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一) 我垂老久矣。 凡认得我的人,无人数得清我究竟多大年纪,也无人相信我能将自己过往的年岁记得那么清晰。可我却记得清清楚楚,自与师傅离散至今,不偏不倚,恰百年。 百年前,我尚豆蔻韶华,与师傅一同操持着一家生药铺子,同师傅在一块儿的日子,过得绵长如梦,我沉醉其中,从不在意今夕何夕。可自师傅离开的那一日起,每一日我都记得很牢,从不曾算错过一日。 师傅说,待我百年之后,许是能再见着他。那是在我万念俱灰,几乎要丢弃性命的时刻,师傅给的最后的念想,本不该当真。 为了这个最终会幻灭的痴想,我便一日一日地数着盼着,绝不会错一日,连一个时辰都不会错。没料,我耗费了百年,仍旧拿不准究竟得不得见。其实,早在一甲子之前,我心底已起了彷徨。 我苍老至此,连个稚童见了都会骇怕,万一真见着了,师傅还能认得我么?倘若,我的样貌能像临安城中那片湖一般,亘古不变,那该多好。 我同人说笑时将这话说起过几次,每每不等旁人讥笑,我先自嘲痴人说梦,人老了容易胡言乱语。可有谁知道,我心底,是当真存着那样的企望的。 …… 临安城中有湖,世人皆知谓西湖。西湖外围沿湖一溜的巷子,商肆林立,迎来送往,巷中更有贩夫走卒,箪壶卖浆,络绎不绝。 因离皇城甚有些距离,少了沉重,又因山色空濛湖水清奇,就有那许多的操持整日的权重人臣前来疏解喘息,更有文人骚客争相前来显弄风雅,墨客权贵向来又少不得名妓陪衬,更离不得酒肴果品,这湖边湖面便多了不少人间烟火气,胭脂水粉香,久而久之,竟成了一等一的风流富贵之地。 湖水之北水道阡陌之处,有一处深巷,唤作茱萸巷,大凡自小长在临安城中的人,都知晓这巷子是有些来历的。 此巷原是教一户簪缨世胄的人家占着,赫赫扬扬的一大家子,击钟鼎食、连骑相过的显贵日子过得好端端的,忽就遭了灭族,无人能说道清楚这一家子究竟犯了什么事,碌碌小民的眼里本就只能瞧见高门大户的两桩事,要么显,要么衰,余者皆挂不上心。 自打这茱萸巷经了好大一场屠戮后,便日渐颓败下去,也鲜少有人愿意踏足进来。也不知是哪一年起始的,许是北方皇族南迁之后,临安城中的宅子渐渐捉襟见肘起来,权贵挤走了巨贾豪商,巨贾豪商挤走了蝇营狗苟的小民。 平头小民无法,转眼忽觉茱萸巷是个安身的好去处,不几年,倒也将这衰败冷僻的巷子重撑出了一番人世俗尘的情形来。 茱萸巷底,据说是昔年屠灭满门的行刑之处,阴寒气极重,曾有几年,临安城中吓唬顽童的话,便是“送你去茱萸巷底耍去”。纵然后来茱萸巷住得满满当当,巷底却还是无人愿去住。 可师傅带着我到临安的那日,只花了不到一个时辰,便满意地将这茱萸巷底阴气沉重所在相中了,师傅说,阴阳相交时,恩怨缠结地,十丈红尘人,天时地利人和,再没比此处更好的了。 我并不明白师傅说的什么时啊、地啊、人啊的,既然师傅说好,那必定是不会错的。 不多久,茱萸巷底悄然开起了一家生药铺子,门前高悬乌头匾额,灿灿地闪着“朱心堂”三个大字。 师傅常对外人说他姓朱讳阙,我浑不在意师傅名唤朱阙还是别的什么,可他也将我的名字摆上了那高高的匾额上,还闪着坚定的金光,这却教我暗自欢喜了好多日子,路过那匾额时总忍不住抬头去望。 说到底,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姓,只知师傅唤我阿心。 人们只说朱心堂抓来的药,较之别处格外有效用,也时常见着一个年届而立的男子,眉目疏朗,端着一脸再谦和不过的浅笑,坐在柜台后头摆弄药材,他身边有个垂着双鬟,十四五年纪的小丫头,在铺子里来回忙碌,另有两名总沉默少话的杂役,垂头默默做活。 无人知晓这男子的来处、爷娘亲族、何处学的医理药典、歧黄之术,只知家中有人得了什么疑难杂症,或大夫束手无策时,来茱萸巷底求一求生药铺子里的这位朱先生,他若肯救,便是大幸了。 可偏他古怪得紧,并非什么病都愿意诊看,也并非什么人来买药都肯贩售。 诊金药资要得也稀奇,他若高兴时,也不必什么资费,随意在患病之人身上取一样小物件,便充当了药资,他若不情愿时,莫说是金叶子、交子、钱缗子,听说便是银山宝树,也未必肯多瞧一眼。 临安城繁盛,西湖边尤其,有些店肆通宵达旦,再疏懒些的,店肆内灯火也得亮到起更方熄。可这朱心堂卯开酉闭,从不破例。街坊四邻都知晓这个规矩,纵十万火急,也无人会在酉时起暮之后再到朱心堂叨扰。 偶也有教病症逼急了的,贸贸然跑至茱萸巷底来叩门,也是无用,整个小宅院死寂沉沉如同经年无人的荒宅。 这日交三更时分,便有不知哪家的家仆,在朱心堂紧闭的门户前急叩。一声紧过一声的叩门声回荡在茱萸巷里,大半条巷子都体察到了这人的急迫。 饶是如此,朱心堂里毫无动静。 这人在门前折腾了小半时辰,眼见着实无望,只得怏怏离去。 次日清早,巷子里不知谁家圈养着的公鸡长长地打了第一声鸣,宣告了卯时至,朱心堂的乌木大门一动,浓浓的药香气顺着半开半阖的大门涌了出来。 我跟在师傅身后慢慢地从铺子里踱出来,师傅随手一指铺子前厚重的门板,吩咐道:“吴甲,这门板子松动了些,拿去后院修整修整。” 吴甲点着头便麻利地将门板一幅幅卸下。 隔街张屠户家的娘子起得亦早,倚门朝朱心堂这边张望。 师傅附身低低嘱咐我去取些干艾叶,我跑回店肆里包了一包出来,笑吟吟地同屠户娘子问早:“张家嫂子好早。” “阿心姑娘,昨晚可是有人在你家店肆门前闹了一阵?”屠户娘子朝朱心堂探了探头,里头静悄悄的,不闻一丝异动。 “有么?”师傅皱了皱眉,顺口便问道:“阿心,你可听见昨晚的响动?” “没有啊。”昨夜间我睡得沉,哪听得见什么响动。 张家娘子狐疑地摸了摸包了发髻的碎花头巾,嘟囔道:“夜里闹腾,我还推窗望了一眼,确有人在门前,瞧那情形,八成是来求药的。” 师傅从我手里接过纸包,走过门前的小街,将手里的黄纸包往张家娘子手里一递:“就快端午了,蛇虫鼠蚁活泛过来,恐是四处沾带秽气,扰得人夜里睡不踏实,将这包干艾叶在门前焚一焚,避避邪气,夜间也好睡安稳些。” 张家娘子咧嘴一笑,一叠声地谢她,也不提夜间的事了,忙忙地取了铁簸箕出来好焚艾。 张屠户门前的干艾烟气还未消,便有一驾马车从烟熏火燎中穿出,停在了朱心馆门前。车上帘子一动,一名看起来年纪比师傅略略大些的净面男子从车上一跃而下,衣着甚是得体,步子却有些踉跄,走到朱心馆门前时脚下一顿,好似打了个寒噤,方才撩袍跨入。 “敢问朱先生何在?”那男子进门一开口带出了一副浓重的北方腔。 “正是在下。”师傅从柜台后头绕出来,冲他抱手作礼,“杨主簿怎的亲来买药?” 男子怔了好几息,“朱先生……认得在下?”说话间他又偷眼打量了师傅一回,狐疑毫不掩饰地挂在脸上。 那些人总以为来了朱心堂会看见一位鹤发童颜、精神矍铄的老翁,仿佛这样才不负朱心堂能肉白骨活死人的朱先生的名声,那种怀疑的神色我见得多了,心底里早就懒得嗤笑他们的以貌取人。 师傅仿若未闻他的话,也不作答,只轻轻一笑,重回了柜台后,拿起了戥子,客客气气道:“杨主簿请递方子,在下好予你抓药。” 那杨主簿的神色恍恍惚惚,目光不定:“不瞒朱先生,昨夜我遣了家仆来过……说来惭愧得很,杨家也奉诗书礼仪,本不该深夜无礼叨扰,委实……委实是内子病重,头痛欲裂,已是目不能视,昨夜忽呕了口血,从口鼻一同喷出。” 师傅了然地点点头,也不用那戥子,转身在后面的药柜中随意抓取了几样,包作四包,推至杨主簿跟前:“羌活汤,暂先吃着,得用了再来付药钱。” 第2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二) 那杨主簿手里捧着纸包,一脸为难:“羌活汤也不知吃了多少下去,丝毫不见效。” 师傅将手一摊,面上仍旧笑得一团和气:“我也未收你药钱不是,都说了得用再来付账,不得用我分文不取。若愿吃,便吃上几剂,若是不愿吃,也不碍什么。” 才刚说罢,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进来,手里提着了一副猪胆。 师傅撇下在柜台前犹豫不定的张主簿,笑着向张家娘子道谢。 张家娘子冲杨主簿屈膝一福,转脸将猪胆递给我,“阿心,你家师傅也真古怪,猪胆这样的东西,也能作药来用?” 我提起猪胆上下打量了一眼,墨绿发亮,是副好的。我一面利落地收起来,一面学着师傅的口吻道:“世间万物都各有克用,猪胆怎就不能做药了?” 张家娘子听不懂这话,一发愣的功夫,那杨主簿便说了两句客套话,带着药包告辞走了。 待门前的马车走远了,张家娘子压低了声音同我碎语:“那是杨家的三郎罢,他家的新妇过门不足一月,便遭了大病,脑袋痛得受不住,多少大夫请了去也瞧不出什么来。听说,发作起来,样子很是骇人呐。” 说着她啧啧舌,摇头可惜道:“那新妇子,可是出自谢御史家,虽说是个庶出女,嫁到杨家也算得是风光无限了,原本好好的一桩婚,唉……” 我虽不关切杨家与谢家的那桩婚事,听着也很是替那位新妇子惋惜。 师傅自然不会对那些感兴趣,自顾自随手收拾着散落在柜面上的药材。 张家娘子意犹未尽,又道:“我听人说,杨家原先在北方也是个大门户,南迁后衰败了些,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杨三郎是独子,在县尉衙门里领了个主簿的职,总算还能吃上一口官家的米粮。可他家气运当真是差了些,南迁过来不多久,杨三郎的原配便病逝了,好容易再娶了个好的,偏又发了这个怪病。” 张家娘子说了一会子,见师傅兴趣不大,同我说这些她也觉着无趣,便也不说了。师傅正将她拿去的那副猪胆悬吊起来阴干,她奇怪地瞧了一阵,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忽想起家里尚有些活计未做,便归家去了。 隔了两日,正是晌午,茱萸巷口的绣房里的绣娘玉枝,捧了一方绣帕来朱心堂找我。 她家中有个十岁的弟弟,只这一个独子,爷娘珍爱异常,前些日子家中裹了几个粽子,她弟弟贪食,一口气儿将玉枝那一枚也一并吃了,午后便嚷起腹痛。玉枝到朱心堂来求药,师傅随手给了两枚挨积丸,好予他消食化积。 那孩子吃了果然见好,他阿爹来付药钱,师傅却不肯收,恰逢我在熏帕子,他瞧了一眼我手中半旧的素面帕子,指明了要玉枝绣一方带芍药图样的帕子来给我。 我收了芍药帕子,才刚送走了玉枝,门外风风火火地进来了个人,自称是杨家的家仆,将一只小木匣子在柜面上一搁。 我到后院叫来了师傅,那人便当着师傅的面儿打开来推送到他跟前,竟是两枚十两的金叶子。 “我家娘子吃了朱先生的药,已然大好,老大人与主簿特命小人来奉上药资。”那家仆拿腔拿调地宣讲一番,活脱是那杨主簿的口吻,我心里头忍不住想发笑,大约是事先教过他如何回话的罢。 师傅朝那小匣子瞧了一会儿,忽然笑着推回到家仆跟前,“几剂羌活汤罢了,也不是什么名贵的药,哪里就值这些了,杨主簿太……” 话音未落,外头一阵风地冲进来一人,我到门口迎他,却险些教他撞倒,扶住门框抬头一望,竟是那杨三郎亲自来了,只是他脸色煞是难看,白里透着青,一双眼却是红红的。 “朱先生,还请朱先生救命。”杨三郎进店便向师傅弯腰长揖:“内子吃了什么药也不济,唯独朱先生的羌活汤尚有效用,可今日再吃,却再不顶用,那病情越发的沉重了。如今再没法了,只得厚着脸皮请朱先生过府诊看诊看。” 我偷眼去瞧师傅,他不过是挑了挑半边眉,不置可否。 杨三郎身子又往下压了压,再三恳请,话语中带了哭腔。 “罢了,合该我要随你走一遭。”师傅从柜台里绕出来,冲我一招手:“阿心,拿医笥来。” 我忙从柜台后头搬出师傅的医笥,自己背着跟了过去。 杨三郎千恩万谢地请师傅上马车,说的谢辞却还是中规中矩,一听便知是那礼乐之家熏染出来的。 我先前从未到过杨家府上,马车在一座体面的宅子前停下时,才发觉杨府远比我想得更宏大齐整。 这样大的宅子,也不见一个奴仆婢子出来迎,杨三郎亲自引着我们急急地往里头去。一过二门,我不觉心生了些微惊诧,偌大的一座宅子,陈设却极简。紫檀云母镶宝的大屏风上,本该有嵌宝的地方,不见了红绿流潋的彩宝;待客厅堂中本该全套的大红酸枝交椅杌子,缺了几件,尚在的那几件上的裹金也不知去向。 我一路小心地张望,跟着杨三郎再往里头进,直到了内宅的园子里头。这园子亦是不小,正值端午,本该最是草木扶疏的时节,却生了一园子的野树杂草,显见是少人洒扫修剪。 还隔着半个园子,便有一声瓷器落地的脆响,碎裂的声音中仿佛还有几声呼痛。杨三郎扭脸朝师傅投来半是绝望半是求助的一望,“内子她……这条性命全赖朱先生相救。” “杨主簿言重了。”师傅微微一欠身,跟着杨三郎的步子加快了几步。 待我们入屋时,杨三郎那位患病的新妇恰抱了脑袋往拔步床的木架子上撞去,缠在额头上的布帛上已显了斑斑血迹,她身旁只一名小婢女,已唬得了不得,手足无措地在蹲在一旁哭泣。 这便是谢御史家的庶女谢景娘了?我好奇地打量着她,果然病得不轻。 杨三郎撂下我们,几步奔上前,拦腰抱住那妇人,一面死命地往后拽,一面低呼:“景娘,景娘,大夫这就来了,你且忍忍。” 那谢景娘根本听不进他的低语,只觉腰上有阻碍,愈发使力挣扎起来,床架旁又一只瓷盏落地粉碎。 瓷盏落地的脆响倒将她惊了一跳,蓦地停住了挣扭,茫然地瞪着一双全盲的眼,侧耳细听了一会儿,转向我与师傅的方向。 呆怔了足有好几息的工夫,谢景娘突然甩脱了杨三郎的臂膀,惊恐万分地自床榻上站起身,摸索着往床架子后头躲藏,一面竭力扯着已嘶哑的嗓子,哀声哭求:“你恕过我罢,你究竟要什么……只管拿去……莫再来缠我……” 求了数声,似乎是头痛又起,她将脑袋“嗵”地径直砸在床架上,额角的布帛上立时氤氲出了一片新鲜的艳红。 我心里一慌,不禁往后退缩了半步。“她说什么?她在同什么人说话?”我连问了数声,无人答应。 师傅略动了动身子,将我半挡在他身后,定定地打量了一回谢景娘惊骇过度的形状,不由挑起了眉,自语道:“这哪里是大夫能瞧得了的病症。” 他回身从我肩头取下医笥,从针囊中随意挑了一枚银针,向杨三郎挥了挥手:“你且拿住她,莫教她乱挣。” 内室一阵摔碗砸杯的闹腾,杨三郎终于气喘吁吁地反剪了她的双臂,制得她不能动弹。 师傅拈着银针,上前飞快地施了一针,快得瞧不清究竟是在何处施的针,谢景娘的身子便软了下来,慢慢阖上了眼。 杨三郎慌忙叫上了那蹲在地下哭泣的小婢女,接扶过谢景娘,安置在了床榻上。 第3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三) 杨三郎瞧着床榻上昏沉过去的谢景娘长吁了口气,抬起衣袖拭了拭额上沁出的细汗,唉声叹气地同师傅道:“她这病症,朱先生也瞧见了,这要如何是好?” 师傅不回他的问,自顾自地上前仔细探看谢景娘,听了一回脉,观了一回面色,忽伸手在她散乱的发髻间摸索了两下,拔出一支素银的簪子。 他将这簪子举起对着窗棱反复看了几遍,我略踮起脚,努力将目光越过师傅的后背去看,却见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支银簪子,扁圆的簪身上刻了一只半张了翅了鸾鸟,寥寥数笔,粗犷古朴,竟不似女子用物。 “娘子卧病,怎不将钗环都收起?尖利之物,再伤了皮肉可了不得。”杨三郎一见那簪子,便皱起眉斥了那小婢女几句。小婢女委委屈屈都回道:“怎不知道收好,娘子只不让……” 师傅放下手臂,掂着银簪向杨三郎淡淡笑道:“娘子的头痛症已无大碍,略调养些日子,便能大好。这银簪,便算作诊金。” “当真?”杨三郎疑惑地瞧着床榻上昏昏睡着的谢景娘,前一刻还痛不欲生,眼下这药铺来的先生不知在何处扎了一针,便说是要大好了,他委实难信。迟疑了几息,他吩咐那小婢女道:“上房去将老大人请来。” 小婢女领命而去,杨三郎请了师傅落座,解释道:“老大人悬心景娘病症,而今朱先生既说她将大安,少不得请老大人来望望。”说着他一顿,指了指师傅手中的银簪子又道:“朱先生于我家有恩德,按说本该重金相酬……这簪子虽不值什么,却也是家中传了几代的物件,拿它来抵诊金倒不是不能,总该教老大人知晓了才是。” “理应如此。”师傅在座中有礼地一欠身,不急不躁,悠然等候。 分明就是舍不得,我在心里轻轻一哼,这杨三郎当真是不懂掩饰,那满目的不舍连我也瞧得出来。 隔了片时,床榻上的谢景娘轻声一哼,动了动身子。师傅笑向杨三郎:“瞧瞧去罢,看我可有浑说。” 杨三郎几步踏上拔步床,见谢景娘虽不曾转醒,但脖颈上因剧烈的疼痛暴起的青筋已全消退,拧作一团的眉尖也松散开来,气息平和绵长,睡得甚是安稳。 方才去上房请人的小婢女此刻也回了,身边又多了另个婢子,二人一同簇拥着一位年界六十的老妇到了屋前。 杨三郎迎上前搀扶,一面同她低语了几句。那老妇一进屋便向师傅道谢,谢辞说得比杨三郎更堂皇几分,语中却带着隐约可辨的高傲骄矜,师傅似乎并不在意,我听起来却尤其别扭。 师傅回了礼,捧了那银簪子道:“在下既治得了娘子,便以此物作诊金,老大人可肯予我?” 老妇缓缓落座,目光扫过内室的床榻,又扫向杨三郎,虽已有了些年纪,却目光如炬,透着一种教人无勇气抗拒的锐利。杨三郎的眼略偏移开,好似是要躲开老妇的目光,欲言又止。 别说杨三郎显着不自在,当那老妇的目光扫过我时,连我也觉得不舒服呢。 老妇略一迟疑,到底还是点头应许了将那银簪子抵作诊金药资,还算得爽快,适才杨三郎所提家传的话,她一句也不曾提起,只是礼数周全地说了些恩谢之语。 师傅既得了她的应允,带了我起身告辞。杨三郎忙喊了个家仆去套车,好送我们回茱萸巷。瞧这情形,偌大的宅子里头似乎只有四名仆婢,一个小婢子在患病的新妇跟前服侍,大约是随她嫁来的,另一个年长些的仆妇侍奉着杨三郎的母亲,杨三郎的长随一名,另赶车养马人一名,再腾不出一个人手来送我们出去。 杨三郎无法,只得亲自引了师傅往外走。将近二门时,他忽然停了脚,向师傅抱手一揖:“朱先生果真要这簪子作诊金么?此物粗陋,不值什么,朱先生若是喜欢,再好些的钗环头面,家中也能拿出几样来随先生择选。” 师傅笑了笑:“难不成杨主簿同此物有些旧情,舍不出去?” 杨三郎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暗自踌躇,很是为难。 师傅索性也不走了,站定在二门前,从怀中取出那支雀纹素银的簪子,执在手中把玩,好整以暇地等着杨三郎诉一番原委。 “我也不瞒朱先生。”杨三郎终是将心一横,叹气道:“这簪子原是我亡妻李氏心爱之物,她未及及笄便嫁来我杨家,这传家的簪子是我赠她的及笄礼,她甚是珍爱,每日簪戴在发髻间。” 说到这些,杨三郎的神色黯了下去,往内院匆匆扫了一眼:“朱先生有所不知,先前在北边,我这一门靠着祖上的荫庇,世代为官,还算头脸体面。家中仆婢不敢说多,但也绝不下三五十人。自跟着朝廷南迁以来,门庭分崩离析,昔日风光不再,渐渐的,度日也艰难了起来,这样大的一座宅子,仆婢不过四人……这些倒还罢了,谁料我妻李氏的气数也跟着消减下去,终是弃世而去,她未有子嗣,只有个把旧物,我留在眼前,好有个念想。” 师傅料想这些话杨三郎也无处去说,便耐着性子将这个门庭衰败、结发病逝的悲伤故事听完后,抬了抬拿着簪子的手臂,淡然问道:“既是杨主簿纪念亡妻的珍爱之物,怎又转赠了现下这位娘子?” 杨三郎摇了摇头:“我并不知她何时自取用了此物,也未曾同我说过。” “原是如此。”师傅的目光有几息的飘忽,似乎望向了极远处,他握着簪子思忖了片刻,认真地向杨三郎道:“这簪子教杨主簿睹物思人,平添伤怀,若是尊夫人得知它的来历,不免又要起芥蒂,如此看来,它在杨主簿府上倒不十分妥当了,不若我带走的好。” 说罢他拱了拱手,道了声“告辞”,头也不回地往大门外走去。我忙也向杨三郎屈了屈膝,跟了上去。 杨家的车马已在大门前等着,师傅率先上了车,一伸臂将我也拉了上去。待杨三郎追出来时,马车已摇摇晃晃地走了一大段出去,他也只得立在原地跺脚叹息。 回至茱萸巷天色将暮,师傅吩咐了声闭门,吴甲忙跑出来上门板落锁。 师傅坐在柜台后头,将那鸾形银簪子取出来把玩了一阵,抬眼瞧了瞧正忙着闭店门的吴甲,“将门下密实些,今晚恐不能安生了,莫惊扰了左右邻里才好。” “阿心,今晚……你睡下时将房门闭紧,莫要到前头来。” 一听师傅这口气我便知道今夜必定有些什么事,他越是这样说,我便越觉得不安。 “师傅,我……我不怕,我想跟着师傅。”这话我说得很是心虚,分明是因为害怕才想要跟在师傅身边,偏被我说成是“不怕”。 师傅定定地看了我一眼,仿佛能洞穿我的心虚,我慌忙垂下眼帘。 “不怕?”他顺手理了理我双鬟上的丝绦,点了点头,柔声笑道:“那便一同来罢。” 第4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四) 入夜将近二更,临湖的大街上依然不时有人来往走动,湖面上成串的红灯笼熄了不少,歌舞嬉笑却还未休。茱萸巷中住着的大多是勉强温饱的贫户,此刻巷子外的繁华与他们干系不大,况且这条巷子向来阴仄仄的,一入夜家家都早早地闭了户,无事不出。 只有朱心堂对街的张屠户,这个时辰出现在巷子里,满身酒气,步履蹒跚。下半晌他去给秘书监王少监府上送了头祭祀用的生猪,王府上的管事与他沾亲带故,留他吃了顿酒,方才回来晚了。 张屠户酒气上了头,手里提着一副猪下水,只当是灯笼使,摇摇晃晃,不知不觉便错过了自家门口,一头栽倒在了朱心堂的门前,“嗵“地一声,脑袋结结实实地在朱心堂的乌木大门上磕了一下。 这一磕倒教他略醒了神,茫然地抬头望了望大门,堂前悬了一对大红灯笼,仿若一双瞪大的血红的眼,正俯视着他。 也不知打哪儿吹过来一阵风,六月头上,将近初夏,可这阵风竟带着湿冷凉气儿,吹在张屠户的身上,他猛不防打了个冷噤,再抬头去望那对大红灯笼,只觉浑身的毛孔都倒竖了起来,满头的酒意登时醒了一大半。 又是一股冷风毫无征兆地掠过,那对大红灯笼在这股横风中竟纹丝不动,连灯火都不曾摇曳一下,张屠户惊出一身冷汗来,忽然想起,都说茱萸巷底曾是灭门处斩之地,怨灵徘徊不去,这话果然不假,这阴气端的是骇人。这一唬,他酒也全醒了,手里一哆嗦,那副猪下水“噗”地落在了地下。 他顾不上拾起,从地下一骨碌爬起,拖着两条发僵的腿,头也不回地跑回自家去。 张屠户却不知,他仓惶离去后,朱心堂门前的冷风一阵紧过一阵,在巷底回荡出呜呜咽咽的声音,犹如哀泣。 师傅在柜台后懒懒地歪坐着,闭目听了一会儿外头幽泣似的风声,蓦然睁开眼问道:“吴甲,什么时辰了?” “子时还差一刻。”吴甲不知从屋子的哪个角落黯哑着嗓子回道。 师傅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转向我,在幽幽的烛火中冲我笑了笑。说实在的,我心底很是忐忑,越是不知道将要面对什么,便越是惶恐,心口一阵阵发虚。可师傅这一笑,愣是将明灭不定的烛火放大了几许,黄橙橙的暖光教我安心。 忽然,师傅向空荡荡的屋子的某一角道:“是时候了,吴甲,殷乙,有客上门。” 吴甲、殷乙二人一言不发地上前,在下得密密实实的门板边对面垂手侍立,门板并未卸下一块,却缓缓地成了一扇门,与门板外朴实的乌木大门截然不同,这却是一扇朱漆大门,门楣上似有火团滚滚,竟不见一星半点灰烬火星掉落。 我坐在柜台后头瞧得目瞪口呆,竟不知每日进进出出的朱心堂的乌木大门里,还藏着这样一扇奇异的门。 吴甲一探手,将那朱漆大门拉开了半扇,不等殷乙将另半扇拉开,悲悲戚戚的哭声便渗了进来,殷乙拉开另半扇门,等了许久,只闻低泣,却不见人进来。 那哭泣听着冷飕飕湿乎乎的,我不禁有些发毛。 “难不成你们是木头做的么?呆呆立着做什么,还不快请进来。”师傅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坐直身子向柜台外张望了一眼。 殷乙仍旧不多话,吴甲粗哑着嗓子请道:“这位娘子,可是要见我家朱先生?那便请进罢。” 门外的泣声停住了,过了片时,犹犹豫豫地进来一名衣裳得体的妇人。 师傅从柜台后头站起身,我在师傅身后偷眼扫量了一眼那妇人,僵白晦暗的面色,略微发青的印堂,一身并不华贵却剪裁合衬的青色衣裙。 师傅兀自点了点头:“可是李娘子?” “先生……认得妾身?”那妇人微微有些吃惊,不知所措了瞬息,向师傅屈膝作了个礼。 师傅微笑地坐回柜台后:“来我朱心堂的都是客,李娘子何必这样客气,敢问今夜前来何求?” 妇人垂眸不语,踌躇了片刻,决然抬起头,向师傅切切恳求:“本也不敢来搅扰朱先生,只是我遗了件旧物,那旧物同我甚有渊源,循着它的生息才到了此处。只求先生垂怜,将那旧物归还于我。” 师傅转身拉开一格药屉,从里头取出一支手工粗简的鸾纹银簪,正是他白日里从杨家带来的那支簪,他朝那李娘子扬了扬手:“可是这一支?” 李氏神色突然激奋,作势纵身便往上扑去。身子尚未来得及动,肩膀却搭上了一只稳实有力的手掌。“李娘子稍安勿躁。”殷乙不知几时到了她身后,只一掌便制得她动弹不得。 “朱先生……是我失礼了……对不住。”李氏嘤嘤呜呜地又抽泣了起来:“这……这原是我的旧物,珍视如命,世间万般皆可弃,唯独此簪,我……我弃不下……” 李氏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反复哀求。 师傅挥手示意殷乙放开她的肩膀,继而摊开手掌,托着那银簪子朝她递了过去:“你既说是你的旧物,拿去便是。” 李氏倏地停下了哭泣,抬起通红的眼不敢置信地望向师傅,直到师傅冲她确定地点点头,她才颤颤地去接。 她伸手带过来一阵阴风,在触及师傅手掌的刹那,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似乎不太敢,到底抵不过对那支簪子的渴求,她把心一横,一把握向那簪子。 可那簪子似乎凭空在师傅手掌中消失了一般,教李氏抓了把空。她一连握了好几回,每一回皆是一把空,手指径直从那银簪子上穿过,仿佛那簪子并不存在,师傅手里所托的不过是虚渺空气而已。 李氏惊诧地瞪大眼,“朱先生……这是,这是……” 师傅拿起簪子,从柜台后头探出上半身,将它簪进李氏端端正正的发髻中。却听得“当啷”一声锐响,随着师傅一撒手,簪子直直地穿过李氏的身体,果断地落在了地下。 李氏的惊诧成了惊恐,望着师傅直摇头:“那是我的簪子,千真万确是我的……” 师傅绕出柜台,从地下拾起簪子,轻轻地擦拭着那上面沾到的细尘,“是你的又如何,而今莫说从我这儿带走,你便是想再抚一抚那上头的雕纹,也是不能了,要它又有何用。” “况且……”师傅向李氏踏了一步,举着簪子示予她看:“它将你害得还不够么?” 我借着烛光瞧见那簪子上的银色渐渐污浊,直至通体乌黑。正疑心自己花了眼,揉揉眼想再看清楚些,一声凄厉的尖叫陡然在店堂里爆开,李氏抱住了自己的脑袋,蹲下身瑟缩在柜台外一角,口里的号呼一声比一声尖利悚然,不时拿额角撞向柜台,形状与杨家新娶的那位谢娘子如出一辙。 第5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五) 师傅叹了口气,蹲身在李氏身旁,拉开她抱着脑袋的手臂。却见方才还只是苍白的脸,现下已紫绀乌青,一双眍?着的眼里淌出的已不再是泪水,却成了两道细细的血水。 我骇得险些惊叫出声,可我又怕真叫出了声,那变了模样的李氏便会留意到我,只得捂住了自己的口鼻,往柜台里缩了又缩。 “朱先生……朱先生……”李氏的嗓音也变得嘶哑,喉咙里咕噜噜地好似冒着血沫子:“银簪子浸了草乌头,我晓得它有毒,可我若是不簪戴上它,杨家便是死路一条。我……我不忍看着三郎因家中衰败整日愁眉不展,熬坏了身子。我帮不了他,谢景娘却能重振杨家门庭,她才是三郎最好的选择……” 疼痛又骤然袭来,李氏的手臂教师傅制着,剧痛的脑袋无处依傍,她的五官因此显聚拢在一处,形容可怖,仿若在油锅内煎熬。可她凄惨骇人的哀嚎中,仍夹杂着几句强撑起理智的话:“朱先生,求你莫要责怪三郎,他本不知情……我心甘情愿……” “你们之间的事,与我何干?我有什么好责怪于他的?”师傅淡淡地皱了皱眉头,瞧着李氏痛不可当的狰狞模样问道:“你明知这银簪子上淬了草乌头的毒汁,还向谢景娘讨回它做什么?” “这簪子古怪,沾上了毒,经久不能退散。谢景娘不能戴,她不能戴……”李氏的脸色渐渐由青转乌,苦痛更甚,眼中流出的血也成了黑色,“她原是个无辜的……况且,三郎往后还……还需她照料。” 师傅轻轻一叹,放开她手臂,站起身走到柜台后头,拉开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一个药屉,从里头抱出一个陶罐,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只粗陶碗来,从陶罐里舀了一大勺澄澈的汤水进碗里。 他小心地盖好那陶罐,转身端着那碗汤水回到李氏身边,柔声劝道:“可是痛得受不住?人生来便是要受痛的,有人痛在身上,有人痛在心头,有人更为艰难些,痛在了魂魄里,五脏六肺的煎熬可不是顽的。你的苦痛谢景娘也受着,也是因这簪子而起。所幸她是痛在身上的那一个,离了那簪子自然能好,你却是痛在魂魄里的那个。” 李氏闻言抬头求助地望向师傅,脸上已满是黑色污血:“朱先生救我……太痛了,我,我受不住。” 师傅附身将那碗汤水递向她:“饮汤,饮了即刻便好。” 李氏的手伸了一半又猛地缩了回去:“这汤,莫不是……吃了前尘往事皆忘,连三郎也……” “都忘干净了,哪里还会痛。况且真是痛狠了,哪里还理会那许多。”师傅薄薄一笑,又将粗陶碗往前送了送:“你若能受得住这痛,便受着,咬牙看着杨三郎与谢景娘举案齐眉地过下去。不若,便将汤吃了。这汤可金贵得很,我也不是轻易肯给的。” “我只想问他一句,心里可有我。”李氏疼得脱了力,瘫软在柜台边的地下,几乎缩成一团,“只这一句,有或是无,也不枉我为他舍了一条命。” “你既已舍了尘世,万般皆与你毫无干系,再待你吃了汤,将他忘干净了,便更不会在意这些。”师傅蹲下身,端着汤碗凝视着李氏已全无人形的模样:“纵然他心里有你,你如今这境地,可还敢去见他一面?” 李氏的哭声里陡然冒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她从师傅手里一把夺过汤碗,一仰头,饮得一滴不剩。 她的眉心突然就一松,神情渐渐忙让。 师傅走回柜台后头,轻轻一拉便将我从柜台边角拉了出来,“阿心,她能看见的,你亦能见,去看看她眼里都有些什么。” 李氏那模样,其实令我怕得要命,可师傅握着我的手,便也壮起了胆,将信将疑地顺着李氏发直的目光望去。 眼前跑过一个扎着双环髻的小姑娘的身影,若隐若现瞧不清晰,忽而那小姑娘长高了几许,被囫囵个儿地穿上了耀眼的嫁衣,喜扇遮面,跟随着一个着绯红新袍的男子转过了一道又一道的门。 李氏面上可怖的青紫色慢慢褪去,显出先前的人样子来,一抹清浅的笑悄然挂在了唇角。 这该是她年少时的情形,眼里是移开遮面喜扇后,头一回看见的杨三郎的模样,杨三郎在她的发髻间簪了一支鸾鸟纹样的银簪子。随后是相敬如宾的新婚,乱世中的颠沛转徙,她病痛中杨三郎下世还娶的许诺,溘然长逝时他痛哭流涕的脸。再往后又是喧天的喜乐锣鼓,娇羞的新妇,目光含情的新郎,新郎还是杨三郎,新妇却成了谢景娘。 李氏从胸中叹出一口气,眼角滑落了一颗硕大的泪珠子。师傅倏地放开了我的手,飞快地上前捧起那空了的粗瓷碗,接住了她滴落的那颗泪珠子,长舒着气道:“这却是难得的药材,可不能糟践了。” 再去看李氏,她一脸茫然地从地下站起身,摸了摸眼角残余的泪水,低头莫名地瞧了几眼手指上的泪渍,一扭脸看见一旁的师傅,她忙不迭地冲师傅行礼,恍如初见。 师傅似乎并不想同她多寒暄,挥手制住。“吴甲。”他小心地捧着盛了泪滴的粗陶碗,背身回柜台里,顺势随口道:“好生送出去。” 吴甲无声地走到李氏跟前,引着她往门外去,送到门前,哑声道:“娘子出了这个门,便自知该往何处去。”说罢阖上了朱漆大门,大门转眼间隐没在了半旧不新普普通通的店肆门板中,便如从不曾出现过一般。 我呆立在柜台后,出神地看着师傅将粗陶碗中的泪珠子滴入陶罐中,重新封上罐盖,又贴耳在陶罐上凝神听了片刻,方心满意足地轻轻拍了拍陶罐。 他低沉着声音,不知是对我说话,还是在自语:“融世间万般心绪情志,自成混沌一片,这才是世间包治百病的良药。” 他抱起陶罐,行至最角落的药屉,小心地将它摆回去。见我仍发怔,他顺手拍了拍我肩膀。我回了神,脑中总是有李氏悲泣的回声似的,闷闷的有些说不上来的难受。 “可是唬着了?”师傅端了灯烛过来看我的面色。 我怕下回师傅不肯再带着我,忙不迭地摇头。我揣度此刻自己的脸色必定不好看,不想教师傅瞧见,便指着他手里变黑的簪子打岔:“师傅,这簪子好生古怪,它是淬了草乌头的毒汁变黑的么?它竟能敛住毒汁?” 师傅摸出李氏的鸾纹银簪子,将乌黑如炭的簪子在手心里攥了片时,那银簪子上的乌色竟然全消退了去,恢复如初。 “这银簪子有个名,唤作铜雀簪。李氏说它是她的旧物,可此簪原是有旧主的,却并非李氏。它的旧主在铜雀台以满腔的怨气铸造了它,令它生而能引怨毒戾气,蕴藏之,缓释之。它的旧主将它赠予魏公曹孟德,魏公便害头痛病症,磨折至油尽灯枯。”师傅缓缓地说起这簪子的来历。 “‘铜雀春深锁二乔’。”我恍然大悟,师傅教过这首诗,不想原是这个缘故。“师傅,我明白了,铜雀簪淬了草乌头汁,李娘子因喜爱日日簪戴着,便慢慢地遭了害。可无人能想到,这并非寻常的银簪子,铜雀簪最喜怨气毒物,蕴住了草乌头的毒,接着祸害新娶进门的谢娘子。我说的可对?” “是不是二乔铸造的,我可不知晓,只知它就是从铜雀台那怨气深重的地方来的。”师傅端详了几眼簪子,随手拉开一个药屉,将它放了进去。 “可是……是谁在铜雀簪上淬的草乌头汁?为何要这么做呢?”我还是有些想不透。 不等师傅答我,店肆外忽然一声惊啼,茱萸巷不知谁家的公鸡抢着宣告了新一天的到来,数道细密微弱光自门板的缝隙间挤了进来。 师傅放下手里的正整理着的药屉,抬头朝光亮处瞧了一眼:“这么快就到卯时了?” 吴甲粗声作了个答,便去搬卸门板,开店肆的门,殷乙稳步回后院去侍弄药材。师傅沉吟了片刻,吩咐道:“阿心,去包两剂茯苓散来。” 第6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六) “朱先生,忙着呢?”茯苓散要的那几味药刚刚才配齐,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便跨进了门。 “张家嫂子好早。”我转脸笑着同她打招呼。 师傅裹起纸包递给屠户娘子:“昨晚上张郎可是吃了不少酒?我家吴甲在街口瞧见他跌了一跤,夜里又起了风,酒后教冷风一扑最是伤身,再出一身冷汗,只怕要魇住,张娘子拿包补心茯苓散回去给张郎发发汗。” 这是怎么说的?我心里暗暗嘀咕,昨晚吴甲几时去过街口了,师傅又如何得知张大哥吃了酒? 正疑惑着,张家娘子将双掌一拍:“真教朱先生说着了,可不是吃了酒跌跤惊着了,后半夜说了半宿的胡话,迷迷瞪瞪的半睡不醒。我正要来问,朱先生倒想在了头里。” 说着她接过药包凑在鼻下嗅了嗅,抬头又犹豫了起来:“这药香得紧,还有人参味儿,想是副好药。这样贵重的药,不知要耗费多少嚼用。” 师傅笑呵呵地摆了摆手:“不过就是芍药、茯苓、远志、菖蒲,加了一钱配药余下的人参须子,都是些寻常药材,不值几个钱,况且前些日子拿的那副猪胆,也并不曾收我一文钱,都是左右邻里,相互帮衬着怎就论起钱不钱的话来了呢。” 屠户娘子心里委实感动,酸酸涩涩的形容不过来,连句谢话也说不好了,只拿手绞着布裙:“人都说朱先生古怪,都是乱嚼舌根子,这样好的心肠,他们是从未见过。” 这是她所能道出的最像样最真切的感激了,师傅咧嘴笑了笑:“张娘子休再客气,还是快些将这帖茯苓散拿回去熬了,好教张郎吃了。” 张家娘子心怀感激地拿着纸包回去不多时,朱心堂门前马蹄声响,我在柜台后头探身一望,却见是那位杨主簿,骑着马到了门前,身后仍旧是昨日来接的那驾马车。 吴甲问了声好,上前牵过了马,那杨三郎一脸的失魂落魄,下了马不寒暄废话,周全的礼数也浑忘了,神志恍惚地往朱心堂里头闯。 师傅瞧着倒并不十分在意,稳稳地在柜台后头坐着,笑问:“杨主簿来啦?”那神色笃定安闲,仿佛一早料定杨三郎会来找她似的。 “朱先生……”杨三郎踌躇了一阵,艰难地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若是肯收下钱财或旁的什么宝器,三郎拼尽了这点家产不要也定会付给先生,只是那支银簪……终究,终究是在下亡妻心爱之物,统共也就给我留了这一个念想,还求先生慈悲……” “杨主簿莫不是反悔了?”师傅随手收拾着医笥,浅笑还在面上浮着,说话的口吻却不难么柔和可亲了:“对不住杨主簿,在下自有些固执,我这朱心堂自打开门以来,还从未有过退换诊金药资的先例。杨主簿能找到我这儿来,这点子小规矩总该听人说道过罢,我既认定的诊金,哪怕是尘土一撮,拿金山银山来也是不换的。” 说罢他漫不经心地合上医笥,在笥盖上拍了拍,“那谢娘子的病还瞧不瞧了?” 杨三郎的额角渗出了些许细汗,在初升的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微弱的光,他忙不迭地在额头上拭了一把,侧开身请道:“瞧,瞧,自然还是要瞧的。在下一时糊涂,朱先生莫怪。” 师傅若无其事地微微笑着,跟随杨三郎出门就要上车,我忙挎上医笥,低头跟了上去。 到了杨府,前厅、游廊、园子还是同昨日一样沉寂荒芜,谢景娘那屋没了声嘶力竭的呼痛,小婢子无措的跳腾,倒是安静了不少。 我满脑子是昨夜里见着李氏的情形,无端地觉得脖子后头有阵阵凉风,连走路似乎都缩着脖子。 杨母在屋子里陪着谢景娘,说不上来是安慰还是焦急的复杂心情,使得她脸上阴云密布。 师傅进屋冲杨母行了一礼,谢景娘忙摸索着从床榻上下地,要与师傅行礼。杨母端坐着不动,只不冷不淡地应了一声,象征性地冲他颔了颔首,算作回礼。 “谢娘子客气了,在下不敢当。”师傅接过医笥,取了腕垫,上前仔细查看谢景娘的情形,又诊过一回脉,点头道:“谢娘子的痛疾已大愈了,再吃两剂药补补气血,便无需再延医用药了。” 端坐的杨母动了动身子,朝谢景娘黯然无光的双瞳一指:“她这般……不能视物,形同瞎盲,朱先生却道她已大愈?”她言辞虽还客气,口吻中的不快与怀疑却不难听出。 师傅放下手里的正整理的医笥,反倒惊讶地问向杨母:“杨老夫人难道不知?草乌头大毒,随着发肤渗入,这双眼自然是要瞎的。拔毒容易,可眼睛坏了便是坏了,在下也爱莫能助。” 此话一出,杨母的面色霎时僵白,搁在膝盖上的双手止不住地微微颤动。 “什么毒?”杨三郎插话问道,目光茫然地在谢景娘与师傅之间移动,却见谢景娘同他一般疑惑不解。 师傅只笑了笑,并不接话作答。 杨三郎的眼慢慢转向了杨母,只瞧了一眼她僵硬煞白的面色,神情立时便复杂了起来。 “朱先生……你说我这病症是因中毒而起?”谢景娘搭着小婢子的手臂向前摸索了两步,“好端端的,怎就会中毒……” “景娘,朱先生几时说过这样的话,想是……想是你乏累了,听岔了,先歇下罢,眼睛咱们再找旁的名医慢慢治,总能好的。”杨三郎上前拦下她探向师傅的一条手臂,柔声劝说中透着些不自然。 师傅向屋内众人团了个揖:“杨主簿的主意是正经,谢娘子元气大伤,须得好生将养上些时日。在下的歧黄之术终究浅薄,便只能尽力于此了,还望杨老夫人、杨主簿、谢娘子宽宥。” 杨母过了好几息才回神说了几句客套话,杨三郎安抚了谢景娘,便来送我们出去。从屋子里到大门口,一路心不在焉,不发一句话。 大门口已有车在候等,却不是杨府安排的车马,杨三郎恍恍惚惚,早已忘了叫人备车。亏得殷乙不知何时赶了车过来接,杨三郎本想说些得体的谢语,口张了又闭,闭了又张,好半晌未能成语,最终只是拱手作揖,目送着我们上车离去。 “都说茱萸巷阴气重,我看非也,分明是杨府里才冷飕飕得紧。”马车驶了出去,我才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 师傅咧嘴笑起来,一探手揉了揉我的头顶:“阿心可是教那李氏唬着了?” 我低头咬住嘴唇不语,不愿承认也不能否认。我不是头一次见着已亡故的人,事实上,在我不多的记忆中,似乎时常会碰见。通常他们并无害,会在我看着他们时,好奇地多打量我几眼,顶多会想要上前来搭讪几句,可像李氏那样可怖的,真是头一遭见。 忽然一支浅青色的玉镯子出现在我的眼下。 “戴着罢,邪物都会绕着你走。”师傅将这镯子放到我手里。 我拿起玉镯子对着车外透进来的光仔细端详了一回,细圆的镯子上精巧地雕着一只我不认得的鸟禽,似凤凰,又比凤凰出尘,如鸾鸟,又较鸾鸟贵重。这鸟禽首尾相接,恰好成环状,柔润的浅青之下缠绕了一丝丝的暗红,好像隐布在肌肤下淌着血的经脉。 “这是什么?”我奇怪地将这玉镯子翻来覆去地瞧,“凤凰?还是鸾鸟?” “不认得么?”师傅摇着头,脸上却还微笑着,“上古星宿,天之四灵,执横司火,渡引阴阳,亡者见之皆要惊惧退避。” 我还是不明白它究竟是什么,较之师傅那番晦涩的话,这镯子似乎更吸引人,我随口“哦”了一声,将它往左手手腕上一套,出乎意料的是只稍稍用了一把力,它便顺顺畅畅地滑到了我的腕子上,大小刚合适。 “师傅……”我惊奇地抬起手腕伸到他跟前,“这是什么器物?大小怎会刚刚合适?” 师傅有许多许多诸如铜雀簪那样的宝器灵物,他收集它们,有时也会给人一两件,我想这青玉镯子必定也是那些器物中的一件。 “它与那些不同,不是什么灵器,大小正合适是因为它本就该是你的,好好戴着便是。”师父斜睨了我一眼,便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不再理会我。 漏进车里的阳光正斜照在师傅的脸上,在他的侧脸上勾了一圈浅金的光晕,我呆呆地盯着看了一会儿,师傅似乎睡着了,百无聊赖,我便低头摆弄起圈在手腕上的青玉镯子来。 第7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七) 不几日,茱萸巷口开酒肆的刘家的小子兴儿,接连着往朱心堂来了三四回,每一回都急急冲冲地要买醒酒茶包,一脸的不耐烦。 有那么一回,师傅恰巧不在店中,醒酒茶包刚好用完,我要现配几包出来,便请兴儿在堂内稍坐坐。 “现下暑气重了,快吃碗甘草茶压压暑热。”师傅一早离店前拿甘草配了渍青梅、金银花、陈皮、白菊干,加了些许糖片煮了一大壶茶,这会儿早已放凉,我记着师傅说要拿这甘草茶待客,忙倒了一碗出来,递给刘兴儿。 “姊姊的茶真香,醒酒茶也是顶管用的。”刘家小子一口气吃尽了碗里的茶,赞道。 我又替他添了一碗,笑道:“兴哥儿若是喜欢,便再吃一碗,茶凉慢些吃。你同姊姊说说,做什么三天两头来买醒酒茶?” 刘兴儿放下茶碗,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学着大人的样子,老气横秋地摆了一副忧心在脸上:“县尉衙门的杨主簿姊姊可知晓?也不知怎的,这些日子天天来我家一个人吃闷酒,吃醉了便在店里吐了一地,他到底是官家人,也不好将他就扔出店肆去,我阿爹也没法子,只得替他灌些醒酒茶,再打发了人去杨府找人来接。” 杨三郎的新妇子不是已教师傅治好了么,他整日在酒肆买酒讨醉又是为哪般。我心里一迟疑,手底也跟着慢了一下。不过十来包醒酒茶很快便得了,我将它们裹在一张黄纸包里,递到刘兴儿手中:“拿去罢,醒酒茶的钱还是照老规矩,过些日子拿你阿爹新酿的梨花白来抵充。” 刘家小子捧了醒酒茶,“哎”了一声,拔脚便往外走,走到门前还不忘回头冲我顽皮一笑:“姊姊怎知我阿爹新酿了梨花白,莫不是闻见了酒香?待我回去问过阿爹几时开缸,再来告诉姊姊。” 我将他送到门外,一面打发他去一面摇头道:“天热,不必你来回跑着折腾,过两日待我师傅归来自要去你家酒肆光顾的。” 及晚师傅回来,我将白日里从刘兴儿那儿听来的杨三郎的情形同师傅学说了一遍,师傅只是皱了皱眉,倒没说什么话。 这日午间尤其热,大约众人皆在家中躲暑热歇午觉,整个茱萸巷冷冷清清,鲜少有人走动,朱心堂也跟着清闲下来。 师傅一清早便执了跟长杆,从屋梁上将吊着阴干的猪胆取了下来,起了个小泥炉,置了个瓷铫子慢慢地将那猪胆熬炖着,到了这会儿,猪胆早已烂成了膏糊,朱心堂上弥漫了一股浓重的苦腥的气息。 柜上有个小铜盆子,里头散了几粒黍米大小,莹润似珠的上好冰脑。师傅取过一只小银药匙,挑起那些冰脑,逐个地滚入墨漆漆的猪胆膏中,苦腥的气味中即刻渗出缕缕清爽透彻。 忽然,师傅仿若被什么事提醒了一般,放下翻搅膏糊的药匙,抬头朝门外遥遥望去,提着鼻子深吸了两口气,粲然一笑,扬声唤来吴甲:“猪胆膏已快得了,你小心守着,刘家的梨花白开缸了,我往刘家酒肆取醒酒茶钱去。” 吴甲哑声答应下,师傅从柜下翻了一个粗陶小酒坛子出来丢给我,果然就提着酒坛子不紧不慢地往刘家酒肆去了。 “师傅,师傅,你要吃酒阿心也会酿,干嘛非得将少康瓮给刘家酒肆?”我一路小跑着跟在师傅身后,仰头追问道。 师傅一面走一面回头呵呵一笑:“是少康瓮自己选了刘家呀,你又岂得用?” 我曾听师傅说过少康瓮是远古时酒祖杜康酿酒惯用的陶瓮,此瓮出的酒醇香甘冽,当真是世间难求的珍品,可师傅偏偏将它给了刘家这样的小酒肆,我如何也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刚到酒肆门前,店里“哐啷”一声脆响,几枚碎陶片儿蹦到了脚下,亏得我脚下利索,一跳避开。 “杨主簿,杨主簿,您今日又吃多了……”刘家酒肆中的小厮早躲到了一旁,都不好吭声,刘掌柜亲自在店中求告劝解。 刘兴儿贴着墙边儿出来,挡在门口道:“朱先生来得不巧,杨主簿他又……”说着他朝里头努了努嘴,跺了跺,脚低声埋怨:“这都第几日了,每天来吃酒,必要醉成一滩泥才罢休,醒酒茶也不济事,我阿爹劝又劝不动。” 师傅从我手中接过酒坛子递给了刘兴儿,“兴哥儿莫理会,只管去替我打一坛梨花白来,原是同你阿爹说好的醒酒茶钱。”他探头往里一望:“杨主簿的嗜酒之症,我来替他诊治诊治。” 刘兴儿“哎”了一声,很是高兴,抱着酒坛子去后院打酒去了。 跟前少了刘兴儿的遮挡,杨三郎那副不成人形的醉态展露无遗。他醉眼迷离中乍见师傅从门外进来,也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一把推开从旁挟扶的刘掌柜,一跃而起,伸手就紧紧拽住了师傅的衣袖,眼里全是寄望:“朱……朱先生……” 刘掌柜唬了一跳,忙要上前拉开他,怎奈他吃多了酒,自有一股子傻劲决意,根本劝拉不开。 师傅向周遭环视了一圈,今日梨花白开缸,得讯前来的老客不少,酒肆里人人都瞧着这一场热闹来佐酒。“杨主簿,若是在下能帮得上什么,便请随我去朱心堂坐坐,醒醒酒,免得扰了刘掌柜的生意。” 杨三郎好似醒了点儿神过来,忽而安定下来,盯着师傅发了会儿怔,默然点了点头。 恰刘兴儿打了酒来,身后跟着刘家的女儿九儿,手脚麻利地来收拾教杨三郎打破的酒具。 刘兴儿将酒坛子递给师傅,打眼瞧着杨主簿的模样,又瞧瞧师傅一身无染的青白衣袍,不禁担忧。“朱先生,我扶着杨主簿去罢。” “不必费事。你瞧你阿爹铺子里忙得腾不开手,连你阿姊都出来帮衬了,你还不快去帮手。”师傅接过酒坛子,拂了刘兴儿的好意,转向杨三郎抬了抬手:“请杨主簿随我来。” 再一瞧杨三郎,果然较之方才清醒了不少,脚下虽还踉跄着,面上醉红也未褪,却还能歪歪斜斜地跟在师傅身后自行走步。 店肆中的看客们看了一阵,直至杨三郎的身影消失在茱萸巷中,方才摇着头,互相议论几句,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新开缸的梨花白上。 走至半途,师傅忽然停下脚步,向我微微笑着,顺手向西湖的方向一指:“铺子里缺了一味鲜荷叶,阿心去替师傅摘一支来。” 那一片摇荡的绿浪中夹着硕大粉嫩的荷花,我早就看得心痒,想近前去看,一得师傅的吩咐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一路碎步小跑着便去了。身后传来师傅同杨三郎的说话声。 “烦请杨主簿略等等,小徒顽劣,恐贪顽误了事,在下得去盯一眼。不过,眼下新荷初绽,最是好看,杨主簿究竟有多久未去过湖边?” 杨三郎有些发懵,涣散的目光顺着师傅手指的方向挪去,茫然地点点头:“确是许久未去湖边了。” 待他收回目光时,师傅已独自一人在头里走出了好几十步去,他忙忙地提了袍倨,跌跌撞撞地追了过去。 第8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八) 茱萸巷离西湖不远,多绕上几步,转出巷子,眼前便是一片豁然开朗。端午过了有些日子,小暑将近,湖面上新荷初展,随风翻滚出一片绿浪,清香浮动。白日里湖上不见寻欢作乐的花船画舫,偶有一两只蚱蜢小舟隐匿在层层叠叠的荷叶间寻幽,自在闲适,好一番离尘清境。 我在近岸的地方折下几张鲜嫩的荷叶,回头雀跃地向不远处的师傅挥了挥。 师傅颔首笑过,转向杨三郎道:“主簿饱读诗书,又是个风雅人,此情此景有什么说法没有?” “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杨三郎长叹着吟诵了几句,面上忽有了些笑,却是苦涩无比。他望着满目荷叶出神,似在同师傅说话,又像是在自语。 “当初,若是不举家迁到南边来,就安守在北方,薄田简屋,也尚且过得。来了南边,又时常想念家乡,母亲跟前不敢轻露,生怕伤了母亲要重振门庭的心。我那……亡妻便常伴我来此抒发,我何尝不知她也思念家乡母族,却还要想出各式说辞来宽解我……” 我带着荷叶回到师傅身旁,可杨三郎的眼却教跟前满目的风荷勾住,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他借着酒意说了那些话,说着说着喉咙慢慢哽塞起来,眼里泛起的红,却不知是因酒气还是伤怀。 “现如今,现如今倒好,负了一个又负一个。谢家的人也不肯轻易恕过我家,三天两日来讨要说法,质问我母亲缘何好端端的人进门月余就害了怪病,盲了眼。我母亲原也是大族出生,岂堪此辱,已然卧倒在床。”杨三郎手攥了拳在自己的脑袋上重重捶了数下。“都怨我无用,无力担起一门的梁柱,害了情深义重的糟糠之妻,害了景娘,对不住母亲……” 师傅取过我手里的荷叶,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颇为满意,甩了甩荷叶上残留的水珠:“杨主簿何苦,便是捶破了自己的脑袋,也无法挽回一二,又何必多此一举。” 杨三郎蓦地停下来手,晃了晃晕乎乎的脑袋,不甚确定地探问道:“朱先生的意思是……还有法子?” 师傅朝前缓缓走了几步,忽地回头道:“先夫人已亡故,在下无力回天,可谢娘子的眼睛,尚有一个方子能用。就看……杨主簿是否,舍得了。” “杨某为门庭荣耀的私欲已然大错在前,若能得一二补救,纵然是散尽家财,重回白身,在所不惜,先生只管说便是。” 杨三郎躬身向师傅长揖下去,再直腰抬头时,目光正撞上师傅和气可亲的笑容。“倒无需你散尽家财功名,只需你的,一双目珠罢了。” 师傅言罢便转身自顾自地朝朱心堂方向走去。 这话连我听了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忍不住抬头去瞥杨三郎的眼睛。 “杨主簿若是肯,还请抓紧些,再延误了,恐我也无力还谢娘子一双眼了。”师傅顿了顿足,回头冲我招招手,我紧跟到师傅身旁。 “前些日子你唱予师傅听的那曲子,甚是好听,再唱一回可好?”师傅低头轻声问道。 “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君情与妾意,各自东西流。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我轻甩着拿在手里顽的荷叶,轻快地踏着步,认真的哼着曲儿。 这歌调奇特,却婉转绕骨,动人肺腑。杨三郎呆怔着听了一会儿,如梦初醒,猛地抬起头,拔腿跟了上来。 朱心堂里萦绕着苦涩的药气,杨三郎仿佛做了一场大梦,从混沌中醒转,周遭的一切皆因黑暗显得空洞,他寻不到一丝丝的光亮。除却无尽的黑暗,倒也不觉旁的什么不适。 适应了一会儿,他能觉察到自己正坐在一张高椅内,眼上蒙扎了一条布帛,只因不能视物,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他抖抖索索地探出一手摸向自己的双眼,还未触及到脸上的布帛,便教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腕子。 “杨主簿慎重。”醇厚亲切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我能保你不觉疼痛,可你也莫要去自寻痛感。” 我在门后守着小泥炉上的药罐子,一面留意汤药气味的变化,一面偷眼去看脸上蒙着厚厚布帛的杨三郎。 杨三郎一阵恐慌,倒也听话地放下了手。师傅温言安抚道:“主簿莫急,稍事歇息,我这儿便快好了。阿心,快将杨主簿的汤药端来。” 我赶紧将药罐子里浓黑的汤药倒出一碗来,吹得半凉,送至杨三郎唇边,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吞咽下去。 师傅极满意他的配合,点着头转身捧起柜台上的荷叶。荷叶里头骨碌碌地滚动着两颗水亮亮的目珠,犹如两颗晨间的朝露。师傅托着荷叶啧啧叹道:“亏得这目珠尚且是清灵的,若是浑浊了,便无用了。” 说着他将熬煮猪胆膏的瓷铫子揭了盖,手腕一动,两颗目珠顺着荷叶的倾翻,一同落入猪胆膏中,在墨黑的膏糊中滚了两滚便消失不见了。 师傅将瓷铫子从小泥炉上端下,摸出一只小瓷瓶,细致地挑了一部分猪胆膏进瓷瓶,严严地封了口,走到杨三郎跟前,拉起他的手,往他手心里一塞。“一会儿我命殷乙送你回去,这猪胆膏一日两回,点入谢娘子眼中,不出十日便能重新视物。只是杨主簿因失了目珠,自此……” “我懂,多谢朱先生成全。”杨三郎握紧手中的小瓷瓶,熬煮猪胆膏的苦涩气仿佛已沁入了他的喉舌,苦得化不开。 说话间殷乙已套好了车,进店肆搀扶起杨三郎一步步地朝朱心堂外摸去。师傅坐回柜台后头,冲他离去的背影淡然一笑,摇了摇头,便低了头捣弄那剩下的半铫子猪胆膏。 不出几日,巷口刘家酒肆的九儿领着她弟弟兴儿来了朱心堂,手里提了个小酒坛,说是这回的酿的梨花白,最后一坛子,没舍得卖,拿来送给朱先生。 师傅笑嘻嘻地迎出来,也不同他们客气,接过酒坛子,邀他们进来吃碗解暑热的凉茶。 “近两日怎不来买醒酒茶了?”我将酒坛子接过去搁置在柜台下头,探出脑袋来问九儿。 “上回买的还有呢,近几日那位杨家的官人不来吃酒,连醒酒茶也省下了不少。”九儿答道,眼角的余光朝师傅一溜,面上轰地起了一层浅浅的绯红,神情霎时不自然起来,又推说家里的店肆正忙,谢过师傅便拉着兴儿回去了。 “朱先生,你还不知晓杨府的事罢?”九儿姐弟前脚刚走,对街张屠户的娘子便跳了进来,也不知她几时来的,大约是听到了九儿说起杨三郎,急忙进来道:“我家官人前日去杨府送过肉,听他家老仆说得真真的,杨主簿的眼瞎啦,他家娘子的眼睛倒一日日好了起来。你说这事邪乎不邪乎?这杨家接二连三地遭难,想是有邪物侵门了,该请个道人做回法,驱一驱才好。” 屠户娘子说得激动,师傅却波澜不惊,浑不在意地随口接道:“哪有那么多的邪物,必定是人心里长出了一团邪气,将自己侵噬了,倒要口口声声怪外头有邪物犯了人。” 屠户家的娘子眨了眨眼,半懂不懂地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第9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九) 这日闷热,离酉时还有小半时辰,我摇着一柄团扇在堂前后院来回转了几圈,见也没什么人来,便想去后院问问师傅能否早些上了门板闭店。 人还未到后院,忽然前面便来了驾马车,停在了朱心堂门前。我认得是杨家的车马,忙脚下加快了几步去禀告师傅。 师傅倒不必我去请,自己慢慢地从后院踱了过来。 我却是吃了一惊,本以为是杨三郎又来见,可出现在门口的却是不苟言笑的杨母。杨母的模样令我又是一惊,上一回见时,她虽有疲态,还能端持着大家气势,眼前却是个颓唐无力老妇而已。 “老夫人若有什么不安适的,差人来唤在下便是,怎就自己来了。”师傅往她身后一望,不见一个仆婢,马车在外远远地候着,便唤我上前去搀扶她。 老夫人步履蹒跚,搭着我的手腕跨过门槛也显得稍稍吃力。然而她进了屋并不肯落座,反握住我的手,身子直往下坠,一壁向师傅哀哀求道:“朱先生,老身知你不简单,你既能拿我儿的双目换给景娘,便将我这双眼,换给我儿罢。” “这……这却要从何说起。”师傅为难地叹了口气,上前架住她往高椅上去送,“老夫人莫急,什么话坐下说,万万不可如此折煞在下。” 杨老夫人坐下抬袖拭了拭面上的眼泪,缓了好一阵,渐渐平缓,她大约是想到了师傅那些奇异又极有效用的医术,心底渗寒,手不自禁地在衣袖里攥紧了拳头,强作镇定道:“朱先生的医术……很是了得,老身痴长了这些把年纪,从不曾见过这样玄妙的医术。” 她这一通夸赞,在师傅那里似乎并不起什么作用,他只谦恭地笑笑,“老夫人谬赞,朱阙本是卖药的,不过是见多了病症,学着样子胡乱诊治罢了。” 杨老夫人垂头摇了摇:“朱先生不必过谦,老身此来只求先生能再施妙手,将老身这双眼换给我那苦命的儿。我已行将就木,这双眼睁了大半辈子,该见的都见过了。可我儿往后的日子还长,杨氏门中也只他一个堪用的,怎能没有眼睛。” 师傅倒不推辞,踱上前:“请老夫人抬头,好让在下看看老夫人的眼睛。” 杨老夫人揉了揉眼,依言抬头望向师傅。 师傅俯身下来,那双眼与杨老夫人离得很近,他仔细查看她双眼的同时,她亦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双眸。看着看着,她似乎觉得跟前的双眸深处泛上来隐隐的红光,如同在遥远之处燃烧着的火堆,偏又寒冷似冰,这一冷一热的撞击,似真似幻的一瞥,竟教她无端地生出了恐惧,衣袖内攥着的拳头带着柔软的衣料,不能自控地抖抖索索起来。 “对不住。”师傅看了一会儿,直起身告罪:“老夫人这双眼,恐是不得用了。” 杨老夫人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忘了所有的恐惧,一把反抓起师傅的手腕:“如何不得用了?你说,怎就不得用了?” “杨主簿的眼睛之所以得用,实是因他的瞳仁清透干净,老夫人的这双目珠,早已浑浊不堪。”师傅抬起另一手,随意地在她的手上拂过,杨母的抓握着师傅的手腕的手渐渐松开,浑浑噩噩地跌坐回高椅内。 日影又偏了些,我本想提醒师傅酉时就要到了,可又极想看看杨老夫人究竟要如何。正矛盾间,杨老夫人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朝师傅执礼一拜,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老身已身无长物,所剩的不过就是这风烛残年之躯而已,若是能还我儿一双眼,要拿什么来换都使得。” 我看看师傅半隐在柜台后阴影中的脸,我知道师傅一定有法子还杨三郎双目,可我想不出师傅会要她拿什么来换,正如杨老夫人所言,她确是一无所有。 师傅半晌不语,杨老夫人的身子又往下矮了一矮,我站得近,听见她的矮身时骨骼关节之间发出“咯哒”的声响,不知怎的,我突然想到秋冬时节一脚踩在枯枝落叶上发出的声音。 “朱先生莫要不信,就是要老身这条残命,也使得。”杨老夫人再三恳求。 师傅从柜台后的阴影中探出脸来,目光明灭不定:“倒教老夫人说着了。治眼睛的猪胆膏,我这儿是现有的,独缺了一味药引。这药引不是旁的,正是要拿老夫人的这条命来用一用。” 我本以为这是师傅用来吓唬打发她的话,杨老夫人该被唬住了,仓惶离去,随后我便能唤吴甲出来闭店。 可我未料,那孤注一掷的老妇就似长在地下一般,纹丝不动,连方才的颤抖也止住了,稳稳地回道:“这药引,自当我来做,但望朱先生妙手回春。” 与我的惊诧不同,师傅并未有半分吃惊,那神情也不似在敷衍她。他从柜台后头信步出来,手里托着一张鲜荷叶,我朝荷叶里头一望,不知何时师傅将剩余的猪胆膏搓成了两丸圆滚滚黑漆漆的药丸。 “这两枚猪胆膏丸请老夫人亲手敷入令郎眼中,以布帛包扎稳固,三日内主簿得以重见光明。”师傅将荷叶交付至杨老夫人手中。 “那药引……”杨老夫人如获至宝地接过荷叶,犹疑地问道:“药引要如何用?” 师傅轻笑一声:“老夫人只管回去替令郎用药便是。” 杨老夫人一脸疑惑,犹要再问,师傅却不容她再问,亲手扶起她,往店肆门口送去。“对不住老夫人,敝店酉时闭门,酉时已至,请老夫人移步回府。” 金红色太阳将它最后一丝余辉从店里撤出,果然酉时已至。我忙去唤来吴甲、殷乙,一道搬门板闭店。 今日教杨老夫人一搅,竟是踩着酉时的点闭店,以往从未这样迟过。我怕吴甲殷乙他们忙不过来,便帮着他们一同搬门板。 这门板在吴甲殷乙的手中轻松松地便能抬起,看似不沉,到了我手中便重如磐石,好容易挪动了一块,又不小心带动了后面那块门板向我倾倒下来。我躲避不及,下意识地抬手一挡,手腕子上的青玉镯子结结实实地替我挨了一下砸。 吴甲赶紧挪走了那块门板,我的心猛地往下沉,心痛地褪下镯子对光细看,心说这镯子细圆,纵然不断,也该有一大段裂纹。 可落日的红光之下,青玉镯子完好无暇,磨损的痕迹都不曾有半丝更不必说是裂纹了。 师傅给的果然是好器物,这样的重砸都能无恙。我暗底里心悦诚服地直点头。一扭脸见师傅送走了杨老夫人正往回走,一手着捂着另一手的小臂,仿佛吃了痛。 “师傅。”我忙将青玉镯子套回手腕跑上前去。“师傅这是怎么啦?” 师傅捂着小臂,向我若无其事地笑笑:“没怎么,咱们快让开,好教吴甲他们上门板。” 第10章 铜雀簪与猪胆膏(十) 此后大约三四日,又是一个将要闭店的时分。 日头已落得没影,我倚在门口看吴甲上门板,因前几日那一下重砸,吴甲得了师傅的吩咐,不肯教我再碰门板,殷乙也跟着笑我的身板儿是豆芽儿菜,万不敢抬那样沉的东西。 还剩最后两块门板未上,忽然有个身影越过店肆门前的街口,朝朱心堂走来。我眼尖,一眼便认出正是杨家的那位老夫人。 奇怪的是这回她并未坐车,也没有仆婢跟随,独身一人踌躇彷徨地走过来。 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出来,在屋前洒扫,见我正朝外头张望,便笑着向我招呼:“阿心,闭店了呀。” 我略迟疑了几息,才回应了张家娘子,心里愈发奇怪,为何张家娘子只向我招呼,却对从她家门前走过的杨老夫人视而不见。 杨老夫人也不理会张家娘子,径直朝朱心堂过来。我忙从还未阖上门板的一边出去,向杨老夫人屈膝一福:“老夫人有事改日再来罢,今日闭店了。” 杨老夫人在店门前站定,不言不语,我直起身子,目光在她煞白僵冷的脸上一转,登时浑身一凛,转向吴甲道:“不必理会,咱们闭店。” 吴甲手脚麻利地将剩余的两块门板阖上,我在店堂四处点上灯烛,师傅抱着刘家那坛梨花白从后院过来。 “师傅,杨老夫人来了,就在门外,大约……”我不能十分确定,揣度道:“如今大约得到咱们闭店后才得进来了。” 酉时闭店之后,还有生气儿的人是进不得朱心堂的,因为那时的朱心堂另有客要待,都是些魂魄伤痛难安的亡故之人。我能看见杨老夫人,张家娘子却瞧不见,闭店前她又在门前不肯进来,那么极有可能店门外的杨老夫人已是一缕魂魄。 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功夫,门板后隐着的另一扇门豁然洞开,杨老夫人在吴甲殷乙的指引下,从那扇暗火浮动的门里走了进来。 我猛然想起上一回李氏来时的情形,心头一缩,忙跑回柜台后头,安安分分地在师傅身边呆着。 杨老夫人倒不似李氏那样骇人,虽然她的面色僵白口唇乌紫,一手捂着肚腹仿佛正忍着痛,但大体上还有个人模样,举止也还是一样的端庄有礼。 “朱先生恩德,老身却惭愧万分。”她向师傅恭恭敬敬地行大礼。我想起她一贯的高门大户的做派,却不料她此时肯向师傅行大礼。 我看看身旁的师傅,他倒丝毫没有谦让的意思,稳稳地坐着受了她的礼。“老夫人现下倒明白了?” 师傅和杨老夫人这一来一去的话,我听得云里雾里。 说着说着杨老夫人的声音里带了哭腔:“草乌头的毒汁原来竟能教人受这样大的磨折,到了我才明白,我那两个儿媳遭了怎样的罪,都怨我,我对不住她们,对不住我儿……可我从未想要置谁于死地,只因年少时偶听人说簪子上淬了毒,可令佩戴之人神志恍惚……我并不想要她死……原是想着她若痴傻了,不记得与我儿的夫妻恩情,好教我儿冷了心,早日迎娶谢家女过门……” 我茅塞顿开,想起先前问过师傅,铜雀簪上怎会淬了草乌头汁液,那时师傅未答,现下全明白了。 看来是杨老夫人着急重振门庭,想让杨三郎停妻再娶,迎娶能在仕途上有所助力的谢景娘过门,可杨三郎心怀与李氏的旧情,自然是不肯的,杨老夫人为断了杨三郎的念想,起了歹心,在李氏日日佩戴的簪子上淬了草乌头的汁液。 或许杨老夫人只是想让李氏坏了神志,她必定想不到,残害李氏与谢景娘的并不全是草乌头的毒,却是杨老夫人心底的毒。那毒恰巧遇上了最喜汲取怨毒的铜雀簪,很快便害了李氏的性命,若非杨三郎求到朱心堂来,只怕谢景娘也难逃危厄。 我侧目去瞧受不住腹痛与自责伏倒在地痛哭的杨老夫人,一点儿怜悯之意都找不出,她一人私心,害了李氏殒命,害了谢景娘重病一场,害了杨三郎双目失明,若要填命,她这条受狠毒污浊的残命当真是不够填的,怨不得师傅说她的目珠浑浊不抵用。 上回李氏疼痛难安时,师傅给她一碗汤药吃,立时便好了,这一回大约也该给杨老夫人一碗了罢。 师傅并没有要起身去取汤药罐子的意思,只在柜台后头向前倾了倾身子,淡淡道:“亏得你尚有颗拳拳爱子之心,故你的性命来做药引还能用得。如今你既已了了心愿,我这儿也帮不到你什么,出门便自知该往何处去。” 殷乙上前来请她,她忍着痛费劲儿地从地下站起身,向师傅又拜了拜,什么话也不说,随着殷乙从来时的那道门出去了。 待带着暗火的门渐渐隐去,我才拉了拉师傅的衣袖问道:“上回李氏给汤药吃了,杨老夫人怎就不给?” 师傅漫不经心地拔开酒坛子的塞子,“那汤药可难得得很,岂是什么人都吃得的。” “那她的魂魄一直带着疼痛将会如何?” 师傅不再搭理我,轻晃了两下酒坛子,一股迷离的香气弥散开,纵然我不会吃酒,闻着那香气也不觉心神一荡,顿时便将我的心思从杨老夫人那档子事上引开,真不愧是少康瓮里酿出来的酒。 “阿心也想试试?”师傅笑着拍了拍我头顶的软发,不知从何处摸出两只小酒碗来,斟了小半碗推到我跟前。 我抵不住酒香的引诱,一口便将碗里的酒液饮尽,入了喉咙才知闻着温文尔雅的酒,到了喉咙里根本就是两回事,我被酒液的辛辣刺得连连咳嗽,眼睛里还激出了些许泪花来。 师傅一壁低低地笑,一壁轻拍着我的后背。兴许是他手掌里的热度,兴许是酒液已到了我肚里,一股细密的温热从我的肚里慢慢腾起来,还带着些甘甜绵柔。 这感觉很是不错。 我向师傅讨好地一笑,“师傅,我还想要一碗。” 师傅待我总是有些纵容的,他诧异地挑了挑眉头,继而呵呵轻笑着又替我斟了一碗,这回是满满一碗。“小丫头家可不能嗜酒,慢慢吃。” 这一碗梨花白是何时饮尽的,已记不太清了,只记得我的脑袋晕晕沉沉,赖着趴在师傅膝头不肯回自己屋去。 这酒真是香醇,这一夜我睡得格外安沉,仿佛做了一个冗长又鲜活的梦。 第11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一) 浑浑噩噩里也不知是什么时节,只觉寒冷似无数尖针刺入骨中。 我独自一人在瑟缩在一片积了雪的高台上,身上衣衫太薄,冻得动弹不得,喊叫不出声,惊恐、寒冷、垂死挣扎中,反倒不会流眼泪了,竟是无比冷静地算计着自己还能撑持多久,才会吐出最后一口温热气。 过了许久,久得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就在意识渐渐淡薄时,突如其来的一团火光刺入我几乎已睁不开的眼中,这团火靠近我,让我有了一丝暖意,呼吸也跟着有了些力。 我一定是冷得昏了头,挣出最后的气力扑进这团火里。 火并未灼痛我的发肤,这使我忽然有了活下去的可能。火团中隐隐绰绰有个人影,我不知道那人是谁,也不在乎他是谁,我只是不想就这样死去,便不管不顾地向那人影伸出双臂,没命地呼救。 我蓦地抓住了一只向我探过来的手掌,死命地紧抓着摇晃,哀求:“带我走,求你带我走,别丢我在这儿冻死……” “阿心,阿心。”两声急切的唤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我听来却振聋发聩,震得我倏地睁开眼,师傅紧皱的眉头毫无预料地出现在我眼前,唬了我一跳。 “师傅……”我忙从床榻上坐起身,“什么时辰了?我……我睡迷了?” 其实师傅并不在意我睡到了什么时辰,开店门的事有吴甲殷乙担着,他皱起的眉心里也没有气恼,倒是显出了些意外。 他晃了晃手臂,我才发现他的一只手掌还被我紧紧抓握在两手中,手背上被我的手指勒出了几道白印子。 我赶紧撒了手,离了师傅温热的手掌,瞬时又觉回到了梦里的寒冷中,分明是初夏时节,怎就浑身一阵阵地发寒呢?我拽过一旁的一张薄衾,裹在肩头。 “嘱你少吃些酒,偏不听,那少康瓮里酿出的酒岂是你一个小丫头能受得住的。”师傅的口气里带着淡淡的责备与关切:“下回可还敢再吃这许多了?” 我忙乖顺地摇摇头,师傅的眉头随之一松,突兀地冒出一句:“杨府的那位老夫人昨夜里殁了,今早杨府有人来报过丧。我已打点过,同咱们不过是诊治一回的缘分,不必去吊唁。” 我慢慢地回过些神,犹记得昨夜仿佛是见过她的生魂,又想起师傅说要拿她的命来做药引的话,蓦地震惊:“殁了?师傅……你,不会……” “与我何干,她误吃了汤药,恰吃错的那一碗里头有生草乌。”师傅站起身,掸了掸教我捏绉的袍裾,转眼将话转开:“前堂煮了葛花茶,梳洗了便来吃两盏。” “葛花茶治什么?”我的思绪总是轻易就能被师傅带跑。 “专治你这般嗜酒的。”师傅没好气地甩下一句扭头便从房中出去。 大约是梦魇未消,或是方才抓着师傅的手时用力过甚,总觉双臂酸沉无力,抬不动,连个双鬟都绑不利索,只得草草地挽起一个螺髻,肩上垂着散发便去了前堂。 店肆里果然有一股淡淡的药气,隐约夹带着些熏衣的香料味,还有教人食指大动的面食香味。 师傅身上常年带着草药气息,从不用香料熏衣,方才从后院过来也未听吴甲殷乙说起有达官显贵造访,却不知这熏衣香从何而来。 我吸吸鼻子,从柜台后头绕出去,堂前的大八仙桌上除了那一碗葛花茶外,还有一笼屉包子,正热气袅袅。 平素饭食都由我做,厨艺虽称不上好,师傅和吴甲殷乙都不挑剔,看来是因我今日起晚了,便买了外食对付着,我有些羞愧地吐了吐舌头。 正要往那桌边去坐,八仙桌旁的一张高椅上蓦地冒出一个小脑袋,顶着两个小包子般的小鬏,睁着乌溜溜的大眼好奇的打量我。 师傅将桌上的葛花茶递过来,催道:“再放便凉了,失了效用,白费了这些葛花。” 高椅里的小娃娃眨眨眼,伸出一根白嫩嫩的手指,指着我手里的碗,却不说话。 我觉得好玩,将碗伸到他跟前:“闻闻,这是汤药,苦的。” 小娃娃向后缩了缩,冲我咧开嘴,给了个尴尬的笑容,有趣得紧。 “师傅,哪里来的小娃娃?”我伸手戳了戳他幼嫩饱满的小脸,笑问道。 “赶紧将汤药吃了。”师傅盯着我手里的碗又催了一遍,见我仰头饮尽了葛花茶,才瞥那小娃娃一眼道:“绣房浆洗的妇人,没处安置孩子,一早将孩子送来就走,好在这孩子倒也不扰人。” 绣房就在巷子外的大街上,绣房里做绣娘的玉枝时常替她那全家捧在手心儿里的弟弟来取药,我也因此得过她绣的一方芍药帕子。绣房里有几个专司浆洗粗使的妇人,我也是知道的,可这小娃娃却是头一回见。 这小娃娃看着不过四五岁,倒不扰人,在高椅上坐着,摆弄一根绳结同自己顽了一晌午,只是间或有几声咳嗽,听着像是寒咳。这个时节已是小暑,还在咳嗽,许是这小娃娃的身底子弱。 过了正午,暑气大盛,莫说是朱心堂,整条茱萸巷里也不见有几个人走动。我闲来无事,拆了个端午用剩下的香囊,重新填塞了些冰片、细辛、紫苏,这是师傅常用的平喘止咳的熏料,我帮着配了好多次,方子了然于胸。 我将香囊拿给那小娃娃,他接过放在鼻端嗅了嗅,向我一笑,奶声稚气道:“谢谢姊姊,比阿娘平常熏衣用的还香。” 真是个乖巧的孩子,我提鼻细细辨了辨他身上的香气,这香气于他的咳嗽不利,可她阿娘每日都要浣洗熏香,他大约是躲不开这气味的。 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半旧的藕色裤袄,粉色丝绦扎起的两个小鬏衬着白糯的一张脸,模样很是周正。 “你唤什么名儿?”我很喜欢这个显得异常乖巧的小娃娃。 小娃娃闪了闪眼:“阿娘和姨姨们都唤我伢儿。” “伢儿,我予你一对儿红红的石榴花儿戴可好?”我摸摸他软软的小鬏。 不料他却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要,阿娘说,我再也不用做女娃了,我是男郎,不要戴花儿。” 我着实吃了一惊,再仔细端详他,虽然唇红齿白,清秀白净,可眉目间确是带了稚嫩的英气的。“伢儿是男娃,可为何要扮作女娃?”他那一身女童的装扮还是无法教我相信他是男娃。 “阿娘说,百花楼里全是女孩儿,没有男娃。”他一板一眼,认真地答道,忽然小脸上又显现出了惧怕:“姊姊是好人,不会告诉旁人罢?” 这里头一定有个错综复杂的故事,我不知道他与他阿娘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望着他与年纪不相称的小心谨慎,心头不觉一酸,忙安慰道:“不怕,姊姊一定不说。况且,你同你阿娘现下也不在百花楼住了不是。” 伢儿认真地对着我的脸看了又看,仿佛不能全信,忽然他的眉眼又弯了起来,移开探究的目光,扬声甜甜地叫道:“玉枝姊姊。” 第12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二) “阿心,伢儿可还听话?” 我一抬头,绣房的玉枝正从外头进来,外头正是日中最热的时候,玉枝的额角布了一层细汗,细布夏衫的交领教汗水湿了一片。 “玉枝姊姊。”我赶紧将桌上大瓷罐子里的消暑凉茶倒一碗出来递给她,“这是谁家的孩子?脸生,从未见过。” 玉枝瞥了一眼一旁正玩着香囊的伢儿,轻声道:“他阿娘原是百花楼的海棠。” 我了然地点点头,百花楼的海棠我从没见过,但百花楼是什么地方我还是知晓一二的,那是临安城中数一数二的妓楼,西湖上的画舫有半数是属这家的。 “海棠命苦,自小打从北边卖过来,据说本是官家出身,偏遇上了靖康乱,一族的人,亡故的亡故,离散的离散,好好的官家小娘子流落到了牙婆手里……” 玉枝长于小门户中,虽不富贵,却也是小家碧玉般养大的,说起海棠大起大落的命数来,她是真心实意地庆幸自己出身平微,也是真心实意地替海棠揪心。 后面的话,玉枝便吱吱呜呜语焉不详起来,大体是说海棠在百花楼所托非人,生下了伢儿,那人说得好好儿的要来赎人,接海棠母子归去,可整整两年也不见他踪影,伢儿的事被揭发了出来,海棠在百花楼大闹了一场,几乎是九死一生地带着伢儿脱身出来了。 我有好些事想不明白,要细问玉枝,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家,我在她眼中也只是十三四的年纪,她不好多说,搪塞了一阵,师傅不知何时从外头回来了。 我也替他倒了一碗凉茶,走到他近前才发觉,这样热的天,师傅从外头回来脸上额角居然不见一丝汗,也不似玉枝那样热得满脸通红。 “朱先生。”玉枝拖着伢儿向师傅行礼:“海棠如今暂住我家后墙下堆杂物的小屋子里,她肯吃苦,我便荐了她去绣房浆洗,她上工时伢儿无人看管,只好厚着脸皮来求朱先生和阿心姑娘许这孩子在生药铺子里呆着。伢儿乖巧得很,一定不会给铺子添麻烦,我若是回来得早,也会来接他走。” 师傅沉吟不语,似乎不是很情愿。若在平常,我既洞悉了师傅的心思,便会乖乖顺着他的心。可眼下我分明是明了的,却忍不住违了他的意,赶在他开口拒绝前接话道:“伢儿当真是懂事,让他在店里也不碍什么。” 师傅素来温和,我揣度他也不会决意反对什么。果然,他只是斜睨了我一眼,平淡如水地应道:“既然阿心愿意同他一处顽,交由阿心看管便是了。” 我同玉枝一同高兴地“哎”了一声,地下立着的伢儿仿佛也懂得眼下的情形,跟着“咯咯”轻笑起来。 待我送了玉枝和伢儿出去,回到店肆内,师傅正在柜台后头研磨一味药气浓重的药,我趴在柜台上吸了吸鼻子,“师傅在磨白及齑?” “恩,倒是没白教你,如今辨药辨得不错。”师傅随口赞了一句,将磨药的石臼推到我跟前。 我手里舂着白及,满脑子是那唤海棠的百花楼妇人。伢儿的父亲是什么人,为何就销声匿迹了两年之久,海棠是如何从百花楼脱身的…… 我知道师傅去百花楼送过几回药,大约是知道些事的,犹豫了半晌,还是决定问一问师傅。一抬头,师傅正半阖着眼,目光似乎正落在我的头顶。 我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头上的螺髻,今早起晚了,偷懒随意梳的,许是看起来太丑,我的心教海棠和伢儿占满,浑不在意发髻的美丑。“师傅,伢儿的阿娘是海棠,百花楼的海棠。” “那又如何?”师傅连目光都不曾移动一下。 “玉枝姊姊说海棠已从百花楼脱身了,如今在绣房作些浆洗的活。” “我知道。”师傅漠不关心地回道。 “海棠……从前也是官家女儿呢……”师傅显见不愿搭理,我略略心虚,还是将那些疑问一股脑儿地问了出来。 师傅忽然弯眼笑了,一伸手将石臼里蹦起沾上我垂发的白及碎片拿走,“你知道百花楼是什么地方?小丫头家怎的净打听那些事?” 我面上一热,忙低下头佯装认真地舂捣白及。 师傅索性笑出了声:“阿心怎红了脸?也不必羞,须知百花楼正是这世间痴怨苦乐纠缠最深的所在。” 师傅的话我不能全懂,只垂头叹道:“方才玉枝来时同我说了海棠的事儿,我……我只是觉着她可怜。” “各人皆有各人的命数,岂是旁人怜悯就轻易能移改的。” 师傅漠然道,一面转身从身后的药屉里取了几样草药出来,命我闭上眼。他将那些草药一样样地凑到我鼻尖下嗅过之后,命我辨出是那些草药。 七八样草药,我一样也没有辨错,师傅很是高兴,将最后一样探了过来。还未靠近我便嗅了出来,一下睁开眼,半真半假地气恼道:“哪有这样做人师傅的,讪笑自家徒弟有什么意趣。” 师傅哈哈大笑,缩回托在手里的半坛子梨花白。 这一日便在嬉笑浑闹中溜了过去。 次日清早,未至卯时,我特意起了个早,置备了店内四人的早膳。茱萸巷内第一声公鸡打鸣穿透整个巷子时,吴甲恰卸下了第一块儿门板。 “这位娘子是要买药么?” 我从后院过来,听见吴甲嘶哑的嗓音正在同什么人说话。我加快了几步,走到店门口,随着一声清脆的“阿心姊姊”,我的罗裙教一股小小的力道拽住,低头一望,正是昨日来的伢儿。 “阿心姊姊,公鸡都打鸣了药铺才开门,我和阿娘已在这儿等了好久了呢。”伢儿仰头向我怨道,我这才注意到今日领他来的不是玉枝,而是一位眼生的妇人。 葛布粗衣,半旧的石青色包头,腰间系了一腰灰扑扑的裹肚儿。饶是如此粗陋的打扮,依旧掩不住她笔直的脊背,柔美的腰线。 “这位便是阿心姑娘罢?”我正愣神于她掩藏在俭朴衣裙下的姣好时,冷不防又教这一把温柔娇软的嗓音惊住。 第13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三) “海棠惭愧,要烦扰阿心姑娘。朱心堂若要浆洗些什么,姑娘只管吩咐,如此海棠心里尚还能好受些。” 原来她就是伢儿的阿娘海棠,我从她好听的嗓音里回过神,却见她的面上覆着一方素帕,只留了一双眼睛在外头,这双眼原本该是极好看的桃花眼,可此时看来只有满目的疲惫憔悴,眼下微鼓的卧蚕倒成了两道眼袋。 “夫人见外……”我恍惚应酬道:“伢儿很乖,哪有什么烦扰,邻里街坊的,举手之劳就莫提谢了。” 海棠顿了顿,我想不出素帕后头她有一张怎样的面庞,只看这身姿,听这嗓音,素帕后的颜色更是教人遐想。 素帕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掀动,过了片时,她竟冲我屈了屈膝。我来不及制止,她便直起身,扭头离开了,衣裙拂动间带起一股子浓俗的熏衣香气。 我在店肆门前呆怔了一会儿,直至她的背影隐没在茱萸巷的晨光中,我才想起伢儿正拉着我的衣裙,同我一样呆立着。我偏头去瞧他,只见他正绷着小脸,紧紧抿着嘴,一双与海棠极似的大眼里蓄满了水光。分明万般舍不得,却强作懂事地忍着眼泪,目送他阿娘离去。 我不觉心头隐隐发酸,蹲下身子摸摸他的小鬏:“伢儿跟我进去罢,生药铺子里好顽的东西可多呢,想不想看看?” 到底是稚儿,略哄一哄,便跟着我进了铺子,自个儿仍旧爬上八仙桌旁的高椅,手里摆弄着我做予他的那个止咳香囊,间或还有几声咳,较昨日已好了许多。 师傅在柜台后头配制几味成药,抬头瞥了一眼伢儿手里的香囊,放下戥子招手道:“伢儿,将那香囊拿来我瞧瞧。” 伢儿听话地从高椅上滑下地,踩着碎步,小跑到柜台下,踮起脚努力将香囊递向师傅,模样乖巧又惹人怜。 我走到他身后,接过香囊径直递向师傅。 “细辛、紫苏、冰片,用于寒咳。”师傅接过在鼻端嗅了嗅,似乎对这香囊颇有兴趣:“你配的?现下暑天里,你怎知这小娃娃的咳症是寒咳?” 我一下答不上来,眨了眨眼回道:“不是……师傅教的么?” 师傅一愣,旋即玩味地笑了笑,掂着香囊自语:“已会自行开方子了,也不必我另教了。” “师傅……我,我胡乱配的,许是错的……”我陡然慌乱起来,一来是怕自己果真是配错了料,反害了伢儿,二来是怕师傅着恼,自此再不肯教我。 我不记得自己的前情往事,师傅说捡到我时,我正害着大病,勉强保住了性命,却伤了脑袋,不记得从前的事。无爷娘亲族,无往事记忆,我从不知自己是什么人,唯独能认定的,只是做了师傅的徒儿许多许多年而已。 倘若有一日,我不再是师傅的徒儿,便真的什么人也不是了。 这个念头总教我心慌得无措,语无伦次地不知该说些什么。 “师傅夸你方子开得好,阿心怕什么呢?”师傅将香囊递还给伢儿,伸手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他的神色,仍是一脸温润如玉的浅笑,丝毫不见恼意,这才安下心,带着伢儿去别处顽。 这日将近酉时闭店,海棠才姗姗来接走伢儿,同我说话时的嗓音虽还同晨间一般好听,却不难听出里头的嘶哑,我忍不住好事多问了一句,可是因为伢儿的咳症,过了病气。 海棠的脸隐在素帕后头,向着阴暗处摇了摇:“多谢阿心姑娘关心,并不碍事。” 她转身回头的时候,我看见她露在素帕外的一双眼红红肿肿,像是两片桃花儿花瓣落在了脸上。我不便多问,只在心底胡乱猜测她这双眼究竟是在熏衣时熏肿的,还是因自己的悲苦哭肿的。 次日正午时分她才将伢儿送来店铺,伢儿已不像前两日那样羞怯,大大方方地向师傅与我问安好,小小的胸怀里揣了个小布包。 他在八仙桌上打开布包袱,原来里头是一册手抄的启蒙三字经。我探头过去瞧,册子上的字迹异常的俊秀规整。 “阿心姊姊你瞧,这是我阿娘昨夜里写下的。”伢儿得意地摸着册子向我炫耀:“阿娘昨日领了工钱,便买了笔纸,写了书教伢儿念。阿娘还说,若有不记得,不明白的地方,便问问阿心姊姊和朱先生,但要在你们都闲着的时候才能问。” 伢儿那教人心疼的懂事原是海棠教的,倒果真是高门大族的教养。 “伢儿乖,好好念书,你学得好,你阿娘也高兴不是。”我揉揉他的小鬏,哄着他鼓励几句。 伢儿老气横秋地点头,“阿娘说念好书,大了要搏个功名。功名是什么?阿心姊姊你知道么?” 不等我回答,他又自顾自地直摇头:“伢儿不要劳什子的功名,伢儿要像阿心姊姊这样学医术。” “阿心的医术可不是什么人都学得的。”师傅探头笑着调侃道:“你小小年纪,怎会想着要学医术呢?” 伢儿扳着手指头认真地回道:“伢儿咳症,阿心姊姊配的香囊能治好,阿娘的手指头都裂开了口子,还有血,伢儿要是学会了医术,也能将阿娘治好。” 我默然向师傅望去一眼,本以为能在他脸上瞧见些许怜悯,却见他若无其事地挑了挑眉,接着四处抓着草药裹成药包。 “师傅。”我带着谄媚的笑蹭到柜台边:“师傅的牛髓膏……” 师傅抬手在我额上轻轻一拍:“眼下是什么天气?哪有在暑天里制牛髓膏的道理。” 我将脑袋往后一缩,眼巴巴地看着师傅懊丧地叹气。朱心堂的牛髓膏治疗手脚皴裂开口很是有效用,可手脚血裂之症十有八九都好发在秋冬,确无人会在大暑天里来买牛髓膏,故每岁霜降之后才会开始熬制牛髓膏。 师傅转身从某个药屉里取出一只小铜盒,往柜台上一丢,铜盒子在柜上滑了一段,恰好滴溜溜地转到了我跟前。我认得那个铜盒子,正是储放牛髓膏的器物,我忙按下原地打转铜盒子,向师傅咧嘴一笑。 “你先莫冲我笑,这铜盒子里不过是有些去岁用剩的残膏,远远不够那浣衣娘使的,况且隔了年,早就没了效用。”师傅兜头一盆冷水,浇灭了我才刚涌起的高兴。 我打开那铜盒子,果然只在盒底和壁沿上黏着些黑乎乎的残膏,根本不顶用。 “阿心不是会开方了么,这牛髓膏用料简单,不难配伍,好好闻一闻。”师傅漫不经心地朝那铜盒子一指,转身又加了一句:“若是我来配,只怕那浣衣娘给不起药资,你若配得了,也不是白给的……” 他上下来回将我的素面衣裙打量了几遍:“让她给你绣一袭裹肚儿。” 第14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四) 我隔着柜台眼巴巴地望了师傅好一阵,他不紧不慢地做着手里的活,看来是抱定了主意不加援手了。 无奈,我只得地捧起那油腻腻的铜盒子,凑近鼻尖,仔细嗅了一回,牛髓腥气,又隔了时日,草药气消散殆尽,所能辨出的不过是五倍子,甘草这两样而已,另有一样蛇脂油我原就知晓的。 我绕进柜台,从药屉里取了五倍子和甘草出来,师傅扫了一眼,未置一词,我猜这两样该是对的罢。牛髓倒是好办,蛇脂也有旧年用剩下的百花锦蛇油。 我取用蛇脂时,师傅淡淡地叹息一声:“那百花锦蛇,有些年岁,我捉它时可费了不少周折,好东西都让你这么肆意败了。” 下午,待铺子最后一个来抓药的走后,我叮嘱了伢儿在店里莫要乱走,便往对街的张屠户家去,想请张家娘子帮着寻摸些牛髓来。张家娘子向来爱打听,我怕她问得太多,也不敢久留,幸亏这回她却也不多问,只嘀咕了一句“你师傅古怪得紧,这个时节要作牛髓膏”,应下隔日教张屠户带些回来,便作罢了。 张家娘子虽惯喜家长理短地说嘴,可托付予她的事儿却也一丝不含糊,次日便利利索索地端着一大碗白花花的牛髓来了。 恰海棠来接走伢儿,张家娘子将牛髓递给我时,诧异地盯着她离去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子,回头好似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一般,压低了嗓音惊呼:“阿心啊,你认得那个遮了脸的妇人?你可知晓她是谁?” “海棠,百花楼的海棠。”我正不知要如何回她,她按耐不住自先答了出来,见我一脸茫然,她又忙解释道:“御史台邢中丞府上许是要操办什么祭礼,我家官人近来常去邢府后巷送整牲畜,他家要的急,我便跟着去帮个手,一连好几日,我都瞧见那遮面的妇人在后巷徘徊,有一两次,还瞧见她跪在墙根下抹眼泪,怪可怜的。向邢府上的婆子一打听才知道那是百花楼的海棠姑娘,也不知为了什么事,每日要来哭求上一回,只说要见邢家的大公子。这不晓得又是哪一桩风流官司,可邢家的人是说见便能得见的么……” “张家娘子又同阿心说什么呢?我家阿心年幼,与她说道那些,恐是不妥罢。”师傅从铺子里出来,言语间虽笑容盈盈,话里却带了些不悦。 张家娘子撇了撇嘴,不依不饶地嘀咕道:“阿心还年幼?怎么也有十四五了罢?按说也到了许人家的年纪了,她无父无母,自然是要当师傅的多费心的。” 我佯装没有听见,将碗里的牛髓给师傅看,问他要如何制膏。师傅仿佛也很乐意立时就教我制膏,嘱我向张家娘子道了谢,便急忙带我回了铺子里,撇下了意犹未尽的张家娘子。 那膏子制得极好,海棠用得也甚好,手上开裂的血口子不几日便收敛了起来。我那一腰充作药资的裹肚儿也如约送了过来,我未特意指明了要什么样的花样,抖开来看时,却见是首尾相连的一只青雀。 “我见阿心姑娘腕间总戴着只青玉镯子,想必是心爱之物,便以那镯子上的雀纹作绣,针黹粗鄙,还望阿心姑娘莫嫌。”海棠说得谦逊,可她的绣作当真教我吃惊。闭店后我拿去给师傅瞧,连师傅也颇感意外。 海棠每日来接送伢儿,我与她有时会说上一会子话,从她小心拿捏着的言辞中,我渐渐明白了海棠、伢儿同邢家大公子之间的关联,若推想得不错,伢儿该是那邢家大公子的儿子,海棠破釜沉舟地从百花楼里出来,大约为的是她母子能与邢家大公子相聚罢。 我问师傅我想得可对,师傅一面验看我新制出的牛髓膏,一面随口道:“人世匆匆,一步步皆是定数,若是非要挣出原定的路不走,另辟蹊径,总是要受罪的。” 我趴伏在柜台上,枕着一条胳膊暗想,师傅他开着生药铺子,偶替人看个诊,冷眼看惯了生死哀苦之事,淡漠寡情也在情理之中,但他内里绝非面上那般凉薄,如若不然,又怎会教养我那么多年。 我忽然心念一动,仰脸从下而上地去望他的眼睛:“师傅,阿心有时想着,自己的命薄,原定的命数里就该早早病死,可师傅将我救了回来,逆了命,往后我该遭怎样的罪才还得清?” 师傅调弄牛髓膏的手腕倏地停住,目光笼住我:“好端端的又犯傻,既做了你师傅,岂有只救你一回的道理,至少也该护你这一世无虞。” “当真?” “阿心不信师傅?” 我紧拢着眉心直摇头,长吁短叹。 “既信为何叹气?”师傅伸过手来揉我的眉心,满脸好笑。 我顺势抓过师傅的手掌,半是心满意足,半是求告:“阿心叹气是因为想着自己虽逆天命,却还有师傅护佑,海棠就不一样了,还有伢儿,他纯真无暇,本不该一同遭这样的罪。师傅,咱们能不能帮她一帮?” 师傅闭着眼仍由我晃动他的手掌,隔了好一会儿终是睁开眼,无奈地点点头:“你莫再晃了,再晃我该不记得那遂心针收在何处了。” “遂心针?”我放下师傅的手掌,两眼放了光,“就是孙吴时赵夫人所用的那一根?” 师傅拉开了几个药屉,仔细寻了一番,终在一个角落里摸出一只半旧质朴的针囊,他将这毫不起眼的针囊在我眼前展开。“不是一根,而是一副。” 暗沉的针囊里竟然裹了一整副金红色的绣针,乍看像是赤金,再一眼就能瞧出那色泽与赤金不甚相同。我师傅说,遂心针的材质奇特,是以金银铜合铸而成,粗细各不相同,最细的几乎只有发丝的一半。 “昔年赵夫人刺破了手指,血祭了这套针,替孙仲谋绣下九州五岳之势,成就了孙吴的半壁江山。”师傅仔细地摸索着金色中泛着红光的绣针,缓缓道:“只可惜后来,孙仲谋听信谋宠者谗言,负了赵姬,九州五岳之绣虽成,终是未能遂心,破山河于晋,赵姬也不知终老何处。” 我侧头凝视那寒光闪闪的金针,只觉每一根针的针尖上都挂着一颗血珠子似的。“孙仲谋不负赵夫人,遂心针作的绣作才能成真罢?” 师傅轻轻“恩”了一声,将那套针重新裹入针囊,推到我跟前:“明日见着海棠便拿给她罢,告知她,只需依着心中所念下针,虽万分劳心耗神,却能遂心如愿。可要是中途熬不住撩开了手,便是前功尽弃,一无所成。” 针囊轻巧,我捧在手里却忽觉有千钧之沉,不止是手腕,连心口也跟着发沉。 “师傅……”我踌躇了片时,惴惴地问道:“倘若,孙仲谋不负赵姬,遂心针作的一统江山果真成就了,赵姬将如何?” 师傅舒展了一番腰背,应付着我的问,赶我回房去睡:“逆天抗命,总要受得起那代价才行。不早了,今晚不会有客来,赶紧歇了去罢。” 第15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五) 第二日海棠并未来送伢儿,却是玉枝带着伢儿过来了。我问伢儿怎不见他阿娘来,伢儿耷拉着眼角,满含委屈地低声答了句“阿娘身子不适”,便闷闷地垂头不语,靠在玉枝腿边。 玉枝看了看他长吁一声,“正要来请朱先生,这时节暑气太重,海棠姊姊浆洗时不慎沾了污水,旧伤溃裂了……” “牛髓膏不正用着么?按理说不该啊。”我心头一慌,头一个反应是怀疑自己制膏时用错了配伍,转念又觉绝不可能,师傅前些日子还赞过我牛髓膏熬得好呢,纵然我错了,师傅决计不会出错。 “不是,不是手上的……”玉枝的眼鼻几乎皱成一团,脸上浮现出一言难尽的怜悯和痛恨,“天煞的百花楼,遭雷的邢家!你喊上你师傅快去罢,见了便知道了。” 师傅脾性我比谁都清楚,并非所有的病症他都肯诊治,他自有他分说不清的坚持,海棠这一桩,打起头,他便不愿插手。牛髓膏也好,遂心针也好,全赖我的死缠烂打和师傅待我的那几分纵容而来,即便如此,师傅也未肯沾手,一概只从我手中过。 结果果然未出我所料,师傅只将他平素里用的医笥推给了我。 “我……”我手足无措地抱住医笥:“可我从没独自出诊过,师傅……” “莫慌,那海棠的病根并不在明面儿上,我去诊治只恐她受不起,你去绰绰有余。”师傅倒是一派气定神闲地将我送到铺子门口,又在我怀里的医笥上轻拍了两下,“那针囊,我替你装里头了。” 玉枝见我抱着医笥出来,不由分说地一手勾起我的胳膊,一手拉起伢儿,撒腿便往巷子外头跑。我一面教她拉着,脚下不由自主地跟着跑,一面回头可怜兮兮地向师傅求助。 师傅却在朱心堂的乌木匾下,冲我颔首微笑,丝毫没有要援手的意思。 我懵头懵脑稀里糊涂地就教玉枝拉到了她家,到了此处,伢儿挣开了玉枝的手,跑在了头里,绕过玉枝家的屋子,径直往屋后原先堆杂物的小屋跑去。 一进屋子,一股子霉烂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大白天的,屋子里仍需点着蜡烛才能照亮。借着烛光,能见一人影轮廓倚在床榻边的木架上,那身形一望便知是海棠。 玉枝的娘在屋里头照料,我向她问过好,她的目光便越过我,在我身后寻找了几遍。 “婶子不必找了,师傅嘱我来替海棠姊姊瞧病。”我心里头很是过意不去,说话声音低得像在轻哼:“我……我也是,也是能看诊的。” 床架边纤细的身形微微晃了晃,柔柔的嗓音里渗着凉苦:“朱先生半天朱霞,似我这样的人,有所避讳也在理,倒是要劳烦阿心姑娘了。” 我慌忙摇头替师傅辩解道:“没……没那样的话。”我本来还想再解释两句,可搜肠刮肚也找不出师傅不愿出诊的理由,越发觉得心虚。 所幸玉枝娘与海棠的心思都不在这上头,谁也不认真计较我说了什么,屋子狭小,屋里的人都让开了身,玉枝娘又点了两支蜡烛,好让我瞧得清楚。 颤颤巍巍的烛火下,海棠抬手解开系在脑后的绸带,这一个月来,我几乎每日都能见着她,听见她好听的声音,却从未见过她遮面素帕后头的样貌,素帕落下前,我的脑袋里蹿动着些微难以捕捉的紧张。 这点莫名其妙的紧张,在素帕落下的瞬息间,突然就成了一柄重锤,闷重地砸在了我的心口。海棠花瓣似的面庞上赫然横着一条粗陋的伤疤,从嘴角到面颊正中,仿佛面带着诡异凄惨的冷笑,伤疤有些迸裂,黑黑红红,委实可怖。 我听见身后的玉枝和她娘都不自禁地倒吸了一口气,跟着便是带着克制的叹息。再看看海棠身旁的伢儿,倒并未教他阿娘这副形容唬着,他拉着海棠的手,紧抿着小嘴,认真地盯着我的脸,好似在默默观察着我神情的变化。 “阿心姑娘……教你受惊吓了。”海棠的说话声音还是细柔好听,含着愧意:“若非如此,我怎能从百花楼脱身。” 我垂下眼,尽量躲开那道长长的伤口在她脸上勾出的古怪神情,只将目光落在那伤口的崩裂处,师傅说得一点不错,果真只是寻常的旧创崩裂,天气炎热,她劳作间不免出汗,又一直遮着面,未好透的伤疤不得通风干燥,故而又开裂了。伤口看着虽唬人,实则一点儿也不难治,确是我就能轻易处置好的。 “百花楼怎这样狠心。”我一面处置她脸上的创口,一面忍不住替这张原该娇美如桃花瓣的脸抱不平,“怎下得去这样狠的手。” “是我自个儿拿簪子尖儿划的。”海棠平静地细声道:“百花楼为使我不得自赎,将我的赎价平白抬高了三倍,我哪里出得起那样高的赎价,可我不能再在那烟花之地苟且偷生下去……” 我轻手轻脚地摘去嵌在创口中的一小片死痂,海棠吃痛地缩起了肩膀,沉闷地哼了一声。 “阿娘,你定要忍住,就快好了。”伢儿握紧了小拳头在一旁劝道,见他阿娘点头,他又来央我:“阿心姊姊,阿娘怕痛,姊姊轻一些可好?” 伢儿的乖巧使屋里的人都心生了不忍,玉枝娘悄悄抹了抹眼角,将伢儿哄了过来,带他去自家厨下煮水,好备着海棠换药时用得上。 伢儿走了,我才敢接着处置海棠崩裂的创口。一来怕她经受不住疼痛乱动,想分一分她的心,二来我心里委实摸不明白,便装作随意地问道:“姊姊为何铁了心要从百花楼出来?可是为了伢儿?” 海棠低低地苦笑一声:“可不就是为了这个小冤家,我若孤身一人,何处不能度日。百花楼不养男娃,他一日日地长大,终有遮掩不过去的那日。况且……况且他的出身虽不高贵,可他父家却也是,也是正经人家……绝不能陷在那腌臜之地中。” 我沉默着点点头,虽然早已将伢儿同邢家大公子的关联猜得八九不离十,但海棠自己不说,我也不好轻易问出口,只得闭口不言语,利利索索地将她脸上的伤口收拾干净。 临了,海棠苦涩地细声叹息:“原说好来接出去的,等了大半年,音信全无,大约是,等不到了。” 我正埋头整理医笥,她许是以为我听不见这一声喟叹,却不知我耳目甚灵,莫说她这一声苦叹,连同她心底强抑痛楚的呻吟也听得明明白白。 我忽然瞧见了医笥底层静静躺着的针囊,因不得掌控这件器物的秉性,先前尚在犹豫是否要拿予她来用,此刻倒抱定了决心。 “海棠姊姊的针黹绣工十分了得,老做浆洗的活计真真是埋没了,倒不若寻个机会,去做绣娘罢。”我将那质朴无奇的针囊按入她的手掌中:“这套针,名唤遂心针,师傅说暂且借予姊姊使,姊姊若是不畏辛劳,指不定便有另一番情势呢?” 第16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六) 海棠诧异地睁大眼,捧着针囊不知所措,恰玉枝带着伢儿进来,伢儿见他阿娘上了药,已无先前的苦痛,双眼一弯,抱住我的膝盖欢喜道:“阿心姊姊与朱先生一般厉害。” 我伸手摸摸伢儿的头顶,又劝道:“海棠姊姊瞧伢儿多聪明乖觉,不论如何,伢儿如今只能靠你一人,他将来如何,也全在海棠姊姊一念之间,总该多替他想想。以海棠姊姊的手艺,总做浆洗的活,埋没了自己不说,连伢儿也一并埋没了呢。” 玉枝在一旁猛点头赞同:“这话果然不假,上回我绣坏了刘家老太太做寿用的松鹤童子图,多亏了海棠姊姊妙手,生生就补救回来了。” “海棠姊姊不必顾虑,先绣一方帕子,托玉枝送去绣房试试无无妨。”我背起医笥,告辞出门,海棠将我送到门前,玉枝和伢儿都不在跟前,我暗暗地握了一把她的手,以细微得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道:“邢府姊姊也去了不少了,可曾见到邢家大公子一面?究竟如何姊姊心里只怕早已通透,既等不来,何不早作旁的打算?” 许是一直以来的强作的平静猛不防教人打破,海棠的双目中沁出了一片水光,目光四处躲避,无处安放。伢儿从屋里跑来,脆生生地唤了一声“阿娘”,她的目光立时便落在了伢儿身上,慌乱中终是找到了一丝坚定,握紧了手里的针囊,向我屈了屈膝:“多谢阿心姑娘,还请阿心姑娘回去代我向朱先生道一声谢。” 我长出一口气,看着她将针囊收好,心里的忐忑恐怕不比她少半分。昔年赵夫人以这遂心针绣出了九州五岳之势,不知海棠会绣出怎么样的绣作来,这绣作又要如何才能遂心。 将走到茱萸巷底时,我脑子里突然又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按说,我跟随师傅多年,见识了多少十丈红尘里翻滚扎挣的人,见多了,也就淡漠了,怜悯之心一点点地从我的骨子里剥离。况且海棠在我见过的那些人那些事里,当真算不上凄惨。 为何我总是替她悬心?为何一听见她的难处,我便不自禁地想要加以援手? 师傅在朱心堂的牌匾下悠闲地坐着,手里正端着个木架子勾勾画画,见我跨街过来,便抬头温和地冲我笑:“回来了?累了?” 他不问海棠情形如何,不问我独自出诊可有遇见疑难,单单只问我累不累,我心头无端地一热,忽就释然了,在心里驳了自己:我哪里就日渐淡漠了,哪里就少了怜悯心,师傅一声关切,我尚且为之欢喜,可见人之常情皆在,我与海棠幼时皆是无家的孤苦之人,同情她也在情理之中。 三两日后,玉枝来接伢儿,说起海棠来眉飞色舞,她说,海棠在一方素帕上绣了一支荷花,托了她拿去绣房予东家看。起初东家还说她绣工不错,但也只是工整细致而已,无甚特别之处。再者,海棠原先浆洗时将手做毛躁了,恐要拉毛了绣线。他话音才落,便有只蜻蜓从窗外飞进来,径直停驻在了那花瓣尖儿上了。东家惊异称奇,又命海棠再绣一件什么来瞧。 “你猜,这回海棠绣了什么?”玉枝兴奋得眼睛闪亮。 “绣了什么?”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也在铺子里闲聊,听到此处几乎与玉枝一般激越。 玉枝一拍巴掌,像坊外说书人似的:“这回呀,她绣了一条红鲤,仍旧是我带去的,东家一拿到手,还来不及品评,也不知打哪儿来的花狸猫,呼啦就扑了过去,扯过那帕子,对着红鲤一通撕咬,像是见了真鱼一样。” 张家娘子没忍住,捂着嘴惊呼了一声。 我登时就明白了,她用那遂心针,落针时定是想着绣品能教绣房东家信服,果然遂心如愿了。 “海棠姊姊现下如何?”我忙打断玉枝与张家娘子的惊叹,插话问道。 玉枝一怔,旋即又了然地点头:“啊,那伤口已经收敛起来,眼见就要好了。” “她……可还有什么不适的?”我想知道的并不是她脸上的那道伤。 “没有不适啊……”玉枝奇怪地望望我,想了片时补充道:“绣帕赶得急,连日连夜地忙了两日,至多,至多是有些疲乏罢。” 玉枝每日都能见着海棠,她所说的应该错不了,这般看来,海棠安好。虽说遂心针不是凡物,但师傅那儿收的器物也并非都是祸害。 如此,海棠便正经进了绣房做活,再不必受浆洗的劳苦,酬劳较先前多了许多,伢儿也穿上了新衣,手里拿的书册也再不是他阿娘的手抄册子。 又过了些日子,我听来朱心堂买药闲聊的那些人说起,绣房里新绣成的几样帕子、衣衫,出了奇的鲜灵活泛,煞是好看,重金难求。我暗暗揣度那大约都是海棠用遂心针绣成的罢,而今她的日子既能过得,我不禁也跟着松缓了一口气。 转眼盛暑已过,风里带起了一丝丝凉意,我和师傅,往来朱心堂买药的客人,都已习惯了店堂里的八仙桌边坐着一个独自背书的小儿郎,因他生得眉目清俊,又乖巧懂事,街坊四邻都不免多疼惜些,往来走动有时带一两件糕点,有时带两张黄麻纸予他写字用,能识字断文的随手指点一字一词。 我有时几乎能断定这小娃是要在这生药铺子里长大了,也胡乱猜测过或许再过几年,他也会像我一样,做了师傅的徒儿。 可师傅却一口咬定他不会再收徒,只教我一人便罢。我想想倒也在理,伢儿看不到亡者的模样,师傅说过并非谁都能做他的徒儿。 白露这日,因要制牛髓膏,张家娘子送牛髓来铺子里,铺子里正闲,她便站住了脚,闲谈几句。 不一会儿功夫,刘家酒肆的九儿来送白露酒。她见着师傅总要脸红,恰师傅不在,她便在铺子里盘桓了一会子,我许久不见她来,顺口问了一句。哪知她倒怨声载道起来,直怨有大户人家年前向她家酒肆订了二十大坛的酒,并梨花白小坛百坛,近来正到了要交付的日子,整个酒肆忙得鸡飞狗跳。 “这家怕是要办事了罢?”张家娘子插嘴打听道:“哪家这样大的排场?” “谁家?御史台邢中丞呗。”九儿叹息道:“大户人家办喜事可不是讲究排场,那二十大坛酒你道是他们自己吃呢,全是用来打赏过路的乞儿丐子……” “你说谁家要办喜事?”一声迫切的问突兀地出现在铺子门前。 “阿娘。”伢儿从高椅上爬下来,高兴地朝门口奔去。 门口素帕遮面的海棠一手扶着门框,僵僵地立着,仿佛全然没有听见伢儿这一声唤,只盯着九儿又一遍问道:“方才说谁家要办喜事?” “邢家,中秋邢家大公子要迎秘书监王少监的女儿过门,大半年前定下的亲事,定亲酒还是在我家酒肆采办的……”九儿顺嘴一路说道。 王少监府上的管事似乎是同张屠户交好,王府上的事张家娘子自然知道的多,她跟着啧啧称道:“竟是她么?王府里可只这一位嫡出的小娘子,王少监疼爱得跟什么似的,就这位小娘子,样貌上,人品上,哪儿都挑不出个毛病来。” 张家娘子说得正激动,我转眼去瞧门口的海棠,只见她露在素帕外的一双眼忽地朝上一翻,人便顺着门框瘫倒下来。 第17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七) 铺子里的九儿与张家娘子一齐惊跳起来,忙慌手慌脚地上去扶,受了惊吓的伢儿裹在里头一面喊“阿娘”一面哭泣。一阵慌乱中海棠遮面的素帕不知怎的就被掀起了一半,正露出面颊上那一弧长长的伤痕。 “呀!”张家娘子尖利的一嗓子中带着极度吃惊的颤抖,她伸出一根同样颤抖着的手指,指向海棠的面颊,嘴里断断续续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伢儿忽地上前抱住他阿娘的脑袋,拿自己幼弱的身子遮挡住她不愿示人的面目,回过头来瞪着九儿与张家娘子,眼里全是戒备。 几乎是同一时刻,我的肩膀教人拍了一下,有人在我头顶沉声道:“还愣着做什么,拿针刺她的合谷、人中两处。” 我扭头却见师傅不知什么时候回的铺子,大约是从后院进来我不曾见他,他手里拈了两根长针,递到我跟前,催我上前去施针。 “师傅,我……”我心底又是慌张又是心虚,“我从未替人施过针……” 师傅将长针往我手里一塞,顺手推了我一把:“合谷、人中你总该知晓在哪处罢?师傅在这儿瞧着,你只管安了心去扎便是。” 我懵着脑袋,一步步走上前,伢儿见我上前倒是肯让开,泪汪汪地唤了声“阿心姊姊”,搅得我心里头越发发虚。 合谷在手背,入针尚算顺利,我抬手掖了掖额角上冒出的汗,揭开海棠面上的素帕。这回着实是紧张,甚至未留意到张家娘子有没有再大惊小怪地叫唤。 人中就在鼻唇之间,我迫着自己不去看她因那伤疤造就的似笑非笑的诡异神情,可那伤疤我先前见过,即便不去看,脑子也禁不住浮现出那模样来,心底一乱,手腕一滑,一针扎在了自己按住人中的一根手指上。 都说十指连心,我脑中即刻想起了这句话,这一针本下得不重,可针尖滑过我的指甲盖,顺着指甲缝扎进了肉里,决计不会教人好过。 我用力一闭眼,可预料中尖锐的刺痛却并未出现,我松开捏针的手,那根针分明就扎在我手指上,稳稳地立着,可痛感却不知所踪,这未免太过离奇。 我一抬头,望向师傅,却见他眉头紧蹙,一手缩进衣袖中,另一手牢牢地捂住衣袖中的那只手。 我怔了一息,即刻恍然,他衣袖中的那只手是左手,而我教针扎了的那只手,亦是左手,看他捂住的那一处,正是我本该有疼痛感的所在。 我心头骤然一紧,较之眼前尚昏仆着的海棠,我本能地更着紧师傅,遂丢开手里的针,撂下海棠,几乎是扑身到了师傅身旁。 师傅朝后退了半步,似乎有意要拉开我同他之间的距离,只这半步,便教我愈发肯定我方才刺偏的那一针,同他的左手定然有干系。 我一把扯过他的衣袖,这一针下去的力道我很是明白,倘若果真如我所料,他的手指上该有血罢,只需掀开衣袖便一目了然。 一股极大的力道从我的手掌中穿过,他的衣袖被拽出了我的手心,只一阵令我辨别不清的药香拂过。我扑将过来时身子本就未站稳,这股力道又将我往前带了一把,脚下一软,整个身子便扑倒在了地下。 一抬眼,便迎上了师傅黑沉的脸。师傅待我宽松得近乎纵容,鲜少有这样的神情,我心里一阵慌怕,一阵难过,互缠在一块儿,只觉有无限的委屈盘桓在心头,眼眶忽就热了。 “海棠!海棠醒了!”身后张家娘子尖声叫唤了起来,她与九儿的心思全在昏仆的海棠身上,并未留意我同师傅之间的这一抓一躲。 “阿心……”师傅俯身上前,架扶起我的一边胳膊,将我自地下拉起,面上神色已缓了许多,他的胸膛离我很近很近,至多只一拳的距离,我借着他手上的力道站起身时,清晰地听见他闷在胸中的一丝细微的喟叹。 “海棠醒了,你去看看她。”师傅松开我的胳膊,丢下一句便转身往后院去,仿若堂前的兵荒马乱同他毫无干系。 我一回头,张家娘子已与九儿一同将海棠扶坐在了一张高椅内,都正无措地望着我。 我忙定了定神,上前摘去海棠合谷穴上的银针,扣了她的脉搏辨听了一回。她血气亏折得厉害,上回脸上伤口崩裂时我顺手听过她的脉,虽气虚些,但大致还算康健,相隔不过一个多月,怎就亏成了这般境地。 “海棠姊姊,近来身子如何?”我不便掀开她面上的素帕,实则也不必如此,她露在素帕外的一双眼毫无光泽,目珠呆滞,眼眶下好看的卧蚕成了一对乌沉发黯的青眼圈。 一瞧便知是心血损耗过度的症状。绣花伤眼我是知晓的,玉枝时常来买明目的敷贴,可怎会熬得气血亏损,委实是难解。 海棠讷讷地不知所云,我翻过她的手掌,心里一惊,却见她纤纤的十根手指头,竟无一根完好,指头上布满了密密的针眼。 “海棠姊姊,你的手指,怎会如此?”我拂过她手指上的那些针眼,那都是真真切切的教针扎下的痕迹。 “阿娘绣花绣的。”伢儿带着哭腔答道。 我脑子里“轰”地一声响,猛忆起师傅交付针囊时说过的话:“虽万分劳心耗神,却能遂心如愿。”再去听过海棠的脉象,果不其然正是心血亏损、血气不济之象。 昔年赵姬也是刺破手指头,血祭了这套遂心针,方成的江山图。刺破的是手指,可十指连心,这针的玄机,原是要拿心头血来祭了,方得遂心。 眼下从海棠这手指来瞧,恐她已明白了其间奥秘。怨不得她的绣品在市坊间大放异彩,怨不得伢儿的吃穿嚼用日渐好了起来,也有钱买书册笔墨,全是海棠以她的心头血换来的。 我转回柜台里,开了几个药屉,配几剂调补的药,心下生出了几分彷徨,不知给她遂心针究竟是对是错。 九儿与张家娘子同海棠说话,也始终不得一字回应,既她已回缓了过来,她二人便各自回去了。 铺子里再无旁人了,海棠方才垂头低低地啜泣出声,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一颗颗地砸在地下的青石砖上,湿凉凄婉。 第18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八) 我哄着伢儿去后院找吴甲殷乙顽,伢儿尚不能放心他阿娘,走到通往后院的门前,又回头叮嘱我要好好诊治他阿娘。 伢儿这么一说,海棠的眼泪落得愈发急了。我能明白她心里的酸楚,我又何尝不心酸。 “海棠姊姊……”我踌躇再三,拉过她布满针眼的手,“那套针,倘若使得辛苦,便罢了罢,仍旧还了我。” 海棠慢慢地止住了哭,吸了吸鼻子盯着我不置可否。我能看见她眼里的犹豫,更能确定她知晓了那套针的玄机。 “姊姊保重身子,好好地将伢儿养大才是正经。那针……损耗太过,姊姊体弱,未必能担得起。”我又劝了几句。 海棠呆滞的目珠在眼眶内略微转了转,似乎是提到遂心针才有了丝活气。“阿心,我心底里明白,朱先生开的这个生药铺子许是……许是不凡的,你待我母子的好我也晓得,我不瞒你,伢儿的阿爹,正是邢家的大公子。” 说罢这一句,她的眼泪又滚滚地下来了。 我早已猜得八九不离十,故并不觉震惊,只了然地点了点头。 海棠遮面的素帕已湿了一大片,贴在她的皮肤上,勾出她挺直的鼻梁的轮廓,她抬手至脑后,将素帕摘了下来,面颊上的伤已养得差不多了,血痂都剥落了,可一条粗陋的疤痕肆无忌惮地爬在她的脸上,该是再不能复原了。 我去将店铺的门阖上,打出出诊的木牌,好免教人搅扰。 海棠感激地冲我欠了欠上半身,脸上泪痕未干,神色却已平静下来,深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吁出,看起来她似乎做好了什么准备。 我从八仙桌上倒了一碗白露茶递到她手中。 “我自小受了很多苦,满门凋零,辗转流徙,身不由己,人间至苦尝遍了,日子久了倒也忘了苦是什么样的味儿。得遇伢儿阿爹后,只当自己是苦尽甘来了,我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从未做过正经嫁娶的梦,所想所盼的,不过是早离烟花,有个好好的人家,一日三餐,四季简衣,做个侍妾安分度日罢了。” 海棠口中说着话,双眼盯着手中茶碗里的涟漪发直,我悄然在八仙桌的另一边坐下来,将呼吸放轻,生怕惊扰了她。 “我出身并不浅薄,钟鸣鼎食的人家也是见识过的,心里自是明白,我这点子小小的期盼于邢家,于大公子而言再寻常不过,并非什么离经叛道的难事。况且,自打有了伢儿之后,大公子亦满口答应过,归家定会向堂上大人提请要将我赎回去的话。” 显然,邢家大公子食言了,海棠定是等急了,才拼了性命带着伢儿从百花楼里出来。照着师傅的话来说,这样的故事并不鲜见,少海棠一个不少,多她一个不多。 “我本不是个性子刚烈急切的,可他一去无踪迹大半年,连百花楼的鸨母也觉着大公子不会再认回我与伢儿,迫着我再度出来见客,亦容不下一日日长大的伢儿。我也是走投无路了,这才拿出攒下的全部体己自赎了身,又怕鸨母不肯,狠心自损了面容,带伢儿脱身出来。” “姊姊破釜沉舟了。”我的将视线移到她破损的面容上,长长地叹息,又替她斟了一碗白露茶。 “毁了容貌并不打紧,似我这样的,要那样貌委实不是什么好事,左不过是遭人弃若敝履罢了,我认了。可伢儿终究是邢家的子孙,再混养于烟花柳巷中,只怕邢家人恐坏了门风不肯相认,岂不教我害了一生?” 伢儿的脆爽的童声从后院传来,在跟着师傅念那些草药的名字,我暗自感慨,倘若有一日,他得晓了他深深眷恋依赖的阿娘是什么人,又为他做过些什么,不知他还肯不肯自认是邢家的子孙。 海棠听见伢儿的声音,唇边抿出一个苦涩的浅笑:“先前我百思不得明白,为何大公子销声匿迹大半年之久,原是要娶新妇了。新妇母家那样高的门楣,他……果然是不宜再往百花楼来了。” “姊姊莫要伤心了,邢家大公子眼下的情形,确有他的难处,待他与王少监家的娘子成了礼,总该,总该来接回姊姊同伢儿。”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会有几成可能,只是下意识地想要安慰几句。 海棠摇了摇头:“王少监是什么样的门第,他家统共只这一位嫡娘子,纵然过门几年后肯替大公子纳妾,也只会是家世清白的头面齐整的小娘子,断然不会允我这样的进门,平白辱没了她。” 我亦无话可说,海棠说得全在道理上。 “瞧我,你小娘子家的,同你说这些话,你师傅该怪我不尊重了。”海棠扯起素帕,拭去眼角渗出的又一颗泪珠,“我所愿的,不过是伢儿能认祖归宗,得个好前程,再不用受人鄙薄糟践。” “阿心姑娘心底良善,我受了姑娘许多恩惠都无以为报,厚起脸皮也不差这一桩了。”海棠诚挚地望着我,那醒目的伤疤在她脸上勾勒出一个悲凉的“笑”,“那套针,再借我些时日,我只一个心愿,助我了却之后,自当奉还,不论阿心姑娘要怎样的赔补,海棠绝无二话。” “那针……” 我原是想提醒她遂心针会将她的心血耗至枯槁,可此刻眼前神情坚定的海棠,强大得能将世间一切坎坷踏平一般,我无力地咽回已涌到口边的话,只默默地点了点头。 海棠说了些感激的话,唤了几声伢儿,将他从后院唤回。 师傅领着伢儿从后头转出来,海棠也不避他,坦然向他屈膝做礼告辞,伸手牵起伢儿手便要走。 “海棠姊姊,且等我一等。”我忽然想起她气血亏损的事来,从八仙桌旁的高椅中跳将起来,绕进柜台,飞快地抓了几把当归、黄芪、熟地黄、桃仁,分裹成几包,急急地送至门前。 路过八仙桌时,顺手取过海棠留在八仙桌上的遮面素帕,将那渍了眼泪的帕子,连同几包草药一同交至海棠手中。“这几剂药姊姊带去吃着,我添了桃仁进去,秋日里补养气血最得宜,吃得好了,姊姊只管再来我这儿取。” 海棠笑着接过裹了草药的纸包,与伢儿一同道了谢。那素帕,她却未接,只淡然道:“而今还要这作甚。” 我倚在门边,瞧着一条纤细的身影,与另一条幼弱的身影,搀携着,互为依靠地慢慢消失在茱萸巷中,无端地鼻尖一酸,掉下一颗泪来。 第19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九) “阿心?”师傅在身后唤我,我慌忙拭去那颗落得莫名其妙的泪珠子,回头给了他一个极尴尬的微笑。 “师傅你不恼我了么?”我仍旧忍不住要去看他的左手,但他的手似乎已无碍,随手收拾着柜台上适才教我落下的散碎药材,根本寻不到一丝吃过痛的痕迹。一面收拾一面不以为意地接口道:“我何故要恼你?” 我暗暗思忖了片时,罢了,师傅都不在意的事,我又为何要捏着不放,左右师傅并不恼我唐突之举,那便是最好的。 这般一想,我倒也释然了,便绕进柜台,站到师傅身旁,帮着他将散落在柜台上的碎药扫去,顺便将海棠的脉象向师傅讲了一番,问那方子开得可有误。 师傅拾起一片当归,答非所问:“明日莫忘了去后院库房里找一找,当归还剩了多少。再往后,当归的用量可不少。” 我乖顺地点头答应,虽不明白他说这话是何意,但师傅向来言不虚空,总有他的道理。 最后一丝落日的余晖不知不觉间从店堂内溜了出去,吴甲默然搬出了门板。 师傅从柜台里取出刘九儿送来的一瓷瓶白露酒,冲我道:“今日白露,夜里大抵是不会有客了,你早些歇觉罢,明日晨起师傅教你如何配伍当归。” 我自然是知晓白露酒出自刘家的那口少康瓮,难免有些心痒眼馋,朝那莹润的白瓷瓶子巴望了几眼,厚着脸皮在师傅身旁磨蹭。 师傅“呵呵”轻笑起来:“小丫头家,岂有这般馋酒的。” 口里虽说着讪笑我的话,可手里的白瓷瓶子已递到了我跟前,“只准抿一小口,吃多了酒又浑赖着不肯去睡。” 我笑嘻嘻地接过瓷瓶,哪里还听得进后头那句,拔开瓶塞咕嘟咕嘟猛灌了两口。 次晨醒来,天光微亮,尚未到开铺子的时辰,可当归的浓香已丝丝缕缕地传了过来。昨夜贪酒,并未将师傅说的都放在心上,闻见当归药气才重新想起师傅说要教当归的配伍。 当归常用,配伍起来讲究也就更多,要一一梳理清晰却不容易,我在店铺中心无旁骛地足足耗费了五六日,方才将师傅教授的都贯通了。 我依照所学,重新给海棠开了方,在先前的四物方上加了几枚大枣,填补血亏。 本以为海棠总会送伢儿过来,怎知这几日里她一次也没来过朱心堂。玉枝倒是来了一回,我向她打听海棠的情形,玉枝颇有些歆羡地告诉我,绣房接下了王少监府上办婚事的绣活,王家那位待嫁的娘子见过海棠的绣工,指明了要她来绣百子帐。 倘若我不知其中的纠葛,这一桩寻常得几乎不会留意,但我很清楚这背后的千丝万缕,只觉此事透着说不出的怪异,心底不由飘过一丝凉意。 玉枝要走,我忙从柜台里取出几包按新药方抓配的药,托她带给海棠,又将前日师傅才给我的一包冰片洋糖与药包扎在了一处,请玉枝带给伢儿。玉枝瞧着那洋糖,说起伢儿的乖巧懂事,不免又叹了一回邢家大公子的凉薄。 我记得上回九儿说邢家要在中秋这日行婚仪,眼下距中秋不足一月,也不知海棠要如何忙才赶得及,也不知她是否用了遂心针,若是用了,这般日夜做着绣活,不敢想她会憔悴成什么样。 玉枝走后无客,我坐在柜台里,出神地摆弄着腕上的青玉镯子顽,不知师傅何时从后院出来,他的手臂越过我的肩膀,抬起我的手腕,一同仔细端详着青玉镯子,隔了半晌,摇头道:“瘦了,难不成这些日子为师教得功课太难?再瘦些下去,这镯子可要脱出腕子了。” “不难,不难。”我慌忙抽回手腕,将那青玉镯子藏回衣袖中。 师傅靠着柜台坐下,悠闲惬意地捧出一壶茶,轻轻一晃,空气中立刻氤氲了一团桂花的香气。我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讨好地替他斟了一盏金黄浓香的桂花茶,奉到他跟前。“师傅,您瞧啊,近日来咱们铺子也没什么可忙的,老闲着也怪无趣的,不若去瞧瞧海棠姊姊和伢儿罢。海棠自用了遂心针,气血败落,总也不见好,我那几下子岐黄术,哪里顶用……” “你想去望探海棠,我陪你去便是。可她的病症,你莫要弄那些花哨动听的来哄我,你既接了,自当诊治到底。”师傅吃了茶,却丝毫不肯卖我这个人情。 以往也有师傅不愿接的病患,大多是作下了什么恶事不可恕的,但凡是个寻常人,即便起头时不接,苦求一番师傅也不至于这般坚决地不理会。可这回究竟是怎的了,凡海棠的事,只一味命我处置,一丝不肯沾手。若要说他不理会,偏非得这个时候来教我用当归汤,这分明是海棠所需的药。 我想问个究竟,心底又很明白,师傅不肯说的事,终究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隔了一日,师傅还是陪着我去探了海棠。玉枝家后头那间小屋先前我去过,不费功夫便能找着。经过玉枝家时,忽然有一团不明的黑影猛扑过来,抱住我的腿膝,险些撞掉了我手里的一吊药包,稚气脆嫩的声音即刻跟了过来:“阿心姊姊,阿心姊姊。” 我被伢儿唬了一跳,一低头正对上他透彻的一对黑瞳,和一张完全信赖的脸,便如何也皱不起眉头。 “你们过得可好?姊姊来瞧瞧你阿娘。”我牵起他的小手,往海棠借住的小屋走去。 伢儿小嘴一扁,流露出些许不满:“阿娘整日忙着绣活,不肯出门不肯同伢儿顽,总教伢儿呆在玉枝姊姊家中,夜里也不许回去睡,隔好些日子才来看看伢儿。” “你阿娘要做一桩很辛苦的活,做得了便有钱给伢儿买好吃的好顽的,你还小,你阿娘恐你捣蛋,弄坏了绣活,这才不许你进屋淘气。”我想了个说辞哄着伢儿,心里隐隐觉得不安,扭脸瞧了瞧师傅,他倒是一脸的水波不兴。 小屋的门虚掩着,一道日光顺着门缝偷偷挤进屋子,半暗的屋子里映出一个佝偻的背影。玉枝所在的绣房我是去过的,那里头即便是大白天也点着烛灯,以便绣娘们劳作。可这屋子里头的绣娘,难不成不需要明亮的光线来照亮她手中的细线么? 第20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十) 我抬着手臂,几番犹豫,还是未能顺畅地推开小屋的门。临了还是伢儿一伸手,推开屋门,怯生生地唤了一声“阿娘”。 耀眼的光线、新鲜的空气,一同涌进屋子,屋内背对着门的身形丝毫不为所动,只有手臂在不断地上下翻飞,如同织机一般麻木地重复相同的动作。 “海棠姊姊……”我轻声唤她,依旧无所动。我回头望了望师傅,他在伢儿的肩膀上轻轻推了一巴掌。 “阿娘。”伢儿唤道,声音比推门时略高了一些。 捏着针的手停滞在了半空中,僵了一会子,她的双肩微微抖动起来,接着是脖子、整个脑袋,仿佛回头是一桩十分耗费体力的事,经过她的一番努力,终是回过了头来。 屋子里的光亮不够,半明半暗,可回过来的那张面孔仍教我惊了一跳,脚下不自禁地往后退了一步,正撞在身后师傅的胸前。他抓住我的胳膊,稳住我的身子,我才未连连后退。 海棠的脸,还是那张脸,却憔悴塌陷得我不敢认。原本一双带着桃花的眼眍?进眼眶里,眼底娇美的卧蚕成了两团淤青的眼袋,毫无生气地挂下眼下,从嘴角到面颊的那道弧形伤疤,因面庞的凹陷苍白显得愈发深刻唬人。 伢儿仿佛并不十分在意他阿娘脱相了的容貌,见阿娘回头,高兴地小跑过去,一把抱住海棠的腿膝。海棠教他这么一冲击,险些从凳子上跌下去,忙虚弱无力地扶住绣架。 我心里很明白她为何会形销骨立成这般模样,可我终究从未亲眼见过有人使那遂心针,如何也想不到,竟能将人虚耗至此。我慢慢走上前,目光落到她手指间的金针上,那金红的针几乎要变成鲜红色,好像在火中烧红了似的。 “海棠姊姊,近来身子如何?”话一问出口,我即可便察觉自己问了一句废话,但凡不瞎,都能看得出她已形容枯槁。我心底暗骂了一声自己蠢笨,并不全为问了这句废话,也为给她遂心针这桩事懊悔。 海棠努力冲我勾唇笑了笑,费劲地想要站起身来向我和师傅行礼。我无需什么气力,只随手一按她肩膀,便轻易地将她按坐回凳子上,她却因这微不足道的举动,喘了好一阵。 师傅招了伢儿出去顽,我将那几包药搁在她膝上,蹲在她身边,把住她的手腕听脉。其实根本不必听脉,也能得知她气血虚若游丝。 听脉不过是因为我心里难过,喉咙口一时哽咽住了,说不出话。 把脉的功夫,我转头瞥了一眼绣架上正绣着的百子帐。“屋子里不点灯,姊姊怎么瞧得见呢?”我真是愚蠢之极,又说了一句废话。 海棠低低道:“绣样、走针全在我心里呢,何必要照亮。” 遂心,遂心,自然是都在心里的。原来这针是这样使的,我亦是头一次见识。 “姊姊,莫不如将这针还我罢,别再绣了。你如今这模样……再损耗不起了。”我握住她全是针眼的手,几乎在恳求她。“好好地将伢儿养大,日子虽苦,也不是过不得,再不济,还有我呢,我定会帮着姊姊和伢儿。姊姊总该……总该亲眼瞧着伢儿长大成人才是。” 我说先头那些话时,海棠半闭双目,不动也不言语,惟听见最后一句,她蓦地睁开了眼:“你说,我还有多少日子?” “还有很长很长的日子,只要姊姊停了手,将遂心针还我,仔细调养一阵,便能长长久久地看着伢儿长大。” “究竟,还有多少日子?能否赶得及邢家的婚仪?”她固执地重复着问道,随后又语带哀求:“阿心,我已然是到了这步境地,再怎么扎挣也不过是一副残躯。伢儿却不同,他还小,往后日子还长,不能因我这个阿娘不争气,就害了他一生。我能替他做的只有这么些了,只要能将他送回邢家,我什么都不会顾惜。” 我手掌中拢着的海棠的双手不住颤抖,她使出了极大的气力,将手从我的手中抽脱出来,重拾起绣架上的针,似乎有些生气又有些气竭地大口喘息。“多谢阿心姑娘关切,我该做活了。” 说罢她便不再理会我,自顾自地埋头于绣架前,在昏暗的光线中,一针又一针地上下翻动手臂,连膝头的药包掉落了也不看一眼。 我拾起药包,站起身,看着她着了魔似地绣作的身形,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将药包放在她身后的桌上。走到屋门前,仍抱着一线希冀,回头叮嘱道:“海棠姊姊,药我搁在桌上了,你须记得吃,如若不然,只恐熬不到百子帐绣完的那日。” 海棠恍若未闻,我出了屋门,仍旧予她留了一条门缝,立在门外冲屋里又呆怔了一会子,直至师傅送了伢儿回玉枝家中,回过来寻我。 “师傅,你说,那些药,海棠会吃么?”走出了一段,我仍忍不住频频回望。 师傅一探臂揽了我的肩膀将我往前带:“为了撑持到心念成真的那日,大约,她会好好吃药的。她的命数由不得你,你向她奉一碗当归汤便罢了。” “可是,师傅……”我终是按捺不住,问了早就想问的话:“你为何不理会海棠,总让我去诊治?” 师傅将手从我的肩膀上撤开,默不作声地向前走了一段。我在原地立了几息,断定他不会答我的问,只得脚下加快几步,赶上前去。 “海棠的病症只能由你来诊治,当归汤也只能由你来奉上。这是你欠着她的,往后你会明白。” 走了一段,师傅终究还是开了口,一步一字,慢慢地说道,我将这话在脑中翻来覆去嚼了好多遍,依旧不懂,却也再无从问起。 师傅说我对海棠有所亏欠,在回朱心堂的途中,我绞尽脑汁回想了一路,也想不起来曾与海棠有甚交汇,在伢儿出现之前,我从不认得她。 将到朱心堂时,我已想得有些脑仁胀痛。师傅说捡到我时,我大病了一场,以往的事大多不记得,或许海棠正是我遗忘的一部分,只是初见时她亦不认得我,难不成她也将我忘了? 我甩了甩脑袋,自忖:我每见海棠受苦总是格外难受,想来即便当真曾与她相识,也不见得是什么好的记忆,不记得指不定更好。 第21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十一) 中秋,邢家迎娶王少监府上嫡女,大半个临安城都知晓此事。这年头许是可看的热闹太少,迎娶的沿途,早早地夹道立满了人,一个个都引颈等瞧王府上抬出多少嫁奁箱笥,等瞧邢家以怎样的排场迎新妇入门。 事后,小户人家于酒肆茶楼间评头论足一番,过过嘴瘾。大户人家便暗中学起来,定要将那气势做派学出几分来,方才得脸。 我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这一场浩大显赫的婚仪会同朱心堂扯上什么干系。我如同往常一般,帮着殷乙在后院将生当归摊开来晒,将师傅教的方子一样样地试着配伍出来。 “朱先生!朱先生!”嘈杂从前堂传来,有个特别高亢的声音从一堆杂乱中拔出来,焦急地唤着师傅。 我放下手里的草药,赶到前堂去望。几名一身赭红的家仆一起挤进店堂里,七嘴八舌地囔囔,为首的一名,便是嗓门最高亮的那个,冲着师傅直作揖,脑门上全是汗珠子。 “朱先生,劳动朱先生随小人去一趟邢府罢,还请赶紧,迟不得呀。”那家仆急得了不得,两手直搓,几乎要伸手去拉了师傅就走。 师傅从柜台后头站起身:“邢府?今日不正办婚仪么?生药铺子的人去恐怕不妥罢?” “不瞒朱先生,莫说是生药铺子,若再拖怠下去,怕是棺材铺子也得去了。”那家仆大约是急乱过甚,竟说起了那样的浑话。 “纵然再急,也该说道分明,我也好备下医笥不是。”师傅一拂袖,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背着手从柜台后头绕出来。 家仆顿了顿,收拾了思绪,方比划着道:“小人自邢府来,今日原是我家大公子婚娶的日子,大公子带人往王少监府上去亲迎新妇,回府途中不从打哪儿窜出来一只猫,愣是在马蹄下滚了一圈,抓绕了马蹄,惊了马。大公子自马上摔跌下来,人事不省,仿佛骨头也折了几处。” 我深深吸了口气,去看师傅,正遇上师傅投过来的目光:“阿心,都听见了,快备医笥。” 我还以为师傅不会理会搭救,不料他却如此爽快地应承下来了。我心里不由生出一丝不快,海棠凄苦至此都不肯援手,这个负心的邢家大公子反倒肯救,这究竟是何道理。 心里虽不甚情愿,可师傅的吩咐,我却不会不从,只得照着那家仆描述的病症麻利地备好医笥,背上医笥便随着师傅出门上了邢家派来的马车。 那马车、马头上的大红彩绸球都尚未来得及摘下,便载着我们出了茱萸巷,在夹道看热闹的众人的注目下,驶向邢府。 邢府处处是红绸朱锦,偌大的一座府邸似乎被包裹在一大团殷红中,只这大团的红里没有一丝半点的喜气,家仆婢子们提心吊胆,管事焦躁地里外忙碌。府中随处可见的红,在我眼里反倒成了四溅的血迹。 我与师傅被引进一个锦绣装裹的跨院,跨院的正屋里几乎所有的物件都被红绸包裹起来,一对硕大的红烛高高燃着,火光欢快地跳动。 这是大约是我头一次见到真正的洞房花烛的情形,在我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让本该充满美好羞怯的洞房花烛,以慌乱、焦急、悲泣的模样突兀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正恍惚地四顾,忽就横冲出一位衣衫华贵的中年妇人,带着哭泣声扑倒在师傅脚旁,哭腔浓重,听不清她说的话,大致就是在求告师傅定要将邢家大公子救回来之类的话。 我顺着那中年妇人回头的方向望去,大红帷幔后头,一堆大红锦缎的床榻上,果然躺着一个不省人事的,想来便该是邢家大公子了。 师傅安抚了那妇人两句,上前验看,我跟着蹭了上去。邢家大公子昏厥着,面色僵白无光,嘴唇和双目皆紧闭着,纵然如此,仍能瞧出他眉目清俊,伢儿同他当真是如出一辙,光从面容上看,只怕邢家无人能否认伢儿就是邢家的血脉。 他苍白的面容,总是分我心神,不自禁地就要想到海棠,连连递错东西予师傅,好在师傅也未责备,索性自己在医笥中翻寻。 一个时辰之后,那红成一团的洞房里,依旧哀哀啼啼,哭声较我们来时越发凄厉了些。邢家的家仆将我们引出跨院,后巷里早有人套好了车,好送我们回茱萸巷,顺带跟着我们回去抓药。 送我们出来的家仆将一只大红包袱放到车上,“朱先生,这是您要的……诊金和药钱。”他在我和师傅之间古怪地来回瞥了几眼,欲言又止。这倒不怨他少见识,寻常人必定是头一遭知道,洞房新床里悬挂的百子帐,也可以拿来抵充诊金药资的。 车轱辘转不到一圈,车身猛地一晃,又停了下来。 “朱先生,请朱先生留步。”车外有个妇人的声音叫停了马车。 师傅打起车上的帘子钻了出去,我跟着一同探出脑袋。 叫住我们的是一名仆妇,身上的衣裙虽也喜气,却同邢家上下不甚相同。那仆妇让开半步,从她身后娉娉婷婷地走出一人来,我一下就想到了师傅教过的几句诗,似有一句“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说的正是这样的女子罢。 那女子与所有的人都不同,我看了好一阵才发觉,原是她未着喜服,只素素淡淡地在牙色石榴裙上搭了一袭蜜合短衫子,发髻上倒是簪着两对隆重的大簪。 她上前盈盈拜了一礼,抬起头时,面上的愁苦便一览无余。“敢问朱先生,他……邢家大公子他,究竟情形如何?” 师傅不答她话,沉吟犹疑了几息。她身边方才叫停马车的仆妇即刻插话道:“朱先生但说无妨,这位是邢家大公子才过门的夫人。” “在下眼拙,夫人见谅。”师傅了然地拱了拱手:“邢公子性命无碍,但,坠马时摔伤了椎骨,自此恐是站立无望,且……” 我知道师傅为何停顿,向一位新妇说出这样的话,无异于晴天惊雷,确是教人不忍。 “朱先生直管告知,事已至此,先生说与不说都无法变更了,倒不若早些教我知晓了的好。”那新妇面上有着与她年纪不甚相符的镇定从容,与适才屋子里哭天抢地的邢家夫人截然不同。若要说她不伤怀,可她的嗓音里有细微的颤抖,听得出极力隐藏的惊慌。 师傅略打量了她一眼,竟真的直言道:“且后嗣无继。” 这一回连我都狠狠地吃了一惊,方才在那洞房内,只依稀听见师傅同邢家人说大公子的双腿自此便无用了,却不曾听见说他子嗣上…… “夫人不必太过悲伤,夫人眼带轸恤,面含慈悲,若能时时挂心,日后必得善果。”师傅劝慰道。师傅的劝慰多少都会有些成真的,我想大约这回也会如此。 再去望那新妇时,却见她淡淡蹙了眉,魂不守舍地向师傅行了一礼,谢过师傅直言相告,便转身往回走。转身的瞬间,我瞧得分明,她脚下打了个趔趄,一旁的仆妇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搀着她慢慢回了府。 第22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十二) 我还呆望着新妇离去的背影,师傅在我的脑袋上轻轻一拍:“走罢,还瞧什么呢?” 我竟是替一个头一回见的新妇难过起来,几个时辰前,我甚至还因海棠的事对她颇有些不舒爽。现下再想想,她又能较海棠好多少。海棠与邢家大公子之间的种种,自毁容貌自赎出百花楼,都是她自个儿的决意,可王府那位新嫁的嫡娘子,从出嫁到面对新婚丈夫的伤残,没有一桩是她自己能拿定主意的。 “她比海棠更可怜。”我在摇摇晃晃的车里,直直地盯着师傅身旁裹着百子帐的包袱,幽然冒出一句。 师傅哑然失笑,“你究竟更怜悯哪一个?” 我茫然地摇摇头,答不上来。 师傅伸手轻扫过我的眉心,“个人有个人的债,各自偿还罢了。” 因那百子帐,我忽然想起海棠来,这样的日子里,也不知她要怎样过,她是否得知了邢府这场婚仪的变故。 “师傅,海棠过得那样苦,也是因为有债要偿么?” “咱们阿心慈厚,一时忧心这个,一时又惦念那个,苍生之众,可都管顾得过来?”师傅戏谑地点了点我的鼻尖,“竟不知阿心有这样大的胸襟。” 我正要问师傅,是否要向海棠收回那套遂心针,车壁上“咚咚”两声,赶车的家仆请道:“朱先生,阿心姑娘,茱萸巷到了。” 我探头一望,其实已将近朱心堂门前了,便将这话暂先搁下,赶紧背上医笥,抱起百子帐准备下车。 邢家的家仆拿着师傅写的方子,在铺子里等着取药,我忙忙地配齐了药,一包包裹起来交予他,再收拾了药屉,这一通忙,便到了酉时闭店的时辰。 后头几日,我与师傅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秋风一起,风寒咳嗽接踵而至,每日来买药的人络绎不绝,师傅也没那么好性子变着法地要药钱,干脆径直收了铜钱。我整日里抓药抓得胳膊都抬不起,闭店后还需劳师傅替我艾灸解痛。连得吴甲殷乙二人,亦忙得来不及摊晒收整草药。 好容易得了些空,又到了要熬制牛髓膏的日子。待牛髓膏苦哈哈的药气充盈了整间铺子时,我又想起海棠那双满布裂口的手,如若不是这牛髓膏,她那双毛糙粗粝的手,哪里能做绣活。 我骤然之间就起了好奇心,那日从邢府带回来的百子帐就在柜台后头的角落里搁着,我从未见过遂心针下的绣作,不知究竟有怎样的妙处。 一壁揣测着,一壁大红的布包袱已经散开在跟前。我使劲展臂一抖,将整幅百子帐在柜台上铺开,俯身去细看。 不看便还罢了,这一看霎时惊得后脑发凉。只见那百子帐上错落有致地排布了许多稚子像,有逗猫引蝶的、有嬉闹奔跑的、有执书握笔的,栩栩宛若真人。而这一百稚童的面孔却是同一副模样,尽是伢儿的喜怒哀乐。 我心里一阵阵地发毛,无端惊悚。忙将那百子帐重新裹入包袱中,塞回角落。 犹豫良久,总觉不能安心,遂硬起头皮去向师傅求道:“今晚许我出去罢,好些日子不见海棠和伢儿,也不知他们现下如何了?上回给的药必定早就吃尽了,遂心针也该收回了罢。” 师傅向来不乐意我酉时之后出店。从前也是许的,也怨我自个儿不争气,总被那些酉时之后出来晃荡的游魂撞到,那些游魂见有生人能见他们,大多惊奇,和善些的便要上前搭讪,纠缠不休,凶怨的则没那么客气了。惊过几回,师傅便不愿意我夜间出店了。 果然,我说夜里想要去望探海棠,师傅眉心一聚,摇了摇头。 我早就料到会如此,赶紧抛出想好的说辞:“若有殷乙跟着,路上便可确保无虞。再者,我去去就回,不会耽搁许久,师傅便应许了罢。” 师傅拿了竹片,从我守着熬制的陶罐里挑起一丝牛髓膏嗅了嗅味道,颇为满意。 膏子制得好,师傅一高兴,兴许就答应了呢。我满心期许地仰头望着他,师傅却连一个眼神都不给我,转身时丢下一句:“哪儿也不许去,今晚店里有客至。” 我懊丧地叹口气,有一下没一下地继续搅拌罐子里熬着的牛髓膏,青玉镯子从腕上滑落,随着搅拌的动作,在我腕底转动。 因师傅说夜间会有客上门,闭店后我便回屋浅浅睡了一觉。师傅进屋来推醒我时,正是月中时分,月华从窗棂流泻进来,铺满了一榻,师傅顺了顺我微微有些散乱的发髻,又将我的交领抚平顺,显得比往常更为和蔼,柔声道:“客到了,走罢。” 我尚未全醒,木然地跟着师傅从屋里出来,穿过洒满月辉的后院,从后门进了铺子前堂。 师傅打起在后门上隔档的竹帘,虽然他身型高大将后门遮挡了大半,我仍是透过缝隙,一眼望见了端坐在八仙桌旁的人。 “海棠姊姊!”我从师傅身边挤了过去,几步跑到海棠跟前,下意识地去拉她的手。 海棠似乎受了惊唬,腾地从高椅里站起身,连着后退了两步,惊魂未定地将目光凝滞在我的左手手腕上,我低头一瞧自己的腕子,原是师傅赠的青玉镯子。 这镯子有甚好怕的,海棠怎会惧怕一支镯子。我上前一步,本想劝她不必惊慌,蓦然一道光在脑中闪过,浑身不禁一阵发僵。 此时夜半,海棠怎在朱心堂中? 我向门口一望,滚着暗火的大门半隐半现,吴甲、殷乙在门旁垂手而立。我的目光再回到海棠身上,她面白如纸,眼下乌青,可却不似上回在小屋里见她时那般枯槁。 “阿心姑娘,对不住。”海棠见我套着青玉镯子的那只手不再去拉她,小心地重回八仙桌旁,依然是一把娇柔动人的嗓音:“上回你来送药,我不该那样待你。那些药,我都吃了,可我不争气,还是辜负了你一番好意。” 看来我那一方自以为能救治她的当归汤终是未能奏效,她到底没能熬受住遂心针的反噬,成了夜间来朱心堂求药的一缕幽魂。 我如梦方醒,喉咙口莫名地发干发痛,说不出一句话。 海棠从怀中取出一枚针囊,递到我跟前:“多亏了阿心姑娘借我这套针,眼下果然遂心如愿了,这恩情太大,如今却不得报了,只能待到来世,海棠结草衔环来还报。” 我接过针囊,满腔的话不知从何问起。 “邢家新娶的那位夫人,是个善心的,来瞧过我和伢儿两回,明日一早邢家便会接伢儿回府,自此往后,伢儿便是邢家正经的嫡孙了。”海棠一面说一面微微笑着,很是心满意足。 当然是嫡孙了,不仅是正经的,更是唯一的。我心底喟叹:新婚洞房内祈求多子多孙的百子帐上只有伢儿一人,邢家独子今后再不会有子嗣,伢儿是邢府仅存的血脉。此前伢儿的存在是邢家不为人知的羞耻,而今却成了黑暗中忽闪出的一道光,背负了邢家和王家那位嫡娘子后半生全部的希望。 第23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十三) 柜台后发出陶器互碰的声音,紧接着便是汤药注入碗中的动静。我回过头,师傅捧着一碗汤药向我们走来。 我抽了抽鼻子,深吸口气:“海棠姊姊,这药可是金贵,师傅也不是每回都肯给的,饮了药,今生苦痛烟消云散,来世一切都会好起来。” 海棠伸过手,却又在碰触到药碗的瞬间犹豫住了。“这药,吃了它,只怕今世种种都不会记得了罢?” 我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师傅将碗向前送了送:“万事总有个了结的时候。此生的病症伤痛若是不医好,难不成还要带去下一世里么?” 海棠接过药碗,低头怔了一会儿,一颗眼泪“吧嗒”落入汤药中。“这道理我懂,朱先生的好意我也领会得,只是,只是……”方才她脸上还挂着世事洞明的微笑,瞬息又粘滞起来。 很多夜里来朱心堂的求药者,在求得这一碗汤药后,皆会有这样的踌躇,海棠也不例外。 “姊姊还有什么心愿未了?”踌躇的原因大抵如此,我亦很熟悉。 “不,不,我绝非那等贪得无厌的,此生所求已得偿所愿。”海棠忙摇头,又看着我道:“伢儿他若醒来瞧见……瞧见我……” 海棠很难将那个“亡”字说出口,顿了一会儿,她兀自摇摇头,央求道:“阿心姑娘,伢儿肯听你的,求你在伢儿跟前圆个话,莫要教他知晓他不争气的阿娘撇下他去了。这个孩子最是重情,我……我恐他因此伤怀,损了身子,也教邢家人不高兴。” 其实我并不知该如何同伢儿解释他阿娘的故去,可面对海棠涟涟的泪水,我除却点头应承,别无他法。 海棠腾出一只手,抹了把眼泪,冲我和师傅各屈膝做了个礼,便双手捧起汤碗,仰头吃了下去。 我忽觉手上一热,原本微凉的手被裹进一只火热的手掌中,师傅不知何时走到了我身旁,携起了我一只手。 与往常一样,他是要借求药者最后回顾的前尘往事,来教我参悟若梦浮生。 我透过海棠发直的双眼望进去,准备好同她一道接受那半生的凄苦。 突然,我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去辨认那出现在她眼里的熟悉的脸。 师傅手上加了几分力,捏了捏我的手,示意我凝神。 我重新打起精神,确认了海棠眼里那个熟悉的面庞,正是我自己。看起来,该是比我现下的年纪小了几岁,至多也就八九岁,扎着一对双丫髻,不过是以破布断帛缠扎起的,身上也不见一件像样的衣裳,残旧破衣裹身而已。 我与海棠在一座破土庙中互相依偎,饥寒至极,连说话都觉耗费,俨然是两个奄奄一息的丐子。 我残缺不齐的记忆中,从不曾有过那样的狼狈模样。 土庙外一阵此起彼伏的马铃铛,似有个马队停在了外头。不多时,一个裹着玄色大毛氅的少年在几名家仆的簇拥下走进土庙,俊朗不凡,却很是孱弱。 那一队人进庙便要来赶我们,少年同身边的近侍说了几句,那些人倒罢手了,骂骂咧咧地到土庙的另一角落铺了垫褥,服侍那少年坐下歇息。 另有几个便在庙门口燃起了小炉,我本以为他们是要生火造饭,可过了会儿飘进来的却是药味。这药味似是极大地刺激了海棠,她轻轻推开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朝那少年爬去。 “小郎君,求小郎君怜悯舍些药罢,救一救我的孩儿。” 海棠的话骇了我一跳,我再凝神去瞧瘫倒在枯草堆里那孩子的眉目,果真是我自己不错。 我是海棠的孩儿?我的手不觉在师傅的手掌中握成了一个团,错愕在心口翻滚。若不是师傅的手上又加上了些气力,我大约已一步冲到吃了汤药的海棠跟前,一问究竟。 “阿心,这些都是过往。过往是什么?”师傅的声音听起来犹如漂浮在很远很远的半空中,可我知道,他就在我身旁。 听见师傅的声音,我被惊愕搅得浮躁不定的心渐渐把稳住了一些,“过往便是过眼云烟,师傅教过的。”我重重喘了口气,按下性子,重又看向海棠的双眼。 那被海棠尊称为“小郎君”的少年在年小的我与海棠之间来回看了几眼,疑惑道:“你要什么药?” “大夫说我孩儿若有当归汤吃,便能保住性命……我无钱买药……”海棠说着便向那少年磕下头去:“小郎君若有,千万给一点儿救命罢。” 少年沉吟了片时,扭脸向随侍道:“取些当归,煎一碗给她母女。” 海棠伏地感激地泣道:“多谢小郎君,多谢恩公救我孩儿。小人今生没法报答,若有来世一定倾尽所有来报。” 热腾腾的当归汤被端到了我的跟前,海棠一面吹着气,一面将那碗汤药一点一点地喂进我口中,一滴不剩。 那少年与一众仆从不知何时已离去,我的精神渐渐长起来,海棠却越发衰弱了。土庙里忽然又来了几乞儿丐子,围着我和躺在地下的海棠七嘴八舌,什么样的口音都有,我不能全听明白。 “前些日子她拖着这个女娃过来,说这女娃害了什么的病症,要用当归汤才得活命,她四处求药,但凡有一点儿吃食,都喂给了那孩子,终了,救活了女娃,自己却不中用了。” 有个老乞丐冷眼旁观着悠悠道来,很是随意,一脸见惯了世事的淡漠,却也忍不住暗暗叹了口气。 很快便有人抬着草席包裹的海棠往土庙外走,海棠一只枯瘦的手腕从草席里滑落出来,犹如干枝。 跨出土庙的那一刻,我忽地放声嚎啕了起来,哭喊着“阿娘,阿娘”,可惜中气太弱,很快便被人声盖了过去。我想跟上去,却被不知什么人拽走了,来不及再向那卷草席望一眼。 混混沌沌的一片,好似一副长画被抹去了一大段,突兀的空白之后,海棠又笑脸殷殷,身姿摇曳地出现在了百花楼的围栏前。 她从楼上往下望,一眼望见了我同师傅并肩打从楼下过,她手里招摇的帕子骤然僵滞,顿了好几息,方才捂着心口,莫名地摇了摇头,朝我们走去的方向又望了一回。 楼里有人在唤海棠的名儿,她的脸上重新挂上笑容,扭身进去,迎面走来的正是邢家大公子。 第24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十四) 师傅悄然放开了我的手,饮下汤药的海棠已是一脸茫然,愣愣地看看师傅,又看看我。师傅的药当真是有奇效,她脸上泪迹未干,唇边到面颊的那道难看的疤痕已然消失不见。 我这才留意到,原来,她生得极美。 她向师傅屈膝,显得极为恭敬,目光移向我时,却柔柔一笑,带着些疼惜:“这样好看的小娘子,怎将脸哭花了?” 她似乎想伸手来拭我的面颊,瞥见一旁的师傅,便又笑了笑,放下了手,报赧自语:“造次了。” 殷乙走上前相请,海棠朝师傅再礼过,便随着殷乙往那暗火浮动的大门走去。走到门前,她驻了足,回头又瞧了我一眼。 这一眼直将我强做的持重击溃,我不管不顾地追上前,想也不曾想便要跟着她一同穿过那道门,门旁的吴甲眼看着拉不住我,粗哑惊恐地喊了一声“阿心”。殷乙反应较他快些,不容海棠回头,一掌便将她推出那道门。 我眼睁睁地瞧着海棠的背影在门外消失,连同大门一起消散,只觉心里难以名状的悲伤,那是一种没有记忆却有感情的古怪的悲伤,来势汹涌,无法遏制。 一声瓷器碎裂似的哀嚎,突然从我的喉咙里冲出来,我的手臂被牢牢地钳制住,寸步都挣脱不出去。旋即一个火热的胸膛将我包裹住,熟悉的淡淡的草药苦涩气教我的神志彻底溃散,无比委屈地埋进那胸膛,放声嚎啕。 过了良久,我才被这一场离奇的哀恸折腾得精疲力竭,无力地偎在师傅胸膛前抽着鼻子。 师傅温和平淡地在我头顶道:“方才你所见的,是海棠前世里的记忆,她记得太深,才能在饮药后教你看见。那给她当归汤的少年郎君,便是今世的伢儿。海棠是个重信义的,她说要倾尽所有相报,果然就应验了。该还的都已清偿,如今,她走得甚是轻快。” 我清了清哽塞的嗓子,小声问:“所以师傅才要我来诊治她,亲手奉还当归汤,以报前世她舍命救我的恩情?” “于她是前世,于你却是今生。” 我止住了眼泪,脑袋里发懵。海棠的两世,于我都是今生,那如今我该有多大年纪?岂不该七老八十了?我跟随了师傅许多年,确没有认真计较过究竟有多少年了。与师傅一同过的年月,恬然静好,我不愿细数年份。 显然师傅也并不想停留在这个问题上,他在我的后脑轻轻拍了几下,将我从他的胸膛前推离,略带了懊恼叹道:“教了你这么些日子,怎还会为那过眼云烟的前尘往事羁绊住,可见你不曾用心。” 我暗自一思忖,自认师傅说得不错。不论从前与海棠有怎样深的纠葛,早已烟消云散,而今更是连因果业报也偿还得干干净净。身为朱心堂的学徒,竟还看不透这个,甚是惭愧。 想透了,便恍然了。这一番,师傅是要教我在业报轮回中看清因果,不论尘世变幻如何,心念巍然不动。 心里既通透了,人便释然了。我拭干眼角鼻翼残留的泪水,抬头四望,吴甲和殷乙仍旧担忧地瞧着我,师傅却已走开,在柜台里稳妥笃定地擦拭他那汤药罐子。 “师傅。”我蹭到柜台边,低头服小,细声嗫嚅:“阿心知错了。” 师傅放下手里的布帛,若无其事地一笑:“师傅又没说要罚你,哭丧着脸做什么。你答应了海棠去照料伢儿,天将亮了,可想好了说辞?” 我这才猛记起来,确有这么一桩,忙去后院打水洗脸。 海棠借住的小屋离茱萸巷其实不远,这一路我却因想不出如何对伢儿交代他阿娘的去向,走得格外艰难。直到了小屋门前,尚无头绪。 师傅去玉枝家唤人来帮手,留我独在门前徘徊许久,一颗心提吊至嗓子眼,心口空荡荡地发凉,好不容易才稳住了心绪,要往屋里去。 小屋破旧,门上无锁,轻轻一推便开了。屋里燃着小半支残烛,火光轻轻曳动。窗外天已半明,我鼓起勇气往床榻上望去,果见海棠一动不动地躺着,形容枯槁,俨然是耗尽气血、油尽灯枯的模样。 我上前探她的鼻息,毫无气息,再摸摸她脖颈上的脉搏,早已一片僵冷。她半侧着脑袋,双目半阖半开,似乎是临终前竭力想要再看一眼身边的小娃儿。 伢儿在床榻内侧睡得甚是香甜,小脸儿红扑扑的,全然不觉他最依赖的人已悄然从他身边消逝。 我的眼眶又不争气地热了起来,立在床榻边不知所措。 身后屋门轻响,玉枝娘领着两个壮汉进来,将近床榻时抬手止住了那两人,率先探头望了望,见榻上的海棠衣裳齐整,方才挥手让那两人上前去搬抬。 两个收殓的人许是事先得了关照,轻手轻脚,连呼吸也刻意压着,小心翼翼地将海棠的尸身抬出了屋子,半点都不曾惊动睡榻里侧的伢儿。 我跟着一同出了屋子,外头置了块门板,竟围了不少人,皆默然注视着被抬出屋子的海棠。师傅也在一旁负手看着。 “朱先生,阿心姑娘。”有人上前轻声招呼,打破了我的恍惚。 我一抬头,竟是邢家大公子那位新过门的夫人,忙屈膝行了一礼。 “说来也真是难教人信服,昨夜里……我竟是梦见了她,只说自己要走,说她的孩儿,往后便是我的孩儿。我鬼使神差地信了这个梦,一早吩咐去找了收殓搬抬的人来,来的路上心里还笑自己荒唐,没成想……”她向门板上的海棠看了一会儿,幽幽地长叹了口气。 “她终究是邢家小公子的生母,邢家也是要体面的人家,不论如何也不会教她死无所葬。朱先生与阿心姑娘若无异议,人便由邢家送出城去安葬了,可否?” 她瞧起来年纪并不比我长多少,这样的事只怕是头一回操持,慌乱中还须得端着持重,也是难为了她。 “邢家的家事,在下外人怎好置喙,夫人请便。”师傅退开一步,向她摊了摊手。 当下她向几个家仆吩咐了几句,有人在海棠的尸身上盖了白麻布、草席等物,简单收殓一番,也有人飞跑去城郊东街的棺材铺子置备棺木祭物,不消一盏茶的功夫,几人便安安静静地抬着海棠离去,屋门前只剩了玉枝母女、我与师傅、邢家新妇主仆二人。 待他们的身影远去时,我忽然想到,这竟是我第二回送她走了。我庆幸自己并不记得前事,不若如此,这该是怎样摧心摧肺的一桩事,恐怕我是承受不住的。 第25章 遂心针与当归汤(十五) 王氏转脸来谢玉枝母女与朱心堂看顾伢儿的恩情,她原想要给些钱财作谢,师傅自是不理会,客客气气地辞让了,玉枝母女亦不肯受,推让间,屋内传出了几声细细糯糯的唤“阿娘”的声音。 门外的人互相对望了一眼,还是王氏率先进了屋,自不必说,她已打心底里担起了这声“阿娘”。 玉枝母女随后跟了进去,我才要进屋,师傅拍了拍我的肩头:“这屋我不便进去,先回朱心堂去照应,你去罢,一会儿自己回来便是。” 说着也不等我答应,自顾自地走了。 王氏坐在床榻边,搂着伢儿正细声哄着,伢儿乖顺,虽与那年轻的夫人不熟,却也不会强挣反抗她,只僵僵呆呆地坐着。一见我和玉枝,他赶紧伸出了手臂:“阿心姊姊,玉枝姊姊。” 玉枝叹了口气,别过脸去拭了拭眼角,摇头说不上话。我忙上前握住伢儿的手,喉咙里似梗塞了一团棉花,费力地清了清嗓子:“伢儿睡醒了呀?” “阿心姊姊,瞧见我阿娘没有?伢儿醒来阿娘就不在这儿了。”他抓了我的手,急切地摇晃着,一面四下张望。 “好孩子,往后我便是你阿娘,你阿娘她已……” “你阿娘她身子弱,去了别处调养,那医家住得远,大约得有些日子才回得来。”眼瞧着王氏要道出海棠的死讯,我情急之下,也顾不上斟酌,随便捏了个说辞,掐断了那最是残忍的真话。 王氏惊异地抬起头,我来不及向她解释,伢儿便问道:“阿娘为何不在朱心堂瞧病?” 我勉强扯起一抹笑:“自然是有比朱心堂更好的医家,能将伢儿阿娘的身子调养得更康健。” 伢儿歪着脑袋想了想,老成地点点头,旋即又疑问道:“那阿娘要几时归来?” 我登时语噎,支支吾吾了几声答不上来。 “养病可不得要细水长流?你阿娘须安安心心地养上好些日子,若是着急了,将养得不好,也是白搭,伢儿说,是不是这个理儿?”王氏柔声哄道,堪堪将我的胡编的话圆过去。“可伢儿还小,总要阿娘来照料,你阿娘不在的时候,我便来做你的阿娘,你说可好?” 玉枝醒过味儿来,跟着连连点头称是。 伢儿扑闪着一双明澈的眼睛,似是认真思索了一番,抓着我的手渐渐松了下来。“伢儿好好背书,多多认字,阿娘高兴了,病便能早些好了,早些回来,阿心姊姊,是不是这样?” 我咬着嘴唇一个劲地点头,伢儿松了口气,又小心地打量着王氏,王氏看向我的目光里带着期许,我明白她的意思,也瞧得出她比任何人都迫切地需要这个孩子,无疑,她会一心一意地待他好,遂哄着伢儿道:“往后伢儿要乖乖地听这位阿娘的话,她与你阿娘,是一样的。” 伢儿爽脆地答应下,王氏感激地冲我点点头,便替伢儿换了新衣裳,净了手面,梳起小鬏。到底年轻也不曾亲自生养,手法生硬了些,却坚持着一件件亲手做下来,不肯假手于仆婢。 我在暗暗地长吁了一口气,海棠所愿,总算不负。 不多时,王氏便领着穿戴一新、粉妆玉琢的伢儿,离了小屋,上车回邢府去了。玉枝母女怅然若失地收拾着小屋里海棠留下的旧物,玉枝娘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息,如同一场凄苦的戏才刚落幕。 我在屋内帮着拾掇,突然想起这小屋本是玉枝家好心出借的,现下里头毕竟是死了人,照着世俗的那些忌讳,只怕玉枝的爷娘心里头不大痛快。 洒扫收整停当,玉枝的阿爹从一枚布袋子里头倒出小半缗钱在桌上,又屈指仔细地算了算,才慎重地将那小半缗钱推到我跟前。“这是海棠剩下的租子,请阿心姑娘带回去交还朱先生。” “什么租子?”我满头雾水,听不懂他的话。 玉枝插话解释道:“海棠住过来前几日,朱先生便来过一回,给了不少钱,说是有故人要来住些日子,那位故人身子骨弱,需我家多照料着些。” “可不是,朱先生手面儿大,银钱给了不少,一间堆杂物的小屋,哪里就要那么多租子了。况且,咱们家平日里也没少受朱心堂的照拂,怎好黑着良心昧下这些钱。”玉枝娘跟着帮腔。 我默不作声,慢慢地将那些钱归拢,心里却翻腾不住。我曾腹诽暗怨过师傅不肯援手救助海棠,原来是我心眼闭塞,愚昧混沌,师傅为教我将前尘因果清还,一早便替我做了那么多铺排,我却迷迷糊糊地到了末了才能幡然醒悟。 师傅果真是教了个最痴愚不过的徒儿,连我自己都替师傅不值。 我忙忙地收起钱,朝玉枝爷娘匆匆道了辞,跨出小屋,大步地往茱萸巷赶回。走出了一段路,只觉脚下步子跟不上急迫的心,便索性小步跑了起来。 我一口气儿小跑进茱萸巷,一路直至巷底的朱心堂。铺子大门敞开着,只有吴甲在店堂里默默擦拭着密密匝匝的药屉。 “师傅呢?”我四下打量了一遍空荡荡的店堂。 吴甲疑惑地抬头瞧了我一眼,举着擦拭药屉的抹布朝后院指了指。 我一心只想立时就见到师傅,提起裙裾直奔后院。门上布帘一挑,师傅果然就在后院坐着,一下下笃定地捣着石舂,是在捣蒸煮后晾干的香附。香附特殊的气味在深秋的空气中格外好闻,薄薄的太阳光在师傅的浅灰衣衫上披了一袭外袍。 我突然就停下了步子,屏住了呼吸,手也高高举着滞在布帘上。 这场景,我竟看住了,一时忘了动弹,忘了赶回来要作甚。 师傅从那画儿一般的境地中不经意地抬起头,一眼便瞧见在门边发怔的我,脸上浮起比深秋的日头更温煦的笑,冲我一招手:“阿心,傻杵在那儿做什么?” 我无知无觉又理所当然地朝他走去,眼里悄悄地起了水雾。 “玉枝家的爷娘说,海棠住的那间小屋,当不了那么多租子,嘱我将余钱还给师傅。”我将小半缗钱摆到他跟前的小桌上,半含了泪意向他屈膝行了个礼:“多谢师傅成全。” 师傅眉目间蕴了淡淡的笑,瞧了我好一会儿,忽然就忍不住笑出了声,越笑越开怀,很是舒怀。 “师傅你笑什么?阿心一向愚钝,可是又说错话了?”我弯下腰,百思莫解地看着他。 “究竟是你愚,还是我愚,终究是分辨不清。”师傅一面笑一面又说了我更不能解的话,但却止住了笑,伸手来揉我的头顶;“既要谢,便谢得像样些,还不快去厨下置一席来酬我?” 这一句我却是能听明白的,忙收回眼眶里的湿润,“哎”了一声,转身往灶房跑。 至于邢家新成就的那对母子,之后许多许多年,都不曾有人在临安城见过她们。据说,第二年上,御史台邢中丞便得了个恩典,皇帝念他年高又思乡清切,赐了个外放的闲职在他故里,直到他病老归西,邢家一大家子便一直在北边生活。 后来有一年,又一批年轻的学子来临安城殿试,一名邢姓的年轻公子在朱心堂前徘徊过一阵,正遇上我出门,他在茱萸巷里拦下我,看那神情,是想向我打听什么,可他吞吞吐吐半晌竟问不上来,只疑惑地盯了我好几眼,直说我瞧着眼熟。 我瞧着他与海棠一模一样的那双带着卧蚕的眼,笑问他:“你母亲可好?” 他这才吃惊睁大了眼,点头回道:“母亲康健平顺,多谢姑娘记挂……姑娘认得我母亲?” 看来他的记忆里只剩了一位母亲,许是残存的模糊印象驱使他又一次来到此地,想要找寻抓住些什么。我向再他一笑:“夫人是临安王氏族人罢?记不清哪一年了,曾光顾过我这生药铺子。夫人高贵,自然记得牢些。” 那位公子怔了几息,向我作了个揖,便若有所思地离去了。 第26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一) 秋意一浓,冬至便在眼前了。 冬至前后的朱心堂,生意好得腾不出手来。各类寒症咳症,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骤起,更有大把一入冬便需温阳药剂调补的体虚之人。 朱心堂每日间络绎不绝,师傅谢绝了所有的出诊,只在生药铺子里坐镇。我则一面看师傅替各色病患问脉听症,一面搓着各类药丸,熬煮膏药,连吴甲、殷乙也跟着忙得脚步带风。 待闭了店,本以为能好好歇一歇,却怎料夜间的病患也较平常多了许多,月头那几天还只是每夜一位,越是临近冬至,越是热络,多的时候一夜来个两三位也属寻常。再往后,我委实撑不过连夜不得好睡的困倦劳顿,整日蔫蔫不振,师傅便不要我夜里跟着他处置料理那些求药亡魂。 夜间虽不必往前堂去,后院的活计也不少。 专治手脚冻裂的牛髓膏、缓解寒咳的药囊、风寒少不得的防风百解散……直要忙到报过二更方能歇下。有一两回,拿小石磨磨药齑,磨着磨着,便靠在小石磨上睡着了,清早醒来时又在自己卧房的床榻上,暖暖地裹在被衾中。 手忙脚乱地过了冬至,将将停当歇一口气儿,年节就呼地来了。 到了小年,便正式进了年节。既是年节,自然颇多忌讳。一般人家,若非立时要命的急症,是断然不会往生药铺子来的,生怕犯了忌来年病榻缠绵,要吃足一整年的药。 我与师傅因此骤然得了空闲,朱心堂也渐渐恢复平静。 及到除夕午后,铺子、连同茱萸巷的后巷,皆空荡荡的无人走动,师傅也独自出门不知所踪,我在铺子里守着小暖炉直打盹,迷糊间忽瞥到柜台里那支腊梅不知几时焦枯了,香气也薄了。 我记得这支腊梅是小年那日刘家酒肆的兴儿送来的。腊月二十三少康瓮酿的冬酒开缸,他依照惯例来送酒。一进朱心堂,浓浓生药气里立时蹿出了几缕幽淡却挥散不去的甜香,不待我问,他便兴高采烈地从背后挥出一枝结满花骨朵儿的腊梅,说是湖边小梅林里的腊梅开得正好,他姊姊特意嘱他折一枝一同带来。 湖边的小梅林我是知晓的,出了茱萸巷再走上一炷香的功便能到。眼下太阳虽已往西沉,但距酉时闭店尚有一个时辰,与其窝在铺子里犯困,倒不如走上一遭,待师傅归来时便有梅香相迎,他定然高兴。 腊月里的腊梅果然绽得欢畅,隔着一座桥便能闻见小梅林那边传来的甜香。我轻晃了几下手里提着的小酒坛子,心里得意难掩。 这回刘家小子送酒来时,师傅匀了两小坛给我,今日出门时奇冷,便带了些酒好御寒,不想倒与这梅林浮香对应上了。 湖光在侧,石上散坐,背倚老梅,梅香自头顶倾泻而下,佐以少康瓮所出的冬酒,境地绝佳,方不负了这除夕日。这一坐,我便将时辰抛到了一旁,直至天色沉下来,我还疑心是积雪的云压了下来,浑然不觉酉时已过。 不知从何处断断续续地传了几声炮仗的爆响过来,我忽地惊觉时辰已晚,怕是早过了闭店的点,想起师傅不许我酉时后独自出铺子,也不知他回铺子了不曾,吴甲、殷乙二人等不到我回去,许是要急了。 我一壁胡乱猜想着,一壁匆匆跳下大石。手里的酒还剩了小半坛子,自然是舍不得弃的,塞好坛口,揣入怀中,裹好大毛氅便要往回赶。 走了没几步,又想起来小梅林的本意是要折一枝腊梅回去给师傅的,来了这许久,正事倒全忘了,只得折回去,借着尚有一丝透亮的天色,挑一支开得正好的腊梅。 我的手才刚够到枝头,忽然从我方才坐过的大石头后头传出几声呜咽,唬了我一跳。我缩回手,侧耳细细一听,可不是有低低的哭泣声。 “谁在那边?”我退了一步侧头向大石头后头探望。 那呜呜咽咽的哭泣声顿了顿,又旁若无人地低泣起来,较之将才,愈发伤怀。 大约是吃了酒的缘故,我壮起胆,绕过大石,悄悄向那哭声所在挪过去。 只见那大石后头,隐着一个身形,大冬天里只一袭单薄的袍子,倒也不见他冷得怎样,只管埋头在膝间啜泣。 他并无意理睬我,想来大约是有些难以向外人道的苦楚。罢了,除夕夜悲苦成这副光景已够凄惨的了,若是连泣一场也要教人搅扰了,岂不更不堪。 “唉,天大的事,也该多保重自身,哭罢了便回罢,夜里寒湿……”我打了个冷隔,稳了稳在冬酒的作用下变得虚浮的脚步,口里胡乱劝了几句,转身自去一旁的腊梅树边折枝。 才刚转头,背后的哭泣声陡然顿住了。“姑娘……”那少年止住了泣声,犹犹豫豫地唤道:“这位姑娘……你是在同我说话么?” 我重又转回头,见他正从大石下站起身,即将消失的天光正映出他一脸的不能确定。我心下好笑,此处难不成还有旁的什么人? “姑娘,你能瞧见我?”那少年又问道。 这话问得好生古怪,我正要答他话,忽瞥见他立于大石旁,石上却不见半点儿影子。我心头猛地一跳,只需一息工夫,方才生出的好笑一扫而空,掉头便往林子外走。 “姑娘莫走!”那少年在我身后唤道,一眨眼,他却已挡在了我跟前,拦住了我的去路。“姑娘,你既能瞧见我,求你好歹帮我一帮。” 我头皮一阵发麻,低头不去看他,从他身旁绕开,不停步地往前走,心里想起师傅曾说过孤魂野鬼最是险恶难缠的话,这会儿不巧,正遇上了一个。 “你跑甚么!”那少年孤魂似乎有些生气了,再一次挡到我跟前,话语间已没了方才的客气:“不过求你帮个忙,又不会害了你。你若再跑,莫怪我不尊重!” 他的脸呼地一下贴近到我跟前,显出一副狰狞来,一双无神气的目珠瞪得几乎要裂出发乌的眼眶子,枯瘦暗黄的手指头蜷曲成骇人的利爪直奔我的喉咙。 我惊呼一声,挥了左手去格挡,尚未碰到他,便听他凄厉地惨呼一声,仰面朝外摔跌出去。 我顾不得探究原因,赶紧趁着这个间隙,提起裙裾发足狂奔开。 可终究是无济于事,那发了急的孤魂只消须臾,便从地下爬起,带着阴冷的风低低呼啸着又一次拦住了我的去路。他先前遭了我挥手一击,到底忌惮着些,没敢直冲上来抓我,只一味挡着我的去路,显出恶鬼般骇人的模样来。 我在他的逼行之下左躲右闪,渐渐往梅林深处走了几步,天色已全暗,阴风盘旋,再往前便是湖边了。我越躲越惧怕,心里有极不好的预感,怕他要将我逼进湖中。 不论我如何骇怕,那少年魂魄仍旧不依不饶,一面胁迫一面坚持要我答应下帮忙的事。 但,师傅自发觉我能见阴魂那日起,便郑重告诫过,切不能应承它们任何事,尤其是游魂,我一直谨记着,这会儿更不敢忘,紧咬住牙关,一声都不敢吭。 还差半步便是湖水了,那少年盯着我恶狠狠道:“你若答应了助我,我便就此住手,你若不应,便下湖去做个同我一般的阴魂,阴阳界上,我也好有个伴。” 第27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二) 背后仿佛已能感受到湖水的阴寒,我咬牙仍旧摇了摇头。 气急了的阴魂突然怪叫一声,发出撕裂般的声音,带着水边腐烂草叶的霉腥味儿直扑过来,我抬起套着青玉镯子的左手一挡,才没有被他阴冷滑腻的手触到。我忽然意识到他与海棠一样,都很是忌怕那只师傅给的青玉镯子。 可我醒悟得太晚,虽挡开了他的抓握,身子却不受控地往身后的湖水里倒去。 我闭上眼,做好准备迎接湖水的寒湿和冰冷的窒息感。 胸口陡然一紧,有人抓住了我的衣襟,将我整个提了起来,料想中湿冷的湖水一滴都未沾着。 我睁开眼,心头跃起一阵狂喜:“师傅,师傅!” 师傅放开我的衣襟,朝地下凉凉地道:“你是要谁同你阴阳路上为伴?” 腊梅树下,盘根错节的阴影中,有个慌张的声音求饶道:“朱先生恕过这一回罢,我并非那恶灵凶鬼,只因急切太过,一时错了主意,求朱先生饶我这一遭。” “师傅,他先前确是求我帮他……”我站稳脚,拉了拉师傅的衣袖,轻声道。 师傅“哦”了一声,偏头问我道:“他唬得你险些落水,你倒不恼他?” 对于他的胁迫纠缠我确实有些恼怒,可想到他此前藏身于大石后头哭泣时那样凄凉,许是有内情的。我磨牙道:“怎不怨恼?一会儿也要将他扔进湖中才解气。扔他下湖前,便予他个机会分辩分辩,也好教他心服口服。” 师傅低低笑了一声,靠在一株老梅的虬枝上,冲地上的少年阴魂悠然道:“我徒儿既肯听你道一回缘由,又是你理亏在先,你不许编造隐瞒,起来好好地说一说罢。” 阴暗中的声音又带上了哭腔,从地下站起来的又是一个单弱少年了,与适才的恶煞模样截然不同。饶是如此,我还是有些心有余悸,往师傅身后缩了缩。 他吸着鼻子道:“我本是西湖边小商户家的独子,一年前染了重疾,爷娘散尽家财也未能将我医好,今夜是我头七,爷娘家徒四壁,又香火无继,他们伤心过甚,塞了心窍,竟,竟一齐吞了药耗子的药齑……” 说着他难以自控地嚎啕起来,断断续续地勉强将余下的话讲完。“我四处呼救,可谁能见游魂?绝望之下,便在此处等着爷娘魂魄来会,岂料这位姑娘竟能见我,我原想求她去救我爷娘,可她却……” “即便她不愿,你也不可加害于她,你可知生魂害人,罪孽难消。况且,我只这一个徒儿,岂容得你任意欺负?”师傅仍旧靠着梅树不紧不慢地训诫他,我却急了起来。他爷娘魂魄未来,可见还有一口气在,此时去救,大约还来得及。 我在师傅身后催道:“师傅,师傅,他也是个可怜人,不若便帮他一帮罢。” “阿心愿助他?”师傅挑了挑眉,“不扔他进湖里了?” 我肯定地点点头,凡事总得分个轻重缓急。 “既如此,你前头领路罢。”师傅向他抬了抬下巴。 那少年大喜,口中道谢不迭。师傅却不耐烦地挥挥手:“谢什么,白耽误工夫,当真要谢,待救了你爷娘,便谢我徒儿不计前嫌罢。” 少年急忙往前头去领路,他行得极快,我才眨了眨眼,便已不见了他的踪影。我愕然望向师傅,师傅朝我一伸手,一把握住了我的手,微微一蹙眉:“手怎这样凉。” 我张了张口,未及作答,猛然惊觉自己已与师傅携手走出了小梅林。 我怎会走得这样快,还丝毫不累不喘?这个疑问尚未想明白,又忽觉已过了湖上的长堤,迫切要去救家人的少年游魂就在我们前头不远处。 再一抬头,那少年闪了闪身,没入湖边的一间棚屋内。 我与师傅在哪棚屋前停下,棚屋顶上铺的茅草已教烈烈冷风吹掀了一半,屋内一片死寂。 师傅不知从何处摸出小半截蜡烛固在一张破桌上,随手在烛心上捻了两下,烛光霎时照亮了这间小屋。只见墙角边木板铺成的简陋的床榻上无声无息地躺着一名中年的妇人,床榻下倚墙还歪着个年过不惑的男人。 少年“噗”地伏倒在那男人跟前,大叫着“阿爹”,唤了两声又转向床榻唤他母亲,皆不得应,他脸上反倒露出了些许欣喜,跪倒在师傅脚下泣道:“朱先生,朱先生,他们听不见我,瞧不见我,他们还活着!” 我从地下捡起半包散落的褐色齑粉,小心翼翼地嗅了嗅,即刻从鼻尖下拿开,挥手打散在我面前扬起的那些散粉:“师傅,是蓖麻子。” 师傅撇开那哀告的游魂,上前查看那夫妇二人的形状。“口唇绀紫,白沫横流,果然是服了蓖麻子。” 我探手向那妇人的脖颈,想试试她是否果真脉息尚存,师傅一面将屋子四处扫视一圈一面道:“不必试了,这二人还有气。” “果真是家徒四壁,年节里连一杯水酒都不见。”他不满地摇摇头,转向还在地下趴伏着哭泣的少年:“你莫哭了,你爷娘还救得,你家可有酒?取些酒来化药。” 少年迷茫地抬起头,亦在家里四处扫看。 “师傅,我有酒。”我赶紧将怀里揣着的吃剩的半瓶冬酒献了出来。 师傅接过小酒坛子,轻叹道:“少康瓮酿出的酒水,竟教你如此挥霍。” 我呆呆一怔,暗忖:怎的两条人命还及不上几口酒水? 师傅淡漠人命是我早已习以为常的,况且他口里说的话虽冷,手上救人的活计并未停过。叹过之后,他拔开酒坛的塞子,将腰间的悬挂的那几枚小囊袋拽下一枚,丢了几个深褐色小块儿进酒坛子里。 我凑近一嗅,顿时大惊失色:“师……师傅,这是香加皮。”香加皮有毒,这对夫妇已然服食了有毒的蓖麻子,眼见着气息将断,师傅怎还再用毒,这岂不是雪上加霜了么。 师傅轻晃着小酒坛,神色甚是笃定:“你几时见师傅用错过药?这二人气息奄奄,解毒的汤药灌下去恐是白费的,须得拿香加皮激一激,待他们脉搏振奋起来,再用解毒汤药,方才管用。” 说罢师傅又扯下两个囊袋丢给我,我低头一瞧,是甘草和绿豆,正是解香加皮与蓖麻子必要用的。 我不敢耽搁,赶紧问那少年何处生火,何处煮水。 第28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三) 冬酒坛子空了,甘草与绿豆混煮的汁水也缓缓地灌了下去,虽是寒冬腊月里,虽破屋难挡冷风,一番折腾下来,还是教我满头沁汗。 好在至天半明时,那对夫妇中的男子率先转了转脖子,有气无力地呻吟了几声,慢慢睁开眼。他怔了许久,忽然撑起身子,跌跌撞撞地冲师傅跪拜下去。 缩着肩膀蜷坐在墙角的少年连滚带爬地扑到那男子身边,唤了几声“阿爹”,那男子根本不知他的存在,只一味地向师傅叩首拜谢。 我与师傅同在一张破长条凳上坐着,我本要起身避开他的拜谢,却被师傅按下了手。他向前倾了身子,支了胳膊在膝上,托着下巴道:“你谢我作甚,求死之人,我向来不救。今次破例,全因我这傻徒儿应了年节的景儿,发了善心,我便权当替我徒儿攒些福分罢了。” 少年先醒悟过来,忙与我行礼,又是致歉又是道谢。我一下跳起来,连连摆手,劝道:“谢却不必,你从此便安心去那该去之地,莫再游荡徘徊了。”那男子刚要拜,乍听我这么一说,不知所以,愣在了那边。 我自知失言,有意打岔,遂向那男子问道:“世间穷苦困顿之人何其多,何故你夫妇二人偏生这般想不开?” 那男子顿坐在地,哀哀抹泪:“姑娘瞧着年纪不大,衣食无忧,怎知人间疾苦。想我吴三利原本也是殷实商户,小本买卖虽赚钱不多,日子尚也过得。可天总难测,只败了一笔买卖,便一发不可收拾,偏这个时候我那独子裕才暴病,纵然我耗尽剩余的家财也留不住他……你们……你们救我也是无用……” “裕才……”床榻上颤颤巍巍的一声哀泣,便是有气无力,也难掩个中痛楚,听得我心尖子似被酸酸地捏了一把。 我看了一眼男子身边垂泪的少年,原来他叫裕才。 床榻上的妇人将将醒转,听见丈夫正向人诉说这一家的凄苦,便重又勾起她的悲痛来。一时这屋子里二人一魂哭作一团。 师傅从长条凳上站起身,转脸望了望外头渐白的天,颇有些不耐烦地拂了拂袖:“罢了,罢了。我虽会些歧黄之术,你们的失子之痛我却医不了,如今既将你二人救了回来,也不能教你们再寻死觅活。往后的日子,你们可还想过?” 那二人抽吸着鼻子,渐止住了眼泪,相顾惘然。 是了,本就了无生意的人,便是救回来,保不齐还要再寻死路。本要抛弃的东西,重新回到手中总有些措手不及。 “如若当初生意不败,裕才指不定就还有救,家中也不至如此,我们一家定然过得稳稳当当,安安顺顺……说到底天意弄人……”妇人喃喃恨语,一下下地捶着床榻,似在捶打自己闷得生疼的心口。 “果真么?”师傅一下子显出了些兴趣,目光在吴三利夫妇二人之间来回转了两圈。 夫妇二人同点了点头:“可不是,无妄之灾。” “若是为这般,我倒有个法子。”师傅从怀中摸出一枚旧铜钱,轻轻扣压在破桌上。“这铜钱是一个来瞧病的道人抵予我的药资,说是将它贴心坠在胸前一日,便有一回意想不到的好气运。我也不曾用过,不知真假,你夫妇二人拿去试试运道罢,或还能将日子过起来。” 那吴三利将信将疑地转了转眼,犹豫道:“果真有这样的神物,先生怎么不用?” 师傅哈哈笑起来,摊了摊手:“我要来作甚?再者,这铜钱虽妙,却有凶险之处。那道人千叮万嘱,铜钱每使一回,心肠便要硬冷一回,故而不可多用。偶尔为之解救危难尚可,切莫贪恋此中。” “心肠硬冷会如何?”吴三利从地下直起半身,望向破桌上的旧铜钱,他的眉眼间隐约有了些生气。 师傅曾说过,人有了欲求,再艰难也能苟活下去。此时吴三利眼中的透出的意思,是想要那枚旧铜钱罢,我能感觉到他较刚醒转时,多了几分生气。 “你道会如何?”师傅淡淡笑过,伸手在我肩膀上一拍:“阿心,走了。” 我忙跟在师傅身后,将那对死而后生,前路未卜的苦命夫妇撇在了身后。 “师傅,你把隋炀帝的五铢钱给他们了?”走出一里地,我忍不住问道。 “嗯。”师傅随口应答,“散落世间多得是,并非什么稀罕物。” 五铢钱我是知晓的,传闻那位凶残暴戾的皇帝,铸造了一种钱币,钱币上有个“五”字,颠倒钱币时,那个“五”字便成了一个“凶”字,世人称为“凶钱”。最终李兴杨亡,皇帝遭人刈首,皆说是那凶钱之故。 遗下的五铢钱确有助运的效用,至于使了它会如何,倒不曾亲眼见过。师傅说过,隋帝大业年间四野饥馑、饿殍满地时,许多人家为活命易子而食,便是拜这五铢钱的凶煞所赐。 “师傅,你说那夫妇二人,会不会使五铢钱?”我怎么想都替他们觉着不安。 “这谁知晓,用与不用,全在他们自己。”师傅冲我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各人有各人的运数,而运数如何终究在人而不在天,所谓无妄之灾,本就是由无妄之想而起。今日因你起了善念,打破了他们的劫数,却并不曾灭了他们心底的无妄之想,且看日后罢。” 师傅又说我不能全听明白的话,我暗自记下他的话,心下默念了两遍,努力想参透。 头一道光亮穿过厚厚的云幕,从东边照射下来,仿若召唤,无数道光线不约而同地密密落下。师傅走在前头,沐着一片新生的金红,好似从一团火焰中走出来。这情形不觉使我从艰辛的参悟中走了神。 他忽然回头朝我笑:“阿心,新的一春了呢,莫想那些糟乱杂事了。” 我跟着欢悦起来,小跑着上前,跳进那金红似火的晨光中,仿佛扑火。记不清是第几次与师傅一同迎接新岁,只记得每一回都这般欢天喜地。 第29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四) 这个年节虽与以往同师傅一起过的年节大同小异,我却过得分外高兴。许是因为那枝我与师傅一同带回来的腊梅的缘故,甜甜的香气将生药铺子里的苦涩药气压下去不少,衬得人也舒坦。 及元夕这一日,年节中最是欢腾的时候便到了。所有的人都在为夜间游灯兴奋不已,这却与朱心堂无关,即便年节中无人来买药问诊,师傅也坚持卯时开店酉时闭店,为此还惹了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不高兴,嫌晦气。 元夕日下午,铺子里委实是清净空荡,我闲来无事,便学着玉枝家,揉了些糯米齑粉,搓圆子。 玉枝家用的是红豆陈皮熬的膏馅,我嫌寻常无趣,便捣了些蒸熟的山药,拌上雪花洋糖和秋天收采腌渍的桂子,别有一番滋味,连师傅尝了都称好,说与铺子里的腊梅暗香遥相呼应。 师傅一高兴,随口便道:“酉时闭店后,咱们去见识一回临安府的繁盛。” 我仿佛是听错了一般,怔了好几息,方才欢欣地轻跃起来,勾住师傅的胳膊直晃,引来他好一阵嘲弄。 好容易盼到酉时,吴甲殷乙不喜热闹,下了门板就在铺子守着。我特意择了一袭葱白的衣裙,罩了一身朱红的对襟及膝比肩,在腰间束上与衣裙同色的丝绦。对镜梳了个灵蛇云髻,竟想不起上一回认真妆扮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提着裙裾从屋子里一路小跑来时,师傅已在前堂候等,他微微笑着将我打量了一番,点头道:“阿心长高了,快长成个娇娘了。” 他顺手从腊梅枝条上折下一小枝饱满的花簇头,簪进我光光的发髻中,很是满意地携我出门。 这是自打我有记忆起头一遭逛灯会,极没见识,恨只恨自己才生了一双眼,往来繁华,根本不够看。 旋转如飞的走马灯,流苏垂珠的彩珠灯,五彩妆染的罗帛灯,剔透无骨的琉璃灯……直晃得我眼花缭乱。 我一路看着热闹,连看路的空隙都没有,只拽着师傅的衣袖,任由他带着我走,直至到了一家三层的酒肆前,停了步,我才回过神来。 酒肆大约是年节中开得最热闹的铺子了罢,店主仿佛是收过朱心堂的恩惠,亲自迎了出来,红光满面地将我们引向楼上的阁子,不多时就有小厮过来搁下烫热的酒和佐酒的小食,并两小碗白胖胖圆滚滚的圆子。 师傅啜了口酒水,摇着头便放下了。我自斟了一盏尝过,果然与那少康瓮所出的不可同日而语。 那园子他也只是看了看笑道:“远不如阿心制的。” 既不吃酒,也看不上佐酒吃食,那上酒肆来做什么,外面的热闹我尚未看够呢。我暗暗嘀咕了一句,打起避风的帘子,伏在桌案上,透过雕花的围栏贪看外头的流光溢彩。 “好看么?”师傅凑过来一同看了几眼。 怎会不好看,这是我见过的最是繁盛的夜晚,我一个劲地猛点头。 “不过是些虚妄之像,一哄而散,倒是教你看得这般入迷。”师傅一面自语,一面勉为其难地吃了杯遭他嫌弃的酒水,就如他分明鄙薄淡看这眼前的浮华,却还带我来瞧一般。 坐了一会儿,将近子夜,满城的欢庆达到了巅峰。酒肆店主指挥着几个小厮从店中抬出几个硕大的焰火花炮。 我饶有兴致地倚在窗栏边,看下面的人将大大小小的花炮摆成一棵树的模样,周遭瞧热闹的人围成了一大圈,隐约听见有人说这有个说法,唤作“火树银花”。 只听那名字就已是美轮美奂了,不知真点起火来是怎样的奇景,我捏着拳,抵在略微激动的胸前,连师父掩口笑看的神色都不曾留意到。 也不知是什么人,在何处猛击了一面巨大的锣,“哐”的一声巨响,街面霎时一派华彩,且不说各色的灯都亮了起来,各个角落里爆竹闪出的星星点点的火光,仅是四处闪动的五彩缤纷的火花就教我惊呼连连。 店主在楼下派发大红的利市小囊袋,铜钱一把把地撒出去,群情最热烈之时,店主亲手持了一支大红细烛,上前郑重地去点那“火树银花”的捻子。 那“火树银花”果然不辜负人等这许久,一层层地燃上去,真真是开了一树的火花,好看得我连呼吸都快忘了。 将燃到树顶时,“轰”的一声巨响,一道烈焰直冲上天,照透了半条街,火舌甚至舔到了楼上雕栏边,唬得我往后急仰去。 起先我还当是这“火树银花”的一个噱头,可渐渐地便觉不对劲,楼下的惊叫声变成了尖利的惨叫,有人慌慌张张地跑开,有人哭喊着冲入人群。 “师傅,楼下……”我紧张地回头唤师傅来看,他却波澜不惊地从腰间解了几个囊袋下来。 “乡邻皆嫌朱心堂在年节里还开着店,犯了年忌,眼下却只有朱心堂的药救得了他的命。”说罢师傅仰头吃尽杯盏中的酒水,将桌面上的装着药的囊袋往我跟前一推:“你去罢,将这些伤药予他,他性命无碍,只是皮肉里进了火毒,往后的日子不免要遭些罪。” 师傅这般说,我便知晓他不愿与人多啰嗦,尤其是那些千恩万谢的话,说的人非说不可,实则他并不爱听。可是,他又是如何得知今夜这间酒肆会有这么一场祸事?还事前带了药出来。 “那……药资如何算?”我抓起药囊问道。 师傅侧头想了想,忽笑问道:“花炮可好看?” 又是答非所问,我疑惑又诚实地点点头。 “那你向他讨药资,便是每岁元夕子时,要在临安城地势最高处燃放一回‘火树银花’,直至你不愿再看方可止。” “他能守信?”师傅索要的药资千奇百怪,这是最难拿捏的一回。 “他这火毒每每发作起来便要仰赖咱们朱心堂的药,别家的药只怕无效用,他若失信,你只管不予他药解痛便是。”师傅低声笑道,从桌案边起身悠然离去。 楼下慌慌张张的喧哗从街上移进了大堂,我忙拿着药提裙下楼。店主的家人、店里的小厮仆婢果然为年节中请不到医,无处购药急得团团转。 我奉上那几个药囊,一屋子的人也不出所料地一同道谢,七嘴八舌,确是吵得人脑袋晕涨,怨不得师傅不愿露面。 我依照师傅的吩咐讨要了奇怪的药资,那家人自是满口应承,毫不含糊。 那家人甚是守信,往后每一年的元夕子夜,我在后院一抬头便能望见临安城郊地势高处那一哄而散的绚烂。也不知哪一年,我忽然意识到,为何那年的年节使我格外高兴,除了凭空而来的那枝腊梅,还有这岁岁如约而至的“药资”,教我每见便能忆起同师傅一道过年节的快活日子。 第30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五) 我从闹哄哄的酒肆大堂里跻身出来,才刚深吸了一口屋外掺着火石味的清冷空气,便瞧见师傅挂着一脸温煦的浅笑站在对街。 见我穿街而来,他笑意盈盈地从身后提出一盏大红的绢纸灯笼来,红绢因跳跃的烛光衬着,显得格外艳色,将我身上的朱红比肩映成了一团火。“焰火花炮转瞬即散,倒不若这纸糊的灯笼来得长久。” 我欢天喜地地接过灯笼,高挑在眼前:“师傅,阿心替你照着路。” 师傅按下我挡在他眼前的手臂,“为师哪需你来照路,好好地提着罢,人群挨挤,若不慎走散了,望见你手里的灯,也好将你找回来。” 我因师傅这话,十分地安心,将长长的灯笼竿压在身后,走起路来也带了几分得意。师傅便在我身后跟着,笑眯眯地打量着我这点小欢喜,与我一同穿过踏歌欢闹的人群,穿过璀璨耀目的灯笼长阵,穿过尘世绚烂却易逝的繁华,一路回到茱萸巷底的朱心堂。 将近朱心堂,因红灯笼中的烛光摇曳,我老远就见似有什么在大门前晃动,加紧上前两步,举灯一望,原是除夕那日见过的少年游魂吴裕才。 他那日将我唬得不轻,此时乍见,我下意识地停了脚,回身往师傅身后躲去。 那吴裕才也瞧见了我手里红灯笼发出的光亮,却不敢轻易上前,只远远地冲我与师傅躬身施礼。 “朱先生,阿心姑娘,今夜贸然来,全为了答谢二位救我爷娘。我一孤魂野鬼,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谢礼,那日见阿心姑娘喜爱腊梅,便带了一枝来。” 小门户里养成的少年,礼仪倒是不差。 我转眼瞧他身后,果然在朱心堂的大门前斜倚着好大一枝腊梅,细一嗅,空气中梅香氤氲。 “我听闻朱心堂的规矩,得了药,既有效用,便是一定要付药资的,裕才不敢拖怠,前来请教朱先生,要以何物充作药资。”吴裕才一直低着头弯着腰,很是恳切。 师傅一怔,呵呵低笑道:“药资自然是要的,只还未到时候,届时再结算也不迟。” “哎,你爷娘现下可大好了?”我在一旁忍不住问道。 吴裕才直起身,欣慰地点点头:“多亏朱先生与阿心姑娘援手,眼下已大安了。前不久……”他突然顿住,似乎犹豫了一息,还是顺着前头的话说道:“前不久才做成了一笔好买卖,仿佛是焰火火炮的买卖,虽不是本行,但因年节的缘故,生意顺遂得很……朱先生给的那枚钱币果然效力非凡。” 我还要再问下去,却被师傅打断,他向吴裕才颔首一笑:“令尊令堂受用便好。” 说罢便来催我:“子时都过了,早些回去睡罢,明日还有得忙。” 年节里生药铺子有什么可忙的,我不解师傅的意思,吴裕才倒很知道进退,忙又作了个礼,道了声告辞,飘飘晃晃地往茱萸巷外头去,小心地躲闪着不时在地下炸起的爆竹。 师傅拉了我的手从不知哪个边门进了店,我问了他好几遍明日有什么可忙的,师傅只不肯说,一个劲地催我去睡。我无奈,只得自回屋去,进屋前还瞥见吴甲匆匆忙忙地去库房里搬出几大袋子草药来。 我提起鼻子一嗅,虎杖、大黄、虎耳草、黄柏,都是些用于烫烧伤的药。我心中一动,怎的今晚除了那家酒肆的店主,还有许多人受了火烫伤么? 一阵困倦来袭,我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回身进屋,将那红灯笼里的烛火熄灭,仔细地挂在床榻边,一侧身就能望见的地方,不多时便沉沉入睡。 不知是睡前望着那盏红灯笼的缘故,还是晚间教窜起的火光惊了一跳,我在睡梦中遇见一片火海,金鼓雷动,厮杀声不断,四处燃着熊熊战火。而我在冰天雪地高悬的山崖边静静地等待吐出最后一口气。这个梦境如此熟悉,我总是反复地堕入此间,即便在梦中,也隐约知晓将会有一团火从天边滚滚而来,火团中有人会向我伸出手,将我从这即将冻死的境地拯救出去。 可这一回,尚未等到那火团出现,我便一个激灵从梦中猛然惊醒,原是被衾落到榻下,冬夜的寒气将我冻醒。 这一醒我便再睡不着了,在黑暗中默然躺了一会子,隐隐觉得屋外有些晃动的光亮。我披了件长袄子,推门出去看,前堂灯火通明,师傅的身形映在窗上,垂着头,手里正包着药。 我呆看了一阵,忽然记起昨晚师傅说今日且有的忙,照这情形,师傅应是在前堂忙了一整夜。一时间,我不禁暗暗责怪自己贪睡,倒教师傅忙一夜的琐碎活。 听报更,就要到开店时辰了。我忙回屋穿戴齐整,去后厨收拾出几碗热腾腾的汤面来,涎着脸笑微微地送到师傅跟前,好赎一赎我暗生的歉意。 “师傅,为何要备那么多烧烫伤药?”我放下面碗,递过筷箸,顺手拿起一包包好的药,凑到鼻尖嗅了嗅。 “说说,都有些什么药?”师傅不答我的疑惑,反倒考问起我来。 我仔细又嗅了几回,辨认道:“大黄、虎杖、黄柏、虎耳草、半枝莲……”我一样样报下来,见桌面上还散了些雪白的齑粉,捻起一撮一试,又添补道:“还有滑石粉。” 师傅端着汤面笑点了几下头,甚是满意的模样,却并不肯说备那么多烧烫伤药的缘由。 茱萸巷内雄鸡鸣过,吴甲默默地去将门板一副副地卸下。待他卸到第三副时,门外霎时涌进了巨大的一股嘈杂声浪。 “开了,铺子开了!”有人欣慰又激动地高呼。 “朱先生!”有人满怀期望地唤师傅。 “快些开门呐!”有人急躁地催促着正卸着门板的吴甲。 门外一堆人,作势就要冲将进来。殷乙不知从何处窜出来,叉手拦挡在门前,如同一堵无形无影的墙,倒是能镇得外头那些人平了躁。 我跟在师傅身后亦步亦趋地到了门口,只扫量了一眼,便惊异万分。之间门外那些急切地想要进来买药瞧病的,竟都带了烧烫伤,有些轻微,有些严重,身上脸上的伤深浅不一。也不怨他们焦急,年节尚未过,医馆药肆都不开张,唯独朱心堂雷打不动地开门做生意,全城有疾患的,全都奔着茱萸巷来了。 只是,好生奇怪,怎的一下来了那么许多受了烧烫伤的? 第31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六) 师傅端着一脸和气的笑,上前招呼,丝毫不现惊异之色,平静得一如往常。 年节未过,茱萸巷底时常遭人诟病的生药铺子前排起了长队,一直排过了街口,堵在了张屠户家门前。 张家娘子虽因生药铺子在年节中经营生出了些不痛快,可她究根追底还是个良善的,推门一见这情形,也是一惊,不必人来邀,便自动地穿过买药看诊长队,挤进铺子里来帮衬。 我替师傅记录病患伤处的位置、伤情,她就在一旁帮手替人擦洗清理。伤情轻些的,只几处灼伤,重些的则皮开肉绽,再厉害些的,炸开了胳膊手指,各样的伤都有。整个生药铺子里头弥漫了一股血腥气,苦涩的药气同清甜的梅香联手都压不过去。 有几个孩童,伤得更可怜些,细皮嫩肉上的烧烫伤痕触目惊心。张家娘子瞧得眼里直泛水光,一面轻手轻脚地擦拭污血,一面问道:“怎伤成这个模样?可是不仔细打翻了花灯烛火?” 妇人搂住怕痛哭喊的孩子,恨恨地哽咽:“花灯烛火翻了哪就这般厉害了,是那花炮!一点火便径直炸开了,火蹿得多高,孩子跑得稍慢了,便遭了大罪……” “可不是那花炮焰火惹的事!我也是教火舔了伤了皮肉。年节中就见血,晦气得紧!”一旁有人咬牙切齿地附和。 我想起昨夜酒楼上所见,那酒肆的店主也是教名为“火树银花”的大花炮灼伤了体肤。 花炮焰火岁岁有,怎的今年这般多事? 周遭来买药的都忿忿地埋怨起焰火花炮来,一时群情激愤。 “都是因那花炮所害,何不一同去找那售卖之人讨要个说法?”张家娘子也越听越是气恼,恨不能亲自前去替他们讨公道去。 “如何不想去找讨说法。”有个老者那手里的拐在青石砖的地下戳了几下,叹道:“方才药铺未开,咱们在外头等着时已相互打听过,咱们都是向一个挑担蹿走的外乡人购的花炮,也怨自己贪小利,只因他卖得比往常去的花炮爆竹铺子略便宜些,便都向他去买。” 一听这话,连我都觉得气馁,走街串巷的货担郎,又不是本地人,自然是卖了货便要走的,如今哪里还找得到他的踪迹,纵然是要报官,连个凭据实证都没有,更不必说是要拿人了。 那些人所能做的,不过就是在铺子里处置伤口,买些浸洗收敛的伤药,聚在一起咒骂一回无良商贩罢了。 接下来的几日,直至出了年节,来朱心堂换药买药的人方才渐渐少了,这一个年过得跟个劫似的,总算是过了。 年节过后,我在铺子外见过吴裕才两回,他似乎是要往铺子来,又犹犹豫豫的,好生不爽快。我与他初见时并无什么好言辞好脸色,故也懒怠理会,只作不看见。 这日我一人出铺子去送药,他见我出来便立即上前来,我暗笑,原是惧怕师傅,等着我孤身时方敢来与我搭话。 果不其然,吴裕才期期艾艾地凑到我跟前,垂头避让开我的注视,为难道:“阿心姑娘……也是懂得医术的罢?” 我着急送了药好在酉时之前赶回来,便随口应了句“略懂一二”,脚下并未有停步的打算。 吴裕才急急地拦到我跟前,又很是忌惮我腕子上的青玉镯子,一壁躲闪一壁阻我的路:“我只诚心请教阿心姑娘一桩事,万不敢再无礼的。” 上回因他纠缠,误了回铺子的时辰,今日我可不想再误一回,遂停了步,没好气地问道:“何事?快快说来。” “我……”他反倒又语结了,“我”了好几遍,终道:“有甚药能医心口梗阻僵冷,筋骨痉痛的?” “五加皮四两,威灵仙一两,独活五钱,炙甘草二钱,打酒一斤,浸十五日,每日取二两饮用。”我为将他速速打发走,顺嘴说了一遍,便绕开他去。 “阿心姑娘。”他从后头赶上来,不依不饶:“你可知晓,这是何病症?” “内蕴湿毒,外感风邪,血脉不畅所致。那人若病症严重,来朱心堂教师傅瞧瞧便是,在此间缠着我问又有甚效用。”我丢下一句,加快脚步,跨着大步离去。 所幸他未再追缠上来,待我送了药,回铺子时,对街已不见他游荡。 隔了几日,那些年节中的火烫伤者渐少了,我也不必来回送药。这日正闲着,门口忽传来一声“阿心姑娘”。 声音听着耳生,不知是哪一个。我一抬头,面生的中年男女二人,稍一疑惑,便瞧见在门外探头朝里张望的吴裕才,我这才蓦然记起,那对男女正是他爷娘,吴三利夫妇。 我丢下手里的活计,忙迎了上去,将他夫妇二人让进店堂,顺势向门外的吴裕才使了个眼色,招呼他一同跟着进来。他稍一犹豫,刚要抬脚进来,恰师傅闻声从后院转出来。 我回头叫过师傅,再去看吴裕才,他脸上显出了惧色,摇着头退开去。 师傅并不在意吴裕才如何,只管向他爷娘问安好。 “得了朱先生的妙手回春,自然早就大安了。并托了朱先生的福,年节里得了一桩好买卖,且忙了一阵,一直不得空来谢。”吴三利拱手道,我悄悄打量了两眼他的面色,与上回茅草棚里面如死灰的情形自然是不能比,但也绝非康健的神气。 “哦?吴郎时来运转了,如何又托了我的福?”师傅满面堆笑地与这对夫妇让了座,桌上有小泥炉现焙着的暖身姜片枣茶和供客的陶碗,我斟了两碗递到他们跟前,留心听着吴三利压低了的声。 “不瞒朱先生,上回先生留下的那枚古旧钱币,果真是有效用的。初时我还不肯信那些神道玄妙之事,迫得无路了,也只得将那钱币佩在了心口捂着。不过两天,便有人来与我说买卖,定钱押金一概不要的,只等销了货,去了我的那份利钱,再还本。” “果是桩好买卖。”师傅很有兴致地问了下去:“是什么样的货?可还好销售?” 吴三利低低地笑起来,掩不住的得意:“论说好销不好销,这时节,再没比这更好销的了。” 我忽然想起元夕那日从外头回来时遇着吴裕才,他提过他爷娘如今做的买卖,我在小泥炉上搁置下铜铫子,试问道:“莫非是花炮焰火的买卖?” 第32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七) 吴三利愣愣地点头:“阿心姑娘如何知晓?” 我自知失言,支吾着搪塞不过去。 师傅笑了几声,将话转走:“焰火花炮一向由官中指定的商户买卖,这么说来,吴郎果然是交了好运,与官家联络上了买卖。” 吴三利撇下我,向师傅眨了眨眼:“朱先生如同吴某再生爷娘,吴某不瞒朱先生。这一批火炮原是官中制坏了的,吴某有位旧友,专司销毁处理那些官家做坏了的物事,他作了个低价卖予我,我再散予那些挑担走巷的贩子,因比官中卖得便宜,销得很是容易。卖得了钱,只需抽三成利予那起头的旧友便好,中间的利极大。” 师傅眉心一动,低头不语。吴三利倾身向师傅,一手拢在嘴边,声音更小:“这话我只同朱先生一人讲,我这位旧友,可不止有焰火花炮,凡官中统制的,皆是有门路的,眼下就有一批制坏了的膏药子,朱先生若有兴趣,吴某牵个线搭个桥不在话下。” 这话我听在耳中,心里窜窜地冒出火来,这个吴三利,前些日子才救了他性命,转眼他便拿这腌臜事来恶心人,这是拿师傅当什么样的人了。且不必说了,年节里那么些焰火花炮伤人,都是拜他的这副黑心黑肠子所赐了。 “制坏的焰火花炮炸开了岂不伤人?制坏的膏药子也要误人病情。”我心中忿忿,倘或是别的什么人我大约尚能忍得这口气不开口,只是这吴三利是我与师傅除夕夜里费了一夜的功夫救回来的,岂知他竟是这般的品性,直教我心底的火止不住地上窜,按捺不住要抛句冷话。 “阿心姑娘言重了,纵是好端端地从官中出来的花炮,每年不也得出几桩炸伤人的官司,难不成单就是我那些花炮会出事,官制的就都是好的了?药膏子也是一样的道理……” “你……你……”吴三利满不在乎地随口抛出一堆歪理,气得我面孔发红发热,不自禁地抬手要指责他。 “阿心……”师傅不动声色地站起身靠近我,悄悄压下我僵直的手臂,低柔地唤了我一声,刹那压制住了我的怒火。 他转脸向吴三利歉然一笑:“小徒年幼,性子还差些,也是我疏于管教,吴郎莫怪。” 吴三利大大咧咧地一笑:“好说好说。” 既师傅开了口,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垂手立在一旁,缩在袄袖里的手暗暗握成了拳。 师傅亲手给吴氏夫妇又斟了一碗热茶:“吴郎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不过朱心堂是小本买卖,只咱们师徒两个,也不敢贪图什么大利,不过浑度日罢了,这份好买卖若给了我这样不图上进的,岂不白糟蹋了。” 那吴三利还待要说,坐在一旁一直未开口的吴家娘子倒是截住了他的话。“朱先生既无心,便作罢了罢。咱们言归正传,今日来除了这一桩,另也是来瞧病的。” 这一话便算这么揭过了,师傅听过吴三利的脉,又喊我来听,问了一遍情状如何。听他的描述,却是和前几日吴裕才截住我时所述是一致的,可不就是湿毒淤塞,血行不畅,引发心口沉闷坠涨么,他原是在替他阿爹打听。 “阿心你来说说,这病症要如何是好?”冷不防师傅就向我发问。 我早听过他的病症,再一问过脉,更确实了我先前的预料,便没好气地将那日讲予吴裕才听的方子又说了一遍。 师傅点点头,“五加皮炮制药酒,是道好方子。” 说罢他命我去将药包出来,自己却又陪着吴氏夫妇吃了碗枣姜茶,说几句闲话。 我去包药时心里难免有些不服气,虽说师傅一向不在乎旁人的是非曲直,可那黑心黑肠的吴三利连同师傅的品格也一并辱没了,委实教人气恼不过。我不愿他在铺子里多盘桓,手底下加快了包药的速度,早些完事好早些打发了他去。 可他拿了药,还与师傅絮絮叨叨了许久,又说到了那五铢钱的效用。待他夫妇二人离了店,也到了闭店的时辰,师傅竟是耐着性子接洽了他这许久。我堵着气,闷头替吴甲搬门板,偏生又不十分搬得动,笨手拙脚地挪着比我人还高的厚重木板。 一个不留神,厚重门板又朝我倾轧下来,我一着慌,本能地又抬了左手去挡。这回倒没教门板碰着,瞬息之间,门板已稳稳地在我头顶手臂前停住。 “殷乙……”我本以为是殷乙经过上回我遭门板重砸的事,手脚更快了些,一仰头,不想却迎上师傅无奈的神情。 吴甲与殷乙闻讯过来,师傅手指戳了戳我的脑袋,对他二人道:“上回不是吩咐过,再不许这丫头碰门板这等重物,怎的又生这事?遭了砸少不得我又得替她受一回。” 我遭了砸,为何是师傅替我受?这话我一时没明白过味来。殷乙只一手便将门板提走,我从门板后头脱了身,师傅认真地盯了我一眼,皱着眉头笑开:“怎一副受了气的模样?哪一个惹了你?” 我撇撇嘴,暗道,到底是瞧出我闷着气儿了。“那吴三利如何赚黑心钱我不理会,可他拿那样下作的事来作践师傅品格,糟蹋朱心堂的名声,师傅非但不撵他去,还替他瞧病。师傅忍得,阿心却忍不得。” “哦,原是师傅的不是,师傅向你赔不是,你可高兴了?”师傅一面说一面笑嘻嘻地往柜台后头去收拾散落的草药,口气里听不到一星半点儿的悔意,这算哪门子赔不是。 我跺了跺脚,“师傅,他那横来的花炮买卖,和无端来的病症,我看十有八九是使了五铢钱的缘故,既得了五铢钱的效用,也该受那铁石坠心的罪,区区五加皮酒如何治得了,咱们又何苦白费了那些药。” 师傅从柜台面儿上拾起一片遗落的五加皮,不以为意地笑道:“你既明白,何必同教五铢钱坏了心窍的人计较?” “可是……”我本还想辩驳两句,师傅收拾完了柜面儿,从柜台后头的阴影里走出来,脸上带了几分正经:“你方才说他作践师傅的品格,糟蹋朱心堂的民声……你倒是同师傅分辩分辩,师傅是何品格,朱心堂又是何名声?” 第33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八) 我格愣了一下,嘴里再翻不出话来,只得扭头往后院跑:“时候不早了,我去后厨做饭去。吴甲,来替我搬捆柴生个火罢。” 我掀了通往后院的门帘,身后传来一叠笑声,半是嘲弄半是畅怀。 大约有大半月,不见吴三利前来复诊买药,也不见吴裕才在茱萸巷底游逛。在我险些要忘却了这一家的时候,吴裕才忽又来了。 卯时开店,一卸门板,猛不防被一声低泣唬了一跳。我跳开脚去,定睛一瞧,又是那个吴裕才,不知为什么缘故,缩在朱心堂门前抱膝啜泣,仍旧是不敢进铺子来。 “哎,怎又是你?怎还在这处散荡着?”我敲了敲他头顶的门板:“你生时也是个堂堂儿郎,为何总瑟缩暗地里抹眼泪?” 吴裕才惧怕师傅,连带见着我也微微有些犯怵,故我也不似初见时那样慌张,索性在他身旁的石阶上坐下。 他抹了把眼泪嗫嚅道:“你道我不想走?此处除了爷娘,哪有值得我留恋不肯走的?我若在,还能每日见着爷娘,我若是走了,还不知他们会怎样?”说着他又呜咽起来。 “罢了罢了,莫再哭了,无端教人心烦。”我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他的泣声:“你爷娘又怎么了?他们有日子不来铺子里买药了,想是无碍了罢。” 这不问尚好些,一问之下他反倒放声痛哭起来,断断续续地抽道:“我阿爹……阿爹他,愈发……不好了。” “自不必说,你阿爹必是又用了那五铢钱了。” 吴裕才抬起头惘然失措地望着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 “我且来问你,他可是心口发冷,坠涨更甚,以致时常夜不能躺了?”我没好气地问道。 他这才猛点了几下头:“还求阿心姑娘告诉一个解法。” 我凉凉地哼了一声:“解法?这如何能解?这病症全是那五铢钱的效用所致。给他时讲得分明,每使一回,心肠便要硬冷一回的,使与不使,全在你阿爹自个儿。” 那吴裕才听得这话,只管将脑袋埋在膝间闷泣。 我见他这般形容气不打一处来,冷声道:“你只顾你阿爹的病症要紧,须知那五铢钱起了效用,必定有人受了你阿爹祸害,就如上回的焰火花炮,你阿爹心口一冷,多少人受了灼烫之伤?这一回,还不知什么人遭殃了呢。” 他抬起朦朦泪眼:“这样祸害人的东西,朱先生为何要拿了给我爷娘?” “隋帝之后,五铢钱散落世间的多了,也不见得人人都拿来使,我也见过持了这钱币却不使的,何故你爷娘使了一回又一回?”我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嗤笑一声,转身回铺子去。 听见身后吴裕才哀哀叹道:“恨只恨如今爷娘瞧不见我,听不见我,我便是有意告警一番也是无法的。” 这话却提点了我,上回焰火花炮害了不少人,师傅独自忙了一夜方才备下了足够用的草药,这回也不知那吴三利又作出什么来,不若及早问出来,告知师傅,也好有个准备。 我返身回到吴裕才跟前:“莫哭了,快说予我知道,你阿爹这回又作下什么了?” 他还没来得及咽下眼泪,远远地便有人被一块门板子抬了过来,几个人簇拥着火急火燎地大呼:“朱先生!朱先生!” 眨眼的功夫,便到了朱心堂门前。我撇下吴裕才,忙着接应。 “阿心姑娘,阿心姑娘。”吴裕才急急地唤了我几声,指着们板子上瘫着的那人:“就是这个了。” 我一时没听明白,恰师傅也从里头出来了,我便只顾着门板子上的这个,无暇理会吴裕才了。 送来的是一个醉酒粗汉,人常说烂醉如泥,比喻得倒很是贴切,这人不就是一滩散着酒味儿的烂泥了么。 “寻常的烧春,李二平常能吃十海碗不在话下,今日才三四碗而已,怎就不中用了呢?”抬他来的人挠了挠脑袋,不解地摇摇头。 师傅不许我常吃酒,可每逢有好酒,他还是极愿意分我几口品一品的,故而酒的气味,我很是熟稔。说是烧春,可这粗汉冒出的酒气似乎不太对劲,却说不上哪里不妥,大约是因为他本身就气味儿难闻的缘故罢。 师傅上前扣了脉,又拨开他的眼皮口唇细瞧了,方一面擦手一面背了身同我道:“他这并非醉酒,是饮了毒草勾兑的烧春,快去将涌吐汤熬一碗出来,再备解毒汤药。” 我恍然,怨不得闻着这酒气不对。烧春是采撷了早春的最嫩的槐叶酿成的,今岁倒春寒,槐叶稀少价高,想来那制酒的无良商家拿了不知什么草充作槐叶了,恰那草带毒。 我小跑着至柜台后头,从药屉里取了把瓜蒂,抓了一手藜芦,跑去后院熬涌吐汤。来来回回奔忙了一阵,一碗涌吐汤顺顺当当地给那粗汉灌了下去,解毒的绿豆甘草汤也备下了。 不一会儿功夫门板子上的那人开始不安地扭动,眼见他要呕吐,殷乙上前将他侧身半扶起来,吴甲取了一只旧桶置于他下颌。 一阵令人作呕的稀里哗啦,浓烈的酒气夹杂着酸腐臭气扑面而来,纵然朱心堂的门户全开着也不济事。铺子里送他来的那几个人无不转身干呕。 “挡挡污秽之气,张口。”师傅一伸手往我嘴里塞了一小片嫩黄的物什,入了口才知是姜片。塞了姜片后,他的手并不收回去,抬袖挡在我口鼻前。说来也奇怪,我果然就嗅不到什么令人作呕的气味,却不知是姜片的作用,还是师傅衣袍上淡淡的药香的缘故。 那人呕了一阵,渐渐消停,神志也回复了一些,再饮过绿豆甘草汤,也便好了六七分了。师傅只收了他涌吐药的钱,并不开方子抓药予他,只嘱咐他去粮米杂货铺子里多买些绿豆,每日里浓浓地煮上一碗汤水吃了便是。 几人谢过后便离去了,我烧了把干艾,好熏一熏铺子里难闻的气味。熏到大门前时,发觉吴裕才早不见了踪影。忆起那吃酒中毒的李二教人送来时,吴裕才曾指着他,没头没脑地说了句“就是这个了”。 我将那话在脑子里转了两转,顿醒过味儿来,假烧春,怕就是吴三利这回的黑心肠买卖了。 第34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九) 我心里顿生了恼意,不单只恼吴三利所为,也恼自己平白救了他一命。我当时若执意不肯救,而今或也不会生出那么多事故来,而因他受了害的那些人,或得知了原委,岂不也要将我一并恨了。 我想得出神,不防备艾条已烧尽,只觉手上一灼,倒没什么痛感,却听见身后铺子里低低的一声“哎哟”,虽低也能听出是师傅的声音。 我赶紧抖掉手里的艾条,扭头望回去,师傅的右手捂进了袖管里,另一手捂着,显然是吃了痛了。 “师傅。”我跑回铺子里,伸手想要去拉开他的衣袖来看。 “这都什么时辰了,还不去做饭么?”师傅一甩手,避开了我的手,蹙着眉头赶我。 这是怎么了,方才还是一副笑模样,转脸沉冰。 我怏怏地转身往后院去,打起帘子前又回望了他一眼,仍是捂着右手。 幸而次日晨起,师傅又回复了笑意融融的样子,我寻了个机会,偷偷看了一回他昨日捂着的那只手,皮肉完好,也不见淤青斑痕之类,一切都好端端的。那昨日为何痛了?我百思不解,也只得丢开手去不想。 过午,铺子里清淡下来,门口跨进来一人,小心翼翼地探问:“朱先生在么?” 我循声望去,来的正是吴三利的妻子。一身簇新的花绫衫子,黄罗裙上大幅的“四季锦”织花,发髻上一支细小的赤金步摇衬着一张已不算年轻的脸,较之除夕那日所见的荆钗布裙,已不可同日而语。可见吴三利的买卖果然是顺风顺水。 “吴家婶子好。”我虽厌弃吴三利的行径,可他家娘子捡回一条命来后,痛哭亡子的模样我还记得,且也未见她裹挟在吴三利的那些黑心生意中,故我并不烦她。 吴家娘子向我略笑了笑,有些勉强,只一个劲地问我师傅在不在铺子里。 师傅从柜台后头探了探身招呼她:“吴家阿嫂可是替吴郎抓药来了?” 她神色一滞,魂不守舍地点点头,又摇摇头。 师傅笑着从柜台后绕出来,请她在八仙桌边坐。我从旁望着,见她半张半合的嘴唇干涩无光,费力地吞咽了两口唾沫,形容紧张,遂上前斟了一碗半温的茶予她。 茶是早春最宜的茉莉香片,养肝又平气,可惜这一片温婉的香气并不能安抚她的焦虑,一碗茶下肚,放下茶碗,她双手不知所措地绞着春衫一角,吞吞吐吐道:“朱先生,外子……病症愈发沉重了,上回说的那酒,炮制了吃着无甚效用……” 她突然慌张地直摇手:“……倒不是说朱先生的药和方子不济事,委实……委实是……”她发了急,支支吾吾说不下去。 “吴家大叔该不是又将那转运的钱币使了一回罢?”我实在憋不住心里的一股火,火蹿到口边,反倒成了凉意飕飕的话。 吴家娘子的目光四处闪躲了一圈,最终落到了地下,含愧叹了口气,将头一点。 “那钱币每使一回,心肠便要硬冷一回,用与不用全在你们。这话可是已反复告诉了?这会子来怨,有何用?纵使有天人的灵丹妙药,寻来予他吃了,你当他就能好了么?”我平常少语,一口气儿说了那么多,连师傅都吃惊。 “阿心,不可无理。”他低声喝止了我,转向吴家娘子无奈又尴尬地摇头:“我这徒儿……” “不碍,不碍。”她毫不在意我说了些什么,一心一念只在吴三利的病症上:“外子近日卧病,走动不得,求朱先生不弃,出个诊,随我往家一趟。” 我暗抱定决心,纵然师傅肯去,我是断然不肯跟去的,随他是唤吴甲还是殷乙去背医笥,左右这个劳力我不担。 师傅沉吟了一息,偏头有意无意地瞧了我一眼,歉然笑道:“恐要教夫人失望了,近来不合铺子里事多,今春上的烧春也不知是怎么了,好些人吃了酒便不自在,故我这小铺面里离不得人,也不好随意出症。” 说着他站起身,一副要送客的架势。我心里暗喜,难不成师傅能看透我心中所想? “阿心,还不快去裹几贴药来。”师傅的手落在我的肩膀上,不着痕迹地轻推了一把。 “还……还照旧方子么?”我回神问道。 “还是原来的方子,五加皮再加二两。” 旧方子本就是我拟的,故抓起药来也利索。我在柜台后的药屉前抓药,听得吴家娘子小声在向师傅求告什么,细一听,原是要求师傅收回那枚五铢钱。 我停下手,清晰地听见师傅笑道:“这个也容易,改日待吴郎身子便利了,还来铺子里便是了。” 这么容易?我跟随师傅年久,从师傅手里出去的器物,还从未见过能如此简简单单还回来的。 我包妥了药,交到她手里,她向师傅问起药资,只听师傅道:“不急不急,吴郎吃了我铺子中的药,不是尚未见效么,待起了效用再来结算不迟。” 吴家娘子大约也是听过朱心堂的规矩的,不再坚持,谢过便离去了。 待她走后,我思来想去只觉不妥,便向师傅自告奋勇:“师傅,吴家大叔身子既不爽利,倒不若我去走一遭,将五铢钱取回来,免得在外头再为祸。” 师傅漠然凉笑了一声,转身要回后院去。“师傅。”我赶紧跟上他,又催了一遍。 “你这丫头,端的是烦人。”师傅突然停步转身,我的心思全在五铢钱上,躲闪不及,猛不防一头撞在他一片烘热的心口。 “五铢钱你不识它脾性么?来去半点由不得人,不应些事故出来,如何肯归?”师傅只顾着训诫,丝毫不留意我低垂的脑袋正藏住了面颊上一片绯红。 我这是怎么了?以往只知道刘家酒肆的九儿见着师傅会脸红垂头,如今怎么连我也同她一般了? 我凝神想了一阵,想不出个所以然来,面颊上的红烫消了下去,心思便又回到五铢钱上。“既不能取回的,师傅为何还要答应了吴家婶子?” “我答应了又如何?那二人果然就肯送回来了?那钱币的祸害他们早已心知肚明,若要送回来,早该送来了,何必有今日一问。”师傅不以为然地一挑门上的帘子,转身进了后院。 第35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十) 我跟去后院,地上正摊晒了一筐切了片的药料,师傅提起筐将那味药翻了几翻,一股焦苦的气味随之翻了出来。 我提鼻一嗅,该是五加皮,又似有不同。抓了一片在手里翻看,模样同五加皮是一致的,只是色泽更深些,药气更甚。我记起了这药,是含了毒的香加皮,师傅正是拿它救回了吴三利夫妇的性命。 “这筐差不多晒得了,你仔细收起来,莫要同五加皮搅浑了。”师傅嘱咐道。 这话原不必他叮嘱的,五加皮炮酒通经祛湿毒、疏解心肝涩闷,与之同宗的香加皮却含剧毒。师傅教的,我一直都熟记于胸,又怎会疏忽混淆了。 只是这大毒之物,铺子里并不常用,顶多用以制个灭耗子虫蚁罢了,不知备下这么许多是要作甚,难不成今夏又将鼠患成灾?我一面胡乱揣度一面妥帖地将香加皮拾掇起来,另存在了一边。 转眼春已至深,初夏将临,吴三利夫妇果然未如约将五铢钱送回铺子。吴家婶子间中还来买过两回药,并不提送还钱币的事。师傅也不追问,从善如流地问症调方子。 年节的花炮、开年的烧春,出了那两茬事之后,竟也无人追究下去,左右也不听见闹出性命来,渐渐地此事也就淡了下去。 吴家的日子倒是越发火红起来,我因不太瞧见吴裕才来茱萸巷游荡,也不知他家近日如何,他阿爹又做成了什么没心没肺的买卖,只从对街张屠户家娘子的蜚短流长中得知吴三利如今家业果然又重振了。 我往张家送祛秽香包时,正遇见她同几个妇人闲聊,说到西街上官家人弃下的那间带院子的大宅,现今已有了买主,不是旁人,正是吴三利的手笔。如此说来,何止是重振家业,分明是在开疆拓土。想来那五铢钱很是得用罢,也难怪,吴家婶子每回来调方子,五加皮的用量一次重过一次。 “听闻那吴家不过是半老的夫妇二人,本还有个独子,年前病死了,竟再没旁人了。西街上的那宅子可是不小,这么住着岂不空泛?吴家大娘子总也有四十的年纪了罢,子嗣上恐怕……”张家娘子端了一碗新收的梅子出来分,酸溅唇齿,与妇人们含酸的说嘴倒很是异曲同工。 当下就有人兴致勃勃地接话:“你还不知么?吴三利瞧上了酒肆里的女儿,正要讨来做个偏房,好开枝散叶子孙绵延的。” “可不是。”另有知情的兴奋道:“虽说是做偏房,可吴家无嗣,酒肆的女儿又年轻,过门后若是得了男,那可了不得,往后吴家的一家一当,还不全是她的。如此说来,也不亏了她,算得上是一门好婚事。” “张嫂子,说的酒肆的女儿,是哪家酒肆?”我心里隐隐有些猜测,不禁插话问道。 张家娘子一怔,继而吃吃笑道:“你快莫问这些。教你师傅听见了,少不得说咱们带着你小姑娘家闲言闲语,又该恼了。” 大伙儿一阵笑,又拿师傅说起了打趣儿的话,终究是有人忍耐不住,道:“罢了,罢了,便说与你知道,吴三利瞧上的,是刘家酒肆的九儿。” 我呆了一呆,想起她每回见着师傅时面色绯红的模样,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妇人们还在叽叽咯咯地笑谈,我推说出来逛久了师傅要责,便辞了张家娘子要回去。张家娘子赶忙又捧了一小筐新鲜梅子出来,往我怀里一推:“带给你师傅去,我这儿不得空,便劳烦他自个儿焙成梅干,进了暑日就全指着你家的乌梅汤度暑了。” 我抱着一筐梅子回到铺子里,与师傅一同清理腌渍梅子的当口,便将吴三利要讨刘九儿做小的事学说了一遍。 我同刘家姐弟俩虽称不上好,总归相熟,又因他家的缘故,时常能得佳酿,因此打从心底里我并不愿见刘九儿去予吴三利那样的人做偏房。师傅的兴致似乎全在指尖的青梅上,一颗颗地拈起,仔仔细细地清洗,对我从张屠户家听来的闲碎置若罔闻,教我好生无趣。 梅子尚未收拾妥,前面店堂里就有人在唤“朱先生”,我出去一望,却是刘家的兴儿,提着一个小酒坛子进来,满脸的不高兴。 “朱先生,阿爹命我来取醒酒茶。”他将那小酒坛子往柜台上一放,闷声道:“这个,是阿姊嘱我带给朱先生的,不是大瓮里所出,是阿姊私下里自造的,统共只这一坛子。” 师傅跟着出来,瞥一眼那小酒坛子,意味不明地浅浅一笑,不说收也不说不收,只吩咐我快找找现成的醒酒茶还有没有剩的。 我曾听人说过,吴越一带的女孩儿家,不论贵贱贫富,自幼都有一坛子米酒埋在闺室的窗下,那酒并不许旁人吃,只待出阁那日起出,与夫郎共饮,是为合衾酒。 女儿家的情思我不能十分明了,可九儿待师傅之心,我却是懂的,此时见这一坛酒,心头仿佛被什么不可名状之物不轻不重地撞击了一下,万千感怀一下在心里散开,偏偏一丝都握不住。 刘兴儿还在等着师傅的回话,我忽然不想他收下,又不忍见他拒,急忙翻出几包醒酒茶压到柜台上,拦在师傅答话前头问道:“兴哥儿,你阿姊近来可还好?” 刘兴儿连连摇头,两条眉毛几乎拧在一处,又有些迷惘:“阿爹要她嫁人,阿娘也说是桩好事,也不知是怎么了,独阿姊一人不高兴,成日躲在屋里不肯出来做事,阿爹阿娘一提嫁人的事,她便要哭一晚。” 我心里一软,还是指望师傅能帮她一帮。可一扭头,却见师傅正似笑非笑地瞧着我,这神情,在我执意要救吴三利夫妇的那晚,也曾见过。 我心里发虚,忙偏过眼,将柜台上的醒酒茶包递到刘兴儿手里,低声提醒他拿好茶包。偏偏那刘兴儿的心思并不在醒酒茶上,却紧盯着一旁的酒坛子,巴望着师傅答了好归去回他阿姊。 师傅随手在那酒坛子上轻拍了几下,捧起还予刘兴儿:“回去告诉你阿姊,这酒尚未到启封的时节,想必还欠了些香醇,埋回去静待佳时与良人罢。” 刘兴儿答应下,茫然地抱着酒坛子与醒酒茶走了。我好像被人窥探了一番一般,不敢去看师傅,更不敢再说什么,藏着满怀的心虚与别扭,仍旧回后院去整治梅子。 第36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十一) 向晚,闭了店,闲来无事。师傅在柜台后头煮了一壶青梅酒,新鲜的青梅酸冽清爽,在米酒里稍稍一煮,放凉了再吃,恰到好处。 白天自刘兴儿走后,师傅没再提过刘家的事,我却憋了满腹的话,思来想去不知从哪一句讲起才妥帖。两盏青梅酒落肚,到底是提起了些胆气,借着从肚腹升向喉头的一股子热气,脱口问道:“师傅,今日九儿托兴哥儿带来的酒,便是人常说的合衾酒罢?” 师傅往我的杯盏中又添了些青梅酒,淡淡地“嗯”了一声。 我磨磨蹭蹭地将那盏酒水吃尽,从齿缝间挤出话来:“师傅不肯收她的酒,她便要嫁给吴三利了呢。” “倘果真如此,往后哪里讨这口好酒去?”师傅转动手里的白瓷盏,轻嗅酒盏里澄澈的酒液。 “酒肆不还在么,难不成九儿出了阁,师傅要收回少康瓮?”少康瓮的酒最是少不得的,倘若往后真没了这口酒吃,想来我也该惊慌的。再一转念,那少康瓮,竟是师傅特意借给九儿的么?就此一念,青梅酒的酸气仿佛蹿到了心间。 “酒肆尚在,佳酿不继了。”师傅显然未觉察,犹自说道:“有她在少康瓮才得用,她不在酒肆里了,少康瓮不过是寻常古旧陶瓮一尊罢了。” 青梅酒的滋味在我口中越发酸了,不知不觉间一壶将尽。我的面颊渐腾起绯热来,脑袋昏昏,说话便没了遮拦。“师傅既贪她的酒,便不该拒了那埕合衾酒,拂了她一番托付之意不说,人家恐是连造酒的心思都淡了,好没意思。” 师傅凑近来查看我的面色,一只手掌恰托住我往下坠的脑袋,我的面颊红烫,可他的手掌竟是比我的面颊更热几分。 “都怨这梅子太酸,煮了酒就更酸了。”我瞧不真切师傅的神情,只听见他饱含着笑意的声音,“痴儿,给她少康瓮,只因她是杜康后人,我也是寻了许久,才知这杜康后人竟是酒肆中不起眼的丫头。” 我嫌热,摇晃着脑袋甩脱他的手掌,仰脸冲他傻呵呵地笑。笑着笑着,便觉身子一轻,转瞬又躺在了不知何处。过了片时,汤药气味冲了过来,我被人拉起身,就着碗沿灌了几口汤水,纵然是迷蒙不清,一入口我便尝出是醒酒茶汤。 吃罢了茶汤,给我灌汤的那人起身要走。我闭着眼胡乱拽了一把,拉扯住他的衣袍。 那人转身重又坐回我身旁,无奈地长吁:“下回断不能再纵你吃酒。” 我哪理会那么多,踏实地放下心,手里握着半截子衣袍睡沉。 这一觉睡得与以往每一回吃多了酒一样,梦魇沉沉。往常梦中总是白雪皑皑、悬崖高台、刺骨锥心的冷,并那在我垂死之际出现的火团。 这一夜,却是不一样的情景。杏花细雨,玉宇云窗,看着像是座尊贵的园子,我独自一人在廊下坐,身后护着一头巨大的通体火红的禽鸟,手里焦急地打着火镰,想要将那火镰打出火来,可是春雨连绵,火镰受了潮,费劲力气,连个火星子也不见。园子突然就嘈杂起来,一群凶神恶煞的人涌进园子,有人一把夺了我手里的火镰。 我转身扑倒在那禽鸟身上,却教人掐住了脖颈整个提了起来,喊不出声,又使不上力。我聚起了浑身的气力,拼命想要挣脱喉咙上的束缚,猛吸了口气,倏地从床榻上坐起了身,这才发觉只是发了一梦,窗外天光已透亮。 我不自觉地伸手去揉喉咙口,仿佛那处还残存了些痛感。懵了许久,才渐忆起昨夜里吃多了青梅酒,好似还借酒撒了一回泼蛮,其余的一概不记得。 这边尚未喘定,门上便传来叩门声响,吴甲在外头粗声道:“阿心,起了不曾?” “起了,起了。”我忙从床榻上下来,披起衫子,时辰许是不早了,有客上门来买药问诊了。 “不忙,朱先生差我来问一句,前些日子的香加皮,收在哪儿了?” 香加皮?我挽发的手忽然顿了一下。香加皮一般并不直接售卖,都是磨成齑粉,制成鼠虫药再贩出的,什么人会单要买香加皮。 这味药材师傅平日里收藏得也甚是慎重,我自然不敢怠慢,一壁打发了吴甲先去,一壁麻利地梳头穿衣,开门去库房取出那一小包香加皮片来。 隔着帘子,我便听见了前堂有人说话,一个是师傅的声音,另一声音听着耳熟,一下听不出是谁。我打起帘子,师傅眼尖,率先望见了我,向八仙桌边背对我而坐的人躬了躬身:“夫人稍候,这便命小徒将药配齐了来。” 那位夫人顺着师傅的指,向我转过头来,我乍然一惊,来人正是吴三利的夫人。许久不见她,恍如变了个人,身上的裙衫更显贵重,赤金珠翠绕头,软绸细绢裹身,光鲜得犹似那带着品阶的官家夫人。 只是金钗玉环掩不住她发丝里闪出的丝丝银光,绫罗绸缎也盖不了她面容的垮塌,老相赫然。 她冲我微微一点头:“阿心姑娘。” 我近前还了她一礼,抬头观她的面色,无需第二眼,便知她身子有恙。也是,若非如此,作什么要一大清早来找师傅看诊。 “阿心,还是先前炮制加皮酒的方子,抓三贴来。”师傅吩咐道,随意地指了指我手里的那包香加皮,“吴家新宅子里闹鼠患,包二两香加皮给夫人。” 我一时没听明白,分明是吴三利的夫人抱恙在身,她不抓药,反倒还替吴三利抓药,这是何道理。我瞧了瞧师傅,他正与那夫人说话,并不见有劝说她也诊治诊治的意思,遂也搁下不提。 吴家娘子接了药,仔细地将一小包香加皮令揣在了腰间,也不多话,转身便走。她发髻上的步摇与腰间悬着的佩环因她的一个转身,一同“叮当”作响,这钗环金玉相击之声原该是清脆悦耳的,可在她那儿,听来却是一片透人心魄的凉意。 第37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十二) 自吴家娘子取走药后,诸事皆归于风平浪静,也不听见吴三利要娶偏房的事,亦不听见赵家酒肆的九儿再闹出什么来。屠户家的娘子来铺子里时提过一回,说吴三利因买了大宅子,上下一通忙乎之后,劳累过甚,已然卧病。 吴三利这一病,他家娘子愈发忙碌了,倒不为他的病症,却是忙着摆下酒席,大肆宴请,连师傅也收到了帖子。师傅自是不会光顾此类筵席,随手便将帖子甩在了柜台上。我拾起翻看,大出所料。 原是吴家娘子过继了她娘家侄儿的子嗣,要充作亲孙儿来养呢。 这事在我这儿不过是帖子上的几行字,在张屠户娘子那儿,可是津津乐道了数日,从筵席之盛大,宾客之繁多,讲到吴家娘子的娘家因此得了多少好处,仿若亲眼所见一般。更有人断言,吴家的万贯家财、大小生意往后将要尽数改了他姓呢,都成了吴家娘子娘家的家私。 再联合起先头吴三利要娶偏房的事来,妇人们无不啧啧称叹,直呼吴家娘子厉害。吴三利这一病,病得着实是个契机,纳妾不成,反教他家娘子干脆利落地扳回了一局,仗着娘家兄侄,握实了家中财权。 我将那些话学给师傅听,师傅哈哈长笑了一声,“朝堂之争也不过如此了。” 不久到了盛暑,中元关口在即,朱心堂夜里的经营繁忙起来,师傅没头没脑地问过一回,吴家那亡故的独子近来如何,我倒是愣住了,这才想起许久未曾见他。 我还记得上回见他时,他因放心不下爷娘,徘徊人世不肯离去。 “而今他爷娘闹到了那般田地,还不知他要哭成什么样。”我想起他总是偷偷哭泣的模样,不免怜悯。 “这于他未必是一桩坏事,总要遭受些事方能彻悟的,也不必等许久了,因果就在眼前。”师傅从不肯将话说透,但朝夕一处那么多年,我知道这话之后定会有事。 吴家娘子的过继筵席之后不久,平静了没多少日子的吴家大宅又翻腾起来。大红的绸子一层层地将宅子包裹住,进进出出的仆婢也多了好些。听来买药的人嚼舌,说是吴三利病沉,仍旧执意要将酒肆的女儿九儿讨进门,一来要赶紧留嗣,二来也为冲喜。 一日我路过刘家酒肆,见他们正向四坊邻里赠酒,宣告明日嫁女,门前热闹非凡,便驻足望了望。 果然他们店堂内也挂了红,添了喜气。刘家夫妇本就歆羡吴家财力之雄,再看那吴三利虽病着,却也很将娶偏房当一回事,六礼齐全,披红挂彩的,哪里是抬一个偏房进门,分明是迎娶正室的做派,自然,刘家很是愿意结这门亲。 我思忖着九儿现下许是不太好过,有心想去望探望探,斟酌了一番又觉不妥,终究还是作罢了。师傅一再教诲,人各有命,我既帮不了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酉时闭店,我心里悬着事,闷闷地打不起精神,师傅晃着一壶酒,从后院过来,睨了我一眼:“莫不是又想要酒吃?我可不敢再教你沾酒。” “师傅,九儿明早就抬去吴家大宅了。”我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自语道:“吴家那位大叔,也不知他用过多少回五铢钱,心口硬冷之症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师傅浑不在意吴三利将如何,俯身凑近笑道:“难不成阿心又起了悲悯,要为师去收下九儿姑娘的那埕酒?” 我忽地一怔,目光呆呆地滞在他脸上,我还真未想过自己究竟在指望什么。 师傅敛了嘻笑,催道:“时辰不早了,还不快去做饭。”见我仍旧痴痴的,他又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今夜铺子里有客将至,只许你吃一杯。” 当夜,我与师傅在铺子里守到将近子时,我暗自叹息,只怕刘家酒肆的九儿此时也难眠。我虽不愿师傅收她的酒,亦不愿见清清净净的姑娘家陷入吴氏一门的泥淖中,更何况师傅说她才是杜康后人,少康瓮货真价实的传人。 正胡思乱想着,忽见师傅正了正身子,吴甲与殷乙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出来,默然地走到门后,看来是夜客来了,等了这许久,我还当今晚的求药客生了悔意,不愿进铺子了。 暗火滚动的门后果然有人踏近来,我虽跟随师傅见多了夜间来客,但仍不时被一些面目不善的惊到,故每当有客进门,总无端有些紧张,此番也不例外。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从吴甲殷乙中间走出的那人,乍然惊呆。来者竟不是旁的什么人,却是已不见了踪影好一阵的吴裕才。 他倒是想明白了,不再徘徊不去了? “喂,怎么是你?”我放下戒备,上前不算客气地同他招呼。 吴裕才一抬眼,我才觉似乎不太对劲,不由一愣。他游荡日久,面色僵冷更甚,露了些许令人见了发寒的阴气,这都算不上什么,可那双眼,在失去生命的活气之后,本已是一片死寂,此刻在死寂之上,另蒙上一层万念俱灰的决绝。 他木木地从我身边走过,只当我不在似的,走到师傅跟前,茫然地呆立了良久,猛不防“扑通”伏倒在师傅脚下,喃喃道:“朱先生,朱先生,求先生……” 他口齿不清地呐呐了好一会儿,师傅尚默然注视着他,我却失了耐性,“喂,你求我师傅半晌,倒是说明白,究竟要求个什么,这般呜呜咽咽的,哪个知道你想怎样?” 他仿佛才刚意识到我的存在,缓缓地抬眼看向我,满脸的苦涩:“阿心姑娘……我若要能知自己的心,又何苦……” 他话音未落,门口猛地一声低沉浑重的呵斥:“朱心堂岂容你等造次!”是殷乙闷雷似的警告。 我循声抬头,门上暗火未熄,吴三利怒气冲冲地拽着个妇人直闯进来,他一手捂着心口,另一手上将那妇人花白的长发缠绕了一圈,几乎要将她的脑袋生生拉拽下来一般。他那副形容,不知是因为心口疼痛难捱,还是因为怒火高烧,双目张瞪,呲牙裂眶,面目悚然。 “阿娘!阿爹!”吴裕才仿佛耗尽全部的气力,哀哀唤了他双亲一声,颓然跌坐在地,形如死灰。 第38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十三) 殷乙的怒喝并未起效用,他几步从门旁赶上前,探手往吴三利的胸前衣襟抓去。 “殷乙,来者是客。”师傅喝止住他,顺势朝我丢了一个眼神,殷乙按下恼意,依着师傅的眼神,站到了我身前,正好将我与怒火中烧得难以遏制的吴三利格挡开。 他又命吴甲将瘫坐在地的吴裕才搀扶起来,安置在八仙桌边的椅子里坐下,这才笑向吴三利劝道:“吴郎这是作甚,快快放手,有话且慢慢讲来。” 吴三利捂着心口,另一手更紧了紧,将吴家娘子往前又拽了一步:“恶妇害我,朱先生快救我。” “吴郎先放手,这话从何说起?”师傅上前拍了拍吴三利抓着长发的那只手臂,只两三下,那吴三利忽就垮下了胳膊,嫌恶地一把将吴家娘子推开到一旁,指着她道:“这恶妇,在我日常吃的药酒中落毒,害我性命,好与她娘家子侄谋夺我家财,好狠毒的手段!” 师傅并不惊诧,只了然地点点头,我心里却冷笑不止:吴三利,你怨她心肠歹毒,作下恶事害你,你又何尝不是为了钱财利益为祸临安城百姓。论起手段来,谁又比谁良善些? “朱先生的歧黄之术我是知晓的,快,予我些解痛救命的药。”吴三利原还只是捂着胸口,现下已是锐痛难当,将自己胸前衣襟揪握捶打成了一团烂布。 我听着不觉好笑,忍不住从殷乙身后探头道:“吴家大叔好生风趣,既已在这个时辰进了朱心堂,哪里还要什么救命的药。” 吴三利还在囔囔这心口痛,向师傅讨药,大约是没能听明白我的话。八仙桌旁的吴裕才慢慢转过身,一双麻木无光的眼望向他爷娘:“阿爹,阿娘,如今你们都能看见我了。” 吴家娘子怔怔地将吴裕才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笑起来,“裕才,裕才,你还在……”转瞬间,她的笑声又戛然而止,“哇”地哭出了声:“是了,而今咱们一家可算是团聚了。阿心姑娘说得对,都没命了,还要救命的药作甚。” 吴三利停下捶打,惶然地将铺子里的每一个打量过来,猛地尖啸一声,直扑向吴家娘子:“恶婆娘!毒妇!害了我你也莫想好过,偿命来!” 殷乙只一挥手便将吴三利扫到了一旁,寒着脸道:“虽是客,也该放尊重些。” 吴家娘子毫无惧色,指着吴三利,哭哭笑笑道:“糊涂东西,偿什么命,该偿的我早偿了,眼下也该到你偿了。你万贯的家财从何而来,谁能比我更明白?你昧了良心赚黑心钱,我却跟着日夜战战兢兢,受诛心的罪,到头来你发了家,得了意,便要将我撇开!说甚么讨一房妾室来与我使唤,分担家事,你那点心思,我岂有不知的?可怜我儿裕才去了不满一年,你便要……便要……” 她提到吴裕才,我偷眼去望他,他却无动于衷地坐着,只在他阿娘提到他时微微动了动眉头。 吴三利也不理会她,只顾着向师傅求道:“朱先生,求你给我药罢,委实痛得抵不住了。” 师傅一脸遗憾地摊了摊手:“上回救你,用了香加皮,不过半钱的剂量,确能助人重振心脉,可而今你饮了香加皮炮制的酒,足足二两呢,这酒助药性……还望吴郎海涵,在下无能为力。” 香加皮,我登时记起吴家娘子先前来买过药,带走了一包香加皮,说是新宅闹鼠患,还是我亲手包给她的呢。如此说来,这包香加皮根本就不是用来平息鼠患的,却是替吴三利备下的催命药。她该是将加皮酒中的五加皮换成了外表难辨、性味大毒的香加皮。 那吴三利也并不因五铢钱使用过频,将心坠成沉铁而亡,他是教他的发妻毒害送了性命。 果然是心狠。我尚且记得头一回在茅草棚屋里见到悠悠醒转后痛哭亡子的吴家娘子,彼时她是那般哀婉无助,犹如深秋里飘荡无着的碎叶,此时竟成了带毒的荆棘条。 “既是说已没了命,缘何还疼痛难当?”吴三利不肯死心,纠缠辩驳道。 师傅已不愿再听他聒噪,随口应道:“生为人时会有痛楚,又有谁人告知过你魂魄不会疼痛?” 殷乙适时地走上前,一掌搭在吴三利的肩膀上,客气却阴沉地请道:“时辰不早了,吴家阿郎不便再耽搁,还请早些去了才是。” 也不等吴三利反应,殷乙不由分说地将他带到门前,顺势便送了出去,任凭吴三利如何哀求咒骂,一出了那暗火涌动的门,再不闻一丝声息。 吴家娘子冷冷地笑了一声,也不回头望他。她抬起头来时我才看清楚,她忍着剧痛的面色并不比吴三利松快多少。她向师傅端端正正地屈了屈膝:“我自知罪孽,也自知去处,虽心头痛得厉害,也不敢指望朱先生赐药。” 比起吴三利,她倒是更傲气些,说罢她向八仙桌旁呆若木鸡的吴裕才深深一望:“爷娘对不住你,从今往后再莫相遇才是你的福分。” 吴裕才张了张口,终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呆望着他阿娘转身往门边走去。我想他将他爷娘这一年来的衰兴、对峙从头看到底,而今也该心灰意冷了罢。师傅说过,心无挂碍,方得自在。我倒是赞同他阿娘所说的,望他自此脱了羁绊之苦。 她转身转得太过决绝,身子猛一晃,便听得“当啷”一声响,一枚铸铁的小物件从她身上滑落,直直砸到了地下。 我定睛瞧去,正是那枚五铢钱。我顿时恍悟,原来她才是因这凶钱坠心而死。她因挂了五铢钱,硬了心肠来毒害了吴三利,许是因她身子骨弱些,承受不住坠心之痛,便与吴三利一同到了朱心堂。 “夫人且驻。”师傅弯腰拾起掉落在地的五铢钱,略一翻看,唤住了吴家娘子。“咱们的药钱尚未结算过。” 吴家娘子停了步子,一手按压住心口,艰难问道:“惭愧……如今我还有什么能拿来偿先生的药资?” 师傅拈着那枚五铢钱笑道:“怎会没有?夫人若是肯……”他向吴家娘子紧捂着的心口一指:“这副留之遭罪,又弃之不得的铁石心肠,便可拿来抵充药资。” 第39章 五铢钱与加皮酒(十四) 莫说吴家娘子大惊,连我在一旁都听得心头一跳。 隔了片晌,吴家娘子长叹道:“既吃了朱心堂的药,自然是要给药钱的,朱先生说得很是,我这一副心肠既已坏了,留着有何用,先生拿去便是。” 师傅点点头,信步上前,吴家娘子的神色看来平静如水,开膛挖心这等教人惊惧的事仿若与她无关。 在师傅向她探出手的刹那,我再不敢看,赶紧低头垂目,咬紧牙关。 可预料中撕心裂肺的喊叫并未出现,铺子里一片寂静,静得能听见我自己的呼吸声。我仍是不敢抬眼,不过几息工夫,只听见吴家娘子轻声叹息道:“多谢朱先生成全。”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她还齐齐整整地站在那儿,面色僵冷晦暗,但先前忍着心口剧痛的模样已全无,谢过师傅之后,沉静地跨出门去。 “阿心。”师傅唤我,我却还在发懵。 “阿心,又痴了么?”师傅带着责备又唤了我一遍,我一个激灵醒过神,见他手里正捧着一团玄铁,只这玄铁形状古怪,果然是一颗人心的模样。“快将那汤药罐子取来。” 我得了师傅的吩咐,慌忙绕进柜台,从最角落的一个药屉内,仔细地捧出师傅最着紧的那个汤药罐子。 师傅麻利地打开汤药罐子,将手里捧着的那颗玄铁人心浸入罐子,隔着罐子,我能听见玄铁沉入的声音,落底之后又“咕嘟咕嘟”地涌上了无数细小水泡似的。 “师傅,这也能入药?”这罐汤药最是稀奇古怪,入药的皆是些离奇之物,先前就收过杨主簿亡妻百感交集的一颗泪珠子,这回又收了这颗玄铁心。 “这汤药最缺不得的就是这铁石心肠,不硬起心肠来如何能断了诸般情思念想,如何能忘情离苦?” 我探头想望望那汤药罐子是什么情形,偏师傅手脚更利索些,说话间便快速地从那罐子里舀了一碗汤药出来,重又封上了罐子,我也只得作罢。 “他那爷娘便罢了,他却少不得这一碗汤药,教他吃了,早些打发他去罢。”师傅向八仙桌边的吴裕才扬了扬下巴,吩咐道。 我双手捧起汤药,小心地向吴裕才挪过去,满脑子是他哭泣的模样。自西湖边小梅林里头一回见他伊始,每回见着他皆在独自饮泣,然到了眼下,他却不哭了,木然地坐着,眼底是一片比死更灰冷的阴暗。 他已然辞世日久,此般形容,竟好像又死了一回似的。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境遇能比目睹双亲相残相杀更惨痛,纵使师傅不给他汤药,大约我也是要替他求一碗来的。 我将药碗搁在桌上,往他手边轻推了一把:“你……饮了汤药罢,只消这一碗,万般苦痛尽消,难得我师傅肯给,切莫辜负了。” 吴裕才坐着不动,连眼珠子也一动不动。 我急了:“你原说挂念爷娘徘徊不去,而后你爷娘争利夺财闹到了这步田地,如今也都去了,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此一世还有什么值得你挂碍不肯忘的?” 他极缓地转过头,虽对着我,一双眼却空洞地穿透过我的脸:“我并没有挂碍,只是百思不得明白,他们……他们究竟如何到了这一步。” 我答不上话,眼看着卯时将近,心里不免焦急,回头向师傅求助。 师傅刚收藏好了汤药罐子,拍着手掌上的灰尘,踱步过来:“不明白也难怪,你在人世才几度春秋?纵然我立时就告诉了你其中原委,你就能立时通透了?哪一桩不得自己经历自己参悟。快去罢,莫在此白白耽搁了。” 吴裕才的目光又痴痴地落回了自己的膝头,似乎是认真思索了一回,终于端起了桌上的汤药一饮而尽。 这回不等师傅来拉我的手,我先握住了他的手腕,顺着吴裕才无神的眼窝望进去。 寒冬腊月,夜深人静,昏暗不明的小屋里,年轻妇人正凑近一盏小油灯缝补成堆的衣衫,身旁棉絮围着的筐子里有个小婴孩正扯布头顽,她不时偏头望望他,再伏身去剪桌上的灯芯,明灭不定的灯火映出小屋的一贫如洗,和她包着发髻的素色包头。 屋门一动被人推开,随之而来的冷风将灯上的火苗吹歪,不偏不倚火苗正舔在那妇人的手背上,她低低“呀”地惊呼一声,门口的男人丢下手里的东西,快步走进来,捧起她被烫红的手背,又是细看又是吹气。 妇人忽然笑了,抽回自己的手,连声说“不碍事”,催促着男人赶紧净手面用饭。所谓饭食,也不过是几块热腾腾的地瓜粗馍,两叠青黄菜叶罢了。可小屋里因多了人气,热络起来,两人互相问着白天里做的活计,夹杂着小婴孩“咿咿呀呀”的吵闹。 这是吴裕才对他爷娘最初,也是最深邃的记忆罢,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想深探下去,却只有一片白茫茫的空白,空空荡荡,干干净净。 我诧异地收回视线看向师傅,师傅从我的手中抽出他的手腕:“这是他自己的选择,只肯认这些记忆,也好,于他能好受些。” “这位姊姊……”吴裕才的眼眶里有了些反应,目光在我脸上转了转,露出些许微笑:“我们,可是认得?我这是身在何处?” 我知道他已将前尘往事弃在了身后,这一刻对他而言是一个全新的伊始,我回了他一笑:“这是何处你也不必明白,要紧的是往后你该往何处去。” 吴裕才似明白,又似不明白,终是点点头,顺服地跟着吴甲到了门前,无知无觉地从口门走了出去。 他的身影才刚消失不见,便有一声悠长的鸡鸣穿透了茱萸巷,吴甲急忙上前将两扇门一同阖上。眨眼之间,门口带着暗火的大门杳无踪迹,还是几块长木板拼成的门板,有隐隐的光线从门板缝中挤进来。 “吴甲,殷乙,开铺子了。”师傅舒展了一下双臂,顺势将五铢钱揣入怀中。 吴甲搬开了第一块门板,师傅向外望了一阵,便同我道:“今日倒不见有人来买药,你且回屋歇一觉罢。” 我顺着他的目光也向门外张望了一回,心里嘀咕,我怎瞧不出今日有没有客来,师傅望的明明是门外,我怎么觉得他望的是将来。 师傅说罢自己先往后院去了,我忙忙地赶上他,方才的疑惑一直未去:“师傅,师傅,吴三利夫妇穷困潦倒时情深意重,连寻死都要在一处,不肯分开,有了钱财身家,日子不得过得愈发和美了么?怎就撕扯起来,非要相害性命了呢?” 我知道这不能怨在五铢钱上,吴裕才也该知道,故他并不怨怪师傅给了他爷娘五铢钱。但这究竟该怨谁?师傅呵呵笑过,并不答。他适才不肯答吴裕才,现下也不肯说予我知道么? 我加快几步,绕到他身前,挡住他的去路,缠道:“师傅,你便告诉阿心罢。” 师傅绕不过我,只得停了脚,“傻丫头至今还未看透么?这世间夫妻能共苦的不少,能同甘的却着实不多。大多人尝过甘甜的滋味,便生出贪念来,各自有各自想要的滋味,独忘了初时将他们拴在一处的苦味,又怎能再相守?” 这便是了,那五铢钱就是吴三利夫妇二人,乃至所有使过它的人的甜头,尝过了,都不肯放,紧握着这甘甜又凶险的欲望,一步步背离本初。 我想要将这话说给师傅听,问他我参得可对,一抬头,师傅早撇了我一人在院子里傻立着,自个儿回屋去了。 第40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一) 吴三利夫妇一夜之间暴毙家中,市井街坊中掀起了轩然大波,连临安知府都亲临吴宅过问了一番。一时间,街头巷尾、寻常家中,茶余饭后的提起的无不是这桩离奇事。 官府查来问去,不着一丝头绪,因吴三利是教香加皮毒死,有人来朱心堂问过一回话。师傅要我照实回话,我便说吴家娘子确来买过香加皮,说新宅闹鼠患,要灭一灭。 官家人得了这话,倒也不再追问。过了一阵子,终究是报了个吴三利遭其妻室毒害,犯妇畏罪自尽,以此结了案。吴宅空置下来,又成了远近闻名的一座凶宅。 嘈嘈杂杂直闹到小年,进了年节,人皆忌讳凶事,又忙着过年,这才渐渐平息了下去。 九儿的亲事亦因此戛然而止,刘家闭店了好几日,几乎颜面尽失。想来九儿大约是高兴的,过不久的某日,师傅望着生药铺子门外,忽欢天喜地地唤我:“阿心,阿心,少康瓮的新酒又该启封了。” 我嗅不到什么新酒的香气,不过师傅所说,我从不有疑。况且新年将至,正是酒香浓郁时。 又是一年元夕,我将去岁元夕师傅给的绢纸红灯笼取出来点上,悬在后院的老树枝杈上,好添些年节的喜气。 烛火一亮,我惊异地发现,过了这许多时日,灯笼上蒙盖着的大红绢纸一丝都不曾褪色,依旧红艳明亮。 灯在院子里亮着,我借着灯光将自己的衣裙打量了一遍,才满意地去前堂找师傅。 下半晌在街口遇见张屠户家的娘子,她掸着新袄子同我说,南曲戏班在东街城隍庙搭了戏台。她这一说,勾得我心痒,忙央她带我一道去看戏。 张家娘子往我身后的生药铺子一探头,撇着嘴道:“阿心啊,你莫怨婶子小气不肯带着你顽,你师傅看你看得紧,我若带了你去,指不定你师傅他又该不高兴了,我可不开罪他。” 张家娘子走后,我回到铺子里,坐在柜台后头,托了腮帮长一声短一声地叹气,连吴甲都忍不住来问:“阿心这是怎么了?” 师傅却要在酉时之后方才留意到我的长吁短叹,拿开我托着腮的手端详我明摆在脸上的怏怏不乐。“阿心是想去观灯了?”他笑着点了点我的额角。 我直摇头,我才不想观灯,在我看来街上铺天盖地的灯,怎么也比不上师傅去岁给我的那盏大红灯好看。 “那又是为何闷了半日不作声?连吴甲殷乙都同我说阿心不痛快。” 我抿了抿嘴,“张家娘子说要看戏去,又不肯带着我去,不为别的,她说师傅将我看得紧,总不许我出去。” “原是为了看戏。”师傅好笑地拍了拍我的脑袋:“你在这铺子里看得还不够多么?” “那可不一样,今次的南曲班子是顶有名的,演的是《荆钗记》……师傅……”我又是辩驳,又是央告,倒笨口拙舌起来。 师傅眯着眼思量了一番,才下了决心:“也罢,想看便去看罢。只不许你跟着对街张家的娘子去,我带着你去。” 虽说我对师傅过分小心,总不许我夜里独自出去颇有些不满,可当下他应允了我去看戏,我自顾不得那么多了,满心里只剩欢喜。 元夕夜与去岁一样,不见有甚变化。鱼龙腾舞,琉璃宝灯,笑语踏歌,我的欢跃,师傅的笑意,也未有不同。 《荆钗记》我头一回看,戏文一点点唱下来,尘世里的悲欢离合,不外乎如此。师傅说得不错,这戏,同我在生药铺子里所见的,大同小异。抑或是我期盼过高了,这出戏着实是寻常。 当演到那戏里的痴情女子纵身投江时,我忽地发觉周遭的吸鼻啜泣声此起彼伏。我在人群中望到张家娘子,她捏着一方帕子,正不住地抹眼角。 我记得她下半晌同我说过,这出戏她看了不下五遍,怎的还能教这戏赚去那么多眼泪?我将视线从张家娘子身上移开,慢慢看出去,倒是另有一人同我一样,并未被台上的戏触动到多少。 借着街上悬挂着的无数灯笼,我仔细打量了那人几眼,二十来岁的年纪,样貌还算不错,一身灰绿锦袍显着贵气,他正冷冰冰地直视着戏台,嘴角微倾,不屑地冷笑着。 按说师傅也时常冷冷淡淡的,却与那人截然不同,我总觉得那人的淡漠中有藏不住的寒意。 许是感知到有人正在望他,他忽然向我这边转了转头,我忙将视线移回到戏台上。 过了良久,戏台上的戏文终于唱到了历经磨难的夫妇破镜重圆,台下又是一阵抽泣抹泪,观戏的姑娘妇人们跟着台上的悲欢哭哭笑笑。 我长长舒了口气,师傅在我身后低声笑道:“阿心也觉戚戚?” “阿心不过是感慨,世上那么多的苦难,磨折之后哪有这样的皆大欢喜,戏文果真都是哄人的。”我耸了耸肩膀,早知还不如看花灯花炮,至少绚丽好看。 “为师可曾骗你,果然是咱们生药铺子里的戏更好看些罢?”师傅掩口笑我,一手拢了拢我的肩膀:“走罢,戏散了。” 他话音甫落,前一息还都在扯着帕子拭泪的人群毫无征兆地涌动起来,众人皆呼朋唤友,卯足了劲回身后撤。我来不及转身,便教人群狠狠冲击了一下,师傅拢着我肩膀的手不知何时也不见了。 “师傅……师傅……”我唤了两声,都被周遭的哄乱吞没。 我鲜少,不,是从不曾置身这般的熙熙人群中,各种声音一齐向我扑过来,灌得我满耳满脑都是嘈杂,晕晕乎乎,辨不明方向。这时候,随意来个人,稍一撞,我必定要倒地遭人踩踏。 我一筹莫展,心里疾呼着师傅,喉咙里却发不出声来。 突然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一股极大的气力抵抗着人流,将我往反向拉,我左右是无力眩晕的,只求不遭人群踩踏便好,也顾不上那么多,任由那只手来拽我。 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我忽觉一阵轻松,新鲜的空气重回到我的鼻端,我使劲地呼吸了几口,渐渐镇定过来。 “师傅……”我一仰头,迎上一张陌生的脸,将我从人堆里拽出来的那人,竟不是师傅。说是陌生,只因我不认得他,那张脸,却是方才看戏是见过的,正是那位对煽情戏文毫无所动的绿袍贵气公子。 第41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二) “赖公子。”一个小婢子气吁吁地跑来,绿袍公子答应了一声。那小婢子焦急道:“赖公子忽不见了踪影,我家姑娘打发我来瞧,幸好赖公子未走远。” 由此我得悉他姓赖,我赶紧朝他屈了屈膝:“多谢赖公子援手。” “阿心。”人声喧杂中冲出温和又急切的一声唤。才道了谢,师傅便到了。我飞快地朝那位赖公子又行了一礼,循声跑回师傅身边。 “师傅去了哪里?一眨眼就无影无踪了,亏得那位公子援助,若非他将阿心从人堆里拉出来,只恐今日要教人踩折几根骨头才罢。”我怨道。 师傅倒不驳我,只连连点头,似也有些后怕:“下回可再不能来凑这热闹了。” 说话间他随着我的步伐到了赖公子跟前,我扯了扯他的衣袖,细声道:“就是这位公子,阿心已谢过了。” 那赖公子脸上端着谦和的笑,目光移向师傅的一瞬间,那一脸的笑陡然一僵。我立在他对面,借着戏台上照下的明晃晃的灯火,瞧得分明。 我狐疑地扭头去望师傅,师傅神色如常,笑意融融,并不见甚异常。他冲赖公子拱了拱手:“小徒不大出门,人多易惊,多谢公子施加援手,使小徒免遭踩踏之险。” 那赖公子长长地“哦”了一声,倒像是长出了口气,回复了笑容:“好说好说。” 这边正客套着,那小婢子欢叫了一声“姑娘”,从灯火幽暗处引来了一位年轻女子。那女子目光轻扫过,向师傅不冷不热地微微颔首点头一笑:“朱先生也在呢。” 她认得师傅,许是曾在朱心堂看过诊的罢。我好奇地将她打量了一番,记不起是哪一位。可当我视线上移到她眉头时,便豁然记起。她的右眉上头赫然一颗殷红的大痣,我不记得她,却记得这颗大痣。 大约一年前,她确是来过朱心堂,是为将眉上的大痣去除。我记得彼时师傅未加理会,只说不好去除,请她另寻高明。看来更高明的,她并未寻着。 那位赖公子一见她来,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几分:“玉汝,可有受人冲撞?” 那唤作“玉汝”的女子轻轻晃头,娇羞无比,柔声细语道:“不曾,等了许久,总也不见你来……” “苏姑娘。”师傅倒还记得她,向她抱歉地拱手:“这位公子方才助小徒脱困于人群,因此耽搁了,还请苏姑娘见谅。” 那苏姑娘似乎浑不在意师傅说什么,满目里只有赖公子,瞧向他的目光里似有千丝万缕的绵柔。而那赖公子亦是掩不住的关切爱护,替她将散落的斗篷系带重新系上,恰如戏文里唱的那般情意绵绵。 我一时竟是看住了,直至师傅向他二人告了辞,拖着我往回走了好一段,我还忍不住频频回头望那二人的背影。 元夕中,再严密的门风,也许已议过亲的男女一同赏灯观花炮,故这夜的街上有不知多少如漆似胶的身影,也不知有多少情丝缠绕的目光。那赖公子与苏玉汝行动间守礼持重地保持着一段距离,可落在我眼里偏又是这大街上最是燕侣莺俦的一对。 “你总瞧他们作甚?”也不知我回了第几趟头,师傅终是皱眉问道。 “我……”我却不知如何答他,难不成要我照实回话,说我歆羡他二人的情意,那还不得教师傅调笑嘲弄个把月,我心思急转:“我倒觉着赖公子与苏姑娘瞧着极登对,比戏台上演的好看。”算是胡诌的,但也真心话。 “看人还只光看那副皮相,不见一丝长进,为师白教你了。”师傅勾起手指顺手在我脑袋上轻轻一叩。 我一面躲让,一面在心里暗暗道:师傅的皮相也是极好看的呀。 走进茱萸巷,四下已无人,巷子里黑沉沉的。对面地势较高处忽然炸开了一朵明亮的焰火,彩光四溢,化作数十道陨星,跌落入苍茫夜色中。 “阿心,快来收你的药资。”师傅停了步子,笑着指向那璀璨的花炮。 那是去岁元夕因花炮爆燃受创的酒肆店主欠下的药资,毕竟隔了一年,我从未指望过他会守约,难为他竟还记得。我在心里将所有的节庆排了个序,元夕位列前茅,这突如其来,又如约而至的药资,教我更肯定了这个排序。 那酒肆的店主,是个极其守信的人,事实上,百年岁月中,他从未缺过我一回药资,即使多年后,他已身故,他的子孙后嗣仍在每年的元夕,替他偿付这年年岁岁不断的药资,使得我在漫长的,毫无希望的,等待师傅归来的年月中,获得了那一点珍贵的暖意。 因为一见那一闪即逝的绚烂,我便恍若看见师傅遥遥指着天际的焰火,一脸醉人的和暖,笑着唤我:“阿心,快来收你的药资。” 那是后头的事,容我缓缓地说,眼前说到的,是那贵气凌人的赖公子与苏家小娘子的事。 说起赖公子的富贵,当真是令人咋舌。 元夕过后,吹过的风里渐渐有了暖气,天一暖,便催开了百花,花朝节接踵而至。往年,照着习俗,全城未出阁的女儿家,皆要在这一日出城寻花,拜花神。 可今次,花朝日上半晌,满城的闺阁娇娘尚未来得及出城赏花,便教招摇过市的一队送聘礼的队伍勾住了目光。以至于这日再无人用心赏花,城外的葳蕤繁花因这一队聘礼黯然失色,白辜负了一季春色。 巧不过,这日晌午,我与师傅出诊,回来的路上正遇上这队送聘礼的敲锣打鼓地自茱萸巷前的大街上过,教我有幸目睹了这桩盛事。 左右大街被聘礼长队与围观长队占了,我与师傅过不去,也不好冲撞了人家的吉事,便立在围观人堆里等着他们先过去。 金玉头面、绫罗绸缎、珍宝古玩、包金镶银的簇新家什,每过一抬便会引起一片唏嘘,一片惊叹,众人交口称赞,指指点点,引得那吹打队伍越发来劲,礼乐震天。 那些细软器物在我这儿倒不值什么,我并不懂它们的金贵,只一抬通体莹白、雕琢讲究的玉镜台,打从我与师傅跟前过时,骤然吸住了我的目光。只是一架做工精细些的寻常镜台,在我看来怎有一种熠熠生辉的暗光? 我移不开目光,手上不由自主地拉了拉师傅的衣袖:“师傅,师傅,你瞧那玉镜台……” 师傅未加理会,我一扭头,瞥见师傅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抬玉镜台。 第42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三) “这是谁家要娶新妇,这样大的手笔?”身后有人交头接耳地将临安城内有这般财力的人家细数了一遍,到底也没能探出个究竟来。 有耳目灵通的直摇头:“莫猜了,莫猜了,那家原不是临安人。” 好些人一同将目光转向那知情的人,连师傅也跟着望了过去,倒教我暗暗吃惊。 “我也是听人说嘴,那家从外地迁来经商,并不在城内住,许是在城外有个庄子,仿佛是姓,姓……”那人深锁了眉挠了挠头,忽地眼里一亮:“是了,姓赖。家里长辈全无,偌大的家业只年轻公子一人担着……” “哪家的姑娘这样好福气?”有人如是问,引得围观人群中的妇人闺女皆竖直了耳朵。 “哪家?你猜猜是哪家?”那人得意地摸摸下巴:“左右不是你家。” 众人哄笑,一阵笑骂过后,那知情人到底还是道出了是哪家的姑娘:“城东富贾,苏宜的独女,苏家小娘子。” 一片虚与委蛇的“门当户对”、“金玉良缘”的赞声中,我心底油然而生了最诚心实意的歆羡,苏家小娘子与赖公子元夕共游的情形尚历历在目,当真是一对璧人。 喜气洋洋的聘礼队伍过去了好一会儿,众人渐渐散开,我才从那无端生出的歆羡中醒过神来,跟着师傅回铺子去,还得努力掩饰住心事,生怕师傅又拿我打趣儿。幸好,师傅似乎也怀揣了心事,倒未提起什么话来。 “师傅,你可还记得苏家那位小娘子到咱们铺子来过?为了她右眉上的那颗红痣。”我往自己的右眉上指了指,不无感慨:“她也不知听了什么人胡诌,恐那颗大痣坏了姻缘运数,非要来去了它。而今她良姻已定,可见告诉她这话的人是个行骗的术士。” 师傅朝我一瞥,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这么些年,你跟着为师究竟学会了些什么?” 我张口结舌,心里茫然。我跟着师傅自然是学岐黄之术,自问学得还算兢兢业业,原来仍是不得师傅满意?可是何处做得不好? 这个疑问,使我从苏玉汝完美的姻缘中惊醒过来,一番深刻扪心之后,我下了断定,近来确有些疏于学习,神思飘忽,带着花香的暖人春风,更是将我的心思吹得四散。 我偷眼瞧了瞧一旁泰然安步的师傅,心虚地下定决心,回去便好好地诵背药典。 回到朱心堂,我果然就收了心思,乖乖地窝在柜台后头捧起不知几年前就答应师傅要诵背完的药典,很是下了一番苦功。师傅偶瞧见了,便笑道:“阿心又背药典呢?”我只假作未闻,脑袋在堆积的药典中埋得更深了。 药典手不释卷地背了不到七八日,便教一名一头撞进朱心堂的小厮扰断了我的苦读。 那小厮大约是一路狂奔而来的,气喘如牛,面色通红,一个劲儿地嚷着要找朱先生。 师傅出门寻药未归,我说了好些遍,那小厮却毫不理会,只管团团转,颠三倒四地求告,说要救他家姑娘。请他落座吃茶等候,请他先回府回话,皆不肯听。 寻到朱心堂来的人,多半是急迫且慌乱的,我并不见怪,也只得静立一旁,候他自己镇定下来,方能好好说话问疾。 那小厮兀自焦躁了一番,果然慢慢镇静,这才一拍脑袋,想起尚未递名帖。他慌手慌脚地从怀里摸出名帖递过来,我只一瞥,便瞧见个烫金的“苏”字在帖子上闪,倒同那小厮一般紧张起来。 “敢问可是城东苏公府上?”我从柜台后头站起身:“是苏姑娘病了?” 小厮点头不迭:“正是,正是,姑娘既认得我家姑娘,还求姑娘赶紧去瞧瞧罢。” “怎不请旁的大夫先瞧瞧?” 小厮一抹额头上的薄汗:“怎没请过,皆不中用,万般无奈,才扰到朱心堂来。” 我心下了然,能求到朱心堂来,苏玉汝之疾恐是不轻,且病起紧急,师傅寻药短则半日,长则几日不归也是有的,我又不知往何处去找他,待他归来,只怕早已耽搁了。换作旁人,倒也罢了,可于苏玉汝,许是不忍见那最好的姻缘蒙尘,我是存了些许关切的。 几番盘桓,我低头将柜面上的一堆药典深深盯了一眼,横了横心道:“师傅不知几时能回,我先随你去望望罢,若能用药便先用着,可我医术粗浅,到底还要待师傅回来看过才行。” 小厮大大松了口气,他哪理会那么多,只管从朱心堂里把人请回去便得。 我收拾了医笥,殷乙不知从哪个角落踱出来,拦在我跟前,问是否要同往。我向大门外街口张望了一眼,苏家遣来的乃一驾小车,一人驾车一人坐车,再无余地。 “你不必跟着,店里还需人看着,我去去便回的。”我摇着头,背上医笥,跟着那小厮出了门,临上车,一眼瞥见日影西斜照在车壁上,我心里又不禁一顿缩,回头见殷乙还在大门口,便跑回去几步吩咐道:“若是过了酉时我还未归,便来城东苏宅接我。” 殷乙满脸犹豫,我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抬起左臂朝他晃了晃,咧嘴笑道:“师傅给的镯子很是管用,那些东西……如今轻易都不敢近我呢。” 他终是迟疑着点了点头。 我随苏家小厮一路驱车到了城东内坊,将近苏宅时,我挑起车上的帘子,问道:“你可知你家姑娘是何病症?” 那小厮向四下张望了一圈,犹豫了半晌,仍是摇了摇头,不肯言语。 “如何起的病?”我追问道。 “忽然起的病,病症……也甚是奇怪,大夫看了不知多少,汤药也每日往下灌,一丝不见好,昨儿越发利害了……一会儿姑娘见着了便知。”小厮赶着车,说得躲躲闪闪。 我退坐回车内,一颗心跟着一同往下沉去。好端端的突发急症,形状怪异,听这病症,似乎确是朱心堂的买卖呢,却不知是什么祸害。一阵阵悔意打从心底涌起,我暗暗咬了咬牙:我哪有本事应对那些离奇的器物,早知便该等师傅回来一同来看才是。 第43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四) 虽说我跟着师傅四处收了不少异物,朱心堂里也是满屋子的奇异物事,我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妥,可要我单单一人,去处置那不知是什么古怪物件惹出来的祸事,还是头一遭。 我心口“突突”直跳,怎奈想要退回去已然来不及,转眼间,已到了苏宅大门口。 小厮跳下车来相请,又冲着出来迎的家仆喊了一嗓子,说朱心堂的大夫来了。我糊里糊涂地便被众人簇拥着进了门,又不由自主地教几个婆子带着,自屋子到游廊又到园子,绕来穿去,走到了后院一间素朴的厢房前。 房前围了几个人,一色都是仆婢的模样,见有人背着医笥,全都往两边退散开,自动地让出一条通往屋子的道来。我走到屋门前,深深吸口气壮胆,抬手一推门。 一股腥甜的气味扑面而来,不算浓重,但也不轻,屋内有人出了大量的鲜血,才会有这样的气息。我咬着牙,一步步走进屋内,不知是什么人,在我身后将门一阖,屋内一暗,血腥气便愈发的重。 屋子一角有张板床,似有人躺着,只是纹丝不动,也不知死活。 我提着胆子,走近板床,一个小婢子正捂着腰侧,横卧在床,血腥气正是从她这儿来的。我凑近她,听见气息微弱的呻吟,我听得出她已痛得脱力。她的面色虽已苍白无光,五官因疼痛扭在一处,可我认得出,她便是元夕日跟着苏玉汝去看南曲的小婢子。 可她至少还有生气儿,我舒了口气。 “姑娘瞧她可还能救?”一口气儿还没捋顺,乍然从屋子的暗角处发出一声问,骇了我一跳,心几乎漏跳了一两下,差点儿跌坐在地。 我捂住发慌的心口,扭头望去,不知从哪儿走出一个面容板正的妇人,不苟言笑地瞧着我,等着我回话。 见我发愣,那妇人又补道:“姑娘莫见怪,我是苏宅的管事,这婢子受了些伤,姑娘瞧瞧,她可伤着了性命?” 我脑里仍然发懵,却也知晓眼前板床上躺着的绝非苏玉汝。“不是……不是苏姑娘要求医么?” 那妇人尴尬地“嗯”了一声,又催我替板床上的婢子瞧伤势。 这倒提醒了我,那婢子伤得不轻,流了这许多血,再不处置只怕她这条命便要交代了。我忙附身过去,拉开她捂着腰侧的手,挑起血糊一团的衣物来看。 床板上的婢子一声声地闷哼,再痛也无力囔出声,我瞧见她的眼角豆粒大的泪珠子一颗颗往下滚。她的创口很深,且伤得干脆利落,切口齐齐整整,显见是遭人利刃劈砍致伤,亏得她命大,只差小半截手指便要伤及器脏了。 我转头向屋内的那位管事妇人要了热水、布帛、灯烛等物。她大步出去吩咐了一阵,又回到屋里,紧张地问我:“依姑娘瞧来,她可有性命之忧?” “大娘勿忧,她伤势虽重,但性命暂且无碍,只是血失得多,待止了血,将那创口小心养些时日便好了。”我从医笥内拣出两贴止血应急的膏药替那婢子敷贴包扎,一面安慰忧心忡忡的管事妇人。 管事听了这话,不由低低地念了两声佛,缓了缓神,又道:“姑娘收拾妥了她这伤,且先慢走,还有一位要诊治。” 我倏地直起腰,睁大眼望向她。 “姑娘莫要误会。”大约是我的反应有些大,管事妇人忙连连摆手。她低头犹豫了一息,叹道:“另一位要诊治正是我家姑娘。” “不瞒姑娘,这婢子,侍候我家姑娘自小到大,本情同姊妹,目下竟教小娘子伤成这般模样。”管事说着这话,仿佛连她自己也不肯信,自摇着头,“前些日子,小娘子忽得了癔症,时好时坏,好的时候与平常无异,忽魔障起来,也不问是谁,摸到什么利器便……便要伤人,伤人了之后,又哭得死去活来,不得安宁。” 苏玉汝得了癔症,持利刃伤人?还险些砍杀了近身侍候的婢子?不怨那管事不信,我亦不能信的。此时的苏玉汝,不该是在闺中含羞脉脉地待嫁良人么? 我回头拾掇婢子身上的骇人创伤,无论如何都不敢信是苏玉汝所为。 好容易将她收拾妥帖,写下止血补气的方子,那管事妇人打发了小厮出去买药,又紧催着我净手净面,好随她去瞧苏玉汝。 穿过后堂,是一座小巧的园子,一踏进着园子,我立时便能感觉到身边领路的小婢子和管事妇人都提起了十二分的小心,那小婢子的惊惧尤甚,连眼神也躲闪瑟缩着。 迎面快步走来一名男子,年逾不惑,提着袍裾,满面愁苦。管事妇人在一旁低声道:“那是我家郎君,为着姑娘的病,唉……”她没法形容苏玉汝父亲的神色,只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来人原就是城东首屈一指的富贾苏宜,过聘礼那日,我在街上听过他的名号。 “朱心堂的朱先生来了不曾?”苏宜只管事妇人只引了我一人前来,不觉皱紧了眉头。 我忙向他行礼:“家师收药未回,因苏公府上催得急,我便先来问个脉,待家师归来再作细诊。” 苏宜略一沉吟,勉为其难地点点头:“也好,姑娘家说话问诊都方便些。那便,有劳姑娘了。” 我因听说苏玉汝发了癔症,本以为她的闺房中会是一片狼藉、鸡飞狗跳,可真进了屋,倒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屋子里寂静无声,窗明几净,与寻常富贵人家女儿的闺房并无不同。 苏玉汝正坐在案边摆弄一捧花草,听见有人进来,扭头向门口张望了一眼,眉眼一弯,嘴角边漾出了一个浅浅的梨涡。 “阿爹。”她从案边站起身,向苏宜行过礼,便半嘟着嘴,娇嗔道:“阿爹来了便好了,她们如今一个个儿都不成个样子,成日里躲着懒,玉汝想替阿爹修剪些花叶摆放,唤她们取剪子来,唤了半日也不见有人取来。” 苏宜尴尬地望了望我,又向苏玉汝半哄道:“阿爹知道玉汝有孝心,花草且先搁下罢,可瞧见有客来了?” 苏玉汝这才转脸留意到我,先是一怔,继而笑道:“这是……朱心堂的阿心姑娘?咱们元夕那日才见的。你师傅一向可好?” 我却是震得哑口无言。管事妇人与苏宜都说苏玉汝有癫狂之症,仆婢们皆惊恐而避,偏院厢房里头还躺着教她重创的婢子……可苏玉汝究竟哪里像是个有病的? 第44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五) “阿心姑娘?”苏玉汝见我发愣,眨了眨眼,关切道:“阿心姑娘可有甚不适?” 我心里头哑然失笑,我是苏家人请来替她看诊的,反倒劳她费心。 “小女近来神思疲惫,夜间又多梦魇,只怕是婚期在即,睡卧不宁,伤了神了。”苏宜忙上前打岔,特意盯了我一眼,不着痕迹地冲我使了个眼色:“这时候身子顶要紧,烦请阿心姑娘劳心问个脉,补养起来才是。” 苏宜这台阶搭得不错,也不必我应对,好顺理成章地替她问诊。我领会得他的意思,跟着笑道:“还没向苏姑娘道喜呢。苏公说得极是,越是这个时候,越该好好调养。” 说话间,苏玉汝便了我引至案便,顺手将一案的花草挪到了地下,笑吟吟地摊开手。苏宜与管事的妇人面上皆是一松,默不作声地退到闺房门外。 室内不熏香,鼻间全是新鲜花汁草叶的清香,我一手搭在苏玉汝的手腕上,不由吸了吸鼻子。 “这花香如何?”苏玉汝笑问道,眉眼间是掩藏不住的娇羞。 “真香,是赖公子所赠罢。”她的神色昭然,不必费心猜,也知道定是与那位赖公子相关。 果然,苏玉汝颔首一笑,目光轻柔地落在案边的花草上,犹如指尖轻抚,浑不在意我听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脉。 她自顾自沉醉时,我却陷入了另一种沉默,从脉象上来看,苏玉汝一切皆安,并无任何不妥,从她的形容举止来看,亦再正常不过。 我心底里叹了口气,拿不准是我习学不精,还是苏家上下有什么误会。我将手指从苏玉汝的腕子上移开,“苏姑娘并无大碍,静心沉气待佳期便是。” “是么?”苏玉汝的注意力从花草间重回过来,眼里有迷醉似的笑意:“我便说我安好,父亲偏不肯信,我看大约是父亲自己忧思过劳了。” 我不好说什么,只笑了两声,便低头收拾起医笥,准备告辞。 苏玉汝撤回手臂,向我的医笥里瞥了一眼,指着一个沾了些血渍的针囊问道:“这上头的血,是我那婢子的么?” 我倏地缩回医笥里收整的手,抬头正对上她一双幽黑平静的眸子。“苏娘娘……在说什么呢?”我紧张地捏了捏裙裾,打算装一回糊涂,赶紧从这古怪的苏宅出去,回去禀告了师傅才是正经。 可惜事情总与我所愿相悖,我还来不及收拾好医笥,猛不防一方带了血的素帕被甩到了我眼前的几案上,我的手腕教苏玉汝一把抓住,挣脱不得。真不知她这纤纤弱弱的身子,从何而来这样大的力道。 “我问你,那婢子死了不曾?”她直逼过来的目光镇静且阴寒,我一个劲儿地想要往后退缩,无奈被她抓住了手腕脱不开身。 我慌乱地直摇头:“不……不曾。苏姑娘,苏姑娘,这是做什么。”我开始相信苏宜的话,她果真是魔障了。 苏玉汝听说那婢子未死似乎有些不满,眸光却依旧阴沉:“竟未死么?她折断了我的花枝,本就该死,怎会未死。” 我望了一眼案边堆着的那些花草,枝叶纤弱,花朵娇嫩,看着人畜无害。“她不留神弄折了花枝,你便,便要狠心砍杀了她?”我眼前忽冒出那奄奄一息的婢子腰侧凶险的创口,心底里生出了恼意,虽说主家的小娘子与贫贱婢子身份悬殊,但在我看来人命总还是一样的。 苏玉汝阴丝丝地一笑,隔着几案将我拉近她的:“你也觉着她该死,可是?” 她一定是发了癫狂,我总不能同疯人论道理,快些脱身才是紧要。我瞅准了她拽着我的那条胳膊,伸出空着的另一只手,屈了食指飞快地在她胳膊窝中猛力一戳。她不备有这么一下,手上一松,我趁着这瞬息间的一松,从她的钳制中滑出我的手腕子。 哪成想,我抽回手腕的力道太过猛,一时把持不稳身子,侧身跌倒在那堆鲜嫩的花枝上,草叶气息刹那弥散开。我脑袋里登时“嗡”地一声响,顾不上看压坏了多少花草,连滚带爬地离开那几案,跌跌撞撞地朝屋门跑去。 不过一息间,苏玉汝警醒过来,口里低低地惨呼一声,仿佛我压坏的是她的肌骨而不是那些花草。那惨呼未落,我已能觉出脑后有器物带着阴嗖嗖的风袭来,而我已来不及躲闪,更来不及将一指之遥的房门拉开。 突然眼前一片光亮,房门不知怎的就开了,我毫不犹豫地扑入门前那一袭青袍中,几乎同时,脑后“哐当”一声尖利的脆响,有什么器物在地下粉身碎骨。我惊恐地扭头一望,一尊砸得稀烂的八宝琉璃花瓶散碎在地下,苏玉汝已从案边站起身,怀里搂捧着被我压坏的花束,冷冷地盯着我。 “阿心。” “阿心姑娘!” 屋门外同时数声,都在唤我。我一仰头,那裹住我的青袍,正是师傅的衣袍。师傅总是来得这样及时,我心里无比安定地叹息。 “阿心姑娘可有伤着?”苏宜从师傅身后焦急地转出来,忧心愧疚全写在脸上。只望了一眼,他又偏过脸去,似乎有些……有些避讳。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还偎在师傅胸前,双手紧抓着他的衣袍。我虽知晓他避讳什么,但并不觉有什么不妥,在朱心堂,每当我吃多了少康瓮出的酒时,也是这般赖着师傅。 师傅松开裹着我肩膀的双臂,将屋里的苏玉汝打量了一圈,又转向苏宜:“实属万幸,小徒未伤。苏姑娘病症深沉,苏公小心看护了才是。” 师傅向来笑容和煦,这番话听来虽还寻常,可我知道,他已然不悦。 苏宜点头称是不迭,又冲屋里叱责道:“玉汝,阿心姑娘好意来替你看诊,你这是作甚!还不快来与阿心姑娘赔罪。” 苏玉汝捧着花一动不动地定在原地,目光涣散失神,不知所措,与方才狠绝癫狂的模样判若两人。 “师傅,她脉象安稳,五内平顺,并不见病症。”我低声同师傅禀道:“我思度着,恐是身上有灵器异物作祟,合该是咱们朱心堂的买卖。” “倒有些长进。”师傅慢慢点头,微微地笑,忽而又板起了脸:“只不长记性,吃过多少亏也记不住,哪一个教你独身出来看诊?” 说罢撇下我,一步跨进屋内。 第45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六) 师傅虽进了屋,却不看苏玉汝什么情形,反倒慢慢地在屋内踱了一圈,目光落在了睡榻边的一张镜台上。 我才刚险些教苏玉汝伤了,一时不敢进屋,本与苏宜等一干人在屋外张望,见师傅凝视那镜台,我忽想起来,那镜台不就是抬送聘礼那日,我在街上瞧见的那张镜台么。那时我便觉它蕴着光辉,很是不凡。 方才我在屋内紧绷着心弦,未留意到它,现下再见,只觉那镜台孤立于室中,周遭的家具也好,苏玉汝捧着的那些花也好,与这镜台均不是一类,它便独自在这寻常的闺室内,格格不入,犹如鹤立鸡群。 此刻我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不凡的玉镜台,何时迈脚进了屋也不自知,那玉镜台有说道不明的吸引力,我无端地被它吸引,极想在镜台前照一照。明知镜中照出的只可能是自己的容貌,却总觉那镜中有另有一人在唤我。 我一步步地走向玉镜台,眼瞧着就要到了镜台前,只差两三步便能应了镜中的召唤,我甚至能瞥见镜中自己若隐若现的模糊身影。忽地,眼前一暗,一方青袍挡在了我跟前。 我蹙起眉,不满地仰头:“师傅。” 我偏过身子,想绕过师傅的遮挡去望那镜中的映像,可是师傅却一把按住我的肩膀,不由分说地将我在原地转了半圈,径直往屋门口推去:“去,莫在此处裹乱。” 门口的苏宜也是教方才飞袭来的琉璃花瓶唬破了胆,忙不迭地招我出去:“朱先生说得对,阿心姑娘快些出来罢,别再……” 他大约是想说别再教苏玉汝胡乱拿了什么器物砸了,却又不好意思往下说。我回头匆匆又望了一眼那玉镜台,只得无奈地走出屋子。 师傅请了苏玉汝在案前坐下,问了些病症,又听了脉,似乎只有我一人能瞧得出他颇有些心不在焉。 不一会儿工夫,便听得师傅笑道:“苏姑娘且宽心,原本并无甚大碍,佳期当前,思虑过重也是有的。一会儿请府上家人往我那儿去取些清心丸,吃了便不打紧了。” 我听见苏宜在我身后低低地发了一声疑问,似乎是将到口的话咽了回去。莫说是苏宜疑惑,连我也不能信她当真无碍,更不信区区清心丸便能得治。师傅是一定没看见那被她刺得重伤垂危的婢子,只当她是寻常闹脾气? 师傅站起身,从苏玉汝的房中退出来,与苏宜说了些没用的寒暄话,我踮了踮脚,越过师傅的肩头朝屋里的苏玉汝望去,她仍埋头收拾着那些花,神情娴静安然。许是感受到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抬头冲我浅浅一笑,唬得我忙移开视线。 我的目光从她脸上划过的瞬间,忽觉得有些古怪,再打眼一瞧,原是她眉上的那颗朱红痣。我记得她那颗痣似乎是在左眉上,现下却赫然出现在右眉上。 我又疑心是自己记岔了,究竟是左眉还是右眉,想了好一会儿,终是不能确定,一时恍恍惚惚。 师傅与那苏宜说了几句话,便听得苏宜命人取酬金来。师傅笑着抬手制止,低声道:“苏公且慢,借一步说话。” 苏宜不放心地向他女儿闺室一望,便将师傅引向前堂去说话。我跟着他们身后,正听见师傅在向苏宜道:“不瞒苏公,令嫒确是癫狂,却不尽然。适才在下说她无碍,只怕在言语上惊了她,再起狂躁。” 苏宜一听便急了,停下脚步直搓手:“小女出阁在即,怎会遭此不幸,我苏宜虽算不得乐善好施,却也不作恶,不开罪什么人。小女亦是养在深闺,乖巧懂事,这......这究竟是......”他痛心疾首地跺了跺脚,抬头看了看师傅,竟深深地揖了下去,“朱先生的医术,是有名声在外的,万望朱先生怜悯一二,救我女儿。” 师傅躬身将他架扶起,“苏公这是作甚。” “苏某听人传过,也懂得朱心堂的规矩,朱先生并非什么病症都肯医......”苏宜不肯起身,反倒将腰压得更低了些,“说句唐突的话,苏某阖宅上下,再有我那间质库,但凡有朱先生瞧得上眼的,只管提来,只要医好小女,苏某绝无二话。” 苏宜到底是个商户,市井气重了些,可他对苏玉汝的疼惜却是真真切切的。 师傅放开架扶着他的手,任由他躬着腰,退开半步道:“也无需什么珍奇贵重的宝物,在下独独看中了苏姑娘闺室内的那张玉镜台,以此作诊金,苏公可肯?” 苏宜带着满脸的疑惑直起身,“玉镜台......苏某质库中有一张镶宝七彩镜台,比那玉镜台价值高出许多,朱先生是否......” 师傅和悦地冲他笑道:“又不是什么棘手的病症,一张玉镜台足矣,再贵重些,在下倒是不敢受了。” 苏宜一听苏玉汝的病症并不棘手,先就松缓了些,又生怕师傅不肯医治,忙点头一叠声地应下:“使得,使得,便听朱先生的吩咐。” 两人一同进了前堂,奉过茶后,苏宜心急,问起苏玉汝的癫狂症要如何用药诊治,婚期就在跟前了,也怨不得他着急。 师傅倒是不紧不慢,掰着指头与他细数所需的药材:“所需的麝香、珍珠、牛黄、朱砂都是铺子里现有的,随用随取,可这剂药唤作‘蟾酥丹’,故蟾酥方是主料,最是不巧,铺子里近来缺了这一味,须得些时日去觅好的来方才得用。” 苏宜的眼霎时一亮,唇边微翘的胡须跟着欢实了起来,连声道:“甚妙!甚妙!” 他激动得几乎不能安坐,从高椅中立起,抚掌道:“朱先生要用蟾酥,我家中要多少不得。” 这话倒是稀奇,满城都知晓苏宜做的是质铺钱柜的营生,他若说铜钱交子金银板子要多少有多少,这不奇怪,可这蟾酥......也可作价典质? “这样,朱先生与阿心姑娘今日辛劳,便许苏某作个东,在舍下用过饭,我命人送二位归家,顺道也好取了清心丸先用着。” 我与师傅出诊那么多回,从不记得在哪家用过饭食,我估摸着师傅必定是不肯答应的,哪里料到,我这点思量尚未打完,师傅便拱手笑道:“恭敬不如从命,便叨扰苏公一回。” 第46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七) 苏宜见师傅爽快答应,也甚是高兴,二人相让着便到了前堂的一间花厅,仆婢忙奉上茶点。一时都不再提要去何处置备蟾酥的事,我心下奇怪,却也不好问出口。 苏宜向跟随而来的管事妇人道:“前些日子庄子上送来的那些野鲜,因玉汝病着,一时也没心思理会,眼下便让他们依照我惯常所用,置一席出来,好请朱先生也尝尝鲜。” 管事妇人笑眯眯的答应了一声,转身亲自往厨下去操持。 就在苏宜与师傅闲话的功夫,杯盏食盒俱备,管事妇人来相邀入席。我往桌上随意扫了一眼,并不见什么特别之处,都是些寻常菜式,不过比那小门户中的整治得精致些罢了。 约莫两盏茶的功夫,门外进来两人,端了两个大食盒,将那食盒郑重其事地摆上了桌。盒盖掀处,一股鲜香异常的雾气腾了起来。将将做得的菜,热气蒸腾,水雾挡在我眼前,看不清食盒内究竟是什么样稀奇的吃食。 待那热气渐散去了些,盘中之物也就慢慢显露了出来,只一眼,我便不由一惊。 宽边的铜盆烧得火烫,铜盆边上贴了一只只雪白粉嫩状似婴儿的东西,浓鲜香气正是由此物而来。我按住猛跳的心口,仔细一瞧,原都是剥了皮去了内脏的蟾蜍,裹上精豆粉,在炙得火烫的铜盆上煎贴制成的一道菜。形如炮烙之刑,尤其惨烈。 “朱先生,快趁热用。”苏宜兴高采烈地邀道:“此菜有个名堂,且看它色白如雪,肉质鲜嫩,古有名唤‘雪婴儿’,朱先生尝过便知其妙。” 这菜师傅恐是不会下箸的,我自忖这去看师傅,果然见他微微地皱了皱眉,转而向苏宜笑道:“苏公客气,在下不谙饮食之道,怕是要辜负了这道菜的精妙之处,还是请苏公自便。” 苏宜呵呵笑了两声,也不勉强,自下箸夹取了一只。“不瞒朱先生,苏某自识得此味,便总难忘,家中庄子上的人也都知晓我这一好,时时送来。春夏倒容易得,待入了秋冬,便难寻了。” 我骤然明白了,怨不得方才他说他有的是蟾酥,如此嗜食蟾蜍,自然是该有不少的蟾酥。 “因这嗜好,故家人时常制蟾酥卖予生药铺子,一会儿命人将现有的蟾酥都取来,好予朱先生择选。”果不其然,苏宜吃下一只“雪婴儿”,向师傅道。 师傅摆手笑道:“并非在下嫌弃,这些都是寻常蟾蜍,所出蟾酥效用平平,难解令嫒病症。” 苏宜放下筷箸,脸上笼起了一层失望。 “苏公不必忧虑,我既应承下了,上品蟾酥自会有,再待些时日便可得。”师傅忙劝道,转眼瞥见铜盆上贴着的一只只蟾蜍,他动了动眉,又劝:“此物到底寒毒,苏公往后还是少用为善。况且蛙蟾于农桑有益,填人的口腹之欲还在其次。” 苏宜脸上的失望因师傅的前半句承诺散去,他再道了一回谢,替师傅斟了一盏酒水,又陪饮了一盏,方安心食用那道蟾蜍制的菜肴。 师傅的劝诫他并未听进,我在心里头替他惋惜,他并不知晓,照常来说,师傅的劝告从来不是信口一说的。 下半晌,师傅带我回了朱心堂,那苏宜倒还守信,不多时便命人送来了玉镜台,两名家仆径直将镜台搬去后院师傅那屋去了。我在前堂包了些清心丸交予苏家的家仆带回,忙过了这一阵,已到了酉时。 这夜无事,也不见夜间来客,闭店后我在灶房忙过一餐饭食,帮着吴甲点算了一遍库房里的存货,又背了几个古方予师傅听过,便回屋梳洗歇下了。 没料想,在睡榻上躺了许久竟毫无睡意。白日里苏玉汝阴晴不定的神情,和那被重创的婢子腰侧骇人的创口,反复在我眼前浮现,越是要自己不去想,脑袋里越是纷纷情形。再往后,苏宜喜食的那道“雪婴儿”、八宝琉璃花瓶在我脑后清脆落地的响动、师傅要来的那座玉镜台……各种画面似乎在我眼前走马灯似地转过。 我叹了口气从睡榻上坐起身,明净如练的月光自窗棂照进屋子,正铺在我的睡榻上,这个时候,该是子时了。我拖着腮帮,在月辉下发了一会儿呆,忽然想起那玉镜台蕴着的一团光辉,与这银色的月光极似。 也不知怎的,白日里看到那玉镜台,便不由自主地想要去探照一番,现下又想起它,心底里依旧蠢蠢欲动,想要照一照那镜子的想法黏附在心底,竟甩不脱。 我知道那玉镜台今日午后由苏家人送来,眼下就在师傅的房里摆放着。我亦知道师傅定要它来充作药资,此物必定不是寻常的镜台。可我只是想照一眼,这个念头在我心底辗转,磨得人越发不能沉心安眠。 我的双脚仿佛不受自控,从睡榻上挪移了下来,手臂也不能自已地伸向木架上挂着的外衫。 待我感觉到脚底传来的阵阵凉意,蓦然觉醒时,发现自己已从屋里走出,穿过院子,赤着足在师傅房门前的石阶上,身上只一袭薄薄的衫子。 这夜半的寒凉虽教我醒了神,却并未将那玉镜台的召唤从我心里去除,我几乎是不顾一切地,探手推开师傅屋子的门。 屋内黑沉一片,静谧无息。 我意识空旷地踏进屋子,似乎并不需点灯照亮,玉镜台就在屋子的一角,莹莹含光,牵引着我向它走去。我的脚似乎教什么力道勾住,根本无需自己使半分力,赤光的双足,丝毫不在意地下的凉意,一步步地被那镜台扯过去。 镜台式样古旧,镜前有绣墩,我在绣墩上缓缓坐下,深吸口气,准备放眼去瞧自己在镜中的模样。 铜镜霎时亮起,我只来得及瞥到一眼,镜中有一簇摇曳不定灯火。只这匆忙的一瞥,双眼便一黑,教一只热烘烘的手掌遮盖住。 手掌里带着一股浅淡的药气,各色草药混合的气息,似木似花,又似经年沉积下的温润,不论何时闻起来都很好闻。 “师傅。”我自知做错了事,在黑暗里愧疚又讨好地轻唤了一声。 半晌无声,手掌便一直盖在我的眼睛上,毫无要挪开的意思。我僵着身子不敢动,过了许久,只觉身后微动,熟悉的气息从背后包裹上来,将我裹入一片温热的胸怀中。 “阿心……” 声音是师傅,可这一声低唤却是我从未听过的口气。 第47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八) “阿心,切莫去看那铜镜。”师傅说话的暖融气息氤氲在我耳后的脖颈,我的面上刹那腾起一片红热。 我的心忽然跃动得厉害,支支吾吾地发不出话,好像师傅遮盖住的不是我的眼睛,却是我喉舌。 肩膀上有一股力,将我从玉镜台前带离,四周的灯烛不知何时都亮了起来,师傅的手掌慢慢地从我的眼睛上移开。 我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突如其来的光亮,仍紧紧闭着。 “阿心,我竟不知……你如今是这般容颜。” 他的声音离我很近很近,气息拂在我脸上,惹得我鼻尖痒痒的。只这话听来好生奇怪,好似头一回见我,又好似久别重见。 “师傅,你说什么呢?阿心的样貌一向如此,何时……”我睁开眼,正迎上师傅的脸,鼻翼微翕,一双瞳仁里映得出我的脸。他果然离我极近,我从不曾留意到他的瞳仁里有一圈琥珀色的光晕,仿若有人在里头燃了两团火苗,晕出了些许火光。 我头一回离师傅的眼睛这样近,冷不防就看住了,忘了将说到一半的话说完。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眼前这人是师傅,又不全是,说不上来的古怪。 他忽然笑起来,眉眼嘴唇的样子还是一如既往。温热的手掌托住我的面颊:“我的阿心长大了啊,生得真好看。” 我游离的神志登时归了位,他不是师傅。我抬手挥开他抚在我面颊上的手,跪坐着向后退了退。 他一怔,神情复杂地望着我,被我挥开的手朝我探了过来,因我又向后退了些许,他只得懊丧地垂下手臂。 我慌乱地从地下站起,本想尽快从这屋子出去,岂知手脚止不住地发颤,身子尚未站稳,便一脚踩住了自己的外衫,重重地滑了下去。 “阿心。”瞬息的功夫,师傅已在我身侧,一把托住我的胳膊,亏得他这把,我才未全身扑倒在地。 “走路便好好走,向来都这样瞻前不顾后。”师傅一壁搀扶这我起来,一壁满是关切地低声责道。 我疑惑地侧头瞧他,这又是我所熟悉的师傅了,前后究竟是同一人么? “师傅,我……”我弯了弯眼,冲他尴尬地一笑。 笑还在唇角挂着,话还未起头,我便又被一股无法挣脱的力道圈箍住,火热的唇摩挲在我的耳垂,磨得我的心几乎要跳出胸膛,低柔的叹息落入我耳中:“阿心,阿心,你当真不记得我了么?” 不是师傅,他定然不是,我向自己断定。师傅在我幼时就将我捡了回来,过了多少春秋,他独自将我抚养大,教授我岐黄术草药方,从不曾离弃过我,何来记得不记得之说。 我支起双臂,下了狠力抵住他滚烫的胸膛,好让自己尽量与他拉开些距离。“你不是我师傅,你究竟是……” 我的抵力挣扎似乎并无效用,反倒激得他愈发使力地将我往他怀中裹,那力道带着要将我的肌骨揉碎的决心。我的脸埋在他的胸膛前,无法顺畅呼吸,胸腔被紧紧地禁锢,心肺几乎要要挤成一团。 “我的痴傻徒儿,我翻遍万丈红尘寻到你,并不只为了做你的师傅。”我听见沉如闷雷的声音从我紧贴的胸腔传出,仿若带了火,要将我焚化在他的胸怀中:“我要你世世常伴。” 他的声音将我身上最后一丝抗争的气力抽走,我哆嗦着拽紧他的衣襟,一股湿热从心底泛上来,涌到眼里,滚滚地夺眶而出。 “师傅……”这一瞬,我竟顾不得理会他究竟是不是我熟悉入骨的师傅。 头顶突然光影一晃,不知什么物件砸落在我肩头,又蹦到了地下。我忍不住一惊,被锢住的身子刹那得了自由,大片新鲜的空气涌过来。 只是轻轻一砸,并无痛感,我顺手摸了摸受砸的左肩,摸到一手的烛油。抬头一望,一枝五头的大烛台上缺了一截蜡烛,缺了的那截正在我脚边歪着。想来是方才扎挣得厉害,不慎碰了烛台座,恰有一支蜡烛坠了下来。 因这截蜡烛,我从那令人骇怕又迷乱的胸怀中脱开身。拔腿刚想要从这屋子里逃出去,却见师傅靠在墙边,吃痛地捂着肩膀。 不管他是不是我师傅,终究是一模一样的身姿,一模一样的面容,我岂能撇下他独自受痛,自顾自地跑开去。更何况虽然他从不肯承认,但每回该我受的痛,都教他担下了。 我下意识地摸摸自己除了发红,毫无伤痛的左肩,鼓起勇气上前想验看他的肩头,可手抬到他肩膀处,却又僵滞了。 我教烛火砸中的,是左肩,而他此时按住的,却是右肩。 我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苏玉汝眉上的那颗大红痣,我不曾记错,确是长在左眉骨上。白日里也不曾看错,那痣分明是到了右眉上。 只有镜中像才会颠倒左右,我惊恐万分地转眼去看屋子角落里搁着的玉镜台,苏玉汝癫狂,师傅言行怪异,他们皆颠倒了左右,可见皆与那玉镜台有干系。 倘若,我白日里所见的苏玉汝并非她本人,而是镜像中人,那么现下眼跟前的师傅,难不成亦是镜像中人? “阿心。”原本倚墙而立的师傅向我走近了两步,他的手已从吃痛的肩膀上挪开,看起来仿佛并没有什么大碍。 他每向我走一步,我便恍恍惚惚地往后退一步,心里不住地同自己说:他不是我师傅,他是镜中来的不知什么人。可每暗念一回,又不禁推翻自己的想法:他若不是师傅,又怎会替我受痛楚。 我退到了门边,后背抵住了门,再无处可退。他停下脚步,灯火在他脸上映出了怜惜和小心,只有师傅才会有的神情,但眼中又较平素里多出了几分别样的纠葛。 “阿心,对不住,师傅唬到你了,是师傅的不是。你莫怕,莫怕……”他又向我迈近了一步:“你应下师傅,那镜台,莫再来瞧它,千万千万。” 其实,大惊了这么一场,我早已忘了为何深夜跑来师傅房中,此时他提起方才想起初衷。我哪里还敢去瞧一眼玉镜台,苏玉汝的诡异形状便罢了,连师傅也…… 我忙使劲点头,一转身,打开房门,赤着双足奔回自己房里。 第48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九) 次晨鸡鸣,我猛然惊醒,从床榻上坐起身,环顾四周,见是自己的屋子,方才大喘了口气,抚平砰砰乱跳的心。 昨夜的情形仍旧在脑中盘踞,好似一个深刻的梦境,醒来时仍清晰可辨。我坐在床榻上凝神细想了一会儿,昨晚在师傅房中的,究竟是真的还是个荒诞的梦。 尚未能辨个分明出来,便有人在轻扣房门。“阿心,你可还好?” 是师傅的声音,听起来并无不寻常,只是有些忧虑。 “……并不只为了做你的师傅……我要你世世常伴……”同样的声音,像一条火舌在我脑海中蹿过,我终于想起昨晚的一切都是真的,并非梦魇。 “阿心?”扣门声稍稍急了些,师傅似乎是更担心了。 我忙跳下床榻,外衫肩头的烛油犹在,昨夜回屋后未褪去便睡了,这更令我确定昨晚的真实,开门时手腕不由自主地发颤。 屋门开启处,依旧是一袭青袍,我屏住呼吸,目光顺着袍裾慢慢往上移去,衣袍一动,师傅骤然倾下身,凑近我的脸仔细端详,我冷不防又瞧见了他的瞳仁,那圈琥珀色的光晕仍在他眼里闪动。 我向后退了半步,索性将房门拉开,因不能确定跟前关切地查看我脸色的,是否还是师傅,故一声“师傅”梗在喉咙里,怎么也发不出声。 他看了我的面色,又拉起我的手腕,略试了试我的脉搏,终是安心地点点头,顺手摘去我肩头的蜡油,和煦地一笑:“原还担心你受了惊吓,少不得要病一场,现下看来师傅也是虚惊了。既没病,怎还在屋里躲懒,快换身衣裳出来,昨日教的几个古方,可都记熟了?” 我的目光在他脸上一圈圈地转,不能确定地唤道:“师傅?” 师傅正转身要走,听我唤他,又转回身:“又要如何?” “师傅……那玉镜台……”我记得昨夜师傅郑重其事地告诫我不许再去看那镜台,我本不该再将心思转到玉镜台上,可那怪异的玉镜台关系着师傅是否还是我的师傅,这桩事于我而言,比天大,我决意要探明究竟。 我心里头已做好了准备迎接师傅的责怪,可师傅只是稍一犹豫,便又展了笑意,他不接我的话,随手在我乱蓬蓬的脑袋上揉了一把:“瞧你这副糟乱的模样,你坐下好好梳理辫发,师傅同你说个故事听,可好?” 这故事里一定有那座玉镜台,我暗自断定,遂乖顺地回屋,倚窗而坐,取过一把篦子,将头发打散,一点点梳理通顺。师傅在我身侧另一张凳上坐下,闲闲道来。 “魏晋之后,至大隋初创,这人世间足足乱了百多年,一时出现了好几位帝王,今日争夺来的皇权,转眼便江山易主,今朝殿上俯首臣称,明日受众臣朝拜,这些都这是常有的事。北方就有那么一个高姓武人,出生并不显贵,原是罪人之后,靠着争强斗狠、裙带关系,渐渐挣出一份好门第,成了东魏孝静帝的殿下重臣。可他并未知足,或其志本就不是殿下臣。” 我放下手中的篦子:“这个师傅讲过,那高姓权臣,便是日后的北齐之主罢。” 师傅点头一笑:“阿心好记忆,正是北齐高祖。这个故事再往后可有些骇人,可还敢往下听?” 与我而言,这世上还有什么比师傅不再是我师傅来得可怕,我推想不出。我要证实这令人恐惧的猜想是否真的发生了,再骇人可怖的故事,也须得往下听。 “不怕。”我手里捏着篦子,披散着头发,不顾梳理,专心致志地等师傅往下讲。 “那北齐高祖父子觊觎江山,把持东魏二十余年,践踏东魏皇室,孝静帝不堪折辱,终究是禅位于北齐高祖次子,是为北齐文宣帝,自此高氏子孙得了天下。不多久,旧帝被赐了毒酒,含恨而亡。旧帝有一女,笃信释教,亡国之后本发愿要遁入佛门,却教文宣帝掳去充盈后宫。此女素缟入宫,仅携一座玉镜台。” 终是说到了玉镜台,我不由坐直了身子。 “亡国帝姬在北齐后宫甚得文宣帝欢心,得以日日伴君,她每日在玉镜台前替君王梳髻正冠。隔了些日子,文宣帝的忽然性情大变,起初只是无端恼怒,无故打杀近前的宫人内官,随后竟在大宴群臣时,举起他生母摔掷出去,致太后险些丧命。再往后……” 师傅忽然停顿住,瞧了瞧我的脸色。 “再往后如何?”我握紧了藏在袖子里的拳头。 “再往后,他为绝后患,下令诛杀前朝余孽,一口气屠了七百余人,尸身尽数抛入河中喂鱼,河水数日血红不退,河边百姓惊恐万分,自此再不敢捕食此河中鱼。”师傅的眸光冷了下来,好似曾亲眼目睹了这一人间修罗场一般。 “这还未完,文宣帝嗜酒,寿数不长,不久醉酒而亡。前朝帝姬带入皇室的玉镜台被放置在正殿,北齐历代君王都在那镜台前坐过,梳发髻,正衣冠。无不凶残暴虐,行为怪异。叔侄相残、内帷乱伦、剥人脸皮取乐、砍下宠妃腿骨作琵琶奏曲、以婴孩饲喂猛犬、于街头扮乞儿赤身狂奔……罄竹难书,过后又痛哭流涕,困苦不堪。这一朝的帝王,几乎一过而立即亡,短短三十年,历八帝而亡国。” “那位前朝帝姬为报亡国之仇,以妖异镜台祸害了高氏王朝,使历代君王皆陷入癫狂。”我想起苏玉汝狂症发作时的情形,并那被她刺伤的婢子,心里一阵阵发寒。“他们因照过那铜镜,便成了另一个样貌一模一样,性情却迥然的人?” “并非另一人,那便是他们自己。”师傅平静地答道:“那镜台,也绝非什么妖异凶物,却是释教至宝,业镜台。” “师傅,业镜台是何物?”我疑心自己听错了,既是佛门至宝,何故惹出那许多惨绝人寰的故事。 “业镜本是照摄亡魂一生善恶功过的镜子,洞察世事人心。也不知何故流落世间,举凡生人照摄,便映出了人心底深藏的恶根,自此肆意妄为,不分善恶,不论是非,形似癫狂。因镜像之故,似另一个困在镜中的自己,较之日常左右颠倒。” 左右颠倒,不错。苏玉汝左眉上的红痣已然成了右眉上的痣,师傅本该左肩受痛,却痛在了右肩。昨晚我的推测一点不错,正是镜像之故。 这么说来,苏玉汝还是苏玉汝,师傅也还是我的师傅。 “师傅!”我脑中刚要松懈下的那根弦陡然又绷紧,蓦地惊叫起来:“师傅也照了那业镜?” 第49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十) 我张皇失措地扑到师傅膝前,紧握住他垂在膝上的手,仰头牢牢盯着他瞧,生怕下一瞬他就会像苏玉汝那样发狂失形。 师傅抬起空着的另一只手,将我散落在面颊旁的一绺垂发掖到耳后,倾身向我笑道:“阿心不惧我了么?” “不惧。”我心下明了,先前的疑虑尽消,坚定地摇摇头:“只要师傅还是阿心的师傅,不论那业镜如何左右弄人,阿心何惧之有。” “昨晚……”师傅弯下腰,又靠近了些,我能看见他眼中有欢喜与愧疚的纠葛。“昨晚我本以为能制住那玉镜台,不想释教宝器与咱们铺子里的那些器物不同,我未能收服它反倒教它照摄住,恰那时你进屋,一时难控,怕是惊着你了。现下无事了,无需再惧。” 他不提这话便罢了,一提起昨夜的事,我倒想起了他胡言乱语时说的那些话。“师傅昨夜里问阿心是否还记得你……还说翻遍万丈红尘寻我,很是不易……那些话,是何意?” 他忽地敛起了笑,以那种我听来很是陌生的口吻,沉沉道:“师傅仿佛还说过要同阿心世世常伴,你可还记得这话?” 我的脸登时红了一大片,连耳根都隐隐发烫。慌张地放开紧握着的师傅的手,站起身想要寻个由头走开。 才放开的手,蓦地反被握住,师傅跟着我一同站起身,将我拉至他身前。“阿心,玉镜台能照摄出人心之恶,于我,却只能照出我的本心。我的本心,原是想与你世世相伴。” 昨夜我因这话潸潸大动,此时听来不觉心口又是一阵发热,喉咙发紧,眼眶发热。这话听来像是从我心底挖出来的一般,我平生并无旁的什么心愿,惟有一念,便是能一直同师傅在一处伴着。 从前我只是觉得倘若离了师傅,我会不知该如何过活,故而离不得师傅。此刻我忽然明白过来,原来我早就存了对师傅的恋慕之心,可我向来胆怯,为了能与师傅就这么一直安安稳稳地过着,我不敢使我们周而复始的日常有半点改变,便小心翼翼地藏掖着,不教这点心思露出头来。 为何我会与刘家酒肆的九儿一样因师傅脸红,为何我不愿师傅收下刘九儿的那埕合衾酒。皆因我深藏着的连自己也不敢认的那份情思。 “师傅,阿心的本心同师傅是一样的呢。”我垂下头,细声回应道。 师傅低声笑道:“如何现下才说?”一面说,他一面放开了我的手腕,从我身边退开去。我心里陡然慌张,唯恐这又是一场生动的梦境,不自禁地伸手拉回他的手臂。 师傅张开双臂,讪笑着任由我抱着他的胳膊不放。 他的笑意未消,便听见院子里吴甲沙哑的急唤:“先生,先生!苏家又来人请了。” 师傅神色顿变得凝重,将手臂从我的臂膀中抽出,匆匆往门外走。 “师傅,我与你同去。”我随手挽了个螺髻,将一绺碎发垂在肩膀上,低头一瞧身上仍旧是昨日的沾了蜡油的衣裳,“且等我一等,换身衣裳便来。” 师傅果断地摇头:“怕是苏家那位小娘子又癫狂起来,昨日你毁坏了她的花草,今日见了你她未必肯罢休,你莫去了。” 我与苏玉汝无甚交谊,却对她很是上心,只因元夕夜,我不知怎的就被她与那赖公子之间缠绵的情意打动。仿佛是在看一折戏,戏中的悲欢明明皆与我无关,可我盼着戏中人能花好月圆。 “苏家有个婢子,教苏姑娘刺伤了腰,女孩儿家的皮肉伤,师傅处置起来总是不便,若有我去大约还好些。”我找了个不错的籍口。 师傅的手停在门上,沉吟不语。 我忙又追道:“不是有师傅在么,一个犯了狂症的女子又有何惧。” 师傅这才点了头,“也罢,只苏家的事并非有人得了狂症这么简单,你若要去,便先应诺了要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片刻之后,便换过了衣裙,抱着医笥与师傅一同坐上了苏家遣来接人的车。 一进苏宅大门,师傅便皱了皱眉头,我四下张望了一回,确与昨日来时有所不同。昨日这家宅中虽出了事,却还井然有序,进出有人引路。今日来看,总觉得这宅子里无人打理了,连一个仆婢都看不见。 接了我与师傅来的小厮将我们带到前厅便走了,过了好一会儿,方才听见有人走过来的动静。 迎进前厅的,却不是苏宜,而是先前见过的那位贵气的赖公子。 “朱先生。”赖公子朝师傅拱了拱手,脸上的焦虑赫然。 元夕夜他曾在纷沓的人群中向我施过援手,我少不得要同他屈膝作礼,师傅却只还了他微微一笑。 “朱先生请随我来。”他焦急太过,并不在意礼节,领着我们就往后院去。 还未走到后院,只听得有嘈杂声隐约传来,好像有许多人围聚在一处忙乱。怪不得宅子前厅前院不见一人,想是一宅子的人都聚在了后院。 再走近几步,忽闻尖利的女声又哭又骂地吵嚷,那赖公子扭头向我们无奈地望了一眼,重重一叹,闷头领路。 将近通往后院的月洞门,师傅突然慢了一步,我紧随在他身后,不防同他轻撞了一下。手上蓦地一暖,师傅暗暗地握了我的手,下意识地将我拦在他的手臂后头。 几声脆响,听着像是一整套上好的瓷茶盏落地粉碎,带着寻不到出路的愤怒。 “你们,你们这些恶鬼!偷藏了我的玉镜台,都想置我于死境,都是恶鬼罗刹!”歇斯底里的哭骂夹杂在一阵阵的摔砸声中,也不知哭喊了多久,已然能听出那嗓子嘶哑,必定是血腥充斥的。 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师傅的手掌。昨日我不过是压坏了她几根花草,她尚且发了狂要拿琉璃瓶砸我,如今她定然是发觉不见了玉镜台,岂不是要闹翻了天。不知她是否知晓那玉镜台现下何处,倘若得知是师傅要了去充作药资,只怕她拆了朱心堂的决心都有呢。 我忐忑地跟着师傅跨进后院,一抬头,猛不防望见苏玉汝正举起一张圆鼓凳,狠命地朝一人砸去,口中尖叫:“恶鬼走开!莫追撵我!” 被砸之人闷哼一声,仆倒在地,周遭惊呼四起却无一人敢上前。我定睛瞧去,大惊失色,遭圆鼓凳飞砸倒地的正是苏宜。 第50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十一) 师傅与赖公子一同几大步跨上前,可还是晚了一瞬,圆鼓凳已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苏宜的额角,与他倒地的身子一齐滚落在地。 我瞪大眼转向苏玉汝,她竟毫无惶遽,指着昏仆在地的苏宜放声大笑,双足在地下跳腾,形似稚童见了有趣的物事。我特别留意地看了她的眉眼,那殷红大痣仍好端端地在她右眉上。 这是怎么回事?师傅不已将玉镜台收在了自己房中,怎的苏玉汝还是这幅形状?仍是痴痴迷迷地陷于镜像中? 就在我恍神的功夫,苏玉汝转眼瞧见了我,忽走下屋前的石阶,朝我过来,一壁若无其事礼数周到地冲我笑着作了个平礼:“阿心姑娘来了么?怎也不见人来招呼,定是她们躲懒。” 说话间,她已走到了我跟前,伸手就要来拉我:“走,咱们屋里说话去。” 我赶忙向后缩了缩手,眨眼之间,师傅的手臂已横在了我与苏玉汝之间,向苏玉汝笑了笑:“不巧我家阿心今日不得闲,改日罢。” 苏玉汝的脸色陡然一变,眉宇间的恬然安适一扫而空,竖起两道凌厉的眉,张牙舞爪地探身来抓我,口中恨恨道:“你当我不知么,他们指使了你来害我!你扮成小娘子家的模样,便当我不认得了么?你,你不就是,是那灯里……” 师傅已高高地扬起了手,手里不知何时捏了一枚长针,在太阳底下闪过一丝冷光,那长针下落处,正对着玉枕穴,我知道那将是极凶险的一针,拿捏的力道分毫偏差不得,不若,非死则残。 寻常静卧不动的病患,尚且难把握入针尺度,更遑论此时发了狂的苏玉汝。我悄悄别过眼,不敢看师傅施那一针。 “玉汝,玉汝。你怎能如此行径!”浓绿飘动,方才还蹲在地下查看苏宜情形的赖公子快步赶上前,搂住苏玉汝的肩膀,将她带到了一旁,尖利的冷光一闪,将将躲开落下的长针。 长针不及收回,生生地扎进赖公子的手背,针尾微微颤动,带着扎下时的余力。我忍不住在心里替他“嘶”了一声。 “哎,对不住,对不住。”师傅忙上前替他取下那枚长针:“本是要替苏姑娘施一针安神,不想却误伤了赖公子。” 那赖公子笑得很是勉强,手往衣袖里藏了藏:“不碍事,玉汝自有我看顾,朱先生还是先看看苏公是否安妥。” 我看见师傅眉头倏地一聚,转瞬又恢复了一贯浅淡的笑意,点头答应,转身去挟扶起昏仆在地下的苏宜。 “玉汝,那是你阿爹,你怎能那样胡言乱语。莫再闹了,折腾了这许久,早该受不住了,回屋歇一觉罢。” 我怔怔地望着赖公子与苏玉汝相扶相携的身形,他小心地扶着苏玉汝,慢慢地往屋里走,毫不吝啬地表露出他的忧虑,低柔的责备中听不出恼意,只有教人心软的疼惜。 苏玉汝哪里还寻得见方才的疯癫狂猛,乖顺地倚在赖公子的胳膊上,双眼迷离若水雾,深情凝视间,温婉地道了声“好”。 我突然对他们之间曾教我歆羡得要命的情意起了彷徨。苏玉汝眼里旁人皆成了恶鬼凶煞,连珍爱她若至宝的父亲,亦不例外,唯独在赖公子跟前,癫狂不再,温柔似水。这算什么?这样的情意太过诡异,我似乎是一厢情愿地将他二人勾勒成了神仙眷侣。 “阿心,发什么怔。”师傅支起胳膊肘轻轻捅了我一把,唤回我随他们走开的视线。“苏公受砸的伤情并不重,昏仆是因气急攻心,血气倒逆所致,你来施针。” 我一低头,医笥开着,里头铺开了一枚针囊,长长短短的一排银针在我眼皮底下展开。我的手指从排列齐整的银针上滑过,停在了一枚细针上,拈起那枚针时,忽发觉它近旁的一枚长针有异,细一瞧,那银针的一端竟有半指长成了墨黑色,也不知沾了什么毒秽物。 “快些。”师傅催促道。我赶紧收了心神,屏息静气地在苏宜的人中穴下了一针,又摸过一枚略长些的银针,抓起他的手掌,扎入合谷。 只醒过一遍针,苏宜便闷叹一声,动了动眼皮。我取下他人中、合谷两处的针,收回针囊,不免又多看了一眼那枚发黑的长针,心里暗暗奇怪,这枚针,不是方才师傅误扎了赖公子的那枚么?究竟是沾了什么毒物污了银针? 苏宜的喉咙里发出一阵急喘,师傅招呼了两名家仆上前将他扶起。人虽是醒了,苏宜却两眼发直,呆坐着不动,过了片时,两道老泪从眼窝涌出,顺着鼻翼蜿蜒了下来。 他摸索着拉过师傅的手,梗塞着喉咙戚戚问道:“朱先生,得用的蟾酥可觅着了?” 师傅手上使了力,半搀半架地将苏宜从地下拽起,“苏公宽心,蟾酥觅得了。只是制入药中,还需时日。” 苏宜从师傅的手中抽出手来,踉踉跄跄地站定,老泪纵横地向他深深作揖:“苏某阖宅上下,就全仰仗朱先生了。还请朱先生尽快将那蟾酥入药,救我女儿,救我全家性命。” “玉汝的病症……要用蟾酥么?”赖公子安抚了苏玉汝,从房中出来,恰听见苏宜的恳请,插话问道。 师傅转脸笑着点点头:“不错,苏姑娘病症深重,寻常蟾酥尚不得用,非得那经年的蟾蜍,山川湖泊养成,日夜露华润泽,人世凡尘磨砺的,方用得。” 赖公子听得甚是认真,两道浓眉越拢越紧。 “赖公子乃巨贾大商,见多识广,可有这样的蟾酥?”师傅走到他身边,打量着他一身质地上佳、织花精美的墨绿衣袍。 “哪有这样的蟾蜍,朱先生说笑了罢。”赖公子不自在地抖了抖肩膀,毫不客气地驳道:“玉汝是在下未过门的妻室,自是视她珍重,况婚期临近,耽误不得。恕在下心切,朱先生若无治愈的把握,在下便要另请高明了。” “莫要无礼。”苏宜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拦住了赖公子的话:“你本外来客,不知朱心堂在此地的声望,更是不知朱先生的手段,但凡朱先生肯救的,哪有治不好的道理。” “赖公子所言不无道理,苏公莫怪。”师傅的脸上不见一丁点儿生气,反倒笑着宽慰:“二位大可放心,朱某必定全力医治。” 第51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十二) 苏宜深吁了一口气,眼下的情形,除了相信朱心堂的药,他确也别无他法,只得冲师傅连连拱手。 师傅从医笥里取了一只小瓷瓶出来递予苏宜,嘱咐了如何用药。他额角受的那下重砸虽无大碍,却也伤得不轻,拿酒化开散瘀的药,用上一阵才能好。 苏宜心不在焉地接过小瓷瓶,唤来管事妇人送我们出去。我屈膝作礼向苏宜与赖公子告辞,待我直起身来时,正对上赖公子的目光,我莫名地浑身一凛,在这仲春节气里,无来由地觉得后脖子发寒。 许是他觉着师傅医术不精,用药离奇,耽误苏玉汝的病症,我能觉出他对师傅的不满,因此于我亦是冷眼相对,倒也说得过去。可他那瞳仁深若寒潭,教我浑身不自在。我不敢再多看一眼,低了头,半步不落地跟随着师傅离去。 半途中,我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苏玉汝疯癫中指着我说的话,听来委实奇怪。我脚下快了两步,赶上师傅,“适才苏姑娘说她认出我是灯里什么,师傅,她是何意?那是什么灯,同我有什么干系?” 师傅不以为然地笑道:“癫狂之人的话你也听得?” 我无话相对,只得撇了撇嘴,丢下这一桩不理会。 随后又过了七八日,苏宜心焦,隔日便有苏宅的家人来朱心堂探问蟾酥是否已入了药。起先我还好言安抚,问一问苏玉汝的病情可有反复,可隔日便要将那些话说上一遍,连我也失了耐性,嘴上不好说,心里每逢问便要怨一回。既知晓朱心堂的声望,怎会不知师傅一向重诺,答应下的岂有不应的道理。 师傅倒是好耐性,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同苏家人说那蟾酥丹的制法繁复,若想要制得的丹药效用最好,一丝也马虎不得,须得耐心等待。 这日立夏,苏家又遣了人来问话。正逢刘九儿来送酒,我便挎了个竹篮,要同刘九儿一道出去,好借此躲开苏家人喋喋不休的烦扰。 “这是要往哪儿去?”师傅在大门前站着,挡住我的去路。 “九儿姊姊要归家,我去湖边采些水芹来,正好同路。”自师傅拒了刘九儿的那坛合衾酒之后,我总觉他不太愿意见着她,此时将她搬出来挡上一挡,倒能省去师傅的一番啰唣。 果然不出我所料,师傅略颔了颔首,嘱咐道:“早些归来,莫要贪顽忘了时辰。” 我爽快地答应了一声,转身拉着刘九儿便要走。 “阿心。”师傅又在身后唤住我,细细地叮咛:“今日立夏,水边蛇虫活泛,潮水也起得早,千万小心。” 这一番关照,我只闷头低低地“嗯”了一声,因我已瞧见身边的刘九儿一脸落寞,心里直怨师傅多事。 刘九儿一路寡言少语,满怀心事的样子,我也无趣,好容易出了茱萸巷,互客客气气地道了别,也便分道而行,她回刘家酒肆,我独自往湖边去。 到了湖边果见水涨得较平日高些,微风起处,波光粼粼。我放目远眺了一会儿,今日倒奇了,仲春初夏的好时节,湖面上倒不见那些个画舫笙歌,一片安谧。想来立夏佳节,在外流连的人都归家应节去了? 湖上无人更好,免得那些自诩风流的登徒子隔水笑吟抛莲,教人好不尴尬。我安下心,在众多临水的草叶中择出一支支水芹,拿剪子铰下茎叶叠放在竹篮里,不多时便有了大半篮子。 我起身收了剪子,顺势查看了一番水边芦苇叶的长势,再有大半月就是端午了。以往端午总有些承过朱心堂恩惠的街坊邻人送来各色粽子,师傅每令我以端午香包还礼,今年的端午,我决心要自己裹些粽子来孝敬师傅。前些日子屠户家的娘子答应了要教我裹粽子,这于我而言,算得是一桩大事。 芦苇叶长得真好,凑近了去闻,鼻尖前满是草叶与糯米交融的清香。正是满心欢喜时,不防脚下教不知什么一绊,人往水里踉跄了一步,亏得我及时拽住了芦苇杆子,虽踏到了湖水中湿了裙裾和鞋袜,却没整个摔跌进水里。 我皱了皱眉,暗道,我与这一湖水大约是犯冲,上回因游魂吴裕才之故,也险些落入湖中,今日又教湖水浸了脚。幸而是初夏,湿了鞋袜脚下虽难受,还不至于发冷。 我提起湿淋淋的裙裾赶紧踩住一块近案的石头,想往地势高些的地方去站。抬了抬腿,好似教水草缠住了一般,拔不动脚。我低头一望,倒是奇了,我所站立的地方水质清冽,并不见水草,也不知教什么勾住了脚。 我加了力道使劲抬脚,越是用力,越是勾得紧,几番努力之后,我忽地惊觉自己已离岸有好几步远了,湖水从我的脚踝处没到了膝盖。 这一瞧,唬得我顿失了力气,腿上发软。湖水又满上来几许,这看似柔弱的水仿佛带了力道,将我往湖里吸。手边已没了可借力的芦苇杆子,我凭自身之力又抗不过湖水的吸力,惊慌失措之下,我颤抖着嗓子求救:“师傅,师傅!” 不知唤了多少遍师傅,师傅却没有像以往那样在最危急的关头突然拽住我,湖水已淹过了我的前胸,将近脖子,水下的手脚不论如何扎挣,都使不上力来,过不了多久许就要没顶,我便再开不了口。 我将绝望都灌注于喉咙,提起浑身的气力又高喊了一声“师傅救我”,紧接着带着水腥气的湖水便涌进了我的口鼻,连呛了几口水,胸膛像被一只大掌紧紧攥住了似地闷痛。 我仰头最后挣了一下,在完全没入湖中的前一息,我望见头顶的天空正有一只硕大的猛禽掠过,形似鹰隼。我忽然起了个念想,愿那头鹰能俯瞰到湖中情形,能瞧见我被湖水吞没的这一瞬,好去告知师傅,虽来不及获救,也好教师傅得知我殒命何处。如若不然,死后成了孤魂野鬼,找不见归去的路,便再见不到师傅了。 第52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十三) 就在我扎挣于水中沉沉浮浮、胡思乱想之际,那头巨鹰猛地俯冲向湖面,我每露出一回水面,便见那巨鹰猛冲下来一回。反复数次,湖水似乎渐消退了一些,我的口鼻已能露出水面。 我忙趁此机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的空气重新给了我力气和生机。既得了生望,脚下的束缚似乎也松动开了些许,我鼓起勇气拔腿返身往岸边挣去,试了两回,虽还有不小的阻力可脚竟能动。 我心下鼓舞,拼尽全力,一步步终是挪到了近岸芦苇丛生处,伸手一把搂住所有能够到的芦苇杆子。再回头望去,只见巨鹰撑起双爪,露出锐利骇人的爪钩,直冲向湖水。一眨眼的功夫,便从湖里抓起了一只硕大的活物,暗绿如墨,辨不清究竟是什么,好像是条大鱼,再瞧又不太像。 那活物看来气力甚大,离水后不断扭动挣扎,似能与巨鹰相抗。 我抱住芦苇杆子,一面朝岸上地势较高处走,一面频频回望湖面上的殊死相搏。许是我刚死里逃生,受了极大的惊吓,有些头晕眼花,竟觉那巨鹰扭头望了我几次。 我甚至觉着它因此分了心,一不小心,利爪一松,教那只乌绿的怪物逃脱了去。“噗通”一声响,湖面上溅起了巨大的水花,巨鹰忙鼓翅高飞开,待水花落定后,它在湖面上盘旋了两圈,才怏怏飞远。 我的双脚踏到了岸上的土地,在胸膛里狂跳不止的心将将平息。湖面也恢复如常,与我刚来时一般宁静平和。 为何湖水会将我卷入其中,这与那巨鹰并巨鹰从湖中抓起的怪物有何干系,这些都来不及细想,我哪里还敢再留在此地,连那装着水芹的竹篮也不敢取回来,转身便往回跑。在湖水里浸得湿透的衣裙全贴在身子上,虽是五月里,教风一吹仍有些沁骨的冷。 我忽然想到自己此刻这个模样,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透湿的春衫衣裙包裹在身上,身形毕现。在湖边无人处尚可,待到了人流如梭的街市上,该要如何是好。 本就已失魂落魄,心里再一犹豫,脚下不由顿错,不防教泥土里新拱出的笋尖绊了一下,登时全身扑地,下巴磕在了尖尖的石头上,划破了皮肤,渗出的血滴落在泥土里,转瞬被吸得干干净净。 下巴上尖利地一痛,倒使心里豁然明朗起来,怨不得师傅总不愿意我独自走出朱心堂,每回独自出去,总有些事故要应验,少不得要吃一番苦头。 前头就有吴裕才的威逼,随后又是苏玉汝的花瓶突袭,眼下采些水芹而已,更是离奇地被吸入湖中,险些溺水丧命。我怨恼自己总不长记性,每每隔些时日就要往外跑惹出些祸事来。 我趴伏在地下,这一跤跌得不轻,一时手脚皆动弹不得,眼眶里含了一包将落未落的泪,埋头哀声自叹道:“师傅,阿心知错了,总不肯听师傅的话安安生生地在铺子里呆着。” “你又何错之有。”师傅的叹息陡然响起,我疑心自己听错了,忍着下巴上的疼痛,循声抬头,果然就是师傅蹲在我跟前,眉头紧蹙,小心托起我的下巴,眼里全是疼惜。 被我压制在眼眶里的眼泪不听话地一齐涌出来,涟涟地淌过下巴,蛰得伤口生疼。“师傅你怎么才来。”师傅不来便罢了,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将我的委屈尽数勾了出来,心底酸楚得了不得,越发止不住眼泪如线地滴落。 师傅伸手一提,将我从地下拉起,一袭我秋日里常用的薄锦斗篷,随着他身上的悠悠药香,覆到了我的肩头。他替我系上系带,拭去我仍在不断滚落的泪珠子,“确怨我,来得这样晚,莫哭了,师傅带你回去。” 那日我是教师傅背着回去的,在我经年模糊的记忆中,师傅共背过我两次。头一次是在师傅捡到我的那天夜里,寒冬腊月大雪天的夜里,师傅背着我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那是我最初的记忆。这回是第二次,与头一次一样,师傅的背脊宽厚且温暖,我在融融的暖意中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沉稳有序的摇晃哄得我渐渐地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好,醒来时下巴已不再有痛感了。满室梨花甜香萦绕,我的床头坐了一尊小香炉,醒时尚有青烟缥缈。难怪深眠中无梦魇纠缠,原是燃了安神香的缘故。 我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看窗外天色暗黑,该是夜半,只天上乌云遮蔽,不见月亮,也就辨不清时辰。 我起身挽了发,穿上外衫,推门出去,见前堂灯火通明,师傅的屋子却乌漆墨黑。 “阿心醒了啊。”吴甲端了个木托盘从我跟前过,关切地问了一句,带起一股接骨草的苦辛气味。 我望着前堂的灯火问道:“今晚有客求药么?坏了骨头?” 吴甲沉沉地答道:“是殷乙伤了手腕。” 我跟着他进了前堂,果见师傅正替殷乙上药,恰还听见殷乙喟叹了一声:“可惜还是教他跑了……” 师傅抬头见我进来,神气尚好,脸上便有了笑:“恢复得不错。”说罢招手要我近前,听了一回脉,放心地点了点头。 殷乙在一旁默然静坐着,一双手腕看来都带了伤,我惊异道:“师傅,殷乙这是怎么了?” 师傅转回头瞧着殷乙的手腕道:“提了重物,伤了腕子。” 我接过吴甲端来的接骨草,压进舂药的小石臼里捣烂,挤出药汁子,将草药渣滓贴在他粗实的手腕骨上,再扯出一块布帛缠裹住。 殷乙颇有些不好意思,讷讷道:“劳烦阿心。” 师傅自斟了一杯酒水,端起酒盏,眯眼笑道:“谢她作甚,本就该她做的。” 殷乙上了药,与吴甲一同回了后院。师傅指了指桌上铺开的布帛、石臼、药渣等物吩咐道:“收拾了罢,有客将至。” 我忙依言利落地拾掇了八仙桌上的杂物,只剩了一把青瓷酒壶,一对同质的酒盏,并一座雀形灯台在桌上。 师傅微微一笑:“客到了。” 我茫然地望向大门,不见往常的幽火浮动暗门洞开,亦不见吴甲殷乙左右分立开门。“哪里有客?” “不能见么?”师傅执起我的手,霎时眼前透亮,一眼直望到隔着门板的铺子外头。只见寂寥浓黑的茱萸巷中忽明忽暗地闪现出一点光亮,似一盏在风中摇摆不定的风灯,飞快地朝朱心堂飘来。 第53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十四) 还没来得及容我看清那灯火飘忽的方向,漆黑一片的巷子里因那灯火晕出一个光圈,从朦朦胧胧的光晕中现出一个提风灯的少年,躬身照着路,将那微弱的火光逶迤了一路。 提灯少年的身后疾步走出一位男子,他步速极快,却走得分外从容,单从身形上来瞧,风姿已是尽显。与提灯引路的少年,该是主仆二人罢。 师傅“呵呵”轻笑,放开我的手,起身到门前去迎,门板依旧未开,那提灯少年已率先进得门来,风仪卓绝的男子紧跟着进来。 方才黑暗中远瞧,尚不能辨这一主一仆的面貌,此时铺子里灯火敞亮,他二人又在近前,我不免多瞧了两眼。少年素简白袍,衬得他眉目清隽。男子的年纪身形与师傅相类,月白衣袍明澈似水,眸光闪耀,较水更显几分清灵。 纵然我再愚钝,也瞧得出这二人绝非平素夜间来求药的亡魂,难怪铺子里的暗门不开。 那形容出尘的男子向师傅恭肃地行礼,压下腰去称了一声“陵光神君”,一旁的白袍少年亦随之礼拜。 世人皆称师傅为“朱先生”,师傅常在向人道他名讳时自称“朱阙”,眼下这位仙气缠绕的男子却敬称他作“陵光神君”,我倒不在意那什么“陵光神君”是谁,与我而言,师傅就只是师傅而已。 我正兀自怔愣,师傅转头来唤我:“阿心,见过钱塘水君。” 我屈了屈膝,垂头敬称了一声“水君”,心下暗忖:钱塘水君,这么说,这位是掌管临安水系的神仙了?今晚来客竟是仙家呢。 行过礼,我直起身时,却见那位水君也正好奇地打量我。师傅上前一步,隔开水君探望的目光,引他到桌旁落座,并亲手在他跟前的杯盏中斟上了酒水。 我在师傅身后站着,水君被那盏酒水吸引的神情瞧得清清楚楚,他执起杯盏,细细一嗅,讶然问道:“少康瓮所出?” 师傅点头一笑,举杯相邀。 那钱塘水君仰头饮过一杯,闭目回味了片时,方才放下杯盏,向师傅拱了拱手:“神君在临安城中,不知是要渡世间什么劫数,故此不敢轻易来扰,今次神君召唤,乃敢来见。” 师傅抬手又替那水君斟了一盏:“本君不过借临安地界盘桓,还望水君莫要介怀。” “岂敢。”钱塘水君大约是觉察到正事当前,并未再去碰那令他心驰的少康瓮酒水。“不知神君召唤所为何事?” 我在师傅背后,看不到他的神色,却能听见他语带不悦:“水君既看顾一方水系,却纵得些魍魉魑魅为祸作乱,可是失察?” 钱塘水君脸上本还有笑,一听闻这话,笑意尽失:“若说钱塘水系中,孤魂游鬼确有不少,但匆匆过客,绝无胆量兴**浪。再有些修得灵性的水族,也尽皆安分守己,不知神君所说的魍魉魑魅从何而来。” “我这徒儿……”师傅忽然向我转了转头,面上神情倒是温和不改,“昨日在西湖边采水芹,竟教一只蟾蜍弄潮拖入水中。这蟾蜍端的是胆大妄为,不单欺我徒儿,更甚是化作了人形,祸害世人。它在湖中生,水君难道不知?” 钱塘水君恍悟:“确有只蟾蜍,颇有灵性,它……竟有这样大的胆量?” 我在一旁听得恍惚,难不成,我昨日是教一只蟾蜍拖入水中的么?听闻过蟾蜍有吸水之力,可哪有蟾蜍有这样大的气力,能吸动西湖之水的?我仔细回想了一番昨日的情形,巨鹰从湖水中抓起的活物,色绿如墨,这么一想,确像是只大蟾蜍。 师傅执了跟前的酒盏,邀钱塘水君共饮了一杯,请他细说那大蟾蜍的事。水君仿佛也需这杯酒水压一压惊。 “神君可知西湖边有佛门供奉至宝的寺庙,就是那天竺看经院。那蟾蜍原是我水系中所生,百年前它自请往天竺看经院,看守侍养莲池中的莲花,我只当它一心向佛,本是桩好事,近来听闻那蟾蜍走失,不想它竟是上了岸作乱。” 师傅静默了一阵,缓缓道:“同那蟾蜍一齐走失的,想是还有看经院**奉着的至宝业镜台罢。” “正是。”钱塘水君讶异地连连点头,“神君知道那器物?” “业镜台,正在我这儿。”师傅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我猜测他也为那难以受控的玉镜台烦乱:“蟾蜍盗了业镜,祸害了一户人家,机缘巧合,镜台教我收在了铺子里。既已知它的来历,还劳烦水君将它带回看经院,免教生人再受难。” 钱塘水君愧疚难当:“生出这样的事端,确是我疏于约束。”他抬头望了我一眼,又道:“姑娘受的这番惊吓,还望担待,待我回去便拿了那蟾蜍正法,岂能容它再为祸人世。” “这却不必劳烦水君。”师傅摆了摆手,制止了钱塘水君。“它作下的祸事,自有因果来应。好歹也在莲池中听了百年的经文,这番因果报应的道理,它总该明白才是。” 钱塘水君忖了片刻,赞同地点头,当下师傅与他二人再不提那蟾蜍的事,只论少康瓮里所出的酒水如何,直至将一壶酒饮尽。 天色将晓,钱塘水君起身告辞,吩咐了提灯少年去带上业镜台。那少年依旧提着灯,随着吴甲的指引往后院去,我便再没见他出来。 师傅将钱塘水君送至门板前,水君冷不丁向师傅问道:“敢问神君可曾照过那业镜?” 这一问很是突兀,我想起师傅教业镜照摄住的那晚,脸上不禁腾起一片火热,亏得在师傅身后掩着,方能遮住满脸的彤云。 “照过。”我不知师傅是否也想起了彼时情形,他的话音听来并无异常,只是稍稍顿了一息,“只见本心。” 幸亏水君未再问下去,只是向师傅拱手告辞,“他日得缘,再来叨扰神君讨一杯少康瓮的酒水吃。” 师傅又笑得如一贯的谦和从容,满口答应。 看来水君也很是喜欢杜康后人酿造的酒水呢。 可事实上,再往后我只见过他一次,那一次的相见,却并非什么值得长久记忆回味的好境地,况且,他也再没机缘饮过那酒。 第54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十五) 不久,茱萸巷里雄鸡打鸣,更鼓雷动,第一缕光线撕破了天际的闷黑,铺洒向世间。 吴甲默默地来卸下门板,我收拾了桌上空空如也的酒壶酒盏,送去后院清洗。殷乙双手缠着上过药的布帛,胳膊肘下夹着一只晒药的竹扁箩。我忙放下酒具,接过他手里的的扁箩,顺便打量了他两眼:“殷乙,你昨日去哪里了?怎就伤了手腕?” 殷乙憨实地“嘿嘿”一笑,答非所问道:“不碍事,至多两日便好。” 我问不出什么话来,心里叹着气往后厨去送酒具,路过师傅的屋子,见屋门大开着,探头一望,屋子里原来摆放玉镜台的地方,果然空着,该是教钱塘水君带回送归了罢。 自那惹事的玉镜台从朱心堂挪走后,我反倒五内纠葛起来。有那玉镜台在时,师傅同我说话时的口吻,瞧着我的眼神,总令我脸红心跳不自在,却也暗自欢喜。玉镜台不在了,师傅便日渐回复,看我时又带出了那副恨铁不成钢的神色,言语间只将我当做很多很多年前的稚儿。 起初我还患得患失地犹疑不定,三两日后,我猛觉师傅不再似先前那样屡有亲密之举,反倒刻意同我端持起来。我在忐忑难安之下,想了个法子,某日趁着师傅不防,拿度量的戥子往自己左臂窝里猛戳了一把。 一抬头,我便瞧见师傅呲着牙,按住自己的右臂窝。 于是,我便明白了,师傅是真的不再受业镜摆布心神了。我同自己道,一切都归于平常,多好,仿佛能这样亘古不变地过完一日又一日。 那短短数日,在我这冗长似曲的一生中,不过是一个错拨的音节,转瞬即逝,短暂得好像并未真的存在过。可由此,我知道了师傅的本心,也应证了自己的本心,这总错不了。 这日苏家又有人来,我一时无处可避,只得硬起头皮应对。可那家仆一进门并不问蟾酥,只顾大呼小叫,嚷着要寻师傅。 师傅从后院转到前堂,那家仆如抓到了救命的稻草,一把扯起师傅的胳膊:“了不得了,朱先生快随我去,我家小娘子病症又起,伤人了。” 不必师傅吩咐,我几步绕进柜台,麻利地收拾齐了医笥。我跟随师傅日子久了,虽不开蒙,也隐约有些感知,看着师傅忽变得冷峻的脸色,我便明白今日出诊必定会应了些事故,自然跟着紧张起来。 我果真没有料错,临行前师傅扬声唤来了殷乙。我瞥了一眼殷乙的手腕,我替他换过几次药,已好得七七八八。 到了苏家宅子,仆婢早就都远远避开去,领我们来的家仆也不敢近前,只遥遥地指着通往园子的月洞门道:“都在那里头。” 我心下奇怪,苏玉汝再如何癫狂,也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那么些健仆在宅子里头,也奈何不了她? 未进后园,便听得一声嘶声力竭的惨呼,教人陡然一惊。 师傅撇下那家仆,快步朝那惨呼声过去。我跟在师傅身后过了月洞门,这才恍然,为何家中仆婢皆避之不及,哪里是苏玉汝癫狂,分明是那位温润如玉的赖公子也一同发了狂症。 师傅扭头向殷乙道:“好好看顾阿心。”我望向那赖公子,仍旧是墨绿的衣袍,身上似乎是受了什么创,行动间不甚自在。他在园子里向我们这边扫看过来,虽隔了些距离,但他那冷冷的一眼,突然教我打了个寒噤,说不上来的骇怕。 他身前木木地站着的,正是苏玉汝,行尸走肉般依从着他,手里头攥着一根长簪子,有暗红的血水正顺着簪子一滴滴地落下。地下有一人缩成一团,抱头哀呼。 师傅不理会苏玉汝与赖公子如何,只管上前扶起地下挣扎的那人。我瞧着那人直起了身子,忍不住“呀”了一声,想要掉转过头去不看已然来不及。 那人一手捂住一只眼,黑红的血水不断从指缝中涌出,糊得满脸血污,饶是如此,我还是能辨出那人正是苏宜。 苏宜借助了师傅手臂上力,从地下直起身,却半跪着站不住,他伸出一根不住颤抖是手指头,指向苏玉汝。手指悬在半空颤抖了好一会儿,又改指向赖公子,“我与你,素昧平生,你……你,你为何要害我,害我女儿!” 那赖公子将木木呆呆的苏玉汝推开至一旁,冷笑着步步走近:“素昧平生?我的族众亦同你素昧平生,还不是全教你填了口腹之欲?你对着盘中那道‘雪婴儿’大快朵颐之时,可曾想过那些与你素昧平生却因你枉死的生灵?” 苏宜蓦然怔住,手指抖动得愈发厉害,“你……你是……” 苏宜惊醒之际,我也回过味来,这总是一身墨绿锦袍的贵气公子,原根本不是人,只怕他就是那只将我拖入湖中的大蟾蜍,钱塘水君口中所称,在西湖边天竺看经院养护莲花的那只。 “他既与你有业障,你只同他清算便是,与他女儿何干?与我徒儿又何干?”依着师傅的性情,本不会掺和在他人的恩怨中,这回却也着恼了。 这化作人样的蟾蜍许是已教积怨迷了心智,他不理苏宜,也不理会师傅,拉过苏玉汝,附在她耳边不知说了什么话。苏玉汝呆滞的眼忽然有了神,脸上露出痴迷的笑,举起污血淋漓的长簪子,朝着苏宜快步走去。 “师傅小心!”苏玉汝的动作出乎意料的迅猛,一面走过来一面就举着簪子猛刺过去,我大惊之下,疾呼出声。 我惊呼甫落,苏玉汝便应声软软地倒在了地下,玉枕穴上扎了枚银针,针尾还在微微颤动。医笥一直由我背着,不知师傅何时取的针囊。 师傅放开面上血流不止的苏宜,绕过软这身子倒在地下的苏玉汝,探手朝那赖公子抓了过去。说来也奇怪,方才还疯癫无状的赖公子此时似乎无法动弹,终是流露出了惧怕的神色。 我恍若瞧见师傅眼里沁出红光,却因离得远,看不真切,疑心是自己眼花了。 “阿心,快替苏姑娘醒针。”师傅制住了赖公子,腾不出手来处置苏玉汝玉枕穴上的银针。这处大穴凶险万分,针扎得深了至死,扎得久了失智。倘若她再挣扎起来误走了针,更是不堪想。 我自是知道事关紧要,忍下心头的惊惧,奔进园子,直扑到苏玉汝身侧。 第55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十六) 我一手小心地托扶起她的后颈,一手向她后脑的那根长针探去。可犹豫再三,始终下不去手,频频望向师傅求助。 “稳住手腕,慢慢旋着出针。”师傅擒着那赖公子,又催了我一回。看这情形是全指望我一人了,无奈之下,我只得回过头,横心去拔针。 我从未替人扎过玉枕穴,即便只是拔针,也不免手腕虚抖。幸好苏玉汝只是无知无觉地瘫软着,长针终究是安安顺顺地从她的后脑一点点起了出来。 我后背的衣裳湿了一大片,此时松缓了下来,方才觉得后背心一阵凉。 一口气不及喘匀,喉咙猛地一紧,剩余的半口气骤然被堵在了胸口,背后殷乙洪声惊呼“阿心”。我奋力扭了扭脖子,喉间却似铁条紧箍,越着力越是紧固,再挣拧一下恐要扭断了脖子。 “告诉你师傅,快放了他。”乍醒的苏玉汝不知何来这样大的气力,声音听来沉稳得不似一个女子。 我咬住嘴唇硬是憋下呼吸,心里盘算着殷乙就在我们身后,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便会从苏玉汝身后将她击昏,好使我脱身。 然而我的盘算不如苏玉汝的手快,她倏地收紧箍在我喉间的手指,修剪打磨得圆薄锋利的手指甲扎进了我脖子上的皮肉中。毫无痛感,只是闷窒无力。 “师傅……”我陡然想起师傅会替我受痛,心里焦急,可被苏玉汝掐住了脖子动不了头,从嗓子眼里硬挤出一声“师傅”,却丝毫发不出半点声响。 大约是感受到我喉咙里拼了性命的那一动,苏玉汝的手指压得更深了些,我不知疼痛会加重几许,情急之下抬起腿朝着她的肚腹踹过一脚。 喉咙上的钳制猛地一松,我因那一脚的力道,不受控地朝后仰跌下去。再跪爬起身时,苏玉汝已捂着腰腹侧倒在地,口里正尖利而绝望地叫着:“走啊,快走啊!” 我大口呼吸着重新获得的空气,抚着仍有些压迫感的脖子,朝她注目的方向望去,赖公子脱了师傅的压制,仓惶向院子外跑。师傅躬着身,捂住脖子,忍痛指着落荒而逃的赖公子唤殷乙:“莫教它跑了,切不能教它入水。” 耳后扇过一阵风,殷乙循着赖公子奔逃的小径发足撵了过去。 我呆呆地跪坐在地,紧盯着师傅正受着痛的脖颈,眼泪忽然夺眶而出,不能自已。师傅会替我受痛,虽然他从不肯认,我却早已心知肚明。我甚至知晓他之所以替我受痛,全因我左手腕子上的青玉镯子,自我戴上它的那一日始,师傅便替我挡去了所有的苦痛。 此时我万般后悔,为何要戴上它。我想将那青玉镯子从手腕上褪下来,可不论我如何捋,那镯子就是脱不出手腕,好像不断地变幻着形状大小,牢牢依附在我腕子上。戴上时分明那样顺滑,想褪下时怎就这样难。眼泪滴落到镯子上,手上愈发滑腻,更是捋不下来。 我狠狠心,抬手在身旁的一块玲珑石上一砸。“当啷”一声脆响,我本以为它会应声碎裂,却不想它仍旧好端端地在我腕子上垂着,犹如金石所铸,毫无损伤。 “阿心,你作甚!”师傅咬着牙嘶声低呼。 他本捂着脖颈的手突然抓紧了心口的衣襟,脸色煞白,疼痛更甚。我一把推开瘫倒在我跟前的苏玉汝,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扑到师傅跟前,一面慌手慌脚地去抚平他因疼痛几近扭曲的面容,一面惊恐地泣道:“师傅,师傅,你莫要唬我。” 师傅缓缓吐纳了几次,握住我的手腕,从他的脸上拉开。他的面容好像真的教我抚平了一般,皱拧平复,只微微蹙着眉,无奈地苦笑:“你不去损毁那镯子,为师便无恙。” 我瞪大眼想了想,并未能懂,但就此牢记不能再想着砸碎那总教我愧疚难当的青玉镯子。 师傅瞧了瞧地下颓唐哀泣的苏玉汝,并满脸血污瞎了一目的苏宜,拍了拍我肩膀:“痴丫头,莫哭了,这一趟出诊还未完事,快将医笥拿来。” 我上下瞧瞧师傅果然无恙,面色也不似方才那般煞白,安心不少,遂忙不迭地返身至月洞门前,将被我遗在地下的医笥抱了过来。 苏宜的一目是不能保了,洒了止血防腐的药齑,清理过创口,再用了些许去痛的金洋花粉,他已无大碍。余下的,不过是仔细调补勤换药的功夫罢了。 苏玉汝痴痴傻傻,任由人拉拽,宅子上管事的妇人壮起胆子,将她扶入闺房,沐浴梳洗,她倒不挣。 一时间阖宅上下,皆提着小心各归其位,将个兵荒马乱的宅子重新收整起来。 师傅要带我归去时,苏宜靠着家仆的搀扶摸了过来,几乎是哀求地问道:“朱先生先前说的蟾酥丹,能得了么?” 师傅歉然地冲他作了个揖:“教苏公久等了,这丹药明日便可送至府上。” 苏宜连连点头,带着哭腔一气儿说了数个“好”。 待我们回到朱心堂,殷乙早已归来,正在后院掏弄药材。我忙跑去问他:“那赖公子逮住了不曾?” 殷乙手里掂着着一枚金褐色扁圆团块,不屑道:“岂能教他逃脱两回。” “赖公子便是那头大蟾蜍罢?这是大蟾蜍身上取下的蟾酥?”我指着他手里的金褐团块问道。 殷乙不再搭话,只简单地点点头。我不自禁地多看了几眼,果真是与众不同的蟾酥,通常蟾酥不是棕褐便是红褐,金褐的还是头一回见,怨不得要师傅要苏宜耐性等候。此刻我才明白,等的原不是蟾酥,而是因果。 那一晚朱心堂谢绝访客求药,我跟着师傅忙碌了一夜,将近卯时,一枚深褐中透着暗金的蟾酥丹滚落于师傅的手掌心。 我盯着那丸丹药看了许久,不由喟叹。初见赖公子与苏玉汝时,你侬我侬,我只当他们是这世间所有最美好的情意的缩影,彼时的深情注视之下,不想竟蕴藏了那样刻骨的灭族仇怨。 我忆起赖公子待苏玉汝的每一个呵护有加的举动,而今想来,苏玉汝不正是他仔细擦拭摩挲的一柄利刃么,只待时机插入苏宜的骨肉中,以泄他阖族遭填口腹之欲的仇痛。 细细想来,我心灰意冷,世间绝美,原是致毒。 第56章 玉镜台与蟾酥丹(十七) 师傅将那枚蟾酥丹从我手里取走,装入一个小木匣子中,置于医笥。听见我叹气,他反倒笑了,也不问我为何叹息。 我思来想去,这一段因果是非中,惟有苏玉汝最是无辜。嗜食蟾蜍,饕餮无度的是苏宜,他如今盲了一目,算是得了惩戒。蟾蜍放不下怨念,偷盗业镜祸人祸己,它虽拿性命作了填补,可苏玉汝回复神志后会如何,究竟不知。以世俗的眼光来看,好端端的女孩儿家,养在闺中百般娇宠,遭逢这么一出,往后只恐是明珠蒙尘了。 我替苏玉汝不甘,更是替自己不甘。不甘信那美好的男女之情,原是我一厢情愿的臆想。教旁人欺倒还罢了,教自己欺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卯时已至,吴甲将门板一块块卸下,晨色朦胧,茱萸巷里悠悠地回荡着一日中最初的叫卖声,听着是挑贩在夸赞他的凉米糕。叫卖声骤然停了片时,不一会儿又悠扬地往巷子外去。 昨日从苏宅归来后,自我顿悟了苏玉汝与赖公子的美满姻缘原不过是一场怨毒后,我便一直郁郁沉沉高兴不起来,甚至提不起劲来出去买一向喜食的凉米糕。 师傅从外头跨进店门,也不知他几时出去的,回来时背着手,冲我微微地笑。他走到我跟前,伸出背在身后的双手。 他手里托着一枚鲜嫩的新荷,一方莹白透亮的凉米糕在新荷上袅袅冒着甜香。见我并不似往常那样雀跃,他佯作叹息:“阿心长大了呀,甜米糕却再也哄不住了,不要便罢。” 听着这话,我心里不觉又是一声苦笑。数日前的亲密低语、脉脉缠绵虽似梦魇,我却记得格外清晰,而今师傅又待我如幼时,且刻意远着我。难不成,那些缱绻悱恻,从未在他的记忆里停留过一息? 我里暗叹:阿心今时已不同往日了,师傅难道不察么?脸上勉强打起笑脸,伸手接过凉米糕,“谁说不要了。” 凉米糕依旧是甜滋滋的,我嚼在口中却是甜中沁出酸来。 红日高升时,师傅唤我背上装了蟾酥丹的医笥,往城东苏家去走一遭,这回没再带上殷乙。 苏宜的瞎了的那只眼因处置得宜,并未有脓烂腐坏,换过药便不打紧了。我去看了侧院里躺着养伤的小婢子,她腰侧的创口愈合的也甚好,已能从床榻上坐起说话了。苏宜怜悯她无端白捱了一刀,命人替她好生补养,又许了她家里不少钱,算是补偿。 只是他们皆想不透,缘何好好的苏玉汝忽如恶灵附体般发起了狂症。苏宜问师傅,师傅只道,病起越急,越不能知其根因。侧头一想,他又劝苏宜:“那道‘雪婴儿’,听着伤阴鸷,往后戒除了罢,只当是替令嫒积善渡难。” 苏宜自是满口答应不提。 苏玉汝在闺室内昏昏睡着,昨日这一场大闹,早已耗尽了她的神气。师傅不便听她的脉,便在一旁看着我诊她的脉。我注视着她犹在右眉上的大红痣,心底忐忑:她若获知那蟾酥丹的来历,还不知要如何。 在管事妇人的扶挟下,蟾酥丹终是顺当地送了下去。苏宜千恩万谢,亲自将师傅与我送到了大门口。 我们出了苏宅大门不足十步,便听有家仆登登登的跑来,急吁吁地向苏宜禀告。我依稀听见说苏玉汝回醒,神志清爽,问阿爹如何的话。 “这一桩算是结了。”师傅停下步子,如释重负地搓了搓手掌。他许是想起我对苏玉汝是有些在意的,特意问道:“你可要再进去瞧上一眼?” 我脚下一步未停,漠然道:“不看了,好便好了,该她的命数罢了。” 师傅在我身后意味深长地低声一笑:“看来这一堂课,阿心学得很是辛苦呢。” 我心里凉凉自语:岂止是辛苦,苏玉汝那段荒谬的姻缘至多令我灰心懊丧,可师傅那反复不定的告白与情意……却教我丢盔弃甲,狼狈不堪。 不久端午佳节,屠户家的娘子果然守信,来教我裹粽子,她带了好些猪肉和芦苇叶来,我知道她虽嘴碎了些,但心肠不错,偶得了朱心堂的帮衬,便时时想着送些东西来恩报。 我裹了粽子,煮得后院飘满了清幽的粽香,还有肉与糯米相融的浓香,这香气多少冲淡了些在我心头缠绵许久的惆怅。师傅和吴甲殷乙他们吃了粽子,都赞不绝口,不论是真心赞许,还是得了师傅的授意刻意为之,我听着都高兴,渐渐的,便又舒畅了起来。 再见苏玉汝,已是深秋。临安城中风光一度的苏家质库钱柜一夕易主,我在街上听说此事,向好事者打听了个大概。 听闻是年头苏宜家中遭逢变故,女儿大病一场,他自己亦盲了一目,后虽痊愈了,元气却是大伤。家道渐渐弱了,且他年岁渐长,照看不动偌大的买卖,索性将这营生盘了出去,得了钱四处做功德,临安城的大寺皆得了他的捐助。他自个儿却只留了个把钱,在城郊新置了几间屋子,一畦田地,说要归田。 我回去将这话告诉师傅听,师傅不像外头那些人唏嘘同情,他倒是点头称道:“这也好,锱铢伤德,农桑怡情。” 不久岁寒又至,朱心堂照例进入冬至前的忙乱。待诸事消停,又是一年新春佳节至。我得空听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说些闲话,东家长西家短的。也不知怎的,她就说到了西湖边天竺看经院的一桩奇事。 “看经院我是常去的,山门外有个接西湖的塘子,那里头的荷叶莲花原是临安城里最好看的,岁岁不断,五六月里因这荷塘,多少文人学士要去吃斋题词。年中的时候,倒奇了,一池子的荷叶全败了,这是从来没有的事儿。”张家娘子拍着自己的腿啧啧遗憾。 我自是知晓是为何故。 “本来还当那荷塘就此荒败了,到底是佛法无边,那看经院来了位修行的女居士,就在山门外的荷塘边搭了间屋子,依托着看经院修行过活,说她是替看经院养护荷塘来的。”张家娘子语中不无庆幸,来年上香时或又能赏到荷叶碧连天的景致。 我心里微动,将张家娘子的话存在心里。 及到次年的六月里,我往天竺看经院去了一趟。隔了老远就能望见绿浪翻滚、粉盘摇曳,走近些,一抹清浅的身影正在风荷中劳作,粗布裹腰,素色包头。 我在荷塘对岸默不作声地凝视了好一会儿,那身影似有所觉,直起身扭头望过来,见我稍稍一怔。继而她便淡然笑开,冲我屈了屈膝,低头一礼,再抬头时左眉上红痣赫然。 我一动不动地望着她,回复神志的苏玉汝竟还记得,她什么都记得,她曾经对赖公子的一片深情并未因她的回醒消失无踪,如若不然,她又怎会来天竺看经院,拾起那位赖公子曾未完的修行,替他养护这一池莲花。 我心口颤动,心底冷寂了近一年的灰烬悄然又热了起来:既如此,同样教业镜照摄过,又回复过来的师傅,也该什么都记得罢,那些他曾字字句句坚定又深情地同我讲过的话,他一定同我一样,从不曾遗忘过。 第57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一) 每年入夏前的临安城溽热潮湿,是我最不喜欢的。白天出去送个药,归来时总免不了湿了衣裙鞋袜,来买药的,也不甚方便,蓑衣纸伞,整个铺子里充满一股湿漉漉的霉变气味。 只夜间,无客登门时,倒还轻省。若是少康瓮出了新酒,我便能与师傅在夜雨打窗的淅沥声中,小酌浅饮几盏,笑语一回,甚是惬意。 六月骄阳渐起,黄梅雨季里淋漓不断的雨水教轰然热起的太阳驱散。经了大半月的闷湿,库房里不少药材都急需晾晒,少不得又是一番忙碌,整日里满院子摊晒了各色药材书籍,霉味药气四处充盈。 那库房里经年累月地积压了些物什,我正好趁着这会儿好好收整收整。 吴甲手持了一副卷轴,从库房里出来,冲我摊了摊手:“阿心你来瞧,这是什么?” 我接过他手里的卷轴,触手细柔,该是幅画,年数长了,画绢泛黄,轴木上霉点斑驳,连扎起卷轴的大红丝绦也半褪了颜色。 我将那卷轴挪到大太阳底下,抽去捆扎的丝绦,极小心地铺展开来,一股子冲鼻的霉味随着卷轴的展开,愈发浓重。 卷轴全开,微黄的绢帛上画着一个盛装的女子,豆蔻年华,锦衣金饰。只那神情看来倒不太像是这个年纪的女子,显得太过谨慎淡漠。从这笔触来看,是师傅的画作,却不知他笔下的这位女子是谁。 “这......这是谁?”我轻轻抚过那画像的面庞,心里总是有些不得滋味的。 “阿心,你瞧不出这是谁么?”吴甲偏头瞧了一眼,粗嘎着嗓子笑道:“这不就是你么,换了副妆扮便不认得了。” 路过的殷乙凑过来同看了一眼,指着画像道:“眼睛这儿霉坏了。” 我细一瞧,还真是。这画像大约是当年从北边带过来的,没料江南气候多雨潮湿,未加仔细看护,瞳仁处恰受了潮气,损了一小块儿。 我对着画像左右端详,无论如何也记不起自己何时会有这般贵气的打扮。吴甲说是我,可那眉目轮廓,又并不太像。 看了许久,我忖度着自己的记忆不甚好,不记得从前的事也是有的,况且师傅的画技也未见得炉火纯青,有些偏倚也难说。倒是这画,坏了可惜,总得想个法子修补修补才好。 画摊开晒了不多时,就见吴甲在返回后院来喊我,说是姚装池家的闺女来找我。 我记得她说要来取收敛伤口的创药的,忙撇下画绢去前头应对,因去得迟了一步,姚家的闺女已在柜台边等了一阵。 “绿艾姑娘久等了,晒了一幅发霉的画儿耽搁了。”我笑迎了出去,顺手将包好的创药从柜台下面提出来,“姚装池臂上的创口敛住了么?” 绿艾皱了皱眉,先不提她父亲手臂上的伤,反倒说起晒画儿的事来:“画儿可晒不得,一来要坏了色泽,二来霉变的绢布经大太阳一晒,难免发脆断裂。” 我不懂画,听她这么一说倒为难了:“可……可画绢上长了霉斑,不晒岂不更糟?” “那便有劳绿艾姑娘带回装池铺子去修葺一番,抵充姚装池的创药药资,如何?” 我一扭头,师傅已将方才那画重新收卷了起来,仍旧拿褪了色的红丝绦扎着。他将那画卷小心翼翼地捧着,越过我的肩膀,送到了柜台前。 绿艾略一怔,欣然接过:“朱先生客气了,修画好说,顺手的事,并不值什么,哪能抵充药钱。” 师傅笑得和颜悦色,摆手道:“我说值便值,绿艾姑娘只管费心修补便是。” 绿艾拿了创药,带着画卷离了朱心堂,我本想问师傅何时作的画,可依着师傅的脾性,想来也不会顺顺当当地告诉我知道,岂不更是无趣,索性便不问了。 过了些时日,临近酉时闭店。姚家的小学徒捧着画急急匆匆跑来,传话说梅雨季刚过,铺子里修补装裱的活计多得腾不出手来,绿艾挪不出空来,不然她该亲自将画送回来的。 我接过画,一眼瞥见那小学徒手指毛糙,想是常年与浆水刀篾缠磨所致,绿艾的手指仿佛亦是如此。心念一动,便想要取些牛髓膏来送予她润手。可眼下偏是初夏时节,冬日里卖剩的牛髓膏都收在了后院库房里。 转身进去取的功夫,那小学徒就跑了个没影儿,无奈只得暂先搁下膏子。 待闭了店门,燃起了烛火,我将那修补好的画卷安置在桌上,卷上扎着的仍是那条红丝绦,画卷展开时,师傅在我身后笑叹道:“修补罢了,竟比我先前画得更得神韵。” 我急忙低头看去,仍觉得不像我,但细看那瞳仁眉眼,又觉神似。再要深探,忽就嗅见几丝浓香的酒气飘散开来。师傅摇晃着一只小酒坛子过来:“莫看了,快将那画收了,慢了酒吃完了可莫要怨。” 我何曾抵御得了少康瓮所出的酒水,一时也不想再看画了,赶紧收了画,交予吴甲仍旧藏到库房里去,追着师傅去要我那盏酒水去了。 师傅只许我吃一盏,他倒是独独地吃了一盏又一盏下去,酒至半酣,我脑子里忽然又跳出一桩事来,怕隔日浑忘了,便拉着师傅问道:“师傅,我记得咱们有些上好的绢帛,改日我去姚家送牛髓膏的时候一并带去罢,左右我又不会画,师傅近年也画得少,闷坏了可惜,装裱铺子总是得用的。” “恩。”师傅吃着酒,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 我转身就去找那绢帛,可一时又不记得放在了何处,急急忙忙地回前堂再去问过师傅。师傅正倒出小酒坛子里最后一滴酒,胡乱朝一排药屉的角落里一指。 我转进柜台里,开了几个药屉去找,果然就在隐秘处的一个药屉里翻出了一沓画绢。也不知随意乱藏了多少年,灯火黯淡处瞧不清颜色如何,触手质地却是极柔软的,犹如轻抚在佳人的肌肤上。 我将这沓子绢帛仔细卷折起来,连同牛髓膏一同收好,只待得了空,往姚家的铺子送一趟,不论那画中的女子究竟是不是我,总是师傅画的,绿艾在忙得腾不出手的节骨眼上,却先将画修了,我理应去道声谢。 第58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二) 姚装池是临安城里能排的上号的装池铺子,名声在外,先前我从未去过。本以为铺子门面必不会小,到了才知道,也不过就是中等的门面。与朱心堂一样,乌匾金字:姚装池。 他这铺子的名号取得倒也直白,因他装池手艺精湛,众人皆连着姓氏,径直称呼他作“姚装池”,索性他就以此为铺子名号。 还没进铺子,就能望见绿艾在铺子里来回地走动,不断有人进出铺子,无不仔细把稳地携着字画。我怕扰着绿艾,便自进了铺子闲转一圈,想待她忙停当了再同她说话。 铺子里除了各色需修补装裱的画卷字帖之外,还摆了些笔墨砚台,以供人择买。另还有一角齐齐整整地铺展了些字画,有新有旧,都是装裱过的。 我正要一幅幅地细赏看那些字画,身后响起几声爽脆的笑:“哟,阿心姑娘怎么来了。” 我一转头,绿艾正冲我眯眼笑着,“可是上回修补的画像有甚不满意的?” “哪里的话。”我颇有些不好意思:“我师傅极满意,本要梢些牛髓膏来,转身你家小子倒先跑了。” 我将裹着牛髓膏与绢帛的布囊按到绿艾手中,她不推辞,挑起眉毛,甚是高兴:“六七月里还能有朱心堂的牛髓膏,可是难得。”说着她摊开一双手掌,给我瞧手指头上的毛糙:“我这手指头剥浆糊剥得发毛,只恐伤了人家的绢帛,这牛髓膏来得正是时候。只是俗语说无功不受禄,我收得心里不安呐。” 我喜欢她爽直干脆的性子,当下也不同她客气,笑回道:“这有什么,下回再白替我修个什么便是。” “这绢帛……”她抖开包袱,从里头抽出那沓子绢帛来。 我恐她推辞,忙道:“也不知那一年买的,早就旧了,搁着也是白搁着,到你这里兴许还有它的用武之地,我便一并带来了。” 绿艾没有多余的客套,爽快地收了,“这绢帛便给阿姊罢,她善作画,给她最得宜。况且,你那画像本是她修补的,只当是谢她罢。”说罢她拉了我到一幅画跟前,“你瞧,这便是我阿姊作的画。” 我虽说不懂画,师傅也教过些笔墨书卷,认得那画仿的是东晋画圣顾恺之的《女史箴图》。粗一望去是《女史箴图》没错,再凑近了仔细看,仿佛又不是那么回事。若说仿得不像,竟不觉它粗简,若说仿得像,画中仕女又同原画中的模样全然不似。 “这画……”我双眼盯着画,小心地挑选措辞。 “仿得不像,是么?”绿艾反倒大方地笑起来,指着画道:“阿姊说,仿得再像,也及不上原画,又有何意趣。阿心你来瞧,每一个仕女的样貌眉目,都是阿姊照着周边日常能见的人绘的呢。” 这却极有意思,我顺着绿艾的指点凑去细看。“这帧‘冯媛挡熊’中的冯媛,是巷口豆腐坊的王嫂子,那天她家老幺教大狗扑了,她便是这副模样冲出去赶走那大狗。” 那画上的“冯媛”惊恐万分又面带怒容,那双眼尤其传神,竟一点儿不输于挺身替汉元帝挡熊的冯婕妤。 “这一帧,人咸知……莫知……”绿艾手指头圈在一副两位妇人对镜梳妆的画面上,支支吾吾道不清明。 “人咸知修其容,而莫知饰其性。”我接口道:“这对镜而坐的小娘子是你罢,身后替她束发的却不知是谁。” 绿艾夸张地捂嘴大笑:“坐着的那个并非是我,是我阿姊,身后替她梳妆的是家母。” 我惊讶地探身贴近了去看那画上分明与绿艾一模一样的人物。 “阿姊同我是双生,除了阿娘,旁人轻易分不清咱们姊妹。”绿艾笑得一手扶住了腰。 我不禁看看画儿,又望望绿艾,果真是像。从画中看,绿艾与她姊姊的长相虽清秀,但也算不得娇美,都是面目寻常的女孩儿家。绿艾的蹙眉嘟嘴之间尽是小家碧玉的活泼伶俐,她阿姊我不曾见过,但瞧这画中描的双目,教绿艾多了些沉静稳重。 “这些画都是常客放在铺子里寄售的,姊姊擅画,也时常画几帧贴补家中。单这一幅,摆了许久了呢,无人肯买,都说仿画圣名作仿得不像。”绿艾收住了笑,轻轻叹了口气。 我亦一同跟着叹息,她叹的或是她阿姊集结心血的画作换不来一次丰厚的贴补,我叹的却是,世间多少自诩爱画之人,宁肯追捧形似而无神的仿品,也不愿费心思看一回凝聚了神魂的画作。 “不过一副画罢了,你阿姊有才,决计不会埋没了。我虽不懂画,却也瞧得出她画的眼睛,跟真的似的呢。”我不忍见绿艾忧色,随口安抚道。 她性子好,立时便笑了:“这话不错,上回我从朱心堂带回来的小像,霉坏的瞳仁便是阿姊亲手修葺的呢。你说画得可好?” 自然是好的,连师父见了都略略失神,自愧弗如呢。话到嘴边,我临时起意换了话:“绿艾,你说,那幅画,画中人同我像不像?” 绿艾认真地想了想,缓缓摇了摇头,“要我说,不太像。” 我不自在地笑了笑,其实我心底里也觉得不像,但又怕那果真不是我,而是另有其人,故此宁愿选择相信是师傅画技不精。 与绿艾说了这会子话,铺子里人又多了起来。绿艾朝她父亲姚装池那边一望,歉然道:“今日不巧,铺子里不得闲,改日再来找阿心姑娘顽。” 我忙不迭地相让:“快些去罢,别教我耽误了。” 绿艾抱歉地笑笑,转身要走,铺子门口忽有男子的声音唤道:“绿艾”。 绿艾身子转了一半,扭头一望,脸上登时换上了不一样的笑,唇边梨涡隐现,衬得她不甚娇艳的面庞别有一番清甜。“清河来了啊。”她折回身,快步迎到了门口。 我的目光跟了过去,只见一名清瘦白净的男子,双手郑重地合抱着一幅长卷,从外边进来。 我见多了世故,只需听这一声“绿艾”、“清河”的互称,我便洞悉了这二人之间暗自浮动的别样意思。单看绿艾的笑颜,也已昭然。 第59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三) 我正要出门,教那男子抱着的长轴挡住了去路。 “崔清河,几时画成了这样大一幅?”姚装池半是惊讶半是哂笑地上前帮手接下男子手里的画轴,“我这铺子小,搁不住你的大作。” 那被唤作崔清河的年轻男子倒不恼,压弯了腰将画小心地递了出去,“姚伯莫打诨,这可不是我随意画得的。上头是我崔家的列祖列宗,烟熏得久了,色彩尽坏。” 长轴被慢慢地展开,可不就是祖宗画像么。姚装池与绿艾都不做声了,一个蹙眉,一个抱手,铺子里霎时肃穆起来。我忍不住探头张望,那画像有些地方乌漆墨黑,早就难辨颜色,想要复原,只怕不是易事。 我的脚步已挪到了铺子门口,冷不丁听见姚装池冒出一句:“去将茜素喊来,让你姊姊瞧瞧可还能修。” 绿艾的孪生姊姊,是唤茜素么?方才绿艾说她们姊妹生得难辨,我脚下磨蹭了一会儿,极想见见。 说来也巧得很,姚装池命绿艾去唤茜素出来,一转脸他便瞧见了我,在我身后迟疑地问道:“这位可是朱心堂的阿心姑娘?” 我回身向他行了个礼,他便撇下崔清河,来同我道谢。“前些日子不慎伤了手,多亏了朱心堂的创药,要不是这药效用好,眼下这阵子,怕是做不得活计了。” “区区几包药罢了,也值姚装池来谢。”我学着师傅惯常的样子,笑答了他的谢意。 他迟疑了一息,脸上堆起笑,我一瞧便懂,他必是还有难事要求,又知晓朱心堂并非什么病症都肯瞧的。我向他一笑,给了他些许鼓励。 果不其然,他下定了决心:“我那茜素,便是绿艾的阿姊,常年作画,伤了眼睛。不定什么时候,阿心姑娘若得了空,替她瞧上一回,不知……” “阿爹。”细柔的一声唤,蓦地打断了姚装池未完的请求。 我与姚装池一同扭过头去,但见绿艾身后跟着一名与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子,只是同绿艾的爽脆迥然不同,那女子步履谨慎,说话声倒还一样,可她的声音听来绵弱低哑,显见是中气不足。 绿艾抢在她前头,朝我眨了眨眼,笑道:“才刚同你说起我阿姊,这便来了,你来辨辨,可辨得明白?” 姚装池唬了唬脸,指着绿艾又是好笑又是好气:“去去,莫在跟前笑闹,教茜素瞧瞧崔清河的祖宗挂像,可还能修。” 绿艾答应了一声,便引了茜素去应付崔清河,临去还冲我扮了个鬼脸,挑眉一笑。 我忍俊暗忖,这对双生子虽说样貌一致,性子却相去甚远,这倒是稀奇。 “阿心姑娘?”姚装池还等着我答话,不禁又催问了一遍。“如何?” 我不好擅替师傅拿主意,但就我自己而言,还是很愿意替茜素瞧眼睛的,遂回道:“姚装池若不嫌阿心医技粗浅,阿心愿意试上一试,只是师傅在堂上,我便不敢拿大随意替人看诊,还须归去禀明了师傅才是。” 姚装池很是高兴,直搓手掌:“那是,那是,便劳阿心姑娘多费心了。” 日影移动,我疑心酉时将至,怕赶不上闭店门,又要招惹来那些麻烦,便匆匆辞过姚装池,自回茱萸巷不提。 回至朱心堂,我脑子总撇不去茜素所绘的那幅很不一样的《女史箴图》,画中的人仿佛皆是活的,各自怀着各自的想法,过着各自的日子。 我忍不住又去库房将那幅画像翻了出来,点了灯仔细地揣摩那画像上修补过的眼睛,越看心里头越是觉得茜素的画技了得,那双眼教她画得眸光流动,鲜活似真。怨不得师傅看了之后也说修得比他画得更好。 过了些日子,暑气大盛,人都不愿走动,纵是有些不舒服,能熬着也就熬着了,免得出来中了暑气,愈发不好。铺子里因此得了空,我尚且记得答应了姚装池的话,向师傅回禀了一声,便背着医笥去姚装池替茜素瞧眼睛。 姚装池见我果然来,自然很是高兴,忙吩咐绿艾将我引去后院。与前头的热闹很不同,铺子后头很大,素朴陈旧却不失精巧,弯弯绕绕的长曲径,还有扶疏的草木将后院与前堂的嘈杂隔开。跟着绿艾穿行在绿苔斑驳的抄手游廊中时,我甚至还能听见鸟雀啁啾。 “绿艾,你家园子真好。”我不禁赞道,声音压得低低的,生怕坏了这一园子的静谧。 绿艾却浑不在意,依然笑得脆朗,“园子旧了,哪里还好看了。这宅子原也是大门户,祖上置下的,只是慢慢败了下来,到我阿祖这一辈儿,便写不得字儿画不得画儿了,又不肯舍弃诗书世家的体面,思来想去,只有装池这一行,还能入眼,也能糊口。” 说话间穿出了游廊,到了屋前。旧式的木结构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上木台阶前须得脱了鞋。一只碧绿眼睛的玳瑁杂色大猫懒洋洋地蜷缩在木阶边,听见有人来,警觉地抬头瞥了我一眼,又懒懒地躺下。与绿艾生的一模一样的茜素和姚母一同在木廊上坐着,果然有大家风仪。 “绿艾,阿心姑娘才来,你胡乱瞎扯那些话,也不怕失了礼数教人家笑话。”姚母端坐廊上,蹙眉低声责道。 绿艾大大咧咧的撇撇嘴:“什么瞎扯,本就是这样。” 我站在木阶下向姚母屈膝作礼:“姚家婶子莫怪,绿艾性子爽快,咱们随意惯了的,并没什么失礼一说。” 姚母冲我蔼然一笑,招手道:“好孩子,快上来坐。” 待了脱了鞋,上得木阶才看见一直一声不吭地坐着的茜素,正在补画,细一瞧,正是那日崔清河拿来的祖宗挂像。她补得极其认真,绿艾与姚母半真半假的两句拌嘴、我与姚母的客套寒暄,全不入她的耳。 姚母轻唤了两声“茜素”,也未能唤得她抬头瞧一眼,还是绿艾爽脆的一声“阿姊”,方才得了她的抬头注目。自然,绿艾的这一声又惹得姚母眉心一聚,投去不满的一瞥。 我心里笑笑,这位姚家婶子一定是喜爱茜素更多一些罢。 第60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四) 茜素如梦初醒,她似乎是不善言辞,不知该要如何应对我,目光左右飘忽了一阵,终只是腼腆地朝我微微一笑。 我知她为难,便不多赘礼,简单向她说了来意,便凑近去诊看她的眼睛。 茜素的眼睛倒不难诊治,只是寻常劳费过度,她的目珠在眼眶子里头微微突出,不细瞧不能察,一只瞳仁边有极微的一块儿黑斑,亦是用眼过费所致。 “茜素姑娘望远时,时常视物模糊不能明辨罢?”我退开身问道。 茜素点点头,“就是为了这个缘故,画远物总也不得劲儿。” 我了然地笑了笑,一面打开医笥取出针囊,宽慰道:“并不难治,下几次针便能见效。但自此画作不可太过劳累,描描画画的最是伤眼。” 对于我的劝告茜素并不放心上,只顾着问我:“治好了便能望清楚远物了么?” 我一手搭盖住她的双眼,一手将一枚细针轻轻捻入她的睛明穴,“治好了再画罢。” 茜素闭目静坐着,睛明、承泣、风池上扎着针,她一手慢慢摸索至身前的画像,向绿艾招手:“绿艾,你来。崔家的祖像已修补妥了,你拿去收好,阿爹说他今日来取的。” 绿艾上前收起了硕大的卷轴。茜素淡淡道:“你去同阿爹说,不必收他钱。” 绿艾讶异地咧了咧嘴,仿佛自语道:“阿姊从不关心生意上的事,今日怎的操起这份心来了?”说完也不必人回答,抱着卷轴就往前头去了。 我因等着替她醒针拔针,枯坐无趣,顺口笑道:“上回替我补画像时,姚装池也不肯收钱,这装池的买卖要是这样做下去,可怎生得了。” 姚母跟着笑了几声,替我斟了一盏凉茶:“茜素这孩子性子虽冷僻些,却是个极好的,替人修葺字画,若偶遇着投缘的,便不肯收人钱财。” 这是真心实意地喜爱字画呀,不怨她能画出那样别致的《女史箴图》来,我暗自赞叹。怀才之人遇着佳品自是会生出惺惺相惜之感来,不肯收钱也在理,然而一副挂在祠堂里的俗常的祖宗画像,我却看不出哪里能引得才华横溢的茜素为之倾心的。 我自暗忖,茜素忽然伸过手,在我膝上轻轻一碰:“阿心姑娘,上回修补姑娘的画像,我因心中喜爱,擅自在瞳仁里添了一笔,好使姑娘的双目看来更具神韵,想来绿艾一时也顾不到同姑娘说,还望不怪。” 我陡然一怔,绿艾说那画像看起来并不像我,虽然吴甲说那就是我,可连我自己也不能肯定,偏在茜素这儿,她连问都不问,一口咬定那就是我的画像。 “你说……那画像中人,同我像是不像?”我犹豫了一息,还是不确定地问道。 茜素掩口笑起来:“阿心姑娘说笑了,那画像中人不就是你么,何来像与不像之说。” 我心中惊讶,却也舒坦。我知道她画技精湛出神,能得她肯定,我心里若隐若现的那点酸意,便算是消散了。师傅画的并非别的什么女子,真就是我呢。 不多时,我将茜素脸上的针一一收去。她睁眼向四周打量了一圈,说是清明了不少,但仍不能远视。这针扎一次并不能立时见奇效的,我同她说定了下回扎针的日子,她说要到前头去禀明她父亲,也好教他安心。我正也要告辞,便背起医笥,与她一同往前头去。 玳瑁大猫“噗”地一下跃下地,跟在茜素的脚边,与我们同行。一路默然无话,穿过抄手游廊走到铺子时,正听见有人在高议《女史箴图》。 “这面目的仕女,哪有半分魏晋风骨。”有人不屑道。 我觉得尴尬,瞥一眼身边的茜素,她倒是坦然,索性停了步,在后头听着那些评议。 “画工可算得上是精巧,只是仕女的样貌上,仿得还差些。”有个老成的声音中肯地评道。 “哪里是差一些,分明是不会描临,你看看,这冯婕妤,面目粗俗竟似街巷中的妇人。再看看这对镜束发的美人,也只画得样貌平平。”这是起先不屑的那一位。 “临摹本就是各花入个眼,公子若是不喜,纵然请了原作来画,也未见得讨喜。”绿艾的脆声夹在里头,不能开罪来客,也不甘阿姊的画作受辱。 “如今世道媚俗,随便什么人拿了支画笔,就敢来临画圣的名作。把个好端端的西施,硬是临成了效颦的东施,唐突美人吶。”这位的言辞显然尖酸刻薄。 我一偏头,只见茜素眉尖紧蹙,满脸落寞,腰肢绷得紧紧,固执地守护着她的傲气。我听不过去,可又不懂画,便想劝慰茜素两句。 才要开腔,铺子里又传来了一句,把我到嘴边的话堵了回去。“仁兄这句‘唐突美人’用得实在好,竟是与在下想到一块儿去了。” “崔清河,你说什么呐。”绿艾脆亮地爆出一嗓子。 可惜她这一声并未得到回应,崔清河紧接着道:“画圣画美人,仅他笔下的才是真美人,后人临摹,不论临得多像,总不是画圣所画的那位美人。且各人有各人的眼光见地,将各自的情趣加诸于美人,再加上下笔技拙,早就将美人唐突得无以复加。” 铺子里一时寂静,无人应答。 “可见,不论什么人来临,临得多逼真,皆是自以为是,唐突名作。”他斩钉截铁地强调。 “崔兄也是爱画之人,何出此言?”铺子里终于有人忍不住开口来驳他,“照崔兄这话,前人佳作,再不该临了?” 一时又哄闹起来,大致都在起哄,追问崔清河如何说。 崔清河清了清嗓子,压过喧哗道:“倘若喜欢,临便临了,左右都是呆板无趣的拓印之作,何须多顾?” 那人不依不饶:“那崔兄倒是说说,怎样才算临得好?” 铺子里又是一阵哄笑。我转过头来看茜素,她的双眉不知何时已复平,落寞不再,换了一脸期许。 前头崔清河字字句句铮铮道:“临摹的优劣,在神不在形。形似,不过是无趣的反复,神在,乃算得上是领会。诸位请看这画中的冯媛,面貌虽是粗鄙,可她眼里的无畏与着紧,较之画圣的冯婕妤,可少了一分?” 缄默了几息,有人“啧啧”称是。 他又道:“诸位再看对镜梳妆的女子,诸位只见她样貌平平,可知她内里锦绣?若观画者只见一名寻常眉目的女子,岂不辜负了画圣‘人先知修其容,莫知饰其性’的教诲?敢称爱画?” 我身后脚步声骤起,扭脸望去,只见茜素掉头便走,朝后院疾步离去,玳瑁大猫亦步亦趋,竖着尾巴紧随着她。 第61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五) 似茜素这般不善言辞的人,我在朱心堂见得不算少,她突然之间转身离去,我大致能体谅。必是方才铺子里的那些话,或是看客们的话,或是崔清河的话,总有些话触到了她心尖儿上,正扎中心上命门。 故此,我并不在意她无礼冒失的离去,径自走到铺子里。 铺子里的人三三两两地散了去,绿艾兴高采烈地冲着崔清河笑,带了掩饰不住的得意。见我进来,她几步上前,拉了我的手:“阿心,你可不知,方才……” 我向她温和地笑笑:“我在后头都听见了,你阿姊也在。” 绿艾笑得愈发明快了,“这些人时常来嘲弄阿姊的画作,平素我笨口拙舌,总不好抒发,今日总算是出了这一口气。” “世俗之人,你也不必同他们恼,总不乏像崔公子这样的懂画之人。”我顺着她的得意赞了一句,顺势向崔清河略作了个礼。 那崔清河立时就回了礼,摆手歉然道:“姑娘谬赞了,在下懂什么画,不过瞧不上那些纨绔子自以为是的刻薄,又因是绿艾的阿姊,便一时逞了口舌之利……终究不是君子所为,姑娘要赞,倒教在下惭愧。” 我心里暗暗点头,绿艾的眼光很好,大约是字画辨识多了,眼光精准,辨人也不差。 说话间,姚装池擦着手上的浆糊走了过来,怀里搂着崔清河交付修补的祖像,一面嗔了绿艾一眼:“又胡闹呢,还拉着清河同你一道不打正经。阿心姑娘见笑了。” 听着姚装池的口吻,方才那番争辩估摸他也听到了,虽不表赞许,也不难听出他的满意。 “跟着长了一回见识,怎好说见笑。”我忙向他笑道,言归正传地向他禀明了茜素的眼疾:“正要找您说话呢,姚装池不必忧心,茜素姑娘的眼睛不妨事,扎几次针便能见好。” 姚装池便越发高兴起来了,说着感谢的话,笑眯眯地将我送到大门口。 回到朱心堂,夜间无事时,我将白日里在姚装池铺子里这一番热闹向师傅学说了一回,连师傅也称许,这个崔清河,方是个懂画的。 我忽又想起那画像的事来,“师傅,有桩奇事,原我送去修的画像,绿艾说画得并不像我,茜素却肯定那就是我。她二人究竟哪一个说得对?” 师傅“呵呵”地笑了一阵,反问道:“你觉得她们哪一个说中了?” 我茫然地摇了摇头:“我又不谙书画……” “那茜素姑娘,果然怀着天赋,这份天资难得一见,只可惜生就了女儿身,较男儿郎多了许多艰辛。”师傅闲闲地评说着茜素的天分与命数,踱步回屋去了,撇下我仍在痴想画像究竟同我像是不像。 这一整个暑日,我共去了姚装池八回,至立秋,茜素的眼睛已好了十之八九。 立秋那日,我去姚装池时,铺子里却少了一贯清脆的笑声,和里外忙碌的伶俐身影。 “怎么不见绿艾?”我问姚装池。 姚装池摸了摸下巴上的短须,眯着眼得意道:“我家绿艾说定了亲,再整日抛头露面地在铺子里帮衬便不合时宜了。” “绿艾定亲了?”我心里也跟着高兴:“哪家儿郎有这样的好福气?” 姚装池绷不住笑,唇边的胡须一下都高高翘起来:“还能是哪家的小子,自然是那崔清河,换了别家怕是绿艾也不肯答应的。” 且不论绿艾与崔清河早就结下情意,我听说崔家本也是诗书礼仪的世家,与姚装池家一般,中道衰落了,崔家人口单弱,崔清河的双亲去世得早,亲戚也不多,没那么许多讲究和规矩,绿艾虽嫁过去,仍可时常回家照看照看。说来姚装池这个铺子,还真是离不得绿艾。 这于绿艾真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门亲了,我忙向姚装池道喜。他当真是高兴得了不得,直至我踏上通往后院的游廊,还能听见他的笑声。 我先去探了绿艾,她与姚母一同在房中做绣活。并蒂莲压脚的喜帕、对雁纹的回门新罗裙、喜鹊登枝的新袜,连那红底金线绣成的鸳鸯抹腹也拿了予我瞧。一向持重的姚母亦忍不住外溢的喜悦,含笑嗔怪她不知羞。 我与她母女一同高兴了一会儿,便往茜素那儿去替她灸眼。姚家阖家上下,皆是喜气洋洋,只茜素的淡然显得有些突兀。我到时,她正坐在木廊上,对着跟前绷好的绢帛发怔,一脸愁绪。我一眼便认出那是我赠与绿艾,又由绿艾转赠予茜素的绢帛。 那只常伴在她左右的玳瑁色大猫倒不见了踪影,也不知哪里逛去了,更显得她寂寥落寞。 茜素见我来,寡淡地笑笑,指了指绢帛道:“绿艾成婚在即,我这个做阿姊的也拿不出什么像样的贺礼,惟这一手画尚且入得了妹妹与妹夫的眼,便想着画个什么来赠他们。” 我本来有些奇怪怎不见茜素替绿艾高兴,反倒恹恹的,听她这么一说,倒觉得还在理,况且茜素的性子本就淡薄内敛,这么一想也不觉有什么不妥了。 我替她下针时,还不忘提醒她:“替绿艾备贺礼固然重要,可眼睛更是要紧,切莫为了赶着画出来,再劳伤了眼睛。” 茜素顺从地点头答应,原先我还担心她为了作画会固执己见,眼下见她肯定,那便是最好不过。“再过七日,我来替你施最后一遭针。”我扳着手指头算了算日子道。 “七日……”茜素沉吟了片刻,显出了为难:“七日后七夕,正是绿艾出嫁的日子。” “那不正好。”我打趣儿笑道:“我来讨杯喜酒吃。” 茜素的睛明、承泣、风池上扎着针,不能笑,喉咙里古怪地哼了一声,我权当她是在笑了。 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若是少了最后一回扎针,会如何?” “最后一回收尾稳固,至关重要,若少了那一回,这一段扎的针都该白扎了,眼睛好一段日子,难免再反复。”我当她是恐怕在绿艾出嫁那日裹乱,又安慰道:“那日我早些过来,赶在绿艾出门的吉时前,替你将针扎了便得了,不耽误什么。” 茜素慢慢地点了点头,“那便……有劳阿心姑娘了。” 我去针时,无意瞧见她身边有幅未上框装裱的画,大约是新画得的,画上正是总在她身边的玳瑁大猫,粗粗一瞥,还以为真有只猫在那边卧着。看来她极爱这猫,竟画得这般出神入化,尤其是那碧绿的猫眼,仿佛还带着光。 茜素慢慢睁开眼,见我正凝视她画的猫儿,许是不太好意思,便挪了挪身子,有意无意地挡了我的视线。 我知她性情是有些古怪,遂不多事,收回目光,向她告辞。 第62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六) 绿艾的佳期定在立秋过后第七日,虽说七夕是个好日子,可到底临近中元,一般人家在择日时总是小心地避讳着。吉日定在这么个日子,也不知是什么个道理,总是说不出的古怪。 因说好了要替茜素扎最后一回针,卯时开了铺子,我便禀明了师傅要去姚装池。中元就在眼前了,师傅犹豫了一息,望了一眼天边才升起的日头,“去罢,不许吃酒,不许耽搁了回铺子的时辰。” 我自是知道中元节外头游荡的孤魂甚多,与我而言麻烦也较平日里多,不论师傅说出多少个“不许”,我都一一答应下来。 临出门他尚不能放心,跟到大门口道:“你若过了未时还不得归,我便让殷乙去姚装池接你。” 我抬头望望澄澈明净的天空,天边红日已起,怎么看也是风平浪静的一日,又是七夕佳节,真不知师傅为何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我本答应了茜素在绿艾出门前替她扎完针,我去得也不晚,路上也未耽搁,可待我到姚装池的时候,正逢绿艾出门。并非我去得晚,却是崔家心急,来接得早。 铺子大门口簇拥了不少人在起哄。我踮起脚,视线努力越过众人的肩膀,勉强能望见那条几日前绿艾向我展示过的并蒂莲纹样的喜帕。 再往里挤一挤,便能瞧见一身大红嫁衣的绿艾,在喜娘的扶持下,莲步轻挪,缓缓从铺子走向门外的大轿。 我心里不由偷笑,我与绿艾交往不深,但素来知晓她风风火火的性子,平日里在铺子里帮衬着,来去都似一阵风。眼前这般袅袅娜娜又不失端庄持重的走步,也不知她暗地里要练多久才能成。 绿艾搭着喜娘的胳膊,如同高门闺秀一般坐进了大轿,轿帘一落,喜乐喧天。崔清河昂首坐在马上,志满意得地带着新妇子归家去了。 姚装池夫妇一同送出来,跟着的两个学徒扬手向人群撒了一大把喜钱,铺子大门口顿时哄乱成了一团,大伙儿争相喊着吉祥话,伸手去接那抛落下来的喜钱。 待人皆道着喜散去时,崔清河领着绿艾所乘的大轿早已走远,只能听见隐约传来的喜乐余音。 瞧完了热闹,我想起此来的目的,这才突然意识到,孪生的妹子出阁,怎不见茜素出来相送?上回见她,纵使她眼疾未愈,还说要作画相赠聊表贺意呢,姊妹情深,却不亲送,说不上来的奇怪。 因人群散去,姚装池在铺子前望见我,我不免上前说几句吉祥话向他道贺,顺势问道:“怎不见茜素?” “绿艾出门前说茜素忽身子不适,下不得床来,还说不能来送,要绿艾多担待。”姚母皱起了眉,才送了一个女儿出阁,转过脸又要忧心另一个女儿。“阿心姑娘是来替茜素扎最后一回针的罢?来得正巧不过,顺手替她再诊诊,如何就病了。” 姚母一面同我说着话,一面就将我往后院里引,言语中虽对茜素未能亲送绿艾出阁颇有不满,却也挡不住外溢的关切忧虑。不多大功夫,便到了茜素所居的旧式屋子前。 门阖得严严实实,姚母在屋外唤了两声,却不见动静。她索性褪了鞋,登上木阶,到她屋前叩门。 她抬手一叩,门便应声打开,看来里头并未上栓,是从外头阖上的。 “茜素。”姚母向里头唤了一声,并未得回应。 “茜素,茜素?”她的声音中显然已有了些慌张,屋内仍旧寂静无声,她回头瞧了我一眼,忐忑不安全在脸上挂着。 我亦觉得古怪,恐是茜素有什么不好,忙撇了鞋几步跨上木阶,与她一同进屋。 床榻上被衾齐整,并不见有人,半旧的纱窗也好好地阖着。盛暑刚过,天气还热着,门窗闭阖着屋子里不通风,闷热难挡,可见屋里确是没人。 姚母在屋里转了一圈,疑惑地嘀咕:“说身子不适,这会子又不知去了哪里……”她在妆镜台前停住了脚,俯身从镜台上拾起一片纸来,看了一眼,呆了一回,忽然翻着眼就向后仰倒去。 我急急上前托扶住她,冲门外大喊着“姚装池快来”。姚装池原就跟在我们身后过来,因与人寒暄慢了一步,此时听见我喊他,立时就过来了。 他接过昏仆过去的姚母,手忙脚乱地扶着她靠到空荡荡的床榻上去歇息。方才那张纸片慌乱中自姚母手里飘落,我拾起一看,心头亦是猛地一惊。 但见纸上工工整整提了四句诗:红尘一度非本愿,泥淖重陷始知还,一身浊气钱塘沉,空负爷娘教养恩。 这便是说,茜素厌世日久,不愿苟活于世,投江自尽了?我记得上回见她时,她还说要作幅画来贺绿艾新婚,还在担忧因她治疗眼疾,扰乱了绿艾出阁的好日子,这么会…… 姚母尚未醒转过来,姚装池从我手里抽去了那片纸,反反复复看了数遍,呆怔不知所措。 空中猛劈了个亮线下来,惊雷接踵而至。出门时还明晃晃的天,也不知何时乌云密布,层层低压,这会儿又雷电交加起来。 这一身响雷,将姚装池从懵呆中惊醒,他撇下手里的纸片,奔到屋子门口大声疾呼铺子里的学徒、小厮,并来贺他的亲朋好友。 豆粒儿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下来,打在草叶木头上,我听不清姚装池向众人在说什么,只能瞧见大伙儿的神色都紧绷着,手脚麻利的,已经将蓑衣斗笠取了来分发。不一会儿功夫,官府也有差役过来问话。 待外头的男人尽皆出了门,女眷们便一齐涌进了这陈旧的小屋,脚下带起的泥水,踏得到处都是。我不禁暗想,茜素本是极爱干净的,这小屋虽陈旧却收拾得有条不紊,进出皆要脱鞋,岂知今日要被糟践成这般模样。 我在姚母的人中与合谷两处施过针,她悠然醒来,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众女眷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劝慰,告诉她姚装池带了人去江边寻人,兴许还有一丝希望。可这些安慰太过薄弱,姚母只一味地摇头哭泣,因闷热嘈杂,几次险些又抽不上气儿来。 我去窗边支起窗格,好教夹杂着雨丝的凉风吹进来,散一散屋里的闷热。除此之外,也帮不上什么手了。 第63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七) 殷乙到姚家来接我时,已过了未时。自晌午便开始倾倒的大雨一直未停歇,殷乙带了我的蓑衣来,只催促我赶紧穿上蓑衣跟他回朱心堂,对姚家的一片混乱不闻不问,毫不关心。 “姚家出事了。”我试图同他说姚家突然遭逢的不幸,心里暗望他能带我去江边看看究竟如何了。 “朱先生说要你尽早归去,中元快到了,铺子里忙。”殷乙无动于衷,我也只得顺从地跟着他回去。 出门时我还想着要同姚家人打个招呼,结果走了一路,乱糟糟的,尽是些不认得的人,大家也只关切一桩事,便是茜素的下落。看着这情形,我想还是不必再与人添乱了,默默地出了姚装池的大门。 出了门才知大风大雨的厉害,不断砸落的雨线几乎教人睁不开眼,我虽穿着蓑衣,也架不住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大雨,蓑衣下的衣裙不多大功夫便透湿。 路过江边时,果然就远远望见江边攒动着一簇人,好些人举着长杆子往湍急的江流里捞,有人在江堤上来来回回地奔跑,呼唤茜素的喊声隐隐传过来。我遥遥望了几眼,仿佛还望见了姚装池来不及脱下的赭红衣衫,在人群里晃动。 回到朱心堂时酉时将至,吴甲早就烧了热水,我赶忙回屋沐浴,换上了干净的衣裙。换洗一新之后,在姚家沾带的湿闷郁气便消散开来,清爽干燥的衣物,并朱心堂里熟悉的药味儿教我心里安定。 酉时过后,雨说歇便歇住了,我披散着洗过的湿发到前堂去找师傅说话。铺子里有淡薄的酒气,但我嗅得出,那不是少康酒。 一挑帘子,师傅就在柜台后头笑着冲我招手:“快过来,吃杯水酒挡挡湿气。” 我走进柜台,因那酒水不是少康酒,我迟疑着没去端。师傅将那酒盏端起来往我手里一塞,笑道:“怎的吃惯了好的,便鄙薄寻常的了?” 我仰头一口饮尽杯盏里的酒水,抹着唇摇了摇头。 “白跑了一遭罢?晨间我说不教你去可对了?”师傅满意地看了看空酒盏,他也不肯吃那寻常的酒水,将小酒壶往一旁推了推。他朝严严实实的门板瞧了一眼,好像能望见门板外:“这样大的雨,江里风浪大,姚家人怕是要白辛苦一场了。” “师傅都知道了?”我并不惊异师傅为何已经知晓,在我眼里,师傅总是通晓万事的。 “这茜素平日里确有些清冷古怪,自古有才之人大抵如此,不稀奇。可我终究没瞧出来她有厌世之心,我初次替她扎针治眼疾时,她还问我,是否治好了眼睛,便能瞧清楚远物了,分明对将来是存着念想的。哪成想她竟这样不顾惜性命,要寻短见。日子也挑得巧不过,偏偏非得要早绿艾出阁这日。”我喘了一大口气,向师傅叨念道。 “湿了头发也不知拭干,披头散发的怎么见求药的客人?”师傅丢了一方干布帛过来,责备了两句,便接过了姚家的话头:“绿艾出阁又不是临时起意,早就定下的日子,茜素投江怕也是选好的日子罢,有什么巧不过的。” 我一下下地擦拭着湿发,脑子里忽浮现起茜素说要替绿艾作画时的忧郁,怕是那个时候便想好了罢……再往前推些,我又想起她在铺子后头听见崔清河因她那幅《女史箴图》与众人辩驳时的神情,听罢扭头便离去的背影…… “师傅。”我忽然醒悟,抓住师傅的胳膊:“我明白了,茜素心里存着崔清河。” 这便通了,茜素为何要在绿艾出阁这一日投江。崔清河亦是个才气横溢的,更难得的是他能看懂茜素所作的看似荒诞的《女史箴图》,或许茜素对画作的近乎执拗的追求,他亦是深谙的。可他心里的那人偏偏是绿艾,绿艾又偏偏是茜素双生的妹子。 这样的故事,我在朱心堂也见过几桩,并不稀奇。诸如此类,早已勾不起我的唏嘘,更不必说师傅了。 他提起一旁的酒壶,轻晃了几下,凑到鼻端,又皱了皱眉头推到一旁,嘀咕道:“刘家可是有阵子没送酒来了,明日得了空你去瞧瞧罢。” 我答应了一声,起身收拾走被师傅百般嫌弃的水酒。 姚装池家大喜大悲的一天,在朱心堂不过是寻常的几句话罢了。 次日开了铺子,张家娘子与另两家的妇人在街口闲聊,她见我出来,忙向我招呼:“阿心,阿心,你来。” 我放下清扫铺子门前的笤帚,凑了过去。 “阿心昨日在姚装池家呢,我看见你家殷乙接你回来,雨正大着呢。”张家娘子向另两位妇人凿凿道,又催着我说当时的情形。“阿心你快说说,姚家那对双生女儿如何了?” “绿艾教大轿接走了,茜素……”我叹了口气摇摇头:“昨日我回来时尚未找到。” 三人一同夸张地叹息,转而又问道:“那姑娘,想不开做傻事究竟是为哪般?” 我不知该如何答她们,总归是人死为大,我不能将自己关于茜素、绿艾与崔清河之间纠葛的揣测随意地评说出来,也无法向她们解释茜素留下的那句“红尘一度非本愿,泥淖重陷始知还”,想了片刻,也只能摇头答不知。 “瞧罢,指不定过些日子,姚装池还得来朱心堂请朱先生去瞧病。”张家娘子极肯定地总结道:“谁家能受得住这样大的击打,待事后,必要作出些病来。要我说,他家那大姑娘,当真是不懂事,好端端地白作了自己的性命不说,还累得老父母……” “少说两句罢,人到底是没了,这中元又在眼前了。”一位妇人忧心忡忡地截断了张家娘子的话。 另一位跟着附和“正是呢,正是呢。好在,姚家还有个女儿……” 我怕她们再问东问西,趁着她们说得起劲时,捡了个空儿跑回了铺子里。 淡淡地过了几天,却没见姚家的人来请过师傅,我偶然想起,暗自嘀咕张家婶子这回断错了。随着中元节越来越近,铺子夜间的求药客都打发不过来,我和师傅都忙得无暇他顾,谁还记得姚装池家那桩并不罕见的悲剧。 第64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八) 等了些日子,姚家果然有人来朱心堂请师傅。 可来人并非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所预言的那样,是为姚装池夫妇而来。来的是新婚的绿艾,为的是她的丈夫崔清河。 绿艾来得不巧,师傅离开铺子两天,说是西边的阿魏已长成,再不收来便不得用了。江南的湿土长不出阿魏,这味药我记得曾在北方见过,北方距此千里之遥,师傅说只需两天便回,我闹不清他究竟要往何处去取那阿魏来。 绿艾慌慌张张地跑进朱心堂,我撇开手里正看着的古方子,迎上前唤了声“绿艾”。 绿艾仿若未闻,我又唤了她一声,方才得她的反应。她顾不上拭去额角上的汗珠子,匆匆地朝我行了个平礼:“阿心姑娘。” 我心中咯噔了一下,暗道这绿艾成了婚倒知礼了?从前与她尚不熟稔时,她也鲜少同我作礼,更不必说混熟之后了。还有那一声“阿心姑娘”听来也甚是扎耳,她向来是大大咧咧地唤我“阿心”,早把“姑娘”二字省去了。 瞧着她焦急,我也不在这些若有若无的细节处纠缠,拉了她到八仙桌旁,倒了碗凉茶予她解暑:“可是姚装池有甚不妥了?莫急,缓口气儿慢慢说。” 绿艾不吃那碗凉茶,从袖中扯出帕子拭了汗才急喘未定地道:“不是我阿爹,是我夫君……他自成婚那日,便昏昏沉沉睡到如今。” 这话我听着委实吃惊,忍不住“啊”出了声。 “起先,我请大夫来瞧,竟瞧不出有什么病灶,开了几剂无关痛痒的药,灌下去也不见有效用。后来我也是急了,虽不信那些个怪力乱神,还是请神婆来做了法事,仍然不见起色。我……我家中遭逢了那样的事,也不敢回去同爷娘说……”说着绿艾的眼眶红了起来,一道眼泪顺着面颊滑了下来。 “为何不早些来朱心堂?到了这会儿才来?”我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膀以作安慰,不想她向后躲了躲,避开了。 “他就那么睡着,原来能灌些药汁米汤下去,可自昨日起,他……他已是滴水不能进了。我不知如何是好,人皆说,不论怎样的怪症难症,但凡朱心堂的朱先生肯理会,便有得救。故此,故此……”她吞吐犹豫,我心里愈发觉得说不上来的奇怪。难不成绿艾原本的爽脆性子,教崔清河这一病,都唬住了? 我为难地摊了摊手:“可是,师傅收药去了,不在铺子里,说要两日才得回,你可等得?” 绿艾眼里又落出一串泪珠子来:“我等得,我夫君等不得呀。”她忽然上前抓起我的手,“阿心姑娘,我知晓你的医术也甚是高明,可否,可否先跟我去瞧一瞧?” 我不防她会求我去,心里犯难,师傅走之前特意吩咐,命我不得随意出诊。也不怪师傅下这样的严令,先前因我独自出诊,惹过不少祸事,每每险些伤及自己,都要师傅来善后。 我犹豫不决,绿艾在我跟前呜呜咽咽哭得伤心;崔清河的才学我亦是见识过的,倘若就这么一睡不醒,不免可惜;另有,姚装池夫妇才刚经了丧女之痛,家中恐是难再受一回伤痛了。 思及种种,我还是走进了柜台,收拾起了医笥,唤上殷乙,同绿艾一道去瞧崔清河。 崔家本是占了半条街的大户人家,因祖上家业败落,如今早已质卖得只剩当街的两进小宅子了。彰显昔日门第的影壁还在,绕过影壁便算是第二进,连主屋带厢房,统共就小小的两间屋子。 只瞧院子便能瞧出收拾得极爽利,屋前摆了一双男子的鞋靴,绿艾在我和殷乙之前,率先脱了鞋履进屋。 我忙招呼殷乙也跟着脱鞋进屋,心里却暗自奇怪,绿艾何时有了这般讲究。不过再想想,屋子再小,也是她与崔清河二人的家,她格外珍爱也是有的。 进了屋我才发觉,这间主屋竟不是卧室,却是间画室。素知崔清河爱画,也时常作画在市中贩售,自有些附庸风雅的富人愿意买回去装点家室,他将主屋设作画室,爱画之心也可窥一斑了。 “崔公子怎在画室中睡?”我看见画室一隅设了张席榻,该是供他作画读书劳累时小憩所用,崔清河正躺在那席榻上昏睡着。 绿艾不防我有这么一问,支支吾吾了半晌,羞怯地轻声道:“成婚那日,他说要在画室作幅《春江花月夜》,以……以志新婚……” 她偷眼瞧了瞧我,见我只是听着,神情并无异动,才安心接着道:“我不过是去灶间备些酒食,待我再回画室时,他便昏睡在地了。” 我仔细听过崔清河的脉象,又拨开他的眼皮瞧了瞧他的目珠,奇怪的是,他脉象虽有些虚弱,却稳实平顺如行云流水,正是寻常酣睡之人该有的脉。人确是瘦了些,可目珠清明不见浑浊。他的眼皮微微颤动,唇含微笑,似乎正做着什么美梦。按说,他无病。 病不在人,这看起来倒像是朱心堂的买卖了。我扭脸看看殷乙正紧跟在我身后,一双眼警觉地四处打量。我遂放下了心,大着胆子,仿着师傅惯常的样子,起身在屋子内四处转看。 “阿心姑娘,我夫君究竟如何?”绿艾看我放下崔清河的手腕,反倒在屋中四下探看,不免疑惑。 我凝神转了一圈,终究不如师傅,找不到任何异常之物。我懊丧地坐回息榻边,盯着崔清河如常的面色又端详了好一会儿,叹道:“依脉象来看,崔公子确实无恙。若要用药,他这般模样属恍惚嗜睡、神志紊乱之症,当用阿魏散。不巧的是,咱们铺子里并不常备阿魏,我师傅不在铺子中,正是收阿魏去了。” 绿艾才收住的眼泪再一次涌到眼眶,我最不能看人泫然欲泣的模样,忙安慰道:“你莫要慌急,师傅说今日晚些时候就回来,若他收得了阿魏,明日我制成阿魏散立时就予你送来。” 好容易劝住了绿艾,我便要借画室中的席案写个阿魏散的方子。绿艾忙不迭地将桌案上的作画物什挪开,好教我写方子。 第65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九) 杂物一除开,一副未及装裱的绢帛画忽就展现在我眼前。画上端坐烹茶的女子样貌虽说平平,眉眼却甚是灵动,眼波流转中尽是浓烈的幸福与憧憬,仿佛一眨眼间,她就会端着茶盏走下画来一般。 “绿艾。”我凝视着这绢帛画挪不开眼:“这便是茜素替你出阁作的贺礼罢,当真是……”一语未尽,我蓦地停住了口,暗自后悔:茜素投江的事,绿艾该早已知晓了罢,这个节骨眼上,绿艾的一颗心已然是乱糟糟的了,我又提茜素做什么。 绿艾的目光朝桌案上一扫,倒有些讶异。她快步走到桌案边,勉强笑了笑:“正是呢,阿姊的画儿清河一向推崇,这贺礼倒正合了他心意。只是……尚未来得及装裱。” 说着她探臂过来将那绢帛收起来,仔细地捧着收进了柜子里。 关于茜素,我本想说几句劝慰的话,可再一想,从头至尾,若非我多嘴一问,她似乎并不愿提起茜素。兴许是至亲至痛,不肯触碰那痛处罢。我还是不要再多话多事的好,于是又许了她明日来送阿魏散,便带着殷乙回去了。 走到茱萸巷底,一股子浓重的生蒜气味四处飘散,路过街口时,屠户家的娘子正探头出来,见我过来,便夸张地拿手掌在鼻子前扇了扇风,“阿心,你家铺子里是拉回了一车蒜头在碾么?这味儿冲成这样,你还是待会儿再进去罢,仔细熏坏了。” 我心头一震,生蒜的气味,正是阿魏特有的,是师傅归来了。 “不怕。”我向张家娘子咧嘴一笑,提起裙裾小跑着往铺子里赶。 冲鼻的生蒜气味从后院散出来,我捂住口鼻挑开布帘,闷声闷气地喊了声“师傅”。 师傅在小石磨前回过头,脸上蒙了一方帕子,弯了弯眼道:“可是又趁我不在,跑去外头疯逛了?” “这不是平平安安地回来了么。”我自知理亏,蹭到师傅身边,涎脸笑道:“师傅洞察先机,怎就知我给人开了阿魏散,偏逢铺子里没有,故此早早地去备了?” “教你捡个巧宗罢了,快去外头呆着,阿魏熏人,别熏得满头满身蒜味儿,病家都嫌弃。”师傅在我背后轻推了把。 我确受不住阿魏的气味,在前头铺子里抓取了一些鸡舌、甘松、干艾、苏合,碾成碎绒。不多时,听见师傅在唤吴甲将磨得的阿魏齑粉收起来。我便忙将碾好的香料碎绒燃上,熄了明火,小口吹出烟来,端到后院去熏一熏阿魏残余的气味。 师傅净了手面,拭着手上的水珠随口问道:“你同我说说,今日看了什么病症,何故要开阿魏散?” 我正要禀告,遂放下熏香道:“不是别人,正是姚装池出阁的女儿绿艾,她新婚的夫婿自成婚那日便昏睡不醒,仅靠米汤维系。我去瞧过,并不见他有病症,只像是熟睡了。我思忖着阿魏散本也不是解他病症的方子,不过是开了哄绿艾心里好受些,他的麻烦大约也不是什么病,怕又是咱们的铺子才能接的买卖了。” 师傅慢慢点了头,“你去他家宅瞧过,有甚异样没有?” “异样……”我沉下心,将方才崔清河家中问诊的情形一寸寸捋过来,“要说异样,倒还真有一桩……” 我脑海里全是绿艾不同于往日的行止,从她一走进朱心堂来求助,这疑惑便一直盘踞在我心头。“绿艾未出阁前,性子甚是爽利干脆,嬉笑怒骂皆是寻常,毫不扭捏含糊。可今日来看,她似乎……似乎是变了个性子,我说不好哪里不对,就是觉着别扭。” “另还就是……”我思索道:“茜素与绿艾是双生子,我听人说双生子不光样貌酷肖,连心意都连通着,茜素在她出阁那日投了江,绿艾竟绝口不提此事。我本以为她心里哀伤,不愿痛事重提,但又觉不是那么回事儿。” 师傅在沉吟中抹干了手:“明日你去送阿魏散,我与你同去。” 我心里一下松弛开,绿艾那样简单明快的女子,与才情横溢的崔清河,本就该过着神仙眷侣般的日子,既师傅肯帮他们摆脱困境,那便再好不过。 当晚,夜间无客登门,师傅指点着我配齐了阿魏散。无外乎是地龙半两,阿魏半分,乳香一钱。阿魏虽是难得,方子倒是简单。只是阿魏气味委实难闻,我边配制边自忖,难不成昏睡的人,都是教阿魏的气味熏醒的么? 至清早,我便引着师傅往崔清河家去。我们到时,绿艾正在画室中替崔清河束发净面,他虽沉睡不起,绿艾仍是将他收拾得清爽体面。 我在屋门前唤了一声“绿艾”,大约是崔清河洗梳之事未完,绿艾抱歉地请我在门前稍后片刻。我并不在意,记得上回来时,是脱了鞋履才进屋的,便细声提醒师傅要脱鞋靴。 “这也古怪,若在从前,就连衣裙上抹了墨,也未见她在意过,而今却有了这般的讲究。师傅,你说,成了婚的人都会转了性子么?”我一面弯腰要侍候师傅脱去鞋靴,一面低低嘀咕。 师傅的脚伫立不动,好像生了根。“师傅,师傅,脱鞋。”我又小声地提醒了他一回。 师傅并不理会我伸过来的手,自弯下腰去脱鞋靴,趁着俯身的当口,在我耳边问道:“她从前不这般讲究么?” 我忽觉耳畔有软风拂过,好似带着火一般,将我的耳面俱烤红。因这一愣,我只来得及向师傅点了点头,绿艾便端着铜盆出来了。 她见师傅也在,不觉大喜过望,忙放下水盆,要向师傅行礼。 “不敢当,不敢当。”师傅侧过身,不肯受她的礼。我突然冒出一个疑问,师傅从不肯受生人的礼,可夜间那些来朱心堂求药的苦痛魂魄予他行礼,他却一向坦然受之,这是何道理? 一晃神,师傅已随着绿艾的指引,进了画室,我忙跟了上去。 崔清河仍旧神色泰然的睡着,师傅上前稍一听脉,便向我一点头:“阿心,阿魏散,用得不错。” 我将带来的阿魏散交至绿艾手中,绿艾如获至宝地接过,眼里含了一包泪:“多谢阿心姑娘,我替清河多谢朱先生阿心姑娘。” 不知怎的,我又想起昨日她来朱心堂找我时,进门便客气地称我“阿心姑娘”,眼下又是如此。绿艾为何与我疏远起来?我搜肠刮肚也无法替她寻出一个合理的说辞来。 第66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十) 正说着话,屋外院子里“咣当”一声脆响,我们三人一同向敞开的屋门望出去。 一脸紧张无措的老仆妇蹲在院子当中,收拾着一地的杯盏残片,红漆托盘也撇在了地下。原是要来奉茶的仆妇不慎滑了手,打了杯盏。我定睛瞧了一眼碎瓷片,是一套绘了童子嬉戏图的新杯盏。 崔家果然是落败的高门,连家仆也只剩了这么一个老妇,看她拾残瓷片的手指都在微微抖动,估摸着年纪怎么也得在花甲之上了。 “阿嬷仔细手。”绿艾走到门边吩咐道:“这套万壑松涛既残了,便莫再拿出来待客了,换一套罢。” 老仆点点头,又抬头茫然地呆了呆。岂止是老仆,连我也不由一怔:碎在地下的瓷盏分明是童子像的,怎就是万壑松涛了?难不成绿艾她瞧不见? 我心里忽然蹿出了一个荒诞的疑惑,虽知不太可能,却按不下那点疑惑。 老仆收拾了地下的瓷片,装了一木盘,蹒跚着走开,绿艾重新回到屋内,向我和师傅抱歉地欠了欠身:“本该要奉茶的,可这……” “不必费事,崔公子的药已送到,我师傅也已诊过脉,咱们便不久留了。”我暗暗地轻扯了一下师傅的衣袖,率先站起了身。 “啊,对了。”我在自己脑侧轻拍了两下:“上回拿去姚装池修的那副画像,修葺之后,见过的人都说很像我呢,都打听着是哪家修的。” 绿艾的眼睛眨动了一下,抿了抿唇:“并非铺子里修得好,而是那画中人本就是阿心姑娘呀,自然是像的了。” 我陡然就紧张起来,之前的疑惑刹那成了恐惧,连医笥也忘了带上,便拉着师傅要往外去。 师傅岂能感知不到我的失魂落魄,他的手隐在袖中,不轻不重地在我的手上握了一把。我受到师傅这一握,镇定下来,管住了自己忍耐不住要往外迈的步子,回到崔清河身旁,收拾了医笥。 那边绿艾在挽留吃茶,师傅客气地推辞:“恐铺子里无人照应,若再有个急症的,也耽搁不起。茶便留待崔郎康健了,再来叨扰。” 绿艾不再执意留客,但非要送到影壁外的大门口。我抱着医笥垂头紧跟在师傅身旁,连瞧也不敢多瞧绿艾一眼。 直到出了崔家所在的街巷,穿过络绎热闹的市集,茱萸巷的石牌坊在远处隐约可见了,我方才深长地出了口气,一把拽住师傅的袍袖。 我异于常态的惊慌早在崔家时,师傅便已觉察,但这一路他都未追问过,只待我自己压制了心内的惶遽,缓了神来同他道明。 “师傅,绿艾……她不是绿艾。”我紧握着师傅的衣袖,做着最大胆的推想。 师傅脸上依旧是波澜不惊,仿佛我这梦呓似的胡话并未教他有过多的吃惊。“哦?不是绿艾,还能是谁?” “师傅,你有所不知。”我四下打量了几眼,生怕来往的人之中有与姚装池相识的。“绿艾什么性子,我很是知道,此时在崔家的那个,周到有礼、说话谨慎、讲究洁净,决计不是绿艾平素的习惯。绿艾不会称我‘阿心姑娘’,不会要脱了鞋靴才能进屋,不会因瞧不清远处的物什,错将童子图样的杯盏认成万壑松涛图纹样……” 我一口气将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奇怪之处全说了出来,稍一犹豫,又补充道:“另有,咱们铺子里的那幅画像,绿艾始终说画中人同我不像,此时又怎会说画的是我?一口认定画中人就是我的,只有一人……” 我咬了咬牙,明知不可能还是豁出去了:“那人是,茜素。” 这回师傅倒是有了些惊诧:“茜素投了钱塘江,那日还是你回来说的。” “茜素是投江了不错,那字条亦是我亲眼所见。”我点点头,一时又猛摇了几下头:“那些作为,那眼里透出的拘谨,太像茜素。不不,不是像,那就是茜素。她二人虽是生得一模一样的孪生子,但我能辨出茜素和绿艾。” 师傅闭着眼思索了一阵,缓缓道:“倘若,崔家的那个是茜素,那么,绿艾此刻在何处?” 我心头一凉,顿如小鼓乱擂,一下比一下沉重。 师傅倏地睁开眼,一把接过我怀里抱着的医笥,一手提着,另一手抓起我的腕子:“快走,回铺子里说话。” 我懵头懵脑地被拽着疾步穿过来往的人群,一眨眼便过了茱萸巷的坊门,没几步,朱心堂的乌底金字匾额就在跟前了。 一进门,师傅便将医笥甩在一旁,在柜台后头密密匝匝的药屉中火急火燎地翻找。也不知开了多少个药屉,有的里头是草药,有的里头是书册,有些则是铺子里收藏的灵器异物,可显然它们都不是师傅要找的东西。 “师傅找什么?”我忍不住靠上柜台探问道。 师傅若有所思地将打开的药屉一个一个推回去,陡然回身问我:“你可是赠过绢帛予姚装池?” “赠过呀。”师傅问得好生奇怪,迎来送往的事他向来不过问,这么一桩过去许久的小事,怎就翻出来问了。“姚装池忙里抽空先替咱们修补了画像,我过意不去,随手赠了绿艾些牛髓膏,并铺子里现有的几块绢帛,师傅不用,我也不会画,就这么放着难免要发黄,糟蹋了……” 师傅的面色越来越沉,他一向淡定,泰山崩于前却闲庭信步,眼下显现出的凝重教我心里直发慌:“是牛髓膏赠得不对,还是绢帛?那时问过师傅,师傅并没说有甚不妥呀。” “那绢帛,是在何处取的?”一提绢帛,师傅的眉头立时就拧到了一处。 隔了有些日子了,我记得不甚清楚,依稀记得当时师傅随手指了个地方,便指了予他看。“依照师傅的吩咐,在那边药屉里取的。” 师傅顺着我指的方向,快步过去打开了一个药屉,我跟去探头一瞧,里头空空荡荡。“对,对,就是这个药屉。” 师傅冲着空空的药屉颓然叹了口气,转身向我苦笑笑:“是为师的错,那日多贪了两杯少康酒,糊里糊涂就将巫山绢让你带了出去。” 第67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十一) “巫山绢?”铺子里器物不少,我虽不能认全了,大多还都知晓,这个巫山绢却不知未何物。此物出了铺子令师傅都忧心起来,可见必是件万分紧要的。 “巫山云雨,可曾听过?”见我迷惑,师傅解释道。可这话一出口,我便悄悄红了脸,心在胸腔内跳乱了两拍。可我又唯恐师傅觉察,硬是要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强做镇定地点点头。 师傅好似当真没留意到我赧然起绯的面色,接着道:“上古,赤帝之女瑶姬所葬之处,尊为巫山。后世山中有术士,采桑养蚕于巫山之阳,所得蚕丝纺成的绢帛,称为‘巫山绢’。不知是那术士的缘故,还是巫山精魂的缘故,所得的绢帛竟能摄物入画,因此在巫山绢上的画作,俱是入木三分。” “何为摄物入画?”我其实明白师傅的意思,只是不敢信自己的耳朵。 “所谓摄物入画,不拘照着什么来画,只要临得足够真切,所临之物,皆被摄入画中,永生永世只能存在于画中,再脱离不得,直至绢帛烂毁消散。偏这巫山绢又不是凡物,寻常绢帛存放得再妥帖也不过区区数百年,它却历久弥新,世世长存。” “这……这岂不是永世的禁锢?”我不觉心里发毛:“如此严酷无情的东西,那术士为何要制它?” “这便与那楚襄王有关联。”师傅道:“阿心觉着在画中永生长存是禁锢,是桩愁苦事,可显见楚襄王并不这么认为,为得永生,这也是个法子,故巫山绢才横空出世。” 我隐约觉得“巫山云雨”的传说也许并非流传得那般绮丽璇旎,果然师傅就提到了神女。 “楚襄王在亲身入画之前,总要寻人来试上一试。他在巫山命术士将他最喜爱的美姬入画,以试效用,那位夫人当真就被摄入画中。其夜楚襄王入眠,梦与夫人相见,久睡不醒。术士与襄王为掩人耳目,故意命人作《神女赋》,生生将此事遮掩成了一桩风流韵事。” “你快细想想,可曾在姚装池家抑或是崔家见过绿艾的画像?”我还在这桩久远的秘闻中震惊不已,师傅忽然就转了话锋,不等我答又追着补道:“旧年的画像不作数,只说有否新作成的绢帛画。” 这根本不必想,我脑中一下就出现了第一回去崔家时,在桌案上见到的未装裱的绢帛画,上头正是绿艾的画像,惟妙惟肖得令人难忘。“确有一帧绿艾的画像,那日我见着,还问了一句,是不是茜素赠的贺礼,她说正是呢。再有,绿艾成婚前,我去替茜素灸眼睛,也听她提过要作幅画来充作绿艾出阁的贺礼。” “师傅的意思是……”方才的一波震惊未平,我心头又起了一波更大的惊恐:“茜素得了巫山绢,将绿艾摄入画中,顶替她嫁去了崔家?崔清河久睡未醒,是与楚襄王一样,在睡梦中与真正的绿艾相会?” “只怕就是如此。”师傅沉重地点了点头,陷在另一个疑惑中:“可茜素一个寻常女子,不过是擅画罢了,她又如何知晓巫山绢的奥妙。这绢帛一直收在我这儿,连当年徽宗想要,也未能得。” “大猫。”我蓦然想起总跟着茜素的那只玳瑁大猫,“茜素有一只大猫,她甚是喜爱,总形影不离地跟着。有一回,我见她将那只大猫画在了绢帛上,自此我便没再见那猫出来过。” 师傅一脸彻悟:“这便是了。她定是喜爱那猫,想替它作画,就此无意发觉了巫山绢的灵异之处。” 一切头绪都梳理通顺了,可一切都为时已晚。 “师傅,是我错将巫山绢给了绿艾。绿艾那么好的姑娘,却教我害了。”一阵阵的愧疚难受在我心里搅动,抑郁得透不过起来。 师傅抚了抚我的头顶,自责道:“论起来怎能是你的错,都怨师傅吃多了几口酒,错将巫山绢当做了寻常绢帛。” 我眼中蓄起了一团泪,“楚襄王被摄入画中的那位夫人,后来如何了?” “至今仍在画中,只是那画已辗转流离,不知所踪。”师傅低声说道。 “师傅也没法子么?”我梗咽着喉咙,恳求地问道。 师傅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吧嗒吧嗒”地落到了跟前的柜台上,我抬手拭去眼泪,吸着鼻子又问道:“那楚襄王呢?他梦中与夫人相见,本是长睡不醒的,后来怎就醒了?” “阿魏散。”师傅道:“自然不是你开的那一剂。” “我开的正是阿魏散,不是那一剂,却还有哪一剂?”我忙拭干净脸上的残泪,按住发热的眼眶好止住还要往外冒的眼泪。绿艾救不得了,可崔清河还在,我自觉对不住绿艾,不能再连崔清河也一道害了。 “你那一剂不过是配伍了地龙、乳香,仅寻常昏沉可用。另有一剂阿魏散专治梦与神魂交而不得回醒,楚襄王所用,正是这一剂。只是此方用料讲究,要配齐了着实不易。” 崔清河既还有救,我心里大受鼓舞,满怀希望。“师傅便说方子罢,再难寻的配药,阿心也要将它配伍出来。” 师傅深深盯了我一眼:“阿魏二两,露蜂房一两、白术一两,牛毛、驴毛、驼毛、驹毛各四分,再雄黄一两。” 这些虽然古怪,但还不难配齐,我认真地点点头。 师傅又道:“炙野狐皮、豹鼻各七枚,狐头骨一具,炙虎头骨一两。” “这……”我掰算着那些稀奇古怪的配料,心里犯难。古药方里时常有一两样不寻常的东西入药,这并不稀奇,可一下要那么多兽物,我却闻所未闻。 “还有一样。”师傅那剂药方还未说完,他顿了顿,道出了剩下的那样:“死人胸骨一两。” 我情不自禁地打了个颤,继而泄了气。“师傅,这哪里是药方,这……这,这是术士的丹药方罢?咱们开生药铺子的,哪里去寻那些诡异物事。” 师傅却毫不含糊,“既有这方子,便有地方去寻药。巫山绢这桩祸事错在为师,自是要尽力挽回一二的。今夜师傅去寻药,你便在铺子里等着,吩咐吴甲殷乙,今夜不开铺子。” 第68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十二) “我也一同去。”我亦想向绿艾与崔清河作些偿补。 师傅教我的请求唬了一跳,下意识地直摇头:“不可不可,你也道那些要并非寻常药材,能凑齐那些东西的地方,自然也不会是寻常境地,你去不得。” “师傅莫要阻拦。”我在师傅跟前虽一向是乖顺的,一旦拿定了主意,怕是也绝不会罢休。“巫山绢出去惹了祸,又怎能是师傅一人的不是,这是咱们铺子里的事,出了纰漏,就该一同来抗,莫非师傅不肯将阿心算作铺子里的人?” 师傅偏头打量了我几眼,摸了摸鼻子笑道:“好丫头,不为师枉教养你这么些年。” “师傅许了?”我小心地探问道。 师傅虽笑了,到底还是不放心,将我搁在柜台上的胳膊抬起来瞧瞧,看到那青玉镯子好好端端地在我腕子上悬着,他才又微微一笑:“明日就是中元,时机恰好,你且先准备一下,回屋歇个觉,酉时之后随我出门。” 师傅时常出去收药,却从未带我同行过,算起来这还是头一遭,我哪里能睡得踏实,平躺在床榻上思绪滚滚。一会儿想到绿艾明澈的笑颜,唇边含着一朵小梨涡;一会儿又想到崔清河在姚装池的铺子里大声同那些纨绔子弟辩画时说的那些话;一会儿茜素与绿艾手拉手地并排出现在我眼前,难以分辨。 胡思乱想了一阵,倒也迷迷瞪瞪地睡了个囫囵觉。待到师傅坐在我床榻边将我推醒时,一道残阳已直铺到了我的睡榻边。 师傅手里掂了一袭火红的锦缎斗篷:“裹上这个,莫要嫌热,所去之处阴寒气重,你底子弱,千万要裹好了。” 我忙翻身从睡榻上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挽好了发髻,裹上斗篷。师傅从我的床头取下悬着的大红灯笼,便是早先元夕时师傅给的那盏。 “带上这个,夜路兴许不太好走。”师傅将大红灯笼递给我,顺手替我将斗篷的风帽戴好,往下拉了拉,颈下系上丝绦后,正好遮挡住我大半的脸,根本瞧不清前头。 我借过灯笼,抬手就要将帽兜往后掀起一些,却教师傅按下了手。“师傅,帽兜挡了脸,瞧不清路了。”我抗辩道。 “师傅带着你,何须你辨路。” 师傅的话音一落,我便觉空着的那只手被牵了起来,轻轻巧巧地便被拉着走出了屋子,我的眼被帽兜遮着,垂眼只看得见另一只手里的大红灯笼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一路上师傅都不同我说话,我只觉得我们走得特别快,出了茱萸巷,穿过人群。这会儿街上人还尤其多些,我知道他们是在等天黑,好往西湖里放水灯。说来也奇怪,街上往来的人很多,我与师傅也未见撞到了谁,师傅牵着我的手,走得很快,我却不觉得气喘腿酸。 过了一会儿似乎是穿过了一个高大深幽的门洞,我忍不住问道:“师傅,咱们这是出城了么?” 师傅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并不多话。我也只好继续握紧手里的灯笼,由师傅牵着垂头往前走。 路是越走越荒僻,路边丛生的杂草荆棘越来越密,这下不必问师傅,我自己也能断定已经到了城外郊野。 “师傅,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周边的荒寂教人惶恐不安,时不时的还能听见几声老鸦粗嘎的叫声。 师傅不应我,但脚步慢了下来,再往前几步,便听到师傅温和的嗓音:“这便到了。” 他停下步子,放开我的手,我将兜帽往脑后推了推,露出了眼睛,眼前情景骇了我一跳。 “师……师傅……你带我来坟地作甚?”我口中结结巴巴地问道,手上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师傅的胳膊,往他身边靠过去。周身四处是横七竖八的碑,有木头的,也有石头的,木头的大多烂了一半去,石头的也早已教青苔藤蔓缠住了,瞧不清上头的字。 看情形,这是个老旧的坟场,年头太久了,无人打理,兴许还有些不知名姓的,不知家族的,客死异乡的,乱葬在此。 “怕了?”师傅轻声笑道。 我想起决意要跟师傅来时放下的话,纵然一颗心在胸膛中突突乱跳,口里也不能认的。“哪个怕了。” 师傅低头笑了几声,择了一口石棺,轻巧一跃,坐在了棺盖上,还在他身边拍了拍,向我伸出手:“上来坐会儿,时辰还未到。” 我立在原地直摇头:“坐人棺上,总不太好罢。” “是口空棺,不碍。”说着师傅也不问我答应不答应,一抬手就将我拽了上去。我一屁股坐在了冰冷冰冷的石棺上,大暑天的薄暮时分依旧苦热,我身上还裹着一袭大红锦斗篷,却有一股凉意顺着脊椎骨直蹿上来,暑热全消。 我的手甚至不敢碰触到坐下的石棺,直至师傅将这石棺棺盖与棺身之间的大缝隙指了叫我看,我乃敢信这真的是一口空棺,稍稍坐得安稳了些。 过了好一会儿,我定了神魂,才有心朝四下扫看去。这老坟地端的是冷寂,除了偶尔飞过“嘎嘎”乱叫的昏鸦,便再无旁的什么动静。 坟地是长条状的,一头向望不清的远处延伸出去,另一头有一条荒芜的小路,直通至湖边,湖对岸星星点点初升的华灯。 原来这老坟地离临安城并不远,只不过隔了一片湖水罢了。就这片湖水烟波浩渺地横着,生生地将人间烟火与这片被尘世遗忘的死葬之地隔开。 我便与师傅静静地坐着,眼睁睁地望着湖对面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慢慢形成一大片灯火璀璨的景象,甚是好看。 西坠的太阳带走了荡漾在水光上的最后一道红光时,成千上万只莲花样的水灯便冲破了湖面的暗沉,摇曳着微小却密密匝匝的火星子,朝老坟场这边漂荡过来。 师傅拍了拍手掌,取过我身边放着的那盏大红灯笼,一眨眼的功夫便将灯点燃。在红彤彤的灯光的映照下,他跃下石棺,又向我伸出双臂。 我倾身向前一跃而下,径直扑进师傅怀里。他将我身子扶正,将那大红灯笼的挑子塞进我手中,再次将我的兜帽拉下,借着灯火,将我从上至下端看了一圈,确定我整个人都严严实实地裹在了大红锦缎斗篷中后,满意地点点头,携起我的手:“走罢,是时候了。” 第69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十三) 我的手裹在师傅火热的手掌中,再裹得密不透风的斗篷,自然是热的。纵然如此,在穿过阴气沉重的老坟地时,依然觉得有一丝丝凉意。各式各样的石棺的影子,在昏暗摇曳的灯光下被拉得老长。 我心里直犯嘀咕:这坟地好生奇怪,也不见个坟包,尽是裸露在地面的石棺,盂兰盆节里,也不见有人来祭扫,可湖面上成群的水灯却一齐冲此地漂过来,若非还有人惦记哀思,又岂会有这番景象。 另有一桩奇怪的,因我能见阴魂,故通常不往坟地去,坟地这样的地方,最不乏游荡的魂魄,可这个老坟地中,竟是见不到一个。 “师傅,这坟地好生安静,太平得竟不像个坟地。”我小声向师傅道。 师傅向四下扫量了一圈,弯眼笑道:“你若是独自一人前来,怕又是另一番情形。” 他话音刚落,一个稚童冒冒失失地不知从何处一头冲出来。我大惊失色,看这幼童不过三四岁,穿得花团锦簇,怎会在这个时辰,在此地逗留。 刚想去问他话,从他冲出来的方向,又急急地跑出来一个年轻妇人,面色煞是难看,一把将那幼童搂在怀里,匆匆向师傅屈了屈膝,便头也不抬地抱着幼童隐到一旁的小道上去了。 我心说,原来还是有人来祭扫的,只是时辰这么晚了,还在坟地滞留总是不妥。 我因心里的奇怪少了一些,走得便坦然了些,渐渐地,我发觉这老坟地中仿佛还有不少人,只是不知何故,皆隐在路两旁的草堆中墓碑后,偶有几句听不清楚的窃窃私语随乍起的夜风吹过来。 “师傅,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在这荒郊野外祭扫?”无人祭扫我觉着古怪,有人祭扫,这古怪也不减一分。 这回师傅不理会我的话,只拉着我的手,气定神闲地往前走。我好奇地东张西望,想在昏沉中看清楚祭扫的人,却始终见不到一人。好容易前头有个行路艰难的老妪,看那样子是走得累了,正扶着一块残碑歇息。她兴许感知到身后有人过来,转头一瞥,匆忙往一旁的小道上去。 她扭头的瞬时,正教我瞧见她僵冷的面色,这模样我再熟悉不过,朱心堂的夜间来客无不如此。我疑心她并非生人,再循着她的背影望过去,果然见她径直走入一口石棺,如入家门。 我陡然一寒,这才意识到方才那稚童与来抱他的年轻妇人,恐也是此地的住客,周遭的私语,不消说,必定是躲在隐秘处的新魂老鬼们了。只不知为何,他们皆躲着不敢出来,见我和师傅过来好像都有些惊慌。 我的目光往四下飘忽,虽看不清什么,却觉着那草堆荆棘丛、残碑老石棺的后头,密密的许多双眼在窥视着。这么一想,我心里难免发毛,脚下步子加快,好挨得师傅更紧些。 近晚黑沉厚重的天色中,慢慢显出一座牌楼来,牌楼后头影影绰绰透出些许灯火来,看来前头有座小镇。 到了牌楼下,师傅又转脸瞧了瞧我,见我斗篷裹得好好的,兜帽虽没压住眼睛,但也罩住了我大半个脸。他随手又紧了紧斗篷上的丝绦:“进了这个镇,若有人同你说话,莫要搭理,更不要回头去望,可记牢了?” “记下了。”我赶紧点头答应,不由也紧张起来。进了这个小镇就不能再回头,一想到这个,忍不住回头再望了一眼来路。说来奇怪,方才分明是穿过了一个阴森森的老坟地来的,此时再望,竟不见了老坟地,不知何时起的浓雾,身后只剩下茫茫的一片。 “师傅,这是什么地方?”我反握住师傅的手,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发颤。 “这会子怕了?”师傅打量着我的反应,好似发现了一桩有趣的事,忍俊不禁:“这是幽都奈何镇。” 我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可想想身后那片黑幽幽阴丝丝的老坟地,我也没胆自己往回走,只得硬鼓起勇气摇头:“不……不怕。” 师傅哂然一笑,握着我的手腕将我手里的大红灯笼往上抬了抬,将前路照得更远些:“阿心莫怕,有师傅呢。” 进了牌楼,我才发觉,这个镇上,不仅有灯火,还有人走动,看着挺热闹。确切地说,并非是“人”。 有认得师傅的,见了便向他作礼问好,一路过去,数不清听了多少遍“神君”,有记不清师傅点了多少次头回礼。也有好奇的目光不住打量我,我跟在师傅身旁,虽只管目不斜视地低头走路,但心里却比方才穿过老坟场时松快不少,起码这一路过来,都是房屋街道,日常的情形,与寻常小镇无异,并不觉得骇人。 正走着,突然不知打哪儿蹿出来一个小孩,五六岁的年纪,跑到我跟前一下子拦住了我的去路,高高地抬起手臂,举着一包枯败荷叶包着的蜜饯给我。“姊姊,你新到的罢,给你蜜饯儿吃。你看到我阿爹阿娘了么?我在这儿等了他们好多好多年了。阿翁说,总有一日,阿爹阿娘会到镇上来找我们,到那时我们一家就团聚了。” 我想问问他,他阿爹阿娘是谁,可想到师傅不能与他们搭话的嘱咐,我又将话咽了回去。那小孩儿将蜜饯又向我举了举,让我好生为难。忽然间,那枯败荷叶与里头的蜜饯就一同化成了灰,飘散开来。 小孩儿“哇”地哭开了,嘴里呜呜咽咽的不知说些什么,可我依稀还能听见他嘴里有“姊姊”、“阿爹阿娘”的话。 我看看师傅,师傅却无动于衷地瞧着他哭泣。 不远处着急忙慌地跑来一位老翁,拉起小孩往自己身后藏,一面想师傅行礼:“神君莫怪,这孩子……思念他爷娘,逢生人便要打听他爷娘的消息。孩子不懂事儿,望神君不与他计较。” 师傅冲他摆了摆手:“老丈何必如此,罢了罢了。” 老翁直起腰,苦叹道:“咱们这个镇上的人,都苦哇……”一面叹着一面就拉起身后的小孩儿走开去。 第70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十四) “师傅,住在这奈何镇上的,都是些什么人?”我悄声问师傅。 师傅望了一眼那对离去的爷孙:“他们早已不是人了。那老丈等他尚在人世的儿子和儿媳,孩童等他爷娘。” “既一世缘尽,还等了作甚?”我环顾了一圈,这镇子似乎还不小,滞留此地枯等的人看来真是不少呢。 师傅掀起眼皮瞧了我一眼,神情有些一言难尽,默然走了几步,才道:“就同那些夜间来咱们铺子求药的亡魂,能深入魂魄的并不只有痛,七情六欲都能教亡者难安,执念深的,起了固执,便在此地滞留候等。” “等来又能如何?”我还是不解。 “孟婆汤。”师傅随意道:“若能一同饮下汤,下一世便还能再见。” 原来还有这样的玄机,我将兜帽稍稍往后推了推,好使视野更广些。镇上行走的那些魂魄,除却神色僵白漠然,与生人倒也无太大差异,各自怀揣着一世的悲欢,并不可怖骇人。 前头“吱呀”一声门响,有个屋子的破木门被打开,从黑漆漆的屋子里探出半截身子来,朝我与师傅这边张望。 探出头来的是个妇人,一瞥之下我还觉着颇有些眼熟,一时却记不起是谁,只记得她亡故后曾在朱心堂里求过药。 那妇人犹豫了片刻,眼看着我与师傅就要从她门前过了,她似乎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从屋子里出来,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她在师傅跟前行了礼,抬头期期艾艾地问道:“愚妇斗胆,敢问神君可是从临安来?” 她一提杨三郎,我顿忆起,这位不就是临安城里杨主簿的发妻李氏么,教她那攀附权贵的婆婆拿铜雀簪淬了草乌头汁给害死了。可我记得师傅给了她汤药,吃下汤药,她将一切都忘得一干二净,为何还在此徘徊不前? “不瞒神君,他们都说我自临安来,前事我当真是不记得分毫了,可心里就是觉着教什么牵扯着,不踏实。大约在临安城里尚有不能了的故旧往事,只记不起来,又难舍弃了一走了之。故在此扰了神君,求指点迷津一二。”李氏低着头,轻声求告,听起来确带着纠缠不清的困惑。 “没什么是不能了的,所谓不能了,左不过是自己不愿丢开手罢了。”师傅只是笑着应付了一句,并未打算同她多说什么,说罢他便携着我从李氏身边绕过,李氏愣愣地立在原地,到底没追来再问。 “师傅,他们,这镇上的亡魂,都能等来自己所等的人么?”我忽然疑心李氏再也等不来杨三郎,即便有一日杨三郎到了此地,却又认不出她来,她相望也不能相识,一场茫然的等待岂不成了空等,或许她还不能自知,不能觉悟,永无止境地等下去。 不等师傅回答,又有人上前来同他见礼,这回是位中年的男子,若非他开口说话,我其实辨不清他的年纪。瞧他那身板还算轩昂,只是脸面有些唬人,一边面颊不知为何少了一大块儿,黑洞洞的创口不见血,就这么露着,他却毫不在意。 “神君许久未来了啊,今日怎么说来就来了?”师傅的到来似乎给了他极大的惊喜,他自言自语地责备自己没给师傅准备下水酒。 师傅向他拱了拱手:“将军仍在呢。” 这时我才留意到那男子果然是一身残破的戎装。 男子苦笑笑:“神君知道我的……” 师傅点点头,软和地叹了一声:“劝了这些年,消不了你的执念,等便等罢,兴许终有一日能教你等着。今日还有要事,改日得了空与将军再叙。” 那位将军木木地扯出一个笑,却满是苦涩,冲师傅挥了挥手,算是别过。 走出一段,我本想回头看看他,因想着师傅先前不让回头的嘱咐,便按捺下了。“师傅,他是位将军?” “嗯。”师傅沉重地点了下头:“沙场上未死,却教奸人陷害致死。生前被人污蔑有不臣之心,死后到了我那儿,我敬他精忠,奉上除痛的汤药,可他偏不肯吃,非要在此地苦等他的君王,定要表白个分明。” 不必说,瞧他那模样也能猜到他等了不知多少年,仍是未等到,他大约还会无休无止地等下去。 我突然觉得,整个奈何镇就是个大大的唏嘘,慢慢地将“奈何”二字说出来时,正是一声长叹。我再瞧周遭那些往来的幽魂,不免多了感慨。 “这就到了。”师傅抬手向前一指,我顺着他所指望去,在一片愁云惨雾中,隐现着一座金顶的屋子,从那金顶的气势来看,屋子至少三层楼,规模不小。 走近些再一望,果然不错,三层的大宅子,金碧辉煌,与这镇上别处的晦暗沉闷大相径庭。 走进这大宅子的大门,师傅便接过我手里的大红灯笼,不知怎么呼地一下就灭了。“这里敞亮,不必再点灯。”他将熄灭的灯笼收在手里,又指着我的大红斗篷道:“脱了罢,这个也不必了。” 我如遇大赦,忙褪下身上的斗篷,浑身上下顿时轻快凉爽了不少。 当下就有两只猫蹿出来,一黑一白,师傅想也不想就跟着这两只猫往里走。我正自忖着,师傅怎么知道要跟着猫走,前头就传来了几声苍老的笑,笑过几声,又唤了“大毛,二毛”,那两只猫蹭地便蹿走了,直蹿向前头的一长溜柜台。 我朝那柜台处探望了几眼,倒与朱心堂有几分相似,只地方更大更宽敞。一个老得满头银丝,腰都直不起来的老妪,在柜台后面缓缓转过身,向师傅咧嘴笑道:“神君来了啊。” 她一转眼瞧见了我,微微一怔,笑意更重,脸上的皱纹褶子也更深了几许:“阿心也来了啊。” 她认得我么?我奇怪地睁大眼打量了她一遍,确定从未见过她。可她慈眉善目的,教人不由自主地想亲近,我便冲她笑了笑。 见我笑,她好像更高兴了,只将师傅撂在一旁,向我招手:“好丫头,过来,过来。” 我依言走到柜台边,老妪笑眯眯地细细将我端详了一回,啧啧道:“阿心还是这般水灵。陵光待你好么?他若不疼你,便到婆婆这儿来住着,可好?”说着她从柜台里端出一碗茶水来,推到我跟前:“吃罢孩子。” 第71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十五) “难不成你瞧不出,她还没到那时辰么?”我正要去端那碗茶汤,忽然伸出一只手,极快地将那碗从我跟前端走,远远地搁在一旁。 师傅唇边含着笑,可我听得出他话中并无笑意。“阿心,留神了,可不敢吃她的茶。” 那老妪不像一路来时所见的幽魂,对师傅都存着畏怯,她满不在乎地一笑,脸上堆起了数条深邃的纹路,“既没到时辰,神君为何引她前来?前两次差不多都是在这个年纪呢,老身只当这回也不例外。” 师傅只是微微笑着,并不同她争辩,老妪也不理会师傅,将她的注意力又重新放回到我身上,执起我的手,端详着我腕子上的青玉镯子,很是亲热地问东问西,一连气儿问了我七八个问题,大多是平日里爱些什么吃的、顽的、用的,见过些什么有趣的。 因师傅吩咐过不可随意与人搭话,我不知是否能答她那些问,不答又觉甚是不礼貌,也有违平素师傅的教诲。我左右为难,只得去看师傅的神色,求助地低唤了他一声:“师傅……” 哪里料到那老妪一听这一声“师傅”,毫不掩饰地“噗嗤”笑出了声:“师傅?” 师傅提起我的胳膊,将我的手从她手里抽走,同我道:“不必理会她。” 老妪并不气恼,只不依不饶地哂笑,笑得连话也说不齐全:“你……你将她收作弟子?你将阿心……收作弟子?” 师傅横了她一眼,待她的好笑散尽,方打起正经道:“孟婆,你只管顽笑,误了我的正事,你可担当?” 我心中一凛,这老妪竟然就是人常提到的,奈何桥边卖汤的孟婆。 “不敢,不敢。”孟婆敛起了嬉笑,端端正正地坐回了柜台里的高椅上,连那一黑一白两只猫也停止了嬉闹,一左一右地在孟婆双肩上端坐。“神君这回是要些什么药?” 说来奇怪,方才孟婆说话的嗓音还同垂老之人一样,沙沙的,略带哑音,端起架势来,那声音竟变了个样,变得清脆起来。我疑心自己听岔了,再一瞧她,不禁愕然。 那孟婆何止是嗓音变了,连样貌也不一样了。白发苍苍、腰背佝偻的和蔼老妪霎时成了天真伶俐的总角小儿。若非她一直在我跟前没离开过,我又岂肯信这是同一人。 “阿魏散。”师傅掷出一张纸片在柜台上,我瞥了一眼,正是那张稀奇古怪的阿魏散方子。 孟婆接过方子掠了一眼,跃下高椅,在身后的药屉里四处寻药。两只猫呼啦一下散开,不知隐匿到哪个角落里去了。 “师傅……”我将嗓子压得极低极低,“孟婆……是个孩童?” 在药柜前配制阿魏散的孟婆突然停了手,跑回柜台前,睁着一双漆黑晶亮的眼,很是认真地眨了眨眼:“我本就是这个模样,有何好奇怪的。” 师傅向他一伸手:“阿魏散呢?” 孟婆冲他吐了吐舌头,又转身回到药屉前取药。 “他说得不错,他本就是这般形容,只是名唤‘孟婆’,世人便自作聪明,将他想成老妪的模样。对于大多数人都认定的物事,世人笃信终身,还要教导后人跟着一起深信,从不起疑,直到终了,才得亲眼见一见。”师傅淡淡道。 “直到终了,亲眼见了,才肯信孟婆原不是位老婆婆?”我接话道,心说自己何尝不是如此,才望不穿孟婆的样貌。 师傅挑起一边眉毛,好笑道:“这话便差了,纵然是亲眼见了,大多人仍不肯抛却从前的旧念,孟婆实实在在地在他们跟前了,还不肯信自己所见,只道前人遗训是定然不会错的,必是孟婆幻化了模样来哄他们……” 药柜前的总角小儿扭头冲我顽皮且无奈地一笑。 师傅指了指他道:“早先,他总想劝人信他就是一副小儿的模样,可总是无济于事,他又恼又叹,结果,索性就幻化成了老妪的样子,自此再不必对那些人聒噪啰嗦。两方俱好,万事皆休。” 我瞧着孟婆在药柜前忙碌的背影,想到他方才说已见过我两次,不知前两次,我是否也将他当做了慈眉善目的老妇人,若果真如此,也怨不得他适才戏弄于我。 那碗他拿来戏耍我的茶汤还在一旁搁着,我探头望了望,看起来与师傅时常给夜间客吃的大同小异。“师傅,那汤,与咱们铺子里的是一样的么?” “怎会一样,倘若是一样的,那些魂魄病痛难安的,何苦要去朱心堂求药,只需地到此地来痛快吃上一碗,不就结了?”师傅端过那碗茶汤,凑到鼻端嗅了嗅:“他这碗忘情却治不了痛,若要忘情去痛,还须得我那一碗。” “你师傅说得对,他那一碗才是难得,既做了你师傅,你可千万要缠磨着他将方子要到手才好。”孟婆将一包药抛至柜台上,人跟着又坐回了高椅。 师傅收了药,从腰间解下一只酒囊,抛还予孟婆:“少康瓮里出的酒水,拿这个抵充药资,不辱没了这一剂阿魏散罢?” 孟婆很是高兴,从柜台里摸出两只小酒盏,与师傅对酌起来。孟婆瞧着我沉吟了一息,笑道:“姑娘家还是莫要吃酒了。”说着他从柜台里端出一碟莹润如玉的糕饼递向我:“甜米糕,我记得你原是爱吃这个的。” 我教他先头的那碗茶水唬住了,迟迟不敢去接,直至师傅忍俊道:“那是寻常的甜米糕罢了。”我乃敢接上手,谢过孟婆的好意。 他们说着一些我不能全懂的话,吃了甜米糕,听了两句后我便觉无趣。柜台后头露出一条黑黑的尾巴来,我记得孟婆管那一黑一白两只猫叫作“大毛、二毛”,我试着唤了一声,那两只猫果然就从柜台下面跳上来,跑到我跟前来蹭我的手。 我逗弄了一回猫儿,盯着大毛、二毛两根晃来晃去的尾巴,眼皮子渐渐地酸沉,撑持了片刻,终是熬不住,脑袋一歪,就伏在柜台上睡着了。 第72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十六) 这一觉睡得格外香沉,不知睡了多久,一声鸡鸣突然将我唤醒。窗外天光已亮,茱萸巷里的雄鸡打鸣了,估摸着卯时也将到了。 茱萸巷?我突然清醒过来,从睡榻上坐起身,用力揉了揉眼,不明白怎就睡在了自己的屋子里,身上穿着寝衣,好好地盖着薄被。 我记得自己是趴伏在一张柜台上睡着的,那柜台似乎是一座堂皇的屋子里,有黑白两只猫儿,有个被称作孟婆的总角小儿。我又是如何到了那间屋子的?仿佛是穿过了一个凄冷暗淡的小镇,在小镇之前……是一片荒寂阴森、堆满石棺的老坟场。 我顺着记忆一点点地倒推过去,是了,昨晚是我央求师傅带着我去寻药,一剂配料诡异的阿魏散,好用来将陷于沉眠的崔清河唤醒。 可昨夜的一切又不可思议地犹如幻境,真假虚实,搅得我脑袋发晕,这场迷蒙中唯一让我觉着实在的,是师傅一路握着我的手,那热度似乎还残留在我手上。于是我换上衣衫,随意梳了个髻,匆匆赶到前堂去找师傅,好问个究竟。 前堂,吴甲正将一块块的门板卸下,师傅在柜台后坐着,手里举着一枚铜钱大小的滚圆药丸仔细端看。盛夏时节,太阳出得早,一缕光线照进铺子,正打在师傅指尖的药丸上,闪着幽黑的光泽。 我知道师傅在制药丸,不敢随意打扰,便轻缓了脚步悄然走过去。柜台上铺开了一张黄皮油纸,我认得那纸,正是昨夜用来裹药的。 我犹记得这包药被掷到柜台上时,我心里还打着疑惑:炙野狐皮、豹鼻各七枚,狐头骨一具,我记得方子里有这些,可这些东西,哪里是一张油纸能裹得住的? “醒了?”师傅放下手里药丸,一脸比晨光还璀璨的笑容迎向我。 “师傅,我昨晚睡着了?我们是怎么回来的?”我懵懵地问道。 师傅嗔了我一眼,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还说呢,瞧你也没几两肉,睡熟了死沉,自个儿又不肯醒着走。这会子功夫可醒神了?”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醒了。” “为师昨晚为将你弄回铺子里,可是费了不少力,故而……”师傅的笑脸上忽闪过一丝促狭,他抬手向柜台的另一边一指:“那尊香炉你拿着,咱们去替崔清河药熏去。” 那香炉看起来不大,因有了些年头,被熏得黑漆漆的,早已看不出材质。小香炉而已,我并未放在眼里,就算是再背上医笥,也不打紧。 可待我真捧起那香炉时,不由后悔不迭。原来这香炉是银质的,看着小巧,实则沉得很,正应了师傅讥笑我的话:肉不见几两,睡熟了死沉。 最终那香炉也没要我搬到崔清河家中,我还是日常抱着医笥,跟在提着香炉的师傅身后,穿街过巷,到了崔清河家。 绿艾,不,实质上她根本不是绿艾,她是茜素。她见我们如约前来,很是高兴。我在那画室门前稍一犹豫,还是脱了鞋履才进屋。 师傅将那小香炉置于崔清河的脚下,从小盒内取出搓好的阿魏散药丸,刮下一分来,混着艾绒点燃。烟气甫一冒上来,他即刻便拿薄衾将崔清河从头到脚盖住,使得烟气一丝也泄不出来。 替崔清河熏上药后,他迅速地从衣袖里抽出三条绢帕来,分予我和茜素。“这阿魏散的烟气康健者嗅不得,仔细避着。” 我将绢帕牢牢地系上,遮住口鼻,因知晓这阿魏散是如何配伍出来的,狐皮虎骨之类的倒还罢了,那药引子还是死人胸骨,我一点儿也不想吸入那烟气。 一时室内静默,三双眼皆凝聚在教被衾蒙得严严实实的崔清河身上,过了好一会儿,那被衾除了崔清河深眠中有规律的起伏之外,就再无其他动静了,我开始怀疑这剂怪异的阿魏散是否真的有效用。 我偷眼朝师傅瞥了几次,他却是稳如泰山地坐着,绢帕遮住了他一半的脸,不知他神情如何。 就在我有些心浮气躁之时,被衾底下突然起了一阵剧烈的咳嗽,那被衾跟着涌动起来,茜素扑身上前就要去掀,教师傅沉声喝止。 “阿心,看住她,莫教她上前,这烟气她受不住。”师傅一面命道,一面自己上前,去按住在被衾下猛烈咳嗽不住地想要翻身的崔清河。 我挪坐到茜素身边,拉住她的胳膊不让她上前,口里安慰道:“莫要慌,有我师傅呢。”话虽这么说,其实我也是头一回看师傅用这阿魏散,瞧着崔清河这副光景,我也甚是担忧他要闷死在被衾中。 过了片刻,被衾下的挣扎渐渐平息了下去,茜素落下的眼泪已将我的手背打湿,我虽知她是茜素,虽知她的狠心自私已害了绿艾,此番情形之下,我仍忍不住起了怜悯。“不怕,我师傅既肯出手,崔公子定会平安无事。” 被衾完全不动弹了,师傅往后退了退,摘下遮面的绢帕,长长出了口气,低声唤道:“崔公子……崔公子?” 茜素紧张地抓住了我的手,几乎要将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啜泣、喘气儿一并忍住了。 被衾底下传出一声重重的叹息,跟着便微微动了起来。师傅转过脸来冲我们点头一笑,示意我可以放开茜素,让她上前照料崔清河。 茜素一把扯去遮面的绢帕,扑到崔清河身边,掀开被衾。我本以为香炉在被衾中熏着,掀开被衾必有一股难闻的烟气逸出来,可真掀开时,却不见一丝烟气儿。那银质的小香炉还在他脚下安置着,也不见烟火热气,连艾绒的气味也不见,教人疑心这香炉是否真的焚过香。 茜素4却毫不关切香炉有没有烟气,她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悠然醒转的崔清河身上。 因睡得久了,一直未能好好进食,崔清河乍醒时浑身绵软无力,他在茜素的扶持下艰难地坐起身,茫然地四下张望。 茜素在他腰后塞了个垫靠,支撑住他因无力不住下滑的身子,颤颤地轻唤了声“清河”。崔清河转过脸来看她,呆呆地看了好一会儿,方哑着嗓子回道:“绿艾?” 第73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十七) 茜素用力抹了一把眼泪,一个劲儿地点头,我冷眼旁观着他二人,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崔清河的目光缓缓移过来,终于落在了我和师傅身上。“朱先生……阿心姑娘……”他讷讷地将我们一个个唤过来,仿佛不敢确定坐在他跟前的人是真实的还是幻象。 睡了这许久,自然是有些呆滞迷蒙, “朱先生……”崔清河吃力地向师傅探出一臂来,请师傅挪坐于他身旁。“朱先生,我睡了长长的一觉,做了个梦……同真的一样。” 师傅替他把过脉,笑道:“崔公子只是身子有些虚,调养两日自然就好了,余事不必多想。” 崔清河对师傅的话置若罔闻,坚持着自己的念叨:“这梦好生奇怪,说不清是什么事,仿佛并没什么特别,只是与绿艾平平淡淡地过了一世。人这一世真短,不知不觉间就过去了,梦里我仿佛还没好好地看过她,就要离世了……” “清河,你说什么呢,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么。”茜素蓦地打断他,尴尬地向师傅一笑:“朱先生莫理他,他……大约神智还未全复。” 崔清河的手一把搭在茜素的手腕上,睁大双眼,仔仔细细地瞧她,瞧了片时,古怪地笑了笑:“绿艾,你与我梦中的你,甚是不同。我醒来后,竟,竟有些不认得你了。” 茜素的脸蹭地一下变了色,“清河……清河,你,你睡糊涂了么?” “你也不必逼他,此事急不来,须得慢慢调回。”师傅劝道,算是替他们打了个圆场。“若无旁的什么事,还烦请娘子将药资结算结算。” 茜素将脸上的残泪擦拭干净,站起身来将师傅往一旁的席案引:“药资自然要结的,朱心堂的规矩我也听过一二,敢问朱先生要如何结算药资?” “我这阿魏散得来不容易,药资么,还望娘子不要推脱。”师傅倒也不同她客套,径直道。我暗自赞同,这药果然是得来不易,幽都都走了一遭,寻常医家哪里能拿得出这样的药。 茜素肯定地点点头:“朱先生只管说,便是要我这条性命,也绝无二话。” “娘子言重了,我要你的性命做什么用?”师傅摆手笑道:“我只要娘子的一幅画像。” “画像?”茜素双眼避开师傅的目光,偏到一旁。“画像能值什么?况且……若是别的什么画便罢了,可这画像,毕竟是闺中之物,是不是有些,不合宜?” 师傅竟教她驳得无话可回,只得拱手歉然道:“对不住,在下一向推崇茜素姑娘的画作,而今,茜素姑娘她……再想得一幅便是万难了,故有这番索求,到底是唐突了,对不住。” 茜素松了松眉头,飘忽的目光也定住了,她稍加沉吟,便道:“难得朱先生垂青我阿姊的画作,我这儿尚有一幅,虽抵充不了药资的一二,先生若是不嫌,便拿去赏玩罢。” 说罢她转身往柜子去取画,我听着她说话的口吻,心里断定她就是茜素,决计错不了。 茜素捧着一卷画轴转回来,双手递到师傅跟前。 师傅接过画,展开卷轴来看,我凑过去望了一眼,正是那只不知所踪的玳瑁大猫。画中的猫儿无论是熠熠的目珠,还是分毫毕现的细毛,都与真猫无异。 “茜素姑娘的画作,真真是灵性。”师傅轻抚着作画的绢帛,喟叹道。我知道他一定肯收下这幅画,因为那作画的绢帛,也是一方巫山绢,流落在外难免再惹祸。 果然不出我所料,师傅收好了画,带着我告辞,临行又嘱咐了崔清河几句,要他宽心补养,莫作他想。 待出了崔家的门,我回头望望崔家那体面却陈旧的大门前已没了茜素身影,这才问师傅:“崔家那个定然是茜素,不会有错,还有那幅绿艾的画像,还在崔家,师傅就不理会了么?” 师傅显出极少见的无奈,蹙眉道:“自然不能不理会,可那茜素心思甚重,我若强要,恐她有所警觉,她又不知巫山绢的脾性,倘就此毁了画像……”他话不肯说完,只是摇头,随后又拍了拍手里的玳瑁猫像,宽慰自己似地道:“总算收回了一帧,也不算白跑这一遭。” “她要是真毁了画像,将如何?”我紧张地追问道。 “还能如何,没了便是没了,了无痕迹。” 我心头一跳,惶惶然不敢想下去,一时也想不到有什么法子能将绿艾的画像从她手里收来,确也只能按兵不动。 中元过后铺子冷清下来,师傅遣我去望探过一回姚装池夫妇,顺道打听打听,茜素有无回过姚装池。 一问之下,她果然未曾回过娘家。我依稀记得绿艾说过,因她与茜素的样貌、身段、嗓音都酷肖,鲜少有人能辨得出,可她们的母亲却能辨得分明,茜素心里亏虚,一直借崔清河这一病来推脱,不曾回去见过爷娘。 姚装池的头发几近花白,整个精神垮塌下来,铺子虽还开着,活却做得有一搭没一搭。这个铺子没有绿艾风风火火地穿梭其间,便跟没了魂一般。 姚母卧病在床,我去诊过脉,她自己无法振作起来,药石无用。她拉着我一个劲地说从前茜素如何如何知礼乖顺,而今绿艾成了婚,家中遭逢大不幸,也不肯回来望望,言语中颇多怨怪。我除了写个补气益血的方子,说几句安慰的话,也帮不上她什么。 就此情形,我不敢想他们获知真相后会如何。我忽然觉得茜素虽然行了可恶之事,但她倘或就一直扮演绿艾扮下去,好歹姚装池夫妇不会再受一次重创,崔清河一辈子蒙在鼓里,也可躲过一次摧心肝的剧痛。 我回铺子禀知了师傅,师傅沉默了半晌,吩咐道:“明日咱们再去一回崔家,便说是为回访崔清河病情来的,看看那边的情形再作打算。” 一提到巫山绢这一桩,师傅的眉头便拧到了一处,我再没见过哪一桩能烦扰着他了,此事果真是棘手。 第74章 巫山绢与阿魏散(十八) 崔清河在茜素的照料下,恢复得倒是不错,待我们再去时,他已不在那席榻上躺着了,重又坐到了画案旁。 他这间画室虽是简陋平淡,在茜素的收拾之下,井井有条,一尘不染。一进门,我都局促起来,不知该往哪儿落脚。 崔清河见师傅来,忙从画案边起身行礼,定要谢他救命的恩情,师傅自是要推让的,二人一来一回互让了一番,才得以落座把脉。 师傅的手才刚一搭上崔清河的手腕,他便扬声向茜素吩咐:“给朱先生煮盏茶罢。” 茜素弯眼一笑,答应着出去准备。 崔清河笑眯眯地望着她从屋子里出去,我虽不知他家后厨在何处,可崔家统共不过三间房,这么几步路的距离,还惹得崔清河的目光追随着送出去,这便是鹣鲽情深么? 我不以为意地撇撇嘴,可还没等我的嘴角收回来,崔清河脸上的笑倒先挂了下来。淡淡地向师傅叹息道:“我知道朱先生不凡,这些话若不同朱先生道,也不知要同哪一个去说。” 师傅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倏地一动:“崔公子何出此言?” 崔清河苦笑了一声:“说来先生莫要笑我,我先前在梦中,与绿艾过了一世,临终依依惜别,万般不舍。待到醒来,发觉绿艾仍在眼前,依旧年轻,按说我本该高兴,该庆幸这只是一个梦,可我……” 崔清河的眼睛里闪着难以言说的困苦,“可我自打醒来,却总惦念梦中的绿艾。我知晓梦中都是虚幻,睁眼所见才是真,但……但我在梦中,大约是用情至深,我舍不下那边的绿艾。” 他一下反握住师傅正给他号脉的手,几近哀求道:“朱先生一定是当我痴了,那便就当我痴傻了也无妨。先生既能将我从那梦境中拽出来,求先生再将我送回去罢,我……我难舍绿艾……” 门外一阵“咣当”,不用看,一听便能听出是茶盏泥炉落地的动静,茜素在门外,十有八九是听到了崔清河方才的诉求。 “崔公子,崔公子。”师傅提高了嗓门,唤了他两声,劝道:“这是怎么说的?梦境终究是梦境,只因崔公子睡得久了,一时难辨虚实,也是有的。莫要胡思乱想,梦中的绿艾,与现实绿艾,不就是同一人么。” 崔清河也听见了外头的响动,垂头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愿伤了绿艾的心。” 我不知他说的究竟是哪一个绿艾,怕是他自己也搞不明白。 “这边对了,崔公子安心调息,吃几剂药下去,慢慢就好了。”师傅半哄半劝道。 茜素从外头进来,手里还托了几片碎瓷片,抱歉道:“朱先生莫怪,本想煮茶奉先生的,都怨我不仔细,滑了手,这下可好,茶也吃不上了。” 崔清河犹豫了几息,起身走上前,接过她手里的碎瓷片:“你莫去动它,仔细再划伤了手。”说的关切话,声音里却不含什么热度,我一个旁人,都能轻易听得出来。 饶是如此,茜素仍冲他甜甜地笑,笑中尽显羞涩:“不碍事的。” 我的目光在她雪白光洁的手指上滞留,犹记得昔日绿艾常年装裱,手指总是毛躁,离不开朱心堂的牛髓膏,手指头就从来没有白净的时候,墨斑、干浆糊总在她指头上,她也满不在乎。 “不敢劳烦娘子,铺子里离不得人,便不搅扰了。”师傅见状少不得起身告辞。 回去途中,我忍不住感慨:“这个崔清河倒不错,不枉绿艾托付终身。” 师傅瞧了我一眼,没说话。我忽意识到绿艾已永久成了一幅画像,还有什么终身不终身的,这话说得好生无趣。 那些日子里,我和师傅犹如陷入了裱糊用的浆糊,心里急切,束手无策。不过,这困扰人的境地倒也未持续多少日子。在崔清河用了师傅配制的阿魏散,醒转一个月之后,我和师傅突然就教人从浆糊团一般的困境中扽了出来。只是,这一扽来得太突然。 那日闭店之后,吃过夜饭,师傅取了酒来,鲜少见地要我陪他吃几盏,我自然极是愿意。酒不过三盏,师傅突然放下酒盏,将吃剩下的酒与酒具一同扫到柜台一旁,站起身唤道:“吴甲殷乙,有客!” 吴甲殷乙俱是意外,匆匆来开了暗火滚动的门。 我从柜台里的高椅中木知木觉地站起身,倚靠着柜台呆立,看着一脸哀婉的茜素,慢慢地穿过暗门,走进铺子。 “朱先生。”茜素朝师傅端端一礼。茜素终究是与绿艾不同,不论到了什么时候,也不会忘了周全的礼数。 她这凄苦颓丧的一声,倒将我唤醒,我这才注意到她进来时带着一身水,地下也逶迤了一条银色的水渍,甚至还有水滴从她的头发、衣裳上滴落。她虽眼中无泪,可这一身湿倒像是教眼泪浸透的,惟有怀中抱着的卷轴依然干燥,她像怀抱了个婴孩一般小心翼翼。 她在师傅跟前行了礼,双手捧起怀中的卷轴,举到了师傅跟前,“朱先生可是在找这幅画像?” 师傅从她手中接过卷轴,只需轻轻一抚,便点头笑道:“正是,多谢茜素姑娘亲将它送归。” 师傅称她茜素,她既不意外,也不否认,只戚戚然道:“这作画的绢帛不是凡物,我画我那玳瑁儿时,便知晓了。绢帛是阿心姑娘所赠,赠我时是空白绢帛,归还时却成了画儿,然茜素自恃画技还堪入眼,朱先生也算不得亏了。” 说罢她凄然苦笑,转身便走。 “茜素。”我忙唤住她:“你与绿艾是双生,血脉紧连,你何故害她?” 我心里恼她,虽知事已至此,多此一问毫无意义,却还是忍不住想向茜素讨要一个说法。 “双生又如何,似她那样的,也堪配崔清河?崔清河不知,只有我才能同他相知相守,可他眼里只有她,纵然她成了一幅无知无觉的画像,我也没法同她争,还有什么意趣呢。” 茜素背对着我,身形一顿,只答非所问地丢下这么一句,连头也未回,便走出了暗火涌动的大门,消失不见。 “阿心。”我还怔怔地看着空洞洞的门外,师傅在我身后唤道。 我回过头,他已将那卷轴在柜台上展开,蹙紧的眉头里有难以描述的复杂。我向柜台上摊开的画像扫了一眼,绿艾的音容笑貌就在那上头,我几乎没勇气挪步过去看一眼。 “阿心,你来。”师傅又唤了一遍。 我鼓起勇气上前打眼一瞧,突然之间,我就不自禁地捂住了口鼻,两道热流毫无征兆地从眼眶涌出,流进了我捂着口鼻的指缝。 那画上,除了呼之欲出的绿艾之外,还有与她倚窗同座,对镜贴花的崔清河。 师傅沉沉地长叹一声,将那幅画重新卷起,默默走到药柜前,寻了个不起眼的角落,拉开药屉,将那卷轴推了进去。 第75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一) 次日晨间,有在钱塘打鱼归来的渔人报官,说是在江滩边有具溺毙的女尸。对街的张屠户因一早去拉生猪,听了这事儿回来便同张家娘子说道,故此我与师傅也就知晓了此事。 我想起夜间茜素来时,果然就是带了一身水的。师傅却说,她早就死在钱塘江里了。我转不过这个弯来,师傅凉凉道:“红尘一度非本愿,泥淖重陷始知还,一身浊气钱塘沉,空负爷娘教养恩。她这命数,自个儿早就下了定论。” 那是茜素冒顶了绿艾出嫁那日,留在屋里的几句诗,果然一语成谶,她终究还是沉入了钱塘水。 “前些日子姚装池家的大姑娘投了江,没找着尸身,大伙儿都说教鱼吃了,看来并非如此,这不冲上江滩了么。” “这话便是浑说了,哪有人死了这么些日子还能辨得清面目的?况且还是在江水里泡着。听说了不曾,姚家的二姑娘,同他家姑爷一道找不见了。江里的那个,是他家二姑娘也未可说,双生子,生得本来就一个模样。” “姚装池人挺好,怎就……唉,无常啊,世事无常。” 过了些日子,绿艾与崔清河离奇无踪的事也宣扬开。崔家离朱心堂并不算远,周遭的人大多知道崔家人口走失的事,于是来朱心堂瞧病买药的,趁着候等的闲暇,不免要议论两句。我听见有人这样说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但也不好说什么,只得低头做事。 又过了个把月,说这事的人渐渐少了,事情也就淡了。我不知姚装池夫妇现今如何了,也不敢去问。按着师傅说的,世间凄苦多了,姚装池虽不幸,却也算不上苦绝的,即便是问了,也未必帮得上,即便是帮了,又帮得了几许这样的悲苦者。 我答不上来,索性再不多想了。还是师傅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命数。 不知不觉间,天也凉了下来,几度桂雨之后,才惊觉秋意已起。 师傅素喜有香气的花,我收拢了些洁净的桂子,封入酒坛子中,用不了几日,便有甜香馥郁、清冽莹润的桂子酒,除了刘家酒肆的少康酒之外,也只有我应着时节悉心酿就的酒水,师傅还肯吃上几盏。 这日将近酉时,外头淅淅沥沥的冷雨缠绵湿冷,大半日也没人来买药看诊,着实无趣。 我估摸着日子,封坛的桂子酒能启坛了,便想寻些事来做,遂将那坛子桂子酒启了封。一股沁人的甜,将酒气的凌厉生生化成了欲说还休的娇怯。 “桂子酒。”师傅从后院循香而来,一面拍拂去手掌上的药渣碎屑。 这坛子新酿的酒,我连尝都不曾尝上一口,便忙斟了第一盏,递到师傅跟前。 师傅接过酒盏低头看了看淡金色的酒液,凑到鼻端一嗅便笑了,一仰脖子,满满一盏酒水便倒进了口里。 “还成么?”我紧张地盯着他。 师傅放下酒盏,赞许道:“若非少康瓮选了刘家的九儿姑娘,我便要怀疑杜康后人竟是我的好徒儿了。” 我知道这一季的桂子酒算是得了。酒气诱人,我绕进柜台,从柜台下面又摸出一只小酒盏,替自己与师傅各斟了一盏。 一杯酒才下肚,便听见门外安谧的雨巷中,有人在探问:“这里可是朱心堂?朱先生在否?” 我有些气恼这样一个安静的下雨的午后被打断了,况且又临近闭店了,怎么还有人来买药。“金字的大匾额不在那儿么,是不是朱心堂一望便知。”我放下酒盏,走到铺子门前,没好气地回道:“这就要闭门了,倘是抓药,便请快些递方子,若是问诊,明日赶早罢。” 门前来的是个半老的男人,撑着一柄补过的油纸伞,走到屋檐下便撤去了纸伞,露出来一张五十来岁年纪、苍白瘦削的脸孔来。他庆幸地拍了拍胸口,仿佛自语:“赶上了,幸亏是赶上了。” “阿心,来者是客,还不快请进来坐。”师傅倒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性,皱着眉头责备我的不耐烦,并亲自走了出来,将那人迎了进来。 那人放下滴着水的油纸伞,向师傅拱手作揖,尽力想要表达他的礼数,可惜看他笨拙的行礼就知道,他日常并不惯于礼数。 “朱先生?”他犹疑地打量着师傅,这样的眼神我见多了,无不是惊异于师傅的年轻与样貌,他们总以为朱心堂的朱先生该是位鹤发童颜的老翁。 “正是。”师傅耐心地笑道:“老丈如何称呼?” 那人放了心,定了定神道:“我叫王满,是城郊王村的里正,咱们村子小,人口也不多,朱先生大约也不晓得。咱们村上,说来先生许是不信……”那王满话还没说完,自己好像就先气馁起来,直摇头叹气。 “王里正不妨先说来听听,怎么个古怪事儿?”师傅劝道。 那唤王满的里正踌躇了片刻,大约是为措辞动了一番脑筋,接着便重重地叹了口气,跺了跺脚道:“咱们那村上三四十余口人,不论老幼男女,都染上了一种怪病。” “哦?”师傅的目光在王满身上流转了一圈,半笑不笑地问道:“什么样的怪病?” 王满顿了顿,深吸了口气:“大约数日前,原本还好端端的,可过了一夜,皆患了不能见日光的毛病,阴雨天、夜里都还好,只是不能见日光,日头一照上身,便跟火烫似的,轻则受痛,重则皮肉焦黑。” 我在一旁忍不住轻轻“啊”了一声,我跟随师傅行医卖药,也算见识了不少奇症怪病,这般畏光的病症,还从未见过。 “除了怕日头,另还有一样。”王满又道:“每日夜间,一两个时辰内,村里的人皆犯肚腹急痛的毛病,这倒不算打紧,虽痛得难忍,却不过一个时辰,熬一熬便过去了。” 我听得直发愣,这算什么病症?畏光且每日间歇腹痛,患病的还不知一、二人,全村皆是如此。我当真是闻所未闻,不免怀疑跟前这个自称是王村里正的人,本就是个有颠狂症的。 可师傅却不这么想,他认真地将王满的述说听完,煞有介事地思忖了片刻,毅然道:“我随你去村里走一遭。” 第76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二) “啊?”我的这一声惊呼,相较于方才那低低的一声,高了许多。师父并不理会,只吩咐道:“阿心,快收拾医笥。”转身便绕进柜台里忙碌开。 我虽遵照了师父的吩咐,快手快脚地收拾出了医笥,可心里却满是嘀咕:都这个时辰了,纵然要出诊,待明日不成么?这个劳什子的王村,听也不曾听过,还有那些稀奇古怪的病症,那自称是里正的王满,八成是个疯的,师父怎就信他了? 我收拾妥了医笥,师父在柜台里的那一通忙也完结了,他手里提了两个囊袋转出来,却没有将囊袋递给我,自己收了起来。 吴甲从后院出来,看着我们像是要出诊的模样,粗声问道:“朱先生,酉时到了,铺子可要上板?” 师父请王满在前头带路,领着我走出朱心堂的大门,回头向吴甲道:“上板,酉时了,总是要闭门的。” 外头的冷雨还在下着,师父在我头顶撑起一柄伞,跟着前头撑着破油纸伞的王满走了出去。 深秋的雨水打在脸上身上并不好受,师父又高出我不止一头,伞在他手中离我的头顶就更远了,稍有风吹过,凉凉的雨水便毫不客气地打在我的脸上。我抱着医笥不由打了个寒噤,心里唉声叹气:城郊可不近,又湿淋淋冷凄凄地下着雨,真不知什么时辰能走到。 走了一会儿,天色暗下里,似乎再没有雨水打到我身上,我还以为雨停了,抬头一看才知,师父将伞斜斜地倾向我这边,将我整个人罩在了伞下,挡去了雨丝。我忧心师父另一边的肩头遭雨淋,便悄然靠了过去,与他贴得更近些。 大约是丰沛的水汽加重了空气中氤氲的气味,我的鼻端尽是方才在铺子里吃的桂子酒的香气,与师父身上常有的药气融在一处,我立时就被那酒气与药气熏住了,走着走着就觉得晕晕乎乎,双颊绯红。 出城的时候正逢城楼武侯要闭城门,那轮值的武侯不拦王满,反倒将师父拦下,盘问这么晚出城作甚。师父指了指我怀里抱着的医笥解释道:“城外有急诊,不敢耽误。” 武侯将我与师父反复打量,到底还没到闭城的时辰,终是挥手放行。王满在城门外不远处等着我们,见我们出来,也不说二话,急急赶赶地又上路了。 “师父。”我拉了拉师父的衣袖,轻声问道:“城门下钥了,咱们夜里还怎么回来?” “师父在呢,怕什么。”师父随意地笑道,他温热的鼻息拂过我的头顶,又惹起我一阵心悸,慌忙低下头,看着脚下溅起的泥水。 出了城门,路上一片泥泞,雨夜里无月光,眼前漆黑,路径难辨,那王满竟也无需提灯来照路,熟门熟路地在前头带路。说来奇怪,我反倒觉着走得较方才轻松了不少。不多时,远处一片黑沉的雨雾中现出几点光亮。 王满回头向师父道:“朱先生一路受累,这就要到地方了。” 我打眼望了望四周,除了黑,还是黑,不免疑心他领错了路,可再望望远处,幽幽灯火确实越来越多。我心里暗道:这小村端的是奇怪,安置在这荒郊野外,前无路后无镇,不知村民如何过活。 再走一段,穿过一片低矮却茂密的灌木丛,一大片空地忽从黑暗中现出来,空地后头隐约有个牌坊,在暗色中模糊不清。 这村子出奇地安静,夜里来了陌生人,连声狗吠都不闻,我心里无端忐忑起来,但因师父就在身旁,倒也不畏惧。 “到了,到了。”王满舒了口气,领着我们穿过牌坊,走进村子。 我不知时辰,但进了村子发现每户人家都亮着灯,比照着天色,约莫总在戌时与亥时之间罢。一路走过,若是遇着村民,便警惕地打量着我们,也不来问话。我若是多瞧了谁两眼,那人便移开目光,低头找些事在手里忙。 走过一户人家时,屋里突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唬得我一把搂住师父的胳膊。 “朱先生听见没?”王满停下步子,隔着院子指向那传出惨叫的屋子,“这家有人犯腹痛的毛病了,痛起来便是这般情形。”他无可奈何地摇头叹息,又习以为常地领着我们走开。 我心头一紧,怜悯顿生。方才在路上我还因天晚路远带了些怨气,此时又是惊异又是同情,那点怨气早就没了。 王满将我们带到一个大院子跟前,郑重地打开院门:“这是咱们王村的祠堂。” 他带着我们从祠堂大门前过,却没进去,走过祠堂,到了东边的一间厢房跟前,“这村里最好的屋子就属这一间了,委屈朱先生和这位姑娘将就一晚,明日白天再瞧病。” 说着他将屋门打开,屋子里涌出一股冷风,还有些许霉味儿。我站在门前有些踌躇,王满率先进了屋,将屋里的灯一盏盏点起。 师父抬脚进了屋,似乎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妥,我一怔的功夫,便落单在了门外,心里发慌,赶忙进屋紧跟上师父,半步都不敢落下。 “这屋子虽然许久不住人,但因是祖居,一直有人洒扫收拾。”王满说着在桌上摸了一把,翻手看看手指,满意道:“简陋了些,但还算干净,朱先生莫嫌。” 师父端起笑脸:“哪里的话,王里正客气了。” 师父的话音刚落,外头远远地又传来一声嚎呼,隔得很远,故声响不大,但也穿透了夜色,传到了此处。我瞧了瞧师父,师父仿佛也正凝神侧耳。 “我家就在近旁,朱先生先歇歇脚,我去备些饭食来。”王满好像并不愿与我们一同听那哀嚎,匆匆关照了一句,便出了屋子,顺手替我们将屋门阖上。 “师父,这地方,好生古怪。”我挨近师父,小声道。 “骇怕?”师父睨了我一眼,唇角半含了嘲笑:“瞧你那点子出息,可莫要在外人跟前露怯,丢了为师的脸面。” 我心中不服,但确实有些惶遽也不假,便咬唇不语。 师父借着灯烛侧头端详了我几眼,笑道:“罢了罢了,师父在呢,怕甚?况且,这世上还有比朱心堂更古怪的地方么,此地算得什么。” 第77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三) 朱心堂在外人眼里或是个最诡异不过的所在,甚至连那些鬼魅魍魉提到朱心堂恐也有所忌惮,按说确是个古怪又骇人的地方,可在我心里却不一样,朱心堂的招牌里有师父的姓氏,有我的名字,铺子里有我最亲近的人,于我,便是家一般,最依赖,最珍惜不过的地方,何来的怪异。 我心里有这套说法,口中却没说,只是端起桌上的一盏油灯,在屋子里四下扫看。 屋子正如王满所说,还算得干净齐整,桌椅等物粗简朴实,倒也样样俱全。我将油灯转向床榻,最简易的拔步床,被褥虽有,却散着一股子霉味。可这床……只有一张,我对着那张床站着发怔。 门上响起两声细弱的叩门声,我的注意力从床榻转向了门边。 “进来罢,门未上锁。”师父答应道。 门外的动静不见了,静默了好一会儿,轻轻的一声“吱呀”,一扇门动了一动,似乎是被推开了极细的一道缝。 我注视着屋门,陡然紧张起来,毛发几乎都要倒竖起来。 门上“吱呀”又是一声,门缝被推开得更大了些,一颗小小的脑袋从门缝探了进来,睁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好奇地看看师父,又看看我,忽而腼腆地一笑。 我抚了抚胸口,舒了口气,原是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扎着两个圆圆的小髻,腮帮子鼓鼓的,嘟着小嘴,煞是有趣,只是面色不太好,苍白无光。 “你是大夫么?”她一半身子在门外,一半身子探入门内,奶声奶气,又故作大人的神态问道。 “我是个卖药的。”师父笑着逗她:“你是哪家的娃娃?” 小女娃轻易就被问住了,歪着脑袋想了好一会儿:“嗯……我是我爹爹阿娘家的。”她许是觉得答得还不算贴切,随后又补道:“也是我阿翁家的。” 这小女娃真逗,我忍不住笑了声,招手唤她进来。可她站在门外摇了摇头,双手叉腰,严肃地问道:“卖药的是谁?是恶鬼么?” 我一阵悚然,联想到这村子的古怪之处,忽然被提点一般:这村子,莫不是教什么邪祟侵袭了罢?只不知这小女娃口里的“恶鬼”是个什么妖物。 “二英!”有人在女娃身后喝止了她,声音听着耳熟。 半开半阖的门被轻轻推开,王满提着食盒出现在小女娃身后,赔笑道:“丫头还小,不懂事儿,成日胡言乱语,有的没的浑说一气,朱先生莫理会。”说着他将小女娃拉到自己身后,提着食盒进了屋子。 师父谅解地冲他笑笑,“童言无忌么,无妨无妨。” 小女娃跟着王满进了屋,搂抱着他的大腿,躲在后头悄悄地打量我们。 “这孩子是我的小孙女儿,年纪小,家里娇惯,又上不得台面。”王满一面将食盒摆上桌,一面伸手去拉身后的小女娃:“归家去,找你阿娘去,阿翁这儿有正经事要与朱先生商议。” 那小女娃拧着身子不愿意,带着哭腔嘟囔道:“我不去,不去,阿娘肚子疼,看着怕人。” 师父的眉心一聚,倏忽又舒展开:“不碍事的,孩子小,莫要唬着了。”言罢他向我吩咐道:“阿心,你带着她顽,我与王里正说话。” 师父鲜少理会人情世故,眼下他劝解王满的几句话,倒使我觉得他有意要将那名唤二英的小女娃留下,又特意嘱咐了我领着她顽,我跟着师父久了,一个眼神一句话,我立时就能明白他的用意。 于是我将那小女娃领到一旁,柔声哄道:“你叫二英?” 女娃戒备地看了我一会儿,点头道:“姊姊生的好看,一定不是恶鬼。” 我瞥了王满一眼,他正愁苦满怀地与师父说话,未曾留意我与他孙女儿在屋子一角戏耍。 我正犹豫着是否要向二英问清楚“恶鬼”是什么,突然就听得王满“啊”地叫了一声,这一声虽然已极力克制在嗓子眼里,但我还是能听出他声音里难当的痛楚。 二英往我身后躲了躲,伸出一根小手指,惊恐道:“阿翁肚子痛了,姊姊不是大夫么,快救救阿翁罢。” 我疾步走到师父身旁,本要伸手去扶屈膝匍匐在地的王满,可他见我伸来的手臂,竟往一旁躲了躲。我心里疑惑,还待要去搀扶,他忍痛咬牙道:“姑娘不必……我,我忍过这一时便好。” 我自思量着,他虽是个村夫,到底也是个里正,大约心里存着男女大防的礼教,不要我搀扶,也是为我着想。为了不使他剧痛之余更添难堪,我还是让到了一旁,由师父亲自来诊看。 师父俯下身,并不号脉观色,也不用银针扎穴,只是探手捂住了他的关元。捂了一会儿,王满紧皱着的眉头松开了些许,几乎要拧在一处的五官也放开了,他不必再咬紧牙关强抑疼痛,便开始大口大口地喘气儿。 二英畏缩在床架子后头,一脸紧张地望着她阿翁神情的变化。我既帮不上什么,便回到二英身旁,蹲下身子安慰道:“我师父是顶厉害的大夫,阿翁有他治病,定然错不了。” 她将信将疑,望望我的眼睛,望望王满,再望望师父,终是从拔步床架后头慢吞吞地走出来,我伸手想去携她的手,她却一扭身子不教我牵。 “姊姊,大伙儿都会肚子痛,阿翁、爹爹、阿娘、阿兄,还有隔壁的妞妞一家,都会肚子痛呢。”二英站在我身边,悄悄地同我说道。 “姊姊知道,这才来了王村呀。”我顺势瞄了一眼余痛未消的王满,低声哄道:“姊姊的师父最是厉害,什么样的恶鬼见了他都骇怕,二英莫怕,告诉姊姊,是什么样的恶鬼?姊姊好与师父将它拿住了,再不许它来吓唬二英。” 二英盯着我的脸,探究地凝视了好一阵,最终决定信我,好似肯定我一般,认真地点点头:“我也没见过恶鬼,可是它来了,屋子、地全都摇晃起来,它叫得好吓人,阿娘说它还会抓走我们。” 小童散碎的话里抓不住什么有用的东西。“它几时会来?”我又追问道。可是二英的脸色已然不对劲,她那两排小糯米牙紧咬着,颤颤地发抖,一副被吓坏了的形容。 不论那“恶鬼”是什么,必定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恐怖印象,我不忍再问,遂笑问:“咱们不说这个,二英会唱歌么?” 第78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四) 二英怔了一息,脸上慢慢绽开了笑,毕竟是小娃娃,提到能令她高兴的事儿,她的惶恐便即刻被驱走,从惊恐到快乐的神情来不及变换,使得她脸上浮现的笑容有种尴尬的滑稽。 “雁儿飞,面北行,伴我君王莫回头。雁儿飞,待南归,靖康旧人不相认。雁儿飞……”二英细声细气地唱起了一则童谣。 这童谣听在我耳中,在我心头登时烧了一把火,听来这样的耳熟,却想不起究竟在哪里听过。分明熟悉得如同昨日才听过,细想时脑里却一片茫然。我怔怔地盯着二英一张一合的小嘴,情不自禁地跟着她轻轻唱了起来,奇怪的是,我竟然能顺畅地唱下来。 唱着唱着,双眼忽就蒙上了一层水光。二英奶声奶气的吟唱戛然而止,迟疑地问道:“姊姊,你怎么哭了?”我蓦然惊觉,伸手抹了抹眼睛,果然是湿漉漉的。 我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但也不想惊着二英,便哽着嗓子勉强笑道:“姊姊教灰尘迷了眼,二英唱得真好听。不过,靖康年已经过去许久了呢,如今已无人再提,二英怎还唱这歌谣?” 这话对二英来说,似乎有些难解,她眨巴了几下眼睛,“我只会唱这个,咱们戏耍时都唱呢……” 师父从桌边走过来,笑眯眯地向二英道:“二英,你瞧,你阿翁可是大好了?” 二英仰脸望去,见她阿翁果然恢复如常,便高兴地直扑过去。王满牵起二英,向师父千恩万谢:“多亏了朱先生,我就知晓该请朱先生来,这下咱们全村老少可算是有活路了。” “王里正客气了。”师父略略欠身还了礼。 “耽搁了朱先生这许久,吃食恐要凉了,我便不搅扰了,朱先生与阿心姑娘用了饭食,早些歇息罢,明日还得劳动先生。”王满拉着二英极客气恭谨地告辞离去。 我满脑子里还是方才二英唱的那则歌谣,王满搀着二英走了好一会儿,我失魂落魄地仍回不过神来。 师父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未得我回应,又在我头顶拍了两下。“好端端的,怎又不乐意?” 我才刚压下去的泪意霎时又涌上了眼眶,“师父,我也不知是怎么了,二英一唱那歌谣,我心里就……就止不住地悲苦,我记不起那歌谣同我有何干系……” 有一颗大大的泪珠从我的眼眶滚落,在脸上滑出一道长线,我捂住隐隐发痛的心口,“那歌谣,分明是头一回听到,为何教人心里那样难受?师父,我这是怎么了?” 没有记忆,莫名其妙的悲伤却波涛汹涌,骤然而至。 师父束手无策地瞧了我一会儿,忽伸出手臂,将我揽了过去。我猜他的本意是想挪移开我的注意力,将我从无端而起的悲苦中拽出来。可是他一贯温热又带着药香的气息,反倒将我眼眶中剩下的那些眼泪都化开来,无声地沾湿了他的前襟。 “你听师父同你说,有人便是吃过了孟婆的汤,将过往人与事忘得一干二净,可自己的那份心却不肯放下,又不愿来师父这儿吃汤药,自然会残存了些伤情。可这又有何妨?纠缠于过往于现世又有何利?” 师父无奈地劝道,我在这情势下,又能听进去几句,便从他怀中直起腰来问道:“师父,师父,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事,我怎会如此难过?” “阿心,师父这些年都白教你了么?”师父有些不悦,但眸光依旧柔软:“你那再记不起来的过往里,可有师父?” 我望着他的眼睛,稍稍沉静了些,努力思索了一阵,摇了摇头:“似乎没有……纵然是有,也不记得了。” “那么你眼下,可是每日同师父一道?” 这点我立时就能肯定,用力点了点头。每日晨昏,低头抬首,顽笑嬉闹之间,处处都有师父在,教我安心得忘记了岁月的流逝。 师父的的笑似乎从眼里流出来:“阿心是要没有师父的过往,还是有师父的时下?” 我暗自生愧,觉着自己愚不可及,默然拭去眼泪,含含糊糊道:“是阿心糊涂,又不受教化,理应受责。” 师父轻声笑起来:“责罚且先记下,待回去多抄几张方子领罚。为师劝导了你半晌,眼下早已饥肠辘辘,你可有什么说的?” 我哭了一场,甚是耗费,早就饿了,经他这么一提醒,肚腹里不禁低鸣了两声。 我赶紧将脸上残留的眼泪囫囵地抹干,起身走向桌子,王满带来的食盒,还在桌上搁着。 “阿心。”我正要去打开那食盒,忽然被师父唤住,他不知从何处摸出个油纸包,捧在手里:“咱们吃这个。” 我竟不知他几时准备下的吃食,大约是我在收拾医笥的时候罢。可是王满送来的吃食,为何不吃? 我没好意思开口问师傅,自己想了一想,也对,这个村子皆患怪病奇症,肚腹剧痛,保不齐就是饮食中出了什么纰漏,我们怎好再用他们的吃食?我不禁暗暗庆幸,亏得师父谨慎又心细,不然今夜岂不要饿着肚子苦熬一夜? 就在我思绪纷飞之际,屋中的火塘一亮,暖融融的火光便将整间屋子笼罩了。师父生火奇快,几乎是瞬息之间,指尖维动,便起了火苗。他从门背后提了小半捆干柴,随意朝火塘内扔了两根,拍了拍手掌,掸去身上的木屑。 师父将油纸包打开,里头露出几个白花花油亮亮的包子来,他将那些包子挨个儿摆上火塘周边堆砌的石头,不多时,肉香与烤得微焦的面香一同弥散开。 他从火塘边的石头上取了一枚包子递过来:“吃罢,凉了便要发硬。” 我饿得狠了,接过包子便啃。师父却不紧不慢地掏出一只皮囊来,塞子一拔,我立刻就被勾住了鼻子,这不是我今日才启封的桂子酒么?师父竟带了一囊来。 师父仰头灌了一口桂子酒,偏过脸挑起眉毛打量了我几眼,指着我手里的包子笑道:“空着肚腹不许吃酒,将这包子吃了再许你吃一口。” 第79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五) 师父总笑我嗜酒,我想他这话大抵是不错了,几大口桂子酒落肚,再有火塘里暖融融的火光,整个人便松缓了下来。 一场突如其来又毫无缘由的悲伤仿佛耗尽了我的气力,吃了桂子酒之后,我是如何睡着的也不知晓,醒来时火塘的火已熄灭,外头大亮。我身上盖着师父的外袍,独自蜷缩在睡榻边沿,却不见师父踪影,门外却有人在说话。 我起身走到门前,是师父的声音,同他说话的,似乎是个少年。 但闻师父在问他读些什么书,那少年的应答听起来很懂礼数,不似寻常的乡野村民,所读所学的,倒也寻常,无非是诗书中庸那一套。 “村里也有书塾么?”师父在问。 “没有。”少年闷声回道:“平日里是阿翁在教书,跟着学的不过是村里三五个小儿郎,阿翁说,咱们这村子里如今艰难,可书总是要念的,待将来情形好转了,还该要走仕途才是正经。” “身在村野,难得有这样的志向,阿翁是?”师父赞了一句,便问他阿翁是哪一位。 “便是昨日请先生来的里正。” 哦,原来是王满的孙儿,二英的兄长罢。我见过的各色人物当真是不少,多少还有些辨认的本事,这少年的口吻心性,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农人之后,若要将他同临安城里的那些大家子弟相较,只怕也不逊色呢。 听到此处,我的好奇心不禁被勾了起来,想看一看那身在乡野却志向远大的少年。 “师父。”我推门出去,打断了师父与少年的聊谈。 少年见我出来,端端正正地向我作了个揖:“阿心姊姊,大英有礼了。” 果然是知书识礼的,我忙回了平礼,他直起身时,我恰能看见他的面貌,果真不似一般的村野少年,眉目与二英有些相似,同她一样面色苍白,不见血色,身形单薄,这更显得他好似城里书塾里的学子,而非农人家的孩子。 “醒了?”师父冲我一笑,我恐他说起昨夜我吃多了桂子酒,昏昏睡去的事,不免又要嘲笑一番,便极主动自觉地问道:“师父可要出诊?我去拿医笥。” “阿心姊姊不必忙。”那少年先答了话:“阿翁嘱我来告知朱先生,因大伙儿都畏光,白日里行动多有不便,须得待到日暮时分方才能过来看诊。故白天便请先生自便。” 我望了望天,天边的朝云果然一团火红,日头在云彩后蓄势待发,随时喷薄。昨夜的雨歇住了,今日将是个晴好明朗的天气。 “请王里正放心,不必劳神,我就在此等着起暮便是了。”师父礼貌地颔首应承,脸上稍一犹豫,突然看了看我,同大英道:“说来惭愧,我这徒儿,打小身子骨弱些,又教我养娇了,时常用些外食便要伤了脾胃,因此饮食上格外小心。吃食咱们出门向来是自带惯了的,也不敢教她吃旁的,因此……咱们师徒的饭食,就不必劳烦王里正另备了,也怪麻烦的。” 大英一愣,还是答应了下来,向我们又作了个揖礼,拿起墙边靠着的一柄伞,撑起伞小心翼翼地避着几丝迫不及待率先挤破云彩的阳光,穿过偌大的院子自回家去了。 我和师父站在门前屋檐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里直犯嘀咕:不知师父什么打算,左右又拿我做盾,不吃人家备的饭食,难不成咱们要一直饿着肚子么?又一想到今夜恐怕也回不去,还得在这怪异的地方呆上一夜,我心里就不大受用,低声抱怨道:“什么古怪的毛病……” “阿心觉着古怪?”师父没头没脑地问道,不等我答,又拍了拍我的肩膀笑起来:“来找咱们朱心堂的,不都是些稀奇古怪的病症么?寻常病症,寻常医家就治得了,何须求到咱们这儿来?” 我无言以对,撇了撇嘴,将呼之欲出的牢骚压了下去,暗自腹诽:病症奇怪倒还罢了,偏还将我绕了进去,平白无故地伤怀了一场,还不知是为何。 “走罢,日头落下前是无事可做了,咱们索性便在这村子里走走,瞧一瞧这村子究竟有多少古怪。”师父在我的肩膀上带了一把,催着满心不情愿的我往前走了几步。 出了院子,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给我。“快吃,莫要放凉了,白费了师父替你捂了一早上。” 我接过纸包,捧在手里果然是热乎乎的,掀开纸包,原来是一块甜糕。“师父,你几时去买的糕?”我咬了一口还冒着热气的甜糕,好奇地问道。 “就在你宿醉未醒的时候。”师父唇角扬了扬,面上浮起了揶揄。 我赶紧低头咬了一大口甜糕,一面低头走路,一面认真地吃糕。 待我将这块糕都吃尽了,也没有在路上碰见一人。我与师父走在空荡荡的村子里,好似走在一个荒弃许久的村庄中,杳无人气。说此地是村庄,也不太像,但凡能聚成一个村落,必定是有农桑兴盛的,倘若没地可种,村庄自然也就散了,各自讨生活去了。 可这个王村,村前村后的,未见一片有作物的田地。连得村民的屋前屋后,也不见有日常自用的瓜菜种着。 我悄声将这个疑惑告知师父,师父思索了几息,点点头:“嗯,这也算是一个古怪之处。” 及到午后,软绵绵的太阳光敛去了锋芒,很快就教厚厚的云层遮盖住,不到申时,就又飘洒起雨滴来。 我与师父闲着,在祠堂大院前矮墙头上坐着说话,细雨丝一飘,整个村子果然就活泛过来。一扇扇紧闭的门户被打开,先前不见的那些村民,有好些已走出家门,好些人到祠堂大院外的井台打水,有的看到师父要过来寒暄两句,有的则只是腼腆地一笑,点头算是问候过。 “王里正该来了。”师父闲闲地说道,好像看准了时辰等着他一般。 话音才刚落,果然就望见王满从他家院子出来,沿着小路,急匆匆地向祠堂赶过来。 师父轻轻一跃跳下矮墙头,顺势将我也接了下来,掸着袍子上的尘土同我道:“是时候了,取医笥去。” 第80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六) 王满只是从祠堂大院子前过,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见我和师父在院门前站着,便停下步子匆匆道:“朱先生在呢,正要来请。眼下日头没了,便劳动朱先生随我来瞧瞧罢。” 果然要去取医笥,师父看了我一眼,眼神往屋子那边一溜,我赶忙返回屋子里去抱来医笥,跟着师父与王满走下冒雨走下村道。走了两步,王满忽停下脚,转过头来看了看我,“听说阿心姑娘身子弱,秋天的雨水凉着呢,还是撑柄伞罢,别受凉了。” 我心道:都是师父惹来的事,我哪里就身子骨弱了,即便真弱,在朱心堂这么多年,师父调治得好那千奇百怪的病症,岂有调养不好我这副身子骨的道理。现下可好,人家认真当一回事儿了,我又要如何圆过去。 师父跟着转过头,居然十分认真地瞧了瞧我的脸色,向王满谢道:“多谢王里正关切,小徒倒也不至于这般弱,咱们快些走便是了。”说罢他抬起手,挡在了我头顶,真替我挡起了雨,好像多淋了几滴雨,我真就会病倒一般。 分明是他自己不愿用外人备下的饭食,还非得扯上我,编排了什么我身子骨弱的瞎话。我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也只得由得他去演。 王满家的院子离祠堂倒果真不远,加快了脚步,不过几十步便到了。二英在院外顽耍,看见我们过来,果断扔开手里的东西,朝我们跑来。 “阿翁,姊姊。”她欢快又清脆地唤了我们,却怯生生地看着师父,直到师父冲她一笑,她方才腼腆地作了个万福:“朱先生。” 小小的人儿,竟也识得礼数。 “阿翁,家里来了好些人。”她迈着小腿,勉强跟上我们的步子,一面撵着一面板着手指头同她阿翁细数都来了些什么人。 我们随着王满到了他家的堂屋,一进门,屋里或站着或坐着的十来人,都一齐转过脸来看我们,眼里的期望也跟着迫切地追了过来。 王满请了师父落座,又嘱咐众人一个接一个地上前,好让师父问症把脉。 往常师父替人把脉时,总要我先试过,要我说出那人的脉象病症所在,他才复诊过,验看我听的脉象是否精准。这一回,他却不教我先来听脉,只要我在他身后看着便成,他亲自一个个地诊看过来。 师父听得却也不见得仔细,外行人兴许瞧不出来,我在他身后看得清清楚楚,他只随意搭了搭脉,只搭过一只手腕便罢,也不再扣听另一只手腕,连病症也不过问,便唤下一个上来。 所有听过脉的,候等着的,并在一旁紧张地盯着的王满,无不满怀了希冀。我看了不觉又替他们难过,显见师父并不想好好地替他们瞧病,他们的希冀,或成泡影也未可说。 大约耗费了半个时辰,我就站在师父身后看着他心不在焉地应付了半个时辰,直至他看完了最后一个来求诊的。 “朱先生……”王满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他们的病情如何?” 师父舒展着胳膊,煞有介事道:“一模一样。” “谁说不是呢。”有人即刻应道:“真就是一样的。” 众人互相点头称是,王满也跟着连连点头:“朱先生说得极是,都是一样的病症,白天不能见日光,入夜腹痛难捱,可不是这怪症害苦了大伙儿。” 师父轻笑了一声:“我只说他们的脉象听起来一样,几时说过他们身上有病了?” 堂屋内瞬间一片寂静,莫说他们惊讶,就是我听了,心里也不免一顿,怀疑自己的耳朵一时听岔了。 “朱……朱先生,莫不是我听错了罢。”王满陪了一脸尴尬的笑,“这村子里的情形,昨晚来时,您可是亲眼见过了,这……这,怎么就没病了?” “王里正若是不信我,又何必劳心劳力地从临安城将我找来。”师父站起身,收拾起桌上的腕垫,阖上医笥,准备要走。 众人哪里肯就这样教我们走了,当下一拥而上将我和师父围拢了起来,我又何曾见过这阵势,唬得变了脸色,惊呼了一声“师父”,缩到他身边,紧抓住他的胳膊不放。 师父的松散闲适立时就从脸上撤换去,他略提高了嗓音责道:“这是要作甚?” “朱先生,你可不能走哇,你若是走了,咱们便一星半点儿的盼头也没了。” “朱先生,要不待到夜间,我腹痛起来时再来瞧上一瞧?兴许病犯时更能瞧出毛病来。” “若是没病,怎会白天里怕日光灼,夜里肚子痛得要人命?” 幸亏他们还有些忌惮,虽一窝蜂地围上来,却也没再往前跻身,在我和师父身边留出了一圈空,各自诉苦、辩驳、求告,乱哄哄的闹成了一团,吵得我头晕眼胀。 “莫要说了。”王满展开双臂拦住一众村民的嘈杂,待吵闹声熄了些下去,他转向师父,冷不防就“噗通”一下双膝磕在了地下,跪倒在了师父跟前。 “朱先生,并非我王满有意为难,大伙儿也是教这病磨得狠了,再抵受不住,这才无礼冲撞了,朱先生莫怪,我替大伙儿赔个不是。”王满恳切地拜了下去,再抬头时脸上满是老泪纵横。 师父忙拉着我避开他这一拜,又上前将他自地下拉起:“王里正这又是作甚,岂不折煞了我。快教大伙儿散去罢,看我这徒儿,脸都唬白了。” 我确实有些唬着了,可比起刚才突起的群情激愤带来的惊吓,我心底里还是疑惑更大些。这本就是个怪异非常的村子,全村的人皆患了怪病,白天里怕日光灼烧,夜里腹痛欲死,这是我亲眼所见的,师父却一口咬定他们没病,使得这古怪村庄更蒙上了一层离奇。 人群在王满的半劝半令之下稍稍散开,我瞥见躲在屋门口,露出半个小脑袋瓜探看屋里情形的二英。也不知怎的,我脑子里突然一闪,想起昨夜里二英几次提到的“恶鬼”。这个念头一过脑子,我不觉浑身发寒,汗毛倒竖。这一切的诡异离奇,莫不是与那稚儿口中的“恶鬼”有关? 第81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七) 二英贴着屋檐站着,因屋内大人们的纷争不敢进屋,却也不敢跑去别处。 在她身后,丝丝雨水不知什么时候悄然停歇住,天空中阴云散去,几缕阳光从半散开的云层中照射下来,且有要将云层驱散的趋势。 二英紧紧地贴着屋门,既畏惧前头大人们的激愤,又骇怕身后越来越耀眼的阳光。她满眼的惊惧无助,紧盯着我,我知道她是想向我求助。 我想要走过去,哪怕安慰她两句也成,可师父一手拉着我的手腕,向王满道:“王里正来求医,我也跟着来了,可医得成医不成却不是我能却准的。况且我听过脉,大伙儿确实无病,你要我如何医治?恕在下技拙,医不了诸位。告辞。” 一声“告辞”之后,师父果断地拉着我的手腕,大步朝大门口走去,周遭那些人几乎都反应不过来,转眼我与师父已到了门口。屋里的人刹那喧腾起来,一齐涌向门前,可惜终究是迟了半步,师父已拉着我冲出了堂屋,到了门外灿灿的阳光下。 我回头望过去,王满领着众人挤在门前,失望、愤怒、哀求、悲切,全都被一道阳光挡在了屋里。 “姊姊是要走了么?”突然在屋檐下贴门站立的二英清脆地喊了一嗓子,她迷茫又失望的神情,生生地绊住了我的脚,师父的脚步却没有半分的停顿,我打了个趔趄,只能狠狠心回过头不去看她。 “姊姊……”二英又喊了一嗓子,我下意识地扭头,却见她伸出双臂,从屋檐下朝我冲了过来,一离开屋檐的荫庇,一道日光直射到她头上。 她尖着嗓子惊叫了一声,忙抬起手臂去挡,日光照在她从衣袖里露出的一段苍白细瘦的手臂上,登时就焦黑了一大片。她吃不住痛,尖叫“姊姊”,倒在地下翻滚。 我挣开师父的手,直冲到她身边,举起医笥替她遮挡掉部分阳光。 师父跟着我回到二英身旁,“师父,她果真是受不得日光,她当真没病么?”我并不怀疑师父的诊断,可我也不能无视二英被日光灼伤的那一大块焦黑。 师父叹了口气:“每每都是因你起了怜悯……”他俯下身,只一手便将昏沉的二英抱了起来,另一只手挡在她脸上,不教日光再伤了她。 拥在堂屋门前的人都自动散开,让出一条道来,王满挤到师父身旁接过自家孙女儿,低头查看她的伤势。不一会儿,有个妇人哭哭啼啼地从里头跑了出来:“二英,二英,怎就跑到日头底下去了呢,我的二英……” 那名唤大英的读书少年搀扶着妇人,劝道:“阿娘莫要如此,妹妹若是看见了又该骇怕。”来的原是大英二英兄妹俩的母亲。 我心里惭愧,说到底二英是为了追我才冲出荫庇的。“婶子对不住,我若是停下不走,二英也不会……”我话未完,便教那妇人狠狠推搡了一把。她大约已听人说过二英是如何受的灼伤,我受了她一推,虽然有些诧异,却也自认下了。 我的身子晃了两晃,在向后仰倒之前教师父一把搀住了胳膊,稳住了脚跟。 “这位娘子如此就差了意思。”师父抓着我的手臂,沉下了脸:“娘子心疼女儿不假,可我统共也就只这一个徒儿,从小养大,也是娇惯万分的。娘子不愿见女儿受苦,我又岂能白瞧着徒儿受辱?” 我忽就觉得一向洒脱随性的师父好似变了个人,变成了街头巷尾唯恐自家孩子吃亏耳而掐架的妇人。心底想笑,又暗暗涌出几分暖意。 “朱先生,对不住,对不住。”王满亦觉着自家儿媳的行径过了,况且眼下二英受创,痛得迷迷糊糊,跟前只师父这一个大夫而已,必然还需仰仗他来救治,遂赶紧向他道歉:“妇人糊涂,朱先生莫同她计较,救救我这孙女儿要紧呐。” “大英,还不快将你母亲带进去歇息。”他又向那少年命道,少年连连道是,不放心地瞧了瞧祖父怀里的妹妹,低声劝说她母亲先回屋去。 “师父,我这不是没事么。”我替二英着急,也小声求着师父,“还是快看看二英罢。” 师父这才压下了满脸的阴沉,随手指了两人:“去抬张桌来。” “快去,快去。”王满抱着呼痛声越来越无力的二英,催促道。 立时就有几人抬了堂屋内的大桌来,置于屋中央,屋内其他人皆主动向四下分散开。王满小心地将二英抱到那桌上,一受震动,许是触动了她的伤处,二英又哼哼唧唧地哭了两声。 “阿心,你去替她将衣袖卷起,仔细些,莫要碰到她。”师父吩咐道。 我走到大桌前,一眼就看见二英胳膊上触目惊心的焦黑,倒是未见血,只是好像炉子里烧过的煤块。 “姊姊,我怕。”二英疼得睁不开眼,眼眯成一条缝,目珠跟着我伸过来的手转动,小小的身子抖得厉害,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骇怕。 我心里一疼,“二英不怕,姊姊轻一些。” 她虽紧闭着眼,但还是信任地松弛下紧绷的小胳膊,任由我将她的衣袖一点一点地卷起,好使整片创伤完全展露出来。 师父走到近前,仔细地将她的创伤翻看了一遍,点头道:“幸好,还不打紧。阿心,按住她,莫教她乱动。”他从医笥里翻出从铺子里带出来的另一只皮囊,拔开塞子,朝那片焦黑浇了下去。 我嗅不出是什么药汁,但看那颜色也能知,是铺子里藏得最隐秘的那罐子汤药,因那药难得,师父轻易不肯给求药者,这回这样清洗创伤,还不知要耗费去多少。 我依言按住了她受伤的那只胳膊,王满也比照着我的样子,按住她的另一边肩膀和双脚。澄澈的药汁倒在她的伤处,顿时冒出一股青烟,二英痛得狠了,撕心裂肺的叫唤震得我耳朵痛。 “莫动。”师父吩咐道,一翻手腕,又倾倒了一些下去,引得她的尖叫愈发刺耳。我含泪看着,连声哄劝,却无济于事。 再去看她胳膊上的焦黑,随着青烟的散去,竟也消了下去,又露出了原本苍白的肌肤。 二英的哭泣声渐渐小了,众人皆目睹了师父的救治,松懈之余,不知什么人冒出一句:“朱先生万万走不得啊。” 第82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八) 这一句仿佛提醒了众人,各种挽留的话在厅堂内此起彼伏。 方才师父说他们无病的时候,有些人即刻便说了疑心师父是庸医的话,眼下再无人提这话,他们如同深信自己身患怪疾一般,深信师父奇特的医术和他们从未见过的药材,能将他们从怪异的困境中解救出来。 “朱先生方才说咱们都没病,可先生也亲眼瞧见了我这孙女儿,碰着了日光会如何。倘若真没病,怎会教日光灼烧了?”王满恳切地求问道:“朱先生可是看我们穷困,怕拿不出像样的诊金?” 且不论师父是否肯替他们瞧病,单他这话我听着就不太舒服,偏师父又不言语,我便按捺不住道:“王里正许是不知晓朱心堂的名声,但凡我师父肯治的,并不拘什么样的诊金药资,哪怕是汗巾子破碗,同金叶子也是一样的。但若无缘,金山当前,也是无法的。” “姊姊。”我身后的大桌上,才刚得治的二英虚虚地唤了我一声,“姊姊别走,二英到日头底下,只是想叫姊姊别走。” 一众村民跟着哀求,说什么的都有,又是一片哄闹。 师父向屋门口扬了扬下巴,无奈地叹道:“又是你无端起怜悯惹来的事。” 我顺着他的指,往门口望去,门口的屋檐下,门内的门槛前,不知何时又挤进来不少人,男女老幼皆有。 满屋子的人,连同屋外檐下的那些,在王满的带领下,齐齐地朝我与师父拜了下去,直跪了一地。我束手无策地望望师父,师父皱了皱眉头,轻声道:“本不想理会,可既是你惹出来的,为师却不能不理,少不得要替他们解一解难。” 我听着心里高兴,却教师父抬手压了压我的肩膀,他附在我耳边道:“找不到这村里有什么异物,先莫要声张。” 我突然就明白过味来,无病却有怪症,不就该是朱心堂的买卖么,如若不然,王满求到朱心堂来时,那么晚了,路途又远,师父怎还肯跟了他过来。我怎么将这个忽略了,只顾着一个劲儿地想他们究竟是有病还是无病。想来一清早师父带着我在村子里转悠,正是在寻觅祸害了村民们的器物,只是并未寻到。 只听师父懒懒地向那些人道:“我说你们并无病症,偏你们都不肯信,拘我在此地又有何用。” 他的口气依旧坚冷,王满从地下抬起头,好似抱了极大的决心,坚持道:“我知道这么做对不住朱先生,也知道朱先生必定能治咱们的病,我老了,死不足惜,更不惧替村里那些族人担一回恶名。先生若执意不肯替他们治病,我便只得对不住了,抵死也不能让朱先生和阿心姑娘离开这屋子。” 他这番慷慨,鼓动了旁人,他们再次层层地将我和师父围了起来,虽没有恶意,但那股坚定的决心也教人发慌。 我向外望了一眼,阳光正收起最后一丝光芒,沉入暮色中。 王满亦向外望了望,显然他也注意到了天色。“横竖天色已晚了,暂且也走不了了,我送朱先生和阿心姑娘回屋去歇息,也请朱先生再斟酌斟酌,如何用药。” 我忖度着他言下之意,太阳西落了,没了他们所畏惧的日光,全村的人,只要没有犯腹痛的,都能一齐将我和师父围堵在村子里,教我们无处可逃。 师父抬了抬眉毛,摊手道:“这荒郊野地的,在下也无处可去,况且……”他向大桌上躺着的二英投去一望,“在下自认还有些医德,既收治了那女娃儿,自然是要将她治愈再走。纵然王里正不强留,今夜也是走不脱的。” 王满没料师父会有这样的反应,反倒被呛住了,适才的一番舍了名节也要护住族人的激昂,便如同重重地挥了一拳却打在了一团棉花上一样,白费了气力。 说来这王满的应对也算得机敏,他只稍稍一怔,便上前抱起了二英,恳切又不卑不亢道:“咱们这些苦命人,全要仰仗朱先生的医德了。” 师父只不以为意地微微一笑,侧开身,好让抱着二英的王满走在头里。 我们跟在他身后穿过祠堂大院,往一旁的厢房去,短短十来步,我已隐约听到了不知何处传来的哀嚎。天色将暗,定是有人腹痛率先犯了。 到了屋里,师父请他将二英安置在睡榻上,王满似乎不甚放心他那小孙女儿,放上睡榻后瞧了又瞧。 “王里正不必担忧,但凡我有半点儿恶意的,方才不救她便是了,又何苦费那番功夫。”师父这话说得好似软钩子,听得我心里暗暗叫好。倘若不是王满先对我师徒二人不义不敬,现下又何惧我们对他小孙女儿不利。 果然那王满脸上僵僵地一笑:“朱先生多心了,我不是那意思……” 师父似乎不愿听他那些说辞,挥手打断:“王里正便安心罢,二英有我徒儿照料着,错不了。” 王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尴尬地笑了笑,点着头告辞离去。 我回到床榻边去看二英,她原本焦黑的手臂已然复原,我想将她的胳膊捧起仔细验看,可她却不愿意我碰触,好像还有些骇怕。兴许她教日光照射所伤时太过惊惧,我恐怕再吓着她,只得作罢,左右她并不呼痛,大约也好得差不多了。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村子里家家户户的灯火渐次亮了起来,与灯火一同到来的,还有隐隐约约,若有似无的惨呼。下半晌我还觉得这个村子里的人并他们的里正王满,都蛮不讲理,此刻又不禁同情他们每日要受这般磨折。 师父在火塘里升起火来,将屋里的阴寒气驱散。二英目不转睛地盯着师父生火,从床榻上坐起身,又惊又呆:“阿心姊姊,怎的朱先生随手一指,火塘里就有火了呢?阿心姊姊的师父好生厉害。” 我和师父都因她的童稚有趣笑了起来,师父的指尖又燃起一小团火苗,并让这小火苗在他的双手指尖不停转动,逗得二英惊呼连连,兴奋得使劲拍着手掌。“姊姊,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戏法。” 第83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九) “好看么?”师父倏地收起了指尖跃动的火苗,笑眯眯地问向二英:“可还想看些更有趣的?” 二英一个劲地点头,拍着手掌道:“想看,想看!” “那么,二英先回答一个问题,我再变个戏法来,可好?”师父走到床榻边,蹲下身哄道。 我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说平常也不见师父有这样的耐心哄小孩儿,原是拿这小把戏哄逗二英,好从她口中套出些实情来,多少有些欺负小孩儿好骗的意思。 师父横了我一眼,低声道:“要不你来问?” 我自然是使不出那样的手段来的,吐了吐舌头便将笑憋了回去。 “朱先生要问二英什么?”小娃儿急于想看好看的戏法,不等师父发问,倒先催促起来。 师父沉吟了一息,恐再唬着这孩子,不敢先问“恶鬼”的事,便挑了旁的事来问:“阿翁他们,可是每晚都会肚子痛?” “嗯。”二英认真地点点头。 “要痛多久呢?”师父又问道。 二英侧头想了好一会儿,许是表述不出来,便只摇了摇头。 师父当真是不会哄小孩儿,这会儿又不知所措了。我暗想,既然这村子里人人都有白日畏光,夜间腹痛的怪症,那么二英自然也不例外,现下天已然黑了,或许过不了多久,她就该腹痛起来,不必问她,也能知道会痛多久了。 “二英何时会腹痛?”我小心地问道,尽量不教她受到惊吓。 一想到过不了多久,这个白天才受了灼烧之痛的幼弱小女娃,便要再受一回大人且难以忍受的剧烈腹痛,我心里便不由自主地酸楚,想着或许在她的疼痛到来之时能替她做些什么,也好缓一缓她的痛楚。 她似乎未能立时就听懂我的问话,眨了眨眼,又皱起小眉头认真地想了一想,学着大人的样子,颇为无奈地摊开双手:“可是二英不会痛啊。” 此话一出,我与师父迅速地对视了一眼,我能瞧出他的吃惊并不比我少。仿佛不能确定,师父又问道:“二英不会肚子痛?家里还有谁不会痛?” “他们都会痛,阿翁、婆婆、阿爹、阿娘、阿兄,还有村子里的那些人,只有二英不会。”她说话时虽看着心不在焉,但也不想是心口浑说的,小孩子的话更可靠些。说罢,她怯怯地看向师父:“朱先生,我能看戏法了么?” 师父忙堆起笑,指尖转动,又搓出一小簇火苗来,他顺手将那火苗弹了出去,小小的火苗瞬间摇晃起来,幻化成了一头小鹿,在屋子里四处跳跃,带出了一条好看的火星子。 二英看得入了迷,眼都忘了眨动,火苗幻成的小鹿每跳动一下,她都“噢”地惊叹一声。她自高兴她的,我与师父却都不语,二英说出的全村唯独她一人不会腹痛的事,教人猝不及防。 “师父。”我忍不住打断师父的沉思,轻声道:“全村人只有二英不会腹痛,也只有她一人提过‘恶鬼’的话,这之间是否有关联?” 小鹿最后跃了几下,回到了师父的指尖,仍旧是一团小火苗。 师父瞧着意犹未尽的二英,收起指尖的小火苗,笑问道:“二英说说,村子里的人是什么时候开始肚子痛的?可是吃坏了什么?” “天快黑时,阿娘和婆婆做得了饭,唤了大家一同吃饭,吃饭时开始肚子痛,大家都在叫,二英骇怕,便跑了出去,村子里好多家都在叫……”她的脸上又现出惊恐的神情。 “晚膳时分,家家户户造饭,一同腹痛……”师父眉头紧拧,低低自语,忽地,他抬起头,一脸的恍然:“造饭要用水……水,定是水源出了问题,村民才会同时腹痛。” 师父提到“水”,二英的脸色越来越紧张。我不忍再问,师父却坚持又问道:“二英为什么没吃饭?” 她往床榻里缩了缩,抱着膝盖,将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孩子不懂欺骗人,她这般形容,便是说,师父的猜测八九不离十了,起码已经接近了真相。 可二英瑟缩着小身子,死活不肯再开口,先前的一番哄逗,前功尽弃。 “师父,急躁了,她还小,慢慢问。”我小声地提醒师父。 师父叹了口气,半笑不笑道:“当年你年小,师父带着你也未有这样的辛苦,现在想来,还是你好哄些。” 我与师父正对着缩在床榻一角瑟瑟发抖的二英一筹莫展之时,不知怎的,床榻忽然震颤起来,我还没来得及告知师父,便觉不止是床榻,地上的青石砖也跟着晃动,火塘里正燃着的火左右忽闪,火舌险些舔出来。 “师父,莫不是地动了?”我话音刚落,只觉整个屋子也跟着摇晃。与其说是摇晃,倒不如说屋子好似要被连基拔起。 床榻里的二英“哇”地放声大哭起来,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伸手过去想要将她从床榻的角落里拉出来,可她连连退缩,并不肯教我碰着她。 “不是地动。阿心,让开。”师父突然命道,我将将侧过身,他已倾身过来,一手将二英抱起,一手拉起我的手腕,往屋外跑去。 二英在师父的臂弯里大哭,我终于听清楚她嘴里含糊不清的话。“恶鬼……恶鬼,是恶鬼来了。” 我霎时倒吸了一口冷气。就在这当口,屋外也闹腾起来,全村的人似乎都在四散奔逃,惊恐的呼叫中夹杂着有人腹痛的哀嚎,哀声遍地,兵荒马乱。 我们在院子中站了一会儿,除了脚下的地在颤动,屋子在摇晃,并未瞧见有什么“恶鬼”,师父也断定并非地动。可二英和村民的惊惧却是货真价实的,开始有人往祠堂大院这儿跑来,乱糟糟地呼唤家人,寻找里正。 “阿心,跟我来。”师父忽有了主意,抱着二英不去祠堂,也不去找她的家人,反倒掉转头,带着我们往稍稍僻静处去了。 “二英,二英,莫要哭,别怕,不是恶鬼,没有什么恶鬼。”他急急地哄劝,可二英却哭得更凶了,扯着嗓子呜咽道:“就是恶鬼,就是恶鬼来了。” 第84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十) “师父,还是我来问罢。”我叹了口气,碰了碰师父的肩膀。 师父从二英跟前站起身,将信将疑地迟疑了一息,“你……能问得出她话来?” “且试试罢,总比眼下催逼不成的好。”我在二英身前蹲下身,不知何故,我总觉得她不愿我碰触到她,我抬起手本想要搭在她肩上,想了想,还是放下了。 “二英,二英,你听姊姊同你说。”我柔声安抚道,试图将她从恐惧中唤回来。“昨日你阿翁腹痛,是谁治的他?” 二英的哭声小了下去,但仍旧不肯说话。我知道她多少能听进我说的话,便兀自说下去:“姊姊的师父能治你阿翁的腹痛,还能让火苗变成小鹿同你顽,你说他是不是很厉害?” 二英边哭边偷眼瞄了师父一眼,一面抹着眼泪一面点点头。 师父本不信我能哄住这孩子,眼下他颇有几分意外,遂一同蹲下身,耐性地等着二英的情绪和缓下来。 “二英,你看啊,你阿翁那么远地将我师父请来,自然是因为希望我师父能帮得了大伙儿,待我师父将大伙儿的怪症都医好了,二英的阿翁、婆婆、阿爹阿娘,还有阿兄,还有村里其他人,都不会再肚子痛,也不会再怕被日头烧伤,你说这样可好?” 她抖着嗓子,艰难地挤出一声“好”,我与师父宽慰地对望了一眼。可祠堂大院里的尖叫,哭喊声越来越厉害,容不得我与师父缓口气儿。 我咬了咬牙,又道:“既然二英也觉得好,是不是该帮着姊姊和师父?若是二英能将知道的事都告诉姊姊,莫说是大伙儿的怪病能得治,连那骇人的‘恶鬼’也定能驱走,再不会来吓唬人。” “真的?”二英的哭泣已完全停止,她用力吸了吸鼻子,连抽泣也都咽了回去。我心里明白,她已然相信了。 我给了她最后一次,也最是坚定的点头:“当然是真的。” “来,二英说说,为何大家都在吃饭,二英却没吃饭?”师父许是估摸着时机已成,便将中断的问题,又提了一回。 这回她便不再抗拒,双手的手指互绞了一会儿,眼睛盯着手指说道:“二英不敢回家,就在外头偷偷瞧着。阿翁他们吃着饭,就肚子痛了,痛的都在地下打滚……二英听见阿娘在叫,阿兄也在叫……” “怎么就不敢回家了呢?可是在外头顽皮惹祸了?”我赶忙将话截住,不敢再要她说下去,恐她忆起当时的恐怖情形,好容易安抚下来的情绪再一次失控。 二英好似突然教我问住了,怔了一怔,眨巴眨巴眼,呆呆地盯着我。 我忙又缓缓地哄道:“姊姊小时候也时常惹祸,生怕师父责骂,躲在外头不敢回家呢。二英告诉姊姊,是惹了什么祸了?瞧瞧是二英调皮些,还是姊姊小时候调皮些。” 她眼里隐隐又涌出泪光来,我心里捏了把汗,怕她又要哭得不可收拾,幸而那几滴小眼泪只是在她眼眶里打转,并没有掉下来,她瘪着小嘴,低声道:“二英弄丢了阿翁的宝贝。” “什么宝贝?”我与师父异口同声地问道,看来我们都意识到二英口中的“宝贝”,或是这一切扑朔迷离的根源,甚至可能就是该成为朱心堂藏品的某一件器物。 二英抹了抹眼睛,“阿翁从外面带回来一块儿好看的石头,阿爹带我去向阿翁问安的时候瞧见的,它就放在桌上。不知道什么人要同阿翁抢那块石头,阿翁很是气恼,同阿爹说,石头绝不能给他们。二英就想,这么好看的石头,自然不能教人抢了去。” “是什么样的石头,这么好看?”师父眼光一闪,探问道。 二英的一根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划着圈儿,比划着,“就这么小一点儿,红红的黄黄的,是个知了的模样。阿爹说是荆山玉,才有那样好看的颜色。” “二英将这石头弄丢了?”师父的脸慢慢绷起来。 二英“哇”地又哭起来,但总算抽抽搭搭地仍在说着:“二英不是有意的,就是见那石头好看,趁着阿翁和阿爹说话,就想拿来出去顽一下。井边……井边有灯,二英去了井边,石头落井里去了,二英往后再不顽皮了……” 我将她前前后后,断断续续的话稍连了连,终于弄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二英,你听姊姊与你讲一遍。阿翁带回一块儿好看的石头,有人要同他争抢,他不高兴了。二英拿了石头去井边玩耍,不小心将石头掉进了井里,便不敢回家吃饭,悄悄儿地躲在外头,却看见他们吃着吃着就肚子痛了。姊姊说得可对?” 她边哭着边点了点头,又哽咽着补充道:“后来别人家也有人在叫,他们,他们也肚子痛……” “师父,我明白了。”我转脸向师父道:“这村子里的腹痛症,该是一同吃了什么毒物。二英没有腹痛的症状,因她并未吃饭。要教整个村子都吃进毒去,这毒怕是在水源中,造饭时分,家家都要用水,这村子不大,白天里咱们转过,村里唯一的水源,只有王里正家院子外的那口井。” “对了一半儿。”师父一副豁然开朗的神情,站起身牵起二英的手,声音低柔又果断:“走,咱们去将‘恶鬼’赶走。” 二英迟疑了一息,或许在她幼小的心里,当真是极敬佩师父的,师父手心里的温热,也确实一直能给人安定,教人鼓起勇气,此刻小小的女娃儿显得极为勇敢,竟然敢跟着师父去面对那令她怕得要命的“恶鬼”。 有那么一瞬间,我忽然觉着眼前这幅情形甚是眼熟,曾几何时,师父也如斯牵着我的手,他手心里的温度足够使我浑身上下,从里到外地暖起来。我记不清当时我有多大,是否也像二英这般年纪,也记不得是什么教我深深恐惧。 但,有师父牵着,便无所畏惧,世间所有的惊悚悲伤痛苦,都被师父隔档在外,那安心的感觉在我心底里,至今都存得牢牢的。事实上,在后来漫长的百年岁月中,我一丝都不曾遗忘。 第85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十一) 也不知什么原因,众人都争先恐后的挤进祠堂。这祠堂虽说不算小,但一时挤进全村三十多口人,也未必都能容得下。 院子里仍旧是摇晃震颤不断,地下狼藉一片,脚下的土地仿佛随时要裂开道大口子。既非地动,却也不知道究竟是何异状,我虽并不惧怕,总少不了提些小心。“师父,咱们也小心些才好。” 师父并不以为然,任那地动山摇,他只安之若素:“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伎俩罢了。” 他牵着二英,不慌不忙地迈出步子去。说来奇怪,我觉得他迈出去的每一步似乎都在和地面的摇晃作抗衡,每走过一步,地面都安定一分。起初我只当是自己的错觉,可待我们走到祠堂门前时,脚下真的已不再有震颤,一切又都归于平静。 安定下来的不止是地面、房屋、树木,我站在祠堂外,清楚地听见里头惊恐的嘈杂突然安静了下来。 在这份突如其来的宁静中,师父牵着二英,走入祠堂。刹那间,所有的目光都聚拢了过来,一时竟是无人言语,只是愕然地看着我们一步步走到祠堂屋子当中。 还是王满最先醒悟过来,抑不住满脸的惊喜激动,颤抖着嗓音向众人高声道:“是朱先生,朱先生替咱们驱走了恶鬼!” 众人陆续回醒过来,振奋欢喜,又吵吵囔囔哄闹成一片。我自暗想着,如此一来,他们许是更加认定了师父能替他们解了病痛,难免越发不依不饶。 人群中挤出个妇人来,一头猛栽在师父脚下,泣道:“朱先生救救我儿,求先生快救救我儿。” 我还没看清她的模样,一直教师父牵在手里的二英一下挣脱了师父的手,朝那妇人直扑过去,口里喊着“阿娘,阿娘”。 “大英怎么了?”王满脸上才刚有了一些宽慰,转眼蓦地没了,蹲下身,急忙问向那妇人。“你快说,大英如何了?” 那妇人抬起满布泪水的脸,惊慌失措道:“大英,教恶鬼带走了。” 王满一言不发,一站起身便直直地朝后仰去,亏得师父手快,拽住了他的胳膊,近旁的人忙上前七手八脚地架扶住他。 见不得日光、无休无止的每夜腹痛、恶鬼的不时侵扰、无端被抓走的少年……这个诡异的小村子深陷在绝望中,师父于他们,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透出的那一点光亮,哀告哭求,不绝于耳。 师父摆了摆手,本想压下周遭的吵闹声,却丝毫不起作用。还是缓过气儿来的王满,艰难地抬起手,压住了乱哄哄的一片。 人皆安静下来,只剩了大英二英的母亲,带着嘶哑的哭腔,絮絮叨叨:“救救我儿……救救我儿……”却也无人理会她。 “诸位身上所谓的‘怪症’,要解倒并非什么难事,救回大英,也不在话下,只是有一桩……”师父停下说了一半的话,看向王满:“既能找到我朱心堂来,则朱心堂一贯的做派,想来王里正也该知晓。” 王满点头不迭:“自然懂得。” “充作药资之物,不论是什么,但凡说定了,定要奉予我,绝无反悔。如若有违,恐要招致更大的祸事。王里正,可记清楚了?”或是觉着他答应得太草率,师父郑重向他又说了一回。 王满向周遭众人探开手臂:“朱先生只管放心,我王满虽是一介田舍郎,也知晓要守信,况且当着我王村全族的人,正好有个见证。” 诸人此时对师父是坚信不移,又托付了所有的希望,自然连连称是。 我心里一动,这王满虽说是个里正,许是沾过些墨的,但能自称“田舍郎”,就显着十分膈应,这哪里是寻常乡野之人会用的词。 眼下我也想知道师父会问他们讨要什么,故将王满听着别扭的措词暂先撂开不提,与祠堂内众人一样,专心致志地等着师父说出那件物事来。 “如此甚好。”师父点着头,双眼望向祠堂外:“村中有一口井,我所要之物,就在那井中。你等且去打捞,待此物出井,便是诸位‘怪症’得解之时。” 那些人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边。我心里反倒释然,看来师父已找到了将这个小村子陷于困顿的器物,正是二英不慎掉落井中的那枚好看的石头。蝉形的荆山玉,却不知是个什么来历。 我的好奇并不必村民们少半分,只等着谜底揭晓的那一刻,而依着师父惯常的性子,是绝不肯先道破的。 村民们滞了几息,因此刻已入夜,间或有人腹痛大作,突然怪叫蜷缩,这动静将众人惊醒,王满迅速地指点了几个看起来身强体健,并腹痛未发作的,“快去取绳索竹竿等物,速速去井边打捞,不拘是什么,捞上来的只管送来祠堂,以供朱先生择选。” 当下就有人依照吩咐,匆忙地从祠堂出去。另有一些未被指派的,也跟着一同出去帮手。祠堂内剩下的,不过是些老弱妇孺,及正同剧烈腹痛抵力相抗的。 王满将祠堂内的情形扫看了一眼,哀声长叹,恭恭敬敬地向师父行了揖礼:“我这里正做得是惭愧难当,委实无力护我族人周全,这一遭,还全赖朱先生慈悲,我做不了旁的,只有替他们深谢过先生,万死难报。” 我在一旁听着他这番话,不禁又忆起方才他自称“田舍郎”的话来,才刚这几句话,就愈发不像乡野村夫能说得出口的了。我不禁又打量了他几眼,除却面色苍白了些,穿戴样貌上看,并瞧不出与寻常乡人有什么不同。究竟哪里不对,我也说不上来。 师父似乎丝毫未留意到其中的异样,如常地面含微笑,承诺道:“我既应承下了,自是有十分的把握,但望王里正也记得应诺过我的话。” 王满再三答应,师父便缄了口,带着一脸意味不明的浅笑,静候去井边打捞的人回来。 二英在一旁拉了拉师父的衣裳,细声细气地问道:“朱先生真的能治好大家么?能将我阿兄救回来么?” 师父摸了摸她的头顶,“二英不信么?” 第86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十二) 师父其实没在意二英的回答,随口一问之后,便向外遥遥地望了一眼,仿若自语:“差不多是时候了。” 王满听见他的自语,也跟着朝外探望,却什么也看不见。他狐疑地转向师父,小心地问道:“朱先生说什么差不多了?” 师父只是一笑,并不回应他。 恰此时,祠堂外传来大呼小叫的响动,留在祠堂内的人,并王满在内,都一下紧绷起来,引颈张望。 不一会儿功夫,有人横抱着一卷草席,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跌跌撞撞进来,那人努力把稳住手臂和脚步,一进门就直勾勾地盯着我和师父身旁的二英。 突然他将怀里横抱着的草席推到了地下,“噗通”一下跟着扑倒在地,颤颤地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跟前的草席卷,“爹,爹,瞧……” 他的声音和神情已不止是惊恐,甚至连话都接不上来,只一味地指那草席。不过听他冲着王满喊“爹”,我便知晓,他该是王满的儿子,大英与二英的父亲罢。 满屋子的目光全顺着他的手指落到草席上,那草席里头似乎是湿的,有水从里层渗出来,也不知包裹了什么,是否就是师父要找的作祟的器物。 有人上前小心翼翼地去打开那草席卷,一点点铺展开的草席里头果然是湿的,且越展开越湿,当它全部展开时,在场众人,无不倒吸凉气儿。有的妇人索性就尖着嗓子叫了出来。 但见那草席里头裹着的,是一具了无生气的湿淋淋的幼小尸身,也不知什么缘故,泡在水里竟也不见肿胀变形,面目如故,宛若生人。这倒也罢了,再一看那尸身的脸面,不是旁人,正是师父身旁的二英。 我接连倒退了两步,惊疑地望向二英,她亦是一脸茫然地盯着地下草席里的尸身。 王满向后跌坐在地下,失声连问:“这……这……究竟是什么?” 师父上前扶起他,搀着他在一张椅子里坐下,行若无事地说道:“这是二英啊,王里正不认得自家的孙女儿?” “二英……她,她……”王满口不能言,指指好端端地站着的那个二英,又指向草席里无生息的尸身。 “二英她已死了。”师父叹了口气,索性替他将话说完。 “你浑说,都是浑说!”一个身形猛蹿出来,一把搂住站着的那个二英,一双哭得红肿不堪的眼竭力瞪向师父:“二英分明就在这儿,哪一个死了,你浑说!” 冲出来的,是二英的母亲。她的儿子才刚不知所踪,现下又告诉她一直同她一处过着的女儿,实则早已离世,我能体会她心里犹如山崩地裂般的境地。 不论众人如何不肯信二英已死的事实,师父所说,从来不虚。 我瞧着茫然不知所措的二英,僵白的皮肤,毫无血色的嘴唇,这样的面容我并不陌生,理应早就想到,可怎么就疏忽了。况且,她一直惧怕我碰触到她,那些亡魂因我腕子上的青玉镯子,皆不敢近我身,二英不也是如此? 我转眼去瞧紧紧搂住二英悲泣的妇人,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骇人的念头:二英已身故,我能看见她,是因为我一向能看见亡者,那么这个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能看见她,何故?难不成他们同我一样,也能眼见亡灵?师父说,像我这样的,本是极其少见的,怎可能这村子里人人都同我一样? 我越想心里越凉,再去打量祠堂里的那些人,他们同二英一样,一个个脸色苍白无光,且碰触日光犹如灼烧……我的心一下沉到了最底下:他们,都已是亡者。 “师父……”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师父身边靠去,想告诉他那些村民极有可能也都是亡故之人。 可师父却没空闲理会我,他亦不理会二英母亲的恼怒,径直走到草席旁,在二英尸身边蹲下,居然伸手去拉过她的手臂。 尸身我也不是头一回见,二英的模样虽未变,但按理说,故去之人,身子该是硬冷的,然而师父却轻易地就拉开了她的手臂,那身躯依旧柔软,如同还活着时。 他掰开尸身紧握着的小拳头,一枚小小的半红半黄的石头从那手心里滚落出来。师父捡起那小石头回到我身边,旁若无人地摊开手掌教我瞧。“阿心,你来瞧,就这个器物。” 我低头一看,果然是一枚红黄融合的荆山玉,拇指般大小,雕琢成一只蝉的模样。 “这便是我的药资。”师父一壁说,一壁将那玉蝉揣入怀中,安妥地收了起来。 祠堂里有人惊呼起来,我抬起头,却见那草席上原本还鲜活如生的尸身,瞬间化成了一副骸骨。惊呼声尚未落下,凄厉的惨叫声又起。 祠堂内所有的村民几乎同一时,都腹痛了起来,面目因痛楚狰狞,那情状惨不忍睹。 惟有不会腹痛的二英,教这情形唬得懵住了,也忘记了哭,痴痴地立着。 不知不觉间,天光已亮,从祠堂的大门望出去,能见东边的天空一片明净,一丝云彩都不见,这预示着今日将是个晴好爽朗的日子。 师父俯身向捂着肚腹蜷缩成一团的王满道:“我既已收了你们的药资,断不会食言,待夜间,你领着你的族人,只管往我朱心堂来取药便是。” 王满艰难地仰头看了师父一眼,费力地点点头,咬着牙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到底含糊不清,我并未听明白。 师父倒是了然,拍了拍他的肩膀:“大英你且不必担忧,你来取药时,便能将他一同领走。” 我听不清楚王满又说了些什么,左不过是道谢的话罢。 “阿心,走了。”师父不打算理会他,唤了我晏然自若地自祠堂走了出去。东边露出的第一道阳光,打我身上,微微有些暖意,将身后祠堂内的修罗场与人世间隔开。 “师父。”我忽觉得腹中“咕噜噜”地作响,“我饿了。” “嗯,确是委屈了你好几餐。咱们走快些,这个时辰,茱萸巷口的包子铺该冒香气儿了罢。”师父携起我的手,我只觉脚下走得特别轻松,同来的时候一样。我想着热气腾腾的包子,悄悄咽了口口水,或许用不了多久,就能回到茱萸巷了罢。 第87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十三) 这一路走得果然极快,直到过了临安城门,往来的人多了起来,方才缓下步子。 方才走得急,我怀揣着诸多对那诡异的王村的疑惑,还没来得及好好问问师父,眼下进了城,走得慢了,我才得了机会将那些想不透的疑问翻出来,缠着师父问上一遍。 “师父,咱们在王村收的,究竟是个什么器物?” “王村那些人是怎么死的?” “为何他们浑然不知自己早已亡故?” “那抓走大英的‘恶鬼’又是个什么古怪?” 师父偏过脸来笑道:“其中纠葛,你理不顺,看不透?” 我知道师父向来嫌我愚钝,不甚灵慧,于是心里难免发虚,低头专心走了几步,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又不知那荆山玉蝉是个什么物什,师父没教过,若是知晓,或还能参一参。”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推诿的说辞,好将尴尬遮过去。 师父大笑了两声:“我便同你讲一讲这东西的来历。”他将玉蝉从怀里摸出来,摊开手心教我瞧:“你辨一辨,这什么。” 我捧着他的手,横着瞧瞧,又竖着看看,隐隐觉着识得,又不敢确认,遂狐疑地问道:“这个……是亡者落葬时,压在口中的……玉琀?” “这确辨得不错。”师父点了点头,又考问道:“你再说说,为何要在死人口中塞玉琀。” 这个常听人说起,我是知晓的,胸有成竹道:“玉琀能保尸身不腐,魂魄不散……” 我突然明白过来,拉着师父胳膊晃道:“师父,我知道了。从井中打捞上来的二英尸身依旧齐整,神态如生,师父将那玉琀取走,尸身立时就化成了一堆骸骨,就是因为她手里握了玉琀的缘故。还有,整个王村的村民分明也已亡故,却因有这玉琀,魂魄不散,根本不知晓自己已成了亡灵,且一直困在王村,如常地过着日子。” 这一想透,便明白了许多,“他们所谓的怪症,惧怕日光灼烧,实则是因为亡魂惧怕日光的灼烧,而并非病症,亡者还哪里有什么病症。另还有夜夜腹痛难忍,只因他们都吃了落了毒物的井水,遭毒害而亡,魂魄不安。因此师父坚持说他们无病。师父,你说我辨得可对?” “对了一半儿。”师父眯眼笑道。 我在王村断定村民腹痛是因井水而起时,师父就说我只对了一半,那时我还未觉察他们都已死去,眼下我推辨出他们是教有毒的井水害了性命的,师父仍说我只说对了一半。 “另一半儿错在了何处?”我颇为不服,反诘道。 师父把玩着手里的玉琀:“若是,玉琀都有那样的效用,那些大墓中,但凡用得起玉琀的亡者,岂非皆困于尘世不得脱离,且面容如生?” 我一时语噎,可不是么,若玉琀真有用,哪里会有那么多骇人的尸骸枯骨。 师父将那玉琀托到我的眼前,迎着光,我将那玉琀看的更加清楚,荆山玉原本的色泽是浅黄的,这一枚之所以还带着红色,全赖玉石里头隐隐约约,丝丝缠绕了一些朱红色的质地不明的东西。 “这可不是寻常的玉琀,这里头渗进了血。”师父口气淡薄,又不无感慨地说道:“渗进了我的血。” 我吃惊地张了张嘴,师父从未提过这个呀。 “有一年,为师收药时遇了些险难,幸为一小姑娘所救,那小姑娘悄悄将我带回家中养伤。她生在个极富贵的人家,金玉珠翠的顽物甚多,其中有一枚荆山玉雕琢而成的玉蝉,她最是喜爱。据说她儿时时常受鬼魅侵扰,难得安稳,她父亲便亲自雕琢打磨了这枚玉蝉,赠她贴身佩戴,好避开邪祟,护佑她平安喜乐。她心善,见我受了创伤,便将玉蝉佩在我身上,但望我也能受其福泽。谁知玉蝉恰贴在了我的创口上,日夜浸染着我的血,竟就此渗入了玉中,成就了这般色泽。” 我听得心中更为惊诧,又拉过师父的手,仔仔细细地端详他手里的那枚小小的玉蝉。 我曾听钱塘水君,还有幽都的孟婆都恭敬地唤师父一声“陵光神君”,我虽不清楚“陵光神君”意味着什么,却也懂得师父必定是不凡的。经由他的血养出的玉蝉势必有那样的灵通,这一点,我深信不疑。 “再往后……”师父停下脚步,目光落在我身上,又好似直直地穿透过我,落在了遥远的过往,“我伤尚未痊愈,那小姑娘家中便遭逢大不幸,我只能瞧着……”师父忽然生生掐断了说至一半的话,转而道:“混乱中这枚玉蝉便遗失了,也不知流落何处,随它在外迟早要惹出些祸事来,我总想着要将它寻回来,多年来却销声匿迹再无处可寻,不想它竟随着另一个小姑娘葬身在井底,难怪总也寻不到它。” “原是枚玉佩,怎就成了玉琀了呢?”我追问道。 师父将玉蝉在手里转了转,揣回怀中,“必定是有人见识过了它聚魂的手段,又因它细小,误将它当做了玉琀。在王村时,二英不说了么,她阿翁因有人来争抢这玉蝉而气恼,人呐,总是贪恋此生的得失,徘徊一世还不够,连已无用的躯体也不肯舍下,故想要借它来留住躯体和魂魄。” “师父,恐怕……恐怕王村的那些人所惧怕的‘恶鬼’,便是要来抢夺这蝉玉琀,抓了大英,怕也是为了要挟王里正,拿蝉玉琀来换大英。只是那‘恶鬼’也未曾料想,王里正与村里的那些人,当真是不知蝉玉琀的下落。”我将前后因果细想了一遍,猛然惊觉。 师父侧头将我打量了一番,满意又有些得意地点头:“嗯,还不算太愚钝。” “可是……师父,那救过你的小姑娘,她家遭逢突变后,她可有受牵连?后来又如何了?”相较于王村与这蝉玉琀的渊源纠葛,我心里其实更在意那个曾经救过师父,教一贯凉薄的师父提起她时感慨万千的小姑娘。 师父只是随意地笑笑,别过脸去,惊喜道:“你瞧,我方才说什么了,这个时辰,茱萸巷口的包子铺该冒烟气儿了,果然罢。” 我抬头望去,茱萸巷的牌坊已在眼前,牌坊底下白烟翻腾,一屉新出笼的包子面香四溢。 第88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十四) 荒郊野外的王村当真是个鬼地方,怨不得师父不教我吃一口他们的吃食,我胡乱对付了两日,眼下是饿狠了,提鼻深深一吸气儿,便将那救过师父的小姑娘抛在了脑后,饥肠辘辘地直奔包子铺去了。 包子肉汁浓香,我一口气儿嚼了两个,烫的舌头发麻。师父一个劲儿地拉着我:“你慢些,慢些,哪有姑娘家当街不顾斯文狼吞虎咽的,丢人现眼。” 我才不理会那些,直到拿起第三个包子,这才喘了口气儿问道:“师父是如何知晓玉蝉在王村的?” 师父从容地吃下一个包子,抹着唇角道:“王满,一个亡魂,不在夜里造访朱心堂,却选在白日里来,他选在雨天来,一来可避开日光,二来雨水属阴,于亡者更适宜。他口口声声称村里人得了怪病,若非他别有用心,就是亡而不自知。若说是别有用心,哪一个亡魂敢在朱心堂耍心眼,余下的原因,便是他不知自己和那些村民早已亡故,我忽然就联想起那遗落在外的玉蝉来。” 我极其佩服地猛点头,“师父料想得果然不错呢。” “吃饱了不曾?”师父并不屑我的敬服,“吃饱了便自先回朱心堂去,为师还须得出去走一遭。” 我虽困倦,眼皮沉重,但我猜想师父一定是要去找那“恶鬼”救回大英,我又甚是想亲眼见见,教王村的村民们怕得要命的“恶鬼”究竟是个什么,便强打起精神求着师父带我一同去。 师父磨不过我,倒也爽快答应了。 七拐八拐地穿过街市,走过青楼歌坊扎堆的烟花柳巷,到了临安城下城纵横交错、三教九流杂处的小巷。师父带着我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门户又小又破,门楣上东倒西歪了几个大字:柳仙人。 我不禁想笑,乌七八糟的一堆,难不成这是仙人居所? 师父也不叩门相问,直直地推开房门,便走了进去。屋里烟雾缭绕,又是廉价的香烛,又是焚烧纸钱的气味,乌烟瘴气。 从烟雾暗处忽然冒出一个相貌粗鄙的男人,三十来岁的年纪,皮肤黝黑,不知是否长年累月受那烟熏火燎的缘故。那男人的嗓音比吴甲还黯哑,闷声闷气道:“找柳仙人么?我师父今日不见客。” 师父从油纸包里随手抓了一把金瓜子捧到他跟前:“行个方便如何?就同尊师说朱心堂的朱阙拜见,他想要的物件,在我这儿呢。”我暗暗吃惊,那油纸包不是方才裹包子用的么,何时有那么多金瓜子了。 那男人一呆,继而很是和善地笑了起来,接过金瓜子向师父连连拱手:“原来是朱先生到了,先生稍候,我这就进去禀告。” 他颠颠儿地又回到那暗黢黢的烟火雾气中去,不多大功夫,笑眯眯地出来,引了我们往里走。 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我不愿吸入这腌臜气,捂着口鼻跟在师父身后,他偶一回头,我瞧着他脸上的神情,厌弃满溢。 那位柳半仙在一张熏得油腻发黑的桌子后坐着,半眯着眼,摸着半边胡须打量着我们,最后将视线落在我身上,一开口,更是一副油腻腻的调调。“小娘子是来求什么的?是求姻缘?” 师父上前半步,有意无意地挡在我身前,脸上还有笑容,口吻也还客气:“半仙误会了,并非她有所求,而是在下有一桩买卖要同半仙打个商议。” 那半仙睁开眼,较之方才半眯着也大不了多少,他双眼在师父身上一溜,冷笑道:“别打量我好哄,金国差使布下了那样高的悬赏,你若有蝉玉琀,来找我作甚?拿去卖予他,收了金叶子岂不爽快。” 师父从怀中取出那枚玉蝉,托在手里伸到他跟前,“柳半仙瞧仔细了。” 那柳半仙凑近了瞪眼细看了一番,刚想伸手去取来,师父一把握起拳,将那玉蝉裹在了手心里,“东西就在此,柳半仙能拿住那小鬼,想来也是有些本事的,真伪自然是瞒不过的。要是不要,半仙自己打量。可我这人性子急躁,半仙若是拖沓,保不齐我就真拿去卖予金国差使了,半仙也该知晓金国人为何要得苦寻此物。” 其实,是什么人在找蝉玉琀,为何高价悬赏,我与师父一概不知。金国人千金求玉蝉,是柳半仙自己说出来的,其中缘由,随后他也顺嘴说了出来。 “金国人不说,可暗地里谁人不知,完颜皇帝命不久矣,这才着急忙慌地跑来南边儿找蝉玉琀,拿来压舌,好教他永世不朽。”柳半仙摇头晃脑地显示他消息来得确凿。 我一听“完颜”二字,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闷响,人微微摇晃了一下。 “东西我瞧过了,朱先生说罢,作价几何?”他冷不防指向师傅握起的手问道。 师父弯起眼,谦和地笑道:“不要钱财,我要你收的那个小鬼。” 柳半仙似乎是不信自己的耳朵,从座中半撑起身子,“只要那小鬼?” “无他,只要小鬼。”师父确定地回道。 这柳半仙甚是精明,一听这话,即刻警惕起来,“朱先生莫不是同我顽笑罢。” 师父向他靠拢过去,压低了嗓子,悄声道:“不瞒半仙,在下开着个生药铺子,平素也烧个丹药什么的,这小鬼,阴日生阴日死,上好的丹药引子,我也是找了许久……” 柳半仙的脸色在昏暗中慢慢明朗起来,听到后头,还吃吃低笑出声:“朱先生原也是同道中人……我也不瞒你,若非金国人的赏金丰厚至此,我也断断不舍将这丹药引子拱手让人了。” 两人相对而笑,好似真的遇到了同好知音,相谈甚欢。我在一旁站着,心底里直撇嘴,师父胡言乱语起来也是个没底的。 “朱先生这女弟子,收得甚好……”那柳半仙说着说着,歪过脑袋,目光又瞟了过来。 我心里一阵厌烦,别转过头去。师父敛起了笑:“咱们说的是蝉玉琀的买卖。” 人精似的柳半仙到底是怕耽误了他的正事,将那贼溜溜的目光收了起来,认真同师父说起他们的那桩“买卖”来。 第89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十五) 谈了片刻,那柳半仙起身去翻找出一枚半旧的朱红色小绣囊,杏黄带子扎的口,看起来也没甚起眼的。 “这小鬼是自郊外的那个鬼村得来,那鬼村诡异凶险得紧,要抓这小鬼可费了我不少功夫。”他谨慎地将那小绣嚢托在手里,递到师父跟前:“朱先生辨一辨,可是这个小鬼,倘若确准了,咱们便……” 师父将绣嚢拈起,径直揣入怀中笑道:“自是信得过柳半仙的。”言罢他手腕一翻,那枚小巧的玉蝉赫然出现在他掌心中,在柳半仙几乎要放出光来的双眼的注视下,仿佛晕着一层莹润的光泽。 我还奇怪,怎么和方才外头看时不太一样了,师父已将玉蝉送到柳半仙跟前,还不忘嘱咐:“这玉蝉,可是价高者得,柳半仙仔细收妥了为好。” 柳半仙接过玉蝉,在手中握了握,又紧贴着胸口藏好,抬头要再客套几句,师父却不想再多啰嗦,带着我转头就走。 从那昏暗又熏人的屋子里出来,总算又重新获得了新鲜的空气,我深深地吐纳了两回,好将适才那小屋里的浊气都挥散去。 “师父,那个柳半仙,就是教王村的村民终日不得安生的‘恶鬼’罢?原来是个不入流的术士而已。”我鄙夷地冷哼了一声,他那一身的猥琐气,竟还敢自称是“半仙”。 师父也甚是鄙薄,抿唇冷笑:“他只是其中一个‘恶鬼’罢了,金国人的重金悬赏之下,各路半吊子的术士都争相来抢,同行里的人互通消息,也不知怎么就教他们翻出了蝉玉琀的所在,屡屡在王村设坛作法,直搅得天翻地覆。” 原来村子里的地动山摇,是那些术士设坛作法找寻蝉玉琀的缘故。“可是,师父,你怎么就将玉蝉给了他?”走出小巷,我还甚是惋惜,虽说是为了搭救大英,可拿玉蝉去换,岂不又背离了师父的初衷,教那器物流落在外了。 师父笑了两声,瞧了瞧我的脸色,“两日不睡,你不困么,眼眶子底下眍出一片乌青来。还操心那么多,哪来那么多的问。” 他不提尚且罢了,这么一提醒,登时就有倦意兜头席卷来,我忍不住掩口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其实吃了包子,我的眼皮就开始发酸发沉,不过是为了看看那“恶鬼”是什么个模样,硬是撑持到了眼下。 当下,我虽然想知道师父怎么就把玉蝉舍了出去,还想知道是什么人在王村的井水里投毒,使得一村的人一夜之间暴毙。可委实是架不住眼皮子的酸涩,浑浑噩噩地跟着师父回茱萸巷去。 朱心堂的大门虽开着,但门口挂着“出诊”的木牌子,吴甲在铺子慢慢地擦着那一排密密匝匝的药屉。 一回到朱心堂,我便有说不出的强烈的安心,如此一来,睡意更重。我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跌进自己的屋子,勉强支撑着洗漱了一番,倒头就睡了过去。 这一觉本该睡得黑沉香甜,但我仿佛是做了个琐琐碎碎的梦,记不得梦见了些什么,眼前好似漂浮了许多碎片,每一片碎片中都有一个眼睛在盯着我。我满脑子都是二英唱的那则童谣,直至醒来,从床榻上坐起身来,脑子里还来来回回地响着那几句“雁儿飞,面北行……雁儿飞,待南归……” 我在床榻上坐了一会子,眼睛适应了周遭的黑暗,这才渐渐回醒过来,原来天已全黑。我想起师父叮嘱过王满,入夜要领着族人来朱心堂取药,看这天色,此时也该来了罢。 我穿戴梳洗齐整后,忙忙地赶到前面铺子,帘子一挑,见师父正与大英坐着说话,看大英捂着肚腹趴在桌边,怕是也吃尽了腹痛的苦楚。 师父见我出来,冲我招了招手:“阿心醒了?今夜求药者多,你将那汤药先舀个二十来碗出来。” 他随手指了指柜台,我跟着望过去,柜台上稳稳地坐着那个粗陶的罐子,正是平日里师父存放汤药的那一个,一摞陶碗就在汤药罐子边摆着。 这是师父头一次许我去碰那罐子,我提着十二分的小心将那陶碗一一舀上汤药,可舀到最后一碗时,罐子竟然空了。我急忙唤了师父来看,师父只瞟了一眼,无关痛痒地叹道:“差了一碗,我亦无能为力了。” 他向门外一瞥,笑着看向大英:“你阿翁他们到了。” 吴甲和殷乙匆匆赶来开门,那道暗门还从未一次进过那么些人,闹哄哄地将铺子的厅堂挤得满满的。 先前我在王村时,因那蝉玉琀的效用,他们并不知晓自己已故去,腹痛只在入夜后发作一个时辰。而今蝉玉琀已教师父带走,失去了这灵物的护佑,他们皆记起了自己亡故时的情形,除了二英之外,皆是强忍着疼痛前来的。 我受了师父的吩咐,将汤药一碗碗地分发给了进门来的村民,每人一碗,恰恰好。我正沾沾自喜分得匀洽呢,门外进来了最后一人,不是旁人,却是王村的里正王满。 他进门瞧见自己的孙儿安然无恙,虽知已是一缕幽魂,却仍觉得宽心。他赶忙向师父深深作揖:“朱先生言出必行,多谢朱先生搭救我孙儿。” 师父挥了挥手,呵呵一笑:“不值一提。我已收了你们药资,这些自然是该做的。大伙儿,可都有汤药了?” “有,有……”杂乱无力的回应声此起彼落。 “师父……”我为难地挪步到他与王满跟前:“恰恰少了一碗,王里正来得迟,汤药已用尽了。” 这汤药,我时常见师父捣弄,用料绝非寻常药材,比如铁石心肠之心,又比如心有不甘之泪,皆是要机缘巧合方能得的,来之不易,岂是说配制就能配制出来的,用尽了这一罐,还不知要多久才能得一罐新的。偏偏就少了王满的那一碗…… 师父无可奈何,众人面面相觑,王满怔了片时,仰天长叹:“天意如此,罢了,罢了,这原是我该受的,我亦无怨。” 第90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十六) 我原本在心里直替王满不值惋惜,说实在的,里正乃一村之长,一族之首,我见过许多的里正,王满绝对是我所见过的里正里头最好的。他替村民们求医问药,一颗心全悬在他们身上,甚至是他的谈吐举止,也比寻常里正懂礼得多。 不,岂止是懂礼,有些时候,我几乎觉得他就是那簪缨清贵的士族大家出身。 而此时,若是我没听错,他当着众人,仿佛是在感慨自己罪有应得。这话竟不知从何而来。 “是我将大伙儿祸害至此,我对不住你们,本就该受天谴责罚。”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他此时内心的苦楚,王满的脸上泪渍纵横,教人瞧着心里很不是个滋味儿。 “王中书莫要说这话。”村民中冒出一句,继而是咬着牙,从喉咙里硬挤出的声音:“咱们都是自己愿意从东京出来,跟着王中书一路到南边的,多少艰险困苦,哪一个有过半句怨?” 这话我就愈发听不懂了,王里正何时成了王中书,从东京出来一路到南边,又是何意? 我狐疑地看了看师父,师父倒没一点儿讶异,事不关己,从容旁观。 这些亡者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说起了一路上的艰辛,我听了个囫囵,大致明白了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 早先,我和师父在王村转悠时,我就起过疑心,这个村子为何不事农事,现下我算是明白了,他们原来根本就不是什么庄稼人,又哪里会耕作种植。王满的孙儿大英读书受教,在乡间看起来那样奇怪的事,也能说得通了。 想来没了蝉玉琀的作用,他们不仅记起了自己已然亡故的事实,连身故之前的那些事,也都渐渐记起来了。那位里正,也不是什么里正,是个叫什么中书舍人的官。我不知道中书舍人的官大不大,听起来是能在皇帝跟前行走的,我推测这官衔必定小不了。 “要怨就该怨金人,夺我河山,毁我大宋基业。若不是他们听说宫里有蝉玉琀这件奇宝,穷凶极恶地来夺,逼得王中书带着咱们连夜奔逃,又岂会落得今日这般田地。” “金人狼子贼心,蝉玉琀怎能落入他们之手。” 原来是北方皇城里的大官,在国破之时,不愿至宝落入金人之手,带了族人出逃南方,本想隐姓埋名在乡野,世代守护,然意外一同暴毙,是他们所未曾料想到的。 “雁儿飞,面北行,伴我君王莫回头。雁儿飞,待南归,靖康旧人不像人。”我从他们的话中推敲出整桩事的始末,突然想到二英唱的童谣,金人破城,这是靖康年间的事,二英说她和玩伴们只会唱这个,那便是说,他们都是靖康年间的人。 我心底暗暗惊呼,原来他们在百余年前就已亡故。可是因那蝉玉琀,他们被禁锢在王村,不知时辰,不知年月,只当是数日前才染上的“怪症”。 “比起那些背主求荣的东西,王中书实乃忠义高洁之士,不该受这样的罪。”村民们都转向师父哀求:“朱先生既能解救咱们,求先生也替王中书想想法子罢。” 师父摊了摊手,提起柜台上空空如也的汤药罐子向他们展示:“我哪里还有什么法子,汤药罐子空了,你们都瞧见了。” “不是我催赶,有一句话须得提醒诸位。”师父放下汤药罐子,掐指算了算时辰:“我这铺子卯时便要关闭,诸位若再拖沓下去,一到卯时,后果不堪想呐。诸位还是赶紧吃了汤药,快快各自赶路去罢。” 铺子里一时凝滞,分明都疼痛难忍,却皆端着碗不肯吃药。 一直沉默不语的王满骤然爆发了一声长哭,“噗通”一下跪伏在地下,“不值当,不值当啊。我……我不值当你们这般对待,我对不住你们。”他一面痛哭流涕,一面冲着他们重重地磕下头去。 “王中书,这是做什么,不兴这样的。”妇孺心软,早已跟着他一同泪流满面,上前拉劝。 “事到如今,我不该再瞒你们。”王满跪在地下不肯起,只抹了一把眼泪,直起腰,喟然道:“到了临安城郊不过七八年,听闻完颜晟重病将不久于人世,我既高兴又担忧。果然北边有人泄了风声,不久金人便追了过来,他们迫我将蝉玉琀献出,我自是不肯。就在那日,蝉玉琀忽就不见了,我不知是自家孙女儿顽皮,拿着它失足落入井中,只唯恐村子里有人背信弃义,窃了蝉玉琀去献予金人……” 他顿了许久,嘴唇颤抖,我看得出他正陷于巨大的痛苦之中。铺子里一片寂静,过了良久,他方才从胸中舒出一口气,艰难地开了口:“于是,我便在井中投了红信石。若是咱们都死了,即便寻不到蝉玉琀,它也到不了金人手中……我对不住你们,可如果要我再做一回决定,我仍旧会这么做。” 铺子里哗然而起,我怔怔地看着伏在地下失声痛哭的王满,心里一阵说不清楚的绞痛。 “阿心姑娘。”有村民过来同我说话:“可否请阿心姑娘再取个碗来?” 我木然地点点头,随手将最后剩下的那个空碗递了过去。他接了碗,将自己那碗汤药倒了一些进空碗中,高举起碗道:“我不怨王中书,愿与他同担一份痛楚。” 他的话很快便得了响应,每碗汤药都匀出一点到那空碗里,空碗很快就满了。 旁观了许久的师父忽紧迫起来,催道:“卯时将至,劝慰感怀的话一概莫再提了,快些饮药要紧。” 转瞬间,铺子里那些亡魂,一同仰头饮下了汤药,正这个时候,我依稀听见茱萸巷里的鸡鸣。他们脸上因腹痛而抽搐扭曲的五官渐渐松了下来,我知道很快他们就不会再有痛楚。 我瞧着王满,突然之间,不知怎么心里就难受起来。我几步跑到师父身旁,拉起他的手,望进王满越来越茫然的眼里。 我想透过王满的记忆,看一看靖康之难的情形。 可来不及看一眼,便教师父甩脱了手。师父并不许我看,我只得无奈地看着那些已消了疼痛的亡魂,依次通过暗门走出去。 第91章 蝉玉琀与红信石(十七) 王满最后一个从暗门出去,手里还牵着二英的小手,但他已不知身旁的小女娃是谁,只是下意识地牵着罢了。 二英跨出门前回头冲我一笑,嘴巴微动,似在同我说话,可我一点儿也听不见她的声音,只能从她的唇动中依稀判断出“姊姊”,我这才意识到二英因不曾腹痛,便没有吃那汤药,她的眼睛依旧澄澈。 我追上前两步,本想送她一送,可那门轰然阖拢,门上的暗火也迅速隐去。 师父悄然走到我身后,双手搭上我的肩膀,“早该走的,迟了百年,早就无所羁绊,你这般,不是又生出她的留恋,临走也不得安生么?” “他们是去幽都了么?”我茫然委顿地问师父,又自答道:“幽都奈何镇的那个孟婆,最是促狭的,见了二英必定会喜欢罢。” 我身后了无动静,过了几息,药香和暖意一同裹上来,师父在我身后,舒展了双臂将我整个拥住。我心里“突突”跳动,连呼吸也节奏也骤然打乱,王村的那些事,那些遭了百年困顿的亡魂,慢慢地教师父胸膛中的温暖驱走。 我抬手握住他拦在我胸前的手臂,抑制不住地想回转过身去反抱住他。但我终究是忍住了,眼下就很美好,我生怕我稍稍一动,此刻的温暖就会被忽然抽走。 我心里很是明白,师父时常会有突如其来,又转瞬即逝的温存暧昧,但那什么都不是,仅仅为了给我些许温阳正气,好摆脱那些求药亡灵所带来的阴仄影响。 “可好些了?”过了片刻,师父俯首问道。 我点点头,却仍旧抓着他的手臂不放:“师父为何不教我看那王满的记忆?” “太过凄苦惨淡了,看过一回就够了,何必再看。”师父在我头顶感慨道。 我心里头暗想:我从前看过靖康之难么?这怎么可能。 随后我又自己想了个说辞:我若去看王满的记忆,那王满少不得也要陪着一同再看一回,大约师父是不忍他再将那惨痛的过往重提。师父虽然一贯淡漠,到底还是心善的。 “师父?”又是一阵长长的静默,我觉得太过沉闷和突兀,便问道:“我瞧师父哄二英那架势,分明就不会哄孩子,我年幼时,师父是如何过来的?” 师父干笑了两声:“你比她好哄多了,乖乖巧巧的,为师说什么都肯听。” 说罢师父便放下挡在我胸前将我拥住的双臂,若无其事地转身走开,自去收拾那四散摆放的空药碗。收拾了几个,他见我还在原地呆立,便显出一脸如常的恨铁不成钢:“岂有你这样做人学徒的?眼见着师父劳苦,自个儿却傻站着发痴,不知来搭把手?” 我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叹口气,适才片刻的温柔兴许又是我发的一个梦罢。这般想着,我倒也恢复了大半心绪,上前帮着收拾起空碗空罐来。 师父抱起那空了的汤药罐子,心疼道:“好容易制得这些,清空它只消一夜功夫。”他将那罐子放回药柜的隐秘处,“阿心,近日夜间咱们便歇了,不必再开铺子。” 我轻轻地“啊”了一声,师父睨了我一眼:“生药铺子里没药了,还开它作甚。” 似乎是这么个理,说来我自跟着师父开了这铺子之后,便日夜颠倒地过了不知多少年月,由此一来,倒是能缓缓劲儿了,好歹也能过一段日夜正常的日子了。 我低头将空碗都垒起来,分次将它们抱到后院去清洗。过了不多时,师父也跟了进来,在我身边站了一会儿,看着我将一个个碗洗干净,犹豫着问道:“阿心,师父且问你,倘若旁人将你所赠之物毁坏了,你将如何?” 这莫名其妙的一问,也不知从何而来,我奇怪地看了看他,“那要看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失了。” “算是……有意为之罢,但也是有不得已的缘由。”师父吞吞吐吐道。 我不由暗想,师父这是怎么了?无端说了这些有的没的。“东西若是赠了人,那便不是我的了,如何处置全凭受赠之人做主就是了,我可不是那小肚鸡肠的。”我笑着随口答道。 师父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便走了。 这日夜里,本说好了不再开铺子,可吴甲将铺子的门板一块块地拼上之后,师父又说今晚还有一位客将至。 我还在嘀咕没汤药了,来了也是白来的,那位客便迫不及待地上门了,捂着肚腹直呼痛。我乍见之下不免一惊,还当是王村里遗漏的,待他一抬头,我瞧清楚了他的脸,才发觉竟是上半晌才刚见过的柳半仙。 那柳半仙见着我,亦是惊奇,“你,你……”指着我好一会儿他也未能说出一句话来。 师父笑吟吟地迎上前,柳半仙便愈发大惊失色,突然间竭力将一双总眯缝着,睁也睁不开的眼瞪起来,冲着师父“噗通”就跪下了,一手捂着肚腹,一手猛扇自己耳掴子。 “是我不长眼,不识朱先生的高明,还求朱先生不计前嫌,救我一救。”他苦求道。 师父不无遗憾地摊了摊手:“柳半仙来得不巧,不是我不救,只是我这铺子里能救你的药,恰好用尽了。” 不等柳半仙再求,师父望了殷乙一眼,他便上前提起那柳半仙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他架到暗门边,只轻轻一推,便将他推出了门,那柳半仙犹在囔囔着什么话,却也随着暗门关闭,再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他也教红信石毒害了?”柳半仙从进门到被殷乙扔出门,委实是太快了,我惊诧得几乎合不拢嘴。 “看来是呢。”师父丢下一句便甩手回后院去了。 我仍想不透,遂跟着他进了后院,只见师父站在石磨跟前,“当啷”一声往上头丢了一样东西,高声唤殷乙拿铜锤来。 天光未全暗,我走过去借着暮光探头一望,吃了一惊,只见那枚蝉玉琀被丢在了石磨上,“师父,这……这玉蝉不是换给了柳半仙了么?” “王村的那口井里头,有一枚红信石,想来正是王满投入井里的那枚。我顺手就一同带了出来。给柳半仙的那枚玉蝉,就是那红信石仿成的。看来,他也贪图蝉玉琀的效用,并未打算献给金国人,先自用起来了。”师父轻描淡写道,接过殷乙递来的铜锤。 铜锤在师父手中高举,沉沉地落下,在石磨上发出闷闷的一声响,我眨了眨眼,再去看那玉蝉,已碎成了一堆齑粉。 第92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 自打师父砸碎了那荆山玉雕成的玉蝉之后,我每见荆山玉都不免惊心。那荆山玉的色泽与红信石极似,而红信石剧毒无比,铺子里又现有一些,用来配制鼠虫药的。 师父将铺子里的所有的荆山玉和红信石都收到了一个我也不知道的角落里,如此,他才能安心地出去寻药,重新配制那罐专为亡魂准备的汤药。 我央求师父带我一同去寻药,上回为配制阿魏散,师父带着我去了幽都,我忽然觉着纵然跑遍了大江南北、五湖四海,也仍有许多地方我不曾去过。茱萸巷、临安城,乃至整个大宋,与那些地方都不同,我说不上哪里不同,只隐约觉着那才是属于师父的地方。 我想与他一同,去他的那些地方。 可是不论我如何央告,搬出多少理由说辞,师父一概不答应。缘由只有一个,便是嫌我太碍事。 我无奈,只得守在铺子里头,朝起开门,入暮闭户。师父时常一出去便是好些日子,有时回来,至多一两日,又匆匆离开。任我别出心裁地做出多少精巧吃食,任少康瓮的冬酒香气再次弥漫在整个茱萸巷,也绊不住师父半步。 时至元夕,铺子里还是只有我与不喜言语的吴甲殷乙守着。说来奇怪,师父不在,铺子里反倒热闹。 起头那几年,她总嫌生药铺子在年节里还开着不吉利,听起来有一年到头都要吃药的忌讳。可这两年,她也习惯了,况且年节里所有的医馆药铺都不开门,真碰上了急症或急用药的,也只得仰赖朱心堂这一家了。因此,她再不说年节里开着铺子不吉利的话。 对街的张屠户家的娘子、绣房里放了工的玉枝,都来得勤快。连刻意躲着师父的刘九儿,也因师父总不在铺子里,放了心地来找我说话。 一时杀了年猪,张家娘子送块儿好肉过来;一时炒了瓜子,九儿端了一碟来教我尝新;一时街上兴起了新的绢花式样,玉枝巧手做了来分予大伙儿。 我自然也高兴有人来同我作伴,左右做的那些别致果肴师父不回来吃,便拿出来与她们一道分食。如此来来往往,说说笑笑,愣是将一个本该冷冷清清的年节撑了起来。 这日晌午,张家娘子与九儿先到了铺子里,说笑了一阵,便各自归家去了。正午时分,我做得了饭,正要吃饭,玉枝竟来了。本想邀她一同用饭,不料她却另带了一人来买药。 我只得吩咐吴甲和殷乙先用饭,自去招呼她们。 与玉枝同来的,是个年轻的妇人,看着年纪,顶多十八九,比玉枝大不出两岁。那妇人打扮得夭夭乔乔,藕粉底金线绣菊花的袄子,配了一腰大红的石榴裙,走动起来腰肢袅袅。团团的圆脸,算不上姿色好,胜在年轻,她脸上铅粉细腻柔和,纵使我从不用那些个胭脂素粉,也嗅得出那必定是临安城里顶好的含春林的妆粉。 她走进铺子时,头上的翠环叮当作响,衣上熏的香飘飘荡荡,人未到柜台前,这两样倒抢先一步到了。 “阿心。”玉枝笑着招呼道:“这是我发小,自小就在我家隔壁住,又与我一同在绣房做活。” 我笑微微地同那妇人点点头,原是玉枝的闺阁姊妹,不过瞧她这个架势,显然已不是玉枝绣房里的绣女。也不会是她的街坊邻里。 果然,玉枝歆羡地打量着她,笑道:“那是从前了,现下她可是咱们绣房的小夫人了呢。” 原来是绣房里年轻的绣女教东家看上了,收在了房里做个妾室,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可在玉枝她们那群家境平平甚至是贫苦的绣女眼中,这该是走了极大的运,才挣脱了辛苦的生活,从此衣食无忧了罢。 “小夫人是要买药,还是问诊?”我客客气气地向她行了个平礼。 这声“小夫人”唤得她甚是高兴,刚想与我回个礼,抬了抬手却又放下了。我在心底里笑了笑,她大约抬进门的时日不长,还不惯旁人向她行礼,也未改掉贫寒时动辄要向旁人行礼的旧习惯。 “问诊。”她想了想,补道:“也买药。” 既是要问诊,我便请了她往八仙桌旁去坐,自从柜台后头绕出来。 走出柜台的时候,我听见玉枝正低声同她说:“阿秦你直管放心,朱先生只阿心独一个徒弟,得的全是朱先生的真传。”见我出来,她们的说话声更细小了,可我还是听见了。“况且,你这情形,也不好同个男人讲,纵然是大夫,也多有不便,阿心就不同了……” 我佯装什么也没听见,请她落座,“小夫人可是有什么不适?” “没……也没什么不适的……”那秦氏小夫人支吾了一阵,也不敢正对我的注视,红着脸轻声道:“近来不喜油腻吃食,肚里恶心反酸……葵水也不见,我想……想问问是否有喜脉。” “这也是人之常情,小夫人不必太过拘谨。”我了然地笑道,在桌上摆好腕垫,请她将手腕搁上腕垫。她将袖子略略往上撸起,露出了白白胖胖的一截腕子,两只赤金绞丝的镯子从腕子上滑了下来,碰到一起声响清脆。她指甲上染了大红的胭脂蔻,食指上一枚翠绿翠绿的翡翠扳指,无名指上则是一枚镶了红宝的鎏金戒指。 珠光宝气,脂粉香浓,年轻羞怯,这是秦氏给我的最初的印象。 她紧张地盯着我搭在她腕子上的手指,我仔细地听了一回脉,便将手指撤回。“小夫人并未见喜脉,不喜油腻是因饮食积滞,胃脘痞满,才致嗳腐吞酸,厌恶饮食。想来年节里吃食多,天又冷,偶吃多了不克化也是常有的,并不打紧,我替小夫人开一剂好药疏理疏理即可。” 秦氏不愿相信,忘却了羞臊,不甘地看着我:“可是,我葵水久久不至。” “迟了多久?”我问道。 “总有七八日了罢。”她搁在桌边的手不自禁地握成了拳,恳切且期盼地看向我。 我心知要教她失望,却也无法,诚然道:“脾胃失调,瘀滞所致,并非是有喜。” 第93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二) 秦氏叹了声气,失望地点了点头,扶着桌角正准备要站起身,突然又想到了什么,重新坐回了椅子里。她向四周扫了一眼,确定铺子里除了我和玉枝,并她自己三人,再无旁人后,压低了声音,倾身与我道:“听说朱心堂的药是极好的,是否有那种药……” “哪种药?”我不解地问道:“调治月信的?自然是有的,我家的四物汤用料都是最好的……” 秦氏有些急了,连连挥手,带起一股甜腻腻的香风:“不是,不是,是……是能助孕的……”她脸上的红云已经连到了脖子上,声如蚊吶。 原是要这个药,这也是常情。绣庄的东家我听玉枝同我说起过,年过不惑了,膝下只一女,十三四岁罢,仿佛是叫德哥儿的,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女孩儿家有这么个闺名听着就觉奇怪,听玉枝说,东家日盼夜盼,就想得个儿子,便给女儿起了这么个名儿,取了“得哥儿”的谐音,讨个口彩。 而今娶了新侧室,必然是想要开枝散叶,早日得子的,也无怪乎秦氏的急切。 秦氏尴尬不已,玉枝的脸也跟着红透,她还佯作未听见秦氏说了什么,冲着门外东张西望,实则恨不能下一息就夺门而逃。 这个情形,我见得多了,那些急于求嗣的妇人通常会怀着迫切的愿望,采用最极端的方式,结果往往是自伤己身,得不偿失。故此,我只能耐心地劝道:“小夫人不必急切,这却要作个长久的打算,若想要子嗣畅旺,必得先调养生息,身底子强健了,何愁子嗣不至。倘若母体不安,纵然得嗣,只怕也是难保周全,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秦氏有些心不在焉,胡乱点着头。我猜这些话她大约是没听进去,左右因玉枝的情面我劝说过一遭,究竟如何,还在她自己。 “玉枝来了呀。”对街的张家娘子用过午饭,端了一碟子桂花米糕进来。这糕本是我做给师父尝的,怎奈师父连日不归,我一时无趣,便将制糕的法子教给了张家娘子。她制得了一屉,便端了过来教我辨辨味道可对。 玉枝不自在地冲她笑了笑,张家娘子倒没在意,转眼瞧见秦氏,似乎也是半生不熟的认得的,热络地招呼过后,便将那碟子桂花米糕摆上桌,请咱们一同尝。 秦氏望了一眼桌上的糕,其实并无胃口,又不好拂了张家娘子的好意,“我正因饮食不良来找阿心姑娘抓药呢,倒是不巧了,无福消受这糕了。” 我起身让座与张家娘子,自去柜台后头的药柜抓药,顺口接道:“这糕里用的是我隔年渍起的桂花糖,最能纾解积郁的,于小夫人有益。吃多了两块也无妨,桌上温着热茶,是拿淮山同炒过的麦芽大枣烹煮的,吃两盏茶,化化食便是了。” 秦氏依旧没什么兴趣,我看教她郁积的,该不是吃食,而是适才我告知她的无喜事的脉象。 我去替秦氏配齐开化脾胃和调养月信的药,留了她们在桌边吃糕说话。张家娘子是个健谈的,一来二去,便摸着了秦氏来朱心堂的缘由。 我正从柜台地下取出现成包好的四物汤剂,因耳力好,一抬身便听见她们神神秘秘紧张兮兮的一番低语。 “……有个小庙,隐在小巷子里,也不知供奉的何方神,可有求必应的呢。”张家娘子向秦氏和玉枝夸道:“我娘家的一门亲戚,新诞的小孙子夜夜惊哭不肯吃乳,去那地方求了,不两日就好了。还有,隔壁巷里有一家,总说不上媳妇,也去求了,当年就说上了,前些日子趁着年节,婚事也办了呢。你说灵验不灵验?” 我瞥去一眼,玉枝惊讶地捂住了口,秦氏坐在椅子中,上半生紧绷起来,直直地盯着张家娘子一张一合的嘴。 这类供奉的小庙,我与师父见识过几回,当真是一言难尽。要是那里头所供奉之物还算知分寸,无伤大雅,又不作长久盘踞的,师父向来也懒理会。只有兴风作浪,心歹手狠的,师父才会过问清理。 我心里暗暗地摇了摇头,心说,这类小庙必定是要索要供奉之物的,其供奉也必定是离奇古怪的。 果不出我所料,我配齐了草药,将药包扎成串时,张家娘子正掰着手指头点算所需的供奉。“一共是三样,顶顶要紧的是一对儿鸟雀翅子,翅子越大,越灵验。还有就是,要在神龛前的大水缸里头住满洁净水,据说,倘或那仙答应下了,这缸里头的水,并供上的鸟雀翅子隔日就没了。那些要是还在,怕是不能应验的了。” “婶子说要三样呢,这只两样,还有一样是什么?”秦氏忽就对张家娘子客气起来,连称呼也改成了亲亲热热的“婶子”。 张家娘子歪头想了片刻,“我记不太清,待过两日我娘家亲戚来时,我问清楚了,来告诉小夫人知道。” 秦氏忙点点头,眼里涌起了方才我替她听脉时一样的期许紧张:“婶子莫要忘了,我可等着听信儿。”她转了转眼,从腰间的绣面儿囊袋里摸出两颗金瓜子塞进张家娘子手里,“请婶子买茶吃。” 张家娘子不肯收,两人推推让让地争持了一番,最后秦氏道:“这样罢,我家的大娘子从不肯信这些,我也不便去整治那些个供奉,少不得请婶子替我多多费心,待打听到了准信儿,就拿这钱替我备办备办,要是还不够,便只管来同我结算。婶子瞧这样,可还使得?” “使得,使得,小夫人放心,这是桩大事,我既答应下了,定替你办得妥妥帖帖。”张家娘子思量了一会儿,便应下了。她本就是个爱揽事儿的,尤其是这类事儿。 我扎好了药包,提着送过去,秦氏似乎是打从心底里高兴起来,腹胀作呕之症立时就缓解了不少,正捏着一块儿桂花米糕咬着,同玉枝笑语:“改日咱们一同去拜罢,你也求求,好求来一门好亲事。” 玉枝羞恼不已,可她的眼里亮晶晶的,亦充满了希望,瞧这般光景,她大约也是信的了。 第94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三) 这一趟朱心堂之行,于秦氏而言,大起大落。归根结底,她还是满意的,笑眯眯地接过我扎好的药包,来询问药资。 像她这样的病症,看得容易,药资也不繁复,无非就是铜钱交子金叶子,依看症之人高兴,随意给就是了。 我也不太在意,仿着师父的口吻,随口道:“不必急切,且先吃着,待过些时日,小夫人觉着通泰顺畅了,再来付钱也不迟。” 玉枝陪着秦氏告辞离去,屠户家的娘子很将秦氏的托付当一回事,也急急忙忙地归家去了,说要去趁着天还亮着,先去探探消息。 接后许多日子也没再听见秦氏的消息,只有一回,她家有个仆妇过来给钱,爽快地给了半缗钱,我推说不用这么许多,那仆妇甚是不耐烦,丢下钱便走了。 因师父也回来了好些日子,我的心思便不在外头那些人和事上了,一得空闲就缠磨着师父同我说些寻药时的奇事来听。 转眼三月三上巳节,这日一清早师父突然说要去西湖泛舟游顽,这意外之喜来得太快,我都来不及按着习俗备些芥菜花煮的鸡蛋,更来不及准备沐浴的兰汤。然并非每一年的上巳师父都会许我出去临水赏花,乍然得个时机出去顽逛总是好的,而三月三百花争艳,正是一年中景致最好的时候,最宜游赏。 事实上,因师父催得紧,我连一袭新制得的春衫都来不及换,一个好看的发髻都来不及梳,便匆匆忙忙地出门了。 到了西湖边,彩幄翠帐,云鬓香浮,不论富庶贫寒,都挤在一处游顽。上巳又称女儿节,故水边姑娘妇人尤其多,湖面上画舫相接,临安城里的歌舞伎、卖酒姬倾巢而出,似乎还有什么选花魁的花样。湖边正经人家的妇人相携而行,祭高禖以求子嗣,姑娘家更是相互暗暗攀比新制的春衫,新得的珠花,竭尽所能地表现出各自的娴静俊俏,她们都心知肚明,指不定就有人家在暗自相看。 我不禁有些气馁,暗暗抱怨师父出来的太急,使得我一身素衣,灰头土脸地混于人群中。我这点小心思仿佛教师父望穿,他偏过脸来打量了我一番,笑道:“庸脂俗粉,哪及得上阿心好看。” 他说这话时正路过几株杏树,满树飞花微醺,又将我羞得一脸红热。 走了一阵,我忽然觉着有些不太对劲儿,越走路上的妇人越多,有的结伴而行,有的仆妇相伴,大多手里挎着竹篮,各色各样的祭品皆有。 “师父,咱们这是去哪儿?”我狐疑地问道。 “求子殿。”师父的口气听起来很是随意,可又不像是日常的插科打诨。 “啊?”我低低惊呼出声。 师父伸手在我脑袋上轻轻拍了一巴掌:“那么些人去求子殿,总有些人能得应验才是,总不能教人人都落空罢。” 我闭上嘴,心中暗怨:果然师父每一回带了我出来,都是假借了节庆游顽的由头,办他自个儿的事。只是不知他要如何教那些求子嗣的妇人遂心如愿,我也好奇得紧。 将要走到那远近闻名的求子殿时,师父却一把拉住我不走了,他将我拉到僻静处,吩咐道“师父不便进去,你便佯作是去求子的,混在人群里进到殿内。殿内供案上有座铜质的香炉,里头有菟丝子的子实,拜过的妇人皆要从里头取几颗归家种在窗下,她们深信这能教她们如愿得子。” 我从未去过求子殿,也不知她们如何求子,听师父这么一说,甚是诧异:“菟丝子?这能管用?” 师父笑了一声,变戏法似地摸出一个粗布小囊袋,从袋子里掏出一把细细密密的种子,教我握在手心里。“殿前的那些不过是寻常的菟丝子,能顶什么用,有效用的,是你手里的这些。” “师父是要我去分发予她们?”我摊开手掌仔细瞧了瞧,并瞧不出与寻常菟丝子有何不同之处。 “又说不见长进的话。”师父无奈地瞥了我一眼,“你若是在里头求拜,忽有人握了一把菟丝子进去分发,说此物灵验,你将如何作想?” “骗子。”我不假思索地答道,转而便明白了自己先前想法的痴愚。 “你握着这些子实进去,待轮到你取菟丝子时,顺势将你手心里的混入香炉里头。小心些,莫要洒了,这些菟丝子得来偶然,再想找可就难了。”师父郑重地将我的手包裹在他的掌心里头,替我握好拳。 他虽裹着我的手,我心里却不大痛快,好端端的一个上巳节,本指望着水边花下,自有一番情意,偏偏是教师父带出来替他人作嫁衣裳。怎么师父肯替那些素不相识的如此良苦用心,却不肯分些心思予我? 我粘粘滞滞地磨蹭着不愿挪步子,师父倒是觉察了我的不情不愿,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怎么。”我不好将心思吐露出来,只好临时推说道:“我一个姑娘家,要我去求子,师父要将我的脸面搁在何处?” 师父一愣,继而大笑了起来,形若听了桩好笑的事儿:“这还是我的好徒儿么?几时竟拘泥起这些细节来了?你向师父讨酒吃时怎不见你这般扭捏?你浑赖着师父不肯去睡时也不曾见你羞怯过。” 我顿时语塞,仿佛师父说得一句不差,分明满心不服,却一句反驳不上来。 “罢了,罢了。”师父俯首按住我的肩头,哄道:“你乖乖顺顺地去替师父办妥这趟差,待你出来,师父带你买甜米糕去,若嫌不够,还有甜甜的桃花酒,如何?” 我无可奈何地将头一点,转身重新投入络绎不绝前往求子殿的队伍中。走了几步回头望望师父,他正笑呵呵地冲我挥手,示意我快去。 我心里头禁不住一声声地叹息:我想要的岂会是那块甜腻腻的米糕,又岂会是那壶气味甜得庸俗的桃花酒,师父只顾着要遂那些不敢干者的愿,要到何时才能明白我心中所愿? 第95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四) 我混在一堆妇人当中走进求子殿,亏得那些妇人进殿后心里只装得下一桩事,便是求子,没人会留意旁人如何,况且我衣裙素简,看着倒有几分像大门户中夫人们的随侍。这般一想,我便坦然了,顺顺当当地将手心里的那把菟丝子洒进了香炉,还顺手在一香炉的菟丝子里搅了两把,机缘均等嘛。 至出殿时,我还闷闷不乐着,一个不留神,撞在了一人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我赶紧向那人道歉,一抬头,是个比我略小三两岁的姑娘,正绷着脸看我。这姑娘生得算不得标致,可面容清爽端正,倒也耐看,只是她紧拧着眉头,唇角下挂,一脸的肃板,不甚讨人喜欢。 她胳膊上挽着一个小竹篮,里头有几样供奉的素点心,她将那小竹篮紧紧地护在怀里,目光不善或许是生怕我这一撞碰坏了她竹篮里的供奉。 “德哥儿,可碰坏了哪里不曾?”从她身后赶上前一位妇人,三十多岁模样,衣着头面皆不光鲜耀目,可还能瞧得出是出自殷实富庶的人家。 那姑娘回头向妇人道:“阿娘,我没事,东西也好好的。”较之方才对我的注视,她的口吻柔缓了不少,随即又朝我冷冰冰地看了一眼,虽没开口,但那神情仿佛带着警告的意味。 姑娘家如此冷峻却是少见。但毕竟是我魂不守舍撞的她,我也只得再次向她欠了欠身。 “这位姑娘可有撞到了哪里?”那妇人的眉目却与那姑娘迥然不同,脸虽清瘦,也不年轻了,可和和气气地含了一团浅笑在两颊,看着也教人舒服,更不必说分明是我冲撞了她们在先,她倒反关切我是否受了痛,这样的妇人委实教人觉着亲切。 “原是我的不是,倒教夫人挂心了。”我忙再向那妇人施礼。 “没事便好。”妇人将我上下打量了遍,确定了无事,这才微微一笑,招手柔声唤那绷着脸的姑娘:“德哥儿,咱们走罢。” 我跨过高高的门槛,脑子里僵僵的,觉着那姑娘名唤“德哥儿”听起来甚是耳熟,一时又记不起同我有何渊源。 木知木觉地迈了两步,我脑中突然就闪了一闪:玉枝做工的那家绣庄,那德哥儿,不就是他家独独一个的大姑娘么。那么与她一同的和顺妇人,便该是她母亲了罢。 我情不自禁地又回头望了那母女二人的背影一眼,绣庄不久前才刚抬进一位姨娘,这位主母心里的滋味怕是不好受,若非如此,以她这个年纪,何苦还要来求子。 供案上铜质的香炉就在那处摆着,里头有我混进去的果真能得子的菟丝子,我打从心底里盼她能摸着我混进去的那些,也好教她遂心如愿。 我怀揣着这样的心思,从求子殿中挤身出来,师父在殿外已等了许久,见我出来,便上前来拉我:“如何?” 我点点头:“自然是办妥了,又不是什么难事。” 师父眉眼俱笑,拉着我便往湖边走:“答应了你的甜米糕与桃花酒,湖边就有。” 我停下脚,望了一眼原处湖堤上的花红柳绿,不确定地问道:“师父今日果真是带我出来游顽的?”我疑心那湖边又有什么救苦济世的事等着我,并非我不肯行些善,只是今日风暖花香,我不愿再有搅扰。 “难不成带你出来是为卖了你?”师父没好气地回道。 我恐他恼我,更怕生生坏了眼前的好景致好春风,哪里还敢回嘴,忙赔上一脸近乎谄媚的笑,靠到他身畔,跟上他的步伐。 师父从不会骗我,这回也不例外,下了湖堤,果然就有一只小船泊着,小船上扎了许多兰草,待我坐上去时,船身微晃,将兰草的草叶香气悠悠地荡开。 至于之前还遭我嫌弃的甜米糕和桃花酒,在我上船时,已然摆在了跟前的桌案上,米糕香、桃花醉,再有兰草的气息,随着小船晃晃悠悠,什么不悦都荡然无存。 湖面上有许多画舫,曲乐悠扬,酒色交错,说不尽的繁华盛世。师父抿了一口桃花酒,眯着眼淡淡道:“好一个歌舞升平的临安城,这副光景也不知再能有几回。” 师父时常要说些我听不太明白的话,时间久了,我早已习以为常,横竖我再问,也是问不出个所以然来的。 索性我便咬着我的甜米糕,悠然自得地赏远处山色,观近处花树。还有师父在这湖光山色之间,斜倚兰舟,清隽出尘的模样,也煞是好看。 湖面上除却那些欢场的画舫,另有不少如同我们这般的小舟画舫,人口富足的有钱人家,自然是要雇一艘大些的画舫,一家人在舫上吃酒说笑,好不热闹。师父平素并不十分厌恶喧嚣,可青楼画舫上总不乏隔水调笑的登徒子,惹人厌烦,故未师父教船工往湖中央去,只放任了船只在僻静处漂荡。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我教那暖阳香风烘得有些疏懒,又吃了几盏桃花酒下去,人有些沉沉地犯困,正眯眼打盹儿的功夫,只听见有人从远处在扬声问道:“可是朱心堂朱先生的小舟?” 师父答应了一声,将我从甜香慵懒的瞌睡中惊醒,回身望去,这僻静之处竟还来了艘画舫。画舫不大,较之湖中央的那些算是小巧精致的,船头站着一人,方才喊话的,是那人身边的一名家仆。 听见师父的回应,那人同家仆不知说了句什么,家仆又高声道:“锦绣坊的画舫,我家郎君愿请朱先生上舫一聚,不知朱先生是否便利?” 师父看了看我,“绣坊的船,你若是不想去,我回了便是。” 锦绣坊……我醒了醒神,这不是玉枝做工的绣坊么,我不知如何就想起了年节里来铺子里问喜脉的那位小夫人,记得张家娘子答应了她要带她去个什么甚是灵验的求子庙,我今日还在求子殿遇见了他家的大娘子与大姐儿。 我的脑子里将那些人的模样转了一遍,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还是去罢。” 第96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五) 画舫慢慢地向我们靠拢过来,画舫上的船工抬出一条登船使的长木板,搭在我与师父的兰舟上。师父先我一步登上了木板,才回身将我拉了上来。 锦绣坊的东家姓金,名唤承业。曾听玉枝说他原也读过书,竟还是个秀才出身,后因家里男丁不兴,这份丰厚的祖业无以为继,这才罢了书,操持起家业来。单从他的名号上瞧,也能推断出来。 锦绣坊的买卖能越过临安城里别家绣房,除了金家祖上颇有些积蓄之外,更重要的是得益于这位东家念过诗书,沾过墨水,知情知趣,喜好不俗。 锦绣坊所出的,不仅有时下最应景儿热销的花样,也不乏一些雅致脱俗之作,极受士族女眷们的追捧。 走过那长木板的时候,我脑子里竭力地回想,金家人是否曾受过朱心堂的恩惠,想来想去,除了他家小夫人误以为自己有了身孕,来诊过一回脉,买了些健脾化食调补月信的药之外,并未与朱心堂有甚来往。 金承业笑呵呵地站在船头,一见师父上了画舫,便拱手作了个平礼,我一旁瞧着他作揖的姿势竟是十分的到位,心里不禁道:嗯,果然是秀才出身,周身的气派就是与那些商家富户不同。 师父还过礼,那金承业便指着我们的兰舟笑道:“春风熏迷游人眼,同醉兰舟未十年。朱先生雅兴,可曾教我这个俗人扰了?” 果然风雅,师父有时也教我些诗书,我虽不太喜欢,听多了大致也能揣摩些。我心底里暗暗地将金承业的这两句诗品评了一番,只觉寻常。 师父笑着摆了摆手:“金郎君相邀,在下之幸。” 我对他二人一来一往的客套不感兴趣,耐着性子听他们将体面话讲完,终是引了我们往舫内走去。 舫内的一张锦桌旁坐了金承业的家眷,见师父进来,都忙不迭地起身行礼。金承业再如何附庸风雅,到底也不过是个商户,并没有内眷不见外客的高门臭毛病,故舫内的女眷都没甚回避。 我跟在师父身后,自是要向她们回礼的。趁着回礼,我将桌边的三人都瞧了一遍。为首的正是方才在求子殿见着的妇人,金家的大娘子,我向她屈膝福了福,称了声“夫人安好”。跟在她身边的,是与我撞了满怀的德哥儿,因她年纪比我小,我便上前要拉她的手,好行个平礼,未想她的手向后缩了缩,似乎并不想教我触及。 罢了,我只得撤回手,全当是不使师父失礼,勉强冲她笑了笑,唤了声:“妹妹。” 她盯了我一眼,未曾回应。金承业皱了皱眉头,责备地看了她一眼,她母亲神情一动,显出了担忧。我旁眼瞧得分明,心说,这一家子倒是有趣得紧。 锦桌旁最末的,是那位来过铺子的小夫人秦氏,我正要上前同她行礼,不想她却先我一步,笑吟吟地上前,反倒来向我作礼,亲热又不是恭顺地唤了我一声:“阿心姑娘。” 我一呆,犹记得上回她来铺子里的时候,我向她行礼,她仿佛很是受用呢,今日这般,是哪一出? “小夫人安好。”虽说我觉得奇怪,到底还是要向她问个安的。 秦氏的眉眼立刻就笑开了,却并非得意受用的神情,看着倒有几分尴尬,还有几许紧张。“阿心姑娘这便要折煞我了,什么小夫人呀,我可不敢托大,唤我阿秦便是了。阿心姑娘若是不嫌弃,我唤姑娘一声妹妹,可好?” 我心中疑惑更大,她在铺子里时,玉枝是她的发小,同她随意些,唤她阿秦,这便罢了,我与张家娘子称她小夫人的时候,她受得坦然又舒心,虽说是位如夫人,可那“夫人”二字,于她而言,显然是重要的。 一时舫内众人都站着,秦氏悄悄地支起胳膊,往她身旁的金承业身上轻轻一动,“快请朱先生同阿心姑娘坐罢。”她轻声细语地提示道,声量不大不小,恰恰好教金承业与我们听见。 金承业对他女儿的不满,瞬息间就教秦氏的懂礼化开了,忙堆起笑请我们落座。唤了侍立在侧的两个婢子来撤换了锦桌上的糕饼果子与凉了的茶。 秦氏就在我身边坐,我总觉今日所见的秦氏,与年节中在铺子里所见的,并非同一人。似乎是为了确定我这个匪夷所思的想法,我忍不住偷眼瞥了她数次。 我记得那日来铺子时,秦氏身着金线绣花的藕粉袄子,娇娆明媚的大红石榴裙,眼下春暖,袄子早就脱了,披了一身清新的月白罗襦,系上一袭玉色裙子,虽素净,却丝毫不教人觉着沉闷,反倒显着她年轻可怜。 再看她原本珠翠绕头的发饰,也不过是插了一枚金镶玉的梳子,配了嫩绿的绑髻丝绦,丝绦分了双股,从她的发髻上飘到至后背及腰处,微风拂过,新绿翻飞,愈发将她端庄中的勾出几缕俏皮来,莫说是男子瞧见,就是我见了,也只觉她无处不可怜。 好生奇怪,明明长相平平的一个女子,经这么一收拾,竟然清丽出众起来。明明上回见着时,还是浓妆艳抹,庸脂俗粉的一个女子,不过短短两个月,就这么脱胎换骨了。 两个婢子端上了新鲜的糕点果子,并一套烹茶的红泥小炉。秦氏十分自然地站起身去帮手,顺手将她手里的一柄缂丝团扇摆在了她坐的圆凳上。 她上前接过婢子手中的白瓷茶叶罐,拔开木塞在鼻下晃了晃,微微一皱眉,轻声向婢子问道:“怎不拿雨前青茶来?这隔年的陈茶如何吃得?” 我越发惊异地看向她,据我所知,她与玉枝一样的出身,皆是再寻常不过的平民家养的女儿,三餐食,四季衣,这些能不断档已是非常不容易了,哪里还讲究新茶陈茶的,她几时养起了这样刁钻的习惯?俨然是大家闺秀的做派。 我打眼瞧了瞧师父,他在桌前坐得端端正正,似乎并未在意这个商户妾室的行径,可我还是看到了他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眉毛。 第97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六) 秦氏这两句话说得并不重,可举手投足间带上了主母的威严,端茶具的小婢子不由往后瑟缩了半步,小心翼翼地掀起眼皮,低低回道:“大娘子交代了,那包雨前青茶……要留给……” 婢子说话声越来越小,小得我已然听不见了。对面的大娘子脸色一动,忙跟着起身,解释道:“我娘家侄儿前两日送了一盒果脯来,德哥儿喜欢,我便收了下来,无甚好回礼的,就顺手将那包雨前茶给了出去。” 秦氏很快就笑开了,在桌上放下烹茶用具,走回她的座旁,执起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这也不是什么事,夫人早些告知阿秦便是了,阿秦就不提了,也免得今日在朱先生跟前提起这档子细碎家事,教朱先生见笑。” 她说话轻巧,口吻里还带着些许娇嗔,倒将大娘子说得脸一阵红一阵白的。金承业因不好掺和这等内眷家事,便只在一旁坐着不做声。 末了德哥儿将胳膊重重地搁在了桌上,冷声道:“朱先生若不嫌弃,我来煮茶罢。”她硬生生地将桌面儿上难以言说的尴尬气氛掐断,也不等人回应,自站起了身,向秦氏横了一眼,动手烹起茶来。 烹茶的功夫,因师父喜欢,我便时常研习,自认还是上流的。旁眼瞧着德哥儿的动作,还略略有些笨拙,顶多算是会煮茶,万万称不上烹茶之道。况且以她此时面上的僵硬神情,只怕是比这陈茶还涩几分。 秦氏以扇遮了口鼻,似乎是在扇后无声地微笑。我留意到她手里这柄精美的团扇,通常团扇上描绣的无外乎是花草莺蝶,再就是美人童嬉之类,可她这一柄,上头却是一团雪白,模模糊糊的,粗看看不出是个什么。定睛再看,原是一头白狐,洁白如云。白狐的脊背上仿佛还有什么,我总盯着瞧不太合适,便转开了视线。 这团扇之所以惹眼,除那漂亮的白狐外,还有一桩,便是因为这一柄乃缂丝团扇,纵然是富贵人家,也不见得能拿出几柄来。 最是奇怪的,这一家的主母尚不曾有此名贵之物,一个侧室,倒招招摇摇地拿在手里。金承业既是个读过书的儒商,又是如此重礼,主次分明的道理,总不会不知晓罢。 德哥儿手忙脚乱地侍弄着这套煮茶用具,手背还不慎教红泥小炉烫了一下,“呀”地低呼出声。 秦氏又殷勤地站起身,关切地问道:“德哥儿可伤着了?”那边德哥儿的母亲也是脸上一紧,身子一动,差一点儿就立起了身,但见秦氏率先问了出来,她便眼盯着德哥儿的手,慢慢地坐了回去。 德哥儿眼风扫过,冷冷回道:“烫了一下罢了,姨娘忧虑太过了。” 轻易就能看出德哥儿的轻蔑冷淡,可秦氏倒不在意似的,仍旧端着笑脸,向金承业道:“德哥儿年轻皮肉嫩,再烫着可了不得,烹茶这样的事,不如便由妾代劳了罢。” 金承业沉脸瞥了德哥儿一眼,不快全显在了脸上。 师父突然笑道:“我这徒儿素喜茶道,可惜我那铺子小,也没什么好茶具教她使。今日得见金郎君的这套,怕是早已心痒,金郎君若是不介意……”他向那桌上的茶具摊了摊手。 金家大娘子舒展了眉头,仿佛长舒了口气,连说话声调也欢跃了起来,“正是呢,两个孩子年纪一般大,一同烹……”她一面说一面将目光移了过来,怔了一怔。 我心里暗道不好,方才在求子殿前,我已同她母女打过照面,那时她们并不知晓我是什么人,眼下已是明明白白,她这一怔之间,必定是在奇怪,朱心堂的女徒,为何要去求子殿。 幸而她只是怔了一回,却并未说什么,看来她是个隐忍的。 我趁势低头走了过去,从德哥儿手里接过茶匙,专心致志地拨茶叶,浇汤。 显然德哥儿就没有她母亲的这份沉着忍耐,因茶具皆在我手里,她无事可做,又不甘闲着,处处针锋相对,拧着不愿配合。我暗自冷哼:真个儿是不知好歹,若非师父推了我出来替你解围,你必定又要遭秦氏一番阴阳怪气的奚落,届时下不来台的,岂不又是你母亲。 这一路茶煮下来,秦氏果然没再掀什么风浪,安安分分地坐着,适时地赞赏一两句,进退得宜,不知道的,定是要将她认作是这一家的主母。反倒是真正的大娘子,一直一言不发地坐着,苦哈哈地强颜欢笑,谨小慎微。 相较之下,自然是秦氏更讨人欢心些。只是这原本俗气不堪的秦氏,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吃过一巡茶,师父便要告辞,我正巴不得。那金承业倒是意犹未尽,再三劝留,又邀饭食。 我见过师父同钱塘水君、孟婆聊谈,故一眼就能瞧出他对金承业只是客气的应付而已,想来也是不会留饭的。 推让了两回,金承业还是命人搭好了回小舟的木板,师父携着我仍旧回到了我们那叶兰舟中,望着金家的画舫悠悠荡荡地驶离。 师父望望天色,“酉时快到了,今日可顽够了?” 甜米糕已凉,桃花酒香气也散了,我也再提不起什么兴致,遂回道:“咱们回去罢。” 回到茱萸巷,见张家娘子正急冲冲地往巷外走,没来得及打声招呼,她便疾步都得没影儿了。因看起了她,我想起上回说的要供奉鸟雀翅子的小庙来,心里不禁胡乱猜测,秦氏的性情突变,是否与那小庙有关。 “阿心?”师父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今日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师父差遣你一回,便累坏了不成?” “没,没事。”我不知此事从何说起,便只得否认道。走了几步,我又忍不住问道:“师父,你觉着金承业此人如何?” “庸常。”师父如实答道。 “那他的那位小夫人呢?又如何?”我追问道。 师父不屑地扬了扬眉:“人家的妾室,我做什么要留心?” 我暗暗吐了吐舌,不再提起那些话。 第98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七) 上巳过后两个月,端午就到了,有一年端午,我跟张家娘子学了裹粽子,裹得的粽子师父甚是喜欢,今年裹粽子的芦苇长得极好,我便想着要再裹一回。 我去找张家娘子商议挑个日子一同裹粽子,她盘算了许久,得不出的准日子来,我便笑道:“婶子如今怎就这样忙了?” 张家娘子一拍大腿,认真道:“可不就是忙翻了天,年节里头,在你家铺子里遇见了绣房的小夫人,因她要求子,我去替她操持了一回,如今,她果然就得了一胎。” “啊?”我吃惊地睁大了眼:“这般灵验?” “灵验啊。不瞒你说,起先我也只是劝她去试一回,能不能如愿,且看造化,现下我可是十足地信了。另有几家听说有这事,急急忙忙地就来打听,排着日子也要去供奉。”张家娘子说着说着,就拿眼不住瞄我,半是揶揄半是认真:“阿心,要不你也去求一求?” “我有什么好求的?”我莫名地问道。 张家娘子打量着我:“不是婶子多事,如今你年纪也不小了罢,也不知你师父打算要将你留到几时,可姑娘家总是要嫁人的,你不如趁这个时机,去求一门好亲事来……” “这是要阿心去求什么?”师父悄无声息地突然出现在张家门口,挑着眉毛打断张家娘子的话。 我瞧见他手里托着包纸包,散发着干艾叶的清香,每年端午师父都会向街坊邻里分发艾叶包,今年也不例外。 张家娘子慌忙闭了口,转而夸起师父手里的艾叶又干又香。我憋着笑道:“粽子总是要裹的,婶子估摸个日子,待婶子得了空闲,咱们一处裹。” 张家娘子连声答应,又忙不迭地接过师父手里的艾叶包,犹豫了一息,她还是鼓起勇气同师父道:“阿心也老大不小了,人模样又生得好,朱先生若是有心替她结一门好亲……” “多谢张娘子费心,只是张娘子快别提这事,这个孩子……粗笨愚钝,遣嫁出去,岂不丢人现眼。”师父笑得很是真诚,我却是心头一阵心浮气躁。 从张屠户家出来,另有几家艾叶包未送,我便与师父一同去送,他突然问道:“师父一直将你留在身边,阿心可怨?” 我的心一下就慌了起来,心底埋怨张家娘子多事又多嘴,偏教师父听了这话去,倘若师父当了真,动了要将我遣出去的心,这可如何是好。 我急得眼眶微微发热,脱口便道:“师父是嫌我笨拙,做不好事,也背不全药典,因此就不想瞧见我总在跟前了么?”说罢湿热的眼眶一酸,两行泪就滚落了下来。 师父一怔,半笑着伸手过来要替我拭泪:“怎的说着说着还哭了呢……” 我挡开他的手,猛回身就小跑回铺子里去了。 一进铺子,吴甲迎了上前,“回来了啊,朱先生呢?有个要出诊的。” 我赶忙抹干净脸上残留的眼珠子,只顾着点头,红肿的双眼却盯着地下,不敢抬头。 “眼睛怎么了?”吴甲粗声问道。 我好不羞愧,撇下他和铺子里坐着等出诊的病家不理,飞快地穿过厅堂,回后院自己屋里去。 才刚就着冷水洗了个脸,门外就响起师父的说话声:“阿心,阿心?” 我此刻又是气恼,又是慌张,还有些难以言说的难过,一时梗塞住了喉咙,发不出声。 “在里头罢?都怨师父浑说,莫要气恼了。”师父在门外哄劝,听起来很是无奈:“果然还是个孩子,恼了便要掉眼泪,还得师父来哄,哪一家肯要你这样的媳妇儿,也怨师父没教养好,少不得还是师父自己兜着,随你在铺子里赖到几时,左右师父还养得起你。” 我心里早已破涕为笑,只是脸一时还挂着放不下。师父都这么说了,我也不好拿乔,磨磨蹭蹭地去开了房门。 师父温润可亲的笑脸一下就到了眼前,他仔细看了看我的脸,“嗯,不哭了?” “师父……” 我本想表白两句决心要留在师父身边的话,可师父似乎并没有耐心听,看过我的脸色之后,一面转身往前堂去,一面吩咐:“不哭了便赶紧出来收拾医笥,快去金家出诊。” “哪个金家?”我加快了两步跟上师父。 “锦绣坊金家。”他顿了顿步子,“是喜诊,我不便听脉,也懒同那金承业客套寒暄,你去便可。” 秦氏在小庙拜过之后,如愿有了身孕,我刚从张家娘子那儿听说,这就来了。 金家一向子嗣艰难,从金承业父辈起便是如此,因此好不容易得来的这一胎,金家格外慎重,命管事亲自来接人过府不说,路上还非得要先塞我一个红封,以示吉利。 这将将才有的胎,是否牢靠还真不好说,我又不好明说,这红封拿在手里很是烫手。 到了金家,金承业亲自在前厅迎候,他见我只身前来,却不见师父,不免失望。师父这么个闲散性子,不是什么诊都肯来看,我早就习惯了替他准备一套教大家都下得来台的说辞。 “金郎君莫怪,家师近来有些抱恙,管事又说是来问喜脉,唯恐带了病气过来不妥当,故遣了我过来。”我胡乱搪塞了一通,金承业一听这话,自是称是不迭:“那是,那是,阿心姑娘的医术也盛名在外的,能请得阿心姑娘来自然更方便些。” 说着金承业在前头领着路,引我往后院内宅去。路过园子时,我偶瞥见一处僻静的厢房外,一颗粗实的槐树上,丝丝绕绕地缠了一树的菟丝子细藤。 我心里讶然,去求子殿求拜的是金家大娘子,在求子殿取了菟丝子回来,该种于求子妇人居所的窗下,可这厢房看着如此简陋,理应不是主母居所。 穿过园子,这宅子的主屋就在跟前,金承业侧身将我让了进去,屋中竹帘一动,秦氏打起帘子从里头出来,温婉的笑声也跟着迎了上来:“是阿心姑娘来了罢?” 第99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八) 这情形,我大约也猜到了几分,无非是仗着肚腹,将主母从正屋里赶了出去,雀占鸠巢的故事并不新鲜。 “还未向小夫人道喜。”不论这家是个什么情形,礼数总还该周全的,我冲她笑盈盈地施了一礼。 秦氏羞怯怯地一笑:“妹妹快别说了,这么点子小事儿,闹腾起那么多人来,倒教我惭愧得很。”这回她却不再阻我唤她小夫人。 她与我让了座,我替她把脉之前,她细致周到地命人奉茶,间或抬头瞧一眼一旁的金承业,含羞带娇地一笑,说不尽的惹人怜惜的风情,竟没有半点骄纵之意。 她的脉象果然是喜脉,听起来倒十分安康,并未不妥之处,我笑着再次向她道了喜。一直在一旁紧张地看着的金承业喜笑颜开,一个劲儿地问我:“可要开些调补的方剂?” “金郎君不必担忧,小夫人年轻身子康健,这胎坐得稳实,只需稍加留意日常饮食,勿进生冷、破血之物即可,无需格外调补。”我收起腕垫,金承业此时的心情免不了激动迫切,只怕做得太少,我能理解。 秦氏半嗔半笑地向我埋怨道:“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我说不必费那些事,搅得家里鸡飞狗跳的,各人都不自在,可他哪里肯听了。” 我配合着笑了笑:“金郎君这也是着紧小夫人。” 秦氏看了看金承业,稍显犹豫之色,思索着道:“大郎这个年纪上再得个孩子也是不容易,我自身倒也罢了,只是这个孩子万万容不得分毫的闪失,我私想着,不若……不若就请阿心姑娘多辛苦些,每隔十日来听一回脉,倘或有个什么,也好及时用药,大郎你瞧这……” 如若换了师父在此,未必肯教我答应她,可我到底心软些,一看金承业和秦氏诚挚恳求的目光,我也不找不出不答应的理由。 秦氏见我应了,甚是高兴,拿起膝上的团扇轻轻摇着,其实这个时节,还算不上太热,然再一想,上巳节时,她便已是团扇不离手,如今带了身子,教平常热些也是有的。 正要交代她些日常饮食的细则,婢子端了茶盘进来,将一盏茶“呯”地一声墩在我手边的桌上,我唬了一跳,金承业尤其看重礼数,他家的婢子怎会这般无礼。 我不由仰脸朝那婢子投了一眼,越发唬了一跳,这位哪里是什么婢子,分明是金家的独女德哥儿。 金家富庶,虽不似官家的排场,但也绝不会缺婢少仆至如此地步,竟要家中独女出来奉茶待客。 “怎是你来奉茶?”果然,金承业不快地拧起了眉头,对德哥儿说话的口气冷冰冰的,听着教人不太舒服,仿佛认定了出来奉茶这事,就是德哥儿的错似的。 因父亲的低斥,德哥儿脸上稍露出了些畏惧,但她的目光往一旁秦氏身上一转之后,便硬朗了起来,理直气壮道:“姨娘要吃酸的,想盐渍青梅吃,当值的两个丫头都在后墙根替她打梅子。阿娘说不可怠慢了客人,便要我出来奉茶。” 金承业尚未说什么,秦氏先露出了惊讶的神色:“有这事?两人都在后墙根那儿贪顽?” 言下之意,那两个丫头是自个儿贪顽去了,并非受她指派去打青梅。要德哥儿亲自奉茶的事儿,同她无关。我心里微微笑了笑,这点小伎俩看穿并不难。 德哥儿并不愿意理睬她,生硬地向她父亲屈了屈膝,掉头便出去了。 金承业好面子,只得冲我窘迫地笑道:“家中只德哥儿独一个孩子,教家人宠得不成个样子,阿心姑娘莫同她一般见识。” “金郎君严重了,德哥儿年小,率真些。”我口里虽这么打着圆场,心里不免不悦:果然是教家人宠坏的孩子,蛮横惯了,纵然是姨娘得宠,自己母亲失势,也不该在外人跟前使气,这样的性子,日后且有苦头吃。 我将那些须得忌口的,仔仔细细地告知了秦氏,不觉已是正午。金承业非得要留饭,他家中是非多,我自然是不肯留的,推说师父在家等着,若不见我回去定要着急,这才从金承业与秦氏那里脱身出来。 出来时金承业将我送出主屋,那两个打酸梅去的婢子仍未见回来,恰秦氏起了一阵恶心,金承业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我忙辞道:“出去的路我自认得,不必送我,小夫人的身子要紧。况且日后常来,金郎君也不能回回都这样客气。” 金承业点头称是,安心地照料秦氏去了,我挎着医笥,自己从正屋出来,穿过园子往大门去。 路过园子时,园中无人,那株绕满了菟丝子的槐树又闯入了我的眼帘,我脚下不能自禁地朝那一树细嫩柔软的菟丝子走去。 心里不住揣测,这些菟丝子,是求子殿中原本就有的并无效用的种子所发,还是师父命我带进求子殿的那些所生发。 那丝丝缕缕,绕绕缠缠的嫩绿茎条一副无助的模样攀附在粗实的树干上,刚刚冒出芽头的子实在茎条上随风轻摆,鲜嫩可爱,正像是幼嫩的婴儿紧依附在母亲的怀抱中似的。 我伸出手想要摸一摸那些嫩果子细茎条,尚未触及到,一声细弱的叹息不知从何处传了出来,乍一听,还当是那槐树干,或菟丝子发出来的,我一惊,缩回了手。 第二声带着哭腔的叹气声又出现了,我蹑手蹑脚地绕过大槐树,却见有个身影,背对着我,正蹲在地下,侍弄着什么。我悄悄地偏过脑袋去瞧,却见是一个妇人,拿了个小铲子在地下掘松干土,身旁还有个盛满水的木桶,看那样子,是要特意地浇灌槐树,再细一看,她根本不是在侍弄槐树,却是仔细照料着槐树旁的菟丝子根茎。 如泣如诉的叹息声,正是这妇人发出的,瞧她的衣衫虽素简却质地上乘,绝非寻常的仆妇所能有的。 我恐她突然回头时瞧见我受惊吓,正犹豫不决是否要弄些声响出来,突然从我身后横空闯过来一道脆生生的质问:“喂,你在此处作甚?” 第100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九) 我心头一跳,蓦地回过头去,却见是德哥儿正双手叉腰紧盯着我,好像随时要扑将过来。 那背对着我蹲着侍弄菟丝子的妇人也因这一声惊了起来,许是蹲久了,乍一站起,她的身子便歪歪斜斜地打晃,面色也不大好看,脸颊额头蜡黄,眼睛里灰扑扑的无精打采。 我慌忙上前扶住她,定睛一瞧,原是德哥儿的母亲,金家的大娘子。 德哥儿亦慌了手脚,几步冲上前扶住她母亲,并有意将我的手从她母亲身上推开。我心里起火,每见这小姑娘总是不识好歹,戒备森然,好似谁都要坑害她一般,小家子气。 倒是她母亲,我虽只见过金家大娘子两回,但每一回都和善可亲,说话的口吻温柔得犹如拂在面上的羽毛,与秦氏那娇滴滴羞答答的温柔截然不同。瞧在她的份上,我便决定不同德哥儿计较。 “是阿心姑娘呀。”金家大娘子回缓过来,颇为不好意思地向我笑了笑。“是来瞧阿秦的罢,她可还稳妥?” “小夫人甚好。”我如实回道。 德哥儿眼朝我一翻,尖声酸气地说道:“她会有甚不好的,阖家都围着她转,连朱心堂的阿心姑娘也肯十日来替她听一回脉。” “德哥儿,莫要说这样的话,仔细教你父亲听见了不喜。”金家大娘子无奈地柔声提醒道。 可惜德哥儿的性子真真是又臭又硬,一点儿也不体察她母亲的良苦用心,一叠声地还嘴道:“阿娘骇怕她,我可不怕,怀了孩子又如何,有什么好神气的,说到底不过是个贱妾,纵然教她生着了个男娃,那也是养在阿娘这个正室娘子膝下的,与她又有何干。” “住嘴!”金家大娘子低声喝止了她,只是听起来依旧底气不足:“这也是你能浑说的话,快快莫再提了。” 她这话虽说直冲了些,但道理还是在的,不过……我不禁再次打量了她几眼,确定她的年纪至多在十三四上,这个年纪的姑娘家,大多是半懂不懂,许多还怀揣着孩童时的天真烂漫,可依德哥儿方才那番话来看,她似乎已是饱经世故,所思所想所语皆与她的年纪不甚相称。 “我可有说错半句?”德哥儿的嘴不依不饶。金家大娘子似乎是真急了,眼眶都红了起来。 按说我一个外人,这些话原本不该听,更不必说横加置喙,可金家大娘子的软和良善又教我心生了怜悯,忍不住要替她出声。“德哥儿,你年轻气盛秉性刚毅是不假,可木强易折的道理,可曾听过?你母亲处处替你着想,责你几句,也是生怕你因这性子吃了亏去,你莫要辜负了她这份苦心,好歹也听两句进去才好。” 德哥儿并不理会,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搀扶着她母亲往回转:“阿娘,你身上可还痛?带着病就回屋歇着去罢,别再累着了。” 我既动了恻隐之心,听见她说这话,岂有不理的,便是德哥儿这般外人莫理的形容,我还是唤住了金家大娘子:“夫人病了么?” 这回德哥儿倒是肯回头正眼来看我,甚至还肯同我好好说话了。“我母亲自上巳那日回来后不几日,便病倒了,断断续续地发热,一直不曾好透。”说着她恶狠狠地冲主屋的方向瞪了一眼,咬牙道:“就因为这个,父亲听了不知什么人的鬼话,说主母身上有病气,容易冲撞胎神,便不教母亲在主屋住了,收拾了些日常用物,就挪到了厢房里头。可那厢房地气寒,哪里适合养病,一来二去,这病便一直拖着了。” 怨不得方才她起身时,我觉着她面色难看,原是病了好些日子。我跨了几步上前,从德哥儿手里接过她的手臂,一面搀扶着她往屋里走,一面顺势在她的腕子上搭了搭,不必细听,上手便知是春温症了。 厢房向西,里头光线不好,大白天里仍旧昏昏暗暗,德哥儿手脚麻利地点上了灯烛,看着我替她母亲问脉。 我的手指一离开金家大娘子的手腕,德哥儿便问急切地问道:“我阿娘的病打不打紧?” “夫人患的是春温症,冬天里受的寒邪积在了体内,开春后又气结瘀滞,一时不得开化,寒气倒逆上来,便发了温热病。虽算不得严重,但夫人体质空虚,再就是拖了许久,总是有亏损的。”我告知了病情,不免要疑问:“为何要拖这么些日子,不早些延医用药?” 不提这话便罢,一提起来德哥儿恨得紧咬牙根,下颌抽动,“如今家里上下的眼里,都只有那狐媚贱妾,哪里还看得到我和我母亲?连屋子都腾出来予她住了,病不病的,又有哪一个来关切。” 我突然很能明白德哥儿心里含着的一股怨愤,可我记得师父的教诲,作为医者,又作为一个外人,我能做的只有替这家的大娘子瞧病用药,替这家怀了身孕的妾室安胎问脉。至于这家里头的是非曲直,与我无关。 我问德哥儿要来了一张纸,写下了方子,嘱咐她抓了药之后,定要每日认认真真地煎服下去,才能解了内里的病气。德哥儿的嘴角虽依然往下挂着,一双眼里的防备也不见少,但至少同我说话时,不像方才那般硬冷了。 金家大娘子放下衣袖,不住向我道谢:“今日多亏了阿心姑娘过来,只是教阿心姑娘瞧见了家中的这摊糟乱事,不免要见笑了。” “夫人客气了,上巳那日我与师父吃了贵府的茶,今日替夫人祛病,权当是还茶礼了。夫人余事勿理,且放宽了心养好病才是正经。”我收拾起医笥起身要告辞。 金家大娘子命德哥儿相送,这小姑娘面冷嘴硬,脾气又不善,我心里可不愿同她多相与,也担不起她的相送,便辞让了自己出去。 走出厢房时,我恰听见身后屋里金家大娘子在吩咐德哥儿去替她照料那株菟丝子,她适才正要浇水,却因我中断了。 我走进园子,路过那株教菟丝子紧密缠绕的大槐树时,不免又多看了两眼,依旧判断不出那菟丝子是否出自朱心堂。 第101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十) 回到铺子里,师父随口问起金家的情形,我本想着要将秦氏的异常变化告知师父,可一想到她那有礼有节的言行,并将为人母的欢喜,虽有些小小的狡猾在里头,但也无伤大雅,于是我便将话咽了回去。 “不过又是一出妻妾相争,嫡庶对峙的戏罢了,这样的戏,咱们看得还嫌少么?”我不痛不痒地就将着话带了过去。 我不在意,师父更是不会在意,他本不会对这样的事上心,现下问起,也只是因听我说每隔十日,我要去一回金家,替秦氏听个脉,他稍有些不放心罢了。 师父虽不在意,仍是吩咐了我下回要带着殷乙一同去。 隔了十日,到了那约定的日子,一大清早,金家的车就在朱心堂门前的大街上停着了。鉴于我独身一人出去时,容易招惹意外,我还是老老实实地听从了师父的吩咐,带上了殷乙。殷乙长相粗实,金家的人自然是不肯放他进园子的,我只得命他在门房候等。 穿过园子时,我特意看了看大槐树上的菟丝子,因近来天气渐热了,菟丝子的长势极好,葳蕤成一大片,却不见金家大娘子在树下侍弄,她所住的那间厢房暗暗沉沉的,也不知她的春热症痊愈了不曾。 秦氏的情形倒是不错,虽说她总觉得胸闷气短,呕酸反胃,可在家人小心翼翼的护养下,加之她本身年轻体健,还是养得面色红润,气血畅旺。 我听了一回脉,告知安康,金承业却还满是期盼地瞧着我:“敢问阿心姑娘……可能依脉象辨出男女来?” “只怕要教金郎君失望了。”我歉然道:“阿心的歧黄之术皆得自于师父,师父从不曾教过这个,因此……对不住了,阿心辨不出。” 并非我真的不能依脉象辨男胎还是女胎,从前我也会替人断,可我发现,人皆盼着男胎,许多人家,不论富贵贫贱,在听闻不是男胎之后,便立即向我索要那些落胎的虎狼之药,我不胜其烦。后来师父替我想了个法子,若再有人这般问起,便只管推说师父没教过就是了。这个法子还是极管用的,就算那些人不甘心,再去找别的大夫来问,左右与我也不相干了。 金承业脸上浮起了淡淡的失望,秦氏倒十分笃定,执着团扇缓缓扇着,“我母亲前两日来瞧我,说喜食酸的,怀的必定是男胎呢。阿心姑娘,你说说,可有这样的说法?” 她肚腹中的,确实是个男胎,特意这般问我,无非是在探听我口风罢了。我笑道:“曾也听人这么说过,可究竟如何我也不得而知了。” 也不知我的回答给了他们怎样的暗示,金承业愣了一下,忽就喜笑颜开起来,欢天喜地地唤管事拿红封来。我自是忙不迭地推辞,心里有些好笑:我分明未泄露半句,他却是认定了我是在暗示男胎,人总是选择自己乐见的来相信,亏得秦氏果然是得男了,如若是个女胎,出生之日,这家人还不知要如何沮丧。 从正屋出来,有个小婢子陪着,本要送我到门口,走到园子时,我想着要去望探望探大娘子才是,便同那小婢子道了一声。 小婢子噘着嘴,扫了一眼园子里的厢房:“做什么要去那屋?那屋里有病气,我在小夫人跟前服侍着,要是过了病气,可是了不得了。” 不想金家的大娘子如今竟落魄到了这步田地,连个婢子都敢不尊重起来,我在心里摇了摇头,“我自己去即可,不必劳烦了。” 小婢子本也没打算相陪,听我这么一说,飞快地屈了屈膝便走了。 我在厢房门前叩了叩门,里头不见动静,遂加重了气力,又叩了几下。 “才刚催过,这会子又来做什么!”里头有怒气冲冲的声音应道,接着便是重重的脚步声,门教人用力拉开,德哥儿满含怨怒的眼睛在昏暗的厢房中生着辉。 一见是我,她脸上一僵,虽然缓和了些,但口气绝对算不上好:“你怎么来了?” “我来瞧瞧夫人,上回的春温症可大好了?”我知道她母女眼下处境艰难,故不同她计较长短。 德哥儿侧开身,算是许我进屋。屋子里闻不到丝毫药气,我还想着兴许大娘子的病痊愈了,再不必吃药了。才刚起了这个念头,突然听见屋里一阵浑重的咳嗽,我一听那嗽声就觉不好,喘息沉重,带着咯痰的声响,热症犯肺了。 金家大娘子正在窗边坐着,手里在缠着针线,不知在做什么活。 “夫人可还好?”我唤了她一声,她便丢了手里的针线,转过脸来。我不由紧皱起了眉头,她脸色黄白不均,两颊暗红,眼底下似还有些血丝,病情果然较十日前又沉重了。 “夫人是否按时服药了?”按理说照着我那方子,六七剂药下去,也该好了十之八九了。我闻不到这屋里有一丝一缕药气,她又是这样一副沉疴宿疾的情形,脉象上来看,病不见好反倒更甚了,因此我疑心她根本未曾服药。 德哥儿冷冰冰地应道:“服什么药!这里一熬药,那边就嫌药气苦涩,闻着便要吐。” 我惊讶地瞧着窗前那位主母,简直不能信,哪有这样的道理,莫不是德哥儿夸大了罢。 金家大娘子幽幽地喘了口气儿,并未否认。我再去看她桌上摊着的针线活,正细密地绣着一只兔子,劝道:“针黹最是伤神,夫人病着,也该歇歇,好生保养才是。” “算着日子,阿秦的孩子出生后该是属狗的,大郎的意思,贴身衣物要用六合的兔子压一压。”她拿起桌上的绣活儿,对着窗外的光线照了照,无奈地摇摇头,苦笑道:“许久不动针线,手都生疏了。” 这回莫说是德哥儿,连我也瞧不过了:“夫人难不成忘了,小夫人原是绣坊的绣女,论起绣工,哪有比她更好的手艺?” 德哥儿低低地啐了一声,“怕是她早已忘了自个儿的出身了,说什么我阿娘属兔,若由我阿娘来绣,是最好不过的。也就是我阿娘性子软和好拿捏,换做是我,早就连衣料带针线一齐甩在她脸上了。” 第102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十一) 金家大娘子向愤恨不已的德哥儿伸出了手,却又教一阵突然而至的猛烈的喘咳锁住了咽喉,一句阻止的话都未说成,反倒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这阵猛咳代替了她喝止的话,却比她的话管用得多,德哥儿立刻就闭了口,慌忙上前拍抚她的后背。 人家家宅内院的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可金家大娘子的病,我还是能帮上一帮的。 “夫人这春温症可不容小觑,现下来看,已然是犯肺了,再拖着不用药,怕是要成肺痨了。”我并非吓唬她,这是转眼将至的可怕现实。 这下德哥儿也唬住了,收回了一贯的凌厉,慌道:“他……他们不让煎药,我阿娘她……该要如何是好?”她忽然目光一沉,“既如此,也不必再怕什么,就在这屋里煎药,我却不信了,这屋距主屋尚远着,哪里就有多重的药气熏着她了。倘若再不让煎药,我便越性儿闹上一回,就算被打死,我也无惧。” 这小姑娘不过十三四岁,这番话却讲得铿锵坚决,先前我只觉得她性子硬冷,脾气蛮横,此时虽依旧如此,但又教人瞧出一层果敢壮气来。我忽觉倘若她生就是个男儿身,只怕较她父亲还要强上不少。偏生她母亲怯懦怕事,万事唯唯诺诺,亲生子女与母亲的性子,为何会差了那么多。 金家大夫人又起一阵咳嗽,说不出话来,只会惶恐地摇头。 “德哥儿,莫说这样的话,你母亲隐忍至此,还不都是为了替你着想。”我替她劝道,“也不是全没法子,咱们铺子里有现成的玄参丹,比别处买的好,前些日子害春温的人多,我师父亲自配制了些,许还有得剩,你同我回去取了来,不必煎药,只每日就着温水服两回,也不碍着谁。” 德哥儿果然熄了火,急急道:“如此最好,我随你去取。” 金家大夫人总是思虑得多,拦住德哥儿,向我问道:“我也听别人讲过,朱先生的药,也是什么人都肯给的,药资也收取得非同一般。如若是肯收钱,那便不在话下,若朱先生不肯收钱,该当如何?” “夫人放心,这药算是我售出的,我只收财帛,不要别的。”我宽慰了她一番,她这才安下心让德哥儿随我回朱心堂去。 金家的车已停在门口等了我有一阵了,本在门房吃茶候等的殷乙也已经坐在了车辕边,我拉着德哥儿一同上了车。 金家宅子离茱萸巷有些距离,车在路上晃晃悠悠了一阵,车厢内我与德哥儿相对无语,沉闷尴尬。我猜想着她大约是觉着欠下了我人情,因先前待我的态度委实是不好,现下有些抹不开面子。 片刻之后,我便得知,我妄自揣测她内疚,委实是我想岔了。 德哥儿先是冷眼打量着我,一开口,语调比眼神更冷:“我瞧着你也不是个蠢笨的,你瞧不出那贱妾正弄什么手段么?你既肯救我阿娘,算得是个心善之人,又为何要助那毒妇?” “你阿娘是个好人,可你姨娘肚腹中的那条命,又何曾加害过你母女二人?要我说,你母亲当下就该稳稳妥妥地将身子养好,日后才有计较。”她虽无理,我却并不怨她,到底年纪还小,只有眼前的得失和她母亲的委屈。倘若,那秦氏当真逼得她们处境窘迫,以她这尚不能完全看透的年纪,心怀愤恨也是该有的。 提起秦氏,我倒是想起一桩古怪来。记得我初见她时,在朱心堂中,她的言谈举止,衣着妆容,皆是庸俗,人虽算不上坏,但因出身贫寒未受教化,夸耀、虚荣、贪小、愚昧,市井中寻常妇人该有的一应下乘品格,她哪一桩也不落下。 她眼下天翻地覆的变化,犹如换了个人,仍然较我摸不着边。我有些隐隐约约的猜测,但凡有这般不循常理的事出来,且愈演愈烈,八成师父又该带我去收服些什么物件儿回铺子了。 “德哥儿,我且问你,你那姨娘初入你家门时,是个什么样的光景?”我认定德哥儿除了脾性差点儿之外,心思还是玲珑聪慧的,脑子也好使,有些事她日日瞧在眼里,定然比我通透。 德哥儿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咬着下唇思索了一阵,她的神色仍是严峻肃板,我不能轻易瞧出她究竟是在思索秦氏昔日的情形,还是在犹豫该不该告知于我。 车厢内沉默了一阵,她轻声道:“她刚进我家门时,整日里不是想着花样捯饬些吃食,便是置些衣裙头面,不时在她旧日里的那些熟人跟前卖弄,再就是……求神拜佛的一心要得个儿子……” 她一面回忆一面说,越说眉头聚得越紧:“起初,父亲并不对她这般言听计从的,还时常告诫她戒骄戒躁,闲来多读些书。对了……”德哥儿低低地惊道:“我犹记得她刚来时,并不识字,连自己的姓氏也写不利索,后来不知怎的,就突然认得字儿了,不仅认得,偶尔还能念两句诗来,讨得父亲甚是欢心。” 德哥儿想象不出这些异常背后会有怎样可怖妖异的可能,她只当是秦氏耍弄的手腕,鄙薄地撇嘴道:“她倒是极会掩饰,初进家门,不知根底,便装傻充痴迷惑人心,待她立住了脚,便原形毕露了。” “那你可还记得,她是几时……几时精明起来的?”我小心地措辞,也不知用得得当不得当。 德哥儿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反而将狐疑的目光移到了我脸上:“阿心姑娘对我家的事如此上心?难不成早就认得那贱妾?” 这小姑娘委实机敏,是我言语间疏忽了,顿张口结舌答不上来。 幸而此时马车慢慢地停了下来,赶车的家仆吆喝了一声:“到地方了。” 我赶紧打起车上的帘子跳下车,一回头,跟着我下车的德哥儿眼里的疑惑并未消,我恐她再问下去,忙先岔开话,向她笑道:“咱们铺子里的玄参丹是极有效用的,你拿了回去切要予你母亲服用,莫要辜负了这好药。” 第103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十二) 师父在铺子里坐诊,见我引了德哥儿回来,起身笑着招呼:“德哥儿来了呀。” 我看看身边的德哥儿,依旧摆着一张冷脸,硬生生地问了声安,“朱先生安好。” 师父倒不介意她那副冷若冰霜的态度,反请她坐下尝尝朱心堂的茶。我提起小炉上温着的茶,倒出一碗来,一股馥郁的甜香扑面。我心里一顿,早起是我煮的茶,因近日暑气渐重了,我便煮了梅茶,师父还说了今年的梅子酸得很的话,怎么我不过去了一个多时辰,就撤了梅茶,换成了茉莉茶。 德哥儿接过茶,慢慢地吃了下去。我趁着她吃茶的功夫,向师父问道:“前些日子制的玄参丹,可还有剩?” 师父从柜台里取出个木盒子,打开盒盖,里头还有稀稀拉拉的几只小瓷瓶,他拈出一只来递给我,顺势向德哥儿问道:“今年早春干旱,时节不好,春温来势汹汹,怎么府上也有人害了春温?” 德哥儿放下茶碗,眼眶竟有些微微发红,闷声回道:“我母亲。” 我见师父肯过问,便将金家大娘子的病情仔仔细细地向师父说了一遍,我还担心师父要问为何不煎药吃,德哥儿未免要难堪。 幸而师父也没问,只是回身从药屉里又取了个小瓷瓶出来:“夫人的病拖久了,玄参丹用下去只怕不够,这是石斛玉竹膏,你每日间挖上一勺,拿清水化开,教你母亲吃上一阵,方可调补回来。” 小瓷瓶放在柜台上,德哥儿迟迟没伸手去取。我拿起瓷瓶塞进她手里,“快收好罢。” 德哥儿长于富贵人家,想必知晓石斛玉竹膏价值几何,她看了看手里的瓷瓶,又看看我,“我……我身上带的钱不够,待我回去取了钱来,再来取药不迟。” 师父弯眼笑起来:“不妨事,先拿去吃着,这药贵重些,不要钱财来结算。” 他不说这话尚且没什么,一说这话,德哥儿立时就紧张起来,凌厉果敢尽失:“朱先生……要什么来抵充药资?” “你家园子里,可有一株新长成的菟丝子?”师父笑得越发明朗了,“待那菟丝子结果的时候,将它的子实收来给我,就以此来充作药资。” 德哥儿神情一呆,迷惑不解地看着师父。我支起胳膊,轻轻触了触她的胳膊:“记好了,切莫忘了。”说着我将那另一个装着玄参丹的瓷瓶也一并交到了她手中。 铺子门口探进半个身子来,金家赶车的家仆来问:“大姐儿可好了?街上人多了不好走,早些赶回去要紧。” 德哥儿捧着两个瓷瓶子回不过神,茫然地冲他点点头:“就来了。”说着便抬了抬腿,转身要走。走了两步,又回过来,向师父屈了屈膝,“多谢朱先生。”转脸看到我,她只冲我点了一下头,便算谢过了。 师父亲手又倒了碗茶递到她跟前:“前路不大好走,往后会格外辛苦些,吃碗茶再走罢。” 德哥儿有些莫名其妙,但还是接过茶来吃了。铺子里充满了茉莉舒缓甜软的香气,我猛然觉察,这是师父亲自熏制的茉莉茶,并不常拿出来烹煮。记不清在几时,师父也煮给我过,那时的事情云山雾罩,记忆淡薄,惟有这茶的馥郁香气,还记得很清晰。 师父说这茶香有温暖人心的效用,有时人心凉苦,又得不到慰藉,若是再连一碗茶都吃不上,只怕是要凉透了呢。想来至今我还会高兴气恼,还会怜悯憎恶,大约也曾受益于这茉莉茶罢。 德哥儿吃过茶,递还了茶碗,带着药便离去了。我望着她的背影,奇怪地问师父:“为何要给她吃那茶?” 师父也探头过来看她的背影,轻描淡写道:“她这性子,看着眼熟,一时想给就给了。” 听他这口吻,想是不愿告知我实情了,我也不必多问。可我又想起另一桩疑问来:“师父,你怎么知道金家园子里新长了一株菟丝子?那株菟丝子是咱们混进求子殿香炉里的那些种子所发的么?” 这个师父倒是肯答:“十之八九就是那些。” “师父既想要那子实,咱们自己在院子里种上,届时收了也不费什么事,何苦要费那般周折,养在别人家的园子里。”我不禁疑惑,想起上回金家大娘子侍弄那菟丝子时的情形,又摇头叹道:“今年本就旱,金家园子里的泥土又尤其的干,看起来稀稀松松的,我上回去时,金家大娘子正拿自己吃的水浇灌呢,只怕那菟丝子未必能活到收子实的那日,便要干死了。” “哦?”师父显出了兴趣,“金家园子果然尤其干旱么?” 我肯定地点点头。 他淡然笑过:“究竟如何,还在天意罢。那菟丝子乃安胎保子的良药,可只有妇人殷殷期盼浇灌下长成的菟丝子,方能起效,余者皆是俗常,效用不大。金家主母成婚十多年,膝下只一个女儿,手腕非常的妾室又有了身孕,近前没有谁能比她更心焦迫切的了,她这一生,也没有比此刻更想要求得个儿子的了。因此,她悉心养出的菟丝子,制成的安胎药,才最是有效。” 原来如此,我放进求子殿的菟丝子根本不是用来求子的。想来也是,师父教导过,父母子女之间是讲求缘分的,若无缘分,强求不来。那么这些菟丝子真正的效用,实则是替有缘分的母子,牢牢地牵住这份机缘,不教他们失散了。 “师父,金家府上,是藏了咱们铺子里的东西了么?”事到如今,我差不多能却准了金家的一切异常,绝非偶然。“他家每十日一回的问脉,我还该去么?” “去啊,做什么不去。倒也没什么要紧的物件儿,只有些顽劣的,偶会出来捣个乱。”师父笑眯眯地回道。平素他不许我去这儿不许我去那儿,不许过了酉时不回铺子,诸多忌讳谨慎,这回他倒一点儿不着紧了,反倒有些瞧热闹的意思。 “只是,你须记得,每回都要带上殷乙。”他又追着补道,果然还是不甚放心,我心里暗暗一笑。 想起从前,每听师父说“带上殷乙”这话时,总嫌他太过谨慎太啰嗦,现下听到这话,我反倒觉得安心了。 第104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十三) 十日之后,暑气大盛。我照例起早,煮上了乌梅凉茶,茶尚未凉,金府来接人的马车便到了铺子门前的街上。 金家赶车的家仆进来相请,我不禁唬了一跳,只见他通身素白麻衣,神色显得很是疲惫,一看便知,家里出了大事。 “敢问……这是……”我挑拣了半晌,也没能找个合适的措辞出来。 那家仆没耐心等我问完,索性爽快地说了起来:“家里主母没了。” 我陡然大惊,不是才给了玄参丹与石斛玉竹膏了么,金家大娘子难不成还是没能吃上药?再想想也不对,即便是没吃,也只会虚耗至油尽灯枯,绝不至于这么快就…… “小夫人说了,家里有白事,恐阿心姑娘有所忌讳,倘若不便去家里,也不必勉强。”赶车的家仆将秦氏细致体贴的吩咐学说了一遍,一面说一面忐忑地打量我的神情,一瞧便知,客气归客气,秦氏必是嘱咐了他要想法子带了我回去的。 忌讳?有甚好忌讳的,我在这生药铺子中,夜夜要与阴魂打交道,何惧区区白事,若能得见金家主母的生魂,正好问她一问,怎就突然撒手人寰了。 “小夫人多虑了,我既答应了她十日一问脉,总不好因此就辍了,逝者已矣,生者才是要紧。”我忙向他道,打消他的顾虑。 果然那家仆见差事办妥了,很是高兴地搓了搓手,“哎,哎,阿心姑娘说得极是。那便请阿心姑娘准备准备,就随我去罢。” 我回禀过师父,唤上了殷乙,随着那家仆便赶往金家。 马车上裹了素不说,路过锦绣坊时,也是大门紧闭,原本七彩耀目的招牌风旗,也撤了下来,换成了雪白的素纱。 到了金家大门口,满是来吊唁的车马,将大门口堵得水泄不通。我不觉暗想,金家主母在时,住不得主屋,煎个药尚且要看人脸色,抱病了也不敢说,仍旧要劳神费心地赶做绣品,直活得连家中的侍妾也不如,仆婢都未必将她放在眼里。如今人没了,排场倒大起来,真真是做给人看的戏罢了。 因我所乘的马车过不去,赶车的家仆便请我与殷乙下车,赔着小心请我们绕过正门,从园子边的角门进去。 任前头水陆道场敲打吹奏得热闹,前来吊唁的人相互寒暄的说话声不绝,园子里却悄无声息,犹如金家主母还在时。我特意多绕了两步,从那株攀缠了菟丝子的大槐树边走过。 园子里因干旱,植株草木都死了大半,这株大槐树根下却微微湿润,些许的水撑持着柔弱的菟丝子仍旧在使劲地生长。茎条上嫩绿的小圆点越来越多,好些已成簇。看来金家大娘子临终前还不忘浇灌它,还将殷切的期盼寄托于此。 我忍不住沉沉地叹息了一声,心里微微有些埋怨师父,师父只说金家对我不是险境,这家的异常,也只是有什么顽劣之物作祟,听他的口气并不十分要紧,甚至是无伤大雅的,为何就愈演愈烈,眼下更是连人命也闹出来了。 “阿心姑娘,小夫人还在正屋等着呢。”引路的家仆催促道,我将目光从那菟丝子上收回来,吩咐了殷乙仍旧去门房等着我。 正屋的门开了一条缝,有个小婢子从里头探了半身出来张望,见了我过来,脸上登时就一振奋,从屋里出来迎我。到了我跟前,仿佛松了口气,“阿心姑娘,可算是来了,还恐你不肯来。” “可是小夫人有什么不适的?”我心头一缩,忙问道。 那小婢子抬眼朝正屋阖着的门看了看,又回头望望前院升起的袅袅香火,倾过身子来低声道:“小夫人不知是受了那边香火烟气,还是因道场日夜不休,搅得她心神不宁,从前日大娘子没了之后,就一直恹恹的,昨日还说起过一回肚腹不安的话。” 待我走到门前,小婢子将门开了一条缝,催我快些进去,我前脚进了屋,她后脚就一闪身跟了进来,飞快地将门有阖严实了,生怕又教烟气飘了进来。 秦氏果然萎靡不振地歪在床榻上,背后塞了两个锦垫闭目小憩,双眼下起了两团乌青,乍一看像是夜里寐觉不足的模样,看血气倒还是好的。即便是睡着,她手里还握着一柄团扇,无力地垂手在薄衾上。我记得那柄团扇是因为它甚是名贵,缂丝的扇面,上头是一只白狐。 听见屋里的响动,秦氏睁开了眼,见我近前,她有如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央告道:“阿心姑娘来了便好了。” “小夫人这是……上回不还好端端的么?”我坐到她睡榻边的凳子上,搭上了她一只手腕。 秦氏懊丧地叹了口气:“这家里乌烟瘴气的,我又怎能好过。自大娘子……我夜里就不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夜里噩梦连连,总梦见……梦见大娘子说要带走我腹中的孩儿。” 这是被唬着了,我听了一会儿脉象,胎儿尚且安稳,这是较上回的脉象稍稍弱了些,想来是她这两日精气涣散,身子亏虚所致。 我因替她听脉,凑得近些,她另一只手里的缂丝团扇正搭在膝上,我一垂眼,正瞧见那团扇上的白狐。这只白狐绣得精细万分,分毫毕现,通体雪白,慵懒地蜷成一团半寐半醒着,一双眼将睁未睁,眼里只微微地露出一点红色精光,缀在一片洁白中,煞是好看。可奇怪的是,这只白狐的脊背上,还收拢着一对薄如蝉翼的肉翅。 我脑袋里“轰”地一声响,陡然想起张家娘子说过的那十分灵验的小庙,她当日在铺子里说起来时似乎是提过,要去那小庙拜求,须得要供奉上鸟雀翅子方得应验的。 我还在对着那团扇发怔,秦氏将团扇从膝上抽走,搁到了床榻里侧,问道:“阿心姑娘,我腹中孩儿如何?” 我回了回神,放开她的腕子:“无妨,暂还无妨,只是小夫人不能再虚耗自个儿的身子,母体若有个损伤,胎儿焉能无恙的。我替小夫人开一剂助眠的药来,因小夫人眼下有身子,药用得缓和,故效用上就差些,到底还该自己留意些才好。” 秦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我却觉着她有话未说尽。可我心里想的是快些应付了她这里,去前头灵堂瞧一瞧,想要知晓金家主母为何突然就暴毙了。 第105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十四) 辞别了秦氏,她屋里的小婢子将我送出正屋,飞快地又阖上门,连是否失礼也顾不上了。我独自穿过园子,往前厅去行一番吊唁。 到了前厅,反倒热闹了起来,金承业招呼这个,寒暄那个,忙得脚下生风。家中大小管事一会儿指挥人将新送来的吊唁礼挂上,一会儿又要打点来客的茶果点心。大家各自忙着各自的,堂上的大棺木孤零零,安安静静地躺着,似乎与他们所忙之事毫无关系。 金承业见我来,也不过是匆匆打了个招呼,问了一句秦氏的情形,才刚道了声谢,便教人唤了去,也只得随我自便了。 在一片忙乱的内里,德哥儿沉静地跪着,不时往火盆里添一把纸钱柏叶,我上前添了三炷香,德哥儿缓缓地抬起头来,一双眼教我唬了一跳。倘或她哭肿了眼,或因连日不睡眍?了眼,也便罢了,可她的眼睛竟无哭过的痕迹,也并无黯然失神,看起来镇定得教人发慌。 添过香,我环顾了左右皆在忙碌,无人理会德哥儿,便挪到她身边,蹲下身子,低低问道:“给夫人的药丸也不曾吃么?怎么就……” 德哥儿不搭我话,往火盆里扔了把柏叶,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瞧着灵堂里唯一一个陪着的仆妇道:“阿心姑娘是来给姨娘问脉的,大热天里,怎不知道给人上冰镇的梅浆?” 天气暑热,灵堂里因停了灵柩,有大量的冰块儿镇着,故灵堂里凉丝丝的,仆妇磨磨蹭蹭不愿挪动,德哥儿冲她瞪了瞪眼,她这才不情不愿地去了。 仆妇一走,德哥儿便双眼紧盯着盆里燃起的火光,恨恨道“我阿娘不是病死的,她……她是教人逼死的。” 我瞠目结舌,蹲着的身子竟一时没稳住,晃了两晃。“德哥儿,这话果真么?” 德哥儿冷冷地回道:“我骗你作甚。” 我望望了灵堂外迎来送往,奔走得一头大汗的金承业,见他似乎并无要进灵堂的打算,取冰镇梅浆去的仆妇又不知何处躲懒去了,灵堂里就再无旁人了,便低声向德哥儿道:“你且同我说说,是怎么个回事。” 德哥儿的眼似乎沁入了火盆里的火,面上虽还平静,声音里已掺了细微的颤抖。“朱先生给的药极有效用,不过吃了三五日,我阿娘便渐渐好了起来。我心里欢喜,急着想让阿娘搬回正屋,便去向父亲禀告。次日父亲来园子里的厢房瞧我阿娘,这还是我阿娘患病以来,他头一回来探,阿娘和我自然是高兴的。” 说到此处,德哥儿眼里的火几乎要喷薄而出:“我哪里能想到,父亲过来,原是为了我,他听了那贱妾的挑唆,说教乐所正要招收出生平白的女孩儿家,她家中有个远亲,与教乐所的官人有些故旧,又说多少人家的女儿想送进去都不得,多亏了她这个远亲,才给我谋了个空缺,正好填塞进去。” 教乐所……怨不得德哥儿怨愤,连我听着也不免气恼,哪有人家将好好的女孩儿往那里头送的,如今世道,委实是穷得揭不开锅了的人家,才会将自己女儿送进教乐所换个把月的口粮钱,怎么到了秦氏与金承业那里,就成了光耀门楣的事了呢? “说什么是替皇上教养女乐的地方,说什么往后是要在御前侍候的,这话拿来哄谁呢,连我都知晓,既去了那处,便再见不得天了。胡乱赏赐了什么人做个侍妾,算是好的了,锁在宫里等白头的不知多少,哪天来了蛮夷使臣,随便就送了蛮夷去那千里万里之外的蛮地也大有人在。” 德哥儿拨弄着火盆里的灰烬,说得咬牙切齿:“我阿娘听了这事,气得说不上话来,当日夜里,她……她就吊死在了正房外头的梁上。阿娘……留了书信予我,教乐所不留身上带孝的,母孝三年,莫说教乐所,就是寻常人家纳个妾室,也是不能够的,她教我安心留在家中做我的嫡长女。” 我过了许久才缓过神来,竟不知说什么好,重重叹道:“你父亲怎就信了那话?” 德哥儿冷声哼道:“妖魅迷惑人心。”她忽然转向我,很是认真地看着我:“阿心姑娘,上回你问起那贱妾的事儿,回家后我便留了心,细细想来,她确有诸多疑点。” 正说着话,金承业突然领了什么人往灵堂来吊唁,德哥儿往外瞥了一眼,垂下头,飞快地说道:“她手里的团扇有古怪,她每隔三日要人取鸟雀翅子来,事后又不见那些翅子在何处,阿心姑娘千万要留神了。” 金承业的前脚一踏进灵堂,德哥儿恰恰好说完最后一个字。这是自求子殿初遇她以来,头一次见她关切旁人,却又是如此的不合时宜,偏是在她至亲新丧,最需要旁人关切的时候。 我向她点了点头,又向金承业道了几句劝哀的话,便挎上医笥,去门房找殷乙回铺子去。一路上我的脑子里全是秦氏手里的那柄团扇,早就觉出那团扇不太对劲儿,果然教德哥儿验证了,只可惜她后头的话说得太匆忙,教人捉摸不透。 回到铺子里,我连医笥都来不及放下,便跑去后院找师父。师父正在后院的金银花花架下躲凉,手里悠然摆弄着一样金色的物件儿。 “师父,师父。”我直冲过去,骤然打破了这幅隽永美好的画面,“扇子,是团扇!” 师父抬起头责备地瞥我:“大暑天里,着急忙慌什么,跑得一头汗,一身汗酸。” 我浑不在意,直扑倒师父跟前:“师父,在金家作乱的,是一柄团扇,就在金家小夫人手里,这团扇搅得金家翻天覆地的,连主母都教它害死了。师父,不能纵它在外行凶呐。” 师父将手里摆弄的物件儿放远了打量,一面漫不经心道:“你说金家有团扇作祟,你且同我说说,一柄团扇是如何作祟的?” “这……”我一下被问噎住了,顿了一会儿,慢慢梳理道:“先前,张家婶子说有间小庙,尤其灵验,若有所求,就必要以清水、鸟雀翅子来供奉,金家小夫人央着张家婶子替她供上一回,接着那小夫人的言行品味皆变了。今日我去吊唁金家主母,德哥儿又同我说,小夫人时常要人去备办鸟雀翅子。” 第106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十五) 师父放下手里金灿灿的物件儿,抚掌道:“就是它了。方才你说是一柄团扇,那团扇上,是否有一只带翅的白狐?” “师父……你怎么知道?”我奇怪道。 “那不过是长在姑逢山的一只异兽,名唤獙獙,生就狐形,带了对儿飞不了的肉翅,可那东西偏生善妒,最是嫉妒鸟雀能飞,因此要鸟雀翅子来供它,并不为吃,只是想看着鸟雀教人折了翅,好平一平它心底的妒忌。因妒生心火,故它总是口渴,四处吃水,每到之处,干旱百里。不过这异兽倒是有些灵通,人的那些小心思瞒不过它,偶也会替人应些小心愿,以笼络住人心,好继续替它去折鸟雀的翅膀。”师父娓娓地说道,我却听得愣了神。 这世间竟还有这样的兽,还有那什么姑逢山,从不曾听过,那又是什么地方。“可……不是异兽么?它为何是一柄团扇?” 师父倒不笑我没见识,耐心讲予我知道:“这獙獙,又唤作金獙,只因它向来喜欢名贵之物,定是秦氏去小庙上供时,教它瞧见了她手里的缂丝团扇名贵,便寄身于此间,日夜掌控着秦氏的神魂,好为它所用,作为回报,它果然令秦氏如愿得子。” 我恍然大悟,秦氏一切的异常举动,此刻皆有了答案。 “师父,虽不是咱们铺子里的器物,也不能纵它在外兴风作浪,到底还是管一管罢?”我想到因那异兽,已害得金家主母那样好的人丢了性命,心里便觉有气。 “是该管。”师父笑道:“因它今岁大旱,春温症横行,耗费了咱们铺子里多少好药。只是那獙獙狡狐心性,不好贸然去捉,若是打草惊蛇了,再教它不知溜去了何处,便麻烦了。” 师父将方才摆弄的金色物件儿递到我跟前:“我不能去金家,獙獙机敏,它要是感知到我在,必要滑脚溜走。你带上这个,下回去金家时,那獙獙一见这个必定喜欢,定会跟了你来。” 我接过来瞧,却是一枚小巧精致的金铃铛。“师父,你说那獙獙喜好名贵之物,金家富贵,要多少贵重器物没有,它怎会看得上这个小铃铛。” “这可不是寻常赤金,是姑逢山的金石铸造,獙獙离山久了,一见故乡之物,定然喜欢。”师父从我手中又取过金铃铛,俯身替我悬在了腰间,顺势在我耳旁道:“可想去姑逢山瞧上一瞧?你若能拿住了那只獙獙,师父便带你去姑逢山走一遭。” 我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不防正对上了师父有如火光跃动的眸子,心里一动,忙不迭地直点头。 为了能与师父一同去趟姑逢山,也为了能替德哥儿与已亡故的金家主母出口恶气,我苦苦思索了好几日能拿住那只獙獙的法子,设想了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可还没等我预想得十拿九稳,金家的马车又来朱心堂门口接人了。 马车还是裹了一层白,金家的家仆一脸慌张地跑进铺子,径直就来找我。 “阿心姑娘快随我来,我家小夫人不好了。”那家仆说完便不住催我赶紧收拾医笥,我因金家主母的事,近来心里并不待见秦氏,可想到她也是受了那只獙獙的蛊惑,神魂不清的情况下才作下那样的恶事,我也就怨不起来了。 当下我问了那家仆是如何的不好,以便收拾些应急的丸药,那家仆满头是汗,支支吾吾地说句:“见红了……” 我一下也烘热起来,眼里要冒出金星来,还是师父镇定,手脚麻利地替我将医笥收拾出来,往我肩膀上一挎,半推半拉地就将我送出铺子大门,临了还不忘在我耳旁嘱咐:“别忘了金家的那只獙獙。” 我胡乱点着头便上了金家的车,不知不觉中,手里一直紧拽着师父系在我腰间金铃铛,直至到了金家大门前,下了车。 大门口已有仆妇在等着,马车一到,便围拢过来,不等我站稳脚,拽着我便往里赶。 即便是紧急匆忙中,路过园子时,我仍是向大槐树望了望,菟丝子长势极好,已将大槐树整个覆盖住,树下有个身影在晃动,听见园子里的动静,那人拎着个水瓢回头张望了一眼,原是德哥儿在替菟丝子浇水。 只这匆匆一瞥,我连向她点个头的功夫都不曾有,便被拉着小跑起来。正屋门前金承业正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门上的薄纱帘子不断被挑起,两个跟着秦氏的小婢子并两个仆妇不断进出,咋咋呼呼,硬是将金承业的焦灼烘托到了极致。 不知是哪一个先看到了我,惊叫了一声“阿心姑娘来了”,旋即一堆人就将我拥进了屋子,进门时我还依稀听见金承业在门外求告:“全仰仗阿心姑娘了。” 秦氏捂着肚腹缩在睡榻上,面色如蜡,汗水如瀑,闷声低哼,果然有一盆带了红的水在杌子上放着,尚未来得及端出去倒了。 我观了水色,并非那种骇人的殷红,再看秦氏,虽是一副吃痛的模样,神志尚且清明。 “小夫人且忍忍,伸腕子过来教我听听脉。”我坐到她身边,刚搭上她的脉,就见她将另一只握着团扇柄的手腾出来捂肚腹,顺手就将团扇摆在了我跟前。 我陡然紧张起来,朝那扇面上的带翅白狐看了好几眼,心神不宁,连脉象也听不出来。 秦氏突然“哎哟”叫唤了一声,眉头拧得愈发紧了。救命要紧,我赶紧敛起心神,暂将那獙獙丢在一旁。 脉象上看,秦氏确有些滑胎的迹象。按说她已是四月有余的身子,理应稳妥了,这么突然就不好了,委实令人费解。 当下我请仆妇替她褪了外头的裙衫只留里衣,我自去燃了一节艾条,隔着里衣,在她的神阙穴慢慢地温灸。 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秦氏的脸色松缓了下来,原本大暑天里冰冷的手,也渐有些回温了。再听听脉,她腹中的胎也安稳了不少。 “小夫人,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怎就不好了?可是跌了撞了?”我见她大致已平缓,便向她问道。 岂知她犹豫再三,只是摇头,并不肯答我。 第107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十六) 我又问了一回,秦氏的脸上竟是露出了恐惧,依旧摇头不说话。 我愈发觉着这里头定是有事,指不定就与那只獙獙有关,便柔声劝道:“小夫人这一胎想必来得不容易,可还想保住?” 秦氏慢慢地看向我,动了动唇,“那是……自然。” 我乘势握住了她的手,稍稍加了些力,好给她些安心。“我能保小夫人这一时,总不能一直守着直到数月后孩儿落地罢。小夫人有什么便说予我知道,我也好对症下药。” 秦氏尚且犹豫,我又加了一句道:“小夫人还信不过朱心堂的医术?” “阿心姑娘……”秦氏一把反握住我的手腕,下定了决心一般,“不是我不愿说,只是我说来未必有人肯信,是……是大娘子。” 我心里一惊,情不自禁地向屋子四下望去,倘或是金家刚离世的主母在作祟,我理应能看见她,可我看了两圈,也未见她魂魄。 秦氏伸出手指,颤颤地往门外一指:“大娘子,夜里在门外走来走去,她想要进来,她说她也想要个孩子,她要带走我的孩子。” 我心道:你拿她的孩子作要挟,将她逼死,不怪她怨愤难平。可再一想,这似乎也不能全赖秦氏,遂又软了心肠,细问道:“那大娘子可有进屋来?” “没……不曾进来。”秦氏庆幸地按了按胸口:“亏得她进不来,若是进来了,怕是……”她后怕地直摇头。 “小夫人,大娘子她为何进不来?”我看这屋子平平常常,屋内也不见有什么管用的辟邪宝器,如何挡得住一个亡魂。 秦氏突然就刹住了口,慌忙放开我的手腕,执起团扇,“我唬得半死,又如何能知道她为何进不来。” 这话不实,秦氏飘忽的目光显示她心里在发虚,这不难看出。并且,金家主母魂魄进不得屋子,定与那獙獙有关联。难不成是獙獙在帮着她? 师父说那只獙獙不过是只带了灵性的小兽,且他肯让我来收服那獙獙,便是说它当真是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就有这样大的本事能挡住金家大娘子的魂魄? 我灭了艾条,宽慰了她几句,让她莫要胡思乱想,应允她明日再来替她熏艾,实则也是因为今日我未能将那獙獙诱出来,想明日再来试上一试。 金承业见秦氏气息稳定,也不叫唤腹痛了,便松下一口气,后背的衣裳尽教汗水浸透了,想他为求一子,也甚是艰难。其实无子又有何妨,我瞧德哥儿就很好,多少她这个年纪的男儿郎,半点都不及她。 出门时,我特意在门外看了看,并未看见金家主母,倒是远远地瞧见德哥儿仍在园子里侍弄菟丝子。我突然心里一动,想起师父曾向德哥儿索要了这一株菟丝子的子实作药资,而今她母亲已然不在了,不知她是否还肯守信诺。 心里想着,脚步不由就朝她那边走去。 德哥儿本就不苟言笑,如今经历了丧母之痛,那神情看起来与其说是悲伤,倒不如说是越发坚毅了。那日她随我到铺子里取药,师父煮了茉莉茶给她,并说她前路艰难,现下倒全都应验了。 “那贱妾的孩子要不保了么?”德哥儿看着我过来,冷声问道。 “暂且无碍了。”我直言相告。 “天不开眼。”德哥儿恨恨地叹道,“怎么连你也看不明白她的歹毒用心?” “常人岂能胜过天,你怎好拿我同天比。再者,她歹毒与否,同她腹中的孩儿并无干系。”我没法告诉她秦氏原本是个庸常的俗人,性情大变是因受了一只带翅狐狸的蛊惑。更没勇气告诉她,因为我没能及时将那祸害揪出来,这才害得她母亲断送了性命。 这回她倒不同我辩,只是抚着藤上新结出的菟丝子,叹气道:“我阿娘没了,这菟丝子也是白养活了。” 我点了点头,忽然紧张起来。 “我答应过朱先生要拿这菟丝子抵充药资,虽说我阿娘已不在了,但我须得承认,朱先生给的玄参丹与石斛玉竹膏确有起效,我阿娘吃了那些药,病已好得七七八八了。她的故去,与病症无干,因此这药资,仍旧是要给的。” 我松了口气,不为别人,原是替她松了口气。我还当她因母亲去世,不愿再兑付药资。她是不知晓,但我却很清楚,抵赖了朱心堂的药资是什么样的后果,幸好她并不打算赖账。 “我翻过医书了,菟丝子是用来作安胎药的罢?”她拍了拍手里侍弄菟丝子时沾上的干土,掸了掸衣裙,漠然说道:“非是我赖账,只是这药是我阿娘心血养得的,我不愿将它用在那贱妾身上,待她……过后我一定将收下子实,送到朱心堂。想来,朱心堂要制药也不会只指望着我这一株菟丝子罢?” 德哥儿说罢也不看我,更是不容我问上一句,转身便朝金家大娘子生前住着的那小厢房走去。 我张口结舌地在那菟丝子底下呆站了一会儿,努力回想着铺子里是否还有菟丝子,照理说菟丝子是常用的,铺子里该有罢…… 怀着一份忐忑,和未能抓着獙獙的懊丧,我心不在焉地出了金家,正碰上赶来接我的殷乙,大约是师父以为我一下就能抓着那只獙獙,恐我把持不住它,半途教它跑了,特命了殷乙来接应。 我从腰间解下那空空如也的金铃铛,沮丧地晃了两下。殷乙倒是笑了笑:“獙獙狡诈,哪能一下就抓着它的,下回罢。” 回到铺子里,我将今日的事一五一十向师父学说了一遍。 说到秦氏教金家主母不甘的魂魄唬着了时,师父并不以为意。 说到德哥儿不愿立时就将菟丝子给铺子时,师父也不意外。我还追问道,“铺子里总该有存余的罢?”师父竟摇了摇头,“只那些才管用,寻常菟丝子于秦氏无效。” 我怔了半晌,才想起最后一桩,举着空铃铛告诉师父,獙獙没抓着。师父却这事哈哈大笑起来,教我愈发懊恼。 第108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十七) 次日我又去金家替秦氏熏了一回艾,同前一日一样,仍是一无所获,秦氏的胎象倒是稳住了,因此金承业再三恩谢,应付得我都有些烦了。 秦氏的胎稳实了,我便再不好随意进出金家,愁了我两日,想不出什么法子来。 隔了五六日,有一日夜间,我正趴在柜台上苦思冥想着,铺子里带暗火的门不用吴甲殷乙来拉,自己就开了,从里跳出个孩童来,一进门就兴高采烈地唤道:“阿心可在?我带甜米糕来了,你吃不吃?”我还真未见过哪一个从那道门里出来还高高兴兴的,定睛一瞧,原是孟婆来了。 “怎愁眉不展的?陵光待你不好?不若去我那儿住,咱们做个顽伴,别理那陵光了。”孟婆果真往柜台上放了一个荷叶包,散发着米糕的甜香,竟还是热的。 我脑中忽然灵光闪现,孟婆也不是个凡俗,或许他能替我捏个法子。“孟婆,你可知晓异兽獙獙?” 他立时就笑道:“想抓只獙獙来顽?这个主意趣得紧,獙獙甚是有趣呢。” 看来他知道呢,我精神一振,忙问:“如何能抓着?” 孟婆嬉笑起来,满不在乎道:“让你师父替你寻摸一只来啊。” 我一下就垮了脸,唉声叹气地冲他举了举那只诱捕獙獙的金铃铛。 “啊,我明白了。”孟婆拍着手笑道:“獙獙机警狡猾,若是你师父近前,它早就逃了。好个陵光,自己抓不着,就哄骗徒儿去抓,又不告诉人如何抓去,这是如何做人师父的?” “如何做人师父,不必你来教。”师父一挑帘子,从后院走出来,笑骂了孟婆一句:“又想着法子来拐我徒儿?” 孟婆冲他扮了个鬼脸,拿手一指我,“我急什么,纵然你使尽手段,这丫头早早晚晚是要去我那儿的……” “休要浑说。”师父突然打断,岔开话问道:“我要的东西,你可带来了?” 我猜想,孟婆后头的话兴许是要说出我去他那儿饮汤的日子罢,师父不想教我知道,其实我也一点儿不想知道。有师父在,我又何惧去孟婆那里吃一碗汤。 孟婆打住了那话,再不往下说,转而不知从身上哪里摸出一只葫芦来抛向师父:“我让人饮汤这么久,还是头一回送汤上门,这个人情,你可算是欠下了。” 师父向柜台上扫了一眼,“我几时欠下了你人情?你是来送米糕给阿心的,顺道带了汤来。” 孟婆气结,抬手指了指师父,半晌只道了句:“好没道理,走了。”就真的转身往暗门那儿走。 走到门前,他又回头,朝我一笑:“你要抓那只獙獙,也不必费事儿,等着便是了,等它气息弱了,见了你那枚姑逢山上的金子所铸的铃铛,自然就想要归家了。” 言毕他一下跳出门去,就跟来时一样。等那暗门阖上并消失不见了,我才反应过来,我还没问他为何要来送汤,也没问清楚那獙獙几时会气息虚弱。 次日清早,吴甲将将才搬开第一块门板,就猛地跌进一人来。 我赶上前一瞧,是认得的,正是每回来朱心堂接我的金家车夫。我向外一望,果然有车停在街口。 那车夫踉跄着站稳身子,哀叹道:“可算是开门了。昨夜里我敲了一夜的门,都不见有人来应门,还当铺子里没人。回去时我家郎君恼了,命我定要守在铺子门前,不接上阿心姑娘,不许归家。” 铺子的门板一上,任是敲破门板,里头也听不见一声,我也不是头一回碰见这情形了,兴许连对街张屠户家也早已习惯,再不见张家娘子出来抱怨了。 我一听这话便猜到,必定是秦氏又有什么不好了,遂也不问他话,自去收拾起医笥来了。那车夫一壁等我收拾,一壁就将秦氏的情形说了一回,果不出我所料,正是秦氏又开始腹痛见红。 她这一胎甚是艰险,折腾过这么两回,只怕是难保了,偏德哥儿不肯给那菟丝子,她若是肯给,熬制成菟丝膏,或还有一线希望。 不得德哥儿那儿的菟丝子,我稍一犹豫,还是将铺子里现有的菟丝膏带上了,虽说无甚效用,但也聊胜于无罢。 临上马车,还在腰间摸了一把,那小金铃铛好好地悬在我腰际呢。 金家自然是免不了一番兵荒马乱,这回比上回更是骇人,我在正屋外头,瞧见仆妇端出来的铜盆,里头的血水呈了暗红色。此时倒是不见金承业在门外急得跳脚,一问才知道,他从昨晚就一直在金家的祠堂里头跪着,祈求列祖列宗护佑。 我一进正屋的门,就见金家故去的大娘子赫然坐在秦氏的床榻边,凝视着在榻上痛得死去活来的秦氏。金家大娘子并不曾料想有人能瞧见她,故丝毫不在意是什么人进来了。 我一步步地走过去,脑子里回想着她活着时的情形,我曾见她数次,记得她是个最和气不过的人,说话柔声细语,眉眼谨慎,仿佛连大声喘气儿都不曾有过。想来,她故去之后的魂魄,也不会成为那种教人骇怕的厉鬼罢? 我这么宽慰着自己,战战兢兢地走到了她身后,极小声地唤道:“夫人……” 金家大娘子背脊一动,仿佛不能置信,犹豫不决地转过了脸。 幸好,幸好,我暗自大出了口气。除了脸色僵白,眼神无光之外,金家大娘子并未有什么惊悚的外观和神情。她迷惑地盯着我,“阿心姑娘?”声音听起来较生前淡漠了许多。 秦氏的床榻边还有一名仆妇在忙碌,她听不见金家大娘子的声音,但我肯定能听见我说话,我只得默然点点头,以示我确是能见她。 “以往我只知一味忍让,并非我真的就如此懦弱无能。我知道德哥儿性子不好,常恐她拧起脾气来,惹她父亲不悦,因此每每退让。”金家大娘子眼里滚出一颗泪珠子,涩涩地挂在鼻翼边,“我哪里知道,纵然我百般忍让,处处小心,她还是不肯罢手,要将我的德哥儿送去教乐所。” 第109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十八) “你心里怨她,想要带走她的孩子?”我忍不住小声问道。 对面的仆妇蓦地抬起头:“阿心姑娘说什么?” “啊?没……没。”我慌忙摇了摇手,赶紧闭了口再不敢同金家大娘子搭话。 她缓缓地拭去了面颊上的眼泪,显出了一丝疑惑:“起初我心里怨恨,确有这样的心思,可后来我发觉她……”她又转脸看向睡榻上痛得已缓不过劲儿来的秦氏,犹豫着说道:“并非我质疑阿心姑娘的医术,可是……可是她,并无身孕啊。” 我忍不住又“啊”了一声,床榻边服侍的仆妇猛抬起头疑惑地看着我。我顾不得在她跟前掩饰,上前抓起秦氏的手腕,不确信地搭了上去。 若是我连是否喜脉都搭听不出,说出去朱心堂的脸面都要教我丢尽了。 我细细听了一回,分明是有胎象的并不错,只是胎象教前些日子薄弱了许多。我迷茫地放下手,仆妇急切地问道:“阿心姑娘,我家小夫人如何?”我没法回答她,只看向那仆妇看不见的金家大娘子道:“胎象,分明是有的。” 那仆妇只当是同她说话,拍着胸口道:“还好,还好,小夫人,听见了不曾,阿心姑娘说孩子还在呢,您可要咬牙挺住了啊。” 金家大娘子指了指秦氏身边的团扇:“你瞧瞧那扇子,那团扇有古怪。前几日,我愤恨气急,想要冲进这屋子来取她孩子,可她手里那柄团扇甚是利害,左右阻挡,教我不得入内。这两日倒是弱了下来,才教我进得这屋子,发觉她并无身孕,腹中有胎,却无孩子,是个假胎。” 我的脑袋瞬时胀了起来,师父又不在,我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獙獙还未抓着,眼下又说秦氏腹中乃是个假胎,我举步维艰,束手无策。 金家大娘子向前倾了倾身子,靠近那团扇想要仔细查看。正这时,团扇突然就自己细微地抖动起来,一个晃眼,仿佛有一团白色冲着金家大娘子蹿了过去。 只听她“啊”地叫唤了一声,捂着肩头直哆嗦。再找那团白影,绕着我们飞快地转了一圈,又猛地朝我俯冲过来。 我的腰侧好似教人推了一把,往后直退了两步,才刚站稳身子,腰间的小金铃铛“铛啷啷”地不住轻颤,我猛然醒悟过来,是那只獙獙。我不必去捉它,它见了故乡的东西,果然就自投罗网了。 孟婆说它气息微弱之时,自会束手就擒,原来指的就是这个时候,也无怪乎师父不肯教我捉它的法子,其实根本就不必我动手。 我忙看向那缂丝团扇,扇面上白狐仍在,只是全无灵气,与寻常绣品无异。 床榻上秦氏的呻吟越来越大声,到了后面几声,已经不是呻吟,几乎成了惨呼。 “阿心姑娘!阿心姑娘!”仆妇急得上前扯了扯我的胳膊。我陡然回神,不管她腹中的胎儿是真是假,得先救了秦氏性命才行。 我忙打开医笥,从里头掏出针囊,命那仆妇千万要按压住她,不教她蜷缩起身子。银针缓缓地捻进了她的神阙穴,中脘穴,片刻功夫,秦氏喉咙里的声音便成了轻哼。我与那仆妇也一同喘了口气。 仆妇掀起她的罗裙查看了一番,拿着一块干净布帛拭了几下,再从裙下取出布帛时,那布帛已然染成殷红。她苦着脸朝我摇摇头,我也心里也清楚,秦氏的胎,至多撑持到今晚,必定不能保了。 我从医笥里取了带来的菟丝膏,交给了那仆妇:“拿水化开了,每个时辰喂上一回。虽不敢说有效用,好歹教小夫人少受些苦。” 仆妇道着谢接过,我瞧了瞧秦氏,汗湿的发丝黏黏糊糊地贴在脸上,唇上不见一丝血色,两眼空洞无声地望着床顶的架子,与其说她悲伤疲累,倒不如说是茫然。 再看看金家大娘子,她的肩头教獙獙猛抓了一把,正吃痛地捂住伤处。我知道魂魄之伤,虽不见血,却是疼痛难忍的,若非如此,怎会有那么多的亡魂半夜造访朱心堂来求药。 趁着仆妇出去倒水,秦氏又迷茫不醒的时候,我看了看金家大娘子肩头的伤,獙獙的爪子细小,可划得深重,在她的肩头留下了三道抓痕,这伤我无法医治,只能劝她待我离开时,跟着我一同去,回了朱心堂好教师父瞧瞧。 “方才那东西,是个什么?”金家大娘子指着我腰间的铃铛问道。 “是獙獙。正是它在金家作祟,搅得阖宅不宁。它附在小夫人的团扇上,左右操控她的神志,做下了一些……一些恶事。”我恐怕刺激到金家大娘子,不好直说是獙獙作祟害死了她。“它教小夫人如愿得了身孕,前些日子阻挡夫人进屋的,也是它。可惜它力道不够,最终未能阻挡住夫人,反倒伤了自身元气……” 说着说着,我突然就明白了过来,师父曾说,子女与父母之间的缘分,自有天定,是强求不得的,那些菟丝子并不能真的教求子的妇人得偿所愿,不过是浸透了殷切期望的菟丝子,能拿来做极有效用的保胎药,维系住那份天定下的缘分,不教他们失散罢了。 獙獙的灵力低弱,在人家中搅弄些是非尚可,却哪里能搬得动逆天的事,使人无故得了父子母女的缘分。秦氏的身孕就是獙獙做的假胎,假胎象全靠獙獙的灵力撑持,因金家大娘子怨怒愤恨时要进屋对秦氏不利,那獙獙恐将真相戳穿,奋力抵抗了一阵,损耗了自身,无力维系秦氏的假胎,故此造成了秦氏头一回滑胎之象。 许是金家大娘子强行进了屋,獙獙终是撑将不过,才有了这次。而今獙獙气弱要跟了我去,秦氏的假胎自然是不能保的了。我在此间替她扎针灌药,全是白费功夫。 金家大娘子忍者痛,探头望向秦氏:“阿心姑娘,她情形如何了?” 我叹道:“不论她这胎是真是假,都难保了。” 第110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十九) 我打量着金家大娘子,不禁问道:“夫人不怨她了么?” 她幽幽地长叹了一声,垂眼去瞧还迷迷瞪瞪的秦氏:“我本也不是个刻薄人,阿秦进家门后也从不曾想过要苛待她,她虽说心眼小些,急功近利,也时常耍弄些自以为聪明的小手腕,但我明白她本性胆小,且并不歹毒。若非教那异兽迷住了心神,哪有这样的胆子作下那些事。原本我只担心她往后算计坑害德哥儿,现下那恶畜教阿心姑娘收了去,阿秦回复了本性,以她的这点子心思,是断断降不住德哥儿的,我还有什么好怨的。” 说到德哥儿,金家大娘子的眼角甚至有了些微笑意,她知道她的女儿要强过她,不自禁地流露出了傲然的神情。 屋门被人推开,仆妇又端着盆干净的水进来,我不能再同金家大娘子说话,转脸看着仆妇照料秦氏。因想透了个中原委,再下针时,我便不再往那稳固胎象的大穴下针,只在她手上的内关取穴,替她缓解些痛楚罢了。 及到下半晌,我看了看天色,估摸着酉时将近,师父一向不许我酉时过后独自在外,恰逢金承业从祠堂过来,请我出去细问秦氏的情形。 我隐去假胎的事,只说现下胎象还在,但估摸着是过不到明日了。金承业怔了半晌,仰天长叹,转而又来谢我。 我也不同他客气,坦然受了他的谢。这事要是究起根底来,他也有脱不了的干系,谁让他一味强求子息,置嫡长原配于不顾,才教獙獙有机可乘。 “家师严令,不许我过了酉时不归,还请金郎君见谅。小夫人那里,用过针,也用下药去了,夜间倘若……”我不好直说她夜间会有滑胎之险,便跳过了这话,“我也不便过来料理,有收生婆在即可。待到明日晨间,我再来瞧瞧小夫人。” 金承业了然地点点头,又一再谢过。 这个时辰,在薄暮笼盖之下,已不见了日光,我出门前回头向屋里的金家大娘子望了一眼,她即可就领会了我的意思,捂着教獙獙抓伤的肩头,跟了上来,随我回朱心堂去。 刚穿过园子,身后忽然有人唤道:“阿心姑娘,且等等。” 我站住脚回过头去,却见德哥儿气吁吁地跟了上来。我低声向金家大娘子道:“德哥儿来了。” 德哥儿却瞧不见她母亲,她提着裙裾小跑到我跟前,汗水顺着面庞滴落下来。我身旁的金家大娘子伸出手去,似乎是想要抚一抚她的热得绯红的面庞,手臂在半空中悬停了许久,终究是放了下来。 “阿心姑娘,这些你拿去罢。”德哥儿向我伸出手,手里提着一个布袋子。“不知是否还来得及。” 我接过布袋子打开一瞧,竟是一小袋菟丝子的子实。我犹记得德哥儿说过,不愿这教秦氏用这些菟丝子,不知为何如今又肯了。“这是……”我疑惑地抬头望向她。 “秦氏作恶,可她腹中的孩子并无过错。那孩子终是我的家人,我已失了一个家人,不能再失一个了。”德哥儿说这话的时候,脸依旧紧绷,嘴唇的线条刚硬淡漠,说罢眼也不抬一下,转身就走。 我看了看手里的菟丝子,又看看金家大娘子,“夫人将德哥儿教得甚好。”金家大娘子抬起头时,已是泪眼婆娑。 出了金家大门,出乎我意料的是,师父已在门外等着了,见我出来眉眼一弯便笑着迎了上来,“如何?抓着了?” 我点点头,将腰间的金铃铛小心地解下来递给师父,这只稀奇古怪的狐狸,我可不敢一直带着它。顺便,将那一袋子菟丝子也交给了师父:“德哥儿给的药钱。” 金家大娘子忙上前向师父行礼,惊道:“怨不得阿心姑娘能瞧见我,原来朱先生……” 师父低头看了看袋子里的菟丝子,蓦地脸色一动,打断她的话:“夫人的时辰不多,闲话不叙了,快随我来。” 我与金家大娘子皆是莫名其妙,但见师父神色严肃,便还是紧跟着他赶回了朱心堂,进门时,刚刚好酉时,我的脚一踏进铺子,吴甲便阖上了最后一块门板。回头却不见了金家大娘子,片刻之后,她从那带火的暗门进了铺子。 我本以为师父要吩咐我去取那罐专替亡魂备着的汤药,再一想,不对啊,那罐汤药,上回教王村的村民用尽了,年头师父出去奔忙了一阵,好容易凑齐了药材,因熬制汤药还需讲究日子时辰,故而一直未得,如今却要拿什么来医金家大娘子肩头的伤。 师父倒也不提那汤药,只向金家大娘子歉然道:“夫人再忍忍,用不了多少功夫。”又吩咐我陪她坐着,说说话,他便自顾自地回了后院去。 我不知该要说些什么,见她肩膀痛得利害,却什么也做不了,忽想起她心中最要紧的该是德哥儿,便同她提起德哥儿先前不肯给菟丝子的事儿。 果然,金家大娘子因疼痛拧起的眉头柔和了下来,忍着痛同我讲起德哥儿儿时的一些事,她说得虽淡淡的,我却听得入神。由此才知道,德哥儿一直绷着脸不笑,一副年少老成的模样,是因为金承业无子,曾有过一段日子,一直将她假充作男儿教养,以至于她几乎不曾有过寻常闺阁小娘子那般娇贵的生活。直至金承业决意要将绣房里做绣女的秦氏抬进门,重新升起了子嗣之想,这才放任了德哥儿去。 这一说,不觉就是大半夜,我正感慨万千,就嗅到后院传来熬药的苦涩气。不多时,师父一挑门帘,从后院出来,手里小心地拿着个小木匣子,脸上笑得如释重负:“药得了,我将菟丝膏制成了丸药,总算还赶得上。” 说着他将那装着丸药的小木匣子交到金家大娘子手中,“我这铺子卯时开门,趁着日头未出,辛苦夫人走一遭,将这丸药拿去予小夫人吃了,好保她腹中孩儿活命。” 金家大娘子显然怔了一怔,就这一怔的功夫,铺子外的茱萸巷里传来的第一声鸡鸣。 第111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二十) 师父催道:“夫人只管信我便是,须得抓紧些,若是晚了,日头一升,不说夫人不能行走于日光下,小夫人那边也怕是保不住了。” 她还在犹豫,我心里虽也有疑惑,却还是插话替师父劝道:“夫人定要信我师父所说,况且,夫人可还记得昨日,德哥儿来送菟丝子时同我说了什么?她说她不愿再失一个亲人了。” 一提德哥儿,金家大娘子有了反应,她顾不上再多想,赶紧接过小木匣子搂在怀里。大门口,吴甲已经开始卸第一块门板。 我与师父一齐将她送到门口,等着门板卸下,师父从怀里摸出一只小葫芦,“夫人带着这个,里头的汤药……能平夫人肩头的伤痛。只是必要记得一桩,让小夫人吃下丸药,夫人方能饮这里头的汤药。” 在师父郑重地再三叮嘱时,第一块门板教吴甲搬了下来。师父在金家大娘子身后猛推了一把:“快去罢。”我扒在门口目送她,她果然行得极快,我眨了几下眼的功夫,就已不见了她的背影。 “走远啦,莫再看了。”师父在我身后唤道。 我转身回到铺子里,想起昨夜里回来得急,一回来师父又在后院熬菟丝膏,我还未曾有机会告诉师父秦氏那一胎是怎么回事:“师父,那菟丝膏的丸药,给了她也是白费了。你可知道,秦氏腹中原是个假胎,根本就没有什么孩子,都是那獙獙弄的鬼,现下她离了那只獙獙,那假胎自然也就要没了。” 师父笃定地瞧了我一眼:“你怎知道那假胎就一定不会变成真的?” “假的就是假的,到什么时候都成不了真。”我嘀咕道。 “既说到那惹是生非的獙獙,我来瞧瞧它如何了。”师父撇下秦氏的事不理论,从怀里摸出我给他的那只小金铃铛,拎在手中轻轻摇晃了一阵。 金铃铛发出一串串清脆的声响,晃了一阵,师父停了手,那金铃铛却未停下,与在金家时一样,它自己就震颤起来,且越来越急。 突然白影一闪,从里头滚落出一小团白色绒球,落到桌上后那绒球忽地开始长大,直长至我的手掌大小,方停了下来,站立不稳似地摇摇晃晃探出了脑袋,又伸展了身体。 果真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只是较寻常狐狸小了许多,背脊上还多了一对薄得几乎透明的小肉翅。但见它轮番伸了伸四只爪,一下又无力地倒在了桌上,伸出半截子粉嫩的小舌头,舔了舔自己的鼻子,便软软地倒了下去。 “阿心,快拿水来给它吃。”师父俯身查看了一会儿,便同我道:“也不知那秦氏有多少日子不给它水吃了,再没水吃,便要死了,亏得你去得及时,它跟着你出来了。” 我向那毛茸茸的一团扫了一眼,随手拿起一只茶碗,到后院水缸里舀了一碗水来,没好气地放在它跟前。“亏得师父还肯救它,它在金家兴风作浪这么些日子,害死了金家的主母,教秦氏吃尽了苦头。又不是什么好东西,救它作甚。” 那团白色绒球似乎是嗅到了水气,扎挣着爬到水碗跟前,伸出两只前爪抱住水碗便猛舔起水来,不过三两下,水碗竟空了,它身子一晃,一头栽进空碗里,惹得师父哈哈大笑起来。 “再去舀一碗罢。”师父将它从碗里拎出来,丝毫不在意我的不满。 我忍着薄怒,又去后院舀了一碗水来。谁料,仍是三两下,碗又空了。 “看来这点水根本不够吃呢。”师父将它托在手心里,带到了后院,径直将它放在了水缸边。 “师父!”我当真是有些恼了,着实不解师父为何这般袒护这罪魁祸首。 师父一手护着那正贪婪饮水的獙獙,防它掉下水缸,一手屈指在我脑门上磕了一下:“榆木脑袋,怎么教也教不会。狡猾、善妒、贪水,天下所有的獙獙都是如此,那是它们的天性,若非人心浮躁,又怎会招惹上它?人也有其天性,心不躁动,有所为有所不为,才分出善恶来。” 我似乎是听明白了,又仿佛未听明白,不知不觉间,那獙獙将整缸的水都吃尽了。我惊异地睁大眼睛,不过我巴掌大的小绒球,怎么吃得了那么多水。“师父,它怎么如此贪水?” 师父将打着饱嗝的獙獙托在手里,笑道:“这个,是对它狡猾善妒的惩罚。心里妒火高烧,烧得它异常干渴,便要贪水,若是久久吃不到水,便要教心火焚烧而亡。” 怪不得师父之前说獙獙所到之处,干旱百里,想是水都教它吃尽了。今春干旱,想必与它也脱不了干系。 师父取出金铃铛,重新将它收入铃铛,揣回怀里,我却还在想着师父方才说的獙獙与人的天性,我仿佛是明白的,但自己也说不上来,究竟明白了些什么。 开铺子不到一个时辰,金家的车又停在了铺子跟前,还是每回来接我的那个车夫,一跳下车就催着我快随他走。 到了金家,金承业险些没朝我跪拜下去,问了仆妇才知道,昨晚秦氏的胎已然要没了,可就在天亮时分,人渐渐安稳下来,血也止住了。 我不大肯信,几步走进屋子,到了床榻边,扣起秦氏的手腕听了一回,却也不容我不信了。她的脉象四平八稳,胎象也甚好,若非她的脸色还是惨白无光的,几乎瞧不出她先前的情形有多凶险。 那菟丝膏做的丸药,看来是赶上了。我四下望了一圈,屋里并不见金家大娘子踪迹,也不知她如何了。 保险起见,我又扣着秦氏的腕子仔细听了听,确实平顺无碍。只是我不能确定这胎究竟是真是假,另有一桩奇怪的,秦氏刚有孕时,我来听脉,分明是个男胎,眼下再听,却成了女胎。 我不禁打眼瞧了瞧屋外的金承业,他正欢天喜地地吩咐管事去置备祭祖的供桌,他心里一直默认秦氏怀的是男孩,若是得知此是成了女孩儿,不知他会如何沮丧。 第112章 金獙扇与菟丝膏(二十一) 此后金家消停了下来,我也再没去金家瞧过秦氏。玉枝偶尔过来,我便从她那儿听闻秦氏一切安好,肚腹越发大起来,时常要同德哥儿置气。 入秋后,师父雇了驾车,带着我一同去了趟姑逢山,留下吴甲殷乙看铺子。我本以为姑逢山一行不过是一朝一夕之间的事,毕竟师父带我去了趟幽都,也不过是一晚的事,我想着,姑逢山总不会比人生尽头的幽都还远罢。 没料,师父赶着车,慢慢地走,直走了大半个月,才临近姑逢山。好在,入秋之后天气凉爽,秋风过处,一路的红黄橙绿,煞是好看。 结果到了姑逢山,我一下便傻眼了,这原是一座荒山啊。赤地千里,寸草不生,风一吹,沙尘劈头盖脸地袭过来,我只待了一小会儿便已干渴得喉咙发痛。 师父从怀里摸出金铃铛,唤出那只獙獙,它修养了这些日子,大致也恢复了八九成。师父用手托着,贴地将它放走,它还绕着咱们脚下转了好几圈,停下后立起身子呆呆地看着师父。 “现下该明白世间凶险了罢,那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回去罢,姑逢山虽说清苦些,却是你族类所在。”师父蹲下身子,伸出一根手指头点了点它毛茸茸的小脑袋。 那獙獙原地又转了一圈,腾地成了一个白影,瞬间就消失在了我眼前。 回去的路上,师父突然问我,“这一路的景致可还好看?” 我兴奋地直点头:“自然好看。” “姑逢山呢?也好看?” 我仍旧是点头,师父表示不信,非得我说出姑逢山那干巴巴的荒山焦土好看在哪里。 “能跟着师父,去哪儿景致都好。”我憋了好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但我真的觉得因为能与师父一道出门,姑逢山一点儿都不差呢。 师父驾着车,迎着秋日里阳光淡薄的暮气,笑了好一阵。 回到临安城时,已是十二月头上,对街的张家娘子看到我和师父回来,很是惊讶,趁着师父去还车,跟进铺子来打听我去了哪里。 “跟师父去收药了。”我总不能同她说一个世人从未听过的地方罢,便打了个收药的幌子。 张家娘子笑道:“哎,这回你师父收药去倒是肯带上你了。去年年节里,他说要去收药,特地跑到我这儿来,送了好些茯苓参须,嘱咐我年节里千万要多陪着你一些,生怕你无趣呢。想必,九儿、玉枝那儿他也是打了关照的。你瞧瞧,早知道去年就带着你同去不就得了。” 我脸上跟着她一同笑了一回,心里却胀得酸酸的。我还奇怪去年年节里铺子里怎就这样热闹,大家偏就都爱凑到我这儿来消遣,原是师父悉心安排下的。 他在我跟前总是漫不经心,待我也总是淡淡的,我从不肯信他心里只将我当做怎么教也教不会的傻徒儿。 我一晃神的功夫,张家娘子就说到了年节里提过那间小庙,我才同师父一道,将那小庙**奉着的“尊神”送回它的故土。 “那小庙怎么了?”我忙回神问道。 张家娘子很是愁苦地回道:“那小庙,先前是极灵验的,可近来却奇了,所求之事一概不应,连供上的鸟雀翅子、清水,也不见动一动。暑天里多少人托着我去打听备办供奉,忙得我一时半会儿也脱不开身,而今不应验,却都来怨我……” 我不知要如何劝慰她,只能跟着她一同叹声气。 “阿心呐,你是不知晓,旁人也就算了,连金家小夫人也……”张家娘子很是不平:“上月她诞了孩儿,也算是在那小庙受过益的罢,就因她诞下的不是男孩儿,也阴阳怪气地在外头说过几回,生男生女分明就是她自个儿的事,偏要怨我供奉得不对。” “啊?”我教这话惊了一惊,吃了菟丝膏她那假胎倒成真的了,“已经生了?” “可不是,上月生了个闺女,正不痛快呢。”张家娘子撇着嘴,因受了秦氏的气,话里难免有些幸灾乐祸。 这说着这话,吴甲拿了一张帖子过来,“前两日金家有位小娘子送来的。” 在张家娘子怏怏的注视下,我接过帖子来看,原是金家的满月席,一看日子正是明日。 “要我说你回来得正是时候,晚一日都要错过了呢。你是金家这孩子的大恩人,不论如何也要去受他们一声谢。”张家娘子啧啧道。 我与师父一样不喜出席这样的筵席,可这一回,我却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去看看。一来,想要看看秦氏那假胎如何就成了真,二来,我也想知道德哥儿近来可好。 次日,我禀明了师父,便往金家去赴宴。虽说金家未能得男,毕竟是体面人家,纵然是弄瓦之喜,也办得风生水起,毫不逊色。 我径直去了后院的正屋,望探了秦氏。她穿金戴玉,打扮得富贵又俗气,与我头一次见她时如出一辙,说起话来带着些自以为是,却教人一眼望穿的小聪明,与先前受了獙獙蛊惑的秦氏判若两人。不过我知道,这才是真的秦氏。 德哥儿显得格外欢喜,这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她将襁褓抱来予我看,指着婴孩眼下的一颗细小得几乎不能见的黑痣道:“我母亲也有这样一颗痣呢。” 我细一看,这孩子的眉眼,还真是同故去的金家大娘子颇有几分相似。秦氏听了这话不大高兴,想要抢白德哥儿几句,说了没两句,德哥儿直冲道:“我是她长姊,说两句而已,庶母这也要在意?” 秦氏闭了口,只在背后剜了她一眼。 德哥儿并不理会,小心地将那襁褓拨开开予我瞧:“阿心姑娘,你说,这印子将来能去了么?” 我低头一看,霎时呆怔,只见那新生女娃的肩膀上,有三道细细淡淡的爪印子,与金家大娘子教獙獙抓伤的痕迹一模一样。 “不碍什么,长开了就淡了。”这话是我胡扯的。 德哥儿却笑了笑,“我已同父亲商议过,这孩子往后由我带着,锦绣坊的买卖,我也会一点点地学起来。” 这是我头一次见德哥儿笑,其实她笑起来也如寻常少女一般清甜。“你父亲肯了么?” 她的笑更深了些:“不肯还能如何?金家无长男,惟有我这一个还能扛些事的女儿罢了。” 我跟着她一同笑起来,世间因果缘分万般,当真是趣得紧。 第113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一) 年节过后,春风撩人的时节,师父将药柜隐秘处的大汤药罐子抱了出来,耳贴着罐子认真地听了好一阵,满意地点点头,笑着自语道:“这罐子汤药较之前更好呢。” 我好奇地凑过去:“这能听得出?”我将耳朵也贴在冰凉的罐子上,却什么也没听见。 师父笑道:“这岂是你能听得出的。”他从我耳朵下抱走了汤药罐子,自去收藏好,吩咐了我几句,便出门看诊去了。 师父前脚才离铺子,对街张家娘子后脚就跨了进来,手里端了一碗豆腐。“你师父没那口福,才做得的豆腐,热乎乎的,待他回来就凉了。”张家娘子将那豆腐摆在柜台上,不无遗憾道。前些日子她时常头痛,师父教她采了荠菜花,在三月三上巳那日煮了鸡子,热腾腾地吃下去。 许是见效了,有一阵子没见她来铺子里找我针灸止痛。 今日这碗豆腐大约就是来谢师父的罢,我谢过她,替师父收下。可她并没有要走的意思,倚这柜台同我说:“我听说,今春又要选花魁了呢,多少年也没这盛事了……我说,上回你制的那个什么玉露膏的,多炮制几瓶,拿去那些青楼画舫卖,就那膏子,她们为了这趟选花魁,抢还来不及呢。你呢,就此多卖她们几个钱,勾栏里头就没有舍不得花这钱的,稳稳妥妥地赚钱。” 她说的是菡香玉露膏,是我闲来无事做着顽的,拿来抹脸细细滑滑,比寻常胭脂水粉铺子里买来的玫瑰香粉、茉莉硝之类的还好用些。 她这话亏得是在我跟前说的,若是教师父听见了,难免又要嫌她多事且多嘴。从前师父只说张家娘子太过殷勤热络,自从近来她总有意无意地关心起我的终身依托来,师父便不太乐意同她多啰唣。 我还没想好要如何回她,铺子门口便有人四处探望着踏了进来。来的是一位年轻公子,眉目清秀,文文弱弱。进门便向我拱了拱手,“敢问朱先生可在?” 张家娘子让到一旁,不住打量他,我在柜台后头略欠了欠身:“家师出诊去了,公子是有急诊?” 那年轻公子摇了摇手,“并非急症,不过是配些丸药。” “不知公子要什么配什么丸药,方子可否予我瞧瞧?”我向他伸了伸手,心里道:配个丸药这样的小事,何须师父亲自动手。 他稍一犹豫,上前递过来一张皱巴巴的纸,伸到我跟前的手细长均匀,手上有几处老茧,还有些青金、茜素、松墨沾染在手上,似乎是时间久了,洗濯不褪了。 仅凭他这只手就能断定,他是个画师。我将他递过来的纸打开来看,纸上只干净利索地写着:龙珠丹三百丸。 怪不得他信不过我,进门就要找师父,龙珠丹可不是那么好配制的。不过,师父教我那么多年,纵然他时常恨铁不成钢地说白教我了,龙珠丹我还是能信手配来的。 “这龙珠丹公子要得急不急?倘若能等个十日,便请公子留个字条,写明府上所在,待我配得了,便送至府上。”我问道,龙珠丹的配伍少说也有二十来种药材,且用料精细,他又要三百丸那么多,一时半会儿决计配不得。 那画师忙道:“不急,不急,姑娘且瞧着配罢。”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枚“十分金”的金叶子来,铺在柜台上:“这些做定钱,够不够?” “三百丸龙珠丹至多也就这个价了,公子这是,将药钱先结清了?”咱们铺子平日里小本经营,这样大的手笔我可不多见,故要问个清楚才好。 他匆忙地“嗯”了一声,嘱托道:“药材要用最好的,若是不够,十日后我来取药时再算。”说罢他便急急忙忙地走了,到底还是没表明住所何在。 他走得太急,刚到门口,便与从外头进来的师父迎头撞上。师父个头更高些,将他撞得往后退了两步,他只抬头匆匆一瞥,抬手草草地拱了拱手,便侧身疾步出去了。 “了不得,了不得!”张家娘子咋咋呼呼道:“龙珠丹!三百丸呀!也不肯说到底是哪一家,这得滔天的富贵才配得起那么些龙珠丹罢。” 龙珠丹主治老迈之人四肢百节疼痛,半身不遂,经脉拘挛,行步艰难,不是什么稀奇的药,不过是用料昂贵些罢了,稀奇的是他竟一口气儿要配制三百丸,大手笔呀。 不怪张家娘子一惊一乍的,我也从没接手过这样大的买卖呢,连师父也吃惊地挑了挑眉毛。我猜想着,大约是哪家高门大户,家中有要常年吃药的老大人,因着孝心,来替老大人配制常吃的丸药罢。 张家娘子见我们要忙着配丸药,便知趣儿地走了,我送她到门口,又替师父谢过她那碗现做得的豆腐。 转身回来时,正见师父拿起柜台上的那枚巴掌大的薄薄的金叶子,皱着眉头端看。 “这是方才那位公子给的龙珠丹的定钱。”我忙禀明师父。 他的眉头更紧了紧,仿佛自语:“方才那人……气数不端呢。” “那……龙珠丹,咱们还给不给他配了?”师父这么一说,我回想着那人的举动,似乎是这么个意思。说话时躲躲闪闪,甚至没有正眼瞧过我。但再想想,龙珠丹是调补的方剂,也没有人能拿龙珠丹来害人的,许是咱们想多了。 “配罢。”师父想了想,将头一点。 “旁的都好说,虎骨、牛膝、龟甲、全蝎这些铺子里也有现成的,只不知够不够使的。但狗脊梁骨、犀角、白花蛇到何处去寻来,还有那白僵蚕,这个时节蚕倒是不少,隔年的僵蚕却是没有的。”我将龙珠丹所需的药材在脑子里快速地过了一遍,又将铺子里现有的与没有的清点了一遍,向师父摊手道。 师父的兴趣似乎并不在龙珠丹上,胡乱应付着我,眉头依旧锁着。我后来同他说起张家娘子出的去青楼售卖菡香玉露膏的主意时,他也没多大理会,全在想着这个气数不端的画师。 第114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二) 辛苦熬了八九日,终将那三百丸龙珠丹配得了。说来惭愧,到了最后两日,我过了子时熬不过,倒头便睡了,能如期完成这些丸药,其实多亏了师父。 配得的丸药一百枚一匣,分了三匣子收起来。我一枚枚地点算过来,心里不禁思忖:通常来说,丸药一季一配,看这些丸药的份量,估摸着够三位老迈之人用了。这么些年下来,周遭也不曾听说哪家大户人家,有三位老人的。若是有,来配药那日,张家娘子不也在,岂有她不知的道理。 到了第十日上,那位出手阔绰的公子果然就来取龙珠丹了。我能瞧得出他甚是满意,惊异于我们能在短短十日真的替他配齐了丸药,但他也未过多地道谢,只问了我那枚“十分金”够不够药钱。我答他足够之后,他也不肯要余下的那些,收起三个匣子便匆忙离去。 我心里觉得他怪异,可也能断定他并非什么魍魉魑魅,因为他来取药时,师父就在铺子里,他专注于丸药,根本就不曾留意到师父。我见过的异类,没有一个不忌惮畏惧师父的,因此我断定他只是个寻常的人,或许是个画师。 又过了数日,整个临安城因要选花魁的事都振奋不已,我耳朵里听多风花雪月,也就渐渐地将那配制龙珠丹的豪客淡忘了。 说起来选花魁这事,男儿们兴致盎然倒也罢了,偏连带着妇人娘子们也跟着暗暗兴奋。她们往往冠冕堂皇地蔑视那些欢场女子,什么倚门卖笑,什么路柳墙花,甚至还有更不堪的,可这也无法阻挡那些良家子们争相仿效花魁的穿戴妆容。 大约在抬花魁之期的前十日,那日铺子里空闲,我正与师父坐在柜台后头说话,门外忽就进来了两名官差。官差临门,总是教人不那么自在。 师父立时就从柜台后头站起身,一面问着“所为何事”,一面就从柜台后头绕了出去。 那两名官差也倒很是客气,端端正正地向师父抱了抱手,期中一名年长些的便道:“我二人是临安府的衙差,奉临安知府之名,特来请朱先生辅佐办案。” “在下不过一个开生药铺子谋生的,哪有那样的本事?”师父冲他二人回了一礼,辞让道。 临安知府也曾受过朱心堂的恩惠,他知道师父并不奇怪,但他若是请师父去看诊,倒还说得过去,可这辅佐办案算怎么回事? 官差面面相觑,年轻些的那个便舍了官架子,直言道:“不瞒朱先生,衙门里出了桩棘手的案子。”他一手拢在嘴边,压低了嗓音,“死了人了。死状甚是蹊跷,似乎病死的,又仿佛不是,故此知府命我二人来请朱先生去断上一断,究竟是否有病。” “衙门里没有仵作么?”我明白,师父并不是很愿意卷入官非。 官差的耐性磨尽了,叹了口气:“但凡有法子,赵知府也不愿劳动朱先生。就这么说罢,究竟如何,我二人也说不好,朱先生去瞧了便知,咱们只管将朱先生请去便是。” 临安乃皇城,临安的知府向来不是寻常官吏能做的,比如这位赵知府赵善防,就是一位皇亲,既然在临安的地界上行走,总不好随意拂了知府的面子。师父也明白这一桩,故还是答应了他们同去。 赵知府因受过师父的恩惠,眼下又是请师父相帮,因此甚是客气,不止遣了两名官差来接,连车也备下了。 官差赶着车,摇摇晃晃地行了一阵,我撩起车壁上的布帘子朝外张望,越看越觉着不对劲,我经常随着师父出诊,临安城的道还是门清的,这车分明就未往临安府衙门去,知府的府邸我也去过,亦非这个方向。 “师父,咱们……似乎是在往城外走。”我小声地提醒师父。 师父凑到窗口望了一眼,便打起车前头的帘子问道:“二位官差,不是要办案么,怎么不去衙门,反要出城?” “咱们这是去义庄。”有个官差头也不会地答道。 我顿时觉得后背一凉,方才在铺子里也没说要去义庄啊,现下想回头,显然已经来不及,就在我脊背发凉的功夫,车已出了城门。 我忐忑地看了看师父,师父的神色瞧起来也不太好,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眉头就跟着拧了起来。“早知道是要去义庄,便不教你跟着了。”他懊悔道,眼里有顾虑。 我反倒不惊慌了,虽然有些勉强,还是冲着师父笑了笑,“有师父在,我怕甚。不过就是义庄么,那些东西我见得还少么。” “义庄不一样。那地方煞气怨气凝结不散,亡魂是不敢伤你,可那些……尸首,样子难看,恐惊到你。”师父的手掌落在我的肩头,他的掌心始终是温热的,在这个时刻,我几乎是在享受着他对我的担忧。“你跟着师父,别走开,要是骇怕就告诉师父。” “我不怕。”我仰头朝他笑,暂不管一会儿将去哪儿,此时心里头是明媚的。 出城又行了小半时辰,成片的村子农庄逐渐稀稀拉拉起来,车越来越慢,赶车的官差回头道:“朱先生,到了。” 我跟着师父下了车,一抬眼就瞧见十来步开外的一排土坯屋子,屋子正中有扇破门,一对惨白的灯笼在破门上摇摇欲坠,其实那种地方,有没有门都无甚要紧的。 两名官差在前头引路,我紧跟在师父身后,一手不自禁地拉着他的衣袖,师父也有意走得稍慢些,好让我跟得不是太赶。 那扇破败的门忽然一动,从里头走出两个人来,我无端地唬了一跳,往师父身后又躲了躲,待稳住了视线,才看清楚,一个正是临安知府赵善防,另一个玄色短褐打扮的,想来不是仵作就是看守义庄的。 那赵知府朝着我们便迎了上来,一面走一面拱手道:“对不住,对不住,又要劳烦朱先生了。” “哪里的话,赵知府亲力亲为,奋勉办案,实乃临安百姓之福,在下岂敢躲懒。”师父笑着还了礼。闲话不多叙,赵知府便引着我们往那阴森森的义庄里头走。 第115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三) 我当真是没啥出息,在路上说得好好的不慌不怕的,一进义庄的破门,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师父的手往后一探,一下就抓住了我的手,暖烘烘的教人安心。 我一面走一面偷眼打量周遭,靠着三面土坯墙齐整地安置了一溜的薄棺,每一口棺木跟前都有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供桌,空白的灵位、里头结了蜘蛛网的空水碗、没有香火的香炉,每个供桌上只这三样。 空气里除了带了霉味和尘土味,似乎还有一种别样的气味,与湖边小树林里草叶的腐败味有些相似,似乎又更腥一些,熏得我肚腹中不住翻腾。 可看看师父、赵知府、官差等人都不见有什么异常,我也不要表现得扭捏退缩,没的辱没了朱心堂的口碑,也辱没了师父,于是我只能强人着,憋着呼吸,尽量小口小口地呼吸。 赵善防将我们领到破屋最角落里,几张条凳上架着宽大的木板,上头并排横了三具尸身,教粗麻布盖着。 那个短褐打扮的仵作走上前去,捏起粗麻布就要掀开。我虽然知晓那麻布地下躺着的是什么,也做好了准备掀开麻布后见到任何骇人的场景。 眼瞧着粗麻布就要掀开,师父一个转身,他的胸膛恰好挡住了我的视线,他手里捏了枚嫩黄色的东西,飞快地往我口中一塞,一股浓烈的辛辣立刻在口中弥漫开。这是解秽气止呕吐的干姜片,我忙将它压在舌下,好抑制住几乎要涌到喉咙口的翻腾。 我的舌头还辣辣地发麻,师父又摸出一块遮面的绢帛,仔细地覆住我的大半张脸,亲手将丝绦在我脑后系紧。 他犹豫地瞧了瞧我,直至看见我冲他点头,方才慢慢地移开身子,手里托着一小把干姜片分发予众人。 我从他侧开的半边身望过去,纵然已做了万全的准备,还是不禁一颤。 不过,木板上的三具尸身还算齐整,衣裳也是干干净净的。我定下心来,胆子也跟着大了起来,随着他们一同上前验看。 尸身的模样也不狰狞骇人,只是老得不成样子,头发花白又稀少,紧闭的双目深陷在眼窝中,面上与脖子上几乎没有什么肉,只剩了一张干皱的皮,犹如破布般裹着骨骼。 看起来,这就是三个老死的老妪,并没什么异常,不知官差所说的蹊跷在何处。 师父拿了块帕子捂住口鼻上前仔细查看,赵善防在他身后问道:“朱先生瞧着她们像是如何死的?” “老死。”师父放下掩口鼻的帕子,干脆地回道。 赵善防的脸上失望和迷惑互相纠葛着:“这三人皆发现于青楼欢场,教人发觉时都亡故不久,发现她们的妓楼里无人认得她们,道理上,她们也不该是青楼的人。” 确是不该,从未见过青楼里肯留着这样老的妇人养老的。 “奇就奇在,这三人皆无籍册可查证,无人认得,也无家人前来来报官走失,就像是凭空突然出现的一般。青楼里嫌晦气,不肯烧埋,便只得暂先安置在义庄里了。过了没两天,倒还真有人来报走失,不是旁人,正是发现这三具尸身的青楼,各自走失了一个头牌,刚好三人。”赵善防的目光在那三具尸身之间扫来扫去,说着他的迷惑。 此人为官也算得是认真负责的了,无主的尸首,本可以草草结案,他却不肯对那些疑窦视而不见,非得要查问下去。仅凭着一点,我估摸着师父大约也肯略帮上一帮,纵然不帮,也不会信口浑说应付了他。 “可这三人绝不会那三间青楼里走失的头牌,青楼里的人再三确认了,不认得她们,况且,怎会有老成这样的头牌?”仵作在一旁补充道,一指木板上的尸身:“我验看了不下十回,无伤,无毒,与朱先生所见一致,的确是老死的。” “委实是太过巧合,世间怎会有这般巧的事,三间青楼,各发现了一具尸首,与此同时,这三间青楼又各走失了一个姑娘,教人不得不往那上头去想。”赵善防仍是不肯死心,这也难怪,换了谁都会有那样的联想。 他们围着三具尸首相持不下,我也不似刚进来时那样紧张,便在一旁小心地打量起周遭旁的棺木来。忽然角落里什么东西一动,我又唬了一跳,往师父身边靠了过去。那东西从阴影里走出来,原是个走路慢吞吞的佝偻小老头,他旁若无人地往一张供桌上一坐,翘起二郎腿冷眼旁观着我们。 见我看他,他倒有几分惊讶:“小丫头,你能瞧见我?” 我看看其他人,似乎都没看见他,也没听见他说话,我大致明白了他是什么,忙低下头,佯装也看不见听不见。 “怕什么,我又不害你。”过了片时,那老头的说话声又传过来,似乎在自语:“我在这义庄得有二百来年了,头一次见来了这么许多人,今天可是热闹了。” 我偎在师父身边,不去看他,只听见他唠唠叨叨地说着他自己的事,我想不听也难,便听了个大概,他生前曾孤家寡人一个,父母早亡,村里的人都说他七克,命硬得很,无人肯同他说话,他索性便来义庄做个看守,之后便一直留在了这里,不曾离开,即便是亡故之后,魂魄依旧不肯离开。 “一个地方呆久了,你就知道这个地方的好了,做什么急冲冲地要赶去别处。”他也不管有没有人搭理他,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叹道:“角落里那三个姑娘,好看得紧呐,本还指望她们多留一会儿,偏都急急忙忙地走了。” 一听这话,我再无法装作没听见了,惊诧地偏过脸去看他,“你说什么?姑娘?” “原来你真的能看见我。”那老鬼笑起来,一脸戳破了小孩子家小把戏的促狭,“还装模作样……” 他突然“哎哟”一声,从供桌上蹿下来,惊恐又恭敬地唤道:“神君……”。他那腰背依旧佝偻,步子却变得奇快,三两下就不知溜去了哪里。 我一回头,师父也正盯着那方供桌。 第116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四) 一众人里头,只有师父一人盯着那老鬼坐过的供桌,其余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 “阿心姑娘方才说什么?”不想赵善防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疑惑地问道。 “没……没什么。”我回望向他的,是比他更加迷茫的一张脸,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便作罢了。 师父将视线从供桌那边收回来,想赵善防拱手作揖:“赵知府既问这三人的死因,在下能肯定,千真万确是老死。余下官府断案的事,在下听不太明白,也不便参与其中,便不久留了。” 赵善防虽然失望,但还是郑重地谢过了师父,又命来时同行的那两个官差,将我们好好地送回茱萸巷去。 一路上我都憋着不敢说,直至回到了铺子里,官差驾着车离开,我方拉着师父道:“师父,义庄里有个老鬼,他说……他说那三个死去的无名老妪,魂魄离开义庄时,是年轻姑娘。” 师父一面燃起一把干艾叶,一面回道:“我也听见了。” “那便是说,那三具尸身,正是青楼里失踪的三个姑娘罢。”我教解秽的干艾叶熏迷了眼,撩开眼前袅绕的烟气问道:“师父,这一桩,该是咱们铺子里的买卖罢?” “从那样的地方回来,还不赶紧熏熏艾,祛祛晦气。”师父不置可否,只顾拿着干艾条在我周身四处放烟。过了好一阵,直熏得我眼里不住流泪,喷嚏连连,方肯放了我走,却答非所问地问道:“去年你做的菡香玉露膏,可还能做得?” 我一格愣,还是点着头,先回答了他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又缠问道:“师父,你说,义庄里那三具古怪的尸首,又是什么器物在作祟?” “我哪知道。”师父不耐烦地敲了下我的脑袋,“快去将那菡香玉露膏做一些出来,明日师父带你去逛逛青楼,坐坐画舫。” 师父的行事作风,我还是很了解的,他断然不是那类轻浮狂狼的,也素来不近女色,更遑论眠花宿柳那等事了……我一壁制玉露膏,一壁在心里不住嘀咕。可再怎么嘀咕,也抹不去师父那句“明日师父带你去逛逛青楼,坐坐画舫”,他说得倒是淡然,可在我脑子里犹如炸雷。 菡香玉露膏做得的那日,师父果真就带我去了画舫。不过他并不许我穿裙装,命换上男子的衣袍,要我装扮成他随侍的小厮,带上菡香玉露膏前去。 我自然是不高兴,拉着脸,不情不愿地跟着他往西湖的另一边,画舫聚集的地方去。 湖的那一面,属于另一个镇,画舫与豪客云集,我与师父都不常去,认得的人也不多。湖边画舫之多,教人瞠目结舌,正是华灯初上时分,仿佛是约好了似的,湖边一大片的画舫中,灯火渐次而起,不过几息的功夫,便是一片璀璨。 与画舫青楼同在的,还有赌坊,师父不急着去画舫,倒先拐进了一间赌坊。这是我头一回进赌坊,四处充斥着震耳的喧嚣、汗水的酸味儿、不顾性命的激奋,令我很不自在。 师父拉住了一个赌坊的杂役,问道:“贵地可有这回选花魁的庄?” “有,怎么没有,那一桌都开了半月了,就在那边。”杂役抬手一指。 师父顺着他的指,在人群中穿梭了一会儿,果见一堆人围住了一张大赌桌。 他拉着我往里挤了进去,旁的赌桌上尽是些骰子、骨牌什么的,这张桌却不太一样,偌大的桌上铺了一大张纸,上头并排写了六间青楼的名字:百花楼、玉迎人、眠香居、露华台、月坊、水色潋滟。 我之所以知道那是六个青楼的名字,委实是因为近来这六个名字在街头巷尾被津津乐道得无人不晓。 “押百花楼保准没错。”有人的手臂越过我的头顶,指着百花楼的名字嚷道。 “你知道什么!”有人粗声反驳:“从前百花楼有海棠的时候,还有些指望,海棠早就从百花楼出来了,海棠之后再无人了。” 我听得心头一缩,许久没听人说起海棠,乍一听,心里还是隐隐刺痛。 “露华台!”有人朝“露华台”三个大字下掷了一个筹码下去。 有人几声轻轻的叹息,似乎在为那掷了筹码的人惋惜。 “怎么,露华台胜算不大么?”师父也听见了那几声叹息,拉住一个叹气的问道。 那人看了看师父:“看来这位公子并不常在风月场中行走,掺和这样的赌局有甚意趣?” “随手顽一把罢了。”师父笑道:“小哥不妨同我说说,为何露华台押不得?” 那人一看便是个极懂行的,露出一脸不屑:“你连这也不知?六家青楼,各出二女,称十二花,花魁便在这十二花中选出。如今露华台的如意姑娘失踪多日,都报了官了,至今也没见半点儿消息,独剩下顺意姑娘一花而已,胜算自然是少了一半。” “哦……这事儿听说过……”师父满脸的恍然,借着请教道:“仿佛是说,十二花里头失踪了三位姑娘么?另两位是?” 这话题很是吸引人,一旁另有一人凑上来回道:“是眠香居的采薇姑娘,月坊的翠翠姑娘。故此,有胜算就只剩了人还齐全的玉迎人、百花楼与水色潋滟。” “这却是未必,你可见过露华台的顺意姑娘?待见过再说这话也不迟。”有人立刻上前来反驳,这个话头一起,立时就又乱成了一团,一群时常流连欢场的男子,各自抒发着对女色的见解,吵得人头痛。 忽然手臂上一股力道,将我从一团吵闹中拽了出来,我回头看了一眼那张赌桌,恐怕这样的争执一直要持续到选出花魁方能歇了。奇怪的是,三位候选姑娘的失踪,好像并未打消他们选花魁的热情,反倒在此事上又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令他们都兴奋不已。 师父带着我走出赌坊,掸了掸衣袍,“走,咱们去玉迎人坐坐。” 第117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五) 西湖边一溜的画舫,舫上灯火通明,映在湖面上,连水光也变得璀璨起来。歌舞不绝,调笑迭起,好一派花天锦地,连师父都感慨不已。 玉迎人并不难找,只需找那湖边最高最大最惹眼的画舫,总是那几家名头响亮的青楼。因此,我与师父很快就找到了玉迎人。 玉迎人是靠岸边而建的大石舫,上下共三层,一色绯红的薄纱帐,在夜风里飘动,教水色一映,越发的灵动撩人。再看那进出往来的客人,绫罗绸缎自不在话下,一个个皆是豪客的做派。 “果然是人间销金窟。”师父站在玉迎人洒金匾额的招牌下,轻声感叹,一声叹息未完,门里便一步三摇地迎出来了个中年的妇人。 都说青楼里的人目光如炬,这话倒真是不错,那中年妇人笑得极甜,唇边还漾起两个梨涡,一面和气地寒暄,一面就飞快地将我与师父上下扫视了一圈。 我一身长随装扮倒还罢了,师父素来不会在衣衫上留心,不论什么时候都是一身素色绫袍,干净得体,却与贵气毫不沾边。 那妇人的目光顿时就冷了几分下来,口里却还是客气,将我们往一层的花厅里引,朝打杂的小厮扬声道:“平客两位。” “师父,平客是什么意思?”我胳膊肘碰了碰师父小声问道。 师父动了动眉毛:“我如何知道。” 那引路的小厮耳朵甚好,听见这话,转头笑道:“二位不常来罢?平客就是像您二位这般,偶尔来逛逛的客人。那些有相识的姑娘,时常过来捧场的,便是常客,通常在楼上包间。”他伸手往楼上一指。 “那上头还有第三层,用来招呼什么客?”师父也伸手向上指了指。 小厮一怔,打起笑回道:“那便是包场的豪客所用了。”他眯了眯眼,凑过来低声道:“临安是皇城,有的是高门贵胄,平日里为咱们大宋劳心劳力,总也要有一处能松快松快的地方,您说是不是……因此,那最上头的一层,轻易不教平客与常客上去。” 师父了然地笑道:“那是,那是……那就请小哥儿前头带路,往二楼去找个清净地罢。” 那小厮蓦然一顿,与迎咱们进门的中年妇人如出一辙,拿眼扫视了师父一遍,有些难以置信。 师父并不在意他的势利,反倒从怀里摸出一小片金灿灿的东西来,随手就塞在了那小厮手里:“劳烦小哥儿给挑间安静的,楼下乌烟瘴气的,闹得头胀。” 那小厮接过一瞧,竟是一小片金叶子。我认得那金叶子,先前有人到铺子里来配丹药,三百枚龙珠丹,给了一整片“十分金”的金叶子,小厮手里的,正是那枚金叶子上铰下来的一角。 小厮像是发觉了什么里了不得的事情,忙将金叶子揣进腰间,高声唤道:“玉妈妈,玉妈妈,来常客了。” 进门时遇见的那夭乔的中年妇人又笑着回转过来,一见是师父,一面还端着笑,一面就不动声色地瞪了小厮一眼:“这位公子眼生,我还道是平客,是我怠慢了,公子莫怪。” 说着她便亲自领着我们往楼上去,一壁打听道:“公子贵姓?与哪位姑娘相熟?我好去唤她出来作陪。” “在下姓朱。姑娘么……”师父沉吟着不说,那唤作玉妈妈的鸨母引我们至楼上的一间雅室,一团和气地将我们让进去。 室内果然比楼下雅致奢华许多,但终究是欢场,总脱不了那股子俗气。熏香、温酒都是现成的,那玉妈妈手脚麻利地替师父斟了一盏酒,双手奉上。“咱们这儿的玉字辈儿的姑娘还有几位得空的,玉梅善舞,玉屏善音律,玉春年纪小最是逗趣儿……” 师父又摸出一枚稍大的金叶子,押在玉妈妈跟前的桌上,“烦妈妈替我请玉符、玉伶二位姑娘。” 我吃了一惊,方才在赌坊里,我听见那些男人之间的议论,知晓玉符、玉伶二女正是玉迎人参选花魁的两位姑娘。 玉妈妈的惊诧绝不在我之下,方才还伶牙俐齿的一张嘴,现在半开半合地支吾起来。我自忖,按说她也是经过些事的,虽然师父的要求有些出乎人意料,但也不至于就吃惊至此罢。 “啊……是在下唐突了。”师父恍悟,慢慢点了点头,爽快地又摸出一枚金叶子,比方才那枚还大出一半。“若是不够……” “朱公子说什么呢,咱们玉迎人的姑娘最是讲究缘分,哪里是钱财这样的俗物能度的。”玉妈妈迅速地回过神,收起那金叶子,站起身笑眯眯地冲师父屈了屈膝,“这便将玉符唤来侍奉,只是玉伶她……已经在待客了,还望朱公子……” “那还是钱给得不够。”师父笑道,抬手就准备再取金叶子出来。我心里“突突”直跳,师父平素并不在意钱财等物,不想花起钱来手笔这样惊心动魄。 “哪里哪里……”玉妈妈也是个聪明人,大约是自认师父日后将会常来,她若是显得太贪钱,反要教人看轻,笼络不住常客,遂急忙推脱不肯再拿师父给的金叶子,说了一些好听的话,转身离开请姑娘去了。 我从桌上的酒壶里自斟了一盏,仰头一口饮尽。酒虽不能与少康酒相比拟,却也是上等的了,但我心里不舒爽,凭它什么酒,吃在嘴里也不是个滋味儿。 “师父带你出来顽,怎还不乐意了?”师父打量着我的神色,笑问道。 我咬了咬唇,一股热热的辛辣从肚腹蹿上来,将我的存了好一会儿的腹诽一同带了上来。“师父若要吃个花酒,自个儿来顽便是了,何苦要拉着我一同来,有我在跟前多无趣。” 师父也不气恼,“呵呵”低笑了一阵,从我手里取过那酒盏,抬臂道:“还不替师父斟酒?” 他说些旁的倒也罢了,说了这话,我心里愈发有气,冷声道:“阿心手脚粗笨,只会抓药晒药,不会这样的精细活儿,一会儿自有那玉符,还是玉什么的姑娘来伺候。” 第118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六) 话音刚落,门外轻轻两下叩门,有个温婉的声音在外头缓缓道:“教朱公子久等,玉符失礼了。” 那声音略微沙哑,细细绵绵,说不出的动人,仅是听着声儿也觉得酥软妩媚,较之我适才冷声冷气的一通话,立刻就教我泄了气。 师父向我一笑,我认定他这一笑里头有促狭的意味,心里更是不舒爽。 门外的玉符顿了顿,便轻轻地移开了绢纱门,站在门口先屈膝行礼。我忍着惭愧与些许嫉妒,细细地打量着她,但见她盘花大髻上珠翠缠绕,圆圆的脸盘,垂下眼帘时有说不尽的温和柔顺,身上的衣裙质地一看就是上品。她通身的富贵气与楼下那些姑娘自是不同的,莫说与寻常的青楼女子相较,就是与那些我见过的士族贵妇比,也不输半分的。 我从没想过一个青楼女子能有这样的气派,不愧是花魁的人选。 师父倒不似我这般没见识,死盯着人家不挪眼,他起身略还了一礼,便请她到桌边来坐。那玉符袅袅娜娜地移步过来,每一步似乎都带着一阵香风,直到跟前,我才瞧清楚,她的五官长得都细巧,显得楚楚可怜,再有那一把娇慵的嗓音,直教我自惭形愧得无地自容。 “只玉符姑娘一人?怎么不见玉伶姑娘?”待她走到桌旁,师父问道。 玉符不落座,就站着替师父斟了一盏酒水,微微嘟起嘴,缓声道:“朱公子究竟是要找玉符呀,还是找玉伶?若要找奴,奴家便在公子跟前了,要是找玉伶,只怕……要教公子失望了呢。” “这是怎么说的?难不成玉迎人有规矩,一回只能叫上一位姑娘?”师父接过那盏酒水,并不立刻就吃了,只执着杯盏问道。 那玉符眉心一动,显然是有些不悦了,脸上笑容虽还在,但抿着的嘴角微微有些往下挂。 师父回头看了我一眼,朝我递了个眼神。天知道为什么只是一个眼神,我就能对他的意思心领神会,此时我更情愿自己不能领会。 然而,我还是在心底里很无奈地叹了口气,从随身的囊袋里摸出一只白瓷瓶来递上前。 师父接过白瓷瓶,将它推到玉符跟前,“这个,恐怕踏遍临安城也找不着几瓶,玉符姑娘若是不嫌弃……”他向那白瓷瓶探了探手,玉符并不接,只是挑眉看着。 我心里本就不太痛快,又见师父拿我制的菡香玉露膏随意赠人,且受赠之人并不十分待见,我便愈发觉着怄,忍不住沉下声,开口道:“这是朱心堂的菡香玉露膏。” 去岁我为着好顽,制了二十来瓶出来,除却赠了张家娘子、玉枝、九儿、往来熟客等人之外,所剩不过自用的一瓶。也不知怎么,过了些日子,就有人来朱心堂问可有菡香玉露膏出售,来的还不少,过了三四个月才消停下来。后来听张家娘子同我说,那菡香玉露膏生肌润面,竟有教人肌肤回春的功效,市面儿上极受追捧,她倒是一直怂恿我多制些出来售卖,我不过听过笑过便罢了,但由此知晓了我那膏子原来可以拿来换黄金,甚至,黄金难求。 果然,我这么一说,玉符的目光蓦地转向跟前的白瓷瓶,所有的款儿都放了下来,拿起瓷瓶拔开塞子,凑近了鼻子嗅了嗅。她算是个识货的,一嗅之后再抬头,眉眼俱开了。 “朱公子好重的心意,玉伶今日不肯列席,合该她亏折。”因这瓶菡香玉露膏,玉符原本端着的架子都放了下来,说起玉伶来,言语间颇有拈酸吃醋的意味。 “那玉符姑娘倒是同我说说,玉伶今日为何不肯列席?”师父乘势问道。 玉符主动地从桌子的另一端,挪步到了师父身旁,行走间莲步婀娜,抿嘴轻笑,举手投足娇媚之态尽现,我瞧在眼里登时又是一阵羞愧,自忖着来时何必要换一身男装,在她跟前这么一比较,我就算穿着女裙,也丝毫没有女儿家的姿态。 玉符一手勾住了师父的脖颈,依偎在他身侧柔声娇嗔道:“今日楼上顾侍郎宴客,指明了要一位玉迎人的花魁待选侍席,妈妈本要来问我与玉伶哪一个肯去,哪知道玉伶她先得了消息,抢我前头去同妈妈说了。” 说着她将师父跟前那盏斟满的酒盏小心地执起,一滴不洒地送到了师父唇边。“若非她使了心眼,抢着去侍席,奴又如何能应了同朱公子的这段缘分。” 我就在她身边立着,双手交叠着往下按压,若非如此,我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忍住不去将她的手臂从师父的脖子上推开。 师父微微一笑,就着她的手吃尽了杯盏中的酒水,可这杯酒却好像不是师父饮下的,而是教玉符泼洒在了我的心头。 就在我几乎不能再忍下去时,外头突然有人惊叫一声,随即又是好几声,有男人的声音,也有女人的声音。纷乱沉重的脚步声,陡然在我们头顶响起,我仔细听了听,惊叫声也正是出自头顶。 “楼上是顾侍郎设的筵席?玉伶侍的席?”师父向玉符问道。 玉符并不在意,手臂还勾在师父脖子上,娇笑着漫不经心地答道:“朱公子是头一回上勾栏院么?恩客们吃多了酒,胡闹起来罢了,不必替玉伶忧心,她岂能连这个也应付不过来?” 师父蓦地推开玉符,霍地站起身,一手挥开门,便冲了出去。我紧随在他身后,路过玉符身边时,见她教师父这一推,推倒在了地下,正柔柔弱弱地唤着:“朱公子……奴……” 我本能地想伸手将她拉起来,可停住了步子一犹豫,还是从她身边走开,撵师父去了。出门的时候,听见她在我身后恨恨地“哎”了一声,跟了一句什么咒骂,未能听清楚,我心里忽然就痛快了些,但也暗骂自己没出息,同一个风尘女子较劲。 一抬头,师父已然到了楼梯上,楼上的骚动和尖叫愈烈,显见不是姑娘与恩客之间的调情嬉闹,我赶紧加快了步子跟了上去。 第119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七) 三楼的地板上一片狼藉,盘盏、乐器、圆凳,散了一地。有衣着轻薄的女孩子尖声叫着往楼下逃,我随手拉住一个,问道:“楼上出了什么事?” 那女子摇着头,惊慌失措到语无伦次:“玉伶……玉伶……吓死人了……” 果然就是玉伶出了事。一抬头,又见两三名健仆,簇拥着一名华服的中年男子从里间匆匆出来,一见我,那华服男子还当是玉迎人中的小厮,慌张且恼怒地责问道:“你家妈妈呢?喊她来回话!” 我并不是玉迎人的人,也不愿搭理他,但见他们从里间出来,想来玉伶就该在那里头,师父应该也是朝那边去了。于是我胡乱往楼下一指,浑说敷衍道:“玉妈妈在楼下等回话。”言罢就往里间跑。 我料想得不错,师父确在里间,我奔进门时,里间已不见了旁人,惟有师父蹲在地下,半扶起一个花甲老妇。 “师父,玉伶呢?”我扫视了屋里,并不见玉伶,便快步走向师父,“师父,是玉伶出事……” “救我……快救我……”师父扶着的老妇突然急喘着喊道,一手在半空中胡乱抓着,一下就抓住了我的手腕。 我教她唬了一跳,说到一半的话也咽了回去,低头去看她,只觉哪里不对劲,定睛一瞧,只见师父半扶着的那老妇面容仿佛在变,皮肤松垮,眼睛眍?,头发的颜色也在变化,白色的发丝越来越多,我突然明白过来,可又不敢信,一下捂住了自己的嘴,紧盯着那老妇。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师父臂弯里那花甲老妇已然成了耄耋老人,口中仍在呼救,可说话的力气越来越弱,她抓着我手腕的手也在颤抖,我能感觉到她正拼尽全力,想要撑起身子,挣扎着求生,但已是枉然。她手上的最后一点气力迅速地被抽离,只能衰弱地跌回师父的手臂上,气若游丝地喘了几下,便呼出了最后一口气,一歪脑袋,了无生息。 我惊恐地望望师父,他伸手在她耳下搭了搭,皱起了眉头。她的手仍旧在我的腕子上,师父伸手要去抓过来搭脉,我放下她的手,摇头道:“师父,不必了。” 我向门边一指,师父抬头望过去,却见一个年轻姑娘的背影,飘然出门而去。 我忽然记起义庄里的老鬼曾说过,义庄里那三个老死的老妪,魂魄离开时,都是年轻貌美的女子,与眼前才刚发生的这不可思议的一幕,恰恰吻合。如此看来,并无什么巧合,那三具无主尸身,正是青楼里失踪的三位花魁选人。 “她……她便是玉伶么?”我瞧着那离去的游魂,又低头看师父将那“寿终正寝”的老妪放回地下,还是不太敢确定。就在刚才,一盏茶的功夫,一个妙龄女子,在我们跟前过完了她的一生,快得连师父都措手不及。 “正是玉伶,老死的。”地下铺着波斯毛毯,那老妪的躯体就这么在毛毯上蜷缩成一团,师父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喃喃低语:“不是玉符……也不是玉迎人……” “师父,说什么呢?”我听不明白师父的自言自语,碰了碰他问道。 “快走,莫要惹事。”师父不应我,却蓦然抬起头,拉起我的手便走。我们下楼梯时,正有几个官差从楼下上来,师父拉着我与他们擦肩而过,却好像没有人瞧见我们似的。 直至到了楼下花厅,师父才放开我的手,一站稳脚跟,就听见鸨母玉妈妈赔着尴尬的笑,一叠声地告罪: “今日不巧了,改日再来顽啊。” “陈公子,记得再来啊,咱们玉蝶可每日巴望着您呢。” “没事,没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姑娘们同客人顽过火了,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 “哟,朱公子,对不住,对不住啊。”她一转脸,看见了我和师父,忙笑着过来赔罪,“您可千万再来啊。” 正说着,上楼去的官差抬了板子下来,上头覆盖着草席。也不等官差上前来赶人,花厅里有好些人一哄而散,夺门而出。另有些胆大的,还在花厅里站着,伸长脖子瞧热闹。 官差将板子往地下一放,向四周问道:“鸨母何在?” 玉妈妈捏着帕子,胆战心惊地上前:“奴家便是,官人有何吩咐?” “来辨辨,可是你玉迎人中的人?”官差一把掀开板子上的草席,露出草席低下一具老妪的尸身,唬得周遭的人惊呼一声四散开来,玉妈妈更是惊恐万分,连连向后倒退,正退到师父身前,师父一伸手,便挡住了她。 玉妈妈见无处可退,只得硬着头皮,拿帕子捂住口鼻,上前飞快地瞧了一眼,又慌忙退开,脑袋直摇:“不……不,不是。” “确准了不是?”领头的官差横了她一眼,“不是你玉迎人的人,如何会在你画舫中?” 玉妈妈许是头昏脑涨,扶额缓了好一阵,渐渐镇定下来,别过眼不肯在去瞧那尸身,反驳官差道:“玉迎人是青楼,开门迎客,自是什么样的人都有。况且,青楼又不是善堂,怎会有这样老的老妪?”说着她眼不看板子上的尸身,只别过脸去,朝那处一指。 官差心烦意乱地围着那尸身转了两圈,忽扬手抖开一张纸道:“但凡是玉迎人的人,都过来瞧一眼,辨一辨,辨过了便在此间按个手印,每一个都要按过,一个不许少。” 玉迎人里的那些姑娘一个个都霎时花容失色,惊声一片,更有人转身要往外去。领头的官差颇不耐烦,低吼道:“吵什么!哪一个敢走,便作嫌疑论处。” 这一嗓子颇俱威严,吵嚷叫唤不休的姑娘们,顿时都安静下来,乖乖地排着队,挨个儿咬牙上前一望,事实上却无人认真瞧过,都只是匆匆一瞥,便赶忙移开视线,更有人半闭着眼,连看也不敢看上一眼,便连连摇头,“不认得……”说完远远地避着板子上的尸身走开,绕到另一边去按手印画押。 第120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八) 我远远地注视着躺在板子上的玉伶,默道:她就是玉伶,那些人因受了惊惧,都不肯多看一眼,只需多看上一眼,总有人会发觉老妪身上穿的衣裙,头上戴的钗环,正是玉伶日常所用。然而并没有人愿意细细瞧上一眼。可见另三家发觉老妪尸身的青楼里,也是一样的情形。 官差并未问出什么有用的来,又将花厅中的酒客盘问了一遍,亦无所得。问到师父时,他也只是摇头称不知。不消说,玉迎人上至鸨母,下至小厮,皆是人心惶惶,恨不得立时就将官差与那具尸身请出去,更不必提将她烧埋了。 问罢了话,师父便带着我往外走,照壁前人影一晃,从照壁的阴影下走出一女子来,身姿婀娜摇曳,走到路边的石灯旁,我才看清楚来者原是玉符。 她向师父盈盈一拜,石灯的光照在她脸上,我隐约瞧见她眼中似乎有水光闪动。“朱公子,匆匆一聚,奴家今生就……就……”说着她竟是泫然欲泣起来。 我分明记得师父在给她菡香玉露膏前,她还因玉伶抢先占了她的彩头而耿耿于怀,师父奔出门去时,她尚在雅室里咒了几句难听的话,何时就如此情真意切起来,还不是看着师父出手阔绰,又点了她一回,便有心攀附一回。她扮起来,倒比台上唱南曲的还真切。 师父满脸惊喜地向她道:“果真么?不瞒玉符姑娘,在下倾慕姑娘许久,只因囊中羞涩,温饱尚不得保,这才不敢来见。今日在下偶路过赌坊,无意在赌坊后巷捡拾到两枚金叶子,即刻就拿来见姑娘了,不想姑娘竟也有此情意,既玉符姑娘深情,在下难却……” 灯火下,玉符的脸色变了几变,终是硬生生地屈了屈膝,口气冰冷道:“朱公子走好,玉符还有事,便不相送了。” 恰此时官差完了差事,抬起板子要离了玉迎人,玉符见尸身抬了出来,忙闪身避走。 我与师父也让到一旁,好教官差先走,想来他们许是也要将她抬去义庄暂放着罢。青楼女子本就是无亲无故的,不论容颜鲜活时有多少恩客追捧,一旦韶华不再,便是义庄里一具无人认领的尸身,最终也不过是荒郊乱坟里的一抔黄土罢了。 我心里忽就疏旷起来,再不同那玉符斤斤计较什么。 师父领着我走出玉迎人,我回头一望,湖面上曲正欢,酒正酣,美人正呢喃,依旧是一片歌舞升平,并未受玉迎人里这场骚动的丝毫影响。我自想着,明日赌桌上的押注,或又有变数。 师父一路默然无声,走了好一阵,离了那繁华喧嚣地,才叹道:“这倒是奇了……” 我忆起在玉迎人时,师父对着离世的玉伶念叨过“不是玉符,也不是玉迎人”的话,心里好似明白了一些。 “师父,你要逛青楼,可是怀疑那三个花魁选人的死,同玉迎人有关?”我拉了拉师父问道,他说要逛青楼,我就觉着蹊跷。 这回师父倒也不卖关子,思量着道:“义庄里那老鬼说得很是明白,那个死了个老妪,正是青楼里报失的三名女子,这不会有错,赵善防虽有怀疑,但又没法明证,任谁也难相信有人能如此迅速的衰老。” “我便说这里头诡异,十有八九该是咱们铺子的买卖,师父也是断定是咱们该管的事儿,才肯来管上一管,我断得可对?”我问道,师父虽不说,但从头至尾我都这么认定。 “总算是教出你点名堂来了。”师父沉沉的脸上有了些笑意,转眸朝看了看,“那你便在说说,咱们为何要混赌坊,逛青楼?” 这个疑问我其实想了许久,并没有很清晰的头绪,我也想知道究竟是为何,便打着马虎道:“听些消息罢。” 师父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没头没脑道:“死的都是青楼女子,又都是花魁人选,祸起花魁之争。” 我将他这话反复嚼了两遍,倘若那些花魁人选一个接一个地离奇死去,最得益的将会是哪一个?赌徒酒客必定不会是最得益的,官府自不会多过问民间风月事,况且官府中人本身时常在欢场消遣,替自身着想,也不会想见乱象。 那么剩下的,便只有一人会得益,那便是花魁本人。将与自己为敌手的,一个个死去,没了敌手,不正能拔得头筹么? 我豁然贯通,顿时振奋起来:“师父,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师父安之若素,笑微微地看向我。 “师父先去赌坊,是想通过花魁的赌局来探知,哪些青楼里死了花魁人选,哪些青楼的人选安然无恙,两位姑娘都齐全的青楼首先最有搅局的可能,毕竟花魁若能出自自家,这家必定能风光无限,财源广进的。从赌坊里,咱们获知百花楼、玉迎人、水色潋滟三家人还齐全,因此师父便想一家家地试探过来。” 我一口气儿说罢,颇有些得意地瞧着师父,等待他的夸赞。 等了少顷,师父只是笑着拍了拍我的头顶,“既都知道了,心里还因那玉符姑娘不痛快么?” 我的脸顷刻间就红了一大片,连耳朵都微微地发烫,那点子小得意顿时消失无踪,垂下眼盯着自己走路的脚,细声道:“谁心里不痛快了……” 师父仿若没听见这句,转脸打起了正经,接起我方才的话:“眼下玉迎人也失了一位花魁选人,虽然那玉符同玉伶不和睦,但玉伶死时,她就在咱们跟前。再者,以玉符的眼界和量度,断无那等狠手段。”他摇着头,喃喃道:“不是玉符,也不是玉迎人。” 这话在玉迎人时我便听过一遍,当时茫然,现下通透了才明白原是这个意思。 “师父……”茱萸巷的牌坊就在前头了,我一直迟疑到进了茱萸巷,才闷声问道:“这么说,明晚咱们该去百花楼,还是水色潋滟?” 有时候我觉着我能领会师父的心思,师父也能看透我心中所想,这不是我胡乱瞎想的。我正因从前海棠的事,生怕伤感旧事重提,并不十分想去百花楼,师父便开口道:“水色潋滟罢。” 第121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九) 次日,铺子还照常开张经营,我拿了把笤帚在门口清扫香樟叶子,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冲我招手招呼,我放下笤帚走了过去。 张家娘子向我身后的铺子张望了一回,确定了没看见师父出来,便煞有介事地问道:“昨晚上,画舫出事儿了,你可知道?” 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特意与我讲这事儿,便只淡淡笑道:“婶子好灵通,隔夜的事,现下就知晓了。” 张家娘子认真地盯着我:“你师父昨晚上回没回铺子?” 我心里一阵慌乱,暗说她可是知道了什么,一面点头道:“回了啊。” 张家娘子神情复杂地看着我,少顷叹了口气道:“阿心,你师父总该有三十了罢,人和气,模样又俊朗,你也没个师娘……” 她究竟想说什么……我心里委实没有底,尴尬地冲她笑笑:“婶子今日是怎么了,怎就说起这话来?” 她似乎是横下了心,凑近我,低声道:“昨晚上,有人瞧见你师父在玉迎人……同他一道的,可是花魁选人,玉符呢。” 我不知该如何接话,茫然地看着她,张家娘子瞧着我无动于衷,大约是当我震惊过头,发了怔,遂又劝慰我道:“你师父开着个生药铺子,医术又远近皆知的,手头丰裕,偶吃个花酒,也没什么……” 我心里不太明白,为什么张家娘子觉着我需要她的劝慰,便笑道:“师父愿意去哪儿,岂是我能说得的。况且……”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伴着几声火急火燎的“闪开”,我说了一半的话顿在口中,与张家娘子一同循声望去,一大清早在茱萸巷里这般策马,这情形几乎同师父去青楼一半罕见。 片刻之后,两骑并驰而来,马上的人装束甚是威严,我一眼便认出他们,正是那日来铺子请师父去义庄验看尸身的官差。 两人在朱心堂门前下了马,快步走进铺子里。“阿心。”张家娘子的眼瞪得溜圆,嘴也半晌合不拢:“官府的人为何去朱心堂?” 我心里知道,十有八九,因昨晚又多出了一具老妪尸身,临安知府又来请师父去验看。但这话总不能同张家娘子道明,我便只是摇头,权当不知。 不一会儿师父跟着两名官差从里头出来,见我与张家娘子站在对街,便走过来嘱咐我道:“师父还须得往城外去一趟,你看着铺子。” “师父,我与你同去。”我下意识地就接口道,虽然我一点儿也不想再去义庄那冷森森又教人翻肚倒胃的地方。 “女孩子家,去那地方总不适宜,你就莫去了。”正说着,一名官差牵了一匹马过来,问道:“朱先生可能骑马?” 师父点点头,那官差忙将手里的缰绳递到师父手中,“赵知府催得紧,朱先生先骑我的马去罢,我随后去便是。” 师父拍拍我的肩膀,“师父去去便回,你莫要独自一人出去。” 师父与另一名官差,在张家娘子的瞠目结舌之下,上马疾驰而去。那位将马让给师父的官差向我抱了抱拳:“这回又要劳烦朱先生。” 我屈膝回了礼,只是冲他笑笑,并答不上什么话来。 我一早在外头与张家娘子闲话,铺子里尚有一堆活未完,待那官差走了之后,我也便回了铺子。 大约将近正午,师父尚未回来,我收拾了柜台上的散碎药屑子,正要去后院置备午饭,门口蓦地跨进来一人,我只得站住了脚。 “仍和上回一样的药材。”那人在柜台前站定,言简意赅道,“龙珠丹,二百枚。” 我稍稍一愣,他一提龙珠丹,我便记了起来,这人正是上回来定制龙珠丹的那位公子。上回要了三百枚,这才隔了多久,竟还要二百枚,我不禁惊诧,随口就问道:“公子上回要的三百枚,已经吃完了么?” 他也是一呆,沉这脸道:“自是有用,才来买。” 显然是嫌我问多了,他摸出一枚比上回稍小些的金叶子,不轻不重地掷在柜台上,我看见他的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比上回又多了好几处未洗净的颜色,再打量打量他的面色,好似比上回更清瘦了些,下巴上一圈淡青,看着似乎许久未修容了,莫说修容了,眼眶下那一片乌青,表明他或许连歇觉也不够。 我与张家娘子不同,并不惯于刺探旁人的隐秘,他既不愿我知晓,我便只管做我的生意便是了。当下我便收了金叶子,同他定下了取药的日子,与上回一样,他要得甚是急切。 师父直到下半晌才回来,我将那龙珠丹的定钱拿给师父看,他紧着眉头瞧了好一会儿,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唤来吴甲,吩咐了制龙珠丹的要领,便没再提起这事,仿佛有些心不在焉。 我还想着赵善防那便的棘手案子,便问道:“师父,赵知府那边,仍是毫无头绪?” 师父摇摇头,又凝神瞧着我:“今晚不必去水色潋滟了。” “这是为何?师父知道是谁弄的鬼了么?”我惊奇道。 “不是玉迎人,也不是水色潋滟……”他打量着我的神情道,“咱们……径直就去百花楼罢。” 我脑里忽然一阵眩晕,呆滞了一息,探问道:“水色潋滟也有姑娘死了?” 师父点了几下头,凝重道:“义庄里多了两具尸身,一个是玉伶,另一个是水色潋滟里抬出来的,仵作验过,我也瞧过,都是老死。赵知府颇为头痛,却也无计可施” 原来昨夜里死的不止玉迎人的玉伶,同样的事儿,水色潋滟也未能幸免逃过。这下倒也轻省了,不必再一个个试过,只剩了百花楼一间而已。 师父将脸上的凝重换作一抹浅笑,双手扶了我的肩膀,“你若是不愿去百花楼,也不打紧,师父自己也去得。” 扪心而言,我确实不太想去百花楼,可是……我又怎能教师父独自一人去青楼那种地方,再为难,我也要跟在他身旁才能安心。 第122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十) 酉时闭了铺子,后院起了锅正熬搓药丸的蜜,空气里香甜醉人。我在屋里换了一身短褐男装出来时,殷乙正在石臼里舂药沫子,我趴在石磨上嗅着蜜香,看了一会儿殷乙舂药,不一会儿师父便从他那屋子出来,手里还捧着个扁扁的木匣。 他的目光向我一扫,朝我笑起来,我一瞧他那笑,便觉有后话。 果然,师父招手唤了我过去,一手托着木匣笑道:“豆蔻韶华,扮成这模样岂不辜负了。” 我暗想,昨日出去时,究竟是谁让我换了一身男儿衣裳。 他将手里的木匣往我跟前一递,顺势道:“还记得,你梳过一回灵蛇髻,端的是好看。” 当下我便明白了他的意思,木匣里的该是一袭新衣,说起灵蛇髻,是想让我以此发髻来陪衬这身新衣裙。只是我不明白,他既要去青楼,带着个打扮光鲜的女子,岂不奇怪。 我回至房中,自挽了个灵蛇髻,抖开木匣中的裙衫来换。乍一眼,便教那罗裙勾住了眼,朱红的六幅素面长裙,裙裾上自上而下,由疏到密布着星星点点的泥银碎花,裙下是一袭纯白绸袄衫,领口袖口并下摆作了些水蓝色卷草纹。 竟不知师父何时置备下的衣裙,从质地上瞧,也不是全新的,大约有个八成新,款式上来看,并不像是街市上随意能买到的,有股子云淡风轻的贵气。我心里胡乱猜着师父为何会收藏着一身贵重的女子衣裙,一面隐隐嫉妒这衣裙的旧主。 可当我穿戴停当后,自己先怔了,若要说这衣裙是旁的什么人的,那也太巧不过,竟正合我身,分毫不差。 门上有人叩门,师父在屋外催促,我赶紧开门出去,师父端详了几眼我的衣裙发髻,略有意外,“捡到你时,这衣裙就在你随身的包裹里,不想时至今日竟还能穿,这么些年也没见你长高几许。” 对于过往的记忆,我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也并无好奇,既然这衣裙不是别的什么女子的,我便更无芥蒂了,跟着师父出门往百花楼去了。 将近百花楼时,师父方同我说:“我使了些手段,教百花楼的芙蓉患了疬风病,移至乡间养病去了,少了一名花魁选人,鸨母正急得不知所措,左右百花楼也无人留意过你,我便将你替进去,充作花魁选人,届时见机行事。” 我大惊失色,结结巴巴道:“师,师父,我,我,花魁选人?” “别怕,你且听师父同你说。”他停下步子,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六家青楼中的五家,各死了一名候选花魁的女子,惟剩了百花楼,问题必定就出在百花楼,只是不知出自两名选人,还是百花楼的妈妈。如是鸨母,不会对自家摇钱树下手,你当平安无事。现芙蓉患病,无法间人,且远远地在乡间养病,倘若她是祸首,眼下的情形,再掀不起浪来,你亦无事。” “倘或是芍药呢?”这话问得我自己心里都不禁一颤,其实不必师父作答,我也很清楚,如若是芍药暗中下的狠手,我作为补进的选人,也难逃她毒手了。我低头看了看这身好看的衣裙,暗自叹道:拿了这样好的衣裙给我,果然就没安下什么好心。 “不必骇怕,师父在呢。”师父向我确保道。 其实镇定下来之后,我并不惧怕芍药在暗地里使什么手段。虽说师父时常会支使我去做些出乎意料的事,但这么多年的寂寥年岁中,我是唯一同他作伴的人,我才不信他会舍出我去套狼,事实上,我所遇到的任何一个险境,师父都不曾迟来半步。 我惶遽的,是要教我去冒充一名娇柔百媚的女子,那才是要命的事。 “师父……”我瑟缩着嗫嚅道:“并非阿心贪生怕死,不肯替师父效力,委实是……”我一闭眼,将心一横坦言道:“阿心平素随性惯了,又从无妇人教养,勉强识得些礼,但根底里,恐怕连个女子都不像,更不必说去同那些千娇百媚的女子比了。” 那幢灯火通明的小楼就在跟前不过十来步外,金灿灿的“百花楼”大招牌近在咫尺,我磨磨蹭蹭的就是不愿再往前走。 师父有些急了:“谁要你同她们比,你只管随着本心行事即可。” “可我……”我的内心比他更煎熬,将平日里抵死不肯承认的话都说了出来:“我这样貌,去充作花魁选人,岂不要教人笑痛了肚腹……” 师父在我背后猛推了一掌:“莫要妄自菲薄,阿心笑起来甚是好看呢,连师父也看不够。” 我的心底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暖的甜意,好像吴甲他们在后院熬的蜜香,脑子里教这突如其来,却不合时宜的甜蜜熏得晕晕乎乎,也不知怎么,被师父半推着就走到了“百花楼”的金字匾额下。 待我回过神来,想要夺门而逃时,已然晚了,风姿犹存的半老妇人风风火火地冲到了我和师父跟前,看向我的眼里露着掠食般的兴奋。她夸张地朝师父屈膝,笑着问候道:“朱公子到了呀。” 旋即,她便转向我一面仔仔细细地打量,一面问道:“这位姑娘,便是朱公子从教乐所里赎出来的官家姑娘?” 师父忙点头笑道:“正是,正是。这位姑娘不愿在教乐所里拘谨着度日,外头恐怕更能施展些,朱某爱才,也不愿看着明珠蒙尘,便自作主张,荐予林妈妈。” 那鸨母看着要比玉迎人的玉妈妈年长,不论是气势还是姿态上,也都更胜一筹,我脑子里突然冒出海棠脸上那道从唇角一直延伸到耳边的长疤,心里暗想,能将人逼成这样的,想来也不是什么善茬儿,不知这花魁之争,是否她在背后弄鬼。 我正暗自想得出神,冷不防师父轻轻捅了我一下,便听得那林妈妈满是笑意地在问:“姑娘闺名是哪两个字?今年多大年纪?” 我愣了愣,不知要如何回她,师父伸手在我垂着的手上不动声色地一捏,迅速地写了个六,我忙端起手,朝她盈盈一拜:“十六了,小字……” 第123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十一) 我心里突然一动,直起腰背,抬头迎向她的目光,勾起一侧唇角,学着玉符的神态,笑着应道:“奴家小字……海棠。” 林妈妈的笑容瞬息之间僵滞在面颊上,眼里漫上了一层恐慌,我心里忽地畅快了不少,摆出疑惑的神情,柔声问道:“妈妈这是怎么了?” 林妈妈脸上的僵滞的笑慢慢地化开来,拉起我的手轻抚了两把,亲亲热热道:“海棠姑娘呀,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家了,姑娘有多大的本事,尽管使将出来,咱们这儿不比教乐所,没那么多啰里啰嗦的规矩,唯一的规矩,便是恩客们的交子、金叶子。” 我低头笑起来,师父也跟着笑了几声,向林妈妈问道:“妈妈可还中意?” 林妈妈眉梢一动,向师父使了个眼色,侧过身,背向我同师父说话,断断续续间,我只听见她轻声说道:“颜色尚佳,身段姿态还需教导,这姑娘若是聪敏伶俐倒还省事儿,若是……” 师父朝我瞥了一眼,仿佛是憋着笑道:“妈妈只管调教,究竟如何,还看她自个儿造化罢。” 随后林妈妈似乎还问起了身契价格一类的话,师父笃定道:“不忙问这个,待花魁大选过后再议不迟。” 那鸨母一听这话便有些急了,回头望了我一眼,似乎在打量我当选为花魁的可能性,飞快地计算她的得失。师父却不容她多算计,岔开她的注意力:“林妈妈,咱们不急在一时,在下又不是人牙,不做那样的买卖,全看在与……海棠姑娘的缘分上,身契嘛,这个好说,总不至于教妈妈吃亏了便是。眼下紧要的,海棠姑娘初来乍到,住所可安排下了?这一路舟车劳顿的,也该教姑娘先歇歇才是。” 鸨母一拍自己的额头,跺脚道:“朱公子所言极是。”遂又笑容满面地过来拉起我的手,“海棠姑娘莫怪,都怨我见了姑娘心里喜欢,倒把要紧事浑忘了,快随我来。” 她拉着我的手,一路就穿过花厅,往后院去,这会儿我倒慌张起来,回头望了师父一眼。师父还在原处站着,微笑着冲我点点头,又扬了扬下巴,示意我安心跟着她去。 林妈妈带着我到了后院,原来后院还有一幢小花楼,分上下二层,她径直将我领上楼,穿过雕栏画栋的回廊,在向东的一间房门前停下,却犹豫着不开门。“这间屋子,原本是替姑娘备下的,只是……只是妈妈不知姑娘的小字,也唤作海棠。恐怕姑娘觉着犯忌讳,不合住。”林妈妈为难道。 “奴家的小字,与房间也相干么?”我口中疑问道,心头却暗自爽快,不想我临时起意想要替海棠略出口气,竟戳中了这鸨母好几处。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这屋子里原来住着的姑娘,也唤作海棠,两三年前的事了。本也是我这百花楼里一等一的姑娘,偏她自己不争气,犯了勾栏院里的大忌讳,自毁了……自毁了前程。” “那现下她人呢?”我佯装不知,故意问道。 林妈妈的眸光骤然一寒,口气也坚冷起来:“怀揣了与恩客长相厮守的妄念,诞下个没名分的孩子,照着百花楼的惯例,赔足了身价钱,并多年的教养花费,两手空空地撵了出去。” 她绝口不提海棠自毁了容貌的事,我心底暗恨她无情无义,却也不能显露出来。 “海棠姑娘,你原也是个官家小娘子罢?妈妈不问你从前家中犯了何事,使你进了教乐所。你既自己立了主意要闯身出来,往后就要全凭自己的本事吃饭了。进了娼门,真情真意这档子事儿,从此就绝了念罢。”我教她握着的手陡然一紧,“莫怪妈妈说话不中听,也莫觉着妈妈是拿这事儿来吓唬你,这是你踏进这个行当头等要紧的第一席课,要记牢从前这屋里的海棠,切莫走了她这条路。” 这番话,平心而论,她说得很是恳切,我若是真要投身青楼,怕是要真心实意地感激她教授的这第一席课了呢。但她绝想不到,我来不过是为替师父找到那件祸害了五条性命的凶器。 当下,我便向她欠了欠身:“多谢妈妈教诲,海棠记下了。这间屋子,住着无妨,海棠如今又不是官家闺秀,哪有那么多讲究。” 林妈妈的眼一下就笑开了,摩挲着我的手背,极满意地点了点头:“这就对了,妈妈阅人无数,看得出海棠姑娘将来是有大作为的。” 我心底苦笑:一个青楼女子,还能有什么大作为,不外乎是替鸨母赚足了钱,在即将年老色衰时,嫁得一户殷实富庶且不计较出身的人家,做个侍妾而已。倒不如像海棠那样,将真情实意全掏出来,烈烈扬扬地在这世上闹上一场,不枉尘世一遭。 林妈妈打开门锁,引着我进门。屋子是早有人打扫干净的,我匆匆扫视了一圈,便向她道谢,请她自去忙,不必因我耽搁。 待她心满意足地离了屋子,去照看前头的生意时,我才定下心来,将海棠曾住过的屋子慢慢地环视过来。 一圈看罢,猛一回身,才发觉房门还大开着,师父不知什么时候立在了门外。 “海棠的屋子?”他跨进门来,一面顺手阖上屋门,一面问道。 我心里些许难受,只“嗯”了一声,点点头。忽然我又想起一桩疑问来,“师父,我记得你曾来替百花楼的姑娘看过诊,为何她们都不认得你,只将你当做寻常纨绔?” “阿心近来善断,不妨来断一断,为何她们不认得为师。”师父在桌旁坐下,含笑瞧着我。 我思索了一阵,不得其解,再仔细地将师父打量一遍,只觉他今日为扮作纨绔子弟将我送入百花楼,衣着发饰上刻意修饰了一番。 说到发饰……我不禁抬眼又朝他的白玉束发冠看了看,这束发冠甚是眼熟,我一定在铺子里见过。细细一想,便明白了,就是这束发冠起的效用。 “这莫不是伍子胥过昭关时所戴的发冠?”我指向他头顶的发冠问道,“伍子胥因过不了昭关愁急,一夜白头,得以顺遂过关,但那冠自此便得了灵性,佩戴之时,旁人便认不出戴冠者本来的面目。师父,我断得可对?” 第124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十二) 师父抚掌笑起来,颇有些欣慰,“看来,你这脑袋瓜近来尚算灵便,如此甚好,而今你寄身在这青楼里头,应对之间,也要机警些,咱们尽快翻找出是什么人什么物事在作祟,也好早日接你回去。” “师父……”提到要在这青楼里装模作样,我顿时又踌躇起来:“我怕……怕是没法……”我局促不安地捏着衣摆。 “莫怕,你而今在鸨母眼里是块儿宝,是了不得的摇钱树,就现下情形,她不会教你出来应客。”师父从椅子里站起身,立在我跟前按着我的肩膀,“师父就在近前,不会走远,倘若有登徒子对你心怀不轨,师父岂能袖手旁观着?” 我仰头端视着他的眼睛,又怏怏地垂下头,细声道:“我怕的不是这个,我是怕……” “怕什么?”他扳起我的下巴,仔细地看了看我的眼睛,显出一脸我并不很期待的慈蔼神情:“若还是骇怕,便罢了,师父再想别的法子。” 我横下决心道:“师父,阿心容貌平淡,更无姿色可言,你让我扮个小厮长随什么尚使得,可偏要我去扮什么娇媚的青楼女子,玉迎人的玉符,咱们都见过,师父倒是瞧瞧,我哪一点与她相类?我是怕自己根本就连个女子都不像,更遑论什么花魁选人了。” 师父退开一步,将我仔细端详了一番,忍笑道:“嗯,的确不像,目光呆板,肢体僵直,毫无那种媚眼如丝、温婉可人的意态。可还能如何呢?为师又没有第二个徒儿,也只有委屈你了。” 说完这些令人丧气的话,他便抬脚往门边去,“你早些歇着,明日打起精神来,好好试试鸨母林妈妈,还有那芍药。” “我……怎么试?”我才问完,师父便从门口出去了,连头也不回一下,我也只得无奈地在桌边坐下,桌上有一壶凉茶,我顺手就替自己斟了一盏凉茶,好静静心,顺顺气儿。 吃过两盏茶,我慢慢地捋了捋思绪,依照师父的推断,作祟之人如若是百花楼里的人,不是林妈妈就是芙蓉与芍药。芙蓉正远远地养着病,林妈妈看起来是一心一意地要将我当做一株摇钱树竖起来,也不像是要兴风作浪的人,剩下的唯有百花楼的另一个花魁选人芍药了。 直至我躺倒在床榻上,也没能想出要如何试探芍药,可是百花楼的床榻当真是香软,躺下没多久,我便眼皮酸胀,身子发软,沉沉地睡去。 这一觉睡得甚是香沉,也不怪师父总说我缺心眼,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也能睡得踏踏实实。最终将我惊醒的,是一阵紧过一阵的敲门声。 我披衣起床,双眼迷蒙地去开门,门一开,我与门外的人四目相接,皆吃了一惊。 我吃惊,是因为我睡意未消,脑子里一片混沌,甚至不记得自己此时身在何处,总觉得一打开门,在门外叩门催我起床的,一定是师父,没料到撞入眼帘的,不是师父,却是珠光宝气的林妈妈。 从林妈妈的神色来看,她的吃惊并不比我少,她一脚跨进门,向屋内扫视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衣衫不整、披头散发的我的身上,疑惑地问道:“海……海棠姑娘,在教乐所时,不作晨课的么?” 她这一问,令我彻底清醒了过来,我悄悄打量了一眼屋外的天色,阳光灿然,少说也已是己时了,我竟然睡过了头,直睡到林妈妈起了疑惑。 我自然是不知道教乐所究竟有没有晨课这一说,不敢胡乱浑说,便只好避开这个问,移民向她行礼一面答道:“妈妈赎过,海棠昨日自教乐所出来,坐了一路的车,又走了好些路,才到了百花楼,夜里浑身酸痛,再便是此地陌生,还未及适应,眼睁到天半亮才阖上,这一睡,又睡迷了。” 林妈妈了然地舒了口气,扭头向身后跟随而来的小丫头道:“愣着作甚,还不快侍候你海棠姊姊更衣梳洗。” 小丫头不过八九岁的年纪,忙不迭地捧着个木托盘上前,甚是乖巧懂事。林妈妈横了她一眼,向我道:“这个丫头粗笨,海棠姑娘多担待些,教乐所的规矩极重,姑娘也拿些规矩出来磨磨她。” 说着她便要走,临走又吩咐那小丫头:“多向你海棠姊姊学着点儿,待姑娘梳妆得了,便领来前头。” 林妈妈一走,那小丫头便悄悄地松下了紧绷的腰背,将手里捧着的衣裳放到我床榻上,一面揉着发酸的腰,一面要去替我打净面的热水。 我忙拦下她:“你不必忙了,我用隔夜的凉水也不碍什么。”看她腰酸得厉害,我忍不住就想替她看看,便指着她问道:“你的腰怎么了?” 小丫头似乎不敢真让我拿凉水净面,执意要去倒热水,我几步上前拦了她,“当真不必了,我惯用凉水。” 小丫头确定了自己可以省一回事儿,便高兴了一些,指了指自己一侧的腰抱怨道:“妈妈说我走路身子斜,将来见客时不好看,要打小就改过,她一见我身子斜,便要拿竹杖抽打,在她跟前走路我不得小心再小心,绷得我的腰险些要断了。” 我放下净面的布帛,走到小丫头身边,伸手在她的腰眼上揉了几下,小丫头高兴地笑起来:“海棠姊姊你真厉害,几下就不痛了呢。你怎么会这个?” “这没什么,打小儿同你一样,也是教人调教磨炼过来的,往后你在我跟前不必拘谨,爱怎么就怎么,我自个儿吃过的这些苦,可不想再看着旁人苦一遍。”我摸摸她圆圆的脸说道。这都是我胡诌的,自小师父可没教我吃过什么苦,他生性最是随和,向来都由着我,并不加管束,时不时还会护个短。 我一面胡诌,心里默念着:“师父,对不住,对不住。” 小丫头到底年纪还小,句句都当真听着,眼里还激出些水花来,“海棠姊姊,你人真好,比芍药姊姊好得多,今早芍药姊姊还恐吓我,若是我不将姊姊的日常暗地里告诉她,她便要妈妈打我呢。” 第125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十三) 芍药……小丫头突然提及芍药,我心里不禁动了动,顺着她的话问道:“芍药姑娘……好相与么?” 小丫头的脑袋摇得如同拨浪鼓:“姊姊可千万提防着芍药,她这人最是跋扈。姊姊来之前我跟着芍药姑娘,她想骂便骂了,想打也就打了,待姑娘们也没个好脸色,纵然是妈妈,也须得忍让着她。” 我默默地记在心中,随手取过小丫头摆在我床榻上的衣裙,摸上手只觉轻薄软滑,待我穿上身,在铜镜前站定,才知道这衣衫有多单薄。我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将向两边扩得过开的交领往脖子下拎了拎,仍是遮不住锁骨。 “海棠姑娘,穿戴齐整了咱们便快些往前厅去罢,本就已经迟了,再去晚了妈妈又要责罚。”小丫头焦急地催道,不时向外张望,因此也未能觉察我正不住地提交领,扯送腰肢上的束缚。 直催了三四遍,我已是无计可施,想着白日里的青楼,往来都是姑娘丫头,小厮也未必能见几个,也不必扭捏了,先将眼前这一阵应付过去再说罢。 于是,我便跟随着小丫头往楼下去,因上衣紧着,呼吸也不太顺畅,走起路来磕磕绊绊。就这么一直到了林妈妈跟前,她叹着气看着我由远走近,同她行过礼,便忍不住轻声问道:“衣裳不合身么?” 我点点头,也低声回她:“不曾穿过这样的衣裳,有些不惯。” 林妈妈瞥了我一眼,沉了沉脸,“那便从今日开始习惯。” 我张了张口,到底也没能回一句嘴,倒不是我惧怕了她,只是前厅里或站或坐了许多的姑娘,我初来乍到,若是露了锋芒,只怕教旁人有心提防,反要坏了事儿。 林妈妈的脸色变得极快,一转身便又笑得和煦亲切,拉起我的手,向众人道:“都来见见罢,这位海棠姑娘,昨日才到咱们百花楼,来补芙蓉的缺儿。” 这话一出,众女的神色皆变化开,各不相同,倒也而有趣。大多是惊讶又轻蔑地上下打量我,也有些端着副要看戏的兴奋,我将她们扫视过来,见一人目露了怨恨,死死地瞪着我,唇边却又带了鄙夷的浅笑。 此女的面貌较旁的姑娘要娇美些,杏眼薄唇,美则美矣,只是透着股子凌厉气儿,较玉迎人的玉符差了好些,较百花楼先前的海棠,则差得更远。我猜她便是芍药。 果然,林妈妈冲她招了招手:“芍药,你过来。” 芍药翻了翻眼,心不甘情不愿,一步三扭地走了过来,朝林妈妈僵硬地屈了屈膝。 “海棠在教乐所长大,咱们这个行当里的规矩懂的少,你比她长几岁,便时常指点指点她。”说罢这话,林妈妈许是自觉口气不够和善,又补道:“往后百花楼便要由你们姊妹撑持着了,妈妈还得托你们的福。” 芍药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我,凉凉地一笑,阴阳怪气道:“哟,又来一个海棠,上回那个海棠……”她笑着转向林妈妈:“教妈妈托了几年福?” 林妈妈很是尴尬,又隐忍着不能发作,到底是风月场中滚过来的人,反应甚是快,反唇笑道:“百花楼里个个儿都是孝顺的,哪个姑娘的福妈妈我享不到?去了一个海棠,不又来了个海棠么?妈妈还怕什么?” 论这口舌上的功夫,我心里暗暗服了那林妈妈,前半句将百花楼里所有的姑娘都夸赞了一遍,后半句又将她们都警告了一番,包括芍药在内,明着说海棠,暗着说缺了哪一个都不惧的,别太拿自个儿当回事儿。 芍药也不傻,冷冷地“哼”了一声,拧了拧身子,掩口打了个哈欠:“妈妈可还有旁的事吩咐?若是没事儿,我便去睡了,赵知府夜里做了个席,我总不能没精打采地去侍席罢?” 说罢也不等林妈妈回应,便弱柳迎风似地扭头走了。 前厅里鸦雀无声,待她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门外,林妈妈才一声哼笑,打破了沉寂。“都瞧见不曾?若要风光体面,要目中无人,要不可一世,便像芍药那样,苦练寒暑,成就一身舞技歌喉,再将眼皮放宽广些,脑袋调拨得明白些,也去粘搭个知府侍郎的,包管你们在百花楼……莫说是百花楼,在这个行当里都能呼风唤雨。” 原来赵知府是芍药的恩客,我又记下一桩。再望望林妈妈,正风风火火地指派着姑娘们去练琴瑟的练琴瑟,去吊嗓的吊嗓,去习字的习字……她倒是一门心思地扑在青楼营生上,市侩但奋进,不想是要在背地里弄鬼的人。 反观芍药那副调调,自恃过高,争强好胜,不服这个,又瞧不上那个的。想来花魁的名衔对她来说重入泰山,她虽不说,也能瞧出她志在必得的决心,我越琢磨,越觉着她最有可能为了花魁的盛名,行出恶事来。 林妈妈一圈吩咐已毕,转脸又朝我过来,依旧和气地笑道:“海棠呀,在教乐所里学了些什么?” 我唬了一大跳,我哪里知道教乐所里日常教些什么,只知晓那地方不过是豢养帝王将相专属的舞姬歌伶并侍妾家妓的所在,她们所学所习,从未听人说过。 林妈妈恳切地看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我一时无法,只得将平常师父所教的,除了医籍药典外的那些,一点点地说来。“教了些书,经史子集只粗粗看过少许,诗词歌赋上下的功夫多些,再就是烹茶抚琴,做些精细糕点吃食,全看各人擅长所在……” 我自己越说越没底气,这听来似乎也不太像是教乐所的课席。 “甚好!甚好!”林妈妈却突然振奋起来,拉着我的手到一张桌子后头,桌上有一堆正被摊看的账册,林妈妈将那堆账册子扫到一旁,仅留出笔砚纸张,朝我一探手:“海棠,快过来,写个诗予妈妈瞧瞧。” 我拾起笔,不知要如何落笔,斟酌再三,拣选了一阙我自认为还合适宜的写道:“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第126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十四) 前朝的旧诗,偶听师父说过一回,粗浅易懂,便记住了。 林妈妈伸了脑袋过来看,慢慢地一字一字地念,原来她也是识字的。念罢她的惊喜更甚:“百花楼里缺的就是能识字断文的,这下可好了。” 我心底长吁了口气,算是蒙混过去了。林妈妈拉着我的手念念叨叨:“不瞒你说,原先的海棠也是官宦家的出身,识字知书,能与客唱和,在她之后的芙蓉芍药,皆不识字,总有些常客抱怨几声。现教着识起几个字来,倒也不难,难的是要有才情,那些豪客,就好这一口。” 她一面说着,眼在我身上扫过,摇头道:“既是有才情的,便更要贵重些,这身衣裳可使不得,一会子我命人予你换一身,你收拾收拾,韩先生怕就快到了。” “韩先生?”我放下笔问道:“妈妈这就要我见客?” 林妈妈忙摇手,笑眯眯道:“你是咱们百花楼的花魁选人,怎好随意见客。韩先生是来替姑娘作画的,芙蓉病了,她的画像该从十二花中撤下来了,重新替换上你的。” 我回房不多大功夫,林妈妈果然命小丫头重新送了衣裳来,摸在手上衣料也厚实了些,终于能摆脱身上这一身,我高兴地抖开衣裙,虽不及我来是师父给的那一身,到底好过那些遮不住前胸,又教人透不过气儿来的轻薄衣衫。 小丫头羡慕地赞了一回,感慨道:“妈妈若也肯教我念书,我必定比芍药她们上心得多。” 我系着衣带,想起这小丫头原先跟着芍药,而今虽到了我这边,芍药的事,她指不定也知道一二,便一面随意闲聊,一面想着如何能从她那儿问出点话来:“芍药原先也念过书么?” “怎么没有,妈妈特意请了韩先生来教,我都跟着认了好些字,可就是没教会芍药她们,韩先生吩咐下的功课,芍药都要我做出来应付。”小丫头不屑地撇撇嘴。 我抿嘴笑了笑,“她既不肯识字,那平日里爱做些什么?” “吃酒、骰子、好看的衣裳头面……除了读书识字,有哪样她不爱的。”说到这个,小丫头的怨气又更重了:“她尤其爱赌钱,运道又差,每每输了钱回来便拿我出去,捏着个错处就要打骂。” “姑娘家的,爱赌钱?”这却是在我意料之外的。 小丫头吸了吸鼻子道:“就是呢。这里的姑娘,哪一个不想赶紧攒够了赎身钱,好离了勾栏,以芍药的进账,若是缩节些,早就够本了。可是海棠姊姊你可知晓,她至今无分文体己,不仅没有,外头还欠着好些帐呢,讨账的还来百花楼闹过几回,哪一回不是妈妈替她挡了的。” 这些事儿听得我惊心动魄,本还想着要将所听到的捋一捋,待师父来时好告知他。可还来不及细想,门外就有人在请:“海棠姑娘衣裳换得了么?韩先生来了。” 我不敢再迟,免得教人觉着拿乔,便赶紧应了一声,带着小丫头出门。 这回倒是去不前厅了,门外来人引着我到了一处园子,正是熙春明媚时,园子里一株怒放的老桃树,树下早有人安置下了书案与香炉,作出了一派风雅状。 画师背对着我已然就坐,正打量着那株桃花的景致。我走到他身侧行礼,轻声唤道:“韩画师。” 那画师蓦然回首,我却怔在了原地,那位韩画师,原是见过的,正是两次到铺子里来买龙珠丹的那位公子。 我与他面面相对,连回头离开的机会都没有,一颗心不禁沉到了底,看来要教人戳穿了,不知师父是否来得及赶来救我。 “海棠姑娘请入座,此间日光甚好,咱们便莫要耽搁了,赶紧作画罢。”那韩画师朝桃树伸了伸臂,竟没有将我认出。 我从怔忪中回醒过来,心底暗自庆幸万分,自不敢再在他近前停留,忙走到那桃树下,依照他的吩咐,执起一管笔,抵在半张的口唇间,倚案而坐。 韩画师提笔端详了我半晌,仿佛是在构思如何运笔作画,过了许久也不见他动笔,我的腰有些耐受不住了,又见他犹犹豫豫的有些为难,这也难怪,他画完了入选花魁的十二花,如今再来画我,委实是难为他了。因体谅到他这份为难,我也不知怎么,便歉然道:“海棠姿色平庸,难入画师眼了。” 他仍是半悬着笔,犹豫中慢慢露出疑惑来:“海棠姑娘……有些面善,是否在别处见过?” 我才刚放下的心突地又蹿到了嗓子眼,勉强撑起一点笑意,估摸着也是笑得极难看的:“韩画师,说笑了……我……” 正不知如何措辞时,园子外头一阵脆爽的笑声,笑得很是跋扈,紧随着笑声走进园子的,是一身锦衣华服的芍药,手里抱着个大白瓷瓶子,里头养着十数枝大牡丹,肆无忌惮地就横到了我与韩画师之间。 她虽骄横张扬,此刻我却一点儿也不恼她,因她的出现正破解了我的窘迫,我真心实意地冲她扬起笑脸:“芍药姊姊来了啊。” 芍药也不搭理我,径自向韩画师娇笑道:“我思来想去,上回送去选花魁的那幅画,太过寡淡,今日听妈妈说画师要来给海棠妹妹作画,便擅做主张来了,烦请画师替我再填补上抱瓶的姿态,可好?” 韩画师忙站起身,躬身道:“姑娘要改画像自是不在话下,可是林妈妈那边……可应许了?” 芍药红彤彤的菱唇一勾,娇嗔道:“何须妈妈应许,韩画师你瞧,抱瓶抱瓶,便是取了保平安的好彩头,配上与芍药相类的牡丹,又多了几分富贵持重。如今临安城中因花魁选人接连失踪的案子,闹得人心惶惶的,赵知府也是寝食难安,他若是瞧见了我以抱瓶之姿入画,定然欢喜。你说,林妈妈还会不应许?” 她说得头头是道,韩画师沉吟着不语,面色并不怎么好看。 我在桃花树下坐着冷眼旁观着,心里缓缓地就明白了两桩事儿。一是韩画师心里暗暗藏了对芍药的恋慕;二是芍药毫无芥蒂地说起花魁选人失踪案,她该与此事无关。 第127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十五) 韩画师站起身向我行礼致歉:“芍药姑娘的画像是早就画得的,如今要作番修改,还请海棠姑娘……” 我通情达理地腾出地方,退让到一旁:“芍药姊姊先请。” 韩画师喜出望外,又是向我作揖,又是道歉,赶忙坐下替芍药作画像。直至晌午,芍药的画像方才修补完毕。林妈妈过来看了一回,见此情形,自然是不悦的。 芍药站起身,打着哈欠道:“请韩画师再加润色罢,时候也不早了,若是再不歇个觉,夜里怕是打熬不住这一席酒。” 林妈妈的脸微微一抽,不动神色地冷冷哼了一声,韩画师的面色也不太好看,嘴角微动,却什么不说不出。 芍药抱着一瓶子牡丹扬长而去,林妈妈一拂袖子,回身又是另一副面孔,亲亲热热地执起我的手,亲自将我带到那株桃树下,待我坐下后又替我理了裙裾与鬓边散发。 收整停当后,她才走向韩画师,“咱们海棠姑娘的画像急等着要用呢,还劳烦画师快些,再莫停手。” 大约是怕再有姑娘来搅扰,韩画师动笔之后,林妈妈便一直在一旁坐着,不曾走开,直至天色暗沉下来,那韩画师长吁一口气,将笔往几案上一撂,“画得了。” 我虽不谙绘画,却也知道,这样一幅画像,少说也得僵坐着画个三五日,没料他半日就能画得,只怕画得粗枝大叶,敷衍了事了罢。 林妈妈也颇意外,凑上前去看,却是惊叹连连。我从树下起身,亦到跟前去看,只见画中一女子倚案执笔,凝眸悠思,眉目恬淡,一树桃花红得深浅错落,映着女子的面庞,含羞带娇。这分明是一幅青楼女子的画像,在他笔下的女子却似出离尘世,再细看仿佛又带了些娇俏伶俐。 “海棠姑娘可还满意?”韩画师收拾着画具,随口问道。 我从未这样看过自己的样貌,看得出神,林妈妈接话道:“韩画师的一支画笔出神入化,再没哪一个画人像能有韩画师的功底。” “韩画师高看海棠了,海棠出身卑微,哪有韩画师笔下的那番神韵。”我叹息道。 那画师收拾妥了画具,起身正要离开,顺势向我微微笑道:“海棠姑娘妄自菲薄了,这般姿容气韵,花魁非姑娘莫属。” 林妈妈高兴得合不拢嘴,亲自要将他送出去,我突然就愣住了,他对芍药的情意我决计不会看岔了,既有这一层心思在,他理应盼着芍药夺魁才是,又怎会盼着我的好。 我忽然起了个匪夷所思的念头,扬声唤住了他。“韩画师,请留步。” 他停下步子,疑惑地转过脸来:“海棠姑娘还有何吩咐?” “我……我可否看一下芍药的画像?” 韩画师稍稍一怔,旋即就放下背着的卷筒,从中抽出一卷来递到我跟前。 我展开卷轴,果然是芍药的画像,可是,相较于我那幅画像的精妙,芍药这一幅显然技拙得多,甚至画得有些……庸俗。 他伸手到我跟前要回画像,重新卷起塞回卷筒中,匆匆忙忙地告辞离开了。 不多时,华灯初上,百花楼里红烛高燃,睡了整个下半晌的姑娘们似乎都醒了过来,浓妆艳抹,欢声笑语地从后院出来,涌向前头的花厅去。 林妈妈不教我出去待客,我便闲闲地倚在花厅楼上的雕花栏杆边,瞧着楼下狂蜂浪蝶、莺莺燕燕,各式各样的调笑嬉闹。 天色刚黑不久,赵善防果真就一身家常袍衫,施施然地从大门走了进来。我身后一阵“咯咯”的娇笑,尖着嗓子的笑语便跟了过来:“赵知府到了呀。” 我一回头,芍药满面春风地从我身后迎了出来,直迎到了楼梯口,从我身边过时,还冷冰冰地盯了我一眼,颇有些警告的意味。 “赵知府,朱公子。”林妈妈喜气洋洋地到门口迎客,我定睛一望,进门的除了赵善防,竟还有师父。师父跟在赵善防身后,不显不露,进了门有意无意地朝我站立的地方投了一眼。 须臾,林妈妈领着赵善防和师父登上楼来,一面将他们往雅间里带一面顺手在我肩膀上带了一把:“海棠,还愣着作什么,朱公子可是你的再造恩公,还不快进去陪着吃两盏酒。” 我起头还愕然,转眼瞧见芍药阴沉沉,如利刃般的目光,转瞬便明白了林妈妈的用意,她是要我进去夺了芍药的风光,芍药虽是头牌,但骄横跋扈,并不受她掌控,她想要我取而代之,将芍药弃置一旁。 我心里陡然慌了神,师父戴着伍子胥的束发冠,赵善防自是认不出他,可他是认得我的,此时到他跟前去,岂不立时就戳穿了。 芍药怎肯教我插手,不等我反应,便依在赵善防身旁,将他往里间带。赵善防皱了皱眉头,抬手稍微一格挡,将芍药挡开一些,那神情非但不喜,反而有些厌烦似的。 这个细小动作林妈妈也瞧见了,她立刻就在我背后推了一把,轻声道:“去呀。” 我踌躇着走上前半步,就听师父向赵善防告罪道:“赵知府恕过,朱某尚有个旧识在此间,须得去望探望探,赵知府先请,朱某失陪片刻。” 赵善防拱手道:“朱公子随意。” 师父目送着他们进到里间,折返到我与林妈妈身边,笑道:“在下愿与海棠姑娘小叙片刻,林妈妈可应许?” 林妈妈笑了笑,拉起我的手递到师父手中:“海棠正说要去替恩公斟酒呢,有话只管叙,一会儿朱公子带着她一同进去便是了。” 花厅里四处笙歌笑闹,其实也不必避开人,姑娘们的注意力皆在酒客身上,酒客们自然也只留意身边的姑娘。我拉着师父找了个僻静处,将我这一日来的所见一一详说。 “不是芍药,也不是林妈妈。芍药虽争强好胜,但胸无沟壑。林妈妈七窍玲珑的心,却只在意百花楼这一亩三分地。”我展开双臂,原地转了个圈,“我好端端的安然无恙,也没人向我下手,此事同百花楼亦无干系。” 第128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十六) “阿心……”师父突然将我拉到近前,借着烛火仔细端详着我的脸,“果然没事么?” “没事啊。”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师父眼眸中的越来越亮的那圈暗红色光晕。 “你的眼角。”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眼角上。 我伸手摸了摸眼角,只觉皮肤略粗糙松弛了些,除此之外并没什么不妥。但待我触摸眼角的手放下时,便觉出不对劲儿来。我的手常年熬膏药制丸药,药气熏蒸之下,一直光洁柔软,张家娘子常常艳羡。前些日子制菡香玉露膏时,更是将一双手熏得白白嫩嫩。 可此时我手背上布满了一丝丝的干纹,触摸之下弹性亦差了许多。我从路过的姑娘那儿要了一面小铜镜来瞧,一照之下,更是惊恐,师父先前问我的眼角怎么了,原来我的眼角长出一根深深的褶皱,眼底也乌青松弛。就连唇角也微微下挂,鼻翼两边各突兀着两道纹路。 镜中我的面容俨然已是中年的妇人。“师父。”我惊慌失措地仰面去见师父:“百花楼也有花魁选人要出事儿,便是我?” 师父面色凝重,扶着我的肩膀道:“莫怕,师父断不会教你出事儿。你细想想,今日见过什么人,碰到过什么古怪的事,又触碰过什么特别的物件?” 我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有师父在,不会有事儿,强迫着一颗慌乱的心镇定下来,将一整日的事细说予师父知道:“早上起晚了,错过了林妈妈在花厅的晨训,随后见了百花楼里众姑娘,芍药态度不善,但我并未与她多话。再往后……韩画师来替我作花魁选人的画像,要去替换下芙蓉的画像,还没画,芍药便来捣乱,说要改她的画像,直到过了正午,韩画师才开始替我作画。奇怪的是,不过半日,他便画得了,且将我画得……甚是动人。” 师父拧着眉头不说话,我又想起了两桩事,忙补充道:“师父,师父,韩画师就是两次到铺子里来买龙珠丹的那位公子。还有,韩画师对芍药存了倾慕之心,芍药似乎无意于他。” 师父紧聚的眉心忽地一松,“韩画师……是替十二位花魁选人作画像的画师?” “对,十二花的画像皆出自他一人之手。”这事百花楼里的人都知道,我很肯定地点头答道。 这边我与师父正梳理着这些看起来琐碎又毫无关联的事,楼下花厅里却已闹成了一片,不断有人跑下楼去,好像楼下花厅里突然来了南戏班子演新戏。 “海棠姊姊。”林妈妈指派予我的小丫头气咻咻地跑来,看到师父,忙又站定行了个礼,但仍旧无法抑制住她此刻的激动:“海棠姊姊,了不得了,快下去瞧瞧。” “怎么了?”一开口我发觉自己的嗓音也变得比平日圆润厚重了些,原来人变老了,声音也会变。 小丫头并没有主意我的变化,因为她教楼下正发生的事儿震住了,说话声都有些颤抖了,“当真是了不得,是韩画师……韩画师捧了五册金叶子,整整五册金叶子,来替芍药姑娘赎身!” 我吃惊地“啊”了一声,耳边只听师父冷声道:“不偏不倚五册金叶子,果然是他。”一扭头,师父已经不知所踪。小丫头报了信儿,也站立不住,转身又跑下去瞧热闹。我因容貌骤变,不敢凑到人多的地方,便在楼上找了个无人留意的角落,悄悄瞧着楼下的情形。 但见韩画师、林妈妈、芍药,并赵善防与师父,都在楼下花厅中央立着。林妈妈已顾不得维系住一贯的亲热劲儿,叉腰指着韩画师质问:“你一个画师罢了,何来这样多的金叶子?即便你拿了金叶子来,肯不肯赎,也不是你一人说了算的。” 芍药脸上的神情十分精彩,既惊讶又得意,既欢喜又鄙夷,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她要的是什么。 “赵……”她向赵善防靠了靠,意欲表明什么,我猜不透。她想说的话甚至都没有机会说出口,便教赵善防挡开。 赵善防的心思显然并不在芍药身上,他更感兴趣的是韩画师如何得来那么许多金叶子,“赎不赎身这事本官不同你论,你且先说说,这些金叶子的来历。” 这一番盘问韩画师始料未及,张口结舌说道不清,便索性道:“我变卖了祖产,我家祖产丰厚……” “既变卖了祖产,如此丰实的所得,市券契书可有?”赵善防立眉问道。 “这……”韩画师该是个不善言辞之人罢,教赵善防三言两语一问,便乱了阵脚。“左右我不偷不抢,靠着祖产得了钱财。” “祖产?”师父突然出声问道:“什么样的祖产?是什么样的物件?” 韩画师陡然一惊,看向师父,忙摇头:“你又是什么人?同你有何干系。” 他不肯再纠缠下去,径直上前要拉芍药:“芍药,如今我有了钱,定要将你赎出去,我不能再看着你一日日堕于烟花柳巷……芍药,芍药!” 芍药惊慌失措地往后直躲让,“你,你莫要过来,你这是做什么,我不必你来赎身!” “芍药!”韩画师似乎是恼了,大吼了一声,突然又嚎啕起来,“噗通”一下就跪倒在了她跟前:“芍药,是爹娘和阿兄对不住你,昔日流落到南边,爹娘为筹钱让我进学,才将你卖给了百花楼,你本姓韩,本不该在此受罪,是阿兄对不住你。而今终是攒足了钱,定要接了你出去,咱们兄妹离开临安好好过……” 芍药教这情形吓坏了,目光滞滞地发直,除了摇头,什么话也说不出,憋了半晌,拉过林妈妈,“妈妈,这……这是什么胡话,我……不想见他,妈妈赶他走,我还要做花魁呢,我……” 真是未曾料想,韩画师原是芍药的兄长,怨不得他将芍药画得平淡庸常,怨不得他不愿意芍药成为花魁,他这是要将芍药从勾栏院里挣身出来。 我在楼上看得惊心动魄,几乎要忘记了自己正处于快速衰老的险境,直至目光瞥到胸前的垂发已出现丝丝花白,方才惊慌起来。 第129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十七) 花厅里鸡飞狗跳地闹将起来,芍药哭着跑去了后院,林妈妈恼得直跺脚,韩画师又挣着要去找芍药,教几个百花楼里的健仆拦腰抱住。 “赵知府,您倒是替咱们这些弱质女流作个住哇。”林妈妈在赵善防跟前屈着膝,不肯起身,倒果真是一副柔弱无助的样子。 末了还是赵善防叱责了一嗓子,命人将那韩画师扔了出去,自个儿气恼地“哼”了一声,拂袖而去。我看着他那做派,也不似时常流连欢场的,今日也不知是为何,莫名其妙地跑来,目睹了这一场闹剧。 师父回头冲楼上一招手,我忙趁着花厅里的混乱跑下了楼,许是因为我的样貌变了,从大门出去时竟谁也没有留意到我。 三名便服的官差领了赵善防的命,架着韩画师,将他扔到了街面上,师父拉着我从百花楼里紧跟了出去,隐在暗处,瞧着韩画师的动静。 之间他坐在百花楼门前嚎啕大哭了一阵,来来往往的人见有个大男人席地坐在百花楼前痛哭,皆不当回事,瞥一眼便擦身而过。百花楼里吃醉了酒缠着姑娘浑闹,又教楼里的小厮们扔出来的酒客比比皆是,确是不算稀奇。 韩画师独自悲恸了一会儿,盯着紧闭的百花楼大门出了一阵神,失魂落魄地从地下站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回走去。师父拉着我的手从幽暗处出来,悄然跟了上去。 他从百花楼所在的灯火璀璨的烟花地走出来,独自在街上踟蹰着前行,穿过大小不一的巷子,拐进了一条破败脏乱的小巷子里。他许是伤心狠了,这一路,竟都没有觉察身后有人尾随。 他推开了一间小屋的门,木知木觉地走了进去,走进去半晌,才想起回身来闭门。 他刚要将门半阖上,有人伸臂一推,将那门又推开,并将他一同往后推出两步。他踉踉跄跄地勉强站稳脚,一抬头,对上的正是师父愠怒却仍带着笑的脸。 “你……你是……”他结结巴巴地指着师父道:“你是什么人?到我家来作甚?” “作甚?”师父的声音听起来已寒似冰霜,一步步地往前,逼得韩画师不住后退:“你问我来作甚,你在此间又作了什么?” 我站在门口,突然膝盖上便是一痛,重重地跌倒在了地下。我的腿膝上传来一阵钝重的疼痛,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我的肌骨内迅速干枯,筋骨每动一下,都如刀劈一般,我忍不住低低地呻吟了一声。 “阿心。”师父忙回到我身旁,将我从地下拉拽起来,可我的腿上一丝气力都没有。那时我心里头一个念头便是:原来人老了,便是这个感觉的。 韩画师果然心虚得紧,趁着师父来扶我,一转身便往里屋跑,我听见沉闷的一声响,里屋的门教他落了栓。 师父捧起我的脸看了看,又伸手在我头顶上轻抚了两下:“莫怕,师父在呢。” 我点点头,只要有师父在身旁,闯幽都我都不曾怕过,老又有何惧。 师父一手将我扶抱起来,从一旁拉过一张凳子,教我坐着,他便径直向那落了栓的门走去,只抬手一推,门内似有木头断裂的声响,门应声而开,我朝里屋张望过去,断裂的碎木散了一地,惊恐万分的韩画师贴墙站立着。 “拿来!”师父寒声喝道,向他伸出了手。 韩画师战战兢兢地直摇头,下一个瞬息,他便教一大团暗火团团围住,火光并不曾沾他的衣,他却连连凄然惨叫。 “你若还是不肯舍出画笔,我便教你一世都受这地火焚心之痛,求死不得,每一息都生生受着。”师父侧面向着我,火光映在他的面上,神色甚是骇人。 那韩画师并不是一个耐熬的,立时就哭着求告:“我给,我给你,求你……” 师父挥了挥手,火焰从他身边退散开。 韩画师一面呜咽着一面颤颤都从怀里摸出一管旧画笔来,这画笔我认得,下半晌他正是拿这管笔替我作画,那是我还曾琢磨过,一个画师,何至于艰难得连画笔都负担不起,要用旧成这样的来作画。 师父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笔,厉声道:“画像何在?” 他颤巍巍地伸手向屋外指了指,正指着我背后倚靠的一个大木箱子。师父抓着他的衣领,将他从屋内提了出来,随手扔在了地下。 我见他扎挣着想从地下站起身,努力了几回都爬不起来,便以手臂撑着身子往门外爬,可每往前爬一步,脚后便好似有一股力,将他拽了回去。 师父大步走向我身后落了铜锁的大木箱,只是一抬手,木箱上的铜锁“啪”地落了地。我扶着木箱,艰难地从凳子上站立起来,回身去看那木箱子里的情形。 但见那大箱子里头只有六卷画轴躺着,除此之外,便再无别的什么东西了。师父伸手从里头取出一幅卷轴,打开来看却是齐齐整整叠在一起两幅画,盖在上头的一幅画中,是一名衣着艳丽的老妪,下面那一幅是个年轻妖娆的女子。 师父皱了皱眉,将那画扔在了一旁,探手又取出一卷来,同第一卷也是一样的情形。直至第五卷打开,我嗓子眼里不禁发出了一声苍老的惊呼。 上头那幅画中的老妪,我见过,正是玉迎人画舫中,在我和师父跟前垂老而亡的玉伶。那模样太惊悚,因此我记得特别深刻。 师父甩开手里的画,迅速取出了最后一卷,展开的画正是韩画师替我作的那幅画,画中桃花绯红,头发花白的老妇在一树春色下执笔倚案而坐。 我探头一望,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儿,画中的老妇正是我。画像下另有一幅画,也是个妇人,年纪大约在三四十。两幅画中的人,正各自慢慢地变化,我越来越显老态,而那妇人却渐渐地年轻起来。 “师父……”我伸出了瘦骨嶙峋、皮肉松弛的手,惊恐地抓住了师父的手腕,“师父,她……她在盗取我的容貌。” “不,她在窃取你的芳华。”师父沉沉地回道,声音冷得教人犯怵:“她也堪配。” 第130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十八) 师父将那管画笔往我手中一塞:“拿好了。”一面说着便将那两幅画的位置上下互换,倒叠起来。 我凑过去紧盯着画像,时间慢慢地流过,画像纹丝不动。屋子里一片寂静,每一个呼吸声都显得万分沉重。 “师父……”我熬不住这凝滞住的空气,开口问道:“倘若我就这么老去了,该如何是好?” 师父沉默了须臾,抑住沉沉的呼吸声,故作轻松道:“老便老了,顶多,铺子里多个年老的伙计罢了。” “老了就更不好看了……”我嗫嚅道,没想到苍老之后,人也愈发多愁善感起来,声音虽然黯哑,但听起来还算柔和,想来也不会成为一个惹人厌烦的老太太。 师父柔声笑道:“本来就是个难看的丫头,再难看些师父也不嫌弃。” 我低低地叹了声气,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满是褶皱的脸。 “阿心,快看。”师父突然拉了拉我,指向画像。我低头一瞧,中年妇人的画像开始细微地变动起来,头发和皮肤光泽渐渐消失,细看之下,脸上还出现了些细纹。 我的画像叠在她之下,看不见有何变化,但我触摸到自己的脸,似乎褶皱浅淡了些。 大约有一炷香的功夫,我的腿膝上的疼痛不知不觉地消失了,垂在胸前的散发里也不见了白丝,摸摸面颊,重新感觉到了细嫩的触感。师父燃起了一盏灯,照了照我的脸,笑道:“还当你容貌变回来后能好看些,不想还是个丑丫头。” 就着他手里的灯光,我伸出手去看了看,还是白嫩的一双手,我这才能确定自己的年华是真的回到了身子上。 再去看那妇人的画像,虽知必定是个老妇,可那画像中的老态,仍是唬了我一跳。白发之下一双浑浊不清的目珠里,满是不甘和哀伤。 “她为何要盗取我的年华?”想要年轻之躯的想法并不难解,可是,从获得年轻之躯的那一刻始,便又踏上了渐渐老去的路途,这路途上的每一个瞬息,都承载了各种苦痛,已然经历过了一遍,何必又要再经历一回,从韩画师手里整整五册的金叶子来看,想必换人韶华的代价也是不菲的,我不能明白这究竟是为何。。 师父仔细辨了辨那老妇的画像,确准了她不再有任何变化,遂将我的画像从下面抽了出来,随手燃起一把火,将那画像焚了个干净。 “许是因为,人皆有贪欲罢。”他拍了拍落在他衣袍上的灰烬。我立时就想到自己,不也贪恋着与师父一起的每一日么,心里偷偷发虚,故也不再多问什么话。 师父走到还在地下挣扎着想要往外爬的韩画师身边,蹲下身问道:“这延寿笔,你从何得来?” 韩画师虽然惧怕师父,却答得理直气壮:“我家传世之物。” “哦。”师父点着头道:“你原是毛延寿的后人,无怪乎能驾驭这延寿笔,只可惜同你先祖一样,一身的才华,并未用到实处。”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莫要浑说,我如何就同那毛延寿一般了?”韩画师犹在辩驳:“毛延寿所为,全在一己私利,我却分毫未替自己考量过,全是为救小妹脱离苦海……” “你救你的亲人,就能随意戕害那些女子,将她们置于死地了?”我目睹了那些女子的尸身,也险些同她们一样,看他这般轻描淡写,顿时怒从心生,恨恨地质问道。“你也莫要口口声声是为你小妹,你要替她赎身,不过是为了自己心里能过得去!” 韩画师努力抬起脸,望了望我,“海棠姑娘,原不是什么教乐所出来的姑娘,我心里奇怪海棠姑娘并无娼门习气,果然如此,是我冒犯了。可那些是青楼娼妓,不干不净,死不足惜。” “你……”我教他气得浑身发抖:“青楼娼妓又如何?她们的命不是命么?她们不都与芍药一样,初衷并不愿在烟花柳巷以色侍人,却终是身不由己。你凭什么看轻她们?” “罢了罢了,你同他有何道理可讲的。”师父将我从他身边拉开,“他既做下了恶事,便自有他的去处。” 师父说着便在他头顶猛拍了一下,一字一句道:“你因厌恶青楼女子浮浪不检点,便害了几个花魁选人,于郊野焚了她们的尸身。但又得知早年家中卖了人的幼妹如今长成,不仅投身娼门,更是成了花魁选人,心生了悔恨,故自投临安府衙门。去罢。” 韩画师茫然地看着师父,竟能从地下起身了,站起身后便如同行尸走肉般从屋子里走了出去,踟蹰独行于苍茫夜色中。 “难得赵善防是个尽心尽职的官,今夜探访百花楼虽未能找到线索破案,但也绝不会一无所获。”师父看着韩画师木然地往府衙方向走去,又转头打量了我几眼:“身子可还受得住?咱们须得往义庄去一遭。” 流逝的岁月重回我的身体,此刻我神清气爽,浑身上下充满了气力,连去义庄那样的地方也不觉得害怕了。 师父带着我赶在赵善防之前到了义庄,吴甲和殷乙已将那五具老妇的尸身从义庄里头挪了出来,候等在义庄近旁的野树林子里。义庄里的老鬼躲在门后,偷偷地看着他们,见我也来了,便冲我眨了眨眼,一转身就消失在了义庄里头。 吴甲他们在林子里的空地上铺了些柴枝,那五个曾经如花绽放般的女子,便一字排开横躺在那上头,如同荼蘼过后枯萎的花枝。若非师父及时勘破了韩画师原是用了延寿笔在为祸,大约此时,我也同她们一般了。我自想着,难免心有戚戚,不觉吸了吸鼻子。 师父扬手便燃起了一把火,低声同我道:“作为因果的偿补,来世她们都不会过得太清苦。” 听了这话,我才将对韩画师的恨意渐渐散去。不过转眼的功夫,师父收了火势,五具尸身都焚得干干净净,归于尘土,来去洁净。 第131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十九) 回到朱心堂,我将那管延寿笔掏出来交予师父,“这笔看着不起眼,不想竟能偷换了旁人的年华。” 师父接过笔,在药柜上四处寻找能收藏它的药屉。“昔年毛延寿替昭君作画,利欲熏心,误了昭君,但也因此成就了昭君,他死前手握绘昭君像的画笔,这画笔因此沾了怨气,能窃取人的青春年华,但惟有画技精湛的后人,方能驾驭。只是那些人并不知晓,攫取他人年华的同时,连同那岁月带来的伤痛,也一并转到了自身,因此即便容貌上看着年轻貌美,身子却要承受垂老时的一切疼痛。” 我豁然顿悟,“怪不得那韩画师要来买那么多龙珠丹,每人百枚,起初死了三个花魁选人,他要了三百枚,随后又死了两人,他又来买了二百枚。那她们若是离了龙珠丹,将如何?” “自然是饱受苦痛,直至她们将从别人那里盗来的年岁一点点地过完。” 我吃惊的睁大了眼,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煎熬。 师父终于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药屉,将那延寿笔丢完了进去,转身凉凉一笑:“天道轮回,从不曾错过。” 安置罢了延寿笔,他指了指自己头上的束发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替师父取下发冠。” 我忙绕进柜台,踮起脚探臂去够他头顶的发冠,好容易将它取了下来,却忽然对着发冠发了怔。“师父戴了伍子胥的发冠,旁人认不出师父,我为何从没认错过?” 师父接过发冠,掂着笑道:“他们用眼瞧,所见到的不过是一副皮相罢了,阿心是用心在看呢,怎么会将师父认错?” 我好像教师父窥见了心事一般,脸发烫,心狂跳,寻了个籍口就奔回后院去了。 百花楼里的床榻虽然绵软舒适,到底不是我自己的床榻,我又经历了那样一场惊心动魄的剧变,从年轻到衰老,又回复了年轻,仿佛跌宕起伏了一世似的,疲累不堪,故夜里睡得香沉。 昏睡中,我好像又在置身冰天雪地的悬崖平台,只这一回,并不觉得冷,有的只是漫长的等待,和悬崖外天尽头处若隐若现的火光。不一会儿,冰雪覆盖的悬崖不知所踪,纷乱杂沓的脚步声一点点地向我逼近,我害怕,嗓子里却出不了声,好些满身是血的人从我跟前奔过,我不敢看他们的脸,只能紧盯着地下,娇嫩的杏花花瓣被踩进了泥泞中,教冷冷的雨水打着,我不禁也是一阵发冷。 这一冷,便惊醒了。回了回神,窗外天光微亮,梦中觉着冷,许是因为被衾掉在了地下,抵不过早春黎明的寒气。我将被子拖了回来,拥被坐了一会儿,努力想忆起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不论如何想,都只是一些零星的散碎画面,越想越单薄,很快便又将那么些零碎记忆又淡忘了。 左右也再睡不着了,我起身梳洗更衣,到后厨去熬些细米香粥,配两样腌渍的小菜,又煮了几个鸡蛋,拾掇出一顿早膳来。 天色全亮了,前头铺子里的灯烛尽灭,吴甲的身影在晃动,随着一块块儿的门板卸下,朱心堂便与这极尽繁华的临安城一同苏醒过来。 我将早膳一样样端了摆上桌,到前头去请了师父来用,才吃到一半,吴甲便来回禀,说前头有客。 师父放下碗筷迎了出去,我也起身跟了出去。铺子里有个体面的家仆,一见师父便行礼,礼数倒是周全,只是神色甚是倨傲:“我家夫人浑身骨节疼痛,命小人来请朱先生过府看诊。” “哦……”师父若有所思道:“骨节疼痛……多久了?” “总有四五日了罢。”家仆回道,他似乎觉得回得还不够细致,又加了一句:“原是说要吃龙珠丹的,托人定制了好几日,也不见有音信。” 师父凝神盘算了一阵,忽然笑道:“你家夫人并无病,只是受用了些本不该受用的,克化不动,又丢弃不得。若是有疾,我尚且能替她开一剂药吃,可她无疾,我却不知该如何用药了。” 家仆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师父,又请了一遍:“请朱先生随小人过府看看才好,诊金上好说,总不会亏待了先生。” 我明白师父的意思,也不知打发了多少回师父不愿看的病症,遂上前替师父道:“你家夫人该听过,朱心堂并非什么病症都接,只怕贵府的夫人,便是那不接的那一类了。” 那家仆缠磨了一会儿,直至殷乙出来半劝半架地将他送了出去,铺子里才清净下来。 我与师父重新回到后院厨间的桌前,我一面替师父又添了一碗热粥,一面猜测着问道:“那家的夫人,便是其中一位盗取花魁选人年华的老妇么?” 师父点点头,“韩画师后来定制的那二百枚龙珠丹,她没等着,眼下大约是痛入骨髓了。” “寻常的龙珠丹解不了她痛么?” “怕是不成。”师父端起粥碗,吃了口粥,闲闲道:“往后的几十年中,朱心堂也不会再制她们所需的龙珠丹。” 我只当师父是随口这么一说的,没想到,在往后的年月中,师父果然就没再搓制过龙珠丹,直至那五个饱受磨折的老妇人于夜间出现在朱心堂求药时,师父依然不肯给她们一滴解痛的汤药。 那一年的花魁之争,最终只剩了六位姑娘,拔得头筹的,竟是百花楼的芍药。本不该是她,只是芙蓉一病之后,便再未回过百花楼,听说是养病时结识了村子里一个父母早亡,亲族离散的年轻木匠,花魁之选过后,他们便离开了临安城,没再回来过。 那韩画师因查实残害了五人性命,原是判了秋后斩的,可他在收押期间,撞墙死了。他无至亲,远亲们知道他犯了事,死在了牢里,皆不肯出来相认收尸,尸身在义庄了停放多日,因天气渐渐热起来,很快便开始腐败。末了还是芍药使了些钱,找人收殓了,好歹替他堆起了坟,竖了牌。 翻过年来,大伙儿也便渐渐忘了这事,连向来多话的张屠户家的娘子,也不再说嘴,于是这一桩便悄无声息地揭过了。 第132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十九) 不知不觉,又进了大暑天里,我怕热,暑天于我而言,最是难熬。 不过暑天里最大的好处,便是看诊的人少,临安溽热蒸人,人皆不愿来回跑动来求医,更不愿汗流浃背地守着煎药炉子,但凡不是什么急症的,谁也不会轻易来生药铺子。 正午过后,各家皆要歇晌,来躲过这炎炎的午后,整个茱萸巷里静悄悄的,连个行人都没有。 我在后院的花架子下铺了张凉席,虽说是歇晌,睡意全无,蒲扇、酸梅浆、井水里镇过的西瓜,摆了大半席,却仍旧解不了热。师父倒是悠哉,坐在凉席的另一头,手里一面拣选着摊晒的药材,一面拿我怕热来取笑消遣。我则拣着白嫩的银芽,心里盘算着凉拌银芽是用醋好,还是用酱好。 这样一个炎热却不失闲适的午后,教院子墙外忽然响起一阵喧闹打破。 我侧耳细听了一会儿,是一群乞儿从后院外头急急忙忙地跑过,吵吵嚷嚷的,听着似乎是要去赶粥棚。 “城中的几家富户,一齐在街市口搭了个粥棚,要做个功德,施粥九日。”师父拍了拍手上的药沫子,取过一片西瓜,先给了我。 我咬着冰凉的西瓜想起了前阵子确实有人来铺子里问过师父,是否愿意一同搭粥棚施粥,师父并未答应他们,那人是施粥行善的缔结者,我不记得是钱大户,还是孙大户的,左右是个粮商。只记得他颇有些微词,师父便应允,虽不与他们一同施粥,但若是有流落临安的乞儿患了病,定替他潜心医治,分文不取。这才教那来人满意地走了。 临安城富庶万分,通常大户人家有个喜庆事儿,便会在府宅门口搭个粥棚布施乞儿,以示同庆。特意在街市口搭粥棚作赈济,还真是少见。 今年不知是时年不好,还是旁的什么原因,黄梅雨季里雨水多了些,临安城周遭的地皆受了涝灾,颗粒无收,无法糊口度日的乡民,便涌进了临安城,使得城中的乞儿较寻常多出了两倍不止。 乞儿一多,便多出了许多事。前两日,张屠户家的门还在夜里教游荡在外的乞儿砸出了一个坑,唬得张家娘子一整日不敢出门。为了这事儿,师父还特意关照了我好几回,切莫独自一人去街上走动,若是送药出诊,一定要带上殷乙一同去。 院子外吵闹了一阵,一大群乞儿呼呼喝喝地过去了,好像过节一般。也都是一些可怜人,一碗薄粥便能使他们满足快乐。 这日下半晌,我才刚收了花架子下的凉席,外头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不过这回,吵嚷声并未从后院的墙根下过去,却是停在了朱心堂的大门口。 吴甲慌慌张张地进来找师父,他向来沉默稳重,这却是鲜少见的。偏师父要离开一会子,眼下并不在跟前,他只得唤上我:“阿心,快,有个怪症,已经送到前堂了。” 我忙跟着他往前堂去,铺子里挤满了乞儿,天又热,各种难闻的气味儿充斥了整个铺子。 我在这团汗酸油泥味儿中问道:“哪位要看诊?”师父之前嘱咐过,但凡有流离失所的乞儿前来看诊,一律不收钱,也不可轻视怠慢了他们。 一群乞儿拥上前,七嘴八舌的,东一句西一句,嚷得我一个字儿都听不明白。正要请他们一个一个好好地说,一旁突然一声尖利的惊叫,有人捂着上臂就从乞儿群里冲了出来。 那人捂着手臂的手指缝里不断有血冒出,面上五官因惊恐几乎变了形,他指着方才所站立的人堆,战战兢兢道:“他……他咬人……” 我顺着他所指望了过去,将将还挤得结结实实的人堆,此刻因这声惊叫散开了大半,露出了他们簇拥着的一张木板。 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木板上的情形,便陡然瞥见有个人形从木板上翻身下来,朝我冲了过来,又是几声各种嗓音的怪叫,眨眼间,那人形就扑到了我身上,双手牢牢地钳制住了我的胳膊,张口便咬向我的脖子。 我向另一侧使劲歪着脖子躲开了他咬下来的第一口,他咬了一口空,上下牙齿相互碰撞,发出令人发寒的声音。我使出浑身的劲儿,想要挣脱他双手的钳制,怎奈我同他的气力太过悬殊,不过扎挣了两三下,第二口便咬了下来。 这回咬向的是我的肩膀,我受困于他的禁锢,动弹不得,这一口眼看着是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我的心慌得要从胸腔里跳到嗓子眼,绝望之下,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师父!” 那人的耳朵离我太近,这一声喊,将他唬了一跳,趁他一愣神的功夫,我抬脚朝他狠狠地踹了过去,他膝上一软,便一下跪在了地下,死死扣住我的手也跟着撤开去。 “殷乙!”我大吼了一声,一壁退开身,躲避他再次抓来。 这回他再没能得逞,殷乙不知从何处冲了出来,几下扒拉开人群,只一手便拧住了那人的一条胳膊,向他身后一转,将他的上半身压在了木板上。 那人侧着脸,一侧面孔紧贴在木板上,犹在“嗷嗷”地怪叫,我定了神,打眼一瞧,竟是个眼熟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到铺子里来游说师父,同他一齐搭粥棚的那位米商。 “孙掌柜,孙掌柜……”周围的乞儿见殷乙轻易就制住了那发了疯要狂咬人的孙掌柜,便都纵了胆儿上前来问。 “暂先看好他,师父一会儿就回来,待师父回来再作理论。”我也不知该如何安置他,只得如斯向殷乙吩咐道,又拉过方才被咬的乞儿,拉开他捂住伤口的手,那创口触目惊心地在胳膊上横着,正是一个完整的人的牙印子,有一大块破损之处,正在往外淌着血。 我忍不住再回头去望那发了疯要咬人的孙掌柜,殷乙寻摸出了一根结实的粗麻绳,正将他捆绑在一根粗圆的房柱子上,他犹龇牙咧嘴地四处乱咬着,全无人样。 第133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二) 我将那丐子被咬的伤处清洗了一番,那伤口皮开肉绽,看着瘆人,又因是盛暑里,恐怕他不留意,再烂了开来,胳膊恐就难保了。 “你这伤处要收口,怕是要有些日子了,仔细些,莫要沾水,也莫要污了伤处。”我替他包扎起伤口,吩咐道。 那丐子惊魂未定,并未留心听我讲话,只不住拿眼去瞟捆绑在房柱上的孙大户,心有余悸道:“他大约是有狂症罢?怎么说咬人就咬人了呢,先前还好端端的,还在施粥呢,丢下大勺,嚷着饿,便咬过来了……” “他说饿?”我包扎的手不禁一顿,追问道。 那丐子痛得龇牙咧嘴,说不出话来,只能一个劲儿地点头。 这委实是匪夷所思,孙大户并无狂症,这点我能确实,前不久他还来为搭棚施粥的事来过朱心堂,行为举止一切都再正常不过,甚是我能感觉到他脑子精明灵活,绝不会有什么狂症。再者,他说他饿,一大锅子的粥就在跟前,舀粥的大勺就在他自己手里握着,倘若是饿了,为何不吃粥,反倒要咬人。 “莫不是吵闹中听岔了罢?他若是饿了,怎不吃粥?”我仍然无法相信。 “是呢,我也听见了。那粥可是滚烫滚烫的呢,他倒是先吃了一口,许是烫着了,‘嗷’地叫唤了一声,丢了大勺便冲了出来,口里直嚷着饿。”一旁的小乞儿搭腔,极肯定地点头,“再者,咱们终日同这个‘饿’字为伴,这还能听岔了么?” 待我将那丐子包扎罢了,吴甲也将涌进来的丐子都送了出去。虽说师父不愿同孙大户一同搭棚施粥,我见他们流离失所的情形心里也不好受,便吩咐吴甲在送他们出去时,将后厨剩余的吃食,生的熟的,热的凉的,甜的咸的,一股脑儿全都给了他们。 铺子里闹腾了了一阵,便只剩下我与那孙大户二人,师父尚未回来,我只能干坐着瞧着痛苦万分的孙大户。 起先他果然嚷着饿,且不是寻常的饥饿,那饥饿感仿佛渗入了他的肌骨,锥心蚀骨,使得他的面目看起来尤其狰狞。亏得我是看惯了各式各样的难看面目的,不若还真是要教他唬住了。 他既喊饿,我若是不给他点吃食,心里总是过意不去,可是我却忘了,方才已经将所有的吃食都送给了那些乞儿丐子,现下后厨连一片菜叶子都找不出,莫说是像样的吃食了。 东翻西找了一阵,总算是在柜台底下翻到了半盒子吃剩的糕饼,看着没坏还能吃。孙大户的手脚教殷乙绑得结结实实,吃食得靠人喂送到他嘴边,可我又怕他将我的手指头连同糕饼一道咬下去。 思忖再三,我找了根小秤杆子,戳了块儿梅花糕,小心翼翼地探了过去。那孙大户张口就咬住了秤杆子,好像要将梅花糕与秤杆子一同吃下去。那秤杆子是铜制的,岂是他能咬得动的,挣了几下,便有一道细细的血流自他的唇边蜿蜒下来。 我料想他大约是崩了一颗牙,即便如此,也死活不肯松口。我又惊又怕,便将那秤杆子脱了手,“当啷”一声脆响,秤杆子落了地,上头的梅花糕已不见了。我抬头看向孙大户,但见他正大口地嚼着梅花糕,和着满口的鲜血,看着毛骨悚然。 “他这是怎么了?”我的肩膀上突然搭上了一只手,熟悉又安心的草药香气一起跟了过来。 “师父。”我忙往后缩了缩,躲到师父的身后,指了指捆绑于房柱上的孙大户道:“他……他腹饥难忍,咬到什么都想吃下肚去,连,连人都咬。” “咬到你不曾?”师父唰地变了脸色,将我从他身后拉出来,上下扫看。 “不曾,不曾。”我忙张开手臂以示自己的完好无损。“送他来的人说,他原本正于街市口施粥,突然撂了手里的大勺,嚷着饿便冲了出来,咬伤了一个丐子,皮开肉绽的,幸亏只咬了一口,我已替那丐子处置了创口。” 师父松下了一口气,那边的孙大户咽下了梅花糕,又含糊不清地嚷了几声。 我细听了听,抹了一把额头、鬓角不断滚落的汗珠子,犹疑地问道:“师父……他说,冷?” 师父皱紧了眉头看着他,慢慢地点了点头。 “这……这怎么可能。”现下可是溽热的七月,流火四蹿,稍稍一动就是一身大汗,他怎么会觉得冷。 “你看他。”师父走上前两步,指道:“他面皮僵紫,浑身打颤,口中呼出白气儿,确实是在受冻的情形。” 师父一步步地向他走近,他愈发地癫狂起来,手脚虽不能动,却张着口四处乱咬,我心里骇怕,忙拉住师父:“师父小心,他仿佛失了心智,眼里瞧不见人和物什,什么落在他眼里都是吃食。” 师父并不惧他,走到近前,在他咬过来时,只在他脑袋上反手拍一巴掌,他便安定了下来,只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脑袋,嘟囔着饿与冷。 师父拨开他的眼皮,查看过他的目珠,又扯开他胸襟前的衣裳,探了探他的胸膛,不敢放开束缚他的绳子,便绕到他身后,半蹲下身,抓起他的手腕细细地听了他的脉象。 过了片时,师父面色凝重地站起身来。“师父,他如何?”我忙不迭地问道。 “从脉象上看,长久以来的饥饿积下了气虚血亏的症状,且体寒侵骨,看着似乎将要因饥饿失温而亡。”师父的诊断我从不会怀疑,纵然是这般不可思议的事,纵然那孙大户看起来脑满肠肥,一把腰身起码要抵上我三个,我也信他正在饥寒交迫的折磨中,渐渐失去生气。 “那……那要如何医治?”从师父的神色来看,这必定是个无比棘手的问题,连师父也是一副束手无策的样子。 师父看着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医者也不是什么病症都能医治的,只能对症下药,能不能救,还得看他命数如何。” 第134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三) 门外的街上来了一驾马车,有个中年妇人从车上下来,神色紧张地冲进铺子来。一见眼前的情形,失了失神,旋即便失声痛哭起来,口中唤着:“大郎,大郎,你这是怎么了呀,出门时尚且好端端的。” 我看她哭得伤心,心里不免也酸酸的,便上前劝慰,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上来,这事儿太匪夷所思,我总不能同她说,你家大郎饥寒交迫,因为太饿,还咬伤了人。 还没等我找到合适的措辞,那妇人便惊叫起来,一把拉住我:“姑娘,你听见没有,他喊饿呢,你们绑着他做什么,他喊饿呢。” “夫人稍安勿躁……”我试图向她道明绑着他的原因,可那妇人却没那耐心听那么多话,径直放开我的手,上前动手替他解开绳子。 “夫人,使不得。”我慌忙要上前阻拦,师父拖住了我的胳膊,轻声道:“他暂还没甚气力,伤不了她。你同她又要如何解释,倒不若教她自己发觉了异常才肯信。再一层,就要到酉时了,关铺子就在眼前,他是生人,咱们铺子可留不住他。” 正说着话,那妇人已将绳子解开,浑身脱了力的孙大户猛地扑了下来。他身子肥硕高大,妇人生得矮小,怎么架得住他,殷乙上前来替她扛了一把,孙大户左右咬了两下,终究是无力,还是垂下了脑袋。 妇人朝外高声喊了几声,赶车的家仆急急忙忙地进了铺子。妇人吩咐道:“快将他扶到车里,车上若有车的,随便不拘什么,快给他吃一些。” 家仆在殷乙的帮协下,拖着孙大户,艰难地将他望车上送。妇人这才回过神魂来,拭去脸上眼角的泪,认真地向师父问起孙大户的病情来,“请教朱先生,我家大郎究竟是怎么了?” “寒气侵骨入髓,久积成疾,又因寒重,便总觉肚腹饥饿难耐。”师父的说法还算是含蓄,略能教人接受些,却也不违背实情,但那毕竟不是他的症结所在,故师父想了想,又补道:“另还有些邪祟冲撞。” 那妇人听不太明白这些医理,只顾问一句:“可有药能治?” 师父拧眉思忖了一息,“我写张方子予你,药也能在我这儿抓取,至于是否能治愈,在下尽力而为,究竟如何却不好说。夫人心里不放心,不妨也请别家医馆来诊诊,总也是个出路。” 这话妇人听得倒明白,她的眼里不禁涌上焦急,泪珠子又顺着面颊滚了下来,向师父欠身屈下膝,不肯立起:“这儿是朱心堂,我知道,朱心堂若是救不回,不论哪家医馆也不会有指望了。我也不去找别家,就全赖朱先生救命了。” 通常这个时候,师父是懒怠应对的,该说的他都已说了,既答应救了,也定会全力以赴,是否能保得住性命,没法确准,没法给绝望中的病患家人一个保证。 果然,师父一言不发,也不请她起身,便自去写方子去了。 于是,我便上前架扶起她,劝慰道:“夫人将人带回家中,好生安顿,我师父开的药,暂先吃着,过两日再看看情形如何。得用了,那便最好,若是不得用,咱们再换了方子试试咱们朱心堂的规矩,不见效用,也不必付药钱。” 妇人惊惶过度,听我说着这些话,人也迷迷糊糊,一时觉着有理,一时又放心不下,抹了几回眼泪,总算是将她劝住了。 师父写好了方子,拿来给我好去抓药,我一看方子,人参养荣汤,另加了附子与大量的大枣进去,这已是续命吊气儿的方子了,只怕孙大户这一关难过了。 我赶紧去抓齐了药,交到妇人手里,将她送到门外。 她登车时一掀帘子,我正瞥见里头瘫坐着的痛苦萎顿的孙大户,师父说他暂时不会发狂咬人,眼下他虽看着还算镇定,可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想方才那样反了疯一般见什么都想吃下肚去。 想到他抓着我想啃咬的情形,我心里不禁生寒,遂唤住了正要放下帘子的妇人,嘱咐道:“孙郎君现下还稳定些,一旦他恢复了气力,见了什么都觉着是吃食,都想要吃进肚去,人也不例外,夫人还需提些小心。” 那妇人似乎并不信我的话,只稍稍一怔,出于礼数,随口答应道谢,便放下了车帘,扬长而去。 回到铺子里,师父依旧愁眉不展,不消说我也知道,这样的情形,必定又是什么怪异器物惹出来的祸事。 “师父,这回又是什么?”我问道。 师父若有所思地摇着头:“他定然不是寻常的病症,你说的不错,这必是与什么灵器撤上了瓜葛。只是世间之大,灵器之多,师父也拿不准究竟是哪一件,只得慢慢地寻摸,但愿那孙大户能捱到水落石出的那一刻,唯此才能救他性命。” 我安静地坐在师父身边发呆,陪他想了一阵,也没得出什么有用的来。 今日天气似乎特别的热,狂躁了一整天的太阳终于往西沉了沉,吴甲默然搬出了门板,我才注意到,已经是酉时了。 师父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臂膀,吩咐道:“快去煮饭罢,目下空想也是白想的。隔两日,咱们去孙家出一趟诊,看看他家中有甚古怪的。” 我答应着就往后厨去备饭,可是才去了片刻,便又悻悻地回到了前厅,小心地探问道:“师父,孙大户饿成那样,到底算不算有病?” 师父稍一犹豫,点下了头:“他那样,从脉象上看,确是病症。” “既然饿也是病症……师父先前可有说过,有饥民到咱们铺子里来看诊,是分文不取的?”我又问道。 师父的目光转了过来,落在我脸上时明明白白的全是狐疑。 “是这样的,师父……”我用力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分辩道:“方才有一群从粥棚来的乞儿丐子,送孙大户到咱们铺子里来,他们……他们都,都饿着肚子。照着师父的说法,饥饿也是病症,替他们看诊又分文不能取,因此……因此,我将铺子里所有的吃食都送予了他们,好拿来治‘腹饥’之症。” 第135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四) 师父挑起眉毛,无可奈何地瞪了我一眼。 我乖乖地垂首而立,可心里一点儿也不惧,我知道师父并不是个小气的,他不愿与孙大户一齐搭棚施粥,是不愿挤挨在人群中凑热闹,他若是真对那些灾民存着一副冷心肠,又怎会许诺替他们看诊抓药分文不取呢。 同样是善行,有些人就爱敲锣打鼓地大鸣大放出去,生怕旁人都不知道似的,有些人却不愿声张,做些自认为该做的事而已。 果然,师父在铺子里转了一圈,确没找到什么吃食,便又是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我的脑门,叹道:“去换身衣裳罢,左右铺子里也没饭食,不若到外头逛逛去。” 早就预料到的事如约而至,我立即笑开了一张脸,一旋过身子,便回屋换出门的衣裙去了。 夏日与另三季不同,白天因天气闷热,鲜少有人愿意出门的,待到夜间,天色全黑,没了毒辣日头的肆虐,再教夜风一吹,湖面也好,街市也好,都凉快了下来。蛰伏在家中躲避暑气的人,都出门活动开了。街市上,人来人往,要比白日要热闹得多。 因朱心堂白天有人来买药看诊,夜里还得应对那些带了痛楚的亡魂,都走脱不开人手,天黑后师父又从不许我独自一人四处乱逛,我这一年到头少有机会能在夜间领略临安城的风姿,但凡得了这样的机会,每回都令我兴奋不已。 街市傍河而开,每一座桥便是一个街市口,河里挤来挤去的小舟,也是各式货品吃食的流商,这河直通到西湖里,因此有些商贩会摇着小舟,往西湖里去,去靠近那些笙歌欢饮的画舫,兜售各自的东西。 我不爱那些个灯火通明的食肆酒楼,偏爱在沿河的街市上走,一路精心装饰过的车盖担儿连绵不绝,盘盏器皿别致有趣,更不必说他们兜售的各类吃食,我向来是眼大肚小,看到什么都想尝一尝,却又吃不下那么许多东西。 不过走了小半条街,我已经一手托着荷叶,一手擎着竹管儿,寸步难行了。荷叶里托着的是几个特腾腾的干笋肉包子、菠菜果子与金花饼,竹管儿里头盛着的是香饮铺子里做的雪泡豆儿水。 我心满意足地走在头里,不时回头往师父口中塞一口包子果子,冲他餍足地一笑。不过如今这街市上,商贩虽说依旧繁多,可乞儿丐子也不少,最个几步就能碰到一个上前拦路乞食的,我这荷叶里托着的吃食,至少有一半,因委实抵不住他们那可怜模样,一路走一路散去了。 正与师父走到一家面食铺子前,因手里的糕饼包子已尽数分给了拦路乞食的小乞儿们,我与师父都尚未果腹,便说要进这面食铺子去吃一碗虾子面,才要踏进铺子,隔壁的铺子突然就起了一阵骚动。 我扭头望了两眼,却见隔壁的粮米铺子在赶几个小乞儿,我望了望那米粮铺子上“孙记”的金字招牌,拉了拉师父:“师父,隔壁正是孙大户的铺子呢。” 师父跟着也驻了足,撤回要进面食铺子的脚步,转向了那孙记米粮铺子。 商家驱赶丐子,是常有的事儿,可孙大户的铺子前却闹得不可开交。起头我瞧见是两个小乞儿蹲在地下捡拾卖米时洒下的米粒儿,门槛里、青石砖的缝里,乃至门前的石阶上,都散落了不少,小孩子家身子灵活,蹲在地下不多大功夫,便归拢了一小堆米粒儿来。 两个孩子正高兴呢,突然从米粮铺子里走出了一个生得凶相的伙计,凶巴巴地骂了两句,仿佛是不让他们再捡拾掉落的米粒儿,也不许他们带走方才捡得的米。 小乞儿急了,嚷道:“这是你们铺子里不要的,我们才捡的。” 伙计挥手驱赶他们走,嘟囔道:“哪那么多废话,白日里不才施过粥,已然教你们都得了便宜,怎还不依不饶起来,竟还讨要到门上来了。” “这些米粒儿左右你们都不要了,留在地下也是叫雀子吃了去,白费了。我们捡去,或还能保条性命。”有个大一些的女娃娃蹲在地下,伸手就要将他们堆起的米粒儿拢起来。 哪知那伙计就凶神恶煞般地冲了过来,一脚正踩在女娃娃的手指上。女娃娃震天响地惨叫了一声,那伙计大约也不是有意的,又教她这一嗓子喊,唬得不知所措,呆立在原地。 这一声喊引得街市上的人都围拢过来驻足观望,近旁过来了几个年长的丐子,伙计又慌又闹,回头从铺子里喊出了另两个伙计,一同连推带搡地赶着他们走,一面道:“你们也莫要难为我,我也须得看着东家的脸色才吃得上一口饱饭……” 人群中指责的、叹息的、摇头的、同情的、理解的,什么声音都有,有人发问道:“孙大户施粥的事儿,半个临安城都知晓,那么多的米粮都放出来救济了,又何必在乎这几颗米粒儿?” 伙计抓耳挠腮,说道不个缘由,只反复挥手道,“散开,散开,都散开。” 我趁乱将那女娃娃拉出了人群,顺便随手抓了一把地下一小堆米粒儿,迅速地塞进女娃娃的衣袋中。借着街面儿上的灯火,我看了看她的手指,幸好那伙计只是无心,并未故意踩下去,她的手指也没什么大碍。 女娃娃受了不小惊吓,眨巴这眼看了看我,突然一转身,兔子似地蹿开,不几下就消失在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米粮铺子门前的人看罢热闹,渐渐散开去。我也没什么心思再留下吃虾子面,催着师父往别处去。 走在路上,我忍不住向师父抱怨道:“这伙计也太可恶,他们东家今日才刚病倒,他们便违了孙大户乐善好施的本愿,一个个都逞起凶来。” “一个伙计如此行径,兴许是因他本性吝啬不善,可统共三个伙计,个个儿都这般呢。”师父自言自语道。我也不由一怔,这孙大户的伙计,都是怎么回事? 第136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五) 孙大户发病后两日,师父果真就信守承诺,带着我往孙家去替他诊治。 说是诊治,其实只是说给孙家人听的,孙大户的怪症并未找到症结所在,根本无从医治。 孙大户的妻子见师父真的肯来,万分高兴,可也愁眉苦脸的,样貌精神皆较两日前憔悴了许多,我还没见着孙大户,只从孙家娘子的形容上,便可想而知孙大户吃了药,病情并无半分好转。 孙家娘子领着我和师父进到宅子中,可她却并不将我们往屋里带,进了门拐过一个弯,将我们领到了一进偏院。院子里无草木景致,只简简单单的一间大屋子,外头大石块儿铺的路,上头深深浅浅,布了许多车辙印子。地下大石块儿间、车辙印子的凹痕里,散落了许多米粒儿。 我四处打量了一遍,心里不觉奇怪:这偏院并非用来住人的,看着倒像是一间大仓房。 孙家娘子在屋廊下停下脚,深陷的眼眶子里还有残余的水渍。“朱先生可千万救救我家大郎,也救救咱们全家。他……他若是再不得治,要么便是他饿死,要么便是他将全家上下都咬死,当做饭食吃了。” 看来孙家娘子已领教了她夫君犯起病来时的模样,我上下看了看她,问道:“他咬你了不曾?” “未咬我。”提起这话,她心有余悸的摇摇头,“却咬伤了两个家仆。”她似乎又看到了那日情形,身子微微发抖:“那日,从朱心堂出来后,我便带着大郎归家,一路上都好好的,他只是不住说饿,又说冷。一到家,我命人将他从车上挪下来,谁知他突然就发了疯似的,朝他身边架扶着的家仆猛咬了过去,那家仆不防,教他一口咬去了面颊上的一块儿肉……” 孙家娘子拿手拍着胸口,似乎在安抚自己不要害怕,但她眼里的惊惧却怎么也抑制不下去。“我还当他只是咬人,却不想他……他,他将咬下来的一块儿面血淋淋的面颊肉,生生地就……就嚼了下去。” 孙家娘子忍不住干呕了一声,喘了好一会儿才苍白着脸色转过来向我们歉然地直摇头,“他那样子,委实是,太吓人。朱先生,他……他还是……人么?” 她突然问出这样的话来,我暗暗吃了一惊,这也提醒了我,曾听过乡野间的传闻,有尸死而不僵,夜间出来四处咬人,遭咬之人不久亦同那尸一般,不死不活,再去咬人。我虽没见过,但那些传说之人言之凿凿。 我越想心里越是发寒,便向孙家娘子问道:“孙郎君他,是否畏光?”听闻那死而不僵的怪物甚是畏光。 孙家娘子侧头想了想,摇头道:“并不畏光。”她从袖中抽出一枚铜钥匙,叹着气道:“我也无法,只得将他暂先锁在库房内,若是不锁他……”她不住地摇头,不敢再往下说,伸出去开大铜锁的手也微微地发颤。 我心里还在打量着他是否乡野间传说的那种怪物,忖度着一会儿也该去看看那两名教他咬伤的家仆。只听得“咚”的一声响,大铜锁已教孙家娘子打开,她手里一个没稳,铜锁便砸在了地下。 随着仓房大门的推开,一声嘶哑的怒吼直冲了过来,紧接着一张冻得发青紫的面孔就凑到了跟前,他恼怒地呼着“饿”,一大口寒气就合着一股血腥气,从他口中呵出来,直喷到我的面上。 我往后退了一步,小腿正抵到门槛,身子一时不受控,往后仰倒去。 “阿心,小心。”师父一探臂,将我接住,便听到孙家娘子在门外哀哀叹息:“他这境地,阿心姑娘也吓着了罢。” 我索性退出仓房,本想安慰她两句,可她却没忍住,也顾不得是否人前失仪,蹲下身捂住脸呜呜咽咽地泣了起来。 “大郎他辛辛苦苦这么些年,好容易咱们家过得三平二满的,眼下怎就成了这样。”她埋头哭泣了一会子,猛地抬起头来,自语道:“平日里我总劝他做些功德,积些财缘,他不去行善积德便罢了,怎的这一去,反倒落到了如今这般田地?” “是呀,孙郎君平素并不热衷于善事,为何这回偏想起要搭棚施粥了,还翻腾得轰轰烈烈的,搞得半城尽知。”师父跟着孙家娘子一同感慨了一回,丢了个眼神给我,示意我赶紧去将蹲在地下的孙家娘子搀扶起来。 这孙家娘子方才还哭得几近奔溃,我将她一扶起,她便抹了抹眼泪,指着门内道:“朱先生快去看一看他罢,好歹救他一命吶。” 师父点了下头,便跨进了仓房内,我也忙放下孙家娘子的胳膊,硬气头皮跟了进去,张家娘子却不敢进来,只在门外抹着眼泪。 仓房内里一筐筐地堆满了大米,孙大户便在那些大米筐子前的一根柱子上捆绑着,脚下的铁链子随着他身子的晃动“铛啷啷”地作响。他身上披了一张破破烂烂的被衾,闷热的仓房内我的汗滴已如雨下,他却还紧紧裹着那被衾取暖,再仔细一瞧,那被衾上的破烂大洞,似乎都是教他啃噬出来的。 他身边放置着半筐子大米,脚下也散了好些大米粒儿,也不知他吃了多少,我们进去时,他犹在大把大把地抓着生米粒儿往嘴里塞,伸着脖子,囫囵地往下咽。吃着吃着,兴许是又觉着冷,再将那破被衾往自己身上裹紧些,缩在里头瑟瑟发抖,露在外头的皮肤青紫青紫的。 “师父……”这情形惨不忍睹,我不由拉住了师父的手,“他就快要冻死了。” 师父将我拉到他身后,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孙郎君?” 孙大户竟然稍稍抬了下头,他是有神志的,只是太过寒冷饥饿,几乎要将他的神志泯灭。 “你可是冷得受不住?”师父问道。 孙大户瑟缩在被衾中,艰难地点了点头。 师父慢慢靠近了两步,同他打着商量道:“我能暂替你笼些热气儿来,好教你暖暖身子手脚,只是你千万要忍耐住,莫要咬我。你若是不能忍耐,我便无法救你性命,你可听明白了?” 第137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六) 孙大户眼里闪着光,他极其渴望能存活下去,可又实在难以抑制他的饥饿,在矛盾的交替下,他几乎是费尽了所有的气力,点了一下头。 师父慢慢地靠过去,我的心提吊至嗓子眼,好像随时要跳蹿出来。眼见着师父的手就要触及到他,孙大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臂,我甚至能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的吞咽口水的声音。 “师父。”虽说孙大户万分艰难地答应了师父不咬他,我却仍旧不能放心,从地下捡拾起了一小截折了的担子,唤住师父递给他:“还是教他咬着些东西,才周全些。” 师父拿着那一小截竹片,转头过去征求地看了看他,孙大户连连点头,此时生的希望大约是占了上风。师父小心翼翼地将竹片探过去,孙大户低头一口便紧紧咬住。这竹片于他而言,也是吃食,他将注意力全都转到了竹片上。 师父迅速地伸手按住他的胸膛,手掌心里隐隐的仿佛有一团红光,他似乎是按了一团火进孙大户的胸膛里,但也不见他身上衣裳、被衾有焚烧的痕迹。 孙大户感受到胸膛上的热气,一低头,正看见师父的手臂,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凝滞着,我在一旁看着,亦是不敢眨眼,生怕他就在我眨眼的功夫一口咬下去。 他越是纹丝不动,我便越是悬心,直到我看见一滴晶亮的口涎带着拉丝滴落下来,才猛叫起来:“师父!撒手!” 师父往后撤开手的瞬间,孙大户的牙便落了下来,险险躲过,没教他狠咬上一口。 我赶紧取了方帕子出来,将师父手臂上口涎拭去,因觉着恶心,一并连那帕子也不要了。 师父盯着孙大户的面色看了好一阵,忽就长出了一口气。只见他原本冻得发青紫的脸回转了些许血色,勉强能看见面皮原本该有的颜色,口中也不见再有白气儿呼出。 “师父,他这就好了么?”我远远地打量着孙大户,看着他的神色越来越接近正常。 师父摇着头道:“那些器物造就的病痛,哪有这样容易就能祛了的,解铃还须系铃人,终究还是要找到是什么器物在作祟才算罢。” 师父帮着孙大户回复了些许体温,但饥饿却是无法缓解的,他将将才从致命的严寒中缓回来些,头一桩事便是要找吃食。 本来师父的手臂是他眼中的珍馐,幸而师父撤回得快,没教他咬着,孙大户红着眼四处乱咬了一阵,便转向了身旁那半筐子米粮。他带着铁镣的“哐啷”声,扑向那筐子,使出十足的气力想要将那筐子拉过来,却是使力过猛了,将那半筐子米粮拉翻在地,白花花的大米洒了一地。 孙大户却不理会那些,抓起一把生米就往口里塞。这景象我不忍看,往师父身后躲了躲,可那哽着喉咙的痛苦的吞咽声,还是不住地往我耳中钻。 师父的身子忽然动了动,往前挪了一步,疑道:“阿心,你来瞧他的肚腹……” 我硬着头皮从师父身后探出脑袋来,孙大户半蹲半跪在地下,肚皮圆鼓鼓的,好似一面更鼓。 “并无什么稀奇,他原本就大腹便便的……”我说道半途,忽见他咽几口生米,便停下来捂着肚腹,从他的动作神情来看,带给他痛苦的,出了寒冷饥饿之外,好像还有腹痛腹胀。我仔细回忆着他先前的模样,那肚腹虽然胖圆,却不似现下这般鼓胀。 师父从一旁绕到那打翻的筐子边,抓了一把散落在地大米,拿到亮出凑近了细看。我亦凑过去瞧了瞧,这一看,我不禁大惊失色。 师父手掌里的这一把可不止生米粒儿这么简单,生米粒儿里头还掺杂了一些白色的小颗粒,粗粗一看与米粒儿相似,多看两眼便能瞧出并非是大米。 “观音土。”师父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我从没见过观音土,但在北方时曾听人说过,这东西形似米面,饥馑时时常有人饿得受不住了,便拿它充作米粮吃下肚。据说吃进去后,便觉得饱了,能暂离了饥饿之苦,且也不会因为吃它立时就死了。但这东西毕竟不是米粮,而是色泽近似米面的陶土,少吃几口,倒也无妨,至多腹胀个几日,但倘若吃多了,活活将人撑死的事儿,也屡见不鲜。 “他吃的生米中怎么会有观音土?”我从师父的手掌中撮起一小撮,放到自己手心里迎光仔细端看,再看看腹胀如鼓的孙大户,不禁替他担忧:“也不知他吃下了多少去。师父,这东西真能吃死人?” 师父才点了点头,就听见屋外乱糟糟的脚步声,有人奔进来高声道:“大娘子,官家来人了,知府亲至了。” 便听孙家娘子讶然道:“赵知府?这时候来作甚。”跟着她急匆匆的脚步声便渐渐远去。 大约她走出偏院时,赵知府已过了照壁,正走到前院,我能清晰地听见那妇人笑吟吟地向赵知府问好。 “果然是赵知府么?”师父走到半阖着的门前。他曾救治过赵善防,因为他说赵善防为官还算不错,会成为一些人的福祉,又因之前的花魁选人案,遂于他往来又多了些。今日在孙大户家宅偶遇,总该出去寒暄两句。 可是他推门的手突然就搁在门框子上停住了,我走上前想要替他将门打开,却教师父一下按下了手,“小声些。”他皱着眉,似乎在侧耳倾听,我凑到他身旁,紧挨着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听了片刻,师父面上突然露出了惊讶,回头望了孙大户一眼,眉头就跟着拧了起来。 “师父?”我拉拉他衣袖,疑问道:“师父在听什么?” “赵善防来送匾额,大致就是颂扬孙大户为富仁义,心系饥民,搭棚施粥之举在临安富户中作了表率。”师父越说眉头拧得越紧,“临安城经受不住那么许多灾民,官府要买粮赈灾,劝送那些灾民返回故里,待涝灾过后,重事生产。” 第138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七) “这是,要向孙大户购粮?”我也不由回头看了看这副形状的孙大户。 “恐怕是,临安城那么多人口,北面战事不断,官府仓廪中官粮根本不够使,这类突发的灾情也不好占了官粮,便只得向粮商们买。看来,孙大户这回搭棚施粥,占尽了风头和便宜。”师父将手里的掺着观音土的米粒儿拍去,突然指着仓房中的那些大筐子命道:“阿心,快去将那筐子里的米粮各抓一把起来看看,是不是都掺了观音土。” 我如醍醐灌顶般恍悟,那些备好的米粮,就是孙大户等着官府来收购的,他大张旗鼓地在街市上施粥行善,就是为了教官府知晓,果不出他所料,临安府不仅来买粮了,还甚是抬举他,知府亲自来颁发匾额予他,以示嘉奖。 我赶紧绕开孙大户,往仓房内里跑去,我从一个筐子里抓起一把米,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里头羼杂的观音土颗粒,再往后,亦是如此。我一口气儿抓看了十来个筐子,没有一个是纯净的大米粒儿。 我脑子里浮现出孙记米粮铺的那几个伙计,当时我瞧着他们的行径做派,还替孙大户气恼,才刚病倒,铺子里的伙计就忤逆胡为。现在想来,伙计们不过是遵照着东家的意思在办事而已,东家吝啬冷漠,伙计自然也不会拿着铺子里东西慷慨行善。 没想到孙大户人前乐善好施,和气融融,人后却又另一副嘴脸。为了中饱私囊,竟不惜在赈灾的粮米里头掺观音土,视灾民性命入草芥。 我愤恨地站起身,对着大筐子踢了两脚,泄一泄心头的怒气:“师父,看了十来个,都是如此,还要再看么?” “不必再看。”师父冷冷应道。 也就是师父,还能沉得住气。若换作是我,发觉自己才刚救下一个口蜜腹剑的奸商,必定气恼得什么似的,非得要冲出门去,当着知府的面儿,好好地教他认一认这奸商的面目。 帖镣的动静陡然又响起,我抬头望去,不禁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低声惊呼起来。 师父竟上前拉起了地下的铁链,那孙大户见有人上前,自是撇下了地下的米粮,直扑过来。 “师父小心你!”我尖声惊叫道。 这屋里霎时惊天动地地翻腾起来,我的尖叫、铁链拖地的嘈杂,孙大户歇斯底里的饥饿,跟前又是能看见却咬不着的“吃食”,迫使他连声嘶吼。 “阿心,快去将门打开。”师父躲让着孙大户的挥击,高声呼道。 我猛地从地下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扑向门边,将仓房的两扇门都彻底敞开。一仓房的鸡飞狗跳、呼噪叫嚷,随着大开的门,一同涌了出去。 师父抓起地下的铁链,用力握在手里,他手里的铁链渐渐地发红,好似被烧化了一般,随即“当啷”一声,断成了两截,砸在了地下。我在门边一张望,那铁链真就断了呢。 “快让开!”师父的话音刚落,重获了自由了孙大户发疯似地直冲过来,我背后就是门框,实在是无处躲闪。 师父眼疾手快,将我往一旁一拉,孙大户扑了个空,一头撞在了门框子上。这一下猛冲的力道够大,门框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钝响,倒是将他震晕了好几息功夫。 趁着他晕头转向站不稳脚的瞬息,师父拉起我就往门外冲,一面吩咐我道:“快呼救啊。” 我顾不上思考,张嘴就尖叫:“快来人啊,快来救人!” 偏院外,前院的人早已听到了偏院的动静,只不过原本是来颁发嘉奖的,偏院吵闹,虽在差在了礼数上,却也不好随便过问人家的家事。 可我这一嗓子喊出去,便不一样了,方才不过是吵闹,这回是在呼救,显然是有人正在遭受迫害,赵善防再不能沉着气儿佯装没听见。 孙大户从撞击中回过神来,淌着长长的口涎紧跟着我们奔出仓房的门时,赵善防正带着几名官差冲进偏院,身后跟着惊慌失措到几欲昏倒的孙家娘子。 赵善防冲进偏院的那一刻,我便明白了师父的用意:他是故意纵了孙大户闹得天翻地覆,好将赵善防引进偏院,亲自到仓房内去看一看羼杂了观音土的赈灾米粮。 心里一通透,我便不用师父再来教,自动地冲着赵善防嚷道:“赵知府,赵知府救我。” 赵善防朝那几个官差一挥手,他们手里都拿着方才挑抬匾额来的粗实木棍,瞅准了张牙舞爪扑将过来的孙大户便叉了过去,三四根木棍齐下,将孙大户牢牢地叉在了地下,趴着不能动弹。 “这,这是,怎么说的?”赵善防认出地下披头散发、形状疯狂的人,正是原该受奖赏的孙大户,他一下子便懵了。 师父领着我上前行礼,顺势向赵善防道:“赵知府也瞧见了,孙掌柜他……病了。至于什么病,在下一时也说道不清楚,可看着一时半会儿该是好不了的。” 赵善防迟疑了好半晌,回头问向孙家娘子:“购粮赈灾的事……咱们再从长计议罢。” 孙家娘子一下就急了,慌忙上前道:“拙夫的病起得突然,原是急症,急症一向好得也快。再者,铺子里头事,我也做得了准,赵知府若是不嫌民妇一介女流,同民妇商榷也是一样的。” 赵善防松了口气,慢慢地点着头,“也好,也好。”却还犹疑地看着教官差叉在地下哀嚎的孙大户。 我心里顿时急了,好容易将他引了进来,不能就这么功亏一篑了,遂一时心急,也不问师父怎么说,自向赵善防道:“赵知府,夫人说得很是呢,孙郎君这症状,好似吃多了酒,中了风邪,本也没有缠绵病榻,便是说好就好的病症。” “是呢,是呢,阿心姑娘说得在理。”孙家娘子急忙应和。 我暗自冷冷一笑,指着仓房同赵善防道:“赵知府你瞧,孙郎君早就备下赈灾米粮了呢,方才,他就是从那里头跑出来的,要劳烦赵知府请各位差郎再将他挪进去,顺道也好看看赈灾的米粮。” 第139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八) 孙家娘子脸色变了变,尴尬道:“仓房……怕是不妥罢。” 赵善防倒也不笨,接口道:“孙掌柜方才不就在仓房里么?”说罢便率先往仓房大步走去。我和师父跟在他身后,师父朝我意味深长地一笑,我明白他那意思,无非就是想说我逞口舌之利挑事。 我才不在乎这个,当前要紧的是不能让那些掺了观音土粒的赈灾粮食流出去,祸害灾民。自然,我也不在乎身后教官差们叉在地下的孙大户是否要再送回仓房。 孙家娘子从后头赶上来,一再劝阻赵善防进仓房,她越是阻拦,赵善防便愈发疑心起来,脚下的步子不觉又跨大了些,没几步便进到了仓房内,径直就往那些装着米粮的筐子去。 我与师父在站在仓房外,里头什么情形,也不必咱们进去多话,想必他自己就能勘破。 师父嘴边漾起一丝微微的笑意,向立在门外局促不安的孙家娘子道:“夫人看孙掌柜的面色,可是好了不少?也不叫唤冷了。” 孙家娘子回头看看孙大户,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朱先生妙手。” 师父连连摆手,谦逊又不无遗憾道:“孙掌柜眼下看着略有了些起色,可终究是病灶未除,这点药力保不住多少时辰。在下只是开药铺的,略懂些岐黄之术的皮毛罢了,手段也只能尽于此了,夫人不若趁早再择良医。” 孙家娘子这时倒哭不出来了,呆呆怔怔地看着官差以圆木棍架起的孙大户,晃了晃身子,便往地下瘫倒下去。 我拉她不住,只得扬声呼唤了孙家的仆婢过来照料她。 过了不多时,仓房内的赵善防拍着手上的米粒与观音土出来,脸色阴沉,见了师父便抱手道:“多亏了朱先生提点,若非朱先生洞察先机,险些就要酿出大祸事来。本官的前程官帽倒还罢了,只怕是要赔进去多少人性命。” 师父讶然笑道:“赵知府谢在下什么?在下不过是来替孙掌柜看诊,还因在下无能,未曾看好他。” 赵善防一愣,看着不成人形的孙大户,笑了几声:“也不知为何,总觉得每见朱先生便有不同寻常的事会发生。” 我猜他指的是上回花魁选人失踪案罢,那回师父擅自将那五名离世的花魁选人焚化了,待知府衙门得知五具遗体一同消失无踪后,苦寻了好一阵,委实是无头绪,也只得罢手算作一桩无头案。或许在他一闪而过的念头中,曾出现过师父的身影。 “在下不就是以诊治不同寻常的疑难杂症为生的么,赵知府不也曾受过在下的诊治?”师父平和地回道,指了指孙大户:“这回,却是无能为力了。” 赵善防意味不明地点着头,收起了眼里的些微疑惑,转身吩咐官差将仓房封门,又命人往孙记米粮铺子去查实,封账。 师父向他拱了拱手:“赵知府公干,在下在此也多有不便,先行辞过了。” 赵善防答了礼,也不再提起旁的话,只一门心思地收拾孙家这摊子事。 回去的路上我问师父孙大户还能活多久,师父想了想道:“那不知为何的器物教他尝尽饥寒,却不能立时就要了他的性命,估摸着,他很快便要死在观音土上头。咱们替他看过诊,兴许哪日夜里他就要登门了,你且等看罢。” “孙大户若是死了,咱们便再不能得知究竟是什么样的器物流落在外,四处作祟了。”没能找出要孙大户吃尽苦头的器物,我总觉得这事并不算揭过。 我与师父刚过了茱萸巷口的石牌坊,突然就有人一头冲了过来,拦在我和师父跟前。 “阿心,阿心,朱先生,快救救我兄弟罢。”来人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泣不成声地哀求道。 我教她的冲撞唬了另一跳,定定神,才发觉来的原是玉枝。 “你先莫哭,莫哭啊。”我慌手慌脚地扶着她绵软无力的身子:“你好好同我讲,究竟怎的了。” 我将玉枝搀扶到道旁,在石牌坊下的石墩子上坐下,她吸了好一阵子鼻子,勉强稳住了情绪,绞这教眼泪打湿的帕子,泣诉道:“玉林一早出去,晌午昏昏沉沉的教人抬了回来,刚回来时也没见什么不对劲的,可过了些时候,便开始喊冷,又喊饿。我阿娘舍不得他,去灶房里做些吃食,可还没等她做得,玉林便自己冲将进去,抓了把生肉便吃了。吃完了又嚷着又冷又饿,可这七月的大暑天里,怎么就冷了呢……”说着玉枝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又是饥寒难耐的病症,我仰头看了看师父,他也正凝神忖度。 玉枝又含泪说道:“早上去朱心堂找你们,见你们不在铺子里,说是出诊去了,我归家回了爷娘,却讨得一顿好骂,阿娘说,兄弟如今这个情形了,你还回来作什么,便撵我去朱心堂门前等着。一会子见我还没请了朱先生回去,阿爹又跑来看,骂我死脑经,要我在巷子口等着,一见你们便好请回去的……” 她越说泪水越发连线珠子似地落下来,起初一见我时哭泣是因她弟弟玉林起了骇人的急症,此时的泪雨滂沱却是因她自个儿的委屈了。 “玉枝,莫要哭了,快领咱们去瞧瞧玉林。”师父打断了她止不住的悲切。 她经这一提醒,猛地从石墩子上立起来,满腔的委屈哀怨,顿时又转化成了惊惶,抹着还未落尽的眼泪,拍了两下自己的脑袋:“瞧我,倒差点儿误了正事儿,那便有劳朱先生走这一趟了。” 师父肯去看玉林,我心里一壁替玉枝家着急,一壁又有了些安定,忙搀起哭得手脚麻软的玉枝往她家去。 方才听她描述玉林的病症,竟是与孙大户一模一样,我与师父才从孙大户家中出来,他自发病就一直锁在家中,况且孙家另有两个家仆教孙大户咬伤了,却并未出现与他相同的症状,因此我思量着,过出病气,是不肯能有的事儿,并且,那惹事的器物,看来并不在孙家。 第140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九) 到了玉枝家,她先奔进了门,原是想告知她爷娘朱先生请到了,我在门外尚未听见她开口,便先听见了她阿娘气急败坏地骂道:“你怎又跑回来了!又怕日晒,腿又站立不动,何时养得你同那大户人家的女儿似的!” 玉枝的爷娘眼里只有她弟弟玉林,这事儿我原就知道的,也不知听她抱怨了多少回了。想到玉枝方才委屈得直哭,我便忍不住快步走进玉枝家中,“七月里大正午的日头,任是谁也受不住那晒呀,更何况又立了一晌午。” 玉枝的阿娘听见我的声音,也不在意我说了什么,喜出望外地奔了出来,再一见跟在我身后进门的师父,更是在那焦躁绝望中抓住了一线生机一般,又是躬身又是屈膝,弄得师父倒不好意思起来。 玉枝的阿爹闻讯也跟了出来,忙不迭地将我和师父引进了里屋,去瞧犯病的玉林。 只见玉林的手脚皆被捆绑住,在床榻上左右晃动,地下散落了好几床被衾。十一二岁的少年也有不小的气力了,他拼命地想要蹦跶起来,几乎要将床榻架子晃散架。也不知是谁在他嘴里塞了一块布帛,他紧咬着那布帛,露出一排雪亮整齐的牙,恨不能将那布帛嚼烂了吃下肚去。 “玉林……玉林。”我想起师父唤孙大户时,他是有反应的,或许玉林的神志也存留着,便慢慢靠近床榻,试着柔声唤他。 “阿心姑娘。”玉枝阿娘在我身后拉住我,“你可得留神了,这孩子……这孩子病了之后便,便要咬人。” “我省得。”我答道,又靠近了少许,加大了嗓门唤了他两声。 玉林果然停止了左右摆动,凝滞在了床榻上,缓缓地偏头看过来,一张脸上亦是毫无血色,僵冷得发紫,他的嘴教布帛堵着,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一双眼却睁得圆溜溜的直瞪着我。先前见识过孙大户的情形,因此我知道,玉林瞪着我的眼睛里,并非极度饥饿引起的食欲,而是渴望生存下去的乞求。 “师父,玉林的体冷,可否替他缓缓?”我回头看向师父,上半晌在孙家,师父就替孙大户暂时暖了身。 师父犹豫了一下,转向玉林的爷娘与玉枝,“玉林若是一直这样,恐捱不过几日,你们暂先回避片刻,好容我替他缓解缓解。” 玉枝阿爹犹豫地看看床榻上挣扎的玉林,又看看师父,“我在这儿帮衬着罢?” “那倒不必。”师父向门外摊了摊手请道。 玉枝爷娘仍在犹豫,床榻上的玉林闷哼一声,痛苦地翻腾了一下,他二人便不再犹豫,转身便出了里屋。 “阿心,你去他脚后,压住他膝盖,莫教他动弹。”待玉枝与她爹娘一同出了里屋,师父即刻便吩咐道。 我依照师父的吩咐,上前压住玉林的膝盖,他的气力比我还略大些,我双手压制不住,只能用上自己的膝盖,才勉强不使他双腿乱蹬。 如同在孙大户家一样,师父的手心里蕴着一团火光,将手掌压在玉林的胸膛上,红光慢慢渗入他身子里,温暖带来的舒适令他暂时忘记了挣扎。趁着他这短暂的镇静,师父一抬手,倏地拔掉了他口里塞的布帛。 玉林头一个反应就是低头要咬过来,师父动作比他迅捷,一下就跳开了。我再压制不住他的腿膝,被他的膝盖猛顶了一下,身子一歪,便往地下翻倒。亏得师父手脚快,将我一把托住,才没摔跌在地下。 玉林尖着嗓子哀嚎了一声,仿佛也是在叫饿。门外等着的玉枝爹娘再按捺不住,一同冲了进来,玉枝阿娘更是眼泪哗哗地直淌,哽咽道:“好孩子,好孩子,可教你遭罪了,阿娘这就给你拿吃食来。” 玉枝阿爹稍镇定些,看见玉林的面色已经从方才的青紫僵冷中缓了些过来,渐渐显出了一点正常的面色,他登时就跪倒在了师父跟前:“朱先生大恩大德,大恩大德呀……” 师父叹了声气,将他从地下拉了起来:“你先莫要谢我,我不过是暂替他稳住了热度,捱不了几个时辰,他仍旧会回到先前的情形,难抵寒冷。况且,这也只是暂不让他受冻,却解不了他的饥饿。” 玉枝爹娘刚燃起的希望,霎时又消散开,失神地望着床榻上不住叫饿的玉林。 “朱先生,求你定要保住玉林的性命,哪怕拿我这条不值钱的命去换,也使得。咱们家就这么一个娃,他若是没了,指望就全没了。”玉枝阿爹眼里噙着泪花,作势又要往下跪。 我听了心里却替玉枝不值,什么叫“就这么一个娃”,难不成玉枝不是他家里的孩子?虽然平日里就知晓玉枝爷娘偏心得厉害,也没料竟是如此。我恐怕玉枝听了这话又要伤心,偷眼看看她,她正沉浸在玉林凶险的病情中,还未留意到她阿爹说了什么。这也好,这样的话,听见不如未听见。 “哎……”师父使劲儿架住他往下沉的身子,劝道:“玉枝爹,你要救玉林心切,我能明白,可你也得先起来,咱们好好地将玉林犯病前的情形说一说,也好对症下药不是。你这般一味只顾求告,又如何能救得了他?” 这话颇有些效用,玉枝阿爹终于收住了情绪,自己站稳了身子。可他才刚经历了一场大喜大悲,看着有些心力交瘁,又因床榻上的玉林不住打挺、左右晃动,含糊不清地连声叫饿,扰得他连话也说不利索。 玉枝阿娘因听不得玉林唤饿,已去灶房替他整制吃食,玉林阿爹顿了许久,环顾四周,拿手一指玉枝:“你,你好好地同朱先生说道说道。” 玉枝抹了把脸上的残泪,看了一眼在饥饿的折磨下痛苦扎挣的玉林,向师父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请朱先生随我往前头堂屋说话罢。” 师父一点头,便跟着玉枝往堂屋走去,玉枝阿爹犹不放心,大约生怕玉枝说岔了或说漏了,延误了玉林的诊治,踌躇了片时,也跟着去了堂屋。 第141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十) 师父在桌旁坐下,玉枝却站着不敢坐,师父再三相请,玉枝阿爹只一个劲儿地说:“女孩儿家的,哪能同男子一样坐着说话,教她站着回话便是。” “还是坐下说罢,要将玉林犯病的始末,仔仔细细地说来予我知道,一点儿都不岔,方有望推断出他的病根所在。”师父坚持,玉枝阿爹便不好再推辞,命玉枝坐下好好地说来。 玉枝深深出了口气,拢了拢鬓边散发,理了理思绪道:“今早起来,阿娘在炉灶上炙了三枚夹肉的饼,我因前两日在绣房教剪子划伤了手,在家歇着,阿娘说玉林一人也吃不了三枚,便拿了一枚来给我。我想着,爷娘尚未吃,倒先给了我,终究是吃不下去的,便将那饼留着了。” 玉枝玉林姐弟的事,我耳熟能详,这听起来的确是她家的做派,什么好的都要先供给里屋床榻上的那位小祖宗。 “玉林起来吃了两枚饼,许是没饱肚子,又不肯吃粥,正和阿娘在外间闹着呢,阿娘说姊姊那儿还有,他便冲进我屋子,见桌上果然有肉饼,也不问过我,拿了就要走。”说到此处,玉枝有些怨气,莫说玉枝,就是我旁听着,也不免生气。玉林这孩子,因爷娘生他晚,自小就被惯坏了的。 “我气恼不过,便说了他两句,我也不为我自个儿,只因阿娘一向舍不得用肉食,有点好的便单供着他了,越发纵得他猖狂,我原说了这饼是要留给阿娘的,不许他就这么拿走,况且他已然吃了两枚……” “你说那些没用的作甚!”玉枝阿爹突然爆出了一嗓子,向玉枝瞪大了眼。 玉枝蓦地教他一惊,虽有些不服气,却也截住了话,不知该不该往下说。 “玉枝姑娘但说无妨,莫要漏了那些细微之处。”师父鼓励道,又向玉枝阿爹劝道:“令郎病症古怪,不知其症结所在,也不能随意用药,看着与病症毫无干系的事,指不定症结就在那些容易教人忽视的细节里。若是不教玉枝细细地说来,又有何用。” 玉枝阿爹这才没了声响,毕竟眼下玉林的性命最要紧。 玉枝怯怯地看了他一眼,接着道:“玉林听我说他,也起了恼意,非要将那肉饼拿走,一面走还一面故意怄我,说我因自己贪吃,才不许他将肉饼拿走,就别拿爷娘来说事儿。我当时也是气急了,跟着就一路撵出去,直追出了茱萸巷。他因我在后头追着,便拼命在前头跑,也不得空停下来吃一口饼。” 说到此处,玉枝又提心吊胆地望了望她阿爹,他果然愤愤地低声嘀咕道:“回头再同你算这个帐。” 玉枝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我心里却直替她抱不平,分明就是她爷娘偏袒太过,纵得玉林骄横跋扈,无法无天,这又哪里怨得着玉枝。 “玉枝姑娘,烦请接着说。”师父催促道。 玉枝再不去望她阿爹,接着说道:“到了巷子外,他渐渐跑不动了,步子慢了,我揪住他,想将那枚饼从他手里夺过来,他争持了几下,挣不过,也不肯撒手。正僵持着,也不知从哪儿跑出来一群丐子,敲着碗乞食。我没料到玉林突然就将那枚肉饼换了手,塞进了路过的一个丐子的碗里,大声说送他用了。又回头来讥笑我,说我嘴馋,偏不给我吃,就是舍予丐子也不教我沾一口。” 我心里突地一动,又是丐子。孙大户出事儿时,也有一群丐子在他跟前,玉林出事儿,亦有丐子。我隐约就觉着这事儿与那些新近涌入城的乞儿丐子脱不了干系。 “我见他已经将肉饼塞给了丐子,又恼他说话好没道理,便甩手不理睬他,自归家去了,过不了多久,玉林便……便教人抬了回来。” 玉枝的话音才落,她阿娘便从外头冲进来,将手里刚做出的一托盘吃食往桌上一撂,抬手就朝玉枝劈头盖脸一通巴掌,一面哭,一面骂道:“你这作死的冤家,你同他去争什么,日后这家里的什么不是你兄弟的,你倒好,连一个饼都要同他争!若不是你作死,他怎会跑出去,安安生生地在家里呆着,又怎会犯了这个怪病!玉林若是有个好歹,你……你……” 玉枝阿娘愈骂愈气恼,“啪啪”的巴掌声也愈加响了。我教她吓呆了好几息,蓦然回过神来,忙去拉住她还在不断往下落的巴掌。 她大约也是因玉林的病症急火攻心了,竟忘了还有外人在跟前,一时气急了,便打了玉枝,我上前去拉,一下竟还拉不开她。 师父抬了抬手,挥开玉枝阿娘将要落下的巴掌,劝和道:“有什么话好好说罢,婶子莫要动气,玉林还需人照料,别回头婶子自个儿闹出个什么不自在,玉林要如何是好?” 师父的劝说极是有效用,玉枝阿娘立时就收回了手,粗重地出着气儿,还不忘向师父道谢,“亏得朱先生提醒。” 我却没师父那样好的心性儿,左右师父也从不在礼数上约束我,向来纵我由着性子胡乱说话,便越性儿将话讲开,替玉枝申辩申辩。 “玉林是婶子生养的,玉枝也是,婶子不心疼么?再一层,玉枝心里疼着婶子,强留那肉饼,也是为婶子留着的,婶子难不成也不知?” 玉枝阿娘恨恨地剜了她一眼道:“疼我?她要心里真的知道疼我,便不该同玉林争抢,百般顺服都来不及。”说着她又伸出一根手指头直戳玉枝的脑门:“你当我不知你的恶毒心肠,心里嫉妒着,每常巴不得你兄弟不好,谁叫你生就是个女儿家,你若也是个男郎……” “罢了,罢了!”玉枝阿爹皱眉沉声喝止了玉枝阿娘,又瞥了一眼低头抽泣的玉枝,也不知道他在说谁。“在朱先生跟前,像个什么样子,吵吵闹闹,还教朱先生如何替玉林诊治?” 如此,才将玉枝阿娘制住,她狠狠的瞪了玉枝一眼,端起桌上的食盘,进去与不住喊饿的玉林喂食去了。 第142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十一) 我本想着要提醒她一句,不论是她的手,还是手里的吃食,落在玉林眼里都是果腹之物,要留神他啃咬。再一想,罢了罢,玉林是她的心头肉,就算教他咬去几块肉,那又算得什么,我还是不多这个嘴了。 师父向玉枝阿爹欠身道:“玉林畏冷,我只能替他缓解一时,尚没法子根治,眼下他虽还好些,过几个时辰,待他再度喊冷时,替他拢个火盆取暖。玉枝姑娘便随我去铺子里取药罢,有些细小处,还须得问一问她。” 玉枝阿爹自然是点头不迭,我背过身,感激地向师父微微一笑,忙携起玉枝的手,带她回朱心堂去缓缓。 玉枝在铺子里足足向我哭诉了一个多时辰,将她爷娘平日里待他们姐弟俩的诸多不平,一桩一桩地诉过来,我听着虽也觉得过分了,但也无能为力。 师父写了方子出来给我,与写给孙大户的汤剂一样,治不了他们的病症,只能拖吊住他们一口气儿,不教他们立时就饥寒致死罢了。 待我抓取了药,听过了玉枝伤心透顶的控诉之后,酉时便悄悄地来了。我将药包递到玉枝手里,仿着平素张家娘子的口吻道:“好歹忍耐着些罢,你爷娘总是要将你嫁人的,你在这家中也不会长久住着,往后找户好人家,日子便好起来了。只是你须记得,待日后你也为人母了,生男生女的,可别学你爷娘的样子只疼惜男郎,多疼疼女孩儿便是了。” 玉枝动了动唇角,勉强破涕为笑,红着脸道:“说这话也不知羞。” 我见她笑了,便放下心来,从柜台下摸出一只小白瓷瓶来,同药包一起塞给了她。“这是我自己做的,菡香玉露膏,你回去净了面,抹上一点,包管你面如凝脂。这东西贵,外头拿金叶子来换的也有,你藏好了,谁问你换也莫答应,你爷娘既待你不好,你总得待自己好些不是。” 这回玉枝是真心实意地笑了,拿着白瓷瓶和药包,谢了又谢,便自回去了。 不一会儿,吴甲便扛着门板出来,一块块儿地封了门。我去后院灶房做得了饭菜,与师父一同用了晚饭,说了一阵孙大户与玉林症状相似之处,我顺便将这两桩都与丐子有关联的猜疑说予师傅听。 师父思量了片时,点着头道:“看来这回的器物,是教丐子从城外带来的。” “乞儿丐子,已然连果腹都是艰难的,哪里还会有什么器物。”我收拾着碗筷,嘟囔道。 师父蓦地抬起头,向前堂铺子那便张望了一回,站起身掸了掸衣袍,吩咐道:“今夜有客将至,一会儿收拾得了,替师父取一壶少康酒来,还得等他一阵。” “哎。”我高兴地答应下来,丢下手里的活便要去取。 如今刘家酒肆的买卖越来越好,年节里招赘了一个勤奋老实的女婿进来配了九儿,忙了这一阵,便许久未送酒来,前些日子好容易刘兴儿送了一趟,早就将我馋住了,只是师父一直不开封,我也不好意思缠着他要酒吃。 师父掀起眼皮轻蔑的瞧了我一眼:“夜里还有事儿要忙,不许你吃。” 我一下耷拉了脑袋,不情不愿地收拾了碗筷,替他取了一壶浓香的少康酒,从后院拿到铺子里,一路嗅着酒香过过瘾。 奇怪的是,师父只将那一壶酒端端正正地摆在八仙桌上,他不许我吃,自己也不吃。 天黑后又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我在勾人的酒香中,支着胳膊,撑住昏昏欲睡的脑袋时,吴甲和殷乙默然走到门前,拉开了带火的暗门。 一个圆滚滚的身子从门外连滚带跌地撞了进来,正摔趴在了殷乙的脚边。殷乙将他从地下提起来,我抬眼一瞧,惊异地站起身来:“孙掌柜,怎么……” 我是想说怎么这么快人就殁了,突然想起他先前的形状,心里难免恐慌,不自禁地往师父身后躲,生怕他扑将过来,又要将我当做吃食啃咬。 师父倒是泰然自若,一手将我从他身后拉出来,一手向孙大户探了探:“孙掌柜坐啊。” 孙大户捂着肚腹,憋得满头大汗:“朱先生,快救我一救。” 我吃惊地从师父身后出来挪出来,将孙大户从上到下认真地打量了一遍,才能确准他竟然已经摆脱了饥寒交迫的症状,神志也从极度的饥饿中恢复过来。 以我多年来对这些夜间客的魂魄的了解来判断,可断定,孙大户并非死于饥饿也非死于失温,看他捂着肚腹不住“哎哟”,想是应证了师父之前说的,果然死在了观音土上头。吞食了那么多观音土,想来也是没有活路的了。 师父从柜台里绕出去,请了孙大户在八仙桌旁坐下,亲手替他斟了一盏少康酒递到他手中:“孙掌柜生前喜好这杯中之物,好酒没少吃罢,你且尝尝我这壶如何。” 孙大户原本因腹胀腹痛佝偻着身子,听了师父的话,忽然就直起了腰,端着酒盏直发愣,过了好半晌,才讷讷地问道:“朱先生方才说什么?我生前?” 师父只轻轻笑了笑,并不答他,通常新亡的人并不能觉察自己已不在阳界,需要一些时间来面对这桩事儿。 孙大户沉默了许久,两行泪从眼眶子里滚落出来,无奈地摇摇头。许是震惊过后,又觉出肚腹胀痛,他弯下腰,咬牙问向师父:“朱先生既说我已……已亡故,为何还会肚腹胀痛得受不住?不是说,人死万般皆灭么?” “谁说万般皆灭了?生前苦痛渗入了魂魄,便会一直带着这痛,至下一世中去。”师父向他手里端着的酒盏伸了伸手,“孙掌柜,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孙大户将酒盏送到口边,一仰头,一盏尽落肚。“这是……刘家的酒?平日常吃,今日却吃出了不一样的味道。”他吃了酒,咂了咂舌,摸着胀鼓鼓的肚腹,讶然道:“腹里胀痛也教这酒水化开了,缓许多了呢。” 第143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十二) 师父笑道:“世人常有借酒消愁忘痛的说法,大约也是在理的。”说着他又替孙大户斟了一盏,二人共饮了一盏之后,师父便正色道:“在下有一事,想请孙掌柜相帮。此事……兴许是要教孙掌柜不大舒服,不知孙掌柜可愿意?” 孙大户本是想要爽快点头的,一听后半句,顿时犹豫了起来,缓缓地转动着手里的杯盏,过了许久,才首肯:“罢了,孙某也是受过朱先生师徒恩惠的,能帮着的,总不好推脱不是。只是……”他抬了抬手里的小酒盏,又望向桌上的酒壶,“这酒,可否赠予孙某纾解苦痛?” 不亏是个精算的生意人,我暗暗撇了撇嘴,他倒是一丝一毫都不肯吃亏。只可惜这只是少康酒罢了,解得了一时之痛,却救不了他下一世要承受的苦痛。虽然铺子里新一罐子的汤药已制得了,但照他这德行,师父必定不会给他解痛忘苦的汤药吃。 师父爽快地答应下了,我还觉着有些可惜,下一回刘家酒肆再送少康酒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呢。 孙大户得了师父的应诺,脸上有了一丝笑意:“敢问朱先生要孙某相帮些什么?” “倒也没什么难的,只有几个问题,想请孙掌柜尽力回想回想。”师父笑吟吟地将那壶酒推向孙大户。“那日孙掌柜在街市口施粥,怎么突然就犯了怪症了呢?” 孙大户僵白阴沉的脸愈发难看了,一度我还以为他就要翻脸了,阴魂翻脸的模样甚是骇人,我见了那么多,还是忍不住会惊怕。 “孙掌柜可知晓,这并非什么病症,却是不知教什么东西害了,你若肯信我,将那日的事儿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告诉我知道,我便能将那害了你的东西翻找出来,也算是替你出口恶气。”师父忙安抚道。 孙大户僵坐了一会儿,踌躇着问道:“我是……教人害死的?” 师父摇了摇头,“并非。只是那物害过你,逼得你饥寒交迫,若非饥饿难填,你也不会去吃那掺了观音土粒的生米。” 孙大户哑然无声,呆呆坐着,眼睛发直。师父只陪他坐着,也不催他。 我心中暗道:若不起伤天害理之心,为谋钱财利益,将观音土掺在赈灾米粮中,又怎会被害。认真论起来,孙掌柜确是教人害死的,行凶者却不是旁人,正是孙掌柜自己。 过了良久,孙大户取过酒壶,自斟了一盏,仰脖一口吞下,才慢慢地回忆道:“那日……搭得粥棚,我与家中的几个伙计便开始施粥,我只记得丐子尤其多,跟前都是一只只的破碗,一个劲儿地往我鼻子底下凑。我这人素爱洁净,不论在家中还是铺子里,就没有一个邋遢的时候,那些丐子的气味,我又怎么受得住,再因天气溽热,才施了没几勺子,我便有些作呕了。” 这话我信,孙大户的家里我去过,收拾得一尘不染,就是仓房里米筐子的摆放,也是井井有条的,若非他中了那怪症,教家人捆绑着,仓房内只怕还更干净些。他那米粮铺子,我虽没进到里头去,但门口也是干干净净的,伙计不许小乞儿在门前捡米粒儿时,依稀也提过东家爱干净,不愿门前哄乱。 这段回忆对于孙大户来说,许是艰难至极的,他说着说着,手便不自觉地捂在了胸口,看起来连呼吸也有些些困难。顿了好一阵子,他才接着往下讲。 “随后,随后也不知怎么了,我便开始头晕目眩,开始我只当是中了暑气,可身子却越来越觉得冷,再往后冷得手脚僵硬,竟冷得握不住施粥的大勺了,我才刚觉着不对劲,要唤人来,一下又饿得发慌,再往后,我便不知什么情形了,脑子里就只记得冷与饿。哦,还依稀记得朱先生救过我一回,替我回了些许温,却差点儿教我咬了……对不住,对不住……” 师父摆手道:“不必不必,这也不是孙掌柜本意。既说到本意……”师父双眼紧紧盯着他,“孙掌柜并非乐善好施的性子,怎么这回大张旗鼓地做起善事来?” 孙大户尴尬的笑了笑,“都是生意人,朱先生也开着个铺子,理应明白,这世上哪有亏本的买卖?我如今也是脱离了这一世的人了,不妨直言告知朱先生。” 他的肚腹胀痛教少康酒暂是制住了,说了一会子话,难免松快起来,面带了几分得意道:“我搭棚施粥,并不为乞儿丐子们能有口吃的,实则是为做成府衙的那笔买卖。灾荒既出,临安城中挤满了饥民,道理上,官府是要开仓放粮的。然眼下官中粮米须得先供着北边战事,势必不够使的,我料准了临安府要向粮商来买。如今的临安知府廉政,油盐是泼不进了,我便想着他不爱钱财美人,那便是爱惜政绩了,我若抢先搭棚施粥,博得了一个好名声,不怕官府不来同我做这笔买卖……” “孙掌柜老于经营,打的一手好算计啊。”师父勾了勾嘴角,轻笑道。“那米粮里的观音土是怎么说的?” “今岁遭了灾,来年开春米价必然上浮,大幅地上浮。我若是实打实地将米都卖予了官府,来年我还拿什么来做买卖?自然得留一些下来,况且,与官府做买卖,这当中的利润怎么也要打足五成罢,那也只有往米粮里加料了……” 孙大户说得兴致勃勃,少康酒一盏盏地吃下去,很快酒壶便空了。 我听不下去,打断他问道:“倘或饥民用了你那些掺了观音土的米粮,不也得活活胀死么?” “做大买卖哪能不拘小节。”孙大户毫不在乎地回道。 我张了张口,本欲驳他,却突然见他手腕一翻,扔了小酒盏在桌上,俯身唉叹了一声,又“哎哟哟”地叫唤起来。 “孙掌柜……”师父从桌旁站起身,“时辰不早了,该上路了。” 孙大户眼睛瞧着桌上的酒具,忍痛问道:“这酒……还有么?可否予我些带在路上?” 师父拿起桌上的酒壶酒盏,一并往他怀中一塞:“酒就只这一壶,还是咱们师徒省给你的,酒具你尽管带上便是。” 说罢殷乙上前将他从座中提了起来,几步就到了暗门口,只轻轻一推,便送了出去。 第144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十三) 我瞧着缓缓阖上的暗门,虽有些心疼那壶少康酒,但也觉着解气。 师父又在桌边坐在,屈着指头在桌面上一下下轻击着,“孙大户与玉林,都是因丐子发的病,孙大户犯病前正在施粥,玉林则……” 我回身跑到师父跟前:“玉林将一枚肉饼给了一个丐子。” 师父猛然抬头,“不错。孙大户给了米粥,玉林给了肉饼,他们皆因施舍犯病。” “这也未必,全城那么多丐子,每日里有那么多人向他们布施,怎不见其他人犯饥寒症的?再者,施粥那日,少说有十来个人在向饥民施粥,也不见旁人有事儿的。”我立马就摇头驳道。 “这有何难解的,你再往深里想一层。”师父已是一脸的豁然开朗,伸手在我的脑袋上揉了一把:“为何旁人施舍无恙,惟独他二人犯病?” 我转了转眼,忽就醒悟过来:“会不会……孙大户同玉林,施舍了同一个丐子,而那丐子,或手中有什么异器,才是他们饥寒之症的症结所在。” “正是这话。”师父肯定道,高兴地搓了搓手:“阿心你想,丐子手里能有什么?” “乞讨所用的破碗。”我顺口回道。 “不错,不错,那作乱之物的正是乞儿手里的破碗。”师父从胸膛中叹了一声长气,到底是勘破了是什么在作祟。我也跟着舒了口气,待开了铺子,我便要去玉枝家,告知她玉林或能得救了。 “阿心,你先莫要告知玉枝爷娘。”师父好似看透了我的心思,并及时地阻断了我的念头,“咱们虽知晓了是什么样的器物,但全城那么多的乞儿丐子,手里都有乞讨的碗,你知道谁手中的,才是我们要寻的那一个碗?” 是我鲁莽了,我暗暗吐了吐舌,无力回嘴。 “明日一早,你去巷子口的包子铺,去定下一万个肉包子,要大馅料的,还要喧喧扬扬地去定,最好教满城都知晓。呃,对了,回来时再去讲予对街张屠户家的娘子知晓。”师父吩咐道,只是这行事很是古怪,师父一向不喜张扬的,我跟着他也一贯韬晦,给我这个差事,委实是难为我了。 不过,去教张家娘子知晓,倒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再去买一万个碗来。”师父又吩咐道:“介时,咱们一个破碗换一个肉包子并一个新碗。” 这下我明白过味儿来,师父这是要将全临安城乞儿的碗都收拢来,那个作乱的破碗,总脱不开在这堆破碗里头。 “柜台里兴许还有铰剩下的金叶子,若是不够,你再翻翻,或许还有些交子。”师父随手往柜台里指了指,又有些疑惑不定地问我:“这些可还够?” “肉包子能有几个钱,只用金叶子便足够足够的了。”我笑道。 离卯时开铺子尚且有两个多时辰,师父催着我赶紧去歇一觉。我依言去睡了,躺下时还盘算着明日去包子铺下定的事儿。师父只管吩咐,却没在意人若问起要那么许多包子做什么时,该要如何作答。 我决心仿着孙大户的样,大张旗鼓地告诉旁人,朱心堂要散包子救济灾民。 次日晨起,我往茱萸巷子口去下定,果然就围拢来了一群人,在茱萸巷口围成了一个圈,七嘴八舌地探问。 “阿心姑娘,朱心堂这是要开善堂了么?” “上回孙掌柜说要朱心堂一同搭棚施粥,怎不应了他,这会子倒要自己出来做功德了?”有人是知些情的,不免要问。 “施肉包子可不比施粥,耗费大着呢。倒瞧不出,朱心堂才是临安城一等一的大富户呢。” “朱先生平日里不声不响的,没料一出手便是大手笔。” …… 说什么的都有,我也不一一去应,只扬声向众人道:“大伙儿若是路遇了乞儿丐子,还劳烦好心告知他们,三日后,带着碗到我朱心堂来领包子,一个破碗换一个包子并一个新碗。” 自然是有人啧啧称奇,散肉包子便散了,还要拿破碗来换,着实奇怪。当下就有人拉着我要问缘由,我又不能道破了告诉他们知道,便推说师父在铺子等我回去复命,逃也似的往巷子里头快步走去。 路过街口张屠户家时,张家娘子已在她家门前候着我,见我回来,一下蹿到我跟前,拦住我的去路,抑制不住她内心的兴奋,紧紧捏着我的胳膊问道:“你师父要散肉包子赈济灾民了?” 我的胳膊教她捏得生疼,忙点头道:“是呢,是呢。婶子耳目好灵通,我才刚在巷子口的包子铺里下了定,三日后便在铺子里派发肉包子,我还没到家,婶子这就知道了?” 张家娘子还抓着我的胳膊不放,还摇晃了几下:“这是桩大事儿了,你师父做寿么?要做这样大的功德?把个包子铺都要掏空了。” “不,不,师父常教我要乐善好施,只是他性子冷些,心肠一贯是好的。”我在张家娘子狐疑的注视下,胡乱搪塞着,不知如何应对她才好,也不能掉头一走了之,毕竟我还指望着她能将这个消息广远地散步出去呢。 突然我心里一动,反拉住她的手道:“婶子你知道我做事一向毛躁,因此没少挨师父责罚,这一回师父要派一万个肉包子,来的又都是饿慌了的丐子,我……我,我怎么能压得住那么大的事儿。我能指靠的便只有婶子了,好婶子,你可千万要帮我。” 我心里确准了这话的效用,果然,张家娘子很是豪气地拍了拍胸脯子,“阿心莫怕,婶子也是在肉铺子里滚过来的,这点子事算得什么,待那日,婶子来替你张罗,保管你师父没话来责你。” “哎。”我咧嘴笑起来,是打心底里高兴,“阿心多谢婶子了。” “值什么谢!”张家娘子自动挑起了我设在她跟前的担子,我便轻松了许多。如此一来,不仅三日后有人能帮衬我一把,这个消息,也能以最快的速度传递到临安城各处。 第145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十四) 虽说派发肉包子是三日后的事儿,但这三日间,朱心堂门前已是络绎不绝起来,不断有乞儿来探头探脑,仿佛是不敢信这间看起来并不富丽奢华的生药铺子肯出那样一大笔钱财,仅仅是用来做施舍。 所有来探问的乞儿,一心一意只在肉包子上,对破碗换新碗却毫不在意。我担心那持碗的丐子有心藏匿,并不将那碗带来,这一场便算白忙活了。 师父倒是很笃定,劝慰我道:“那丐子若是知晓自己手里拿了个不凡的碗,那他还肯做个丐子么?想要什么不得?城中因此也不会只有孙大户和玉林犯了饥寒交迫的病症。” 我想着也甚是有理,但又不能确准。忐忐忑忑中,派发肉包子的那日便到了。 张家娘子头天下半晌就来了好几回,何处排队,何处发放肉包子,何处发放新碗,何处收旧碗,一桩桩一件件,都商量定了,直至酉时方才回去。 这日夜里到铺子来的魂魄都不放进来了,我与师父,并吴甲殷乙,直忙了一夜,除了灶房的两眼炉灶外,院子里石磨也叫殷乙搬开了,腾挪出了地方,架起了锅灶,三个灶不停地添柴催火,一万个包子流水一般地上蒸笼。 卯时一到,吴甲将第一块门板卸下,我只往外瞥了一眼便惊住了。门口排了长龙阵一样的队,从朱心堂的门口起始,远远地不知延伸到了何处,直排出了茱萸巷也未可说。门外虽说闹哄哄的喧哗不断,但也无人挑事,连个插队的也不见。 吴甲将门板一块块地搬开,我才看见门外尚有两名官差,我忙回院子里去唤来师父。 官差见了师父,上前抱手道:“赵知府听闻朱先生今日要向饥民发包子,大加赞赏,遣我等过来帮着维持维持,朱先生若有什么差遣,不必客气,吩咐咱们弟兄几个便是了。” 师父忙不迭地向官差道谢,并遥谢了赵知府。我揣测那位赵知府大约是因上回孙大户搭棚施粥后出了事儿,多少有些胆颤,不敢掉以轻心,特特派了官差过来盯着罢。 不管怎么说,也省了我不少功夫,我心底里还是十分感激赵善防的。 官差在外维持着队伍不乱不骚动,吴甲收旧碗,张家娘子发新碗,我派发肉包子,殷乙与师父则将后院的肉包子一笼一笼地抬到前头来,一切都井然有序,忙到下半晌,所有的肉包子都派完了,后院的地下也铺排满了破碗。 我与师父一齐谢送了官差和张家娘子,回到后院,满地的破碗却又难住了我们。那么许多破碗里头,究竟哪一只才是肇事的那一只?又不可能将这些碗都藏起来。 师父弯下腰,将那些碗碗口朝上,一排排一个个地放置好,又退开身,打量了许久,忽然吩咐道:“阿心,去灶房舀一瓢米来。” 我从灶房里捧了一瓢米出来,师父从里头捏起一小撮米,便往一个破碗里掷了下去。默等了片时,又从米瓢里捏了一小撮米,掷进了另一个破碗里……如此反复了四五次之后,我恍如大悟,孙大户与玉林都是往乞儿的碗里施舍了东西,才犯的病,师父也要往那些碗放置东西,以亲身来试出,究竟哪一个碗才是我们要找的那一个。 “师父。”当他再一次要从米瓢里拿米时,我将那米瓢放置在一旁的石磨上,抱住了他的胳膊,“师父,你可千万别再试了,若是……若是真试中了,那要如何是好?” 师父笑道:“不试又怎能找出那个碗来?不找出它,为师又怎能知晓它究竟是何物?不知它是何物,如何妨害人的,又怎么救得了玉枝家那棵独苗?” 师父说得轻飘飘,好似只是尝一口新酿的酒一般随意。我却仍旧抱着他的胳膊不肯放,将脸埋到他的胳膊肘里,当下我没法理会那么多,只是一心想着,我不能教师父去试。 师父无奈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不理会。他又碰了碰我的脑袋,我仍是不理会。他无法,只得细声哄道:“罢了罢了,你先放开师父,咱们再想旁的法子,可好?” 我从他的胳膊肘里抬起脸来,“师父说真的?不骗我?” “师父几时骗过你?” 我踌躇了几息,想着师父确实从未骗过我,便渐渐放了心,连带着胳膊上的力道也松开了。师父从我臂弯里将胳膊抽出来,怨道:“这丫头,平日里舂药磨齑的,就有气无力,偏这个时候力道大得唬人。” 此时我才不在乎他说我什么,眼盯着他,看他确实不再去取那米瓢里的米了,才安了心。正这时吴甲往后院来搬门板,我看看天色,估摸着酉时差不多也到了。 我想起昨夜里原是有个游魂来过,但因昨晚铺子里忙着蒸肉包子,便没放进来,师父嘱那游魂过一日再来的,今夜恐是要过来了。 “师父,今晚有客么?”我问道。 “嗯。昨夜没得进来的那个。”师父随口回道。 我揉了揉腰肢,求道:“师父,昨晚没得阖眼,白天又是这一通忙,眼下乏累得很,今晚我可否不出去了?” 我极少推脱躲懒,偶尔为之,我猜想着师父一定不会拒绝。果然师父忙点头答应:“也好,你便早点歇了罢。” 我心头一松,笑着“哎”了一声,转身端起石磨上的米,返回灶房收拾出一顿晚饭来。打发了他们用过晚饭,洗了碗筷,天色已沉了。我听见师父在招呼吴甲殷乙快去开门,估摸着昨夜就该来的那个游魂到了。 我探头向前面灯火通明的铺子张望了一会儿,他们都在铺子里忙着,后院只剩下我一人而已。我转身跑进灶房,从米缸里舀出一瓢米来,小心地捧着又回到了院子里。 今晚的月色不错,才刚升起的月亮已将白练似的光辉洒了下来,满地各色各样的破碗都因这月华泛起了光泽,将它们照得清清楚楚。 我捏起一小撮米,借着月光,往一个空碗里投了进去。 第146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十五) 米粒儿落入碗中,发出清脆细碎的“唰啦啦”的声音,我的心也跟着每一颗米粒儿的跳动发着颤。 揣着一颗忽上忽下的心,静静地等了片时,并无什么异常发生。我的心往下一落,又捏起一小撮米粒,投入另一个空碗中,跟着又像方才那样,捂住胸口,抑住腔子里突突乱跳的心。然而,一切都还是平静如常。 前头铺子里发出“哐当”一声响,不知是什么落了地,我正要往空碗里投米粒儿,这一声响将我惊得几乎魂魄出窍,手腕子抖得捏不住区区几颗米粒儿。 过了半晌,前头又归于平静,再无什么异动,我也缓了心跳,又往一个空碗里投进了一些米,静待着我期盼又骇怕的结果。 我这颗心反反复复上上下下悬荡了几十回之后,胆子便大了起来,也不似刚才那般惶遽了。甚至,我在往一个又一个空碗里投掷米粒儿时,还想着,指不定作祟的那个碗,并不在这堆破碗里,或许今日还有好些乞儿丐子没来领取肉包子和新碗。 我先前同师父说困乏,也不只是为了躲开他瞎说的,眼皮不粘地忙活了一天一夜之后,浑身上下都是疲乏的。在不知是第几个碗里投进了米粒儿后,一阵强烈的倦意就袭了上来,我蹲在破碗跟前,脑袋直往下冲,要不是一阵从脊背骨里蹿起的凉意,我就瞌冲到跟前的一堆碗里去了。 我因陡然而且的凉意惊醒了过来,前面铺子里的灯火还亮着,今夜兴许来了还不止一位客,中元前后,铺子里总是会格外忙碌些。抬头看看月亮,已升到了中天,怪不得有一丝丝的凉意,夜已很深了,纵然是大暑天里,半夜露水总还是凉的。 我站起身,抖抖发麻的双腿,低头看看地下排得密密的那些碗,无奈地叹了声气,今晚看来是试不出了,明日要随身藏些米,走过便扔一些,慢慢地试,又能不教师父觉察。 腿上的酥麻渐渐褪去,我端着米瓢,想要将它放回灶房去,才走了两步,背脊上又蹿过一阵凉意,较之先前那一下,仿佛更寒了些。 我蓦地停住了脚,将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脊背上,紧张地屏息等待着再一次升起的寒气。 过了片刻,果然又是一股寒意突然袭来,这回却不在脊背上,而是浑身上下,四肢百骸都受了这股寒气,整个人便细细地颤抖了起来,盛暑天瞬时成了寒冬腊月,我还穿着这么单薄的衣裳。 我慌忙返回到那些破碗跟前,找到了我最后投过米粒儿的那只碗。这碗果然较别的碗更破烂些,但它却不是一只乞儿常用的土陶碗,月光照在它油腻脏旧的瓷釉面上,竟还能反出些微光泽来,釉面下的纹路早已模糊不可辨别,碗上还留着两处锔过的痕迹,但一旁又有数条裂纹,虽锔过,还是个漏碗,碗沿上的缺口更是不必说了,很难找到一片完整无缺的地方。 这是一只与众不同的乞儿碗,先前怎么就瞧不出来。 我知道过不了多久,我的神志便要教无法抵御的寒冷和饥饿把持住,我赶紧将那碗抱在怀里,往前头铺子冲过去,我要在尚且清醒的时候,将这碗拿给师父看。 当我冲进铺子时,暗门里刚走出去最后一位客,吴甲和殷乙正要将那门阖上。师父从柜台后头站起身,舒展着筋骨,抬头见我近来,他还惊讶道:“阿心?不是要睡了么,怎又出来?” “师父……”一开口,才发觉,我的嗓子也教寒冷冻住,说话时上下两排牙齿“咯咯”地互击打颤。 师父的脸色陡然一变,疾步从柜台后头走出来。“阿心,你作甚!” 我尽量伸长手臂,将那破碗远远地递向师父,因为我的肚腹中已经泛起了第一波饥饿,腹中“咕咕”作响,喉咙里的吞咽声听起来也觉得格外的响。 “师父,就是这只碗。”我嘶哑着嗓音道:“快拿去罢。” 师父从我手里接过碗,随手放在了桌上,又向我靠近了两步,要来查看我的情形。我鼻子里嗅到一股异香,忽然教人食指大动的那种气息。我忙往后退了两步,可一阵比一阵猛烈的寒冷仿佛冻住了我的手脚,全然不听我使唤,动了好几下,才退后了小半步。 师父离我越来越近,我能嗅到的气息也越来越浓重,因此愈发饥肠辘辘起来。我拦不住师父一步步走上前,只好求助地看向一旁的殷乙:“快,快些,将我捆起来。” 殷乙是亲眼见过孙大户在铺子里犯病的模样的,他也心有余悸,此时他也不敢耽搁,急忙就从角落里摸出一捆粗绳来,上前想要捆住我。 “你捆她作甚!”师父突然低吼了一声,殷乙一怔,停下了手,干脆直接地回道:“阿心也犯了饥寒症,若不捆上,她很快便要将人当做吃食啃噬了。” “我难道不知?哪个要你捆她。”师父沉声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飘忽不真切。 我失了温的手上突然一热,师父正握着我的手,将我整个人裹在他胸前。师父的胸膛滚热滚热,让我从彻骨的寒冷中稍稍回了些温,回温的后果,便是肚腹中的饥饿越发狠了,那浓郁四溢的香气,此刻就包围在我身边,我用力咽了口唾沫,张口就要往下咬。 在我的牙齿触及到师父紧实的胸膛,令人发狂的饥饿敦促着我赶紧咬下去,可在刹那间,除了激发我食欲的香气外,还有悠悠的药香萦绕其中。这药香是我最为依赖的气息,我的脑中突现了短暂的空白,随后就是师父温暖柔和的笑容。 我混混沌沌间仿佛回到了久远之前,尚且年幼时,师父出现在我跟前,向我伸出手,柔声道:“阿心,咱们走了。”我将小小的手放进他的温热的手掌中,他便搀着我的手,一路同我慢慢地走。 这片祥和极其短暂,瞬息之间,疯狂的饥饿又将我吞没。但我的牙已从师父的胸膛上撤开,紧紧咬着牙关,流着眼泪含糊不清地哀求道:“师父,师父……将我捆起来罢……” 第147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十六) 师父拖着我就往后院去,一把将我推进我那间屋子,返身出去阖上了门,门上似乎还有落锁的声音。不过须臾间,他又重新打开了屋门,将我从地下拽起,将一颗药气浓重的大丸子塞进我口中。 我似乎是咬到了他的手指,又似乎不曾咬到,迷蒙间我只觉那大丸子出了浓烈的药气,好像还混合着腥甜的血腥味儿。 虽说我教饥寒所迫,神志不甚清楚,但还是能感知到口里嚼着的大丸子,是以人参做的主料人参养荣丸,不知是因为我自身的缘故,还是那人参的缘故,我只觉它教寻常的人参养荣丸味道更重,更甜。 那大丸子很快便就了我的肚腹中,说来也奇怪,我身上渐渐拢起些热气来,腹中虽还饿,但不似方才那便穷凶极恶了。 “阿心?”师父的脸在我眼前慢慢清晰起来,他紧张地注视着我,探问道:“现下如何了?” 我深深吐纳了两回,身子愈发有了些温热感,便向他咧了咧嘴,笑道:“好多了。” 后来师父同我说,我那笑容看起来还带着些许狰狞,如同饿了许久的小狼。纵然我失了神志,成了青面獠牙的饥兽,也不肯啃噬师父一口,为了强忍住他挨近时我能嗅到的奇香的诱惑,我的下唇教我咬出了好几道血口子,直养到入冬,方才长出新的嫩皮,逐渐好了起来。 这是后话,在那当时,我的脑子里除了冷便是饿,师父将我安置在床榻上,不许吴甲殷乙他们捆绑我,将我的被衾和他的被衾都搬出来,我像蝉蛹似的被裹在层层被褥中。他将我额头上的散发一丝丝地捋上头顶,温柔却坚决地同我道:“莫怕,师父不会教你有事的,你还欠着我药钱,还得长长久久地陪在我左右,来还我药钱。” 我昏沉间仿佛问过师父,几时欠了他药钱,又仿佛没问,抑或只是我残存的意识起了疑惑,总之师父并没答我话,他只是将手心在我头顶贴了一会儿,便起身离开了我的屋子。 我心里怕极了,不知师父什么时候会回来,也不知我什么时候又要卷入饥饿寒冷的漩涡,我在矛盾与慌张中煎熬了许久许久,看着窗外的天色亮起来,又暗了下去,屋子里静悄悄的,始终只有我一人。 终于在孤寂中,饥饿再一次爆发,肚腹中犹如上万只虫子在啃噬,脑子里我自己的声音尖叫着要吃食。我用力挣脱开裹住我的层层被衾,从床榻上翻倒在地,匍匐着爬到门边,用力推门却推不开,只有门上的铁链在“哗啦啦”地响,还有我冻得牙关上下直打颤的声音。 天全黑时,屋门上一响,有人打开了上锁的屋门,随之进屋的香气教我猛吞了好几口唾沫,那人将我从地下拉起,裹入那一片令我饿得发狂的香气中,我已张开了口,又顿察那进屋的人正是师父,这一口便怎么也咬不下去,情愿让腹中上万的饥虫将我啃吃干净。 师父往我张开的口中又塞了一枚大大丸子,依旧是伴着腥甜的人参养荣丸。我吃下大丸子,喘息了良久,方慢慢平静下来。 紧接着身子一轻,双脚便离了地,又教师父安置回了床榻上。他一面拾起被我推至地下的被衾,一面同我说话,听起来又像是自言自语:“你找出来的那只碗,师父查实了,它原是乞儿碗,本不过是寻常的破碗,但经过了一百名乞儿之手乞食讨饭,便积成了怨气,但凡往乞儿碗里布施时,不出自真心怜悯,怀着旁念的,皆要受那碗里怨气的反噬,体会那一百名乞儿毕生所受的饥寒。” 他连人带被褥将我搂住,下巴抵住我的额头,宽慰道:“师父陪着你,且再忍耐一夜。已放了庄周梦中之蝶出去,明日一早便会引领着那持碗的丐子过来……你怎就这样痴傻,法子咱们可以慢慢想,犯得着要你冒了险去试?” 师父轻声细语慢慢地说着,我受了整整一个白日的磨折,早就疲惫不堪,他的说话声低沉稳实,像是隔绝了一切困顿苦痛,我也不知什么时候便阖上了眼,安心地睡了过去。 这人参养荣丸大约只能使我镇定几个时辰,天色微亮时,我又教一阵钻心蚀骨的寒气惊醒,紧跟着来的便又是狂躁的饥饿。 师父果然守信,在我身旁守了一夜,见我醒来时异样,索性挥开裹着我的被褥,径直将我捂在他的胸前,虽然缓和了要命的寒冷,却又激起了难以抑制的腹饥。 争持了一阵子,有人来敲门,将师父唤了出去。 不一会儿功夫,屋门又开,师父端着一碗汤药走了进来,我饿得什么都顾不上,即便那碗汤药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苦涩酸楚气息,在我眼里好像也闪着光辉一般,我跌跌撞撞地就朝他手里那碗汤药冲过去。 我受控于对那碗汤药的渴求,使出浑身的气力想要从他手里夺过那碗,师父捏住我的下颌,以防我将那碗一并咬碎了,那股巨大的力道压制住我令我动弹不得,浓烈的汤药缓缓地从我口中灌了进去,直至碗沿从我唇边撤离,师父才放开我的下颌,拿衣袖仔细地拭去我来不及吞下肚,从唇角流溢出来的药汁。 仿佛就在一瞬之间,我的饥饿与寒冷戛然而止,好像从未有过那样痛苦绝望的经历似的,只是浑身上下的气力抽空了似的,虚虚地直往下坠。 师父一把架住我,将我搀扶到床榻边,起先我还懵怔着不能回神,可口里古怪得令人作呕的药味儿很快就教我回复了神志。我咂了咂舌,酸的是赤爪,甜的是甘草,苦的是黄连,辣的是丁香。 师父正拿着一只破破烂烂的碗,凝神看着我,我有满心的话想同他将,可张口却不知从哪一句说起,憋了许久,才说了句:“师父,这药味好怪。” 师父脸上的凝重顿时瓦解,如释重负地弯眼笑了,“这叫寒心汤,酸甜苦辣人生百味尝尽后的滋味。” 寒心汤,我心里默念了一遍,尝尽人世滋味,而后竟是寒心么? 第148章 乞儿碗与寒心汤(十七) 房门口吴甲与殷乙探头往里瞧,我站起身走到他们跟前,特意转了个圈儿:“瞧,全好了。放心罢了,再不会咬你们。” 吴甲憨憨地一笑,殷乙放心地点了点头,两人便回前头铺子去做活了。师父端着碗过来,微微皱起眉,将我上下扫量了一圈:“一会儿吩咐吴甲烧些热水来,你好好洗漱一番。” 我一回身,身后正是妆台,铜镜中映出我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样子来,连我自己也觉着不好意思,红着面颊连连点头。 过了片刻,吴甲果然来敲我的房门,说热水已得了。我自去沐浴更衣,昏沉发狂中,师父说的话随着氤氲的热气腾了上来,我记得他说了那碗的来历,仿佛是因过了百名乞儿之手,怨气深重,怀着怜悯之心往里施舍都无碍,但若不是真心救助持碗乞儿,怀了旁的目的,再往里投些什么,就要中了那怨气,百名乞儿的饥寒一并体会了。 我细想想,还果真如此。孙大户犯病,是因为他往那碗里施粥时心存利益算计,玉林则是为了不教玉枝吃那肉饼,我却是为了试出哪一只才是兴风作浪的碗…… 想到玉林,我“哗”地从浴桶里站起身,我吃了那碗古怪的寒心汤,从极度的饥寒中回转过来,可玉林还在受着煎熬。我忙忙地拭干身子头发,换上干净的衣裙,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便从净房跑了出来。 院子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药气,先前满地的破碗已然都收拾了,院子已恢复了原样。石磨旁的地上蹲着个人,正埋头扇着一个煎药的小炉,听见动静那人抬头向我望过来,憨实地冲我一笑,“那药姑娘吃啦?” 我不知所以然地点点头,问道:“你是什么人?如何进来的?” 他从地下站起来,我才看清楚这人是个丐子。他手里挥动着蒲扇,似乎有些不乐意:“我还奇怪,为何要来这里。今日一早醒来,我就在这家铺子前睡着,铺子里出来两个不说话的壮汉,不由分说就将我提了进来。出来个郎君,看着倒是和善,同我说什么有人病了,非得要我煎药,还给了我钱。” 说到钱,他的不满便散去了,脸上又笑嘻嘻起来,想来师父该是给了不少。“他让煎药就煎药呗,左右是给了钱了。煎得了,他拿着我原先用的那个破碗,倒了碗汤药就进去了。”说着那丐子打量了我几眼,“要吃药的就是姑娘你罢。年轻轻的,害了什么病,要吃这样难闻的药,还非得要我来煎药?” 我抿嘴笑了笑,不知要怎样答他。师父从前头铺子里一打帘子走了进来,问道:“煎得了么?” 那丐子赔着笑脸,忙又蹲下身去扇那小泥炉:“得了,得了,这便要好了。” 师父穿过院子,走到我身旁,捏起我的下巴左看右瞧,满意地笑道:“还是你恢复得快,玉林那孩子灌了一碗汤药下去,尚不能全醒,须得再灌一碗,慢慢调养着了。你既好了,倒也不辜负了我那两颗养荣丸。” 师父一面说一面领着我回到屋子里,又听过我的脉象,方才大定。 “师父,外头煎药的那个,就是乞儿碗的主人?”我疑惑道:“为何非得要他来煎药?” “他是这碗第百名主人,病因他起,自然还要他来解,须得他亲手煎一碗药,倒入那乞儿碗中,予你吃了,才有效用,旁人煎了,皆无此效。你中那碗的怨气后,师父便放了庄周梦中之蝶出去,循着气味寻了他一整日,才在夜间他入眠之后,将他引到了铺子门口。”说到此处,师父仍有些心有余悸,责备地看了我一眼:“几时才能教得你改了这鲁莽行事的秉性?你决意要做什么事,好歹要知会师父。” “师父,阿心知错了,明日起就抄写药典。”我自知理亏,忙先表明甘愿受罚。但在我心里仍然是高兴的,我若不抢在师父前头去试,只怕他要亲身来试,我发狂总好过师父发狂,我知道师父必定能救我,没有丝毫惧怕,但如若师父发了狂症,我却不知要如何救他。 我突然想起他方才说给我吃了养荣丸,养荣丸要以野山参入药,药材虽贵,却也不是什么难制的药。“师父,为何不给孙大户与玉林也吃些养荣丸?” “他们岂吃得这个。”师父淡然笑道,并不肯多说。 院子里那丐子高声叫唤起来:“药得了,郎君,药煎得了。” 师父从屋子里出去,教他往碗里倒了汤药,给了他些钱与吃的,便打发他去了。我迅速地挽起了头发,跟出屋子,随在师父身后进了铺子。 玉枝阿爹已在铺子里等了好一阵,眼见着第二碗救命的汤药出来,眼里直冒光,小心翼翼地接过破碗,犹如捧着他独子的性命,连感谢的话也顾不上说。 师父递过碗时,我在一旁瞥见他大拇指上有一处创伤,结着薄薄的一层血痂。我猛然记起受饥饿折磨时,师父塞进我口中的养荣丸除了人参的气味,尚还有股子腥甜的血气。 我不顾铺子里还有旁人,忙拉起师父的手,端看他大拇指上的伤,心里酸涩发胀。“师父……”我万分愧疚道:“我,还是咬你了?” 师父笑着从我手里抽出了他的手掌,“又说傻话,若非这一口,你岂能好得这样快?” 我顿然明白了那和着人参气味儿的腥甜究竟是什么了,果然是血气。我原是靠着师父的血,方能维持些微神志,才没有像孙大户与玉林那般受尽煎熬。 才刚吃了一碗寒心汤,我的心底却直泛热流,眼里蓄起了一股温热,嗓子眼也哽塞住了,生怕教人看见,慌忙低头往后院去收拾刚煎完了寒心汤的小炉。 转眼又想起师父他们因我忙碌了许久,大约一直都未曾好好吃过一餐饭食,一早又找了那丐子来煎药,怕是连早饭也未沾口。我知道自己没什么本事能替师父分担些,煮饭收拾总还做得,便赶紧净了手,往灶房去烧火做饭…… 第149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一) 玉林的身子,一直养到八月里,方才有了些起色。在此之前,玉枝的日子总不太好过,时常红着眼睛到铺子里来买药,必定要说上一回她爷娘的偏心。 我听了也不免跟着难过一阵,不知不觉就胡乱猜测,是否我也生在这样的人家,因为女儿身,不受待见,家人不愿养活便扔了出去,才教师父捡了回来。 有一回恰好师父也在,我便随口一问,师父倒认真起来,不教我胡思乱想,他说我与玉枝是不同的,但也不说哪里不同了。 到了八月里的一天,玉枝照常到我这儿来取药,才在柜台前站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有人来将她叫回了家,来的那个婆子也不顾玉枝年轻面嫩,在铺子里就咋咋呼呼地嚷开了:“姑娘怎么还在外头逛,还不赶紧归家去。” 玉枝拿眼一瞪她,没好气道:“三姑说的什么话,我不出来,谁来替玉林买药。” 那被唤作“三姑”的婆子咧嘴笑骂道:“嘴还这么厉害,改日去了婆家有你苦头吃。” 玉枝啐了她一声,“一把年纪还不打正经,满嘴里说的什么昏话。” “姑娘还不知道罢。”婆子一点儿也不气恼,反笑得更得意了,嗓门不禁也放开了:“你爷娘要将你许人了,正经的媒婆子正在你家坐着呢,等着相看姑娘,偏姑娘不安安生生地在家呆着……” 我与玉枝齐齐吃了一惊,我俩对望了一眼,玉枝便垂下头去,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便小声地问那婆子:“三姑可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家?” 婆子立现了夸耀了申请,将腰板一挺:“我娘家的侄儿,现如今在淮南安丰军**职,吃着皇粮呢。只因他眼下人不在临安,家里便先请了人来保媒,只待你爷娘点头,年节里他从军中归家探亲时,便可成婚,做个军户的正室娘子。如何,不算辱没了玉枝姑娘罢?” 照着世俗的评判,男家是军中的,哪怕只是个烧火的军夫,到底是吃着一口官粮,玉枝家却只平平,还得玉枝出去做绣娘来糊口。这桩婚不仅不辱没,反倒是玉枝有些高攀了。 我看玉枝一味低头脸红,不言语,看情形,她大约也是满意的。 “人品如何?”我又向那婆子问道。撇开世俗里定下的那些条框,我倒觉着秉性脾气才最是要紧。 婆子刚要答话,突然回过味儿来,斜睨着我道:“阿心姑娘倒比玉枝爷娘更上心,敢情是……” 我料她吐不出什么好话来,忙截住她:“三姑多想了,我这不是替玉枝高兴么。” 婆子这才重拾了得意,一脸“算你还识时务”的神情,催着玉枝回家,好教媒婆子相看。玉枝红着脸皮,半推半就地跟着她家去了,连玉林的药也忘了拿,还是我跑着追出去给的。 随后这桩婚事很快就定了下来,张家娘子不知从哪里得知,乐此不疲地在铺子里说了好几天,直至过了八月十五,师父要带着我去收药。 说起收药的事儿,从前师父总不肯带着我一同去,我猜想他是嫌我累赘碍事,后来收了一只獙獙,他带我同去了一趟姑逢山,放归那只獙獙。一路确实耗费不少时日,虽说我知道自己跟去了会有所耽搁,却没料到拖手拖脚地耽延至此,此后我也再没脸向师父提起要一同去收药的话。 我不提,不料师父倒自己先提了,按着师父的说法,全因我太过鲁莽,若是留我一人在铺子里,迟早又得出些幺蛾子,搅得他在外不得安心,索性就带在身边,日夜管束着,倒也罢了。 后来他又说起了另一则缘由,说什么今年我红鸾星动,宜驿马化解。 我才不在乎师父究竟是为了什么,能带着我出去逛一大圈,总是好的。 这回去收药的地方并不远,就在淮南,连车也不必雇,两人一路闲闲地逛过去,也不过三四日的功夫,就到了淮南安丰镇。 安丰镇仿佛才经过一场激战,我和师父到时,大战刚过,城门口戒备森严。说是北边的蒙古军突然来袭,仗打了一月有余,蒙古人才熬持不住率先退了军。 人人皆知蒙古军骁勇善战,能拖着蒙古军痛击一月的领将俨然成了街头巷尾百姓口中的“神将”。 只是满镇的军兵俱神色凝重,并没有打了胜仗的激越。 因次日要上山寻药,师父领着我在一家客栈住下,在客栈的厅堂内用过一餐饭,便知晓了镇上气氛紧张的原因。原是安丰军的主将在追击蒙古军主将时跌落了山崖,安丰军连日派人在山崖下搜寻,却了无踪迹。 师父对战事从没有兴趣,临安的街头巷尾也时常有人说起战事,他也从不多问一句。 安丰镇大战刚过,设有宵禁,用过晚膳我也无处可去,只得早早回房歇下,暗暗地为明日一早上山积攒气力,至少不能拖累了师父白耽误功夫罢。 次晨出了安丰镇,走了一个多时辰,就渐渐地走进了山里。 秋天山里尤其好看,秋叶刚刚有些泛黄,野果琳琅。我积蓄了一晚的力道并未完全使上,倒不是我体弱走不动道,而是师父走得慢。 他慢慢地踱着,还不是停下脚步,将那些能入药的花草枝干指给我看,教我尝味道辨气味,路过别致的溪流,甚至还要停下歇脚观景,好像是在逛市集似的,一点儿也不着急。最要命的是,他不知何时带了少康酒出来,一路就诱着我蠢蠢欲动。 这山中有一条樵夫踩出的小道,经年累月,已十分平顺,我们沿着那条道,正午时分便到了半山腰中。 在山脚下仰望时,我就遥遥望见半山腰水雾笼罩中,有大片的紫色,只瞧不清是什么,到了近前,又是正午的日头拨开了山中水雾的时分,眼前大片大片的蓝紫色野花,葳蕤盛放。 “师父且考你一考,看你药典背得如何。”师父向那一大片蓝紫丛一指:“你来说说,这是什么。” 第150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二) 我虽不好学,时常躲懒拖沓,但这蓝紫色花草尚且认得。 “这是龙胆草,味苦性寒,归肝胆经。有清热败火、泄肝定惊的效用,常拿来医治热病热痢,平复肝火热毒。”我一面答,一面就摘了一朵蓝茵茵的小花,拿在手里把玩。 师父笑道:“药理背得甚熟,便在说说,这龙胆草的花期是几月?” “自仲春至入秋,月月皆有花。”我熟稔至极,不假思索地回道,顺口又问道:“秋日花期已末,师父缘何此时来收?暮春中花不更好?” “是呀,缘何此时来收?你且说说看。”师父好像正等着我这一问,不动声色地将问题推给了我。 “这……”我自然是答不上来的。 师父连根挑起一株龙胆草,凑近鼻尖嗅了嗅,“你也说了龙胆草味苦性寒,泄肝败火,春日却是阳气升发的时节,秋日渐凉,方得其精髓。” 我在脑子里默默地记下,一壁跟在师父身后,择选花开得繁盛的龙胆草连根挑起,一株株地丢进竹筐里。 都说朱心堂的药有奇效,师父用药精妙,大约是因为咱们铺子里的药不似旁的生药铺子,师父不向农户收买,不向外来客大量购买,大多药材皆是师父亲自挑选采摘,慢慢地处置出来的,采摘处置都讲究四时节气,有时候甚至连时辰也有讲究。 挑挖了一阵龙胆草,头顶突然“扑”地掉落了一个黄澄澄的果子,正砸在我的脑袋上,我被那果子一惊,却未觉疼痛,抬头之间,倒是看见师父龇着牙,摸了摸脑袋。 我将那果子捡起来,笑嘻嘻地递给师父,“师父,这是秋子梨,它既砸了我,便将它吃了罢。” 师父也笑了起来,嘱咐我躲开,他从地下摸了几枚小石子儿,一枚枚地甩出去,一时间砸落了好些个果子在地下。我欢快地跑去树下,将掉落的果子一颗颗地捡拾起来,拣好的拿去给师父。 笑得开怀了,便觉得满山都溢满了野果和花草的香气,山间无人,只有秋虫喁喁私语,鸟雀倒是振奋,扑腾着翅膀来来往往,最是忙碌。我甚至望见不知名的小雀竟在我们头顶瓦蓝的天空中盘旋成了一个圈,看得我惊奇了许久。 正欢闹间,突然有奇怪的声音传来,起先的几声我并未在意,山间鸟雀众多,啼鸣的声音也各不相同,我只当是有大鸟在叫。 再有几声,我便觉出了不对劲儿,蓦然收了笑,拉了师父来听:“师父,你听,这是什么动静?” 我屏息细听了听,须臾间,又是几声怪声传过来,我看向师父示意他快听。 “是马。”师父本闭目侧听着,一听这声响倏地睁开了双眼,“一匹受了伤的马。” 师父循着声音往前走了几步,他的衣袖还在我手中呢紧握着,我不由自主地抬起脚,跟了过去。 走了一段,山泥越发松散了,我回头一望,我们已离了那条教樵夫踩实的小道,渐渐地走到了深深的灌木丛中。 “师父……”我有些害怕,不禁拉了拉他的衣袖。 师父回头瞧了瞧,大约是因为我一脸的紧张,他无奈道:“你在道旁等着,莫要走开,师父去望一望便回。” 将将还充满了花果甜香、鸟雀啁啾的小道,此时落在我眼里突然就觉得孤寂阴森起来,我犹豫了一息,冲师父摇了摇头,细声道:“我还是跟着师父同去罢。” 再往里走一阵,连明媚的日光也稀疏了,密林遮蔽了湛蓝的天空,鸟雀的叫声不再是清脆宛转的了,而变得粗嘎古怪。 “阿心,你看。”师父突然停了下来,抬臂往前指道。 我从他身后探出脑袋,前头更阴湿昏暗处,赫然有一匹高壮的大黑马,摇头摆尾,左右踢腾,好像正努力挣扎着要摆脱束缚。这马同平日里我在城中所见的拉车的马不同,与纨绔子们骑着纵游的马亦不同,虽受困于阴暗密林中,好像受了创伤,但它的精气神与油亮的皮毛使得它看起来依旧十分出众。 “果然有匹马……好俊的马。”我低声赞叹道,生怕将它惊了。 “这是匹战马。”师父掰开我紧拽着他衣袖的手指头,“你就在此地等着,莫再跟着往前去了,前头可不比这儿,全是能扎破皮肉的尖利荆棘。” 试着向前跟了两步,发现师父果然没说错,也没夸大,遍地张牙舞爪的荆棘,且有越往前越密之势,可是师父怎么就能轻松松地过去了呢。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步步走向那匹大黑马的师父,也不知他口里念叨了几句什么话,那大黑马渐渐就镇定了下来,不在摇摆挣扎,安静地原地站着,大眼里亮晶晶的,好似布满了泪水。 师父将那叫荆棘丛缠住的马缰绳一点点解开,又仔细瞧了瞧马鞍上的物件,牵起马转身就要走回来。可那马长嘶了一声,死活就是不肯随着师父走,反倒犟头倔脑地要将师父往反方向带。 师父停下脚步,抚摸着马的脑袋,凝视了它一会儿,便就真的跟着那匹马走了。 “师父……师父!”我站在原处见师父要往更远处走,不觉急了,忙叫唤起来。 师父回头冲我点点头,示意我还在原地等着他。 我无可奈何地僵立着,掰着手指头巴望着师父回来。 再往前去,山势仿佛是在往下走,师父与那匹大黑马一步步地消失在山后头,直至我一点儿也瞧不见他们。 我伸长脖子焦急地探望,也不知踮了多少回脚尖,也不知隔了多少时间,突然之间,师父与大黑马就又出现在了山后,与一步步消失时一样,又一步步地重新出现在我眼前。 只是,去时只有师父和一匹马,回来时,马背上又多了一堆东西。 待他们渐渐走近,我才看清楚,马背上多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东西,确是一个昏沉不醒的人,软绵绵地趴在马背上。 再近些,便能瞧见趴着的是个男子,一身戎装,隔了老远我似乎就能嗅到一股铁器与血水融合在一起的腥味儿。 第151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三) 师父牵着马,从荆棘丛中走出来,也不知他是怎么走的,那些尖利的荆棘半点儿都没扎到他,倒是那匹大黑马,四个蹄子和肚子下面教尖刺划拉得血肉模糊,我都看得一阵阵隐隐发痛。 “师父,他死了么?”待他们到了我跟前,我仔细瞧了瞧马背上的戎装男子,他面朝下,发髻散乱倒垂着一绺头发,看起来气息全无。 师父推了他一把,仍旧不见他有反应,好像在推一只大麻袋。“还有一口气儿在,再在崖上悬吊一夜,就难说了。” “前头是面山崖?”我忍不住引颈又朝他们的来处望了望,“这人……是悬在崖上的么?” 师父一面带着我们往密林外走,一面不以为然道:“是呀,亏得教一株长歪的老松卡住了,才没掉下山崖去,这崖底深得都见不到底,若是掉落下去,一准儿就成了一滩肉泥。也幸亏是挂在山崖上,才没教兽类将他吃了。” 我有些嫌恶地瞥了那人一眼,仿佛马背上趴着的已经是一滩肉泥了。“师父,这人和马要如何安置?” “安置?”师父好像还没想过这个问题,斜眼打量了几眼一人一马,忽向我道:“阿心说要如何安置?你若要救,那就救活他之后,将他留在山上,咱们走咱们的。你若懒得救,咱们就此将他留在此地,等上山的樵夫见着了,他若还活着,便是他命大。” “啊?”我唬了一跳,师父就这般随意地将一条性命胡乱塞在了我的手里,毕竟是一条人命,我岂敢怠慢,忙点头不迭:“救,救,自然是要救的。” 我一脸的惶恐,惹来师父两声轻笑,他又碰了碰马背上那人道:“他脑袋受了撞击,却算不得十分严重,五内受震,微损,身上还有些深浅不一的创伤,平日里这般遍体鳞伤的并不多见,就拿来予你练手罢。” 这下我愈发惊恐,结结巴巴道:“这……这人,半死不活,就算立时就挪下山去,请了名医来治,也未必能活下来的,这里缺医少药的,我又……我又怎救得了。” “挪下山就不必想了,以他眼下的伤势,马背上再颠簸几下,便算完了,即便醒了也是个痴愚人。”师父还是轻描淡写的模样,“你若肯医便救他,不肯医的,咱们便就此撂开手,就随他自己在此碰运气。左右将他从悬崖边拉上来,已算救过他一回了,也不亏欠他什么。” “我……”我踌躇再三,终究还是心软,不忍他明明重获了生机,转眼却又要踏上一条生死未卜的道,便咬了咬牙:“我救他。” 师父舒展了眉眼,抬手向前一指,献宝似地笑道:“绕过这个山头,半山腰上有一处平整开阔地,原是座庙,年久荒废,去年我来采药时偶见了便想拿它来作个采药的落脚点,遂顺手收拾了一遍,虽比不得家中舒坦,一应用物却也不缺什么,师父就将这小屋借你行善救人罢。” 我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心里总觉得有些不得劲,隐隐中好像是教人都算计好了,单等我自愿地走进去一般。 大黑马的四蹄也不知伤情如何,但它驮着那人,走得一瘸一拐,甚是辛苦。将近一个时辰,前面渐渐疏阔起来,果然就有一片开阔的平台镶嵌在云雾袅绕的半山腰上。师父一手牵起我,一手牵着马,将我们带到了那悬崖峭壁上的平台。 说是一间小破庙收拾出来的屋子,实则也不算太小,背靠悬崖面向群山的正殿中几案茶炉俱全,东面一间配殿略大,没有床榻,木板铺地设了睡席,西面两间小屋,则是净房与灶房,虽许久没人来住过,灶房内的薪柴码得齐齐整整。 这哪里是小破庙,分明是隐士避世的绝佳居所。 “如何?”师父带着得意向那小屋摊开手臂,“今日原就想着要带你过来,你素来贪顽,见着这个必定欢喜,不想你半道又生了善心要救人,倒是便宜了他。” 我看向大黑马驮着的那人,暗忖了一下自己是否有气力能将他从马背上搬挪下来。那人的身量看起来与师父差不多,便是说,我顶多只到他的下颌处,莫说他浑身厚实的披挂,就是没那身看起来就沉甸甸的铠甲,我也搬不动他。 我求助地望向师父,讨好地冲他笑。 师父将他从马背上提了起来,扛药袋子一般扛在肩膀上。 我眼明手快地去将东边厢房的门移开,让到一旁。 师父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原是打算让他就地躺在外头的。”话虽这般说,师父还是将他扛进了屋子。 因他身上裹着铠甲,也不能教他立时就躺下来,只得扶持着他先靠墙坐着,师父替他解甲,我忙忙地跑去西边的灶房,利索地生起火。 本以为小屋无人居住,水缸该是空的,可探头一瞧,大缸里的水竟是满的,不仅是满的,水缸底部还有涓涓细流的动静,一根粗实的竹管自上而下贯穿了大水缸,上头进水,下头出水,水流不绝,水缸里始终是满的。此处正有一股不大不小的山泉流过,巧妙地被接入竹管中,引入灶房。 我竟不知师父在这小屋上花费这么多的心思,又不见他常来住,这未免也太费事了些。 趁着烧水的空,我又跑回东厢房,师父已将那人的盔甲卸了下来,正沉沉地提着往外扔。 “师父,这是做什么。”我赶紧拦住他,朝屋内努了努嘴:“看这身锁甲,他必定是个郎将,就这么扔了,总不太好罢……” 师父并不理会我,径直走出屋子,走到悬崖边,甩手就将那副血迹斑驳的铠甲扔下了山崖。回过头来还嫌恶地看着自己的手道:“那可是替你备下的屋子,这腌臜物也不知沾了多少回污血,戾气太重,仔细污了你的屋子,还是丢了干净。” 师父总有些教人措手不及的道理,我也没话好辩驳,扔也扔了,说什么也是白说,况且屋里那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未必能活得下来,又伤了脑袋,纵然活了,指不定就是个傻子了。 第152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四) 灶上的水很快便沸了,我翻出一面铜盆,打上滚热的水端进屋子时,师父已将他污迹斑斑的衣裳也换下了,取了一身师父自己的内衫予他换上,好在他身形体量与师父差不了多少,衣裳也穿得。 才刚系好裤带,却光着上半身。他身边还摆着一个打开的针囊,一整套的银针,齐齐整整地插在针囊里头。 若是在寻常,在生药铺子里,这样的情形下,总是由师父来施针,倒不是我在意男女授受不亲的那些礼教条框,师父从不教我那些没用的废话,医者眼里哪有什么男女,在师父眼里更是没有矫情做作的虚道理。稍作顾忌,也不过是为了顾全旁人的感受,总有人受不住我在礼教上随意,仿佛我教他们受了什么奇耻大辱一般。 我与师父都懒得同他们交际,也不想听那么多聒噪,人前便索性做个样子罢了。可此处不同,杳无人烟,无拘无束,我也能放手随性地替男子诊治。 我上前仔细地听了一阵他的脉象,师父既教我救他,便绝不肯多一句话,我谨慎又谨慎,生怕漏听了他脉搏任何一个细微的异常颤动。 其实也不难诊出,他脑袋大约是教什么重物猛烈撞击过,积了淤血。又因头盔的防护,替他挡去了一些力道,因此淤血似乎并不很大。 我在一旁的席榻上铺了被褥,请师父帮手,将他安置在席榻上,脖子下垫了个方枕,好方便我一会儿替他施针。 他的头面上擦伤、血污、泥土、碎叶,什么都有,乱七八糟的一团,我也不好施针。我只得先绞起布帛,将他的脸一点点擦拭干净。 污了一铜盆的水,才将他的真容擦拭出来,我凝神端详了片时。但见此人大约三十的年纪,与师父看起来年岁相仿,高眉骨,直鼻梁,白面无须,如无脸上的那些擦伤,只怕还更清隽些。 若不是之前亲眼见他铠甲覆身,并光着的上半身展露着条块分明的腱子,简直无法信他是个武将,说是个白面文士才更贴切些。 我捏起银针,小心地找准了穴位,一根根地扎了下去。好在他昏沉无觉,我下针便沉着笃定了许多,顺顺利利地便都扎了下去。 “师父,你说他脑袋里的血瘀能散了么?”我不放心地端详着自己下的针,担忧地问道。 师父瞥了他一眼,站起身淡淡回道:“我怎能知。”说着他抬腿便往外走,“他那匹战马倒甚有灵性,伤得也不轻,死了可惜,我看看去。” 这又是师父古怪的道理,马死了可惜,那人呢?死了不也可惜。他倒是宁愿医马,也不愿医人。 师父从屋里出去不多时,边听得外面马咴咴地叫唤,还有蹄子不断踏地的动静。我方才看见那马的四条腿上皆有嵌在皮肉里的尖刺,要将它们全都清干净了,须得费一番功夫呢。 我守在那郎将身旁,要替他醒针,若非如此,我早就忍不住跑到门口去看师父要如何同那吃痛受惊的马周旋,拔了那些荆棘刺。 醒过两回针,我将他脑袋上的银针一一取下,收拾起来。可他仍旧纹丝不动地躺着,并未有半点要醒转的意思。我抓起他的手腕子,又听了听脉,仿佛是较方才稍平顺了些。 他掉落悬崖时,五内受过震动,多少有些损伤,好在并不严重。 我重新打了一盆水,将他身子上的污物慢慢拭去,好在各处施针。拭干净了身子,方才瞧出他身上的几处大创伤,并细细碎碎的小伤若干。这就算是好的了,起码没有一处是伤在致命处的。 一直忙活到天擦黑,点上灯烛,我才将他身上各处的伤都处置了一遍,又拿清水擦拭过几遍,总算是使得他安安稳稳、干干净净地躺在席榻上了。 及到此时,我的肚腹中才传来一串细小的“咕噜”声,这才意识到,自正午,颗米滴水未进。 糟了。我猛地一拍自己的脑袋,光顾着救治眼前这个,竟将师父给冷在了一旁,这个时辰了,也没给他做顿饭出来。 我将一床被盖在那人身上,捂着“叽咕”作响的肚腹,弯腰走出了屋子。一出屋子,一股出人意料的鲜香直袭过来。 我提鼻用力吸了吸,是鸡汤的香味。 师父从灶房出来,手里拿着几个饼招呼道:“饭已得了,快过来。” 他将那几个饼塞进我手里,转身又反悔灶房,从里头端出一只粗陶的双耳锅来,一面嚷着,“烫,快躲开。” 鲜香跟着他一同从灶房里冲了出来,师父几步就到了正殿那屋,将陶锅重重地置在案上,又将烹茶的泥路等物都挪到了一旁,在案边坐定,向我催道:“傻站着做什么,劳忙了一日还不饿么,还不快来用饭。” “不想师父还会下灶房。”我笑嘻嘻地跟进屋,在他对面坐下。 陶锅揭开,香气扑鼻,师父竟炖了一锅鸡汤。 “下半晌打到一只稚鸡。”师父替我盛出一碗汤来,递到我手里,“尝尝,师父做得可比你差?” 我吃过一碗汤,忽想起东厢房里还昏昏地躺着一位,也不知他多少日子不曾进食了,便又取了个碗,盛出一碗来另置,以备他万一醒了腹饥。因此还教师父半真半假地讥笑了几句,他佯装拈酸地抱怨不曾见我如此细致地待过师父。 嚼了一会子饼,我想起了下半晌就想告诉师父的话,遂放下饼,从怀里摸出一枚铁质的虎头小信印来予师父看:“师父,这是我替他拭身时,在他身边找到的,你瞧瞧。” 师父接过信印翻来覆去看了一会儿,又递还给我,不见一丝意外之色。 “我瞎猜着,那人会不会就是山下安丰军中四处寻觅的走失领将……”我端详着信印上唯一能辨的一个“余”字问道,毕竟虎头信印,并非随便什么人都能用的。 “恐怕你想得不错。”师父道:“他那身甲胄,只有领军的郎将才穿得,在安丰镇时又听闻安丰军的领将便是‘余’姓,十有八九错不了便是他了。” 第153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五) 我回头朝东厢房那边瞧了一眼,向师父咂舌道:“倒没料救了位将军呢,安丰镇的百姓似乎很是敬重他,师父你说阿心这回救得对不对?” 师父慢悠悠地吃着饼,掀起眼皮似笑非笑地看看我:“无愧无悔便是对,对与不对,全在你自己的心,又何必问我。” 我一面琢磨着师父这句话,一面就吃罢了饭。收拾了锅碗,我煮了沐浴热汤,来请师父去沐洗,见师父在正房铺了两张席榻,一边一榻,中间隔了那张几案。 “你那屋子教人占了,夜里就将就着在我这儿挤挤罢。”师父向其中一张席榻掷了一床被褥。 我心下不禁一喜,一来,我自然是愿意亲近师父的,若能在满室师父特有的温暖干燥的药香中入眠,该有多惬意。二来,我突然想起幼时师父为哄我入睡,每夜在我床榻边讲一些奇异动人的传闻述异予我听,尤其怀念。 可是高兴只是转瞬即过,不过一息间,我便又记起了东厢房里躺着的那位郎将。今日我替他扎了针,夜间恐他伤情凶险,我不能扔他一人在屋子里不管不顾,且半夜还得灌一回药。 我在心底里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向那席榻,连被衾被褥一同抱起,“我还是……去那屋睡罢,半夜离不得人,总不能教他自身自灭。” 师父沉吟了一息,笑着答应:“也好,只是待你救回了他,莫要忘了向他多要些药资诊金,才对得住你这一番辛苦。” “我哪有那样的能耐,不过放手一试罢了,能不能活还得看他自己造化,师父怎就惦记起诊金来了。”我抱着被褥,毫无底气地将脸埋在被褥中,闷闷地回了一句便往东厢房去。 我这可不是自谦,我从未医治过这样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人,因他身上的伤多,用起来药来便格外繁复,处处都要思虑周详,以免此伤的药教彼伤的药冲撞了。 又不似在铺子里,要什么药立时都能得,深山中草药虽到处都有,但要采集来却不是什么容易事。好在,师父虽说了不帮我救人,却肯替我去采药,我要些什么药,只需向他要,不多时就能采来。 我放下席榻被褥,将厢房内的灯烛全都点燃,看看静静躺着的那人的脸色,并无什么起色,不觉气馁地叹了口气,我将席榻就设在他的身边,倘若他夜间有什么反复,我好立时就知道。 我在外头煎了药,用较硬的草管一点点地将汤药滴入他口中,溢了些出来,但也灌进去了不少。 睡前我又听了听他的脉象,并不见好转,却也没有更劣下去,照着师父的教导,这便是有望活命,我心里涌起一些欣慰。 夜里自然也睡不踏实,起先躺着看师父那屋的灯火,胡乱猜想师父此时在做什么,我若在师父屋子里睡,师父是否还会像我幼时那样讲些奇闻来哄我睡……想着想着,师父房里的灯渐次灭了,乌漆墨黑的一团,陷入沉静。 我便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在身边躺着这人身上,不放心地又爬起来听了一回脉象,发觉与之前并无变化,便又是失望又是安心地躺了回去。 翻来覆去,忐忑不安了大半夜。山中寂静,我也不知道自己睡着时是什么时辰,醒来时一睁眼,天光已然大亮。 我是教人推醒的,睡得正香沉,便觉有人在我背后推我,力气不大,断断续续的,我迷迷糊糊的只当是在家中,翻了个身,嘟囔道:“师父别催了……这就起了,容我缓缓……” 待我眼一睁,一张陌生的男子的脸突然冲进我眼中,唬得我猛然跳起,惊魂不定地盯着他。过了良久,我方从睡意朦胧中清醒过来,惊骇转为惊喜:“你……你醒了!”我忙凑到他跟前,拨开他的眼皮看看瞳仁,又抓起他的手腕子想要听听脉象。 不料那人却突然使劲甩掉了我的手,警惕地盯着我:“你是何人?这又是何地?姑娘家的,为何与我同处一室?” 我的心猛地一沉:师父说他醒来后也可能因脑中淤血带来的损伤,成为一个傻子,看这情形,别真是傻了…… 他支起上半身,想要从席榻上坐起来,可昏迷多日,气力不逮,只勉强撑起了一半。我赶忙上前去扶他起来,被衾从他身上滑了下去,露出光裸的上半身,他“啊”地低叫一声,慌手慌脚地去拉被衾,可惜差了些气力。 我忽然觉得好笑,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还不快出去,你一个姑娘,怎能……唉,行如此有伤风化之事。”他愈发急了。 “我若出去了,谁来救你性命?”我才不理会他的扭捏,一把拉过他的手腕,趁他发怔的功夫,听了听他的脉象,脉象竟渐渐好了起来,我心里不免得意又舒畅,口里便调侃他道:“你是位领将罢?怎的沙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见我一个小女子还拘谨成这样?” 他迷惑地看着我,目光凝滞,一动不动。 我索性将被衾掀开推至一旁,去验看他身上其他各处伤势,一壁念叨:“你莫要怕,我也不愿占你便宜,我与师父上山采药,半途遇见了你的马,是你的马带着师父找到了你。你知道,是在何处找到的么?” 他呆滞地摇了摇头。 “你呀……在一株斜生出悬崖的老松上挂着呢,天知道你这么个大个子,我师父是怎么将你从悬崖边拽上来的。师父说,我若要救你,便要由我一人救到底,那时我瞧着你可怜兮兮的,便动了善心,非得要救你。”我越说心里越觉着得意,能将他救活,我自己本也不敢抱太大的希望。 只是,他看起来脑袋是有些损伤,一直怔怔地瞧着我。 我不能确定,转身想要起来去唤师父来看看,身子转过去,手腕却一下教人实实地握住。我惊讶地回过脸,那疑似痴傻的人抓住了我的手腕子,他手劲奇大,几乎要将我的手腕子拧折,眼里却仍旧是一片茫然:“姑娘……你救了我?” 第154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六) “阿心。”师父蓦地出现在屋门前,他一手捂着另一只手的手腕,以肩膀移开屋门,龇牙咧嘴地探头进来:“这是在作甚?” 我低头看了看教那人紧拽住的手腕,看来师父又替我受了一次痛。 “他醒了么?”师父走进屋子,打量了他一回,沉下脸来,冲他道:“这位……将军,在下的徒儿救了你,你为何这般待她?小徒胆小,莫要惊着她。” 那人猛然醒过神来,倏地缩回自己的手,我赶紧撤回自己的手腕,师父也跟着活动了一番手腕子,嗔怪地瞧了我一眼,好像是在怨我不该救他。 那人动了动肩膀,原是想抬臂,却发现自己的两个胳膊都不太好动弹,便只能欠身道:“多谢先生救命之恩,余某竟不知如何回报。” 师父干笑了几声:“莫要谢我,我不过顺手将你从悬崖边捞了上来,你若要谢,谢我徒儿便是,若不是她坚持要救,又衣不解带地救治照料,将军此刻只怕是凶多吉少。” 他转头要来谢我,我暗道:看来也不痴傻,不过我委实是不愿应付谢来谢去的那套,摆手径直拦住了他:“将军若感念,留在心里便罢,不必言谢。只是,将军如何会在那悬崖孤松上挂着?” 他凝神想了片刻,大约脑袋还是有些不甚好使,要慢慢想才能忆起先前的事来。 “仿佛记得咱们打了胜仗,蒙古军的领将逃入山中,我便追了过来,直至山顶,他再无路可逃,哪知那蒙古人性烈,他拉着我就一同纵身跳下山崖。我眼看着他落了下去,自己也身不由己地往下坠。随后……随后,我脑袋磕到了什么,便什么也不知道了。”他一面说,一面拧起了眉头,似乎脑袋还在隐隐作痛。 “敢问将军可是姓余?”师父取出那枚虎头印章问道:“这是将军的印信?” 他点头道:“确是军中印信,在下姓余,却担不起这一声将军,先生还是唤我义夫罢。” 师父了然地点点头,却没有要促膝长谈的意思,只是随意道:“义夫兄五内皆有震动,好生将养着,待过了凶险,咱们师徒再送义夫兄下山归营。” 说罢也不给他再次道谢的机会,转身便走了。 那余义夫呆了呆,转向我问道:“朱先生一派仙风道骨,不拘俗尘,是山中修行者?” “开生药铺子的。”我简短地回了他,接着验看他身上的那些伤。眼下虽是秋天,可白天还是有些热,我生怕他的创口溃烂了,愈发不好收拾。 隔日敷上的草药,大多已经无用,我将隔夜剩下的一些新鲜草药又揉烂了一些出来,替他换过药。 换药时他躲躲闪闪地似有话要说,犹豫再三,我先忍耐不住了,“余将军乃是英豪,何必像那书生一般,说个话也扭捏不自在,有甚想说的,直说便是。” 他终是一横心道:“在下无意冒犯姑娘,只是……姑娘昨夜与在下同眠一室了?” “那又如何?”我并不以为意。 “在下的创伤……是姑娘清洗包扎的?”他的口气听起来还有些不好意思。 我“嗯”了一声,心里好笑,而立之年,又是个杀敌冲锋陷阵的领将,怎还这般讲究。 再往下他便垂首不语了,直至我替他将所有的创伤上的药都换过一遍,他才道了声谢。我在换药时便听见他腹鸣如鼓,也不知多少日子未进食了,故换罢了药,我又将昨日留下的那碗稚鸡汤热了出来,端进屋子。 他的手臂尚不能大幅活动,无奈,我只得拿汤匙一口口地喂给他。 吃了几口,他忽然问道:“姑娘家人也在这山中?” 我摇摇头:“只有师父,我是师父养大的。” “委屈姑娘替我换药、喂食,甚至同室而眠。”他眼里有情真意切的愧疚,“姑娘救了我性命,我本该结草衔环相报救命之恩,可……可恩情尚未报,却先毁了姑娘的清誉,在下心里过意不去,也难向令师交代……” “余将军切莫这样想,医者仁心,救人性命哪有刻意要人恩谢的道理。”我笑道:“至于清誉不清誉的,阿心与将军同室而眠,咱们之间,可有逾矩之举?” “在下昏迷未醒,自然不可能有分毫的逾矩。”他立即回道。 “这便结了,将军从未毁过阿心清誉,又何必纠葛于此?”我坦然道:“阿心自幼跟随师父,由师父一手养大,师父性子淡泊,出离尘俗,从不拘泥于礼教条框,也从未教过阿心那些俗套虚礼,将军也不必太过挂怀。” 本就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偏教他搅得黏黏糊糊,我索性便将话挑明了,免得他心里不舒坦。 那余义夫果然沉声不语,默然就着我的手,将碗里的稚鸡汤吃完,再抬起头时,神情疏朗了许多,舒展了眉眼,“姑娘闺名是‘阿心’?医者仁心的‘心’?” “将军谬赞了,阿心可不敢当医者之名。不过是生药铺子里呆久了,看着看着便懂了些歧黄之术的皮毛罢了。”他不纠结在迂腐的礼教问题中时,眼神看起来也不那么呆板了,说起话来也轻松得多。 余义夫冲我笑道:“阿心姑娘总称我‘将军’,在下亦不敢当,也不过是带兵打仗久了,较旁人多些经历罢了。” “那我要如何称呼?” 他淡下笑容,认真思考了一阵,道:“在下名玠,近者皆直呼一声余玠,但望阿心姑娘也不要见外,莫再将军、将军地唤,那才当真是逾矩了。” 义夫该是他的字,他让师父以字号相称,却要我直呼他的名,我心里有些说不上的别扭,但想到我毕竟救过他一命,他觉着亲近些也无可厚非。 同他说笑了一阵,我渐觉出原来他不止是样貌,就连谈吐也同一般武将的莽直粗粝有所不同,谦逊有礼,也没见什么官架子。再念及山下安丰镇上百姓话里话外对他的敬重,我心里愈发觉得这回救人,算是救值了。 第155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七) 及到夜间,因他神智已清醒,不必我在一旁设榻,我便思量着要搬到师父那一间去,可师父再没开这个口,我也迟疑着不好自己提。 那余玠倒是瞧出了我的为难,歉然道:“这屋子原是阿心姑娘的闺房罢?教我占了甚是过意不去。眼下我无大碍,灶房柴堆上睡也使得。” “这……这怕是不妥。” “有何不妥的,行军打仗,哪里睡不得,柴堆已是极好的了。”他满不在乎地咧嘴笑道。 我扫看着他光裸的上半身上大小十多处创伤,摇头不迭:“医治你这身伤,耗费了我多少劳力,现下尚未好透了,若再有个迸裂腐坏什么的,岂不白费了我一番心血。” 争持了一番,终究还是决定在同一屋子睡。一则余玠虽已醒,但两边肩膀皆有伤,其实不过勉强稍稍能动而已,饭食汤药都还指望着我喂下去,所谓“逾矩”之举纯属无稽之谈;再则,他因臂膀不能抬动,起坐不便,总还要人看顾。 说来也奇怪,屋子并不大,前一天我已将这间屋子翻了个遍,并未看见屋里有竹帘,今日晚间忽然就瞧见屋子的角落里躺着一卷竹帘。 我将这卷竹帘挂起,屋子便隔挡成两间,大小不偏不倚正合适,仿佛它原就该挂在那儿似的。我在竹帘的另一边铺设了席榻,这也算是避嫌了,余玠看起来终是安心了。 我出去端水时路过师父那屋,里头灯还亮着,我走到门前本想叩门,禀明师父我在屋里挂了竹帘作隔挡的事儿,抬起手还未叩门,便觉着哪里不对劲儿。 我为何要将此事禀明师父?师父若是在意,早就不教我同余玠共处一室了,他只字未提,我特特地跑去向他禀明,这又是想要表明什么?我自己都答不上来,手在门框边悬了许久,还是放下了,端着铜盆往灶房去打水。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一夜倒过得甚是有趣。余玠说了一些军营中的事,是我从未听过的,还有为与蒙古军作战,他带了两个亲随,潜入蒙古王庭附近草原的事,我听得入神,越发不知道时辰。 约莫到了月上中天时,他又说起了儿时念书时的顽劣,原来他是儒生出身,投笔从戎,怪不得与寻常武将不太一样。 我听得起兴儿,索性也同他说了些幼时因贪顽惹下的祸事,每每都要师父去收拾残局,向人赔罪,再无可奈何地领着我回去。他在竹帘后头低声笑起来,边笑边道:“昨日见你头一眼,还当是隐匿山中的花仙儿,不沾人间烟火,怎也料不到……”他笑着叹了口气,却不说了。 “料不到什么?”我困倦上来,打了个哈欠,含含糊糊地问道。 他吞声不答,过了片刻,我的眼皮开始酸沉,半睡半醒间,依稀听见他问道:“阿心,你师父可曾将你婚配?” 我睡意朦胧,听得并不真切,似乎是有那么一问,又仿佛没有。来不及细想,就教困乏卷入了梦中。 次日醒来忽想起昨夜若有似无的一问,我坐在席榻上怔了好一会儿,最终我觉着是我睡迷糊了听岔了,或只是梦中一晃而过的片段。 “阿心!”师父在屋外唤我,猛惊了我一跳,使我彻底醒了神。 我忙穿了外衫,随手抽了跟缎带将散发扎起,斜斜地搭在肩头,便应声从屋子里出去。打起竹帘时,我望了余玠一眼,他倒没教师父这一嗓子惊醒,睡得气息沉稳。 师父在门外负手而立,见我出来便向我抛过来一截子还带着新鲜泥土的植根,顺势朝屋内一指:“你用鸡血藤治他,效用如何?” 我接过那黑乎乎的植根,心里不禁高兴,师父本说了不理会,只凭我自己的本事救治余玠,现下看来,大约是我的岐黄术太过拙劣,他再旁观不下去,终是决定出手来收拾我铺散开的摊子了。于是我扯起谄媚的笑向师傅靠过去:“效用虽有,但起效甚慢。到底没师父的指点,还是差了些。” 果然,师父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向我手中的植根抬了抬下巴:“鸡血藤必得吃个小半年才得见效,我哪有这功夫,陪着你们在山中虚耗,你用上这个,趁早教他好利索了。” 我笑眯眯地低头去看手里的植根,只一眼,笑容便僵在了唇边,惊疑地抬起头:“师父,这,这是三分三?” “认得不错。”师父含笑赞许道。 “师父……”我越发紧张起来:“这东西有大毒,我……我,我如何使得。” “药材带毒有什么好惊奇的,草乌、蟾酥、蓖麻……那样没毒,又不是不曾用过。你快替他用上,只用那些寻常药,他要多少日子才能下山?”师父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转身便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问道:“竹帘可还用得?” 我茫然地点点头,心里嘀咕,师父怎知我屋里有竹帘。还有这断三分三,原产大理国,中原难见,也不知他从哪里找来的。 师父的脸上这才有了些薄薄的笑意,自顾自地离去,留了我独自叹着气,拿了一截子植根立在原地犯难。平日里那些带毒的药材,我用起来也是毫不犹豫,今日这药我却迟迟不敢下手。 此物名唤三分三,皆因用时只能是三分三钱,少一钱无效,多一钱夺命。若是在铺子里,我尚且能用戥子一点点地量出分量来,但在此地,哪里有那等精算之物。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脚下酸麻,便在崖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对着群山沟壑发怔,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一会儿下定决心要用这三分三,一会儿又觉得还是不用的好,终是摇摆不定,手里的这一截子三分三就好像余玠的性命一样,教我拿捏在手里,万分艰难。 既想到了余玠的性命,我心里突然一动:不若就实话同他说明白了,用与不用,全在他自个儿的主意,我岂能擅自替人做这样的主。 当下主意已定,我也不再犹豫,站起身便回东厢房去。 第156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八) 我回到屋子里时,余玠已醒,正扎挣着坐起身,天已微凉,他还挣出了一头的汗。我暗自思忖,或许师父的决定是对的,也只有师父给的药,才能令人迅速地从病痛中抽身出来。 我忙放下手里的三分三根块,上前去扶持他。他坐起身子,抱歉地冲我笑道:“有劳了。” 我动了动唇角,勉强算是笑过,又将那三分三拿在手里。 “这是什么?是今日要予我用的药材?”余玠看着我手里的三分三,笑问道。 我点点头,又即刻摇头。 余玠并不是个粗疏的人,立时就觉出了异样,脸上的笑也跟着复杂起来:“阿心,这是怎么了?可是有什么难处?” 我下了最后一番决心,坦言道:“这药名唤三分三,大毒,用时必定是三分三钱,少一分无效,多一分会要人性命,但用准了分量,便是立时见效的,因此它又被人称作将军回阵……这地方原是师父采药时的落脚点,没有称量用具。莫说无法称量,纵然给我个戥子称量,我,我也不能确信就能拿准了分量,因此……” “因此你一早就在崖边吹了许久的山风,左右思量是否该予我用上此药?”余玠将我支支吾吾难以出口的话补全,可他的口气里听不到任何惊慌犹豫,反倒像是在安抚我的进退两难。 他向我伸出手:“能否教我瞧瞧?” 我将三分三根块递给他,嘱咐他小心拿着,莫要触及里头的汁液。 他接过来翻来覆去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忽然笑起来:“这其丑无比的东西,还真能要人性命?” 我认真地点点头。 他将那三分三递还给我:“既如此,你取用时要仔细些,莫误伤了自己。” 我陡然一惊,直直地看着他,“你……你是说,愿意用此药?” “既说了它又名将军回阵,我为何不用?”余玠大大咧咧地笑道,好像一点儿也不担心我会在用量上失手,害了他性命。 我屏息端视着他的神情,他口中虽说得轻松,但目光坚定,不似在说顽笑话。遂,我也不再踌躇,二话不说,拿着那块三分三便去灶房生火煎药。 清洗、去皮、刮粉,都顺遂地一气呵成,泥路上的药引子已“咕嘟嘟”地冒了起来,万事俱备,只差那三分三钱的药沫子。我深深吸了口气,聚神在脑子里想着平日我惯用的戥子,三分是多少,三钱是多少,全凭着记忆和手里的感觉拨出了三分三钱的药沫子。 通常这个时候要斩钉截铁,愈是要再想想、再看看,便愈是要坏事儿。于是,我眼一闭,心一横,将那撮分出量来的药沫子投入了煎药罐子里头。 待汤药再次沸滚之后,我仔细地倒出一碗来,端起浓褐色的汤药,连药的气味也没有嗅过,径直就端到了东厢房。 从我去灶房将小泥炉生起火来,到煎得了药端到余玠跟前,几乎是一气呵成,毫不犹豫,可真当汤药送到他跟前时,我的手却忍不住直颤,无法抬起手腕将汤碗送到他唇边,只能低低地端着,还险些将汤药泼洒出来。 余玠的双臂尚不太能抬,可他仍咬着牙,努力伸过双手,连汤药碗带我颤抖的手一同接住,他的手不像师父的手掌那样热,许是常年手握兵刃的缘故,手掌中有粗硬的茧皮。他这一托,我的手抖得愈发厉害,好像他正在接过的是一碗我刻意熬制的毒药一般。 “阿心,你可是在担心,怕我死了?”他的言语间依然听不出一丝的慌张,从容不迫,甚至还有些微得意。“怕什么,不过就是一碗汤药,生死有命,全在天,又不在这一碗汤药。我若命薄,早就死在阵前,或落下山崖摔死了,天若许我命硬,这一碗汤药又怎能害了我。” 他这话,我竟觉着十分有理,又感激他能体恤我的胆怯心虚。 他笑着垂眼向那碗汤药一扫,“再不吃可就要凉了,岂不是白辛苦了你一场。” 我不觉就扬起了笑,手上也不抖得那么厉害了,抬起手腕,顺利地将汤药碗送到了他的唇边。 余玠不假思索地大口大口咽下汤药,一眨眼的功夫,一碗汤药教他吃得一滴不剩。我放下汤药碗,细细地替他拭去唇边和下巴上的药汁,他却还笑道:“受累了。” 我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笑得不成个样子。 这一晌午,我在屋子里坐立难安,每隔一会儿便要偷眼打量余玠的脸色,三分三的毒性刚烈,不会慢慢地侵入骨血,倘若毒发,一个时辰内必定显现。余玠倒是一点儿也不担心,谈笑自若,饮食如常。 我心底焦灼地看着日影变化,熬过了艰难的一个时辰,并未见他有任何异常,反复听过他的脉象,虽未见明显的好转,但绝无中毒的症状。 我疑心是三分三的分量给少了,少总好过多,少了尚且有机会能再试一回,多了,可就连性命也丢了。 直到入夜,余玠的双臂仍不能抬起,脉象上看,肺腑内伤,也无好转。临睡前,我隔着竹帘向他歉然道:“对不住,我学艺不精,下药不准,没能将你治好。我师父性子散淡,我又没那本事劝动师父来医治,因此,你若愿意,明日还得再冒险试一回。” “不打紧,今日没成,未必就不是一桩好事,至少,我还能再多留一日。”竹帘那一边的说话声中有笑意。 “为何?你不想早日归营么?我与师父上山前,路过安丰镇,你的部将正四处搜寻你的踪迹。”我本以为他归心似箭,不料他却有心流连。 “自然是想尽快归营的,可我也舍不得离了……”他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叹着气续道:“舍不得离了这世外仙境似的地方。” 我无声地笑了笑,他兴许是以为我睡着了,探问了一声:“阿心?” 我闭着眼不答,默想着他原本一直唤我“阿心姑娘”,究竟是什么时候,改口径直唤我“阿心”了。 屋中静默了一会儿,他低声自语道:“阿心,这地方因你才是世外仙境。” 他真当我睡着了,我也希望自己真是睡着了。 第157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九) 翌日,我在鸟雀啁啾和马嘶声中醒来,打起竹帘一瞧,余玠已不在席榻上,门外的动静倒是真不少。出了鸟鸣马嘶,还有说话声。 我从屋里出去,一眼就看见余玠好好地在屋前站着,一手牵着大黑马,一手抚摸着它的脑袋。我惊诧地站在屋前,不能确准眼前所见是真的,还是幻境。昨夜入睡前,他还起卧不便,我诊过他的脉,肺腑因受震尚虚弱着,不过一夜的功夫,他便复原了,好像从未受过重创似的。 三分三的药效我是知道的,但我从未见识过它起效如此神速,以至于我觉着一切都不真切。 余玠抬头见我出来,冲着我咧嘴一笑,连日来我只在屋子里照料他,此刻他站在日光下,才觉他神采奕奕,身子挺拔。 我疾步走到他跟前,伸手便扯开他的交领去看他肩膀上最重的一处创伤。当真是稀奇,昨夜我还替他上了草药,惴惴地期望那创口莫要化脓,眼下再看,那道创伤虽还在,但创口已止血收干,原本翻露出来的血肉也都收敛了起来,结了一层薄薄的血痂。 三分三,人常俗称将军回阵,果真不负这名。 “你五内可还觉安妥?有无气血上冲之感?”我仰面向余玠望去,一面就去抓他的手腕子想要诊一诊脉。可一抬头,正对上他俯视的双眼,我心里猛地一顿,无端就想起昨夜睡前他说的话,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扯着他的衣襟。 我忙缩回了手,连同肆无忌惮的目光一同缩了回来,退开一步,向他屈了屈膝:“阿心因见那凶险的虎狼之药果真起了效用,一时心里欢喜忘形,不免造次了,余……余将军莫怪。” “阿心,你怎么……”这些日子我日夜照料,且与他相谈甚欢,这突如其来的疏离大约是令他有些奇怪。他迷惑地瞧着我,似乎是叹了口气,握着缰绳向我抱手回礼:“阿心姑娘严重了,余某这条命既教姑娘救下了,自此归姑娘所有。” 他亦有所疏离,我松了口气,又隐约有些不太好受。说实在的,余玠此人甚有意趣,说起话来拘束也少,很是投我脾性,若非他昨夜的那句话令我不知所措,我也不愿刻意疏远他。 “义夫兄大安了么?”师父从他屋内出来,笑问道,瞬时就将我与余玠之间古怪的淡漠打破,师父的声音仍旧教我觉着安定,我忙转身跑回师父身边,禀道:“余将军的创伤皆已收口,脉象亦平顺,脑中淤血尽散了。师父可要听一听脉,验验我诊得对不对。” 师父笑着摇头推拒:“有甚好验的,单看义夫兄的起色也差不了。你也莫要妄自菲薄,三分三那样的药材,如今也能用得了,诊脉还需师父来教?” 余玠向师父郑重其事地躬身行礼,“朱先生与阿心姑娘的恩德余某铭感五内,终身不敢忘,而今余某离营日久,恐军中生事,不得不立时下山归营,但余某绝非知恩不报之人,听阿心姑娘说,朱先生在临安城有一间生药铺子,不知是哪一家,待余某进京时好来拜会,再行重谢。” 我本以为他不会告知余玠铺子的名号,师父才不会在意什么恩谢不恩谢的,况且救下余玠,他原也只作教我练手的打算,眼下我因救治余玠,学得如何用大毒的三分三救治五内受损的伤,师父的意图已达到,根本不必余玠来谢。 师父沉吟了一息,笑道:“鄙号朱心堂,就在临安城内西湖边茱萸巷底。义夫兄得空来吃碗茶便罢了,莫提谢字。” “朱心堂……余某记下了。”他又转向我,欲言又止,我不敢抬眼去看他,顿了片时,便听他道:“在下有两个不情之请,还望阿心姑娘应许。” 我头皮不禁一阵发麻,轻声回道:“余将军请说。” “阿心姑娘昨日所用那药齑,若是有剩,还请赠予些。” 他原是向我索要药齑,我也不知自己在紧张些什么。“有倒是有,只是这药药性狠毒,余将军要来作甚?” 余玠笑道:“阿心姑娘说这药又称将军回阵,想我军中之人,创伤难免,想来待下回受了重创,便再无这等好命数,得朱先生与阿心姑娘相救,若有这药,至少能保一保性命罢。” 这话还有些在理,我转身回房中取了些,包在纸包中,拿出来交至余玠手中。“这里大约是三回用药的量,每回三分三钱,余将军千万要称量仔细了,一钱不多一钱不少。” 余玠接过药,道了谢,换了口吻,凝重道:“再有一愿,敢请阿心姑娘送我一程,不必远,百步即可。” 他冷不防这么一提,我登时就滞住了,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下意识地望向师父,向他求援。 师父却点着头道:“相救一回,也算是有机缘的,阿心,你便送一送罢。” 既师父开了口,我自然不会推辞,向来时的小道一探臂:“余将军先请。” 说是百步,实则走了两百步都不止,我垂头敛目,默然走在他身旁,有意稍稍落后小半步,余玠也一声不吭,山间只有鸟雀在枝头跳跃鸣叫的声音。 大约又走了有百步,我终是按捺不住,停下脚步,“余将军,请恕阿心只能相送至此,再远些归去迟了,恐师父担忧……” “阿心。”他突然转过身,一脸庄正:“你我共处这数日,委屈你了。你救我性命,反倒为我所累,委实是我对不住你。” 这是打哪儿说起的话,我早明说了不重名节清誉那套虚礼的,怎又提起。 我本想再劝他一遍莫要太过在意,他却没给我开口的机会,接着前话又道:“你且放心,我已想好了,不论你是否在意名节受损,身为男儿,定然要担起责来。眼下战事未了,我无诏不得回京,你且等我些时日,待我进京,必来向你师父提亲。” “啊?”我登时大惊,张口结舌,格愣着直摇手:“不,不,余将军,我……” 第158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十) 余玠紧绷着脸,郑重道:“阿心,你莫要担忧,你于我有救命的恩情,我断不会只随随便便地将你抬进门,必定是凤冠霞帔明媒正娶地迎进家门。只是,我早年间原有一房正妻,成婚不到一年便病逝了,若你师父不怪,便少不得要委屈你担着继室之名……” “余将军莫再说了。”我踧踖不已,慌忙打断他。 他的脸绷得越发紧了:“难不成,你已有婚配?” “没,没有。”我自觉着平日里还算能言会道,这会子口舌便笨拙了起来,连句像样的话也说不上来。 余玠神色一缓,从腰间的蹀躞带上扯下一件冰凉的铁质物件塞到我手里,“这是我在军中的私信,军中人人皆识,便以此为凭,你且拿着它,好生等我来提亲。” 这下我彻底慌了神,那铁件在手里仿佛着了火一般烫手。我摊开手,托着那铁件囫囵看了看,也不敢看仔细了,只大致看清是一枚雕琢精细的狼头带饰。 “我要这东西作甚。”我迅速地将那铁质狼头带饰塞回余玠手里,匆匆道:“阿心就送到此处,余将军好走。” 说罢我一转身,头也不回,顺着小道一口气儿跑回了山崖边的小屋。 师父在崖边坐着,悠然吃着茶,见我跑着回来,瞥了我一眼道:“后头有财狼虎豹撵你么,跑那么急作甚?快来吃盏茶缓缓。”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儿,坐到师父身旁的一块大石上,端起跟前的茶盏,仰头一口吃尽。待我喘平了,又忍不住回头向来路张望,生怕余玠再跟着过来。幸而,过了许久,也未有什么动静。 “阿心,你的脸怎么了?红得与赤爪一样。”师父一面打量着我的面色,一面从茶具旁的小碟子里拈了一枚糖渍过的赤爪果递给我。 “没,没怎么。”我鲜少有事儿瞒着师父,可方才的事儿,我丝毫都不想提起,尤其是在师父跟前。我摸摸红烫的面颊,搪塞着躲开师父的问话,接过赤爪果,慢慢地吃着,可究竟是酸涩还是甜腻,一点儿也没留意。 师父倒也不再追问,转而说起了今年少雨,龙胆草长得扎实,秋子梨的药性也格外强些,吩咐我一会儿将前些日子他收采来的龙胆草与秋子梨收拾收拾,明日带下山去。 “我们明日就要回去了么?这么快……”我吃惊地睁大了眼,将那三两间小屋环顾了一圈,心底生出了些不舍。 “怎么?喜欢在此住着,不想回临安去了?”师父笑道:“若是喜欢,何不长久地住着,管他斗转星移、朝代更迭,咱们只在此过咱们的,何如?” “这地方,只有我和师父,自然是好的,只是……”我拈起一枚赤爪果,讨好地送到师父口边:“只是临安城里的铺子要如何是好?也不能总教吴甲殷乙他们顶着,还有茱萸巷的那些邻里街坊,我也会想念他们。玉枝年里就要出嫁了,我还说定了要去送嫁的呢。” 师父一张口,咬住那枚赤爪果,顺手屈指在我的脑袋上轻轻一叩,含糊道:“还是贪恋俗世浮华。既想要回去,一会儿将那些药材收拢齐整,今晚早些歇觉,明日一早咱们便回临安城。” 我连声应下,心里说:旁的都不打紧,茱萸巷底那间生药铺子,却是我最舍不得的,我记不得家在何处,先前跟着师父在北边四处漂泊了许久,直至有了那间铺子,我同师父一起在那里琐碎且安定地度过每一日,我便觉那铺子就是家了。试问,若非万不得已,怎会有人肯抛家的? 下半晌,我将收采来的一袋子龙胆草与一袋秋子梨收拾妥帖,回屋见余玠睡过的席榻犹在,竹帘也还挂着,遂将一应用物皆收了起来,只留了自己睡的席榻。也不知下一回再来是什么时候了,山间湿气重,但望待我和师父离开后,这些东西莫要受了潮气生出霉斑来才好。 次晨一清早,师父背起那袋沉沉的秋子梨,我便只需提上已晒得半干的龙胆草,这就离了山间的小屋。出门时,师父连门都不落锁,这么精巧的小屋,里头用物又一应俱全,我提醒师父还是要落锁才好。 师父不以为然道:“咱们来时,屋子可锁了?”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确实无锁。 “这屋子隐匿山间,外人难寻,实不必锁它。”师父拍拍我的肩膀,催道:“别瞧了,快走罢,往后勤来采药便是了。” 我这才扭过脸,跟着师父往山下去。 紧赶慢赶,终在入暮前到了安丰镇。大约是因为安丰军找回了他们的主将,又因蒙古军溃散北退,城防也不似咱们出去时那么剑拔弩张了,镇上一片祥和。 在安丰镇又停留了一夜,无话至天明。翌日出城回临安,出城门时,正遇上安丰军出城操演,穿城而过,我和师父同旁的那些行人一样,扎堆靠边站着,好教安丰军先行痛过。 我站在人群中,迎着刺眼的日光,眯眼瞧着烈烈扬扬的旗帜从跟前过,大旗之后策马领头的那人,正是余玠。师父将他血污斑驳的铠甲扔下了山崖,他又换了一副崭新的,闪着冷光,从我跟前走了过去。 离得最近时,我甚至看见了他腰间躞蹀带上,那枚原本要赠予我为信的狼头带饰。说不清是为何,我总觉那带饰上的狼头仿佛有活气儿似的,从我身边过时,好像冷眼瞥了我一眼。 我慌忙低下头,往人群后缩了缩。幸好,余玠高高地端坐马上,并未看见在路旁站着的我和师父。 “他往后的路可不好走。”师父忽然轻声道。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回头看了师父一眼。 师父意味深长地冲我勾起了唇角:“虽不好走,却走得仰不愧天,叱咤沙场,名垂青史,也不枉你救他这一命。” 我怔怔地望着,直至余玠领着长长的安丰军队伍走远后,我才回过神,和师父重踏上归途。 第159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十一) 不知是因余玠临别前的那番信誓旦旦,还是因为无意间得知了他身后的路,我一路怀着惆怅,直至回到临安城。 风里已带了些深秋的凉意,西湖上的歌舞升平依旧,我却总是想到那副教师父扔下山崖的铠甲,那上头斑驳的血迹,就像遥望到的画舫上舞姬的红裙一样,一直在我脑子里晃悠。 过了茱萸巷口的石牌坊,我和师父走路的速度就再快不起来了,走不了几步,就有相熟的人来寒暄,因多日未见,不免要停下闲话两句。 这却也好,市井喧嚣,将我心头的惆怅冲淡了不少。路过玉枝家门前,因要将要嫁女,家门口已用细长竹竿挑起了大红灯笼,下了学的玉林抱着书笥,一路走着回家一路不着调地逗猫惹狗;包子铺的伙计一面嘴上掐着架,一面将一屉屉的包子端上炉;刘家酒肆人满为患,兴儿从酒肆里走出来送客,迎面看见我和师父走来,便眯起眼冲我们一笑,扬声道:“朱先生,阿姊说封缸的酒再有个五六日便能开缸,届时我第一个就给你送去。” 一切都那么熟悉自然,我的心也慢慢欢畅起来,要不师父怎么总说我没出息呢,我从没想过刻意地去寻求什么,我不过就想安守宁静的日子。 我那时就如师父所说,根本不长脑子,只知道过得安稳不安稳,却从不知晓所谓岁月静好现世安宁,不过是因为有人替我撑起了一片天,挡去了所有的惊涛骇浪而已。 张家娘子在她家阁楼上支起窗,正望见我和师父从巷子那头走过来,她忙从楼上跑下来,跑我跟前时,还微微地喘着气,拍着胸口笑道:“这么些日子,哪去了?也不说什么日子回来。” “婶子挂念我了?”我心下欢喜,见到了张家娘子,听见她叽叽喳喳、喋喋不休的碎语,我才觉着是真的到家了。 “我本以为你随你师父出了远门,大约是赶不上玉枝成婚的好日子了,你若不来,总不免无趣。”张家娘子絮絮地说道,突然停下口,不住地上下打量我,嬉笑道:“你同你师父去了什么好地方,怎的人也变好看了?” 我稍稍一怔:“哪里变了?” 张家娘子拉起我的手,退开一步左右打量:“好似……小姑娘家的眉眼长开了,西湖边的那些书生怎么说来的……哎,对了,叫做面似桃花。阿心,你莫不是,红鸾星动了罢?” “婶子怎一见面就不说好话……”平日里她若说这话,我定要回她两句顽笑话的,可今日我怀揣着心虚,驳不出话来,倒唰地红了脸。 “这是什么话,我家阿心原来不好看么?”师父接过张家娘子的话,嗔笑道。 张家娘子忙自己圆了场:“好看,好看,可你当师父的怎么知道,女儿家,哪个不想更好看些?” 互相笑了一场,张家娘子便回去了,我和师父也回了铺子。 回到铺子,师父唤来吴甲殷乙,不问白日里生意如何,更不看药铺的帐,却只问夜里有什么生意,来过些什么样的魂。 我想来不在那上头留心,自回屋子去换了身衣裳,将带回来的龙胆草与秋子梨从袋子里取出来,切成片,明日好摊晒。 切着切着,偶一抬头,见老树上挂着我那只大红灯笼,还是数年前元夕,师父买给我的,这大红灯笼不同寻常,历久弥新,这些年来,耀目的火红从未褪色。我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玉枝家门前的那对大红灯笼,脑子里响着的确是余玠的说过的话:你且等我些时日,待我进京,必来向你师父提亲。 一想起这话,我脑袋里顿时就乱哄哄的犯晕,又是恼我自己没用,没立时就回绝了他,又是忐忑不定不知该要如何同师父说起这事,如若不说,万一余玠真来提亲,师父脑子一热,答应了下来,我又该如何是好。 “阿心,你瞧什么呢?”突然师父的声音闯到后院,冲散了我脑子里余玠的声音,我慌忙缩回视线:“没……没瞧什么。” 师父负手踱步过来,顺着我方才的目光看过去,在大红灯笼上略停了停,哼笑道:“难不成真是红鸾星动了?” 我心底突然涌起了一股决心,暗想着不如就此将余玠要来提亲的事儿告知师父了罢,刚要张口,师父就俯下身凑近我,伸出一根手指头掂起我的下巴:“师父瞧瞧,是不是就如张家娘子说的那般,面如桃花,变好看了。” 他凑得我极近,我只觉自己的呼吸一下全乱了,脸许是越发红了,热辣辣地发烫。 “嗯,果然少女怀春,面似桃花,眸若飞星,好看。”师父很快就放下了手指,又直起身来,扫了一眼我切了一半的秋子梨,若无其事地吩咐道:“怀春便怀春罢,只不要忘了将秋子梨都洗净了再切,沾带了泥土,熬出的梨膏变味儿。” 我忽然就将先前那股要禀告的决心压了下去,师父的戏谑教我改了主意,我气呼呼地暗自腹诽:瞧他那副毫不在意的形容,只怕巴不得明日就将我遣嫁出去才好,我绝不能教他撵出去,我无亲无故,连爷娘是谁也不知晓,还总能见到生魂恶鬼,若是离了朱心堂,离了师父,我还不知要怎样过下去。 我因此恼了好几日,师父明知道我正生着闷气,也不来问,权当不知。如此,我怏怏了数日之后,连我自己也忘了为何要着恼。 再过了几日,余玠要来求亲的事,便也搁下了。那些话本戏词里总有这样的场景,寻常人家的女子救了落难的显贵,过了些日子便教人抛诸脑后了。余玠虽算不上什么显贵,但对于我这样居住在茱萸巷内,不知亲族何处的生药铺子的学徒来说,他已是高不可攀的了。 与话本戏词不同,我才不会像那些女子哀怨悲愤地去找回负心郎,我巴不得他将我忘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从此再莫要记起才好。 第160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十二)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是正月,因年节里玉枝要出嫁,一进到正月里,我的心思便都到了玉枝那儿。 我见过很多人出嫁,口中虽然从不说,但骨子里还是十分歆羡的。我心里明白,自己大约是不会有这一日的,因此看旁人出嫁,过过瘾总是好的。这回却不仅是旁观,玉枝邀我去做她的送女客,很是出乎我的意料。 原本,似我这样无父无母,生而孤苦的人,八字不会太好看,人家办喜事,避开还来不及。但我与玉枝一向交好,她总说我虽无爷娘亲族,但师父待我极好,论起来比她这样父母兄弟齐全的,不知要好多少。再一则,夏天时玉林因乞儿碗大病了一场,还是我和师父救的命,玉枝和她爷娘存着感激,总说我和师父是他家的福祉,怎还会嫌我不吉利。 于是,我便参与了玉枝出嫁的所有准备。她的四季衣裳、首饰头面、绣花被衾……一应妆奁都是我同她一道拾掇起来,每一样于玉枝而言,都是一番憧憬。她那婆家果真是军户人家的做派,送来充盈妆奁的锦缎首饰,成色都极好。 我听玉枝阿娘不止一次地夸耀过,玉枝未成礼的夫婿丁四郎心眼实在,人又老实本分,拿着丰厚的军俸,从不在外吃酒赌钱,也不逞凶斗狠,待人最是和气不过,公婆亦是明事理,心肠好的……可见她对这桩婚是十二分的满意。 正月初六是玉枝出嫁的正日子,师父向来不愿凑这样的热闹,只嘱咐我去玉枝家时替他带上一份随礼,便由得我欢欢喜喜地去做一回送女客。 待我到玉枝家时,喜娘已将玉枝花团锦簇地打扮起来,不多久,玉林一身绯红的袍子冲进屋子来嚷着新婿到了。喜娘忙将他赶了出去,再回来时,玉枝上了胭脂的面颊比方才更红了。 吉时既至,我与喜娘扶着玉枝缓缓出了门,作为她的送女客,我须得与玉林一同将她送至婆家,吃罢一席迎亲酒,方能与玉林一同带着男家馈礼,返回女家。 玉枝团扇遮面不敢抬眼,我却忍不住替她打量了一番那丁四郎。圆脸善眉,虽算不上俊朗,但到底是军中人,穿着戎装来迎亲,精神挺拔。 “阿心,他……看着如何?”玉枝在团扇后头细声问道,有些忐忑又有些甜蜜。 “看着和和气气的,样貌也周正。”我低声告诉予她听,“一看就是个会疼人的。” 玉枝默不作声,我偷偷从团扇一边望进去,她正笑得娇羞。 丁家离得不算远,过两个巷子便到了。我和玉枝在车中坐着,说不上几句话,就听见赶车的车夫说就到了。 一下车,当先就看见丁家大门口栓了几匹精神抖擞的马,我见识过那样的马,与寻常驾车运货的马很不一样,它们该是战马。那些马当中有一匹纯黑色的,我瞧着颇为眼熟,可来不及细辨,喜娘就高声喊着请新妇下车了,我赶紧收回视线,伸手去搀扶玉枝从车上下来。 丁家屋子看起来较玉枝家气派得多,两进的小宅院,前后大约也有五六间房,兄弟妯娌,热热闹闹的一家人。 宾客来了不少,除了丁家的亲友,另还有许多穿戎装的,都是丁四郎来凑热闹的同袍,怪不得门前有几匹战马。 在喜娘的指引下,玉枝跨了火盆,过了石桥,一路就到了堂屋,男家有长辈在堂屋里主持行礼,观礼的人站了满满一屋子。论理,屋里所有的目光都该聚在玉枝身上,可我搀着玉枝一进到堂屋,便觉得有一束目光,与众人不同,掠过玉枝,径直落在了我的身上。 我抬起头,顺着那被人凝视的感觉回望过去,一眼便怔住了。堂上丁四郎的父母在上首端坐,挨着丁四郎的父亲,在右手边坐着的,正是余玠,方才那奇怪的望向我的目光,便是出自于他。 他见我望过来,眼眸一动,朝我笑了笑。 我真是没料到会在此时此地再见他,稍一想便记起来,保媒的三姑曾在铺子里说过男家是在淮南安丰军中任职的,余玠是安丰军的领将,大约是器重丁四郎,故丁四郎娶亲,他来体恤下属,来贺个喜,吃杯水酒,也是该的。 慌乱中我只得先将目光移向别处,佯装不曾看见他。但装得甚是拙劣,连我自己也觉着装得不像,又如何能躲过他的目光。 好容易捱过了行礼,我与喜娘应送玉枝往后头的新房去,前头男女分座便开了筵席。一群戎装的男子呼呼喝喝地拥着丁四郎便要去吃酒,我不敢拿眼去瞧,只是揣测着余玠该也在那群人里头,一旦吃开了酒,那些军中的儿郎便什么也不理会了罢。 我长出了口气,只需将玉枝送到新房,我再去前头丁四郎母亲那儿吃一盏酒,领过馈礼,便算完事儿了,自可归去,虽见到了余玠,却也无需同他交汇,只当未见便是了。 耐心地等着喜娘念念叨叨地撒了许多花生、莲子、枣子在床榻上,又说了好多吉祥话,终于从玉枝新房里出来了,才走到院子当中,从前头厅堂里大步走过来一人。 我万分不愿抬头,却又躲不过去。喜娘兴高采烈地向他行过礼,见我愣着,好心提醒我:“阿心姑娘,快向余少卿问安呀。” 这下我不觉更懵了,救他时只知他领着安丰军,随意就唤声“将军”,竟不知原来他官至少卿,我硬起头皮,低头垂目向他屈下身:“余少卿安好。” 余玠草草“嗯”了一声,向喜娘抬了抬手:“我与阿心姑娘有几句话要说,可否……” 喜娘机灵,自然是道了告退,只留了我一人在院子里,面对着余玠,不知所措。 “你……可还好?”他先开口说了话,听起来十分别扭。 “回余少卿,阿心甚好。”我再次屈膝,规规矩矩地回话。 “阿心,你不必如此拘谨。”他伸出手,想拉我起来,还没触碰到我的胳膊,便又收了回去,叹道:“阿心,你怪我不同你说实话?” 第161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十三) “啊?怪……怪什么?”我一时反应不过来,茫然地望着余玠。 余玠歉然地冲我一抱拳,“非是余玠有心藏瞒,只是那时在山中,化外之境,无朝堂,无战事,更无什么大理寺少卿,每晚与你秉烛夜话,看你西窗剪烛,日间又有山风携药香缠绕,实乃,实乃余玠此生最为难忘的一段日子。余玠一时贪心,不愿坏了那超凡脱俗的意境,遂瞒下了官职身份。” 哦,原是指这个,我释然朝他一笑:“余少卿莫要介怀,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在我心里,这的确不是什么事儿,倒是他提起山间居住的那些日子,闲来同他说说话,现在想来确实有趣。 可余玠满脸的认真,定要认为我心里不痛快,一个劲儿地解释赔罪。 师父说他日后仰不愧天,还会名垂青史,是个好人不会有错,现下看来也没有寻常官家人不可一世的坏脾性,这人什么都好,惟独一点,他似乎有些……固执己见,听不进旁人的话。 在山上时,我屡次请他不必在我名节清誉上劳神,他半点儿也听不进,非觉着亏欠了我,定要将我娶回去才觉心安。眼下,我告知他,我并不在意他是何官衔,是何身份,亦不在意他是否如实相告了,这些事同我没什么干系,可他又不愿听劝,只一味地顺着自己的想法说话行事。 我颇为头痛,只得勉强应付着。 可他却没有要放我出去吃酒的意思,还冷不防问道:“为何不肯要我的私信?” 我本想明明白白的告诉他,我无嫁人之心,可他不容我回答,又替我拿了主意,兀自道:“也怨我,久在军中,不懂女儿闺情,哪有姑娘家愿意拿着那等悍物的。” 我暗暗叹道:我当真不怨......转眼朝他腰间溜了一眼,果然革带上不见了那个狼头带饰。 我恐他再摸出什么东西来塞给我,正无计脱身,一声带了醉意的高呼,随着一个人影,一同撞进了后院。 “余少卿原在此处,兄弟们的酒还没敬完呢。”来人是余玠营中的将士,满脸绯红,酒气已然上头,还只当自己身在军营,上下等级浑忘了,上前拖着余玠便走。 余玠并不计较,只冲我无奈地笑道:“晚些时候再同你说话。” 我如释重负,忙屈膝作礼送他离去,心底万分感谢那来拖走他的将士,待晚些时候,余玠也饮得与他一样醉时,我早就回朱心堂去了。 我回到前头女眷们的那几席,喜娘似笑非笑地探问道:“阿心姑娘同余少卿是旧识么?” 满桌探究的目光皆聚拢了过来,仿佛席上坐着的尽是张家娘子,只等着我每一个细微的神情变化,在她们那里便能幻化出各式各样的故事来。 我心里揣着小心,面上强装作若无其事,笑道:“余少卿是什么样的身份,哪里是咱们这等能随意攀认的,不过是吃过朱心堂的药,便算是眼熟的了。” 周遭紧紧围逼着的目光瞬时散去,众女眷叹着“可巧,可巧”,便各自吃酒说话,再没人盯着问下去。虽如此,我哪里还能坐得住,好容易熬到向丁家的主母赠了酒,又受了馈礼,我送玉枝出嫁的活儿算是齐全了。 玉林尚且在席上高兴,他爷娘嘱我盯着他不教他吃酒,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叫过玉林来嘱咐了几句,便要自先回去。 从丁四郎家大门走出去,我一口长长的气儿才舒了一半,猛抬头就见余玠牵着大黑马在门边站着。 我躲不开去,只得上前行礼:“余少卿也出来了?” “我送你回去罢,我记得你在茱萸巷住。”说着他也不问我是否愿意,牵着马就上前来。 “不必劳动余少卿,此地阿心最是熟悉不过,路也不远,转眼就到。”我本就有心躲避,自认为躲开了,这下却愈发难堪。推辞之后,他似乎置若罔闻,我便又补了一句:“余少卿旧伤尚未好利索,此时吃了酒,再教冷风一扑,说不得要落下病根,还是早些回去歇息才好。” 我突然生了急智,自己甚是满意,可并未起到丝毫的作用,余玠反倒更高兴了:“不碍事,阿心过虑了。” 我猜度他一定是将我的推辞当做了关切,因此高兴,我心底不禁暗骂自己蠢材,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走罢。”他已牵着马走到了我身边。 我无可奈何,只得低头跟着他往巷子外走,量着步子,刻意落下小半步。 我同他默然地走了一段,皆无话说,怪异的沉寂在二人一马之间凝滞,教人有些透不上气儿来。时值隆冬腊月,冷风嗖嗖,气氛愈发僵冷。 我不禁忆起在山上时,咱们各自说起幼时的淘气,肆无忌惮地笑一回,那时有多惬意,怎么到如今就到了这般境地。早知如此,倒不如山中分别后,再不相见来得爽快。 我正暗自神伤,巷子口隐隐绰绰地走过来一人,我瞧不清来人的脸面,但从身形上看,是师父我决计不会认错。 “师父。”我如遇大赦地丢开余玠跑上前去,跑近几步,果然是师父那张温润和善的笑脸,我一下子就将忐忑不安的心放了回去,浑身上下无处不熨帖。 余玠从我身后走上前,向师父抱了抱手,“朱先生别来无恙,也是来吃一盏喜酒的么?” 师父拱手还礼,笑道:“在下性子疏懒淡薄,来吃人喜酒恐怕要坏了人家的兴致,不过是小徒贪顽,过来嬉闹一场,久不见她归家,总放心不下,便出来接她一接。”他话头一顿,恍然道:“她可是搅扰了义夫兄的酒兴?” “师父,是余少卿。”我扯了扯他的衣袍,低声提醒。从前山野中,不知余玠根底,胡乱称呼一声“义夫”便罢了,而今是在临安城中,可不能乱了秩序。 师父也显出微微的吃惊,改口道:“原是余少卿,失敬了。” 余玠好像颇有些气馁,无精打采地挥了挥手:“朱先生莫要多礼,余某承蒙朱先生师徒救命,哪敢拿大。” 第162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十四) “余少卿那是不好意思道明,我这徒儿,我自个儿还是知晓的,顽劣又痴愚,必定是招惹出了好些不痛快。余少卿大量,莫同她计较……” 师父转眼瞧了瞧我,不住地向余玠道歉。我虽不知他有什么对不住余玠的,许是为了显着朱心堂还是有家教的。道歉便道歉罢,还非得扯上我。 “不,不,朱先生误会了,阿心……阿心姑娘她并未惹事……”余玠连连摆手摇头,在师父对我斩钉截铁的叱责中,语不成句。 起先我听着自然是不服气的,惹事的分明是余玠,何故来怨我。可再往后听下去,心里竟生出些舒畅来。余玠说话也是这般不容人分辨,也不顾及旁人的想法,只顾着顺着自己的心思一路直说到底。 师父看着像在责备我,可实际上,这不是字字句句地将余玠的固执还给了他么。 果然余玠再不企图届时,反倒是爽快地拱手道:“阿心姑娘既得朱先生来接,余某便告辞了。过些日子,余某再登门拜访。” 师父回了礼同他告辞,我赶紧跟着也屈膝送他跨上大黑马,溜溜达达地出了巷子。 “走罢。”师父在我的肩头上拂了一把,一股力道带着我同他并肩而行,“玉枝的婚仪如何?” 师父竟一句也不问起余玠,倒是问起了他原先并不怎么留心的玉枝的婚仪。我的心绪教他从余玠那儿带了出来,极有兴致地说起了玉枝的事儿,越说越兴奋,自己都觉着自己的双眼要冒出光来。 “阿心,你可想终有一日也穿上嫁衣,与一个真心待你好的人,将这一生安安稳稳地过完?”从茱萸巷口的石牌坊下过时,师父突然问道,口吻听来很是随意,好像在问我是不是要吃块儿甜米糕一样。 我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师父……你说什么?” “问你想不想嫁人?”师父漫不经心地又问了一遍。 我僵滞在牌坊下,心下冷热翻滚。一股热流在说:我只想为师父披嫁衣,除却师父,我眼里心里一概没有旁人;一股冷风在说:师徒便是师徒,哪里还能扯出旁的什么关联来,我动的那点心思,迟早都要泯灭。 冷热在我心头猛烈地碰撞,激得我眼里泛出了泪花,一不留神,眼眶一酸,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子里滚出来,滑过面颊,沿着下巴滴落。 “这是怎么说的,不过随口问问,怎就,怎就掉眼泪了呢。”师父被我的反应惊了一跳,忙抬起衣袖去拭我的面颊,伸出一根手指头接起我下巴上摇摇欲坠的泪滴,“不嫁便不嫁罢,师父又不撵你,不过是想你此生能过得齐整,有夫妇之爱,有子嗣绕膝,你既不喜,便罢了。” “‘夫妻者非有骨肉之恩也,爱则亲,不爱则疏。’师父教的韩非子,阿心记得。”我抽抽搭搭,因哭泣塞了鼻息,瓮声道:“师父要将阿心嫁人原是好意,可夫妇之爱焉有稳固不变的,倘若有一日阿心年老色衰,教人疏远厌弃,凄凄终老,师父可会后悔今日这一念?” 师父的目光在我脸上来回扫了扫,忽然展臂将我拥住,柔声安慰:“不嫁,不嫁,师父随口浑说的,莫哭,快莫哭了。你不愿嫁,便长长久久地跟着师父在铺子过罢,左右这生药铺子的营生还养得起你。这么大的姑娘家了,当街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他一说当街,我登时意识到,我当街哭泣不假,可师父当街拥着我也是真的,再怎么不重礼法,这也足以引起围观。 我急忙推开师父的手臂,打眼四下一望,巷子口的人竟都凝滞不动了,在大笑的人大张着嘴,走路的人一只脚悬停在地面上,巷口包子铺蒸笼里的烟气儿冒至一半,树梢的小雀半张了翅子,仿佛连空气也凝固了似的。 只短短的一瞬,我从师父的臂膀里挣出来时,停滞的一切又恢复了原状,方才那片刻的功夫,好似从不存在过。 但我分明听见师父说要我长长久久地同他在铺子过,我怀疑地看向师父,除了一片柔和的眸光,浅浅半笑的神情,瞧不出任何端倪。我不能确信他刚才是否真的说了那样的承诺,又没脸再问一回,只得抹抹面颊上残留的眼泪,低头闷声疾走回铺子去。 这之后,师父再没提起这档子事,大家都轻省。好容易安安静静地过了三两日,又出了一桩事儿,这个年再不得安生了。 那日晌午,年节里头铺子里冷清,玉枝的阿娘悄悄儿地进来,站在柜台前低低唤了我一声,我一抬头,不觉一惊,她那双眼好像桃核一样肿着,面色也难看。 “婶子这是怎么了?”我赶紧要去拿她的手腕子来诊脉。 玉枝阿娘缩回了搁在柜台上的手腕子,一开口便哽咽道:“不是我,我没病,是玉枝。” “玉枝怎的了?”我越发惊诧,“成婚才三日而已,怎就病了?”吃惊之余,我蓦地想起,今日该是玉枝回门的日子。 玉枝阿娘颤巍巍地叹了口气,“阿心,好孩子,你跟我去瞧瞧玉枝罢,瞧了你便知道了。” 见她说着说着泫然欲泣,我赶忙答应:“我这就跟婶子去瞧她,只是婶子也该告知我玉枝的病症,我好收拾医笥,带上须用得着的药哇。” 玉枝阿娘吞吞吐吐,迟疑了许久,终是一拍手掌,“你也莫问了,只管带上得用的外伤药便是。” 外伤可轻可重,可急可缓,终究是要见到了才知道玉枝到底如何。当下我索性也不啰嗦探问了,在药屉里取了几样常用外伤药,绕出柜台,吩咐了吴甲待师父归来,告知师父我去了玉枝家,便匆匆忙忙随着玉枝阿娘赶去她家。 这一路上,玉枝阿娘都一言不发,我也不敢多问,直至到了玉枝家门前,她在我进门前截住我的脚步,郑重又隐晦道:“阿心,一会儿见了我家那姑爷,你可千万,千万莫与他争执。他是个武人,咱们……咱们还是敬着些的好。” 第163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十五) 这话是什么意思?我狐疑地看着玉枝阿娘左躲右闪的目光,有些不太好的感觉涌上心头。 玉枝阿娘重重地叹了一声,替我推开了她家的门。 进门不见玉枝,却见玉枝阿爹与丁四郎同坐在屋中,玉林缩在堂屋与里屋之间的窄门后头,探头探脑地张望。 玉枝阿爹同丁四郎之间的大桌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物件,布匹、锦缎、糕饼、果子……总有十来样,一看便知是玉枝的回门礼。 丁四郎大约是听说过我在山中救过余玠性命的事儿,见我倒十分客气,站起身来向我行礼,“这位便是阿心姑娘罢?” “正是……”我要还礼,他却死活不让,我记得玉枝阿娘在进门前同我说的话,心里便打定主意不同他起争端,他既不教我多礼,我不礼就是,遂也不同他客气,站直了身子,只向他点了点头。 丁四郎神色陡然激动起来,也不管合不合时宜,蓦地冲我行了个军中礼,“余少卿同咱们说过阿心姑娘,姑娘医术甚是了得,不想竟能请动姑娘前来。还请姑娘快进去瞧瞧玉枝罢……”说着说着,人高马大的丁四郎竟红了眼眶,抡起拳头猛砸在自己的脑袋上,“都怨我,都怨我……” 玉枝阿娘唬得直哆嗦,“四郎,四郎,莫要这般,仔细唬着阿心……”玉枝阿爹坐着不动,冷冷地嘀咕:“早日如此,何必……” 后面的话我没工夫往下听,撇下堂屋里乱成一团的那几个,自往里屋去瞧玉枝如何。 玉枝坐在床榻边,还算镇定,只是身子歪歪斜斜地靠着,不时低低哼几声。我唤了她一声,她也只是软软地应了一声,这声音我一听便知,她正忍着强烈的疼痛。 我心头一凛,大步朝她走去,到了近前才看清楚,她面色苍白,腊月里额角上渗着细细的汗珠子,唇上抿过胭脂膏子,反倒衬得她脸色愈发没甚血气了。 “阿心,疼……疼。”玉枝艰难地抬起一条手臂,指向另一侧肩膀,只这一指,便痛得她眼泪直流。 我小心地拨开她肩头的衣裳,其实就是隔着袄子也瞧得出,她的肩头肿起了一大块儿。我在那肿块儿周边轻轻碰了碰,只稍稍用了一点力,玉枝便大叫了一声,震得我耳朵发痛。 丁四郎头一个从外头冲进里屋,猛地炸开一声:“你这是作甚!”嗓门比方才玉枝的那一声高亮了许多,如同平地惊雷。 “我,我验看她的伤呀。”我下意识地从玉枝身旁退开半步,战战兢兢地答道:“她锁骨折了。”屋内敞亮,我清楚地看见丁四郎的双眼瞪得溜圆,眼里透着红,好像是急红了眼的……凶兽。 玉林扒着门框朝里头张望,却教丁四郎一把扒拉开,又冲他怒吼道:“你瞧什么!你阿姊伤了,你却白瞧着热闹。” 若非我亲眼所见,我决计不信眼前这个愤怒咆哮的男人,是适才进屋前所见到的丁四郎,亦不信是玉枝成婚那日,我偷眼瞥见的圆圆脸庞,一团和气的丁四郎。 我私猜着他与玉枝新婚燕尔,情意正浓时,见玉枝受伤遭罪,心里急切,也是有的,遂决定看在玉枝的面儿上不同他计较,客客气气地同他道:“丁郎君莫要惊慌,玉枝的锁骨断在内里,并未见血,仔细接上,小心养着便会痊愈,连个伤疤都不会留下。” “你说得倒是轻巧,伤的不是你,故你觉不出痛来,下手没个轻重。待我予你一拳也伤在那处,我瞧你惊慌不惊慌。”丁四郎恨恨地盯着我,碗大的拳头已经攥了起来。 我又恼又怒,哪有这般不讲理的,但我记着玉枝阿娘进门前的嘱咐,想来她已见识过她家新婿的厉害,这才特意叮嘱我一番。我抬眼向外头堂屋扫了一眼,果然,玉枝的爷娘在门口站着,满脸惊骇急切,却都不敢进来。 我虽不知父母亲族,但自小也是师父骄纵着长大的,哪受过这样的辱骂要挟。 当下我不愿再同那无理取闹的丁四郎多说一句,麻利地收拾起医笥,从他身旁绕过,走到堂屋,向玉枝爷娘道:“阿叔婶子,对不住,非是我不愿替玉枝医治,你们也都亲眼见了,在此地只怕我没法好好医治,若玉枝还愿意由我来治,便请二老将她送来朱心堂罢。” 说罢我便挎着医笥,狠心从玉枝家走了出来,任身后玉枝夹杂着呻吟“阿心,阿心”地唤,也不理会她爷娘哀声挽留,更不理睬暴跳如雷的要追出来的丁四郎。 一出玉枝家的门,殷乙已在门前等着我,他好似已经知晓玉枝家中所发生的一切,我一出来,将我上下审视了一遍,见我安好,他才松缓着道:“朱先生说你出诊定要带上我,怎又忘了。” 我回头望望追出来要拽我回去替玉枝疗伤的丁四郎,飞快地向殷乙道:“我错了,我浑忘了师父的吩咐,你现下跟过来,尚且来得及。” 我一矮身子,便转到了殷乙身后。殷乙的身板跟铁塔似的,后院的大石磨他一手就能挪动,我就不信丁四郎那一拳头击打在他身上能安然无恙。 我还没站稳脚跟,就听见“砰”的一声闷响,撕心裂肺的惨呼随之炸响。殷乙岿然不动,我从他身后探头一瞧,只见丁四郎捧着一只还握着拳的手,痛得一壁嚎叫一壁跳脚。 “阿心,走。”殷乙一眼都不瞧那丁四郎,言简意赅地招呼了一声,转身就走了。 从玉枝家走到茱萸巷底的朱心堂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多些,可一路上好些人看见了丁四郎与殷乙的冲突,我暗自叹息,怕是明日整条巷子都要传遍了,朱心堂的伙计殴打了玉枝家的新婿。师父向来懒得理会闲言碎语,他才不愿因这等事四处去解释,恐怕朱心堂白天的生意要受损。 虽不是我惹出来的祸事,可到底因我而起,我心里又觉着对不住玉枝和她爷娘,又觉得给师父惹了麻烦,十分不是滋味。 第164章 将军令与秋子梨(十六) 回到铺子里,师父外出还没回来,我因那蛮横无理的丁四郎,坐在后院生了好一会儿闷气。 吴甲从前头过来,说玉枝来了,他大约听说了玉枝家门前的那一出,还特意问我,治不治她的伤。 这事全赖丁四郎,却怨不着玉枝,我深深地吐纳了一回,按下对丁四郎的愤懑,还是挑了帘子出去瞧玉枝。 玉枝是教她阿娘和三姑送来的,大约是走得急,本来又带着伤,面色愈发难看。 玉枝阿娘一进门就直呼“对不住”,三姑也一脸难堪,一遍遍地解释:“四郎这孩子,原本不这样啊,从前在家我看着他长大,受了伤的猫啊狗啊,甚至是雀子,都带回家仔细照看着,左右四邻,哪个不夸他性子和软,都说他日后娶的媳妇儿必定是好福气的……” “三姑不必说了,你也说那是他从前的事了,而今他在军中,日夜与那些粗野莽夫一处,难保就不会变。”玉枝阿娘冷冷地打断她,她当真是恼了,一点儿脸面也不予三姑留。 “罢了罢了,都莫再说了。”玉枝出声拦住了她母亲与三姑一触即发的争端,含着眼泪向我求道:“阿心,你莫怨他,他……他并非有意。” “你也罢了罢,伤成了这模样,还替人操这份心。”我一面说一面带着她往后院我那屋子去,因方才的那一闹,门外有人探望,她伤在锁骨,要褪去衣裳,在前头总不方便。 我怕玉枝阿娘与三姑再跟到后院去争吵,万一师父在这当口回来,必定不喜后院吵闹,便留了她们在铺子里坐,吩咐吴甲煮枣茶予她们驱驱寒。 到了我屋里,玉枝再忍不住眼眶里打转的眼泪,拉着我的手,失声痛哭起来。我本想劝住她,好歹问问是怎么回事,可越劝,她哭得越凶,我也只得随她哭畅快了。 过了好一会儿,玉枝的哭声渐渐下去了,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儿。趁着她哭泣,我已摸清了她锁骨的断处,只是此处不能夹板,须得将衣裳全脱了去,抹上断续膏,拿布帛一层层地裹上稳固住方使得。 我劝慰了她两句,出去到前头铺子里取了断续膏药,布帛等一应用物。玉枝阿娘与三姑也偃旗息鼓,再不争吵了,又一同数落起丁四郎的不是来。 回至屋里,玉枝也抽抽搭搭地止住了眼泪,我一面小心地替她褪去一层层的衣裳,一面问她怎会断了锁骨,可是撞在了哪里。 怎么问,玉枝都不肯开口,我将她最后一层里衣脱去,她光裸的上半身赫然在我眼前,我怔了一怔,倒吸了一口气,心头又燃起了一把火。“玉枝,你同我说实话,这些伤,可都是丁四郎打的?” 玉枝咬着唇不说话,只畏畏缩缩地摇了摇头。 “你也无需掩饰,我行医这么多年,岂能瞧不出拳脚伤?你莫怕,告诉我,他为何要打你?”我气得双手直发抖,好好的一个女孩儿家,欢欢喜喜地做了新妇子,进门才不过三日,便已是遍体鳞伤。 我初见那内折的锁骨,便心里起疑,不见皮肉擦伤,单单折在内里,就不似是摔跌所致,只是不敢想成婚才三日的新妇子,会遭人拳打脚踢。除了那锁骨上的伤,胳膊上、腰间、肋骨边,四处皆有淤青,这不过三日,好些淤青还尚未来得及显现出来,再过些日子都显了出来,怕是身上没一处好皮肉了。 我看得心里难受,心火也不住往上冒蹿,忍不住一拳击在桌上。我气力有限,这一拳并不重,只稍有些响,玉枝应声浑身一颤,不由自主地往后直缩。 我意识到她已受不住击打声的惊吓,忙安抚道:“玉枝你莫怕,我先替你上药固定,你慢慢告诉我听,他为何要打你。” 玉枝仍吞吞吐吐不肯说,过了许久,布帛即将缠毕时,她才支吾道:“阿心,我不怨他,他当真不是有心的。不知为何,每他听见有人高声说话喊叫时,便会……便会发怒。成婚头一日夜里,宾客中有人吃醉了酒,在围墙外高喊,他原本好好地说着话,突然就,就怒不可遏,我不过劝了他两句,他……他……” 玉枝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再没法往下说。我接过她的话问道:“如此,他便动手打了你?” 玉枝一手捂着脸,点点头,待情绪稳定些,她又道:“可事后,他万分懊悔,阿心,我不瞒你,他甚至跪在我脚下,求我莫怨他,还说,我若觉着不解气,他便照样将自己也打上几拳。” “可是后来,他又对你动了拳脚。”我在她肋骨边的一处淤伤抹上化瘀的膏药。 玉枝垂下头,低声道:“我信他的话,平日里他待我极好,连走路都要搀着我,好像我不会走似的,只在听见有人高声言语时,才会那样凶横,过一会子,也便好了。”她抬起头,认真地同我道:“阿心,我不怨他,真的,我一点儿也不怨他。才刚,在我家门前,他与你家殷乙起了争执,打坏了一只手腕,我知你医术精,你家的药又好,阿心,你替他也瞧一瞧罢。” “我才不枉做好人,方才那情形,你也瞧见了,你夫君可是要打我呢,我如何替他医治?临安城里有的是医馆,何必非得我这儿治。”我将头直摇,这其实也是为了丁四郎着想。 师父护短,相熟者皆知。有一回我在西湖边采水芹,险些教一只大蟾蜍吸水拖入湖中淹死,为此师父召了钱塘水君来责问。他若是知晓丁四郎要对我拳脚相向,这一页,绝非丁四郎打坏了手腕子那么轻易就揭过的。别到时,我与玉枝连见面都不得,那便不好了。 为此,我很是坚决地不肯替丁四郎治伤,不能让他进朱心堂来。 我替玉枝抹好了药,帮着她将衣裳一件件穿上,袄子却因肩膀上裹了厚厚的布帛,穿不上了,只得搭在肩上,将她送出了后院,带回前面铺子,交付给她阿娘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