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宣武五年,这是大奉定都盛京的第二个年头。 临近傍晚,暮色沉沉,空中乌云翻滚,燕子低飞,远方雷声隆隆,风中扬起尘土的闷浊气。 盛京城中行人匆匆,一场暴雨将至。 淮阴侯府大堂,烛火明灭不定。 “姻姻已经想好了,我要嫁给陛下,做整个大奉最尊贵的女人。” 乔姻一双潋滟的桃花眼中燃烧着野心的熊熊焰火,娇艳的面容因激动而泛起红晕。她撩起如莲花的裙摆,缓缓跪地,双手叠在额前叩首,坚定道:“求伯父成全。” 堂上男子端坐主位,肩宽腿长,威仪俨然,气势逼人。 “抬头。”低沉的声音发出指令,强硬霸道,不容置疑。 乔姻浑身一颤,缓缓抬起头来。 入目是一张锋锐俊美的脸。 男子长眉入鬓,目若朗星,薄唇似刃。 他的神情凛冽如霜,面容在此刻灯火中明灭不定,让乔姻心惊胆战,攥紧的手心缓缓汗湿。 如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定不敢说出这种话,可乔姻知道,只要她说出来,面前人就一定会助她做到。只因为他——她的伯父,是乔迟。 这个名字在数十年前,在他的敌人中间口口相传,令人闻风丧胆,而如今,在天子一匡九合后,整个大奉已经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乔迟乔知予,大奉血将星,十六年战乱中一手将宣武帝扶上至尊之位,成为武将之首、开朝大将、辅国重臣;除此以外,他更是淮阴乔氏家主,世家执牛耳者,早在宣武潜龙之时便深受器重,如今已是封侯拜相、位极人臣。 如果说有谁能帮她达成心愿,那便只能是他。 他一定会帮她! 灯火明灭间,乔姻望着座上男子,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中神色复杂。 十六年前,她的亲生父母在临死前将刚刚出生的她托付给乔迟,而他也信守承诺,在这十六年间,对她视若己出,小心呵护,极尽宠爱,甚至为此耽误了他的婚姻大事。 外人都说他这个伯父做得仁至义尽,可乔姻却只想冷笑。他三十有五却还未娶亲,不过是因为,他竟然对她产生了那种心思…… 这让她得意,却又厌烦。 她得意于,即使是如此伟岸的男人,也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由此可见她的魅力无匹。 她厌烦于,即使是大奉血将星,也要听命于九五至尊,而她乔姻不愿俯首人下,要嫁就嫁最强的男人,做整个大奉最尊贵的女人! 她唯一忧虑的便是乔迟暂时不愿意放手,她一定要趁他理智尚存,好好求他,以求顺利嫁到皇宫里,成为九五至尊的身边人。 紫檀木交椅的扶手微凉,乔知予的右手搭在上面,攥手成拳,拇指上的墨玉扳指都快被巨大的手劲捏出裂纹。 他居高临下的盯着面前娇艳动人的少女,眉宇深处似是怒火隐隐。良久,他冷笑一声:“姻姻,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乔姻心口一跳,愕然道:“伯父……” “我帮你,你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男人的声音冰冷而无情,不似往日宽和,像是要把所有温情的假面撕开,把冰冷的利益抖出来,再一一过秤。 “你想要借着我往上爬?可以,我养了你十六年,总得给我什么。” 他的话堪堪止于此,言有尽,意却无穷。 屋外暴雨将至,暮色昏沉,大风呼啸着从大堂穿过,吹得呜呜作响。 堂中火烛无人剪芯,火苗愈发微弱,大堂光线晦暗明灭。 乔姻跪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座上男人,一张俏丽的芙蓉面上浮现出几丝错愕。 世人都说淮阴侯残暴阴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可十六年来,她只看到他对她温柔相待,只要她想要的,哪怕是天上的星星他也会为她摘下来。 她想过他会假惺惺的挽留,或者找个借口拒绝,没想到他竟然要叫她拿点什么出来交换? 这么多年来,她习惯了他对她与众不同的厚爱,如今回头一看,她所拥有的一切原来都是他给的。 地位、财富、声名,全都是他为她挣下的,她身无长物,除了这具皮囊以外,竟然一无所有。 可她偏偏就是想要全天下的瞩目,做最尊贵的女人! 乔姻眼圈微红,一咬牙,狠下心回道:“好!只要你送我入宫,我什么都肯做!” “什么都肯做?我就给你这个机会!”乔知予眸色一暗,“取悦我。” 屋外一道惊雷打下,闪电顷刻照亮整个大堂。 乔姻跪坐在地,震惊的睁大了双眼,不敢置信看着面前的男人,很快,屈辱的泪就在盈盈妙目中汇聚起来,滑落腮边。 大堂供桌上,乔家列祖列宗的牌位被一闪而逝的白光照亮,静静见证着这一场荒唐,而乔姻那亲生父母的牌位,赫然摆放在最前方。 - 屋外狂风骤雨,电闪雷鸣,灯烛不知何时被冷风吹灭,大堂里陷入一片昏暗中。 乔知予武功高强,耳聪目明,哪怕不点灯烛,也能看清前方娇娇艳艳的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 太变|态了,真的太变|态了…… 看着泪洒当场的少女,从头到尾面容冷肃的乔知予,终于不忍直视的认真的回忆起自己是怎么沦落成如今这幅德行的。 没人知道,大奉血将星,淮阴侯乔知予,其实是个女人,而且还是个穿越者。 事情的起因还要追溯到很久以前,那时的乔知予还是个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苦逼女大学生,期末为了赶作业三天三夜没睡觉,最后成功猝死在电脑面前,穿越到了虐文《外室春生》里。 一只叫做222的系统将她绑定为宿主,并告诉她,每一本小说都是一个小世界,而《外室春生》由于太虐身且不正能量,即将面临被举报下架的悲惨命运,小世界也会随之崩溃,她的终极任务就是改写情节,维护小世界。 这本虐文原本的女主连姓都没有,只有个小名叫姻姻。 姻姻幼时被父母卖进青楼,长大成了瘦马。后来大奉四皇子外出游历,看上了她,把她养成外室,对她极尽宠爱。 可惜好景不长,四皇妃发现了她,给她喂下绝嗣的药汁,转手就把她卖了出去,她便在各个男人之间如同货物一样辗转……最后她韶华已逝,两手空空,在一场宴会上献舞时偶然遇到曾经的夫君四皇子,但四皇子已经彻底忘了她,而且身边还有了更加年轻貌美的女子。 姻姻大受打击,一蹶不振,在一个雪夜赤脚出逃,死在盛京最后一场春雪里。 剧情很简单,乔知予的任务细节也很简单,系统要她: 1、确保女主与天潢贵胄成亲,以维持稳定苏爽值; 2、为女主提供良好的家庭背景,使女主从外室转正成正室,减少虐身值。 为此,系统给了她三条路:第一条是扮女主姑姑做宠妃,第二条是扮女主叔叔做江湖流氓头子,第三条是扮女主大伯做将军。把这三者中任何一个身份做到极致,就可以给女主撑腰,进而顺利完成任务。 任务完成的标准是女主和天潢贵胄顺利成亲做了正室,而且感觉幸福美满。 鉴于这个“幸福美满”的要求有点模糊,系统根据女主姻姻临死前的心愿分析,是女主想要生个自己的孩子。 剧情不难,任务也不难,于是,鸡都没杀过的女大学生乔知予迅速选择了看似最容易的一条路——扮女主的姑姑做宠妃,从此开启了宫斗戏码。 那二十年间,她为了回到原来的世界,连脸都不要了,和一群后宫女人斗智斗勇,争夺宣武帝那个死不要脸的老屌子的宠爱,好为她的侄女儿女主铺路。 结果最后败得很惨,死得非常非常难看…… 第二世,她支棱起来,选择在乱世中做个江湖流氓头子,组建了个杀手组织叫做“摘星楼”,又建立了个情报机构叫做“不知阁”。大奉建立后,她好不容易搭上了四皇子那条线,结果因为这两个江湖势力做得太好,被宣武帝盯上,给一锅端了。 当时女主姻姻已经在她的努力下嫁给了四皇子做正室,且临盆在即。 乔知予身负重伤,肠子都快掉了出来,硬是凭借着对美好现代生活的向往,强撑着爬到四皇子的府邸,渴望着姻姻顺利产子后能感到幸福美满,能让她完成任务。 结果姻姻生了个女儿后嚎啕大哭,表示:我就算拼了这条贱命也要为夫君生个儿子! ——然后一刀儿就捅穿了乔知予的腰子。 乔知予:??? 姻姻松开握着刀的手,蹲在她的躯体旁,哭诉着说不能给未出生的世子留下身份污点,让叔叔好好去,她会拿着叔叔留下的一切,让世子成为整个大奉最尊贵的人。 语言不足以描述乔知予当时的绝望,她躺在雪里,看着自己的血飚得好高好高,在白眼狼姻姻那虚伪的哭泣声中,痛苦万分的闭上了眼睛,断了气。 两世都以惨死告终,乔知予已经不复当年女大学生,她的心已经变得比大润发杀了十年鱼的刀还冷。 她丢掉了一些东西,丢掉了自尊、脸面、软弱、同情。 她也学到了一些东西,第一世,从宣武帝那个老屌子身上学到了权谋、城府和布局谋略;第二世,从组建“摘星处”和“不知阁”的过程中学到了如何练武、如何培养杀手死士、如何整合情报、如何和各大势力博弈过招。 第三世,她带着这所有的一切,在宣武帝还未建立大奉之前,在那命如草芥的乱世之中,扮作男装投身军营,就此成为宣武帝最倚重的兄弟。 她是紫微星侧一颗冉冉升起的血将星,多智近妖,铁血无情,踩过尸山血海,用血肉之躯将宣武一步一步推上至尊之位,直至奠定大奉基业! 如今她已经封侯拜相,位极人臣,皇子世子们为拉拢她,也对姻姻争相求娶。 眼看任务完成得几乎是要毫不费力…… 结果乔姻说她要嫁给宣武帝。 册那! 她要开始发癫,炸烂这个世界!!! 2 第二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第一世,待在宣武帝后宫做宠妃的十六年,是乔知予最难熬的十六年。 宣武帝早年称帝时受过许多磋磨,见惯了人心鬼蜮,从此疑心病重,只信权力,不信人心。 妃嫔、臣子、子嗣都是他的工具,他喜欢看臣子、皇子互相构陷,像狗一样互相攀咬;也喜欢看嫔妃没有底线的讨好,像狗一样在地上爬来服侍。 如今的乔知予,只是把他恶劣的那些戏耍他人的招数原封不动拿来用一用。 她并不是自己淋了雨就要撕掉别人的伞,只是希望这样做,可以让一向娇生惯养的乔姻退缩,进而改变主意。 后宫是一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牢笼,众多妙龄女子怀揣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一头扎进去,然后便不由自主的互相厮杀,所有守望相助的情谊都在宣武帝有意无意的推动下消磨。 怀孕生子在后宫更是登天的难事,那里五花八门的堕胎药简直比整个盛京还要多。更别说当今皇后杜舒品行端正,稳坐后位,要把她拉下马,把乔姻推上去,难度可想而知。 可此刻大堂中,那个娇娇弱弱的小姑娘一边哭一边褪去自己的衣衫,像是铁了心就要嫁到宫里去,哪怕用自己年轻的身体来交换也再所不惜。 乔知予眼睁睁看着她扯断衣带。 “姻姻这样,淮阴侯可还满意?!” 乔姻面色惨白,一双桃花眼盈满了屈辱的泪,仰着一张楚楚美人面羞愤交加的瞪着乔知予。 堂中一阵寒风吹过,她娇小的身子明明在瑟瑟发抖,可脸上的神情满是强撑的倔强,那模样活像一只被凉水浇得皮毛湿透,却仍然张牙舞爪的幼猫,故意凶狠的外表下全是恐惧和哀求。 见堂上男子依旧正襟危坐,双眸沉沉,不作反应,乔姻悲凉的闭了闭眼,心中一片凄楚。 骗子,都是骗人的…… 明明向爹娘承诺了要照顾好她,可到最后,却只是贪图她的身子。 明明他已经位极人臣,权倾朝野,送她入宫只是举手之劳,却要对她如此折辱。 以往的温和慈爱的面具终于被撕开,露出里面龌龊的脏污情|欲。他的部下、他的同僚可知道他是这样一个衣冠禽兽?可知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血将星私下竟对自己的侄女产生龌龊的欲念? 她似垂似挑的桃花眼中盈满泪水,屈辱的咬了咬牙,颤着手往肚兜的系带伸去。 今日过后,就会万劫不复,可只要能得到她乔姻想要的东西,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端坐紫檀交椅之上的男子眼见自己的侄女即将撤下身上最后一块布,古井无波的神色终于起了变化。 他皱着眉,猛地别过脸去,像是终于不忍再看,“住手。” 下一刻,他抬手抓起身侧的黑纱斗篷,起身上前,双臂展开,将她严严实实的裹住,面沉如霜,动作粗鲁。 乔姻坐在地上,此前她只是强撑,此刻眼泪终于再也含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抽抽噎噎的埋首在他宽阔的怀中,抱着他委屈的大哭道:“伯父……” 赢了,她赢了,他还是疼她的,可是她刚才,真的好害怕! 她好怕失去伯父的宠爱,好怕她在伯父的眼中变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 是的,她贪婪,伯父的偏宠她想要,九五至尊的爱她也想要,天下万众的瞩目她更想要。不过就是想要的多了一些,她又有什么错! 连想都不敢想,又怎么能真正的得到! 乔知予却并不任由她依偎,而是将她从怀里强硬的扒了出来,居高临下的俯视她。 看着手底下这张年轻的梨花带雨的俏丽芙蓉面,乔知予心底的熊熊怒火愈加炸裂,烧得她近乎面目狰狞。 多少年了,女主还是老样子,一样的蠢,一样的自作聪明,一样的爱慕虚荣,一样的上赶着找死! 她第一世的时候怎么就觉得这坏东西是个天真无害的小可怜呢,还想着疼她爱她,把她当女儿一样养。结果她为了进入皇宫嫁给皇帝姑父,反手就联合丽妃告发她与二皇子私通,让她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第二世,她虽身受重伤,不知阁和摘星处也被宣武帝剿灭,可养好伤依然有卷土重来的机会,然而这女人见她已经失势,为了不让她连累自己,一刀子把她捅了个对穿,把她彻底送上黄泉。 如果说她卖了她之后自己活得风生水起也就罢了,偏偏每次都是她前脚刚死,她没了庇护,又爱耍小聪明,后脚就把自己作死。 姻姻啊姻姻,这么美的一张脸,这么可怕的一颗心,还有这么愚蠢的一颗脑袋,你不是虐文女主谁是虐文女主?不虐你又该虐谁? 乔知予伸出手卡住乔姻的脸,神色晦暗的用拇指缓缓拭去美人脸上的泪痕。 拇指上那颗代表着淮阴乔家家主身份的墨玉扳指蹭过姻姻的脸颊,冰冷的玉石触感让她颀长白腻的脖颈慢慢浮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哭?这样就受不住了。” 乔知予居高临下的凝视着她的眼睛,眉宇紧蹙,“我与宣武做了十六年兄弟,他的秉性我比谁都清楚。做他的嫔妾,私底下要像妓|女一样放荡,像狗一样不知廉耻。你行吗,你做得到吗?” “十六年,我养了你十六年,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姻姻,你是我的掌上明珠,这世上没人比我更在意你!” 面前少女发丝乌黑,雾鬓风鬟、堆云砌墨,鬓发间点缀的每一颗珍珠,都是乔知予精心挑选后送出的。 历经两世背叛,她早已明白乔姻娇妍美丽的皮囊下,内里是愚蠢、贪婪、虚荣与恶毒,可谁叫她是女主,是她回家的唯一希望呢? 她挣得高官厚禄,十六年来,如珠似玉的宠爱她,是希望她能不用汲汲于富贵荣华,也不用贪慕别人的功名利禄,而不是让她欲壑难平、自断生路! 缓缓抚过少女充满生命力的如云鬓发,乔知予的眼底里有着深深的懊恼,“不要让伯父失望。姻姻,再给你一次机会,重新选过。” 乔姻此刻已经缓过劲来,她知道在刚才的较量中,她已经赢了。 赢了就是赢了,赢家怎么可能妥协。 她都已经赢了! “我就要嫁给宣武陛下。”她仰着一张白得惊人的小脸,一字一顿道。 看着眼前少女坚定的神情,乔知予蹙着眉,一向锋锐沉毅的脸上逐渐浮现出扭曲的神色。 系统已经能量耗尽,这是她最后一世,再也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她不想死,她想回家。 她不想做独得恩宠的后宫宠妃,不想做呼风唤雨的江湖魁首,连这权倾朝野的大将军淮阴侯她也并不稀罕。 从始至终她唯一的愿望就是回家,她只是想回家而已! 求求这个女人不要这么蠢,给自己留条活路,也给她留条活路! “再想想,再想想。”乔知予咬着后槽牙劝告道,“皇子、国公、亲王都可以,再想想……姻姻。” “我要嫁宣武陛下!”乔姻毫不让步。 乔知予浑身一僵,只觉得被人兜头浇了一盆雪水,顷刻间从头顶凉到了心里,里里外外全是刺骨的寒。她失望透顶的深深看了乔姻一眼,失魂落魄的站起身来。 开启了……女主真的想嫁给宣武帝,地狱难度开启了! 她的任务很快就会失败,再也回不了家。 屋外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乱风夹着冰凉的雨丝披头盖脸的砸在她的身上,砸得她衣袂翩飞,墨发乱舞。 一闪而过的雷电倒映在那双黑沉沉的眼底。 前尘往事在脑海中翻涌,历经三世,最后依然成了个笑话,这个狗日的世界虐得哪里是姻姻,分明虐得是她啊。 一片沉寂中,淮阴乔氏家主,大奉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淮阴侯突然失心疯一样的低笑两声,笑着笑着,悲从中来。 “宣武帝应离阔,他比我大整整十岁,比你大三十岁,老得都长斑了。乔姻,这整个大奉什么青年才俊你得不到,为何偏偏要嫁给应离阔!” 她怒其不争的转身看向地上的乔姻,眼角通红,额头青筋乱跳。暮色中,大风撩起她的乱发,衬得她此刻如疯似魔,状若癫狂。 “十六年,我对你小心呵护,珍你爱你、如珠似宝,可你自己犯贱,要去做狗一样的贱人去服侍他!” 乔知予猛地跪下来,重重握住乔姻的肩头,眼里满是狂乱与不甘,俊美的脸扭曲至极,“如果他都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为什么不选我?就因为我不是天子吗?是不是,是不是!” “你可知道应离阔的至尊之位怎么得来的?是我乔迟蹚过尸山血海,将他扶上去的!你信不信,我怎样扶他上去,就能怎样把他扯下来!” 乔姻若是只想选皇帝,她乔知予大可以马上造反,提刀宰了宣武那老屌子坐上九五之位,立刻与乔姻成婚。洞房花烛夜点了迷香,扔一个男人进去,包管乔姻三年抱俩,儿女双全! 现在改主意还来得及,改啊! 姻姻,你改啊! “轰隆!” 屋外一道惊雷炸响,银蛇破空,天地大亮,映得面前之人的神情癫狂可怖。 而乔姻被一双铁手牢牢禁锢住,惊得脑海一片空白,连指尖都在颤抖。 他怎么敢的?他怎么敢放言造反,又怎么敢当着她的面挑破这一层关系。 笼在乔知予的阴影下,她只感觉浑身被危险笼罩。 面前高大而年长的男人像是一只失控的猛兽,挣脱了所有人伦纲常、礼法道德的枷锁,展露出长久以来深自压抑的兽性。 乔姻脸色惨白,想要挣扎,但整个人又慑于伯父高大的身形,慑人的气魄,让人腿软的气势。她动都不敢动,只敢僵着身子,带着哭腔小声哀求道:“伯父,伯父……” 这两声似乎唤醒了面前人的神智,却似乎也同时勾起了他内心深处更深的痛楚。 乔知予失望透顶的望着手下柔弱无害的少女,脑海里却全是前两世被她害死时,自己的尸体那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的画面…… 她痛苦的松开了乔姻,卸了浑身的力气,有气无力道:“住嘴,别喊我伯父。” 你这个蠢货,我不想和你有任何瓜葛…… -- 屋外电闪雷鸣,暴雨倾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浊闷的气息。 屋内,淮阴侯高山一样的身躯几欲倾颓,俊美锋锐的眉眼间满是失魂落魄。 乔姻不曾见到自己的伯父这般模样。 从她记事起,她的伯父乔迟就是乔家威严莫测的家主,是大奉用兵如神的将领,是摇摇欲坠的乱世之中目光最长远的谋士,是所有江南世家里最硬的那根骨头,她毫不怀疑,就算天塌了,他也能撑得起来。 可这样无所不能的他,此刻却为了她而神思恍惚,神色黯然。 伯父爱她,只是那爱里掺杂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难以见光的的情愫。她虽然不敢回应这份爱,但十六年的庇护与疼爱,足以让她从内心深处敬他、畏他。 “伯父。”乔姻唤了乔知予一声,怯怯的将双手伸出去,心疼的捂住了那只修长而骨节分明的大手。 经历了两世,又蹚过尸山血海的乔知予,心理素质已经比钢铁还硬。任务失败的窒息感当头压下,只崩溃了短短几息,她便硬是重整心情,使情绪重新稳定下来。 稳住,没输,还没彻彻底底的输,不要自乱阵脚。 深呼吸数下,乔知予平复了心口翻涌的血气,神情重归于一贯的沉稳冷静。 她反手握住女主的手,一把将其搂到自己怀里,沉声问道:“真的想好选宣武帝了吗?” 乔姻乖巧的颔首,“嗯。” 女主低着头的时候,长长的眼睫如鸦羽轻颤,巴掌大的雪白小脸上,两腮粉红,微微有肉,看起来像个乖巧无害的洋娃娃。 可爱还是可爱的,可惜是个怎么也扶不起来的阿斗,就只会窝里横……还会冷不丁扎她腰子。 恨恨地想着,乔知予埋首在她毛茸茸的颈间,嗅了一下。 鼻腔里只有淡淡的带着暖意的脂粉香,乔知予抬起头,漫不经心的问道:“没有涂伯父送的冷梨香膏了,是不喜欢?” 乔姻没有说话,算是默认。 “不喜欢就不涂了。” 乔知予伸出手卡住她的下颌,抬着她的脸,皱着眉打量了片刻,用大拇指揉花了她唇角的口脂,揉出了一抹旖旎海棠色。 “既然香膏不涂了,这口脂也不必再涂,改日伯父送你新的。” 冷梨香膏和海棠红的口脂,是她上一世研究出来的攻略四皇子应元珩的招数之一。 如今既然乔姻已经决定走最难那条路,选择嫁给宣武帝,那攻略的手段就得改改了。好在她乔知予第一世便是宣武的宠妃,对宣武的喜好可谓是一清二楚,这条路倒也不算一条死路。 只不过宣武帝和四皇子可不一样,他拿女人当玩物,喜欢的是大屁股大胸会跳舞献媚的,既然乔姻自己选了这条路,以后再难堪也只能她自己受着。 夜深天凉,乔姻只裹着斗篷,似是怕冷,身体有些发颤。 怕她着凉发烧然后嗝儿屁,乔知予双臂一抬,轻松将她打横抱起,迈出大堂,往绣房而去。 此刻夜色之中,雨势渐弱,水滴从屋檐滑落,溅湿廊下木质地板,空中水雾浮散,四处迷潆一片。 抱着女主姻姻走在淮阴侯府咯吱作响的走廊间,感受着带着水汽的冷风拂面,乔知予思绪万千。 这些年她努力把姻姻培养成一个志向远大的女人,希望她不要拘泥于小情小爱,最后的愿望可以是宏大的,哪怕是她想做九五至尊,她也能过五关斩六将为她完成。 可惜养到如今,愿望是真的宏大了——要嫁给宣武帝做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天下最尊贵的女人?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痛啊! 现在任务不仅完全回到成婚生孩子那条线上来,而且难度还活活拔到了一个令人叹为观止的高度。既要获得宣武帝那老狐狸的爱,还要把皇后拉下马来,还得斗过那四处下滑胎药的丽妃,进而生下孩子。凭什么,就凭乔姻这脑子? 任务难度这么高,又是最后一世,她却依旧这么蠢。 乔知予觉得自己大势已去,差不多要完蛋了。 他妈的好恨!开始发癫吧…… 3 第三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昨日秋分,下了场暴雨。一场秋雨一场凉,盛京的风中逐渐带上了些许凛冽的寒意。 天将明未明,建福门外,待漏院中,参与朝会的京官已经在此等待。 卫国公朱横一只脚踩在湿漉漉的待漏院门槛上,站没站相的笼着袖子,昂首眺望着黑沉沉的远方天际,兀自出神。 这个时候,北镇已经在飘雪了吧。上缴军权后,他的振武军被拆成七支,有四支都被编到了漠北边军里。 往年振武军在他手下的时候,再难他都会从户部手里把军饷要过来,给手底下的兵发粮发衣,今年听说粮食歉收,国库空空,也不知道兵崽子们有没有领到过冬的棉服。 许是秋风太过萧索,一丝浅浅的惆怅挂上了卫国公满是横肉的脸庞,柔和了他那凶蛮霸道的面相。 “哎呀,坏事啦!差点睡过头!” 成国公钱成良纵马而来,翻身跳下马后,把马绳赶紧往小吏的手里一塞,三步并作两步的往待漏院走,一边走一边扶正自己歪歪斜斜的官帽,又抠出被掖到衣领里的斑白的络腮胡,再放下卷到腰带里的官服下摆。 “老七,来得早,你在做什么?望谁?望老哥哥我?哈哈!” 走到待漏院门口,钱成良中气十足的大笑两声,一把揽住朱横粗胖的脖子,然后不怀好意的伸出大手,“哥哥鼻子灵,胡饼交出来。” 待漏院前的巷子里,每逢朝日就有卖早食的摊子,今日他没来得及买,一下马就闻到这这胖老弟身上阵阵麦香,肯定藏了吃的! 不等朱横交代,他自己就欺身上前,袖子一撩就对着身宽体胖的朱横上下其手起来。 “藏哪儿啦,藏哪儿啦?” 朱横不堪其扰,捂着胸怀衣襟转过身去,瓮声瓮气道:“四哥,这是留给十一的。” “好哇!就是因为四哥家里没有闺女,你个老小子连口饼都不给四哥吃。十一把他那侄女儿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就你家那泥猴儿还是别想了。” 钱成良出身商贾家族,自小就爱计算人心,乱世中入伍,征战沙场数十年,何等人精,一眼看穿胖老弟想要搭亲家的企图。 巧得很,早前他也想和十一搭亲家,然后被十一两三句话便刺退,铩羽而归。 家有一女,八方求娶,家有一儿……如果还不成器,他亲老子就得和叫花子似的,到处帮他讨媳妇。 “唔,这饼不错,还热乎着。” 一着不慎,朱横怀中一空,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胡饼竟然就落到了钱成良手里。 朱横赶忙去抢,但钱成良比他更快,三两下扒了油纸将饼塞到了嘴里,已经眉开眼笑的嚼了起来。 虽说一个胡饼着实不算什么,但朱横双眼一眯,只觉得此景似曾相识。 谁先吃到就算谁的,这不要脸的老哥哥秉持着这个念头下手比谁都快,三年前那批成色上好的盔甲,五年前那批精钢炼制的枪头,八年前那群漠北抢来的良种战马……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是可忍孰不可忍! 朱横当场就上手要把他的饼扒回来。钱成良久不带兵,但腥风血雨里历练出来的身手还在,一边躲一边啃饼,还一边大笑,喷得饼渣四处飞溅。 “老七,老七!下个朝日哥哥还你两个,哈哈!你别气,不就一个饼!” “十一他快来了啊,别打了,咱们这叫失仪,被他看见了又得骂咱们!他骂人可损。” “胡子!胡子揪掉了!” …… 两人正你一拳我一脚的打闹间,青石御道尽头,突然传来两声微不可闻的铃响。 下一刻,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从将明未明的昏沉晨雾中一跃而出,载着它的主人,步伐轻盈,疾速往待漏院奔来,在这个过程中,除了黑马脖子上的铜铃轻响外,竟然没有发出一丝马蹄声。 无论何时,淮阴侯乔迟的驾马出行,都悄无声息。 像五年前奇袭虎牢关那个雨夜,又像三年前诱杀王行满的那个黄昏,看不到尽头的鬼面军黑压压的追随在他的身后,万马奔腾,只见尘土飞扬,却寂然无声,像鬼王和他的三千只黑色鬼影,鬼气森森的将他所有的敌人统统拖进黄尘。 而此刻,骑在马背上的俊美男子眼神一如往日锋锐,紫金色官袍被大风吹得缓慢翩飞,官袍之下,劲瘦有力的躯体随骏马的奔跑而缓慢起伏,几乎是顷刻之间,便抵达了待漏院前。 来人长腿一掀,利落的翻身下马,官袍下摆在空中划出一个潇洒的弧线,随后大步流星朝待漏院走来。 钱成良和朱横齐齐一愣,一个立即收回掐在对方脖子上的手,一个赶紧将腮帮子里的半只饼咽下去。 两兄弟规规矩矩站在待漏院门口,佯装无事发生,甚至互相整理起衣衫,一派兄友弟恭的和谐景象。 “四哥,七哥,别理了,进去吧。” 乔知予皱着眉头,扫了一眼面前这两位已经封了国公仍然稳重不下来的兄弟,自己从中间走过,让他俩走在后面。 钱成良和朱横对视一眼,自知方才着实有些不像样,大奉两大国公在建福门前为抢一个胡饼竟大打出手,这要是传出去,又要丢陛下的脸。 哎,今时不同往日,交了兵权,承了爵位,做了国公,他们就不仅仅是他们自个儿咯,也许这就是十一曾经三令五申的体统、礼仪、法度吧。 两人同时拢了拢袖子,偃旗息鼓的跟在乔迟后面,走进了待漏院的院子。 脚下的青石板湿漉漉的,偶尔踩到几片飘落的树叶。 感受到今日的十一面色似乎格外肃然,后面的两个国公用眼神和表情互相指责着对方。 说起来有点可笑,其实他们有些怕十一,怕这个比他们小了十余岁的,排行最末的兄弟。 但也不止他们两个怕,说实话,大奉五个战功赫赫封为国公的武将,没一个不怕他的,甚至他们怀疑,连宣武陛下——他们最年长的三哥,也有些怕他。 乔迟看起来当然不可怕,他身高八尺、身形挺拔、风姿明净,是个一等一的美男子。他可怕或许就可怕在多智近妖、心狠手辣、兼之城府极深、洞察人心? 乔迟出身淮阴乔氏。淮阴乔家是江南世家之首,家学底蕴深厚。按理来说世家公子哥都是从文,不过乔迟是个异类,从耕读世家出来,却转身做了武将。 听说读书读得多是有许多好处,可不至于能把人读成个怪物。 他们遇到乔迟的时候,他才刚满十九岁,却已经成了乔家的家主。乱世十六年间,连如今的宣武帝陛下也有从稚嫩到成熟的过程,他没有,他少年老成,那时便已经如同现在一般深沉坚定、稳如泰山。 刚开始,宣武帝见他聪慧果决、料事如神,又是世家出身,让他做谋士。他依靠神鬼莫测的计谋,,诱杀十万敌军,血流成河,那场景现在想来都还遍体生寒。 后来,宣武帝见他武艺高强,开始让他带兵,他六个月带出了两支悍勇铁骑:轻骑鬼面军、重甲玄铁军,靠这两支铁骑杀穿敌营,百战百胜,无人可敌。 十六年间,大奉军陷入过许多次绝境,每到这种时候,乔迟总能用些堪称诡谲的手段,带着众人绝处求生,扭转乾坤。 一直以来,他比任何人都坚定的认为三哥宣武终将结束这个乱世,也因此比其他兄弟更加悍勇无惧,甚至为保宣武的命,曾悍不畏死的带领三千鬼面军在悬鼓关硬抗五万敌军精锐。 敌我悬殊太大,那一夜,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有去无回,结果五万敌军死了,三千鬼面军死了,他一个人蹚过尸山血海,浑身是伤,活了下来。 也正是那一晚过后,天际黯淡无光的紫微星侧,慢慢升起一颗血红色的将星,妖异的血色红得刺眼,拱卫着紫微星,令诸邪莫近,成为最亮的臣星。 他一直相信“天命”,说“天命”在三哥宣武之身。一开始大家只当他图个吉利,可当他挺过那一晚,满脸满身是血,再次沉稳肃然的说出这句话,就好像是吐露了什么玄奥的谶言——天命天命,终将成真。 或许十一的可怕并不在于多智近妖、心狠手辣、或者城府极深,而是在于他的心中真正的明白,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古如此。只要选中一人,扶着他坚定的走下去,这条路再漫长,也终将有个尽头。 他选中那人就是三哥。 哪怕那时的三哥还不是宣武,只是个有着一些运气和胆识的郡守,每个月都在为粮草而发愁,可这也不妨碍他指着盛京的方向告诉他:乔迟从今以后,会替你杀尽对手,踏平仇雠,让你做这天下的主人。 那时,忙着在乱世中抢地盘的钱成良和朱横从未奢想有朝一日能天下大定,金印紫绶、拜相封侯,可他们最小的那位兄弟那双黑沉如渊的眼眸,似乎早已穿透乱世的重重迷雾,看到了很久很久以后——河清海晏,山河锦绣……九天阖闾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4 第四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大奉的小朝会每隔五日一次,盛京的京官凌晨寅时就爬起床,整理仪容,迅速出门,在夜色昏昏、天地皆暗的背景中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待漏院走,准备进宫面圣。 冬日的早上那个冷啊,滴水成冰、呵气为雾,每逢此时,盛京的武将都得病倒一大片。 没错,武将。 顶得住塞北苦寒,能三天三夜不合眼在刺骨寒风中驰骋的武将们,在封侯拜相后,一个个突然变得好生柔弱。 尤其是那几个被封为国公的老家伙,一病就得病三个月,直到来年春天天气转暖,这群老胳膊老腿的面孔才会打着呵欠再次出现在朝堂。 俗言道文臣治国,武将安邦,但那时已经天下大定,除了淮阴侯还带兵在漠北征讨朔狼以外,凡是被召回京城的武将一个个都已经上交兵权,领了禁卫军南衙的闲职,挂着大将军的头衔,手里压根没有实务。 每次朝会,文臣在朝堂上汇报办事进度以及遇到的疑难问题,而老资格的武将们站在一旁只是摆设罢了,反正有和没有都一样。 这样偷懒怠惰的情况直到淮阴侯收复漠北四镇十八州回来以后,才得以改变。乔迟在西郊校场上以比试过招为由,冷着脸把几个兄弟狠狠收拾了一遍,此起彼伏的痛叫声响彻西郊。 从那之后,“天家法度,礼不可失”这几个大字深深烙刻在所有武将心头,自此每一个朝日,再没有一个武将胆敢无故缺席。 东方欲晓,朝日初上。 建福宫门开启,皇城巍巍九重宫阙沐浴在金色晨光之中,文武百官鱼贯入朝,每个人的身影在高大巍峨的殿宇面前,都显得是如此渺小。 所谓“黄人日映仙盘上,阊阖天随禁钥开”,这幅庄严肃穆、恢弘大气的景象,无论何时看,都让人觉得心潮澎湃、望之兴叹。 玄皂官靴踩上白石甬道,在低头前行的百官之中,乔知予驻足抬头,挺直肩背,遥遥望向大兴宫的左侧。 她知道,重重宫阙间,那里应该有一处不大的望台。 在第一世,在她还是宣武帝后宫的妃嫔时,曾在拂晓时分站在那处望台之上,站在飞檐翘角的阴影间,用艳羡的眼光远远目送那些文武百官迎着朝霞,缓缓走进紫宸殿,踏进整个大奉至高的殿堂。 那时她是多羡慕这些文臣武将能活成个人样,不像她只能做皇帝的玩物,受困于一方宫墙之间。外面的大好河山与她毫无干系,只能在脏污的后宫使用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搅弄风云。 而如今,重来的这第三世,她终于将一切全部改写。 她用血肉之躯助宣武成就千秋大业,也为自己累下不朽功勋,获得了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权势! 而这地位与权势是如此扎实稳固,甚至连天子也要惮她三分…… 左手把青霓,右手挟明月。 吾使丰隆前导,叫开阊阖! 这一刻,大奉的朝阳穿透晨雾,万道霞光毫无吝惜的铺洒在她的脸上、身上,恢弘的大业宫倒映在她黑沉沉的眼底。 她身姿挺拔,负手而立,觉得这一世,还算有趣。 此时,百官已经差不多都进了紫宸殿,白石甬道左右两侧行人寥寥。 户部尚书杜修泽向前一步,站到淮阴侯身侧,与其并肩而立。 “乔兄此刻在看什么?”他问道。 “太平盛世,千秋大业。”乔知予回答。 许是清晨的风太柔,吹得杜修泽心中一动,他闻言,忍不住转头看向自己身侧的这位挚友。 金色的霞光洒在淮阴侯的脸上,衬得他比往日更加神清骨秀,俊美无俦。而此刻他身着紫金官袍,腰系金玉带,身姿挺拔、萧萧肃肃,往这宫门前一站,愈加气度不凡、威仪俨然。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如今他俩已达不惑之年,同为世家大族的家主,也已经各自站在文武两道的山巅,可不知为何,杜修泽却越来越频繁的回想当年。 十七年前,盛京城中,与清河杜氏交好的淮阴乔氏家中闹出了些波澜——家主膝下突然多了个年满十八的庶长子,叫做乔迟。 迎春宴上,乔家嫡子乔茗一脸不情愿的为世家子弟们引荐他的这位兄长。 从乔茗当时那神情里,杜修泽便知道,这位乔家的庶长子多半出身不正,其母可能是外室,甚至是妓子,心里便先入为主的对他多有贬损。 但当人群分开,那个人出现在杜修泽的面前,他顿时便把这些什么贬损全都忘了。 那是一个如瑶林琼树的少年郎,萧萧肃肃,爽朗清举,眉宇间一抹恰到好处的疏离,宛如山巅覆雪,淡月疏星。 杜修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靠近,但身体就是迎了上去。在他的主动接纳示好下,乔迟很快与盛京的世家子弟们玩到了一起,打成一片。 都是意气风发的十几岁的少年郎,大家纵马打球,游湖看花,烹茶煮酒,品竹调丝,一起过了许久的快活日子。 杜修泽以为自己与乔迟便是这样意趣相投的好友,以后也将一直这样下去,待他们慢慢年长,各自成婚之后,休沐之日,依然还可以一起出来喝酒打球。可是事情很快出现了令他感到慌乱的变化。 那日天气正好,他又去乔府找乔迟打球,四处都没找到,最后却在院中发现了他。 乔府院中有一棵巨大的桃树,满树桃花灼灼欲燃。乔迟仰面躺在树下草木间,双臂枕在脑后,闭着双眸,睡相恬然。 他那时年轻顽劣,蹑手蹑脚的走过去,想去捉弄他,把他吓醒,再与他打闹,就像往日一般。可惜他身手不济,一不小心踢到木桩向前扑倒,幸好双手伸得快,狼狈的撑着他的身体悬在乔迟上方,要是伸手慢个一时半刻,他就得砸在他身上。 等他回过神,就发现经他这一闹,乔迟近在咫尺,就在他的身下,就在他的眼前。 乔迟睡得很沉,少年的脸依旧如瑶林琼树,薄唇的唇角沾了一片桃花,为少年凭添一抹艳色。 乔迟其实生了一双清冷的眼睛,在与大家玩闹时,那双眼睛却总是盛满笑意与纵容,即使他此时双目紧闭,可杜修泽依然想要用手覆上这双眼睛,然后俯身吻上他的唇角,在唇舌相交间,将那片桃花磨成糜烂的花泥。 他想要用最恶劣的方式吞吃他,吻吮他,撕裂他,在这里,在这片花树下,让他彻彻底底的失去光风霁月,让他的芝兰玉树变成湿软、凌乱、大汗淋漓、狼狈不堪。 这汹涌的恶意来得猝不及防!他甚至来不及反应,手就这样颤抖着伸了出去,即将覆上乔迟的眼睛……关键时刻,乔迟醒了。 那双清冷干净的眼眸里清清楚楚的映出他失控的丑态,让他难以面对,落荒而逃。 在那之后,他耻于面对世家出身的自己竟然如此卑劣的想伤害自己的朋友,逃避似的再也没去找过乔迟。 再后来,天下就乱了。 直到很久以后,杜修泽才明白,那年花树之下,他其实是对乔迟产生了难以言说的……欲念。 他喜欢过他,曾经想要讨好他,得到他,可惜彼时年少,他自己都不知道那是喜欢。待他粗通人事,知道这些的时候,乔迟已经成为大奉的血将星,肩负千秋事业,而他也已经成为清河杜家家主,在乱世中护持一方平安。 ……彼此都不复当年少年。 大业宫深处传来清脆銮声,宣武陛下銮驾已动,早朝即将开始。 “时辰到了,杜兄,走吧。”乔迟扔给杜修泽一个眼神,示意他跟上,随后昂首阔步往紫宸殿走去。 杜修泽温和的笑了笑,也提步跟上。 眼前身着紫金官袍的挺拔背影逐渐与当年初遇时芝兰玉树的那抹身姿缓缓重合…… 杜修泽知道他们二人如今都已是而立之年,也知道桃花树下的那个少年如今已是一家之主、一族之长、武将之首、更是拥有实权的禁卫军上将军、天子最倚重的近臣、名震天下的淮阴侯。 可这也难以阻止他在无数个梦中,用手覆住他的双眼,将当年桃花树下戛然而止的事情,对他凶狠地重复一遍又一遍。 这如跗骨之蛆的欲念从未因岁月而消退,就如同此刻,明明应该低下头,从此断绝妄想,不许再看,可他却怎么也忍不住的抬头,用灼灼欲燃的眼神再看一眼,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哪怕是身败名裂,也心甘情愿。 5 第五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紫宸殿内,君王身穿宽大龙衮高坐御座,威严肃穆。 御座后,两扇障扇轻摇,引得大殿左右两侧的御炉燃起的香烟缓慢浮动,此景与蟠龙柱高处的盘绕金龙相映,颇有神圣恢弘的气势。 又是一个早朝日,殿内左侧的文臣们依然在唇枪舌剑,为了鸡毛蒜皮大的事儿吵得不可开交,大殿右侧的武将们依然闷声不吭,埋头看脚,延续一贯的装死风格。 直到有人站出了武将的队伍,声音不高不低的附和了一句:“臣附议。” 附议?附议什么?什么附议? 成国公钱成良一个激灵,率先反应过来,赶紧也站出来,两手捧着玉笏板,恭敬道:“臣附议!” 其实他也不知道附议什么,但谁叫刚刚十一站出来了,做兄弟的肯定得跟上。不过,到底是什么好事,让十一也跟着搅合,不会是加军饷吧? 思即至此,他双眼一亮,一脚踹在一边昏昏欲睡的卫国公朱横腿上。 朱横摸不着头脑的站出来,糊里糊涂道:“臣也附议。” 很快,五大国公,八大开国郡公,十一大开国侯,所有武将突然就诈尸了,全都站出来挨个挨个附议了一遍。 礼部侍郎举着玉笏板,望着这群抽风的同僚,震惊的睁大了双眼,不知自己方才恳请陛下“选秀纳妃,开枝散叶”的谏言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何引得全体武将纷纷附议。 殿陛之上,宣武帝望着这场闹剧,眉眼带笑,眸底闪过一丝了然。 下朝之后,乔知予没走成,一直在宣武身前伺候的王福大公公找到她,说宣武要她留一留,有事相商。 乔知予当即眉头紧锁,大步流星紧随王福公公而去。然而当王福带她穿过大业宫,经过望仙台,越走越偏走入御花园时,她就知道,今日多半并没什么要紧的事,只是皇帝又想要消遣她了。 果然,绕过一处假山,就看到太液湖畔的柳树下,宣武帝身着便服坐在石桌一侧,在莺啼鸟啭中,他看着她,举起棋子叩了叩棋盘。 宣武帝四十有五,身形高大魁梧,五官轮廓深邃而分明,一双眼眸凌厉异常,目光流转间偶尔流露出一丝精光,令人心生畏惧。作为开国之君,他从未收敛过自己的锋芒,而是保持着一以贯之的强势。 有人说他身上有种威震天下的王者之气,是天生的帝王,此话乔知予认为有拍马屁的嫌疑,但宣武的气质着实刚猛狠烈,如鹰、如虎、如狼,是阳刚的、具有压迫感的大男人。 毫无疑问,这是一位极富个人魅力的君王。 “陛下?”乔知予瞥了眼棋盘。 “来,知予,手谈一局。”宣武帝微笑着招呼她坐下。 太液湖畔,芳草萋萋。御花园中日头正好,暖风和煦,柳枝摇曳,耳畔鸟啭莺啼。 宣武执黑,乔知予执白,君臣二人在一片莺歌燕舞里,从繁杂的家事国事中抽身,忙里偷闲的展开对弈。 所谓“日月枰中转,山河掌上移”。当天下大定,宣武从山河战场上退下后,便格外喜欢玩赏这种方寸之间不见血的厮杀,许是偶尔能从这黑白棋盘之上,回顾己身曾经睥睨天下,傲视群雄的沙场风姿。 宣武的棋艺也着实上佳,可比肩国手,棋风稳健中带着一丝狠辣,擅长做局、弃子、埋暗棋。 第一世做宠妃的时候,乔知予每逢与宣武对弈,总被这老男人杀得落花流水。 可惜她是一个极有上进心,又对自己下得去狠手的女人。为了能获得宣武的宠爱,引起他的兴趣,她利用系统录下宣武每一步棋路,汇成一本专为宣武定制的棋谱,再请古今中外十余名惊才绝艳的国手进行一对一分析教学。一两年下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棋风,大开大合又诡谲多变——专克宣武这阴损老东西。 第一世她对上的宣武已经年逾知命。由于几个皇子年岁渐长,当时的他不得不择一人立储,随后便将缓缓放出手中天下大权,即将失权的滋味如同刀在颈上,让这大权独揽的开国帝王感到极度的威胁,看谁都像谋逆,变得愈加疑心病重,心机深沉。 而如今的宣武离知命之年还有五年,正是年富力强之时,意气风发,豁达大度,还远达不到后期那种久握生杀权柄之后深沉的城府、令人胆寒的谋算、不怒自威的天家气度与威仪。 换句话说,在乔知予面前,这位帝王不论是他的棋还是人,目前,都还嫩了点。 毕竟她此生从十九岁参军开始,拿出来的那些谋略与手段,就已经全然是前世老宣武的打法——洞察人心、把控大局、推波助澜、老谋深算。 太液池畔,烟柳拂动,黑白棋局之上,厮杀正猛。 执白的俊美武将面不改色落下一子,顷刻扭转不利局势,将驰骋纵横的黑龙拦腰搅断。铺天盖地的白子围剿而来,令断尾黑龙左支右绌,首尾难顾。 这一招杀得狠,杀得让人真得好好想想。宣武帝凝眉沉思间,抬眸瞭了乔迟一眼,状似无意的问道:“王璟那文贼今日朝上纯属没话找话,你为何附议?” 秋日暖阳下,乔知予神色平和,“王侍郎说的没错,如今天下大定,陛下应广纳妃嫔,开枝散叶,如此方有利国祚绵长。” 开枝散叶? 宣武帝失笑摇头,就他如今膝下四子都已经够得他受了。 当年一匡天下之时,诸子年幼,只会躲在他的羽翼之下,而如今本固邦宁,一个个都变成了磨牙吮血的狼崽子,盯着他屁股底下的御座跃跃欲试,争相恐后想做储君。 十六年来,与他非亲非故的兄弟们抛头颅洒热血把他往这至高之位上推,而他的亲儿子好儿子们心里估计巴不得他早点死,好让他们自己来坐这个位置。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以往他并不相信,可如今他身在至高之处,确实是冰寒刺骨。 许是见他太久没动,乔迟便伸出手,面色如常的在棋盘上捡走了一颗白子,口中解释道:“臣适才多走一步,这颗不算。” 宣武回过神来,看得好笑,此人怎么连让棋都如此的光风霁月。 他还记得,第一次遇见乔迟是在十六年前…… 那时燕炀帝已死,大燕分崩离析,天下已乱,流民无数。他那会儿只是龙首原的一个郡守,东拼西凑拉起来一群散兵游勇,艰难的维持着治地的安全。 忽有一日,一群流民慌张跑来,说是在龙首山上看到了食人的恶鬼,他闻讯带兵赶去,却只在一地山贼的尸体中间看到了唯一站着的乔迟。 那是他看过的乔迟此生最狼狈的时刻,十九岁的少年,身形瘦削,满身满脸是血,失魂落魄的紧紧抱着个小婴儿,到处给婴儿找奶吃。 他得知龙首山上那些作恶多端的山贼全是死于这个十九岁的少年手中,便给乔迟牵了一头奶水充足的母羊以做答谢。乔迟睁着那双黑沉沉的双眸静静打量了他两眼,毫不犹豫的入了伍,从此成了他的谋士、他的军师、他的左膀右臂、他最倚重的兄弟。 这十六年,乃大争之世,群雄四起,八方逐鹿。 滚滚硝烟之间,乔迟带领大奉铁骑征战南北,舍生忘死,为他立下汗马功劳,奠定大奉基业! 十六年,宣武从二十余岁的青年走到四十五岁的壮年,从郡守走到帝王,身边的兄弟换了一批又一批,有的反目成仇,有的葬身沙场,有的离心离德。 只有乔迟从始至终目光坚定,永远像巍峨高山般屹立在他身后,用狠辣手段铲除他的一切仇雠,让他得以操杀生柄,掌天下权! 日月不移,永照山河,待战火与硝烟散尽,这山河不再属于大燕,而归属大奉。 奉天之命,既寿永昌,四海升平,国祚绵长。 而他也终于可以兑现当年沙场之上的诺言,让所有的兄弟高官显贵,荣华一生。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兄弟都明白君臣有别的道理,有时也会有人逾越礼法,让他心生芥蒂。乔迟与他们不一样,他出身世家大族,知节守礼,极懂进退,可宣武却反而希望他能不顾礼仪,离他近一些,再近一些。 兄弟们因着乔迟年龄最小,排行十一,平日里就称他为十一,宣武从来不敢这么叫。只因这短短的两个字在他舌尖盘旋,再从口中吐露,有种心惊胆战的亲昵与暧昧。 他心里有鬼,他对这个排行最末、面如冠玉的兄弟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史上曾有皇帝做过这样的荒唐事,折断将军的傲骨将他拘在自己身边,但宣武帝不敢,即使如今已经天下大定、四海升平。 他想占有他,可也敬他畏他,敬他出生入死、战功赫赫,畏他杀伐果断、神机莫测。 或许是世家大族出身的缘故,乔迟天生比同龄人更加稳重深沉。他分明比乔迟大十岁,但十六年来,每逢绝境,乔迟展露出的沉机独断、深沉狠辣却让他觉得自己才是小辈。哪怕如今他已经贵为天子,可无论何时与乔迟共坐,只要望进那双黑沉如渊的眼眸,他都觉得如大雪肃穆、苍山葳蕤,仿佛在他面前,任何心思都无所遁形。 如今他已高坐明堂三载有余,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身下这个王座,乔迟出力多少,也比任何人都明白,面前这位喜怒不形于色的将军那可怖的能力、心性与手段。 国之柱石,肱股之臣,只可尊奉,不得亵玩。 “陛下,茶快凉了。”乔知予气定神闲的抿了一口茶,催促道。 乔家老三那儿子闯了祸,现在都还没把尾巴扫干净,她作为宗主,前天把那小子按在宗祠前狠抽了一顿,今天要是事情还没解决,乔家老三也得挨她的抽。 家事也是事,她忙着呢。 宣武帝垂眸一看,黑白棋盘之上,不知不觉间,白子露出一个破绽,致命,却又是如此刻意。 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游戏,最后的赢家,乔迟总会让给他。十六年来,一贯如此。 帝王失笑,落下最后一子,收了棋。 6 第六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收完棋,宣武帝想让乔知予留下来与他一起用饭,但乔知予要回家吃。 即使乔知予练武有术,可身为女子,这么多年来保持线条流畅的肌肉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她得回家吃自家厨子做的少油少盐高蛋白低脂肪的健身餐。 临走前,乔知予才告诉宣武帝自己在朝会时站出来附议的真正原因:“姻姻想进宫。” 宣武帝眉头一皱:“要朕拒绝么?” 当年初遇乔迟时,乔迟怀里紧紧护着的那个婴儿便是乔姻。 乔姻是乔迟的二弟的遗孤,也是淮阴乔家嫡女,这么多年来乔迟如珠似玉的爱护着她,他知道她是乔迟最看重的亲人,也是乔迟唯一的软肋。 太液湖畔,柳枝摇曳,芳草萋萋。 乔迟深深叹了一口气,神色中有着一丝无奈与苦涩,“不用,她心悦你,别让她吃苦头。” 宣武帝的手猛地攥紧,一刹那间差点难以抑制面上扭曲的喜色。 他深吸一口气,扭过头,意气风发的眺望天际,大声调侃道:“十一,你日后便是皇亲国戚了,哈哈哈……” 宣武其实从未相信有什么“天命”,可从小到大,只要是他想要的东西,都会在机缘巧合中被送到他眼前。 就如同他想要乔迟,乔迟那唯一的软肋就主动钻到了他的手中。 不怪他不顾惜国家重臣,不顾怜兄弟情义,这就是天意,是这天!要把乔迟推到他应离阔的怀里。 乔知予面色复杂的瞥了春风得意的宣武帝一眼,想到他要拱的那颗白菜是自己家里的,心里拔凉拔凉的,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甚至控制不住的想发癫。 摇了摇头,她神情郁郁,随意和宣武帝客套了两句,便告辞离去。 那抹身着紫金官袍,腰佩金玉带的挺拔身姿很快消失在了岸柳掩映中。 直到乔迟的身影已经彻底不见,宣武帝脸上的笑意才缓缓淡去。 将军少年出武威,入掌银台护紫微。可如今天下已定,漠北四镇十八州也已经收回,紫微星侧众星拱卫,这颗血将星,就变得可有可无。 他可以给他更多的权力,更显赫的声名,更超然的地位,日后再扼住乔姻对他狠狠一激……只要他行差踏错一步,就会彻彻底底落到他的手里。 举起石桌上乔迟饮过的白玉瓷盏,拇指狠狠揉搓着那双薄唇印过的杯沿,宣武帝的眼神逐渐变得晦暗难明。 如果说在龙首山见乔迟的第一面,他就已经对乔迟动心起念,那到如今,已经过了整整十六年。十六年,太久了,他忍了实在太久了! 王权,他要,江山,他要,美人,他也要。 何须再忍,他是九五至尊,是这天下的主人,没有什么他要不起。 一朝将星陨落,他会牢牢握住他的腿,死死抵住他的腰,将他压在龙床之上,当着他如珠似玉宠爱的乔姻,打开他的身体……掠夺他,压制他,彻彻底底的驯服他。 一抹熟悉的热焰从小腹轰然升起,宣武帝拧起眉头,仰头将白玉瓷盏中残余茶水一饮而尽。 乔迟,输给朕。 就像是以往所有的棋局一样,这一局,让朕赢! -- 回到淮阴侯府的时候,已经到了晌午,正是用饭的时候。 乔知予肚子空空,一路又闻到四处饭香四溢,火急火燎跳下马就往府里赶,恨不得坐下就抬筷子吃饭。 偏生这种时候,就有不长眼的出来拦路。 “大哥!我已经把事情处理妥帖,你消消气,和姻姻搬回乔府吧,算弟弟求你了。” 一个身形矮胖、肤色白皙的中年男子突然从暗处冲了出来,“噗通”一声跪在乔知予面前,说着说着,还想抱乔知予的大腿。 这个恬不知耻的男人就是淮阴乔氏的老三,乔怀,此人一生之中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混吃等死,要不是出身世家享受荫蔽,可能早就饿死街头都说不定。 乔知予长腿一抬就躲过他的熊扑。 “你一走,家里全都乱套了,婳娘不给我和峻茂吃饭,说我们父子俩活该被饿死……”乔怀抬头望着乔知予,那张保养得宜的圆脸上露出了一个委屈巴巴的表情,好像还等着大哥为他评评理。 乔知予怎么可能给他评理,如果说长兄如父,那她乔知予也如的是严父,信奉的是棍棒底下出孝子,她现在就想给这废物两棒子。 乔老三乔怀只有一个独子,叫做乔峻茂,今年满了十六,跟他爹一个德行,烂泥扶不上墙,闯了一屁股的祸到现在还没处理完。 一个月前,盛京的花萼相辉楼举行了一场迎霜雅宴,世家公子贵女们纷纷赴宴,观赏菊花,参加诗会。乔峻茂误入女眷更衣室,与一名世家女子撞上,两人似乎幼时相识,互有情意,又是年轻气盛的少年人,天雷勾地火,当场滚到了一起 然而完事后,乔峻茂提起裤子擦干净嘴,走出门就不认账了。 和乔峻茂幽会的姑娘姓孙名箐箐,是庐陵孙氏的庶女。庐陵孙氏虽然是个声名不显的小世家,但还是要些脸面,知道此事后,便派人上门,希望乔峻茂能主动担责,迎娶孙箐箐。 结果乔峻茂惧怕父母责罚,死不承认与孙箐箐有过幽会,把人姑娘气得够呛,当场拿出了他匆忙之中忘了带走的裤衩子…… 乔峻茂的母亲柳婳心知肚明,自己儿子八成真是做了混账事,而乔怀认为自己儿子清纯无辜被人诬赖,两人就要不要让儿子迎娶孙箐箐、又该娶成正妻还是小妾吵了八百回合。 庐陵孙氏那边见乔家久不表态,担心乔家想赖账,决心把事情闹大逼迫乔家妥协,于是此事在盛京一时传得沸沸扬扬,成为盛京市井百姓们茶余饭后的劲爆谈资。 等到十日前,乔知予从漠北朔狼手中收复漠北四镇十八州,班师回朝抵达盛京,得到的第一个消息是宣武帝在朝堂上对她大加赞赏,然后决定封她为拥有实权的禁卫军北衙不言骑上将军,兼领例竟门大狱刑台使,第二个消息就是——哈哈,她乔家如今名满盛京,家丑不仅外扬,还扬出好多个香艳版本,下一步估计就是要扬出盛京天下闻名甚至走向国际舞台。 那时她走在街上都觉得简直如芒刺背,如鲠在喉,回家以后立即让乔峻茂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抬头挺胸的妥善处理此事。 她让他做个男子汉的意思是让他学会担责,对自己做过的事情负责,对那个女孩子负责,光明正大的娶了人家过门。结果乔峻茂那个臭小子跑到庐陵孙氏家门口,顶天立地抬头挺胸的胡言乱语!说他伯父是大名鼎鼎的淮阴侯,要给他撑腰,叫庐陵孙氏所有人通通闭嘴,否则有他们好果子吃。 乔知予当天晚上就给了乔峻茂好果子吃,让他脱光了上衣跪在乔氏宗祠里,一边背家法一边挨抽。 乔知予习武之人,手重,乔峻茂现在还在床上瘫着下不来床,处理他做的混账事的任务就落到了他亲老子的头上。现在正是验收的时候,乔知予倒要听听乔怀是怎么办事的,子不教父之过,办不好她连他一起削。 思即至此,乔知予招了招手,唤来静候一旁的乔府管事,“吴伯,老三怎么做的,一五一十讲给我听。” “事情都解决了,孙家都答应了,真的!” 乔怀已经站了起来,鹌鹑一样大鸟依人的挨着乔知予,“大哥,你和姻姻搬回来住吧,这淮阴侯府一点人气儿都没有,哪有家里热闹。” 吴伯是个面庞瘦削但精神矍铄的小老头,在乔家做了一辈子的管事,他耷拉着眼皮,老老实实的陈述道:“三老爷空手上门,说事情闹成这样并非乔家本意,两家可以搭个亲家,允许孙箐箐嫁到乔家,但只能做妾。因为孙箐箐是庶女,而三少爷是三房嫡子,乔家以后总有三少爷一份,因此正室得是名门嫡女,以后孙箐箐要是生了孩子,也得给三少爷的正室养。” “吴伯说的是不是真的,老三?”乔知予问道。 “是,他们家同意了。” 乔怀喜气洋洋,圆胖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意,“峻茂还年轻,日后可以说门好亲事,孙家我实在瞧不上。” 乔知予眯起了双眼,上下觑了他几眼,笑眯眯的探出大手揽住他的脖子,摩挲了几下他毛茸茸的脖颈,温和道:“好想法,好想法,做得不错。” “这样吧,我们先吃饭。吃完饭,我们就回乔家宗祠,把大家都叫上,大哥宣布个事儿。”她笑眯眯的,一派和善的说道。 乔怀顿时头如捣蒜,满脸信赖的望着自己那无所不能的大哥,“都听大哥的。” 乔知予像挑西瓜一样轻轻拍了拍乔怀的脑袋,神态十分慈祥,“老三,你真是好样的,很会想,也很敢教,大哥真为你骄傲。” 乔怀以为得到夸奖,激动得红光满面,连连点头,然后便在淮阴侯府上用了顿饭。这顿饭活像那个断头饭,因为乔怀差点没见到第二天的太阳。 当天晚上,乔家宗祠里的惨叫声震耳欲聋。 乔老三上衣脱光跪在蒲团上,而立之年的大男人,依旧一边背家法一边泪流满面的挨抽。 “子不教的下一句是什么?”乔知予面沉如霜的举起鞭子,狠狠抽下去。 “父之过!”乔老三哀嚎着:“啊!大哥我错了!” “家法第八条,背出来。”乔知予抬手又是一鞭子,“背!” 乔老三生不如死,“奉身须节约,接物要谦虚,勿以清缸污,而於黄卷疎!” 看到自己父亲被自己连累,一旁的乔峻茂也绷不住了,顿时大哭出声:“伯父,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别打爹,要打打我吧!” 见两人在这儿演父子情深,乔知予冷笑一声,“上梁不正下梁歪,我上梁下梁一起掰!你也滚过去,一起背!家法第九条,背!” 蒲团上,祖先前,老子儿子哭成一团,异口同声:“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 祠堂外房里,柳婳和乔姻听着正堂的抽鞭和惨叫声,都是心惊肉跳。 柳婳庆幸自己还好不姓乔,而乔姻想起自己数日前的任性,庆幸自己还好是女儿身,不然此刻跪祠堂被打,估计也有她一份…… 7 第七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初秋天气微凉,乔家宗祠中,乔知予动了几下手,身上便出了一层热汗。 乔怀和乔峻茂这一对不像话的父子已经满背是伤,趴在乔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面前瑟瑟发抖的,再不复往日嚣张,看来是真的得到了教训。 乔知予停下来,把自己的肩背缓缓往身后抻,身上顿时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骨节弹响。手心出了汗,黏腻腻的,她把鞭子一丢,转身在香案的红绸垫布上慢条斯理的擦起手来。 “还敢不敢了?”她好整以暇的问道。 乔三父子满脸悲惨,“不敢了。” “听不到,大点声!” “不敢了!!!”两父子泪流满面,异口同声。 乔知予无意识的转动拇指上的墨玉扳指,脸上的神色带上了些许狠厉,“下次再敢给我惹事,今天算是轻的。” “好了,站起来给祖宗上柱香,磕三个响头,然后滚。” 乔怀知道今天这顿打算是挨过了,劫后得生的松了口气,两腿战战的拉着儿子起来。 父子俩一脸苦相,忍着背上火辣辣的痛,龇牙咧嘴的把香上了,头磕了,随后像是生怕乔知予反悔,勾腰把地上的衣物一捡,以飞快的速度迅速消失在祠堂前。 脑子不好用,腿脚倒还挺利索。 乔知予摇摇头,转身在香案上捡起三根香慢慢点燃,插到了乔家宗祠的香炉中。 香炉前,足有三层的紫檀木供桌之上,乔家祖先的牌位摆得满满当当。 淮阴乔氏历史悠久,家学底蕴深厚,是江南世家之首,在盛京的所有世家之中,也排得进前三。乔家祖上出过好多大儒,前朝前后二十八位宰辅之中,就有六位姓乔。只可惜祖上福荫庇佑,后人却不思进取,到了近几十年,乔家便逐渐落败,再没出过什么惊才绝艳震惊文坛的人物。 乔知予成为乔家家主,也算是机缘巧合。 第二世时,她手底下有一个叛徒,火烧了不知阁半边书阁,然后逃得无影无踪。她亲自追踪而去,发现这叛徒竟然成了盛京乔家的庶长子。原来此人曾在一名病死的江南老妓那里获得一块玉佩,凭此玉佩竟然被老眼昏花的乔老爷子认亲为流落在外的乔家血脉,从而获得庇护。最后她好不容易才背着乔家把这叛徒处理掉。 第三世开启后,为了给女主一个良好的出身,乔知予一开始便找到那名即将病死的老妓,获得了玉佩,然后来到盛京,顺利成为乔家的庶长子。 当时的乔家家主是乔老爷子,是她名义上的爷爷,而她那便宜爹因为常年眠花宿柳,突染恶疾,在她到来前三个月就已经去世。乔家嫡系就只剩乔老爷子,她,以及她其余的几个兄弟姐妹。 那时女主姻姻还没有出生,剧情也没有开始,她用乔家庶长子的身份,在盛京好好的玩了一通,把所有世家子弟都结识了个遍。再然后,天下就开始乱了。 姻姻正是生于乱世之中,乔知予孤身离开盛京,去寻找刚出生的姻姻。找到她后,再返回盛京时,发现盛京已成一片废墟,乔家已经全家出动逃难而去。 没办法,乔知予只好一边给姻姻找奶吃,一边又踏上寻找乔家人的路。 后来她在龙首原找到了众人,那时乔家众人刚刚逃脱龙首山山贼的魔爪,乔二和乔二妻子已经死于山贼之手,乔老爷子也身受重伤,奄奄一息的拜托乔知予找到乔二夫妻的尸骨。 乔知予便索性替天行道,趁夜摸上山把那些山贼全都杀了,找到乔二夫妻尸骨后就地掩埋,然后把姻姻抱给乔老爷子,说这是身怀六甲的乔二妻子死前分娩的孩子。 乔老爷子抱着襁褓中的乔姻老泪纵横,用最后一口气将手上的墨玉扳指撸下来,戴在乔知予的手上,告诉她,她从此就是淮阴乔氏的家主,一定要带着乔家在乱世中好好活下去。 这可真是个沉甸甸的担子,那时的乔家老的老,小的小,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乔大是个十八岁的姑娘,还未婚配;乔三刚满十六,他和自己的媳妇站在一起都还像是两个孩子,但他媳妇肚子已经显怀,明显是有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生;乔四刚满两岁,被他那形销骨立一脸病容的娘亲抱在怀里,嗷嗷大哭。 一行五个半人,每个人都灰头土脸,呆呆愣愣的看着乔知予这个唯一的身高八尺还会武的十九岁“男人”。 乔知予还没来得及说出半个“不”字,乔老爷子就干脆利落在她怀里断了气。 从此,那枚代表乔家家主的墨玉扳指就这样戴在乔知予的拇指上,再也没能取下来。 安顿好众人后,乔知予抱着姻姻折返龙首山,想去那些山贼的尸体上扒点值钱物件,好换钱给落难的乔家人置办点衣食。 当时已经是凌晨,山间起了大雾,不知从哪里来了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 流民们看着龙首山那不见五指的大雾里,一个满身满脸都是血的可怖男子,佝偻着身躯在满山血肉模糊的尸体间阴森的走来走去,时而还伸出手去摸尸体,高度疑似在掏肠子吃,这地狱景象当场吓得所有人小脑萎缩,大喊着:鬼啊!然后满地乱爬,哭爹喊娘的逃走了。 乔知予以为他们逃走了就不会再回来,没想到他们逃去了龙首原那摇摇欲坠的衙门,随后引来了一个她化成灰都认得出来的男人——应离阔,当年的落魄郡守,未来的九五至尊。 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送枕头,乔知予把姻姻交给安顿好的乔家众人,又给了他们一些银钱,然后转头就参了军,坚定不移的站上了应离阔那条寒酸破败却前景可观的贼船。 到如今,已经过了十六年了。 因着她淮阴侯的赫赫战功,以及在朝堂上的地位,如今的乔家水涨船高,已经比战乱前老爷子还在的时候还要显赫。不过,如今的乔家到底还是与以往有所不同了。 乔大姑娘已经远嫁,生了一个儿子;乔二夫妇的便宜女儿乔姻即将嫁入宫里;乔三不思进取,靠着荫蔽做了个闲官,他的儿子乔峻茂比他还不如,整日游手好闲;乔四今年已经满了十八岁,他的母亲在前两年已经去世,而后他便也参了军,如今在乔知予曾经的部下手下带兵,倒是有几分冲劲。 而乔家家主乔知予本人,则是武将之首,并非文官。 总而言之,如今的乔家上下,似乎已经与书香门第、耕读之家逐渐脱离关系,而那些源远流长、卷帙浩繁的家学传承,已经随乔老爷子的逝世,一并消失在了十六年的乱世之中。 也不知乔家先祖们若在天有灵,见此情况,是悲是喜? 无论如何,并非乔家后人的她,坐在这个家主的位置上,已经算是尽心尽力。 第二日,便是乔孙两家约定纳征、过大礼的日子。 吹吹打打间,源源不断的红绸包裹的礼担被担夫从乔府送出,彩礼堆满了孙府的前院,乔府管事吴伯躬身将礼单双手奉给孙老家主孙戚,礼单上的彩礼其厚重程度已经远超纳妾的规格。 穿着一身玄青色云纹锦袍的乔知予站在孙府门前,恭恭敬敬的对孙戚夫妇抱拳行了个武夫礼,替自己那顽劣的侄子和不懂事的弟弟向孙老家主和家主夫人道歉,并表明来意——乔峻茂已经被收拾得下不了床,现由她这个乔家家主代侄子下聘,迎娶孙箐箐为乔峻茂的正妻。 孙戚已经年逾花甲,世家之间的腌臜事见了不知凡几,本以为淮阴乔氏如今家大业大,淮阴侯又是如日中天,能让自己那不听话的孙女过门就已经算万幸,没想到,淮阴侯竟然做主让侄子娶自己那孙女为正妻,还向他们登门道歉? “使不得使不得,侯爷,进来,进来喝口茶,以后咱们就是亲家!”孙戚笑得见眉不见眼,拈着花白的山羊胡一个劲拉乔知予进院喝茶。 孙府院中,走廊梁柱之后,一个穿着桃红薄衫,葱白素裙,扎着双螺髻的小姑娘扒着梁柱,不安的往院子里看。 乔家那矮冬瓜一样的三老爷前几日趾高气昂的来,分明说是要让她做他儿子的妾室,如今又为何送这么多些礼担过来,里面难道是空的?肯定有诈,他们一家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尤其是那个乔峻茂,一开始闯进屋里看了她的身子,然后骗她说她以后嫁不出去了,她一急才…… “你是孙箐箐姑娘吧?” 一声宽和的男声突然在身后响起。 孙箐箐被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就看到一个身着玄青锦袍、身形高大、面容俊美的男子一脸温和的看着她。他应该不是很年轻了,虽然脸看不出来年纪,但身上有种和爹爹很像的沉稳和威严。 “这是伯父的见面礼。”他从怀中摸出来一个红封,眉眼带笑的递给她, 孙箐箐陡然意识到,面前这人应该就是乔峻茂的伯父,也就是那个听说杀人不眨眼的淮阴侯!她的脸一下涨得通红,手里的红封简直开始烫手,赶紧送回去。 “我,我不能要。” 乔知予宽和一笑,眉眼如春风和煦,温声道:“长者赐,不可辞。” “峻茂不懂事,让你受委屈了,做了一家人,他要是再胡作非为,就向伯父告状,日后,伯父替你撑腰。” 再敢横行霸道,两父子一起拉去漠北吃沙,不把大漠吃空,这辈子别想回来。 8 第八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盛京城西安乐坊,暮色四沉,夜市熙攘,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在安乐坊的深处,穿过七扭八拐的幽暗小巷,有一处僻静破败的小酒馆。 盛京的老酒鬼们几乎都晓得这个地方,酒馆的老板颇有几分手段,只要给够钱,哪怕是宫里的御酒他也能给你搞到。 今晚的酒馆门前,挂起了两只红灯笼,竟然早早就打了烊,然而从虚掩的门缝看进去,酒馆角落,一桌身形魁梧的莽汉正扯着喉咙,热火朝天的喝酒划拳。 没人知道,这酒馆一开始其实正是为这几个醉醺醺的莽汉所建,为了在偌大的盛京里,能有一处地方,可以让如今已经身居高位的他们如往常一般兄弟聚首,聊天饮酒,同时免受帝王猜忌。 “不成,老五,你得让我一拳,我看到你出老千,这局不算。” “愿赌服输啊,都国公了还想毁拳,老四,你越来越不要脸了!大家评评理,看这理在我这边还是在他那边……” “欸老五,让一拳,就让一拳,十年前雾鸦关,我可救过你的命,你得还。” “放你娘的屁,老子的命分明是十一救的,少来讹我!” 推杯换盏声里,笑骂耍闹声之中,一个身穿玄青锦袍,头戴黑绉直檐帽的高大男子轻轻推开了酒馆的门,埋首迈步而入。 “吱嘎。”生了铜锈的门栓轻响。 “噼啪。”烧得正旺的油灯爆了一个灯花。 直檐帽下,那双狭长的眼眸一如既往的古井无波,薄削的唇却缓缓勾起。 酒馆里静了一瞬,下一刻,桌边众人齐齐站起了来,眼神炙热的看着来人,脸上难掩激动之色。 老五齐国公郑克虎快步上前,一个熊抱搂住乔迟,咬牙切齿道:“十一,你真是让兄弟们好等!” 老四钱成良好整以暇的抱起了手,“不知当初是谁和兄弟们约喝酒,一转身就带兵转战漠北,这碗酒哇,凉了热,热了凉,都快整整一年了。” 乔知予微微一笑,低头道:“我这不来了嘛,五哥,好了。” 她此世长得高,足有一米八,而郑克虎虽然魁梧,却只有一米六。往年并肩作战时,郑克虎多次被她所救,和她交情甚好,如今这铁汉真情流露,熊抱她的模样活像大鸟依人,悍勇、铁血、却粘人…… 乔知予习惯性的想要伸手揉揉他的头,但这年逾不惑的老五哥那颗油光锃亮的秃顶脑袋让她实在下不了手,只得在他肩膀上随意拍了拍。 郑克虎狠狠抱了乔知予一下,便很快松了手,咧着嘴豪爽一笑,脸上的肌肉便拉扯着左脸那条从颧骨延伸到嘴角的狰狞疤痕抽动了一下。 “对对对,赶紧松手,一把年纪了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老八谯国公庾向风挤过来,一巴掌把郑克虎掀一边,然后双手把住乔知予的双肩,那双灵活又狡黠的长眼把乔知予扫了一遍又一遍,欣赏之情都快要化为实质。 “看看,看看我们的常胜将军,威武不凡,仪表堂堂,简直就是我天生的妹夫!” “去!” 郑克虎伸出铁臂勾住他的脖子把他勒到一边,“老东西,你那妹妹长得就是没长胡子的你,哪个兄弟敢娶,晚上困觉不嫌膈应?你还盯上十一了……” “哎呀,快来快来,别傻站着,酒都倒好了!” 老四钱成良赶紧招呼乔知予坐下,“快来和哥哥们讲讲,你是怎么打赢朔狼的,北镇那边局势现在又如何。” 乔知予便入了座,慢条斯理解下檐帽,摇着碗里的酒,将一年以来的漠北战事细细讲来。 随着不疾不徐的讲述声起,漠北的狂沙、极寒的雪暴、凛冽的骤风席卷而来,将人拉入一场腥风血雨,拉入与那以阴险狡诈而闻名的异族旷日持久的拉锯,让人恍惚间回到叱咤疆场的曾经,在令人热血沸腾的喊杀声中开疆拓土,攻城占地,斩获敌将首级。 葳蕤灯火,映在讲述者波澜不惊的眉眼。 酒馆里,讲述声中,高官厚禄却困居盛京的老国公们在过了一把军瘾的同时,对这个最小的兄弟再一次产生了隐约的艳羡。 与他们这些草莽出身的武夫不一样,乔迟从一开始,就是实打实的世家子弟。 江南世家之首,淮阴乔氏长子,仅这个身份就代表着世家的投诚,意义非凡。而因为出身世家,乔迟天生就比常人更加聪慧沉稳,年仅十九就展现出老谋深算、多智近妖的一面,令人后脊发凉的计谋手段层出不穷,而与寻常的谋士相比,他又更加没有底线,狠辣绝情,为达成目的不惧背负天下骂名。 最可贵的是,自始至终,他从未动摇过对三哥的追随。 高贵的出身、踔绝的能力、绝对的忠诚,换取了帝王宝贵的信任。 在天下大同之后,所有与三哥出生入死过的兄弟都上交了兵权,承了爵位,在禁卫军南衙领着大将军的头衔,手底下只有几个仪仗兵。 只有乔迟,依然被允许领兵在外自由的驰骋沙场,收复漠北四镇十八州后,又被封为禁卫军北衙上将军,领整整八千精锐护卫京师,除此以外还兼例竟门大狱刑台主使,专司刑讯逼供。如此种种,可以说是帝王耳目、天子近臣、位高权重、贵不可言。 羡慕啊,怎能不羡慕,可他们几个老家伙也知道,这压根羡慕不来。 与乔迟一起出生入死十六年,他们知道这小子比谁都令人胆寒,但又比谁都讨人喜欢。他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不仅三哥,每一个兄弟都受过他的照拂,到现在依然如此。 “我家那小子对姻姻一见倾心,把家里闹得天翻地覆,十一,你说姻姻能不能看上他?”酒过三巡,老七朱横借着酒意醉醺醺问道。 “老东西闭嘴,姻姻是我家庾东的……”庾向风踉踉跄跄的去灌朱横的酒。 乔知予不禁莞尔,这个八哥庾向风,又要让她做妹夫,又要让姻姻做儿媳,挺会贪的,倒是符合他战场上的风格,一贪就要贪到底。 由于庾向风两颊无肉,身形又瘦削佝偻,天生一副不像好人的模样,打仗又坏又贪,敌军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做“饿豺”。 说起来好笑,当年打仗的时候,宣武身边所有大将都被敌军起过名号。今日这一桌上,便聚齐了豺狼虎豹,反正都是一群没人性的禽兽,一个个的聚拢在宣武身边,共同对着乱世天下眼里凶光毕露,猛得不行。 至于她自己,就没这么威风。因为她长得好,人又白净,一开始的时候,被人阵前骂做小白脸、兔儿爷。后来她因为菩萨面庞阎罗手段而凶名在外后,被人骂做“毒蜧”,意思是为人阴损,又没骨头,反正不是什么男子汉。 后来她带出了鬼面军和玄甲军,数次杀穿敌营后,敌军称她为“魑鬼”,这个画风甚至和大奉武将那“豺狼虎豹”都不一样了,意思是她已经超越了人和禽兽的范畴,已经阴得不太像活物——就他大爷的像是鬼一样。 酒过三巡又三巡,所有人都醉了,醉话连篇、东倒西歪的趴在了桌子上。 夜色已深,隐蔽小巷的破败酒馆,除了角落这一桌酒气冲天,醉得七零八落的客人以外,再没有别人到访。而巷外安乐坊喧哗的人声,也随着愈加深沉的夜色而逐渐消弱。 乔知予眼神慈爱的扫过面前这四颗毛脑袋、一颗光脑袋,随后悠悠然给自己剥了颗毛豆,再端起碗抿了一口酒。 十六年的老朋友,她还是很珍惜的。虽然一开始她真的很烦这几个家伙老爱用女人开一些污言秽语的玩笑,但在狠狠阴他们几次之后,他们也懂得了什么时候该管住嘴,不要犯一些不该犯的贱。后来大家一起出生入死的,也算有了几分真感情。 正因为有这几分真感情,所以当大奉定都盛京,天下初定之后,她便给宣武提了一条建议——杯酒释兵权。 大奉,这个发展程度类似于唐朝的朝代,还没有过这种处理君将关系的模式。 在以往的历史中,武将在辅助君王开辟天地之后,会被君王封为王公,得到一块封地,然后便会带着自己的兵来到那块封地上,开始休养生息。然而所有这样的开国将领的下场,通常都十分凄惨。 由于将领手中握有重兵,且自有封地,当君王年老变得多疑,他们的存在便有了谋逆的嫌疑,而将领也不可能主动交出军权,因为乱世之中的经验告诉他们,手中无兵只能任人宰割。 君疑将,将畏君,最后一般是君王找了个借口,给其坐实谋反罪名,然后派大军压下,剿了反抗的将领的军队,诛其九族,解决心腹大患,再把封地收回。 第一世和第二世,多疑的宣武帝就是这样干脆利落的解决了兵权问题。 这一世,为了能让这些一生戎马倥偬的兄弟有个好下场,乔知予建议宣武帝以庆功为由举办私宴,宴请所有武将,在宴会上,将为人君者的顾忌说开。 她其实不知道这哥几个到底是不是心甘情愿的交出兵权,但或许当时围住绫绮殿的禁卫军的刀实在亮得晃眼,这兵权不交也交了。然后就有了大家现在高官厚禄、不用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的悠闲生活。 这不好吗? 乔知予觉得,这分明很好。 “噼啪”,燃得正旺的油灯爆了一个灯花。 老四成国公钱成良带着醉意迷迷瞪瞪抬起头时,正看到橘黄的火光映在乔迟那张神色从容的脸上。 喝到现在,众人都醉得狼狈,抬头都难,这个最小的兄弟却仍在悠闲自得的夹菜喝酒,肩背挺拔,愈显丰采高雅。 钱成良知道当年绫绮殿释兵权一事,乔迟必定事先就知晓,只是他没有和兄弟们透露哪怕半句!他知道乔迟十六年来对宣武忠心耿耿,但三哥是兄弟,他们其余的这几个难道就不是兄弟了吗! 他心底清楚,如今这样,恐怕已经是最好的结果,可午夜梦回之时,他还是会恨。 梦中铁马冰河,梦醒身陷囹圄,即使这囹圄是用高官厚禄绫罗绸缎铸就,他钱成良依旧不稀罕! 乔知予垂眸,捕捉到了这发鬓斑白的四哥醉眼中一闪而逝的怒与恨,不禁摇了摇头。 她给自己倒了碗酒,旋着酒碗,带着几分唏嘘,低声吟道:“嗔,嗔,是非拂面尘,消磨尽,古今无限人。” 钱成良不想听这意味深长的暗语! 他撑起不听使唤的身子,一把拉住乔知予端酒的手腕,借着几分酒意不甘的开口:“十一,十一!哥哥心里痛得很,痛得很啊!” 灯火葳蕤摇曳间,乔知予缓缓眯起了狭长的眼,笑得从容又温和。 她伸出大手,一把揽住老兄弟的脖颈,安抚性的揉了揉,最后俯身在他耳畔,轻声说道:“四哥,喝醉了,就睡吧。” 酒醉应眠,独醒难安。人啊,该糊涂点,就得糊涂点。 钱成良愣愣的看着她,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扑在桌上,带着满腹愤懑,心不甘情不愿的睡了过去。 看大家都醉倒了,乔知予才站起来往账台走去。 账台后,伫立着一个身穿玄色锦袍、脚踩玄皂官靴,面貌清俊的青年男子。 他叫禄存,是不言骑的中尉,也是她的半个徒弟,直接对宣武帝负责。 待他在她手下成长起来,他将成为宣武真正的心腹,帝王鹰犬,天子爪牙。 这家特殊的酒馆,目前便是由他管控,今晚众国公与她交谈的所有内容,都将通过他上达天听。 宣武就是这样一个多疑的皇帝,如果不这样做,大家这群曾出生入死过的兄弟恐怕私底下根本都无法聚首。好在众人都是腥风血雨里走过来的,哪怕是烂醉如泥,也不会说不该说的话。 “把他们送回各自府中,看着他们的家人扶进屋。”乔知予吩咐道。 “得令。”禄存颔首。 乔知予做好交代,推门而出。 头顶着漫天星辰,她迎着夜风,坐上了小黑马。 酒足饭饱,溜达溜达。 9 第九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骑在黑马上,乔知予牵着马缰,悠然自得的行在回家的青石路上。 夜色已深,夜市也已经散去,街道上漆黑一片,静谧非常。 刚回盛京时,这几个十几年的老朋友就喊着一起喝酒,如今总算是把这件事办完了,他们几个摩拳擦掌的还想把她灌醉?她千杯不倒,他们又不是不知道。 当然,千杯不倒并非由于她天赋异禀,这个技能也是这一世她才获得的。 十七年前,系统222为了能让她更好的在乱世中活下来,成功的做个叱咤沙场的大将军,为她做了身体数据的调试。自那以后,她的身体便产生了一系列的变化。 肩比以前宽,腿比以前长,身高更高,体格更壮,全身脏器的位置镜面翻转,夜里视物宛如白日,味觉听觉都比以前要更加敏感。 这么大的好处当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系统222为此透支了能量,然后便进入休眠,一直到如今都没有半点要醒过来的迹象。 说实话,有时她还怪怀念那个一天到晚在她脑袋里喋喋不休的222,但她也知道,现在已经到了绝境,它的休眠正是为了能托举她背水一战,好好完成任务。如果任务能成,那么皆大欢喜,如果任务失败,那等这最后一世结束,她也将与系统、与这个世界,一起归于虚无。 她真的不想死,她真的很想活。 有时精神状态堪忧的时候,她甚至想做全世界的孙子,求求所有人,尤其是姻姻,能行行好,选个简单的对象,让她能顺利做完任务。但很可惜,这不符合世界规则,她不能干扰女主,只能让女主自己来做选择。 有时又想到姻姻选了宣武帝,把任务拔高到地狱难度,如今多半已经是死局了,她那饱受折磨的内心就会突然涌出一股歹毒的疯狂…… 不想做孙子了,想做爹,想做全世界的爹! 让所有人跪着求她!像狗一样在地上爬! 她要把这三世以来受的所有窝囊气全都撒出来,一巴掌狠狠抽到所有人的脸上! 喔说到巴掌,她现在的手也和以前不一样了,宽大有力了许多,手指修长而骨节分明,一用力,手背上就会青筋暴起。 这双手,再像第一世时刺绣或者描眉会显得过于粗犷,但真的很适合握刀,很适合攥拳,很适合狠狠掐在谁的脖子上! 她知道自己越来越不正常,但这才很正常。 第一世时,哪怕经过宫斗,她也能勉强保留一个女大学生的道德和良知,到了这第三世,死亡的铡刀常悬颈上,手里又沾了不知几十万条人命,她没彻彻底底的疯魔已经很好了,甚至如果此后她真的疯了,那应该也在情理之中。 夜色深沉,圆月高悬,道路两旁,杨柳萋萋。 淮阴侯骑在马上,一脸深沉的看着自己的手,脑袋里正转着一些森冷又疯狂的念头。一阵凉爽夜风突然迎面而来,风中竟夹着一丝隐隐约约的丝竹声。 乔知予顷刻抬起了头,眼神如鹰隼一般,猛地射向丝竹声响起的方向。 胯|下骏马感受到了主人的警惕,不安的提腿踢踏,她俯下身拍了拍马脖子,随后扯动缰绳,驾马往那声音传来的地方飞驰而去。 城西,浮碧湖沿岸柳荫道下,一匹神骏的黑马载着一个高大男子如闪电般在夜色中游走。 随着离琴声的发源处越来越近,那琴声的调子落到人耳朵里也越来越明显,赫然便是——《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的那个《小星星》。 狂风掀飞了乔知予的檐帽,吹得她发丝乱舞。她俯身骑在马上,唇角勾起一丝莫名其妙的癫狂的笑,这抹笑意真是怎么压都压不下来。 首先,她怀疑自己已经疯了,否则谁家好人穿越到古代后大半夜听到有人弹《小星星》。 其次,如果她没疯,也有可能是这个已经濒临毁灭的世界来了一个穿越者,简直就是天生的替死鬼!她要抢了他的系统,再把自己的系统剐了按在他头上,让他代她去给这个世界陪葬! 这个想法目前只是她精神状态崩盘之下的狂想……但谁知道要是逮到了穿越者,她会不会真的这么做,反正她对自己那脆弱的理智已经不抱任何信心。 当然,除了以上两种可能以外,也还有最后一个可能,那就是有谁听过她弹小星星,然后故意勾她过去。 是有那么一个人,但那个人现在在宫里陪宣武帝睡觉,不应该出现在这寂静无人之地。 路的尽头是一个荒芜的园子,里面似乎种满了大片白梅,白梅盛开,在夜中如大片连绵的雪,鼻尖是清幽浮动的冷香。 乔知予翻身下马,毫无畏惧的大步流星往园子里走,她现在已经被刺激得半癫不癫了,别说人,就算是鬼来了也得怕她! 琴声已经停止,但晚了,乔知予已经记住了琴声声源的方位。当她赶到那里,只见梅花林中一处八角竹亭的地上,静静放着一把“胡不思”。 胡不思是从西域传来的乐器,形似琵琶,却只有四根弦。她曾经很喜欢,拿它当吉他弹,不过后来事务繁忙,已经很久没有再碰过了…… 八角竹亭中,雪白的纱幔被夜风吹得如云雾轻飘。白梅被风吹散,散落漫天香雪,纷纷落到人的鬓角眉梢。 这个场景,这个布置,实在很适合来一场幕天席地、无媒苟合,再加上那把胡不思……乔知予心中顿时了然,看来宫里那位今天没陪皇帝困觉,而是想来找她困觉。 她弯下腰,一把捞起地上的胡不思,随手拨了两下琴弦,仰头道:“出来吧,我已经来了。” 片刻后,一道柔媚的女声响起,像是江南最缠绵的风吹过,吹来黏手的情丝。 “我在你身后。” 乔知予早已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却很给面子的等她出声以后,才缓缓转过身。 大风吹起漫天白梅,像是下了一场雪,雪中女子一袭白衣,乌发如云,一张妩媚白皙的鹅蛋脸上,那双翦水秋瞳泛着盈盈脉脉的水光,里面有数不尽的情丝缠绵。 夜风吹得她衣袂翩然,更显身姿曼妙。见乔知予在认真的观赏她,她双颊微微泛起红晕,脸上浮现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笑得甚至有些少女的羞怯。 如果仅仅只是看外表的话,没人会相信,这个女子已经年近四十,且生育过两个子女。 杜舒,宣武帝发妻,六宫之主,当朝皇后,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她在大半夜穿着一袭薄衫,披散着湿漉漉的墨发,在荒无人烟的竹亭里幽会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这个男人,还是她丈夫最倚重的兄弟。 乔知予觉得此情此景很火辣,很刺激,如果那个“男人”不是她就更好了。 而此时,杜舒看着眼前这个俊美无俦的高大男子,心中一股澎湃的热意涌动。 梅花纷飞间,她似乎又回到了十六年前,那时,她年仅二十三,而他只有十九岁,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杜舒小字依棠,出身陇右杜氏,是家中嫡女。十八岁时,父亲将她许配给了龙首原的小郡守应离阔做续弦。 她不懂为何父亲会如此待她,哭闹着要寻短见。可父亲说他观那个郡守龙睛凤颈,有帝王之相,让她担起嫡女之责,为家族兴旺而嫁为其妇。高高一顶帽子扣下来,她挣脱不得,泪流满面的坐进花轿,就这样嫁了过去。 那时应离阔的原配已经去世,留下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甫一嫁人,便马上就要做娘亲。应离阔大她整整六岁,脾气阴晴不定,她每逢受气,都要回家哭诉,可父亲只让她忍耐,要她为了家族,继续忍耐下去。 这一忍,就忍了五年,忍到了天下大乱,群雄四起,而她那讨人厌的丈夫揭竿而起,成为了逐鹿天下的一方霸主。 说实话,她曾经偷着祈求过上苍,让应离阔战死沙场,最好死快点,死外面,好让她结束此前生不如死的生活。可当一支杀人如麻的叛军突然包围龙首原时,她绝望的发现,在这乱世之中,她真正能依靠的人竟然也只有她那讨厌的丈夫。 那支叛军抓住了她和所有的杜家人,即将把他们带离龙首原,利用他们来威胁应离阔。关键时刻,一队身着玄衣、脸戴鬼面的士兵驾马而来,救下了被囚困于囚车中的杜家老少。 叛军首领见势不妙,把她抓到面前,高高的举起了刀,与此同时,一支箭矢也脱离了远处的一个叛军的弓弦,朝她的正脸疾射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鬼面人的领袖从马上纵身跃下,一刀砍杀挟持她的敌军,随后仓促之下,用手臂挡下了那支向她疾驰而来的利箭。 他温热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 她当时被吓傻了,只知道大睁着眼睛,看着眼前戴着鬼面的高大男子,浑身僵硬,动都不敢动。 四下叛军已被杀尽,男子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温柔的擦干净她眼下的血点,随手折了一枝白梅,插在了她的鬓角。 那时她不知哪里来的胆子,突然就好想看到他的模样,于是趁他不备,踮起脚取下了他的鬼面。 梅花纷飞间,一张俊美而年轻的脸映入她的眼帘。 他是那么惊讶,愣愣的站在那里,好像在无声的责怪她不知礼数。 但这一幕,让她心跳如鼓,让她一见生情,让她从此念了他好多、好多年。 10 第十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乔知予偶尔回想往事,也会不胜唏嘘。 她与杜依棠其实是前世宿敌。 第一世时,乔知予是宠妃,杜依棠是皇后。偌大的后宫像一个斗兽场,所有的女子都在争抢着帝王那点儿稀薄的爱意。 那是乔知予的第一世,她实在还太年轻、太浅薄,觉得自己拿的是宫斗剧本,就像所有宫斗小说的经典套路一样,皇后理所应当是这个剧本里最大的反派。 做题家思维一上头,为了回家,她把皇后当做自己最大的对手,铆足了劲想要压过她。 她学了跳舞,学了唱曲,学了下棋,色艺双全,把宣武帝那个老东西勾得夜夜流连她的寝殿,成为了宠冠后宫的玉贵妃。渐渐的,除了她的寝宫,宣武帝再也不去别处,所有的妃嫔都遭到了冷落,连杜依棠也并不例外。 她以为这位雍容娴静的皇后是恨她的,恨她夺走了自己丈夫的宠爱,不然也不会每次在御花园遇上她都冷冷一笑。可到最后,她被丽贵妃陷害与二皇子私通,被宣武帝处以极刑之后,连女主姻姻都弃她而去,唯一为她收敛尸身的,竟然是皇后。 那一具简陋薄棺,装殓了曾让君王爱不释手的香肌玉骨,装殓了曾被谏臣笔诛墨伐的祸水红颜。 茫茫大雪中,皇后折下一枝白梅,放进她的棺中。 “好颜色,可惜了,来世投个好人家。” 乔知予自认为自己最了解的是宣武帝,第二了解的就是那永远端庄的皇后娘娘,可是直到自己死后,她才真正的看到皇后最真实的模样—— 她不会有嫉妒,也不会恨,在冰冷的后宫一年又一年的磋磨中,这位四十岁不到的雍容美人,早已熄灭心中的焰火,不再渴望君王逢场作戏的爱。 她成了一棵青松,一座石台,在风中,在雪中,冷眼旁观着一场又一场的戏耍,亲眼看着那些鲜妍艳丽的女子从摇曳盛放,到荼蘼颓败。 都是傻姑娘,最是无情帝王家啊。帝王,怎会有真心?他的心,早就塞满了权力。 这一世,为了报答前世的皇后收殓尸骨的恩情,当应离阔的这位妻子遭遇围困,乔知予主动请缨前去救援。 她还记得前世的皇后曾因为颧上箭矢留下的伤疤而被宣武帝当众羞辱,于是她抬手挡下了那支射向皇后的箭,并在她原本那道疤痕旁的鬓角,插上一支洁白的梅花。 那时乔知予以为与皇后有关的因果到那里便已经彻底结束。 那夜龙首原的圆月高悬,她一想到前世今生的对比,觉得自己如今越来越强大,任务完成简直手到擒来,心情一激动,没能睡着,便翻身起床,找到一处僻静的湖边。 在梅花树前,在月色之下,在粼粼波光中,她操起胡不思,潇潇洒洒的弹起了一曲——《小星星》。 她没想到杜依棠会这么巧闻声而来,更没想到这位一向雍容典雅的端庄女子会为她献舞致谢。 彼时还未成为皇后的杜依棠身着一袭鹅黄衣裙,楚腰纤纤,娇艳欲滴。她妙目含情,在月下花前,垫脚起势,裙裾翩跹间,像一只蝴蝶舒展蝶翼,又像一朵优昙舒蕾怒放。 美人舞如莲花旋,世人有眼应未见。 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 前世入宫十六年,乔知予从不知道皇后会舞,更不知道她也能如此娇媚鲜妍,令人惊艳。 和她比起来,自己前世临时抱佛脚学的舞,跳起来活像小狗扭屁股,也不知道宣武帝是怎么看下去的。 美人献舞,不可辜负。 乔知予手指拨动琴弦,欣赏着身姿曼妙的杜依棠,眉眼含笑的弹起了一首抒情的《升明月》。 有可能是月色太迷离,也有可能是琴声太缠绵,杜依棠跳着跳着,不知怎么,随着一阵夹着梅花的香风飘过,软软向她倒来。 乔知予赶紧把胡不思一丢,伸出双手稳稳接住她,莫名其妙的,天旋地转间,将她抱了个满怀。 她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她是嫁为人妻的花信妇人,她们之间,无论如何也不该发生些什么。 乔知予垂眸望她,只看到怀中女子那双翦水秋瞳里,全是盈盈脉脉的柔软情意。 雪肤花貌可怜人,邀君共赴软红尘。 深宫里的那一棵孤寂青松,那一座冰冷石台,如今染上点点春色。那是乔知予第一次在那双眼中看到滚烫的人间情|欲。皇后心中早已熄灭的火焰,如今竟然为她这个外人重燃,这火焰是如此汹涌,烧得怀中人不顾纲常伦理,想要与她这个前世宿敌,成为……今世夫妻。 [好颜色,可惜了,来世投个好人家。] 那场大雪中,皇后折下一枝白梅,怜惜的给了她一场最后的体面。 她的报答是为她挡下一箭,也还她一场体面,哪怕这体面,冰寒若雪。 “大嫂。”她面色如常,“三哥在等你回家。” 这便是她在与她的初遇中,说的最后一句话。 -- 夜色深沉,盛京浮碧湖畔,荒芜梅园,当风吹起漫天梅花,实在像极了当年。 只是面对面的两人,已经不复翠发朱颜。 杜舒温柔笑着,在梅花雪中款款而来。 “我新学了一支舞,阿迟,跳给你看。” 她的衣襟开得有些太过,露出一小片雪腻酥|胸,乌发也放了下来,披散在身后,浑身香雾滟滟,笼着一层雾蒙蒙的柔光。 乔知予知道自己不该再看,迅速移开视线,低头说道:“微臣告退。”说罢,就要将胡不思放下,准备离开这是非之地。 “听说姻姻想进宫?”望着亭中男子,杜舒一双凤眸光华流转,意味深长的发问。 乔知予的身形顿时一滞。 杜依棠是六宫之主,要是得罪了她,乔姻日后少不了受磋磨。那里可是后宫,如今她乔知予身为武将,手再长也伸不到皇帝的内院去。 好,这下真被这女人拿捏了,看来今晚是不留也得留。 乔知予只得撩起衣摆,在纱幔飘飘的竹亭中席地而坐。她淡定自若的抬起胡不思抱在怀中,手指轻轻在琴弦上一撩,看向园中女子,“开始吧。” 杜舒勾起唇角,再度为当年为她折梅的将军,在花前月下,献上一舞。 杜依棠的舞依然还是那么美,乔知予也还是没忍住,面上不显,实则看得津津有味。 第一世时,连宣武帝都不知道杜依棠会跳舞,然而这一世,杜依棠却几次三番跳给她看。当然,她也确实会欣赏,抛开身份地位,她是真的觉得杜依棠舞得漂亮,无论是步态还是神态,都美得活色生香,视觉冲击力极强。 夜风习习,暗香浮动。 如同十六年前一样,一舞完毕,杜舒软软的向她倒来。 十六年的武不是白练的,乔知予不动如山,单手就将皇后捞到自己怀里,另一只手,则游刃有余的将胡不思轻轻放在地面上。 怀里是一具温香软玉般的女体,玉脸映桃红,香肌晕玉白,大手掐在她的腰上,能感受到隔着薄薄的一层衣物,软肉从指缝溢出。生育过两个子女,她像一颗水蜜桃,已经熟透了,熟得像是用力一捏,那肥腻软滑的桃肉就会糜烂成泥,淌出淋漓的汁水,淌得人掌心黏腻一片。 一阵馥郁幽香从她身上传来,香得人头脑发晕、心中悸动。 乔知予垂眸看向怀中杜依棠,只见她朱唇轻启,媚眼如丝,眼神迷离,明显已经动了情。眼神往下扫去,经过刚才的一番拉扯,女子胸口衣襟散得更开,露出胸口大片雪腻肌肤,要是衣衫再往下滑一点,啧啧…… 玉体横陈,雪腻酥香,风情万种,艳势逼人。 真美,美不胜收,美得让乔知予这个心硬如铁的人都开始动容。 她明白杜依棠是在勾引她。 九五至尊的发妻,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竟然满面春情躺在她的怀里,想要勾引她,勾引她这个心深似海的天子心腹、这个位高权重的大将军、这个威严莫测的世家家主。 她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丝隐秘的快意,她突然觉得权力这个东西,真是好东西! 心底那丝因穷途末路而生的歹毒的癫意又开始啸叫,让她在被引诱的此时此刻,顷刻产生无数个张狂的念头。 反正任务已经是地狱难度了,反正都快无法完成了,还管它干什么,还做它干什么?这最后一世,难道她要无欲无求过一生,做个清心寡欲的菩萨?! 美人劝我急行乐,自古朱颜不再来! 披散着三千墨发仰躺在乔迟的怀中的杜依棠,感受到身下躯体的僵硬,若有所感的抬眸望向头顶的男子,不出所料的在他那张眉头紧皱的坚毅的脸上窥到了一丝欲念与挣扎。 这让她唇角缓缓勾起了然的笑意。 当年白梅树下一舞,他心硬如铁,可她不信他当真不曾动情。 时隔十余年,他的眼中终于再次被她的倒影填满,就像是她幻想过无数遍的,他满心满眼都是她的模样。 他是大将军,是天子近臣,光风霁月独善其身,她杜依棠却偏偏要拖他入这……万丈红尘。 11 第十一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杜依棠发丝迤逦,媚眼含情,美得惊人,她风情万种的轻笑着抬起玉臂勾上了乔知予的脖颈,发出了旖旎的邀约。 但很不巧,在乔知予的内心博弈中,理智艰难的占据了上风。 虽然她有那么一刻真的很想牡丹花下死,但这女人其实不简单,为她死不大值当。想了又想,乔知予非常痛苦的放弃了寻欢行乐,决定继续苟住,死死苟住做任务。 啊,人生!人生真是索然无味! 乔知予狠狠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双眸已经掩去所有混杂情绪,再度归于平静。此时的她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她是坐怀不乱的神。 此刻夜风习习,荒芜的梅园中,幽香浮动,但搂着温香软玉的将军已经彻彻底底的收了心。 低眸瞥了眼怀中杜依棠,乔知予伸出手,粗暴的将她胸口大开的衣襟一层一层拉拢,那力道,仿佛拉扯的不是衣领,而是谁狼藉不堪的颜面。 杜依棠神色愕然的抬头。 乔知予眉头紧拧,神情沉肃,“皇后贵为大奉帝后,应该谨守本分,母仪天下,如今衣衫不整,真是不像话。” “你……阿迟!” 杜依棠又羞又恼,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闭嘴。” 乔知予一把掐住她的下颌,俯下身猛地迫近,那双黑沉沉的眼眸死死盯住她,里面暗含威胁,“当年你院里那个婢女,至今都没有找到,还想暗算我?” 一瞬间,将军身上那尸山血海里磨砺出来的煞气冲天而起,将杜依棠笼罩在猎食者的危险气息之中,她纤长白腻的脖颈被那只青筋暴起的手强制抬起,雍容温婉的脸也被捏得有些变形。如此狼狈,可她此刻却只想笑,只想快意的大笑出声! 那个婢女? 纵使他是骁勇善战无人可敌的大将军,不也曾被她这个女子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世间孰强孰弱本就不看男女或体格,难道他以为现在把手卡在她脖颈上,他就是强,她就是弱?阿迟啊阿迟,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 “为什么非要找到她,难道那晚,是你的第一次?”杜依棠眯起了双眼,愉悦的问道。 乔知予垂眸看她一眼,沉肃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厌烦,低声斥道:“你是什么身份,我是什么身份,这是皇后该过问的吗?” 说罢,将军一把掀开杜依棠,站起身来,大步流星走入了梅林。 在将军身后,杜舒站起身来,目送他的身影远去。随着高大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梅枝掩映之中,她也收敛好了脸上最后一丝媚色,在夜风中扶了扶鬓发,重新变得雍容端庄。 十六年前的花树下,他竟敢拒绝她!她当时花信之年,年轻气盛,心中暗恨,一怒之下给他下了药,在无人的柴房中强迫了他整整一个晚上! 她想待他好的,她从来没想过待一个男人这么好,可惜是他自己不听话。 回想起他当时的生涩与慌乱,那应该还是他的第一次,她却只顾着自己快乐,压根没有怜惜他。也不知是不是那一晚让他断了对男女之事的念想,这么多年来,竟然再未娶妻纳妾。 那晚过后,面对他的问责,她便推说柴房中那女子是府中婢女,已经逃之夭夭,无处寻觅。 反正那夜伸手不见五指,他绝不可能看清她的身形相貌,就算是猜到是她动了手脚,也只能吃个哑巴亏。 再后来,她就怀了他的孩子。 孩子一生下来,成了四皇子。 皇儿长得像她,不像他的生父,这让她有些遗憾,却也有些庆幸。而当初怀上皇儿的半月后她便与宣武有过同房,因此这个孩子也没有受到任何人的怀疑。 他还蒙在鼓里,还不知道时常遇见的四殿下竟然就是他的亲生儿子。如果他知道,会不会对皇儿视如己出,又会不会爱屋及乌,再与她春宵一度…… 不愿意也没关系,她能吃到他一次,就能吃到他第二次。 大奉骁勇善战的血将星,也不过是她杜依棠的裙下之臣,掌中之物! 漫天梅雪之中,杜舒站在竹亭下,探出手去。一片泛着冷碧色的花瓣被大风裹挟而来,飘飘悠悠落到她的掌心。 她高高在上的端详了几眼手中这枚色泽清丽的花瓣,唇角勾起一丝上位者的笑,缓缓攥拢五指。 -- 出来溜达一趟,没想到遇到了杜依棠。 有些年没见,这女人在人前依然是顶着张母仪天下的脸,人后,既美艳,又疯癫。 如果说第三世开启时,杜依棠在乔知予心中还属白月光,从十六年前那混乱的一晚开始,杜依棠便连蚊子血都不算,直接堕落成“疯婆娘”。 “疯婆娘”,这个外号和宣武帝的“老屌子”称谓有异曲同工之妙,深刻的表达了乔知予对他们两位颠公颠婆的个人情感。 夜色深沉,乔知予骑在马上,纵马疾行,迅速离开了浮碧湖。 怕了怕了,癫不过…… 十六年前,杜依棠给她献舞,却被她不轻不重的用宣武帝打了脸。 她以为杜依棠会就此收敛起非分之想,给彼此留点体面,结果此人记恨在心,两天之后,就在杜府的酬谢宴上给她下了药。 那药是烈性催|情|药,鼻子比狗还灵的她将酒杯端到面前就闻到不对,但那时她还没猜到下药的人竟然是杜依棠,于是便假装喝下,虚软无力的瘫倒在湖畔假山边。 很快就有一个侍卫前来扶走她,将她扶到了偏厨的柴房外,然后胡乱把她往门外陶缸里一塞,自己理了理衣领进了柴房。 她安详的窝在陶缸中,睁开眼看到头顶夜空深邃,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想这到底玩的是哪一出,然后就听到隔壁柴房逐渐传出了男女动情的喘息声。 听声音,那男声是来自刚刚来搀扶她的侍卫,女声,似乎是来自杜依棠。 喔,刺激!堂堂皇后竟然深夜和小侍卫在柴房偷欢!这是什么劲爆的东西! 乔知予兴致勃勃的竖起耳朵听墙脚,但很快,一抹不妙攀上了她的心头…… 不太对,杜依棠和自己的侍卫偷欢,为什么要给她下催|情|药,又为什么要让侍卫把她搀到柴房外,然后让侍卫进去,让她待在外面听这活春宫。 这么做到底有何用意?她怎么不太懂呢? 下一刻,屋内女子一时情动,情难自抑的喘息着喊出一声:“乔迟,抱我!” 一个晴天霹雳打下,打得屋外陶缸里的乔知予外焦里嫩。 人在缸中坐,锅从天上来…… 原来她和杜依棠之间,竟然被小侍卫那个中间商赚了差价! 这个锅,她乔迟不背! 第二天,乔知予主动找到杜依棠,想告诉她,自己昨晚在陶缸里睡了一夜,是个清清白白的大好人。 可杜依棠心虚,只当她被睡以后恼羞成怒,是来兴师问罪,迅速把编好的“杜府逃逸的婢女”这个幕后黑手摆出,然后就给她吃了闭门羹。 乔知予有口难言,于是只能盯上杜依棠那个胆大包天的贴身侍卫,想着当着杜依棠的面把他的嘴撬开,一样能洗脱她身上莫须有的污名。 没想到当晚便有一队叛军来袭龙首原,袭击了杜府,那侍卫为了护住杜依棠,身受重伤,然后两腿一蹬,他就死了…… 就死了…… 死了…… 了…… 死无对证,从此黄泥落进裤|裆里,不是屎它也是屎。这口黑锅硬是结结实实扣在了乔知予的脑门上。 乔知予就此与杜依棠成了一夜夫妻,而且从那晚的激烈战况来看,似乎某方面的能力还格外可观…… 事情发展到此步已经足够让人头疼,然而更离谱的事还在后面! 将杜依棠带到应离阔身边后,乔知予眼睁睁看着杜依棠的肚子一日日大了起来。最后瓜熟蒂落,那大胖小子的脸,七分长得像杜依棠,三分长得像小侍卫。小侍卫长相清秀,无甚特点,所以那仅有的三分,也只有她这个明眼人看得出来。 那时杜依棠抱着孩子经过校场找应离阔,却唯独对她笑得春风满面,乔知予就知道,头上的黑锅它又多了一顶。 二十岁,别的女子婚姻嫁娶、绣花扑蝶,她给兄弟戴绿帽、跟嫂子偷情,年纪轻轻,就做了爹。 儿子是个好儿子,四皇子,样貌俊朗,生性大方。乔知予怎么看他怎么顺眼,想要像第二世一样,将姻姻嫁给他,哪怕第一胎是女孩儿,姻姻她重男轻女不满意,那后面追生二胎三胎,总有一个是男婴吧! 到那时,四皇子是她儿子,姻姻是她侄女,姻姻的婆婆是她姘头,这一大家子人,亲上加亲啊!这么好的家庭氛围,还怕任务完不成? 可惜,最后姻姻选了宣武帝。 哎,既然如此,那她和四皇子的地下父子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一想到这里,骑在马上的乔知予甚至有些唏嘘。做别人的野男人,她没什么兴趣,但是一提到说做别人的爹,她可是一点都不困。 毕竟那是四皇子,是她淮阴侯乔迟和皇后嫂子偷情才得来的唯一的亲儿子啊。 一想到那小崽子在校场练习骑射的时候,对她那孺慕崇敬的眼神,乔知予真的好想亲眼看看,当他知道他其实是她淮阴侯乔迟的种,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是会提刀杀她灭口,还是会开口喊她父亲? 如果他乖乖喊她一声“爹”,那她这个为人父者,自然得有所表示。他既然是皇室嫡子,又是淮阴乔家长子,这储君之位,扶着他坐上去又何妨,那老不死的宣武帝,突然暴毙又何妨? 夜色之中,乔知予纵马飞驰,唇角忍不住扯起一丝笑意。 哎呀姻姻,姻姻,赶紧成婚生子,让她完成任务。 否则她要是控制不住自己,开始发癫玩起来,不玩个尽兴,她是绝不会收手的。 12 第十二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带兵收复漠北四镇十八州回来后,乔知予被宣武帝封为禁卫军北衙不言骑上将军,兼例竟门大狱刑台使。 禁卫军北衙不言骑、例竟门大狱刑台,这两个机构,都由乔知予一手创建。 不言骑掌巡察缉捕,专理皇帝钦定案件,由皇帝直辖。平日里,不言骑的职责一是刺探民间及百官中可能威胁到皇权的行为及言论,并抓捕嫌疑人;二是处理牵扯朝廷官员的大案要案,将结果直接呈送皇帝,刑部、大理寺这些司法机关皆无权过问。 刑台掌刑讯逼供。下例竟门大狱者皆为皇帝亲自下诏书定罪的罪犯及其亲眷,刑台则负责拷问逼供罪犯。此司亦由由皇帝直辖,一切刑狱专呈皇帝,其余司法机关亦皆无权过问。 两个机构,职司分明。不言骑类似于锦衣卫,而刑台则类似于诏狱,一个是帝王鹰犬,一个是天子私狱,都是加强皇权的利器,是强化君主专|制的特务机构。 说来有趣,在第一世,这两个机构是不存在的。 第一世的宣武帝靠着他自己的智谋与一群忠肝义胆的兄弟,在乱世中活生生熬了十九年,才最终打下了天下。他的至尊之位,是靠他自己扎扎实实一步步走上去的,自然是傲睨一世、从容不迫,对自己的手腕与能力有绝对的信心,认为天下归服自当如此,不屑于耍手段。至于后期变得多疑阴暗,那也是他日渐年迈,不得不立储之后的事。 然而这第三世,乔知予早早介入战局,使本该持续十九年的乱世在第十六年便硝烟落定。 三年,不长,但正该是群雄逐鹿最激烈的时候,正该是原本的宣武在残酷的厮杀中磨砺出一颗坚硬如石的帝王之心的时候……乔知予带着鬼面军和玄甲骑轰轰碾过去,狂暴的干掉了宣武所有的对手。 龙椅还是那个龙椅,但靠自己爬上去和靠别人扶上去,坐在那上面的感觉有着本质的不同。 这一世的宣武,少了百炼成刚后的自若,对天下的归服、群臣的投效,始终抱有那么一丝患得患失的怀疑。 于是,当宣武再一次与乔知予把酒言欢,吐露心事之后,乔知予便忠心耿耿的再次为帝王排忧解难,着手建立了这两个将朝堂、百官、中央、地方全都紧攥在天子手中的特权机构。 从此,皇权不再受什么谏台、宰辅的牵绊,也不再受什么三省六部官制的制约。只要宣武帝想,皇权便可以到达大奉所有地方,可以无限制的扭曲膨胀! 什么是操杀生柄,什么是掌天下权? 不受任何辖制,不惧任何指摘,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随心所欲,唯我独尊! 这才是皇权至上,这才是九五至尊! 是的,乔知予,她在一步步喂养帝王的野心。 权力让人上瘾,至少在未来的十年之内,她要宣武帝对她处处倚仗。 大奉的开国武将上交兵权之后,只能封为公侯领个闲职,在朝堂之上做个无关紧要的点缀。她乔知予要是甘于做这个点缀,手中无权,姻姻怎么办,任务怎么办?因此,她必须设不言骑,开刑台,做那个位高权重的肱股之臣。 位高,世家家主,武将之首,金印紫绶,拜相封侯。 权重,既非兵权也非公权,而是帝王亲授的生杀大权。 当然,十年之后,等宣武帝全面接过已经调|教好的不言骑和刑台,乔知予这个创立者可能因为某天早上左脚迈进门就被处理掉,但那时乔知予早都已完成任务,回到现世了。 特务机构的设立一般是政治不再清明的前兆,可能未来有人读到大奉这段历史时,会唏嘘于淮阴侯此举的阴损。 对此,乔知予只能冷冷一笑,表示:这就叫无毒不丈夫! 什么,有人说她不是丈夫? 那是当然,她是一个女人,所以这都是他淮阴侯乔迟做的坏事,和她乔知予又有什么关系呢,有毒的又不是她,哈哈! 盛京城西,狐尾巷。 狐尾巷,城西最破败的街巷,地面坑坑洼洼,街道两畔商铺低矮,幌子都像蒙了一层灰。三教九流都在此处汇集,虽然脏乱了点,却极有生活气。 手持旧扑扑的莲花灯的儿童嬉笑打闹着在矮巷中穿行,挑着担子的货郎从巷口吆喝着一闪而过,有女人披头散发站在巷子岔路口,等着磨镜郎把铜镜重新磨亮。 “胡饼,刚出锅的胡饼!”巷口支着铁锅煎饼的老大娘热情的招呼着来往行人。 “冰糖葫芦,冰糖葫芦……”褐衣短打的小贩扛着插满冰糖葫芦的棒子走街串巷。 正午时分,乔知予带着禄存来到了狐尾巷口。 乔知予作为不言骑的老大,每隔三五天就得给他们上课,争取把这群只会蛮力的莽夫培养成一支专业团队。比如今天,她就要给禄存上一课,主题就叫:追踪寻人。 第二世时,她在组建“不知阁”和“摘星处”的过程中,获得了相当多的经验,尤其精于培养杀手和探子。不言骑的定位则是杀手、探子和刑捕,追人要稳、抓人要准,不得已时,杀人要狠。 今天来到狐尾巷,上课是次要的,乔知予其实想在这儿找一个人…… 没人知道,在这三教九流聚集之地的破败狐尾巷,居住着一位前朝教坊司的绝世舞姬。三十年前,她曾经凭借一支剑器舞名动天下,如今年逾知命,花容不再,隐居在了狐尾巷中。 第一世时,乔知予曾聘请这位曾经风华绝代的老妪作自己的舞蹈教习,最终使自己凭借妖娆的舞姿获得了宣武帝的青睐,时隔多年,回首往事……真是让她不想回首。 好在,这一世的她总算能挺直腰杆,活成一个人样。 她早已没必要练舞,但如今乔姻要进宫,若想讨得皇帝的喜欢,她的姻姻啊,多少得在这位教习手下吃点苦头咯…… 教习姓李,嗜好甜食。乔知予没提前备礼,念及空手上门不合礼数,便随口叫住担着米糕的小贩,让他包两提米糕,好做上门拜访的礼物。 “好嘞!两提,给您包好了。” 小贩年龄不大,身量矮小,顶着一顶靛青色的瓜皮帽,一脸机灵相。 他弓着身,满脸堆笑的收了碎银,手脚麻利的找了乔知予铜钱。 都是市井讨生活的百姓,就算米糕缺斤少两,或者少找了钱,乔知予一般都不计较。可那铜钱一到手,她的眉头就一拧。 她的眼是尺、手是秤,这铜钱不对,轻了,假的,而且全是假的。 大奉建立已经三年,早已颁布通行铜钱,如今竟然有小贩当市使用假|钱,说不准背后某条造假|钱的产线已经初具规模。 盛京首善之都,天子脚下,竟然有贼人敢铜钱造假? 米糕小贩已经担着担子走远。 乔知予默不作声,脚下一动,背着手,提着米糕就悄无声息的跟了上去。她倒要看看这背后到底是哪个狂徒胆子这么大…… 她很欣赏他! 抓来玩玩,能用就按到不言骑和刑台打白工,不能用,就丢到大理寺砍头。 可惜她的算盘打得好,忘了身后还跟着个生瓜蛋子。 禄存还不会匿行,习武之人力道又大,行动间一不小心一脚踹上巷中杂物,破瓦烂砖顿时哗啦啦摔了一地,声响大得出奇,行踪暴露无遗。 乔知予身形一顿,拧眉扭头,剜了禄存一眼:要你何用? 禄存脸上一红,默默地低下了头。 小贩回头看到身后两人,顷刻脸色大变,意识到事情败露,担子一扔就开逃。 逃?能在她乔知予眼皮子底下逃脱的人,还在阎王殿排队等投胎! 小巷拥挤,小贩身形矮小,动作灵活,顶着顶靛青的瓜皮帽溜得飞快。乔知予运起气来,脚下生风,几下就追赶上去,一只手如鹰爪般狠狠扣向那小贩的肩膀,没成想他一个急刹,扭身反从她的咯吱窝底下钻走,迅速蹿向主街。 好狡猾的贼! 乔知予再次追了上去。 此时,狐尾巷前的主街街道上。 熙攘的人群间,一个小书童正满头大汗的想把自家主人的行椅从街道正中央挪开,可平日里灵活轻巧的机关行椅今日却像石头做的一样,推也推不动,抬也抬不起。 “公子,木轮被卡住了!我,我去找帮手!”小书童顾不得擦汗,满脸慌张的冲进了一旁的酒楼。 小书童刚走,下一刻,伴随着人群的隐隐惊呼声,主街拐角猛地冲出来一辆马车。 打头的两匹骏马眼眸赤红,鼻孔冒出阵阵热气,马蹄飞驰的拖着马车疾驰而来! 路上行人见势不妙,纷纷撤到道路两边,只有路中央的木行椅因被卡住而无法撤开。坐在上面的羸弱公子似乎不良于行,此刻动弹不得,睁大了惊恐的双眼,紧抠扶手,惊声喊着书童的名字:“尺墨!尺墨!” 眼看那疾驰的马车越来越近,道路两旁的百姓发出阵阵惊呼,更有不忍心看者,已经害怕的闭上了双眼。 电光火石间,一个高大的身影猛地从侧面跃出。来人利落将椅上男子打横一抱,一个旋身便闪到路边。 下一刻,那辆马车擦着两人呼啸而过,木行椅顷刻便被撞飞到一边石墙上,伴随着一声巨响,四分五裂,木渣四溅。 尘烟中,乔知予抬头注视疾驰而去的马车,眼神冷厉,面沉如霜,“闹市纵马,胆大包天,摁住他……” 她并指如刀点向那辆马车,下一瞬,禄存身形一闪,迅速追了上去。 见禄存已动,乔知予长眸一扫,机警的瞄了一眼四周,意料之内的发现刚刚那小贩早已消失不见。看来今日是没法抓到那造假|币的贼了,算他命大! 做完这一切,乔知予才分出心神,垂眸看了眼怀中孱弱公子的情况。 公子身形颀长,身量纤薄,穿着一身白底青竹的月白锦袍,以玉冠束发。此刻,他薄唇惨白,清秀温润的眉眼中满是惊慌,双手正惊魂未定的攀着她的肩。 是个温润俊秀的柔弱美男子,但,样貌怎么看起来这么眼熟,再加上这腿…… 乔知予眉头一拧,“景亲王?” 应云卿正与她的目光对上,错愕道:“淮阴侯。” 13 第十三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乔知予的眼神顺着怀中男子的俊脸缓缓往下滑,滑过喉结,滑过腰腹,直到落到他那双孱弱无力的腿上,眼神中便多了几丝粘稠的晦暗与玩味。 应云卿不良于行,本就忌讳别人看自己的腿,而淮阴侯不仅把他抱在怀里,还对他的痛处看得目不转睛。他的眉头缓缓皱起,不悦的提醒道:“淮阴侯,乔大哥。” 乔知予的眼神便又移回他的脸上,她此刻神情稳重,好似方才的失礼只是怀中人一时的幻觉。 “得罪了。” 说罢,她将应云卿稳稳抱起,往前走了几步,倾身将他放在路边酒楼摆出来的木椅上。 “公子!公子!” 书童尺墨从一旁扑上来,泪流满面伸手的将应云卿从上到下摸了一遍,最后跪在他面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呜呜呜呜,都是尺墨不好,都是尺墨笨手笨脚!” “好了,好了,我没事,别哭。”应云卿蹙着眉,揉了揉小书童的脑袋,似乎看他哭成这样,颇为心疼。 等到书童哭累了,乔知予才出声问道:“景亲王怎么在这儿?” 应云卿勉强笑了笑,“出来散散心,没想到行椅坏在路中央,看来今天不宜出门。” “殿下的侍卫在何处?不像话,帮你训训。” 应云卿闻言,有些不安,急切的解释道:“是我把他们支开的,和他们没有关系!我只是想出来逛逛,不想有人跟着我。” 看起来真像一个温润心善的世家公子哥啊。 乔知予微微偏着头,眯着眼,饶有兴致的把这尊玉菩萨从头到脚又欣赏了一遍,最后勾唇一笑,“那么,微臣送殿下回府。” 她长臂一展,将他抱上了景王府的马车,一躬身,自己也坐了进去。 景王府的马车宽大奢华,坐两个人毫不拥挤,甚至里面还摆得下一个小几,几上木盘里还有一壶凉茶。 乔知予口干,自顾自翻开茶盏,给自己倒了盏茶,即将把茶盏送到唇边时,却发现那景亲王缩在角落里,正愣愣的望着她。 “怎么了,想喝?我给殿下倒一杯。”乔知予掀起眼皮瞭了他一眼 “不,淮阴侯请便。”应云卿不自在的低下头,避开与面前这气势惊人的高大男子有眼神对视。 “殿下的腿方才磕到了,疼不疼?” “不知道。” 清秀俊朗的青年摇了摇头,有些失落,“没有感觉,一直是这样,从十年前开始,就一直是这样。” “臣帮殿下看看。”说罢,乔知予便伸出手来,一把扣住面前人的脚踝,不由分说就要褪去他的鞋袜,把他的裤腿顺着胫骨往上抹。 “不行,松手。” 应云卿大惊失色,挣扎了两下,发现自己毫无还手之力。 眼看自己最脆弱的痛处就要被迫展露人前,一时之间,羞耻与愤怒齐齐涌上心头,温润公子终于拿出了身为天家子弟的威严。 他脸上愠怒,咬着牙,从齿缝中生生挤出两个字:“放肆!” 乔知予动作一顿,抬头看他,“不喜欢这样?” 她没有得寸进尺,见把人惹毛了,就将鞋袜又给人利落的穿回去,面无表情,就跟没事人一样。 “臣听说下肢不健,可以热灸。” 乔知予将内力运于掌上,将掌心烘热后,伸手捂在了面前人脆弱的膝盖上,“这样呢,舒不舒服?” 她眸色沉沉,目不转睛的看着被逼到马车角落的清秀公子。她的目光太盛,将退无可退的公子紧锁其间。 应云卿被乔知予有如实质的注视看得头皮发紧,感觉被面前男子长年累月身为一军统帅的威严气息笼罩,让他呼吸之间都有些凝滞。 乔知予见他神思恍惚,拧了一下眉,“说话。” “舒,舒服。” 此话说完,应云卿仓惶别开了脸,脖颈上都染上一层绯色,两只手搭在身下座位上,不自觉的抓紧。 像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乔知予唇角微微勾起,再次从上到下打量了面前人一遍,那黑沉沉的眼眸里意味深长,既像是居高临下的欣赏,又像带着丝若有似无的玩味。 逼塞的空间,侵略性的眼神,越矩的举动,强势且不加掩饰的男人,被迫的肢体接触……有那么一刻,应云卿甚至感觉自己正在被一只斑斓猛虎饥肠辘辘的凝视,似乎那猛兽正思考着该从哪里下嘴,才好把他这只毫无还手之力的绵羊吞吃入腹。 但好在,淮阴侯并没有失礼太久,许是出身世家的教养和礼仪,遏制了某些不可言说的念头。 乔迟坐了回去,回到他自己原本的位置,与他拉开了距离,也将那只温热的大手从他的腿上移开。 男子端坐在马车一侧,双目一闭,开始闭目养神,神情端正,好似是个从始至终都端肃克己的正人君子,好似方才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他景亲王自作多情的一场幻觉。 膝上的热意退去,冰寒刺骨的感觉再一次攀附上来,甚至冰寒之意比之前更甚。应云卿无措的抿了抿唇,双手用力把自己撑起来坐直,眼神却忍不住再次落到身侧那人的脸上。 趁着那人闭目养神,阖上了那双洞若观火的锐利眼眸,他才终于敢如此刻一般肆无忌惮的打量他。一点一点的,用自己的视线描摹他深邃的眉眼、挺拔的身姿。 马车外车水马龙、市井嘈杂,马车里光线昏暗、对坐无言。 在这长久的沉默中,景亲王忍不住想起了一些往事,想起自己和面前这位神明俊爽的将军那狼狈不堪的初遇。 应云卿第一次遇到乔迟,是在十年前。 彼时的他还不是亲王,只是个十七岁的少年,而乔迟已经成了他大哥麾下百战不殆、凶名赫赫、令敌人闻风丧胆的一员大将。其残虐之名,连一直在江南游学的应云卿也有所耳闻。 那时战祸蔓延到了江南,没有任何人可以独善其身。应云卿听了母亲的劝告,收拾好行囊北上,去投奔起兵割据后已在中原站稳脚跟的同父异母的大哥应离阔。 少年应有鸿鹄志,当骑骏马踏平川。 可惜他实在太年轻,一路上被人套了话,因此迅速被河曲边缘一支正与大奉军作战的敌军盯上。骏马还没载着他跑出河曲,敌军就连人带马将他按在了丰州川。 那时正值晚秋,枯水的阳河之畔,烟波浩渺,芦花飘荡。 敌军名为南楚,其据地为胡山以南到阳河以北,这些时日以来被大奉将领乔迟带兵步步蚕食,如今只剩丰州川一带,再退已经退无可退。面对着魑鬼一样残虐的乔迟,南楚军将领决定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捉到他令南楚将领异常兴奋,决定好好利用他这个筹码,设下一个死局,引诱一向对应离阔忠心耿耿的乔迟踩进这个局里,好令这个杀了南楚无数兄弟的大奉将军死无葬身之地! 应云卿被放在敌军将领的眼皮子底下,在大帐里,眼睁睁看着南楚这一群身经百战的武将一步步布置好了一切。智谋之高超,算计之歹毒,下手之狠辣,令他这个刚从家中长辈照拂下走出的年轻书生不寒而栗,万念俱灰。 应云卿知道这一局对他而言,是个死局。 如果乔迟不踩进这个局里,他就会被南楚杀死祭旗。 如果乔迟明知有诈也要来救他,最后的也只会是两人一起身死乱箭之中。 第二日,南楚将领便将他五花大绑,压到阵前叫骂。 丰州川前,阳河之畔,地势宽阔,秋风萧瑟,芦花飘飘。 这里是兵家必争之地,古人的许多诗词都曾提到此处,而他也有幸有过拜读,然而没想到世事奇妙,这仅在书里见过的古战场,竟会成为他最终的埋骨之处。 日头大得晃眼,大风刮着河沙吹得天地迷蒙,身边南楚将领用刀架在他的脖子上,骂阵的声音震耳欲聋。 对面的大奉军纹丝未动。 据说乔迟智计过人,绝非愚忠的蠢材,而他也并非是大哥应离阔本人,只不过是庶出的异母弟弟。 没人会救他。 南楚将领的刀高高举起,而他也认命的闭上了眼。 千钧一发之际,破空声响起,一支箭矢疾射而来,正中那持刀的将帅眉心!巨大的力道把那将帅带得倒飞三丈,仰天摔倒在地。 什么箭,竟能射这么远还不失准头! 应云卿愣愣的回头,看着那死不瞑目的将领眉心露出的半截黑金色箭羽,久久回不过神来。 南楚大将已死,军心大乱。 远处大奉军顷刻开动,伴着滚滚狼烟,气势磅礴的往丰州川前压来。 “主将已死,都听我的!” 一个南楚副将拔出主将的长剑,剑指向天,咆哮道:“不许退!列阵!应离阔的弟弟还在我们手里,我们……” “咻!”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猛地从侧面射断他的脖颈,人头落地,血柱冲天! 应云卿惊恐的喘着气,扭头看向箭矢来处,发现南楚大军的侧翼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支身着黑衣头戴鬼面的骑兵。 这支骑兵行动间竟然无一丝马蹄声,目之所及只见尘土飘飘扬起、衣袂缓慢翩飞,可速度却极快,顷刻便快到眼前,在这大日头底下,显得鬼气森森。 “鬼面军!是鬼面军!” 南楚大军骚动起来,众将士面露惊惧,大军无法遏制的往后撤去。 也有胆大的将士,握着长刀想要将跪在地上的应云卿挟持起来,可只要敢迈进应云卿五步之内,无一例外全都成了鬼面军的箭下孤魂。 顷刻之间,应云卿身上脸上溅满血点,四周躺倒一片尸体。 前方大奉军行军极快,几近逼到眼前,侧面又有大奉奇诡鬼面军放冷箭,兼之主将已死,战局明显朝大奉有利的方向倒去。 南楚已经无力回天,大军军心失守,向后撤去,瞬息之间溃不成军,乱成一团。 鬼面军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撕扯追赶南楚大军,一路向应云卿奔来,将他围在中间。 高大的黑色骏马以他为中心,四蹄飞扬的奔驰,马上的士兵玄衣鬼面,鬼气森森,无一人下马。 应云卿有些紧张,紧张之余,还敏锐的发现,这些鬼面军马后的箭筒中箭羽为白色,显然射穿南楚主将的那支神兵天降的箭矢并非出自他们之手。 大奉的大军已经压了过来,三万大军的战马铁蹄溅起的漫天尘沙遮天蔽日,笼罩四野。 在某一瞬,围绕着应云卿的的鬼面军停止绕驰,齐齐向左右两边一退,一匹雄骏威猛的黑马载着一位身披玄甲、一身肃杀的高大将军缓缓迈步而出。 在滚滚的烟尘之下,在刺鼻的滔天血气里,在激烈的厮杀声与刀兵相接声中,应云卿抬起头,怔怔的与马上的将军对视。 乔迟赫赫凶名在外,他以为他必定长相蛮横,不似善类。 可那时他抬头一看,只看到混沌之间,天光乍破,千万道光线斜斜洒在马上的将军脸上、身上。 寒霜古剑光耿耿,佩之可以斩应龙。 只是阴山太古雪,为谁结此青芙蓉。 男子英武身姿如一把冷如霜雪的利刃顷刻划破天地,是他从未见过的姿容绝世,俊美如神…… “应云卿?”将军铿锵有力的发问。 “我是。”顶着满脸血点,应云卿恍惚应答。 下一刻,将军策马而来,单手将他提上马背,拍开他身上绳索,长臂一展将他护在怀中。 霎时,将军身上一股金戈铁马的铁腥气加上一丝苍松的冷香便强势的冲进他的鼻腔,让他连打了两个喷嚏。 “别怕,我带你去见你大哥。”身后男子沉声宽慰。 他那时身形瘦削,身量还未长成。许是看他狼狈得有几分可怜,将军伸出大手揉上他的脑袋和后颈,从容不迫的姿态,像是顺毛撸一只瑟瑟发抖的狗崽…… 如兄如父,包容怜爱。 14 第十四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景亲王的腿上经络已通,分明已经恢复了正常,却还在装双腿瘫痪,果然是在扮猪吃老虎。 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正闭目养神的乔知予不动声色的捻了捻刚刚捂在孱弱公子膝上的那只手,心中升起一丝玩味。 回忆往昔,再看如今,对于面前这应云卿,她只觉得好玩。 景亲王应云卿,宣武的庶弟,早年因为给宣武挡箭,掉落马下,被马蹄踩伤,从此不良于行。大奉定都盛京后,宣武将自己这个弟弟封为亲王,赐号“景”。 因体恤景亲王身体孱弱,宣武特许他常住盛京,不用回到自己的封地。如此兄友弟恭,体恤幼弟,还使宣武在民间落了个“宽仁”的好名声。 然而景亲王却从未领宣武的情,反而是内心一直记恨当年宣武只顾杀敌掠阵,没有及时将他送医,最终让他最好的年华都在轮椅上度过。 亲大哥坐龙椅,成为九五至尊,享受天下跪拜,亲弟弟坐轮椅,成了个残废,忍受嘲笑怜悯。 何等讽刺,何等可笑! 人之生譬如一树花,同发一枝,俱开一蒂,随风而堕,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侧。都是一个爹生的,只因为时运不同,世道便如此不公。 嫉妒和恨意在风华正茂却不良于行的男子心中沸腾发酵,日夜腐蚀着他的心! 宣武帝可能并没有想到,自己出于愧疚把这个异母弟弟留在身边好生照看,结果照看出了一条嘶嘶吐信、阴暗爬行的毒蛇。 这条毒蛇治好了自己的腿,练就了一身高强的武艺,豢养了一支数量惊人的亲卫,在某年宣武帝带兵亲征朔狼之际,带着大军冲向皇宫,掌控了整个盛京皇城。 龙椅、玉玺、皇子皇女、文武百官、后宫妃嫔,全都成了他的掌中之物! 积压了十余年的毒火一朝喷射,场面失控便成了必然。或许一开始他只想取代自己的大哥坐上皇位,好好做一个皇帝,可并不是谁拥有了龙椅、玉玺,谁让文武百官叩首称臣,谁就能做这个皇帝。 做皇帝不是游戏,皇权也并非游戏的奖励,所有精心策划的“谋略”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全都不堪一击。 所以当宣武放弃朔狼,带领大军压回盛京时,景亲王的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他自己也意识到,心心念念的龙椅他倒是真的能坐上去,但没有实力做支撑,很快就会掉落云端,沦为天下笑柄。 应云卿一开始就不想做笑话,没想到最后,竟然还是成了一个笑话……这难以挽回的局面让他愈加疯狂。 他恨自己的大哥!就是因为宣武高高在上,反衬得他的一切努力如此徒劳可笑,只能一辈子笼罩在自己兄长的阴影之下,至死也无法解脱!于是他冲到后宫,每天虐杀两个宣武最喜欢的妃嫔以作报复,杀完人,就把人的尸体挂在盛京的城门上曝尸泄愤。 世事真是不讲道理,男人争权,女人遭殃。这久居宣武深宫的妃嫔,又在何处招惹了他呢? 还记得一开始,他坐在轮椅上感怀世道不公,想要抢下龙椅,为自己争个公道,到最后,他自己僭夺皇权,便也成为了这不公的世道的推手。 乔知予当时入宫没有几年,还没成为宠妃,只是一个普通的妃嫔,因而暂时还没有杀到她。可她也被迫观看了一场这位癫公的屠杀盛宴。 那画面太惨,乔知予并不想回忆…… 总之,应云卿清风明月的外表之下,藏着一颗冷血歹毒的心。 今世,乔知予早早夺回漠北四镇十八州,把漠北戎狄朔狼部揍得哭爹叫娘,宣武再也不用御驾亲征,而应云卿也不再有大开杀戒的机会。她都快把这号人物给忘了,没想到今日正好撞见,便顺手试探了一下他的虚实,一试之下,果然发现他的腿已经治好。 腿都已经治好了,还要每天坐着轮椅出行,假装柔弱,今日还骗得她出演了一场“英雌救美”。 景亲王,他真的很爱演。 摇晃的马车逐渐行驶的平稳起来,市井喧闹声也逐渐弱下去。不一会,马车渐渐停下,书童尺墨在外喊道:“殿下,到了。” 乔知予睁开双眼,利落的抱起马车角落的“孱弱”亲王,跳下马车,大步往景亲王府而去。 王府门口,尺墨正手忙脚乱的差人取来备用的行椅。 靠在淮阴侯的怀里,闻着熟悉的苍松覆雪一般幽深的冷香,被这双有力的臂膀护持……饶是一开始就打算利用与算计,但此时此刻,应云卿的心中还是忍不住产生一丝悸动。 应云卿父亲早逝,与兄长应离阔也从不亲近,从小到大,除了母亲,便只在乔迟这里感受过如父如兄的关怀。这种感觉至今未变,像巍巍高山、像滚滚长河,强大而包容,让人心中孺慕不已。 乔迟,淮阴乔家庶长子,年纪轻轻就做了家主,乱世中拖着一群老弱病残,张开臂膀为每一个人遮风挡雨。 这个男人的肩膀也并没有那么宽,可却担了那么多的担子,当家主、当大哥、当伯父,还没成婚就得替自己那早死的二弟养娃娃,操着操不完的心。也许正是如此,让他自然而然有了长者的仪范,不自觉的对弱小晚辈进行关注和照看。 应云卿平生最恨别人对他施舍怜悯,可如果施舍怜悯的是此刻正抱着他的这个男人,他只怕笑得比谁都开心。 他见过乔迟排兵布阵,明白他能力过人,也明白大哥的至尊之位,至少有一半都是乔迟的功劳。拉拢了他,世家、武将,将纷纷倒戈。 更何况,乔迟自己不清楚,但他应云卿旁观者清,知道这个俊美无俦、位高权重的淮阴侯在盛京上层是多么炙手可热。 每逢参加时节宴会,只要乔迟一走进众人之间,那些王孙贵女、门阀贵胄,纷纷像闻见腥气的恶狼,在明处在暗处,借着觥筹交错,将炽热的眼神一层一层黏附在他的身上。 三十有五的男人,正当年富力强,又是如此昂藏伟岸、英武不凡,世家大族的出身、万人之上的权势、铁血金戈的阅历,让他浑身萦绕如兰如麝般稳重成熟的长者威仪…… 让人想面红心跳双腿发软的跪伏在他的膝前,唤他“兄长”,唤他“父亲”,浑身赤|裸,请求他的垂怜。 应云卿的双手攀在面前人的肩上,感受着掌心炽热的温度,唇角忍不住勾起一丝志在必得的笑——所有人想吃一口的,他也实在太想尝尝,就像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也想要一样。 “臣告退。” 乔知予俯下身,稳稳将他放在行椅上,告辞离去。 “淮阴侯!” 应云卿匆忙叫住她,随即抿了抿唇,有些羞赧的说道:“多谢乔大哥。今日之事是云卿任性,不要告知皇兄。” 乔知予立在景亲王府门楼下,回过头看他一眼,只见一身月白锦袍,温润如玉的公子坐在行椅上,冲她展露一个充满感激的温和笑颜。那模样真是朗月清风,温文尔雅,顺眼极了。 “好。” 乔知予兴味盎然的看了他一眼,应承下来。 走到街巷尽头,乔知予忍不住又回头看了眼。远远看去,依稀可见人矮手短的小书童招呼着护卫,把主人的行椅抬起来,好越过景亲王府那高高的门槛。几个看门的护卫赶紧把武器放在一边,手忙脚乱的围了上去。 自己的戏瘾过不够,如今竟还舞到她面前来,这戏精亲王,不会是想搞她吧? 乔知予无意识的摩挲着墨玉扳指,眯着眼,忍不住发出一声嗤笑,随即摇了摇头,背着手往淮阴侯府走去。 有时她都会感觉到不可思议,感叹人怎么会这么蠢! 应云卿、皇后、杜修泽,明知道她血将星乔迟凶名在外、城府极深,竟然还一个个都在她面前耍心机,算盘珠子拨得啪啪响,她要是看不出来,这三辈子加起来六十年真就活到狗身上去了。 最让她感到惊讶的是宣武帝。乱世十六年一路走来,她是为他出生入死的兄弟,是数十次拉他逃离险境的救命恩人,是这大奉的柱国重臣!结果他屌脸不要,对着她这个兄弟、恩人、重臣暗中发情。 他们凭什么觉得她会沦为他们的掌中之物? 难道她这个身高八尺、肩宽腿长、胸肌梆硬的“魑鬼”将军,这个三十有五、威严莫测、城府深沉的老“男人”,这个集一族之长、世家之主、武将之首于一身的帝国重臣……看起来懵懂纯真、柔弱可欺,很适合被人强取豪夺,按头爆干,囚为禁脔? 有些人,真的必须好好感谢系统。 若不是她乔知予还被系统约束,还顾念着要好好完成任务,这些人,她要挨个挨个的玩,把他们……全都玩烂。 淮阴侯府近在眼前,乔知予长长吐出一口气,掩去眼底晦暗,迎上前来汇报的禄存。 当街纵马的马夫已经捉获,移交京兆尹处理。那个使用假|钱的小贩再未捉到,但不言骑接下来会仔细盯梢。 除此以外,禄存还将功赎过,从狐尾巷替乔知予找到了那位善舞的李教习。 “老身见过侯爷。” 身材干瘦,鬓发斑白的老婆婆一身靛蓝素衣,不卑不亢的给乔知予行了一个万福礼。 乔知予伸出双手将婆婆扶起,诚挚道:“日后姻姻就交给教习了,肯请教习务必倾囊相授。” 15 第十五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又是一个艳阳天,光线透过稀疏的树叶,撒在淮阴侯府的庭院里。 庭院的主人盘腿坐在木廊外一树红枫之下,身前的木几上,摆着一叠炒豆,一壶好酒。 时有微风拂面,吹来金桂清香,乔知予惬意的昂首感受着这少有的宁静祥和时刻,舒适的深呼吸了数次,施施然举起酒盏送到唇边。 “啊——” 一声凄厉的尖叫从面前木廊上的屋里传来,突兀的打乱淮阴侯难得的片刻悠闲。 “轻点!轻点!你想杀了我吗?” “姑娘的筋骨太硬,要想打开,必须吃苦,别怪老身手重。” “大胆!放开,你算什么东西,我是淮阴乔家嫡女,我命你放开!” “老身受侯爷所托,忠侯爷之事。姑娘,想做人上人,须得吃苦中苦,忍住了。” “啊!!!!!”一声惨叫划破云霄,惊飞树顶栖鸟。 过了会儿,屋中才继续有声响传来,竟是少女带着哭腔的虚弱控诉声: “呜呜呜呜……我要让伯父杀了你,我要让伯父杀了你!” 乔知予无话可说,摇了摇头,仰头将盏中酒一饮而尽,又伸出筷子,去夹炒豆。 真是个废物。想得到宣武帝的喜欢,想舞姿曼妙一鸣惊人,想地位尊崇宠冠后宫,然后连压个腿开个筋都做不到。既要又要还要,却连丁点苦都吃不下。 愚蠢、贪婪、懒惰,姻姻啊姻姻,真不愧是虐文女主,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一块不可雕琢的朽木。 想她乔知予为人勤勉,艰苦朴素,甚至为了拿到期末一等奖学金三天三夜不睡觉把自己给活活累死,她上辈子到底是缺了什么德,要让她来帮扶这种货色。甚至这女人连身为小说女主最基本的操守“善良”都没有,前两世又蠢又坏的把她给卖了,养不熟的白眼狼不过如此。 难道这就是任务拍档之间的极致互补?难道这是她乔知予该得的? 她乔知予除了精神状态不太稳定,学习上又太卷以外,以前可是个大好人,所以这三生三世,就得活该被恶人整治? 操他爹的天道好轮回,真想发他妈的癫,把这个世界的骨灰给扬了…… 屋里的惨叫声再度响起,想必是李教习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拉筋。 乔知予一如既往,心中如癫似魔,面上平静无波,施施然夹了一筷子炒豆,端起酒盏啜饮一口酒,甚至眯起眼来,颇有几分享受。 “呜呜呜别过来,别过来……” 木廊后的房门被猛地推开,乔姻披头散发,满脸是泪的爬出来,瘫倒在门槛上嚎啕大哭。 乔知予施施然站起身,登上木廊,一手压膝蹲在乔姻面前,神色平静的垂眸看她。 乔姻感觉到有人靠近,茫然抬起头,见来人是乔知予,嘴巴一瘪,脸一垮,眼泪掉得更凶了。 “伯父,我不想练舞了,好疼,好疼……”她可怜巴巴的伸出小手攥住乔知予的衣角,哭得梨花带雨,那模样,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装可怜?又来这一套。平日里乔知予还勉强逢场作戏,可如今涉及到任务,她都忍不住想发癫,真的没那个耐心玩什么父慈女孝的角色扮演。 乔知予伸出手去,强势的捉住女子的下颌,迫使其抬起脸来,把话挑明。 “我从来不左右你的人生,姻姻,但只要你想要的,我努力帮你完成。” “想要皇帝的尊重,就得一胎一胎不停的生,胎胎都是带把的。想要皇帝的爱,就得胸大屁股翘,跳得了舞勾得了人,床上……发得了骚。” 乔姻仰着头,神情错愕,眼泪凝在了脸上。 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也不明白,从小到大最疼她的伯父,怎么会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种不堪入耳的话! 乔知予看她的模样,只感叹自己以前真是把她保护得太好了,这些脏污丑陋的东西,从未在她面前提起,导致她变成如今这幅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有些道理今天就掰开了、揉碎了、讲给她听,真话总是难听的,但乔姻既然选择了嫁入宫里,就得好好听听这些真话! 面前的少女乌发凌乱,年轻俏丽的脸蛋上汗水混杂着泪水,湿漉漉一片,蒸腾着丝丝雾气。几缕发丝如蛇一般黏在她的脸侧,狼狈却又旖旎。 乔知予伸出大手,漫不经心的帮她将那几丝的湿发抹到耳后,但接下来从嘴里吐出的话,却残忍至极,彻底打碎了十六岁的少女心中嫁与天子之后那些有关爱情、婚姻的美好幻想。 “你今年十六岁,宣武帝四十五,他的年龄足够做你爷爷,但又不是你真爷爷,不会拿你当孙女疼。想要他的爱,你得自己去挣,用女人的方式去挣。” “伯父就算再爱你,不可能跟你一起躺上龙床,求他疼你。夫妻之间,你的依恃,只有你自己的这具身体,懂吗?” 天地皆静,风过无声,吹干了发愣的女子脸上的泪。 乔知予居高临下,神色漠然,“别想着靠我,姻姻,嫁为人妇后,伯父便是外人,纵使手伸得再长,也管不了你们的家事。靠别人不如靠自己。” 说罢,她对静立一旁的李教习吩咐道:“所有的房门全部推开,继续练,我看着她练。” 枫叶下的木几被侍从搬到了木廊上。乔知予衣摆一撩,席地而坐,端起酒杯,对着身前呆若木鸡的少女,云淡风轻的抿了一口酒。 “伯父……”乔姻梦呓般的呢喃,随后脸上陡然浮现一丝凄楚,拼命摇头,“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对我!” “你五岁时,我教你习武,你嫌苦嫌累;你八岁时,我让你读书,你嫌无趣繁杂;如今你十六岁,终于为自己选了一条路。自己选的路,再难堪也要自己走,姻姻,是时候长大了。” 乔知予抬臂抓起了一旁的胡不思,横抱在怀中,修长的五指轻轻从琴弦上撩过。高大的将军长眸眯起,缓缓一笑,笑得格外腹黑:“你练,伯父给你伴奏。” 乔姻不敢置信的摇摇头,还没来得及再开口,李教习就伸出枯瘦的手爪一把酒将她拖了回去。 伴随着新一轮的拉筋,淮阴侯府上空,带着哭腔的惨叫声再次响起。 乔知予丝毫不为惨叫声所扰,观赏着屋内泪流满面的乔姻,信手弹起了一曲江南小调,甚至和着调子,笑眯眯的唱出了声。 秋风萧瑟,桐叶飘飘。 淮阴侯府上空的惨叫声盘旋了很久很久,直到日色西斜,那骨瘦如柴却力道惊人的老妪教习才卸下劲道,把压在乔姻腿上的脚拿开。 娇小的少女趴在冰冷的地砖上,练得大汗淋漓,奄奄一息,痛得心口发麻,浑身颤抖。 她一辈子娇生惯养,吃过最大的苦就是放纸鸢的细绳划伤了手指,如今只觉得自己在鬼门关面前走了一遭,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差点就死在这心狠手辣的老妖婆手里了! 一日之前,伯父告诉她,后宫的女人有两种,一种如皇后,能得到皇帝的尊重,但得不到皇帝的爱;一种如丽妃,能得到皇帝的喜爱,但得不到皇帝的尊重。伯父问她想做哪一种,她一如既往的回答:她全都要! 她知道九五至尊的尊重和爱能得其中一样便已经弥足珍贵,但她乔姻就是不甘心只占有部分。她年轻貌美,又是乔家嫡女,伯父还是柱国之臣,凭什么她不能得到最好的,凭什么她就只能在这两样里忍痛只选一样。 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伯父当时只是摸着她的头对她说,虽然她出身显赫,但皇帝不看这个,要想获得尊重,就得吃生育之苦,要想获得喜爱,就得放下脸面,做会献媚求宠的舞姬。 当时伯父向她引荐了这个李教习,她看这个老妪骨瘦如柴、一身简朴,还以为她与以往那些教她礼仪的教习没什么两样,没想到此人心狠手辣差点要了她的命…… 真是太痛了……实在是太痛了…… 呜呜呜呜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她做错了什么…… 堂屋中,一身素裙的舞教习李存善望着瘫倒地上的少女,忍不住皱起眉,摇了摇头。 筋骨又硬,又吃不得苦,稍微拉一下筋便又哭又叫、连打带骂,这样娇气的姑娘,再怎么学舞也只是门外汉,难有建树。 虽然学生不肖,但侯爷给的束脩还是很仁厚的。 思即至此,李存善提步绕过地上女子,走到淮阴侯面前,恭敬的福了福身,表示今日的课业结束。 乔知予扬扬手,示意教习可以退下了。 等到李教习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木廊尽头,乔知予才把怀中胡不思轻轻放到地上,起身走到乔姻面前。 面前少女身着一袭素色衣裙,发丝散乱,浑身大汗淋漓,凌乱而狼狈的侧躺在地。一张小脸惨白,满是汗珠,双眸半睁不睁,眼神已经失去了神光,樱桃檀口苍白无色,如鱼儿缺氧一般颤抖开阖。 这么一副被人蹂|躏后心如死灰的模样,如果不是乔知予是个女人,可能都会怀疑自己方才是不是无意识间兽性大发,压着这个女孩儿做了什么残忍、可耻又香艳的事情。 不就是练个舞拉个筋吗,她心里都觉得有些好笑。 当年她的筋骨也很硬,也在李教习手下走过许多个来回,那些痛,忍忍也就过了,还比不上战场上被人砍一刀。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想成为“大奉最尊贵的女人”。 屋外暮色西斜,落日的金辉落在堂前平整的青砖地面上,映出模糊暧昧的一抹光晕。 淮阴侯缓缓蹲下|身,居高临下,饶有兴致的打量着面前满头是汗、看似即将昏迷的女子,眼神在她玲珑有致的身躯上缓缓游走,里面带着一丝玩味。 又装可怜,装可怜,没用。 乔知予伸出手去,因常年练武而布满茧子的指腹不急不迫的抚过她汗湿的头发,抚过她年轻的脸颊,抚过她布满汗水的脖颈,所到之处,迅速在女子的肌肤上激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姻姻已经累到极致,受不了这种触碰,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还只是个开始,后面还要练胡舞,要开肩、开胯、下腰、掰腿。”乔知予低声笑道。 这声音从容不迫,却像是着魔一般,在乔姻的脑海中阵阵回响,让她心惊胆寒。 良久,乔知予托起了身下人那张汗涔涔的小脸,漫不经心的问道:“现在还想嫁给皇帝吗?” 小姑娘委屈的咬着唇,一张芙蓉面上满是怯意,桃花眼中泪水涟涟,呜咽着抽泣两声,没说想,也没说不想。 乔知予眼眸柔和下来,声线极尽温柔宽和,“姻姻是要再想想?” 乔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点了点头。 顷刻之间,乔知予的瞳孔如针扎般猛地一缩! 天晴了,雨停了,她感觉自己又行了…… 又行了!!!! 一个愉悦的、兴奋的笑缓缓浮现在那张俊美英武的脸上,乔知予一把搂起姻姻,像哄孩子一样猛地将她揽入温暖宽阔的怀中,声音宠溺到令人战栗: “那就再想想,伯父最疼姻姻了,我们再想想,好好想想……” 16 第十六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大半夜,睡梦之中,震耳欲聋的啸鸣声猛然炸响耳畔,声音刺耳得几乎要掀飞人的头盖骨。 【执行者乔知予,重度违规!重度违规!重度违规!】 【判处死刑,即刻执行!】 【倒计时:五!四……】 卧槽!上来就死刑! 乔知予猛地从床上弹起来,“我不服!执行者乔知予提请申诉,请求巡回审判庭介入!” 《时空法典》第三百二十八条第一点规定:执行者若提请申诉,任何部门需即刻转接审判庭,否则视为违规操作,将遭到严肃处理。混沌空间没有任何一个执法部门敢违背这条指令,因为《时空法典》中的每一句“严肃处理”,最低的参照标准就是死刑。 顷刻之间,倒计时便停止,片刻后,冰冷的机械女声重新响起: 【正在为您转接,第九巡回法庭……】 乔知予眼前一花,视线再次清晰时,人已经坐在了一把椅子上。 十二位身穿白西装、神情肃穆的大法官坐在十二张审判桌后,将她围了一圈,把她困在中央。 四周是漫无边际的一片纯白,天空之中,巨大的衔尾蛇的黑标在缓缓转动,那便是主掌三万万宇宙的混沌空间的代表性标志。 【真理是正义的侍女,自由是正义的孩童,和平是正义的伙伴,安全化在正义的步履中,胜利跟在正义的裙裾后,欢迎来到第九巡回法庭。】 机械女声话音刚落,为首的大法官就利落的翻开面前的文件,戴上老花镜,念起了执法官的判词。 “执行者乔知予,通过损伤世界女主肢体的方式,恶意诱导其改变人生意愿,情节严重,属重度违规,依照《时空法典》七百六十五条第三点,判处死刑,即刻执行。” “乔知予。” 首席大法官望向面前一脸淡定的死刑犯,放下手中文件,“你有什么遗言?” 死刑犯乔知予施施然翘起了二郎腿,“重度违规?这显然是执法官的误断。世界女主想要得到皇帝的爱,皇帝又喜欢会跳舞的女人,我就请了最好的舞蹈教习来教她。这是为她好,谁能料到她会改变人生意愿。” “法官大人,我可是无辜的,不信,你们可以查啊!” 乔知予和善一笑,战术后仰,双手一摊。 第九巡回法庭专理与世界线有关的案子,她来过三次。第一次时她还是个生手,就跟怕老师的好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双手放在膝盖上,法官问一句她答一句。到如今,她早已不是以前那个乖宝宝,她被这个日了鬼的世界反复抽打,已经成了根油盐不进的老油条。 是,她钻了空子,她利用了规则,但她做得滴水不漏,谁敢拿她怎么样!老实人只能被吃干抹净,没有城府,只能被压榨干净后等死! 世界上那么多该死的人,凭什么死的是她? “你们可以查世界线,查人物动机,查潜意识,我只是在一心一意的做任务而已。都说正义永悬于天,你们因为我的系统222休眠了,没人替我说话,就这样对待我?这恐怕,不算正义吧。” 天地无风,巨大的衔尾蛇黑标在天空缓缓转动,十二位白衣大法官神情严肃如霜,第九巡回法庭里,寂静无声。 乔知予翘着二郎腿坐在椅上,十指交叉,笑眯眯的直视众人。 最终,混沌空间硬是没有抓到她一点错处,念及她兢兢业业打工三辈子,主观意愿确实是帮助女主姻姻达成心愿,只能选择放人。 意识回到躯体时,外面的天色仍然还是乌的。早秋的凌晨寒风阵阵,吹得屋后竹林簌簌轻响,天地之间一片萧瑟。 今日有小朝会,现在就得起床洗漱,不过与往日的早起不同,这是乔知予第一次在早起的时候感到神清气爽,一身轻松。 不枉她冒着被空间执法官弄死的风险大胆一试,如今姻姻改变主意,又获得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只要不选宣武帝,选任何人都行。 这意味着她前途命运一片光明,这意味着任务完成指日可待!她又行了,哈哈,她乔知予又能行了! 苟住!能活! 带着这一丝对未来的希冀,乔知予心情愉悦的在凌晨踏入了待漏院,又与众臣沐着初阳,披着霞光,从建福门步入了紫宸殿。 巍峨大殿之中,玉笏板被她端在手里,好似端了一朵莲花,整个人佛光罩顶,充满了与世无争羽化飞升的仙人气息。 她盯着玉笏,很认真的盯着玉笏,似乎在恭敬的听着此刻朝堂上哪位文臣的发言,思索着家国大事,操心着国计民生……但其实早已神游天外。 发呆这种事,乔知予已经很多年没做过了,毕竟以往的十六年里,她每时每刻都得绷紧脑海中那根弦,稍有不慎就会死得透透的。但由于昨日姻姻悬崖勒马,让她看到了回家的希望,使她从前两日持续癫狂状态中冷却下来,脑海里就不由自主的开始反省过去,以及规划未来。 首先,色令智昏,她深刻的反省自己竟然差点被杜依棠色|诱。 那晚真的就差那么一点,只差那么一点,这不听话的青筋暴起的手就要落到那大胸上狠狠揉一揉!诚然大胸是人类最美好品质之一,但也要看是在谁身上,杜依棠就是个美艳的癫子,要是沾了她,以后一辈子都甩不掉。 其次,虽然孩儿他娘狂得让人害怕,但是“儿子”还是亲儿子,做“父亲”的人了,得有点担当。 乔知予决定找个时间联络一下和便宜儿子四皇子应元珩的地下父子情,好大儿可是成为姻姻夫婿的潜力股,往后大家就是一家亲,都不是什么外人…… 紫宸殿中,穹顶高高,清晨阳光透过穹顶天窗斜斜射入殿内,落在青砖地面上。大殿左右两侧的御炉燃起的香烟缓慢浮动,常年不熄的蟠龙鎏金灯柱中,烛火静静燃烧。 礼部尚书正在不疾不徐的告秉重开科举有关事宜,以老尚书令为首的一干文臣对其虎视眈眈。 “……各地贡院已经筹建完毕,今年秋闱可如期举行……” “……按典章文书,乡试三场,内容暂拟时务策、帖经、墨义……” 高高御座后,两扇障扇轻摇,扰动浮烟轻绕。九五至尊端坐龙椅之上,神色一如往常肃穆。 乱世初歇,百废待兴,大量空置的中央、地方官位需要有人前去就任。只有完善的官僚体系从旁辅助,庞大的帝国才能正常运转。 在宣武看来,如今急需网罗人才,让天下英雄为大奉所用,让世间最聪慧的一群人围绕在他的周围,按照他的意志,将这凋敝的天下慢慢推向繁盛。选拔英才最迅捷的方式便是科考举士,是以他一早就吩咐礼部下去筹办,准备重开科举。 然而此举却在文臣中激起了大量反对的声音。以老尚书令为首的一批出身高门士族的重臣,义正言辞斥责科举乃前朝旧制,是燕殇帝所创的灭国之制——正是由于燕殇帝固执己见推行科举,令门阀世家离心离德,大厦将倾之时便再无人帮扶,致使国破家亡,朝迁市变! 在群臣激烈反对之下,宣武重开科举的计划推进得异常艰难,竟然险些全盘流产。 阀阅世家,真是令宣武帝又爱又恨…… 十六年乱世中,宣武帝没少依靠世家来站稳脚跟,文臣如杜修泽,武将如乔迟,都是出身世家大族。大奉创立后,若无世家投效,带头叩伏于他殿前,这天下也未必能有这么快归心。 为了拉拢门阀,稳固江山,宣武不得不将大量官位授予世家子弟,换得他们背后那历史悠久、底蕴深厚的庞大世系对大奉这个新生王朝的忠诚。 可世家子弟毕竟是世家子弟,即使他们身披大奉的官服,站在这紫宸大殿中,恭拜他应离阔这位君主,经办着天下百姓的事计,但他们的心里面最忠诚的还是他们自己那个姓氏! 他们先是世家子弟,再是这大奉的官,天子的臣,百姓的父母亲。 也正因如此,宣武重开科举的提议才遭到如此猛烈的反对,只因以科考取官利于寒门,挤压了他们这些世家大族的子孙们靠荫庇入仕的名额。 在无可奈何间,宣武第一次意识到什么是“君”,什么又是“臣”。 世人总以为天子万人之上,势位至尊,可以随心所欲不受任何辖制,实际上,天子处处掣肘,而掣肘他的人,竟然就是奉他为君的这群臣子。再精明强干的天子都要靠臣子治国,若群臣一致反对某事拒不执行,天子亦不可能与所有臣子为敌。 权,权,权。 这是不知道第多少次,这位开国之君在心底念出这个字眼。 即使贵为天子,手中权力依旧远不能满足他的欲求,他要将所有碍眼的东西全都踩在脚底,让群臣如臂使指,让天下叩听号令,让他的声音能够抵达大奉的每一块土地! “臣以为不妥,贡院虽建,考制未明,重开科考一事,或可延后,以求稳妥……”尚书令李正瑜站出来,语重心长的建议道。 此言一出,文臣附和声一片。 又是这个李正瑜……陇右李家家主,盛京世家之首,德高望重却狭隘自利,身居尚书令之位,位同宰辅,却从未有一日顺过君心。不听话,还对着主人狂吠的老狗,越看越不顺眼。 应离阔不悦的收回目光,面色沉沉。 越是这种时刻,他越尝出私权的重要之处,既要顾及朝堂又要顾忌世家,若不是他的手下有不言骑和刑台,真拿这老家伙没办法。 仍记得乔迟在创立这两处时曾说过:“天下,马上得之,不可马上治之。陛下居庙堂之上,四方掣肘,若想办什么私事,不言骑与刑台尽可听任差遣。” 他那时还笑叹不至如此,如今一看,只觉乔迟当真目光如炬、渊图远算。 文臣这边吵嚷一团,武将那边依旧恭默守静。 穹顶高阔的紫宸殿右侧,五大国公、八大开国郡公、十二大开国侯,每个人都安安静静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老实本分的捧着自己的玉笏板。 这些都是曾抛头颅洒热血跟着他应离阔打天下的兄弟,里面也不乏世家子弟,但自从定都盛京后,便都释了兵权,领了闲职,日复一日来朝会上站桩。人人都一脸敦厚,从未听谁有过丝毫怨言。 反观这群世家出身的文臣,乱世之中明哲保身,大奉建立后便依靠祖上福荫捞得官当。在李正瑜带头之下,欲求不满在这紫宸殿中上蹿下跳,简直就是乱臣贼子! 紫宸大殿中百官聚集,人声喧嚷,又兼点了御炉、燃了灯柱,很快闷热起来。 宣武帝身穿厚重衮服,身下龙椅垫子也极厚,燥得他眉头紧蹙、焦躁不耐,无意识间将目光投向整个大殿中最能让他安心的那人。 在一群不修边幅的武将之间,那道长身玉立、挺拔如松的身姿格外惹眼。 乔迟的眉眼深邃,平日里总是目色沉沉,像一柄锋利的薄刃,凌厉慑人,令人不敢逼视。 他总是习惯微微蹙眉,用那双漆黑的眼瞳默默的打量旁人,面色冷淡。如若他一反常态的将长眸缓缓眯起,唇角再勾起一丝笑意,还貌似赞许的微微点头,就意味着有人要在他手里倒霉。 淮阴侯乔迟,从来威严冷峻,令人难以接近,可今日的他,似乎格外不同。 朝阳从天窗中照入大殿,一道光柱落到乔迟近前,黝黑发亮的青砖地面将这如水如波的日光映到他那俊美深邃的脸上,模糊了过于锋锐的线条,在柔光中,竟然显出了几分令人心颤的温润如玉的模样…… 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自是春来不觉去方知。 应离阔从未像此刻一样意识到,如果没有十六年的乱世,那从尸山血海中升起的凶名赫赫的血将星,亦会是一个舞文弄墨、温柔缱绻的高门世家公子。他会在合适的年龄,合适的时机,遇到一位世家贵女,然后与之携手,恩爱到白头。或许在想到那位女子的时候,他会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就像此时此刻——心神不属,眉眼带笑。 他在想谁? 有谁能入他的眼,勾得他在大殿之上都敢神思恍惚! 莫名其妙的怒火在应离阔的心头炸燃,衮服袖中的大手猛地攥紧。 一直以来,“淮阴侯”这一称谓在应离阔的心中都有着两层意义: ——是乔迟,是他的兄弟,他该敬他、重他! ——是十一,是他的亲近之人,他想爱他、占有他! 如今他对他的私欲越发炽热,可又碍于目前须依仗他操控不言骑牵制世家,甚至连一丁点心意都不能向他表露。这九五至尊坐得瞻前顾后,直叫人心头火起,烧得人理智全无,直想做个暴君,做个昏主! 乔迟乔迟,你为什么这么招人爱,又这么招人恨? 为什么不能一分为二,一个坐明堂,做朕的能臣,一个入后宫,做我的情人。 17 第十七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江南江北三年大旱,赤地千里,流民无数。如今国库空虚,应以赈灾为重,臣认为,北疆阵亡将士抚恤可延迟发放,而以黎民为先。” 这句话飘飘悠悠落进耳朵里的时候,乔知予还在幻想任务完成以后的幸福生活,听闻此言,脸上的笑都还来不及收,嘴就先问出了声,“嗯?你刚刚说什么?” 她眼神从玉笏板上移开,后知后觉的抬起头来,扭头看向殿前文官,眉眼中还带着些还未散去的笑意,声音却已经冷了下来: “再说一遍。” 紫宸殿中,站在百官前列的尚书令李正瑜须发皆白,精神矍铄。 作为陇右李家家主,耳顺之年的他乃三朝元老,连前朝燕炀帝也要敬他三分,自然不怵身后这个小辈。 他面色无波,施施然继续道:“这笔款项,当拨予工部,兴修水渠,抗旱解涝。此项功绩,利国利民,可彪炳千古。” 竟然想动阵亡将士的抚恤金,想动为国为民、抛头颅洒热血、战死沙场马革裹尸的那群人用命换来的对一家妻儿老小的保障?! 乔知予心头火起,突然觉得手中沉甸甸的玉笏板宽宽大大、长长扁扁,好像很适合用来抽人的脸。 “老小子你放什么屁!” 成国公钱成良率先站出列来,拎着玉笏板指着李正瑜骂了一句,随后望向龙椅之上的宣武,告状道:“三哥,你看这老不死的缺不缺德,打主意打到我们头上来了!” “竟敢打抚恤的主意……” “脑子老糊涂了就退下来,让脑子聪明的上去……” “这么阴损,你也不怕这万千将士半夜亡魂入你梦中?” “老小子想得倒好,那么多将士的妻儿父母你来养?!” …… 武将们纷纷附和,一个个都是冷笑不已。 大奉建国伊始,文臣与武将之间就并不和睦。 文臣自诩出身世家,看不起武将出身草莽,又畏惧武将满身血气蛮不讲理。武将则知道自己不讨那些酸腐文臣的喜欢,也看不起他们繁文缛节,没有骨气,靠祖宗荫庇入仕为官。 两边本井水不犯河水,街上办事看见了也就是面子上的点头之交,可今日李正瑜这一句话,彻底把武将们点燃! ——那可是将士们用命换来的抚恤钱! 抚恤钱连发五年,每年每个阵亡将士的家属只能领到三匹绢。三匹绢,也就只值一两二钱。一两二钱银子,抵不上这些世家贵胄一顿饭钱,却是家里没了男人的妇女老弱一年的生活支柱。 “老东西,老子看你不爽很久了!” 老五齐国公郑克虎忍无可忍,站出来就破口大骂,脸上那条从颧骨延伸到嘴角的狰狞疤痕狠狠抽动了几下,愈显狰狞。 “若不是我们这些莽夫抛头颅洒热血,收复了疆土平定了战祸,你能站到这紫宸殿里,穿着这身官服,耀武扬威的朝我们放屁?抚恤你也敢动,知不知道如今大奉将士有整整六十万,动了抚恤,你让这六十万将士怎么看?让这六十万将士寒了心,大奉的疆土谁来守,你这个老不死吗?!” “休得放肆!”数个文臣大声呵斥。 “齐国公慎言……” “这里是紫宸殿,天子面前,怎可如此粗鄙!” 须发皆白的尚书令李正瑜摇了摇头,抬起手来,制止了众人。 良久,他叹了一口气,眉宇之间忧色深沉,“民为邦本,本固邦宁。没有民,哪里来的军,又何来国?如今国库空虚,如若不依此下策,难道眼睁睁看着江南江北两百余万户百姓背井离乡,沦为流民?两百余万户,就是八百万的民啊,陛下。” “这不是下策,这是下贱!”谯国公庾向风唾了他一声。 李正瑜对他不做理睬,继续语重心长道:“试问这八百万的民,一旦生变,有谁可将其阻拦?十万将士的抚恤并非不发,只是暂时挪作他用,日后国库充裕,再行补发罢了。” 等日后国库充裕,那十万阵亡将士的妻儿老小早都饿死,补发给谁,买成纸钱烧给鬼? 不愧是三朝元老的老狐狸,还开始拿民变来恐吓宣武,自以为摸准了帝王心术?殊不知第一世时,当应离阔坐稳江山,第一个就拿他开刀。 乔知予抬起沉沉的双眸瞭了这位一脸忧国忧民、看似正直不阿的老尚书令一眼,施施然站出列来,沉声道:“国库空虚,古今应对之策不过‘开源节流’,尚书令此策属‘节流’,实乃下下策,臣有一计,可做到‘开源’。”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的目光都投了过来。文臣们眼神显然有些好奇,而武将们则熟稔的抱起手来,互相挤眉弄眼的逗趣,准备开始看十一耍猴。 李正瑜转过身,满是沟壑的老脸上徐徐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看着身后这个后生,询问道:“老夫此策为下策不假,但何谓‘开源’,难道淮阴侯真能无中生有?” “自是不难。” 乔知予长眸缓缓眯起,认真的看着他,似笑非笑,“盛京东郊有处宝山,名为明珠山,此山灵气蒸腾、山体浑圆,走两步就可以看到一个土包,土包里全是金银财宝。晚辈不才,八年前,曾经带兵挖过一次,只挖了半边山,还剩半边,现在正是故地重游之时。” 此话一出口,整个紫宸殿都寂静了,静得可怕。 “感谢大自然的馈赠。”乔知予不疾不徐的补了句。 此话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武将们的憋笑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每一个人都憋得脸庞通红,不敢笑得太大声。 文臣们却笑不出来。 ——明珠山,是陇右李氏的祖坟,当年被这缺德煞神库库一顿猛挖。 事实上不止是陇右李氏,乱世中大奉军军资告急,在场其他的世家的祖坟,当年也险些被扒…… 见此人挖了一次不够,还挖上瘾了,竟然还敢打自家祖坟的主意,李正瑜的手抖了起来。他指着乔知予,气得颤颤巍巍,一口气上不来,险些要背过气去,“你……你……” “泥,泥,泥埋剑戟终难久,水借蛟龙可在多。四十著绯军司马,男儿官职未蹉跎。”乔知予优哉游哉的答道。 李正瑜被气得面红耳赤,一手指着她,一手抚着胸,喘着大气道:“我……我……” 乔知予笑眯眯的看他,“卧,卧,卧看落月横千丈,起唤清风得半帆。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巉岩。” 宣武帝虽然不喜这老尚书,但也怕他被当众气死,连累自己的上将军被后世史官唾骂,便抬了抬手,“赐座。” 很快,两个太监躬身抬了个紫檀雕花椅上殿,将快要厥过去的尚书令大人扶着坐在上面。 文臣队伍之中,户部尚书杜修泽打从一开始,视线就没有离开过殿前那抹长身玉立的身影,眼见那一向倚老卖老的李尚书被那人气得直抽抽,顿时有些啼笑皆非。 明珠山确实是陇右李氏的祖坟山,而乔迟和这明珠山的因缘,还要追溯到八年前。 八年前,乱世之中,狼烟四起,八方逐鹿。 一伙叛军猝不及防攻占了盛京。 叛军们将盛京所有世家的家主和长子长孙全都捆到紫宸殿,逼着所有世家认他们那草莽出身的叛军头子张巢做天下的主人。 历朝历代,从来都是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王朝,无论是谁登上王座,要想治理天下都得对阀阅世家礼让三分,还从未有过有谁用刀架在世家脖子上逼世家读书人磕头认主。 阀阅世家传承数百年,多少都有些骨气。但叛军的刀,是真的凉啊,架到人的脖子上,来自黄泉的寒气就从九幽之下一个劲儿的往人的身上扑,扑得人两股战战,气节全无。 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忍气吞声是君子,肯吃亏方为志士;为人何必争高下,一旦无命万事休……想必在那顷刻之间,大世家的家主们长子们那学富五车的脑袋里便冒出无数条前贤箴言。这些箴言孜孜不倦的告诉他们,该低头时还得低头,乱世之中,命比骨气重要。 就在一众世家准备豁出脸去,纳头便拜之际,有一个弱小却坚决的声音在紫宸殿中响起: “我淮阴乔氏,不拜无名之辈。” 发声的人是淮阴乔家的老三乔怀,是个又白又胖,又懒又馋的矮小青年。 叛军们知道,淮阴乔家是江南世家之首,早些年在盛京世家中也排得上前三,可子孙不肖,已经跌落成二流世家。乔家家主名乔迟,突发奇想抛下一大家子人去做了武将,不在京中,于是叛军闯进乔家只抓到了乔怀。 “死胖子,敢不敢再说一遍!”叛军的一个副将率先反应过来,面目狰狞的怒吼。 一向软弱不堪的矮胖子站出来,浑身颤抖的大声道:“我还可以再说十遍——我淮阴乔氏,世代簪缨,忠孝传家,不拜窃国之贼,不拜无名之辈!” 这一声在紫宸殿里久久回荡,如黄钟大吕振响在所有世家家主长子的心间,又像是一记响亮的巴掌抽打在所有人的脸上。 想要跪下去的膝盖,无论如何弯不下去,可是谁又敢像乔怀一样有种去反抗脖子上明晃晃的寒刀? 他难道真的不怕死吗! 叛军的首领张巢本坐在高高的龙椅上等着接受跪拜,见到乔怀如此,便提着大刀走到殿陛之间,居高临下的用刀指着他。 “老子给你个活命的机会,跪到宫殿外面,朝天大喊一百声‘淮阴乔氏都是贱种’,否则,老子就用这把刀,把你脖子上这颗脑袋割下来当尿壶!” 乔怀当然不愿意,于是紫宸殿中,这个高大魁梧一脸横肉的叛军首领便狞笑一声,提着刀一步步朝他走去,每一步都是杀气四溢。 杜修泽看不下去,差一点就要起身站起来——乔怀是乔迟的亲弟弟,他若眼睁睁看着他在面前身首异处,以后还怎么有脸去见乔迟! 可父亲的大手死死按住了他的肩……他知道父亲的意思。他不仅是杜修泽,还是杜家的嫡长子、杜家下一任家主,他不该为自己的私欲让整个杜家受到牵连。 杜家,杜家,这个庞大的世家既是荣耀,也是责任,亦是枷锁,狠狠的压在他的肩上,让他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矮胖的青年陷入必死的境地。 乔怀孤身一人站在紫宸殿中,那一刻,大殿之中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乔家三子乔怀,这个脾气温吞的矮胖子往年爱参加一些诗社和宴席,和一群世家纨绔子弟们在花树下、溪流边一起吃吃喝喝,大聊老庄、般若之学,高谈阔论的研究一些什么“四大”、“性空”之类的话题,研究来研究去没个什么建树,朋友倒是结交一大群。 他其实是个很平庸的人,平庸的外貌、平庸的性情、平庸的才学、平庸的秉性。 可就是这样一个如此平庸的人,在所有人跪下的时候,他站起来;在所有人苟且偷生的时候,他将平日里世家子弟挂在嘴边的“气节”、“风骨”扛在肩上。 大殿之中数十个世家子弟受他所激,血气沸腾,挣扎着想要站起身,但都被自家父兄拼命的按下去。 乔怀的眼圈通红,像是想哭,但又咬咬牙,把眼泪咽了回去,再颤颤巍巍的把自己那矮胖的身躯打直。 殿外天地无风,浊云蔽日,殿内烛火昏昏,气息沉沉。 凶戾狠绝的叛军头子手中那不知饮过多少人血的长刀朝他缓缓举起,闪烁着慑人的寒芒。 生死关头,往日困扰着乔怀的关于“老庄”、“般若”的玄而又玄的迷思似乎拨云见日,让这个资质平平的胖子突然开悟,圆润的脸上便显露出一丝释然与决绝。 “四大元无主,五阴本来空。将头迎白刃,犹似斩春风。” “淮阴乔氏乔怀,今朝去也!” 18 第十八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杜修泽觉得淮阴侯的名字起得极妙——乔迟,虽名为“迟”,但他从不晚到一时半刻,总是踩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出现,将乾坤扭转。 张巢手中长刀毫不犹豫狠狠砍下,在闪着寒芒的刀锋即将要触到乔怀脖颈之时—— “咻!” 一柄长剑带着尖锐的破空声从殿外顷刻而至,直袭张巢面门! 只见前一刻还凶戾跋扈的叛军首领瞬间方寸大乱,赶忙调转刀锋狠狠往上一拨,长剑带着万钧之力擦着他的侧脸斜斜往后飞去,电光火石之间,锋利的剑刃在他的颧骨生生剌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 紫宸殿之中,所有世家子弟都被这突生变故赫然一惊,纷纷站起身,提防的望着大殿门口,脚下谨慎的往大殿左右两侧退去。 张巢神色错愕,愣了半晌,随即扭头望向大殿门口。 不知何时,守在殿外的兵竟然已经无声无息的倒了一地。 寒风从殿外吹进紫宸殿,裹挟着肃杀的铁腥气,刮到人脸上,吹得人浑身汗毛倒竖。 大批黑衣轻甲、脸带傩鬼面具的士兵如九幽鬼魅一般围拢了上来。 “鬼面军,是鬼面军!” “鬼面军为什么会在这儿,鬼面军不是该随大奉军行军吗!” 殿内数十个叛军顿时心神大乱,一个个拿着刀颤颤巍巍的往后撤,竟是未战先怯。 这伙叛军人数并没有很多,其主力也只是乱世中落草为寇的土匪,能占领盛京纯属机缘巧合。然而当时大奉奇诡无比的鬼面军之名已经传遍大江南北,那个如妖似魔的“魑鬼”将军乔迟更是已经凶名赫赫,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叛军首领大抵并不清楚,乱世之中那人丁稀薄的淮阴乔家到底是依恃什么无人敢动;他可能也压根想不到,淮阴乔氏的家主乔迟和吃人不吐骨头的魑鬼将军乔迟竟然是同一人。 有时候挑着软柿子捏也会捏到刺,而乔迟从未放过任何一个敢用刀指着他的家人的“悍勇之士”。 那天的天很阴,摘下鬼面的乔迟脸色更阴,在紫宸殿那张龙椅前,张巢的脖子被他盛怒之下慢慢拧成了麻花。 张巢,一颗即将寥寥升起的野心勃勃的乱世巨星,没等来天命,等来了堪比阎罗的煞神收命,就此折戟沉沙,死得异常难看。 整个紫宸殿聚集着盛京三百多世家家主和其长子嫡子,总共有五六百人,但当时大殿里一片寂静,死一样的寂静。 乱世之前意气风发、打马看花、笑起来如清风朗月的彬彬有礼的世家少年,许久不见,长得又高又壮,当着众人的面,长臂一展摁住叛贼,活生生将叛贼的头,从前面朝右拧了一个圈儿,又拧回前面……菩萨玉面、阎罗手段,这一幕无论何时回忆,都显得有些过于震撼。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乔怀。 他眼圈一红,一边嚎一边连滚带爬的就扑过去,跪倒在一身戎装、满身是血的乔迟面前,然后抱着杀神的腿,毫无气节的大哭起来。 “大哥,大哥!我就知道你会来救我!” “刚刚差点就没命了呜呜呜呜,呜呜呜哥,还好你来得及时,真的吓死我啦……” “哥啊,呜呜呜……我好害怕,差点没命啊呜呜呜呜……” 弱冠之年的矮胖青年,那一刻像是找到了最大的靠山,抱着靠山的腿哭得撕心裂肺,清秀白圆的一张脸上,眼泪鼻涕横飞。 乔迟眉头紧皱,伸出手抓住他的后领,一把将他扯起来,语气严厉:“站起来,站直!像什么话!不许哭,丢人现眼,再哭就跪着挨抽!” 乔怀低下头吸了两下鼻子,抬眼看着自己大哥凶神恶煞的模样,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听话的站直了身躯,随后委委屈屈的踩着小碎步往乔迟身边靠。 乔迟身高八尺,肩宽腿长,乔怀却生得矮胖,个头将将只到乔迟的咯吱窝。看他那姿势,似乎也很想把自己顶到大哥的咯吱窝底下,一副试图大鸟依人的样子。乔迟走到哪里,他就巴巴跟到哪里。 乔迟此次并不是偶然经过,而是收到盛京被袭的消息后,特意带行军极快的鬼面军前来驰援。三千人一天一夜没有合眼,马匹跑死了八百匹。这笔账,乔迟记在了所有世家的头上。 人不是白救的,紫宸殿前,他施施然伸出手,管所有世家要钱。 至于要多少钱,他双眼一眯,张口就来: “一流世家三百两,二流世家两百两,三流世家一百两。白银现结,概不赊欠。” 阀阅世家上百年的积攒,哪怕是在乱世,这笔银子还是勉强拿得出来。更何况凶名在外的鬼面军代替叛军接管了盛京,这钱,不交也得交了。 就这样,乔迟雁过拔毛,将盛京三百世家全都给撸了一遍,撸下来近五千两白银,全部给了当时军备极端紧缺的大奉军做军资。 当然,这三百世家里,也有少数硬骨头的。毕竟乔迟不是草莽张巢,他是世家晚辈,看起来又颇为俊美年轻,再加上他也并没有把刀架到所有人的脖子上,所以某些人便迅速捡起掉落在地的“气节”,拍拍尘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回到了自己的身上。 以陇右李氏为首的十余个一流世家,一个铜板也没给,他们的理由是——只想在乱世之中独善其身,并不想投效任何一方。 可能读书越多、越是聪明的人,就总是会把事情想得越复杂。三百两银,这几个世家没有一个拿不出来的,但在他们眼中,银子事小,站位事大。 这些银子落到乔迟手里十有八九就是去给大奉做军资,此举岂不就是等同于向天下人宣告,他们这些世家都站在了大奉一边?天下局势尚未明朗,过早递上投名状,日后新主登基若不是大奉,难道要让他们这些世家沦为天下笑柄? 但他们万万没想到,乔迟真就仅仅只是为了银子。 李正瑜等人自恃声望门第高,自以为乔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毕竟哪怕是他背后效忠的大奉王应离阔,日后一统天下后依然要对他们这些底蕴深厚的阀阅世族客气相待。 乔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眸色沉沉的对着他们笑了笑。 ——然后临走前,挖爆了所有人的祖坟。 那日的盛京秋高气爽万里无云,然而东西南北四郊却爆发惊天动地的哭嚎,此起彼伏的哭骂声随秋风飘得好高,好高…… 思绪回归,杜修泽望着殿前那个长身玉立的身影,忍不住失笑。 即使已经进入而立之年,成了柱国之臣、成了一家之主、成了好几个孩子的伯父,乔迟内心最深处的脾性依旧还是这么桀骜,恶劣作弄人的手段亦不减当年。 身边的同僚在窃窃私语,交头接耳的控诉乔迟令人发指的种种不堪行径。 可杜修泽却觉得,他在乱世之中磨砺出的这一丝带着野性与血气的不驯,让他比少年时更加秾丽,美如一块锋利的血玉,危险而华糜,直叫人心跳如鼓、目眩神迷。 紫宸殿中,左右两侧御炉燃起香烟缭缭。 乔知予望着坐在赐椅上气得浑身直颤的老尚书,徐徐劝慰道:“祖坟而已,不过是死人的钱,暂时挪给活人用,日后国库充裕,还可再行补回的。” “陇右李家为国为民,深谙家国大义,此功绩足以彪炳日月、万古垂青。” “尚书大人,您说晚辈这一妙策,到底可行不可行?” 一旁的武将纷纷捧哏。 “可行,太可行了!” “妙哉!” “哈哈哈不错,真不错。” “都是死人的钱,这下谁还分得清将士抚恤和大人的祖坟,都一样都一样。” …… 李正瑜气得怒目圆睁,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乔迟和他身后的一众武官,咬牙切齿道:“竖子,竖子敢尔……” “砰!!!” 一道震耳欲聋的拍案声如惊雷炸响在紫宸殿中! 御座之上,宣武帝再也忍无可忍,一掌狠狠砸在扶手上,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眸里怒火熊熊,“李正瑜!慎言。” 老贼臣,平日里仗着资历对他大呼小叫,他为了天下,咬牙忍了,今日竟然当庭呵斥十一!那是他这么多年来捧在手上,藏在心底,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的人,他怎么敢如此对待? 龙有逆鳞,触之必死……他要他不死也脱层皮! 天子雷霆震怒,气势惊人。 百官躬身俯首,噤若寒蝉,大殿中九五至尊的威压沉沉压在每一个臣子心上,让人背脊发寒,再无一人胆敢奏事。 乔知予同样双手合拢,平举玉笏板于身前,恭敬的躬身垂眸。 在第一世和第二世,乔知予其实并不相信“天命”,也并不认为应离阔该是那个坐上龙椅的人。在第二世时,她甚至因为第一世的遭遇而对应离阔怀恨在心,动用了一些手段,想趁着乱世把这个人抹除,然而结果却是他总能凭借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运气化险为夷。 后来她发现,世界运行或许确实有一些规律存在。或许刚好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天地气运隐隐聚集在应离阔这个小郡守的身上,推动着他无论是重复多少次,都能一步一步坐上至高王座。 做皇帝,他确实是有那么一些天赋的。 如今的应离阔正式登基不过短短两年,已经初步拥有了睥睨天下的天家威仪。平日朝堂之上,从来喜怒不形于色,一旦发怒,便是雷霆之威,令人心惊胆战。 由于天子震怒,今日的朝会结束的异常潦草。 散朝之后,百官从建福门鱼贯而出。 乌云蔽日,天地间阴阴沉沉,秋风卷着落叶呼啸而过。 乔知予记挂着家里的姻姻,想着她今日身上多半会酸疼。小姑娘娇娇弱弱,从小没吃过苦,等会儿给她买点胭脂水粉好好哄一哄。这样记挂着,脚下步子走得更快了些。 身后几个国公今日在朝堂上打了场胜仗,把平日里十一耳提面命的“礼仪”、“体统”全然抛到脑后,勾肩搭背的笑得声如洪钟。 然而这笑很快就戛然而止,因为有个不识抬举的人拦到了一行人面前。 “淮阴侯乔迟!不知礼数,今日你必须给尚书大人赔礼道歉。” 说话的青年男子一身绯色官服,腰佩金带,脸上怒气冲冲。他叫孔宴,是工部侍郎,也是李正瑜的学生。 “不得无礼。” 孔宴的背后,须发皆白的李正瑜拍了拍他的肩,让这个义愤填膺的青年站到一边。 李老尚书已到花甲之年,白须白发,脸上沟壑纵横,一副操心国事的老文臣模样。紫金官袍在他身上,被穿出了一股刚毅清正、风骨铮铮的正气。 此刻建福门前,他对乔知予张口就来的话也是非常的正义凛然,句句不离家国大义,等道德拔高到了一定的高度,就开始暴露来意,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世家败类…… 世家之间,本应相互关照提携。乔知予的那无能爹,前朝时如果没有李正瑜的推荐,甚至都无法入仕。而乔知予如今却站在武将一边,和士族作对,站在皇帝一边,和世家作对。 总而言之,在李正瑜这位老宰辅眼中,前仇暂且不论,乔知予虽士族出身,如今却成了个士族叛徒,处处和世家的利益过不去,简直岂有此理。 垂眸看着眼前义正言辞的老宰辅,乔知予心中感慨,看来无论多有智慧与才学的人,总会受时代局限。 世家倾覆、寒门崛起乃大势所趋,而纷繁乱世又会加速这一进程。所谓“天下几经人聚散,忘却王家与谢家”,到最后,所有轰轰烈烈数百年的高门大族,历经乱世削弱后,都会随着科举的推行,逐渐被寒门取代,消失在历史尘埃之中。 阀阅世家的命运,早在鄙薄武职、抗拒科举的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乔知予并不想绑定在这一条破船上,这个所谓“世家出身”的高贵身份,唯一的用处就是抵押给早期的应离阔,换得他的信任和器重,并为自己增添一些底蕴厚重、稳重沉肃的光环。 因为被挖过祖坟,这记仇老头曾经也骂过她,那时天下未定,她忍了。不过此一时彼一时,今日,就算她能忍,她背后这群人忍不了。 果然,在李正瑜满脸愤慨的指着乔知予,脱口而出一句“狼心狗肺,忘本之人”之后…… 五大国公终于忍不住,神色齐齐一暗,虎视眈眈的围上来,走在后面的八大郡公、十一开国侯不声不响的加入战局。 “老头儿,你要知道你骂的是谁……”谯国公庾向风冷笑道。 天地阴沉、乌云蔽日、狂风大作,顷刻之间,一众武将围拢,恍若豺、狼、虎、豹、狮、熊、鳄、蟒齐齐聚首,口中流涎、目露凶光。 天昏地暗中,被一众猛兽簇拥在中央的魑鬼将军负手而立,威严莫测的垂眸看着老尚书,薄唇开阖之间与天边雷声轰鸣遥相呼应,声声震慑人心: “伯父年老智昏,该年轻人上了。” “轰隆!!!” 一道银蛇划破皇城之上的天幕,霎时天地大亮,乔迟那张锋锐凛然的脸清清楚楚映在李正瑜的眼底。 十七年了,这张脸一如既往的清逸俊美。不同的是,十七年前,那个乔家庶子少年失怙、生母不详,堪称一身孑然;而十七年后的这位铁血将军,已是位高权重,万人之上……捧土可塞天河决,只手障尽日月光! 19 第十九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众所周知,大奉一众开国武将,释兵权之后,都领了爵位当了公侯,每逢朝会就捧着玉笏板在朝堂上装死。 户籍排查,他们不懂,商税农税,他们也不懂。他们大多数草莽出身,只懂怎么带兵打仗抢地盘,以前最大的爱好之一就是在阵前用各种不堪入耳的粗口把敌军将领骂得狗血淋头、气弱三分。 在一匡九合之后,他们的特长不再有用武之地,爱好也换成了在自家院里种地、去西郊河里钓鱼,以及偷偷摸去市集打牌喝酒、赌点小钱。 他们手下原本的军队被拆分成无数支,再混编入其他的队伍里,有的镇守北镇,有的保卫南疆,跟随在宣武帝最信赖的直属将领手下,继续保家卫国、征战沙场。从那时起,世上不再有振武军、虎翼军、骁狼军……它们从此并入同一支军队,那就是大奉军。 即使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兵,但将军仍然也还是将军。数十位尸山血海里走过的将军聚在一起,一瞬间仿若战鼓铮铮,将人的心神猛地拉回到那狼烟四起的沙场上,伴着战马嘶鸣,腥风血雨迎面打来。 没有人能扛得住这气势逼人的凝视。 李正瑜迅速的离开了,背影颇有几分仓惶,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乔知予笼着手,好整以暇的望着他逐渐远去的身影。 刚才她那句话倒也不算吓他,依她对宣武帝的了解,李大人这尚书令之位,估计是坐不久了。老尚书平日就喜欢犯颜直谏,仗着自己资历颇深,对宣武的各种决定指指点点。宣武乃开国之君,心机深沉、剑戟森森,礼贤下士只不过装装样子,他竟还真当他是个仁君。 在建福门下,钱成良、庾向风几个见他们把这一向嘴毒的世家老头气走,缺德的笑得好大声,然后拉着乔知予,七嘴八舌的说今晚大家必须在安乐坊小酒馆走一桌,好庆祝与这些腐儒书生的首战告捷。 乔知予还没来得及应承,王福公公就满脸慈祥的向众人走来,躬身行了一礼,温声笑道: “诸位将军快快松手,放乔大人走,乔大人还有得忙呢。” “传圣上口谕,陛下让乔大人去麟德殿一聚,有要事相商。” 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宣武需要与她相商的要事少了许多,如若是朝会之后非要让王福传口谕让她,那么不是下棋,就是吃饭。 果然,随王福绕过紫宸殿,穿过皇城中长长的回廊,抵达麟德殿的偏殿时,就看到宣武已经坐在桌前等她。 桌是紫檀雕花螺钿圆桌,华美精致,乔知予打眼一瞧,桌上都是她爱吃的菜,口味也偏清淡,明显是为她准备的。上次她推拒了与宣武一同用饭,没想到这次他竟直接把她请到饭桌前。 “陛下,要事?”乔知予扫了眼圆桌。 “坐下吃饭。”宣武笑了笑,没有解释,只是招手示意她坐下。 如若是平时,哪怕宣武是天子,乔知予也不一定给他这个面子,可今日桌上的菜实在太对她的胃口,让她可以勉为其难的低一下头。 有虾有鱼,虾是海虾,鱼是海鱼,还都是新鲜的。盛京位于内陆,并不靠海;大奉初建,乱世中被毁的驿站还未完善,各地官道也未疏通,交通不便;而且如今才十月初,气温也不太冷,无处取冰。此时在盛京,要想吃到新鲜的海虾海鱼,可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 宣武必定是以权谋私,调动了国家机器辅助,才获得这些新鲜吃食。 角色定位有些不对啊?乔知予心下觉得有趣,这辈子她分明是尸山血海里走过的大将军,为什么在此刻会联想到“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要知道上辈子她真做妃子的时候,可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待遇。 海虾海鱼固然难得,但也不算什么,真正让乔知予挪不动步的,是桌上那白玉瓷盘里煮得红彤彤的大闸蟹,个个都有海碗那么大。大闸蟹难养,又易死,这么大的蟹,一看就知道是苏湖一带养出来的,运到盛京,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金秋十月,正是蟹最肥的时候,母蟹蟹黄油脂细腻,公蟹蟹膏丰腴滑润,此时吃蟹,实乃贫瘠的人生中一大乐事。 净过手,乔知予施施然坐下,倒了茶水仔仔细细的啷碗,然后又慢条斯理把开蟹的小刀叉擦洗一遍,准备饱一饱口福。 宣武帝也不催,只是静静的看着乔迟把这些繁琐的事情一点一点做过来,那双一向锐利的眼眸不自觉的柔和起来。 虽为袍泽,但乔迟和大家一直不太一样,他出身世家大族,在生活的细枝末节上总有些讲究和矜贵。 首先便是爱干净。军营里都是大男人,洗漱不便,大家都较为邋遢,十天半个月不洗脚洗澡是常有之事,故此每一个营帐里的味道都浊臭不堪。初入伍时,大奉军势力弱小,将士无不灰头土脸,不如意之处他咬牙忍了,后来队伍壮大,他便忍无可忍,面沉如冰的在校场上把每个一身臭气的将领都狠狠抽了一遍。 那是乔迟第一次发怒,也是大家第一次挨抽。 也是从那次起,大家才发现,这个年龄最小的兄弟不仅脑子好用,身手也极好。不用任何武器,光是巴掌抽到人的身上,就让人皮肉火辣,疼到骨缝里。而且他手劲毒,心还狠,一旦动手,不把人揍到爬不起来绝不停手。 军营里,拳头便是最大的道理,很快,所有将领都被迫遂了他的意。连脾气暴躁又陋习不改的郑克虎在被狠揍几次后也转了性,明白在外征战可以一个月不洗澡,但去见十一必须冲个凉,不然铁定要被这小子整。 平日里,乔迟也不爱和大家一起用饭。 他的口味清淡,又很挑剔,武将最嗜好的浓油赤酱的大鱼大肉他不喜欢。他爱吃虾、蟹这类零零碎碎不顶饱、吃起来又很繁琐的小玩意儿,鱼也吃,只吃海鱼。哪怕再饿,他也耐得住性子,用修长的手指不急不慢的把虾剥壳,把蟹拆开,把刺挑去,仔仔细细的料理,然后俯身去品嗜那一抹时鲜的丰腴甘甜。 军营里偶尔举办庆功宴,他端坐其间,常常只是饮酒,不怎么动筷。宣武知道,他嫌菜色口味太重吃不惯,又嫌人多吵闹。 当然,乱世里,海鱼海虾是不常能吃到的,庆功宴也并不时常举办,更多的时候,乔迟是和大家一起坐在山坡坡上顶着冷风啃干粮,喝白水。在最难的时候,反而看不见他身上的矜贵讲究,世家公子在那时,也与草莽武夫一起并肩作战,大家生死相托,不分你我。 宽敞的麟德殿里,四下无人,空气里缭绕着一股雅致的檀香气。 乔知予对这个安静用餐环境很满意。她吃饭的时候,向来不喜欢有人在旁边服侍,觉得别扭。当然,美人除外。如果是美人来服侍她,她甚至愿意让美人依偎在她怀中,把饭喂到她嘴里,然后她会坏心大起,故意咬着勺子不撒嘴,好欣赏一下美人手足无措的情姿。 面前的宣武显然不算是什么风姿摇曳的大美人,但好在会伺候人,还知道帮她布菜。 “来,尝尝这个,让人从扬州送来的。”平日不苟言笑的帝王抬起筷子,将最大的那只螃蟹夹到乔知予的盘里。 乔知予安然笑纳,并认为他很识抬举。 面子功夫还是要做的,她一边心情愉悦的拆蟹,一边说道:“扬州的蟹,运到盛京,怕是要费一番周折。若李老尚书听闻此事,恐怕要伙同谏台,揪着这一点来大做文章,让陛下好好的收收心,学会做个清正明君。” “让不言骑查查他。” 宣武夹了一筷子青疏,平静道:“人老了,就该回家含饴弄孙,享受享受天伦之乐,而不是成天在朝堂上搅风弄雨。否则,朕真怕哪天忍不住,亲手折了他那把老骨头。” “陛下脾气见长,今日朝上一怒,亦有真龙之威。”乔知予不动声色的调侃道。 别人若说他是真龙天子,那是奉承;作为与他一起筚路蓝缕、互相扶持走过来的兄弟,见过他所有狼狈的样子,若说他是真龙,那便是带着几分谐趣的故意调侃。 宣武帝低头一笑,并不接茬,转而问道:“好吃吗?” 九、十月的大蟹,黄肥膏腴,用勺子挖一块蟹黄送入口中,浓郁的鲜香气便在唇齿间化开。 乔知予眯着眼享受了一瞬,微微点头,“滋味不错。” 宣武心知乔迟一向挑剔,能得他一句“不错”,已是万分不易。 乔迟猜得也没错,如今传驿未恢复,运河亦堵塞,这扬州的大蟹运到盛京,确实费了一番波折,活下来的,也仅仅只有桌上这四只。 他本可以直接差不言骑将这四只扬州大蟹送到淮阴侯府上,可乔迟家中人多,乔迟又是一家家主,是大哥、是伯父、是最年长的长辈,有什么好东西一定会让给弟妹子侄,自己一口也吃不上。 也只有到他的宫里,坐到他这个三哥面前,乔迟才不用再端什么长辈的架子。此刻,他只是十一,是年龄最小的兄弟,馋嘴贪吃,又有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宣武心里一软,索性将剩下的两只蟹,也夹到了乔迟的碗里。 乔迟也不推拒,或许是真的很喜欢,吃得眉眼弯弯。 乱世十六年过来,世人皆知血将星淮阴侯宛如冷血杀神,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所有人皆畏他心性狠辣有阎罗手段,据说民间还有人把他画成门神,说是可震慑百鬼。然而世人不知,这尊杀神其实相当俊美,还有一双似垂似挑,非常温柔的眼睛。 当他敛眸掩去眼里锋锐的神光,或者心情甚好,舒展了眉眼,这双长眸便会显露出原本温和的样子,眼尾的褶痕柔柔的往后延伸,带着些微疲惫,以及一丝令人心旌摇曳的情态。 他的眼很美,唇也生得好看,唇薄如刀,线条优美,显得薄情又克制。而此刻,这瓣唇因为进食,沾染了一些油光,打碎了他平日光风霁月的模样。 他此刻正垂首啜饮着蟹壳里的汁水,鼻梁挺拔,神色静谧,这么简单的动作由他做起来,却让人心生无数遐思。恍惚间,像是有神于九天之上垂首,俯身吻进了芸芸众生间这一池红尘…… 怜意与欲念再度纠缠不清。 他想要褪去他的衣衫,抚过他的每一寸肌骨,分开他的双腿,像一个男人一样凶狠的爱他,又想在热意澎湃的耳鬓厮磨间,像一个兄长一样怜他、照顾他。 他想要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完完全全沦为他的掌中之物,随着他的每一次耸动而浑身颤抖,求饶到泪流满面、声音沙哑,又想要他依然如兄长一般敬他念他,不要畏他。 蚀骨的酥麻从尾椎根处腾然而起,宣武气息大乱,拧着眉移开眼,不敢再看。他端起茶盏啜饮,不动声色的抑住心中那抹火热的燥意。 还不到时候,还不到时候,忍一忍,再等等…… 20 第二十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乔知予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正拆着蟹,突然感受到宣武帝的呼吸急促起来,便掀起眼皮瞭了他一眼。 有点怪,不确定,再看看。 又瞭了一眼。 行,确定了…… 他爽了。 作为宣武出生入死的兄弟、尽忠职守的臣子,她穿着官袍,正正经经和宣武吃一顿饭,而他竟然当着她的面爽上了天! 虽然借饮茶掩饰呼吸,但他的神情骗不了人,尤其骗不了乔知予。第一世时她曾经做过宣武的宠妃,对他的身体甚至比他自己还熟悉。 这眉头微微拧起,眼神涣散,牙关紧咬的模样,无不传达着一个信息——他有点爽,虽然他不说,但他真的爽到了。 乔知予的手一僵,神情狰狞了一瞬,随即又平静了下来。她的心绪亦从一开始的震惊,到短暂的愤怒,然后迅速划向玩味……和兴奋。 第一世时,她是他的玩物,使尽浑身解数不要脸的勾引他,他常常不为所动。这一世,她做他的兄弟、做他的肱股之臣,他们二人之间明明毫无可能,他却对她摇头摆尾,冲她发情。 妈的,这个贱人! 不! 这条贱狗……这条欠玩的贱狗! 说到玩,这一世,乔知予时常产生这种暴虐的欲念,而且一旦动心起念,压都压不下去,而这一切的祸根,或许要追及到“大将军”这个身份。 乱世之中,她投身宣武麾下后,开始领军打仗。 打仗,意味着杀人,一杀人,眼前是死人狰狞的脸,耳畔是敌人临死前的凄厉惨叫,温热的血会溅她满脸满身,鼻尖全是腥甜刺鼻的血锈味。 战场拼杀时,肾上腺素会迅速飙升,激起的浑身血气涌动不休,恐惧、兴奋、仇恨、哀恸,所有的负面情绪全部都搅动翻涌,将神经压到脆弱不堪。她的身手最强,她的耐力最好,所有人都死了,她还可以强拉着那一根脆弱的神经,杀杀杀,杀到最后一刻! 那十六年,她在生与死之间反复拉锯,在修罗地狱间无数次来回。手里的刀剑不捅进敌人的身体,敌人就将取下她的首级,没有任何的退路,她要带更多的兵,杀更多的人,抢更多的地盘,把应离阔朝王位推得更进一步。所有挡在她面前的敌人都会成为尸体,她将踩过尸山血海,硬生生斩开出一条回家的路! 她不怕苦不怕疼,也不怕冤魂索命,只是没人告诉过她,杀敌以后被肾上腺素激起的浑身血气、戾气、煞气、杀意比冤魂索命还要可怖,如跗骨之蛆侵蚀人的灵魂,扭曲人的意志,点起人心中的烈火,轻易无法平息。 每次下了战场,那些将士们马上火急火燎拿着军饷去青楼,她知道这也是个纾解的办法,但她同样身为女人,能力不够无法在乱世中解救这些可怜女子也就罢了,她自己难道还要把她们当做工具?而小倌竹馆那些男人……算了,太脏太丑。 于是她常常只是匆忙冲一冲澡,冲去浑身血迹,然后自己慢吞吞爬回营帐的床上睡觉。 只不过梦里,那些厮杀声,那些临死的惨叫声,那些狰狞的面孔,又会再度浮现,纠缠着她不得安眠。 人之大欲有三:食欲、睡眠、情|欲。 她常年睡得不好,吃饭又因为要保持肌肉和体型,只能吃些寡淡少盐的东西,再加上常年征战的血气与戾气一压,这无处发泄的一切统统压向了情|欲…… 她实在实在太想躺倒在温柔乡里,仰卧在美人膝上,被美人深深拥吻,留下满口脂香。然后被温香软玉围拢,被靡靡艳色簇拥,被无尽的温柔与妩媚引导,被女人特有的慈爱与母性包裹,最终在如水一样的宽慰中,如释重负的化解去那些仇恨与恐惧。 又或者,把这些饱含戾气的情绪化成一柄毁灭与施虐的利刃,狠狠的捅进男人的身体。尤其是肖想过她的那些男人,她要用宣武曾经对待她的方式去对待他们,凌虐他们的身躯、践踏他们的意志,让他们彻底臣服俯首帖耳,然后她就要死死摁着他们的身体,将那些令她痛苦的东西在这个残忍与靡丽的过程中转移与消磨。 但目前这两者都还没有实践。她拥有异常强大的意志,从不放任自己沉溺于这些疯狂的欲念,而是试图通过一些类似于骑马、练兵、看书之类的健康活动去舒缓…… 很明显,没什么屁用。 每每午夜梦回,她赤红着双目从床上醒来,只觉得操他爹的这个狗日的世界活该毁灭!!! 她甚至怀疑这个世界是不是只是她的一场梦,什么系统什么姻姻,只不过都是她的一场幻想,她要提刀杀了所有人,然后抹脖子自尽,就可以彻彻底底完完全全从这场毫无逻辑的噩梦之中解脱! 万籁俱静中,她能听到自己心脏急速跳动的声音,她能感受到热血在往她的脑袋里冲,太阳穴在突突直跳,呼吸瞬间急促起来。有好几次,她差点真的摸上了刀。 为了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种时候她一般会潜进姻姻的房间,静静的站在她床前看她一会儿,默默告诉自己:不要变成疯子,不要变成变|态,姻姻已经长大,任务很快就完成了。到那时,她会回到现代,过上一切想过的生活。 不巧的是,姻姻有次突然惊醒,发现了乔知予。 估计“一向宽和的伯父竟在午夜潜进侄女闺房,还目光沉沉的盯着侄女看”,这个画面对姻姻产生了很大的冲击,从此以后,就误以为伯父对她有不轨的念头。 乔知予没有解释,而且这也很难解释,总不能说“伯父我啊,晚上来给姻姻盖被子”,这听起来真的更邪派了…… 总而言之,这一世,她有一些战后创伤应激综合征,玩人或多或少可以发泄一下内心的阴暗情绪。况且她玩的又不是什么好人,她玩的是贱人! 贱人,玩一玩儿怎么了? 玩一玩儿贱人,这很合理啊! 乔知予长眸缓缓眯起,不动声色的上下瞄了宣武两眼,唇角勾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 风水轮流转,今年到她家。 前世他玩她,今世她玩他。 宣武开国帝王,执掌天下,按他在龙椅上狠狠弄他,嗯,刺激,爽! 不知天子半老,可堪一操? 她可还记得,他的胸跟他老婆杜依棠的胸一样,都很大。 思即至此,乔知予若无其事的将目光收回,放在眼前的肥蟹上,好似从头到尾都只是个认真享受的食客。 “三哥,茶。” 宣武帝闻言,回过神来,看着眼前垂眸专心拆蟹的俊美男子,忍不住心中一软。 乔迟渊渟岳峙,进退有度,从不僭越,自从他登位以后,就再也没叫过他几次“三哥”,每次都称他为“陛下”。他当然是他的陛下,但他不甘心只做他的陛下。 “使唤人使唤到朕头上,你倒是越来越会享乐了。”天子忍不住调侃道。 乔知予头也没抬,随口叹道:“口干啊,没手。” “好好好,三哥伺候你。” 宣武帝状似无奈的摇头,眉眼间却满是笑意,抬手拎起白瓷茶壶,为乔知予手侧茶盏满上一杯茶。 乔知予正好吃完最后一口蟹,她抓起餐巾慢条斯理的擦干净嘴,又擦了擦手,施施然举起茶杯,“吃好了,多谢三哥款待,十一敬兄长一杯。”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宣武帝便也举起了茶盏。 杯盏相撞间,两人相视一笑。 眸中深意,却各有千秋。 21 第二十一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21 第二十一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2 第二十二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22 第二十二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3 第二十三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23 第二十三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4 第二十四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24 第二十四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5 第二十五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25 第二十五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6 第二十六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26 第二十六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7 第二十七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27 第二十七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8 第二十八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28 第二十八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29 第二十九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29 第二十九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0 第三十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30 第三十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1 第三十一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31 第三十一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2 第三十二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32 第三十二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3 第三十三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33 第三十三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4 第三十四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34 第三十四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5 第三十五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35 第三十五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6 第三十六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36 第三十六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7 第三十七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37 第三十七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8 第三十八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38 第三十八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39 第三十九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39 第三十九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0 第四十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40 第四十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1 第四十一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41 第四十一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2 第四十二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42 第四十二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3 第四十三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43 第四十三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4 第四十四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44 第四十四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5 第四十五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45 第四十五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6 第四十六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46 第四十六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7 第四十七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47 第四十七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8 第四十八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48 第四十八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49 第四十九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49 第四十九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0 第五十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50 第五十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1 第五十一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51 第五十一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2 第五十二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52 第五十二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3 第五十三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53 第五十三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4 第五十四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54 第五十四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5 第五十五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55 第五十五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6 第五十六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56 第五十六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7 第五十七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57 第五十七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8 第五十八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58 第五十八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59 第五十九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59 第五十九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0 第六十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60 第六十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1 第六十一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61 第六十一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2 第六十二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62 第六十二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3 第六十三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63 第六十三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4 第六十四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64 第六十四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5 第六十五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65 第六十五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6 第六十六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66 第六十六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7 第六十七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67 第六十七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8 第六十八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68 第六十八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69 第六十九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69 第六十九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0 第七十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70 第七十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1 第七十一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71 第七十一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2 第七十二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72 第七十二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3 第七十三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73 第七十三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4 第七十四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74 第七十四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5 第七十五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75 第七十五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6 第七十六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76 第七十六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7 第七十七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77 第七十七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8 第七十八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78 第七十八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79 第七十九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79 第七十九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0 第八十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80 第八十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1 第八十一颠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81 第八十一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2 第八十二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82 第八十二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3 第八十三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83 第八十三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4 第八十四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84 第八十四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5 第八十五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85 第八十五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6 第八十六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86 第八十六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7 第八十七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87 第八十七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8 第八十八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88 第八十八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89 第八十九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89 第八十九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0 第九十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90 第九十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1 第九十一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91 第九十一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2 第九十二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92 第九十二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3 第九十三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93 第九十三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4 第九十四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94 第九十四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5 第九十五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95 第九十五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6 第九十六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96 第九十六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7 第九十七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97 第九十七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8 第九十八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98 第九十八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99 第九十九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99 第九十九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0 第一百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00 第一百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1 第一百零一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01 第一百零一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2 第一百零二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02 第一百零二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3 第一百零三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03 第一百零三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4 第一百零四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04 第一百零四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5 第一百零五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05 第一百零五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6 第一百零六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06 第一百零六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7 第一百零七癫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07 第一百零七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8 番外一:他们的回忆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08 番外一:他们的回忆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09 番外二:if线(慎)应云卿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09 番外二:if线(慎)应云卿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0 番外二:if线(慎)杜依棠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10 番外二:if线(慎)杜依棠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1 番外二:if线(慎)杨启蛰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11 番外二:if线(慎)杨启蛰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2 番外二:if线(慎)应念安 阿斯尔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12 番外二:if线(慎)应念安 阿斯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3 番外二:if线(慎慎慎)徐妙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13 番外二:if线(慎慎慎)徐妙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4 番外二:if线(慎)应云渡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14 番外二:if线(慎)应云渡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5 番外三:论坛体·后世谈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15 番外三:论坛体·后世谈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6 番外四:现实世界1(慎)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16 番外四:现实世界1(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7 番外四:现实世界2(慎)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17 番外四:现实世界2(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118 番外四:现实世界3(慎) -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 - 颠勺大师 《淮阴侯她准备发癫》118 番外四:现实世界3(慎)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