己的小命来开玩笑。那咆哮的河水可不是闹着玩的。 轰隆隆的水声在耳畔不断回响着,搅的人头脑昏沉。就在这昏沉中,一声惨然的呼唤像一道闪电直直刺向人的脑袋。 涂然和马小跳互相看了一眼,转身急急地跑了过去。 那熟悉的声音出自马小跳妈霞嫂子之口,她喊的是:“小龙!” 马小跳和涂然两个人听到喊声以后都卯着劲儿奋力往回冲。涂然体力不支,不一会儿就被落在了后边儿。马小龙那如羽毛般轻柔的眼神浮现在她脑海里,让她心酸的喘不过气来:小龙哥,你可千万不要有事啊~ 等涂然跑到的时候,马小跳已经歪歪斜斜的溜到了河边。马小龙正在奋力的朝着刘家媳妇儿游去。他的嘴里咬着一只乌黑的木钩子。 他想去救人,所以把我们支开么?涂然定定的看着水里的马小龙,一颗心紧张的直跳。 浊黄的浪头扑过来,马小龙禁不住往后退了几步,还没等他稳住身形,又一个半米高的浪头打过来…… 涂然闭上了眼睛,她不忍心再去看。她多希望这一切是一个梦啊!也许,一会儿睁开眼睛以后,她就会现自己身在家中,还趴在明黄色的双层书桌上写作业,奶奶用针刺破布料的噗噗声仍在耳畔响着。门外,泛着细纹的流水正慢慢爬过青石板。一切与之前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不过是在写作业时打了个盹儿,做了一场关于洪水的噩梦。可是,为什么心会那么痛!痛到她想蹲下来大哭! 涂然不断自我催眠着,马小跳却撕心裂肺地大喊大叫:“哥~,哥~,哥~,你不要死啊!” 扑通扑通。像是什么重物落水的声音。不一会儿,轰隆隆的水响淹没了一切。周围静下来了,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嫂子们的窃窃喳喳,马小跳妈的哭喊,嘶吼的水声……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不见了。世界回归岑寂。马小龙在这一片寂静中朝着涂然走来,他温暖的手掌贴上涂然的额头,轻轻的说:“你低烧了~” 眼神像是日光里缓缓坠落的羽毛那般轻柔。 涂然忍不住在那目光中一步步沉沦,心砰砰直跳,就像有小鹿在乱撞。她想起在学校初次下雪的那个下午,马小龙斜靠在门框上侧身和马小跳说话,她远远望着他,也是这种心跳加的感觉。 涂然忍不住眼眶湿润,眼前顿时变得一片朦胧。她什么也看不清。直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公路下冒出半个头。 那一刻,涂然的眼睛便再也没离开过他分毫。朦胧的景象一寸寸清晰,轰隆隆的水声又开始在耳畔回响。他整个人出现在公路上,浑身水淋淋的,脸颊上还有好几处红色的划痕。他站在路边,狼狈不堪,却望着她轻轻的笑。她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朝着她的英雄扑过去。 是的,他狼狈不堪,但在她心里却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哭哭哭,好哭鬼!女人真是麻烦!”马小跳上来后看着涂然的样子,忍不住瘪了瘪嘴,顶着红肿的眼睛挖苦道。 涂然不管不顾,只是紧紧抱着马小龙的腰大哭。这个时候,她才明白他对于她而言是多么重要的存在。他带着凉意的手握住了她紧紧搂着他腰的手,轻轻哄道:“好啦!不哭啦……” “不知道谁刚才哭的鼻涕眼泪流了一脸,现在眼睛还肿的像桃子呐!”在一旁看着这一切的于伯娘擦了擦眼睛,忍不住打趣马小跳道。 “哼!”马小跳傲娇的别过头去,藏住自己红肿的双眼。 朱老大背着刘家媳妇儿,被几个嫂子护送着回去了。刘家媳妇儿被众人捞起来时,嘴唇冻的紫,已经精疲力尽,站都站不稳。朱老大自告奋勇背她回去。几个热心的嫂子跟着一起照看着刘家媳妇儿,准备一会儿到家后帮着洗个热水澡换身干净衣服。 朱老大走时,拍了拍马鑫国的肩膀,无比感慨的说:“小龙真不孬,你生了个好儿子!” 马鑫国皮笑肉不笑。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经过这一场折腾,周围天已经暗了。于是,大家纷纷从水里起身,背着水柴各自回家了。几乎每个路过马鑫国夫妇的人都会真诚的赞几句马小龙。马小跳听着,骄傲的昂着头,好像大家口里夸赞的人不是他哥而是他一样。 涂然不好意思的松开马小龙,抽着鼻子准备和爹妈一起回去。没想到,此时一直沉默站着的马鑫国却忽然一个巴掌甩向马小龙。 啪的一声。马小龙一个趔趄,半边脸立马红肿起来。 涂然惊诧回头,遇上马小跳难以置信的眼神。 “爹,你怎么打哥?哥刚刚救了人,可是大葛村的英雄!”马小跳大叫着。马小龙则是一脸平静,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收起的笑意。 “你个龟儿子,谁叫你充英雄的!娘的!”马鑫国哆嗦着嘴唇骂道,然后一个箭步冲上去,牢牢的抱住儿子,哭道:“你个不孝的龟儿子哟!你要吓死你爹么!你个不孝子哟!不孝子……” 马鑫国的呜咽逐渐变成了嚎啕,惹得马小跳妈霞嫂子也忍不住抹起眼泪来。一家人都哭的好不伤心。 “爹妈哪里会指望你们当英雄呢!只要你们平平安安的,爹妈心里再苦也是甜的。”妈摸着涂然的头感慨的说。 涂正义叹了口气,啥也没说,扛着一根木头径直走在了前面。 涂然这时才现爹的衣服裤子都湿的贴在身上了。涂然疑惑的看向妈,妈苦笑了一下:“你爹在跟自己生气呢!一个大男人,还及不上一个小孩子!” 046 洪水路过谁的屋檐 马小龙救人的事儿经过马小跳两天来持之以恒绘声绘色的描绘,传遍了整个学校。网 谭溪十分遗憾自己没能亲眼看到马小龙救人的飒爽英姿,她缠着涂然,让涂然再仔细给她讲讲。可是涂然吹了湿冷的河风,这两天脑袋都是昏昏沉沉的,连谭溪说的话都要反应好半天,更别说给她复述前两天生的惊心动魄的事儿了。 谭溪万般无奈,只能听着马小跳一遍又一遍的“吹牛”。 是的,吹牛。 马小跳最开始叙述的时候还能基本遵照事实,等到后来则是信口开河。谭溪听了三遍,听出了三个不大相同的版本。第一个版本,刘家媳妇儿落水,在大人们无计可施之际,马小龙奋勇下水,用勾子拉住了刘家媳妇儿,然后大人们把一前一后的两人拉起来。第二个版本,刘家媳妇儿落水,没有大人敢下水,但马小龙见人落水,毫不犹豫的跳了下去,劈波斩浪,拉起了刘家媳妇儿。第三个版本,刘家媳妇儿落水被卷到了大漩涡,马小龙拨开众人,一个猛子扎进去,游到漩涡里救起了刘家媳妇儿。 随着马小跳一遍比一遍精彩的叙述,周围人出一阵阵惊叹。 甚至有几个人还约着一起去初中部一年级围观英雄马小龙。 在这一片喧哗中,涂然感觉自己的脑袋重的快要压断自己的脖子了。她恹恹的趴在桌子上,盼望着早点放学回家睡觉。当耳朵贴在桌子上的时候,周围的喧闹一下子就消失了,轰隆隆的水声在脑海里又绵绵不绝地响了起来。真是难受啊!涂然阖着眼睛,在心底哀嚎着。 好不容易熬到了放学,涂然有气无力的耷拉着脑袋跟着马小跳他们一起回家。马小跳围着马小龙蹦蹦跳跳的说些什么,显得十分兴奋的样子。马小龙笑着听着,不时点一点头摸着马小跳的头附和上几声。谭溪则是一脸崇拜的看着马小龙,眼睛里装满了星星。 “班长~”就在涂然她迷迷糊糊跟着大家往前走的时候,一声娇羞的女声打断了四个人的步伐。 “那个,那个……”一个穿着初中校服的高挑女孩儿出现在四人面前,扭捏了半天也没把话说清楚。 马小龙挑挑眉没搭话,女孩子显得更羞涩了。她羞红了脸,把一个玻璃瓶塞到马小龙手里以后就飞快的跑开了。 “哥,这是什么?”马小跳笑嘻嘻的凑上去,准备看看那玻璃瓶。没想到,马小龙却把手一扬:“去,小孩子一边玩儿去!” 马小跳闻言更加好奇了,他一蹦三尺高,准备伸手去抓那玻璃瓶,没想到马小龙不断转身,害的他累的气喘吁吁也没够着。 “哥,你真不够意思!”马小跳愤愤不平的哼道。 “马小跳,你是不是缺根筋啊!这是人家女孩子送给你哥的,你凑什么热闹!”谭溪叉着腰,数落马小跳。 “让我看一下又不会掉块肉!”马小跳不服气的争辩道。 “哎呀!说你傻!你还真傻!要是你喜欢的女孩儿送你一个什么东西,你会拿给别人看么?”谭溪看着马小跳,一脸你没救的表情。 马小跳看着眼睛晶亮的谭溪,不知为何,便自动把今天这场事件的男女主人公脑补成他自己和谭溪。然后,一向脸皮比城墙还厚的马小跳忍不住老脸一红,脸颊上不自觉的升起了两朵红云。 “哎呀呀!被我说中了吧!看,脸都红成猴屁股了!”谭溪可没错过马小跳脸上生的可疑变化,忍不住戏谑道。 “你才猴屁股呢!你全家都猴屁股!”马小跳被谭溪戳穿后仍旧死鸭子嘴硬,反击道。 “不要害羞嘛!马小跳,哪个少男不怀春……”谭溪笑嘻嘻的凑上去,手臂揽住马小跳的肩膀,想表示哥俩好兄弟我啥都懂。没想到,她的手臂刚搭上马小跳的肩,就被马小跳甩了下来。 “谭溪,你还要不要脸啊!男女授受不亲你不知道么?”马小跳推开谭溪以后,口不择言的斥道。 谭溪一下子呆了。大家从小都这样亲亲密密的,并没有什么不妥啊?怎么今天忽然就成了不要脸了?纵使谭溪一直都表现的很坚强,但归根结底,她不过还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听到马小跳这么说她,委屈的眼泪一下子就从眼眶里滚下来了。 马小跳看到谭溪的眼泪,不由得心里一慌:“对不起,谭溪,我……,你别往心里去!” 说完这句欲言又止的话,马小跳转身先跑了。留下十岁的谭溪在一九九四年的街道上嘤嘤的哭了起来。 马小跳不是故意的。他之所以推开谭溪的手,是因为他之前的那个脑补。他感到羞愧,感到无地自容。他不明白,为什么在他心底涌现出那个想法以后,谭溪的手挨上他的皮肤他会觉得那么滚烫难忍!这青春期的变化,马小跳并不能解释,他也不明白。所以,在冲动下,他再一次说出了伤害谭溪的话。 说完以后,烦闷无比的马小跳无路可走,只能选择逃离。谭溪落泪的样子一直留在他记忆里。他抱着头摇,但不管他怎么摇晃自己的脑袋,谭溪含泪的脸总是时不时浮现在他脑海里。谭溪那泫然欲泣的样子让他的心没来由的紧缩着。有一股酸涩弥漫在他的胸腔之中。 马小跳奋力往前跑着,好像只有通过奔跑才能缓解他心底的难受和愧疚。跑着跑着,他累倒在路边草地上。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他看着从树干底部盘旋而上枝丫,感觉自己的世界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已经停止跳动的左眼皮又开始剧烈的跳动着。 上一次是大洪水,这一次又是什么呢?马小跳想。 一片绿色的叶子不知为何从树枝上悠然飘落,恰好盖住了少年那跳动的眼皮。马小跳盯着叶子清晰的脉络,长长呼出了一口气。他好像想了很多事情,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不远处的浊黄河水仍旧咆哮着,马小跳躺在草地上,感觉那洪水仿佛在自己的耳朵里轰鸣。xh.13 047 须萝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 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参加完芳姐儿的葬礼没几天,北原就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花碎屑似的飘着,不到半日,就在大地上积上了薄薄的一层。 这才刚到阳历的十一月份。 爹说:“今年冬天冷咧!”妈也连声附和:“是个寒冬~” 我窝在火炉边,看着窗外那碎屑似的雪,不由自主的想起了西临。我走的时候,西临已经刮起凌厉潮湿的大风了,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也下起雪了。 “今年你还走么?”妈扭头问我。电视上正插播一个洗水广告。 “不走了。留家里陪你们过年!”我靠着妈,任她摩挲我手指上大大小小的茧子。 “啊,那我们留在老家过年吧?好不好?也热闹热闹~”妈闻言,一下子来了精神,满怀期待的看着我。 “你问我我也做不了主。真正的一家之主在那儿呢~”我拖长声音,笑嘻嘻的朝着爹呶了呶嘴,玩笑道。 “哎!管他呢!他愿意城里过年自己做饭去!咱娘俩在老家过!”妈见我也有留在老家过年的意思,兴高采烈的说道,对一旁已经黑脸的爹看都不看上一眼。 “爹,咱们今年在老家过年嘛!好不好?还可以买点鞭炮和烟花放一放~”我看着黑脸的爹撒娇。 “多大的人了,还惦记着小孩儿玩意儿~”爹嘟囔着,掏出了兜里的烟。 “咱闺女乐意,你有意见啊?”妈瞪了爹一眼,不满的说道。 “好好。我不说话了行不?你个火药桶子!”爹站起身,慢悠悠的准备往出走。 妈急了:“一会儿吃午饭了,你又去哪儿逍遥?” “我去串门,行么?”爹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 “又去打麻将啊?!”妈愤愤的问。 “不打不打,就去玩玩,玩玩~”爹见妈真生气了,赶忙陪笑道。 “小草儿好不容易回家一趟,你也连屋都不落了,是吧?”妈委屈不已。 “哪能哪能啊,我不是看你老是针对我嘛,我就出去晃一晃,免得吵架!”爹赶忙坐回来赔不是。 “你不知道我为什么针对你么?要不是你天天出去搓麻将,我至于这样对你么?”妈说着说着,哽咽了。 “爹,怎么回事啊?你天天出去搓麻将?”我听着妈的话,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哪里天天去嘛。也就去过两三回。”爹看这一大一小两个同样脸色不善的女人,赶忙澄清道。 “才不是两三回。 小草儿,你回来了,也管管你爹!天天赌!我拦都拦不住!!”妈气鼓鼓的望着爹,向我告状。 “爹,你这个~咳……不大对啊!偶尔去去是可以的……但,不能天天这样子啊……”我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上了,一边说一边可劲儿对着爹挤眼睛。 “以后不敢了不敢了!嘿嘿……待会儿想吃什么,我去做。媳妇儿你今儿个就休息休息……”爹会意,十分狗腿的说道。 “知错了?”妈斜了爹一眼,哼道。 “知道了知道了。”爹忙陪笑道。 “以后还天天去赌不?”妈将信将疑的问。 “不了不了。我誓。”爹信誓旦旦。 “哼。看着你知错的份儿,就再相信你一回。”妈对着爹狠狠地哼了一声,转身对我说:“中午想吃啥,妈给你做!” “想吃妈妈亲手蒸的鸡蛋~”我摇着妈的手臂撒娇。 “噗~,就吃这?”妈听我说的吃的忍不住噗嗤一笑,问我。 “如果妈妈不嫌麻烦的话,还想吃妈妈做的春油饼……要是能配上加上干笋的土豆鸡汤,那就更美啦!”我贼兮兮的接着开口。 “你个鬼丫头,这后头才是重点吧!”妈拍了一下我的脑袋,毫不客气的戳穿了我。 “没有没有!要是妈你嫌麻烦的话,就不用了!”我立马正襟危坐,撇清道。 “切!信你才怪!”妈瞪了我一眼,然后朝厨房走去。 “谢谢妈妈。世上只有妈妈好!”我对着妈的背影,十分恶俗的拍马屁。 还没等我得意洋洋的扭回头,爹重重的咳嗽声已经传入耳朵。 我立马改口:“爹妈都好!都好!嘿嘿!” 爹不满的瞪我一眼:“别装了。谁给你好吃的,谁就是你祖宗!” “爹,你这可是冤枉我了。要不是我想出这个办法支开妈,她不得把你耳朵唠叨出茧子来了啊?你不谢谢我,还怪我!”我笑嘻嘻的辩解道。 “哼,就你歪理多!”爹哼了我一声,神色却是舒缓许多。电视剧开始了,爹便盯着电视屏幕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我对着枪炮间谍剧没多大兴趣,便溜到厨房去看妈做饭。 “你今年舍得回家啊?”妈瞥了我一眼,一边揉面一边开口问道。 “就去年加班没回来……妈,竹笋在哪儿我去泡开!”我避重就轻的说道,四处搜寻竹笋。 “在下面第二个柜子里。红色塑料袋那个……”妈继续动作,头也不抬的说道。过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开口抱怨:“过年还加什么班儿嘛!去年你没回来,我和你爹在城里过年。两个人炒了几个菜就吃吃睡了。年过得一点也没意思。” “二伯他们一家没回来?”我倒出一些干笋,把暖水瓶提了过来。 “没!就我和你爹两个人!”妈淡淡说道。 “今年有我陪你们呐!咱们好好热闹热闹~,买一堆鞭炮……”我闻言眼睛一酸,仍旧笑嘻嘻地说。 “装吧你。从小你就不敢点……”妈嗔怪的瞧我一眼:“给我舀点水来~” “嘿嘿~”我不好意思的笑笑,问妈:“加多少?” “你慢慢倒,够了我就喊停。”妈说。 “好咧!”我捏着瓢,慢慢的往下倒水,最后瓢里剩下了一大层碎冰渣子。 “还不够!”妈团了团面,瞥了我一眼:“好秀气的姑娘~” “呃~,水里冰多嘛~”我挑了挑眉,争辩道,然后又舀了水来倒。 “我不反对你爹出去玩儿两把,就是怕他上瘾~,你还记得你花爷的家的小叔叔么?”妈忽然叹了口气,转变了话题。 “记得。”开水倒下,一股腾腾的热气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这就是活生生的教训。”妈总结道。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xh.13 048 须萝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花爷住在大葛村西头,姓马,和我家有一些亲戚关系。按照大人的教导,我从小叫喊他花爷。花爷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妈口中的小叔叔。小叔叔上头还有两个姐姐。一个小名叫凤儿,一个小名叫秋秋。由于嫁在外地,很少回家。于是我便不大分得清两个人中到底是叫凤儿的大些还是叫秋秋的大些。 说起小叔叔,在大葛村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小叔叔年轻的时候,跟着村里的汉子一起出门打工,好的没学上,抽烟喝酒赌钱样样学了个全。三者中,小叔叔最爱的还是赌。听说他最开始赢了些钱,后来慢慢就上了瘾。平日里什么也不做,就专门找人赌钱。久而久之,连存着娶媳妇儿的钱都赌完了。没钱了,就以各种各样的借口问花爷和两个姐姐要。最开始,大家都二话不说把钱给了他。等后来现小叔叔的不对劲儿时,花爷和两个姐姐给钱时就不那么爽利了。小叔叔跪着求花爷原谅,说不还钱的话人家要剁掉他的手。花爷没法,又找人借了些钱给他。没想到,小叔叔死心不改,前脚刚跪着赌咒说把钱还清以后再也不赌了后脚就拿着花爷借来的钱上了赌桌。钱输完以后,小叔叔又去向花爷要。花爷不肯给了,小叔叔骂骂咧咧的踢门而出,转身去大姐家故技重施。得了钱以后又赌上了。输完以后,又痛哭流涕的向二姐誓要痛改前非。 这样的情况重演过无数次后,不仅是花爷,连两个姐姐都不愿意搭理小叔叔了。小叔叔没钱也老实了几天。但好景不长,他的赌瘾犯了便什么也顾不得了。小叔叔偷了花奶奶的金手镯去贱卖。卖了钱又上了赌桌。等花奶奶现那压箱底的金镯不见踪影时,小叔叔已经把卖手镯的钱赌完了。气的花奶奶大病一场,在屋里躺了好几天。 东窗事以后,小叔叔不敢回家。只得在一向对自己偏疼的大姐家躲着。大姐数落他不该,他说瘾上来忍不住。大姐也拿他没办法。过了两天,大姐从提前从地里回来准备做饭,推门一看,不仅弟弟不见了踪影,连正屋里搁电视机的地方也变得空落落的了。大姐骂了一句:“孽障!”,赶忙跟邻居大娘嘱咐一声后拔脚去追。大姐夫从地里回来,还没有放下锄头,邻家大娘就端着饭碗把他家里出的事儿向他报告一番。一向好脾气的大姐夫闻言拿起菜刀要去追自家小舅子,却被邻家大娘死死拽住了。 小叔叔背着不带线的电视机去卖钱时,没追到他的大姐把自家汉子安抚一番后便匆匆收拾收拾后回了娘家。 听闻小叔叔的恶迹以后,花爷气的差点两眼一抹黑晕过去。花奶奶则是一脸愁容,一边抹眼泪,一边反反复复的念叨这都是命。 小叔叔的大姐家和二姐家隔了老远。大姐家的事情还没有传到二姐家去。小叔叔赌完大姐家的电视机以后准备去二姐家打点秋风。没想到,远远看到他来了以后,二姐夫就径自栓了门,并威胁二姐不准开门。二姐性子柔弱,不敢不听,只能趴在门缝里看着弟弟掉眼泪。 在二姐家吃了闭门羹以后,小叔叔又和一群狐朋狗友一起浪荡了几天才回家。他还没进门,花爷的斧头已经甩了出来。 “你个逆子!你还敢回来!我,我,我砍死你!”花爷见斧头一击不中,哆嗦着四处找刀。小叔叔吓得腿都软了:“爹,你这是干啥?我可是你亲儿子!” “孽障!我今天砍死你一了百了!”花爷看着不争气的儿子,怒从胆边生,骂道。 “妈,妈,你快出来啊,爹要砍死我!”见花爷不像是过嘴瘾而是真的要砍死自己,小叔叔不由得慌了,大叫道。 “还有脸喊你妈!我今天不砍死你个讨债鬼,我,我……”花爷忽然看到门口木柴堆上斫着一把弯口厚刃的柴刀,奔上去使劲儿拔了起来。 “妈,妈,你在哪儿啊!你再不来,你唯一的儿子就要被砍死了!”小叔叔躲避着拿刀扑来的花爷,哭喊道。 “老头子,你这是干啥呢!儿子再孬也是你亲生儿子啊!”花奶奶从院子里进来,看到眼前的一幕后,忙放下肩上担的水,扑过去死死抱着花爷的腿。 “老婆子,你别管!这个逆子,今天我要是不砍死他,过不了一年半载,咱家房上的瓦都得让他揭了赌喽!”花爷举着柴刀,瞪着脚边的花奶奶说道。 “老头子!这可是亲儿子啊!你下得去手啊?”花奶奶不放,哭诉道。 “亲儿子亲儿子!要不是亲儿子我早不管这个孽障了!老婆子,你快放手!”花爷含着泪,喝道。 “我不放!我十月怀胎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你砍死了他,谁给咱老两口养老送终啊!”花奶奶哭的眼泪鼻涕一起流。 “你还有脸说!哼!从你肚子里蹦出这么个混账东西!早晚我们都会被他磨折死!还养老送终!我看这个逆子早晚连我们都会弄出去卖喽!”花爷一脚踹开花奶奶,扬着柴刀向小叔叔冲了过去。 小叔叔吓得两股战战,动也不敢动。见阻挡不了自家老头子,花奶奶拍着大腿骂道:“你个蠢东西哟,还不知道跑?你爹都拿刀来杀你了!” 小叔叔听着花奶奶的哭喊才知道要快跑,立马转身从自家院子跑了出去,一边狂奔,一边大喊:“救命啊!杀人了!杀人了!” 后来,在众人的阻拦和劝阻中,花爷才放下了柴刀。小叔叔跪着给花爷磕头,让花爷消消气,头都磕出血了。花爷面无表情地听着小叔叔咚咚的磕着头,眼抬都不肯抬一下。直到小叔叔拿着柴刀剁下自己的小指头誓以后要再赌就剁下自己的手以后,花爷才叹息着让小叔叔起来。 这些陈年旧事是奶奶讲的。那时候还没我。 奶奶说,老幺的小指剁下来以后还在地上弹了几下,就像虫一般扭动。等手指不跳时,老幺的嚎哭声响彻天际,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了下来。 那是疼的。钻到心坎的疼。奶奶说。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xh.13 049 须萝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网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想至此,我笑了笑:“妈你也太夸张了。爹有分寸的。” “有个什么分寸!前几天你爹赌了一晚上,肯定输了挺多。”妈哼道。 “一个晚上?”我惊讶不已。 “是啊!要不然,我怎么会数落他。一年到头辛辛苦苦挣了几个钱,别到时候都扔到了牌桌上……”妈说道。 “那也真该说。哪能不分白天黑夜的打!爹也真是的!”我咕哝着。 “你爹也不容易。累了大半年,总得找些乐子。不然,人活着,也没什么劲儿~”见我指责爹,妈忍不住倒戈相向,为爹辩护起来。 我无言以对,只能岔开话题:“妈,你知道么?还真有淮安这个地方!” “你还真信你奶瞎说啊!”妈不以为然的接道。 “我就是好奇嘛,忍不住搜了搜,没想到还真有这个地方~”我看着妈利索的动作,笑嘻嘻的说。 “这叫瞎猫碰上死耗子!也许,你奶以前听谁说过这个地名~”妈笑着撩起耳边的碎,指挥我说:“你去让你爹把鸡杀了!” 我无奈,只得走过去对专心看电视的爹大喊:“爹,妈让你杀鸡~” “哦。一会儿杀。水还没开呢!”爹低头看了眼水壶说道。 “爹说水没开~”我向妈报告道。 “小草儿啊,你奶说的一些话,听听就得了,别放心上。就算是真的,人早已没了,也无从查证。所以……”妈说着说着叹了口气,没接着往下说了。 “知道了。”我闷闷的答道。 门外的雪还在飞着,屋里却暖融融的。我想起走了十几年的奶奶,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心空。要是奶奶还在就好了。奶奶的脑袋仿佛就是一个神奇的故事口袋,里面装了形形色色取之不尽的故事。这样的雪天,是最容易引起她谈兴的。往往她一个故事还没有讲完,天已经擦黑了。 奶奶是我上初二的那一年六月份过世的。跟着大哥哥他们搬到外地的大伯娘,搬去外省的二伯二伯娘,他们都赶回来了。等办完奶奶的丧事以后,一群人又急匆匆的离开了。奶奶孤独的卧在那隐隐青山间,化作无数坟茔中的一个。 除了还在世的亲人,谁也不会知道那高高隆起的土堆里埋藏着怎样的人生悲欢。 当然,他们也不会在意。 除了无意间路过时扫一眼那简单的墓志铭。他们和那深埋地下的人再无瓜葛。 对于子孙后人来说,每一座坟墓一年里都会被想起三次。一次在大年三十的晚上,一次在元宵花灯高照时,一次在纷纷雨落的清明。对于越来越忙的现代人来说,只有在这三个特殊的日子里,故去的人才会被重新提起,然后被怀念惦记。 越来越空的大葛村也没能逃过这魔咒。 每到这三个日子,许多搬到北原县城的人家都会回来。他们有的骑摩托车,有的开着私家车,有的坐公交。不管他们使用的是什么样儿的交通方式,他们的目的都很准确而统一:回老家上亮儿。 上亮儿,是上野乡的方言。上野人称在大年三十正月十五以及四月清明时祭奠故去的亲人的仪式为上亮。到了那几日,一家人扶老携幼去给故去的先人烧纸磕头。烧完纸以后,会在内凹的墓口点一根蜡烛并放一通鞭炮。原来烧的厚草纸上会用铜钱打上印记。后来都烧那种买的一百万一千万的冥币。 除了上亮的时候,很少有人会专门去墓地看看。大葛村人认为那会犯忌讳。就算是偶然路过某个恰巧修在路边的坟墓都会低声祷念多有得罪。 记得有一年放暑假,我独自一人走到奶奶的墓前,坐了很长的时间。奶奶入土时栽的那一棵柏树已经长的很高了。中午暑气奥热,我坐在那树荫下,不时有山野间的小风吹过,竟一点也没受那暑气困扰。那时候困扰我的,另有他事。我在心底絮叨着我的痛苦,希望奶奶能向以前一样安慰我给我建议。但除了偶尔叶子翻动的哗哗声,我什么也没听到。我呆呆的望着奶奶低矮的坟墓,心烦意乱的长叹一口气。 出来牵牛的花爷见了我,不由得哟了一声。 “你怎么跑这儿来啦?想奶了?”花爷在下面不远处的地边驱赶着牛,问我。 我没肯定也没否定:“花爷放牛啊!” “是啊!你个小姑娘家的,还是快些回去吧。这儿过了正午两点以后阴气盛,别沾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花爷说着,喝着牛钻入了地边的林子里。不一会儿,周围复归岑寂,连牛粗重的喘息声都听不见了。 我又待了一会儿才拍拍屁股往回走。半路上,遇上焦急的妈。 “你个死丫头,没事往坟地钻什么钻!”妈把自己戴的帽子扣在我头上,狠狠地数落道。 “我来看看奶~”我眯着眼睛说道,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你怎么知道啊?” “花爷刚从门前过的时候说的。”妈答道。说完这一句话后,妈便不再开口。我想着心事,也没说话。两个人默默的走着。等快到家时,妈才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你也老大不小了,在外头谈一个朋友吧。没必要把眼睛放在我们这个小旮旯。” 那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妈都晓得了。我和马小龙的事情,她都看出来了。她捂着不说,等我开口,我也没说,所以一拖到现在。她是怕我脑筋转不过弯儿,所以在听了花爷的话后急着来找我。所谓关心则乱,她还是比我先开了口。 “嗯。”我答应着,眼眶里却泪花涌动。要放弃一个喜欢很多年的人啊,是有多难…… 没想到世事无常,三年以后,在我真正放下那个人以后,我却没听妈的话转身又为一个从小相识的人黯然神伤。 命运呐~~ “哎呀,你干啥呢!”随着妈的一声惊呼,我回过神来,地上已经落了一地被泡开的笋干。我手里还拈着一个,正准备往盆外面扔。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xh.13 050 须萝 ps. 奉上五一更新,看完别赶紧去玩,记得先投个月票。现在起-点515粉丝节享双倍月票,其他活动有送红包也可以看一看昂! “嘿嘿,走神儿了~”我笑嘻嘻的去捡那被扔在地上的笋干,却比被妈一把推了出去:“去去,你一边玩去,别在这儿给我捣乱……” 我从善如流的走出厨房,重新走到地炉子边坐着。 “被你妈赶出来了~”爹望着我,笑的无比璀璨。 “是啊!”我不上钩,破罐子破摔。嗯哼,想打击报复,还得看我愿不愿意给你这个机会。 “……”果然,爹被我噎的说不出话来。他准备的挖苦还没来得及投放,敌人已经缴械投降。 “爹,你还是快去拔鸡毛吧,不然一会儿,妈又要唠叨了~~”我看着冒大烟儿的水壶,十分诚恳的对爹建议道。 “走,跟我一起去!”爹黑着脸,拎着壶对我说。 “我就不去了,万一我妈一会儿叫我剥蒜什么的找不到人,又要骂我了!”我理直气壮的盯着电视看,振振有词反击道。 “……”爹默默的拎着壶一个人出去了。不一会儿一声鸡的惨叫传了过来。琢磨着鸡该杀完了,我赶紧跑过去瞧热闹。 “爹,你好厉害,这次一刀就把鸡给杀了。你看,鸡头竟然还在鸡身上呢!”我乐呵呵的给爹拍马屁。 爹的脸胀的通红,终于忍无可忍地朝我大喊:“给我滚~” 我立马屁颠屁颠就滚了。 说来稀奇,我爹长这么大,竟然从来没有杀过鸡。这个问题从来都没有被我和我妈现过。以前杀鸡的时候有奶奶,奶奶走以后爷爷上。等爷爷也走了以后,妈杀。很偶然的一次,妈腾不开手就让爹去杀。杀鸡,多简单的事儿,爹不能说自己从来没干过不会啊!于是,新手爹直接拿着菜刀上了。一刀下去,鸡没死,咯咯叫着四处乱窜,把毛啊血啊的弄得到处都是。 妈闻声出来一看,几乎吓死。爹呆若木鸡似的站着,脸上胸前喷了好多血,地上也是红红的一片,歪着脖子的鸡咯咯叫着四处腾挪跳跃,吓得那些还没受死的鸡一片慌乱四处乱蹦。整个院子,一派鸡飞狗跳的场面。 那之后,妈再不敢让爹杀鸡了。可是爹不干,自己一个大老爷们这么简单的事儿都做不好不是惹娘们笑话么?于是,每到杀鸡的时候,爹都自告奋勇。 再一次鸡飞狗跳以后,爹终于找到了窍门。 以后杀鸡,爹直接拎着斧子就上了,一斧头下去,再坚硬的鸡脖子也会被砍成两段。不仅如此,那鸡头还经常飞的不见了踪影。所以我爹杀鸡,可怜的鸡总是身异处不得好死。这也成了我家一个流传甚广的经典笑话。 没想到,一向斧头杀鸡的爹这回拿着菜刀这么漂亮潇洒的完成了任务,让我不由得目瞪口呆。果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怎么样?”爹拎着毛已经拔干净的裸|鸡冲我炫耀道。 “不怎样!”我紧闭嘴巴,坚决不说一句好话。 “我看你心里肯定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了~”爹嘚瑟着,一阵风似的冲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厨房传来妈的惊呼声:“哟,我家吃鸡终于能见着一个鸡头了……” 闻言,我不由得笑倒在沙上:哈哈哈,真不愧是亲妈~ 爹灰头土脸的从厨房钻出来,看着我没再继续嘚瑟。良久,他才叹了口气,装作十分幽怨的说:“我咋个觉得我在家越来越没有地位了~~” 小雪飘了一天便止了。第二日起来,除了地面有些湿以外,再也看不出昨日曾下雪的痕迹。虽然今年比往常下雪下的早了些,但却不成什么气候。 天色照例是阴阴的。吃过早饭,徐婆子拿着鞋底到我家来坐。徐婆子这些年没什么变化,还是我小时候见的那样儿。脸上的皱纹既没有多一条也没有少一条,头也没有变白多少。和往年的冬天一样,她齐耳的短上扣了一顶帽子。今年的帽子是暗红毛线织的,帽子边儿有几朵围起来的毛线花,花的边缘靠近帽檐儿的地方贴了一圈绒绒的毛。 “徐婆婆,你帽子真时髦!”远远看着徐婆子,我就冲她喊着。 “小草你从小到大嘴都这么甜~”徐婆子笑眯眯的摸了摸自己的帽子,慢慢的走了过来。 到家后,徐婆子纳着鞋底儿和妈唠嗑,聊的都是以前的一些旧事还有各家现在的家长里短。我有一搭没一搭的听着,偶尔插上两句。 不知不觉间,徐婆子扯到了马小龙,说马小龙现在阔了,出入都有专门的车接送。 妈下意识的看了看我,小心翼翼没搭话。我不以为然的朝她笑笑,接口道:“那是当然。我们圆脸校长十几年前都说了马小龙是山窝里的金凤凰。” 圆脸校长就是上野小学曾经的那个姓陈的校长。因为他脸特别圆人也很好,所以大家在私下里一直这样称呼他。 “那是!不是我老婆子多嘴,小草儿,当年马小龙看上的可是你。你们两个要成了的话,那什么夫人的名号,那专车接送的待遇就是你啦!”徐婆子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停下了动作,对我说道。 “没办法,我没有那么好的命!”我撇撇嘴,笑嘻嘻的说道。 “小草儿,不是我说,马小龙那媳妇儿我看见过一回,哪里有你好看,妖里妖气的,嘴巴还抹的乌红乌红的,真吓死人……不知道小龙那孩子怎么想的,啧啧……”徐婆子一本正经的对我说道,待提到马小龙媳妇儿抹口红的样子时身子还忍不住抖了两抖,就好像那吓人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哎呀,老嫂子,那叫时髦。大城市的女的都喜欢这样。”妈被徐婆子的样子逗乐了,忍不住说道。 “是么?”徐婆子摸了摸自己的帽子,有些不明所以。 “是的。”我忍着笑,附和的点了点头。 “大城市里女人还真是奇怪~”徐婆子咕哝着接着又开始纳她的鞋底。那鞋样子很好,架势又大,看起来不像是给女人穿的反倒像是男人的鞋。 【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这次起-点515粉丝节的作家荣耀堂和作品总选举,希望都能支持一把。另外粉丝节还有些红包礼包的,领一领,把订阅继续下去!】xh.13 051 须萝 但徐婆子男人死了好久了,儿子也没有一个,那是给谁做的呢? 妈忍不住问道:“老嫂子,你这鞋是给女婿做的吧?” “啊!是啊!玉芬说宝成脚臭,我想着这布鞋舒服又吸汗,寻思着就给他做上一双穿穿。 ”徐婆子纳着鞋底儿,头也不抬的回答说。 玉芬是徐婆子的大女儿,宝成是她的大女婿。相比起逢年节才来问候一趟的小女儿一家,玉芬和宝成两口子与中年守寡的徐婆子走的近些。 “玉芬家的晶晶,现在读高中了吧?”妈问。晶晶是玉芬的儿子,每年都会来大葛村住上一阵子,因此妈有些印象。 “高二了。晶晶乖的很,但听他妈说谈了个小对象,现在这孩子~”徐婆子穿针引线,好笑的说起了自己外孙的八卦。 “是么?”妈有些怀疑。 “嗯,那可不?他妈说他们偷偷消息,都被她看见了……”徐婆子撮着嘴,把那线给咬断了。 “现在小孩子比我们那时候聪明~”妈笑着说着。 “也成熟的早~”徐婆子也笑了,想了想把妈没说出的那句话补了出来。 唠了一阵以后,徐婆子告辞回家。 妈拉着她在这儿吃饭,老太太却死活要回家去。妈拗不过徐婆子,只得让她走了。 日子如水般滑过,天气也慢慢好了起来。我在家里觉得无聊,便背起画夹去写生。生着蔓草一望无际的田野,荒废倒塌的篱笆,大门深锁的空旷小院……每一样陈旧的东西都会引起我的无限遐想。我决定,在我走之前,我要把那些值得带走的东西都留在我的画纸上。每当我回想起旧日里逝去的时光时,我就把它们拿出来,好好的看一看。 这样一来,时间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白天的时候,我忙于在村庄里穿梭,没有闲心再去想其他的事情。等到夜幕降临,我有了闲暇,西临曾生的一切纷至沓来,让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不知不觉,十一月已经过了快一半儿了。距离我离开西临已经也快有一个月了。这期间,林烨在网上给我了很多消息,我都没回。 我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 我很迷茫。我到底想要什么,他到底想要什么,我都不清楚。脑子乱成一团浆糊,根本没办法好好思考。 如果他后退一步,为了我放弃他的想法,他会开心么?我又会开心么?反之,如果我后退一步,认同他的想法,我会愿意抛下一切跟他去一个完全陌生的乡镇过着半隐居的生活么?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有时候事情看起来很简单,但总是差那么一点什么让人做出最后的判断。 我只能不停地画,疯狂的画。期待着能忙碌来填补内心的不安。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我刚准备出门,妈叫住了我:“今天别跑了,一会儿去花爷家吃饭。” “等你们要走时打电话给我吧!” “你个丫头。别跑了!一会儿又找不到人。” “哪里会找不到?”我反驳道,“你打给我就是了!” “你每次一画就专心的不得了,电话打爆你都不会接!回来!”妈冲我招手道。 没办法,我只能放下东西,陪着妈一起等花爷喊吃饭的电话。 “你把头洗洗,都油的粘在一起了~”不知过了多久,正在专心看电视的妈忽然扭头对着正无聊玩游戏的我说道。 “哪有油!我昨天刚洗!”我头也不抬的辩解。 “都有味儿了!”妈凑过来,扇着手,一脸嫌弃的说道。 “呃……”我不敢相信。怎么可能,我昨天刚洗的头好不好?但我还是抬手在际线上摸了一下,然后把手放在鼻端闻了闻。顿时老脸羞得通红。 果然油了……咳咳…… “都老姑娘了,还不知道注意一下自己的形象。就你这样,肯定到四十了还嫁不出去……”妈鄙视的看了我一眼,毫不掩饰自己满脸的嫌弃之色。 我红着脸赶忙去洗头。 等我清清爽爽的再次出现时,花爷的电话已经打来了。 于是,一家人便往花爷家走去。花爷家坐落在村子正中,周围还围着好几户人家。我记得小时候那里十分热闹,但现在很多人都搬走了,所以便显得有些空落落的了。花爷家现在是那里住的唯一一户了。 还是原来那样干净的院子,院子旁边仍旧种着那棵枸叶树,树旁边是低矮的厕所,和主屋隔了十几步的距离,厕所上盖着厚厚的须萝。这一切看起来和十几年前并没有什么差别,除了那白的惹人注目的墙和房顶簇新的红瓦。看起来,花爷家新装修了一番。 果不其然。 宽屏液晶电视、贴着奶白瓷砖的内墙以及光可照人的水泥地面……每一样都让人心生喜悦。我不由得想起那一年到花爷家,暗沉沉的屋子与坑坑洼洼的地面,简直是天壤之别啊! “小草来了~”还没等我从惊讶中从缓过神儿来,满面红光的花爷从门外进来。 “花爷~”我不知道说什么,就笑着打了个简单的招呼。 花爷点点头,大步朝隔壁的屋子走去。 我坐在那儿,四处打量着,一杯茶忽然递到我面前。我抬头一看,不由得一惊:“小叔叔~” 小叔叔笑着点点头,转身又给妈递了一杯泡好的茶。他右手托着茶盘,递茶的左手缩回的时候,只剩下三根手指了。 那另外一根手指丢失的缘由,我再清楚不过了。于是当下便敛了神色,专心喝起了茶。 纸杯底部落了一层厚厚的茶叶,没有叶子,清一色光秃秃的毛尖。茶水呈琥珀色,入口微苦带香。是清明前后采的好茶。喝着茶,我的内心却忍不住一片翻涌。 小叔叔找到小柱子啦?我疑惑不已。就在我眼神四处飘的时候,一个房间里传来咚咚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落到了地上。 不一会儿,小叔叔一个箭步奔过来,急匆匆朝着入门左手边的一个屋子走去。刚才的声响好像就是从那个房间传出来的。 “妈……”疑惑不已的我准备向妈求证,妈却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多言。没办法,我只得压下心底的疑惑,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052 须萝 我想,在这里,我们有必要交代一下为什么我对小叔叔那剩下的三根手指一点也不感到惊讶。 前面我们说到,从奶奶口中,我得知了小叔叔失去左手小手指的缘由。小叔叔立誓不去赌了,所以痛定思痛,自己砍下自己的小手指为证。 但是,嗜赌的习惯又怎会是那么简单就戒除的呢? 是的,亲爱的朋友,在看到那剩下的三根手指时,你几乎毫不费力就能够猜到结果:小叔叔违背了他的决心和誓言。 情况似乎是这样,但又似乎不是。 小叔叔确实是消停了一阵子以后又重新去赌了。他好了伤疤忘了疼,变得更加的疯狂。是的,疯狂,我没有夸张。那很像是一个人喝高后极度醉酒的状态,接近癫狂,离疯子只差一步。 在他偷大姐家电视机去卖时,我们就能够感受到小叔叔的疯狂潜质。他是一个天生的赌徒。为赌而生,甚至可以不择手段。 于是,小叔叔在又一次输红了眼的情况下,不得不回家求助。可是家里已经被他榨干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钱呢?小叔叔焦躁的在家里走来走去,目光放到了家里唯一剩下的那只老母鸡身上。 但一只鸡对于他背负的债务来说,只是杯水车薪。就在他烦躁不安的时候,他忽然想起有一次在赌桌上一个赌友无意间说的话。赌友说,他们村儿上有一家人,没有儿子,四处重金求子。但这时候,哪里会有穷的卖儿子的呢?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当时小叔叔也没有放在心上,但此刻,那番话却自动浮出了他的脑海。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调皮的小柱子踮着脚在厕所边用棍子勾那粉紫的须萝花。 这一念之差,让他赔上了又一根手指以及多年的自我放逐。 这是一场宾主尽欢的成功招待。大葛村所有留下的人都被请来了。花爷按照大葛村的旧例,在杀猪当天邀请亲朋好友来家吃上一顿好吃的。 吃完饭以后我在花爷家院子里瞎晃。阳光很好,暖洋洋的。不时有细微的风吹来,吹的那些正在院子里闲庭信步的母鸡身上荡开一圈圈涟漪。 好几次,我从那传出奇怪声响的屋子外面经过,克制了想要贴在窗户边一探究竟的欲|望。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在我准备返回大厅去时,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嗬嗬声从那屋子里传来。 我在离那屋子不远处的大厅边停下脚步,疑惑的四处张望,那奇怪的声音却再也没响起过。 吃完饭,闲谈过一会儿后,我便跟着妈先回去了。爹他们几个人支起了牌桌,看样子准备大战三百回合。 走出花爷家院子后,我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喧闹的小院沐浴在阳光里一派祥和,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松了一口气,跟在妈身后,两个人瞎聊着往回走。 妈却突然停了下来,指着一栋快要倒塌的屋子对我说:“还记得么?” 我看了一眼那没了屋顶生满杂草的房子,心底一酸:“这是谁家屋子啊?” “瞧你的记性!”妈不满的瞧了我一眼,“桂儿她们家以前的房子啊,这么快就不记得了?” “嗯?他们屋子旁边不是有一个竹林?”我不由自主的吐出心底的疑问。 “都被砍光了。原来的竹林在那儿!”妈把竹林的原址指给我看,“呶,瞧那堆烧黑的土,那是桂儿妈住的竹屋。桂儿妈走了以后,他们把她的东西和那屋都一齐烧了……” “变化真快啊!”我不由得感叹道。芳姐儿故去还不够一个月吧,她存在的一切痕迹几乎都没了。 “是啊!人啊,就是一瞬的事儿!”妈感慨道。 “不许瞎说啊!你长命百岁!”我赶忙纠正妈那过于悲观的论断。 “长命百岁,那还不成老妖婆了!”妈撇了撇嘴,不置可否的说道。 “就算了老妖婆,也是漂亮的老妖婆……”我收敛起那不断冒出的沧桑感,面不改色的拍马屁。 “唉,到时候还不晓得是一种什么情况呢!”妈若有所思的叹息出口。 “妈,那之后,桂儿家的房子没人住么?”我岔开了话题。 “没。要是有人气儿,房子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样儿啊……大家都说屋子风水不好。一大家子人,只剩下三个女人,还都生了不好的事儿……这样的不祥之地,谁还敢来住啊。所以这大半年屋子都空着……连放个杂物都没人来……哎,要说芳姐儿也是个苦命的……”妈忍不住感慨万千。 “那这房子,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呢?”我问道。 “芳姐儿死活要睡竹林,没办法,大家只能在竹林里给她搭一个竹屋子,外面用黄泥涂墙,免得漏雨漏风。这样一来,那屋子就空了啊。屋子没了人气儿嘛,也就荒废的快了……再加上今年夏天雷把那大橡树劈了,那大树直直的倒在了那空屋子上,把墙啊屋上的瓦啊都压个稀烂……后来下点雨那没屋顶的空屋子就长草了……不过,那橡树倒的也太邪门了,明明离树下边的刘家嫂子家更近些,刘嫂子家却一点事儿也没有……在东边高处的空屋子却遭了殃……” 妈絮絮叨叨的说着这曾生的一切,我听着听着忽然脑袋灵光一闪:怪不得我第一眼没认出来这是桂儿家。以前我记桂儿家时记的标志就是竹林和大橡树。此刻两个标志都没了,多年在外地奔波的我刹那间还真没想起来…… “”人走屋亡。”我看着那荒废的房子,不由得念叨出声。 “可不是么?所以每年我总要抽段时间回来住一住。你不知道,前一阵子,我们回来,家里的灰都落满了。我和你爹忙了整整两天才把这一切拾掇好……”妈接口道。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回来家。打开门时,一股熟悉的烟火味儿扑面而来,我想,这可能就是妈所说的人气儿吧…… 053 须萝 送走满屋的宾客,已经是暮色苍茫。花爷坐在院子里眯着眼睛抽烟。人活到了他这个岁数,很多事情也都看得淡了。虽然说活着本身就是一种值得庆幸的事,但是忽然两眼一闭死去了,也不会让人感到特别的惋惜。 花奶奶出门看着夕阳里的抽烟的老头子,忍不住大声嚷嚷起来:“老不死的,牛你牵回来了?” 花奶奶虽然一把年纪了,但身子骨还硬朗的很。只是耳朵变得有些背。她有些听不清楚,所以就以为别人也一样,于是在说话间,就会不由自主的提高了嗓门。这本是好意,却让听她说话的人耳朵颤心里泛酸。耳朵颤是被那大嗓门震的,心里泛酸则是因为老人的善心与体贴。 “嚷嚷啥嚷嚷啥!老婆子,你当别人都和你一样耳朵背啊!”花爷不耐烦的抗议道,他站起来拿起椅子朝屋内走去,却忍不住嘀咕道:“说了多少次了,小声点不要嚷~” 花奶奶咯咯笑了起来:“你个老不死的,我哪里嚷了嘛!” 花爷揉了揉被震的嗡嗡直响的耳朵,无奈的摇了摇头。 “哎!你耳朵不背听不见我的问话呐!我问你哟~”花奶奶看着花爷的转身进屋的动作,忍不住提高了声调,“那个牛你……” “听到啦!小点声小点声,我耳朵都快被你震聋啦!”花爷恼火的看着花奶奶抱怨道,“牛老幺去牵了~” “哦。 知道啦!小点声就小点声嘛,什么牛脾气……”花奶奶嘟囔着,迈着轻快的步伐走到鸡笼边去喂鸡,丝毫没有和花爷生气。 按虚岁算法,花奶奶今年六十三了。花爷比她大三岁,今年六十五。两个人相濡以沫走了四十五年了,红过脸,吵过几回架,还有一回差点动手打起来,不过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久到花奶奶几乎都快忘记了。他们生育了三个孩子,算得上儿女双全。两个孩子都成家立业了,只有小儿子现在还没有着落。纵然如此,花奶奶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圆满。那是老幺的命罢了。做了孽,都要赎还的。老幺落到这个下场,花奶奶觉得这是命里注定的。只是可惜了小柱子这个好孩子!花奶奶的一生快要走到头了,她什么都看开了,唯独对于这个安静乖巧的小孙子,还有些放不下。 想至此,花奶奶叹了口气,给鸡栏投食的动作都慢上了一拍。 花爷放下椅子,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小心翼翼的推开那间位于左手边靠近大门的屋子。 一进门,花爷下意识的眯上了眼睛,玻璃窗上一团金色的球直直刺向了他的眼睛。他感到眼前一片猩红。他站在那儿,等猩红褪去以后,才快步朝床边走去。还没开口说话,一个慈祥的笑容已经浮现在他黧黑的面庞上。 “小柱子,今天是不是在床上呆闷了啊!要不要外公背你出去晃一晃啊?”花爷掀开缀满百合花的水蓝色被子,和蔼的问道。 “嗬嗬,嗬嗬……”水蓝色被子下蜷缩着一个黑色的影子,影子正嗬嗬的叫着。 “想出去呀!来,外公背你出去!”花爷准备用双手把黑影举起来,没想到黑影却挣扎起来,嗬嗬怪叫着躲在更里面去了。它拥着被子一角,喘着粗气,瑟瑟抖着。 “小柱子啊,我是外公啊,你不记得了嘛?”花爷见状忍不住抹了抹眼泪。 黑影不搭话,嘴里嗬嗬有声,谁也不知道它说的什么意思。 “你是不想出去吗?”花爷坐在床边,继续循循善诱,“那也好。外公陪你在屋子里玩啊!” 见花爷没有进一步的动作,黑影慢慢安静下来,但仍旧缩在角落里,只露出毛茸茸的脑袋。 “小柱子,你想玩奥特曼,还是冲锋枪啊?”花爷从柜子里翻出两个玩具,在黑影面前晃动着引诱道。为了更加有说服力,花爷扭开奥特曼身上的按钮,一阵嘟嘟乱响的音乐伴着灯光特效响了起来。 听到熟悉的声响,毛茸茸的脑袋慢慢探出。不一会儿,一张皮包骨头的小脸就暴露在花爷面前。 “小柱子,还记得不?这是外公给你买的?”花爷摇晃着奥特曼,说道。 小柱子没有理会花爷的引诱,呆滞的眼睛盯着光的奥特曼看着。花爷见状,把奥特曼塞给小柱子。小柱子朝着花爷挪了挪,抱住了奥特曼,用两个肉球般的手把玩着半臂高的奥特曼。 花爷见状,忍不住扭开了头去。男人有泪不轻弹,可此时此刻,花爷这个男人了一辈子的老人却忍不住低声呜咽。他多想找个地方大嚎一场,但他却忍住了。不一会儿,他抬起头来,还是那张笑容可掬的脸:“小柱子,好玩么?你要是喜欢,外公下次再给你买一个!” 小柱子专注的看着奥特曼,高高凸起的颧骨上映着不断变化的颜色。他没有回答花爷,只是木讷的盘弄着自己的玩具,然后在兴起的时候,嘴里不断嗬嗬出声。 花爷陪着坐了一会儿,便出去了。他不能和小柱子交流,小柱子也不愿意和他交流。这些年,小柱子该吃了多少苦啊!想至此,一向坚强的花爷忍不住老泪纵横。 二女儿一家早已和花爷他们断绝了关系。自那件事出了以后,两家便再也没了来往。一向柔弱的二女儿一病不起,差点丢了性命。二女婿气势汹汹的赶来兴师问罪,却也没能得到满意的答复,只能伤心欲绝的离开。 两家的关系就此破裂。 以后逢年过节老两口生辰,二女儿一家再也没踏上门一步。听说前几年他们搬到了邻县,花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孩子找到的事情,要不要托人告诉他们呢?不过,孩子成了这个样子,告诉他们,会不会不太好?花爷想着忍不住叹了口气。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用他那仅剩三根手指的残掌拉着自家的大黄牛慢悠悠的往家赶。衰草连天,夕阳西下,忽然哞的一声牛叫响彻山水。小叔叔踏着暮色,不紧不慢的朝着家赶去,这时节,空旷的大葛村亮起了稀稀拉拉的灯光。 又一个夜晚,来了。 054 须萝 人的一生要做多少个决定呢?从你成为一个会思考的个体开始,你面对的,便是数不清的抉择。 小到吃什么食物穿什么衣服,大到选择什么样的人生道路决定和什么样的人共度一生。几乎每时每刻,你都在选择或者被选择。有的时候,一个不起眼的决定便会影响你的一生,而有的时候,一个错误的抉择则会把你导入歧途。 后来小叔叔想,如果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一定会重新选择。但是,人生没有那个如果。生的就是生了,人生没有彩排,也不能够重来一次。对于已成定局的事情,要想改变只能尽力弥补并减少损失。这世间,从来没有后悔药可吃,也没有可以回到过去扭转乾坤的月光宝盒。 人生的遗憾大抵也因此产生。 时间倒回十四年前的那个午后,心急火燎如癫如狂的小叔叔把目光从家里剩下的唯一一只母鸡身上挪到了三岁大的外甥小柱子身上。小柱子正踮着脚用棍子勾紫色的须萝花,看到舅舅看向自己,便热切的朝着舅舅喊道:“舅舅,小柱子要花花!” 小叔叔迟疑了一会儿,还是走向了小柱子:“小柱子,勾完花花舅舅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啊!” 小柱子不疑有他,开心的拍起手来。他安静的站在一边,看着小叔叔轻而易举地给他折下了一大串儿须萝花。捧着一大串香香的须萝花,小柱子骑在小叔叔的肩膀上摇摇晃晃的出了大葛村。 小叔叔经常带小柱子四处转着玩儿,所以看见这景象的大葛村人也没怎么在意。远远望着小叔叔上了公路,还只道小叔叔要送小柱子回家,也没怎么放在心上。谁知道,小柱子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来。 等花爷花奶奶回来,家里早已不见了两人的踪影。四处一打听,才知道是自己儿子带着小柱子出去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是夜,小叔叔没回来,两个老人也没起疑心,以为是儿子把小柱子送回去了。这样过了一天,花爷心里感觉不大对劲儿便准备起身去二女儿家走一趟。 等到了二女儿家,没见小柱子和儿子,花爷的心一下子就慌了:“坏了,老幺把小柱子拐跑了!” 于是走了大半天山路的花爷茶也顾不得喝饭也顾不得吃便要起身离开。二女婿并二女儿苦苦挽留,老人心里有苦说不出,只得找个借口匆匆离开。花爷离开二女儿家以后,马不停蹄的赶到上野乡街上去寻儿子。累的快要虚脱的花爷终于在一家烟雾缭绕的小赌馆儿里找到了正赌的欢畅的儿子。 小叔叔一看是自己老子,心里顿时虚了起来。在他刚准备拔腿溜之大吉的时候,自家老爹一头栽倒在小赌馆里。 “死人啦!”有人大叫道。拥挤的小赌馆儿顿时骚乱起来。 小叔叔本想趁着混乱溜走,但又不忍心:爹倒在地上可莫要被人家踏坏了…… “爹~”花爷悠悠转醒时,正对上小叔叔一脸焦灼的脸。 “呸~”花爷一口啐了上去,一大块吐沫从正中小叔叔左脸。待看到小叔叔那狼狈的样子,花爷忍不住骂了起来:“你个畜生,别叫我爹!我承受不起!小柱子呢?你把你二姐的娃儿给弄哪里去了!” 小叔叔装作一脸不解的样子:“爹,你说啥呢!小柱子不是在家呢么?” “还给老|子装!好几个人都说看到你背着小柱子出了村儿!”花爷坐起来,气咻咻的骂道。 “我是背着他玩了一会儿。后来小柱子闹着要睡觉,我让他回去了啊!”小叔叔仍旧抵赖着。 “村里我们也找遍了。你二姐家我们也去过了!你说,你到底把小柱子弄哪儿去了?”花爷一把揪住小叔叔的衣领子,准备打他。 “哎呦,老爷子哎,消消火。孩子说不定是在哪儿贪玩忘了回家呢?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啊!”赌馆儿老板娘见势不对,立马分开两人,劝解道。 “哼!不可能!我家小柱子最乖巧不过了!不会贪玩到不回家!更何况,这都过了快两天了还不见影儿!”花爷被迫松开小叔叔,只得瞪着小叔叔,大喊道。 “哎呦,我说两位,你们是怎么搞的啊?孩子丢了两天了还在这儿吵架,还不赶紧去找啊!”赌馆老板娘本身就是两个孩子的妈,一听这话,不由得急了。 “哼!我找遍了所有的地方都没见着!人家都看见是这小畜种没钱来赌,谁知道会干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花爷愤愤不平,一口一个小畜种的骂道。 老板娘听花爷这么说,不由得脸色一变。她家虽然以开赌馆儿为生,但也就是给人提供一个地儿斗牌耍钱,从来不做昧心的生意。花爷的言辞,让她想起了小叔叔这两日不同寻常的“阔气”。这样想来,时间刚好对的住。 想至此,老板娘狐疑的看了小叔叔一眼。小叔叔心里正虚着呢,忍不住避开了老板娘探寻的目光。 这样一来,老板娘心里便和明镜儿似的了。她没言语,假装找东西离开了这一大一小正对眼儿的父子二人。做生意这些年,赌场里什么人物她没见过。虽然在她心里她已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但她也不好说什么。这些年的生意顺顺当当的做下来,自然离不开她这份世故精明。 大厅里,除了几张牌桌和一些凌乱的桌椅,便只剩下了花爷父子二人。 “”老幺,那是你亲外甥~”花爷颤抖着嘴唇,终于把心底的隐忍说了出来。 “爹,你放心,我不会害小柱子的,那是个好人家……”小叔叔赶忙接道。可是话还没有说完,花爷的巴掌已经招呼上了他的脸颊。 “畜|生不如的东西!虎毒尚且避亲。你的心的心怕是早已被狗吃了吧?赌赌赌,下一步没钱了,把你老子我扛里卖了吧!狗|杂|种!”花爷又甩了小叔叔一巴掌,吐沫四溅的骂道。 055 须萝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在花爷的骂声中,小叔叔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他模模糊糊觉得,自己这一次似乎是真的做错了。 虽然在片刻之前,小叔叔还为自己这一箭双雕的计划得意着。 但此时此刻,花爷恶毒的咒骂加上围观者异样的眼神让小叔叔心慌了。他想起了乖巧听话的小柱子,自己怎么会干这样的事呢?现在,小柱子独自一人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会不会吓的哭鼻子? 电光火石之间,小叔叔惭愧的扶住了花爷的肩膀:“爹,我混账,我现在就去把小柱子找回来!” 说完这话,小叔叔留下一脸愣怔的花爷跑了出去。围观者大声的议论在他耳边挥之不去。 “这人是大葛村的吧!” “是啊是啊!” “没想到,为了赌钱,竟然连自己的亲外甥都能卖掉了!” “真是禽兽不如啊!” “你说,一个手脚健全的大小伙子,干什么不好!偏偏迷上了赌博!赌博就算了,竟然为了赌连自己姐姐的儿子也给卖了!真是世风日下啊!” “真是良心被狗吃了啊!” …… 小叔叔跑出了那街,还能听到那些指责的声音。 他知道,对着他背影指指点点的人不在少数。不多时,自己的恶迹就会传得人人皆知。这噩梦般的连锁反应让小叔叔几乎崩溃。他不明白,自己一个堂堂大老爷们,怎么会混到现在这样千夫所指人人唾弃的份儿上。他想:我不过是好赌点钱,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啊。只要找回小柱子,也许这噩梦般的一切就能结束了。 那时候,小叔叔盘算着,等找回小柱子以后,他就和那家人讲好,无论出多少钱,他都会把小柱子赎回来。那家人男的是个老师,不至于不讲理。只要自己晓之以情,他肯定会酌情考虑的。并且小柱子已经三岁了,对家人都有了记忆。对于收养孩子的人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如意的选择。这样一想,小叔叔底气足了许多。他不能因为自己一念之差而背上一辈子都洗不掉的恶名。卖掉自己的亲外甥,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怎么会生在自己身上? 如坠梦里的小叔叔并没有意识到灾祸的根源其实就是他那不以为意的小爱好——赌钱上。 生活很快就给天真的小叔叔上了生动的一课。很多事情,开弓就没了回头箭。不是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 小叔叔当初想到这个主意的时候,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他打听过,那想要孩子的两口子的状况比他们家好很多。男的三十三岁,在乡上学校里当老师,抱了个铁饭碗吃公粮。女的在家种点菜,一家子吃喝不愁的。等小柱子过去以后,不仅不会吃苦,还能享福。这样一打听,小叔叔原本还有些动摇的心坚定起来:不仅能还自己的债,还能给小柱子谋一个好出路。多么划算的一笔账! 那赌友领着小叔叔去那家人家里,情况基本属实。就是女人腿有点跛。男人一脸斯文,看着安静的小柱子有些不知所措。小叔叔见状放心的准备离开,临走之前,那拘束的男人朝小叔叔手里塞了五百块钱。 五百块钱,让小叔叔卖了自己的良知。他还了债,还剩下一百多块钱。于是,他没回家,拿着剩下的钱一头钻进了熟悉的小赌馆儿。直至今天,一直醉生梦死处于亢奋状态的小叔叔被花爷几巴掌给打醒了。 是啊,他怎么能那么混蛋? 意识到后果严重的小叔叔趁着天还没黑匆匆赶去了那家人家里。等他满头大汗的走到那户人家的家里时,天已经黑透了。一路上,走夜路的小叔叔惊起很多警惕的大狗。大狗一阵乱吠,杂乱的狗叫声在夜色里回荡着。 男人不在家,只有女人一个人。女人正在灶上烧着水。看样子,准备洗洗睡了。 女人一转身,看到满头大汗的小叔叔惊叫一声:“你来干啥?” “大姐,我来领我家孩子回去!”一滴汗从小叔叔额头上滚到干裂的唇边并泅进嘴里,小叔叔下意识咕咚一下吞进喉咙:咸的。 “你还来找我要孩子,我还没找你们呢!”女人闻言火了,放下手里的水瓢,叉腰斥责了起来。 “找我们?”小叔叔丈二摸不着头脑。 “是啊!找你们!说好的事情,拿了钱,就把孩子带走了!不找你们,找谁啊?”女人一手叉腰,一手挥舞着愤愤不平的抱怨道。 “我哪里带走孩子了?”小叔叔听说小柱子不在这儿了,脑袋一轰,魂不守舍的辩驳道。 谁知,女人见他那个样儿,更是认定他把孩子带走了。于是,嘴巴便不怎么客气了:“狗杂种的,骗钱骗到老娘头上就算了,现在还来讹老娘!你以为老娘是****长大的啊!别以为你挑我男人不在家的日子就能欺负我一个腿有残疾女人!告诉你,你还嫩着呢!” 女人气势汹汹的说罢,手里已经多了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小叔叔一看就急了:“肯定是你怕我把孩子带走,所以故意使诈假说孩子不见了!小柱子呢,小柱子在哪儿,我要见他!” “哼!做贼的喊捉贼的,不嫌臊的慌!”女人不屑的哼道。 “大姐,我真没骗你!要是我带走了孩子,我能这快大半夜了才跑来讹你么?”小叔叔担心小柱子真不见了,便先软下了口气道。 “别以为你这样说我就会上当。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女人白了小叔叔一眼,不以为然的说道。 “你说孩子没在你家,能让我找找看么?我不信你!”小叔叔单刀直入,开门见山的说道。 “找就找!反正孩子没在我家。我就不信了,你还能找出个花儿来!”女人一听就恼了,这人也忒不讲理,明明自己带走了孩子,此刻还诬赖她藏了孩子。真是不可理喻。找就找,谁怕谁! 于是,在女人的陪同下,小叔叔找遍了这个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微微隆起的被子都被小叔叔掀起来看了一遍。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056 须萝 ps. 奉上今天的更新,顺便给『起点』515粉丝节拉一下票,每个人都有8张票,投票还送起点币,跪求大家支持赞赏! “怎么样?”女人抱着手,看着一脸颓唐的小叔叔问道。 “你们该不是人贩子吧?我要去派出所告你们!”忽然,小叔叔想到一种最坏的情况,他站起来,死死抓着女人的胳膊,喝道。 “你去告啊!那大家都坐牢!你卖孩子,你以为你逃得了么?”女人鄙夷的看了小叔叔一眼,冷笑着打掉他紧抓的手。 小叔叔怔怔的松开了手,良久,哽咽着说:“求你,我不能没有这个孩子ˋˋˋˋˋˋ” 女人见状叹了口气:“大兄弟,不是我蒙你,孩子真没在我家。我们防着防着,孩子还是偷偷跑了。。。。今天我还在四处找呢!” 小叔叔闻言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来:“你不要唬我!” “信不信随你。我们邻居都帮着找了的。这沿路人家,我挨家挨户都去问过。要是不信的话,你尽可以沿路一家家去问。 看我是不是在说谎。这么多户人家,总不会都和我串通一气吧?”女人看着小叔叔激烈的反应,没忍下心来,将实情和盘托出。 “谢谢!”小叔叔道着谢,失魂落魄的往外走。不一会儿,就消失在黑魆魆的夜色里。女人本想叫住他让他等明天天亮再去找,但想到自己一个独身女人如果把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男人留宿在家的话恐惹人非议。于是,她也就抿紧了嘴巴不说话。 失魂落魄的小叔叔在夜色里跌跌撞撞的行走着。他没带手电筒,走的又是不熟悉的小路,在这没有月亮的夜晚,免不了走着走着就一脚踏空狠狠栽上一个跟头。夜色里温暖如橘的灯光一点点熄灭了。看来好多人家都准备睡觉了。小叔叔在又一次摔倒在地时索性就地躺倒。他睁着眼睛看着如墨般深沉的夜色不多时就疲倦至极地睡去。 黎明时,小叔叔是被冻醒的。山里夏季多雾,早晨的时候,草木往往会被凝结的露水打湿,变得湿漉漉的。等太阳一出来,露水就会被蒸殆尽,草木又会变成那生机勃勃昂挺胸的样子。不过此刻,那温暖的阳光还没有出来,周围水汽弥漫,显得潮湿又阴冷。 小叔叔疲倦的从地上爬起来,却不防一个趔趄,差点再次摔倒在地。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已经饿的没有一丝力气了。他慢慢站起来,借着微弱的晨光四处打量,现自己已经偏离了大路。原来昨天晚上,由于没有光,他走着走着就走岔了,走到了人家地边的小路上,然后一不小心翻到了下一个地里。好在这地里种的都是豌豆,要是种的豇豆黄瓜之类搭架的蔬菜,他肯定会被戳的头破血流。 借着曙光,小叔叔揪了好大一把豌豆荚。这时节豌豆还没有完全成熟,嫩嫩的豌豆荚嚼上几口满嘴都是清香的植物汁液。小叔叔吃了半天豌豆荚以后,才感觉到身体里消逝的力气在慢慢恢复。他走出豌豆地,回到大路上,慢慢朝着不远处的小商店走去。虽然吃了几把豌豆荚,但他感觉肚子还是空荡荡的。被露水打湿的衣裤紧紧贴在小叔叔的身上,冻的他牙齿直打战。 终于走到了小商店,这大清早的,人家还没有开门。小叔叔耐不住了,使劲的敲着门。 良久,店主才哈欠连天的来开门,看了一眼小叔叔后,耷拉着眼皮,心不在焉的问道:“买啥?” “一碗大碗面~”小叔叔哆哆嗦嗦的从湿漉漉的口袋里掏出潮湿的二十块钱。 店主慢悠悠的接过钱,小心翼翼的打开,确认钱没问题以后才拖着鞋啪嗒啪嗒的走去拿大碗面。 又过了好一阵子,店主才慢吞吞的拿着大碗面出来:“家里只有昨晚烧的水,你要不要?” 小叔叔接过面,可劲儿的点头。等他撕开面放好所有的调料时,店主才不紧不慢的提了一个开水瓶过来。 开水瓶不是很保温,水不算烫。饶是如此,小叔叔还是把那碗没泡好的泡面吃了个底朝天。那个时候,小叔叔并不知道,这一晚的磨难还只是开端而已。他的一念之差,让他从此走上了漫长的赎罪之路。 女人没有撒谎。小叔叔沿路挨家挨户的问了过去,得到的是众口一词的回答:跛子女人家的孩子啊,找了几天了,却连个影儿也没找见。 如果小柱子不在女人家的话,不管他出门走的是哪一条路,都会遇上其他人或者被其他人看见。一个人不可能凭空消失。特别是一个对于当地人来说十分陌生的孩子。怎么可能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四处瞎晃的陌生小男孩呢? 那么,就只有唯一的一个解释了:大家一起在撒谎。为了证实这一点,围绕着女人家,方圆十里靠近大路的人家小叔叔都去问了个遍。总有女人没嘱咐到的人家吧?总有那么一两个多嘴或者良心未泯的人吧?但是,一圈跑下来,回答的人要么语焉不详,说自己并不清楚,要么就干脆胡说一通,提供一些虚构的线索。 到了傍晚,小叔叔几乎快累吐了血,却连一点有价值的消息都没有得到。他在疲惫中,再次来到了女人家中。 “你一天不交出小柱子,我就坐在你家门前一天不起来~”小叔叔疲惫的坐在女人家门前,嘶哑着喉咙撒泼耍赖。 女人不理他,嘭的一声栓上门。小叔叔也不以为意,一动不动的坐在女人门前的水泥地上。 其实小叔叔心里也明白,他这是无赖行为。撒谎怎么可能撒的如此密不透风?这么多张嘴,怎么可能不漏出一点蛛丝马迹?但是,孩子在这么多人的眼皮底下像烟一样凭空消失,这于理更加说不通。相比后一种猜测,小叔叔更加倾向前一种。于是,他坐在了女人家门口。 夜色一点点深了,灯光再次亮了起来。小叔叔看着女人窗户里漏出的温暖灯光,想到了家里。这时候,爹妈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呢! 嘭的一声,门打开了,小叔叔从沉思里回过神来。女人逆着光站在门口。 【马上就要515了,希望继续能冲击515红包榜,到5月15日当天红包雨能回馈读者外加宣传作品。一块也是爱,肯定好好更!】 057 须萝 在女人打开门的那一刹那,一片暖黄的灯光直剌剌的射向了小叔叔的眼睛。 这让一直坐在黑夜里的小叔叔有些不适应的眯起了眼睛。女人拖着鞋慢慢走到了他面前,把一个白色的东西放下后,又慢慢拖着鞋离开了。 这一次,女人没有栓门,只是把门微微掩上,留下了手掌宽的一道缝隙。透过缝隙里漏出的灯光,小叔叔看清了眼前的白色物体。那是两个对着扣好的白色搪瓷汤钵,揭开上面的钵子,诱人的食物香气从汤钵里散出来。满满一钵子米饭,上面堆着小山一样的家常小菜,这一大钵子沉甸甸的饭菜,让小叔叔忍不住湿了眼眶:他一整天滴米未沾了。 就着那道橘黄的光,小叔叔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吃完以后,小叔叔把钵子和筷子整整齐齐的放在了女人门前。他想对女人说声谢谢,但他踟蹰了一番后终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融入了沉沉夜色里。 忍了快一个月了,妈终是忍不住了。她开口问我林烨今年回不回来。我含含糊糊的表示自己并不知道。听我这样一说,妈心里就明白了七八分了。 夜里的时候,妈要和我挤一个床。她说爹打鼾太大声吵的她翻来覆去睡不着。妈说的一本正经,还十分配合的打了几个长长的哈欠。平心而论,妈的演技可堪完美。如果不是我很了解她的话,可能也会被她骗了过去,以为她真是被爹的鼾声吵的夜不能眠。但是,就如同知女莫若母一般,我对妈的了解也不算少。爹的鼾声她听了大半辈子了,怎么会在夫妻这些年以后感觉到吵呢?答案是不可能的。唯一的解释是,妈想和我说一些知心话——一些白天说不出口的知心话,她想趁着夜晚躺在床上放松神经的时候,和我抵足长谈。 我心里很抗拒,但又找不到合适的理由拒绝,只得答应下来。小的时候,我经常和妈还有奶奶一起睡。等我上初中以后,妈便给我腾了一间房出来,让我一个人睡。自那以后,我便几乎没有和妈一起睡过。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一个人一个房间,忽然间又和妈一起睡,我心里还有些不太适应,总是觉得怪怪的。到底哪里怪,我也说不太清楚。 洗漱完,妈便躺好了。我又玩了一会儿后,才磨磨蹭蹭的上了床,别别扭扭地准备睡另外一头,妈却喊我过去。没办法,我只得硬着头皮躺在了妈的身边。 和我预想的不同,妈只是简单和我聊了几句日常的话后,便自顾自睡着了。我僵着身子,对着黑洞洞的屋子瞪了一会儿眼以后,也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半夜里,我似乎感觉有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着我。 到了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暖融融的被窝里已经没有妈的身影了。厨房里传来了锅铲翻动的声响。妈已经起床做早饭了。 当晚,妈还是和我睡。但仍旧不多问一句话,还是和我聊了几句日常以后就闭着眼睛睡下了。这晚半夜里,我迷迷糊糊的醒来,现自己躲在了妈的怀里。妈熟熟的睡着,呼吸绵长,一只手却牢牢的搭在我的背上。我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还以为自己所见的场景生在梦里,自己做了一个梦中梦。 这样过了几天后,妈就回到了她和爹的卧房里。我有些不明所以。这几天,我已经习惯和妈一起睡了,在她突然又不和我睡以后,我反倒有些不习惯了。这一晚,我翻来覆去地翻了好久才昏昏沉沉的睡着。 第二日一大早天还没完全亮,我就醒了过来。躺在暖融融的被窝里胡思乱想一阵后,我准备穿衣起床,却在掀开被子坐起来的那一刹那听到了妈的叹息声。 “昨晚,你听到女儿哭没有?”妈叹息着问爹。 我一愣,赶忙轻轻的放下被子,重新躺好。 “咋啦?又哭啦?”爹迷迷糊糊的应道,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睡意。 “可不么?”妈答道。不知两个人中谁翻了一下身,睡了十几年的床出咯吱一声惨叫。 “可能做梦了吧,你别瞎操心~哈~”爹打着哈欠劝道。 “要是这样我就不操心。哼!”妈气呼呼的接道,“她肯定是和林家那小子吵架了!” “两个人都还是小孩子嘛,相处的时候难免会吵个架!没准过几天人家两个人又和好了,要你瞎担心……啊……”爹的声音越来越低。话还没有说完,轻微的鼾声已经传了出来。 妈似乎是陷入了思考,并没有说话。除了起伏鼾声和偶尔翻身的声音,便什么也听不见了。 就在我松了口气时,妈的声音伴着爹的咳嗽声与大口呼气声传了过来:“起来,你个死|鬼!女儿天天在梦里哭,你还睡得着!” 听声音,像是妈捏住了爹的鼻子,逼迫爹从睡梦中清醒过来。 呼吸调整过来以后,爹哭笑不得的搭了腔:“那你要我怎么办?她自己不愿意说,我们只能瞎着急……而且说到底啊,谈恋爱的人再怎么吵都是他们两个人的事儿。我们做父母的怎么好插手么?” “那怎么办?看着女儿天天哭下去么?林家那个死小子,以前每个月还知道打个电话问候一下,现在都不见人影儿了!他们两个要是没问题,鬼才信呢!”妈反诘道。 “哎呀!你再睡一会儿吧!别瞎想了,给他们一点时间。相信两个年轻人会自己处理好的……你不相信林家小子,难道还不相信你的宝贝女儿么?”爹劝慰着。 妈低声嘟哝了一句什么,然后一切复归平静。爹的鼾声再次有节奏的响了起来。 “偷听”完爹妈的晨谈,我再也没了继续睡下去的心思。我正奇怪呢,好端端的,妈怎么跑过来陪我睡了好几天?原来是因为我在晚上睡觉的时候做梦大哭。妈担心我,所以过来陪我几天。那一晚,我醒来看到妈搭在我背后的手臂,还以为自己在做梦。事实上,那不是梦。极有可能是我睡着了大哭,妈在睡着的状态下下意识的把我圈在了怀里。 058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想通了这一切后,西临生的一切又活生生的回到了我纷乱脑海里。网其实我在回来的路上就想扑在妈的怀里大哭一场,把我和林烨之间生的一切都告诉她。但等到我终于踏入北原那久违的土地时,我那颗漂泊躁动的心却在一瞬间安静了下来。西临的一切已被我抛在了脑后。在这里,我不再是一个时时得带着精致妆容生活的小白领,不需要藏起自己的喜怒哀乐。如果打碎了牙,吐出来就是,也没必要强颜欢和着血泪笑往肚里吞。在这里,我没有秘密,也不需要伪装。这是孕育我的另一个子|宫。 回来这么久以来,我以为西临的一切都已经被我淡忘。但没有想到,此刻却被一番“偷听”悉数勾起。故事太长了,我不知道该从何处讲起才好。为了叙述的便利,我想,还是从我动身以前的那个“惹事儿”的宴会说起吧。 十月份,公司庆功宴上,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上司假借酒劲儿明目张胆的把咸猪手伸进了我的裙底。我朝他笑了笑,转身娉娉婷婷的走出去。男上司踉踉跄跄的跟了出来。在一声甜腻腻的小宝贝还没有喊完的时候,他肥胖的身子已经轰然倒地。我淡定的穿好十公分的高跟鞋,看着他由于意外而睁的特别大的浑浊的眼睛。鲜血顺着他的脑袋流下来,很快就模糊了他整张脸。 一个路过的小姑娘瞬间吓得大叫:“杀人啦!” 林烨把我从警局领出来,我们一前一后的走在西临宽阔的大路上。我赤着脚,穿着简单的丝质小黑裙,左手拎着我那十公分的裸色高跟鞋。从江上吹来的风很大,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冷。那一刻,我甚至想大声唱歌或放声大笑,因为我觉得自由,前所未有的自由。 那个快五十岁的老男人,从来不会掩饰自己对于年轻女人身体的渴望。在我第一天到公司报到时,他色眯眯的眼神就越过其他三个新成员一直落在我身上。 从那时开始,假装不小心的揩油事件会经常生。昭然若揭的不良用心,却用无意的幌子做着冠冕堂皇的遮掩。而那充满赤念的眼神,投射在身体上每一寸被布料遮住的地方。这种被视|奸的感觉让我忍无可忍。好在,庆功宴上,他终于耐不住要对我下手了。 这让我心底积攒了许久的羞辱感一下子找到了释放的出口。 “然然,你以后能不能稍微收敛一下你的脾气?”走在我前面的林烨忽然止住了脚步。 “你老婆被性|骚扰了哎。作为一个正常男人,就算你不抡起拳头来替我报仇,至少也应该称赞我干的漂亮吧!”我闻言惊住了,仍旧是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 “正经点,好么?”林烨很无奈的看着我哀求道。我看着他的眼睛,想看出一丝玩笑的成分。但遗憾的是,我并没有找到。林烨是认真的。 任我想破脑袋也没有想到,从警局出来以后,林烨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会是这样。 我的心一下子就凉了。 我拼命忍住眼泪,低着头,咬着着嘴唇固执地追问:“为什么?” “为什么?你还不懂么?”林烨忽然拔高了声音,他情绪一上来就会是这样激烈的口气:“然然,做事情以前能不能先想一想后果。要是你今天把人砸死了或者砸成脑震荡了怎么办?” “他不是还活的好好的么?”我忍不住嘟囔着。 “是!他是活的好好的。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万一他脑震荡了,万一死了,那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还能怎么办?砸死了他,大不了我就去坐牢呗。”我生气的嚷道。 “坐牢。哼。说的倒简单。一旦坐牢,你一辈子就毁了。什么狗屁前程,什么狗屁未来,都和你没半毛钱的关系了。你难道想一辈子活在别人异样的目光下么?就为这样一个人渣!啊?赔上自己的一辈子!值得么?你怎么就不能改改你那随意妄为的性子!”林烨见我听不进他的话,在路边痛苦地转来转去。一边转一边气咻咻的教训我。 我看着林烨气愤的样子,委屈的不能自已。他是我的男人是我的坚强的臂膀和依靠是我所有的安全感,可为什么在我受到伤害的时候他不安慰我却反而不管不顾地对我横加指责呢?想至此,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我一边哭一边朝他大喊:“值得不值得,是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管。行了吧?那人渣都把手伸到我裙子里了,难道我还要忍气吞声么?” “我不是让你忍气吞声。他骚扰你,你辞职就行了。有必要把人家打的头破血流么?”林烨彻底没了脾气,虽然隔了很远,路灯又昏暗,但我仍然在他的脸上捕捉到了深沉的疲惫和无奈。 “难道就这样算了么?”我含着泪轻轻地问林烨。在那一刹那,我忽然感觉所有的力气都离开了自己。从脚下传来路面的坚硬触感,让我几乎忍不住弓起脚来。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出来做事,怎么能全凭自己的好恶呢?能忍还是要忍。不能忍咱就换一个。没必要太较真儿,是吧?”林烨看我失魂落魄的样子,口气忽然软了下来,然后脱下他的外套裹住我。转眼间,我已经负在了他的背上。 “我较真么?”我趴在林烨的肩头,问他。心里是一股茫茫的感觉,就像是龙卷风刚肆虐过的大地。 “嗯。你就是太认真。”林烨答道,然后顺着桥边一步步往回走,“这样的人,早晚是会受到惩罚的。遇到这样的事,你尽力避开就好了,干嘛硬碰呢?” “如果都像你这样想,那他不是会更加张狂么?”我咬着牙说道。从江上吹来的风很大,吹乱了我的头。我心乱如麻,没心思去搭理那四处乱窜的头。任那长在风里纷扬凌乱。 059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林烨过了很久才回答我。 那个时候,我们已经过走完了那长长大的跨江大桥。我从没有感到时间过得像那一刻那么慢,仿佛呼吸都被拉长了n倍。 好在,林烨终是开口打破了那令人难堪的沉默。他放下了我,语气迷蒙的对我说:“然然,你我都是普通人。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我理解你,但是我对你的行为一点也不赞同。出校门这么久了,我以为你早已经明白了这个社会。” 说到这里,林烨停了一会儿,他喉咙咕哝了一下,似乎在酝酿怎么说接下来的话。犹豫了很久之后,林烨无比颓丧的开了口,那声音里透着浓浓的失望和哀伤,他说:“做英雄是要付出代价的,而普通人往往承担不起……” 我站在人行道边望着林烨,忽然间感觉自己在这空旷的世界里原来是这般渺小这般孤单的存在。难道就为了这可能出现的代价,我们要把自己从小所受的教育都抛到一边么?我们难道只能眼睁睁的受欺凌然后等着某一天老天突然开眼给恶人来一个报应不爽么? 但是,林烨的下一段话就让我闭上了准备反驳的嘴巴。他说:“然然,我明白你的想说什么。不过,在你说之前,能不能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说着,林烨准备来拉我的手,却被我侧着身子避开。 我对他点点头,表示自己愿意接受他的建议。 “如果现在这马路上倒了一个被撞倒的老太太,周围有很多人围观,但没有人上前去扶。此刻你看到了,你扶,还是不扶?”林烨问我。 “那当然。必须扶啊!”我白了林烨一眼,这是什么破问题。我一个走路的行人,难道还怕老太太讹我撞到了她? 似是料到我会这样回答,林烨微微一笑,并不反驳,接着问道:“老太太被撞时失血过多昏倒了,你怎么办?” “送医院呗!还能怎么办?难道眼睁睁看着无动于衷么?”我剜了林烨一眼,慢吞吞地朝前面走去。 林烨接到我的眼神儿并不恼怒,走在我旁边继续刚才的话题:“到了医院,老太太这情况一看就要送急诊。你怎么办?” “送急诊啊!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我仍然不以为意。 “急诊要先交钱,还要家属签字……”林烨提醒我道。 “老太太亲人都不在身边。还能怎么办?只能我先签字交钱呗!”我替他问出问题,然后回答道。 “好!那么问题来了。在老太太进急救室的之前,你按照老太太身上的电话号码拨打了她家人的电话,我们先暂时假设她带了家人的电话号码啊。在老太太手术时,家人赶来了。看到你,二话不说,就扭着你去警局,嚷嚷着你撞倒了老太太……”林烨假设道。 还没有等林烨说完,我就嚷嚷开了:“神经病吧,我一个走路的,怎么撞啊?” “但在医院有人能给你证明么?”林烨脸色凝重的问。 “这当然没有啦!”我答着,气势明显弱了三分,不过,随即便回想起来了,那地方人来人往肯定有监控:“哎,没人作证也不要紧。还有监控摄像啊!” “可不巧的是,那个地方是监控死角。”林烨条分缕析步步紧逼。 “哪里会那么巧嘛!你瞎说!”我气呼呼的反驳道。 “也许就那么巧呢!你怎么办?”林烨不准备放过我,继续追问。 “那还能怎么办!只能等老太太醒来给我说一句公道话了!”我不满的瘪嘴道。 “那好。过了一天,老太太终于醒了。但对于事故是怎么生的,她却什么也记不得了……”林烨层层推进。 “怎么可能!自己怎么被撞的也不知道么?”我大声反抗。 “有可能啊!你想想看,比如,老太太患有老年痴呆,或者事时她正背对着肇事者走路而事故生的又很突然,再或者她为了减轻家人的负担而违心的选择沉默……这种种情况,都有可能生啊!”林烨冷静的分析道。 “那……”我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真碰上这样的情况还能怎么办呢?只能自认倒霉了吧。 “年纪大的人很多都身体不太好。这一次的医药费加上各种检查费用,还有营养费治疗费……你觉得,就我们一个月加起来连六千块还不到的工资,这样一折腾下来,还用活么?”林烨长叹一口气道。 我默然不应,只是垂着头走路。公路上连一个石子也没有,我走的很平稳,但心里却变得很空很空。 “那我现在再问你一遍,如果现在这马路上倒了一个被撞倒的老太太,周围人都围观看着。你扶,还是不扶?”不给我喘息的机会,兜兜转转,林烨的问题又回到了起点。 “我……”经过林烨环环相扣的一分析,我已经有些动摇了。我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毫不犹豫地将答案脱口而出了。我需要思考需要权衡利弊。 我不得不承认,林烨他是对的。我们只是芸芸众生中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我们有着强烈的道德感,希望能维护心内的正义,但是,这背后的代价,却是普通的我们所不能承受的。那代价,它太过沉重,沉重到拷问出了我们灵魂自私自利的本质。这一现让我感到绝望与幻灭。原来一直以来,我并不比那些袖手旁观的人高尚多少。我能挺身而出,很多时候,不过是因为冲动之下我并没有进行理智冷静的思考。如果我开始考虑后果,我多半也会成为那众多旁观者的一个吧!而那些旁观者,他们也并不见得是天性冷漠。也许,他们不过是多考虑了一下那可能出现的不良后果而已。我们都是在凡尘中挣扎求生的普通人,我们与生俱来的善良本性随着时间的流逝从容不迫地打着折扣。我们高贵的天性,也早已抛下世俗的我们远去。我们有的,只有那沾满烟火气的,无处安放的灵魂。 060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最新播报】明天就是515,起点周年庆,福利最多的一天。 除了礼包书包,这次的『515红包狂翻』肯定要看,红包哪有不抢的道理,定好闹钟昂~ 意识到这一点以后,我和林烨已经默不作声的快走到了家门口。林烨跑到我面前蹲了下来,示意我上来。我没有再接着闹脾气,顺从的把手环在了他的胸前。再跨过眼前这条幽暗的小巷子就到了我们租住的小屋子前了。即使没有灯光,我也能猜到林烨的脚下正踩踏着什么东西。坑坑洼洼的地面,由于前几天下雨,仍积着一汪黑乎乎的水。一不小心踏下去的话,就是一腿斑驳的黑色污点。这期间,肯定还夹杂着三三两两的腐烂坏掉的水果尸体。 这里在白天聚集着满街卖水果的小贩,十分热闹。但到了晚上摊主收工以后,便变得一片萧索。 我伏在林烨背上,不争气的流下泪来。我似乎第一次看清了自己在泥淖里挣扎的生活。我有什么资格随心所欲恣意妄为呢? 第二天,我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林烨早早的就起来上班去了。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了早餐,嘱咐我起来要是凉的话就热一热再吃。但我几乎没了做任何事情的**,就好像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被掏空一般。我奄奄一息,万念俱灰,只是呆呆的望着白的天花板。请不请假都没有什么关系了,我昨天暴打上司的行为已经让我在公司毫无立足之地了。 果不其然,下午的时候,人事部便打来电话,让我抽一个空闲的时间去躺公司把我的私人物品带走。我接了电话,嗯啊几声,便照旧躺着。这样也好,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吧。 话虽如此,可是在这当口重新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也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奔波忙碌了好几天,终于心生厌倦。林烨劝我先找份兼职凑合两个月,等来年再找一份比较合适的。可我却不耐那个烦。我宁愿赋闲在家,也不愿草草应付。林烨说他想不通为什么我非要和他扭着来。其实并不是这样,我只是不愿意将就,生性如此而已。曲线救国对我来说,是从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的。两个人说着说着,又扯到支教这个问题上,于是普通问题上升到原则问题,两个人再次不欢而散。 看我固执己见,林烨便不再劝说,每天匆匆去上班,回家后累倒就睡。我心情郁结,也不愿意主动和他说话。那之后两天里,我们两个人几乎处在零交流的状态,似乎连空气都变得有些怪异。 萧瑟的冰冷的江风在小屋外嘶吼盘旋。由于久久紧闭,玻璃窗上生出一团团白蒙蒙的雾气。林烨上班以后,我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忽然很想念母亲的米酒。于是我打点行囊,不辞而别。 以前我并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会选择逃离这辛辣却生机勃勃的生活。直到我被西临的辛辣呛出了满腹的心酸,不得已选择了落荒而逃,那时候,我才真正明白生活的本质原是如此的残酷。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在这熙熙攘攘的红尘中,选择逃离的人,他们都没明白生活的本质。逃离其实意味着对生活本身的否定。每一座城都埋葬着无数罪恶的灵魂和阴谋,但每一座城都是一面照见灵魂的镜子。滚滚而来的物欲,拷打着每个人的内心。而生活的本质就是一团泥淖,真正高贵的灵魂,会从泥淖里开出的白莲。 直到我坐上回乡的列车,我才明白,原来一直以来,我都错了。我开不出白莲。在西临,我只是一个一帆风顺的冷漠看客。我之所以喜欢西临那蠢蠢欲动的**和无时不在的奸诈狡恶,也只是因为我饱暖有余且极度空虚无聊。这一现于我而言,不啻于当头棒喝,直喝的我六神无主四顾茫然。 多么响亮的巴掌啊! 半个月以后,我已经把大葛村的景色画的七七八八了。那一天黄昏,我背着画夹从于伯娘家经过的时候,碰到了出来溜达的花爷。花爷背上背了一个卷起来的“毯子”。 花爷和我寒暄了几句,便接着溜达去了。我则踏着暮色往回走。一路上,我竭力告诫自己务必忍住回头的冲动。 因为回头,就意味着不尊重。 刚才的一幕仍旧在我脑海里涌动。 “小草,又去画画呐?”花爷笑着问我。 “嗯。没事干,瞎弄着玩儿~”我站在路口笑着答道。大路边沿,生满了枯黄的衰草。路下的水田早已干涸,田边堆着一堆低矮的稻草垛。这季节,由于几个月的风吹雨淋,金灿灿的稻草已经变得干枯灰败了。远远望过去,已经隐隐有了黑的迹象。 “谦虚呢。大家都说你画的好。我记得好像以前小章老师还专门来你家劝你学这个,说你在这方面有天分,要是浪费了可惜……”花爷颠着背,说道。 “哪里。花爷要是不嫌弃,改天我画一张送你。”闻言,我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思绪却飘的很远了:小章老师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儿了啊~ “那感情好。”花爷笑着一口应承,然后扭头对着“毯子”慈爱的说:“小柱子啊,三姐姐画的画可像了,改天叫三姐姐给你画一个好不?” 我顺着花爷的视线,惊愕的望向花爷背上的“毯子”。那毯子卷的像一个头尖下圆的茧,茧的上面微微露出一个小口。除了这个茧,我什么也没看见。 花爷抱歉的对我解释道:“小柱子他怕出门儿,我只能这样把他这样裹起来~” 小柱子?我眼里的疑惑更甚了。小柱子不是丢了这些年了么?难道找回来了?既然找回来了,花爷怎么不把小柱子送回他二女儿家呢?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在我心底冒出来。 花爷的语气里满是心疼和无奈。我虽不解,却也明白如果多问多说的话势必会触动老人的心事。于是,只能按捺住自己内心的不解,微笑着表示理解。 两个人又谈了一会儿后,便各自朝着相反的相反的方向走去。我加快了步伐,快朝着家里奔去。因为我担心,好奇会让我忍不住回过头去看上花爷他们一眼。虽然没有回头,但我却知道,此刻,花爷和小柱子的身影正消融在我身后温柔的金色黄昏里。 ps. 5.15「起点」下红包雨了!中午12点开始每个小时抢一轮,一大波515红包就看运气了。你们都去抢,抢来的起点币继续来订阅我的章节啊! 061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尽管我一再绕开这个话题,但写到此处,这个话题,却仍旧不可避免的冒了出来。 小柱子,那个当年“凭空”消失的小孩子,这些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呢?又是怎样在失踪这么多年以后回到了故土呢? 而这一切问题的答案,都系在一个十分关键的人身上。这个人,就是小柱子嫡亲的舅舅——我口中的小叔叔。 小叔叔那一日从女人家离开。在他还没有回到家的时候,他就看见门口围着乌压压的一群人。花爷陪着村长坐在门口吃茶,周围站着好些个看热闹的汉子娘们。小叔叔看着那阵势,忽然有些近家心怯,他不自觉的调转头,准备趁着没人看见他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的逃走。 没想到,还没等他跑出两步远,便听到眼尖的马小跳大喊:“三叔回来啦!” 那一堆人闻言都扭转了头,那时候,小叔叔才看到人群中泪泪眼汪汪的二姐和一脸怒容的二姐夫。知道事情已经败露,小叔叔不再迟疑,一个箭步奔出数丈,赶紧溜之大吉。但是,没等他跑远,好几个围观的汉子已经赶上来扭住了他。网 “小三儿,你真不孬!连这畜生不如的事儿也做的出来!赶明儿,是不是把你老子娘都送出去卖了啊?”马鑫国扭着小叔叔的胳膊冷笑着喝问道。大葛村除了姓涂的,便是马家居多。马鑫国和花爷同辈,但年龄却只比小叔叔大一轮多,是故如此问道。 小叔叔耷拉着脑袋,不敢辩驳。几个汉子推着搡着把小叔叔送到了那围着的人群里。还没等小叔叔靠近村长和花爷,性格暴烈的二姐夫已经一脚踹了上来:“狗|日的马建军!你把我儿子弄哪儿去了!” 马建军是小叔叔的大名儿,那个年代取的名字都很富有时代色彩。像建军啊建国啊兴国啊卫国啊之类的名字在上野乡乃至整个北原四乡八镇都是遍地开花一捞一大把。 二姐夫一边粗声粗气的骂骂咧咧,一边伸出脚来踹小叔叔。小叔叔畏葸着往后躲,但马鑫国他们牢牢地制着他的身子,让他动也动不了分毫。于是,小叔叔没办法,只好生生的挨了他二姐夫好几脚。幸好,二姐并着几个嫂子上前去拉开了自家丈夫。小叔叔这才不至于被他二姐夫踹上一身脚印子。 “跪下,你个孽障!”小叔叔低着头被押到村长和花爷面前,还没等他把找寻小柱子的结果反馈给花爷,暴怒的花爷便大声喝道。 小叔叔吓的腿一软,乖乖的跪在花爷和村长面前。 “孽障!我今儿个非得打死你为民除害!”花爷看着怂包样儿的小叔叔,怒从胆边生,抄起屁股底下的椅子就朝着小叔叔打去。慌的旁边的村长赶忙去死死的拉着他。 “使不得,花叔。你这样打是要闹出人命的!”村长喊道。村长四十多岁,姓涂,是我本家的一个伯伯。 “怎么使不得?你别拦着我!上一次我要是打死了这个孽畜,这回他就不会犯下如此大错!走开!”花爷推开拉住他的村长,抡起椅子就朝着儿子砸去。 “嘭!”的一声,一个瘦小的身影缓缓从花爷手里的椅子下倒下去。花爷怒气冲冲的拿着椅子站着还不明就里,周围人却一片哗然起来:“花家嫂子!妈!花家奶奶!” 直到那一声悲苦熟悉的喊妈声冲入花爷的脑子,花爷被愤怒冲的七荤八素的头脑才逐渐清晰起来。二女儿在瞎喊什么?我打那个逆子,她喊妈干什么!他疑惑的想了好一会儿,仍旧不得其法。然后他定了定纷乱的心神,朝着沾满血迹的椅子腿往下看去,这一看,让他不由得大吃一惊:“啊呀!老婆子!” 花奶奶像护着雏儿的母鸡一样扑在儿子的身上,花爷愤怒的椅子腿刚好砸在了她那掺着银丝的后脑勺。汩汩的鲜血很快就从丝里渗透出来。花爷见状,眼前一黑,大喊两声便晕了过去。 这一下子,惊的众人手忙脚乱。 怒气冲冲的二姐夫此刻也顾不上踹小叔叔了,他赶忙招呼众人把两个老人抬了进去。 那时候,我才多少岁来着。我想想。时间过去太久了,我忘了我是三年级还是四年级。花爷挨家挨户的请人来见证,我爷爷也在邀请之列,于是我缠着奶奶带我一起去。那个时候,我夹杂在闹嚷嚷的人群里看着着一幕,害怕的抓紧了奶奶的手。 花爷和花奶奶被送到了不同的房间,有人跟着送花奶奶的那拨人拥了进去,有人跟着送花爷的那拨人拥了进去,有的人忙着给花奶奶止血请大夫,有的人则帮着花爷顺气掐人中……四周闹嚷嚷的吵成一团。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小叔叔,却呆呆的跪在刚才事的地方,怔怔的着呆。在他面前,他母亲为他而流的鲜血像是一滩红色的染料慢慢泅进了那踩的板结的土地。 小叔叔呆呆的跪在那儿,像丢了魂儿似的,对周遭生的一切无动于衷,仿佛那晕倒的不是他的亲爹流血昏厥的不是他的生身母亲一样。周围乱成一团的乡亲们各自为这两个不幸的老人奔走着担忧着,没有谁来在意这个跪在地上的小伙子。小叔叔就像是一个从来不在大葛村存在过的人一样,人们行色匆匆的从他身边走过,忙着去救他的爹妈,却没人停下来给他一个眼神。 直到那一刻,小叔叔才真正的从心底懊悔起来。之前他去找小柱子,他并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情。直到此时此刻,他死里逃生,众叛亲离。 小叔叔的衣服裤子都被滚滚而出的冷汗浸湿了,他已经吓的魂不附体。如果不是他|妈替他挨了那一椅子的话,此刻他怕是被自己的亲爹打死了。他从没想到,花爷竟然真的对自己下了杀心。‘难道自己真的已经到了这样不可救药的地步了么?’小叔叔心灰意冷的想道。他呆呆的跪在地上胡思乱想,鼻尖嗅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好几个人从他身边匆匆过去,又有好几个人匆匆从他身边过来。没有人朝他看上一眼。 062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小叔叔忘了那是过了多久,村长来招呼他起来:“你爹喊你进去。他正气着呢!你别说混账话刺他……” 小叔叔木然的点了点头,跟着村长往自己家走去。花爷已经起身了,他坐在花奶奶床前,一脸愁苦的神色。花奶奶还没有醒,四大院儿的付大夫也没请来。 没等花爷转过头来,小叔叔已经扑腾一声在花奶奶床前跪下了。 花爷听到声音,转过头来,待看清了眼前的不孝子以后,心底的火气又腾的一下上来了:“孽障,你倒还知道来看看你老娘!” 说着,花爷一脚把小叔叔踹倒在地。小叔叔也不避开,在地上滚了几步后,若无其事的爬起来,再次跪到了花奶奶病床前。花爷还欲再踢,却被旁边的人七手八脚的拉住了。 “花爷,看在花奶奶的面子上,你先消消气啊! 等花奶奶醒了,再商议如何处置三叔也不迟啊!” “是啊是啊!现在最紧要的,就是等付大夫来给花嫂子先看看。怎么这么久还不醒呢?” “对啊……” 众人七嘴八舌的劝道,花爷只得按压下心底的怒气,狠狠地瞪了小叔叔一眼:这个臭小子,要不是他不成器,老婆子何至于弄成这样子! 花奶奶的后脑勺被按上好大一把灶灰,然后用干毛巾把那灶灰紧紧的缠好。灶灰止血是土法。这当口,没有大夫,大家只能做些简单的止血处理。花奶奶被侧着放在床上,裹着白毛巾的头正对着围观的众人。那伤口附近还在慢慢的渗血,不一会儿,白毛巾上便泅开了一大朵红花。 “啊呀!你看,血还在流呢!怎么办呀?”刘家媳妇儿着急的说道。 “使了小龙去请付大夫。这当口怎么还没回来啊?这孩子不会是在路上贪玩去了吧?”于伯娘看着花奶奶仍在流血的后脑勺,不由得也急了起来。 “那不会。小龙平日最懂事不过了。他知道事情的轻重。”芳姐儿瞟了一眼面色不善的马小跳妈插嘴道。 “小龙可是我们大葛村跑的最快的孩子,让他去请,准误不了!准是付大夫还要收拾一些药啊纱布之类的东西,所以晚了些……”村长家的老嫂子分析道。 “是啊是啊!”老嫂子的分析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众人忍不住连连附和道。 此时,马小跳妈的脸色才稍稍缓和一些。她知道众人都很着急花奶奶的伤势,她也是。但这时候,她们这堆人围在花奶奶床前明明什么也没干,怎么能对正在出力的儿子瞎揣测并横加指责呢?要不是她们后来说的还像是人话,马小跳妈就差点忍不住蹦起来反唇相讥了。 除了站在马小跳妈旁边的芳姐儿,自是没有注意到马小跳妈的情绪变化。一堆人围在花奶奶床前干等着马小龙请付大夫来,把本就狭窄的屋子挤了个水泄不通。 “小龙回来啦!”不多时,在外面望风的一个人喊道。 “回来了!回来了!”众人激动的互相转告这个消息。花爷紧紧皱起的眉头在听到这个消息时也禁不住一松。小叔叔抬起头来,扭转身子目不转睛的望着透着微微光亮的门口。 就在众人翘以盼时,马小龙扛着付大夫的一个医药箱旋风一般冲进了门。 “付,付,大夫,大夫,他说,说,开窗,透,透,透气……先……无关的,人,人都,出去,出去……”马小龙放下医药箱,喘着粗气把付大夫的叮嘱传达出来,他一边说,一边挥着手臂赶人。 听到付大夫的嘱咐,围着的人赶忙立刻出去。不一会儿,只留下了马小跳妈,马小龙还有小叔叔一家。窗户早已被热心的人打开了,新鲜的空气夹着凉风从狭小的窗户挤进来。等到人群骤然一散开,马小龙感觉呼吸畅快了许多。 “累不累?”还没等马小龙完全喘过气来,马小跳妈就朝着他走了过去,温柔的拿出手帕准备给他擦汗。 “妈,我们也出去吧?付大夫一会儿就来了。”马小龙抹着额头上的汗对母亲说道。马小跳妈点了点头,拉着马小龙的手就出去了。走到门口的时候,马小跳妈回过头来:“大伯,有啥事儿需要人手就喊我,我在门口坐着~” 花爷点点头,冲着马小跳妈挥了挥手。于是,母子二人便出去了。屋子里除了躺在床上的花奶奶,便只有花爷、小叔叔和小叔叔的二姐三个人。 付大夫擦着额头上的汗,终于姗姗来迟。热心肠的乡人在看到他后赶忙把他领到花奶奶的房间里,连停下来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给他。付大夫也顾不上这些了,在打开医药箱以后,他就前前后后的问了好些关于病人的问题。比如,打到哪里了啊?流血严重不?怎么处理伤口的? 这样一耽误,匆匆赶路的付大夫已经缓过气儿来了。问完这些问题以后,付大夫对病人的情况也摸得七七八八了。他心底已经有了谱儿,当下便开始给花奶奶诊治。只见他熟练的从医药箱掏出一系列医用工具来,不慌不忙的开始工作。 花奶奶暂时并没有什么大碍,只是受重物撞击晕过去了而已……之所以这么久都没醒来,是因为后来失血过多的缘故……灶灰止血虽然有效果,但是不卫生,还是不要用为好。特别是受伤的部位还是脑袋。万一伤口再深些,这些灶灰怕是清理不出来了,很容易引起感染和脑死亡……还有,保持房间空气流通,经常开窗让病人呼吸新鲜空气……不要让老太太伤口沾到水……老太太身子虚,等醒过来之后,做点好吃的给补补……明天我再来给她换一回药纱布……伤口结痂了最好还是去乡卫生院检查检查……有些问题肉眼暂时还看不出来…… 付大夫絮絮叨叨的说了一大通以后,便拎着医药箱告辞了。小叔叔的二姐夫送了付大夫一段路以后被付大夫赶回来了。付大夫说自己认得路并且家里还需要二姐夫帮忙就不必远送了。二姐夫目送了付大夫一阵后就回来了。 直到这时候,花奶奶才慢悠悠的睁开眼醒来。 063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三儿呢?”花奶奶睁开眼的第一句话便是问小叔叔。Ⅻ “你妈喊你呢!”花爷用脚轻轻踹了一下小叔叔,示意他往前来。 花奶奶刚刚醒过来便感到头疼欲裂。敷药的纱布缠了一层又一层,使得她整个脑袋沉重的像是戴上了十几斤重的铁头盔一般。她吃力的歪过头,看到了跪在床前的小叔叔。 “三子……,你起来……”花奶奶费力的朝着小叔叔招了招手。 小叔叔闻言迟疑的看了花爷一眼,见花爷没做声,小叔叔便慢慢的站了起来,走到花奶奶的床边。 花奶奶看着小叔叔,半晌没说话,她的目光轻轻的落在小叔叔沾满尘土的膝盖上,良久,她才幽幽的叹了口气,然后闭上了眼睛。 “妈~,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小叔叔的二姐见状,赶忙握住了花奶奶的手,关切的询问道。 花奶奶摇了摇头。 “妈你想吃什么,我给你做?”二姐继续问。 花奶奶还是摇头。 沉默席卷了整个屋子。 “老婆子你要是有什么主意就直说吧。”花爷见状,心里已经有几分明白了:老婆子怕是有了什么打算~ 花奶奶缓缓睁开眼,艰涩无比的开了口:“就怕你不答应……” “不管是小子还是姑娘,都是咱的娃儿。手心手背都是肉啊~”花爷长叹一声,避重就轻的答道。花爷何尝不明白自家老婆子的心思,可这回小子把事儿做的太过了!他们也不能偏疼着小的,不管大的啊!更何况,这次丢的还是嫡亲的外孙呐! 花奶奶轻轻的点了点头,一行浊泪从她粗糙的脸上滑下:“你放心,老头子!这个理儿我还是懂的~” 说罢,花奶奶掉头朝着小叔叔望去,用不容置疑的语气命令道:“三子,你给你姐跪下!” 小叔叔愣了一下,但还是照母亲的吩咐去做了。二姐不知所措的看看弟弟又看看花奶奶:“妈,你这是干啥?” “三子,给你姐磕头赔礼!”花奶奶继续命令道。 “是。”小叔叔闻言咚咚朝着二姐磕了两个头:“二姐,我对不起你。还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和我一般计较!” 二姐愣住了,半晌没有说话。这时候,二姐夫一头闯了进来:“妈,我们没了儿子,你想让小舅子赔个礼道个歉就算了么?” 还没等花奶奶搭腔,性急的二姐夫再度开呛:“妈,你怎么能这样偏心?儿子是亲儿子,难道女儿和外孙是捡来的么?” “大明,让妈把话说完,你别……”二姐上前拉着二姐夫的胳膊劝道。 “我别怎么样?小柱子是我儿子,我一个人的,和你没关系!!”二姐夫一把推开柔声劝慰的二姐,气势汹汹的撂下狠话。 “够了!”花奶奶挣扎着起身,大喝道。这突然的一声大喝,把二姐夫震慑住了,他讪讪的住了口,脸上仍是一幅愤愤然的神色。 “咳咳~”许是刚才一声大喝用力过猛,花奶奶直直地倒下去,死命的咳嗽起来。 “妈~” “妈~” “妈~” “老婆子~” 四个不同的声音齐声喊道。二姐上前去给花奶奶拍背,过了好一会儿,花奶奶的咳嗽才平复下来。 “大明啊,你性子向来急。妈不怪你。妈的话还没有说完呢。”花奶奶平复下来以后,对着侍立一旁的二姐夫说道。说完这一段话后,花奶奶转向小叔叔:“三子,你还把我当不当妈?” 小叔叔点了点头。 “既然你还当我是你妈,还知道自己是从我肚子里蹦出来的一块肉,那你就应妈三件事儿,成不?”花奶奶问道。 小叔叔接着点头:“妈,你说,我都答应你……” “别这么急答应,三子!”花奶奶打断小叔叔的话,“你先听是哪三件事儿。要是你觉得妈说的有理,应承下来,那你就得一口吐沫一个钉。要是不想答应,妈也不怪你。” 说道最后,花奶奶幽幽的叹了一声。这一声叹息搅的小叔叔有些心神不宁,但他还是应承下来:“妈,哪三件事儿你直说吧~” 得到回应以后,花奶奶闭上了眼睛,轻轻的开了口:“第一件,我要你找回小柱子,然后把他送回你二姐家。这一件,你答应不答应?” 提到小柱子,小叔叔作为肇事者没有回避的道理。他肯定的点了点头:“我答应。” 花奶奶闻言睁开了眼睛:“第二件,从明天开始,你便离开村子。等什么时候你找到小柱子了,你再回来。这一件,你答应不答应?” 小叔叔听了花奶奶这一番话后,不可思议的抬起了头。花奶奶这意思,便是把他逐出家门了。如果他一辈子找不到小柱子,那他一辈子就不能回家么? 花奶奶见小叔叔迟疑,厉声再次问了一遍:“三子!我说的这第二件事儿,你到底答应不答应!” 小叔叔咬了咬牙:“小柱子的事儿都是我混账。不找到小柱子,我于心难安。我答应~” “好。”花奶奶冷静的看了小叔叔一眼,提出了第三个要求:“三子,自古道,口说无凭。第三件事儿,我要你留下一根手指为证,毒誓保证你做到前两件事儿。这一桩,你答应不答应?” “妈~”二姐闻言,忍不住惊呼出声。 听到花奶奶这么说,一直不出声的花爷和二姐夫都忍不神色一动。这个要求未免太过了。毒誓便算了,还截下半根手指为证,这…… “妈,这第三件事便算了吧~”二姐夫终于忍不住开腔道。虽然小叔叔的做法让二姐夫很愤怒,但此刻,他还是忍不住为小舅子说起话来。众所周知,小舅子只剩下九根手指了。此刻再砍掉一根,那以后对他生活会产生极大的影响。先不说生活方便不方便的问题,小舅子目前还没有娶媳妇儿,此刻要再少一根手指,残疾的名头挂上来,那以后还有哪一家的姑娘愿意嫁给他啊!二姐夫虽然是本家的女婿,但怎么说也都是外人。小舅子好歹都是媳妇儿嫡亲的娘家人,大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总不至于撕扯的太过厉害。 064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不给他点教训他记不住!得让他疼在心坎里,他才晓得事儿!本来要留他一只手,但以后找小柱子,怕不方便,只能先给他留半只手!哼!看他以后还有狗胆儿干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儿不?!”花奶奶恨铁不成钢的骂道。 花奶奶一番话,让众人都识趣儿闭了嘴巴。小叔叔虽然可怜,但此前行为却着实可恨可恶。若不给他点教训,不知道以后还会干出什么惊天动地的混账事儿来。 小叔叔挨了花奶奶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后颓然的瘫在地上。想起上一次断指之痛,他便有些犹豫。可是花奶奶却不给他喘息的时间:“三子,我问你,你答应不答应?” 见小叔叔沉吟半晌不回答,花奶奶怒了:“好!三子,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我马家的人。从此以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彼此再不相关。你是死是活都和我们马家没有半点干系……” “妈。我答应!我答应还不行么!”被逼到这个份上,小叔叔忍不住哭喊出声。 “三子,不是妈无情。你自从沾染上赌瘾以来,说话反反复复。妈是怕啊!小柱子他……”说到此处,花奶奶已经是泣不成声。儿子是母亲的心头肉,若不是小叔叔做的太过于荒唐,花奶奶也不至于如此逼迫于他。 “儿子明白。”小叔叔吸着鼻涕哽咽着答道。 “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花奶奶擦着眼泪,对一旁的花爷说:“老头子,既然请来了众位乡亲,便一起做个见证吧。要是这孽障说话不算数,看他还有什么脸面活在村子里。” 花爷沉重的点了点头,对二姐二姐夫说:“你们扶着你妈出去吧!” 在外面焦急等着花奶奶苏醒的大葛村人并不知道,在这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屋子里生了那么多惊心动魄的交锋。马小跳妈坐在靠近屋子的门边,却听了个一清二楚。 不多时,二姐和二姐夫一左一右的扶着花奶奶出了门。众人一看,便走站起来,朝着花奶奶围过来,七嘴八舌的问候老人家。花奶奶笑着一一谢过众人。 花奶奶被扶着坐在一个空置的椅子上,此刻,花爷带着小叔叔也从屋子里出来了。 之前,花爷请村长召集众人来家,便是请众人见证的意思。那个时候,花爷已经下定决心要将小叔叔逐出家门了。但没有想到,他脾气一时没控制住,差点酿成大祸。之后,花奶奶从中一搅合,场面便乱糟糟的控制不住了。众人见花奶奶晕倒,不好离开,便在他家院子里等着花奶奶醒来。此刻,见两个老人都出现在院子里,看来那件事一家人统一意见了,众人都屏息以待。 小叔叔跟在花爷后面,来到了花奶奶面前,不待花爷吩咐便自觉的跪在了花奶奶面前。二姐和二姐夫站在花奶奶身后,有些不安的互相望了一眼。 “众位老少爷们,同村的乡亲们!我马老汉今日惭愧的很,为了一点小事,耽搁了大家田间地头的活儿,我马老汉欠大家一份大大的人情!”花爷大声说道,“今天请众位来,没别的,就是替我马老汉做一个见证。为这个孽障!” 说罢花爷一脚踹向了小叔叔。小叔叔不躲不避被踹了个四脚朝天。 “花叔,别激动~”村长见状赶忙去拉花爷。 “村长,你放心。老汉我心里有谱儿。这孽障还没还清他的债,我不会打死他的!”花爷说着,狠狠朝小叔叔啐了一口。 “众位乡亲。我家的三子,是大家看着长大的。但没想到,这个逆子,干出这样天理不容的混账事!按理说,这孽障应该被扭送到派出所关他个三年五年!”花奶奶顿了顿,喘了口气接着说:“但这样未免太便宜了这个冤孽!再者,小柱子一天不找回来,我老太婆便一天心难安。这件事,让这游手好闲的逆子来做,再合适没有了!不知众位乡亲觉得这样处置在理不在理?” “有道理!” “人是他弄丢的,再由他找回来。再合适没有了!” “确实如此!”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赞同花奶奶的提议。 在大葛村乡人的意识里,如果不是出了杀人放火这类耸人听闻的大案,其余的,都是可以内部解决的。老一辈的大葛村人其实很少有人识字。他们顶多念了两三年私塾,会写自己的名字,会认一些数字罢了。法律对他们来说,是一件遥不可及的事情。他们的心底自有一杆公正的大秤,秤的钩子上挂着人心。古老相传的道德教条则是他们衡量的砝码。因此,花奶奶他们这样决定,并没有人提出异议。 当下,小叔叔跪着把那三个誓言重复了一遍。花爷按压住内心的潮涌,面无表情的把柴刀递给小叔叔。这时候,扫一眼小叔叔还剩下四根手指的手掌,很多大葛村人都料到将要生什么事儿了。 “大伯,这大可不必吧?”马小跳妈笑着对花爷说道。她别开了眼,没看那柴刀,笑的十分勉强。经历过上一次砍指事件的人在此情此景自是想起上一回小叔叔的惨叫。于是,纷纷像马小跳妈一样为小叔叔求情。 花爷叹了口气道:“众位的好意,我马老汉心领了。只是这孽子,最是反复无常的!上一回他立誓不赌,自断手指为证,可是你们看,一根手指才让他长了几天记性?” 花爷的一番话让众人沉默起来。是啊,小叔叔自断手指说不再赌了。可是,没几天,便老毛病复了。如果没有一点凭证,让人怎么相信他呢?可是,正如花爷所说,小叔叔是那样一个人,那这再次断指为誓又有什么意义? 众人虽是这样想着,却没有一个人把这个疑问提出来。自古劝人劝和。这当口,要是有人提出这个疑问的话,无疑会把这一家已经遭逢不幸的家庭往更加不幸的道路上逼。 没有人会这么不开眼。是故,当下也没有人再说话。大家静静地望着花爷花奶奶一家人,他们已经下定决心要听从两个老人的决定。 065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最近几天都是彤云密布的,天色亦阴沉如墨。窗子外面呼呼的北风刮过了一阵又一阵,刮的人心底忍不住泛起一阵荒凉。大葛村冬日的大风天气,推门以后,连空气都是冷嗖嗖的。我于是搁了笔,窝在家里不再出门。 几十年的地炉子升起来了,一家三口亲亲热热的挤在炉子边看着电视瞎聊。除了一日三餐以外,似乎也没别的事情可以耗费精力。但就是这样的虚度,时间却不知不觉的过得飞快。一日又一日,生活平静的如同光滑的湖面。 这几日里,生的最大的事儿就是邹全能起的同学聚会了。邹全能是我们高中时候的班长。当时,我们高中一个年级有十八个班,唯有我们一班出了个女班长。这一枝独秀的场景让我们一众女生感到十分自豪十分激动。谁说班长只能男生才能当?你看我们邹全能!邹全能其实本名不叫邹全能,全能是我们给她取的外号。之所以给她取全能这个外号,和那些年我们老校长的改革脱不了关系。 那些年,我们高中设置了一些“奇怪”的体育课,像铅球啦、标枪啊、跆拳道呐、沙滩排球呐,健美操呐……这类听起来很高大上的体育课。学校规定每一个北原高中的毕业生都必须在课外活动的时候选修这些体育课程中的两门,不然就不能毕业。那一年新规在我们入学一个月后出台。刚好让我们赶上了。于是,我们成了第一批实验者。 听班主任说,原来的体育课是自选班。老师教半节课,剩下的时间交给自己支配。选羽毛球的就去打羽毛球,选篮球的就组队去打篮球,选乒乓球的就去打乒乓球……等到学期末的时候分组考核。体育成绩并不和平时的成绩挂钩。但到了我们这一届,除了正常的体育教学以外,每周五次的课外活动时间缩减了一次,变成了四次课外活动和一次新式体育教学。并且新式体育教学要算成绩,计入奖学金评优活动。不仅如此,在新式体育教学活动中表现不好的同学,会拿不到毕业证。 还有小道消息传出说,这些规定是校长私自颁布的,和上面没有任何关系。校长这么做,主要是想搞创新,弄点成绩出来,好升教育局长。 此说一出,全校哗然。大家在北原高中念书,都想考一个好大学,不是要陪着你校长大人瞎折腾的。本来课外活动时间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自习课。这样一来好了,每周我们少一次自习时间,三年下来,要少多少学习时间呐!众人的不满几乎达到了顶点。 许是听到了风声,校长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把全校的学生集中起来开了一个大会。老校长两边头已经花白了,他先说了同学们的忧虑,然后语气无比沉痛的说:“同学们,有人说我这样做是瞎折腾,是把你们当做实验的小白鼠。对此,我不想也不愿辩解。我只想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一个我亲身经历的故事,讲完以后,你们要还有什么问题,欢迎大家来问。” 老校长的故事讲完以后,大家沉默了。那之后,大家老老实实的进行每周一次的新式体育教学。高年级的学生看着我们一年级生的目光不再是同情而是羡慕。高二的时候,我们去掉了美术课和音乐课,新增加了两节叫做计算机初级应用的课。邹全能的名头便是在那一年叫响的。 邹全能本名邹晓晓,长相普通,身高普通,属于那种往人群里一扔就找不见的那种人。但她大气豪爽,身上散出一股逼人的勃勃英气。这是一般进入青春期就扭扭捏捏伤春悲秋的小姑娘所没有的。我们班头就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让她挑起一班的大梁。 那年校长的改革,让我们这些不擅长运动的姑娘吃够了苦头。唯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人就是邹晓晓。她游刃有余的穿梭在姑娘们叫苦连天的新式体育教学课上,在选修完自己的课以后,她还学完了一整套健美操。要不是因为教健美操和教跆拳道的是同一个老师导致每学年只能开一种课,恐怕她连跆拳道也学完了。就这样,一班班长邹晓晓成了邹牛人。甚至有人传言,在标枪课上,老师示范完让大家掷,在一众人等四处乱扔标枪时,邹晓晓掷的标枪比老师掷出的还要远上几米。最开始大家都觉得将信将疑。然后,在五月份召开的运动会,班长邹晓晓当着全校师生的面儿卷走了所有新开的体育项目的冠军。 一众人等几乎惊掉了下巴。新式体育项目,除了健美操以外,都没有设置女子项目。邹晓晓请求让她参赛,然后在破格参赛的情况下,她战胜了一堆男生。 邹牛人一战成名,升级邹全能。自此以后,几乎全校的学生都对这个其貌不扬的女班长佩服的五体投地,甚至连一班最不服管的那个男生都心甘情愿成为邹全能的小弟,每天替她打开水带早餐。 高中的时光过得很快,转眼间,大家各奔东西。每年邹全能只要在家,都会召集同学来聚一聚。但大家各自奔忙,聚在一起的时候是少之又少。 “全能,你不厚道。”我一边给爹妈讲邹全能的逸事一边在群里调侃她。 “哪里不厚道了?晕~” “没事搞搞同学会,拆散一对是一对!” “晕~” “大耳朵你怎么这样说我们全能啊,该打~” “美美,你真是我的好兄弟~” “全能,美美她欺负我。” “不要吵。本少爷正睡觉呢!” “飞毛腿你来啦!快!大家谁能来参加二十七号的同学聚会自动排个队。” “我~” “好,美美第一个!!还有谁?” “本少爷二十九才放假,你们嗨吧~” “可怜的飞毛腿~” “惨无人道的公司啊~” “腿腿不哭,我给你拔腿毛~” “晕~” “还有谁!还有谁!” “老婆大着肚子呢!来不了!” 066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坤哥要当爹啦恭喜恭喜啊!” “恭喜恭喜!” “恭喜!” “恭喜恭喜啊!” “几个月啦?” “恭喜~” “七个多月~” “快生了啊!” “这时候更要注意!不能疏忽!” “哪敢呀?她上厕所,我都在门外侯着……” “哈哈哈……” “坤哥好可怜~” “不可怜,当爹的必修功课~” “好爸爸~” “还有人么?” “大耳朵你来不来?大耳朵?” “大耳朵被美美欺负走了!” 正和爹妈聊的嗨的我全然没有意识到群里已经聊爆场了。≥妈忍不住好奇的问我:“你们校长当时到底说了啥?” “也没啥。就是说他两年前参加一个考察团,参观了一些大城市里比较好的高中。回来觉得我们这里太封闭了太落后了。学生的见识啊什么的都不如人家。由此激了他改革的决心。然后他四处游说,筹集资金啊,招老师啊……忙前忙后,希望我们这一代能不被大山封闭视野。别的学生能享受的,同样的,我们北原的学生作为祖国的花朵也能……”我盯着手机屏幕敷衍道。一页页聊天记录翻下来,见群里老同学正在热情洋溢的呼唤我,我赶忙快的回复起来,一边回复,一边傻笑。 “你们这个校长了不起~”爹闻言赞叹道。 “那是。我们的老校长是有大谋略的人……不过,有一件事也比较好玩~”我忽然抬头神秘莫测地笑了笑。 “啥!”妈看着贼兮兮的我问道。 “那就是,他在我们走后一年真的就调任了教育局长~”我笑嘻嘻的宣布了谜底。 “那是他应得嘛。毕竟,他为北原做了一件大好事~”爹不赞同的瞟了我一眼,说道。 我吐了吐舌头:“何止是一件呐!他还给学校修了塑胶跑道给学校配备了两百多台计算机……哪一样不是大手笔。听说那时候,市里最好的高中也才一百多台计算机呢!” “牛人!”爹评断道。 “是个有能力的。”妈附和道。 “嘿嘿……”我不再说话了,继续在群里和老同学海阔天空的瞎聊。 “你看你的好闺女,看个手机傻笑成这样。”妈撞撞爹的手臂,掇撺爹道。 “年轻人嘛~”爹不紧不慢的喝着茶。 见使唤不动爹,妈便自己上了:“你看啥呢,这么乐?” “群里说二十七号同学聚会。全能她们问我去不去。”我笑着靠在妈的肩膀上回答道。 “你去不去?”妈看着道。 “去吧!同学们都好几年不见了,刚好聚一聚。”我笑嘻嘻的收起手机,想了想,补充道:“妈,你还记得卓婷婷么?她儿子现在已经两岁了。” “就是你念高中时和你挺好的那个瘦成麻杆一样的女同学?妈问道。 “就是她。她现在可不像麻杆了。看照片整个人胖了一圈儿。生下儿子以后,便怎么也瘦不下来了。她说她怀|孕|坐月子的时候,天天各种补。补到最后孩子长的太大差点生不下来!没办法,最后还是剖腹产的。她给我拍那个刀疤,那么长,好吓人的。生小孩真可怕,不仅会胖,还有可能送了命!”我放下手机,一边削苹果皮一边瘪了瘪嘴。 妈听出了我话外的意思,不以为然的接口道:“现在这么达了。哪里会因为生一个小孩就丢了命的。就是我们当年,村子里也没有一个女人因为难产死掉。而且,生孩子也不见得会胖。当年我生你的时候,也没长几斤肉。好像还反倒瘦了些。因为没有奶水,你饿的哇哇大哭,你奶奶没办法,只能蒸碗鸡蛋喂你。” 妈若有所思的看了看爸一眼,爸不自然的别开头去咳嗽了两声:“当年,不是家里条件不好么?” “是吗?那我是吃蒸蛋长大的呀?”听到有关自己的往事,我好奇心大起。 “哪有!喂了几回以后,你死活便不肯吃了。每天只是哭。哭的最后,连嗓子都哑了。后来还是你外婆看着你可怜,拿出私房钱给你买了奶粉。让你不至于没奶水吃饿死。”妈提起往事,眼里便闪现出一线水光。 “唉,现在日子好了。提那些干啥!”爹不安的掏出一根烟来点燃。语气里也带着丝丝暗哑。 “出去抽去!别弄得屋子里一股味儿!”妈见状瞪了爹一眼,爹只得夹着烟出去。 “爹什么时候开始抽烟了?”我疑惑不已。 “有两年了。他前年膀子痛的厉害,身子也觉得轻飘飘的乏的很。听人说那是骨头里有湿气,抽烟能压一压。你爹试了一回,后来不知怎么就学会了。”妈收回望向爹背影的目光。 “怎么不去医院?”我问。 “你也不是不知道你爹这个牛脾气。生病就死扛。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去。”妈咬着削皮的苹果,含混不清的说道。 “哦。”我淡淡的应着,把一小块苹果塞到自己嘴里。苹果甜滋滋的,我的心底却又一股酸涩涌过:看来得找个时间给爹妈做一回全面体检了~ “那你二十七号出去?”妈问我。 “二十五吧。我去卓婷婷家玩一天。去看看她九死一生才生下的大胖小子!怎么了?”我心底盘算着怎么说服两个老人接受体检,便随口答道。 “年货还没有买呢!本来我和你爹合计着一个人出去办。不过,现在既然你出去,我们就懒得动了。你去买吧。记得走之前给门口贴上新的对联。”妈嘱咐道。 “好。不过,要是我把对联贴反了,你可别怪我~”我啃着苹果,慢吞吞地说。 “哎呀!你这还大学生毕业呢!对联也能贴反了?真有用!”妈咋呼开了。 “左右嘛,你知道哪一个贴左边,哪一个贴右边么?”我无力的分辨道。 “这个现在也太不讲究。只要你完完整整平平顺顺地贴好就行了。过年嘛,反正就讨个彩头。”妈说。 “好吧。”我擦着手上黏黏的汁液,应承下来。话虽如此,我还是决定在贴对联之前查一下相关问题,严格按照正确的顺序来。毕竟,我是文科出身。要是门口对联左右贴反了的话,只怕会惹一些懂行的长辈们看笑话。 067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光阴掷客,岁月安稳。 山居虽然寂寞,倒也不失为一个修身养性抛却羁杂烦恼的好去处。但这样的平静安稳日子也没过几天。关于小柱子和小叔叔的故事在那日日阴沉的天色下不知不觉就传遍了空了快一大半的大葛村。 天气不好的时候,徐婆子一个人在家也无聊,于是便时不时来我家串个门。关于小叔叔和小柱子故事的后半部分是我从徐婆子和妈闲聊时拼凑出来的。 小柱子那一年确实是“凭空消失”的。而这一切的源起,我们逃不开另外一个关键人物。那个人,就是给小叔叔介绍那户求子人家的赌友。赌友姓名已经不可考,由于他小时候出天花脸上留下一堆坑,大家于是都唤他麻三儿。麻三儿也是个不学好的,平时好赌成癖,偷鸡摸狗,无恶不作。小柱子留在跛脚女人家那晚,麻三儿拿了五十块介绍费以后便打道回府。他准备好好休息一晚等天亮了就拿着赚来的“外快”去街上试试手气翻点本儿回来。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兴奋不已的他在路上看到了正呜呜哭着的小柱子。 小柱子迷了路。他想回家,却不认识路,七走八走总在那地方绕圈子,于是急的哭起来。他那么小,又表现的安静乖巧。跛脚女人便没对他做过多防备。可让跛脚女人没想到的是,这个安静乖巧的小男孩竟会趁着她熟睡时偷偷跑出去。 三岁的孩子个子不高,离门栓还远的很。可这难不倒小柱子,他从下边使劲掰门,然后从那出现的小小的缝隙里钻了出去。出门以后,他记得是往桥那里走,于是小柱子便开始飞奔起来。可是这弯弯绕绕四通八达的路,不一会儿便把小柱子转晕了。劳累加上害怕,让这个三岁的小男孩忍不住呜呜的哭了起来。 而麻三儿恰巧不巧的刚好路过这里。 在听到了孩子的哭声以后,麻三儿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昨天被带到跛脚女人家的小柱子。他本想把小孩子领回跛脚女人家,但几乎是走近小柱子的一刹那,麻三儿就改变了主意。昨天小叔叔接过厚厚一沓钞票的场景不断在他脑海里回放。 这是天赐良机!绝好的财机会~麻三儿想。他慢慢走了过去,准备安慰安慰这个已经疲倦到极点的孩子。 小柱子一看见他,哭的红红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记得这个男人。昨天就是这个男人把自己和舅舅带到这里来的。他看着男人朝着自己走来,像是看着一个披着神光的巨人。 “你怎么了?”麻三儿蹲下来问坐在地上抹眼泪的孩子。 “我要回家。”小柱子瘪瘪嘴,眼泪差一点又掉了下来。 “你认识路么?”麻三儿伸手擦擦小柱子脸上的泪珠。 小柱子委屈的摇摇头。 “不认识路那你怎么回家?”麻三儿笑了,存心想逗逗这个小男生。 “叔叔你认识我舅舅,那你能带我回家么?”小柱子想了一会儿,眨巴着眼睛期待的看着麻三儿。 “不能。”麻三儿斩钉截铁的说道。 “为什么?”小柱子嘴巴一噘,像是又要哭出来。 “因为你新爹妈会找你的。”麻三儿一本正经的指了指背后跛脚女人的屋子,说道。 小柱子一个没忍住,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由于怕被人现,他不敢大哭,只是低低的呜咽。这场景,看的麻三儿一阵心软。 “不哭,不哭,叔叔带你回家好吧?”麻三儿摸着小柱子的头打起了算盘。 “真的么?”小柱子微仰着毛茸茸的小脑袋望着麻三儿。 “当然。叔叔是大人。难道还骗你一个小孩子么?”麻三儿一脸的慈爱。 小柱子看着麻三儿,渐渐停止了呜咽,他拍拍小屁股上的土准备站起来。麻三儿却阻止了他。 “小柱子,你是叫小柱子吧?”麻三儿用力按着小柱子的肩膀,问道。待看到小柱子肯定的点头以后,他才接着往下说去:“你知道你舅舅为什么把你丢在陌生人家里么?” 小柱子懵懂的摇了摇头。 “因为你被你舅舅送人了。现在你要给这家人当儿子~懂么?”麻三儿转着脑袋想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一通浅显的解释来。 小柱子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不懂?”麻三儿见状挠了挠头,“不懂也没关系。你要知道的就是,这家人不会放你走的。他们要是看见你跑了,就会把你抓回去!” 麻三儿一边说着一边手舞足蹈的吓唬小柱子。 “我要回家~”小柱子缩着身子,委委屈屈的说道。 “我带你回去。但是你得听我的。不然他们现我送你回家,会把我当坏人抓起来的~”麻三儿继续威吓小柱子。 “叔叔我听话。”小柱子怯怯的说道。 麻三儿闻言满意的点了点头:“那你现在听叔叔的。在这儿附近躲起来。不要出声儿。叔叔去去就来,知道么?” 小柱子眷恋的望着麻三儿,点了点头。等小柱子藏好以后,麻三儿再次叮嘱他一番后,便转身跑了回去。 清晨,跛脚女人从睡梦中醒来,伸手一摸,身边那小小的身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坏了,当家的……”跛脚女人跌跌撞撞的跑进旁边的一间屋子,摇醒正在睡梦中的男人。 “怎么了,车子来了?”男人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睛问道。 “不是!孩子,孩子……孩子不见了~”跛脚女人慌里慌张的说道。 “什么?”男人闻言一下子清醒过来,他翻身下床,一把抄起柜子上的眼镜儿迅架在鼻梁上:“啥时候不见的,屋前屋后找过没有?” “我醒来就不见了。还没来得及找呢~”现孩子不见以后,跛脚女人急的团团转,哪里顾得上思考。她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来找男人拿主意。 “哎呀~,那还不快去找。谅他一个小孩子也跑不了多远。瞎慌啥。”男人责备女人道。见女人仍旧是六神无主的样子,男人吩咐道:“这样,你在屋子里里外外找找。我去周围看看啊~” 068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好好~”跛脚女人答应着,一瘸一拐的在各个屋子搜索起来。≧≥≧ 昨天为了安抚亲近这个孩子,女人拿出好多小孩子喜欢的零食和玩具。那孩子吃着女人喂的零食安静的玩着玩具,不哭也不闹,乖巧的让女人越看越爱。但没想到,在后半夜她沉沉睡着以后,那孩子竟然没了! 男人跑出屋子,四下搜寻。这时候,雾气很很重,一片白茫茫的。男人只得在门前四周一段路一段路的找。等到男人走下一个惯常的下坡时,男人看到一向懒散的麻三儿背着一个大背篓遥遥的往桥那边走。 “麻三儿,你今儿个怎么起这么早?”男人看着雾气里影影绰绰的麻三儿问道。 麻三儿听到男人的喊声一怔,但旋即便镇定下来:“我去我大哥家走一遭,赶车呢?” 男人听了也不追问了。麻三儿大哥他们搬到了北原城。麻三儿时不时就赶着搭车去大哥家混吃混喝住几天。这在男人眼里是司空见惯的,男人也不多说了,对着麻三儿招招手后便专注的找起小柱子来。要不是要找小柱子,他这时候也在家收拾收拾准备坐车去学校了。不知道是不是男人的错觉,恍惚间,他似乎看到麻三儿拍了拍自己的背篓。背篓在雾气里看不真切,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 狗|日的麻三儿,这回去大哥家还知道带点东西给大哥,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男人小声的在心底骂道,转眼就把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抛到了脑后。 见男人不在看自己,麻三儿快要蹦出来的一颗心才落回实处。他拍拍背篓,小声的说:“你看,他们来找你了。要是想回家的话,就不要出声儿,知道么?否则他们把你抓回来了我可不管?” 小柱子心惊胆战的缩在背篓里,使劲儿点了点头。 就这样,小柱子被神不知鬼不觉的带走了。如果当时不是那大雾,如果男人再对麻三儿那反常的表现多一点点关注,那么也许,后来一切的一切都不会生了。而最令人感到遗憾和悲哀的就是,这世间并没有如果。 在小柱子躲入麻三儿的背篓里开始,命运的轮轴便开始极的旋转起来。接下来,很多人的命运轨迹便从此改变。 大葛村一个普通的清晨,很多人家还在睡梦中呓语。小叔叔拢着包扎好的左手,坐在昏昏的灯光下,怔怔看着眼前那碗热气腾腾的汤面。面汤里卧了两个大大的荷包蛋,翠绿的葱花在清爽的汤汁里浮着,像春天里田垄间生出的星星点点的绿草,散着柔嫩可爱的气息。但此刻,小叔叔看着眼前这碗诱人的汤面,却没有一点胃口。昨晚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觉,手疼的厉害。现在又早起,他感觉整个人都是虚的,走起路来地面变成了起伏的海洋。 昨晚,花奶已经帮小叔叔收拾好了行李。早晨天还没亮,花奶奶便喊醒了小叔叔。今天,是小叔叔出门的日子。 花奶奶给小叔叔做了早饭,想叫他吃完了再上路。一碗简单的汤面,加上昨晚剩下的菜,便是全部了。虽然时间仓促来不及大操大办做些好吃的,但花奶奶心疼即将出门的儿子,悄悄在汤面底下卧了两个金黄的荷包蛋。 照花爷的意思,是不准花奶奶起身给儿子做早饭的。但花奶奶于心不忍。儿子这次出门,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怎么连一顿家里的早饭都不吃呢?于是,花奶奶不顾花爷的反对,翻身下床,就着沉沉的夜色做起了早饭。家里没肉,只有昨晚吃剩的一些咸菜和青菜。扫一眼菜筐,只有几根洗好的小葱。花奶奶无法,只得将就些了。她热了菜,在面里打了两个蛋。等面在锅里翻滚时,她便去叫小叔叔起来了。此时此刻,她正坐在儿子旁边目光殷殷的望着即将出门远行的儿子。 小叔叔无法,只得拿起筷子把那碗面一点点吃完。他其实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吃的面是什么滋味的。很多年以后,小叔叔回忆起那个早晨,记忆里很多东西都模糊了。他不记得自己的手是不是还疼,不记得自己当时想了些什么,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吃了什么……但在他独在异乡的日子里,他却不止一次地回想起记忆里的那个已经变得分外模糊的早晨。随着他一日日的回想,那个早晨一天天丰富起来。很多细节他原本不曾注意到的细节一日日在他脑海里补充圆满起来。他想起了那面的鲜香口感,想起了花奶奶殷勤慈爱的眼神,甚至还想起了咬破荷包蛋蛋皮时流出的金色蛋黄。那半熟不熟的蛋黄滴在浮着翠绿葱花的清爽的面汤里,像一滴落入湖心的金色水滴,转眼就消失了踪迹。花奶奶目光殷殷的看着他,直到他连面汤也一滴不剩的喝完。看着小叔叔放下空空如也的晚,花奶奶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在那遥远慈爱的笑容里,小叔叔忽然想起那面的味道,那么鲜,那么鲜,鲜的他差点吞掉自己的舌头。然后那么多年,午夜梦回,他殷切盼望的,就是能回一次家,再吃一次花奶奶亲手煮的面,尝一回记忆里的味道。 麻三儿上了大巴车,找了一个靠窗的位子把背篓放了下来,他自己坐在旁边警惕的四下打量。 自从北原各处通车以后,大巴车的鸣笛在北原山山水水间不断回荡。没过几年,大家便已经习惯这外来的怪东西了。这长着四个轮儿的长长的怪东西,跑起来比马还快,给北原人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不仅外面的东西可以运进来了,这里的一些东西也能运出去了。一些原来没见过的稀奇商品现在也变得司空见惯了。大家出点远门,都习惯坐车了。原本一些几年来往几回的亲戚也能时不时去串个门儿了。 “麻三儿,你又去你大哥家混吃混喝啊?”一个中年汉子自麻三儿上车以来,便一直盯着他。这时候,便笑着和他搭讪。 069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麻三儿一惊,回头朝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 只见一个青铜脸色的汉子离开自己的座位,大踏步朝着自己走来。 “王财,原来是你个狗|日的……”待看清来人以后,麻三儿绷着的神经放松下来,笑骂道。 “你又去你大哥家混吃混喝啊?”王财扶着车里座位的靠背,一直走到麻三儿旁边坐下来。见麻三儿不回答自己的话,王财又把自己刚才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王财你个狗|日的,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的话咋那么酸那么臭呢!”麻三儿由于憧憬着即将到手的横财,对王财话里的讥讽也不甚在意。 王财笑笑,不以为意的扭了扭身子,翘起二郎腿,以一个更加舒适的姿势坐了下来。这季节,大巴上人不是很多。车里有很多位子都是空的。因此,王财随意走动乱坐,司机也没说什么。 “你出去干啥?”麻三儿问王财。 “我丈母娘躺医院呢。我去接她回来。”王财答道。 王财的丈母娘躺医院里只有进的气儿没有出的气儿了,听说就这几天的事儿了。可家里四个儿子,你推我,我推你,没有一个愿意去接到自己家,都说老娘生病自己已经花了很多钱了出了很多力了。王财家的最小,看到四个哥哥这寒心的举动,在家天天哭闹。没办法,王财只有揽下这个活儿,去县医院接奄奄一息的老丈母娘回家。这些事儿,作为同村的,麻三儿也有所耳闻。 “哎,你那背篓里装的啥?”王财被麻三儿旁边的盖的严严实实的背篓吸引,问道。 “给我大哥带了点东西。”麻三儿听王财问起那个背篓,不由得心里一紧,强装镇定的答道。 “哎,带了啥?给我看看,没想到你这铁公鸡还有不白吃白喝的一天呐!”王财说着,作势要伸手去揭背篓上盖的灰黑色旧衣裳。 “别动。小心碰坏了你赔!”麻三儿伸出胳膊挡着王财,心咚咚的跳着,像是擂鼓一样。 “小气。看看又不会折了你的!”王财悻悻的收回手,不满的抗议道。 麻三儿听着王财的抗议,只是笑笑,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王财忍不住了探头探脑的望了一眼背篓,好奇的问道:“你这装的啥呢?怎么还在动啊?” “几只土鸡。我大哥托我买的~”麻三儿不以为意的答道,然后岔开了话题:“这车还挺快的。不一会儿就快到城里了……” “是啊!想当年,出一趟城,要走一天呢……”王财看着车窗外极转变的风景感慨道。 小叔叔拿起自己简单的行李,再次走到了跛脚女人的村庄。虽然知道这一趟很可能是徒劳无功,但他却不得不来。万一有什么线索呢!小叔叔想着,继续挨家挨户的打听着。 这一次,他在路上遇到了麻三儿。可是麻三儿看到他以后,就看到猫的耗子一样,躲得远远的。小叔叔虽然疑惑,但也没怎么往心底去。 等问到一户住在河边的人家时,小叔叔终于寻到了线索。上一次,他来的时候,这家人大门紧闭。而这一次,门却敞开着。一个脸色蜡黄的女人簪着一朵白绒花坐在门口做针线。 小叔叔说明了来意。做针线的女人给他捧出一杯热茶来,和他唠上了:“没见过。这几天我妈死了。我们都忙着给她丧。没在屋子里。没见到你说的那个小孩儿。” 女人一边说一边摇头,把粗粗的白线拉的呼呼响。然后问小叔叔:“你各处都找了么?” “找了。但都说没见过。我想上一回没来过大姐家。所以来碰碰运气……既然大姐也说没见过,那我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小叔叔说着就要起身离开,女人却赶着过来拉住了他。 “别急。先喝点水歇歇。恢复恢复体力。你把情况都说一说,大姐帮你想想办法。这北原这么大,你总不能像没头的苍蝇一样四处乱撞吧!”女人劝小叔叔道。耳边的绒花由于女人的走动一颤一颤的。 小叔叔闻言,坐了下来。女人拿起开水瓶给小叔叔续了水,泡开的茶叶在青黄的茶水里舒展着,像是在腾腾的热气下舞蹈。小叔叔一五一十的向女人叙述了这前因后果。 “大兄弟,不是大姐说你。你这事儿吧做的还真是不厚道~”女人继续飞针走线,不咸不淡的指责小叔叔道。 小叔叔红了脸,不知道说什么来应对女人的指责,只得吹开杯子上的茶叶浮沫,啜了一口热茶。滚烫的茶水顺着小叔叔的喉咙滚下肚儿去,就像是一道顺势燃烧的火焰,烧的小叔叔五脏六腑都火辣辣的疼。 “不过,事情已经生了。现在再指责你啊,已经没多大用了。你说,这附近的人都没有看见那个小男孩儿是么?”女人抬起头来,看着满脸通红的小叔叔问道。 小叔叔喉咙里裹着一团火,他疼的说不出话来,只得点点头:“嗯。” “这就奇怪了。照理说这样的情况不该生啊!孩子只要四处走动,周围乡里乡亲的应该都能看见。”女人自言自语道。 “是啊。我也以为不可能。但我在她家去找了一回,孩子不在。她说孩子丢了,看样子也不像是撒谎。”小叔叔点点头,赞同的附和道。而他口中的她,自然就是买了小柱子的跛脚女人家了。 “不像。听说这些天跛子天天拐着脚四处找呢。应该不至于。那这怎么可能呢?”女人思索着,却不防一针扎到了自己的手指上:“呀!我的个乖乖……” 殷红的血珠子从女人手里冒起来,女人大惊失色,赶忙把针拔出来,顺手在衣裳角上揩掉血迹。 “没事吧?”小叔叔看着女人包裹在衣角的手指问道。 “没啥。就是扎了下针。”女人笑着放下针线,把纳了一半的鞋底放到针线筐里。忽然间,她像是想到什么似的,问小叔叔:“孩子丢的那天是多少号?” “十三。”小叔叔闻言脱口而出,他不知道女人为什么这么问,狐疑的望着女人。 070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那就巧了。 我汉子也是那天出的城。也许,你可以问问他。我想,要是小孩子四处乱跑没被任何人看见。那极有可能坐车走的。只要问一问,就知道了。”女人思忖着说道。 女人的话给小叔叔打开了一扇崭新的门,他以前从来没这么想过。是啊!小孩子怎么可能凭空消失呢?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切都解释的通了。赶车要起的很早,那时候大家几乎都在睡梦中。如果小柱子上了车的话,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想至此,小叔叔一阵狂喜:“大姐,要真如你所说,你就是我马建军一辈子的大恩人。” “别,别,你可别这样给我扣高帽子。你在这儿等会儿吧。我找我当家的回来和你谈……”女人站起来,转身朝门外走去。 小叔叔本想跟着女人一起去。但女人却执意让他留在家里。不一会儿,女人的身影就消失在太阳黄橙橙的余光里。小叔叔站在女人家院子里,感觉自己的血液在体内呼啸奔涌。他坐立难安,不停地在院子里焦灼的走来走去。 北原的夏季都是苦夏。即使到了下午,太阳的光线仍然炽热无比。空气里热浪翻滚,连灰尘的味道都带着灼热的气息。没一会儿,小叔叔的头上都是渗出的汗。但他对此却一点也不在意。他热切的盼望着女人的丈夫能带来一些有用的信息。 不知道过了多久,女人跟在一个中年汉子的后面回来了。中年汉子带着大草帽,脖子围着一块泛黄的白毛巾,扛着锄头从屋角转过来,大踏步走到小叔叔面前。 这时候,小叔叔才看清男人的长相,浓眉方脸,脸晒的红红的,是北原常见的老实人的面相。 “进去坐啊~”男人招呼着小叔叔,然后回头对着女人喊:“快去泡茶!” 小叔叔随着两人进屋。汉子放下锄头,摘掉了帽子。他一边抽出脖子间的毛巾擦擦额头上密密麻麻的汗珠,一边招呼小叔叔:“坐~,否客气。你的事儿来的路上我媳妇儿都跟我说了~” 女人端来两杯热气腾腾的茶,男人见状眉毛皱了一下:“这大热天的,没凉茶么?” “凉茶冲了好几回水呢。都没茶味儿了。怎么待客~”女人不满的瞥了汉子一眼,把茶水递过来。 男人只得蹙着眉毛接过女人的热茶。 “你想问十三号出城的人是吧?”男人接过茶以后,转头对小叔叔说道。 小叔叔点点头,期待的望着男人。 男人解开汗湿的衬衫,拿着帽子不紧不慢的扇风:“十三号那天,我搭车去城里医院接老丈母娘。仔细想想,我倒是没看见一个小男孩独自乘车。” 小叔叔眼里的光暗淡了一些,不等男人说话,他急忙开口说道:“也许跟着什么大人。小男孩大概三四岁左右。非常安静乖巧。长的蛮秀气的,像一个女孩子。大概,这么高……” 小叔叔说着说着比划起来,男人看着小叔叔却一直摇头:“也许我没注意到。要是我注意到的话,我应该会印象的。那天,我们村儿出城的还有麻三儿。你可以去问问他。他也许知道也说不定。” 听到此处,小叔叔眼里的光芒慢慢熄灭了。这时候,他再也坐不住了,站起来向这热心的两口子道谢告别准备去麻三儿家看看。这时候,他才现男人脸上的红潮褪去后原来是青铜脸色。 这男人不是别人,原来就是那天在大巴车上和麻三儿搭话的王财。小叔叔那时候心里充满了绝望,对于是不是能从麻三儿那儿探出消息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但他还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去找麻三儿。 当小叔叔上门时,麻三儿正躺在藤椅上吞云吐雾。一见小叔叔进门,麻三儿像是见鬼一样从藤椅上滚下来。 “你,你,你怎么来了?”麻三儿做贼心虚,以为小叔叔是来找麻烦的,忍不住结结巴巴的问道。 “麻三儿,今天兄弟来,是想问你个事儿~”小叔叔由于心底有事儿,对麻三儿那失态的样子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什~么~事?”麻三儿闻言镇定下来,犹犹豫豫的问道。 “就是十三号,你出城,在车上有没有看见小柱子?”小叔叔也不客套,直接单刀直入。 一听到是这事儿,麻三儿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处:“十三,是前天,哦,不是。是大前天,是不是?” “三天前。就是小柱子被送来的第二天早上。”小叔叔打断麻三儿掐指的动作,肯定道。 “哦哦。那天早上啊。我是出去了。我大哥托我买点土鸡给他。我那天刚好出去送鸡……”麻三儿一拍脑袋,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对。就是那天早上。你看见小柱子没?”小叔叔目光灼灼的望着麻三儿,急切的问道。 “我记得,好像没……我只记得我遇到了同村的王财。就是住在河边的那一家。他老丈母娘快不行了。他去接丈母娘回家……别的人,好像没见到。”麻三儿思考着说道。他的话听起来十分真诚,没有一丝欺瞒或者是作假的味道。 “河边那汉子原来是叫王财啊~”小叔叔喃喃说道,神情和语气都不觉颓丧起来。 “你喝茶不?”麻三儿从桌子上放的小半壶凉茶里倒出一杯已经变得透明的茶水递给小叔叔。小叔叔也不客气,接来一口就干了。王财家的茶虽好,但这热天喝来却是越喝越渴,此刻反倒不如一杯没茶味儿的凉茶来的解渴。 见小叔叔一口干完杯子里的水,麻三儿利索的又给小叔叔倒了一杯:“兄弟,小柱子的事儿,我也听说了。你要是有什么用的着兄弟的地方只管开口。不要客气。虽然兄弟没啥能耐,但只要有兄弟能出一点力的地方,兄弟必定没有二话……” 小叔叔从麻三儿家走出来的时候,还感觉晕晕乎乎的。他不知道该何去何从。麻三儿掷地有声的话语还在他脑海里回响着,但他却一点也不明白这些句子的意思,好像这些句子于他而言不是平常听惯的北原话一样。 071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金灿灿的太阳渐渐沉入那边黛青色的山峦里,小叔叔望着这辽阔的大地,突然生出了无家可归的荒凉感。天大地大,可却已经没了他的容身之处。 路过那河边的时候,王财家的看到了背着行李的小叔叔,喊小叔叔来吃个饭。小叔叔摇头拒绝了。他不准备去麻烦人家。他想,这天地浩大,总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度过这漫漫长夜。人与人之间的微末情分其实都来自于不过界的交往。非亲非故的,虽然人家热情,你也不能再三腆着脸往上贴。他们两口子给自己的帮助已经足够多了。小叔叔不敢再奢望什么。 但王财却跑过来,硬拉这小叔叔去家里吃饭。小叔叔拗不过热情力大的王财,被拉到了屋子里。 王财家的忙着去剜菜准备晚饭,王财陪着小叔叔说话。不多时,一桌整齐的饭菜摆好了。王财家的摆好最后一道菜以后搓着围裙对小叔叔谦虚道:“我饭菜不怎么样,马兄弟你多担待担待~” 小叔叔连称客气。 这是北原请客吃饭的规矩。主家整治饭菜的主妇照例会说这一番客套话。这句话的潜台词就是您吃好喝好不要客气不要见外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被招待的人照例则需要客气一番,尝一口饭菜夸赞夸赞主妇的能干和好厨艺。 王财拿出家里藏的酒,要陪小叔叔喝两盅。这时候,天色已晚,两个人你来我往,喝的都醉醺醺的。 后来无数个夜晚,小叔叔都在想,要是没有这一场酒,他是不是这辈子都找不到小柱子的消息。 王财喝高了,嘴里便把不住门了:“麻三儿那个狗|日的,那天给他哥送了一背篓鸡去。不知道是端了哪家的鸡窝~” 小叔叔虽然也喝的七七八八了,但还没完全失去理智:“也~许~,也许是~是他~自~己~养~养~养的嘛!” “呸!他养屁养!麻三儿,我还不清楚么?懒的抽筋的人,还自己养鸡!他老娘在世时养的十几只鸡早让他吃完卖光了~”王财啐道。 “他~他不是~说~他大哥~托他~买的么?”小叔叔喝的眼睛直了,拍着王财的肩膀说。 “托是托!怕是买鸡的钱早让他赌没了!那天,那天,我要掀开他背篓上的旧衣裳看,他都不让……”王财摇着手,喷着酒气说道。仿佛麻三儿还在他眼前,挡着不要他看背篓里的鸡。 “几~只鸡有啥好看的~”小叔叔大着舌头,笑话王财。 “是啊!几只鸡嘛,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还巴巴用旧衣裳盖起来不准人看!”王财鼻子里哼了一声,不以为然的说道。由于酒劲儿上涌,他青铜色的脸变得红红的。 “你没~没亲眼看~,怎~怎~怎么~知道是鸡呢?”小叔叔笑了,似乎为自己提出这个疑问颇为自豪。 “我看他那篓子里动了一下,就问他嘛。麻三儿自~自个儿~说的……”王财似乎也醉的不行了,但仍旧把酒盅里的酒拿来和小叔叔碰了一下。 小叔叔没说话,他已经醉的不行了。头顶上的电灯忽然长在了脚底下,他觉得自己在天花板上漂浮着。 “不过,一路上我都没闻着鸡屎味儿,也没听到鸡叫……麻三儿八成诓我呢!”王财忽然凑到小叔叔身边喊道。小叔叔傻笑着重复:“没有鸡屎味儿,鸡不叫~飘的……桌子也飘……麻三儿诓你……” “嘿嘿。你先倒吧!就说你喝不赢我!”王财指着醉成一团乱泥的小叔叔,笑嘻嘻的说道。小叔叔不回答,仍旧嘻嘻笑着喃喃自语:“鸡不叫,麻三儿诓人……飘~飘~飘着的桌子~飘!” “什么飘不飘的!走,睡觉去!”王财扶起小叔叔,两个人踉踉跄跄的朝卧室走去。 第二天,小叔叔昏昏沉沉的醒来,感到头疼欲裂。不知为何,昨夜王财的醉语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鸡不叫,没鸡屎味儿,会动,麻三儿诓人……” 小叔叔感到有什么东西正呼之欲出,但他却抓不住。中间隐隐隔着一层什么东西,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明白,有什么关键之处仍旧缺失。 “麻三儿什么时候回家来的?”小叔叔在告别前问王财两口子。王财家住在河边,离桥不远。大巴一般都在桥那里停下。村里有什么人乘车下车,从王财家都看得真真切切。 “好像回来有几天了。”王财家的抢着答道。 王财当天没回来,他不太清楚。不过,他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补充道:“我第二天下午回来时就在街上看到麻三儿了,大巴一天一趟。他应该十三号当天就回了。这狗|日的怕是从他大哥那儿得了些钱又去赌了!” 小叔叔心底隐隐有些猜测,但不敢证实。他需要去一趟街上,问问麻三儿的债主谷老大。如果小叔叔猜的没错,麻三儿最近是不敢去街上赌的。他还欠着谷老大两百多块钱。谷老大讨债不成,麻三儿用地契抵押才换的三天的宽裕时间。这件事,小叔叔也是知道的。他欠了谷老大两百多,加上利息快四百块了。小叔叔没钱还,被谷老大纠集了一帮人打的头破血流。要不然,他也不会铤而走险,打起了小柱子的注意。 谷老大不赌,他在街上放高利贷。谷老大家大业大,招了一帮高大魁梧的跟班帮他讨债。听说跟班里有好几个人还因为砍死人坐过牢。一般人都不敢惹谷老大,只有在没钱走投无路的时候,他们才会去找谷老大。而这其中,找谷老大借钱最多的一类人,就是赌徒。 赌徒赌红了眼,都会去找谷老大拿些钱翻本儿。有的人运气好,翻本儿以后立马就把谷老大的钱还了。谷老大也不问他们要利息,还完欠款便可以走人了。而有的人,运气不好,则会把那翻本儿的钱也输完了。这时候,谷老大也不会去追着人要。如果你还想借,谷老大也还会借给你。今儿个三十,明个儿五十,只要你开口,谷老大都会答应你。 072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但这一切不是没有代价的。没有利息的日子是三个月。三个月以后,每月都会有高额的利息。而这时候,如果你还不上谷老大的钱,那你的麻烦就来了。重则打个半死,轻则掉点零件儿——像是一只手,一只腿,几根手指什么的……这些“利息”都是司空见惯的。但即使你被打个半死,债务却仍是要还的。没钱就用房子田地抵押折算。 那你不禁要问了:要是没有田地房屋怎么办?谷老大从不做亏本的生意。在他决定借钱给你的时候,你的老底儿已经被他摸得差不多了。有的人借的多,有的人借的少,就是因为这个缘故。 虽然追债追的比较厉害,但谷老大本人却深受众人敬重。有时候,一家子有人病的厉害借遍亲戚钱仍不够来求谷老大时,谷老大也不让那人立什么字据,七十两百的直接给人家,也不说归还的话。等人家凑够钱来还时,还没等人家说话,他就大手一挥用一杯清茶把人家客客气气的送了出去。 小叔叔背着行李走到了熟悉的街道上。谷老大正躺在院子里的大树下午睡,周围围着几个跟班。见小叔叔靠过来了,那几个汉子警觉的站了起来。其中有一个窄长脸的汉子认出小叔叔,走到大门不远处嬉笑道:“哟,马少爷,您别来无恙啊!” “赵哥别取笑我了。今儿个……”小叔叔说到此处,打住了话头,看一眼正眯眼睡觉的谷老大后,松了口气,然后丢了个眼神儿给窄长脸的汉子。 被称作赵哥的窄长脸汉子会意,走到了大铁门边,压低嗓子问:“什么事儿?” “赵哥,我向你打听个事儿!麻三儿的欠款还了么?”小叔叔小声询问道。 “麻三儿啊,还了。前两天还的。那小子不知道最近走了什么狗|屎|运了一笔小财……”赵哥想了想,答道。 “还清了?”小叔叔闻言一怔,像是不相信一般再次开口。 “还清了。一次结的。”赵哥点点头,望着一瞬间变得失魂落魄的小叔叔,疑惑的问道:“怎么了,你这背着行李,要出远门啊?” “没~没什么!”小叔叔虽是嘴里说着没什么,身体却软绵绵的倒了下去,就好像一直以来支撑他的力量都消失了一样。这个消息,忽然得到证实,小叔叔却有些不敢相信了。 “会是这样么?真的是这样么?”他在心底问自己。 “老赵,谁啊?”就在小叔叔神魂俱失的时候,谷老大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 赵哥赶忙丢下小叔叔跑了过去:“大哥,是马家那小子~” “哦,他呀!以后让他别来了。我谷老大不放贷给畜生不如的东西……”谷老大翻个身,懒懒的说道。他的语调虽然平淡,却掩不住一股掌权者的威严。 “哎。”赵哥低头应着谷老大的吩咐,转身对着小叔叔使着眼色:“你听见了么?还不快走……” 花爷那天在街上小赌馆儿一闹,小叔叔卖掉亲外甥还赌债的事情已经传的人尽皆知了。此刻,谷老大话里的轻蔑并没有让小叔叔有过多的意外和难受。小叔叔现在********都落到怎么才能找到小柱子这件事儿上,别的事情,他倒是不怎么关心。他想,只有找到小柱子,这一切的罪孽才能消除,他才能够重新堂堂正正的活下去。 麻三儿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小叔叔。自昨日小叔叔从他家离开以后,麻三儿觉得还是出来避一避为妙。于是跑到街上的小赌馆儿里猫着。这时候,他觉得饿了,便出来买点吃的。没想到,冤家路窄,在刚出路口的时候,一下子又碰到了小叔叔。 鉴于昨天小叔叔茫然的表现,麻三儿很快便稳住了心神,笑着问小叔叔说:“马兄弟,你也来了啊。吃饭没,要不咱兄弟两儿下馆子去!” “麻三儿,我日|你祖宗!”小叔叔看到麻三儿,像看到仇人一般分外眼红,大骂着扑了上去。 “咋啦?马兄弟,我们两个可没仇没怨的!你干啥!”麻三儿奋力往回跑,却没跑赢小叔叔,只能徒劳的反抗道。 “没仇没怨?”小叔叔一边压着麻三儿,一边把他手扭着大声质问:“你个狗|日的麻三儿,黑心烂肺的东西!小柱子让你弄哪儿去了!” 麻三儿奋力挣扎的动作在听到小柱子三个字的时候凝固了,他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 “怎么?被我说中了?害怕么?麻三儿,我一直当你是好兄弟,没想到,你竟然会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小叔叔咆哮着,对着麻三儿左右开弓打开了。几声清脆的巴掌声后,麻三儿的脸红肿起来,小叔叔却像用尽了所有力气一般气喘吁吁的望着麻三儿。 血迹顺着麻三儿的鼻子蜿蜒到嘴角,麻三儿忍不住咧嘴笑了起来:“我禽兽不如?呵呵,呵呵,呵呵……” 麻三儿反问着,越笑越大声,终于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够了,他收回投向天空的目光,冷冷的望着小叔叔:“有什么区别呢?你亲舅舅都能问心无愧的卖了那孩子,我一个外人怎么不能?” 像是被这句话激怒了,小叔叔一拳朝着麻三儿的鼻子砸去。血流的更加汹涌了。 “你打吧!要是打我能让你舒服一些的话!不过……”麻三儿盯着小叔叔,顿了顿,诡异的笑了:“就算你打死了我,也改变不了你卖掉自己亲外甥的事实!” 小叔叔闻言瘫坐在一旁,他张开嘴,却不出声音。他想说很多很多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好多的念头在他肚子里徘徊游走,可是他已经瞠目结舌。对于麻三儿的指责,他无言以对。是的,是他自己亲手卖掉了自己的亲外甥。他还有什么资格来指责别人呢!没有,他没有!他将要永远背着那罪恶生活了!他抬不起头来,一辈子也抬不起来!小叔叔伸出自己只剩下三根手指的左手,呜呜的哭了起来。 073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路。≥ 路的一端连着上野乡最繁华的一条街道,另一端则穿过田地通向附近的民居。路两边种着已经抽穗的玉米。玉米接近成熟的季节,已经有大半个人高了。此时此刻,两个大男人,一坐一躺,淹没了绿色的海洋里。没有人知道这里生的一切。 麻三儿用袖子擦掉流出的鼻血,静静地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我把他交给路大头了。你要是想找他,得趁早了。” 麻三儿说完这句话后便蹒跚着走远了。只留小叔叔一人,背着简单的行李,坐在小路上嚎哭不休。 没有人知道听说过路大头是谁,小叔叔也没对人说过他是怎样找到了这个人,更没有人知道小叔叔是怎样从路大头的那里拿到了小柱子被卖到了皖南一带的消息。 当十八年后,风尘仆仆的小叔叔带着小柱子回到大葛村时,花奶奶已经不认识眼前那个衣衫褴褛的中年汉子了。他就像是一个乞丐,就这么突兀的出现在花奶奶面前,花白的脏头在头顶盘结成皱巴巴的一大团,浑身上下散着一股让人闻之欲呕的奇怪味道。 “妈~”在花奶奶诧异间,那个形同乞丐的中年汉子开腔了。虽然外貌变得不大认识了,但这熟悉的嗓音,不会错的。花奶奶手里舀猪食的瓢一下子掉在了地上,她语气颤抖的问:“你,你是我儿,是我儿么?” “妈,我回来啦!”小叔叔哽咽着上前跪下,咚咚的给花奶奶磕了两个头。 “你,你真是我儿么?”花奶奶不敢相信的望着衣衫褴褛的小叔叔,不确定的重复问道。 “是我!妈,我把小柱子带回来啦!”小叔叔望着头已经白了一大半儿的花奶奶哭的泣不成声。 “是我儿啊!啊~,我儿回来了!上苍保佑啊,我儿平安回来啦!儿子,这些年来,你可想死你妈啦!”花奶奶用青筋爆出的手无力的捶打着小叔叔,一边捶,一边哭嚎。 这些年,小叔叔都不和家里通音信,花奶奶还以为儿子已经遭遇什么不测。每每午夜梦回,都哭的不能自已。她不敢相信,自己在有生之年,还能亲眼再看一看儿子。时间流逝,当初对儿子不当行为的怨气早已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有满心的挂念和担忧。有时候,花奶奶不禁想,当年,是不是对儿子太狠了些。年轻人谁不犯错呢?儿子的本质还是很好的,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而已。家里人那么逼他,他会不会想不开寻短见呢? 十八年来,好多种不好的猜测都在花奶奶脑海里闪现过。她不敢往好处想。因为很多时候心里想的事情出现在现实里时都是反的。她想推测坏一点,说不定有一天儿子就毫无损的回来了。怀揣着这样的小心思,花奶奶设想了无数种不好的推测。可这样也没能安住她那颗日益焦灼的心。有时候,花奶奶甚至会担心,万一哪一天自己那不好的推测成了现实。想到这一点后,花奶奶在很长一段时间便不敢胡思乱想了。可是没过几天,对儿子的思念便又像草一样疯长出来。十八年,整整十八年,她都是在这样矛盾痛苦的心里过的。没想到,十八年过去了,就在她等的已经绝望的时候,儿子竟会这般毫无征兆的出现在自己面前。她不由得喜极而泣。 花爷回来的时候,屋子里坐着的小叔叔已经变得干净一些了。花奶奶烧了一大锅水让小叔叔洗澡,还给他剪掉了长满虱子的头。小叔叔身上穿的,是他年轻时的旧衣服。那时候刚刚合身的衣服,现在变得空荡起来。小叔叔瘦了许多,已经皮包骨头了。 尽管如此,花爷在一闪门进来的时候,还是看到一个很脏的儿子。小叔叔脸上的泥垢积了太久,已经渗入刀刻般的粗糙的皮肤里去了,一时半会儿也洗不干净。花爷看见小叔叔的那一刹那,哼了一声:“还知道回来啊?” 花爷只说了这一句话后,便转身进入厨房。好一会儿,他才红着眼睛出来。那句话本有无限的怨气,但花爷用颤抖的语气说来反倒成了一种示弱。小叔叔明白,这是年老的父亲妥协了,他的家重新接纳了他。 花爷和花奶奶不提,小叔叔却不能不提。他回房间抱出小柱子,看着二老,跪了下去:“爹,妈,儿子对不住你们。小柱子,小柱子他……” 小叔叔看着年迈的二老,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他扒开小柱子身上裹着的衣服,把已经不成人样儿的小柱子袒露在二老面前。 之前,给小柱子洗澡时,花奶奶便看到了小柱子的模样。老人此刻背转身子,抹着眼泪儿,实在不忍心再多看外孙一眼。她怕自己会忍不住嚎啕起来。惨,实在是太惨呐! 花爷颤抖的嘴唇,看着只剩下半截身子的小柱子。按照年龄来算的话,小柱子今年已经二十多岁了,但此刻看起来,却只有六七岁的孩子那般高。他瘦的没了人样儿,一双不安的眼睛茫然的望着花爷嘴里嗬嗬有声。 “这,怎么会这样啊?!”花爷的声音由迟疑变成了大声的嚎叫。随着他的眼光走遍小柱子的每一寸肌肤,悲愤让他变成了一头受伤的野兽。 “我找到小柱子的时候,就已经这样了……”小叔叔沉重的低下了头。 “什么人这么狠哟!”花爷跺着脚,几乎咬碎了牙齿。 “他们觉得……招财不倒翁……能多讨些钱……”小叔叔呜咽着,眼泪流进了他的嘴里。 招财不倒翁是一种行话。人贩子集团除了四处贩卖人口以外,还会抽出一部分难以出售的孩子让他们四处上街去乞讨。为了博得同情,他们会残忍的制造各种“意外”的假象。招财不倒翁是里面最为引人同情的一种。一般商店里都会摆放短腿长身的金色招财猫。店主期待借助招财猫招手的动作把财富招进门来。招财不倒翁大致与此类似。不知道是哪一个心狠手辣的人,想出这么一招求财的招数。把金漆的小猫换成了人制的不倒翁,这就是所谓的招财不倒翁了。 074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虽然花爷并不明白招财不倒翁是什么意思。但他望着手臂齐腕变成肉球的外孙,禁不住老泪纵横。 “作孽哦,作孽啊!”花爷扶着椅子,喃喃自语道。 “爹……”小叔叔哭着朝摇摇欲坠的老人喊道。 “老头子!”花奶奶听儿子的喊叫,忍不住回头大叫。 花爷却什么也听不到了。他只感到自己喉头里忽然涌出一股腥甜,然后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小柱子不知生了什么,朝着熟悉的小叔叔爬去。他用没了手掌的手拍打小叔叔的背,嘴里嗬嗬有声。但谁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也没有人注意到他在说什么。小柱子却不管这些。他固执的拍打着:“嗬!嗬!……” 好大一段时间屋子里都是沉默。没有人说话。空气里只有静默的寒气在流动。炉火烧的红彤彤的,但仍感到寒气逼人。在这一片寂静里,只剩下电视里的画面闪动着。 粉黛不施的安陵容拈起一颗苦杏仁对甄嬛说,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宫里面的女人那么喜欢吃糖了。安陵容的声音粗哑难听,早已没有了当初刚进宫时的清丽婉转。甄嬛不答,转头看了沉沉的宫殿一眼,便走了出去。不多时,内监宣布安陵容吃苦杏仁噎死的报声便传到了各个角落。 心里苦,方爱吃甜么?若真是苦到了极致,纵使吃再多的糖,怕也是填补不了的吧!我默默含着一颗糖,消化着徐婆子讲的小叔叔回家时生的事情。那些事情,都是花奶奶告诉她的。 十八年后,当小叔叔重回大葛村时,往日熟悉的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了。他记忆里的很多人都永远的埋在了这片土地上。剩下的,搬走的搬走,离开的离开。只有那么几张脸还是记忆里那熟悉的模样。大葛村富了,也空了。他多年来做的一切努力,在空荡荡的大葛村里显得那么的微不足道。 十八年间,每当他撑不下去的时候,他总会想起记忆里熟悉又温暖的大葛村。他想获得人们的谅解,想要再次堂堂正正的走在那熟悉的土地上。但让他没有料到的是,当他回来时,大葛村早已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大葛村了。他已经没有机会改变他留给人们的不良印象了。 十八年间,时间如江水滚滚而逝。大葛村人都在往前走。他们为了更好的生活更明亮的未来奋斗着。只有小叔叔一人,还留在十八年前,想要一步一步弥补自己的错误。最后他以乎寻常的毅力成功了。可直到那时候,小叔叔才现,十八年前围观的人群早已散了。赎救故事的舞台上,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人。 其实小叔叔并不敢奢求什么。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只是想,等他找到小柱子回家的时候,那些熟悉的乡亲们能微笑的拍拍他的肩膀,像往常一样熟稔的说一句:“回来啦?” 回来啦?只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千言万语都尽在不言中。仿佛小叔叔只是普通的出了一次远门而已。回来啦?当这句话从熟悉的乡亲们嘴里蹦出时,小叔叔明白,乡亲们已经宽恕并重新接纳了他。一切的一切都过去了。 无数次,小叔叔想起这一个场景都会激动的热泪盈眶。他在陌生的地方穿行,像远古的愚公一样不屈不挠的寻找着。一个村庄又一个村庄,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小叔叔忘记自己到底穿坏了多少双鞋。没钱的时候他会停下来做点杂活儿挣点钱,有钱了就省吃俭用的继续寻找。渴了喝点冷水,饿了啃几个硬邦邦的馒头。衣服鞋子破了就去垃圾堆里捡一些。就这样坚持着,小叔叔几乎跑遍了皖南的每一寸土地。 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新世纪到来以后不久,小叔叔终于找到了买下小柱子的那户人家。可是,那家人给小叔叔的答复却犹如晴天霹雳。 小柱子逃走了几回,于是他们要求加一些钱重新换一个年纪小的孩子。然后那伙人又把小柱子带走了。 那那伙人去了哪儿。 不知道。不过好像听说他们会带着没卖掉的孩子去大城市里四处乞讨。 线索在此处一下子断了。 小叔叔在一棵木棉树下辗转了一晚上。天亮以后,他接着上路了。 之后是茫茫十几年,小叔叔走过许多能称之为大城市的地方。火车站附近,繁华的商业街路口,甚至环境优美的公园。每一个可能有人乞讨的人流密集的地方,都留下了小叔叔疲惫而坚定的身影。 十八年间,他买了很多个城市的地图。在他离开那座城市的时候,差不多每一份地图都被他磨的不成样子了。尽管如此,他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找到。每一次,他都带着希望来到一个新的城市,但却没有一次,是带着满心的希望离开。 直到第十七个年头的年末。 小叔叔找到那座十分普通的白桥那儿。 问路时,有人告诉小叔叔说乞讨的人除了商业街以外多聚集在挨着公园的白桥边。 小叔叔一路过去。公园里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卖彩色小风车的小摊夹杂在卖各色小吃的小吃车间,吸引了好几个孩子的驻足。小叔叔眼神扫过那些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不由得再次想起了小柱子:要是自己当年不那么混账,小柱子现在也该是那般天真可爱的样子吧! 那个人没有骗小叔叔,白桥边或坐或躺排了一排乞讨者。小叔叔一个个挨着看过去,没现熟悉的面庞。 不知公园哪里忽然响起了鞭炮声,噼噼啪啪的,声音短促又响亮。小叔叔望着亭子里四处挂的红灯笼,心里觉得微微怅然,不知不觉间又一年过去了,可是他还没有找到小柱子。心下倦怠间,小叔叔靠着漆的白白的桥栏杆坐了下来,掏出一个冻硬的馒头吃起来。天气寒冷,馒头渣子像是白屑一样从小叔叔满是污垢的手指间掉下来。两个馒头吃完,地上已经铺上了一层细细的“雪花”。 小叔叔拍拍手,准备离开,却不防被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抱住了脚。 “嗬嗬!”那趴在地上的小乞丐叫道。 075 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 小叔叔无奈的说:“你找错人啦。 我差不多和你一样。没钱给你……” 说完,小叔叔准备离开,但小乞丐仍死死抱着他脚不放手。 “嗬嗬!”小乞丐叫道。小叔叔见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冷硬的馒头塞到小乞丐手里:“我的晚饭,你拿着吃吧~” 小乞丐却不接那馒头。只是固执的抱紧小叔叔的脚,嘴里不住嗬嗬的叫着。他的脸被泥垢盖住了,看不到他是什么表情。 小叔叔没办法,只能蹲下来去掰小乞丐的手。这一蹲,小叔叔震惊了。小乞丐的手不见了,手腕那里只剩下一个冻得紫的肉球。 小叔叔从小乞丐的“手”上收回目光,那一直匍匐趴在地上的小乞丐却忽然抬起了头,一行泪从小乞丐满是污垢的脸上滑了下来。 这泪让小叔叔浑身一震。一道闪电划过了他的脑海。他颤抖着嘴唇,好半天才把那简单的三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小柱子?” 小乞丐不回答,只嗬嗬的叫着,眼泪却流的更凶了。 小叔叔一下子就明白。 直到电视剧的片尾曲响起,屋子里的沉默才被妈的训斥打破:“你看你,这么大一个姑娘了,就只顾自己吃,也不替妈招待招待徐婆婆。” 妈一边说一边从我手里夺走那装着糖果的荷叶果盘递给徐婆子。徐婆子放下手里的针线,只拈了两颗软糖。 盘子底下还有一大盘子瓜子,妈让徐婆子抓点,徐婆子却摇了摇头,张开嘴巴让妈看:“老了,牙不行了,磕不了咯~” 那之后,像是刻意避开似的,两个人再也没有谈起关于小叔叔和小柱子的事儿,直到晚间天快黑时徐婆子告辞。 我的心沉甸甸的。不知道为什么,感到胸口沉闷的难受。造成这一切,到底是谁的错呢?我不明白。 小柱子被带回来的过程以及后来生的事情,我想,已经没有必要多说了。 生活是一场残酷的历练,鲜少有奇迹生。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自己的命运,然后承担自己一言一行所带来的种种后果。其实说白了,人的一生,无一不是这样度过的。只不过很多时候,我们都没有注意到事情之间的因果而已。 这件事到此,已经接近尾声。但我还想补充一段漏掉的细节。虽然它们看起来和我们的故事并没有什么紧凑的关联。 那是一个多月以后了。同学聚会以前,我去邻县看卓婷婷九死一生才生下的大胖小子。却没想到,傍晚我们去公园散步时,遇到了小叔叔的二姐一家。 是的。一家。 小叔叔的二姐身边偎依着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小姑娘大概十二三岁,剪着短短的头,笑起来嘴边有两个动人的梨涡。她摇着小叔叔二姐夫的手,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二姐夫跑开了,不一会儿回来时,手里多了一碗撒着香菜的炸土豆。 小姑娘接过那碗热气腾腾的炸土豆,蹦蹦跳跳的一会儿喂二姐夫一口一会儿又喂二姐一口,嘴边的梨涡始终不曾淡去。二姐二姐夫也都是一脸幸福满足的样子。 我忽然想起不久前在本家一个大奶奶大寿时听到的闲谈。他们说有人把找到小柱子的消息告诉了二姐夫,但二姐夫却拒绝回来看一眼。到后来,再遇到同乡的人,二姐夫都会急急的避开。 我听后觉得很不可思议。有人说二姐夫他们狠心的很,当时我也颇以为然。但此时此刻,看着这一家三口远去的背影,我却突然感觉自己理解了二姐夫。 听说,当年小柱子失踪时,小叔叔曾把小柱子在皖南的消息带回来过。二姐夫闻讯也曾出门去找了好几年。但几年找下来,家里一贫如洗不说,消息也一无所获。渐渐的,夫妻两个绝望了,便搬到了邻县,开了一家早餐店,重新开始新生活。 那个小姑娘,是后来才有的吧? 我笑着目送二姐夫一家远去,忽然看到二姐二姐夫都有了星星点点的白。 “也是快五十的人了啊!”我微微叹道。 卓婷婷不解的望着我:“什么快五十了?” 我笑着扭头,却不防腿上坠了一个重物。低头一看,卓婷婷家的小胖子正抱着我的小腿,仰着肉嘟嘟的小胖脸无比疑惑的望着我。那表情,和卓婷婷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噗~”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轻轻拍了拍小家伙的脑袋道:“嘿,婷婷,你看你家小胖子的表情,真不愧是亲生的!” “那当然啦。我生的小子当然得像我啦!”卓婷婷母性大,蹲下来细心的擦去小胖子脸上由于频繁跑动而生出的汗水。 “你小时候也这么喜欢跑么?”我看着松开我大腿以后四处撒欢的小胖子,问身旁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家儿子的卓婷婷。 “那倒不是。”卓婷婷蹙了蹙眉,眼睛仍旧追着自己儿子跑:“这点可能遗传他爸的!哎,哎,乐乐,慢点,慢点哎!别摔着咯!” 说话间,卓婷婷已经朝着不远处的儿子跑了过去。我靠在枯萎的茶蘼架旁边,看着卓婷婷和儿子追逐的身影,不由得弯起了嘴角。 父母对于孩子的拳拳疼爱之心,大致是没什么分别的吧。小柱子当初失踪时,二姐大病一场,差点没缓过来。二姐夫在外面找了好几年,没找到才颓然放弃。他们怕是以为找不回来了吧,所以才会决定离开北原这个伤心的地方,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让他们没有料到的是,由于始作俑者愚公般的执着,十八年后,小柱子竟会被找回来了。 在同乡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后,二姐夫也许瞒着二姐,也许没有。但不管怎样,都是个人的选择。而不同的选择便会造就不同的展结果。有时候,命运就因为这些选择拐了一个又一个或大或小的弯儿。不同的人生轨迹,也会就此铺开。 有光的地方必定有影,有什么东西死去便会有什么新生。没有人该承担罪责,除了我们无处安放的灵魂。想着想着,我脑海里忽然冒出了这么一段似诗非诗的句子。 哦,有件事还忘了提,自同学会后回家一直到我离开,我都没看到小柱子一眼。这所有的所有,都是从别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而成的。当然,那期间,我也没有再碰到二姐夫一家。 076 二更鼓.惊觉 马小跳跑开以后,马小龙却没追上去。≥≦因为涂然突然晕倒了。河边受的风寒和惊吓此刻一并作了,一下子便击垮了本就瘦弱的涂然。马小龙背着她跑去了卫生院。匆忙间,那罐精心叠好的幸运星被丢在了路边。 马小龙放下涂然以后,嘱咐谭溪赶快回家给涂然家报个信儿,自己留在卫生院守着。 谭溪看了涂然一眼后,便开始往回跑。论脚力自己一个女孩子当然不如马小龙,但马小龙这样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马小龙肯定是要等着涂然爹妈来以后才能回家吧,他把先回家的机会让给了自己。 涂然醒来的时候,就看见马小龙坐在旁边安安静静的看书。那一瞬间,涂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你醒了?”马小龙见涂然醒了,放下了书本:“可还有哪里觉得不舒服?” 涂然摇了摇头,挣扎着想要坐起来。马小龙上前扶起了她。涂然看到自己的左手上连着长长的输液管。 “你高烧,再加上低血糖,在路上晕倒了。现在给你输葡萄糖。不要担心。”看到涂然一脸迷惑的表情,马小龙解释道。 涂然点了点头,静静地坐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好一阵,她才艰难的说了两个字:“谢谢~” “不要这么客气。”马小龙听涂然终于开口说话,不由得笑了。他一笑,整个人便明亮如阳光,让人移不开眼睛。涂然红了脸,悄悄低下了头。 “要是小跳在这里就好了。他一定知道怎么样能逗你开心~”看涂然沉默的低着头,马小龙讪讪的说。 不是这样的。涂然在心底说。但她却没有开口。她怎能开口呢?说自己独自面对他就觉得心跳加么?自己一个女孩子怎么好意思说这样的话呢?于是,涂然便仍旧抿着嘴,不说一句话。 马小龙笑了笑,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涂然。这样的沉默一直延续到涂然的脸忽然变得通红。 “小龙哥,你能不能帮我找一个护士姐姐?”终于,涂然忍不住满脸通红的开了口。 “是哪里不舒服么?”马小龙紧张的问。 “没有~”涂然胀红了脸,不知道怎么开口。 “别急。我马上去找~”马小龙见涂然忽然满面通红的样子,心里猜到了几分,转身走了出去。 找了好大一圈后,马小龙流着汗气喘吁吁的回来了:“那个,有几个好像都在忙……要不,我送你去?” 马小龙不敢看涂然,他扭捏的说完这句话后,脸都红了。涂然闻言脸更红了,低着头,半天没有说话。 “啊!你不要误会!那个,我把你送到门口,然后你自己举着进去……”马小龙看着涂然低头的样子,心里更加慌乱了,语无伦次的说道。话还没说话,他就感觉自己的脸已经烧烫起来。 涂然犹豫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于是,两个人一个举着输液瓶一个平抬着手朝女厕所走去。 离门口不远处时,马小龙局促的停下了脚步,把输液瓶递给了涂然:“举高点儿,不然血会倒流回去!” 涂然点了点头,拿上输液瓶举起来。可能身高的原因,血一下子就倒了回来。鲜红的液体在透明的输液管里飞上窜。 “哎呀!给我!”马小龙见状二话不说又高高举起了输液瓶。举高以后,输液管里的血很快就回落下来。见状,马小龙轻吁了一口气。 虽然危机解除了,但仍旧改变不了他们面对的困境。 看着涂然越来越不安的样子,马小龙却无计可施。他想说要是你实在忍不住的话就在这里解决一下我背过身子。但犹豫了好久,马小龙都没敢开口。他想,要是他这样说的话,涂然肯定会羞的无地自容。她是那样一个安静又容易害羞的姑娘啊! 好在,上天开恩,给了他们一个转圜的余地。一个中年的大嫂扶着一个正在输液的老奶奶从女厕所走了出来。 “阿姨,你能帮我妹妹举一下输液瓶么?我妹妹她想上个厕所~”马小龙对着中年大嫂迫切的请求道。见中年大嫂看了一眼自己手里的输液瓶,马小龙抢先一步说:“阿姨求求你了。我可以先帮你照顾一下奶奶~” “去吧。就一会儿时间,我没事的。”中年大嫂还没有说话,那老奶奶却笑眯眯的先开口了。 于是,两个输液的人交换了一下,涂然跟着中年大嫂进去了。 “奶奶,谢谢你。”马小龙举着老奶奶的输液瓶,真诚的道谢。 老奶奶笑眯眯的看着马小龙问道:“你们是学生吧?今天放学了?” 厕所外,橘色的云朵下,马小龙和老奶奶聊了起来。 涂然上完厕所,跟着中年女人出来。中年大嫂看着等在外面的马小龙,笑着对涂然说:“你哥哥真疼你啊!你看,你进去了,他的眼睛都一直盯着厕所门口呢!” 涂然闻言心里一动,她走出门,正对上马小龙的眼睛。马小龙看到她出来以后,眼睛里溢满了温柔的笑意。多年以后,涂然仍旧时时想起那双溢满笑意的温柔眼睛。她记得那一天天空的颜色很淡很淡,淡的就像是一道缥缈的雾气,雾气里滴了一点浅蓝的染料,泅开后便抖成了一匹似烟非烟的轻纱。像是为这淡淡的天光增色,东南角上绣上一层层稀薄的淡橘色云朵。 在这样的光景里,马小龙溢满笑意的温柔眼睛就这样再一次猝不及防的闯入了涂然还未成熟的心脏。 那是一九九四年。 那一年,涂然九岁,马小龙也才十岁。十岁的马小龙望着朝自己缓缓走来的涂然,笑得如三月春风。他不知道,这个年幼害羞的女孩子,正一步步在他的眼神里沉沦。 马小龙接过涂然的输液瓶,两个人一左一右走回了病床前。看着躺在那里呆的涂然,马小龙忽然童心大,揉了揉涂然的碎。 “干嘛!”涂然瞪着眼睛满脸通红的望着马小龙。 “我其实想,有你这样一个妹妹其实也不错!”马小龙笑着对涂然说道。没想到,他这样普通的一句话,却把这个小姑娘惹哭了:“马小龙,你真讨厌!” 被揉头的小姑娘瘪着嘴背过了身子,把一个瘦弱的脊背留给了怔怔的马小龙。 077 二更鼓.惊觉 涂然爹妈来的时候,涂然已经快输完液了。 ≥ 马小龙静悄悄的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涂然他们一家人。等他们想起感谢马小龙时,马小龙早已不见了踪影。 天已经沉沉的黑了下来,马小龙一个人走在路上。他一点也不害怕。但他怎么也想不通,涂然为什么忽然生气了。她一直都是一个那么安静那么害羞的女孩子啊!怎么会生那么大的气呢?难道是因为自己摸了摸她的脑袋么? 马小龙虽然比涂然他们高两个年级,但他还是一个十岁的孩子。这些问题缠绕在他脑海里,搅的他心烦意乱。他本来不想去想的。但晚上一躺下,涂然那瘦弱绷直的脊背就自动跃入了他的脑海。他一向懂事早熟,但青春期感情问题却出了他掌控的范围。让他怎么也没想到的是,这个小妹妹竟然难以自拔的爱上了自己。 这一晚,同一张床上,马小龙马小跳两兄弟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马小跳意识到自己喜欢上了谭溪,很苦恼。而马小龙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心烦意乱,也很苦恼。两个苦恼的人没有彼此交流,都怔怔的望着漆黑的夜色着呆,直至沉沉睡去。 第二日上学路上,气氛便有些诡异了。两个女孩子不知道是不是约好似的,都不和两个男孩子说话。马小跳心里有事儿,也不像往日里那样蹦蹦跳跳的,只是安安静静的走着路。 “咦?”谭溪忽然惊奇的叫了一声跑开了。等她跑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装满星星的玻璃瓶。涂然认出来了,那是昨天那个女生交给马小龙的。 “小龙哥,这不是昨天那个女孩儿送你的么?!”谭溪把玩着玻璃瓶,问马小龙。 “可能是昨天慌着送涂然去医院时掉的吧。”马小龙看了涂然一眼,说道。 “那这次可要收好了。你要是再丢的话,人家听说了可是会伤心的哦。”谭溪把玻璃瓶塞给马小龙,装作一副很懂的样子瞎掰道。对于少男少女青春期的萌动,谭溪也不懂。只有点朦朦胧胧的意识罢了。现在在班上大家经常会开玩笑说谁喜欢谁谁是谁媳妇儿谁是谁老公。但那都是一群啥也不懂的小孩子在胡说八道而已。 “没什么用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吧。拿回去也会被小跳弄不见的。”马小龙忽然拿起那罐子奋力仍到桥下。不一会儿,那装满星星的罐子就随着水流飘飘荡荡的飘远了。 旁边三个人都十分惊讶的望着马小龙。要知道,平日里他都是温和有礼的。这行为,也太反常了。 就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望着马小龙时,马小龙忽然走到了涂然面前:“你的病怎么样了?” “差不多~好了……”涂然看着马小龙,结结巴巴的说道。 “中午你就待在教室里别回去了,我帮你带饭吧。”说完这句话后,马小龙就大踏步离开了。他没有听涂然的回答。马小跳跟在马小龙后边儿大叫:“哥,等等我~” 谭溪一头雾水答道看着马小龙,不知道生了什么事儿。她扭过头来问涂然:“小龙哥咋啦?” 涂然摇了摇头,慢慢的往前走去。谭溪只好按下心底的疑惑,跟着往前走去。 诡异的气氛没持续两天,几个人又恢复到很要好的状态。但不知为何,谭溪总觉得心里有些怪怪的。马小跳好像还是那样闹腾的性格,但对她却谦让了许多。涂然有时候会一个人呆,就像是藏着什么说不出的心事似的。马小龙开始和那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子保持距离,她再送他东西,他不再收下,只是冷淡的说一声谢谢。但很快,谭溪就适应了同伴们的变化。在她的潜意识里,她朦朦胧胧的感觉,那就是长大吧!毕竟他们不再是小孩子了。 日子就这样平淡的滑过。升入五年级以后,谭溪、涂然和马小跳三人分散到不同的班级里。平日里学习繁忙,大多时间,他们都在自己的教室内活动。只有每天放学时,几个人才会再次聚在一起,像往常一样相伴着回家。 马小龙升到初一,每个周六会多上半天课。马小跳在无聊的时候,就会跑去找涂然玩儿。两个人经常约着一起爬树偷果子。有时候玩过了时间,涂然奶奶便会在家附近大喊两个孩子回来吃饭。 有一天下雨,马小跳和涂然在作业本上用水笔画了棋格子下棋。马小跳捏一枝铅笔画圈圈走他的棋,涂然则画斜线代替她的棋子。三两回下来,两个人难分输赢。 马小跳趁着涂然上厕所的时候偷偷用橡皮擦了涂然的一颗子,然后在别的地方把那颗子添上。他擦的很用力,以为自己作弊作的神不知鬼不觉,于是十分得意的等着涂然回来扭转乾坤。但让他没想到的是,涂然回来时扫了一眼棋盘以后一口咬定他动了自己的棋子。马小跳百般抵赖,涂然却咬定不松口。最后,马小跳没办法,只好把那颗棋子改了回来。 三五子以后,马小跳输得体无完肤。他无比郁闷的问涂然是怎么知道自己改了她的棋子的。涂然贼兮兮的笑了,说了一段话后差没把马小跳气吐血。 涂然说:“我也不知道你是不是动了棋盘。我看你那得意的表情,就觉得有鬼。然后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诈一诈你。没想到,你竟然自己招认了。” 马小跳:“……”。 然后,趁着马小跳出去,涂然也改了马小跳的棋子。马小跳逼问涂然,涂然一脸无辜的否认。马小跳说别装啦我都知道啦。涂然仍旧做出一副我不懂你说什么的无辜样子。马小跳说别否认啦我做了记号的。涂然绷不住了惊讶的问什么记号。马小跳说上当了吧我根本没有做记号。 涂然:“……”。 两个人你来我往,不仅在棋盘上斗的你死我活,棋盘下也争的不亦乐乎。 时间匆匆,转眼到了晚饭的时间。奶奶让涂然帮忙烧烧火。马小跳准备回家,涂然和奶奶都留他吃晚饭。马小跳也想多和涂然玩一会儿,便留了下来。 078 二更鼓.惊觉 奶奶在灶台前切菜,涂然去引火。不知为何,一向都很好引燃的火这一次却怎么也弄不燃。涂然提起吹火筒去吹,吹了半天也没吹燃。马小跳在一旁看的着急,于是帮忙去吹。只见他两颊干瘪,像是卯足了劲儿似的用力吸气。涂然期待的望着马小跳:他吸了那么多气,肯定会吹燃的。没想到,马小跳却突然放下吹火筒干咳起来。 “咳咳!”马小跳扔下吹火筒,大声咳嗽道。 “你怎么了,马小跳?”涂然不知道生了什么,赶忙跑过来关切的问道。 “没,没事~用力太大,吸了一嘴灰,我再来!”马小跳呸呸两口吐掉嘴里的灰,再次拿起吹火筒来。 “哎呀!”吹火筒刚伸进去,马小跳忍不住叫起来。 “又怎么了?”涂然凑过脑袋。 “我把火苗子捣熄了~”马小跳抽出吹火筒,一脸无辜的说道。 “哼!叫你吹牛!你还不是不行!”涂然推开马小跳,拢起一把秸秆,划亮了火柴。 “我这不是意外么?我家的火平时都是我烧的。”马小跳挠了挠头,对着涂然翻白眼道。 “呃……”涂然本想再挖苦马小跳几句,但眼睁睁看着刚刚塞进去的秸秆又熄了。 “怎么了?”马小跳凑过来瞧。 “哟,涂姑娘把火又烧熄啦!”看了一眼后,马小跳嘴里啧啧有声,反击道。 涂然不吭气,赌气般的又拿起一把秸秆准备再次试一试。马小跳划亮一根火柴,把头伸到灶洞口去看:“我的天呐!涂然!照你这样烧火,明天也否想烧燃……” 马小跳啰嗦着,拿起火钳把灶里面塞的柴杆一下下夹出来。不一会儿,灶门口已经堆了好大一堆柴杆儿。在一次次没烧燃以后,涂然也没有觉自己原来塞了那么多柴杆进去。 “你看,这最下面的茅草杆,还是活的。怎么可能引的燃么?”马小跳用火钳翻开一把扎好的茅草杆儿“教育”涂然。 “不会吧,叶子都变脆了。”涂然不敢相信。 “杆儿还是活的啊。不信你试试,看能不能掰断。干的茅草杆儿是脆的。你试一试。”马小跳见涂然不相信,让她掰掰看。 涂然蹲下来使劲儿掰了掰那杆子,果然掰不动。这让她不由得对马小跳生出了一丝佩服:“马小跳,你懂的真多!” “哼!那是!看我给你露一手!”马小跳得意的看了涂然一眼,便拿起一把秸秆点燃送入灶里面。接着,他这里掰掰,那里扭扭,不时往灶里塞柴。不一会儿,袅袅的火光就映在了墙上。 “马小跳,真有你的!”涂然看着不断变大的火舌,由衷的夸赞道。 “那是!不看看我是谁!”马小跳转过头来,抹了抹脸上的汗道。 “嘻嘻~”谁知,涂然看到马小跳的脸以后,忍不住嘻嘻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马小跳一脸懵懂的望着涂然,然后伸手在自己脸上抹了一把:“怎么,我脸上有东西么?” 随着马小跳的动作,他的脸上又多了几道黑色的印子。这时候的马小跳眨着灵动的眼睛,好像是一只俏皮的小花猫儿。 “哈哈,你的脸……”涂然笑嘻嘻的拍着手。奶奶闻声转过来瞧了一眼,也不由得笑了起来:“小草儿,快去给小跳倒点水洗脸~” “哎~”小草脆生生的答应着,转入堂屋给马小跳倒水。洗脸架上挂着一枚圆圆的大镜子。马小跳踮着脚凑到镜子上望了自己一眼后,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原来,他的脸上沾了好多灶洞口熏上的黑烟子。 洗完脸,两个人在厨房的桌子上继续玩小游戏。奶奶则在旁边热火朝天的炒菜。 今天晚上是朱大爷的六十大寿,涂然爷爷和爸爸去祝寿了。涂然妈妈也在那里帮忙。家里只有涂然和奶奶两个人。下雨天,家里饭做的早,于是奶奶天还没黑就忙开了。奶奶准备热两个剩菜,做一份鸡蛋粉条汤,然后摊几张薄饼。这些东西准备起来都很简单,不一会儿,奶奶就快弄好了。 等第一张香喷喷的薄饼出锅时,马小跳和涂然顾不得烫伸手就去抢。一人撕了一大块,拿起来吹上两口就开吃了,一边吃还一边嘶嘶的呼气。心急吃不了热“薄饼”。刚出锅的薄饼,还非常烫。 尽管两只猴儿烫的像小狗一样呼呼直伸舌头,但这并不妨碍他们两个在消灭完第一张饼后眼巴巴的望着奶奶锅铲下不断翻动的金黄色薄饼。 就在两人望着奶奶铲下的薄饼争执刚才谁吃的更多一些时,变故猝不及防的生了。 奶奶忽然间挥舞起锅铲来,金黄的薄饼沿着锅铲划出一道极其圆滑的弧线飞了出去。涂然和马小跳眼睁睁的看着那薄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出了厨房的侧门。门外面,是暗淡下来的天色以及沉沉密密的雨帘。 “奶奶?””涂然疑惑的回头,没想到,却被奶奶的模样吓了一跳。奶奶直直的盯着涂然,慈祥的脸上此刻满是愤怒和不甘之色。她咬着牙齿,挥舞着锅铲朝着涂然和马小跳一步步逼了过来。 “涂然,你奶奶她……”马小跳看到奶奶的不对劲儿后,准备问涂然,却被涂然惊骇后退的样子吓的吞了吞口水:“喂,涂然,你们不要吓我啊!” “不要说话。我奶奶病了。你快去朱大爷家找我爹,让他快回来……”涂然目不转睛的盯着奶奶,对马小跳小声的说道。 “那你呢?”马小跳心下骇然,不由得脱口问道。 “没事的。我奶奶就是说些奇怪的话。过一会儿就好了!你快去,不然我奶奶一会儿跑不见了……”涂然一把推开马小跳,喝道。 马小跳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抛下涂然一个人离开。这时候,奶奶却忽然一声大喝:“呔,你准备去哪儿!” 马小跳闻言,腿儿一下子软了。涂然走过去扶起他:“不是说你。我奶奶念咒语呢!” “咒语?”马小跳疑惑的反问道。 “嗯。不信,你听!”涂然朝着奶奶努了努小嘴。 079 二更鼓.惊觉 奶奶对两个小孩子的言行视若不见,继续大喝道:“你这个胆小鬼!难道要抛弃你的战友独自偷生么?懦夫!睁开你的眼看看,这浩瀚的历史,这苍茫的星空,哪一样没被勇士的鲜血染就!你这个没腿的人!指望你站起来么?哼,不可能!你的骨头早已断了……” 马小跳战战兢兢的看着涂然奶奶一边挥舞着锅铲一边咬牙切齿的念叨着一些不知所谓的东西。≥ 他艰难的咽了咽口水,把头扭向了涂然:“涂然,你确定你奶奶在念咒语么?这是什么咒语啊?” “我也不知道!我妈说奶奶是在念咒语呢!”涂然小声说道。 “现在怎么办?”马小跳看着挥舞着铲子朝他们逼近的奶奶,问道。 “按我之前说的做。我喊一二三,咱们一起跑!”涂然盯着神志不清陷入癫狂的奶奶,小声的开始数起来:“一……” 奶奶挥舞着锅铲,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女将军一样朝着涂然和马小跳一步步走来。她一边走,一边重复的念道:“呔,你准备去哪儿?你这个胆小鬼!难道要抛弃你的战友独自偷生么?” 涂然盯着奶奶的步伐,镇定的开口:“二……” “懦夫!睁开你的眼看看,这浩瀚的历史,这苍茫的星空,哪一样没涂满勇士的鲜……” “三!就现在,马小跳!”涂然喊出这一声,两个人一前一后的跑了出去。涂然踮起脚尖,把锁子挂在环洞里,挂好以后使劲儿按了下去。这时候,门上传来了重物敲击的声音。 奶奶正在用锅铲用力敲门。 惊魂甫定的马小跳想要休息一下,却被涂然推下了屋檐。 “你快点!大门还没关,我顶不了多久。”涂然冲着马小跳说了这一句话后便消息在屋子的一侧。 马小跳知道,涂然是去顶前面的大门了。他听着砰砰砰的拍门声,看着眼前不断晃动的侧门一头扎进了雨帘。他顾不得喘气,只记得要不停地奔跑。他想起最后那一刻,如果他们没有撤退的话,那挥舞的锅铲就会铲过他和涂然的脑袋。 奶奶已经失去神智了。她像入了魔一样。村里有人说涂然奶奶脑袋不正常。马小跳本来还不相信。怎么可能呢?这么温和这么慈祥的一个老人!怎么可能脑袋有问题呢!直到今天他亲眼所见,马小跳才不得不相信,原来传言都是真的。雨水打湿了马小跳的头,淋的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他想快一点,再快一点。他不敢想,要是神志不清的奶奶冲出家门涂然会怎样。此时此刻,他真恨不得自己脚下能够生出一双翅膀。他不停地跑,不停地跑,周围的景色在他的脚下不断的变化。他甩甩头,想把这可怕的一切甩出他的脑海,但奶奶铿锵有力的声音像是魔咒一样一直回荡在他耳边: 呔,你准备去哪儿? 你这个胆小鬼! 难道要抛弃你的战友独自偷生么? 懦夫! 睁开你的眼看看: 这浩瀚的历史, 这苍茫的星空, 哪一样没被勇士的鲜血染就! 你这个没腿的人! 指望你站起来么? 哼,不可能! 你的骨头早已断了…… 终于,精疲力尽的马小跳跑到了朱大爷家。他一头闯进了寿宴,裤子正往下滴水。顾不得搜索涂然爹了,马小跳用尽全力的对最靠近门口的一个伯伯说道:“快,涂然奶奶病了。她拿着锅铲四处乱砍……” 说完这句话后,马小跳便头一歪晕了过去。从涂然家到朱大爷家要走好大一段上坡路。平时走路都要半个小时。此时,马小跳一路跑着过来,花了还不到十分钟。他已经累瘫了。 马小跳幽幽醒来的时候,现自己已经回到自己家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正对上哥哥目不转睛的眼睛。 “哥~”马小跳坐了起来。 “饿不饿?妈给你留了饭。”马小龙问道。 马小跳摇了摇头,急切的抓住哥哥的胳膊问:“涂然她奶奶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事。只是病了而已。”马小龙把马小跳的鞋子放到床前,轻描淡写地说道。 “哥你是没看见!真是吓死我了!”马小跳夸张的拍了拍胸口,忽然间想起了涂然,问哥哥道:“涂然没事吧!” “没事~爹他们赶去的时候,涂然滚了一大块木头把门堵住了。奶奶没跑出来。”马小龙拿着蜡烛推开了卧室的门。 那些年只要一下雨下雪,十有**会停电。今天也没例外。马小跳记起自己跑到朱大爷家的时候还灯火通明的,醒来却现家里点着蜡烛。 “什么时候停电的啊?”马小跳问哥哥。 “刚停不久。” “妈呢?” “还在朱大爷家帮忙。爹留在那儿喝酒。” “呀!今天有炒泥螺啊?” “我记得有人说不吃的~” “哪有!我才没说过!” “但有人明明摇头说不想吃的……” “哥,你肯定看错了。这黑灯瞎火的,哪有人摇头嘛……” 伴着隐隐的烛光,兄弟俩儿一前一后的没入了黑暗中。只有日常的对话从那闪着亮光的屋子里传了出来。黑沉沉的夜里,雨水还在淅淅沥沥的下着。整个大葛村都被笼罩在这潮湿的雨意里。 这个夜晚,有的家庭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也有家庭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朱大爷家属于前者,涂然家则属于后者。 惊恐甫定的涂然被妈妈早早安排上了床。但她却怎么也睡不着。这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奶奶病。妈妈说这次是意外,以往奶奶每次病都很规律。每年到了那个时候,奶奶总会消失一段时间。那段时间,爷爷总会晚饭也不吃睡得很早。涂然回家见不着奶奶便问妈妈。妈妈总会告诉涂然说奶奶走亲戚去了。几乎每年走一趟,涂然也不疑心。直到今天,当爹他们绑着奶奶离开的时候,涂然才忽然明白:原来奶奶每年走亲戚都是谎言。奶奶是被他们关了起来。而爷爷不吃饭早睡则是因为他去那屋子陪奶奶了。 这一现让涂然伤心欲绝。原来,奶奶有病他们都知道。只不过,这一切都瞒着自己。 080 二更鼓.惊觉 她就像是一个易碎的小娃娃,被众人密不透风的围起来保护着。 这种感觉,很不好。 即使家人都是为自己好。涂然也不敢苟同。都是一家人不是么?为什么要把自己排除在外呢?是因为自己年纪小么?她多希望自己能快快长大啊! 看到奶奶那样,涂然忽然觉得非常非常难过。她想,她要是大人就好了。这样的话,她就能明白所有的事情陪着奶奶了。 人是不是都是这样长大的呢?小的时候,总是希望自己能快点长高快点长大快点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人。可真的等到被允许进入成人世界的那一天,又会突然怀念起曾经被众人爱怜保护的童年时光了。 可惜,当时十岁的涂然并不明白这一点。她正处在那样一个阶段:热切的盼望着自己能够快快长大,大到能被允许进入那秩序森严的成年世界。 过了五天,奶奶才被送回家来。自从涂然知道这件事后,家里便不再瞒着她了。每天妈妈或者爷爷他们去给奶奶送饭也都摆在明面上讨论了。 奶奶被送到了他们玉米地边的一个石屋子里。那里放置着被褥等基本的生活用品,离村子很远。石屋子是为守夜预备的。那时候,为了防止野猪糟蹋玉米,爹和爷爷都会在玉米快成熟的时候到石屋守夜。爹和爷爷轮流看守,一人半夜,一直到玉米成熟以后全部收回家。在其余的时间里,石屋都是空着的。但现在涂然知道了,每年还有一段时间石屋是属于奶奶的。 在涂然眼里,奶奶是大葛村最慈祥最和蔼的老人。她几乎什么都懂,肚子里还装着讲不完的神奇故事。记忆里,奶奶总是那样的和蔼那样的慈祥。提起奶奶,大葛村几乎没有一个人不说奶奶是个好心肠的老人。但昨天猝不及防生的一切,扰乱了涂然平静无波的心神。 在涂然回家上学以后,妈妈曾经和涂然说过,如果有时候奶奶忽然变得很激动并说出一些奇怪的话,那就是奶奶病了,那个时候,你要快点关门,然后去找爹和爷爷。 那时候,涂然还似懂非懂。她问妈:“奶奶病了么?” “没有。奶奶身体很好。”妈摸着涂然的头笑着说。 “那她为什么要说奇怪的话?”涂然追问。 “因为……”妈妈忽然神秘的贴近涂然的耳朵:“你奶奶,其实是一个会魔法的女巫……” 涂然惊恐的睁大眼睛。 “那奇怪的话就是咒语……但是奶奶已经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个女巫。偶尔她会想起来的。所以会念奇怪的话。每到这个时候,她就想跑出去。你要关紧门。不要让她四处跑。否则的话,奶奶就会变成女巫飞走了。飞走以后,你就没有奶奶了。”妈解释道。 “我要奶奶。不要让她变成女巫飞走。”涂然沉思了一会儿,轻轻的说道。 “那就记得妈妈的嘱咐。好么?来,重复一遍?”妈妈拍着涂然的胳膊,鼓励道。 “如果奶奶念咒语还变得很激动,就赶紧把门关好。去找爹和爷爷……”涂然小声的重复道。 妈赞许的摸着涂然的小脑袋:“我女儿真聪明。不过,还有一件事你要千万记住~” “什么?”涂然从妈妈的怀里抬起头。 “如果你不想失去奶奶的话,就千万要保守这个秘密。每当奶奶念咒语时,我们就说奶奶病了,好么?”许是看出女儿眼里的疑惑,妈妈接着解释道:“因为大家都害怕女巫啊!说出来的话,会对奶奶不好……” 涂然闻言使劲儿点了点头:“我知道。就和白雪公主一样!她的后妈就是一个女巫。大家都不喜欢她~” “是的。女巫有好有坏的。可是大家不管这些。大家都怕女巫。你说,奶奶是好女巫还是坏女巫呢?”妈妈循循善诱。 “当然是好女巫。你放心,妈,我一定不和任何人说的。”涂然搂着母亲的脖子,信誓旦旦的说道。 妈听到涂然这么说时,轻轻吁了口气。这样的事情,真不知道怎么和孩子开口呢?还好自己想起涂然经常看的童话故事,编造出了这么一个故事!看着怀里天真烂漫的女儿,妈不由得心下一软:真小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个大姑娘呢! “可是,妈,奶奶平时会想起自己是个女巫么?”就在妈沉思间,涂然忽然转着滴溜溜的眼睛问道。 “不会的。不过,你也别问奶奶,不然让奶奶想起来自己原本是个女巫的话,她就会飞走了!”妈嘱咐道。 “我知道。我喜欢奶奶。我希望奶奶永远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涂然蹭着母亲温暖的胸脯,保证道。 “真乖!”妈紧紧搂着涂然,轻叹道。 那时的场景还历历在目,涂然想起来了。那是多久以前呢!妈是不是预料到会有这样一天呢!涂然想着。她现在十岁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小娃娃了。对很多事情,她都有了自己的想法。看着被绑着送走的奶奶,她忽然怀疑起妈妈当初的话来。 “奶奶不是女巫是不是?”她含着泪问妈。还记得当初,得知这个秘密的涂然是多么兴奋啊!自己竟然有一个女巫奶奶!真是太神奇啦!有时候,奶奶板着脸训涂然,涂然心里还很害怕。她怕一不小心惹怒了奶奶,奶奶就会用魔法把她变成小动物。但现在,涂然看着被五花大绑的奶奶,忽然间现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 “不管奶奶是不是女巫,你都爱奶奶,是不是?”妈妈摸着涂然露在被子外面的头,轻轻的说道。 涂然眼泪一滚就落了下来,她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就睡吧。把刚刚的一切都忘了。过两天,奶奶就回来了。”妈说着,拉熄了灯,蹑手蹑脚的出去了。 涂然放学回来的时候,奶奶正坐在屋子里纳鞋底。每年奶奶都会给家里人做一双黑面白底的新布鞋,涂然却有三双不同式样不同图案的绣花鞋。这本应该是平日里司空见惯的场景,但由于五天前的那件事,奶奶在现涂然回家以后变得有些局促。 081 二更鼓.惊觉 “回来了?”奶奶放下手里的针线,局促不安的站起来望着涂然说道。 “奶奶,你不要死。我好怕~”涂然不知为蹦出这样一句话。她牢牢的抱着奶奶,语气哽咽。 “真是个傻丫头。奶奶不会死的……”奶奶抱着涂然,也忍不住眼角湿润。 两个人之间产生的隔膜就这样忽然消散了。奶奶其实很担心,她一直非常疼爱这个病灾不断地小孙女。小孙女一向胆子很小,这次自己突然病肯定吓坏她了。奶奶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个脆弱的孩子解释几天前的那一幕。可让这孩子这么一岔开,那些不安忧虑都显得很多余了。 “那天没吓着你吧?”奶奶看着涂然大口大口的扒饭,问道。 “我要是说没有的话。你肯定不会相信的。”涂然包着一嘴饭,说道,“我当时确实吓着了……奶奶你就像个女将军一样……” “现在看到奶奶还怕么?”奶奶怜爱的看着涂然,问道。 “不怕啊!不过,奶奶,你当时念的是什么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过……”涂然仰着脸问奶奶。 “哦,我想不起来了。当时肯定瞎说呢!”奶奶看着手里的针线活,故作漫不经心地说道。 “”呔,你准备去哪儿? 你这个胆小鬼! 难道要抛弃你的战友独自偷生么? 懦夫! 睁开你的眼看看: 这浩瀚的历史, 这苍茫的星空, 哪一样没被勇士的鲜血染就!”涂然站起来,挥着手吟颂,像一个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咯咯,我当时就是这样么?”奶奶忍不住笑着问道。 “差不多。奶奶,后面的是什么来着。我记不清楚了……”涂然跑过来摇着奶奶的胳膊问道。 “奶奶也不知道。好喽,你吃完就把桌子收捡一下。碗放在锅里,我一会儿来洗。”奶奶不知道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岔开了话题。 涂然虽然心有不甘,却不敢再问什么。 这就是记忆里奶奶唯一一次病。在那儿之后,一直到奶奶去世,涂然再也没有看到奶奶失控。那个下着细雨的傍晚,像记忆里无数个普通的傍晚一样,被涂然抛到了脑后。直到很久年以后,马小跳在自己婚宴上把那段话念诵出口,涂然才想起来,原来记忆里还有过那么紧锣密鼓的一个夜晚。 马小跳仍旧在没事的时候来找涂然玩。看见涂然奶奶,他最开始还有点怯怯的。但一两回以后,便像什么也没生过似的,照旧玩的很嗨。 “哎,你昨天不怕么?”马小跳第二天偷偷问涂然。 “有一点。但她是我奶奶,不会伤害我的。”涂然绷着脸,一本正经的回答道。 “那铲子挥舞的!”马小跳感慨道:“要不是我们跑的快,肯定脑袋都被削掉一半儿了!” “我奶奶认得我,不会的。”涂然固执的坚持着。 “……”马小跳不知道说什么,不一会儿,他像想起来什么似的问涂然:“哎,你什么时候拿的锁。我记得我们以前跑出去时你把门锁上了!” “就在我们开跑的时候啊!锁就放在灶台的窑孔上。我顺手一抓就拿到了……”涂然十分诚实的回答道。 三言两语间,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生活中这样意外的插曲并不多。这件事过去以后,涂然他们家的生活仍旧平淡的往前推进。而最令一家人感到意外和惊喜的是,有一天傍晚,涂然带了一个年轻的老师回家。 那个年轻老师,姓章,二十几岁,去年刚调到涂然他们学校。小章老师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请求涂然爹让他答应涂然跟着他学画画。小章老师说涂然在画画上很有天分,如果浪费的话很可惜。 这是天大的好事儿。有老师愿意教孩子画画,照理说,一家人应该欢天喜地的答应。但一家人在听到这些话以后却有些犹豫。在那个年代的大葛村,读书才是正道。而画画什么的都是不入流的东西,可有可无。你就算画的好,也不会得到大人的鼓励的。在他们看来,如果想要不在土地里刨食的话,唯一办法就是读书。 自第一批出门打工的人回来后,许多出过门的大葛村男人都长了不少见识。他们忽然萌出这样一种强烈的意识:他们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像自己一样,一辈子困在这贫瘠的土地上。他们希望孩子能够走出去,像很多城里人那样光鲜亮丽的生活。 是故,小章老师的热情洋溢的话语并没有带来同样热烈的赞同。 涂然坐在一边,不安的绞着自己的衣角。她想画画的,可是她不敢反抗爹。她喜欢读书,也喜欢那些缤纷的色彩。但她知道,她没有决定的权利。所以,她抿着嘴静静的听着大人们谈话。 小章老师并不是涂然的老师。他只是替涂然他们老师带一回课。在教室里,他被后面的黑板报吸引了目光。 “这个画谁画的?”小章老师问。 有热情的同学把涂然的名字报了上去。 小章老师走到涂然桌子边:“你还画了什么,能给我看看么?” 刚开始,涂然还有些不好意思。但在小章老师循循善诱的开导下,害羞的她拿出了自己平时涂鸦的本子。那上面画了很多老夫子的故事。 涂然喜欢看《老夫子》,于是在空闲的时间里,便自己画老夫子他们历险的故事。她没有绘画基础,为了画的更贴近老夫子和大番薯,她最开始一直用薄薄的白纸套在书上描。等她描的肖似以后,她才开始画老夫子他们的故事。故事很粗糙,画的也不是很好。但小章老师很认真的看了许久。 下课的时候,小章老师把她叫到办公室,让她用铅笔画几张人物出来。涂然画了一个睁大眼睛的白雪公主,还画了一个生气的老夫子。画完以后,小章老师让涂然画线条,先横着画一张纸,再竖着画一张纸。涂然一一照做。 小章老师拿着那四张纸,看了一会儿,笑着对涂然说:“你想要一个老师教你画画么?” 涂然震惊了,她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怔怔的望着小章老师。 082 二更鼓.惊觉 “不想么?你不喜欢画画?”小章老师看着涂然震惊的表情,挠了挠头道。 “不是不是!”涂然赶忙摆手,“我喜欢画画。但是,我很笨的,不知道学不学得会……” “谁说画画很难学啦!最开始人们写字都是画画。只要勤学苦练,没天赋的人都能学会。更何况你还有天赋呢。其实画画没那么难,只要有一只笔,一张纸,你就可以画。没有笔没有纸,也可以画。”小章老师被涂然逗乐了,笑着解释道。 “没有纸没有笔也可以画?”涂然疑惑了。 “当然啦!如果你在河边,折一段树枝可以在沙地上画;遇到了石头,你可以用小石头在大石头上画。只要你想,天地都是你的画布,万物都可以是你的笔……”小章老师说着说着,眼睛里闪现出一股奇异的色彩。 涂然被小章老师的描述吸引了。以天地为画布,以万物做画笔。那是多么宏大的气魄呐!短暂的失神以后,涂然坚定的点了点头:“想学。” 但点头以后,涂然忽然想到了费用问题,家里是没有多余的钱让她学画画的。这一转念,涂然不禁犹豫起来。她嗫嚅了半天,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小章老师看涂然很为难,不禁关切的问道:“怎么了?” “老师教画很贵吧。我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说着说着,涂然的声音低了下去。第一次,涂然为自己的贫穷感到难堪。小章老师一片好心,自己却这样辜负他的心意。涂然忽然觉得很对不起小章老师。 “这个不是问题!”小章老师笑了,“我本来没打算问你要学费啊!” “咦?老师你是说,免费教我么?”涂然听了小章老师的话后目瞪口呆的抬起来头。 “嗯。”小章老师温和的笑着点了点头。 “真的么?”涂然满心欢喜的问道。她在临摹老夫子的时候就偷偷想过,要是有一个老师能指导指导她就好了。没想到,现在竟然梦想成真。叫她怎能不高兴不激动呢? “当然。既然这样,那你每个周周六或者周日来上课吧。我在办公室教你。”小章老师也不含糊,当下拍板道。 “老师,这样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么?”涂然问道。 “也没多少时间。一个上午而已。我自己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再说了,我讲完以后你还要练习的。你练习的时候,我刚好可以改改作业。”小章老师安慰涂然道。 “那我回去和我爹他们说一声。章老师,要不我每个周六上午来吧。我们村儿有一个哥哥在念初中。他每个周补课。我刚好可以和他一起……”涂然开心的说道。 “那也好。”小章老师笑着挥手让涂然回教室去。 涂然不敢相信这一切,她的心激动的砰砰直跳。这样的好事儿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了呢?涂然简直不敢相信。走回教室的路上,她的脚都是飘的。 但涂然回家去一说以后,爹妈都不赞成。他们都说哪有让老师白教的道理,涂然还是认真学习为好,不要去弄一些乱七八糟不入流的东西。他们让涂然回学校时去谢谢小章老师的好意。 这是不同意了。涂然没办法,只得把这一切告诉小章老师。小章老师听说以后,就问了涂然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你喜欢画画么?涂然用力点点头,喜欢,特别喜欢。第二个问题,你能保证在画画的同时好好学习么?涂然思索了一会儿,也坚定的点了点头。 两个问题问完以后,小章老师说放学了我和你一起回家去劝劝你爹妈。 就这样,小章老师来到了涂然家。 看爹妈仍是不松口,涂然默默的起身离开了。小章老师是一片好心,爹妈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涂然夹在中间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想当爹妈的乖乖女,可是实在割舍不下这么绝好的机会。她想追随小章老师学画画,也不愿意因此伤了爹妈的心。 直到涂然走出门,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才感觉自己压抑的胸口好受了些。她坐在院子里看那只剩下苍绿枝叶的杏子树。此时此刻,那金黄的杏子早已落完。而白如月光的花儿还要等到来年春天才可一睹芳容。涂然无聊至极,就在那树前揪低垂枝条上的苍青色叶子。 “怎么,在这儿揪叶子撒气呐?”小章老师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涂然身边。 “没……”涂然有些心虚的低下了头。她只觉得心里烦闷,所以揪叶子玩儿,完全没有撒气的意思。但听小章老师这么一说,她忽然觉得自己就是那样的。 “可怜的叶子,无辜被人揪掉扔在地上。哎……”小章老师捡起一片被扔下的杏树叶子,叹息道。 涂然听小章老师这么一说以后,更不好意思了:“我以后不乱揪它们了~” “嗯。这样倒对。不过,这些叶子怎么办呢?人家好好的长在枝上,被你揪死了~”小章老师忽然转身,一脸笑意地逼问涂然。 “可我也不能把他们长回去~”涂然小声辩解道。 “那怎么办呢?我想想……”小章老师拈着杏叶梗滴溜溜转着,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 “章老师谢谢你跑这么一趟。”涂然垂下眼睫,真诚的对小章老师道谢道。 “不惩罚是不行的。我想想,怎么罚才好……”小章老师像是没听见涂然的话,自言自语道。 “啊!有啦!”小章老师一拍脑袋,弯腰拾起那一片片仍旧完好的叶子。涂然不明所以,也帮着小章老师捡。 过了一会儿,小章老师直起了腰:“够啦!你把你捡来的叶子给我~” 涂然依言而行。 小章老师在那片叶子里面挑挑捡捡一番以后,留下拇指厚的一沓。 “章老师……”涂然不解的看着一脸郑重的小章老师。在她正准备开口询问时,小章老师把那沓厚厚的叶子拍到涂然手心里:“这个周的作业,你把这些叶子都画一遍吧。” 涂然愣了两秒,然后反应了过来。 “我爹~他们同意了?”涂然难以置信的开口问道。 “嗯。”小章老师叼着一枚叶子,漫不经心的点了点头。 “真的?”涂然眼睛亮了。 083 二更鼓.惊觉 “嗯。≧”小章老师仍旧是那么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太好啦!”涂然高兴的跳起来。然后张开手臂围着小章老师和杏树打转儿。 “我太开心啦!章老师,谢谢你!”涂然跑的满脸通红,快乐的尖叫道。 “别开心的太早。”小章老师吐掉嘴里的叶子,不咸不淡的开口:“别忘了,把这沓叶子画完。一共三十四片儿。要是画不像的话,就不收你了。” 说完,小章老师潇洒的转身离开。 涂然看着满地飞扬的杏树杏子,懵在了原地。她太开心了,以至于没有意识到自己手里还抓着小章老师精挑细选的三十四片叶子。一张手,那沓叶子就随着风飘飘荡荡的飞走了。现在她的手心,空荡荡的。 涂然蹲下身子,准备捡那些叶子。没想到,还没等她近前,那叶子便打着旋儿飘起来了。涂然抬起头,看着渐渐阴沉下来的天色。 起风了。 “小草他爸,这样不太好吧。虽说咱孩子有天分,但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涂然妈妈对涂正义说道。 “你也听老师说的,人家城里孩子这也会那也会呢。小草能多学一样儿东西,以后出去了也不会轻易被别人看不起。”涂正义看着院子里高兴乱跑的涂然答道。 “这理儿我也懂。不过,小章老师什么也不收。我心底还是觉得不大好意思。”涂然妈妈顺着丈夫的目光看过去,道出了自己心里的不安。 “没事。以后让小草上学时捎点东西给小章老师就行。我们也不能让人家白教是不?”涂正义抬头望望头,忍不住嘀咕了一句:“晚上怕是要下雨喽!” “那倒是。哎,爹和妈去锄草,怎么这时候还没回来?”涂然妈妈看看天色,现公婆还没有回家,不由得开口问道。 “可能还剩下最后一点儿了吧。应该快回来了。我去拉牛,顺便叫他们回来。你去做饭吧。菜和饭都焖软些,爹最近牙疼。”涂正义转头嘱咐道。 “哎,那你也早点回来。”涂然妈妈答应着,走到厨房里开始准备。 “知道了。”涂正义答应着,拿着牛鞭走出了家门。 “爹,你去大沟么?”涂然跑过来问爹。大沟那里草好,爹一般都把牛放在那里。 “嗯。我去拉牛。”涂正义答道,挥手让涂然进门:“快进去,一会儿要下雨了。” “爹我跟你一起去吧。我去叫爷爷奶奶回来。”涂然恳求道。 “这晚了。你就留在家吧。给你妈烧烧火。我顺路去叫爷爷他们。”涂正义说着大踏步走了,留下涂然吞下还没有说完的后半截话。 涂然其实想说:“我想和爹一起去。” 但涂正义没给她机会。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消失在路的转弯处。 是夜,在涂然他们吃晚饭的时候,果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涂然正式和小章老师学画了。这个消息,让谭溪羡慕不已。涂然纠结着不知道该怎么和马小龙说一起回家的事儿,马小龙闻言却主动提出一起回家。 虽然知道马小龙一向都扮演着一个很会照顾人的大哥角色,涂然还是忍不住偷偷脸红了一下下。 那之后,每个周六,涂然便和马小龙两个人一起去学校。有时候马小龙放学放的早,涂然还在小章老师那里学画,马小龙就会在教室里写一会儿作业,等涂然画完。有时候,涂然画完以后,马小龙他们还没有放学,小章老师就拿出一些故事书让涂然打时间。 转眼间,涂然、谭溪、马小跳他们三人都升入了初中。谭溪和涂然重新分到了一个班,两个人又开始形影不离。这时候,马小龙已经念初三了。偶尔,在排队做操的时候,谭溪和涂然会远远看上马小龙一眼。 初三紧张的很,周六周日和平时五天一样上课。于是乎,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大家都见不到马小龙的影子。涂然的绘画课改到了周六下午,每天画完以后,她还能和马小龙一起回家。尽管如此,涂然心里还是觉得好像很久都没有看到马小龙一样。 在涂然有空闲的时候,她总是喜欢趴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往下望。走廊下面是宽阔的操场,操场的东北角则是厕所。那是唯一一个全校人都会频繁出现的场所。那是一段青涩的时光,涂然心里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但却把那段心事深深埋在了心底。以前她太小,还不清楚自己脑海里为什么会经常出现马小龙的身影,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在马小龙说自己像小妹妹时觉得生气难受。但现在,十二岁的涂然却恍恍惚惚有些明白了。她忽然开始迫切的想见马小龙,哪怕远远的看上一眼也好。如果过半天她没有看到马小龙的话,涂然会变得很失落很失落,就像是心里空了好一大块一样。 十二岁的涂然并不知道,那就是思念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半日不见怅怅然若有所失。她心底体会到了那既焦躁又期盼的感觉,却难以用言语描述出来。是故,她有时候会郁郁的告诉谭溪:“我心里好难受,说不出来的难受。” 谭溪笑话她装千金小姐,涂然也不反驳。她怔怔的趴在桌子上,用笔画着纷乱纠杂的线条。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马小龙他们考试的时间快要到了。涂然那段时间心里像有只猫在挠一样。一方面,她希望马小龙能考出一个好成绩,念市里最好的高中;一方面,她又希望马小龙不要考那么好,这样她就能和马小龙一起念北原高中了。涂然的成绩并不差,年级排名在前二十。但她偏科,数学成绩不是很好,所以她几乎都没想过要去考市里的高中。 周六下午回家的时候,涂然还是和往常一样慢吞吞的磨时间。但路就那么长,不管她怎么磨蹭,还是快走到家了。 “小龙哥,等你考上市里的高中,你会经常回来么?”终于,涂然憋不住问道。 “还没影的事呢。”马小龙温和笑道。这几年,马小龙长的更高了,但却没长什么肉。原来沉毅的气质被冲淡了些,使得整个人看起来清俊不少。 084 二更鼓.惊觉 “可你成绩那么好。你要考不上的话,那别的人就更不行了。”涂然说着,语气里却有一股淡淡的失落。 “那倒不一定呐!谁知道到时候会出现什么样的情况呢!”马小龙望着天说道。 涂然看着马小龙坚毅的侧脸,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不好的感觉。 没过多久,马小龙的话像谶语一般实现了。直到那个时候,涂然才知道自己那时候听马小龙说的话为什么会生出一股不好的感觉。在事情生以前,她已隐隐感到了不妥当。也许连马小龙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在他无意间说那句话时,他的第六感已经在不安的提醒他了。 马小龙考试的时候忽然拉肚子,影响了考试的挥。他离市里最好高中的分数线,只差了三分。而那一届学生里,有四个人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那四个人平均成绩在年级第二到年级第六。没有黑马,只有马小龙这个一直年级第一的人出现了意外。原来被称作千年老二的第二名在中考时打了一场漂亮的翻身仗。虽然这翻身仗,有外在因素的助力。 马小跳妈那一段时间都很消沉。都是她的错。她逢人就这样说。考试前两天,她为了让儿子有更好的状态,熬了一大锅鸡汤。坏就坏在那锅鸡汤上。当天考试时,马小龙吃了两碗饭以后就放下了筷子。马小跳妈却不让,让马小龙再喝一碗鸡汤补补体力。因为从家里到学校还要走一段路。马小龙说吃好了。马小跳妈却固执不让。马小龙拗不过妈,只好再喝了一碗油汪汪的鸡汤。 北原夏天,气温都很高。中考的时间恰恰是在炎热的六月份。从家里走到学校,热的人直冒汗。马小龙带的热水也变温了。他在渴的嗓子冒烟儿的时候喝了半杯温水。这温水油鸡汤一混合,让马小龙在考试考到一半儿的时候举起了手。 成绩出来的那个夏天,大葛村没有一个不为马小龙感到惋惜。上野初中的老师来马小龙家家访,让他去复读一年重考。毕竟这样好的一个苗子,不去市里最好的高中而去北原高中,未免太可惜。马鑫国夫妻也是这样的意思。但马小龙不愿意,他说北原高中也很好,没必要再折腾一番。 马鑫国和马小龙谈了许久,但却没能拗过儿子,于是也就不说话了。马小跳妈始终坚持着让马小龙去复读。在她看来,要不是她逼儿子喝了那碗油汪汪的鸡汤,儿子也不至于拉肚子。她明明知道,夏天大家都喝温开水和凉茶水,她还让儿子和喝那么油的鸡汤。这一切,都是她的错。如果马小龙没念上市里最好的高中,她会一辈子于心难安。 在众人叹息惋惜的时候,马小龙却像个没事人一样。考完以后,他便没事做了。于是,他在家里帮着大人干活。有空闲的时候,他就随便翻一翻课外读物。整个人自在悠闲的很,似乎一点也没受那件事影响。 但是,远离大葛村的上野中学,却没有马小龙那么平静。上野中学的学生毫不顾忌地议论着马小龙——这个上野中学的传奇少年,语气里满是惋惜,几乎比自己落了榜还要痛心疾。马小跳蔫蔫的听着众人议论自己的哥哥,打不起一点儿精神,连走路都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仿佛那被众人热火朝天议论的不是他哥是他自己一样。谭溪和涂然也非常难过,但她们不加入班里任何关于此事的讨论之中。有些好奇的人向谭溪和涂然打听马小龙的打算,谭溪和涂然总是众口一词的表示不知情。 消息出来的那几天,马小跳、谭溪和涂然三个人都是一副恹恹的样子。回家路上,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打闹说笑。气氛沉重的像大雨将来时天边积压的乌云。三个各怀心事的少年走在熟悉的小路上,全然不知自己的未来会走向何方。此时此刻,他们心底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股无力感。他们心中神一样的存在败在一碗鸡汤上,那他们呢?他们的未来又会怎样呢?兔死狐悲、唇亡齿寒。在为马小龙惋惜喟叹之后,他们不由得开始思考起自己的未来。那些原本被有意无意忽略的问题此刻像潮水一般一股脑儿涌上了心头。 教育给了马小跳他们带来了新的契机,让他们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比北原更为广阔的天地。他们不想像父辈一样在这片熟悉的土地上劳作刨食。他们的父母也不愿意。在三个孩子上学之前,他们就被父辈灌输了好好学习走出大山的观念。在不懂事的孩子看来,大山里的生活丰富多彩。但当他们渐渐长大逐渐明白人事以后,那丰富多彩下的辛辣滋味也一并涌了出来。虽然谁也没曾开过口,但在马小跳他们心底都埋藏着一个走出北原的梦想。他们还是一群十二三岁的少年,怎么能够挣脱祖祖辈辈被土地束缚的命运呢?唯有读书一条捷径。那是他们改变自身命运的唯一的机会。 可是,在这里,他们的先驱者,一向优秀的天才少年马小龙却因为一碗鸡汤意外跌入了人生的低谷。这让三个一向对他崇拜不已的孩子不由得忧心忡忡起来。他们自知自己的才能远不如马小龙。难道要靠运气去博一个光明未来么? 马小龙事件以后,在涂然他们眼里,未来就像是一层纱一样渺茫无望。他们第一次认识到命运的残酷无常。原来,不是有天分就会一切顺顺利利的,也不是努力就会得到回报的。成功的因素包罗万象。在结果没有到来之前,你都不应该放下那悬着的一颗心。因为你不会知道,哪一个环节会出问题。也许就是那多出的一碗鸡汤,会倾覆所有的所有。 涂然想不通这些问题。周六的时候,她心不在焉的和小章老师学怎么利用光影来使画的对象更加真实立体。这一课,他们练了好几个周了。小章老师这个问题很重要,不好讲清楚,只能靠自己感觉揣摩。 086 二更鼓.惊觉 “老师相信你。”小章老师摸了摸涂然的头,温和的说。 “谢谢老师。我懂了。我会努力的。”涂然想明白以后,表态道。 “那我就回家啦!”和小章老师谈过以后,涂然感到心里一阵轻松,不由得咧开嘴笑着和小章老师告别。 “嗯。去吧!路上小心一点儿,注意安全。”小章老师挥挥手,叮嘱道。 “知道啦!”涂然的清脆的声音从风里飘来,转眼间,她已经跑远了。 见涂然走远,小章老师脸上的温和笑容凝固了。自己信命么?小章老师问自己。其实这个问题,他也不知道答案。他告诉涂然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可是实际上呢,人是那么的渺小与脆弱。有时候,你的命不仅握在自己的手里,其实还握在他人的手里,动静都身不由己。涂然那么小,是体会不到这种感觉的吧!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年少的时候,总以为靠着自己能改变命运。现在呢,很多事情还是没能够改变。 小章老师想起上一次回家时碰到一个大学同班同学,他在一家外企做文员,每个月的工资比他一年还多。可是自己呢,现在待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既不能照顾母亲,也看不到未来。小章老师不由得生出了疑问:命,真的能靠一己之力改变么? 这些想法,小章老师没有和涂然说。他自己都不能解答的疑惑,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能明白么?小孩子应该鼓励他们积极进取。他们的人生还有无数种光的可能。等到他们渐渐长大,就会现,人生的路,是越走越窄的,并不是越走越宽。 涂然万万没有想到,马小龙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从小章老师那里解开心结以后,涂然一个人蹦蹦跳跳的往回走。没想到,走到桥边的时候,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来学校看看么?”涂然慢慢朝着桥那头走去。马小龙正靠着桥边的白桦树,目不转睛的盯着涂然。 “哦。家里没盐了,我出来买盐。想起你来,就等你一起回家。”马小龙咳了一声,不自然的说道。 涂然疑惑不已。四大院儿不是有商店么?还要跑到这么远的街上来买?不过,这疑惑很快就被涂然抛到了脑后,马小龙朝她伸出了手,自然而然的接过了涂然的书包。以往两个人一起回家,涂然的书包也是马小龙背的。马小龙这样一伸手,让涂然几乎产生了错觉:好像马小龙还没有毕业似的。 “你中午吃饭了么?”马小龙背着涂然的紫色小熊书包在旁边走着,问道。 “太热了,我懒得回家。就买了包方便面吃。”涂然如实回答道。自从进入初中,周六需要补课以后,周六中午涂然便不怎么回家吃饭。通常情况下,妈会给涂然一两块钱零花钱,让她买点东西吃。 “饿不饿?”马小龙变出一把五颜六色的水果糖来,问涂然。 “不饿。哎,你这是哪来的?”涂然嘴里说不饿,手却朝着马小龙伸过去。她挑了一颗橙子味儿的糖放入了嘴里。 “我妈给我的。我也不知道哪来的。都给你吧,你拿回家慢慢吃。我一个大男生不喜欢吃。”马小龙拉开涂然的书包,把手里的糖都放了进去。 “小龙哥,你不要伤心。”忽然间,涂然想起了学校里沸沸扬扬的传言,心里一紧。 “伤心什么?”马小龙笑问。 “就是,成绩的事啦!”涂然吞吞吐吐的说道。 “我说我一点也不伤心你肯定也不信吧?”马小龙问涂然,不等涂然回答,他接着说道:“刚开始我确实有一些难过。不过过了一天就好了。其实去北原高中也挺好。过两年,你们去了那儿,我就能接着照顾你们了!” 涂然望着马小龙坚毅的侧脸,不知道说什么好。要是自己,肯定难受死了吧?可马小龙为什么还能这么轻描淡写的呢?其实她也曾偷偷地想过,要是马小龙去北原高中念书那该多好啊,几个人在一起的时间便会多一些。但她不能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私心,就期待马小龙放弃绝好的机会。 “你不想再读一年么,你年龄本来就不大,这样去北原高中蛮可惜的。听我们老师说,市三中去年好几个人考上了清华大学。小龙哥,其实我觉得你也行的!北原高中虽然是县里最好的高中,但和市三中比起来,还是没法比的。”涂然鼓起勇气说道。 市三中是全市最好的高中。今年马小龙他们那一届考了创造了历史,考了四个上去。马小龙的落榜,成了很多人的遗憾。涂然也没能免俗,她和那些人观念一样,希望马小龙能重来一次。 “你相信我么?”马小龙听完涂然的一番话后,忽然停了下来。 涂然不明所以的望着马小龙。 “你觉得我怎么样?”马小龙换了一个问法,一脸严肃的问涂然。 “……”涂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她想说小龙哥你很优秀是我的榜样。但此时此刻说出这话来,马小龙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故意奉承他讨他开心呢? “涂然,你知道么?我一直相信一句话。是金子总会光的。其实不管你走到哪里,外界环境怎么样,最关键的还是看你自己。再好的环境,不努力,也是庸才。同样的,只要你努力,再差的环境,也阻挡不了你光。再说,北原高中也不是那么差劲的地方。只不过是没有市三中好而已。”马小龙看着涂然,用极其平淡的口吻说道。 “可是……”涂然还想要说什么,却被马小龙打断了:“前两天北原高中给我打电话了。学校承诺只要我入读北原高中,不仅三年学杂费全免,每个月还给两百块生活费补助。” “真的?”涂然惊讶不已。 “嗯。为了招揽生源,提高升学率嘛。”马小龙淡淡说道。 这样一来,涂然忽然能够理解马小龙的选择了。他们家供马小跳马小龙两个人念书还是比较吃力的。要是有这么优厚的条件,依照马小龙懂事的个性,肯定不会选择复读一年的。 085 二更鼓.惊觉 当天练习结束的时候,涂然迟疑了一会儿告诉小章老师以后自己不来学了。≧ “觉得练习枯燥了?”小章老师转过椅子问道。 涂然摇了摇头。 “对画画没兴趣了?”小章老师接着问道。他手里捏着一只判作业的红笔,此刻,那红笔正在小章老师的手里画出一个个规整的圆,像吊扇呼呼转动的风叶子。 涂然仍旧摇头。 “那肯定是心里有什么解不开的疑惑了。”小章老师啪的一下放下笔,推动椅子走到涂然面前:“有兴趣和老师说说么?说不定,我能帮你解答疑惑……” 这些年和小章老师学画,涂然和小章老师已经很熟了。此时此刻,听小章老师问来,涂然踟蹰了一会儿便将一切和盘托出。甚至连自己那感伤的小情绪涂然也没有遗漏。她太需要一个人听她倾诉了。可这些纤细的情感说出来真的会有人明白么?这样犹豫着,涂然连谭溪都没有说。没想到,此刻在小章老师的诱导下,涂然竟一吐为快。也许是这几年间逐步培养起来的信任吧,涂然觉得小章老师也许能解答自己的疑惑。 “你不想在这里生活么?”小章老师问。 “也不是。我就是……”涂然一时间嗫嚅着,想不出一个词来描述自己的内心深处的感觉。 “想去更高的地方啊!这是人之常情嘛,俗话怎么说来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小章老师却是懂了,他笑着替涂然说出了她想说的话。 “老师会不会觉得我心太高了?”涂然红着脸问小章老师。 “不不。一点儿也不。人生在世其实都是为了更好的活着而努力奋斗。你这么小,应该出去看看。这个世界,可比北原大的多了……”小章老师叹息一声说道。 “但是,我要是考不上北原高中的话,一切都不可能了。”涂然垂下了眼睛,接着说道:“小龙哥那么优秀。本来大家都以为他能考上市里的最好的高中。但谁也没想到,会生了这样的事。他就差一点。就那么一点点。老师,大人都说这是命。你相信命么?” 涂然忽然抛来的问题让小章老师呆住了:命么? 恍惚一会儿以后,小章老师开了口:“不,涂然,我不信命。每个人的命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我没有和你讲过我的故事吧!” 涂然睁大眼睛:“老师的故事?” “是啊。我的故事。”小章老师缓缓开了口。 小章老师很小的时候,家里很穷。一家三口挤在很小的一间芦苇房子里。一到下雨天,屋子外面下大雨,屋子里面就会下小雨。尽管他们拿出所有能盛水的容器来接雨水,屋子里还是会变得湿漉漉的。那个时候,小章老师躺在潮湿霉的床上,心里最大的愿望就是天能早点放晴。 “其实下雨还不是最糟糕的情况。在我九岁的时候,我阿爸在江上打鱼,大浪把船打翻了。那些天,天阴沉沉的,风很大。我妈劝阿爸别去了。但阿爸不听。他想多打点鱼换些钱,好让家里的日子过的稍微不那么紧巴巴的。没想到,那天他划着船离开家以后就再没回来。这之后,我和我妈两个人相依为命。我妈为了不让我走我阿爸的老路,像男人一样拼命做工,只是为了多赚几个钱供我念书。在我念高中那一年,她由于疲劳过度整个左臂卷入了机器里。我想不念了,我觉得对不起我妈。但我妈死活不同意。她从病床下爬起来,四处求人,借了些钱供我继续念高中。”小章老师平静的说着自己的过往,语气里不带一丝波澜,好像故事里的那个人不是他自己一样。 涂然望着小章老师,没想到,平时那么爱笑的小章老师藏了这么多心酸的过往。 “高考以后,虽然我成绩很好,但为了免学费,我去念了师范大学。师范大学有一个培优计划,每个月会给学生一定的生活费。当然,那是有代价的。那就是,等毕业以后,每一个享受生活补助的人都要去一个落后的乡镇教三年学。”小谭老师说完静静地看着涂然。 “那你快走了……”涂然仔细数了数日期,低着头语气伤感的说。 “是啊!等你过暑假的时候,我就走了。”小章老师感慨道。 “命运真的握在自己的手里么?可是,小龙哥,他明明那么有实力……”涂然犹豫着,还是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虽然小章老师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把涂然心里积压的乌云冲淡了一些,但仍旧没有解决涂然的疑惑。 “的确,马小龙十分有实力。”小章老师说道,“但成功有的时候呢不是全靠实力说话的。还有很多因素会对它造成影响。比如,环境啊什么的。但我们不能因为别的因素会影响我们的成功,就什么也不做。是吧?” “可是付出很多却不成功,那不是会很难过……”涂然仍在纠结。 “但要是因为不一定成功就什么也不做的话,那你以后想起来肯定会后悔的。宁愿难过一阵子,也不愿意后悔一辈子呀!”小章老师喟叹道。 “宁愿难过一阵子,也不愿后悔一辈子么?”涂然喃喃重复小章老师的话。 “嗯。如果现在不努力一把试一试的话,那以后回想起来心里肯定会懊悔不已的吧!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会成功呢?不要给人生留下遗憾。每个人的命运都握在自己手里。信命的话,那还奋斗干什么呢?老天要是安排好一切的话,那每个人什么都不用做了,直接混吃等死不就好了么?可你看看周围,你爹,你伯伯舅舅,还有老师我,哪一个不是勤勤恳恳的生活着?上天给我们安排命了么!并没有……”小章老师看着涂然,认真的说。 涂然怔住了。小章老师的话像一束亮光照亮了涂然的心。是啊!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会成功呢?什么命啊的,都是无稽之谈吧!如果真是一切天定的话,那人为什么还要辛勤劳动以求努力活的更好的呢? 087 二更鼓.惊觉 想通这一层以后,涂然也不多说什么了,岔开话题和马小龙讲起班里的生的趣事儿。≥≧ 马小龙淡淡笑着听涂然讲,不时插上两句。夕阳的余晖在两人的身后拉开了长长的影子。 走到四大院儿的时候,马小龙朝着路下面的商店走去,涂然跟在后边。不一会儿,马小龙就领着一大包盐出来。涂然见状,忍不住捂着嘴偷笑。 马小龙有些不好意思的解释道:“去街上的时候忘了……” “你直接说去等我不就好了?”也许是由于马小龙今天和涂然坦露了自己心里的想法,涂然忍不住胆大包天起来。 “嗨你个丫头……”马小龙闻言,伸出手来准备敲涂然的小脑袋。涂然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转身迅的跑了起来。 “你来啊!嘿嘿……”涂然一边跑一边回过头来做鬼脸挑衅。 “臭丫头!今儿个翻天了是吧!要不是看你一个人晚上回家可怜,我才懒得管你呢!”马小龙被激怒了追着涂然大骂道。手里的盐由于跑动摩擦着塑料袋簌簌的响着。 两个人你追我跑。不一会儿就回到了家。涂然接过自己的书包,红着脸对马小龙说:“小龙哥,谢谢你来接我。我很开心。” 没等马小龙回答,涂然转身就跑了回去。马小龙怔怔的看着这个飞快逃走的小丫头,脸上浮起了暖暖的笑意。这还是这么久以来,自己第一次笑的这么开心呢!这个小丫头,到底有什么魔力啊!自己和她在一起真是格外的放松呢! 马小龙百思不得其解,忽然学着马小跳的习惯挠了挠头。 下课的时候,谭溪和涂然像往常一样站在走廊上吹风。谭溪说:“马小跳怎么了?最近都看不见他出来疯了。” 涂然疑惑的朝三班门口望过去,果然走廊门口都没有马小跳的影子。直觉告诉涂然这不科学,依照马小跳的个性,让他安安静静规规矩矩坐上一上午的几率几乎为零。他的屁|股就像是自带钉子一样,每次下课铃声一响,他总会第一个冲出教室活动筋骨。这个习惯,直到初中也没改。每次下课,三班外面的走廊里总是会活跃着他的身影。 “不会是病了吧?”涂然问谭溪。 “早上还是好好的。不会吧?”话虽是这样说的,谭溪却拉起涂然的手:“走,我们过去看看吧!” 初一分班时,他们分到了两个不同的班。涂然和谭溪分在一班,马小跳则在三班。每一层楼上都有四个教室。一班二班三班四班都在二楼。涂然他们教室在最东边的角落里。马小跳他们教室靠近西边,和二班教室一左一右围住了宽阔的楼梯口。 等到两人走过去站在教室门口朝里面望时,却现马小跳正趴在桌子上认真的写作业。马小跳的座位在靠近讲台的第二排。站在门口,连马小跳正在用的本子的道道都看的一清二楚。 “看来罚写了……或者作业没写完赶作业呢!”谭溪瘪瘪嘴,不以为然的离开了。 涂然也赶紧跟了上去。 接下来好几天,马小跳都没有出现在走廊上。谭溪忍不住好奇的走到三班门口去看。每一次,都能看到马小跳安安静静坐在位子上认真学习。 “马小跳脑子受什么刺激了么?”谭溪不解的嘀咕道。 “可能转性子了吧。知道认真学习了。”涂然回答着,拉着谭溪进了教室:“走啦!我们也不能落后。学习去!” 马小跳确实是有些不太对劲儿。一向活泼好动的他开始认真学习起来。大家都惊讶于他的变化,马小跳只是笑笑,并不解释。 很多人都以为是他哥哥马小龙的意外刺激了他。班主任为此还找过马小跳谈心。但马小跳知道不是的。虽然他下定决心好好学习,确实是因为马小龙。但却和马小龙中考出现的滑铁卢无关。 马小跳之所以转变性子,是因为偷听到爹妈和哥哥的一番话。 马小龙因为一碗鸡汤与市里最好的高中失之交臂时,马鑫国夫妻都劝马小龙再来一年。虽然供两个孩子比较吃力,但马小跳成绩不好,考不考得上高中都是个问题。所以,咬咬牙坚持两年,对于马鑫国夫妻来说还是不成问题的。过几年,等马小跳能出去挣钱了,家里就能缓和一些。当马鑫国夫妻把这些想法透露给马小龙时,马小龙却激烈的反对。天底下,哪里有哥哥心安理得的读书,让弟弟去挣钱的道理。 家里境况不好,马小龙是知道的。供养两个孩子念书让原本就不怎么宽裕的家庭几乎到了捉襟见肘的地步。马鑫国夫妻把这个想法透露给大儿子,就是希望大儿子不要为家里考虑,安心再读一年。可是没想到,马小龙却如此激烈的反对。 在马鑫国夫妻看来,马小跳不读了是迟早的事儿。虽然他们一向对淘气好动的小儿子偏疼一些,但到了这样的大问题上,他们还是毫不含糊的。 在很多大葛村人眼里,成绩太差念不下去的孩子完成义务教育以后就回家挣钱。没必要在学校里蹉跎时间浪费金钱。只要认得几个字儿,会算账就行了。这是很多人的共识。马小跳成绩不好,不知道能不能考的上高中呢!所以马鑫国夫妻认为小儿子念完初中以后回来挣钱供大哥上学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一家人,难道不应该这样么? 但让马鑫国夫妻没想到的是,他们这番话却坚定了马小龙去北原高中的决心。北原高中开出了优厚的条件,一家人都有些动心。但为了市三中的名头,马鑫国夫妻还是准备放弃北原高中的优厚条件。没想到,马小龙却固执己见,坚决要念北原高中。不仅如此,他还说,如果马小跳考不上高中的话,那就将自己上学省下的钱送马小跳去学一门技术。 大家都没有想到,原本应该被支开的马小跳却在墙外偷听到了全部的谈话。马小跳知道爹妈说的不无道理,但他一时间还是难以接受。念不了书了?他以前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这个问题却实实在在的摆在了他的面前,让他不得的正视。 088 二更鼓.惊觉 马小跳一直在家人的庇护下成长着。≧ 他无忧无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念完初中以后的事情。爹妈他们的谈话,让马小跳第一次想到了那遥远的两年后。要是他考不上北原高中的话,那他就要回来干活了。哥哥那个时候呢?应该正在市里最好的高中念书。想至此,马小跳心里涌出一阵难过。他自出生以来,一直都是哥哥的陪衬。他崇拜哥哥,敬重哥哥,与此同时,他深深的自卑着。偶尔他甚至会想为什么自己不和哥哥一样优秀呢?明明出生时间就差了前后几分钟而已。他羡慕着哥哥,可他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会那么嫉妒哥哥。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为什么你就那么优秀那么光芒万丈,而我却什么也不是呢?为什么你能念最好的高中考全国最好的大学,而我只能念完初中就回家来干活供你念书呢? 巨大的不平衡感在马小跳心里翻涌着,几乎绞碎了他瘦弱的胸膛。他从院子里溜出去,快的跑了起来。风在他的耳边呼啸,吹干了他不断落下的眼泪。 他十三岁了,却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悲伤。 他跑到河边,精疲力尽的倒了下来。河水潺潺的在他身侧流走。他望着天空里明晃晃的太阳,感受着鹅卵石上炙热的温度。也许他的皮肉已经被烫的冒烟儿了,可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人在意他的。偶尔有几只白色的蝴蝶从水边的草丛里飞起来,但只是小小飞了一会儿,就轻盈的停在了茂密的草枝间。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蓝的像一片浩瀚的海洋。一只明亮刺眼的圆盘子静静浮在蔚蓝宽广的海洋里。马小跳盯着圆盘子看,一直等到眼前出现一片朦胧的血雾以后才疲倦的闭上了眼睛。 青山静默,蓝天辽阔。马小跳四仰八叉的躺在这浩大的天地间,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归向何处。 “嘻嘻,嘻嘻……”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笑声夹杂着冰凉的触感惊醒了马小跳。马小跳睁开眼睛,想要看清出现了什么情况。没想到,那刺目的阳光逼的他又眯上了眼睛。 “你在这儿躺尸呢!这么大太阳,不怕把你晒成了肉干啊!”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马小跳微微睁开眼睛,看到了一大片草编的帽子。 “谭溪,你怎么来了?”马小跳揉揉眼睛,坐了起来。 “洗衣服咯。”谭溪见马小跳起来,转身朝河边走去,马小跳这时候才现,河边放了一篮子衣服。 “你姑怎么不来洗?”马小跳踏着鹅卵石走过去,问谭溪。大葛村去河边洗衣服的都是家里的女人,孩子跟着去河边都是玩水的。马小跳见涂然一个人来洗衣服,不由得问起了她姑姑。 “我姑去地里了。”谭溪从篮子里拿出一件衣服放入水中头也不抬的回答。 谭溪家虽然没有种田,地却还有几亩。平时,谭溪姑父不在家,那些地都是谭溪姑姑经营管理。是故,马小跳听了谭溪的话,也不继续追问了。 两个人坐在河边都不说话。谭溪拿出衣服一件件洗着,马小跳就坐在旁边看着。谭溪白白的小脚浸入沁凉的河水里,不一会儿就有几只调皮的鱼苗儿游过来围着谭溪的脚打转。也许,它们从没有看见过这么大这么白的东西。马小跳这样想着,不由得噗嗤一笑。谭溪抬起头瞟了马小跳一眼:“你晒傻啦?莫名其妙笑什么!” 按照马小跳以往的个性,谭溪这么说他,他肯定要和谭溪大战三百回合。但此时此刻,他却没那心思。他捡起一颗鹅卵石朝谭溪的脚边丢过去。带着花纹的鹅卵石坠入水中,那些调皮的鱼儿被搅动的水波惊的一哄而散。 马小跳看着那四下仓皇游走的小鱼儿,心情大好。没想到他刚抬头,便对上谭溪怒目而视的眼睛。 马小跳张二摸不着头脑,朝着谭溪笑笑。谭溪却躬下身子,朝着马小跳扔来一大个带着水花的石头。 “咚!”的一声,马小跳呆若木鸡的站在那儿,浑身已经溅起的大浪湿透。 谭溪也许觉得马小跳呆呆的样子很有意思,笑着拍了拍手道:“扯平啦!” 这时候,马小跳才现谭溪身上那件淡绿色的碎花短袖上衣湿了一小块。恐怕是自己刚才丢小鱼儿的时候不小心溅上去的。他不由得一翻白眼:真记仇。 “哎,这件这是你姑姑的衣裳吧!”马小跳看着谭溪正在认真揉搓的一大团衣裳,问道。 “嗯。”谭溪浇了些水,继续搓衣服。 “你姑姑的衣服也让你洗啊!”马小跳不由得瘪了瘪嘴。 “我姑最近每天去地里。累的很。给她洗几件衣裳怎么了。再说了,这衣裳也不脏。就是出了点汗。在水里揉一揉就是了。”谭溪抹点洗衣粉,继续用力搓衣服。 “你真勤快。涂然连火都不会烧呢。”马小跳感叹道。 “我家里就我和我姑两个人。我姑一个人忙里忙外已经够累了。我自然要帮她分担一些。涂然家里那么多人,家里有什么事儿她妈和奶奶都做完了,哪里还轮到她~”谭溪淡淡的说道,一段一段拧干衣服里的水分。 “我帮你……”马小跳见状赶忙去帮谭溪。两个人你抓着头我抓着尾,用力反方向拧紧,哗啦啦的水声就从衣服里漏了出来。 “好了。没想到这件衣服这么吸水。”谭溪把拧干的衣服放入篮子以后,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 “这是雨天穿的长袖衣裳。”马小跳瞥了一眼以后,提醒谭溪。 “我知道。反正要洗衣服,索性一起洗了吧。”谭溪笑笑,再次把一件花褂子扔入水中,“你看,这件就好洗多了。随便揉一揉,再在水里抖一抖就干净了。” 马小跳看着水面上像花蝴蝶一样飘浮的衣裳,不由得心下一软。以前他不找谭溪玩儿,是因为谭溪总是要做这做那,他嫌谭溪麻烦。现在想来,当时的想法真是可笑啊。在他无忧无虑玩耍捣蛋的时候,谭溪就已经这么懂事了。要是自己是她姑,肯定会加倍对谭溪好吧。可是,众所周知的是,谭溪姑姑,也就就是谭溪的妈妈,对她严苛的很,谈不上怎么好。 089 二更鼓.惊觉 “我来帮你吧!”想至此,马小跳心里一疼,忍不住抢手上去扯谭溪手里的花褂子。 “不用。”谭溪扯紧花褂子,去推马小跳。 “太阳这么大,我帮你洗,这样就快一些……”马小跳坚持道。 “你会洗么,别来捣乱啦……”谭溪不松手。 两个人你抢我夺,一个不小心,那件花褂子顺着水流飘走了。 两个人呆呆的对视了一眼。谭溪嘴一瘪,二话没说,顺着水流往下追去。 清河的水量在夏季十分充足。此刻,那件花褂子被水流往下推着,已经漂出了老远。谭溪和马小跳在后面拔腿追着。由于剧烈的跑动,身后溅起了一层层水花。 有几次谭溪都差点抓着了,但就在她伸手的时候,原本在不远处的花褂子被水流推到了更远处。就差那么一点,花褂子就被谭溪抓着了。 马小跳见状急了,上岸快跑一阵子拦到前面等着。花褂子被水流推着,慢慢往马小跳流去。谭溪往前赶着,和马小跳两人一前一后形成合围之势。本以为这样一来就能万无一失的拦住了,但在两人之间,水流打着旋转儿把花褂子卷到远离岸边的深水去了。 谭溪不甘心的还想去捞,却被马小跳一把抓住。 “你疯了,这里水有多急你不知道么?”马小跳看着翻起朵朵水花的湍急河水,拉着了冲动的谭溪。 “都是你!要不是你和我抢,这褂子也不会被水冲跑!”谭溪一把推开马小跳,恨恨的说。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谭溪~”马小跳可怜巴巴的望着谭溪道歉道。 “对不起有什么用啊!褂子都被冲跑了,回家了我姑一定会骂我的!”谭溪无力的蹲下来,大哭了起来。 马小跳看看谭溪又看看那已经漂到深潭的花褂子,像个傻瓜一样不知所措的站在那里看着谭溪哭。 谭溪哭够以后,抹着眼泪,回去继续洗衣服。这一次,马小跳不敢抢着帮忙了。他呆呆的坐在一边儿,看谭溪一边抽泣一边继续洗衣服,忽然觉得心里一下子变得很空很空。 水声潺潺,随着地势的起伏款款往前流着。跨过幽幽的碧水,河那边是同样白花花的河岸。在河岸的边缘拔起几道翠色逼人的山峦。哞哞几声牛叫,回荡在这寂静如画的天地间,惊起在水里啄食的几只白鸟。噗噗噗,白鸟扑棱着带着墨羽的翅膀飞走了。在离河岸不远处的村庄里,几道青烟正慢悠悠的升上天空。 在这静好的岁月里,两个小小的少年,怀着满腹心事沉默着。谭溪搓洗着衣服,马小跳踩着水玩儿。谁也没有抬起头来看一眼这大好河山。他们的耳畔只有哗哗流动的水声。那几声牛叫,他们也许没有听见,也许听见了没反应。毕竟对他们来说,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东西,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洗完衣服,谭溪挎着篮子准备回去,马小跳跟着她一起往回走。谭溪没有理马小跳,自顾自走着。由于脚是湿的,在走到河岸最边缘的时候,两个人脚上都沾上了许多泥沙。 离开河岸以后,马小跳才蓦然现这天气原来已是这般燠热。太阳火辣辣的照在头顶上,连微微掀起的风都是一阵阵涌来的热浪。暑气挡不住的往人身体里钻,仿佛要把在人身体里点起一把又一把的火。水声渐渐听不见了,嘈杂的蝉鸣像是鼓噪的锣鼓涌入人已被晒得昏昏沉沉的脑袋。 谭溪和马小跳走在酷热的田间地头,热的大汗淋漓。马小跳本想帮瘦弱的谭溪提提洗好的衣服。但他又怕惹谭溪生气。于是,一路上,马小跳纠结不已的跟在谭溪身后走着,心里七上八下的。 走到村口的岔路那儿,谭溪往上走,却现马小跳跟着自己一起。 “马小跳,你家在那边。”谭溪指着左边的那条路对马小跳说道。 “我跟你回去说明情况。免得你姑骂你。”马小跳挠着头无比真诚的说。 “不用了。你说,几句骂。不说,也是几句骂。横竖让我姑骂几句出出气就得了。反正,我也被骂习惯了。”谭溪不以为然的说着,反手擦了擦额头上往下滴的汗。 “谭溪……”听了谭溪的话,马小跳不知道说什么安慰她才好。 “哎,马小跳,你哥哥的事儿决定了么?”谭溪吃力的提着篮子,气喘吁吁的岔开了话题。 “恩。”马小跳语焉不详的嗯了一声,低着头继续走路。 谭溪也没有追问。两个人默默爬了一会儿上坡路,来到谭溪家门前。谭溪家下面不远处,就是马小跳奶奶家。 谭溪姑姑还没有回家。白房子的门还紧紧锁着。谭溪用钥匙开了门,马小跳跟进去轻车熟路的拿起水缸里的水瓢灌水喝。 “你这样喝,肚子要炸的!”谭溪夺下马小跳手里的水瓢,教训道。 “太热了,这天……”马小跳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他已经喝的半饱了。凉凉的水一下肚子,顿时感到暑气全消。 谭溪休息了一会儿,才喝了点凉水。然后她出去晾衣服,马小跳跟着帮忙。不一会儿,拉在两棵树间的铁丝上就晒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 谭溪姑姑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玩了好一会儿了。谭溪紧张的把衣服漂走的事情告诉了姑姑。姑姑看着那晾满院子的衣服,并没有责骂谭溪,只是让她下一次做事的时候小心一些。 马小跳朝着谭溪眨了眨眼睛,然后玩一会儿以后跑回了自己家。 “小跳,让你给奶奶家送鸡蛋你跑哪儿去了?”刚进门,马小跳妈便揪着马小跳的耳朵飙道。 “妈,妈,你轻点,我的耳朵,别拉别拉!我马上去送马上……”马小跳龇牙咧嘴的求饶道。 “不指望你了。你哥哥已经送去了。下次让你做事儿你再溜走,看我不打死你个小兔崽子!”马小跳放下马小跳,威吓他道。 “是是!妈我不敢了,下次不敢了……”说话间,马小跳跑了出去。 “哎,你又去哪儿?”马小跳妈看着一溜烟跑出门的儿子,大声问道。 “我去找哥哥……”马小跳的声音顺风传来,人已经在很远之外了。 “臭小子!”马小跳妈依倚着门骂了一句,转身走入了屋子。 090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自那天马小龙来接涂然以后,以后每个周六他都会来接涂然。≧ 涂然和马小龙说马小跳最近都在奋学习。马小龙惊讶的睁大了眼睛:“他在家都是一副懒的写作业的样子!” “可能在你面前感到了压力吧。在家里不好意思用功。我要是有你这么一个优秀的哥哥,也会觉得压力很大的。”涂然吐着舌头说。 “他才不会。”马小龙笑着摇了摇头。 “喂。你在想什么呢?”看着马小龙一脸认真沉思的样子,涂然忍不住问道。 “我想,是不是应该在暑假的时候给小跳补补课。他英语烂的一塌糊涂。”马小龙说。 “好呀好呀。我也要听。到时候你当老师教我们。我把谭溪也叫上。”涂然闻言眼睛一亮。 “恩。那就这样决定吧。反正我整个假期也没事可做。”马小龙摸了摸涂然的小脑袋说。 “我感觉你摸我头时,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一条小狗……”涂然不悦的推开马小龙的手,噘嘴道。 “哪有你这么可爱的狗!”马小龙笑道。 “真的么?”虽然这句话不是什么好话,但涂然的毛还是被马小龙轻而易举的顺了下来。他这是夸她可爱么?涂然害羞的低下了头。 “笨~”马小龙的笑声再次传了过来。 “你才笨!你和马小跳一样笨!”涂然看着笑意盈盈的马小龙反唇相讥道。 “是。我和马小跳一样笨。小丫头!”马小龙捏着涂然的鼻子说道。 不知从何时开始,马小龙和涂然的关系逐渐亲密起来。周六他们两个人一起回家的时候,马小龙偶尔会摸涂然的脑袋,还会亲昵的捏涂然的鼻子。从小到大,两个人的亲密接触也只有大洪水那次涂然抱着马小龙哭。但这一转变,涂然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似乎两个人早该如此一样。涂然并不讨厌马小龙的触碰。当马小龙对她做那些动作时,涂然只觉得心里甜甜的,好像吃了蜜糖一样。 现在每个周六中午,一起回家的就只有谭溪和马小跳两个人。涂然要和小章老师学画,马小龙毕业了。以前,两个人在一起斗斗嘴打打闹闹,没一会儿就走回了家。但最近,马小跳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谭溪不知道马小跳怎么了,觉得他最近行为异常的很。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儿的呢?谭溪仔细想了想:好像是在马小龙成绩出来以后。 是因为哥哥的事儿受刺激了么? 谭溪试着安慰马小跳:“不要难过了,事情已经生了,难过也没什么用……” 马小跳睁着眼睛,十分疑惑的问谭溪:“你说什么呀?什么难过不难过?” 谭溪闻言差点吐血:“你哥哥的事情咯,不要再难过了!” “我为他难过什么,他什么都有。还用我为他难过么?难过的应该是我吧!”马小跳听谭溪谈起哥哥,不由得小声嘀咕道。那天在河边遇到谭溪,让他心中的郁结得到一些舒缓。但那天偷听到的谈话,还是会时不时在马小跳耳边回响着,压的他整个人喘不过气来。 “你说什么……”谭溪凑了过来。 “没什么!”马小跳一惊,按下自己心头不断翻涌的想法。 “咦?我看你是不想说吧!”谭溪勾着马小跳的肩膀,说道。 “谭溪,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看着谭溪近在咫尺的黑眼睛,马小跳忍不住摒住了呼吸。他强按下心里的慌乱,故作镇定的问道。 “什么问题啊?哥儿们你尽管说!”谭溪做出一副无赖的表情,和马小跳对视着问。 “你说真话,不能骗我……”马小跳定定的看着谭溪,要谭溪承诺自己。 “当然啦。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谭溪眨巴着大眼睛,一口应承下来。 “你是不是喜欢我哥哥?”马小跳艰难无比的开口问道。自从那一天马小跳意识到自己对谭溪有意思以后,他经常会关注谭溪。多次观察以后,他现谭溪看哥哥的眼神和看自己的眼神很不一样。那感觉,马小跳说不清,就好像一个人看到心爱的东西时的那样,有高兴,有期待,还有很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因素。 谭溪怔住了,不知道马小跳是怎么看出来的。这个秘密,她埋藏在心底,谁也没告诉。 马小跳看着谭溪忽然红起来的脸蛋儿,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他看着谭溪,心里不由得难过起来。 “你有病吧,马小跳,乱说什么呀!你不知道涂然喜欢你哥么!不要瞎说!让涂然听到了又会难过了!”谭溪反应过来以后,推开马小跳,劈头盖脸的骂起来。 “是么?”马小跳虽然有些不信,但谭溪这样的反应,却让他十分开心。 “那当然。你当你哥是什么宝贝啊!是个女的就得喜欢你哥么!也不看看姑奶奶我是谁!”谭溪霸气无比的说道。 “但你每次看我哥的眼神儿咋和看我不一样儿呢?”马小跳听了谭溪豪气干云的话语,忍不住问道。 “那是崇拜!懂不?你哥哥那么优秀,我崇拜一下不可以么?至于你,我难道还要崇拜你么?”谭溪瞥了马小跳一眼,翻了翻白眼说。 马小跳看着谭溪,不好意思的笑了。他想,肯定是自己多想了。哥哥虽然很优秀,但也不会招所有女孩子喜欢吧!谭溪也许就不喜欢哥哥那样的呢?谭溪崇拜哥哥,想想也是理所当然的吧!哥哥那么优秀,自己也很崇拜他呢! 想到此处,马小跳沉重的心情欢快许多。他想,这是这个月来他听到的最好的消息了。 十三岁的马小跳并不知道,如果一个女人开始崇拜一个男人,那她离迷恋那个男人也不远了。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崇拜,往往就是一段浪漫故事的开始。 谭溪见马小跳相信自己的胡说八道后,不由得松了口气。她是喜欢马小龙,但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特别是马小跳。如果马小跳知道的话,依照他的个性,说不定哪一天就大嘴巴不小心说漏了。到时候,几个人在一起会很尴尬。 091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涂然喜欢马小龙,谭溪看的出来。≧≥≧ 马小龙进入初三以后,她总会拉着自己站在走廊里看操场。谭溪知道涂然不是看操场,她是在找马小龙的身影。 每天他们四个人一起回家时,好像大家还是小时候那样。但谭溪明显感觉有什么东西在悄无声息的生变化。比如涂然,她的眼神总是追着马小龙跑,马小龙也会格外照顾涂然。谭溪尽力想说服自己,马小龙照顾涂然多一些是因为涂然年纪最小。但显而易见的是,事情根本不是那个样子。 事情是在什么时候开始生变化的呢?涂然学画画以后?还是念初中以来?他们两个之间的感情是在什么时候突飞猛进的呢?谭溪说不清楚。她只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和自己喜欢上了同一个男孩儿,而那个男孩儿好像对自己最好的朋友也有那么点意思。 谭溪很失落,但那失落仅仅限于自己的内心。她并不想让大家都感到难受尴尬。毕竟,一个人难受,总比三个人难受要强吧。 谭溪回到家时,意外的看到了姑父。姑父在派出所上班,平时上山下乡忙的不得了,只有每个周末才有时间回来一趟。没想到,姑父竟在今天回来了。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如果谭溪没记错的话,今天才周二。 到了晚间,谭溪才知道姑父为什么回来。他马上要调任到县城里去了,现在给他放了半个月的假。调令已经在下来的路上了。过一阵子,家里就搬去北原。等谭溪放暑假以后,就转入北原县城继续读初二。 姑父在饭桌上向谭溪和姑母宣布了这个好消息。在听到这个消息时,谭溪的脑袋一下子懵了。这么突然么?她还没有准备好。虽然在早些日子姑父已经透露出自己可能调任的消息,但谭溪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的这么快。她有些手足无措。对未来的惶恐和对旧地的不舍一下子包围了她。 好几天,谭溪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涂然问她,她支吾着就过去了。有一天体育课,谭溪带着涂然偷偷溜出了校门,来到了桥下的河边。河边生着厚厚的青草。以前上小学的时候,两个人会溜到这里来捡鸭蛋。河岸种着很大一片油菜。春天的时候,油菜花开了,远远望去就好像是一片金色的大毯子一样。那时候两个人也偷偷来过这里,躺在油菜花旁边看天看云。此时此刻,油菜花早已销声匿迹了,粗壮的杆儿上长满了青森森的油菜荚。整个油菜地看起来就像是战场上威武肃立的士兵,挥戈执戟,带着青铜般森然的战意。 两个人在柔软的草地上坐下来,鼻端满是草木清新的香气。油菜已经长的很高了,她们坐下来的时候,整个人都被淹没了。没有人能看见她们,除了那对岸山上劳作的人。 有时候她们来这里只是因为想静静的躺一躺,并不为说什么特别的话。有时候,选择这里,却是因为一个人心情不好,想找一个僻静的地方向对方倒倒苦水。 这一次,涂然不知道是哪一种情况。所以,她并没有先开口。她静静的坐在那儿,揪着草看风吹皱河面。 “我要走了……”沉默了一会儿,谭溪忽然开口道。 “去哪儿?”涂然一惊,猛然回头看身边的谭溪。 “城里。我姑父调到城里了~”谭溪低着头,看不出她脸上的表情。 “那是升官啦!恭喜你啊!”涂然听后心里涩涩的,但仍旧嬉皮笑脸的贺喜道。 “我不想走。我舍不得你们!”没想到,谭溪却突然大哭起来。 “我也舍不得你!”涂然抱着谭溪,也大哭起来。 两个小姑娘抱着哭了一阵子以后,便开始商讨起谭溪能不走的方法。涂然说谭溪可以住到她家去,她们两个可以睡在一起,每天一起上学。谭溪闻言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这个主意的提出,让离别的忧虑一下子减轻不少。两个人开始热烈的交谈起来。她们提起了好多过去的事。 大洪水退去后,她们曾在河边留下的渣滓里捡起过一个彩色的塑料风车。那里的河岸很宽很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白色鹅卵石。她们站在那广阔的河岸上,就像几个小小的点。那时候,她们很惶恐,很怕退去的洪水会猝不及防的再次席卷而来。如果真的出现那样的情况,她们连逃跑都来不及。事实上,这完全是杞人忧天。在她们忧虑的往岸边跑时,炽热的阳光正在她们头顶上出耀眼的光。 小时候就是那样,怀着对很多事情的忧虑恐惧之心。那么小的一个人儿,总觉得世界可怕的很。一条在路边游走的蛇,几株长着尖刺的植物,都会让年幼的我们胆战心惊。没有基本的常识与判断力,所以觉得世间的事,没有一样不可怕,没有一样不值得提防。但有时候又胆大包天,什么都想去闯一闯探一探。这是人类天生的冒险精神和好奇心在作祟。 所以,涂然他们那时候会大着胆子在洪水刚退去的河滩上四下搜寻。走出不远,又害怕起来,呼啦啦一阵风一样又拼命往岸边跑,好像滚滚而来的洪水正在他们身后追赶一样。 提起四大院儿附近那宽阔的河岸,很多美好的记忆涌上了涂然和谭溪的心头。她们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叽叽喳喳的回忆了起来。 四大院儿河边有一株很高的老桑树,每到四月底的时候,苍绿的叶子间便挂满了紫红的桑椹。这株桑椹基本上无人问津,除了涂然谭溪他们四个馋嘴的小屁孩儿。每当桑椹成熟的时候,几个孩子总会用尽各种方法摘下桑椹来饱餐一顿。那株老桑树结的桑椹有拇指长,胖胖的,咬一口汁水四溢,又甜又香的味道瞬间就在口腔里蔓延开来。几个孩子吃饱以后,下巴上都沾满了桑椹粘稠甜腻的紫色的汁液。他们会走到旁边的小溪旁,用冰凉凉的水把脸上粘稠的桑椹汁洗干净。 说是小溪,其实就是一道小小的沟。沟里面有一道细细的水。溪水快流到河边的时候,不知是谁用石头拦了一下,于是形成了一个大的水荡。 092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水荡其实是北原方言,就是水潭的意思。 ≦那个围起水荡的人把水荡里面清理的干干净净。清澈的水底连一点腐叶沉淀下来的渣滓都看不见。只是偶尔起风了,那水面才会飘上几片叶子。水荡周围生着叶子阔大的植物。植物有半米多高,像一道翠绿的屏障一般把整个水荡密不透风的围了起来。 涂然他们夏季放学回家都会在这里喝水洗脸。这里的水即使在盛夏时节也透着沁凉入骨的寒意。每当涂然他们顶着夏日的骄阳大汗淋漓的回家时,都会来这水荡边折两片翠色的叶子兜点水喝。凉水入喉,暑气很快就消散了。 但这里也不能多呆。往往几分钟后,身体内饥|渴的感觉和暑气一起消退了,他们就会神清气爽的离开了。这里温度比较低。若是再多呆上一会儿,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是冷的,钻入骨头的冷。 秋季的时候,水荡边那丛阔叶植物长出了灰色的果实。果实中间鼓鼓的,两边呈狭长状,中间有穗状的纤维。那个时候,谭溪教涂然用刺树上长的刺把那穗状的纤维挑出来。谭溪几下就能把那穗状的纤维完整的挑出来,而涂然却笨手笨脚的,挑了半天,才挑出一点来。 谭溪把挑干净的果实给涂然看,果实中间空荡荡的,变成了一个透光的孔。谭溪说这个叫果实叫无骨米,可以穿起来当链子佩戴。 于是,几个人便在水池边摘无骨米。那丛植株果实累累,无骨米多的很。大家都挑饱满漂亮的摘。不一会儿功夫,每人都摘了一大把。 涂然把塞满荷包的无骨米带回家,奶奶用彩线帮她穿了一个手链一个项链。但妈却不让她戴上玩儿,说无骨米长在寒潭边,阴气重,戴在身上会吸人的血。涂然想起沁凉的水荡,迅抛下手里的珠链。链子离手以后,涂然仍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股恶寒从体内迅升起。 谭溪第二天带着无骨米链子给涂然看,涂然把妈妈的话传达给谭溪,吓得谭溪赶忙把手里的链子扔了。 谈起这些旧事,两个人都忍不住咯咯的笑了起来。在她们五年级的时候,那个水荡莫名其妙的干涸了,水边叶子阔大的植物也枯死了。在那以后,她们都不到那个水荡去了。 说着说着,学校的铃声传了过来。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两个人都不想回家去吃饭,于是决定再呆一会儿后就去买点小零食吃。 这一天很快就过去了。第二天上学,涂然并没有迫不及待的问谭溪她和姑父姑母交涉的结果。昨天涂然把这个想法告诉爹妈时,爹妈说谭溪姑父姑母肯定会把谭溪带走的。此刻,涂然看见谭溪一脸颓丧的样子,便知道她那边也很不顺利。 果然,谭溪说她姑父姑母不同意。 涂然听了之后,整个一上午都魂不守舍的。她一点儿也集中不了注意力,脑袋里回想的都是以前大家一起玩闹的场景。 避无可避的事实,让两个小姑娘陷入了苦恼的境地。下午放学回家的时候,马小跳得知了此事,也是一副倍受打击的模样。他沉默许久,出主意说:“也许谭溪可以不用走,只要能说服她姑父他们,让他们同意她住在奶奶家里。那不就行了!” 马小跳的话,给谭溪涂然她们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是啊!这样不就行了么!三个人仔细合计了一番,便认为此法可行。于是,三个人兴高采烈的各自回家了。 第二天一见面,涂然和马小跳迫不及待的开口问谭溪结果。昨晚,涂然把马小跳的主意和爹妈说了一遍。爹妈都觉得可行。爹妈的肯定让涂然激动的半宿没睡着觉,仿佛谭溪留下来已经成了铁板钉钉的事儿了。 在两人期待的眼神儿中,谭溪颓然的摇了摇头。马小跳和涂然的心情顿时沉重下来。没有比这更有说服力的方法了。如果这一条路走不通的话,那就再也无计可施了。 确定没有转圜的余地以后,涂然和马小跳拼命的对谭溪好。就仿佛这样一别以后,再也见不了面似的。谭溪的书包转移到马小跳的肩膀上,谭溪想喝水涂然马上就会拿着杯子去接……两个人这样殷勤,反倒把谭溪弄得有些不知所措了。 还有两个周就期末考试了,考完试以后,三个人就要分别了。虽说两年后能在北原县城见面,但这离别的情绪一日日积压着,三个人心情都很阴郁。 周六学画完了以后,涂然把这件事告诉了马小龙。马小龙听后虽然有些惋惜,但他却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儿。谭溪的成绩十分不好,照此下去,恐怕上不了北原高中。但在北原县城的话,那里学习紧张名师也多,说不定很快就能提升上去。这样一来,大家还是能在北原高中再见的。马小龙的一番话,驱散了涂然心头一直笼罩的阴云。是啊!她怎么没想到呢!这短暂的离别是为了将来的重聚啊! 周一上学时,涂然把马小龙那番话转告给了谭溪和马小跳。三人听后都兴奋不已。马小跳说为了将来能在北原高中重逢他一定不再贪玩。谭溪也表示说她一定好好努力争取能考上北原高中。涂然看到两个朋友斗志满满的样子也誓要攻克数学难关。 这样一来,离别的愁绪冲淡了不少。剩下的,只有对未来满满的希望和期待。 考完试以后没几天,谭溪便走了。她走的前一天来涂然家找涂然玩。涂然说第二天去送她。谭溪却说不用。她们晚上去奶奶家吃饭,第二天就从那儿走了。涂然知道,谭溪奶奶家在四大院儿,离大路比较近,从那儿坐车的话比从谭溪他们家要方便些。所以当下也没有坚持。 两个人絮絮叨叨说了好一会儿话,到黄昏天暗下来,才恋恋不舍的分别了。 两年以后,这对小姐妹又在北原高中的校门口重逢了。那个时候,她们看着彼此,微笑的朝对方奔了过去。 093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谭溪走了以后,涂然很是失落了一阵子。 但很快,她就被别的事情分了心神。 马小龙的暑假培训开课了。谭溪走了以后,马小龙的学生只有涂然和马小跳两个人了。马小跳开始愤学习,那认真的劲头,让涂然也自叹不如。 但少年人都是争强好胜惯的,为了不让马小跳比下去,涂然也加倍努力起来。 就这样,转眼间,暑假就过去了。 新学期开始以后,涂然去小章老师办公室门外去看,原本属于小章老师的位子上已经坐了一个陌生的老师。小章老师真的离开了啊!涂然不由得心下怅然。怅然过以后,涂然又不禁为小章老师高兴起来。小章老师终于可以回去陪他妈妈了,这也算的上是一件值得特别开心的事吧! 涂然一会儿难过一会儿开心,情绪变得十分莫名其妙。等她自己反应过来的时候,涂然忍不住拍拍自己的脸,转身走进了新教室。 初二了,涂然他们的教室从二楼最东边搬到了三楼最东边。马小跳他们教室也一样,升了一层楼。 升入初二以后,除了学的东西变得深刻了些,增加了几门新课程以外,学校里生的事情倒是和以前没什么区别。涂然他们照理上课下课做操考试放学。 但还是有区别的。比如,现在放学路上,只剩下马小跳和涂然两个人。马小龙去北原高中报到了,谭溪也去北原县城念书了,从小到大的四人组变成了铿锵两人行,哦不,是三人行。 开学后两个星期以后,一个熟悉的男生加入了涂然和马小跳回家的行列。这个男生,是马小跳同班同学,名叫林烨。以前小学的时候,林烨曾经和马小跳涂然他们同班两年。但林烨这个人不苟言笑,涂然对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印象。四年级分班以后,林烨便不再和涂然她们一个班了。没想到,初中分班,林烨竟然再次和马小跳分到了一个班。两个人的关系由此亲近许多。 最开始,由于和林烨不熟,涂然还有些不好意思。但一起回几次家以后,涂然现林烨也并没有像表面上看起去那么刻板吓人,也就放松下来。一来二去,三个人便混的熟了。 由于暑假的努力,涂然的成绩很快就跑到了前头。初二第一次月考的时候,涂然竟然考到班级第一,在年级也排到了第二名。涂然难以置信的望着成绩单,在她前面,第一个名字,赫然每天一起回家的林烨。马小跳也进步了,从原来的三百多名一下子跃到了七十几名。 涂然一下子成了横空杀出的一匹黑马。老师同学们的赞誉滚滚而来。涂然虽然强装镇定,内心还是忍不住狂喜的。但还没等她开心几天,噩耗便从天而降。 奶奶病了。 暑假的时候,奶奶的脸色便不怎么好,饭量也小了许多。但由于除此之外一切都很正常,家人还以为老人苦夏便也没怎么留心。只是做了些开胃的饭菜来调理改善。那时候,涂然正在和马小跳比赛学习,所以并也没有关注到奶奶正一日日消瘦。 直到奶奶忽然吐血晕倒,一家人才着了着了慌,赶紧急急忙忙的把奶奶送入县城医院里检查治疗。到了医院一查,已经是晚期了。 涂然回到家的时候,家里一片愁云惨淡。奶奶被安置在卧房里,爷蹲在院子里抽烟。涂然和爷爷打招呼,爷爷也像没有听见一样。 涂然疑惑的走进家门。妈看见涂然回来了,招呼她吃饭。涂然问妈爷爷怎么了自己和他打招呼他也不理。妈没回答,只是叹息一声让她吃完了快写作业。涂然没有看见奶奶,便问妈。妈只是语焉不详的说奶奶不舒服正睡着呢。 那之后的日子,对涂然来说,真如一场不想提起的噩梦。如果有可能,涂然真想跳过这一年。但她却怎么也跳不开。 涂然眼睁睁的看着奶奶浮肿起来,走上几步就会呼呼的喘粗气。没过两个月,奶奶整个人就胖了一圈。她吃力的掀开小腿上盖的薄毯给涂然看。涂然看了一眼,眼泪变忍不住流了下来。奶奶的小腿已经肿的和妈的大腿一般粗了,手指粗的乌青血管狰狞的凸在小腿上,仿佛随时都会爆破一样。 “奶奶……”涂然趴在奶奶床边一直哭。 “好孩子,人都有这么一遭的。不哭啊~”奶奶劝着涂然,眼角却流下了一道混浊的泪水。 涂然看着日渐浮肿的奶奶,心里感到特别难受。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能感受到生命的活力正在奶奶身上一日日流走。可是她却无能为力。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奶奶的病情一日日加重,然后等着死神在猝不及防的时候到来。涂然感觉心里面像是压着巨石一样,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这世间,再没有一件事,能比眼睁睁的看着你爱的人慢慢死去更让人难受的了。 那段时间,涂然学习都没什么心思,上课写作业看书都会不知不觉的走神。她每天放学回家后的做第一件事,就是冲到奶奶的房间里和她说几句话。要是奶奶昏迷了不回答涂然,涂然就会很害怕很害怕。她会颤抖着手去探奶奶的鼻息,怕奶奶已经死去。直到手指感到微弱的呼吸,涂然才会安下心来。 家里的人,除了涂然,似乎都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在奶奶检查出那个病已经展到晚期以后,不可治愈的戳子已经盖在了那份化验单上。在接奶奶回家以后,大家所做的就是等着那个最终结果的来临。奶奶从容的和爷爷讨论自己身后的事,爹含着眼泪对奶说要是想吃点什么就说他让媳妇儿去做。涂然听着看着,眼泪干了又流。那段日子,涂然很多时候都觉得自己的心仿佛浸在了泪水里,每一寸都带着湿漉漉的沉重。 涂然放假了,她每天都在奶奶床前陪着奶奶。她和奶奶说话,说很多的话,学校里的,小时候的,书里的,很多很多。可是奶奶却已经听不见了。在一天之中的大部分时间里,奶奶都在昏沉沉的睡着。她的呼吸粗重急促,有时候还哼哧哼 094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涂然无能为力的看着奶奶痛苦的蹙着眉头,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这间屋子向阳,每到下午阳光就洒满大半个屋子。此时,奶奶生病了,为了屋子凉快,就拉上了窗帘。虽然拉上了窗帘,但为了透气,窗户却没有关。屋子里幽凉幽凉的,弥漫着一股药味儿,不时有风掀起窗帘,在地上投下一片金黄的阳光。炽热的阳光穿过窗棂,似是披上了时光流逝的面纱,变得温情脉脉。 窗帘起起伏伏,地上铺开的金色阳光进进退退。在这一片幽凉静谧的环境里,涂然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奶奶给自己讲的一些故事。 那些故事,关于奶奶的家乡——淮安。 淮安在奶奶口中提起的次数并不多,但涂然却记得分明。 奶奶说,淮安有一座庙,庙里塑了一对姐妹,金灿灿的,夜晚都在光。淮安的西瓜,是成串结的,挂在树上,有拳头大小,连皮都是沙甜沙甜的。 像这样离奇古怪匪夷所思的事儿,奶奶总是说的有理有据一板一眼的。涂然却有些不敢苟同。西瓜这么可能长在树上呢!但每次只要她稍稍表现出一些质疑,奶奶就会很生气的瞪起眼睛:“我骗你干什么?你可以自己去淮安看看。看我说的是不是真的!” 涂然很少见奶奶那般疾言厉色。当下就吓的不敢说话了。这时候,奶奶的脸色就会渐渐舒缓下来,断断续续给涂然讲她的家乡淮安。 每当这个时候,奶奶都会变得凛然不可侵犯。涂然顶撞过奶奶几次以后,便识相的乖乖闭嘴了。淮安和大葛村是不一样的,在大葛村不会生的事情,在淮安却有可能司空见惯。涂然并不明白的是,这个时候的奶奶,并不需要人来质疑,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听众。 淮安有一座城,那儿是奶奶的家乡。 奶奶说,她阿爸给她讲,在他阿爸小的时候,一家人都住在淮安。但具体在淮安哪里,阿爸却记不得了,只模模糊糊记得好像在淮安的一座什么城里。阿爸记忆最深刻的就是夏天傍晚会有走街串巷卖酸梅汤和云片糕的小贩摇着手鼓梆梆梆梆的在青石板路上走过。 云片糕是什么?涂然问奶奶。 啊呀!我哪里知道嘛。那个时候还没有我咧。我阿爸都才你这样大。奶奶说。 涂然不说话了。酸梅汤应该就是很酸的梅子熬的汤,云片糕是什么呢?切成一片一片的、云一样的糕点么? 涂然怔怔的想着云的形状。不一会儿,红的马白的兔子灰色的小狗争先恐后的从涂然脑袋里冒出来了。涂然想着五彩缤纷憨态可掬的云片糕,忍不住咕咚一下咽下了口水。 阿爸说淮安有很多水荡。那水荡一片连一片,里面全是肥鱼大虾。一网撒进去,挂的满满的,得两个大人才提的起来。奶奶继续说。 此时此刻,屋子外的金色的阳光正好筛进纱窗,在地上织出一道金光闪闪的大网。涂然盯着地上的“大网”,好像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啊虾啊会从那网里蹦跳出来。 那我去淮安,不去北大荒了。涂然看着金网里啪|啪甩尾乱动的鱼虾,怔怔的插嘴道。 北大荒是哪儿?奶奶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东北啊!小龙哥说在那儿用篮子随便在水里荡一荡,就能荡出一篮子鱼来。我觉得那真是个好地方。等我长大了要去那里住。涂然道。 等你长大了,肯定都被捞完了。哪里还轮到你呢!奶奶不咸不淡的开口道。 那我就去淮安。涂然不服气的瘪瘪嘴道。大葛村也有鱼虾螃蟹,但量太少了。有时候有胆大的人用土法炸河,炸出来的都是指头长的小鱼儿,很少有一两斤重的。鱼什么的,在大葛村是比较稀罕的东西。所以,年少的涂然觉得能一篮子下去捞起肥鱼的北大荒是人间少有的好地方。 这些年过去了,不知道淮安那些景象还有没有了。奶奶有些感伤的说。 门外棕树的叶子在风里轻轻的飘。影子落下地上,围成一大圈的锋利细剑。剑尖朝外,剑柄合在一起。风一来,吹得巨大分开的叶子上下翻动,映着毒辣的日光,似乎连投下的影子也振振欲飞。 奶奶你在淮安住过没有?涂然问。 没有呐!奶奶长舒一口气道。我长大的时候我们家就不在淮安了。 那你以前住哪儿的?涂然继续追问。她知道奶奶不是本地人,却不知道奶奶从何处而来。 我记不得了。那个地方好像也有山。反正不是淮安。淮安是没有山的。一眼望不到头。都是平平的。奶奶利索的拿起剪刀剪开一块黑色浆硬的布,说道。 淮安没有山?涂然惊讶的睁大了眼睛。大葛村群山环绕。涂然便认为外面的世界和大葛村是差不多景致。她从来知道世界上还有地方没有山。那该是什么样,涂然咀嚼着奶奶说的一眼望不到头,想象着那种视线不受阻碍的感觉。 没有。淮安是平原。到处都是平平的。奶奶平静的说着这个事实。沉思了一会儿,奶奶接着说道,我阿爸还说,他们小时候还经常用芦苇杆儿钓虾。虾笨笨的,一钓一个准儿。 芦苇杆儿也能钓虾么?涂然问。大葛村有的河边也生芦苇,她们也曾经折断芦苇用来吸水喝,但涂然并不知道芦苇还有这样“古怪”的用法。 可以啊。栓个线儿挂个弯好的针就行了。奶奶头也不抬。 一阵热风带着灰尘冲进门来,吹得涂然几乎睁不开眼睛。 眼睛眯了。涂然一边揉眼睛一边抱怨道。 别揉。我给你吹出来。奶奶放下手里的活儿计,拉过涂然,轻轻的吹了起来。吹得涂然睫毛一颤一颤的。 涂然忘记了有多少个那样安静讲述的中午。夏季炎热,中午爹妈爷爷他们都在家里睡午觉。偌大的家里只有两个人醒着。一个是涂然,另一个是奶奶。每当这个时候,奶奶都会开着厨房的门,给涂然讲一些淮安的事情。之所以选择厨房,是因为厨房背阴且有穿堂风,比起蒸笼一般的堂屋要凉快许多。 095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关于淮安的点点滴滴就在这样安谧的午后缓缓在涂然眼前打开。 那城在炮火里毁掉过。奶奶说。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奶奶的阿爸才不过是个**岁的孩子。砰砰砰一阵枪响,把他震吓的几乎是魂飞魄散。然后,轰隆隆的汽车就开进了安静的老城。 鬼子来了。 大家都在喊。 老城安详宁静的氛围被这样猝不及防的打破了。就像是一块滑入湖心的石子,激荡开层层涟漪。 后来就是无休止的逃亡迁徙。不断的躲避枪炮子弹,不断的忍饥挨饿,不断的心惊胆战……但哪里是归处呢?四处都是炮火,死人的尸体到处可见。被打死的,活活饿死的。炸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等终于逃到了深山,战火才匆忙的停下来。 此后便在陌生的地方安居下来。逃亡途中,一家人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他娶了本地一个淳朴的姑娘,开始了自己平淡的一生。最开始几年,他经常会做梦,梦里还满是枪炮声,几年过去以后,他的梦就变成了春日的淮安,桃红柳绿,风筝在晴空下翩跹。 那些年,他总是想回淮安去。但根一旦扎下来,就难以移动了。儿子女儿相继出生,一下子多了好几张嘴吃饭。他拼命的干活,想要填饱自己和家人的肚子,却没能争过老天。 三年灾荒来了。小女儿活活饿死了,妻子不久后也病死了,他差点儿又成了孤家寡人,和当年来这儿一样。但他已经不再年轻了。他老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不能像个年轻人一样敢做敢闯了。大儿子想要举家逃荒,他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已经动不了啦!他不想逃了,就这样吧。能逃到哪里呢?又是天灾又是**的! 大女儿顶着饿的菜黄的脸回家来了。原本她应该在学校念书,但学校已经闹的太厉害,已经不开课了。 他看着一脸惊慌的大女儿,第一次慈爱的拍了拍她的肩膀。他开始给她讲他的家乡淮安,讲那个美好的像梦一般的老城。 丫头,你的根在淮安。不止一次,他这样对十四岁的大女儿强调。 淮安在初春的时候,总会下两个月绵绵的雨。那时候,黛瓦白墙青石板路上到处都沾着湿漉漉的雨意,甚至连呼吸的空气都蕴含着满满的水分。在这初春的雨水里,草不知不觉就冒尖儿了。也许刚过了一晚上,你就会看到原本萧瑟的院墙内伸出半树沾着雨意的白色杏花。 春雨时下时断,天色却一直都阴阴的。好在大家看了多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还以为那阴阴的天色带着水墨氤氲的气韵,给这老城添了一份古雅之色。 天气晴好的时候,有眉眼娇俏的小姑娘挎着满篮子的花在街巷里走过。那是走亲戚了。淮安习俗,若是被邀请去吃饭,则被请人家的小孩儿要按照惯例挎一篮子花带去。春初是半开不开沾着微湿雨意的杏花,春暮则是娇艳欲滴香气扑鼻的桃花。吃饭时,那篮子里的花已经插瓶摆好了。 伴着他低声的讲述,大女儿安静的睡着了。他轻轻的关门走出去,想要去弄点吃的。 那后半段他没说。 若是在淮安,春天的时候吃什么呢?炒春笋,鲜鱼汤还有莼菜肉羹。那香味,即使隔着帘帘的雨,都能飘的很远很远。 他咽咽口水,朝着北山慢吞吞的走去。没什么吃的了,连树皮都被人捋下来煮了。好几天都没什么吃的了。听说北山有一种能吃的土,好多人都涌过去了。他准备去碰碰运气。 奶奶的阿爸吃观音土胀死了。奶奶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后活了下来。她大哥带着她往深山逃荒。后来的好多事儿,奶奶都记不住了。她前半生的记忆,停在了她阿爸对淮安断断续续的讲述中。 大伯娘和二哥回来了,二伯和二伯娘也回来了。召回他们的,是奶奶日趋严重的病情。 村里婶子娘们都说,涂家奶奶熬不过这个六月了。 奶奶呼吸急促,眼睛睁着睁着就涣散了。 奶奶最后只说了一句话。 她说:“小妹挎着花来接我了~” 说完这句话后,奶奶挣扎了一会儿就气绝了。 床前哭着乱成一团。 灵堂布置起来了,响器呜哩哇啦的吹打起来了,红红绿绿白白黄黄的花圈也摆起来了。奶奶穿上新衣服,安静的躺在乌黑的棺材里。 涂然披着白色的孝布,木然的给来吊丧的人倒茶敬烟。马小跳拿着沉沉的大水壶,亦步亦趋的跟在涂然后面。 之后的几天,家里闹嚷嚷乱成一团。最开始,别人一和涂然提起奶奶,涂然就会忍不住呜呜的哭起来,弄的那个挑起话题的人也会无比伤感的陪着红了眼眶。后来,涂然也就木了,整个人飘来飘去,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一样四处游荡。 丧事在一片嘈杂中忙忙碌碌的结束了。涂然从迷怔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开始了冗长炎热的暑假。马小龙还没有回来,涂然却有些迫不及待的想要见到他。她拿起漂亮的纸,尝试给马小龙写信。 “以前我好想能快点长大,现在却一点也不想了。因为我现,长大是一件让人很难过的事情。以前,我从来没想过,长大以后,很多人都会分开。但这一年来,你上高中了,谭溪去城里念书了,奶奶也走了……我在想,要是我不长大就好了。那样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玩儿,奶奶也不会生病死了……难道长大就必须和自己喜欢的分开么…… 奶奶过世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懵的……就像是夏日午后做了一场迷迷茫茫的梦,醒来以后,心里忽然就空了一大块……但你四顾去寻,却怅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丢了什么……那种空荡荡的感觉……很难受很难受……你能明白那种感受么,小龙哥?” 涂然写着写着,眼泪猝不及防的就掉了下来,晕开了浅蓝色的墨迹。谈起奶奶的逝去,涂然仍旧难受的不能自已。 好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呀,小龙哥!涂然抓起信来团成一团,拼命仰起了头,在心底默念着闭上了眼睛。 096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一两年的时间,听起来似乎很漫长很漫长。≧ 但实际上,若你不经意回头去望,就会现,一两年,其实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情。 涂然站在北原高中操场上,看着笑盈盈的走来的马小龙,屏住了呼吸。 马小龙又长高了。他穿着干净的浅蓝色校服,和周围看热闹的老生混在一起,一点也不起眼。但涂然仍旧一眼就在人群里找到了他。他唇边生了一圈淡黄色的绒毛,正望着涂然笑的满面春风。 涂然他们新生穿着军训服在校门口附近的空地集合。三三两两上体育课的老生总是有意无意的从她们集合的地方经过。一个个脖子伸的老长,笑嘻嘻的对着一脸稚气的新生指指点点。 涂然看着正笑意盈盈地盯着自己看的马小龙,感受到了他目光里的温度,忍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看什么看,没看过啊…… 没想到,马小龙非但没在涂然恶狠狠的目光里退缩,反倒盯着涂然笑的更开心了。 涂然脸一红,飞快的扭过头去,心底暗骂了句流氓。 “哎,眼光不错啊!那个新来的长的还挺好的……” “哎,龙哥看上哪个了,哥们去给你预订下来……” 涂然虽然扭过头去,但耳朵却忍不住竖了起来。听声音似乎是马小龙周围的两个男生在打趣他。马小龙没有说什么。不一会儿,涂然偷偷扭头去看,马小龙他们已经走远了。 集合结束以后,涂然准备和同班同学一起回教室。没想到,眼前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庞。 “谭溪!”涂然忍不住惊叫道。 谭溪穿着和涂然一模一样的军训服,正娉娉婷婷的站在涂然面前。谭溪白了许多,原本身上的那股野小子气已经消失不见了。由于肤色的缘故,原来清秀的脸庞和黑漆漆的大眼此刻变得格外突出起来,使得谭溪整个人看起来动人不已。 “呀?我这是眼睛花了么?这么个漂亮的小美女是谁啊?”马小跳走过来,上上下下的打量着谭溪,夸张的说道。 “马小跳~”谭溪笑着和马小跳打招呼道。 四人再次重聚了。和以前设想的一样,涂然谭溪马小跳三人都顺利的升入了北原高中。大家说了一会儿话以后各自就散了,约好周六放假一起去玩儿。涂然分到了一班,马小跳在九班,谭溪则在十五班。各班军训的地方都不一样,平日里几个人也聚不到一起,只能约到周六周日放假。 涂然很快就融入到了新的班级之中。她新交了一个瘦瘦的好朋友,她的名字叫卓婷婷。卓婷婷文静的很,喜欢看漫画杂志,和涂然很说的来。两个人出双入对,很快就好的一个人似的。 偶尔放假了,涂然和马小跳还有谭溪他们一起去吃饭。但那种情况并不多。谭溪每周都要回家上补习班,所以几个人聚在一起的时间少的可怜。 新的学校,新的同学,新的环境与视野……北原高中的一切在涂然的眼睛里闪着光,美好的未来似乎就在不远处冲着她招手。所以涂然军训结束以后学的格外的努力。 谭溪有时候来找涂然玩,看到涂然一副卖命学习的样子,嗤笑她要学傻了。涂然也不以为杵,反而劝告谭溪不要经常和那些头脑简单四肢达的男生瞎晃荡。谭溪听了也只是不以为然的撇撇嘴。 高一刚入校不久,不知哪里的好事者就评选出了一年级的四朵金花。谭溪凭着出众的样貌位列第三。加上谭溪活泼开朗的性子,身边免不了围绕着一些长的还不错的怀春少男。谭溪“来者不拒”,很快就和一些男生打成一片。 谭溪能上北原高中是凭着家里关系的缘故。她对学习本就不十分热心。初二以后,虽然她狠狠努力了一番,也上了好多补习班,但成绩提到了中等以后便再难有所精进了。等熬过中考,上了高中,她便几乎死了好好学习的心。可谭溪姑父却不准她放弃,说什么笨鸟先飞啊只要努力就有回报啊,然后为了弥补谭溪基础的薄弱,自作主张给她报了一堆补习班。 涂然劝告谭溪的语气,和谭溪姑父劝告她好好学习的口吻一样老气横秋的。谭溪觉得两年不见涂然怎么变的有些傻呆呆的,当下也只是撇撇嘴没说什么反驳涂然的话。但涂然这样说的多了,一来二去的,两个人便生了隔阂。这以后,谭溪便很少来找涂然玩儿了。一是因为涂然平时要学习没什么玩儿的时间,二是两个这么多年的好姐妹两年不见以后似乎有些说不到一块儿去了。 时光荏苒,转眼间,小半年的时间匆匆而逝。虽然同在一个学校,但除了在食堂偶尔碰到几回以外,一周内四个人也不怎么见面。马小龙他们在另外一栋教学楼,和涂然她们一年级的楼隔了好远。 涂然有时候站在走廊里努力朝马小龙他们楼那边望,但除了小半角灰色的大楼以外,什么也看不见。 “涂然,你在看什么呢?”有时,上完厕所的同学看见涂然站在走廊里呆便热情的问涂然。 “眼睛酸。看看绿色缓解一下。”涂然收起心底的落寞,微笑着解释道。走廊外,围墙上爬满生机盎然的爬山虎。一大片绿意,养眼的很。 “哦。劳逸结合嘛。看看风景吹吹风也蛮好的。”说话的同学往往都会走过来陪涂然站一会儿说说话。往往两个人的阵营会扩大到一个小型座谈会。直到上课铃响,几个人才会恋恋不舍的结束话题回到教室去。 不知不觉间,涂然来到北原高中已经有好几个月了。北原高中校规严格,在校期间,周一到周五都要穿校服。秋天倒还好,一套校服两件短袖就可以过完整个秋天。但冬天却苦了一众学子。 虽然当初订购秋季校服的时候,考虑到三年身高问题,每个人都订大了一号,但大一号的校服到了冬天却仍旧捉襟见肘。北原冬天冷的很,涂然通常会穿四五件衣服,秋衣羊毛衫毛衣保暖内衣加上棉袄几乎一股脑儿都披到了身上。 097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像涂然这样瘦弱的人还好,穿上三四件衣服以后再罩上秋季校服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苦了那些体型丰腴校服又很合身的人。但好在班主任还是很通情达理的,冬天在教室里穿不穿校服都无所谓。只要你出教室以后把校服套在外面就可以了。是故,在北原高中的冬天,你会现很多披着不合身校服来去匆匆的学子。 马小跳最近有些烦恼。在北原高中遇到谭溪以后,他本来特别高兴。但马小跳还没高兴几天,就开始郁闷起来。他烦恼郁闷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谭溪身边那些牛皮糖似的“狂蜂浪蝶”。更要命的是,有几只蹦哒的无比欢脱的蜂蝶还近水楼台。马小跳能不郁闷么?一想到自己青梅竹马的谭溪,如一块肥美的肉被那么多不怀好意的狼盯着,他就舒坦不起来。 郁闷无比的马小跳十分婉转的“劝告”谭溪:“你现在是大姑娘了,要和男生保持适当的距离。” 谭溪听了马小跳的衷心劝告以后,只是对他翻翻白眼儿,然后就昂挺胸的撇下他走了。 马小跳心里急得像猫抓一样,但不管他怎么说,谭溪对他的话都当做空气一样置之不理。后来,谭溪再看见马小跳,还没等马小跳凑上来开口说那些男生的“坏话”,谭溪就已经轻飘飘的走远了。 马小跳无奈,只能眼巴巴看着谭溪和她身边的“莺莺燕燕”打打闹闹说说笑笑,却一个好脸色都不给他。 郁闷无比的马小跳只能咬紧牙关想别的办法。他有时候郁闷了,就在纸上一遍遍写当初写给谭溪的话:你的竹马,娶了谁的青梅;而你,又夺走了谁的竹马? 写这篇周记的时候,距离谭溪离开上野中学已经有一段时间了。那次写周记,不知为何,马小跳想起了远在北原县城的谭溪,然后心底蓦然生出一股青春期忧伤来。于是,这句经典的问句就从马小跳的笔下诞生了。 班里玩的好的哥们儿看到马小跳反复写这句话的时候,就觉他的异常了。他们怂恿马小跳去表白。马小跳有些犹豫。他怕谭溪拒绝自己。如果那样的话,他们不是连朋友都做不成了? 马小跳担忧被拒绝并不是空穴来风。他和谭溪虽然一起长大,但这么多年来都是一路吵吵闹闹针锋相对的过来的。以前,两个人虽然很要好,但更多时候两个人都在斗嘴吵架。好多次谭溪都被自己气的大哭。这样的青梅竹马情谊,马小跳不知道自己的胜算有几分。再加上马小跳这些年个子也没长很高。站在谭溪身边,他现在还比谭溪矮一个头。马小跳想想还是算了吧。围在谭溪身边的,虽然没有什么特别帅的男生,但一个个个子都不怎么小。自己恐怕是没什么希望了。 这样郁闷着,马小跳便打了退堂鼓。但好哥们一句话却把斗志全无的马小跳炸了起来。 他说:“你不先下手,那别人可不会客气了。” 马小跳听了以后,立马把所有的顾虑全部抛开了。他必须马上行动。光是想象一下谭溪成了别人的女朋友的场景,他就有些受不了。谭溪必须是他的,是他一个人的。 说干就干。为了不让谭溪察觉是自己,马小跳想通过不署名的形式给谭溪写一封情书。那段时间,马小跳想了很多个开头,然后都因为各种原因被自己否定了。直到一日放假,他到马小龙教室玩儿,现马小龙在一张淡蓝色的笺纸上写的几句诗。他的眼睛蓦地一亮。 几天后,谭溪的课桌里多了一封淡蓝色的情书。谭溪打开一看,立马被吸引了。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你从远处聆听我,我的声音却无法触及你。 好像你的双眼已经飞离远去, 如同一个吻,封缄了你的嘴。 如同所有的事物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从所有的事物中浮现,充满了我的灵魂。 你像我灵魂,一只梦的蝴蝶, ****************。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好像你已远去。 你听起来像在悲叹,一只如鸽悲鸣的蝴蝶。 你从远处听见我,我的声音无法企及你。 让我在你的沉默中安静无声。 并且让我借你的沉默与你说话, 你的沉默明亮如灯,简单如指环。 你就像黑夜,拥有寂静与群星。 你的沉默就是星星的沉默,遥远而明亮。 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仿佛你消失了一样, 遥远且哀伤,仿佛你已经死了。 彼时,一个字,一个微笑,已经足够。 而我会觉得幸福,因那不是真的而觉得幸福。 谭溪平时最多就看一些爱情小说。诗什么的,她总觉得是无病呻吟酸叽叽的,所以连瞟都不会瞟一眼。但这写在淡蓝色笺纸上的这诗,她却从头到尾看了好几遍。在诗的旁边,写信人还用铅笔写了一小行字:我该怎么去爱,才能不惊扰你——我甜美的小小姑娘。那铅笔字的末尾,是一朵盈盈飞起的蒲公英。 这种小心翼翼爱恋的心情,谭溪不得不承认自己被悄悄打动了。那个神秘的写信人,引起了谭溪的好奇与兴趣。她看着这工整俊秀的字,陷入了幻想。写这样一份信的人,该是什么样儿的呢?高大的?俊朗的?温柔的?还是阳光的? 谭溪瞎想着,期待着神秘写信人的再次到来。她下定决心,一定要抓住那个神秘的写信人,看看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马小跳笑嘻嘻的给出主意的哥们儿每人一个拥抱。看他那得瑟的样儿,哥们儿们就知道事情成了。于是,他们哄着让马小跳请吃饭。马小跳却笑着说目前还远着呢等成功了一定请。 为了不让谭溪辨别出字迹的不同,马小跳只能缠着马小龙帮自己写情书。马小龙不愿意,马小跳软磨硬泡都没能让哥哥改变主意。这让马小跳很受挫。 第一封信出以后,马小跳再没有接着出第二封。他着急不已,但却无计可施。马小龙让马小跳自己写,马小跳却推说自己的字不好看让马小龙帮忙。马小龙说那你找你们班里字好看的同学帮你誊抄一遍就行了。马小跳语塞了,他没有勇气供认自己“拿”走了哥哥抄写的诗去哄谭溪开心。 098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谭溪最近没什么心情和那些围绕着自己的男生瞎闹。她的心都在那个神秘的写信人身上。连她自己都知道自己怎么了,被一封誊抄的酸诗弄得神魂颠倒的。她最近安静了许多,至少在教室外面的时候是安静了许多。她反复看那封信,看的自己都魔怔了。她期待那个神秘写信人的到来,但那个神秘人就像忽然消失了一样,再没有任何讯息传来。 于是乎,相比马小跳出师顺利的欢乐,谭溪抑郁了。 郁闷至极的谭溪想到了自己的童年好友——涂然——她是谭溪能想到最可靠的倾诉对象。因此,在周六放假的时候,谭溪意外的滞留在学校里。她去涂然宿舍找涂然,想要找她拿个主意。 涂然看到那份信的时候,脸刷的一下就白了。马小龙的字迹,她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马小龙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会写情书给谭溪?他喜欢的人是谭溪么?那自己又算什么呢?一个值得照顾的小妹妹么? 短短一瞬间,无数个念头在涂然的脑海里转了一遍又一遍。她不确定的问谭溪:“你看到那个送信的人了么?” 谭溪苦恼的摇了摇头:“我要是看见了,还这么郁闷干嘛!” 涂然说不清自己听到谭溪这句话后是不是松了一口气,她心里无比郁结,不知道该不该告诉谭溪真相。这字迹真的很像是马小龙的。但涂然转念一想,世界上,字迹相似的人还是有的吧,万一不是马小龙写的呢?涂然侥幸的想着,在纠结了一阵以后,打定了主意。 “我好像认识这字,但不太确定是不是他。”涂然迟疑的说。 “真的?”谭溪本来只是想和涂然倾诉一番,并不指望能够因此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听到涂然这么一说后,她的眼睛亮了起来,整个面庞因为这双熠熠生辉的眼睛散着动人的光彩。 涂然看着激动的谭溪,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谭溪现在变得这么漂亮,马小龙喜欢她应该也不意外吧! “我不敢确定。我帮你问问吧!看是不是他写的。”涂然落寞的说。 “真的么?你真好,涂然!”谭溪拉着涂然的胳膊晃动着,无比开心的说道。 涂然只是勉强笑笑,并不说话。得到涂然的许诺以后,谭溪心满意足的回家了。剩下涂然一个人在宿舍里呆坐了好久。 马小龙没想到会在教室外面看到涂然。上了高中以后,涂然很少来主动找他。 “今天不在教室写作业啦?”马小龙提着一袋子橘子笑着走了上来。 “写完了。”涂然简单的回答道,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走,教室去吧。外面天冷。”马小龙伸手去拉涂然道。 “嗯。”涂然也不挣脱,跟着马小龙走进了教室。 这时候,教室里空荡荡的。高三放月假,大家基本上回去的回去,出去放松的放松,剩下的一些人则在宿舍里补觉。马小龙刚从宿舍过来,头还是湿的,看样子刚洗完澡不久。 “尝尝,这橘子听说蛮甜的~”马小龙剥开一个橘子,顺手喂到了涂然嘴边。 涂然怔了一下,伸手接了过来:“谢谢。” “怎么一下子这么见外了?”马小龙笑着准备捏涂然的脸,却被涂然一个扭头躲开了。 “哪有!”涂然吃着冰凉的橘子,含糊不清的说道。 “你们最近考试怎么样?”马小龙三句不离学习,看着正在胡乱翻自己本子的涂然问道。 “就那样。我理科估计没戏了。物理就是听天书。考一回五十六十,考一回五十六十。别的,都一般般吧。”涂然心不在焉的回答道。 “那你决定选文科了?”马小龙支着手,看着涂然笑问。 “恩。”涂然头也不抬的继续翻。 “你在找什么?给我这儿都翻的一团糟了……”马小龙生**整洁。他的书籍本子笔什么的都码的整整齐齐一丝不苟,涂然这样胡乱翻找,不一会儿就把整洁的课桌弄的有些乱了。 “找一些漂亮的纸啊!”涂然笑嘻嘻的回答道。上了高中以来,马小龙每次放假有时间都会去找涂然,有时候涂然在教室里写作业,马小龙看见她课桌乱的一团糟会帮她整理整理。是故,涂然在马小龙面前也有些肆无忌惮。 “漂亮的纸?我想想啊……”马小龙俯下身去,在课桌旁边的纸箱子里找着。不一会儿,手里就多了一个漂亮的本子。 “这个怎么样?别的话,就是普通的作业纸了。”马小龙拿着封面绘有蒲公英种子的本子问道。 “我看看。”涂面装作十分随意的打开本子,却在下一刹那,动作一滞。 那个本子里面有三种颜色的纸,绯红淡黄浅蓝。翻开浅蓝色一看,和谭溪手里那封信的纸一模一样。浅蓝色信纸的右下角有飞起的蒲公英,连那盈盈飘起的姿态都分毫不差。 涂然用指腹摩挲着那朵小小的蒲公英,说不清心底是什么滋味儿。马小龙给谭溪写那么动人的情书,那为什么还对自己那样关怀备至呢?他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涂然拿不定主意。 “喜欢么?喜欢就送你~”马小龙看着涂然痴痴望着本子的样子,笑着说。 “喜欢啊。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你告诉我在哪里买的,我也去买一本。”涂然和上本子,掩去了心底翻涌的情感。 “就文具店随便买的。那次不是没本子做摘抄么,然后让跑读的同学帮忙带一个厚的本子。”马小龙解释道。 北原高中实行封闭式管理,平时里门禁森严。等闲学生没有请假条都不放出校门。只有家住在学校三百米范围内的学生允许走读。学校会给这些学生一个走读证儿,相当于门卡之类的东西。若是某个学生有一天忘记带走读证,没有班主任亲自来校门口证明,是不能出校门的。由于北原高中离城区较远,所以走读的学生并不是很多。物以稀为贵,学校里就一个小卖部,通常大家都会托那些走读的同学帮忙在外面街上买一些东西,因此,这些走读学生在班里十分受欢迎。 099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那肯定是个女生了。 涂然心想。没有一个男生会买这样少女心的东西。 “你找漂亮的纸想干嘛?”马小龙问涂然。 “给你写情书啊……”涂然眼睛一转,戏谑的说道。 “不知道给谁写呢,别冤上我。说,看上哪个小子了,小龙哥给你把把关。”马小龙配合道。 “看上……一个人!”涂然笑着抢过马小龙手里的本子,随便翻了一页,刷刷开写。 “这么小气!我看看不行么?”马小龙看着涂然用手小心盖住的字迹,笑着问。 “不行!”涂然头也不抬的回答,继续写。 过一会儿,涂然写完了,立马就把本子和上,塞到马小龙那一箱子书里去了。 “写的什么?我看看……”马小龙准备弯腰去找,却被涂然一把拦住了。 “别,等我走了你再看~”涂然认真的说。 “哟,还秘密呀!好吧,听你的~”马小龙挑眉道。 两个人又心不在焉的说了一会儿话后,涂然就离开了马小龙的教室。涂然一走,马小龙就翻开了本子。他刚才实在是好奇这个小丫头在自己本子上写了什么。但碍着小丫头在场,自己又答应了她,所以不得不按捺下去。但马小龙只记得大致位置,只能在那可能出现字迹的附近一页页认真翻着。 找到了,他眼前一亮。秀丽细小的字用极淡的铅笔写就,仿佛一抹带着清愁的青色雾气: 我该怎么去爱,才能不惊扰你——我甜美的小小姑娘。 马小龙看到这句话的时候,怔了一下。他百思不得其解,涂然是怎么知道这句话的。那天,他顺手在那本子上抄写了一聂鲁达的诗,诗的名字叫《我喜欢你是寂静的》。他看着那诗,看着看着涂然的样子忽然就浮现在他眼前。于是,鬼使神差的,他在抄完这诗后写了这么一句话。他本意是不给任何人看的,所以抄完以后就顺手撕了下来,折叠起来塞到了文具盒里。他一向有一个习惯,什么重要的单据条子之类的东西都喜欢折叠好压在文具盒二层的底部。但现在,他翻遍了整个文具盒,却一无所获。那张纸,竟然不翼而飞了。 要命的是,这张纸似乎还流传出去了。 马小龙回忆涂然来找自己的种种行为,越想越心惊。涂然,她是不是知道了什么?马小龙有些迷茫了。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他本来不想捅破的。涂然还小,高中又那么重要,马小龙不想因为此事影响到涂然。所以,他一直隐忍不说。但没有想到,因为自己的大意,竟然会让这张纸流传了出去。涂然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是小跳翻自己的文具盒然后把那张纸拿给了涂然?马小龙惴惴不安的猜测着。 马小龙呆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找涂然。涂然不在教室,女生宿舍楼他又进不去。马小龙不安地在女生宿舍楼下徘徊,直到好不容易遇到一个认识的女生。他托她帮忙上五楼去找一下涂然。女生答应了,过了好久才下来告诉马小龙,他所说的那个宿舍里面没人。 那是去哪儿了呢?马小龙疑惑不已。他慢吞吞的往教学楼走,边走边思索,却没有半点头绪。只是在路过运动场的时候,他无意间抬头一看,却蓦然现了那个熟悉的瘦弱身影。 “在看什么?”马小龙走到涂然身边坐下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天上淡淡漂浮的一块云。 “没看什么啊,随便坐坐。”说着,涂然往旁边挪了挪。 两个人沉默着,都没有说话。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铺在运动场上,映的黄昏温柔又醉人。远处有打闹喧哗的声音,但那隔的很远了,在此时听来渺茫的很,远不及风流过树梢的呜呜声清晰。 “你都知道了?”憋了许久,马小龙终是忍不住开口打断了沉默。 “恩。”涂然艰难的应了一声。 “那……,你是怎么想的?”马小龙抬起头,看着涂然认真的问。 “你自己喜欢就好。”涂然咽下心底的不甘,低着头,不动声色的答道。听到马小龙这么问她,涂然心底酸涩无比。原来一直以来都是自己会错意了。还以为,还以为马小龙他喜欢的人是自己呢……看来,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了……他把自己当妹妹看呢…… “涂然~”马小龙不知道怎么回事,涂然看起来好像很不开心。他多想攥着她的手抱一抱她,但他迟疑了。知道自己的心意了,涂然为什么会这样呢?难道,难道……一想到这种可能,马小龙忍不住握紧了手指。 “小龙哥,谢谢你一直以来的照顾。我以后会适当和你们保持距离的。”涂然蓦地站起来,凛然的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跑了出去。 马小龙怔怔的看着涂然的背影,眼里漫上了一层灰色的阴郁。她果然是不喜欢他!这个现,让马小龙忍不住朝着地面狠狠打了一拳。这算什么!算什么!是自己多想了么?原来她一直把自己当哥哥么?呵呵,真是好笑!他还一直以为她喜欢自己呢!没想到,知晓自己的心意以后,她竟然要和自己保持距离!涂然~你个臭丫头!马小龙恨恨的想着,心底涌出的悲愤几乎快要淹没了他。 谭溪新一周到校时,整个人都神清气爽。涂然答应帮她查那个人是谁,对于结果,她已经有些迫不及待了。 哼着歌儿走在去教室的路上,却不妨被一只手拍在了肩膀上。 “什么事,这么开心?”马小跳拍着谭溪的肩膀问。 “我才没有开心~”谭溪否认着,接着转身把马小跳挂在她肩膀上的手甩掉:“别勾勾搭搭的,影响不好。” “哟,知道和男生保持距离啦!”马小跳饶有兴趣的盯着谭溪,故意神秘莫测的问道:“有心上人啦?” “你才有心上人。”谭溪闻言脸一红,张口反驳道。 “没心上人你脸红什么。还保持距离。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你都没听。怎么一下子转性啦?”马小跳抽丝剥茧的咕哝道。 “要你管。哼!”谭溪难以反击,哼了一声,不理马小跳了。 100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看来好事儿将近呢!”马小跳笑嘻嘻的打趣谭溪。≧ 见谭溪不理自己,马小跳忍不住开口道:“我最近夜观天象,现你命中注定的白马王子即将出现。” 神秘兮兮的说完这段话后,马小跳就跑远了。 “哎,马小跳!”谭溪疑惑不已的喊马小跳,想要问个明白,但马小跳却早已跑远了。 涂然确定了心底的猜想以后,整个人都处在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里。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要告诉谭溪这个消息。她犹豫着,内心挣扎的无比激烈。她想,这一切要不是真的多好。但是,马小龙那封“情书”时不时在她脑海里浮现,让她不得不正视这已经生的一切。 谭溪迫不及待的来找涂然,但涂然还没有到教室。谭溪只好先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回到教室。好不容易第一节课下课了,谭溪赶忙奔下楼来,但涂然她们却没有下课。谭溪站在门外等啊等,终于,老师走了。 “涂然!”谭溪站在门口,兴奋的朝涂然挥手。 “恩!”涂然面色憔悴的走了出来。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谭溪看苍白憔悴的涂然问道。 “昨天没睡好。”涂然努力微笑着解释。 “别学的太猛了,适当的休息休息。”谭溪拍拍涂然的小脸关切的说道。然后谭溪往四周看了看,把涂然拉到了楼梯边,小声问道:“那件事儿怎么样了!” 涂然在看到谭溪的那一刻就知道她来所为何事。虽然之前她还有些犹豫,但此刻,她却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是小龙哥写的。” “啥?”谭溪吓了一跳,忍不住脱口而出。 “小龙哥写的,那封信。”涂然看谭溪还不明白,又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遍。 谭溪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种结果。马小龙给自己写情书?有没有搞错?初中的时候,他不是一直对涂然格外照顾么?怎么会呢?意识到这一点后,谭溪摇了摇头:“不会吧?涂然,你不要拿我开玩笑了~” 涂然看着一脸震惊的谭溪,心底酸酸的,但还是尽职尽责的把自己知道的一切告诉了谭溪:“他承认了。你不要怀疑。我在他课桌上看到了那个本子,浅蓝色的纸是一模一样的。” “涂然,我不知道这……”谭溪喊着涂然的名字,忽然有些说不出话来。马小龙跟她表白,她真的很开心,但想到涂然对马小龙的心意,她就感觉自己托涂然帮自己找出那个写信人这件事非常错误。涂然心思一向纤细,她会不会认为自己是故意炫耀啊? 谭溪十分纠结,她不知道事情怎么会展成这个样子。一方面,谭溪心里简直开心的要冒泡了,另一方面,看到好友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又不得不强行按捺下自己的开心。虽然这样有些不厚道,但她真十分开心。当初,看到涂然和马小龙两个人彼此有意思的样子,她心底是不好受的。但她也没有想过要横插一脚。一直以来,她小心翼翼的藏起自己的心思,只是因为珍惜和涂然两个人的情谊。但现在,她好像无意间亲手毁了这一切。 想至此,谭溪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刮子。叫你迫不及待!要是等几天,说不定马小龙就自己出现了!现在好了,让涂然亲自去揭开这个结果,这对她来说,是多么残酷! “我知道。你要是知道的话,就不会让我去了。小龙哥他一直把我当小妹妹一样看待,我也敬他如哥哥。我们两个没有那种感情。你们以后好好的。我要去看书,就不陪你了。”艰难的说完这一串话后,涂然强忍着眼泪走进了教室。在得知那封“情书”是马小龙写的以后,涂然就知道自己会面对这么一刻。只是,让涂然没想到的是,真正面对的那一瞬间,要比想象的难上好多。 谭溪看着涂然消失的背影,默默咬了咬嘴唇。她得知了这一消息后,先是狂喜,狂喜过后,想到涂然,又乱成一团。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一边是好朋友,一边是自己暗恋许久的男孩子。她到底该怎么做呢!谭溪怔怔地想着,思绪纷乱如麻。 在北原县城读书以后,谭溪以为自己对马小龙的那点情愫消失殆尽了。没想到,那一回在街上书店旁边碰到马小龙,她心底蛰伏已久的火一下子又燃了起来。马小龙没有看见她,和同学说说笑笑走远了。她躲在商店的门边,按着自己扑通扑通乱跳的心脏小声喘|气。那时候,她已经明白,这辈子,她完了。 谭溪不再是当初那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了。她的想法也在慢慢改变着。两年前,她退避了。但现在,她不想退了。马小龙喜欢的人是她,不是么?那她为什么要退让呢? 对不起了,涂然。爱情是自私的。谭溪在心底默默向涂然道歉以后,就欢喜的投入了自己的“初恋”之中。 谭溪时不时在高三教学楼晃荡,这让马小龙疑惑不已。最近几天,他好像总是能不经意的看到谭溪的身影。 “谭溪,你来找谁啊?”马小龙看着四处张望的谭溪,问道。 “呃,小龙哥……”谭溪看着朝自己走来的马小龙,忍不住红了脸,结结巴巴的打招呼。 “你找谁啊?”马小龙看谭溪心慌意乱的样子,以为她没听见自己说的话,就再问了一遍。 “呃,这个~那个……”谭溪磕磕巴巴的说不出来,还没等她这个那个完,一道洪亮的男声插了进来。 “哟,小龙,又换了个啊!这个比那个可爱的小妹妹要正啊!” “滚~,滚~”马小龙说着,伸出脚来作势要踢那个多嘴的男生,却被那男生一个闪身侧进教室躲过了。 “他瞎说的。你不要放在心上~”马小龙笑着对谭溪说道。 “哦。他说的是涂然吧,她经常来找你?”谭溪问。 “我找她比较多。有时候被同学看见了,就瞎起哄。他们无聊的很,你不要理会他们……涂然让你来找我?”马小龙解释着,忽然想到谭溪突然造访可能和涂然有关,不由得问道。 101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谭溪闻言心一沉,但还是不动声色的嗯了一声。 “她现在那么讨厌我了么?连面都不愿和我见~”马小龙自言自语的咕哝着,却没有意识到,旁边还有一个谭溪在。 “她让我把这个还给你~”谭溪拿出那张看过无数遍的淡蓝色笺纸,递给马小龙。 “谢谢。”马小龙面色苍白的接过那封“情书”,看了一眼后,大踏步走了。 谭溪看着马小龙头也不回的远去,心里百感交集。果然,这“情书”是小龙哥写给涂然的,但怎么会跑到自己手里呢?谭溪想破了脑袋也没想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涂然真是个傻子,马小龙的心思那么明白,她还猜疑着不敢相信。 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了,涂然。自己的幸福是要靠自己去争取的。我让过你一次,这一次我不会后退了。谭溪闭上了眼睛,忍下了眼泪。等再次睁开眼睛时,她的眸色已经是一片澄然。 “涂然,谢谢你。”再次在校园里碰到涂然时,谭溪一脸幸福的向涂然道谢。 涂然只是苍然的笑笑,然后快步离去。 谭溪看着涂然的背影,甜蜜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这么做。明明知道小龙哥那封“情书”是给涂然的,明明知道涂然和小龙哥两情相悦……自己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谭溪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看到涂然和马小龙两个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她也不怎么开心。可她就是不想帮他们解开误会! 就误会下去吧!谭溪想,也许自己就有机会了。她只是不甘心而已。为什么大家一起长大的,小龙哥喜欢的是涂然而不是自己。明明自己还比涂然长的漂亮一些。男生不都是喜欢漂亮的女生么?可小龙哥为什么偏偏喜欢涂然呢!明明自己和他认识的早一些的啊!为什么?她想不明白,涂然有什么好的,傻妞一个,只知道傻乎乎的学习学习,虽然说长的有点可爱,但这长相大了就显得幼稚了!自己哪一点不如她了!凭什么她从小就有那么多人宠爱,而自己什么也没有! 这样失落的想着,谭溪攥紧了手指,强忍着掉泪的冲动:涂然,不要怪我。把你得到的爱分给我一点吧,就一点,我们不是好姐妹么? 就在谭溪默默想着怎么夺取马小龙的心时,马小跳出现了。 “谭溪,我的预言是不是很准呐!”马小跳笑嘻嘻的讨好谭溪。 “哼。”谭溪不想理马小跳,哼了一声作为回答。 “喂,你这是干嘛,不理我?”马小跳掰过谭溪的身体,问道。 最近马小跳老是来骚|扰谭溪,谭溪想理他才怪呢。因为涂然和马小龙的事儿,谭溪正烦的一个头有两个大,有心情理会他的俏皮妙语兼打趣儿才怪。 “喂,马小跳,你们教室不是在楼下,你天天往我们教室跑干什么!”谭溪不堪骚|扰,终是回了一句。 “哎,没办法,看上你们班一个姑娘。只能来打探打探~”马小跳对着谭溪,故作轻松的说道,脸上却染上了一抹红晕。 “谁?”谭溪眼里精光一闪,兴趣顿时来了。 “你都不说你的,我也不说。”马小跳耍无赖道。 “说到这个,我倒是要谢谢你给我提点。”谭溪眼珠子一转,顿时笑吟吟的说道。 “什么?”马小跳挠挠头,有些丈二摸不着头脑。 “那天你提醒我好事儿将近啊!”谭溪笑眯眯的说。 “不会吧?”马小跳不可思议的看着谭溪:真叫他歪打正着了!谭溪不会猜出那信是他送来的吧! 对话间,马小跳的心思已经转了好几个弯儿。在他低头沉思的时候,谭溪满是笑意的开了口:“是啊!那个写信人我已经找到了!” “什么?”马小跳看着满面春风的谭溪,反问道。 “怎么?”谭溪疑惑的看着反应过度的马小跳。 “呃,不是。我是说,那个人你找到了!”马小跳赶忙稳定心神,小心翼翼的试探道,心底的欢喜几乎呼之欲出了。 “是啊!我没有想到,小龙哥竟然会写情书给我~”谭溪羞涩的开了口。 马小跳闻言瞬间石化了。他不确定的开口问道:“那我哥承认了?” “恩。”谭溪肯定地点了点头。 “哦,这样啊!那恭喜你们了。我还有些事儿,就先走了~”马小跳掩下满脸的失望和震惊,转身匆匆离开。他没有看到的是,在他身后,刚刚还一脸笑意的谭溪无比落寞的站在那儿。 谭溪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用这样拙劣的谎言欺骗自己又欺骗他人,以期获得一点飘渺的满足和幸福。可关键是,小龙哥一点儿也不喜欢她啊!她这是在干什么呢!想不通,谭溪也懒得去想了。现在马小龙正在情伤中,只要自己运用得当,不失为一个可乘之机。 但是,事情并没有谭溪所想的那么顺利,马小龙和她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是的,礼貌,一点误会也引不起的礼貌。谭溪觉得很伤心,但也无计可施。她想找涂然说明这一切,可是却没有勇气。她已经没有退路了。在她撒下第一个谎言开始,就已经没有第三条路可选择了。要么,她把谎言变成现实,要么,她的谎言被拆穿。只此两条路,别无他法。现在纵然她为自己的行为悔青了肠子也没用了。 马小跳失魂落魄的告别谭溪。他真蠢,真的。在他偷来马小龙那张摘抄当做情书送给谭溪时就该知道可能会出现这样的误会。但当时,一心一意想表白的马小跳却因为自卑而选择了这样一条下下之策。现在好了,亲自把自己喜欢的姑娘推给了哥哥。哥哥也喜欢谭溪么?想至此,马小跳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虽然说哥俩儿遗传基因相似,喜欢同样的姑娘不是没有可能,但一直以来,哥哥不是明显对涂然表示了更大的兴趣么? 马小跳想不通。事情怎么会这样子呢?还记得以前,马小跳曾经问谭溪,谭溪明明说不喜欢哥哥,但现在看谭溪那副甜蜜的表情也不像是装出来的,难道谭溪以前是 102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四个人在各自的教室里郁闷着。 他们都不知道的是,因为马小跳这一封“情书”的出,几个人本就因分离而隔阂起来的感情变得摇摇欲坠。 涂然最近几次在食堂和打水处碰到马小龙。但两个人只是眼光一对上,便各自错开了头。两个人都在避开对方。原来想碰到却很少碰到,现在彼此刻意避开以后,却频繁碰上,涂然觉得真是造化弄人! 事实上,这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误会。但如果不是马小跳出来打破的话,两个人很可能就这么一直误会下去。涂然本就是内敛无争的性子,让她去问马小龙,她根本做不到。而马小龙呢,因为考虑到涂然的内向羞涩,也没有说破。两个人就这样误会着到了寒假。 放寒假在家的时候,马小跳终于忍不住了。他问哥哥马小龙和谭溪怎么样了。马小龙则一头雾水:“什么怎么样了?” “别装了,我都知道了。”马小跳不耐烦的打断马小龙道。 “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马小龙听着马小跳的诘问,一点也不知道弟弟问的到底是什么。可是,在马小跳的眼里,马小龙这表现却像是在遮掩着什么。 “你不是和谭溪在一起了么,谭溪都说了。不要再装啦,哥!”马小跳说出了原委。 “什么?和谭溪在一起?”马小龙听了马小跳的解释后,更疑惑了,他什么时候和谭溪在一起啦? “恩。”马小跳看着马小龙,一副你再接着装啊的表情。 “胡说。”马小龙简洁有力的下了判断。 “什么胡说。你不是承认那封情书是你写的么?”马小跳辩解道。 “是。那是我写的。可我也不知道这么会跑到涂然手里啊!”马小龙无奈的说。 “涂然?”马小跳听了以后,不禁吓了一跳:那情书是自己亲自放到谭溪课桌里的,和涂然有什么关系? “恩。”马小龙点了的头。 “你说你写给涂然的?”马小跳问。 “呃,这个嘛,哎,妈,你需要帮忙么?”马小龙知道自己说漏嘴了,赶忙转移话题准备开溜。 可马小跳早已防备的堵在了门口:“那谭溪说你们在一起是怎么回事?” “我怎么知道。我根本对她没意思。”马小龙被弟弟堵在门口,窘迫不已的说道。 “哥哥,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你不要骂我~”马小跳闻言嬉皮笑脸的凑了过来。 “什么事?”马小龙眉毛一挑。 “一个月前,我偷偷在你文具盒拿了一张纸,然后放到了谭溪课桌里~”马小跳笑嘻嘻的解释道。 “什么?”马小龙闻言怔住了。 “所以呢,有可能,谭溪和涂然两个人误会了什么……”马小跳话还没有说完,马小龙已经推开马小跳跑远了。 马小龙不知道该这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他激动无比。如果小跳说的是真的话,那么涂然要和自己保持距离的行为就说的通了。她不是不喜欢自己,不是不喜欢自己啊!这样想通以后,马小龙的心简直轻盈的快要飞起来。就好像积压在心底已久的云雾都散开一般,马小龙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充满了活力。 跑到涂然家门口的时候,马小龙停了下来,平复了自己的呼吸以后,慢慢朝着涂然家走去。 涂然正在屋子里看书,没想到,马小龙忽然进来了。 “坐,喝水么?”涂然看到马小龙以后,放下书本,局促不安的招呼他。 “你爹妈呢?”马小龙看着涂然一个人在家,忍不住没话找话的问道。 “涂大爷生日,他们都去了。”涂然答道,把一杯冒着烟儿的茶水递给了马小龙。 “你怎么没去?”马小龙问。 “不想动。作业也没写完。”涂然前言不搭后语的回答着。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那天黄昏以后,两个人第一次独处。 “马小跳呢?”“你吃饭了么?”两个人都有心打破沉默,竟不约而同的同时开口,话一出口,两个人都笑了。 “你先说。”涂然笑着说。 “你先说。”马小龙亦笑着说。 两个人再次一起开口了。两个人不由得再次笑了起来。这一小插曲,把两个人的僵局打破了。 “还是你先说吧!”马小龙看着涂然,温柔的说。 “不,你说吧。”涂然固执己见。 “不如,我们把各自想说的写下来吧。”两个人都不肯先说,马小龙想了想建议道。 涂然沉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好。” 过一会儿,两个人交换纸条。涂然写的是:“最近还好?”马小龙写的是“我喜欢你!!!!” 涂然拿着纸条怔住了。 “你看明白了么?”马小龙温柔的看着涂然问。 “那个……”半晌,涂然艰难的开口准备询问。可是好像所有的言辞都在这一刻失效了。她嗫嚅了半天,一个完整的词也没说出口。 “我喜欢你!涂然!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我喜欢你!”马小龙一直不停重复着这句话,直到涂然用手捂着了他的嘴。 “你不是给谭溪写情书么?为什么还来欺负我?”涂然委屈的看着马小龙,忍不住眼睛红红的问道。 “那是一个误会。”马小龙拉着涂然的手,轻轻的说道。 “误会?”涂然不明白。 然后,马小龙给涂然完整的解释了一遍。马小跳怎么从自己文具盒里偷走那张抄写着聂鲁达诗歌的笺纸,又怎么把诗放到了谭溪的课桌里,还有他是怎么误会这张原本不准备给涂然看的纸到了涂然的手里……通通都说了一遍。 听着马小龙的话,涂然把自己这边也梳理了一遍。然后两个人惊奇的现,这是一个多么漏洞百出的误会。可他们两个人竟然都信了。实际上,两个人不管是哪一个多点信心问一问对方,这个误会就不会产生。 误会解除之后,两个人都有些不好意思。表白竟然在这样的情况下猝不及防的生了。这时候回想起来,两个人都有些脸红。虽然马小跳的行为确实让两个人都难受了一阵子,但不可否认的是,要不是马小跳这么一搅和,两个人也不会这么轻易把对彼此的心意摆到明面上来。 103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说到底,马小跳在无意间帮了两人的大忙。≧≥≧ “那谭溪……”想起谭溪,涂然的心沉了下来。原来谭溪一直以来都喜欢小龙哥,可她却从来都没有表现出来。涂然不知道,当她明白这所有的一切后,该怎么面对谭溪。 “我从没有对她生出过别的心思。倒是小跳,好像很喜欢她……”马小龙看着涂然投过来的目光,笑着说道。 “可谭溪好像对马小跳没什么别的意思~”涂然回答。 “那就不是我们所操心的事儿了。”马小龙笑着捏了捏涂然的脸蛋儿,说道。 “你快走吧。一会儿我爹他们回来了……”涂然红了脸,催促马小龙离开。本来两个人在一起没说破时,感觉挺自然的。现在一说开,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两个人共处一室,就好像偷|情一样,气氛暧|昧的不行。 “那好吧。记得想我!”马小龙无奈的看着涂然一眼,偷偷的在涂然耳边叮嘱道。 “快点走!”涂然闻言脸红的和煮熟的虾子一样,正色道。 “好啦好啦!”马小龙看着脸颊绯红的涂然,不忍心再戏谑她了,恋恋不舍的望了涂然一眼后就离开了。 寒假加起来没有一个月,其中还要刨开过年时走亲访友的几天。虽然假期很短,但学校的作业布置的却不少。一沓沓的卷子和资料几乎压满了涂然的书桌。 马小龙他们开学的早,于是早就到了学校了。涂然还在家里赶作业。寒假期间,马小跳来找过涂然一次。他不是来找涂然玩儿,而是作为马小龙的信使来的。 “涂然,你问我哥借的资料。”马小跳当着涂然妈妈的面,一本正经的把那本参考资料递给涂然。涂然接过放在书桌上。等晚上偷偷打开,才现资料里夹了好几张热情洋溢的信。 当然,马小跳不是白来的,他在走之前,顺走了涂然的写好的英语卷子。马小跳寒假只顾着玩儿去了,作业还没写完。没办法,只能想办法先抄上答案应付应付。他和涂然虽然不是一个班,但英语卷子是全年级统一印的,所以能够借鉴一二。 涂然看着马小跳“假公济私”的行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很快就开学了。 不出意外的,涂然在学校里碰到了谭溪。谭溪看着精神饱满容光焕的涂然,就知道一切都被揭开了。 “你和马小龙解开误会了?”谭溪扯着笑容问道。 涂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从小到大的好姐妹。她不知道,对于这样的询问,自己该说什么好。 “别这么看着我,涂然。我知道自己坏透了。你不需要怜悯我!”谭溪故作轻松的笑着说。 “我不怪你。”涂然轻轻的说。 谭溪听了浑身一怔:“你是在表现你的大度么?” “没有。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涂然答道。 “呵呵。那你真大度。”谭溪嗤笑着说,然后话锋一转:“要是我把马小龙抢走了,你还会原谅我么?” 涂然语塞了。她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回答不了是吧?我替你说吧!你不会的。你现在之所以不怪我,是因为我没有成功。要是我抢走了你的小龙哥,你恨死我都来不及,怎么会不怪我呢?”谭溪自顾自嘲讽的说道。 “不。要是那样的话,我会祝福你。小龙哥要是不喜欢我的话,我不会强求的。”涂然轻轻的解释道。但她没有想到,她最后的那句心里话却刺痛了谭溪。 “我最看不惯你那一脸无辜的单纯样儿!”谭溪气冲冲的撂下这句话后跑远了。 涂然看着谭溪远去的背影,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开始破碎了。 那之后,谭溪和涂然疏远了起来。即使在校园里偶尔碰见谭溪也当涂然是陌生人一样匆匆擦肩而过。涂然对此无可奈何。 马小跳和涂然表白了。涂然却坚决拒绝了他。马小跳痛定思痛,把全部的身心都投入到学习里去。 高一下学期就这样匆匆的过去了。新学期分科,马小跳和马小龙一样选了展前途好的理科,涂然和谭溪却选了文科。涂然是物理太烂,学理科是自寻死路。谭溪却是什么也无所谓,只想简单的混过高中三年。 高二了,文理分班,涂然仍在文科一班。谭溪分到了五班,马小跳则在理科九班。北原高中惯例,每年设四个实验班,文理各两个。在涂然她们那一届,文科一班二班和理科八班九班都是实验班。 升入高二以后,紧张的学习氛围逐渐显露出来。以前高一没分科的时候,从一班到十五班,都是普通班,大家还能玩玩闹闹。但高二分科以后,才知道原来高一认真做作业的“好学”是小打小闹。一摞摞的课外资料几乎堆满了每个人的课桌。 好在高一时磨人的体育选修终于结束了,要不然,涂然想死的心都有了。体育选修,是老校长的创举。目的是为了让涂然她们长长见识的同时能展一下身体素质以便达到德智体美劳全面展的境地。 涂然她们开学的时候,马小龙已经拿到了全省最好大学——c大的录取通知。这个在全国排名第三的学校让北原高中狠狠的扬眉吐气了一把。新学期,第一堂课,几乎每一个班主任都与有荣焉的谈论起马小龙,并热情洋溢的激励自己班里的学生成为马小龙第二。 要知道,北原高中每年的一本升学率只是区区的一百三十几人,淘汰率接近一比一百。而考上名校的学生除了四十六年前留名校史的那个人以外就只有马小龙了。最要命的是,学校建校已经一百六十多年了。一百六十多年间,第二个考上名校的学生让大家纷纷看到了希望。 说起来很心酸,但学子们都觉得无所谓。毕竟有前辈光辉在前,也许自己就是下一个创造历史的人呢?因此,好多学生在听了马小龙的奋斗史以后摩拳擦掌,准备在高考的舞台上大展身手。而这其中,作为马小龙亲弟弟的马小跳则是受到了最特别的关注。 104 成长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虽然马小跳的成绩在实验班不算特别出众,但有哥哥珠玉在前,想必弟弟也是有很大的挖掘潜力的。﹤ 九班班主任顶着秃头兴奋的走进了教室,叫走了马小跳。 “小跳啊,听说你和马小龙是双胞胎啊?”班主任一脸慈爱的看着马小跳,就像是看着一件儿稀世珍宝。 “……是。”马小跳看着莫名激动的班主任,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有些怪异,但他还是老老实实的回答了一句是。 “一直以来,你家里对你和你哥哥是一视同仁的吧?没缺你啥吧?”班主任继续和蔼的问道。 “恩。”虽然对话朝着十分诡异的方向展,但马小跳还是不敢造次,老老实实的回答道。 “既然如此,你哥哥能做到的事,你也能做到吧?”班主任顶着锃亮的秃头,无比期待的看着马小跳。 “这个……”马小跳闻言怔了一下,不知道该这么回应班主任如此诡异的逻辑。 “啊!你偏科。我知道。你好像英语不行。没关系,到时候我让李老师每天单独给你开小灶~”见马小跳迟疑,班主任笑眯眯的话了。 “……”马小跳看着班主任三言两语便作了决定,吃惊不已。还没等马小跳说出反对或者感谢的话,班主任就大手一挥,让马小跳进去了。 “小跳啊,你家可是有考名校的基因啊!千万不要浪费了!”马小跳还没走到门口,班主任充满殷切期待的话语便飘了过来。马小跳感觉膝盖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继班主任之后,各科老师明显表示了对马小跳的格外关注。没办法,谁叫他哥太轰动呢!有一个名气大的哥哥,马小跳感觉压力山大啊! 涂然觉得最意外的事儿就是在圣诞节前后收到了林烨的信和贺卡了。林烨当年以县里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市三中,当时造成的轰动效应不比马小龙今年考上c大造成的轰动差。毕竟上野中学只是一个乡镇中学,一直以来,教学水平都比不上城里的实验中学和育才中学。 涂然展开信一看,林烨那爬虫似的小字一个个就跃了出来:“涂大小姐惠鉴:不知道涂大小姐是否还记得,一年前你曾有过一个姓林名烨的同学。他长的其貌不扬,但性格却是一等一的好。对于涂大小姐沉重的书包,他从来不吝啬自己瘦弱的肩膀……” 涂然一边看一边笑。在书信里,林烨一反平日里刻板严肃的模样,变得诙谐又有趣。他说他之所以写信给涂然,是因为独在异地十分想知道老同学的近况。可他知道若是写信给马小跳他必定会把信扔到一边儿去而不给他回信。所以他想了想,就把信写给了涂然。在信里,林烨详细的介绍了他的学校和学习情况,然后问涂然她和马小跳在分科时选了文科还是理科。 涂然看完信以后,准备提笔给林烨回信。她先是谢谢林烨的贺卡,然后仔细的回答了林烨提出的各种问题。什么马小跳选了理科啦并且因为马小龙考上c大的事儿他最近正被各方关注呐……等等等等。诸如此类的事儿,她几乎是事无巨细都告诉了林烨。在信的末尾,她还告诉林烨,欢迎他随时来信询问交流。 这封回信出去一个月后,林烨的回信来了。他客气的谢谢涂然把老同学的情况告诉他,然后说了一些生活中的趣事和烦恼。照例,涂然花费了半个多小时写了一封鼓励的回信寄给了林烨。 就这样,两个人一来一往,后来每月一封信竟慢慢演变成了习惯。 马小龙走的时候,来学校了一次。名义上他是来看望看望马小跳,但实际上他是来和涂然告别并“顺便”看望一下马小跳。 “真好,小龙哥!”涂然找不出词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只是看着马小龙静静的微笑。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后,马小龙和涂然告别。在走之前,他看着涂然,细声叮嘱道:“我在西临等你。” “我会加油的。”涂然看着目光温柔的马小龙,心里一酸,咬牙说道。 “不要哭,半年我就回来了。”马小龙看着涂然眼泪快要掉下来的样子,十分的不舍。 “谁哭了!快走吧!马小跳还在走廊那儿站着呢!”涂然推马小龙出门,语气倔强的说道。 马小跳在走廊外快等上火了。午餐的时间一会儿就要过了,中午午睡纪律又查的很严,他还没吃饭呢。不知道哥哥和涂然说了什么,半天磨磨唧唧的不出来。好不容易等马小龙出来了,马小跳不满的嚷道:“我饿着肚子等你,你倒好,自己在那儿儿女情长!” 马小龙扶着马小跳的肩膀慢慢往楼下走去。马小龙的时间不多了,他中午一点半的车,现在只剩下四十几分钟了。如果现在立马出校门打车的话,差不多能赶上。车站在城东,而北原高中则在远离城区的西边郊区。四十几分钟,他赶的很。 涂然看着马小龙的身影消失在校门口,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她的心纷乱无比,两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她不知道,两年以后,自己和马小龙会是什么样子的。在马小龙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的那一刻,涂然忽然间觉得心慌慌的。就好像马小龙这一走后,她就失去了他似的。涂然站在空无一人的寂静校园里,迎着刺目的阳光流眼泪,不一会儿眼泪干了整个脸就变得紧绷绷的了。 这时候,午休铃声响了。涂然收拾好心情,快的朝着宿舍奔去。跑动带起了灼热的气流,涂然眯着红红的眼睛,暗暗下定了决心:等我,小龙哥! 那个时候正在奔跑的涂然并不明白,其实一直以来,她都在追着马小龙的背影跑。初中如此,高中亦是如此。她跟着他,亦步亦趋的往前走,用充满柔情的目光仰望他、爱慕他。他也为了照顾她,不时低头俯就。然而,事实上,这是一场不平衡的感情。一旦他跑的过快,她看不见他的背影了,两个人美好的幻梦还能维持下去么? 当然,这都是以后的故事了。 105 一抔浮生 阴沉的天气总算是见好了。≥≧ 早上起来推门一看,门前的霜花落了一层,薄薄的在青草上铺开,犹似积雪,踩上去咯吱作响,有糖衣碎裂的脆薄感。 早上霜重太阳好,妈咕哝着说。吃完饭收拾收拾,把屋子里的东西拿出来晒一晒。 果然,吃完早饭,太阳就从山那边跃了出来,照的东边西边南边北边都是一派暖洋洋的祥和。 收拾屋子的行动开始了。一些老旧的箱子柜子什么的都被清理了一遍。 这些都是当初没搬走的旧物了。拉开一看,无一不积着厚厚的灰尘。有一个柜子的抽屉挨着地底,可能下雨的时候屋子漏水,已经长出了厚厚的霉苔。 爹要拿去扔了,妈却舍不得,说她弄干净晒一晒还能接着安回去。 那是妈陪嫁的一个四脚朱漆柜子,中间镶着一大块盘花舞凤的大穿衣镜。柜子在家里有些年头了。当初鲜亮的朱漆几十年下来已被磨的温润动人,搁在那儿随便一摆就是一段安稳静好的岁月。妈自是舍不得。 犹记得小时候,我望着站在灰暗屋子里的朱漆柜子,觉得它鲜亮又高贵,仿佛要刺破这简陋的屋顶似的。现在却觉得它放置在这屋子里,妥帖的很。不知不觉间,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 在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箱子盒子里,妈忽然拿出了一张泛黄的纸。 “哎,这些年,我到处找呢。原来放在这儿啦!”妈把铁盒子放在地上,拿出书信说道。 “什么东西?”我疑惑的凑上来。 “当初不知道谁给你的信。”妈把那泛黄的的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个黄的白色信封。由于年代久远,那信封上淡蓝色的墨迹已经晕染的斑斑驳驳了。封口还是完好的,看来还没有打开。不知道里面的字迹还存不存在。我捏着信,走出门去,倒了些开水洗去手上沾上的灰尘。 展开一看,我的大脑忽然变得一片空白。那熟悉的笔迹熟悉的称呼,一下子就把我拉到了许多年前那个山雨欲来的午后。年幼的我正呆呆的站在杏树下,伸出手来徒劳的想要抓住那随风飘飞的杏叶。 三十四片。过了这么多年,我还清晰的记得小章老师当初给我的杏叶数量。为了这来之不易的机会,我偷偷点着灯,几乎画了两个晚上,才画出三片勉强可以看的叶子。我反复权衡,挑出了自认为最满意的一张交给了小章老师。 小章老师看了我交给他的那张画以后,指出了很多不足,然后观察描摹杏叶成了我当年学画的必修功课。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我能惟妙惟肖的画出一枚经脉分明的杏叶为止。 而那个时候,距离我第一次画杏叶已经过了整整一年了。一年里,如月光般的杏花开了又落了,酸酸甜甜的杏子由青转红然后掉在地上腐烂了,杏叶也生了又死去……在没有新鲜杏叶的日子里,我凭着脑海里的记忆和夹在书间干枯的杏叶书签一日日重复之前的笔触。那段日子,真是枯燥又快乐。 我收回飞走的思绪,开始看信: 小涂然,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走了。去哪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几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明一下。 今年春季开学的时候,你应该是高一下学期了吧!真好!不知不觉间,这么多年就过去了。不久前我去学校办事,看到了上野中学张贴出来的已经变色的录取名单,你的名字赫然排在前面。我真为你高兴!祝贺你梦想成真!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太骄傲。毕竟,这只是走出去的第一步而已。接下来,你还有严酷的三年需要更加努力地拼搏。我期待你能保持一颗不骄不躁的心,继续加油。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句话,是我当初还是一个学生时,我所敬爱的一个老师送给我的一句佛家箴言。现在,我把这句话送给你,希望你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人生。 还记得两年前,你曾经问我信不信命。那时候,我告诉你我不信,命运是掌握在自己的手里的。但现在,小章老师要推翻自己的话了。 你不要太过惊讶,并没有生什么事让我改变想法。只不过因为当时你年纪太小,所以不适合和你说太多。因此,那天对你,我只说了一半儿。其实对于那后一半儿,我自己当时也不怎么清楚,所以,并没有对你提及。 每个人的命运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但每个人的命运也是掌握在他人手里的。你看到这里,是不是有些迷惑了:命运既然掌握在自己手里又怎么说也掌握在他人手里呢?不要急。听我慢慢说。 我为什么这么说呢?想必三年过去,对于这句话,你自己也略微有些体会了。你看看你的班里的同学,就会明白我所说的话了。他们好多人应该都是从育才中学和实验中学升上来的吧。相比上野中学残酷的淘汰率,你们班上随便一抓肯定就有十几个人来自于同一个学校,不是育才中学就是实验中学,甚至还有好几个都是同班同学。 这就是现实的残酷之处了。我们的教育现在淘汰的都是才智不足的人么?并不全是。把你在上野中学的同学放在育才或者实验中学三年,他们也许很多人都能上北原高中。但在上野中学,他们却只能被中考淘汰掉。 这是什么原因呢?环境。环境的不同造就了不同的人生。我们也可以称之为资源配置的不同。上野中学闭塞于山间,教育水平师资力量都十分不足。在育才中学和实验中学的学生每天在各式各样的资料和辅导班中来去时,上野中学的学生除了上课就是一本统一订购的课时练习。不用想也知道,这样三年下来,两个地方的孩子谁能在中考中脱颖而出。 这不能怪学校,也不能怪你们。环境如此。所以从一开始,你们面对的人生就远比很多人残酷。 107 一抔浮生 是的,快活,恣意。≧ 在我眼里,没有比这两个词更能形容我内心深处的期许了。 人的一生,短暂如斯。所追求的,不过是一种飘渺的幸福感。若是活的不恣意不快活,又何谈幸福呢? 小涂然,你的人生还很长,还有无限种可能,希望你能过的宽心恣意,成就自己的人生。 章写于2oo1年1月1o号晚 我收起信,看着屋子里透进来的阳光,情不自禁的伸出了手:没有温度,一点温度也没有。 一滴眼泪悄无声息地从我的眼角滑了下来。 十年过去了。这封信终于辗转到了我的手里。 但此时此刻,早已物是人非。我不知道,小章老师是抱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封让人倍感沉重的信。同样的,我也不知道,如果我当时收到了这封信,那后来生的一切是不是都能阻止呢!而这一切,随着小章老师的离开变成了永远都解不开的谜题。 小章老师在2oo1年新春的时候把自己悬挂在了狭窄空荡的教工宿舍里。直到正月十五过后学校开学,大家才现屋子里早已僵硬的小章老师。 2oo1年春节的时候,大雪从年前一直下到正月初。许多地方的电线都被积雪压断,所以那一年过年时停了许多天的电。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那是记忆里唯一一个点着蜡烛吃团年饭的大年三十。 我不知道在那段日子里,小章老师是如何一个人孤独的熬过那没有光明又没有亲人陪伴的日子。也许,就是因着这样的孤独,他最后走上了绝路。 好长一段时间内,我都以为小章老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直到高中毕业那天晚上的一个同学聚会。 聚会的起人是以前小学的同班同学周华。他把当初一个学校的能联系上的人十几个人都请了来。初中高中一路走来,大家各自分散。现在高考解放以后,大家有了大把闲散的时间终于能在一起好好聚一聚了。 席间,大家回忆往事,自然而然的说到了自己最喜欢的老师。有一个女同学说那时候最喜欢的老师就是小章老师了,他讲的课十分生动有趣,不知道以后人海茫茫还能不能再碰见他。同桌的和她一个班的同学听了以后纷纷附和。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周华放下筷子开腔了:“你怕是再也碰不见他了。” “为什么?”那个女同学问。 “他死了。”周华简短的说了这一句话后,再次拿起筷子朝着一盘菜伸去。 “死了?怎么会?”有人表示疑问。 “你怎么知道?小章老师已经回老家了~”女同学问周华。 周华把夹来的几根芹菜放到碗里:“谁说他回家了?” 此语一出,连我也愕然。小章老师不是说他期限到了要回家了么? “可是我在学校里后来没碰到过小章老师。小章老师自己也说时间已经到了他要回家了,他……”一个男生面红耳赤的争辩道。 “对于这些老师的事,是你知道的多,还是我?”周华扫了男生一眼,把菜放入口中慢慢的咀嚼着说。 那男生语塞,顿时缩了头不再说话。周华的父亲是上野小学的三个副校长之一,他自然了解的比我们多。 “那小章老师后来去哪儿?”女同学问周华。 “顶撞上面的人,被配到高山洼了。高山洼你们知道吧?现在几乎都没人住了。我们初二那年,小章老师被配到那儿了。”周华漫不经心的叙述着。 大家默然。顶撞领导,倒像是小章老师会做的事儿。上野小学历年都有去茶厂“锻炼”三天的习惯,因为小章老师和校长大吵了一架,那积年陋习才得以废除。对于这件事,当时还是五年级的众人都是亲眼目睹的。而高山洼算是北原著名的穷山恶水之处,传闻那里的人十分彪悍。更有远嫁的女儿被活活打死的传言在北原各地广为流传。 “那他是生病过世的么?”沉默了一会儿,最开始说喜欢小章老师的那个女同学问道。 “自杀的。过年的时候,把自己挂在房梁上。”周华叹了口气,说道。 后来他们说的什么,我全然没有听进去。只知道自己的大脑一片空寂。直到大家各自散了,出门吹了一阵带着雨意的微风,我才慢慢回过神来。 谭溪陪着我走在北原六月份的街道上。晚上下了雨,空气阴冷又潮湿。我们撑着一把伞,沿着灯光璀璨的河堤一直走一直走。直到脚底磨了泡,又冻的瑟瑟抖,两个人才慢慢的往回走。 谭溪不说话,我也没有说。沾着雨意的香樟树边,是沿着河岸建起的堤坝和桥。桥栏杆上闪烁着颜色变换的彩灯,给这单薄的雨夜增添了几分情致。每隔一两米,便有一个高高的灯从香樟树间探出头来,出暗淡的黄光,倒映在河面上,便成了次第开放花朵——带着黄昏叹息的温柔花朵。花朵落在水面,被风一吹,便颤颤的浮动起来,像一道渺茫的影子。 “天晚了。”良久,谭溪撑着伞对我说。我默默的点点头,跟着她的步伐到了主街上。一路走过去,好多低洼的地方都积了肮脏的水。玉兰树的花瓣零零散散地落在街道上,沾上了被行人践踏上的泥迹子,也有那个运命不好的硕大花瓣被一脚踩扁,再也看不出原来象牙白的本色。 雨声淅沥,周围静的可怕。在这寂寥的雨夜里,我原以为没听到的事情无比清晰的浮现在了脑海里。 周华说,小章老师也是命!要是他不那么出头也许就不至于到那样的结局。 罪魁祸是那多出的两年,但根本上还是小章老师没有养成逆来顺受的性格。不是他一个人多出的那两年,但他偏偏要去出头。出头就算了。还偏偏要去顶撞质疑人家。顶撞质疑人家也就罢了。还偏偏愤怒的指着人家的鼻子说了好几句不干不净的话!那是你能说的么?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你什么都捏在人家手里,还敢那么胆大妄为! 108 一抔浮生 一腔孤勇。≥≧我忍着眼泪,狠狠的踩着那落在树枝下洁白如月光的玉兰花瓣。直到把它们都踩成和马路边的玉兰一样脏兮兮的,我才平静的罢手。 “走吧!”我拉着谭溪,面不改色的融入夜色。 由于言辞激烈的顶撞“领导”,小章老师被下放到了高山洼。虽然条件艰苦,但熬一熬,两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可是,为了防止下面那批那批年轻人一去不归,上面采取了措施。就是这措施,让有些人有了挟私报复的余地。小章老师的悲剧便由此开始。 “什么人的信?”妈收拾好出来问我。 “一个老同学了。”我掩下面上的表情,回答道。 “哦。”妈随口问了一句,就转身忙活了。我把那封信收起来以后,也接着帮忙了。 七年前,我意外得知了他过离开的消息,七年后,我又意外的收到了他多年前写给我的信件。这些年,我以为他早已在我的记忆里淡去。这突然出现的信件却让我明白:原来他一直都在,我从没有忘记过他。 小章老师写给我的信,放在七年前,我不一定能完全懂得。但因着这阴差阳错的十年,我却连他欲说还休的部分都一一知晓。十年前,在小章老师写下这封信的时候,他也许并不指望我能领会他蕴藏其中的深意。他只是想起曾和我讨论的关于命运的话题,想把当年没说出口的部分补全而已。 这是他一件未了的心事。写完这封信以后不久,他就把自己的生命结束在那落满灰尘的房梁上。外面天气阴沉一片白茫,连地面冻硬的积雪都记不得太阳已经多久没出来了。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小章老师关上了自己的房门,再也没有走出来。 后人在正月开学撞开门时,在小章老师的桌子上,现了两封简薄的家书。 家书是小章老师唯一的舅舅来了。第一封信,舅舅告诉小章老师,他打小章老师留下的电话号码却没有打通。没办法,只能按照小章老师留下的地址给他写信。之所以这么着急联系小章老师,是因为他的妹妹,也就是小章老师的母亲,在前几天晚上去井边打水时,不小心掉了进去。等第二天被人现时,已经没救了。希望小章老师能早点回来,送母亲最后一程。并留下了电话号码,希望小章老师能快点与他联系。 第二封信,则是告诉小章老师,因为等不及他回家也收不到他的消息,只能自己安排妹妹下葬了。舅舅还问小章老师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所以赶不回来。并附信询问是不是需要给他汇一笔钱来。 水井不深,也就两米左右。平常人掉进去,站在水井里,两手抓着井边垒的石头两三步就爬上来了。但小章老师的母亲不行。她长的不高大,又只剩下一只手。对于平常人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对她来说却是难如登天。她艰难的用那仅剩的一只手抓住井沿,绝望的大声呼救。可是这大晚上的,又是大雨天气,大家都闭着房门在家里看电视。哪里会有人注意到这呼声呢? 呼救声越来越弱越来越弱,直到被雨声和喧哗的电视声吞没。小章老师的母亲支撑不住以后,掉入井内,然后就这样丧了性命。 传说那口井垒了好几百年了,连一个孩子都没淹死过。没想到,这一回却淹死了一个成年人。大家都感到十分意外。就连小章老师舅舅来信也说没想到是这么个走法。 这封家信,是压倒小章老师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私心里觉得,要是他回家去了,那他母亲就不会晚上去水井边打水,不去水井边打水,也不会失足落入水井溺亡。 而他为什么不能回家呢? 这一切都得从三年前说起。 三年前,支教快满的小章老师已经开始准备回家了。没想到,忽然来的通知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他们那一批支教的日子往后延了两年。虽然这多出的两年给了很大的优惠,但小章老师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他宁愿不要那优惠,他只想回家。但是,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他能决定的。大家虽然都有些不满,但不满归不满,也只能屈从。 小章老师却没有逆来顺受。他去相关部门质问,却得到了模凌两可含糊不清的搪塞。情绪上来以后,他不管不顾的指着那一脸和气的领导撂下了几句不敬的话。 就是这一时气愤下的几句不敬话,让他被“流放”到了高山洼。两年时间过去了,没有反抗的青年教师都6续离开了。他还没消息。他去问,每次得到的回答是再等等。这样一等二等,半年过去了。他没有等到来接替他的人,学校又不能不开课,所以他便继续在学校呆着。 之所以这一年放假,他没有回家。是因为身份证被收走了,申请也没有批下来。没有身份证,他连北原县城也出不了。 当初延期的消息放出来以后,为了防止有人私自逃跑,乡里收走了他们的身份证。等到学校放假时,经本人提出申请学校加盖公章以后,乡里便会把他们的身份证和往返的车票都交给他们。 由于当初得罪了领导,小章老师被特别关照。每次回家申请都批的特别艰难。今年则更是如此。一直到了年关,自己的回家申请也没有批下来。 支教微薄的工资,应付生活之余,已经没了多余的钱来坐长途“黑车”了。 小章老师被困在了高山洼。 更要命的是,由于大雪封山,那两封信是一起送来的。在小章老师知道这个消息时,母亲已经下葬了。 我不知道在小章老师赴死的那一刻他有没有后悔。若是当初他没有强出头没有言辞激烈。在五年期满以后,他应该已经回到家乡了。当初他曾热切憧憬的事儿,也会逐一实现。回到久违的家乡,娶心爱的姑娘,让母亲享点清福……这一切,当初他已触手可及了,没想到转眼间就化成一场遥不可及的幻梦。 母亲死了,把他所有的一切都埋葬了。他难以原谅自己,亦难以原谅不被自己掌握的命运。绝望之下,他在鞭炮声仍在回响的日子里,结束了自己短暂的一生。 109 一抔浮生 古人云:三十而立。≥≧他过完年就二十八岁了。可他却一无所有。心爱的姑娘等不了他了,两个月前来信和他断绝了关系。他本想等着放假了再去挽回,但却被困在学校哪也去不了。老母亲也死了,很大一部分是因着他不能在跟前尽孝。老人家没有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就这么匆匆的去了。她为儿子付出了一生的辛劳,儿子却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着。那些天,在大山间不断回响的鞭炮声中,他一直在想,要不是自己一时冲动,那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能够扭转? 村人放下了小章老师冻硬的身体。在他贴身的衣服口袋里现了女友给他的分手信。此外,还有零零碎碎加起来的不够一百块的现金。村长赶忙去报告了上面,没过多久,因为找不到老师,只有两个年级的高山洼小学解散了。学生统一去上野小学寄宿。 小章老师的死并没有引起什么大的轰动。按照信上的电话,村长联系上了小章老师舅舅,让他来安排后事。 那时候,在北原县城还没有火葬场。没办法,小章老师舅舅只能就近找个地从简葬了小章老师。 这件事,就这么匆忙的过去了。 要不是周华消息灵通,恐怕好多人都还不知道这其中的内情。而凭着这短短的一封信,我也不可能清楚的知道小章老师到底生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了林烨,想起了为什么我会如此激烈的反对他的那个决定。这里面很大一部分是因为小章老师的前车之鉴吧。虽然我没有明说,亦假装忘记,但小章老师的故事却早已沉在我心底化作一抹悲哀的底色。 尽管我很不想承认,但这****|裸|的现实却却难以让人忽视。我情愿相信自己的双手一点一滴的创造,也不愿选择那些从天而降的优惠。后者,让我感到不踏实。自己的命运还是尽可能的握在自己的手中比较可靠。也许我因此错失良机,但那又有什么呢?如果我有双手,也有最大限度的自由,又有什么样的人生不可能被我创造呢? 日光和暖,妈在不断的拍打被子上的灰尘。我站在一旁,看着已经枯死的杏树,感到好像有什么东西随着那杏树一起枯死了。 那棵自我生下来就有两个碗口合起来那么粗的老杏树,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寿终正寝了。这棵给我童年带来无数欢乐的老杏树,被无数的虫蚁咬坏了根,以至于它再也不能开出洁白如月光的花朵也结不出香甜可口的杏子了。 它从根上死去了。 死去的最后一年,它稀稀拉拉的结了一些苦涩的杏子。杏子成熟落下以后,树便一日日的失去了生机。等我们回来时,那老杏树只剩下枯萎嶙峋的枝干了。 它在寂寥的村庄中,孤独又缓慢的死去了。 “这树已经死了,过两天让你爹砍了吧。”妈拍完被子,看我盯着杏树看,插话道。 “唔。”我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含糊不清的答道。 阳光照的人暖暖的。在这和煦的日光里,一派河山大好。枯死的杏树伸展着光秃秃的枝丫刺向青白的天穹。我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妙的想法。在这想法的驱动下我跑进了屋子。 如果你在河边,折一段树枝可以在沙地上画;遇到了石头,你可以用小石头在大石头上画…… 如果你愿意,天地都可为你的画布,万物都能作你的笔…… 这个周的作业,你把这些叶子都画一遍吧…… 但要是因为不一定成功就什么也不做的话,那你以后想起来肯定会后悔的。宁愿难过一阵子,也不愿意后悔一辈子呀…… 小涂然,我还是希望你能努力掌控自己的命运,完成小章老师没有做到的事。我把自己剩下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期待你能尽可能的握住自己能握住的部分。只有这样,你才能过得恣意一些快活一些…… 是的,快活,恣意。 在我眼里,没有比这两个词更能形容我内心深处的期许了…… 三天后,杏树的低垂的枝丫一夜间焕了生机。繁盛的生命力似乎在老杏树上恢复了。远远望去,一片盎然绿意。在这寂寥萧瑟的冬日里,这一抹绿色显得那么的柔嫩可爱。 爹转了两圈看了看,赞叹道:“画的还真像那回事。” 妈走过时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闲的慌。” 但那棵枯死的老杏树最后也没被砍掉。 徐婆子看到那枯死的老树长出的叶子,差点惊掉了下巴:“乖乖!枯木逢春!天生异象啊!” 妈朝我的方向努了努嘴:“哪里逢春!小草儿胡闹着玩儿的!” 徐婆子仍是不解。妈把她拉到我的画板前:“你瞧,这是小妮子画出来的!” 徐婆子眯着眼睛看我的画板,洁白的画纸上已经绘好了大半棵开满繁花的老杏树。除了一小半的花朵没有点染上色,这幅画接近完成。 “杏树开花,像的很。”端详了一阵子以后,徐婆子说道。蓦地,徐婆子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妈:“你说那叶子也是小草儿画的?” “恩。”妈不置可否,“她不想让我们把树砍了,连着画了好几天。” 徐婆子却像是没听到妈的话似的,径直往前走,只走到老杏树底下,揪下一片叶子在指尖细细查看摩挲:“果然是纸的。了不起!” “当初小章老师让她画了这多年的叶子,画的像也不奇怪。要是画的不像才笑掉人的大牙呢!”妈怕徐婆子再给我戴高帽子,笑着打断道。 “那倒也不是。当初小章老师就说小草儿有天分的很!孩子好就是好,你这个当妈的不夸她就算了还打压她!有你这么当妈的么!”徐婆子慈爱的看了我一眼,嗔怪妈道。 “她呀!还用我夸!不夸尾巴就已经翘上了,再夸一夸,那还不上天了!”妈笑道拢起耳边被风吹起的碎。 在这说笑声中,我看着已经慢慢开始褪色的杏叶,落下了笔。 哗啦啦啦。 起风了。 110 岁月是一条忧苦的河流 随着年关一日日逼近,天气也渐渐寒冷起来。 好不容易晴好的天气再次阴沉下来。 转眼间,涂大奶奶的生日就到了。爹妈去送礼,我窝在屋子里看电影打时间。上野乡的规矩,生日都是在出生当天晚上庆贺的,闹嚷嚷直到半夜时分才会结束。第二日早晨,过生日的人会邀请头一天送礼祝寿的人来吃早午餐。之所以是早午饭,是准备的过分精细的缘故。往往家里有人大寿的时候,一家里的女人总是特别的辛劳。因为第二日准备招待头一天送礼祝寿的客人,女人总会在三四点的时候起床,拉开电灯准备炖汤蒸食之类十分耗费时间的厨事。这样的忙碌一直要持续到菜都上完,客人都差不多吃饱喝足。若是头一天晚上要是有客留在家里打牌,半夜十二点的时候,女人还会热点汤饭让他们打打尖儿防止半夜饿肚子。所以每当家里有人生日的时候,一众宾客的狂欢背后总有那么几个累的都直不起腰来的女人。 不过好在这样大操大办的时候并不常有。在上野乡,小孩子除了十二岁和十八岁生日之外,其余的生日都是不大肆操办的。家里顶多会杀只鸡,炒几个孩子喜欢的菜再做碗长寿面。这样一直到孩子长到中年,直到三十六岁的时候,才会迎来成年后第一个热闹的生日。这个时候,不管男女,都已经结婚成家,大办这个生日亦有庆贺生日者成家立业的意思。三十六岁生日过后,直到六十岁才又开始过生日。过六十岁的老人每年都要过大寿的,但也不是每个大寿的规格一样。这里面有具体的区别的。比如,逢十大操办,逢五小操办。这大操办小操办里多少碗蒸菜多少盘炒菜都是有不同规定的。后来风俗逐渐简化,也没有什么特别讲究的地方。但老人逢十的寿宴上以示隆重的几大蒸菜却是少不了的。六十以后逢十都是喜寿,省略什么也不能省掉那欢庆的气氛。而那些耗时耗力的蒸菜之流就是热情招待宾主尽欢的保证。 晚上爹妈都没回来。爹十有**在那儿打牌去了,妈可能留在那儿准备第二天帮忙。虽然村子里的人现在加起来还不到二十人了,涂大妈的八十大寿却是丝毫含糊不得的。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能因为客人少而有丝毫懈怠。八十岁的生辰,在我关于大葛村的记忆里,还是头一遭。 入夜以后,鞭炮都没停过。有祝寿的人放的,也有主家回应的。长长短短的鞭炮声交杂一起,无一列外的,声音都响的很。 山里入冬以后静的很,除了偶尔花爷家的牛哞声和不知何处传来的狗吠声,就只剩下缓缓流淌的清河水声了。留在村子里的人只那么零零星星的几家,隔的又远,基本上听不见彼此活动的声音。于是这突然响起来的鞭炮声,便显得比往日巨大了。加上山谷的阻隔回荡,那响声便绵延成一片。午夜还似乎听到了烟花爆响的声音,但那时候我已经睡的昏沉沉的了。 第二日上午九点多,春源哥来家里喊我去吃饭。虽然有些懒得动,但也不好拒绝,当下便收拾收拾准备去涂大奶奶家。春源哥见我应承下了,便赶去下一家邀请。 春源哥比我大五岁,他是涂大奶奶的大孙子。虽然他的面孔生的不差,但由于个性不是很活泼的原因,还没有谈朋友结婚。没结婚的小伙子,大家都按照老规矩把他看作小孩子。所以这跑腿的活计便毫不犹豫的落在了他的身上。虽然春源哥也老大不小的了,却并没有因此生出一丝怨言。 即使现在通讯达起来,但人情还在那儿摆着。第二日回请贺寿者吃饭便要体现出诚意来。打一个电话是不成体统的,最好还是找一个腿脚勤快又会说话知变通的人去请一遭。 收拾好到了涂大奶奶家,已经十点多了。涂大奶奶家的院子里已经或坐或站的停了不少人。他们或拿着茶水闲聊或磕着瓜子吃着糖果玩笑。仔细一看,有一些还是专门从城里坐车回来送礼的熟面孔。我和各位长辈一一打了招呼,就钻去厨房找妈。 厨房里人来人往,氤氲的雾气里,妈正忙着切菜。一见我,不由分说的把我往外推:“你来这儿干啥呢!别碍手碍脚的!出去出去!” 我无法,只得退出那温暖迷人的厨房,在院子里找张椅子坐下来。厨房里传出的香气弥漫在这冬日寒冷的空气里,再加上热闹闹的欢声笑语,似乎给人带来了久违的烟火气息。一下子,空寂的大葛村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活力。 和旁边的一个婶子磨了一会儿嘴皮子以后,我进屋子里想看看爹在干什么。没想到,却在退出来的时候,意外现了谭溪的姑姑。 谭溪的姑姑老了很多,整个人也福不少,她靠在沙上呆呆的坐着,旁边隔着一盆烧的旺旺的无烟煤火盆。 坐在旁边的于伯娘一眼看见了我:“小草儿,天冷,别出去吹风了。过来坐……” 都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当下我也不客气,笑着拉把椅子坐在了于伯娘她们身边,看于伯娘旁边的一个陌生女人给谭溪姑姑喂药。 这个人我不曾见过,不知道是谁。 “谭家大姐,这药一天要喝几回?”于伯娘扶着呆呆的谭溪姑姑问。 “一天两回。早上一回,晚上一回。”陌生女人一边回答一边把几颗药片塞到谭溪姑姑嘴里。 于伯娘叹息一声,当下也不再问了,默默给谭溪姑姑擦了擦流口水的嘴角。 我吃了一惊,抬头去望谭溪姑姑的眼睛。那是一双什么也没有盛下的眼睛,平静的像是一滩翻不起丝毫波澜的死水。她任由周围的人给她摆过来弄过去,乖巧的像一个胖胖的大型娃娃。 看着看着,我心底咯噔一下:怎么会这样……谭溪姑姑这样子好像不太对劲儿啊~ 在我疑惑间,那被称作谭家大姐的女人又在包里翻出几种药,红的绿的黄的长的扁的圆的药片都有。她飞快的出手按下药片,分门别类的按量喂谭溪姑姑,看起来已经做的轻车熟路了。 111 岁月是一条忧苦的河流 谭家大姐喂完药以后,就把谭溪姑姑托付给于伯娘以后出去了。 ≥ 刘家媳妇儿一直在旁边看着。等谭家大姐走了,疑惑的朝谭溪姑姑努努嘴:“这是怎么了?” “疯了。”于伯娘把谭溪姑姑靠近火边的脚挪了挪,压低声音说。 “好好的,怎么疯了?”刘家媳妇儿瞪大了眼睛,感到十分的不可思议。 “听说是怀疑鬼三儿和别的女人不清不楚的,想太多,就疯疯癫癫的了……”于伯娘看看四下没人,解释道。鬼三儿是谭溪姑父的小名儿。 “就凭空想,然后就这样了?”刘家媳妇儿仍旧觉得难以接受。 “谁知道呢。他大姐说的。一会儿他大姐回来了,不要露出来瞎问。”于伯娘闭了嘴,转身和刘家媳妇儿扯到了别的地方去了。 谭溪姑姑安静听着人家讨论她的私事儿,一点儿也不恼怒,相反地,她还不时温柔迷惘的微笑一下。这一笑,让她原本冷硬的面部线条柔和不少。以前看到谭溪姑姑时,就觉得谭溪姑姑能干是能干但十分不好亲近。这里面,除了谭溪的描述以外,还有的则来自于我的感知。 小时候在谭溪家玩儿的时候,谭溪姑姑虽然也给好吃的,但很少看她笑。她总是板着一张脸,好像随时都会训斥你一样。特别是,谭溪姑姑还长的有一股英气。这样一板起脸来,整个人便显得有些冷酷不近人情。所以,小时候偶尔去找谭溪玩儿,一看到她姑姑一脸不悦的走来都会先反思一下自己是不是不该来打扰人家。 谭家大姐回来了,她把桌子上搁的一盘小桔子拿来给大家分。我随手拿了一个,慢慢地剥着吃。刚从对话里,我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谭溪爹的大姐。因着涂家大奶奶也姓谭,我想也许两家人有些亲戚,便没有多想。村里人多少都沾亲带故的,这倒也不怎么奇怪。 说着说着,刘家媳妇儿把话题转移到了小叔叔身上。 于伯娘说:“都传说小柱子回来了,但我倒一直没见着。你家和他家近,你看着没?” 说着,于伯娘朝刘家媳妇儿望过去。 刘家媳妇儿摇摇头:“虽然隔的近。我也没见着。不过,听说那孩子惨的很,手脚都没了。” 说到后来,刘家媳妇儿压低了嗓音。 “不会吧?我昨天回来,看到了建军。他说小柱子找回来了。有时间让我去他家坐坐。”于伯娘表示讶异。既然藏着不给人看,那为什么还特意说明小柱子找回来了,还邀自己去家里坐坐呢。 “我也不太清楚。都是听徐婆子说的。徐婆子那天和花奶奶一起去街上,花奶奶聊天时说的。”刘家媳妇儿说道。 “那自家人说的,怕不会有错了。没想到,小柱子命那么不好。”于伯娘感慨道。 谭家大姐淡淡的听着于伯娘和刘家媳妇儿唠嗑,等桔子剥好了,就一瓣儿瓣儿喂谭溪姑姑。看到桔子的汁水顺着谭溪姑姑嘴角流出,她就赶忙掏出手帕来擦。此时此刻,听到于伯娘这么说,她收起手帕附和道:“是啊!两个人都可怜的很!小的比大的更惨,一辈子就这么完了……” “你们说什么一辈子完了的。”一个高大浓眉的男子吸溜着走进来,蹲在火盆边,把手几乎伸到了火苗上。 “老大,我们女人瞎扯人长短,你来偷听干啥?”于伯娘打了男人的手一下,开玩笑啐道。 春源哥的爹是涂大爷的长子,也是现在这屋子的主人,他的辈分年龄和于伯娘都差不多,两个人又相熟多年,是故,于伯娘和他不怎么顾忌。 “死老于!下手那么重,要把我手打到火盆里烤得吃了是吧?”春源哥的爹猛的一抽手,责备完了反唇相讥道:“哪儿个看见我偷听了!我是冻了手!路过你们这儿,看有火就过来暖暖手!” “你干啥了,手冻的冰一样。”于伯娘问。 “水管冻爆了,刚才四处漏水,搞了好半天才勉强弄好~”春源哥的爹苦着脸解释说。 “叔你怎么不等太阳出来再弄。现在冷死了……”刘家媳妇儿插嘴道。 “唉。这后面的水井也干了。早上又要用水。我倒是想等中午温度高些再弄。但时间等不及。好了,你们聊,我去别处看看~”春源哥的爹搓搓手站起来走了。 看着春源哥的背影从屋子里消失,谭溪姑姑忽然站了起来。 “咋啦?”谭大姐问谭溪姑姑。 “我要找三子。”谭溪姑姑似是想起了什么,茫然无措的说。 “三子忙着呢。我们在这儿烤火吃东西,行不?”谭大姐拉着谭溪姑姑,劝诱道。 “不行。我要找三子。”谭溪姑姑固执道。 “一会儿,我就带你去找三子,行不?现在三子忙的很,没空理我们。”谭大姐耐心的继续劝谭溪姑姑。 “不行!三子,三子,三子……”谭溪姑姑激动起来,她的声音从最开始的喃喃自语变的越来越大,几乎快展成哭喊了。 “好好好。我带你去找三子,你不要喊。你喊的话,三子就不要你了~”谭大姐安抚道。 听了这话,谭溪姑姑安静下来,乖顺的由谭大姐扶着自己往前走。谭大姐叹息一声,带着谭溪姑姑往那边搓麻将的屋子走去。 “看来**是真的。”于伯娘看着两人没入旁边屋子的身影,平淡的说。 “嗯……不过,看的这么严,又疯疯癫癫的,也亏谭大哥受得了。”刘家媳妇儿撇了撇嘴。 “受不了又能怎样?他们儿女都那么大了,总不至于离婚吧?要是这样,别人不知道怎么戳他脊梁骨呢?”于伯娘叹口气,拿起一个桔子又剥了起来。在粗糙灵巧的手指翻动下,不出三两下,桔子就皮肉分离了。于伯娘顺手把那桔子递给我:“小草儿,吃啊~” 我愣了一下,连忙摆手:“于伯娘你吃,我自己剥……” “怎么,还羞啊?你小时候的尿布于伯娘都给你换过呢。吃吧~”于伯娘看着我笑眯眯的说。 虽然这么大了还被当小孩子照顾有些于心难安,但听了于伯娘的话后,我还是顺从的接过了桔子,掰开以后慢慢吃了起来。 112 岁月是一条忧苦的河流 “小草儿,听说你画的画很好,什么时侯给我画一个挂在屋子里?”刘家媳妇儿饶有兴趣的问我。 “哪有,我就是画着玩儿,水平实在不怎么样。”我吃着桔子,老老实实的说。 “不要这么谦虚嘛。徐婆子都说你画的和真的一样。”刘家媳妇儿笑着打趣我。 “真的?”于伯娘凑上来问。 “哪有?徐婆子的眼神儿刘婶儿你也相信。”我面色红无比窘迫的说道。我这点水平,随便糊弄糊弄人还行,要是说真画的好,让懂一些门道的人一看,还不笑掉大牙。这么一想,我便咬紧牙不放松。 “我听花奶奶说,徐婆子这两年眼神儿好像越来越不好了。一双鞋底要戴上眼镜儿拉上好几个月才拉的完。”刘家媳妇儿闻言也没坚持,岔开话题说。 “一把年纪了。哎,我现在手也不利索了。有时候干点什么吧,现没什么力气了。”于伯娘闻言叹息道。 “哟,听你这个大葛村第一能干的女人服老不容易啊!”马小跳妈笑着端杯茶从外面走了进来。 “哎呀,这不是霞靶子嘛!稀奇啊!什么时候回来的?”刘家媳妇儿笑嘻嘻的插嘴。 “老二媳妇儿,不是我说你,老二在牌桌上把钱哗哗往外扔,你也不管管。”马小跳妈笑着反击道。她本名有个霞字,由于说话厉害,喜欢嘴上不饶人。所以一众媳妇儿嫂子们编排她说不要和她斗嘴不然就会被她当成练嘴的活靶子。久而久之,霞靶子的外号就成了娘儿们取笑她的把柄了。 “我没你厉害,吃的马大哥死死的。我家那位爷啊,我要是敢多说一句话,他就对我吹胡子瞪眼睛的,我怕的很。要不,你替我说说?他可能听你的话!”刘家媳妇儿笑嘻嘻的把皮球踢给马小跳妈。 “你个烂嘴巴的!你家汉子不听你的能听我的?合着你占我便宜呢!”听明白刘家媳妇儿话里的编排以后,马小跳妈笑作势要去撕刘家媳妇儿的嘴。 马小跳妈坐下以后,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留下来。走的话,太明显,不走的话,心里又有点尴尬。 “小草儿什么时候回来的?”马小跳妈坐下来以后问道。 “有一阵了。”我含糊的说道。 “有空和林烨来我家玩儿,小时候你们几个关系不是很要好么?怎么现在也不走动走动?”马小跳妈热情的说。 “嗯。”我讷讷的回答着,尴尬之感却冲淡了不少。虽然马小龙没在家说过我们的事儿,但作为母亲,还是一个人精似的母亲,马小跳妈有什么看不透的?不过,她装作不知道而已。 看我不欲再说话,马小跳妈又和于伯娘她们闹起来。我趁机拿着杯子假装续水,偷偷溜走了。 等逃离那个温暖的火盆,我忍不住长长的吐出了一口气:还是外面的空气舒畅。 吃完饭,我跟着妈在外面阳光下坐了一会儿。小柱子的事儿在大葛村已经传的沸沸扬扬的。有人说,他在邻县走亲戚,看到了花爷的二女婿,他本着好心去告诉他们儿子找回来了。没想到,那二女婿听了后就撇开他走了。不仅如此,后来在街上再碰到,二女婿远远的掉头就走。众人听了以后都唏嘘不已。 坐了一会儿以后,我和妈告别离去。爹还留在那儿搓麻将,估计不搓到下午是不肯罢休了。 回到家后,我怎么也静不下心神,直到我手指有意无意的划过谭溪的头像,我才明白自己心神不安的缘由了。 我给她了一条消息:今天真巧,不仅遇到你姑父姑姑,还遇到了马小跳妈。 直到暮色渐起,谭溪才懒洋洋的回了一句:哦。 看的我几乎炸毛。正准备谴责谴责她时,她的下一条消息传了过来:那你想必感到很不好受。 就这么一句话把我安慰下了。我就想找个熟悉的人吐吐槽倒倒苦水。然后倒了一阵以后,我想起一个十分关键的事情。 你知道你姑姑现在有些不对么?我问她。 知道。她病了。她干脆利落的回答。 今年过年你回来么?我接着问。 不了。不想回。谭溪简单的回了这么一句后,就以有事为由迅的匿了。 谭溪,她,难道还没有放下心结么? 上大学的时候,谭溪爱上了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那个男人虽然已经结婚,但为人体贴温柔,给了谭溪一直以来都很渴望的爱和关怀。然后第一次真正恋爱的谭溪就这么沦陷下去了。 男人有一定的经济实力,经常给谭溪买这买那。谭溪也不拒绝。两个人就这样像普通的恋人一样甜蜜蜜的过着。直到有一天,男人的妻子找到了学校,扬言谭溪要是不离开自己的老公她就要从谭溪她们学校的食堂四楼跳下去。这件事闹的很大,谭溪的姑父姑姑被学校通知来领走谭溪。 谭溪姑父姑姑没有来。只有姑姑打了一个电话给她,除了骂她|贱以外,姑姑语气刻薄的让她找自己傍的“大款”来解决。他们嫌丢不起那个人。 那一年,谭溪大二,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万般无奈之下,她给男人打电话。但男人含含糊糊的说自己暂时走不开让她等一等。这一等,就是整整三天。 三天以后,失魂落魄的谭溪在他们曾经去过的地方瞎逛,碰到了陪一个性感女郎逛街的男人。 不用多言,那如出一辙的体贴行为,那小心翼翼呵护的样子,说明了一切。谭溪强忍这眼泪,把自己手上的一串粉色珠子拽下来砸到正言笑晏晏的狗男女身上。 那串珠子是如梦般的粉色。男人送给谭溪十九岁的生日礼物。男人说,你不要回头看,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公主,我每天都宠着你疼爱你,把你缺失的都给你补回来。 男人没有撒谎,他补回来。可他从谭溪手上夺走了更多。 谭溪无家可归了。 那件事出了以后,谭溪的姑姑宣布和“下贱”的她断绝一切关系。以她倔强的个性,再回头恳求,那不是她的作风。 谭溪擦干了眼泪,把男人送给她的东西处理以后,拿着为数不多的银行卡“余额”开始闯荡江湖。 113 岁月是一条忧苦的河流 年少的时候,我们总是叫嚣着爱呀爱呀!但却没有真正静下来思考过,到底什么是爱。 往往要等到付出很大的代价、跌很大的跟头以后,我们才会稍稍明白真正的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谭溪并没有告诉我这一切。这些事,还是我在偶遇她姑父姑姑以后,问她她才说的。 大二暑假我回家,在街上瞎溜达的时候,遇到了正在散步的谭溪姑姑和姑父。 老熟人,遇到了总该打个招呼,方显的不失礼貌。没想到,谭溪姑姑却疾言厉色的告诉我:“你告诉谭溪,她不用再回来了。回来了我们也不会认她的。” 谭溪姑父在一旁也附和:“女孩子还是要懂得自爱的……你叫谭溪自己好自为之。” 我丈二摸不着头脑,只得满腹疑虑的讪讪点头。谭溪干了什么事儿,惹得她姑父姑这么恼怒? 回到家以后,我问谭溪干了啥事把她姑姑姑父气成那样。谭溪一股脑儿把事情告诉了我。这时候,我才知道,她已经辍学了。辍学以后,她没有和任何熟悉的人联系,径直去了朝北。她说她想要重新开始。朝北是一个美丽的城市,那里有宽阔的海岸和咸湿的海风。崭新的一切,让她感到了久违的自由。 大二以后,我回家的次数变少了。不知道是不是时间错开的原因,我和谭溪再也没有碰到一面。那之后几年,我们偶尔联系。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为自己的琐事所困,根本没有精力去关注其它。谭溪好像过得也很不如意。就这样,各自为生活挣扎着,我和谭溪保持了这些年的交情就这样慢慢的淡了。 傍晚围着电烤,我和妈闲聊。鬼使神差的,我问到了谭溪姑姑的病。 “她姑姑啊,疯了两三年了。去年听说差点都没熬过来。”妈说。 “这么严重?”我诧异道。 “恩。”妈淡淡的回应。 “怎么好好的就这样了?我听她们说,是因为怀疑谭溪姑父在外面有相好的人,可是这样就胡思乱想也不至于……”我疑惑不已的迟疑着。 “也许有这样的原因吧。她姑姑本就是个好强勤快的人。在城里没事儿干,她姑父也不让她出去找份工作。再加上那些年城村上搬去城里的人也不多。经常她姑父上班以后,家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久而久之,就出问题了。”妈惋惜的说。 “谭溪姑姑也真可怜……”我感慨道。 “你还记得杨老师么?”妈突然问。 “哪一个杨老师?”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就是谭溪伯伯的老婆。”妈解释道。 “?”我疑惑的看着妈,摇了摇头。不认识。 “她以前在你们小学教过书的。”妈说。我仍旧摇头。 “怎么还想不起来。就是那个你经常说的弹琴唱歌都好听的那个杨老师嘛。”妈见我还没想起来,急了。 “哦哦。那个杨老师啊!怎么了?”说到会弹琴唱歌,我一下子就想了起来。在我的记忆里,小学里会弹琴的老师只有杨老师一人。小学六年级,她不仅是谭溪他们班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还兼任三个班音乐老师。在她的音乐课上,她会边弹琴边教我们唱歌。而其它的音乐老师都只是教大家清唱几歌而已。因此,我们最是喜欢她。那个时候,谭溪对她的热爱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什么杨老师真好巴拉巴拉巴拉杨老师真温柔巴拉巴拉巴拉……这样的叙述在杨老师当谭溪她们班主任的时候经常上演。 “去年她和谭溪姑父都准备结婚了。”妈淡淡的说。 “什么?谭溪姑父不是有老婆么~”我被这个消息唬了一跳。 “不是和你说了么?去年她姑姑眼看着不行了,然后他姑父和杨老师两个人不知怎么就走到了一起。本想等她姑姑死了,两个人就领证。哪知道,她姑姑撑了几天又慢慢好了起来。”妈说。 “那这怎么办?”事情展到这个地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能怎么办。只能断了呗!没办法的事。其实两个人搭个伴儿也好。年纪都挺大的,也没有儿女负累。一个当官,一个是老师,两个人都有退休工资……就算儿女反对,他们也不愁生活……”妈叹道。 “谭溪哥哥同意他们在一起?”我问妈。 “同意啥!他妈还没死呢,他爹就急着续娶。谭俊能同意么?再说了,娶的人不是别人,还是自己亲哥哥留下的老婆!”妈回答。 “啥?杨老师是……”我感觉自己混乱了。 “恩。是他亲二哥的老婆。他二哥也是个老师,还当到了校长,在你们高一时病死的……”妈说。 “我记得。当时谭溪还和我说,在葬礼上,杨老师哭的晕倒过几次。”我默然的回答着,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一声,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件事不知道谭溪知不知道。要是她知道的话,肯定不啻于一次山崩地裂的打击。当初杨老师丈夫的葬礼上,她跟着哭成了泪人儿。后来和我谈起当时的情况,她还忍不住流着眼泪说杨老师真可怜。若是让她知道她一直敬爱喜欢的老师成了破坏自己家庭的“凶手”,准备等着自己母亲过世以后入主自己家,不知道她会做何感想。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正聊着,爹一头闯了进来。 “还知道回来?”妈看见爹闯进来,一脸不悦的说。 “小草儿去给我拿个毛巾,头都被打湿了。”爹吩咐我。 “哎。”我清脆的应了一声,利索的逃离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等我拿毛巾回来,妈一把抢了过去,使劲儿的揉爹的脑袋:“擦什么擦,脑袋反正进水,再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爹笑着,对妈的话不置可否:“你们吃饭没?我去热点饭吃。” 我可怜巴巴的望着爹,使劲儿的摇头:“还没呢。妈在等你回来。” “那我去热。”爹闻言眉开眼笑,他拿起妈扔在他怀里的毛巾递给我,起身走去厨房。 “没剩菜剩饭了……”妈假装恼怒的瞪了我一眼,跟着爹走了出去。 114 岁月是一条忧苦的河流 日子平淡如水的滑过,便快到了同学聚会的日子了。 按照计划,我先去了一趟卓婷婷家,看了看她的大胖小子。然后折回城里,和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聚了聚。忙完这些以后,便着手开始采购过年要准备的食材。 提着两大塑料袋出了市以后,我意外的在往家走的路上碰到了马小跳。 这是城里一条繁华的主干道,碰到熟人并不稀奇。让我惊诧的是,马小跳正拉着一个温婉姑娘的手。 第一眼扫过去,姑娘长的并不很吸引人。淡淡的眉毛,塌塌的鼻梁,清水挂面的头,看起来十分寡淡。但当她浅浅的笑起来的时候,整个人却生动不少,仿佛一朵正吐露芬芳的栀子花。 就在我打量姑娘的间隙,马小跳现了我,拉着女朋友乐颠乐颠的朝我走来,边走还边骂:“狗|日的涂然,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多月啦。一直在山里没出来。怎么?带媳妇儿出来压马路啊?”我不怀好意的朝他坏笑,打趣他。 “嗨。给你介绍一下,我老婆,慧慧。”马小跳拍我一巴掌,转身把我介绍给他慧慧老婆:“涂然,我小,从小玩儿到大的光|屁|股交情。” “去。谁跟你光|屁|股交情。我们认识的时候,你都上学了,还光|屁|股么?”我一把推开不正经的马小跳,笑骂道。 被马小跳称作慧慧的女朋友一直看着我们淡淡的笑,并没有说话。看起来,是个内向的姑娘。 “好小子啊,你妈前脚刚走,后脚你就不老实。要是早几天遇到你,我肯定在饭桌上告你一状。”我笑话马小跳。 “还告状。现在我妈巴不得我带个媳妇儿回家呢。你这挑拨离间不成功。说不定呐,我妈心里还埋怨我怎么不把孙子一起带回来呢……”马小跳笑嘻嘻的望了女朋友一眼,坏笑着说。 “成啊!马小跳,几年不见,你脸皮厚度只增不减呐。有时间么,去我家儿玩一会儿,我给你们小两口烧饭吃。我妈在山里,只能我凑合凑合了。”我看着两人说。 “别!就你这厨艺,我害怕。等你妈回来了我和慧慧再上门拜访吧。我们家一会儿有饭局,溜达了这么一会儿也该去了……你到我家来玩呗,让你尝尝慧慧的手艺~”马小跳笑着说,手一直环着女朋友的腰间。 “我也想啊!可我妈想在山里过年,支使我运些菜回去。今天都二十八了,我再不回去,我妈要飙了。”我遗憾的说。 “看来我们今天遇的不巧。你们过完年什么时候出来?” “不清楚啊。说不定还要去舅舅家玩两天。你们今年回去么?” “奶奶今年也在外面,爹说不用回去了。我们大概过了初十就走了。慧慧她要上班。你十号之前能出来么,我们请你吃饭。” “应该差不多。慧慧是第一次来我们这儿吧?哪能让你们掏腰包,我请你们吧。” “够哥们!既然如此,我就不客气啦。能让你个小气鬼出血,我一定会狠狠宰你一顿。”马小跳玩笑道。慧慧抿着嘴偷笑,闻言偷偷拽了拽马小跳的手臂。 “哎哎,马小跳,能不能再不要脸一点么?我是主请慧慧,顺带捎上你。你怎么反客为主,这么不客气呢?”我假装皱眉。 “一样一样,请慧慧不就是请我么?我们一家子。哈哈……哎呀!姑奶奶,别拧我!”马小跳得意的笑着笑着忽然惊呼出声。慧慧则低着头,脸红的像煮熟的虾子一样。这样一来,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现在还这么内向羞涩容易脸红的小女生真是不多了。 “那等我出来。我赶着把这些菜搬回去,就不打扰你们了。”说着,我把放在地上的菜提起来,微笑的和打情骂俏的两小只告别。 “你一个人行么?来,我帮你提。”马小跳看我脚边堆着的两个大塑料袋,准备帮忙。 “别。你们玩儿去吧。这点东西,我自己就行。别让人家等你们。”我笑着和两人挥手告别。 见我坚持,马小跳也不好说什么,牵着女朋友赴饭局去了。 回到家,我把采购的东西放在纸箱子里码好以后,就拿出了买好的春联贴上。贴完红通通的春联,潘叔就来了。 潘叔在我上高中以前就开“面的”,如今已经快五十岁了。虽然前几年村里有了到城里去的公交,但每天只有定时定点的两趟。很多人出去办事儿什么的还是习惯坐老司机潘叔的面的。 “东西就这儿?”潘叔看着门口封好的箱子问我。 “还有一个。”我一边答一边使出吃奶的劲儿把箱子往外拖。 “你放着我来搬。你快去把家里的窗子啊灯啊插排什么的检查一下,一会儿就走了……”潘叔搬着箱子嘱咐我。 “好咧。”我擦擦额头上的汗,在各个屋子里巡视一圈后,锁上门走下楼去。 潘叔把东西已经放好了,见我下来,当下动车子准备离开。 车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了。按照老习惯,潘叔给我留了个靠窗子的位子,我当下便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到了家。潘叔给我送到门前,爹来把东西搬走。晚上,我躺在床上玩手机,忽然现了谭溪的消息。 在么?她问我。 恩。我回复道。 我姑现在情况还好么?谭溪迟疑了一会儿,问我。 我妈说去年情况不太好,今年好转了些。我想了想,如实回答道。 去年怎么了?谭溪问。 我妈听人说,差点没挺过来。犹豫了一会儿,我飞快的回了过去。 谭溪半天没说话,就在我以为她已经睡着时,她了一个语音。 我好想回家,涂然。 可我早就没了家。 语音里的谭溪听起来疲惫又沧桑,微微嘶哑的嗓音在这寂寥的夜色里把她勾勒成了一个无助的小女孩。我忍着眼角的潮湿,一个字一个字的打出来:回来吧,傻丫头。这些年过去了,难道还放不下么? 115 岁月是一条忧苦的河流 你不懂。谭溪看了我的消息以后,没头没脑的了这么一句,然后便匿了。我等了十几分钟,没见着她再次回复,便关上手机睡觉去。没想到第二日一醒来打开手机一看,不断有讯息提示音传来。直等到那一片连绵的响声停了,我才拿起手机开始翻阅。但越往下看,我的心越疼。 谭溪告诉了我许多事情,我感到自己的脑子乱成一团乱麻。以前,我总是对谭溪自以为老成的口气不屑一顾,但此时,我却现自己忽然理解了她。她忽然间的老成世故,还有那不合年龄的沧桑,到底从何而来。 谭溪并不是不想回家,只是她已经无家可归了。她放弃了自己的家。 大二以后,她独自在外面闯荡,吃了很多苦。谈过几场不怎么成功的恋爱,渐渐攒起来了一点微薄的积蓄。有时候,谭溪就想在朝北生活下去算了。嫁一个当地人,然后生一两个小孩,平静的度过余生。偶尔,她会想起家乡,想起姑父姑姑,除了怨恨以外,还有浓浓的思念。毕竟以前家里虽然对哥哥比较偏心,但也没亏待过自己。要不是自己识人不明弄出这么丢人的丑事,姑姑和姑父也不会说这样绝情的狠话。谭溪有时候甚至会想,这一切其实怪不得姑父姑姑,要是自己有这样一个不争气丢人的女儿,恐怕自己也会气个半死吧,也许自己的话比那些还刻毒一些呢。 在这样的心理暗示下,独在异乡的谭溪对家的思念更深了。就在她犹豫徘徊要不要回去看看时,姑父找到了她。 不要问姑父怎么找到了她。只要她使用自己的身份证,作为公安局局长的姑父什么消息查不到。姑父老了许多,看着谭溪的瞬间掉下了眼泪。他告诉她,回去看看吧,你姑她...... 简单收拾以后,谭溪在离别三年以后回到了久违的家乡北原。姑胖了许多,她已经有些不清楚了。谭溪看得一阵心酸,她把自己这几年攒的一些积蓄拿了出来,带着姑姑奔赴市区最好的医院和家,自觉承担起了照顾姑姑的任务。每天给姑熬药喂饭洗澡,几乎包办了所有。哥哥在外地上班,说自己十分艰难,只是寄回了五千块钱。谭溪并没有丝毫怨言。从小,她就和姑相依为命。虽然小时候寄宿在奶奶家,姑很少亲近她,但自从她六岁回家以后,姑除了严厉点以外,对她还是不错的。 就这样过了大半年,姑的病情稳定了。她恢复了些神志,慢慢认出一直以来照顾自己的人是自己女儿。但基本恢复以后,她对女儿仍旧是淡淡的。倒是姑父看到谭溪忙前忙后无比愧疚的表示当年真是对不住她。 谭溪觉得无所谓,一个三流的职业学院,不读也罢。姑姑病情稳定下来以后,谭溪便准备再次出门找份工作。姑父说帮她安排到局里,先做些助手工作,过两年再给她弄个编制,免得她四处奔波辛苦。谭溪却看不上那一个月那么点儿的“铁饭碗”。 就在谭溪准备过两天走时,姑父期期艾艾的叫住了她。原来是哥哥的孩子已经快三岁了,但他们还没有在那个城市买上房子落下户口。没有户口,小侄子便上不了好学校。他们现在付还差个七八万,想找爹妈支持一下。但谭溪姑姑病了以后,家里的积蓄花的七七八八了。哪里还有多余的钱! 姑父想问问谭溪有没有多余的钱,支持支持哥哥,毕竟是一家人。谭溪身上存的钱,拿了一部分出来花了,剩下的也不多了。没等姑父说话,姑姑开口了:“你有一次不是跟你姑父说,你还有一套房子么?” 谭溪闻言一怔:“那个,我......” “你能不能先抵押在银行,弄点钱出来。解决了眼前的困难以后,让你哥再还你。”姑父说。 “我不知道能不能......”谭溪心一空,茫然地回答道。 “反正你那个房子现在空着。要不你先搬回来,把房子先转手卖掉。给你哥先解决眼前这个困难。等你小侄子上了好学校考上好大学以后,肯定会好好报答你的。”姑姑说。 谭溪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情于理,都不允许她拒绝。一个家的亲兄妹,就应该相互帮助,更何况现在她不是没有能力去帮。一家的两个大人都在等着她这个小的开口应承。但不知为何,谭溪就是不想开这个口。她犹豫了,然后她看到了姑父和姑姑眼里深深的失望。 本以为这件事到此应该打住了,没想到姑姑却仍旧不放弃,多次旁敲侧击让她把自己的房子卖了支援哥哥。 这房子对你也没有多大用。嫁人以后就住到人家家里去。与其空着,不如拿出来帮一下哥哥。姑姑如是说。 谭溪听了,一句话也不说,只是手头上收拾东西的动作加快了些许。 姑父叹口气说算了,要是孩子不愿意就不要勉强了。 姑姑仍旧试图让谭溪松口。 我刚好,你不想再把我气病吧。一家人,有什么帮不得的。你帮完哥哥,哥哥又不是不还你那钱。落个人情,何苦不做呢?姑姑劝谭溪。 谭溪闷着头,不说话,心里却在流泪。凭什么?小时候偏心就算了,现在还要这样么?什么时候你们也为我考虑考虑? 放在几年前,谭溪肯定二话不说,但现在的谭溪在朝北闯荡了几年,已经不是几年前那个单纯不计较的小姑娘了。她想起几年前姑父姑姑的冷酷态度,不由得心酸不已。如果是哥哥呢?他们肯定舍不得弃之不顾的。天底下哪有亲身父母会把自己的孩子独自抛到那么孤立无援的境地呢?自己只是遇人不淑,也没干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儿! 谭溪看着仍旧对自己喋喋不休的姑姑,一下子心寒不已。自己抛下一切拿出几年的积蓄给你治病,悉心照顾你,没想到你为了儿子,还要觊觎我唯一剩下的一点儿东西!儿子是亲的,我不是亲的么? 终于,谭溪终于忍不住冷冷打断了姑姑:“姑姑,你是不是忘了我也是你十月怀胎生的了?” 116 岁月是一条忧苦的河流 姑姑愣了一会儿,厉声开了口:“有你这样和自己亲妈说话的女儿么?” “那有你这样不讲道理的妈么?让小十岁的妹妹卖掉自己的房子供哥哥的儿子读书。”谭溪反击道。 “你,你说什么!”许是没料到谭溪会如此反抗,姑姑噎了一下,难以置信的反问道。 “妈,你怕是疯糊涂了吧!哥哥今年已经三十三了!”谭溪按捺不下爆了。 “你,你......哥哥再大也是你哥啊,等我和你姑父死了,就你们两个相依为命了!我这也是为你好!”姑姑愣了一会儿,振振有词的反驳道。 谭溪闻言冷笑了一声,不想再跟姑姑说了:“我不会卖房子的!您趁早死了这个心吧!” “你,你......”闻言,谭溪姑姑双眼一翻,倒了下去。 接下来几天,谭溪姑姑躺在床上一边哭一边骂谭溪这个不孝女要把自己活活气死。谭溪照常照顾她,但脸色一天比一天冷。姑父虽然什么话也没说,但脸色也很不好看。 谭溪看着缠绵病榻的姑姑再也不愿意等了,提起箱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一直以来积郁的心酸,此刻都化作了满腔满腹的怨气。谭溪不懂得,到底是为什么让他们如此冷血的对自己?从小到大,她都努力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不为别的,只是为了姑父姑姑能像疼爱哥哥一样疼爱自己。但不管她怎么努力,她和哥哥之间的巨大落差都是存在的。她努力劝服自己不要多想,哥哥不像自己这么愚笨又是个男孩,怪不得爹妈他们特别疼爱。但现在呢?事实狠狠的打了谭溪一个巴掌。 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他们就是单纯的不喜欢自己而已。为着这样的理由,他们就可以对她无视她的感受,把所有的疼爱和柔情交给哥哥。也是因此,他们理直气壮的觉得,作为一家人的她应该为哥哥毫无保留的卖掉自己的栖身之所。凭什么?到底是凭什么? 在车窗外闪过熟悉的风景时,谭溪的心里已经是一片死寂。 半个月后,谭溪的手机响了。也许是存着最后的一丝希望吧,谭溪留下了在家里用的那个电话号码。来电的是姑父。他对谭溪说姑姑被她气倒以后病又加重了,谴责她不该不顺着姑姑还惹她生气。 谭溪漠然的听着,没等姑父把话说完,就摁掉了电话。 朝北潮湿的街道上,谭溪靠着长满绿植的铁栅栏,轻轻的笑了起来。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 心如死灰,也大抵不过如此吧。 在往回走的路上,谭溪想起了一件很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是很多年前了,哥哥高中放假回家,姑姑买了好大一袋苹果。她想吃苹果,但姑姑让她必须先扫完地才能吃。于是,她只能拿着扫帚先扫地,眼巴巴的望着桌子上的苹果流口水。姑姑洗了两个大苹果全部给了正在一旁看电视的哥哥。谭溪也想要,但她不敢开口,只能默默的扫着地。她大概六七岁的样子,那时候刚从奶奶家回来不久。老是板着脸的姑姑让她有些害怕,但奶奶却说眼前这个从不对自己笑的人是自己亲妈。 “想吃么?”哥哥咯嘣脆的咬了一口苹果,在她面前逗她。 她不理哥哥,继续扫地。但哥哥却像是喜欢看她生气一样,继续拿着咬了一口的苹果在她眼前晃:“甜甜的叫两声哥哥,我就给你……嘻嘻……” 谭溪仍旧不理他。 哥哥却没有失去兴趣:“想不想吃啊!学小狗叫一声我就给你!否则你就只能扫地看我吃咯!” 谭溪忽然被激怒了。自己比哥哥小那么多,为什么有好吃的却总要先让给哥哥。更气人的是,哥哥吃着苹果的时候还不断惹正在扫地的她! 气急的谭溪一个扫帚招呼到了哥哥身上,哥哥许是没料到会有这样一幕,躲闪不及间被扫帚实打实打在了脸上。 一声惨呼过后,哥哥靠在了椅子上,脸上被扫了几道血痕,他的一只手捂着眼睛,疼的直叫。姑姑赶忙跑过去,拉开哥哥的手看了半天,确定没事以后,一个巴掌把谭溪扇倒在地。 “你要弄瞎你哥哥么?”姑姑对倒在地上捂着脸的谭溪吼。 “谁叫他欺负我。”谭溪不服气的反驳。 “哥哥哪里欺负你了。他只是和你逗着玩。今天不给你点教训,指不定你以后会闹出什么事儿呢!啊,还敢用你的黑眼睛瞪我,看我今天不打死你个讨债鬼……”姑姑见谭溪还理直气壮的犟嘴,抄起扫帚把冲着谭溪的屁股打去。 姑姑一直打到没力气了才撒手。 谭溪为什么想起这件事呢?不仅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挨打,更是因为好像在此以后家里人就不怎么喜欢她了。挨骂的时候,她静静地望着姑姑,姑姑现以后无比嫌恶的别开头去:“别用那样的眼神儿看我!” 什么眼神儿,谭溪不明白。拿着镜子照照,一双黑漆漆的眼睛,脸长的和姑姑有点像,并没有什么特别的。 直到后来,谈第一场恋爱的时候,男人告诉她,他爱上她,就是因为她眼神儿很野,透着一股子倔强,直直看着人的时候,让人摸不清她的想法。 这就是当初姑姑一直以来不喜欢自己的原因么?谭溪那时候并不明白,这不是原因。也许应该说,不是所有的问原因。她一直努力当个体贴懂事的孩子,百折不挠的奔走在争抢父母宠爱的道路上。可是,不管她怎么做,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也许下辈子她该是一个男孩,一个优秀的能满足父母虚荣心的男孩。这一刻,她真的累了。她要放弃了。这枷锁锁住她太久了,她要为自己而活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奢望这么久的东西,得不到就是得不到。她认输了。世界这么大,总会有一两个人是真心爱她的。 做出决定以后,谭溪把手中的电话卡拿出来扔掉了。电话卡滑出一个优雅的弧度,落到了花坛深处。不久以后,干净的卡上就会爬满各色各样的小虫子。它们也许会把这个外来的奇怪的东西当食物,但当它们咬一口以后,也许就不会这么想了。这冰冷的东西硬到磕掉了它们满嘴的牙。 117 岁月是一条忧苦的河流 这世界上有许多背井离乡的人,但不是所有背井离乡的人都回不去原来开始的地方。≧很多人背井离乡,无外乎两个原因,一是去远方寻求更好的未来,二是被故乡伤透了心,然后去远方寻求更好的未来。前一种情况,并没有背离他们的根,成功了就衣锦还乡,失败了仍旧可以回到原来的地方平静生活。后一种情况则不然。故乡抛弃了他们,他们也抛弃了故乡。成功了则是锦衣夜行,失败了则重新开始。反正已经是一无所有,所以并不畏惧。我想谭溪是属于后者。 听完这一切以后,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和谭溪几乎是从小一起长大,但她从来没有说到那个苹果事件。她说她不被期待说家人偏疼哥哥,口气都是淡淡的。进入初中以后,她不再提起以往。如果不是那年谭溪姑父姑姑拒绝去学校给她办退学手续,我想我可能会以为谭溪说过的那些都是小女孩敏感的心思在作怪。现在听来,似乎并不是如此。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很久远的往事。 那时候,我和谭溪还在念小学四年级。上野小学每年有一个惯例,会在采茶时节把小学里高年级的孩子拉去采茶,美其名曰为锻炼。 茶厂离学校很远,下午五点钟出,一直走到晚上十点钟才到达。到达以后,筋疲力尽的学生被十个一组分在了不同的人家里。 休息一晚以后,第二天便上山去采茶了。那里山又高又多,几乎一座挨着一座。山里种别的不行,倒是茶树收益很好。于是,漫山遍野的都是茶园。茶园一年到头就忙那两三个月,最好的是清明前后的的茶。但茶园出茶的时间,和春耕夏收的时间冲突的紧。因此,在那时节,人手紧缺的很。 不知道是哪一个人先提出的建议,学校和茶园联手了。上野小学学习不紧张,孩子们压力小空闲的时间也多的很。与其在校园里浪费时间,不如去历练历练,顺便还能解决茶园人手缺乏的问题。因此,到了这时节,学生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浩浩荡荡的朝着茶厂进。为了鼓动孩子们的积极性,学校承诺,按照你的劳动成果钱。也就是说,你采了多少茶,就会按照人家收的价格给你“工资”。这个诱惑的条件,让不少孩子都跃跃欲试。 年少的孩子,本来就十分贪玩。听说能不上课以后,高兴的差点蹦起来。等再听到不上课还能挣点零花钱时,一个个就像打了鸡血一样眉开眼笑的了。 两天下来,大家都晒黑了些。除了少数劳动小能手以外,大家都差不多摘了一斤,一下子得了九块钱。回程路上,虽然刚下完雨,山路十分不好走,但大家都很兴奋。有一些人甚至开始讨论怎么花这样一笔“巨款”。 路程很长,走着走着,大家忍不住说起这两天生的趣事。有人说,他们住的那户人家里的狗不知怎么回事老是追着组里的一个男生跑,害的那个男生远远看见那黑狗就撒脚丫子狂奔。这话一出,引的大家哄堂大笑。有人插话说不对,你越跑狗就越觉得你有问题于是就会更加得劲儿的追你。这话一出,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赞同。又有人说,他们组住的地方有樱桃树,主人让他们随便摘,他们吃的可开心了。大家听了都吞着口水羡慕不已。还有人抱怨主人家不仅不及时做饭做的菜什么的都少的很,害得大家都吃不饱。很多人纷纷对这一组的同学表示了同情。也有组和这一组情况一样的,他们则自己动手分工协作把自己喂饱了。好几个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人在这一场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运动中大展了一番身手。听到这里,大家都赞叹不已。 回校以后,下午就把大家的劳动成果了下来。我得了十一块多,谭溪得了二十四块多。拿到钱以后,我高兴的拉着谭溪去买我一直渴望的蝴蝶夹。 蝴蝶夹的翅膀上面穿着不同颜色的小珠子,有珊瑚红的,也有天蓝色的,还有各种珠子穿在一起的五彩缤纷的彩色蝴蝶。两块五一只,振振欲飞的蝴蝶停在鱼嘴夹上。把蝴蝶夹夹在头上,随着走动,蝴蝶会抖动扇落翅膀,十分的撩人。做工在现在看起来虽然稚嫩的很,但在当时却俘获了不少小女孩儿的心。 之前我一直渴望买几个,但考虑到价格,就有些舍不得。现在好了,凭空了一笔“横财”,立马欢欢喜喜的去买了。 谭溪也喜欢这个蝴蝶夹,但她却看了看以后爱不释手的放下了。我问她,她只是默然的摇了摇头。 之后不久,我就明白了谭溪为什么不买自己一直喜欢的蝴蝶夹了。她花了二十六块钱,买了一双漂亮的成人坡跟凉鞋。当然,那不够的部分,是借的我的。店主厉害的很,一点也不肯讲价。 “我看姑的凉鞋坏了,正好给她买一双。这钱也是我自己赚的。”十岁的谭溪云淡风轻的说着,黑漆漆的眼睛里满是亮光。 我羞愧的看着谭溪,默默的把自己的蝴蝶夹揣好。 第二天,谭溪垂头丧气的把那双半透明的坡跟凉鞋还了回去。 “怎么了?”不仅是店主,我也十分诧异。 “小了。”谭溪小声的说着,脸胀的通红。 “那给你拿一双大的。”店主接过鞋子准备换。 “不用了。我想退掉。”谭溪小声说。 店主瞟了十岁的谭溪一眼,哼了一声不理我们了:“没质量问题,盖不退换。” “我姑就试了一下,没弄脏。”谭溪急忙解释道。 但店主却丢下我们消失在商店里面不出来了。 我和谭溪也不敢爬进去把鞋子拿回来,于是就这样僵持着,眼巴巴的望着商店里面。 “为什么退啊?”我不解。 “我姑不喜欢,说我乱花钱。让我把鞋子退掉,不然就要打我……现在怎么办呐?”谭溪苦着脸,几乎要哭出来了。 “我也不知道。”我看着谭溪,也忧愁不已。 然后我们两个站在人家商店门口,一直眼巴巴的望到暮色四合。 谭溪终于忍不住啕嚎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大喊:“坏人,把我的钱退给我,嘤嘤嘤~” 九岁的我站在旁边,看着看着,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后来店主不甚其烦,退了一半儿钱给谭溪。谭溪接过了钱,抹着眼泪和我一起摸黑回家了。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那是一九九四年的初夏。 我想我永远忘不了那天的暮色,还有那站在大街上嚎啕大哭的、年仅十岁的谭溪。那之后过了好多年,一想起这一幕,我都想哭。不知为何。 岁月啊,这么多年,晃悠悠的就过去了。但谭溪在我心中,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笨拙的想要讨好家人却被责备为难的小女孩儿。 而这其中最让我难过的是,我陪她过了那一个傍晚,却没能陪她走过黑夜。 118 消磨 噩梦般的高考终于结束了。≥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涂然的心里感慨万千。经历过以后才现,那传说中的神圣时刻,原来也不过如此。 就好像一场梦一样,三天倏忽而逝。 “怎么样?”马小龙忽然出现了。 “一般般。”涂然心里欣喜万分,但仍旧撇撇嘴一点也不显山露水的说。 “考完了就好了。想吃什么,我带你去吃。”马小龙不理会涂然的傲娇,揉揉她的头,宠溺的说。 “我想吃冰激凌。吃好多。热死了。”涂然撒娇。 “那你在这儿等着,我去买。”马小龙把涂然拉到树荫下坐着,自己顶着烈日往学校旁的小卖部跑去。 “考的怎么样?”谭溪从考场走出来,远远的看到涂然了,走过去问道。 “没什么感觉。你呢?”涂然问。 “我也是。”谭溪望着涂然笑嘻嘻的说出这句话。说完以后,两个人相视大笑。 “时间过得真快啊!没想到就这么过去了。”涂然感慨道。 “是啊!三年一晃而过。”谭溪的心里也满是感慨。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谭溪问道:“后天晚上周华约我们以前的同学吃饭,你去么?” “去啊!你去不去?”涂然反问谭溪。 “那老规矩,晚上我在你家去等你。”谭溪说。 “好。”涂然笑着回答。 “我先撤,不给你们当电灯泡啦!”谭溪看着正往这边走的马小龙,笑着拍拍涂然的肩膀走了。 谭溪和涂然是什么时候言归于好的呢?其实,两个人之间本就没什么问题,只是谭溪一直放不下那个面子。每年谭溪生日时,涂然都会把礼物放在她桌子上。谭溪也是这样,年年不忘。只是谭溪不开口和涂然说话,涂然怕贸然开口惹谭溪难过所以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就这样,高中里,她们两个渐渐成了“陌路”。虽然如此,两个人却仍旧把对方放在心上,只是都不表示出来而已。 高考前两天,学校放假,谭溪找到了涂然。 “过两天,你加油!”谭溪有些讪讪的说。 “不别扭啦?”涂然心里十分开心,但不知为何,一出口就是这样有些埋怨的话。话一出口,涂然恨不得扇自己两个耳刮子,怎么说话的呢! “好了。我知道你心里怨我。考完以后任你打一顿出气好吧?考场上加油,小龙哥还在等着你呢!”没想到谭溪听了这话却笑了起来,她一改刚从紧绷严肃的样儿,眉开眼笑的说。 “知道了。你也是。”涂然笑着回答。 “你考试在家还是在学校?”谭溪问涂然。在涂然高三上学期开学的时候,为了更好的照顾她,家里一咬牙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 “在家吧。听说学校里连饭都抢不到。”涂然想了想说。 “你知道去考场的路么?”谭溪问涂然。 “不太清楚。这两天回去探一探。”涂然回答。 “那我明天中午来找你吧,那一片儿我比较熟。带你走两次你就知道了。”谭溪建议道。 “那太好了!我正愁这件事儿呢!”听到谭溪这么说,涂然开心不已。涂然开心不是因为谭溪能带自己认路,而是因为谭溪这么说表示那件事在她心底完全放下了。也就是说,两个人之间的芥蒂已经彻底根除了。现在除了高考考出一个好成绩,没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让涂然开心的了! “那就说好了。明天见。”谭溪笑着和涂然约定。 “明天见。” 涂然满面春风的走进教室,被同桌眯着近视眼奇怪的打量了半晌。 “干啥了?一副打了鸡血的样儿!”同桌满脸菜色的看着涂然问。 “不告诉你。”涂然故作神秘。 “切。你准考证什么的别随便夹在书里,万一到时候找不着,急死你!”同桌看涂然心不在焉的把准考证四处夹,忍不住出声提醒。 “噢噢~”涂然这时候才从激动的心情里恢复过来。 “看你这么傻,真不知道你是怎么一帆风顺的活到现在的!”同桌顶着一张菜黄的脸,有气无力的荼毒涂然。 涂然心里乐滋滋的,就不和同桌一般计较了。见没有挑起“事端”,同桌顶着菜脸继续看书去了。 同桌是一个清秀的男生,生性古道热肠,就是嘴毒的很。他的数学历史都强的吓人,无奈英语和语文经常考的一塌糊涂。当初为了互补,班主任把他和涂然调到了一桌。别看同桌长的一表人才的样儿,接触下来你就会现,他实际上是一个愤世嫉俗的刺头,最爱毒舌别人。和他同桌一年,涂然没少被他荼毒。当然,涂然也没任着他横行,有时候也反击一下。可是反击个两一次以后,他更可着劲儿挑起“战争”。看来,妙语连珠的斗嘴会让他更加乐此不疲。涂然在明白了他的意图后就不再搭理他了。这让他很是失望。高三学习紧张,偶尔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一番倒也给枯燥的学习生活调剂不少。是故,两个人的关系还算比较铁的。 这时候,涂然没空搭理同桌。谭溪的意外到来打破了涂然平静的心绪。一直以来,涂然都不知什么时候谭溪才会放下心底的芥蒂。两个人一起长大,这么多年的感情,难道就这样中断了么?一想到这一点,涂然就觉得很烦躁。没想到现在谭溪会主动来解开了这个结。也许正是因为高考这个契机,谭溪才能放下过往。 想至此,涂然不由得雀跃起来。一起长大的好姐妹,还是会为对方想的。虽然谭溪可能不会承认,但难以否认的是,她选择在此时和解,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担心涂然会因为这件陈年旧事影响心绪。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涂然迷迷糊糊的过完了一节自习课。 “你在傻笑什么?”马小龙看着涂然呆坐在树荫下笑,在递冰激凌的时候,忍不住问道。 “没什么,你看那四叶草真茂盛啊!”涂然从茂盛的四叶草上收回目光,接过冰激凌咬了一大口。冰冰凉凉的触感一下子滑到了热气腾腾的五脏六腑。燥热一瞬间就不见了。 119 消磨 “是挺茂盛的。 看起来像是绿绒绒的毯子一样。”马小龙坐在涂然旁边,看着被树荫遮盖的四叶草地说道。 “马小跳呢?”涂然忽然想起了马小跳,问道。 “说和同学玩儿去了。”马小龙看着涂然大口大口的咬着冰激凌,回答道。 “噢。”涂然吃着冰激凌,含糊不清的应了一声。 马小龙呆到第二天下午就匆匆忙忙的赶回去了,他们马上要期末考试,时间紧迫的很。 那之后的就没有特别的事情了。和所有考完的学生一样,他们像无业游民一样在街上瞎晃荡,然后四处疯玩,偶尔想起考试结果忧虑一下。时间过得很快,不久,就到了报志愿选学校的时候。 涂然的成绩不好也不坏,了一本线二十几分。这个成绩只能上一个普通本科大学,距离马小龙的c大还远的很。虽然涂然最开始还奢望着能和马小龙上一样的学校,但高三联考以后,涂然看着自己在全市八百多的排名就不抱什么希望了。她纠结的是怎样才能报一个合乎自己分数又靠近马小龙的学校。纠结一番以后,涂然报了k大。虽然k大的实力不算特别雄厚,但它是唯一一所既离马小龙近分数也很合适的学校了。 马小跳考的也不错,他报了小有名气的h科大。谭溪则选了市区的一个经济学院。林烨考上了c大,成了马小龙的学弟。但由于他是文科类的,所以迁到了与本部隔了大半个城的新校区。 就这样,除了谭溪和马小跳以外,马小龙、涂然还有林烨都考到了西临。 一个月倏忽而过,大学军训很快就结束了。这世界的广阔已经在涂然眼前打开,但她却有些不知所措。她胆怯了,自卑了,心里压抑郁闷的很。先说社团活动和学生会,看着那乌泱泱排队的人,涂然心里就开始打起了退堂鼓。这么多人,几乎每一个都比自己优秀,自己去参加面试万一被拒绝了那多丢人,她不敢尝试,于是当起了缩头乌龟。接下来是兼职,学姐帮她找了一份家教,可是第一次见面,家长就表现的很不耐烦的样子。涂然知道是自己的错,她不应该畏畏缩缩的连话也说不出来。可是她很害怕,她控制不了。第一次离家那么远还要独自面对社会,她的心本就慌的很,更何况她一没家教经验二没有长袖善舞的口才。这一次挫败以后,涂然缩的更厉害了。那阿姨刀子一样锋利不屑的眼光刻在了涂然的脑海,久久挥之不去。 更要命的是,涂然被调剂到了一个她不怎么感兴趣的专业。不仅不感兴趣,还听不大懂,涂然每天上课都觉得很痛苦。 马小龙来看过涂然一两回,陪她聊了聊天。但涂然心底已经拧着了,不管马小龙怎么积极的开导她,她都走不出来。马小龙想尽办法,却收效甚微。他的时间终究有限,等他走后,涂然继续痛苦郁结。 涂然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子负能量如此爆棚。她努力克制了,但却克制不了。世界光鲜无比,她成了这光鲜下阴暗角落里的霉苔。 马小龙在学校里是风云人物,连涂然在自己的学校,也会听到关于他的传说。一般都是一些花边小新闻。比如马小龙怎么洁身自好啦,对好多姑娘的明里暗里的秋波都置之不理啦;什么就在大家以为马小龙性|取|向不正常的时候,人家就和c大的校花葛语薇在一起啦;还有葛语薇和马小龙在一起时无比般配啦巴拉巴拉…… 涂然本不想听,但按捺不住,然后听出了满腹心酸。c大里都是天之骄子,天之骄子里的风云人物的一言一行都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这些事,有些是捕风捉影,有些却是实实在在生的。 经过涂然的刻意打听,葛语薇的一切浮出了水面。葛语薇是c大人气最高的校花,人长得肤白貌美不说,家里的背景也很吓人。有传说说,她的叔叔是本市的市长。葛语薇和马小龙是一届的。在军训的时候,她就看上了一身正气俊朗不凡的马小龙。然后她不动声色的接近他,最后成功从密友升级到了女友。 涂然听了心里更加难过了。 犹豫了一阵子以后,涂然决定去c大见见那个传说中的葛语薇。走之前,她细心的挑出了自己最喜欢的那一件外套穿上,然后仔细的收拾了一下自己。直看到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打点妥帖以后,她才慢慢出了校门。 打电话到马小龙宿舍,马小龙开心的跑了出来。 “你怎么来了?”马小龙捏着涂然的鼻子笑着问。 “我来看看你的漂亮女朋友。”涂然勉强笑着说。 “那你应该照照镜子。”马小龙摸着下巴,一本正经的说。 涂然却没有搭话,也没有露出笑容,她面无表情的往前走着,忧郁的眼神不知道落在哪里。 “怎么了?大耳朵!”马小龙拉住往前走的涂然,笑着问道。大耳朵是高中同学给涂然取的外号。那时候同宿舍的同学简称涂然为涂涂,后来不知谁说了一句有一个动画片就叫大耳朵图图,于是涂然就可悲的变成了大耳朵。 “没什么~”涂然冷淡的推开马小龙搭在她肩膀的手,闷闷的往前走去。 “好了。平白无故的生什么气。我错了。你打我出出气。或者咬我一口。”马小龙追上去,伸出胳膊对涂然建议道。 “什么平白无故?我在你心中就这么无理取闹么?”涂然听到前面那句无奈的投降瞬间就炸了。 “我错了。我用词不当。你不要生气。”马小龙赶忙哄道。 就在两个人别扭的时候,一个艳丽的女子远远望着他们笑。 “小龙,这是谁啊!”女子穿着一套火红的运动服,曼妙有致的身材把运动服勾勒的动人无比。 马小龙不好意思的朝女子笑笑,继续和涂然说好话。 “那是谁!”涂然站住了,气鼓鼓的看着那妖娆的女子问道。 “会里的一个同学。”马小龙趁机捏捏涂然鼓起来的小脸,漫不经心的说。 “叫什么!”涂然不依不饶。 “怎么了啊?别皱着脸,老的快。”马小龙笑着和涂然打趣儿。 “小龙,我们去打球,你来不来?”妖娆女人见马小龙不理她,也不恼,扬了扬手里的网球拍。 120 消磨 “她是谁?”涂然闻言更恼了,这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这么亲密的叫马小龙!而且,自己就问一个名字而已,马小龙就岔开话题,难道她就是葛语薇?想至此,涂然充满敌意的朝那女子望了一眼。≥ “葛语薇。我们会里的一个同学。有时候一起打打球而已。你别多想。”马小龙解释道。 听到这儿,涂然心里的酸意更浓了。 见马小龙没朝自己看,葛语薇走了过来。 “怎么了,小龙?”葛语薇虽是对着马小龙问,但眼睛却滴溜溜在涂然身上转着。和葛语薇一样,涂然也在打量她。 平心而论,葛语薇长的真是漂亮。不说那凹凸有致育良好的身材,就是那张小脸也长的精致无比。就好像造物主把最好的五官都赐予了一个人。第一眼,涂然就被葛语薇的艳丽惊到了。她捏紧了手,虽然涂然刻意穿上了最好看的一件外套,但在一身简单运动服的葛语薇面前,仍然寡淡的没有丝毫可取之处。艳丽的葛语薇用一身随意的运动服,就把精心准备的涂然秒杀成了路边不入眼的小野花。当然,直到很久以后,涂然才知道那身貌似随意的运动服是很贵的名牌。 “你就是小龙口中经常提到的那个小妹妹么?”葛语薇也不管马小龙了,笑着对涂然说。 涂然闷闷的点了的头。没想到,马小龙连自己的存在都和葛语薇兜底了,看来两个人的关系比自己看到的还要亲密。想至此,涂然心里一阵酸涩:“你们玩儿吧。我走了。” 涂然无比怨念的看了马小龙一眼,闷闷的准备打道回府。 “别。好不容易来一趟,我带你四处走走。”马小龙拉住别扭的涂然,挽留道。 “我们学校里有几个地方景致还不错。你就跟着小龙去看看吧。那边有个食堂的饭也不错,可以尝一尝。”葛语薇看着涂然热情的推荐道。 涂然犹豫了,说实在的,她想和马小龙多呆一会儿,但有葛语薇这个碍眼的人存在,涂然就有些难受。 “你们好好玩。小龙记得带小妹妹去尝四食堂的松鼠鱼哦。”葛语薇挥舞这拍子笑着和两人告别。 等葛语薇走后,两个人开始在校园里慢慢走。马小龙一路上故意挑些有意思的事情逗涂然开心,涂然的心情才慢慢好了些。 吃完饭,马小龙送涂然回学校。涂然终于忍不住把自己听到的那些流言拿来问马小龙。马小龙一把把涂然拉到了怀里,然后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吃醋啦?” 涂然扭过头不理他,心却跳的像打鼓一样。 “傻丫头。你要怎样才相信我呢!我和葛语薇是一个会里的,平时免不了接触。但我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啊。我心心念念这么多年的人是你啊。你不知道么?”马小龙用力抱着涂然,用无比温柔的语气蛊惑涂然。 “那为什么人家传……”涂然不死心的问。 “可能因为我平时接触比较多的女孩就是她了吧。所以人家才会瞎说。”马小龙松开涂然,一脸宠溺的望着她。 “好吧。但你以后能不能和她隔开点距离。不然我心里难受。”涂然仍旧十分委屈的说。 “好啦!我答应你。不要胡思乱想了。听我说,多参加一些活动嘛。和人多接触接触。不要愁眉苦脸的了。我喜欢看你开开心心的样子。”马小龙忍不住再次揉了揉涂然的脑袋。 “哦。”涂然无奈的避开马小龙的魔爪,答应着。 很快就走到了涂然她们宿舍楼下,马小龙站住了。 “上去吧。过两天等我有时间了来找你。”马小龙微笑的望着涂然道。 “恩……”涂然依依不舍的望了马小龙一眼,推开门进去了。 马小龙的过两天是过了一个星期。平日里,每个周马小龙都会来找涂然一两次。但这次,一个星期过了,马小龙也没来。涂然不由得有点焦虑。 就在涂然准备去c大找马小龙时,林烨却来了。 “你是不是正准备出门?”林烨看着涂然裹得严严实实的样子问涂然。 “是啊!我想去看看小龙哥在忙什么。”涂然搓着手说。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 “那正好。不用去了。我刚从本部办完事出来,遇到了马小龙。他托我给你带话,他最近忙着泡实验室,有一个什么科研项目要做。等忙完了再来找你。”林烨说。 “哦。”涂然闻言满心的失落。 “别这样垂头丧气的嘛。你吃饭没?”林烨问。 涂然摇了摇头。 “那正好。我也没吃。走,去吃麻辣烫吧。我请你!”林烨眉开眼笑的建议道。 “还是我请你吧。这在我的地盘。”涂然被林烨欢欣的语气感染了,微笑道。 “你看你,一有吃的就那么开心。哎,以后马小龙真是有罪受了。有个这么能吃的老婆!”林烨调侃道。 涂然气的直翻白眼。不过,麻辣烫还真好吃。这天气,一碗麻辣烫下来,浑身暖洋洋的。 “你在马小龙面前也这样吃么?一点也不淑女。”林烨吃完以后,看着涂然吃的满嘴油的样子,嘲笑她。 “那当然不是。我一般不在他面前吃难以保持形象的东西。”涂然抱着碗喝了一大口汤,反驳道。 “本来一挺可爱的小姑娘,吃起饭来让人一点别的心思也生不出来了。”林烨继续损她。 “要你管。”涂然再次甩给林烨一对白眼儿。 林烨见了忍不住哈哈大笑。 让林烨这么一闹,涂然郁结的心情明媚不少。和林烨接触多了,就现这小子蔫坏蔫坏的。他虽然经常板着一张一本正经的严肃脸,但心里可能正在活泼的跳着草裙舞。所以,从他身上,涂然明白了什么叫人不可貌相。 马小龙是在林烨来找她的第三天出现的。整个人看起来疲惫又憔悴。 “最近忙着做项目,没时间来找你。你不生气吧?”马小龙看着面无表情的涂然,拿捏不准她生气没有,于是先拿话探她。 “没有啊。你吃饭没?”涂然不知道马小龙为什么这么问,顺口接道。 “没呢。最近几天都没好好吃饭,我都瘦了。”马小龙抱怨道。 “哪里瘦了,我看看?”涂然觉得好笑,忍不住问道 121 消磨 “腰上。≥ 原来我腰上还有一圈肉的。现在都是骨头了。不信你摸摸?”马小龙坏笑着去拉涂然的手。 “流|氓!”涂然羞红了脸,迅跑到前面去了。 那时候,手机还很贵。涂然和马小龙都没有能力买。于是,两个人的联系只能靠偶尔见面还有公用电话了。 涂然在课堂上学的越来越痛苦,每次到了周一,她都猜测是不是世界末日已经到来。想要转专业,又要求专业课成绩不低于什么什么。涂然整个人都处在水深火热中。偶尔的欢乐掩盖不了忧愁的本色,涂然整个人看上去低迷的很。 郁闷之余,她偶尔跑到马小龙他们学校去找马小龙。但马小龙在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忙的团团转,根本没有太多的时间陪涂然。于是,偶尔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涂然在不远处傻坐着看书,听马小龙他们就学生会工作或学术问题侃侃而谈。这侃侃而谈的人里面,经常会有葛语薇的身影。 这样的情况出现一两次以后,涂然就不乐意来找马小龙了。她深感失落。一样的大学,为什么他们过得那样意气风,自己却过得百无聊赖呢? 感到被落下,其实倒也不算什么。好好努力迎头赶上就是了。可葛语薇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老是缠着马小龙? 每次看到葛语薇和马小龙站在一起,涂然心里就十分不舒服。葛语薇不仅貌美如花,还十分时髦。时髦漂亮就算了,但她却不甘心当一个花瓶。在马小龙所在的学生会里,马小龙是主席,她是副主席。而且,她的活动能力组织能力有目共睹,甚至让马小龙提起来都赞不绝口。所以不管涂然怎么反对,两个人还是会因为会里的事搅和在一起。 反对无效以后,涂然只能认命。可这葛语薇不知施了什么法,总能云淡风轻的把马小龙拐到她一边。弄得涂然想反击也找不到地方下牙。 比如,十二月份儿的时候,马小龙他们准备组织大家去玉龙谷滑雪。马小龙说那里有一个小吃城,到时候带涂然去大快朵颐。没等涂然高兴一会儿,葛语薇就夸张的表示:“马会长,你还能有点新意么?” “那你们看怎么办?”马小龙闻言笑着征询意见。 “年年都去滑雪,没意思极了。换一个吧。”葛语薇抱头表示已经受不了了。 “也是。去年去的玉龙谷。今年换一个吧。”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蹙着眉说道。 “去哪儿好呢?”大家纷纷思索。 这时候,引起话题的葛语薇早就功成身退了。后来大家决定好了去唱歌吃火锅以后,葛语薇才慢慢的走到涂然身边,笑眯眯的对涂然说:“小妹妹,和我们会里一起去玩儿吧!” “不用了。你们玩儿吧。那天我有课。”涂然憋着脸,好不容易才压制住自己打人的冲动。 “那真是可惜了。其实,带着你也不是不行,就怕别人说小龙的闲话。活动都是会里统一出钱的……这样影响不太好。”葛语薇安慰涂然。 “我知道。”涂然垂下头。 “你们说什么呢?”马小龙和大家合计好以后走过来,就看到葛语薇和涂然在亲亲密密的说话。 “没什么啊。”葛语薇款款站起来,玉手一伸:“你得报答我。要不是我,你们周围会围着无数双眼睛,还能两个人甜甜蜜蜜的逛小吃城?” “知道了。下次请你吃饭。”马小龙牵起涂然的手。 “你说的!我可记下来了,到时候可不许反悔。”葛语薇闻言眉开眼笑。 马小龙点了点头。自始至终,涂然没有丝毫还手的余地。涂然知道,这一推迟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反正葛语薇总有借口和方法拆开两人。 回去的路上,涂然又旧事重提,希望马小龙和葛语薇保持距离。马小龙说涂然又在胡思乱想了。他说葛语薇只是会里的一个同学顶多算得上朋友让涂然不要再瞎想了。 涂然说自己没有瞎想,并质问马小龙是不是喜欢上了葛语薇。马小龙用力抱紧了涂然:“我只喜欢你。你要怎样才相信呢?要不要我把心剖出开给你看看?” “不要。”涂然面有忧色的看着马小龙,“我只是有些担心。” “你呀!就是空闲时间多了然后就胡思乱想。听我说,你不喜欢那个专业可以去听自己喜欢的专业的课。还有,你不是喜欢画画么?现在有时间了,你可以多练一练!”马小龙在涂然耳边说。 “好吧。”涂然闷闷的答应了。马小龙总是觉得自己是闲的没事胡思乱想,但女人的直觉告诉涂然,她的小龙哥正被葛语薇惦记着。马小龙可能觉得自己对葛语薇没意思,大家又是同学,所以不必撕破脸闹开,只要私下里保持礼貌的距离就行了。但涂然却有些忧心,葛语薇根本就不是那种现自己一厢情愿就会果断放手的主儿。她会使尽千方百计直接上手抢的! 为了不让马小龙觉得自己太闲以至于胡思乱想,涂然采纳马小龙的意见开始临摹名画。 一画下来,她就觉得自己躁动不安的心正逐渐静了下来。 春天很快就来了。在西临,春天并不会出现什么桃红柳绿碧水蓝天的景观。对于春天的印象,涂然还停在生活多年的上野乡。是故,对西临阴沉沉灰土土的春天,涂然不大生的起好感。 除了马小龙,林烨算是找涂然找的最勤的人了。也许比马小龙还勤。他每个周都会穿越大半个城来找涂然玩儿。有时候让涂然陪着他去市选生活用品,有时候又拉着涂然吃各种各样的好吃的。 要不是林烨主动对涂然交底,涂然差点就以为林烨对自己有什么不轨的心思了。 林烨说:“涂然啊,这独在异乡又是同学,我们可要抱成团啊。平时多在一起吃个饭什么的,联络联络感情。这人生地不熟的,我们又从小认识,不多走动走动就说不过去了啊!我性格木的很,对着不熟悉的人话也说不出来。再加上这样一张严肃刻板的脸,导致我现在一个朋友都没叫交上。你可别嫌我烦,不然我连一个一起吃饭的熟人都没有了!” 122 消磨 林烨这样一说以后,涂然还能拒绝他么?更何况,涂然也孤独的很。要是有一个熟悉的人一起玩儿,她也能稍微开心一些。 到了涂然大一下学期的时候,马小龙要准备考研。这使得他原本就很少的空闲时间变得更少了。涂然为了多和马小龙增进感情,经常背着书包跑到c大和马小龙一起上自习。涂然自习的内容除了看小说就是随手涂鸦。可让涂然没想到的是,葛语薇竟然阴魂不散的也跟了来。 三人行的感觉让涂然很不爽。但葛语薇出现的时机都巧妙的很,不是和打水的马小龙偶遇,就是和上厕所的涂然撞上。她说自己一个人上自习想回去路上几个人搭个伴儿,涂然也找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和她同行。 照例,涂然上完自习以后,马小龙会送她出校门。葛语薇有时候不跟,有时候找借口出去买什么东西跟了上来。 涂然经常被气的岔气。 阴魂不散不是涂然讨厌葛语薇的主要理由。主要理由是一旦葛语薇跟上以后,基本就没涂然什么事儿了。葛语薇和马小龙不仅是一个学校的,还是一个会里的。两个人一聊起来,共同话题如同滔滔江水。涂然在旁边只能干瞪眼儿。这样一来,情势急转直下,涂然这个正主倒像是不知好歹的电灯泡儿,尴尬的横亘在葛语薇和马小龙中间。涂然抗议过很多次,马小龙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是不相信葛语薇不怀好心。他坚持认为葛语薇就是一玩的还好的哥们儿而已。 就这样,葛语薇从最开始会里的同学勉强算是朋友,一步步变成了马小龙的一玩的还好的哥们儿。 应该说,在涂然眼里,或者说,在马小龙逐步松开的嘴里,葛语薇的身份在一步步变化着。 其实涂然也明白,不怪马小龙被葛语薇蒙蔽。葛语薇就是个人精,涉世未深的涂然和马小龙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凭着女人本能的直觉,涂然看到了葛语薇热情外表下的别有用心。可是马小龙却不这么想。自从大学以来,葛语薇和自己在一起玩儿的时候比较多,但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啊。葛语薇热情大方,和自己有很多共同话题,作为哥们儿,两个人相处的还是很愉快的。但让马小龙没有想到是涂然那么讨厌葛语薇。 为这件事儿,涂然经常和他闹。马小龙也承诺过好几次要离葛语薇远一点。但同一个学院的学生,又是一个会里的,在学校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况且,马小龙也不想因为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情远离朋友。 马小龙觉得涂然真是想的太多了,他告诉涂然,葛语薇最近还向他寻求建议呢。 “什么建议?”涂然竖起了耳朵。 “她说送男朋友礼物,不知道送什么好。想让我帮忙参考参考。”马小龙说。 “她有男朋友?”涂然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几乎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她有一个异地恋很久的男朋友。听说是空军。现在马上要回来休假了。”马小龙看着涂然一脸八卦的样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真的么?”涂然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葛语薇知难而退了?还是打着什么别的主意? “真的。她还给我看了她男朋友的照片。挺帅气的一个小伙子。”马小龙一脸诚恳的如实相告。 “那你怎么不早说!”涂然脸红了,刚才她还在和马小龙争葛语薇不安好心的问题,下一秒,人家男朋友就冒出来了。 “所以,别胡思乱想啦!有时间......”马小龙一把拉过涂然,正准备说教。涂然却一脸嫌弃的打断他:“知道。多参加活动。多和人接触接触。听喜欢的课。不胡思乱想。” 马小龙看着涂然噘嘴的模样,霁月清风的笑了起来。他摸了摸涂然的脑袋,宠溺的哄她:“这样才乖。” 听马小龙这么一说,涂然也觉得是不是自己最近闲的慌所以想多了。于是以后,再看见葛语薇,涂然尽力让自己喜欢上她。可是,仍旧不行。每当看到他们两个谈笑风生的样子,涂然就恨不得把葛语薇拖出去乱棍打死。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葛语薇早就在涂然火热的眼神中焚化的尸骨无存了。 涂然越来越感觉葛语薇放出的男朋友是一个幌子。哪里有放着正经男朋友不理的人,天天不知羞耻的霸占别人的男朋友! 涂然把这个想法和马小龙说了,马小龙被涂然的阴谋论震到了。他无语的看了涂然一眼:“葛语薇说我的身材和她男朋友差不多,所以想请我帮忙试一下衣服。为了表示感谢,她邀请我们去旱冰场玩儿。” 马小龙的一番话把涂然噎的上气不接下气。如果不是那固执不散的危险直觉,恐怕连涂然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成了一个神经病了。 旱冰场里,涂然看着一前一后追逐的两个人,更加觉得葛语薇是来明目张胆的砸场子的。如果说她没有居心,涂然死也不相信。 一直以来,涂然就缺少运动细胞。她不会滑冰,本来不想来。但马小龙说他会来教她,让她不要担心。于是,涂然他们三人一起来到了音乐震耳欲聋的室内旱冰场。马小龙教了涂然半天,涂然仍旧只敢扶着杆子慢慢滑。她心里害怕,不敢松手。马小龙一再劝说,涂然就是不松口。为了不让马小龙玩不尽兴,涂然说自己先扶着杆子慢慢练习一会儿,让马小龙自己去玩儿。没想到,就一会儿工夫,马小龙和葛语薇就在旱冰场赛着滑了起来。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相互追逐嬉戏的身影,涂然黯然不已。 还没等两人滑玩,涂然就解下鞋子独自离开了。 也许我应该放手。葛语薇和马小龙看起来真是般配。涂然看着灰姑娘似的自己,忽然间不争气的哭了起来。 涂然感到自己很卑微,卑微到了尘埃里了。像是找到了宣泄的理由,长久以来积郁的心情在这一刻完全爆出来。涂然蹲在陌生的墙角下,把自己缩成了一个悲伤的流浪猫。 123 消磨 涂然不顾后果的离去,在她和马小龙本就不稳固的感情上撕开了一个小口子。≥≧接下来,那个口子会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到两个人再也回不到美好的过去。 “你怎么连招呼也不打,就走了?”马小龙第一次对涂然黑了脸。 “你们两个你侬我侬,我在那儿干什么,当一百瓦的电灯泡么?”涂然冷着脸说。 “你一天到晚都在想些什么。我要和你说多少遍,我根本就不喜欢葛语薇!”马小龙无奈的说。 “我神经病行了吧!您走好,不送!”涂然闻言鼻子一酸,强忍着泪转身就走。 “别走。”马小龙一把把涂然拉了回来,他满脸疲惫的问涂然:“你想我怎么做?” “你是自由的。”涂然顾而言他。 “别闹了,好不好,我爱你~”马小龙抱紧涂然,哑着嗓子说。知道涂然不见了以后,他火急火燎的跑回来,没想到小丫头却仍在闹别扭。 “我没闹。是你!你一边说喜欢我,一边又和葛语薇眉来眼去!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你,你走好了!没必要在这儿惺惺作态!”涂然一听就火了,为什么马小龙总是认为自己在胡闹呢?她根本就是一本正经好不好? “谁说你不好?在我心里谁也比不上你。葛语薇就是我一个异性朋友。一起玩儿的而已。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总不能连一个异性朋友都没有吧?”马小龙好性子地劝解道。 “我没有让你不交异性朋友。可葛语薇表现的那么明显了,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你说!你每次和她聊的那么开心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被晾在一边的我的感受?你有没有想过?呜呜……”说着说着,涂然忍不住哭了起来。 “好了。都是我的错。我一定改。不要哭了,然然,你哭的我心都碎了……”听到涂然伤心的哭出来,马小龙的心都软了,忍不住放软语气哄道。 之后,两个人和好了。这一场暴风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但后来,涂然才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是酝酿而已,更大的风浪还在后面等着两个人呢! “你不是有男朋友么?”马小龙听着葛语薇的话,不由得疑窦丛生。 “那是假的。我一直喜欢的人都是你。”葛语薇直直的看着马小龙,微笑着说。 “可我一直对你没感觉。”马小龙说。 “没关系。感觉是培养出来的。之前我们不是相处的很愉快么?给我个机会吧,小龙,我辛苦暗恋你三年了呢。”葛语薇瞥了脸色苍白的涂然一眼,继续表白道。 涂然没听到马小龙有什么回答,她只看见葛语薇勾上了马小龙的脖子,然后大胆热烈的吻了他。马小龙没有推开她。没有! 汹涌的泪意从涂然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她的眼前变得一片模糊,在回宿舍的路上撞了好几次树。跌跌撞撞的跑回宿舍以后,涂然忍不住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涂然不知道的是,在她转身离开时,马小龙后退两步,和葛语薇错开了距离。 “我不想让涂然误会,希望你能明白。我们还是保持距离吧!”马小龙冷着脸对葛语薇说。 葛语薇讪讪的放下手,耸了耸肩道:“知道了。我不是那样纠缠不休的人。既然说开了,那就好了。祝你们幸福。” 葛语薇落寞的转身,脸上却浮现出了迷惘又忧愁的微笑。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中,包括涂然落荒而逃的样儿。葛语薇微微眯起了眼睛:这个小姑娘果然是稚嫩的很,没想到这么不堪一击。没点什么手段,好男人怎么守得住呢?不过,虽然知道马小龙会拒绝自己,但在实际生的时候,还是难受的紧…… 其实葛语薇并没有和马小龙接吻。她在马小龙回答自己之前,就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你的脖子上那是什么?不要动。”葛语薇不等马小龙张口,轻声咋呼着。然后她伸出手来,装作在马小龙脖子后面的问衣服上拍了拍什么东西。就在这儿档口,涂然倔强的跑开了。 看着涂然远去的背影,葛语薇轻轻的笑了笑,然后面不改色的看着马小龙为了避免误会和自己错开了距离。 涂然怎么也不肯下来见马小龙。马小龙不知道为什么,只能守在涂然她们宿舍楼门口干着急。 终于,涂然出来了。 “怎么了?”马小龙追上去问。 涂然冷着脸不回答。 “不要生气。到底怎么了么?”马小龙拦住涂然。 “我不想和你说话。让开。”涂然哑着嗓子说道。 “不要这样,然然。”马小龙无奈的看着自己被打落一边的手,想了想,又缩了回去。 “我要去上课了,麻烦你让一让。”涂然推开马小龙,气冲冲的往前走着。但走着走着,眼泪却不受控制的流了下来。 马小龙看着涂然踉跄远去的背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儿。他的小小姑娘啊,一下子就长这么大了,大到他已经看不懂她的心思了。 马小龙没办法。在没弄清楚涂然为什么生气以前,他不能离开。即使涂然对他视若无睹,他也坚定的奉行走哪儿跟哪儿的原则,绝不松手。 “你不回去上课?”涂然终是憋不住了,问他。 “不去了。我今天陪你。”马小龙紧跟着涂然说。 “你再不回去,你的语薇大美女要喝醋了!”涂然语气酸酸的说。 也不知道是谁喝醋了。话里面酸味那么浓。马小龙看着言不由衷的涂然,忍不住笑了:“我已经和她划清界限。从此以后,唯你是从。” “哼。”涂然是绝对不会承认自己被这话恶心到的。刚刚亲了人家姑娘不久,转身就和自己甜言蜜语。马小龙啊马小龙,你真是能装! 就在涂然用睥睨的眼光仔细打量着小龙时,马小龙有一股十分不好的感觉。 “你是变色龙么?”涂然忽然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马小龙有些摸不着头脑。 “能装啊!”说完这句话后,涂然冷哼了一声,就扒开马小龙和同宿舍的一个妹子走了。 涂然老是不见马小龙,马小龙也没办法。他只能抽着时间来看看涂然,想打探一下到底生了什么。但涂然总是无比怨念的看着他,什么话也不和他说,这让马小龙十分无奈。 124 消磨 涂然失魂落魄的样子被同宿舍的爱丽丝看在眼里。爱丽丝自诩为“爱情大师”,从初中开始谈恋爱,现如今,换的男朋友十个脚趾头都数不过来了。 “怎么了,需要我免费做你的感情顾问么?”爱丽丝凑上来问。 涂然没吭气。她不知道这种事儿和别人说到底好不好。 “说一说,也许我能帮你。一个人闷着多不好。”爱丽丝循循善诱。 涂然也想找个人倾诉一番,于是就把这来龙去脉给爱丽丝说了一遍。 “喔靠!这女的典型的高手啊!”爱丽丝惊呼。 “这我也知道。”涂然闷闷的说。 “怪不得你一个回合也斗不过人家。换我也够呛……那女的太阴险了。”爱丽丝分析了一番以后,作了如此结论。 涂然本就没有什么信心,听爱丽丝这么一说以后,感觉前途更加渺茫了。 “男的也有问题。可能还是有那么点意思。”爱丽丝把头卷在手指上饶啊饶的,分析道。 涂然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好像也确是如此。也许连马小龙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的心意已经生了变化。 “哎,你们那个没有?”爱丽丝突然凑过来,神秘兮兮的问涂然。 “什么?”涂然一脸茫然。 “就是那个啊?!”爱丽丝瞪着涂然暗示道。 “什么那个啊?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涂然仍旧一头雾水。 “上|床啊?”爱丽丝终于一脸不情愿的吐出了这个词。 “啊?这个,这个……”涂然闻言脸一红,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虽然她对这些事不是很明白,但学校附近情侣旅馆遍地开花。她还是朦胧的知道一些。 “那你完了。失|身又失恋!”爱丽丝退回去,懒洋洋的卧在床上说。 “没,没有……我们最多拉拉手什么的。”见爱丽丝误会,涂然赶忙结结巴巴的申辩。 “亲过没有?”爱丽丝笑嘻嘻的问涂然。 “没有。”涂然脸红着说。 “什么?”爱丽丝闻言猛地一下坐了起来,“不要告诉我你的初吻还在?” 涂然默默的点了点头,然后坦然接受了爱丽丝投来的难以置信的目光。 “他没亲过你?”爱丽丝想了一会儿,艰难的问。 涂然摇了摇头。 “他多大了?”爱丽丝不死心的继续问。 “十九。”涂然想了一会儿,回答道。 “你不是说他已经大三了,怎么和我们差不多大?”爱丽丝疑惑的问。 “他跳级了。”涂然答道。 “哦。那你这情况就复杂了。”爱丽丝沉思道,“大学都快毕业了还那么纯情。那只有两种情况。” “哪两种?”涂然紧张的问。 “第一种,你根本引不起他的兴趣。他对你没有男|女之情。第二种,他装的。”爱丽丝说。 “那也有可能是第三种情况,小龙哥就是很纯情呢。”涂然不死心的说。 “怎么可能?”爱丽丝夸张的看了涂然一眼,就像是看一个误入成人世界的小女孩儿,“涂小姐,你不了解男的。正常的男的,长到十九岁,毛|片|儿都不知道看了多少了好不好!” “什么是毛|片|儿?”涂然不明白。 爱丽丝差点被气倒:“你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么?” “我真不知道。”涂然无奈。她一直都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好学生乖乖女。她的朋友除了女学霸就是男学霸。大家在一起除了学习以外谈的都是什么理想啊文学啊。偶尔学霸们也会讨论一下电视剧家庭琐事或者新出的什么漫画搞笑杂志。 “就是一男一女表演|上|床的。”爱丽丝黑着脸解释道。她还是第一次碰到要向别人解释什么叫毛|片|儿这么尴尬的事情。 “这样啊……”涂然忍不住红了脸。小龙哥也是这样的么? “噢,也许还有一种情况!”爱丽丝拍拍脑袋说。 “什么情况?”涂然问。 “那就是,你的男朋友喜欢男的!是个基|佬!”爱丽丝坏笑着说。 “瞎说。哪有男的会喜欢男的!”涂然闻言沉下脸来。 “哎,这世界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儿。我告诉你啊,当年我们高中就有一个男的对另外一个男的表白。”爱丽丝说。 “真的?”涂然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那是。我骗你干什么。你知道么,活在几百年前的王尔德也是同|性|恋,他还因为这个被关进了监狱。这种事,几百年前就存在了。”爱丽丝给涂然普及道。 涂然感觉和爱丽丝的一番谈话颠覆了她以往很多认知。马小龙喜欢男的么?不太可能吧。要是喜欢男的,他为什么和葛语薇接|吻。一想起葛语薇和马小龙那个暧|昧的姿势,涂然的心就一阵抽痛。 “你的男朋友是属于哪一种情况啊?”爱丽丝看涂然默然不语,询问道。 “纯情的。”涂然已经推翻了后两种情况,但第一种情况她实在是接受不了。于是,她坚持马小龙是天生纯情的人。 “呵,别傻了。小姑娘。柏拉图都是空谈。这个年纪的小伙子哪一个不是血气方刚。”爱丽丝笑话涂然,顿了顿,她神秘的对涂然说:“要是真爱一个人的话,就会恨不得把她全部霸占起来,标识这个人已经归我所有。身|体,也是全部的一部分。” “我的小龙哥不是这样的。”涂然坚持道。 “那好吧。证明给我看吧。”爱丽丝缩回了被子,不理涂然了。 涂然心里空空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心慌慌的坐在床边,然后茫然的问了爱丽丝一句:“你和别人上|过|床么?” 爱丽丝被涂然这不着调的脑回路打败了。一个雪白的枕头伴着一声怒吼砸过来。 “滚。” 爱丽丝怒了。涂然接下枕头不知道为什么爱丽丝这么大的火。一直到后来,爱丽丝谈了恋爱,涂然才知道,爱丽丝很多关于两|性的知识都是她从妈妈的买的杂志里偷偷看来的,她其实一个男朋友也没有谈过。之所以说谎,是因为虚荣心,她觉得有很多男朋友的话,会听起来比较酷。 125 消磨 虽然爱丽丝的观点在涂然听起来颇有些惊世骇俗。≥但私心里,涂然却有些被说服了。特别是那一番真爱是想要霸占所有的言论。 涂然想要霸占马小龙。她甚至幻想马小龙得了什么恶心的疾病,除了她以外,没有人要他。这样就好了,涂然痴痴的想,没有人和我抢你。就我们两个人,平平静静的生活。 夜里,涂然罕见的做了一个梦。她梦到自己回到了小学旁边的桥边。桥边的田地里开了一大片金黄的菜花。她和马小龙手牵手在那儿看花,看着看着,马小龙的目光从花上转移到了她身上。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温柔的让人想要沉溺。在马小龙俯身下来的时候,涂然咯咯笑着推开了他,然后一头扎进了油菜花田里。马小龙在后面追她,语气温柔的叫她停下来。但涂然却不听,她分开齐腰深的菜花一直往前跑,跑的难以呼吸,心也跳的快要蹦出来。马小龙终是追上了她,想要把她拢到怀里。涂然挣扎,马小龙不放,两个人跌倒在地。涂然喘|息的望着马小龙,马小龙慢慢俯下身来轻柔地摘去她头上沾的金色小花,然后小心翼翼的封住了她的|唇……涂然睁大了眼睛,看着蓝蓝的天空,就像是看着倒的海。 醒来以后,涂然蓦然想起那久远的往事。那时候,她还在念初三,看着桥外河边开的油菜花,想起了马小龙。她想,这么美的景色,两个人要是能一起坐在河边看看花看看水多好。没想到,多年以前生出来的偶然想法会在许多年以后的一个夜晚会化作一场镜花水月般的温柔绮梦。 马小龙没来找涂然,涂然心里猫似的挠。一方面,她气他竟然吻|葛语薇,另一方面,她又割舍不下他。有时候,她会想,要是马小龙真的喜欢上葛语薇怎么办。但每次脑海里刚刚冒出这样一点苗头,涂然就心痛的难以呼吸。于是,涂然便尽力克制自己这么想。但这想法一旦冒出苗头来以后,怎么克制的了呢?涂然只能狂吃零食来填补。 狂吃之后,是更大的空虚。涂然不想去上课,成绩也烂的一塌糊涂。除了偶尔画画以外,她每天干的最多的事情就是呆。真是痛苦啊!涂然总是这样想,同宿舍同班的同学和涂然打招呼,她一句话也不说,只是飞快的避开。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她是个怪人,也就不再和她往来。唯一有点交集的人除了林烨以外就是同宿舍的爱丽丝。可能是因为交换秘密的缘故,两个人偶尔还能说上一两句话。但爱丽丝家就在西临,她又不喜欢呆在学校,于是她经常背着书包回家歪着。 一个人的时候,涂然会想许多事情。有时候看着夕阳,她就觉得生命短暂。很多次,看着空荡荡的阳台,她都想一跃而下。但由于下不了决心,她也就勉强苟|活了下来。这些事,她没有告诉马小龙也没有告诉林烨。她只是反复和马小龙说我真痛苦啊。马小龙问她为什么觉得痛苦,涂然又说不上来。久而久之,马小龙觉得涂然是一个人闭起来想太多,便一次次劝她多参加活动多和人接触。 涂然也想。但她已经封闭起来了。还有谁能走进来呢? 在那长长的日子里,马小龙成了涂然唯一的依靠和光亮。但现在,她的光亮也许不属于她了。马小龙那么优秀,而自己却这么不起眼!涂然想到这里就非常难过。想着想着,她就会捂着被子偷偷流眼泪。后来,情况严重到每天晚上她不哭上一场便睡不着的地步。有时候并不悲伤,涂然也会躺在那里虚构一个悲伤的故事让自己恣意的流一场眼泪。 这一切的变化,都是在暗地里进行的。涂然掩饰的很好。在同班和同宿舍人眼里,除了不去上课不爱搭理人以外,涂然倒也没什么特别的。在林烨眼里,涂然除了沉默了些安静了些,也没有不对劲儿的。马小龙呢?他总觉得涂然现在特别爱胡思乱想。是故,没有人知道涂然的心里已经掀起了怎样的狂风巨浪。 马小龙拿着电话听筒,忍不住攥紧了手指。还不接电话?到底要怎么样! 涂然看着满脸怒色的马小龙,面无表情的走了过去。 “你到底闹什么别扭?”马小龙隐忍着怒气问。已经半个月了,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涂然不回答,径直往前走。 “你给个痛快话好么?到底为什么生气?”马小龙追上来问。 涂然仍不答话。就在马小龙觉得时间已经静止的时候,涂然开口了:“我们分手吧!” “啥?”马小龙满脸惊讶。 “分手吧。我喜欢上了别人了。”涂然冷着脸说。虽然她真正想说的是你喜欢上了别人。 “我不信!”马小龙一脸的难以置信。 “随便你。”涂然丢了这句话就想走。 “你说清楚。到底怎么了?不要闹了好不好?”马小龙一脸隐忍的看着正准备离开的涂然,按捺着说。 “我喜欢上了别人。不要你了。仅此而已。”涂然装作满不在乎的说。 “别骗我。”马小龙咬牙切齿的望着涂然。 “不骗你。我们各有新欢,好聚好散。”涂然冷声说。 “什么各有新欢!我和你解释过了多少次,我不喜欢葛语薇。她跟我表白我已经拒绝她了!”马小龙无奈的说。 “什么?她和你表白?”涂然面色苍白的看着马小龙。 “我已经拒绝她了。” “你不是说她有男朋友么?她怎么又和你表白了!你个骗子!我们分手!” 涂然气愤的推开马小龙,哭着跑开了。她根本不想分手,只是想要试探一下马小龙的心意而已。没想到,却试出这样一个荒唐的消息。也许,葛语薇有男朋友的事儿根本就是个幌子! “不是。你听我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然然,然然,你不要这样!”马小龙追着追着停了下来。涂然已经跑回宿舍了。马小龙被挡在了大门口。 不知为何,马小龙心里感到十分烦躁。涂然这样情绪化,两个人都无法好好的交流。 126 消磨 他不想吵架,不想闹别扭,但涂然根本就不给他机会。 马小龙站了一会儿后,只得无奈的离去。 葛语薇在军训时就已经看上马小龙了。但马小龙对一众女生都冷淡的很。为了接近他,只要马小龙报名参加的活动和社团,葛语薇必然出现。但不管她怎么努力表现,马小龙都对她没什么明显的好感表示。没办法,葛语薇只能另寻它法。 事情的转机出现了大一下半年,葛语薇作了一个精彩的言报告。结束后,马小龙说她的报告很精彩。这算是第一次有印象了。然后,她慢慢接近马小龙,经常约他一起玩。当然,约他的同时,葛语薇还约了好几个好朋友,有男有女。 女孩子太过矜持不好,但也不要太过主动。深谙此中之道的葛语薇就这样一步步渗透到了马小龙的生活里。随着她进入马小龙的生活,葛语薇慢慢就现马小龙对所有的女孩子都是淡淡的。如果有女孩子对他表示好感并羞涩的暗示要和他交往时,马小龙在拒绝以后肯定会离那个女孩儿远远的。葛语薇见状,就打消了主动表白的念头。 葛语薇想,她就这样守着马小龙,早晚他会是她的。但让葛语薇没有想到的是,有一次聚会几个人玩,马小龙吐露自己已经有喜欢的女孩儿了。当时,葛语薇的心砰砰直跳,虽然觉得有些不大可能,但仍旧期待的很。马小龙多的就不肯说了,只是松口表示那姑娘和他弟弟曾经一个班,是个小学妹。 小学妹啊!葛语薇听着心里起了涟漪。看来要做好战斗准备呐。结果在那小姑娘来的时候,葛语薇在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什么眼光。 第一次看见涂然时,葛语薇就觉得马小龙是不是眼睛有问题。这小姑娘虽然长的有点可爱相,但那浑身上下没有一个地方不透着一股子土劲儿。先不说那没有一点质感的衣服,就是那糟糕又混乱的颜色搭配也够辣眼睛的。淡紫色外套里面竟然搭了一个桃红色毛衣。葛语薇表情微妙的看了马小龙一眼,心里打翻了一堆瓶瓶罐罐:原来你喜欢这个风格的。 那之后的接触,更让葛语薇放下心来:这感人的情商,还有那动不动就使小性子甩脸色的劲儿……葛语薇觉得自己提着脑子也能赢她。 于是,她故意的在涂然和马小龙两个人相处的时候不时刷一下存在感。这事儿她做的隐蔽,在涂然不来的时候,她绝不刻意去招惹马小龙,等涂然一出现,她知道消息以后就会用各种理由怒刷存在感。 不为别的。按照她对涂然这妞儿的了解,只要自己一出现,她就会有危机感。一有危机感她就肯定忍不住和马小龙抱怨。这姑娘心眼也直,肯定想到什么就和马小龙说什么。只要自己做的不引起马小龙的注意,那姑娘怎么闹腾都没用。自己只要在一旁坐着看好戏就行了。等姑娘自己作够了,他们两个人的感情差不多也该消磨完了。 葛语薇从小就是个人精,再加上她经常和爸妈一起出入各种场合,她的见识早就不是寻常的小土妞儿能比的了的。小山村里出来的涂然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而马小龙嘛,他是个男人,所以他根本不会懂得女人心里的那些弯弯绕绕。 在一开始,葛语薇就迅制定了策略。她算得很准,只要马小龙觉得没问题,涂然再怎么闹腾也掀不起风浪来。 那一天,看着偷偷躲起来看他们的涂然,葛语薇忽然生出了一个坏坏的心思。她想加把火。大学快要毕业了,她喜欢的男人还惦记着别人,这让她很不爽。她想赌一次,用自己刷了三年的哥们情赌一次。虽然知道结果可不能太好,她也不会后悔。她需要转变身份了,不能再等了。于是,她表白了。 果不其然,马小龙拒绝了她。知道这个结果以后,葛语薇说是不失落是不可能的。虽然早已预料到会是这样,但真正从马小龙口中听到拒绝她的话时,葛语薇还是很难过的。 那之后,葛语薇就开始避着马小龙。她不想被人家讨厌。虽然她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人。若是被拒绝以后还缠着人家不放,那真真是下下之策了。你可以不喜欢我,但我也不会让你讨厌。这样回想起来,才能有旧情转圜的余地。她爱上了一个男人,自然千方百计的想要那个男人也爱她。但若真是不爱,她除了放手以外又有什么办法呢! 马小龙又去涂然她们学校找了她几次。每次都碰一鼻子灰。自从她知道葛语薇表白以后,态度变得更加冷淡坚决了。 马小龙无奈极了:这能怪到他的头上么? 但在涂然心里,这笔账就应该算在他的头上。她和他说了多少次葛语薇不安好心,他总是说自己多想。现在好了,人家都表白了。你当初为什么愿意相信她也不相信我呢?现在知道了吧!人家喜欢你……你拒绝了?谁知道真的假的?你们不是还亲上了么?这个怎么不说上一说……这样怨愤的细想以后,涂然的心更冷了。于是,她更不想理马小龙了。 分手。就这么短短的一个词,断绝了缠绕心底十几年的|旖|旎心思。 马小龙很无奈。本来想过一阵就好了,没想到,过了一阵子以后涂然还变本加厉了。他和葛语薇清清白白天地可鉴,但不知道为什么涂然就是不相信。现在在学校里遇到葛语薇,他们至少都隔几米远。不知道为什么涂然还不满意。 直到那天,已经身心交悴的马小龙看到涂然对着林烨轻轻地笑。和自己在一起这一年来,她有多久没笑了,马小龙回想。想了许久以后,他现,这一年来,涂然这样自内心微笑的时候基本上不存在。马小龙忽然一阵心酸,他默然的看了涂然和林烨一会儿,就落寞的走了。 127 消磨 感情的大厦需要一砖一瓦的构建,需要长久的酝酿,但毁灭它却只需要轻轻的一碰。“砰”的一声,便如多米诺骨牌一样,轰然倒塌。 涂然和马小龙的感情便是如此。他们花费了那么多年的时间才确定彼此的关系,但现在也只是花了短短的一个月,便把十几年的缱|绻|心思都毁的一干二净。 马小龙不来找涂然以后,涂然的心更空了。有时候她想去找马小龙,但又拉不下这个脸来。由于这唯一光亮的消失,涂然的世界变的漆黑一片。世界对她都不再有什么意义了。她变得更加自闭更加抑郁了。好几个夜晚,她哭着哭着就哭到了天亮。 多年以后,涂然想起那段灰暗的岁月,现大学刚开始那两年,自己真是一个负能量满满的磁场。她后来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当年那么痛苦那么自卑那么脆弱。直到后来,有一次偶然的机会,她才现原来自己那两年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只不过,当她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她已经在林烨的陪伴下慢慢走出来了。 马小龙一头扎进了考研复习中,每天早出晚归洗了就睡。很多时候,他就会想起涂然,但除了烦闷以外,他别无他法。有几次,他无意识的走到了涂然她们宿舍楼下,但没有一次碰到出来的涂然。 涂然那个时候除了躺在|床|上流泪就是坐在|床|上呆。除了渴的受不了时喝一口水饿得受不了时吃一点零食以外,涂然几乎动也不动。 怎么会这样呢?涂然不明白。马小龙也不明白。两个人这样僵持着,到了六月份期末考试。 涂然还没进考场门口就晕倒了。 在涂然慢慢醒来的时候,就看到一脸紧张的马小龙。爱丽丝在宿舍门口的路上看到了徘徊不定的马小龙,然后把涂然的晕倒的消息转告了他。 一场大病,两个人又和好如初了。 马小龙除了考试就是来照顾涂然。因此,他把复习资料搬到了涂然的病房。恍惚间,涂然还以为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马小龙也是这样陪在她病床前认真的看书。好在现在的医院配有移动的点滴挂架,卫生间里也有供病人悬挂点滴瓶的设计。是故,当初年幼时经历的那种尴尬可以完全避免了。 涂然心里却有些怅然若失。 恢复关系以后,两个人都有些小心翼翼的。之前那种密切的关系仿佛隔阂了不少。 就这样,暑假很快就来了。 因为考研,马小龙留在了学校。涂然她们不能留校,所以便回去了。 等新学期开学的时候,涂然为了给马小龙一个惊喜,于是提前来到了学校。 没想到,这一提前又引了导火索。 葛语薇竟然在给马小龙洗衣服。 涂然看了两人一眼,扭头就走了。 马小龙无奈的跟在后面追。 谁知道会这样呢?马小龙暑假在学校复习。前一天中午,葛语薇汗流浃背的搬着一摞书上楼,被马小龙看见了。看着一个柔弱的女孩子那么吃力的干重活,他不能不帮吧? 马小龙就准备帮葛语薇搬上去。但葛语薇不让,说不要再误会了。马小龙却说不打紧。葛语薇仍旧坚持要自己搬。马小龙一把抢过大半书来径直往楼梯上走去。葛语薇只得跟在他身后。 书搬完以后,葛语薇说请马小龙吃饭。马小龙拒绝了。但葛语薇坚持要为马小龙做一件事还这个人情。 马小龙无奈,只得和她一起去食堂吃了个饭。 饭间,两个人聊的很愉快。吃完以后,葛语薇问马小龙她对他没心思了两个人是不是还可以做普通朋友。 马小龙犹豫了。平心而论,他避开那些表白的女孩子就是嫌麻烦。但葛语薇不一样,他不讨厌葛语薇。两个人由于很多爱好都相似,以前很是聊的来。但涂然那边,马小龙想起这点以后,就有些拿不定主意。 “果然呢?表白以后连朋友也没得做了。”葛语薇微微叹息道,“早知道。就做一辈子朋友好了。” 马小龙看着葛语薇落寞的样儿,不由得于心不忍:“别这样。哪里做不成朋友!我们不一直都是好朋友么!” “真的?”葛语薇开心的说,但她开心完以后想起了涂然,于是情绪又低落下来:“那你那个小女朋友呢?你怎么和她交代……” “我们清清白白。再说,她也不是那么小心眼儿的人。”马小龙说。 “你放心好了。她来的时候,我肯定不在你们面前出现。不能害了你。”葛语薇想了想,认真的说。 “哪里需要这样!”马小龙忍不住笑了。 “哎,防患于未然吧。对了,明天想打网球么!我好久没有痛痛快快的打了!”葛语薇问马小龙。 马小龙点了的点头:“那下午六七点的时候去吧。” “好。” 两个人就这样说定了。打完球以后,葛语薇抱怨说最近闷死了看专业课的书看的要吐了。马小龙说她可以找点文学作品看看。葛语薇说那还要去买了她买的书都看完了。马小龙说不用,自己那就有,可以先借给她两本儿。葛语薇跟着马小龙去拿,然后不小心看到了马小龙堆了一大堆的衣服。 葛语薇嫌弃的要帮马小龙洗,马小龙不好意思。但葛语薇说马小龙不仅牺牲自己复习时间陪自己打球还借书给自己看。她不做点什么回报一下他就于心难安。 马小龙没办法,只能让她拿着去水房里洗。就在两个人一边洗一边聊天的时候,涂然站在了门口。 在涂然误会以后,葛语薇说要去解开误会,马小龙却说不关她的事。 涂然生了一天闷气以后,冷着脸把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好吃的分给马小龙。 就这样,只要一触及到葛语薇,涂然就会立马翻脸。马小龙只能一次又一次的哄她。两个人为此吵了一次又一次。 马小龙后来看到涂然再生气,就忍不住了:“然然,你能不能不要这么任性?我们就不能好好相处么?” 谁知,马小龙这样一说以后,涂然更生气了。一场大战便又展开。 马小龙疲惫之极。他忽然间就想放弃算了。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涂然来跟他道歉。涂然两句软话一说,马小龙便不忍心再责怪她了。 两个人就这样继续谈着恋爱。 128 青梅深处不相逢 马小龙在和涂然吵架的时候,偶尔会和葛语薇抱怨一下。≥≦葛语薇总是十分善解人意的劝慰开导他。久而久之,在马小龙不经意的时候,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已经开始慢慢变化了。 有了葛语薇的宽慰,马小龙觉得日子好像轻松了些许。涂然偶尔的无理取闹也不再那么让他烦心。他把全部的心思都投入到了复习备考里。 新学期,涂然马小龙还有林烨像是约好一样纷纷配了手机。马小龙和林烨都是用奖学金买的,涂然的则是爹为了方便和她联系给她配的。那时候,手机的式样还很老旧。小小的屏幕,大大的按键盘。经典的摩托罗拉。 开学以来,涂然明显的感到她和马小龙之间的逐渐远隔。但她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挽救。她知道自己就葛语薇这件事和马小龙吵架不对,但她控制不了自己。暑假在家的安逸生活让涂然开朗了一些,但好吃好喝的过完一个暑假以后,涂然却一下子长了十几斤肉。虽然马小龙没表示出在意,但涂然一看到身材窈窕的葛语薇娉娉婷婷的站在马小龙身边洗衣服就觉得刺眼的很。她嫉妒。她嫉妒葛语薇。葛语薇太让她有危机感了。这种危机感她没办法解除,于是只能通过吵架来泄。这样的结果就是,涂然越来越感到马小龙不愿意和自己在一起了。 就好像故事里说的一样。小刺猬和小兔子是好朋友。冬天下雪的时候,小兔子冻的瑟瑟抖。看到小兔子快要冻坏了,小刺猬就想要温暖它的小伙伴儿。小刺猬把冻僵的小兔子搂在它的怀里。为了尽可能给小伙伴儿温暖,它努力抱紧了它。但小刺猬越抱紧,小兔子就越挣扎。小刺猬不明所以。等到它松开小兔子的时候才现,小兔子已经被自己的刺扎死了。 涂然就是那个不懂得怎么去爱的小刺猬。她挑起战争的原因是因为在乎。没想到最后,却适得其反。她和马小龙多年朦胧青涩的感情就这样被自己的刺扎的体无完肤。 涂然忍不住和林烨说出自己内心的担忧,指望林烨能够宽慰宽慰他。但林烨却让涂然理智的考虑一下马小龙的感情是不是已经生了变化,如果生了变化,那就不要再固执的坚持,免得遍体鳞伤。涂然听了以后,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心里已经有了判断。抱着最后的一点期待,涂然决定做一件非常大胆的事。 很快就到了涂然生日的那一天,农历八月二十一。林烨来给涂然送祝福,马小龙林烨还有涂然三个人一起吃了中饭。吃完饭以后,马小龙要去上课。林烨陪着涂然在校园里走着消食。 涂然心情很不好,于是一路上也没怎么说话。 林烨试图带起气氛,但却以失败告终。 “涂然,要是真的不开心的话,就放弃吧!”沉默许久,林烨忍不住劝告涂然道。 “哪有那么简单......你不懂!”涂然闻言眼睛一酸,叹着气说。 我懂。喜欢一个人放不下的感觉我知道。但,你们这样......”林烨欲言又止。 “好了。我有分寸。不说这个了。”涂然强颜欢笑着。看着林烨微微隆起的肚子,涂然忍不住拍了拍说:“里面装了什么?” 林烨说:“一堆没用的器官,还有一颗深爱涂然的心。” 涂然说别闹。林烨却正色说我是认真的。 涂然转身就跑了。 没跑几步,林烨的喊声传过来:“我是认真的,从来没有那么认真过。涂然,你能不能考虑一下我。马小龙不能给你幸福。你们不适合。难道你现在还不明白么?我一直都喜欢你。你知道么?从初中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你。我和马小跳一起回家也是因为想要接近你......” 涂然闻声却跑的更快了。 林烨看着涂然飞奔而去的身影,眼里期待的光芒熄灭了。这样的表白很突兀,他知道。可他等不了了。他爱她。他不能看着她一直为了马小龙郁郁不乐。 上了大学以后,林烨不是没想过要表白。得知涂然和自己考在一个城市后,他高兴的简直要了狂:大学四年啊,他有多少机会啊!但好景不长,没等他开心完,他就知道涂然和马小龙在一起了。失落了一阵以后,林烨用朋友的身份和涂然接触起来。他无法控制自己不去找她。他想她。所以,即使跨了大半个城,他也不在乎。只要能看见涂然,和她说说话,林烨就觉得很开心。 后来,为了防止涂然疑心自己有所图谋而拒绝和自己来往,林烨还编造出了自己交不到朋友没有人一起吃饭的可怜借口。 很多次,林烨都告诉自己。就这样吧!能经常看到她也是好的!只要涂然和马小龙在一起开心,他可以埋藏起所有妄想的念头。 但现在,林烨听了涂然的讲述以后,忽然现,她其实很不开心。与马小龙的恋情并没有带给她多少欢乐! 既然如此,林烨不想等了。在涂然拍着他肚子的那一刻,林烨忍不住脱口而出。 涂然被林烨突如其来的表白搞蒙了。一直以来,林烨都是站在一旁看着她和马小龙谈恋爱。但今天,他却突然和自己说他很久以前就喜欢自己。是自己太迟钝?还是林烨在开玩笑?涂然不明白。 不过,很快涂然就把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抛到了一边。她要全心为今晚做准备。自从涂然意识到自己和马小龙渐行渐远以后,她就很想孤注一掷。如果成功了,他们的感情会更进一步;要是失败了的话,那两个人之间就再无挽回的余地了。 爱丽丝说,没有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会拒绝自己喜欢的女人。涂然准备赌一把。用自己的身体去赌。她赌马小龙还喜欢自己。 这是一场冒险。但涂然已经到了悬崖的边缘,她不得不背水一战。要是再这样放任下去,她和马小龙的感情早晚会慢慢消磨完。 129 青梅深处不相逢 “怎么到这了?”马小龙疑惑的看着眼前的旅馆,问涂然。 “我想和你一起安安静静的过一个不被打扰的生日。”涂然勉强微笑着,心却跳个不停。 “不过,这么大的蛋糕咱们两个吃的完么?”马小龙扬了扬手里的蛋糕,笑道。 “吃不完也没关系啊!反正生日快乐!”涂然雀跃的说。 看着涂然难得的好心情,马小龙也开心起来。两个人走到房间里,开始拆蛋糕点蜡烛。 “十九岁生日快乐!”马小龙看着跳跃的烛光,祝福道。 “十九岁生日快乐!”涂然也欢呼着重复。 “快。许愿许愿。”马小龙拨开涂然准备切蛋糕的手,说道。 涂然只得装模作样的闭上了眼睛。我想能和小龙哥永远在一起,涂然心里默念着,然后睁开眼睛,“噗”的一下把蜡烛吹熄了。 两个人在吃了蛋糕以后,又说笑着玩闹了一阵。 “时间不早了,咱们回去吧!”马小龙站起来,把手伸给涂然。 涂然苍白的脸色上浮起了朵朵红晕:“小龙哥,我有话想和你说。” “嗯?”马小龙走过去,坐在涂然身边问道。一边问,还一边捏涂然的鼻子。 涂然心里慌乱的很,但她还是强装镇定。她慢慢的解开衣服的纽扣,颤\声说:“过了今晚,我就十九岁了......” 马小龙闻言意识到了什么,他忍不住往下去看,涂然的外套已经解开一半儿了。雪白的胸\脯正有微微春\意\露出。 “不要。”马小龙感觉自己呼吸一紧,赶忙握住了涂然的手。 “为什么?”涂然轻轻的问。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多么的慌乱和无助。她主动投怀送抱,但马小龙却拒绝了。 “你把衣服穿好吧。”马小龙背过身子,说道。 “为什么?”涂然问第二遍,语气里已经明显带了哭腔。 “你还小。”马小龙艰难的说。 “这就是理由么?要像葛语薇那样前\凸\后\翘,才不小么?”涂然伤心的问。 “不是的。你听我说,这对女孩子不好。我不是不想......”马小龙听着涂然的责问,忍不住心疼了。他转过身来一把抱住涂然,小心翼翼的吻她的眼泪。这是第一次,他吻她。 就在涂然以为她赌赢时,马小龙的手机响了。马小龙一惊,立马站了起来。 涂然清楚的看到显示屏上出现了语薇二字。 葛语薇带着哭腔的娇弱声音从听筒里传了出来:“小龙,我摔倒了,好多血.....” “你在哪儿!”马小龙紧张的问。 “宿舍楼梯。我不小心滑倒了。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晕,好疼......”葛语薇的声音越来越弱。 “不要动。我马上来找你。不要动知道么?”马小龙关切的叮嘱着,平静的声音里带了一丝慌乱。 放下手机以后,马小龙愧疚的看了涂然一眼。 对不起。说完这简单的三个字以后,马小龙转身准备离开。涂然跑下去抱住了他。 不要走。涂然恳求道。 对不起。马小龙掰开涂然的手,拉开了门。 求你不要走。涂然哭着说。 马小龙犹豫了一下,头也不回的关上了门。 涂然追了上去,冲着楼梯下的马小龙喊:“如果你现在走的话,我们就完了!” 马小龙咬着牙,无奈的看了涂然一眼道:“我不能抛下她不管。” “可你却抛下了我。”涂然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她忍不住反驳道。 对不起。马小龙还是那句话。三句对不起后,他很快就消失在了楼梯口。 涂然看着马小龙远去的背影,眼泪忍不住倾泻而出。她知道,他们多年的感情已经彻底的完了。涂然心寒不已,她和马小龙之间的感情已经走到了尽头。再怎么做,都挽回不了了。逝去了就是失去了。 涂然回到了房间,躺在来哭了好大一场。哭累了以后,她就睁着红肿的眼睛呆呆望着雪白的天花板。 这场变故其实就生在须臾之间。但在涂然眼里,时间却仿佛过了很久似的。直到林烨的短信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安静。 在翻开短信的时候,涂然本来满心期待。她私心盼望是马小龙来的。也许马小龙处理好了葛语薇那边的事了,或者他会回来。但打开一看,涂然心底的希望彻底破灭了。这场豪赌,她输了,输的体无完肤。其实,早在马小龙接了葛语薇电话就抛开自己时,涂然就已经明白了所有的一切。她只是不甘心,怎么这么多年的感情说变就变。所以她还存着一丝侥幸,希望马小龙能“迷途知返”。但现在,涂然是真真正正的绝望了:自己豁出去的一场豪赌,却间接成全了他们。经历这一切以后,马小龙应该明白了自己对葛语薇的心意了吧!呵呵! 涂然讽刺的弯起了嘴角,眼泪却再次汹涌而出。 哭到迷迷糊糊快睡着的时候,涂然的手机响了。 “嗯。”涂然下意识的接了电话。但由于哭的太久的缘故,声音已经嘶哑至极。 “怎么了?打电话怎么一直不接。”林烨问。 “我~我睡~着了。”涂然回答着,忍不住呜咽了两声。 “你哭了!”林烨这话不像是询问,倒像是判断。 涂然没有搭话,偶尔哽咽的抽搐一下。 “是因为我白天说的混账话么?”林烨沉默了一会儿,问道。 “不~不~不是。”涂然回答着,眼泪再次从肿得像桃子一样的眼睛里掉下来,“呜呜呜……” “不要哭。”林烨慌了,“怎么了,好好的生日哭成这样?” “林烨,马~小龙,马小~龙,他,他不要我了!”涂然说出这一句话后,忍不住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你呆在宿舍别动。我来找你。等我啊!不哭不哭了!”林烨闻言急了,嘱咐涂然道。 “我没在宿舍……呜呜~”涂然哭着喊道。 “那你在哪儿?”林烨焦急的问。这个傻丫头不会去寻死吧?一听涂然没有在宿舍,林烨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涂然报了自己的地址。林烨听了以后心里忍不住涌起一股微妙的酸涩:马小龙,你个混|蛋! 130 青梅深处不相逢 林烨在看到涂然的那一刻,心里的怒火几乎快要喷薄而出。 涂然来开门的时候,不仅眼睛红肿的像桃子,而且头散乱衣衫不整。 还没等林烨怒完,涂然就扑过去抱住了他,然后呜呜的哭了出来。 “不哭了……”林烨拍着涂然的背,柔声哄道。 好不容易才安抚下已经快要崩溃的涂然,等她哭累睡着以后,精疲力尽的林烨坐在窗边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骑自行车骑了大半个城,然后再一路狂奔,就是铁打的人也会劳累不堪。 涂然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凌晨,她的眼睛已经不疼了。枕头上散落着一块湿透的毛巾。想必是林烨怕她难受用冷水浸湿了毛巾给她敷眼睛时落下的。 一想起林烨,涂然坐起来一下子就看到了窗边扶着椅子背睡着的某人。涂然心底忽然生出一种十分微妙的情感。她打开手机,有一个未读短信还有三个未接电话。翻开一看,显示的都是林烨。马小龙一夜未归,那他应该是和葛语薇在一起吧。想至此,涂然的脸上浮起了一个凄苦的微笑。 “醒醒。”涂然推着林烨。 林烨一个没防备,差点从椅子上掉下去。 “怎么了?”惊醒过来的林烨赶忙扶住了椅子背,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茫然的问道。 “你去床上睡一会儿吧。”涂然看着一脸疲倦的林烨,建议道。 “哦。你醒了啊!我送你回去吧。”林烨回过神来慢吞吞的挪着已经僵硬的屁股起来。 “不着急。你先睡一会儿吧。昨天谢谢你。” “哦。没什么。”林烨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冲涂然摆了摆手。 最后,涂然也没有拗过林烨。在林烨的坚持下,两个人先去一个早点店吃了早饭。 在吃早饭的时候,马小龙来了短信。他再一次道歉,他说:对不起。 涂然看着那短信,心再次钝痛起来。她知道林烨这句话的意思,他是和她分手了。四句对不起以后,贯穿涂然整个青春期的青涩爱恋就这样仓促的划上了句号。 快到涂然宿舍门口时,林烨停了下来:“我看着你上去。” 涂然走了两步,忽然停了下来,扭头问林烨:“你昨天说喜欢我是真的么?” 林烨看着涂然,窘迫不已:“啊,这个,你就当我放|屁。不要放在心上。我瞎说的……哈哈,我怎么会对你有意思呢!你多怂的样子我都见过了……啊哈哈……” “那真可惜了。我刚好在想,要不我们可以试一试。现在我单身。”涂然看着林烨,一副我很遗憾的样子。 “什么?”林烨停下碎碎念的模式,激动的问道。 “没什么!既然你不喜欢我,那就算了!”涂然说着,推开了宿舍楼的大门。 “不。我刚是瞎说的。那个……涂然啊!”还没等林烨说完,涂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楼道。 林烨急得直给涂然打电话。但涂然却怎么也不接。就在林烨傻站在门口,不知所措时,涂然的短信来了:“回去休息吧。我可不想要一个病怏怏的男朋友。” 林烨一个字一个字的看着那短信,生怕错漏了什么。直到反反复复确认了多次以后,林烨无比雀跃的骑着自行车往学校奔去。 途中,横冲直撞的林烨由于无视交通规则被好几个人赏了国骂,但他却一点儿也不在乎,仍旧傻兮兮的大笑。这样一来,惹得路过他的人纷纷对他行注目礼。林烨看人家看他,傻笑着盯着人家,惹的好几个人恼羞成怒的低声骂他。 就这样被骂声和异样的目光“欢送”着,林烨回到了学校。 失恋并没有给涂然带来多么深刻的打击。她已经很抑郁了。和马小龙的结束,只不过是让她更抑郁一点而已。有时候心里实在难受的紧了,涂然就会狂吃零食。吃着吃着,她的心情会好上一些。 没有马小龙在身旁以后,涂然不再为防止葛语薇纠缠马小龙而烦心。这在以前,是她生活中最主要的事。现在分手以后,她空荡荡的生活显得更空荡了。 涂然开始疯狂的临摹,每天只与颜料和各种画笔为伍。很长一段时间内,涂然沉浸其中忘记了时光流逝。 和林烨在一起,最开始是因为那个早晨,涂然看着睡在椅子上的林烨,心底忽然间很软很软。想起一直以来,林烨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涂然觉得,她应该给林烨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当然,那时候的仓促决定,更多的还是为了逃避和马小龙在一起所受的情伤。 林烨在开心以后也想明白了这点,但他却没有介意。他仍旧每个周有空闲的时候来找涂然。然后两个人一起去吃饭,或者去市买东西。一切仿佛就和以前一样。唯一的区别就是,林烨现在不用披着朋友的伪装了。林烨知道短时间内涂然还不能完全走出来,所以,他也没有什么过激的行为。两个人确定关系以来,他连她的手都没有牵过。林烨想,时间会抚平一切,他可以慢慢等。等他的姑娘彻底接受他。 但让林烨没有想到的事,那一天来的那么快。 寒假放学回家时,涂然他们被困在了陌生的城镇。走到一半儿的时候,因为雪下的太大,前面山口的路已经封了。只是九个小时的车程,却被大雪生生隔断了。大巴车上没有暖气也没有热水,司机又烧了不敢往回开。于是,大家纷纷去找旅馆投宿。城镇上的旅馆并不多,只有那么三家。等涂然他们得到封路消息去找地方住宿时,仅有的那么三家旅馆纷纷哄抬了价格。 即使如此,条件简陋的旅馆房间仍然供不应求。可以多人合住的房间已经被抢光了。剩下的,只有那为数不多的有独立卫生间有电视的高价单人房。涂然和林烨去问的时候别的房间都被抢光了,没办法,只能接受这个条件。两个人把身上所有的钱凑一凑,交了一天的住宿费以后,剩下的便只有一百块不到了。 131 青梅深处不相逢 打开房门一看,涂然和林烨傻眼了。≧床上只有一床被子。林烨去问老板再要一床被子,老板说那被子厚实的很不冷。林烨也不好说别的原因,只是说自己的女朋友怕冷然后他坚持要求多给一床被子。老板无奈的告诉林烨,人太多支起了大通铺,现在已经没有多余的被子了。 林烨只好垂头丧气的回来向涂然报告这一不幸的消息。 很快就到了寒冷的晚上。两个人坐着看电视,准备就这样熬一晚上。但熬着熬着就不行了。两个人穿着衣服钻进了被窝。一个躺在床这边,一个躺在床那边,中间隔了很宽的距离。由于被子不大,两个人都没盖上多少。再加上两个人中间隔开的宽宽“通风道”。不多时,两个人冻的只打哆嗦。 冻着冻着,两个人睡着了。涂然醒来的时候,被子里暖的很。低头一看,林烨正牢牢的抱着自己。虽然两个人都穿着衣服,涂然还是忍不住老脸一红,挣扎着准备逃离。没想到,她一微动,林烨也醒了过来。 “醒了?”林烨再次闭上了眼睛,问她。 “嗯。”涂然红着脸,忍不住悄悄去掰林烨的手。但她刚摸索到林烨的手指,就被林烨反手一把攥住了。 “手真凉。”林烨闭着眼含糊不清的说着,用自己的大手包裹住了涂然的小手。 “放开。”涂然终于忍不住了。 “你真是无情的很。昨晚自己主动往人怀里钻。没想到,今天用完了就不认人了。”林烨睁开眼睛,温柔的望着涂然,淡淡的开了口。 “……呃……”涂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记不太清了。如果真的是太冷的话,她是有可能这么做的。关键是,她一点也记不清了。 “你要对我负责。”就在涂然混乱的时候,林烨无比认真的接着说道。涂然听了差点吐血。 “我想上厕所。你松开我。”终于,涂然忍不住开口了。林烨听了却轻轻的笑了起来。他轻轻捏了一下她的手,然后松开了:“不逗你玩儿了。” 第二天早上雪仍在下。病的昏昏沉沉的司机说走不了,路还封着。有一些等不及的人沿路折返了。涂然说,反正还有四个多小时的车程,要不沿着大路走回去吧。林烨却不同意。天气太冷,他怕涂然撑不住。涂然想说自己没那么娇气,话还没出口,已经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看来,是昨晚冷到了。 林烨给涂然买了感冒药,又去银行里取了钱续交了一晚房费。他平日里做家教存了些钱,没想到现在正好派上用场。 吃完药以后,不顾涂然的反对,林烨卷着被子紧紧抱紧了涂然。两个人暖烘烘的躺着。 “现在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林烨对涂然解释道。涂然默然的点了点头,放弃了挣扎。再矫情一晚上,自己病情加重不说,也许连林烨也会病倒。 半夜里,涂然忽然烧,说起了胡话。林烨忙前忙后的照顾她,几乎半夜没合眼。天亮时,涂然的烧退了。林烨却咳嗽起来。 “都怪我。”涂然看着咳嗽的林烨,忍不住抱歉的说道。 “没事没事。”林烨摆手。 好在这天中午的时候,路终于通了。大巴公司派来接替生病司机的同事也来了。此时,距离他们最开始停在这个陌生的小镇的时,已经过了两晚了。 下了车,涂然爹妈正站在出站口翘以盼。涂然前两天打电话给家里,说她被困住了,不知道爹妈两个人多着急。林烨却就此和涂然别过,他还要继续坐车回乡里。涂然妈妈让他去家里休息休息吃个饭,他却摆手拒绝了。 回家生的这一场意外,让两个人亲密不少。 马小跳在新学校混的如鱼得水。高三的时候,他忽然从一米六左右窜到了一米七。然后大一大二两年,他就像开了挂似的,蹭蹭蹭的窜到了一米九四。困扰他多年的身高问题,忽然间就变得一点也不是问题。 俊朗高大的马小跳,性格活泼,惹的一大堆女生对他芳心暗许。但马小跳心里念念不忘的,还是谭溪。 高考毕业之后,他又去表白了一次,但谭溪依然拒绝了他。马小跳想,谭溪可能真的不喜欢自己。不然,她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呢?当年的情书事件,让马小跳自责不已。有时候,马小跳想,要不是这件事,谭溪应该不会那么厌恶自己吧?毕竟以前两人的关系不是现在这样的! 怀着矛盾的心情,马小跳度过了大学最初两年。大二放暑假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他跑到谭溪他们学校去找她。谭溪他们学院里有好些都是以前一个高中的同学。马小跳找到熟悉的同学一打听,不由得心凉了。谭溪早已经辍学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熟悉的同学把轰动全校的谭溪事件告诉了马小跳,马小跳听得怒火中烧:这个蠢丫头! 马小跳去谭溪家准备打听一下谭溪去哪儿了,但她姑姑的态度却十分尖刻。除了咒骂谭溪犯贱不自爱,她没说出任何有用的信息。马小跳又去问涂然,涂然表示不知道,谭溪没有和她联系。 这个傻丫头!她是成心避开他们所有的人。马小跳愤愤的想着,心里失落极了。 自从和马小龙分手以后,涂然再没有踏进c大。虽然没有踏进c大,但该遇上的人和事一样避不了。涂然可以不走进c大,但她保证不了人家不走出来。 繁华的小吃街上,葛语薇挽着马小龙的胳膊和正在等锅盔出炉的涂然偶遇了。 涂然画累了,不想去食堂吃饭,于是和爱丽丝两个人一起来小吃街找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了葛语薇他们两个人。 马小龙看着涂然,没好意思说话,但是葛语薇热情的和涂然打了一个招呼:“嗨!小妹妹,你也在这儿呢!” 葛语薇虽然知道涂然的名字,但她每次和涂然说话要么不称呼要么就直接叫涂然小妹妹。涂然一直不明白为什么。 132 青梅深处不相逢 涂然冲着他们笑了笑,没说话,继续等锅盔出炉。葛语薇本来还想说点什么,但被招呼涂然的爱丽丝打断了:“涂然,快来帮我,袋子破了!” 爱丽丝喜欢吃甜橙,每次出来都要在水果超市里买好大一包。这次也不例外。她提着甜橙往外走,没想到,袋子忽然刮破了。黄澄澄的甜橙滚了一地,急的她直喊涂然帮忙。 涂然走过去,和爱丽丝一起捡橙子。等她们捡完橙子走到买锅盔的小摊儿时,马小龙和葛语薇已经走了。 “刚才人群中有一个好漂亮的女的。”回去的路上,爱丽丝对涂然八卦。 “嗯。”涂然心不在焉的附和道。 “身边的男朋友也好帅!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是纯爱漫画一样。”爱丽丝继续回忆。 “哦。”涂然咬着锅盔,应了一声。 “你怎么了?”发现涂然的不对劲儿以后,爱丽丝忍不住问道。 “没啥啊!”涂然咀嚼着,假装若无其事的回答。 “还没啥!你就差在脸上明目张胆的写下怨妇两个字了!怎么,刚才遇到前男友带着现女友出来逛街啦?”爱丽丝看着涂然失魂落魄的样儿,忍不住调侃道。 “嗯。”涂然继续嗯。 “嗯什么嗯,好好说话。”爱丽丝一把抢过涂然的锅盔怒道。 “我好好说了呀。”涂然伸手把锅盔拿回来,慢吞吞的说。 “你怎么好好说了。除了嗯这个字以外,你说了什么?”为了发泄自己的不满,在说到嗯这个字的时候,爱丽丝刻意咬重了音调。 “你问我是不是遇到前男友带着现女友出来逛街,我回答你了啊!”涂然无奈的说。 “什么?在哪儿?”爱丽丝闻言差点跳了起来。 “就是你刚才说像纯爱漫画的那一对儿!”涂然轻轻的说。马小龙和葛语薇的容貌气质都是一等一的好,即使是混入人群也很难不一眼就看到他们。 “呃……抱歉,我不知道……”爱丽丝的表情十分丰富,沉默了一会儿,她和涂然道歉道。不管是哪个,若是听到别人夸现任和自己前男友般配不已,都会很伤心的吧。无意之中,爱丽丝感觉自己朝着涂然嗖嗖嗖放了好几个伤害值巨大的冷箭。 “没事啊。都过去了。”涂然往前走着,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轻轻的开口说:“其实,我也觉得他们很般配。” 也许是终于适应了新的环境和变化,也许是因为不和马小龙在一起后卸去了压力,也许是因为忙于临摹继续学习绘画技巧找到了事儿做,涂然现在开朗了一些。她现在再也不用每晚必须哭上一场才能睡着了,也不会以前那样拒人千里之外了。 心宽以后,涂然的体重就蹭蹭蹭的往上涨了。她本来极瘦。大一暑假回家吃胖了一些,长了十几斤肉。虽然长了十几斤,但只是看起来比以前圆润了一点而已,并不显胖。现在却不一样,圆润以后再长肉就是实打实的赘肉了。大二下学期刚开学不久,涂然就可悲的发现自己的体重飙升到了一百一了。涂然并不高,只有一米五九。体重到达一百一以后,这样的身高配上这样的体重便有些营养过剩了。 林烨来找涂然出去吃饭的时候,涂然正为自己肥肥的身材苦恼着。 “我要减肥。”涂然信誓旦旦的宣誓。 “你也不胖啊!”林烨说。 “很胖好不好。想当年,我是多么的苗条……”涂然抱怨。 “当年太瘦了。现在正好。女孩子有点肉才好看。”林烨笑着说。 “你也一起减吧。我觉得你也有点胖。”涂然看了林烨一眼,说。 “好吧!我是确实有点胖。”林烨看了看自己微微凸出的肚子,严肃的说。 “那我们约定一起减肥。每天下午骑车锻炼锻炼。我从我们学校往你们学校骑,你从你们学校往我们学校骑,然后我们遇到了就各自回去。怎么样?”涂然问林烨。 “话虽如此。但我肯定要骑着送你回学校,你确定你不是嫌弃我胖,所以故意定下这样的法子?”林烨斜着眼睛瞟涂然。 在林烨的眼风下,涂然立马心虚的低下头:“没有。我绝无此意……不过,你这么年轻就长啤酒肚,不太好。” “好吧。只要你喜欢。我减!”林烨咬牙说。 于是,两个人约定一起骑车穿越小半个城减肥。往往在半路上他们就遇上了。然后两个人一起骑着车穿行在城中。半年之中,基本西临的大街小巷都被他们光顾过了。等到暑假到来的时候,林烨瘦了许多。没有了微微凸起的啤酒肚,林烨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许多。涂然由于时不时偷个懒,所以倒没瘦下来多少。唯一的变化,就是整个人晒黑了些。但这是外在的。内在的变化却更加重要。随着这半年出去“游历”,不再困守于学校,涂然觉得自己的心胸开阔不少。 大学一晃眼就过去了。快毕业时,林烨问涂然想去哪里。涂然想留在西临。于是,两个人一起留在西临打拼。 两年相处下来,涂然和林烨的感情越来越深。等毕业时,两个人和所有毕业没分手的小情侣一样租了个房子同|居了。 同|居第一天,等他们收拾好东西以后就到了晚上了。避无可避,他们注定要面对这个令人脸红的一幕了。 虽然升入大三以后,他们之间有过一些亲密接触,但那都是点到为止,从来都没有越过最后那道底线。 有时候情到深处,涂然拒绝,林烨也不会勉强。曾有一次,涂然想起爱丽丝的话,于是她问林烨,男生若是喜欢一个女生,会想要全部霸占她么?林烨坏笑着说会,我对你就是如此,恨不得把你揉进我的骨头里,和我连成一个人,这样就可以再也不分开。林烨的大胆表白,羞的涂然面红耳赤。但那时候,她的心底,却忽然渺茫的想起了马小龙那蜻蜓点水一般的亲吻。那是马小龙唯一一次吻她,还是落在她的眼睛上。那个时候,涂然才明白,那落下眼睛上的吻,除了温柔的安慰以外,什么也没有。 133 青梅深处不相逢 两个人都没有经验,但凭着本能还是顺利的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事后,满心欢喜的林烨抱着涂然一直说情话,但涂然疲倦的紧,只是心不在焉的听着。等林烨发现自己的深情告白没有得到丝毫回应反应过来时,他忍不住睁开眼睛朝涂然望去。这一望才发现,原来涂然早已经躺在他怀里睡着了。林烨宠溺的摸了摸涂然的脸,轻轻的亲了她好几下。亲完以后,睡意袭来的林烨搂着怀里娇美的问姑娘睡着了。 第二天林烨醒来时,涂然还在睡着。感觉没有满足的某人又开始折腾正昏沉沉睡着的小爱人。涂然被弄醒了,反抗无果以后,又被拆吃入腹一回。 经过这样一番折腾以后,涂然已经没力气站起来了。林烨得了好处以后,对涂然更加温|存,连喝水都是直接倒好以后喂到涂然嘴边。 结果,在涂然起身洗澡的时候,整理床铺的林烨呆了。那抹鲜红直直的刺入林烨的眼睛,让他好久都回不过神来。林烨一直以为,涂然和马小龙已经发展到了那一步。毕竟当年,涂然在旅馆哭的伤心欲绝的时候,他去安慰过她。 “怎么了?”看着呆呆的林烨,涂然问道。 “没什么。”林烨笑了起来,然后死皮赖脸的贴了上去:“娘子,你说你有什么要求什么愿望没有达成的,为夫一定尽力满足你。” 涂然想了一会儿说:“让你离我远点算么?” 林烨:“……”。 林烨其实不在乎涂然是不是完|璧之身。毕竟他爱她。是不是第一次林烨觉得一点也不重要。只要以后她的身心都属于他,林烨也就觉得知足了。但这个突然出现的“意外”却给林烨带来了惊喜。这让他心里几乎快要溢出来的柔情更增了几分。 涂然从抑郁中完全走出时,是在离开学校以后。那个时候,她已经不会在晚上哭泣了,也不会动不动就情绪低落胡思乱想了。决定走出过去重新迎接新生活以后,涂然把留了多年的长发减掉了,然后烫了一个时尚的发型。等她画上淡妆,搭配好衣服以后,整个人就像是脱胎换骨一样。林烨看着光彩照人的涂然,当晚又狠狠欺负了她一番。 半个月后,西临举办了一场国外知名抽象派画家的作品展览。涂然想去,于是两个人提前便买好了票。 展览馆里人不太多,可能是艺术家在国内受众不多的缘故,来的明显都是一些内行人。涂然他们打肿脸充胖子,一幅幅的看了过去。展览馆很大,上了二层以后,涂然便感觉脚疼得很。她脚上穿的是花了两个月工资买的麂皮尖头高跟鞋,看起来优雅中又带点小性感。涂然非常喜欢,但唯一的缺点就是高跟鞋走路实在是太累了。 在走之前,涂然还在犹豫到底是穿这双美鞋还是穿平底鞋。林烨说平底鞋吧舒服。但涂然斗争一番后决定穿美鞋去看展览,她美其名曰“向大师致敬”。林烨笑她不过是臭美而已还弄得那么冠冕堂皇。 涂然在休息区坐上以后,林烨问她渴不渴,他出去在展览馆外给她买瓶水。涂然点了点头,于是林烨便出去买水了。涂然戴着墨镜坐在休息区里等。 没想到,冤家路窄。涂然又看到了马小龙和葛语薇两个人。涂然本想避开,但没想到葛语薇他们径直朝自己走了过来。 “小姐,能麻烦你扶我太太去一趟卫生间么?我太太身子重,不方便。”马小龙对着涂然请求道。他没有认出已经时尚起来的涂然。 涂然向四周看了看,就自己一个女性,找不到推脱理由,于是只好点了点头。 涂然扶着葛语薇上厕所时,葛语薇忽然问她:“涂然,你现在还恨我么?要不是我从中横插一脚,现在马小龙的妻子就是你了!” 涂然闻言一怔,虽然自己刻意没有出声儿,但葛语薇原来认出了自己。她恨葛语薇么?涂然问自己。她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谭溪也曾说过相似的话。谭溪说你之所以不恨我是因为我没有成功要是我抢走马小龙你还能原谅我么?涂然当时说不恨。谭溪说她假装。让谭溪和涂然都没有想到的是,现在,真到了这样的场合了!涂然问自己恨葛语薇么?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最开始是恨的吧!可后来也没感觉了!她和马小龙之间若是没有葛语薇也会有王语薇李语薇。所以,说到底,没什么恨不恨的。他们之间早就出了问题了。 “爱情是自私的。你要是恨我,我也接受。”葛语薇见涂然不答话,笑着自答。 “很多年以前,我的一个好姐妹也曾问过这个问题。”涂然静静的说着。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葛语薇问。 “我的回答和当年一样。”涂然说。 “那我能知道,你那个好姐妹现在还是你的好姐妹么?”葛语薇问。 “是的。我仍旧爱她。她也爱我。”涂然扶起葛语薇小声却坚定的说着。 “我明白了。”葛语薇扶着涂然的肩膀,灿烂的笑了起来,顿了顿,她低声说:“谢谢。” 涂然不置可否的轻笑着,过了一会儿,她拉住了葛语薇:“不要把碰到我的事告诉他,好么?” 葛语薇深深看了涂然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当下,两个人各自无话。涂然便搀扶着葛语薇慢慢走了出去。在快走到卫生间门口的时候,葛语薇忽然停了下来。 “涂然你是个单纯的好女孩,但马小龙不适合你。”说完这句话后,葛雨薇轻轻的推开了涂然,挺着大肚子微笑的朝着马小龙走去。马小龙看到独自朝自己走来的葛语薇,紧张的小跑过去扶住她。两个人旁若无人的紧挨着,亲昵的往出走去。自始至终,马小龙都没有回头看涂然一眼。 他没有认出她。 不过,这样也好。 涂然掩下眸底的情绪,扬起了一个淡淡的笑脸。不远处,带着帽子的林烨正冲着涂然摇着手里的饮料。 134 青梅深处不相逢 毕业以后,马小跳回了一次家。这次回家之行,让他意外得知了谭溪的踪迹。谭溪在高中有一个玩的比较好的姑娘,名叫冯萌萌。由于马小跳在高一时经常去找谭溪,因此,他和冯萌萌也认识。在街上偶遇冯萌萌以后,两个人聊了一阵子。冯萌萌告诉马小跳,谭溪现在在朝北。并告诉他谭溪在朝北的确切住址。 马小跳听了以后,二话不说,直接离家出发去了朝北。 谭溪看着自家出租屋前依靠的男人忍不住蹙了蹙眉头:这是谁家的醉鬼! 但随着谭溪走进,她却发现这个男人身上并没有酒精的气味。为了安全,谭溪在几步远以外站定了大喊:“哎,那个男的,你靠在我家门前干什么!” 等那个男的闻声抬头,谭溪却一下子笑了:“是你啊!你在这儿装神弄鬼干什么!” “我可没装神弄鬼。只是等你的时候,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马小跳不好意思的看了谭溪一眼,无奈的说着。 随着谭溪开门,马小跳凑了上去:“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工作啊!”谭溪推开门,把风尘仆仆的马小跳让了进去。 “你一个人住?”马小跳看了一圈后咋舌道。 “恩。以前有个舍友,后来搬走了。我嫌麻烦,就没有换。”谭溪去烧水,遥遥的回答道。 谭溪住的地方虽然比较小,但厨房什么的一应俱全。原来客厅的地方隔出了一个小小的开放式的厨房。阳台一侧则是做成了一个卫生间。虽然朝北这地方不是什么特别有名的大城市,但沿海城市房价想必也不会太低。这样厨卫俱全的一套房子,租起来价格应该不低。 “哎,谭溪,你这房子每个月多少钱啊?”马小跳忍不住问。 “一千多一点。”谭溪顺手递给马小跳一个罐装牛奶,“喝吧。水还要一会儿才开。” “哦。”马小跳接过牛奶喝了起来。马小跳去招聘会看过,一般招聘的基础工资都是一千左右。谭溪能独自负担起这样的房子,想必过得不算太差。 谭溪煮了面给马小跳。当晚,马小跳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第二天,马小跳和谭溪商量:“要不我们合租吧?我也想在朝北打拼,还没有地方落脚呢!” “欢迎欢迎!我也一直想找个人合租来着。但一直没遇到合适的。”谭溪欢呼之后问马小跳:“你是从冯萌萌那里得知我的住址的吧?她骗我说想出来投奔我,我就把我的地址给她了。” 马小跳嬉皮笑脸的说:“多亏她了,要不然我还不知道你在哪儿呢!” 两个人就这样住在了一起。马小跳在银行里找了份工作,然后开始了朝九晚五的生活。谭溪则每天早晨睡觉,下午收拾好去上班。没有人提起过去,那些愉快的不愉快的事情都被隔绝在这个桃源之外。朝北是他们的乐土。既然谭溪想重新开始,那马小跳愿意陪她走向新生活。 没工作的时候,两个人就一起约到市场买菜。谭溪喜欢吃海味,于是两个人带回来的大多是一些鲜活的海货。马小跳见得不多,谭溪便一一指给他看:这个是什么,那个是什么,这个要红烧好吃,那个清蒸味道更佳。在谭溪的操作下,马小跳大饱口福。 很多时候,马小跳都在想,若是他们两个结婚,婚后的日子怕也和现在差不了多少吧。马小跳跑到朝北,千里迢迢的找到谭溪,想必谭溪也知道其中的原因。只是她不说破,马小跳也只能日复一日等待合适的告白时机。 这时机不久以后就来了。谭溪二十二岁生日那天,马小跳在家等她等到了第二天早晨五点。按照惯例来说,谭溪一般晚上十二点多的时候就会回来。所以,马小跳掐着时间做了几个谭溪喜欢吃的菜。当最后一个菜出锅时,已经过了十二点了。但谭溪还没有回来。马小跳打电话,谭溪也没有接。马小跳曾经问过谭溪在哪里工作,这样她晚上下班的时候,他可以去接她。但谭溪犹豫着拒绝了。马小跳以为谭溪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完全接受他,所以便没有继续追问。现在想来,马小跳却后悔不已。这么晚没有回来,不会是出了什么事儿吧?焦躁不安的马小跳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差点没忍住报警。 就这样,担心了大半个晚上的马小跳终于忍不住在凌晨五点的早晨开门去寻谭溪。没想到,门一打开,却迎来了烂醉如泥的她。不知道谭溪什么时候回来了。醉的不清醒的她连自己有钥匙或者喊马小跳开门这样的常识都忘了,她就这样安静的靠着自家的大门睡着了。 马小跳把谭溪抱回家,放到了她的床上。谭溪的裙子已经弄得很脏了,还有一些呕吐物的残留。犹豫了一下以后,马小跳脱掉谭溪脏兮兮的裙子,然后打了一盆热水来给谭溪擦洗。 可能是宿醉的原因,马小跳给谭溪擦洗的时候,她老是不舒服的扭动身子避开。可是呕吐物和灰沾的到处都是,马小跳不得不一次一次变换位置帮谭溪擦干净。等他好不容易清理完时,谭溪却突然对着蹲在床边拧毛巾的他放了个臭屁。 马小跳哭笑不得看了一眼正撅着屁|股睡得香甜的谭溪,起身关上了房门。 谭溪直到日落时分才醒来,等她醒过来的时候,马小跳已经去上班了。她昨天穿出去的连衣裙正干干净净的挂在阳台上。风一吹,裙角便像花蝴蝶一样轻盈的飘了起来。 谭溪失神的看了裙子很久很久。直到夕阳落下,霞光尽收,她才默然的起身走进厨房。厨房里盖着好些动也没动过的菜。都是她爱吃的。谭溪一个个揭开,每一个都尝了几筷子。是她喜欢的味道。虽然凉了,却也很好吃。但不知为何,吃着吃着,谭溪忍不住掉下了眼泪。蜿蜒的泪痕留在腮边,好像对什么欲说还休。 135 青梅深处不相逢 好的感情不能来的太早,因为太早了,好多人都还不懂得珍惜。好的感情也不能来的太晚,若是太晚,许多人已经心灰意冷。 谭溪不知道,她和马小跳的感情算是哪一种。若说太早,仿佛也说的过去。马小跳爱上谭溪的时候,他们的年纪都不算大,都还处在自己的青涩时光。但若说太晚,谭溪也觉得恰如其分。为什么在她已经放纵的时候他才来到自己身边呢? 马小跳问谭溪在哪里工作。这是他第二次询问了。谭溪笑了笑:“你想知道么?” 马小跳郑重的点了点头。 “那好吧。”谭溪忽然妩媚一笑,“下午你跟我来。” 谭溪虽然这样说,但却不肯轻易的告诉马小跳地址。她一步一步的短信指示马小跳,直到马小跳接近那个富丽堂皇的娱乐城。 马小跳发短信询问,谭溪让他进去。 震耳欲聋音乐让马小跳握紧了手里的花束。那是一把香水百合。看起来清纯可人,实则带着毒药般的魅惑。那是他第一眼看到这束花的感觉。他觉得很像谭溪。于是,他买下了它。 “干嘛带一束花。”谭溪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马小跳身边。她穿着亮闪闪的紧身裙子,还带着一个装饰有羽毛的面具。面具下,是娇艳欲滴的大红唇。 “你怎么打扮成这样?”看到谭溪以后,马小跳轻松下来,忍不住笑着问道。 “不好看么?”谭溪歪着脑袋看他。 “好看。美丽的女士,请收下我这小小的爱慕之心。在你的美貌下,我已经不由自主的倾倒。”马小跳屈膝弯腰献出花束,油嘴滑舌的奉承道。 “呦!小夜,这是谁呀?嘴又甜又浪漫,你不给姐们儿介绍介绍。”一个同样带着面具的妖娆女人夹着烟走过来,打量着马小跳道。 “尹姐,这是我同学。人家可纯的很,你别教坏了人家。”谭溪把马小跳往身后一挡,笑嘻嘻的说道。 “要说坏的话,这里哪一个姑娘有你坏。我可不敢当……”被称作尹姐的女人听了谭溪的话也不恼,反击道。 “皇朝一号里,谁不知道尹姐你的名头。要是你再谦虚的话,我们都不好意思在这儿呆了。”谭溪眨着眼说。 “你个鬼丫头。快收拾收拾工作吧。哦,别怪我没提醒你,那个难缠的赵哥又来了。你可得小心点儿。”尹姐乐呵呵的捏了谭溪的腰一下,忽然凑近谭溪小声的提醒道。 “知道了。谢谢尹姐。”谭溪说完以后,转身对马小跳说:“好啦!你现在知道我在哪儿工作了吧。拿着花回去吧。记得在小鱼缸里放一片感冒药,这样可以多养几天。” 谭溪看着马小跳茫然无措的样子,下了逐客令。小鱼缸是敞口的玻璃制品,肚子是椭圆的,有成人的手掌深。这是谭溪前舍友买来养小乌龟的。但在台风来时,那没养几天的小乌龟却不知道爬哪儿去了。于是,那小玻璃缸就一直空着。直到后来,谭溪没事时采一些花插着,算是发掘了小鱼缸的又一功能。 “我等你下班吧。”马小跳虽然生性活泼好玩,但这样的场合他还是第一次来,所以未免显得有些拘束。 “不用了。待会儿我们要给客人上菜什么的。忙得很。”谭溪用手指弹着百合的花蕊,漫不经心的说道。 “我保证不打扰你。我就坐在这里。”马小跳说。 “好吧。你坐这儿吧。我去给你拿点喝的。”说着,谭溪就离开了。马小跳傻兮兮的抱着一大束香水百合坐在那里等着。 后来,很多次,马小跳都在想,如果他当时听了谭溪的话回去把香水百合用鱼缸养起来。那么,之后的一切,是不是就会发生变化。可是啊,人生从没有再来一次。你选择了,便得接受。 马小跳坐在哪里,百无聊赖的听着劲歌看衣着暴|露的女子大跳热舞。忘了过了多久,一阵喧哗声从紧紧围起来的人群里传了过来。 “喝!” “喝!” “喝!”“吹了它!!”周围人一个劲儿鼓掌劝酒。马小跳本不欲去看,没想到,噪杂的鼓动声里却传来了谭溪清脆的声音。 “赵哥,我要是再喝完这一瓶的话,你可就输了哦。” “没问题。你喝光了这瓶以后,我赵伟愿赌服输。你这个月手上剩下的酒我全买了。”一个男人瓮声瓮气的拍着胸脯保证道。 出于好奇,马小跳挤了过去。 谭溪身边已经摆了十几个空酒瓶子。她正仰着头,把手里的啤酒往喉咙里倒。 “好!小夜好酒量!”等谭溪摇了摇手里空空如也的酒瓶子,周围人喝彩道。 被称作赵哥的人眯着眼睛看了谭溪一眼,脸上的笑容有些勉强。他们想出这个办法,只是为了灌醉这个被称作小夜的年轻女子,然后占点便宜。没想到,这小妮子酒量大的很,男人都能灌的烂醉的量到了她那里还能面不改色。 “小夜真是好酒量。我愿赌服输。不过,我出了这么大血,小夜也该给我点补偿。”赵哥眼珠子一转,笑的满脸横肉都在打颤。 赵哥提出这个要求以后,他一起玩的人就开始欢呼了:“交杯酒!交杯酒!交杯酒!” 赵哥听了周围人的欢呼以后,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他直勾勾的打量着谭溪,问道:“怎么样,小夜?” 谭溪闻言一怔。她早就看出赵哥他今天不安好心,没想到,他们的后招儿在这儿呢。看样子,自己八成是要吃这个暗亏了。不过,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转念间,谭溪已经想好了,她假装无辜的说:“可是刚才我们的赌约里没有这一条哦。要是赵哥不愿意的话,那就当我们这个赌约不存在好了!出来玩儿嘛,就是图个开心!” 听谭溪这么一说,赵哥也觉得自己临时加条件很掉面子。不过,他花这么大价钱,却一点好处都没捞着,想一想就很不甘。所以当下也就假装没听懂谭溪话里的意思。 “对嘛。出来玩儿就是图开心的。可是你连个酒都不喝我喝,我怎么会开心?”赵哥一步步走近谭溪。 136 青梅深处不相逢 “要是普通的酒我肯定二话不说就陪赵哥你喝了,可这交杯酒嘛,我不敢抢嫂子的风头。”谭溪后退一步,笑嘻嘻的说。 “这么说,你是不肯了?”赵哥收起脸上的笑容,逼近了谭溪。谭溪只是微微笑着:“赵哥,你想人陪你喝酒,排队的人多的是了,何苦为难我一个小女孩儿呢!” “你这人,没听见么?人家女孩子不想和你喝酒,你怎么欺负人家!”马小跳看到赵哥逼迫谭溪喝交杯酒,不由得没忍住,跳了出来。 “哦?”在谭溪那儿吃了一瘪的赵哥闻言挑了挑眉毛,他不能逼这儿的姑娘,难道随便一个毛头小子也要跳到他的头上教训他? “马小跳,你干什么!出去!”谭溪见状,忍不住变了脸色。顾忌上面的老板,赵哥不敢对这里的女孩子怎么样。所以,只要占着理她就能有恃无恐。没想到,刚刚逃过一劫的她就看到马小跳蹦出来把原本可以结束的事儿再次搅了起来。 “是你认识的人?”赵哥来回扫了两人一眼后,眯起了眼睛。 “赵哥,我这个朋友不懂事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别和他一般见识。”谭溪赔着好话。 “哪里来的愣头青,也敢来教训老子!给我打!”赵哥本就心里不爽,没想到,随便一个毛头小子也敢冲出来教训他。在得知这个小子和刚让自己落面子的小夜有关系时,他毫不犹豫的下了令。 听了赵哥的话,他手下的人便毫不客气的对着马小跳拳打脚踢。他们都是道上混的人,只要不弄出人命,一般都没什么问题。敢公然叫板他们的老大,真是活的不耐烦了。于是,他们在揍马小跳这个傻小子时,下手也没怎么客气,对着关节等关键部位猛打。 谭溪是知道他们的狠的。去年就是一个喝醉的客人没脸色冲撞了赵哥,赵哥就指挥着人把他的腿打残了。看着被打的遍地乱滚的马小跳,谭溪忍不住向赵哥求情:“赵哥,您教训一下也就够了。他年纪小,不懂事儿。您多担待担待。他刚从外地来这儿,不懂规矩。等下我叫他跟您赔礼道歉。您就大人有大量放了他吧……” 赵哥冷冷的看着被打的屁滚尿流的马小跳,不屑的哼了一声:“年轻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赵哥,您看他都被打出血了。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了。您看,是不是……”谭溪继续求情。 没想到,赵哥却打断了她:“你陪我喝三个交杯酒,我就放了他。” 谭溪看了已经动也不能动的马小跳,咬了咬牙之后,换上了一副笑吟吟的妩媚面孔:“赵哥你早说嘛!弄的这么血腥……人家都吓坏了。” 见谭溪点头,赵哥叫停了对马小跳的单方面殴打。 谭溪喝了一口酒,闭着眼睛朝赵哥的嘴边送去。三杯酒下来,谭溪胸前裸|露出的雪白皮肤已经变得青紫一片。 赵哥又在谭溪的|胸|部恶狠狠的揉了几把,才意犹未尽的松开谭溪,哈哈笑着和手下人接着喝酒去了。谭溪忍着眼泪,走到早已不能动弹的马小跳面前。 “你还活着吧?”谭溪问。 “死不了。”马小跳强忍着眼泪,嘶哑的说。 “那就好。”谭溪扶着马小跳慢慢走了出去。看热闹的人看完热闹以后都散了。尹姐闻讯赶来时,已经来不及了。是故,看到走来的两人时,尹姐叹了口气:“走吧。今天,我准你早下班。” 谭溪点了点头,扶着马小跳去了医院。病床上,包的严严实实的马小跳看着谭溪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本想给谭溪排忧解难,结果反倒连累谭溪为自己受辱。当时,被打的瘫倒在地的马小跳看着谭溪一口口喂那老男人酒时,心都碎了。周围的人起哄欢呼,眼睛都盯着受辱的谭溪……看着心爱的姑娘被这样糟践,马小跳觉得自己心里的恨意疯狂的滋长起来。最让马小跳难以原谅的是,造成这一切的始作俑者竟然是自己。第一回,马小跳觉得自己真是傻的可怜。想至此,马小跳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怎么不说话?”看着沉默的马小跳,谭溪先开了口。 “我觉得对不起你。是我连累了你……”马小跳闷声说。 “不要这样想。其实这样的事在皇朝一号很常见。通常客人也就是揩个油而已,没什么的。”谭溪淡淡的说。 “真的。我不骗你。什么捏|屁|股|掐|腰交杯酒啊……都很常见的。不过,一般他们想占便宜都会付出一点代价。这对我们来说,也是赚大钱的好机会。遇到出手阔绰的,喝个交杯酒就能赚四五个月的工资。其实也没什么占便宜不占便宜的。我就当喂个猫啊狗啊的。你还记得我家曾经养的那只麻色的小猫么?我小时候经常把糖含在嘴里喂它。其实差不多。”谭溪看马小跳不说话,继续微笑着说。 马小跳听了以后仍旧没搭话。谭溪惨然的扬起了嘴角:“知道这些以后,你会不会觉得我是个寡廉鲜耻的女人?” “你呢?你会不会认为我是个懦弱无能的男人?”马小跳问。 “那我们可真是天造地设了!”谭溪忍不住开玩笑道。马小跳听了以后哈哈大笑,笑着笑着,流出了眼泪。 “重新找份工作吧,谭溪。或者你就住在家里。我养你。”马小跳沉默了一会儿,说道。 “啊,这个嘛,等你好起来再说吧!你现在自己都不能动呢!”谭溪忽然起身,笑着推门说。但一关上门以后,谭溪脸上的笑容就不见了。她走到卫生间,呜呜的哭了起来:马小跳,你为什么不早点出现呢?要是早上那么一两年,我会答应你的。可惜现在啊,我早已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纯洁无暇的谭溪了! 在心爱的人面前,谭溪和马小跳都像是狗一样被人肆意践踏着。当美好平静的伪装被血淋淋的撕开,残酷的现实让两个人喘不过气来。时间改变了很多,他们都已经不再是各自所熟悉的青梅竹马的模样。 137 青梅深处不相逢 马小跳好了以后像疯狗一样盯上了赵伟。赵伟虽然不怕马小跳,但也被马小跳时不时跳出来“讨打”的行为骚扰的痛苦不堪。 马小跳一般瞅着赵伟身边没人时就冲了上来。哥们儿不能全天二十四个小时都跟着赵伟,但马小跳却阴魂不散的随时窥伺在侧。虽然最开始马小跳被他打了好几顿,但那之后,赵伟便有点干不过打架技巧日益熟练的马小跳了。 赵伟是个心狠手辣的老江湖,感觉自己已经有被打的危险时,他就带了把折叠小刀防身。但赤手空拳的马小跳被捅了一刀后却仍旧面不改色的朝他扑了上来。那拼命的劲头,把赵伟给镇住了。 没有一个珍爱自己生命的人不害怕无所顾忌的亡命之徒。在赵伟的眼里,马小跳就是这样的亡命之徒,他不顾性命一次又一次的袭击自己,目的明确的很。就是报仇。若是报不了仇,马小跳可能会天涯海角的追着他打,不死不休。这样的人与其说亡命之徒,不如说是疯子。是的,疯子。正常人怎么能干的过疯子呢?面对已经疯魔的马小跳,赵伟忍不住心生怯意。怯意生出以后,占据武器优势的赵伟被浑身是血的马小跳打的找不着北了。赵伟答应马小跳,不仅给谭溪赔礼道歉,还保证以后再也不骚扰谭溪。 就这样,马小跳用两个窟窿换得了胜利与尊严。他躺在床上,龇牙咧嘴的瞎叫唤。谭溪不理他,用力把药纱布往刀伤上一按。 “啊!嘶~”马小跳的惨叫几乎掀翻了屋顶。 “知道疼了。哼!还有好几个疗程,有的你受的!”谭溪端着染血的脏纱布走了出去。 而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短短的一个月之间。养好伤以后,马小跳不得不重新找一份工作。上一次受伤时,他已经递交了辞呈。银行工作清闲,待遇却不是特别优厚。所以他却想换个工作,多挣点钱。 马小跳让谭溪辞了那份工作,谭溪却有些不愿意。她没有学历,也没有什么技能傍身,出来能找什么工作呢? 马小跳却不懂谭溪的顾虑,他以为谭溪之所以舍不得那份工作,是因为工资高的缘故。是故,两个人争执了好一阵子。谭溪不肯说出自己心里的自卑和忧虑,马小跳也猜不明白谭溪的想法,于是两个人僵持着各不相让。 谭溪有时候想,若是现在重新开始,和马小跳一起打拼其实听起来也很不错。但是转眼间,她就打消了这个想法。 当年被那个男人伤透心以后,谭溪跑到了朝北。她自以为看破了红尘,所以抱着游戏的态度过起了纸醉金迷的生活。遇到顺眼的金龟子,就交往一段时间。玩腻了,就各自分开。就这样过了两年,谭溪忽然感到很没意思。于是,她换到了现在这里,找了一份普通的工作做了起来。但没过多久,她就受不了那劳累和低薪水。她习惯了以往那种大手大脚的生活。于是,她在同租女孩思思的介绍下进了皇朝一号。思思说,皇朝一号的老板很有背景,很少有人敢在那里闹事。那里的客人也比较规矩,偶尔会有人喝醉了喜欢占占小便宜,像摸|摸|手什么的。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事儿。每个人每个月都会分一部分酒给你,要是推销出去的话,卖酒的百分之十五都归你所有。没推出去也没关系。固定工资也不会少你的。 然后,在谭溪进入皇朝一号没多久,马小跳来了。虽然马小跳没有明确表示出对谭溪这份工作的介意,但他频繁要求谭溪换工作的坚决态度让谭溪明白了一切。如果这个程度都接受不了,那她那过去的无比荒唐的两年呢?马小跳能接受已经劣迹斑斑的自己么?虽然他表现出很爱她的样子。谭溪仍旧不确定。她不想告诉马小跳那过去,也不想假装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一样接受马小跳。所以,谭溪最近很纠结。 纠结的结果,就是谭溪在推销酒水的时候一不小心喝多了。喝醉的她踉踉跄跄的回到了出租屋内。 “怎么喝这么多?”马小跳一边喂她喝醒酒的药物,一边关切的问。 “嘻嘻嘻……”谭溪不回答,只是望着马小跳笑。 等马小跳把谭溪抱到卧室放下时,谭溪忽然勾住了他的脖子。 “要我。”她说。 马小跳一惊,声音也有点颤抖:“你说什么了么?” “我说,要我。我想要。”谭溪朝着马小跳吐气如兰,然后热情的吻了过来。 马小跳被惊呆了。就在他呆愣的下一秒,软软的唇贴了上来。马小跳感觉自己的脑袋轰的一下就坏掉了。 良久,马小跳从意|乱|情|迷的亲吻中清醒过来,别开头喘|息着说:“你喝醉了。” “我没有。我清醒的很。你要我吧!我想要你要我!”谭溪固执又无辜的说。 “你知道我是谁么?”马小跳忍不住扭过头来,看着谭溪目光灼灼的问。 “知道。你是马小跳嘛。”谭溪说着,然后再次吻了过来。马小跳看着谭溪脸颊上浮起的红晕还有她眼角眉梢流露出的浓浓春|意,忍不住小腹一热。有什么东西直冲他大脑而来,他有些控制不住。虽然知道她喝醉了,自己这样是乘人之危,但真的真的…… 等等,乘人之危…这个词再次在马小跳的脑海中浮现出来。残存的理智回来了,火热的头脑清醒了,他忍不住松开了谭溪。 “没有一个喝醉的人不说自己清醒的。等你明天想起来了,该怨我了。好了,你好好睡。我出去了。”马小跳摸了摸谭溪的脸,恋恋不舍的准备离开。 “你是嫌弃我脏么?”没想到,谭溪呜呜的哭了起来。 “没有。你醉了。乖乖睡觉啦。”马小跳哄她。 “你就是嫌我脏嫌我恶心,所以不碰我,是不是?你们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滚,滚,滚!!滚呐!!”谭溪把触手能及的东西都拿起来朝马小跳砸去。 “不要生气。我出去,我马上出去。”马小跳说着,手忙脚乱的退了出去。 138 青梅深处不相逢 在马小跳离开以后,醉酒的谭溪又哭又闹的折腾了很久。 马小跳在门外,一直到门里的声音听不到了以后,才走回自己的房间。他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若是乘人之危,得到了又有什么意思呢?若她也爱他,那早晚她都是他的。等一等又何妨呢? 马小跳不知道,就是因为他抱着这样的君子意识,他堪堪错过了生命中的挚爱。 谭溪是喝醉了不假,但那是她的大胆表白。很多她平日里说不出口的话,那一晚上她都说了出来。比如,她对马小跳说“要我我想你要我”,还有她对着马小跳声嘶力竭的大喊:“你是不是嫌我脏!” 那些都是她心里最真实的声音。马小跳却一点也不明白。 等二天谭溪清醒过来以后,就和马小跳疏远了。马小跳不明所以。到了半夜谭溪没有回来,马小跳去找她,却发现她靠在一个男人身边已经喝的东倒西歪。 马小跳脸色阴沉的走上前去,一把把谭溪拉了过来:“跟我回去!” “我干嘛要跟你回去。你是谁呀!”谭溪眯着眼睛,打着酒嗝儿说道。 “你喝醉了。跟我回去。”马小跳去拉她。 “不要!不要!我喜欢在这儿。我不要和你回去!”谭溪再次坐下去,把脑袋搁在男人的肩膀上斜瞄着马小跳。那个表情要多妩媚有多妩媚! 一旁喝酒的男人看着佳人主动偎依,把手伸到了谭溪的裙底。谭溪咯咯笑着,一边娇声说着讨厌,一边扭来扭去的闪躲。 马小跳一见火了,当下就一拳打过去,拽着谭溪就要走。但谭溪死活不走。马小跳气急攻心,一个巴掌扇了过去:“你非得要这么作践自己你才开心么?” 也许是脸上的疼痛让谭溪清醒了些,她甩开了马小跳抓着她胳膊的手,淡淡的开了口:“这就是我的生活,你看见了?” “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马小跳忍下眼中的泪意与悲愤,心痛不已的问谭溪。 “作践?呵,那是你们的文明词儿!和我没关系。我只想活的快活而已。”谭溪轻笑着,嘲讽的说道。 “你这样就真的快活么?”马小跳问。 “及时行乐,还有花不完的钱,我有什么不快活的呢?倒是你,不要多管闲事儿。我和你无关。”谭溪清冷的与马小跳拉开距离,让人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么。 “好吧。只要你觉得开心就好。”马小跳说完这一句以后,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既然她喜欢这样的生活,那他又何必自作多情呢? 第二天,马小跳便搬走了。谭溪什么话都没说,她关紧了房门,等马小跳走了以后才出来。 屋子里一下子又变得空荡荡的了。谭溪怔怔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忽然间觉得屋子大了好多。 谭溪在宽敞明亮的屋子里醒来,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想到两年前的事情。那些事,她已经下决心忘记了。没想到,现在却忽然忆起。 马小跳走后不久谭溪就辞了职。没过几天,姑父找到了她。姑父告诉她说姑姑神经出了问题怕是有性命之危。谭溪因此收拾东西跟着姑父回家了。在家呆的时间,谭溪时常会想起马小跳。如果这世界上还存在一个曾用全部的真心对她的好的人,那么,那个人必定是马小跳。可是,他们却生生错过了。他们之间,有缘无份。 那之后,谭溪经常会想,如果大学里没有发生那一件事,那她的命运会不会有所不同?若是自己当年不是因为年少无知而自暴自弃,那她和马小跳是不是会发生一段好一点的故事?这些假设,谭溪都想过,但她从来不知道结果。生活没有假如。 “明天有时间么?中午我带你去个好玩儿的地方。”易朋的短消息滴滴的响了起来。 在她还没有回复的时候,电话响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些年她一直都保留着当初那个电话号码。虽然这两年来,那个电话从来不曾响过。 看着屏幕上显示的陌生号码,谭溪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喂。” “你还用着这个电话啊!我只是试一试,没想到打通了……嗝……”马小跳带着醉意的声音混着外面嘈杂的汽车声和鼎沸的人声传了过来。 谭溪沉默着,把耳朵贴在手机上,连呼吸也变得很轻很轻。 马小跳也没说话,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以对。 不知过了多久以后,马小跳忽然说了一句:“我明天要结婚了!” 像是怕谭溪听不到似的,他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 “恭喜你呀!”谭溪等马小跳说完以后,轻声说道。 “嗯。嗯。嗯……”连续嗯了好几声以后,马小跳再次沉默起来。 谭溪也陪着马小跳沉默着。有太多的话了,可是她不知道从何说起。想必马小跳也是。于是,两个人又陷入了相对无言的尴尬境地里。 过了一会儿,马小跳艰难的开了口,他说:“谭溪啊~” 谭溪嗯了一声。马小跳却没说了。好像有吸鼻子的声音。电话里嘈杂的很,好像有好多人在闹闹嚷嚷的吵闹喧哗,谭溪听得不是很真切。 过了一会儿,马小跳才把那下半句话说了出来。他说:“谭溪啊,你也早点找个合适的人嫁了吧。这世界上,总有一两个人是真心爱你的。不要……不要再走不出来了!” 马小跳说着说着,忍不住哭了起来。 谭溪没有说话,眼泪却刷刷刷的直往下掉:马小跳他明白,他一直都明白啊! 电话两端的两个人,在彼此看不见的地方,都哭的很压抑。最后,还是马小跳哭完以后先挂了电话。他说,谭溪你要幸福啊! 谭溪没有说话,她知道这是告别了。这个号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响起了。明天以后,那个曾经爱过她多年的男人将是别人的丈夫了。他会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还会有一个可爱的孩子,那个孩子会软软糯糯的追着他叫爸爸……想至此,谭溪忍不住哭出声来。 139 青梅深处不相逢 马小跳在挂断谭溪的电话号码后,把那个偷偷摩挲过无数次的电话号码删除了。然后他拨通了涂然的电话号码。 那一天之后,马小跳离开了朝北。既然爱情不成,那就拼事业吧。抱着这样的想法,马小跳开始了自己广告公司的创建。最开始,接一单生意往往需要他跑断腿磨破嘴皮子。但一年以后境况慢慢好了起来。他有了自己独立的办公室,手下也有了十几号员工。慢慢的,他的事业走入了正轨。 这两年,他在空闲的时候,便会想起谭溪。他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多少次,马小跳拿起手机又放下了,他怕他打过去是空号,又怕得到谭溪结婚之类的“坏消息”。为了不让自己想她,马小跳甚至忍痛删除了谭溪的电话号码。但那样也不行,她的号码已经刻在了他的脑子里。 后来出差的时候,马小跳路过朝北。他回到原来的那个地方看了一回。谭溪早已经搬走了,他们住过的屋子已经有了新的租客。那个常去的小菜场早已经拆迁了,现在那里耸立的是一个摩登的大型商场。 两年了,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但马小跳还在过去,他没有走出来。那个时候,他站在他们曾经住过的楼下往上望,心里空荡的就像是刚刚刮过一场飓风。 那次回去以后不久,他在街上闲逛时遇到了遭歹徒侵犯的慧慧。他帮了她,还是大学生的她对他芳心暗许。然后在校园招聘会的时候,两个人再次遇见。 马小跳公司缺一个文字功底好的策划。他抱着碰运气的态度来到了慧慧他们学校的校园秋季招聘会。由于公司规模不大,提供的岗位也不多,马小跳没有得到进入会场的资格。但这也没关系,他站在会场外面等着,等招聘会一结束,就对着那些垂头丧气走出来的学生发传单。就这样,小老板马小跳又碰到了慧慧。 虽然马小跳公司小,但好歹还有十几号人。之所以他亲自出马,是因为大家一致认为他那人模狗样的模样能骗到几个智商不太够的文艺妹子。由他亲自出马,可能比他们十几个一看就是“怪蜀黍”的技术宅一齐出动,效果要好得多。由此,气宇轩昂的老板马小跳亲自蹲守在人家大学招聘会场外发传单。 没想到,还真被他骗到一个。那个大家一致猜想出的智商不太够的文艺妹子就是慧慧。慧慧到了马小跳他们公司以后,一点儿也不嫌薪水少加班多环境差。她笑吟吟跑来跑去。自她到来以后,十几个技术宅结束了一加班就泡面吃的苦|逼日子。 在结婚的时候,有人问新娘慧慧为什么会看上马小跳。慧慧抿着嘴,想了一会儿,轻声说因为她觉得马小跳是个好人。有人请他们分享一下他们第一次见面。慧慧羞红了脸,答不出来。马小跳却乐呵呵的说第一次见面他就说慧慧是自己媳妇儿。别人不信说马小跳吹牛。马小跳却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原来,还真是这么一回事。慧慧和马小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戴着耳机走路的慧慧正被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拽着走。 慧慧吓得大哭,她好好走着路,不知道怎么就被坏人盯上了。 “救命啊!救命啊!”慧慧惊恐的大喊。 “别闹了,女儿,跟我回去吧!我发誓再也不提和你妈离婚的事儿!你不要离家出走了!”模样看起来很斯文的男子大声说着。虽然口气听起来像是劝慰“女儿”,但实际上却把周围想要帮忙的人给劝退了。哦,原来是父亲要离婚女儿闹离家出走呢!于是众人也就不再关注这对拉拉扯扯的父女了。 “救命啊!我不认识你!你放开我!”慧慧吓得大哭。 “女儿,不要闹了。咱有什么回去说行不?”中年男子粗暴的拉着着慧慧,语气温和的劝道。 “我不是你女儿!谁来救救我!救命啊!”慧慧徒然的呼喊着,但周围的人都以为是父女闹矛盾,所以没有人掺和进来。 “你干什么!放开我女朋友!”马小跳刚好路过这里,见状不对冲了出来。 “哪里来的臭小子,我带离家出走的女儿回家,管你什么事!”中年男子一看见人高马大的马小跳就先忍不住怯了,再一听马小跳自称男朋友就更慌乱了,但他仍旧嘴硬的说道。 “你既然称她是你女儿,那你说说,你女儿多大了,在哪里上学?”马小跳一把拉过惊慌哭泣的慧慧,厉声质问道。 中年男子支支吾吾了半天以后转身就跑。这就是两个人相识的始末了。 而此时此刻,谭溪正和易朋坐在微风吹拂的湖边餐厅里。 “你终于肯赏个脸给我了。”易朋笑着打趣儿道。 “我只是走不出过去。”谭溪垂着眼睫道。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不说有点故事吧,还真没人信。所以,我在看到你的第一天,就坦诚自己离过婚。”易朋笑着说。 谭溪闻言忍不住噗嗤一笑:“你这算是安慰我咯?” “也不算。我只是在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就被你吸引了。我忽然觉得你就是我一辈子想找的那个人。眼神有点野,像是带着很多故事。又什么也不让人看透。很神秘也很……怎么说呢!哎,脑袋不够使了!想不出来那个词!”易朋忽然从迷惘的回忆里醒了过来,嗤笑呆傻的自己。 “我现在还没有准备好。我不知道……”谭溪说。 “没关系。我了解。不过,美丽的谭老板,我想问一下,你讨厌我么?介意我曾经离过婚么?”易朋问。 谭溪想了想,摇了摇头。 “那就好。”易朋笑了笑,殷切的给谭溪介绍这里的知名菜肴。 谭溪认真的听着,不时被易朋有意思的介绍给逗乐了。她不知道明天会怎样,但她知道,现在她想再相信一次爱情了。也许很早以前她就开始相信了,只不过她没有意识到而已。 被家里伤透心的谭溪回到了朝北,卖掉了自己的房子。是的,她有一套房子,那是她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的男人送的。她没告诉过马小跳。卖掉房子以后,她开了一家美容美体养身会所,专门给女子做美容养护。生意很好,她赚的盆满钵满。只是在想起马小跳的时候,她还是有些伤感。她脱离了那荒唐的生活,但马小跳却已经不在她身边了。 再后来啊,谭溪看着对面的易朋微笑起来。 她遇到了易朋,就是现在正坐在她对面的那个男人。第一次见面,他就没头没脑的对谭溪说:我结过一次婚又离了,现在是孤家寡人一个。 140 冬涉川 看完谭溪发给我的消息以后,我整天都郁郁的。虽然郁郁的,但该做的活儿却是一点也不能少。 腊月二十九照例是要忙的。明天就过年了,为了能迅速整治出丰盛的饭菜,过年的前一天需要对食材进行简单的处理,然后把各种处理好的食材分门别类的摆放起来,以便第二天一早做团年饭时不至于手忙脚乱。 二十九,按照惯例是农历中的小年。所谓小年,是除夕过年到来之前一个酝酿的前奏。此时年味儿已经开始聚集,过年的各种准备也已经做好。大家亦摩拳擦掌,对即将到来的新年翘首以盼。今年的腊月二十九和往年情况差不多。唯一区别的是,像是天公作美,今年二十九的天气好的像是温暖的春天。 气温很高,我和妈在院子里的水泥池边洗菜择菜。水冷的冻手,洗了不一会儿,手就变得红通通的。但头顶上的太阳却有劲儿的很,没过多久,身上就被晒出了一身汗。洗完好几筐菜以后,我在院子里晒太阳,徐婆子来邀我妈去河边清衣服。 虽然女儿给徐婆子配了全自动的洗衣机,但因为俭省,她很少使用。只有那些她实在洗不动的衣服,她才会放进洗衣机里搅一搅。只要力所能及,徐婆子还是会按照传统的老办法——手洗。洗完以后,再拿到河边用河水洗清。 妈忙着和爹一起处理买回来的鱼,没时间去。徐婆子问我想不想去河边玩儿。我反正没事,于是就跟着徐婆子来到了河边。 河水很清很浅。伸手一探,河水一点也不寒冷,甚至还有点暖。可能是太阳照射的缘故。我对徐婆子说水是温的,比家里水笼头出的水温度高。 徐婆子说今天气温高,河水也被晒暖了。 谈话间,徐婆子提起,这水浅的可以过到河那边去。我的心痒了。清河水量一直很大,不到冬天枯水期,河流两岸都处于完全隔绝的状态。现在有机会,怎么能不过去探一探呢。 转念间,我就有了主意,开始往家跑去。 不一会儿,我就换了一双红色坡跟凉鞋回到了河边。 徐婆子瞟了我一眼:“你刚说想过河去,我还纳闷呢,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原来换鞋去了。” “我过去看看河那边是怎么个情况。”我笑嘻嘻的卷起裤子,慢慢涉水而过。 河水很浅,只到人小腿肚子。开始入水的时候,还感到有点微凉。但走上几步以后,就感觉不到河水的温度了。十几分钟后,我跨过了那宽阔的河。 在河的对岸看熟悉的景色,竟有一种微妙的陌生感。看惯的熟悉村庄,此刻像是隔了老远似的,不真切的矗立着。 原来隔的远的河岸此刻正在自己脚下。我踩着光滑的河石慢慢往前走着。河岸上除河石以外,还长出了一些低矮的灌木丛。越远离河道,杂树越多。到后来,竟连成一片茂盛的丛林了。 那屏障似的山峰也不过咫尺之遥,靠的近了,才发现,那拔地而起的山峰竟也雄伟壮观的很。仰头去看,山顶几乎触到了云端。 走了一阵以后,阴凉慢慢侵入骨头。我这时候才发现冷了。阳光在河岸那边照耀着,河岸这边却没有丝毫阳光。世界像是被河蓦然分成了两个世界。跨过河流的瞬间,就似乎来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靠近山的河岸中部,竟有一个幽深的水潭。水潭里游着一大群小小的鱼苗儿。可能是洪水之后留下的乐土。我看了一会儿自在悠游的小鱼苗儿,便准备折返了。实在是冷,特别是穿着凉鞋的脚,几乎快要冻僵了。沿着宽阔的河岸往回走时,我不由得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四大院儿。林烨还没有回来么? 回来以后,我经常回想。那时候到底是什么原因让我如此决然的不辞而别。想了快两个月以后,我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到后来,心中剩下的就只有深深的思念了。我在乎他,可我还是做不来主动低头,所以我等着,日复一日,等我的爱来把我领走。 但两个月了,林烨还没有回来。我不知道这等待会不会有结果。也许,我会永远失去这个会在冬天的衣兜里为我准备巧克力的男人了。想至此,我不由得眼睛一酸。看了一会儿,我便收起心情开始往回走。 再次涉水,我小心翼翼的盯着脚下,防止踩到什么小石头滑倒。就这样听着水声,慢慢的接近岸边。 “小草儿,在河那边捡到宝没?”徐婆子打趣我。 我低着头专心致志的盯着河面,慢慢的淌水道:“没有!哪里有什么宝!简直冷死了!” “冷死了,你还跑那么远。到底是年轻人。”徐婆子笑着咕哝着。 “徐婆婆,你也可以试试。这水不冷。就是河那边没太阳,所以有些冷。”我慢慢走着回答道。 说话间,我已经靠近了岸边。眼前伸出了一只手,我看也不看就握住了。下一秒,我难以置信的抬起了头。 林烨正微笑着站在我面前。 “回来了?”我忽然笑了,轻轻的问道。 “恩。”林烨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里满是温柔的笑意。 此时此刻,千言万语,没有什么比这简单的问答更为合适了。就像是他不过是出了一趟门,我也不过是在等着他回来。没有争吵,没有呕气,没有抱歉,没有解释……所有的一切,尽在不言中。 林烨牵着我上了岸,把我脚上**的鞋子脱了下来,然后拿出纸来擦干了我泡的发白的脚。 “大腊月穿凉鞋玩水,你想感冒么?”林烨自然而然的做着这一切,责备我。 我只是嘻嘻笑着,并不说话,把冰冷的手自然的伸到了他兜里。掏了一会儿,我拿出熟悉的巧克力,慢慢吃了起来。 林烨无奈的看了我一眼,拉开衣服,把我已经擦干的脚捂在他温暖的怀里。 一旁,徐婆子扭过头望着我们静静的笑。 太阳在头顶,照的人暖洋洋的。不远处的清河哗啦啦的往前流着。 此刻,岁月悠悠,静好如梦。 141 剪秋光 除夕夜过后,就到了新的一年了。正月里,照例是要走亲访友四处拜年的。但这些年,上野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熟识的好友和亲戚,已经搬的七七八八了。是故,原本几乎可以热闹大半个月的拜年活动,可怜巴巴的缩成了几天。 我爷爷那一辈儿的直属亲戚除了我远在小莲庄的大爷以外便没了。但在大葛村,涂大爷兄弟五人的爹却和我爷爷的爹是亲兄弟。这些年,大家在一个村子里生活,后辈们的关系也很好。因此,以往每年拜年,我们都会在大葛村走上一圈儿。但世事难料,如今,老一辈的爷爷奶奶们走的走搬的搬,大葛村剩下的老辈子亲戚只剩涂大奶奶一人了。 给涂大奶奶拜完年以后,舅舅就打来电话了,问我们什么时候过去玩。妈说初三就过来。 大葛村的规矩,初一拜年要在男方亲属家里,初二才能去女方家。以往我们都是初一留在家里,等别人来给爷爷奶奶拜年。初二中午过外公外婆家,给外公外婆拜年。后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不在了,我们就随意的很。初二在大葛村老一辈亲戚家拜年,初三到舅舅家拜年。 说起我这个舅舅,他是我外公唯一一个儿子。我外婆生了五个孩子,只有老三是个带把儿的。本来想紧着老三以后再生个儿子,没想到,又来了两个姑娘。外公念过好几年私塾,对待儿子女儿倒是一样的。之所以还想生一个儿子,就是为了保险起见。那些年,饥荒严重,经常饿死人。外公虽然不歧视女儿,但村子里的规矩就是儿子养老送终。外公也免不了俗。于是,他在舅舅出生以后,盼望着能再有一个儿子。没想到,生了一个姑娘又一个姑娘。外公认命了,姑娘就姑娘,养好了和儿子差不了多少。但后来据外婆说,之所以不接着生了,是因为家里实在养不起了。虽然是这样,五个孩子里最后也只剩下了三个。我妈妈是最小的那个姑娘。 说起舅舅,我的感觉挺复杂的。这复杂的来源主要是几年前一件轰动家族的风流韵事儿。事件的主角之一就是我那看起来十分憨厚的亲舅舅。 舅舅本在乡卫生院干后勤。由于工作原因,舅舅经常留在医院里。当时,舅妈带着小表妹仍旧住在白平乡。除了每周轮休的时候回家,其余时间,舅舅都在医院里呆着。 虽然两人分隔两地,但生活一直风平浪静。夫妻两人相敬如宾,孩子也有了,似乎没有什么值得遗憾的地方了。 任谁也没料到那意外。 流言蜚语开始满天飞。 我也是听妈和大姨聊天才知道的。 舅舅和他们医院新来的一个小护士好上了。那小护士长的不算漂亮,但人苗条又年轻。相比身材微丰年纪又大上一轮多的舅妈,自然有些许优势。 两个人好上以后,舅舅经常骑着摩托车带她在街上闲逛。两个人就像是夫妻一样毫不避讳的同进同出。风言风语终于传到白平乡,舅妈知道后,气的倒在床上好几天起不来。 他们说,舅妈强势的很,不管是赚钱啊什么的都比舅舅强。这让舅舅在家经常会有一种自己一无是处的挫败感。而那个年轻的小护士,却十分崇拜在医院有正式编制的舅舅。看到竟然有年轻女孩子崇拜自己,舅舅被压抑多年的自信心和魅力一下子释放了出来。 事情发生以后,我不知道他们是怎样解决的。舅舅舅妈后来也没有离婚,还是好好的过了下去。那个年轻的小护士离开了医院,舅舅和她再也没有联系。后来听人说,那个小姑娘在离开医院不久后就嫁人了。 舅妈跟妈说,她不是没有想过离婚,可是她放不下晨晨。晨晨是我的小表妹,那个时候她才刚在白平乡上小学一年级。想起女儿还这么小,舅妈就于心不忍。于是,她只能隐忍。 我记得那一年暑假,我去舅舅家玩。那时候,应该是舅舅的风流韵事爆发后不久。舅舅打电话回来要一袋子花椒。舅妈听了二话不说就带着我和晨晨回娘家去剪。 舅妈的娘家离舅舅不远,走路大概十几分钟。在白平小学附近。舅妈当时在白平小学当副校长。 小时候,我曾经在白平小学上过一年半的学。那时候,舅妈带过我半年。她那时候还没有当副校长,还是个普通的任课老师。晨晨那时候也还小,被人抱在怀里,连路都走不了。 那时候,我谁也不怕,就怕舅妈。不仅是因为舅妈超乎寻常的严厉,还因为她顾忌亲戚关系对我特别“照顾”。 语文课,舅妈布置抄写生字。九个生字一个抄一页。那时候是田字格本子。为了省事儿,我把字写的特别大,这样下来,九个字一个一遍刚好九页。看到我这样偷懒,舅妈在上课时点我去黑板默写,我写错两三个,然后舅妈就打我手心并罚我放学以后在她办公桌上抄写双倍。我推说本子不够写,舅妈拿了一个崭新的给我;我说待会儿晚了我回家怕,舅妈说让舅舅送我;我说我饿了要回家吃饭,舅妈说等饭好了她叫我……就这样,无我被舅妈治的服服帖帖的。 我们走到学校跟前的时候,太阳正热烈的很。我和晨晨不怕热的趴在学校门口往里面望。秋千架子还在,操场也没怎么变样儿,舅妈以前宿舍前的那棵老梅树也还在。时间就好像停止了一样。我仿佛还是多年前那个一到舅妈上课就有些战战兢兢的小女孩儿。 舅妈先走了。我和晨晨在校门前的两棵雪松下歇息。我问晨晨教室最东边的那棵桂花树还在不在。小时候,我们经常爬上树折桂花,惹的看门的老爷爷经常追着我们骂。晨晨说早就砍了。我听后怅然不已。 提起桂树,我想起一件很遥远的旧事。 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让我们写一篇关于校园的作文。我把上野小学和白平小学结合起来,写了校园一年四季的景色,其中秋季景物描写里就有白平小学的桂花树。交上去以后,语文老师让我站起来,她判断说我这篇作文是抄的。 146 淮安淮安 三个月以后的一个深夜,我在西临接到了马小跳的电话。 马小跳的声音听起来声音很嘶哑,好像还有那么一点伤感。 他说,涂然你个狗|日的,要是我结婚你也不来的话,我饶不了你。 我哪敢啊?你说,你什么时候和慧慧结婚,天涯海角我也赶去。我问马小跳。 明天。马小跳说。 啥?我惊呆了,瞟了一眼床前的小钟,已经夜里十一点了。 你说吧,哥们儿我结婚来不来?马小跳听起来似乎像是喝醉了,他粗声粗气的问我。 你明天结婚怎么现在才通知我?我有些无语。 我忘了。醉醺醺的马小跳理直气壮的说。 在哪里举行婚礼?我按捺下心情问道。 淄川。你订飞机。我明天早晨来机场接你。马小跳嘻嘻笑着说。 你给我等着。我咬着牙挂断电话,赶忙叫醒了林烨。 “快收拾收拾,明天去参加马小跳的婚礼。”我拧亮台灯对林烨说。 “啥?”林烨一脸茫然。 马小跳刚打来电话,说他要结婚了。我飞快的打开电脑,开始查飞机票。好在,三个小时后刚好有一班飞淄川的。四个小时。看样子赶得及。 订好了票,收拾收拾,我和林烨急匆匆赶到了飞机场。 第二天早晨八点,我们准时到达淄川飞机场。出站口,马小跳正穿着一身帅气的新郎服满面春风的迎接我们。 婚礼在四星级酒店举行,吃喝闹了一大天。婚礼上马小跳应景的讲了他和慧慧相识的始末。我这才知道,原来两个人是这样认识的。三个月前在家请他们吃饭,马小跳只是说慧慧来自淄川,别的倒没有多提。我不知道马小跳和慧慧发展到了哪一步,倒也不好多详细的多问。没想到,三个月后,两个人就决定举行婚礼了。 直到宴席结束,我也没有看到谭溪和马小龙的身影。 吃完以后,一群亲友闹着送新人入洞房。他们起哄让马小跳当众亲一个。慧慧羞的满脸通红。马小跳说:“新娘子她害羞,要不,嗝儿~我表演个节目?” 众人哗啦啦鼓掌说好。 马小跳清了清嗓子,念了起来: 呔,你准备去哪儿? 你这个胆小鬼! 难道要抛弃你的战友独自偷生么? 懦夫!睁开你的眼看看: 这浩瀚的历史, 这苍茫的星空, 哪一样没被勇士的鲜血染就! …… 随着马小跳的声音,我忽然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个下雨的傍晚。奶奶的身影一下子浮现在了我的脑海。没想到,这些年了,马小跳还清晰的记得。 大家纷纷起哄,这算什么节目啊!本来以为他马小跳会唱个情歌什么的,没想到他念了一首不知所云的六七十年代的口号。大家感到很扫兴,哄着说不算! 马小跳却不管众人了,他笑着一头栽倒下去。 第二日晚上,我和林烨一起离开。由于马小跳的突然起意,我们的荷包几乎被礼金和飞机票掏空。没办法,回去的路上,为了省点钱支持到下个月。我们选了十四个小时的火车硬座。 火车一路飞驰,疲倦至极的我们进入了昏沉沉的梦乡。由于坐在座位上,睡得并不怎么舒服。一晚上时睡时醒。就这样,过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的时候,在半梦半醒间,我仿佛听到列车报站,说下一站即将到达淮安车站。我忽然一下子惊醒。 林烨也醒了,他问我怎么不睡了。我没头没脑的说快到淮安了。他不解。 我一点一点的说起奶奶的故事。她是怎样被我爷爷捡回来,又是怎样和我说起她的故乡淮安,什么淮安的西瓜成串儿长在树上,连皮都是沙甜沙甜的,什么淮安有一座庙啊,庙里塑了一对金灿灿的姐妹啊……我统统都和林烨说了一遍。 林烨听了以后问我,你想去淮安看看么? 下一次吧,我笑着说,我一点也不相信奶奶说的荒唐话。 林烨却一本正经的对我摇了摇头,你奶奶说的有可能是事实。 什么?你不会相信西瓜结在树上的树上吧?我像是看外星人一样看林烨,满脸不可思议。 其实真的有可能。像树上结西瓜,有可能是西红柿。当地人可能称呼西红柿为西瓜。这也是有可能的。而且描述的味道也很像。林烨认真的解释道。 我看着一脸认真的林烨,忽然笑了起来:“你要是我奶奶的孙子,她会很开心的。” “怎么?”林烨丈二摸不着头脑。 我的心忽然湿漉漉的。其实很多年来,我们家里面有谁真正理解过奶奶呢?就连我,平时也对她的讲述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她几乎大半辈子都没有回过她的家乡。被爷爷领回来以后,她的余生都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度过。她再也没有回过家。依靠着零星的记忆,她把淮安当作自己全部心灵的寄托。我不知道在奶奶最后的日子里她有没有想起她曾经的故乡。我只知道,她临走前微弱的挣着说了一句话。 她说,小妹挎着花来接我了。 那一瞬间,我想起了很多年前。奶奶第一次和我说起淮安。那时候,好像是夏初的夜晚。北原绵绵的春雨刚刚结束。田里蓄满了水,不时有青蛙扑通扑通的往田里跳。空气里则满是植物的清香。我和奶奶坐在夜色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我们身后,偶尔传来燕子的呢喃私语。不知道哪里来的燕子,在我家屋檐下做了一个窝。今年又飞回来了了。奶奶说燕子很恋家的,它们不管飞到哪儿每年都会回一趟家乡。当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奶奶的语气其实是有些哀伤的。那之后,她就和我说起了淮安。 我忽然凑到林烨的耳边说,我奶奶在很早以前就疯了。 林烨大声说:“什么?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淮安到了。列车刚好轰鸣着停下来。我的声音被外面声音淹没了。 不过,也没什么要紧的。 我扭头往外看去,在心底悄悄说了一句话。我说,你好,淮安! 那是2010年暮春的列车。 142 剪秋光 我辩解说没有。 那个眯眯眼女老师说:“抄袭还敢犟嘴?我们学校哪里有桂花?” 她气愤的抖着我的作文本问我。 我委屈不已,小声说那是白平小学的桂树。 她被噎了一下,然后扬起巴掌朝我删来:“抄袭还有理了?你一个十岁的孩子,能写出这样水平的作文儿?” 我被扇的眼泪翻涌,虽然心里委屈不已,但却没有再继续辩解。同桌小声的替我申辩:“我看着她写的,中午她都没去吃饭。” 眯眯眼女老师没话说了,这才让倍受屈辱的我坐了下来。后来,我作文都是敷衍了事,连课都不想去上。见到这样的水平落差,那女老师更认定我抄袭的罪名,时不时都要转弯抹角的损我一两句。这样的情况伴随着们六年级新换了一批老师才结束。 我把这件事和晨晨说了,晨晨听了以后难过的哭了出来。她一直都觉得老师都是像妈妈一样都是很好很好的好人。 晨晨才上一年级。她还没有遇到多少的人。在她的世界里,人都是黑白分明的,要么好,要么坏,每个人只是好坏的程度不一样而已。而在念初一的我的眼中,世界已经不再那么简单。好多人其实都是灰色的,他们游走在善恶的边缘,像一团模糊的烟雾。没有绝对的好人,也没有绝对的坏人。我这样和晨晨讲,六岁的她竟然表示自己听懂了。 我愕然不已。见我惊讶,晨晨解释说:“就好像是电视里演的,坏人若是想改的话,他就会做好事。好人也会因为一些原因,做出坏事……那就不容易说了啊!” 六岁的晨晨一本正经的解释道。 妈说,为了聪慧的晨晨,舅舅和舅妈才重归于好。很大程度上,是晨晨挽救了这个濒临解散的家庭。 后来事实证明,舅舅舅妈他们做的很对。晨晨从只剩下三个年级四十几个学生的白平小学出发,一路过关斩将,考上了市三中。上市三中才一年,她就杀败了全市学子,在期末全市联考中夺得桂冠。 舅妈说,要不是看晨晨太聪慧,她离就离了。大人倒是没什么,对孩子影响却太大了。要是因为他们两个,晨晨变得叛逆自闭,她会心疼死。 舅妈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那段时间,晨晨像是察觉了什么。舅舅回家以后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已经习惯一个人睡小床的她,非要和爹妈一起睡。不仅如此,她还非要一左一右牵着舅舅舅妈的手,不然她就不肯闭上眼睛睡觉。舅舅要去上班,她就站在门前一直怔怔的看舅舅。舅舅让她进去,她不肯,一直等到看不见舅舅的踪影之后她才牵着舅妈的手回家。她变得沉默了些,也不缠着舅妈玩闹了。甚至连饭也吃的很少。 这种种情状,让舅妈和舅舅看的心酸不已。孩子太早慧也不好。那个时候他们就是这样想的。 而剪花椒就发生在舅舅舅妈决定和解的那段日子里。 舅舅在医院搞后勤,其实说白了,就是医院的厨师。他需要花椒来做豆瓣儿酱,所以打电话让舅妈去剪一袋子。舅妈问清楚需要的量以后,就带着晨晨和我回娘家了。 我和晨晨在学校外玩了一会儿后就到了晨晨的外婆家。我们去的时候,舅妈已经在酷热的阳下开始了。花椒树很高,舅妈带着草帽,拿着一把大剪刀正在剪。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流了下来。 篮子里已经堆了一小堆带着叶子的花椒了。花椒树长满尖刺,一个不小心就会被划拉出一道口子。再加上花椒很麻,直接上手的话会很痒,于是大家都用剪刀剪。做豆瓣儿酱的时候,把带着叶子的花椒压在上面,然后用泥把坛口封起来。等坛口的泥裂缝时,颗粒分明的豆瓣儿酱就可以吃了。黑色的豆瓣儿酱一粒一粒的,有点像羊拉出来一颗一颗的屎。但吃起来却是咸香可口的很。 没剪一会儿,我和晨晨就手麻痒的不行。但看舅妈还在镇定自若的剪着,我们也就继续帮忙。好不容易,篮子堆满了,舅妈摇了摇篮子说差不多够了。 剪完花椒的下午,舅舅回来了,他拿了那一大塑料袋装好的花椒就匆忙走了。舅妈照样忙前忙后,只是在忙完的夜里,用冷水泡了泡已经红肿发痒的双手。 那红肿过了两三天才褪去。 这些年,年味儿一年淡似一年。本来听妈这么说,我还不很不以为然。但今年却是感受很深。一路上,除了零星的几点鞭炮声以外,很多房子都大门紧闭。门上贴的春联也早已经墨褪红残。看来,还是去年贴上的。 到了舅舅家,舅舅热情的招待了我们。这些年,经济发展,除了统一建设的新农村以外,在自家原址上盖小二楼的人家比比皆是。舅舅家为了方便安置偶尔回乡过年的两大家子亲人,就盖了三层。 舅妈老了些,脸上多了层风霜。看到我们来了,忙着做饭。妈要帮忙,舅妈不让。没办法,妈只好和我还有大姨家的表姐一起坐在门前晒太阳吃零嘴儿,隔壁家的六舅妈见妈过来了也来凑热闹。 大家正闲聊着,六舅家门前响起了鞭炮声。看来是有什么人来拜年了。六舅妈赶忙小跑回去。 说是六舅妈,其实真正亲密的关系还在外公那一辈。六舅妈他们是最近几年才搬到公路边的。我只记得小时候,和外婆爬了好一会儿坡才到六舅妈家。那时候,六舅妈刚嫁过来还年轻的很,杏眼柳眉,好看的紧。她有个女儿,叫晚秋,小时候我们很是要好。但晚秋今年却没有回来。 爹和舅舅表姐夫他们一起搓麻将。我上楼去看我小表妹晨晨。晨晨今年在市三中念高二,此时此刻,她正在楼上客厅里认真的写作业。楼下的麻将声和电视声喧哗成一片,她却丝毫不为所动。我不好意思再打扰她,便偷偷溜下楼去。 143 剪秋光 我出去四处走了走。外婆家原来就在舅舅家后面一点。但现在,那熟悉的白房子已经换了新的主人。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儿正蹲在门前堆满碎鞭炮的空地上捡没有炸开的鞭炮。门前的那棵老樱桃树已经砍了,只剩下短短的一截树桩,还有树桩上那触目惊心的疤痕。 我想起了小时候,每当樱桃成熟的季节,外婆就会拿一个用细竹条编的筐子洗樱桃。红红的樱桃堆在淡青色的竹筐里,放到水龙头下冲一冲就可以吃了。沾着水珠的鲜红樱桃,香甜了多少被抛掷进岁月深处的时光。 提起樱桃,我忽然想起了多年以前马小跳抄我作业的趣事儿。当时,他用《老夫子》贿赂我。没想到,事情最后还是败露了。他自己虎头蛇尾没有改后面的内容,结果却死皮赖脸的怪到我身上。不过,最后,他还是信守了承诺。 想至此,我不由得勾起了嘴角。转身以后,我才发现,那捡鞭炮的男孩儿正好奇的望着我。我冲他笑笑,转身走下了小路。 这里原来是外婆家的菜园。那个时候,由于大姨家的表哥表姐都比我大上很多,而舅舅又结婚的比较晚,因此,在外婆家的时候,我没有什么玩伴儿。但那个时候,我却一点儿也不在意。门前的樱桃树下,屋子旁边的菜园,菜园外的树林,林子里的小溪……没有一处不是我的乐园。 在家的时候,由于怕我到河边玩。所以,一般都不让我出门。外婆家却没有这个顾虑。我可以尽情的四处疯跑。 肥厚南瓜叶子上落了一只瓢虫,我会好奇的半天挪不动脚步。我数它背后的小点,一二三四五,然后看它振着翅膀呼啦啦扇起一阵小小的风。对于一只五星瓢虫来说,一块南瓜叶子也许就是一片绿色的沙漠。它能看见沙漠的广大,却没耐心在烈日下一步步丈量,于是,它振着翅膀嗖的一下就飞走了。 五星瓢虫刚飞走,茂盛的草叶间忽然蹦出一只青色的蚂蚱。它不动的时候,你会以为它是一段掉落在路上的草。颜色简直是一模一样。但仔细盯着,你就会发现它是一只蚂蚱,有着细细长长的腿和状如叶片的蛸翅。 走过菜园就是树林了。林子里凉快的很,和太阳直射的地方简直是两个世界。到处都是绿荫,偶尔有嘶哑的蝉鸣,传过来却恍惚的很。就像是一场酣眠的梦一样,又真实又虚幻。 水声丁丁咚咚的传来,林子的中间是一条蜿蜒而下的小溪。小溪水沁凉,喝起来有点微微的甜味儿。特别阴凉的水边会生丝状花瓣的彼岸花。彼岸花虽然不怎么香,但花的样子好看的紧,不说那纤巧舒长的花瓣,就是那嫣红如血的颜色就足以引起人凄美幽艳的想象。 溪水里往往寄居着螃蟹。随便搬开一块石头,水里都会闪现出一两个横着走的身影。那时候我也捉过一些,然后把它们放在堂屋水泥地上比赛。但哪里能赛的成呢!它们走着走着就横的很远了。常常是你占了我的赛道,我又占了你的。放在盆里养,但经常是刚放到盆子里,不一会儿,它们就自己爬走了。我又不敢用东西把盆子盖着,怕它们闷死。好在溪水里的蟹很多,没有了我就再去抓两个。有一次,我在溪水里抓了一个母螃蟹,它肚子上的盖子已经打开了,好多透明的小螃蟹挤在母蟹的盖子下面,挥舞着他们像绒毛一样细小的腿。我小心翼翼的把母蟹放回水里,生怕一个不小心就弄死了那透明脆弱的小不点们。 我从回忆里走出来,静静的看了看已经变成杂草乐园的小溪。若我十几年前没有在这里生活过的话,人家向我如此描述这里的美丽我肯定是不会信的。不过,现在啊……我最后看了看那衰败的景色,慢慢往下走去。林子里除了树少些以外,倒是和以前没什么区别。潮湿的小路,还有路边长出的爬地青苔。那像竹竿一样的翠绿色节状野草仍旧安然的生长着,我掐了一根,像小时候那样一节一节的拔着玩儿。互相咬合的关节处是淡黄色花纹,拔出来以后一瞧,很像小时候转笔刀转出来的小花。 走着走着就到了大路上。透过稀稀疏疏的枝丫,可以看见青色的天空。这条路我印象很深,每次上学我和小伙伴儿们必经过这条路。那时候春天多雨,一到下雨天我就偷懒不想去上学。然后总被外婆训斥。她给我收拾好书包,拿上伞,把我送到门前的大路上。一有认识的孩子在路上出现,外婆就央人家带着我一起上学。那时候,大路的两边种了一大片绵延的栗树林。春天的时候,栗树开花,毛嘟嘟的挂满了枝头。由于下雨,栗花上沾着微湿的雨意,积的多了就噼噼啪啪的往下掉,打在人头上,一阵芳香的沁凉。有时候藏在花树上的鸟会滴溜溜的叫上两声,叫声娇嫩,带着湿漉漉的雨意。一两声单薄的鸟叫以后,便会出现此起彼伏的应和声。鸟儿欢腾着吵闹着,把这寂静的早晨变成了自己的乐园。它们叫着闹着,让着盎然的春意在它们婉转的喉舌间呼之欲出。我摸着红肿的屁股,抽噎着走在上学的路上,为外婆刚才狠心的巴掌伤心不已。 想起旧事,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慢慢走着,竟然不知不觉中绕着屋子走了一圈。 两天很快就过去了,我们拿着舅舅塞给我们大包小包的东西回了家。 晚上睡觉,我忽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我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花椒,长在满是尖刺的高大花椒树上。我挂在枝头,日复一日的看的都是眼前那熟悉的一小块天。渐渐的,炎热过去了,清凉的风吹了过来。我感觉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忍不住低头去瞧。这一瞧,我呆了。一把锋利的剪子正插过来。 “今年的花椒熟的早。已经红了。”恍惚间,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谁呢?我想着想着,眼皮却越来越重。终于,我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145 站立的和倒下的村庄 回到家以后,我们便收拾收拾准备回城。当初回山里,是因为我想在山里住几天,妈不放心,拉着爹陪着我一起回来了。后来妈又想在山里过年,这样一来,两个多月的时间就这么过去了。 初六的天气很好,我们在院子里晒太阳。爹说后檐那儿要塌了。妈说屋子里常年没有人气房子就容易坏,估计明年这屋子就不能住人了。 我说要不要修一修。爹说不必了,这老房子的寿命也该到头了。这屋子是我爷爷当初盖的,后来到了我爹的手上他只是把里外粉刷过一次而已。 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把事儿办了啊?你也老大不小的了!”妈问我。 “我不知道啊!”我头也不抬的继续和一个橙子奋战。 “你别推脱。我告诉你,我可知道。结不结婚决定权在你不在林烨。你想一辈子当个老姑娘么?”妈劈手夺走我手里被掰的乱七八糟的橙子,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这件事嘛,从长计议吧。我还没有找到工作呢!”我转移话题。 “哼!你不说这个我还忘了呢?你说你,三天两头换工作,什么都做不长。毕业都快两年了,什么成绩也没做出来……马小跳都开公司了呢……”妈恨恨的看着我数落道。 “不着急。还年轻么。多尝试也……好……”爹看不下去了,准备帮我说两句好话,却被妈一个凌厉的眼风扫过来。不知为何,爹心里忽然觉得自己越老在自家媳妇儿那里就越没地位。 “妈,我答应你,这几天和林烨商量商量行不行?”我赶忙安抚快要炸毛的妈。 “别糊弄我。”妈白了我一眼。 “当然不会。”我信誓旦旦的说。妈的气这才顺了过来。 看着眼前这熟悉的景色,我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爹,妈,要不我给你们画一个坐在老房子前面的画像吧。以后挂在家里,做个纪念。” 爹没有意见,妈嘟囔了几句以后也忙着整理头发和衣服。 于是,二老正襟危坐的坐在屋子前,当我的模特。 “我可能画很久。你们不要这样僵硬嘛,随便一点,最好能体现出其乐融融的感觉……”我支好画板以后指挥道。 但两个人还是一副一本正经的严肃样子。可能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他们还不很习惯。也许,下一次画的时候,我应该偷偷的进行。 “好了。你们的样子我已经记住了。”我朝他们喊。这一声出来以后,爹妈瞬间就放松了。他们两个凑到我这里来看,我的画板上却什么也没有。 “咦,你没画啊?”妈疑惑的问。 “已经在我脑子里了。”我答道。两个人又坐回去,开始东拉西扯的闲聊起来。我把画板移到了屋子里。外面阳光太刺眼了。爹不知道说了什么,逗的妈咯咯的笑,爹夹着烟,看着妈,也笑得一脸灿烂。我觉得这是一副很好的场景,当下刷刷刷便开始了。 妈进来做饭时,我已经画好了。白色的小屋前坐着相视而笑的一对夫妻。靠着花树的女人正哈哈大笑,露出了编贝一般细密的牙齿,男的夹着烟,正微笑的望着女人。花树在地上铺着斑驳的碎影,浮动着碎金般的阳光。 “我没有那么好看。”妈端详了一会儿说。妈虽然这样说,但她还是恋恋不舍的看了那副画好一会儿。 “看起来蛮像嘛。等出去了,我把它裱起来挂在屋子里。”爹挠了挠头,笑着说。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一早,我们就上车走了。车行驶在山间,我看着这荒凉的景致忍不住想到了昨晚见到的场景。 山里厕所都建在屋子外面不远处。夜里,我起来上厕所。推门一看,我几乎呆住。 树影倒影在墙上,像枯瘦的写意山水画。月光很冷,却光辉满地。零星的灯火,偶尔一朵浮在河面上,漾出微微的光。忽然会有寒鸟夜啼,但大多数时候除了滔滔的水声一片岑寂。仿佛随着村子人气的下降,连声响都消亡了。 以前冬日寒夜,偶然一声狗吠,引起河谷两岸人家无数只家狗的响应,杂乱狂悖夹杂着哀哀的呜咽,听了以后心里还会惧怕。而此刻,却连丝毫狗吠也不曾闻。思及此,更使人觉得凄凉。村子如步入暮年的老者,渐渐步入死亡。 那不是忽然生出的感想。这两个月,我几乎跑遍了大葛村所有的角落。颓圮的老屋,空寂的村庄,荒的辨认不出本来面目的田地……无一不在昭示着这一结果。 车子一路走来,更加深了我的看法。原来那些年,好多人抛弃原来的老房子,在公路边建了二层小楼。而现在,这些二层小楼的门都紧锁着,紧闭的铁门上甚至还结了好几个蜘蛛网。 上野乡里,不止大葛村,四大院儿,马家堡它们都在慢慢的走向衰亡。人差不多都消失了。大葛村快死了,四大院儿也快死了,马家堡也是。在时代的巨轮中,千千万万个大葛村倒下了。它们在为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服务了千千万万年以后,被抛弃了淘汰了。那么,消失的人去哪儿了呢?他们分布到了各个城市里,为更好的生活打拼着。有的已经扎下了根,有的还在继续漂泊奋斗着。新时代的梦,也有他们的一份。在他们流动的过程中,千千万万个小村庄死去了,而新的城镇正朝气蓬勃的发展起来。 大葛村里的人四处分布,他们有的在大城市,有的则在小城镇,虽然在不一样的地方生活着,但他们骨子里还是属于曾经生长过的村庄。他们换了生存的地方,却换不了一直以来溶于血脉的根源。走的再远,他们的根也在大葛村。所以,从本质来讲,他们还是大葛村人。他们走出去了,把大葛村的思想、文化还有习俗都带了出去。旧的东西会相互融合,新的东西也会逐渐产生。他们是就是那新一代大葛村人。 在新的时代里,走出去的大葛村人睁开了一直以来闭塞的眼睛。他们发现,自己一直以来生活的这个国家,原来是如此的辽阔和伟大。如果像祖先一样世世代代困守在北原的土地上,他们是不可能如此鲜明的感受到胸中充溢的那一股自豪和感动。时代在他们手中,未来在他们手中,他们忽然感到自己逝去一半儿的的生活其实和正在成长的孩子一样充满了无限的可能。 大葛村其实没死。它把它的种子还有它的希望播在我们辽阔的国家。它相信,不久以后,这些倒下的村庄会用另外一种方式站立起来。而那个时候,我们会迎来一个更加美好更加繁荣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