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七年前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晨星微露,夜色未央。 早起的鸥鸟羽翼在船舷掠过,旗杆上的太阳旗迎着晨风猎猎作响,值班的水手点燃了长夜的最后一支香烟,彼此低声交谈着,嬉笑着,议论着即将抵达的海岸,憧憬着姑娘美酒,彻夜狂欢。 这艘6层甲板的豪华游轮从利物浦出发,一路漂洋过海,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航行,星夜兼程。 天明时分,海面上忽然落下雾来,片刻间的,浓雾将整艘游轮包围起来----南中国海总是这个样子,每到深秋时节,雾气总是如幽灵一般来得悄无声息,浓雾似是厚重的天鹅绒幕布一般垂在海面上,别说是远处的船只,便是眼前的礁石不到碰上的那一刻也很难识别。经验丰富的老船长亮起雾灯,明黄的灯光照在雾气上确有些惨淡。 雾号响起,船速减半,长长的笛声回荡在海面上,经过一个半月的航行,乘客虽然已经习惯了号声,却还是被扰了清梦,船舱里有了稀疏的响动,侍者们穿梭在过道里,脸上还带着朦胧的睡意。 船速越来越慢,几束探照灯光从弦窗外照射进来,在船舱内外扫射。 “前方游轮注意,我是鹭洲舰队海防旗舰,将对你船进行例行排查,请立刻停船!若无视警告,后果自负!” 喊话声响起,即便是在轰响的引擎声中依然清晰可辩。 游轮的航速越发慢了,引擎声也小了下来。不久,军靴整齐有力的踏步声回响在甲板上,赶走了船舱里徘徊的睡意。 顶层甲板尽头的头等舱里,挤在同一张床上的两个女生从浅眠中醒来,睡在里侧的金发女孩抬眼看身边比她年龄稍大些的华裔女孩,目光怯怯的,带这些试探。华裔女孩将食指立在唇边,示意她不要出声,自己则小心翼翼的微微转过身,瞄向另一张床上的男人——这个人大约是前一天晚上趁着他们在餐厅吃饭时溜进来的,直到佣人们都去休息了,才从衣帽间里出来,凶神恶煞的威胁他们不许出声,否则便将她们丢进海里,尸骨无存。 于是她们便与这个疑似劫匪的男人共处了一夜,好在一夜无事。 此刻,男人该是也听见了喊话,从睡梦中醒过来,睁眼见华裔女孩正看着他,怒目瞪她,边坐起身,边用蹩脚的英文警告她不要耍小聪明。 门外的嘈杂声离得很近了,听得出来,登船的士兵正在逐一核对旅客信息,只怕不是例行检查那么简单。男人的神色有些紧张了,麻利的穿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侍从制服,先扒在门边透过猫眼往外观望,而后又几步回到窗边,似乎正在找逃离的路线,可是不等他做决定,敲门声响起。 男人在原地踌躇了片刻,见华裔女孩似是要去开门,于是压低了声音喊住她,勒令她回床边去,自己则整了整衣襟,压低帽檐挡住额头和眼睛,这才往门边去。 舱门打开,门外站的人远比想象的要多——船长亲自带了游轮上的治安队,同登临检查的士官一起在门口站着,便是舱门打开了,众人也不入内,船长领着治安队微微鞠躬致礼: “My apologize,Lady . But,May I Commi g?” 男子本是打算趁开门的时候逃走的,不曾想门外竟有这么多人,不由心生胆怯,就在他犹豫的时候,逃脱的最佳时机稍纵即逝,于是只好作罢,故作镇定的回到舱室里。 这间舱室足足有一般头等舱的三倍大,占据了该层甲板最末的位置,坐拥将近180度的无敌海景,有独立的梳洗室和露台,衣帽间,书写台,起居室一应俱全。从这等配备与装潢不难看出,住在这屋子里的人地位身份必定与众不同。 关于这一点,站在船长身边的年轻军官自然也看得出来,虽说是迫于船长的压力在门外候着,但他显然对这种礼节不以为然,目光轻蔑的将整间屋子打量了一周,最终落在两个姑娘身上。 缩在被子里的女孩不过十五六岁,金发碧眼,鼻梁高挺,一看便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站在她旁边的女孩看上去比她年长一些,虽说穿着华丽的西式睡裙,烫着精致的卷发,但一看便是最熟悉的东方面孔,华裔无疑。 所以当那个华裔女孩开口应允众人入内检查,船长对她毕恭毕敬,一口一个“my lady”的时候,年轻军官讶异的神色里渐渐染上了些许玩味——他倒是还没见过自视清高的洋鬼子对哪个东方面孔这般谨言慎行,礼遇有加。于是他的目光又回到了华裔女孩身上,却见她一只手紧紧攥着衣角,另一只撑在床上的手正慢慢伸向枕头底下,神情紧张的频频瞄向身边站着的侍从。那侍从也是奇怪,无论检查过程中碰倒了什么,他都只是在床边站着,帽檐低低的挡着眼眉,最不正常的,要数他插在裤兜里的手——别说是男佣,就算是男宠也不敢在主子面前摆出这样的姿势。 这样想着,年轻军官踱步到男子面前,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而后伸出手道: “You Passpo t.” 男子定然是拿不出证件的,于是藏在口袋里的手握的更紧了些。 船长闻声向他们看来,当他的目光落在男子的制服领子上,不由得夸张的喊出来: “Oh God!Why you a e he e,Bedfo ds!You ca ot up to this floo !” 每个家族都有自己的标志,男子制服上的标志显然与这间屋子里所有装饰上的标志都不符合。 这问题该是把男子逼急了,眼看着假身份即将暴露,男子心一横,将一直揣在兜里的手抽出来,亮出弹簧匕首,转身便要擒住华裔女孩做人质,以博一线生机。也许是身为军人,对危险有着超乎常人敏锐,男子才刚迈步,他已抢先冲到女孩跟前,不假思索的将她护到怀里,他该是以为这一刀吃定了,不曾想,枪声骤然响起,随后便是匕首啷当掉落的声音,他诧异的直起身,却见怀里那华裔女孩藏在枕头底下的手里正握着一支袖珍枪,修饰着金漆的白色枪身不过手掌大,不同于常见的手枪,那袖珍枪的弧度极其圆润柔美的,若不是刚亲耳听到枪声,他也会以为那只是尊没有实用价值的工艺品。 女孩该是也没想到竟会真的打中他,握着枪的手颤抖着,许久才收回身前。这一枪虽说并没有打中要害,但也是见了血的,男子吃痛,醒过神来的士兵们蜂拥而上,将那男子五花大绑的拖了出去。 陌生男人虽是被带走了,但年轻军官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似是对自己刚才那种出于本能的“英雄救美”很是不屑,不等女孩道谢,他已站起身,整了整压皱的军装,站到一边,接过部下递来的证件翻看着: “林晚婧……”他低声念出证件上的名字,将她的学历证书仔细审视,又抬眼将女孩重头到脚打量了几遍。 在那个年代,远赴西洋留学是众多富家子弟钟爱的历练方式,但大多是不知名的学校毕业,随随便便买个学历罢了,可眼前这女孩拿着的名校学历,论资排辈,在英国,乃至欧洲都是一等一的,而在她的国籍一栏赫然写着: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 听他念她的名字,她下意识抬起眼,打量着军官的一举一动——眼前的男人约摸二十五六岁,身形高挑,气度出众,一身鸦青色军装将他本就挺拔的轮廓修饰的越发伟岸,刀刻般棱角分明面庞,冷毅的嘴角轻轻抿着,不说话的时候带着不容易质疑的威严,剑眉入鬓,星眸如炬,眉宇间透着不可一世的英气,像矗立在萨塞克斯郡西海岸线的石崖,不怒自威的守卫着百米只上的沃土家园,高傲冷漠的似乎要拒人于千里之外。可他的双眸这样好看的,双瞳深邃宁静,仿佛过去的一个半月里,她看到过的最深的海。如果他行事做派不是这样霸道,还能再有点礼貌的话,应该不算讨厌的人。 见他只是念她的名字,而后便饶有兴致的将她的证件仔细翻看,那眼神,就像是在看一本趣味横生的小说或者杂谈。 女孩显然有些不高兴了,开口道: “你想问什么,尽管问便是。没必要用这样的眼神质疑我。” 年轻军官似是没想到她中文说的这样好,愣了愣,轻笑一声,反问道: “你说我质疑你?”他顿了顿,又道,“也是,我不过是对你的身份很感兴趣罢了。你竟然是英国人?” “是又如何?”林晚婧仰起头,她试图用一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反问,但话出口了,却像是趾高气昂。 年轻军官冷哼一声:“我原本是想问,为了这一纸国籍,你们家花了多少心思。不过现在看来,没必要问了。” 这样说着,他从铺垫着丝绒的水晶匣子里去取出一枚二等勋爵勋章,这枚勋章是用以表彰“在殖民地担任要职,或在殖民地为英国对外事务提供服务”的人,换句话说,拿到这枚勋章的人是受英国外交豁免权庇护的。 “小姐,请允许我提醒你,你现在在中国的领海,即将停靠中国的港口,而你,血脉里既然流淌着中国人的血,这一辈子都是中国人。希望你不会因为在跟洋人相处的时间太长而忘了自己的身份。” 船长虽说中文不好,但还是听的懂,也能说一些的。眼前这个陌生男人先是毫不避讳的读出女孩的名字,一字一顿的,隐约有些轻挑,现在又耳提面令的教训一位淑女,老绅士不由得眉头一蹙,用他极不标准的中文警告道: “先生,晚婧小姐是大英帝国的特使。我们保留诉诸外交途径的权利,请注意你的言行,保留必要的礼仪和尊重!” 年轻军官闻言,沉默半晌,而后看向女孩,开口道: “无意冒犯,还望勋爵阁下见谅。但是我想,勋爵阁下该是明白我说的意思,并没有任何冒犯的意思。”这样说着,他将那勋章承在掌心里,伸到林晚婧眼前。 林晚婧将它接过来,握在手里,点点头——她知道,所以她从没有后悔选择离开英国,那个她看做第二故乡的地方。 但,第二故乡,永远是第二故乡。 “刚才,谢谢你。”林晚婧柔声道,她说的,是他奋不顾身救她的事。 “举手之劳,小姐无需记挂。”年轻军官欣然接受了她的谢意,收起了之前的尖锐,又接过随行士官递过来的护照,但他没有接公章,而是从内袋里拿出了私章,在护照上重重盖下,递给林晚婧,道:“若你真明白我说的话,欢迎回家。” 日落号抵达港口的时候,晨雾已经散去。 年轻军官走出船舱,正看见林晚婧与同行的英国女孩相拥告别,而后坐进早已侯在港口的车里,轿车后还跟着辆货车,车斗里装满了行李箱,两名精壮的男子正忙着将它们捆绑结实。 “去查查那两辆车是谁家的。”军官对身边的副官道,目光始终没有从林晚婧身上移开。 林家的轿车里,同林晚婧一起坐在车中的林夫人似乎感应到了那目光,撩开窗帘,正看见甲板上的年轻军官,军装上金黄的穗子很是显眼。 “晚婧,你们这船上怎么还有军官啊,”林夫人小声对女儿道,语气里有些担忧,“而且他好像总盯着你看似的。” 林晚婧闻言,也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去,正对上年轻军官那不温不火的双眸。 “哪有的事!”林晚婧笑道,“妈您想多了!” 虽然听女儿这样说,但林夫人显然并不放心,扭头又看了一眼,这才对司机道:“都装妥当了便走吧,别在这儿耽搁。” 司机应了声是,发动引擎离去,林晚婧在窗帘放下的片刻,对那年轻军官吐了吐舌头,这才将窗帘遮挡严实,这个小动作年轻军官看的一清二楚,她掩上窗帘时的小小得意,他自然也领会的淋漓尽致,不由自主的,他的嘴角竟挑起了一丝笑意。 不屑多会儿,方才派去打探的副官回报: “少帅,查清楚了,那车是林家万利商行的产业,车上之人是林家大夫人,那姑娘乃林家大小姐是也,8年前远赴英国游历,寄于英国大公费尔南德公爵名下抚养,年方20,未婚……” Chapter 1 御鲲台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敬山道19号,林府。 这座半藏在山中的宅子算不上富丽堂皇,却也足够庞大醒目。为了迎接女儿回家,林老爷特地命人在正门前的花园里修筑了一座巨大的欧式喷水池,样式都是仿照着眼下欧洲最时兴的款子,骏马拉着战车,战车上立着尊女神的塑像,风扬起水花,阳光在水珠上跳跃。 多年不见,一家人自是有许多话要聊,林老爷特地推掉了一整天的行程,陪女儿闲话家常,各房姨太太自然也不敢在屋里闲着,衣着光鲜的在厅里陪坐,高兴或是不待见,各种神色,林晚婧看的清楚。小厮们由管家领着,里里外外为林晚婧打点行李,却听得哗啦一声,白色珠宝匣的锁梢不知为何弹脱开,手串项链应声撒了一地,耀眼的光华闪进姨太太们眼里,却成了另一种色彩。她们的神色林晚婧自是看的清楚,只得暗暗叹了口气,对慌乱捡着首饰的小厮道: “那匣子别收了,都拿过来吧。” 小厮应了声好,忙将兜在丝绒布里的一捧首饰呈到众人跟前,在茶几上平平放了,林晚婧捡了几只镯子手链看看,却见毫发未伤,便向众人道: “晚婧此番回来行程仓促,来不及为姨母们订些伴手礼,确是晚婧疏忽了。这些首饰虽说不是价值连城,却也都是些品相极好的物件,姨母们若不嫌弃,便挑去凑合着戴吧。” 谦逊的话虽这样说,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那一匣子宝石碎钻,光看工艺,都知道是舶来品,不是市面上常见的工艺。看着姨太太们争先挑选钟爱的款式,大夫人莫织冬心里确是惋惜,扭头看向身边的女儿,却见她仍是笑着,笑容里却盈满了无奈,刚要开口,林晚婧已然宽慰道: “无妨,大家开心就好了。” 这边正抢的火热,却听门廊里脚步声又响,高跟鞋踏着大理石地,哒哒的往厅里来。 “我说咱家大小姐回来了就是不一样哈,这里里外外都是东西,再盖间房都不定够用啊!”说着话,女人领着儿子走了进来。 “小妈。”林晚婧站起身,恭敬道。 眼前进来的女人是林家姨太太里排位最末的一位,唤名又蓉,林晚婧离开的时候,她的儿子不过6岁,如今却也是豆蔻之年,已然从稚气的孩童长成了挺挺少年。 “这留洋回来的就是不一样啊,看着穿的用的,咱国内还真没有。”又蓉这样说着,随手摸了把晚婧搭在把手上的猞猁毛皮披肩。 “小妈若是喜欢,拿去用着便是。”晚婧道。 “这样啊,那谢了啊!”又蓉也不客气,拿过披肩搭在手里,又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俊俊,傻站着干嘛?叫姐姐啊!” “姐。”男孩这才开口。 “几年没见知道害羞了。”又蓉搂着儿子笑道,“你小时候不知道多喜欢缠着你姐姐呢,这会儿怎么生疏了?” “万俊长大了嘛。”林晚婧笑道,“再说这么多年没见了,难免的。” 正说着,管家又进来了。 “大小姐,‘御鲲台’送了书信来,说是给您的。” “呦,这凤凰才飞回来,就有鸟儿紧追着来!难道刘大帅对咱家晚婧也有兴趣?” “啧,别瞎说!”莫织冬不开心了,又蓉的这句话正中她担心之事,先是瞪了又蓉一眼,又对林晚婧担忧道,“晚婧,你怎么会和御鲲台牵扯上?” 御鲲台是鹭洲大军阀刘道麟的别苑,与其说是别苑,不如说是冷宫。二十年前,刘道麟迎娶美丽的绣花姑娘付诗恩为三姨太,之后生下长子刘瑾,万千宠爱于一身。谁料好景不长,帅府大夫人佘氏当街谩骂付氏与副官私通,一时间流言四起,后院失火扰的刘府鸡犬不宁。刘道麟无法,只得将付诗恩同刘瑾搬离刘府大宅,独居御鲲台——远离闹市,也远离了是非。 林晚婧不答话,只是小心将牛皮纸信封拆开,又蓉看热闹似的探过头来,却见信封里除了几份公函,再无别物。没看到热闹,又蓉兴趣缺缺的瘪了瘪嘴,但她的沉默并没有保持太久。 “对了,老爷,您看现在晚婧也回来了,再过些时日莹莹也要回来了,这什么时候让我们家俊俊出去见见世面呀?” 林老爷子并没有理会叽叽喳喳的三姨太,而是看向林晚婧道:“这刚回到家风尘仆仆的,要不要先去洗澡换身衣服?” 林晚婧听的出画外音,这八成是有什么话不方便她听到,便应了声好,拉着母亲上楼去了。掩上房门,却还能隐约听见楼下客厅里的谈话声。 “我不是同你说过,现在时局不太平,到底要说几次你才能听进去?”这句话是林老爷子问的,“况且,晚婧和莹莹留学的钱,咱们家没出过一分。咱们家做实业的,钱都在流水线上转着,哪里来的闲钱赶着时髦。” 又蓉轻轻哼了一声:“那是,我不如晚婧运气好,贪了个贵族教父,也不比二姐,有个有钱有势的娘家。了不起,我儿子出国的钱我自己挣呗。” “挺好啊,那是你儿子,你要有这心思,要多少本金我都支持你。” 又蓉不成想会碰一鼻子灰,悻悻收了声,但这沉默并没有维持很久,却见她眼珠子一转,凑到林老爷子身旁,白皙修长的双臂缠上老爷子的脖子: “那……要么我搬回来住吧。我现在住的那个地方离俊儿的学校也确实远了点,周围环境又不好……” “你现在才想这事儿?”林老爷子也不挣脱开,靠着椅背笑道,“当初说受不了一大家子吵吵闹闹要搬出去的是你,自己挑了那套房子说够清静的也是你,这会儿来跟我嚼舌根子?” “哎呀……那时候不懂事嘛,您还跟我计较这些呐~~”又蓉娇嗔着,又往林老爷子身前凑了凑,“我这不是寻思着,搬回来了,离您老近点儿,才能更好的服侍您呐。” 这话确是中听的,林老爷子哼了一声,带着笑意:“行,你自己看着办吧。” “再有就是……” “还有什么?” “芷兰带着骁儿在潭洲也呆了几年了……”又蓉小心翼翼的观察着林老爷子的神情,见他神色并未有异,方才大胆道,“潭州那地方到冬天又湿又冷的,芷兰本来腿脚就不好,总让她在那儿呆着也不是个办法啊……” “跟我提她干嘛?”林老爷子冷哼一声,将茶碗放下,斜眼看她。“那是她和她宝贝儿子的选择,跟我有什么关系?别跟我提她,提她就生气!白眼儿狼,对他们娘俩好有什么用?你说说有什么用? 从小就没良心,母子两个都是!” “哎呀……老爷,都那么多年前的事儿了……骁儿那时候不懂事,您就别记仇了……”又蓉见林老爷子确是气了,忙抬手轻抚他胸口。 “对!我记仇!我记他们娘俩的仇!他们就念过我的好吗?她不稀罕我的东西,我还不稀罕他呢!又不是我们林家的苗子,他爱跟谁姓跟谁去,别这会儿来抱我的大腿根子!” 又蓉见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识趣的闭了嘴,大厅里一时间安静下来,只剩座钟滴答的摆锤声。 林晚婧侧耳听着楼下的响动,手中的梳子一下一下的梳在长发上,莫织冬看得出她的心思都在楼下的谈话上,放下手中的衣物到门边将轻掩的门关山。 “妈,刚才小妈说让芷兰姨娘回来的事儿,你说爹会答应吗?”林晚婧边挑着盒子里的珠花边问。 莫织冬沉默许久才道:“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觉得吧……”林晚婧思虑了片刻,“我觉得让姨娘回来挺好的。虽说大哥跟我没有血缘关系,但无论如何也是爹拜过祠堂的养子不是,况且眼下正是需要人手打点生意的时候……” “谁说不是呢……”莫织冬这样应着,却又不知道想着旁的什么事,没了下文,只是接过林晚婧递来的珠花为她别上,话题一转道,“过些日子有市集,妈带你去买几朵新的,再配几身新衣裳,如何?” 林晚婧应了声好,直觉告诉她,莫织冬在刻意回避这个话题,于是她便也不再多嘴,顺势结束了略显尴尬的谈话。 刘府别院,御鲲台。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女人尖锐的叫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伴随着慌乱的脚步声,冲下楼梯。 “夫人!”女人的身后追着三五丫鬟。 女人在门厅里转了慌张的打转,桌案上刚换上的鲜花全被扫落到地上,一地瓷器碎片。 “夫人!小心脚下!”丫鬟们追到她身边,既不敢伸手拉拽,又担心她被碎片划伤。 就在两方对峙白热化之际,门开了。 “少帅!”丫鬟们一见来人,立刻恭敬的退到一边。 女人听到丫鬟们的呼声,脸上露出欣喜模样,继而回转身,一头扎进年轻军官怀中。 “瑾儿……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好害怕!” 刘瑾轻抚女人的肩背,目光在房间里飞快扫视。 “这里是哪里?大帅在哪里?”女人又道,“我们回去好不好?他是不是不要我们了?” “又开始了……”刘瑾在心中长长的叹息一声。 “瑾儿?你说话呀!大帅是不是不要我了?” “妈……”刘瑾伸手将女人额前的乱发撩开,“他没有不要你,不是他不要你。” 二十年前,付诗恩不堪佘氏欺压,主动提出带着儿子离开刘府,是她抛弃了自己的丈夫。 “那为什么大帅都不来找我?他去哪里了?” “他……”刘瑾一时语塞,“他很忙。公务繁多,你知道的。” 这句话不是假话,刘道麟随说不上爱民如子,但对公事却也是矜矜业业,丝毫不敢怠慢的。 “哦……”女人似乎明白了,“那等他忙完了就回来了,对吗?” “嗯。” “好,好啊,他会回来的……”付诗恩的目光一下子明亮起来,“他要回来了!是啊,那我这样怎么行!我得换衣服!我得洗澡!我还要做头发!大帅要回来了!缨络?缨络你听到没,快帮我梳头!大帅要回来了!” “夫人,我在呢!”名叫缨络的丫鬟赶忙应声,上前从刘瑾手中接过付诗恩,“夫人说的是,大帅要回来了,我们得赶紧梳洗!” “对,缨络,去拿我苏锦缎子的旗袍来!大帅喜欢那个!”付诗恩边挽着缨络上楼,边吩咐着,“啊……不好不好,要明黄色刺绣的那件!大帅说我穿那件身材特别好!” “好,好,夫人,您先洗个澡,把药吃了,我给您找衣服。” 付诗恩与缨络的声音消失在走廊尽头,刘瑾看着一地狼藉,无奈的摇了摇头,他的母亲,大军阀刘道麟的三姨太,疯了,时哭时笑,时乖时闹。 “你如愿以偿了?”刘瑾将右手握拳,重重垂在大理石桌面上。 还在一边站着的丫鬟们全身一个战栗,大气不敢出。 “抱歉,我不是对你们发火。”刘瑾叹了口气,问其中一个女孩道,“夫人这又是闹哪出啊?” “我们也不知道,”女孩摇头,“缨络姐劝夫人吃药,夫人忽然就闹起来了,怎么拦都拦不住。” 刘瑾闻言,又是一声长叹,“好了,没事了,把这里收拾干净,夫人让缨络照顾吧。” “是……”丫鬟们不敢多说话,四散找工具去了。 刘瑾独自走到窗边,窗外阳光正好,黎明时分的雾霾早已不知所踪,他将窗户推开,阳光立刻涌了进来,撒了他一身一地,他闭上眼睛,似乎很是享受。 “这些是我们的私人财产!根据大英帝国宪法,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不知为什么,林晚婧的话忽然间闯进脑海里,他笑起来,那个丫头,想来还真是蛮有趣的。 “琼鸽。”刘瑾随口唤了其中一个丫鬟的名字。 “少帅有什么吩咐?”琼鸽放下扫帚来到刘瑾身边,覆手站着。 “你记不记得我上次带夫人出门是什么时候?” “这个……”琼鸽锁眉想了许久,“九月十八,算起来有些日子了呢……” “那帮我告诉缨络,过些日子我想带夫人出门走走。让她提前准备准备。” “是去市集吗?” “哦?过些天有市集?” “嗯!少帅公务繁忙,肯定是不会记得的。我想着,少帅若是带夫人去散散心,夫人肯定是欢喜的!” 刘瑾不再回话,虽然还有些担心,但想到付诗恩会开心,也就不愿意多想了。 Chapter 2 林大小姐,你管的太宽了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长街熙攘,门庭若市,攒动的人群将原本就不宽敞的街道塞的满满当当,这是新年前的最后一场大集,街两边排满了南来北往的各色杂货。林晚婧挽着莫织冬贴着骑楼檐下慢慢走着,身后跟着的司机与男丁手中已经提上了大小不一的各种袋子。 林晚婧一身鹅黄色洋装,手中抱着一大束半开的牡丹,这个季节还能看到牡丹本就是新奇事,自然是价格不菲,路人频频侧目望之。 凌乱的马蹄声从街道远处传来,人群纷纷避让开,林晚婧没见过这种阵势,探过头来看着马队从远及近。领头的棕色马背上,军官模样的男人对着四周的骑楼一指,身后的随从立马四散开去,在人群中穿梭查找,见到女人便拉住端详长相。 “走吧,别看了。”见女儿好奇的很,莫织冬轻轻拽了她一下,“这世道本就不太平,想过太平日子,做自己的事,少看,少听,少说。”接着,她又转身看着身后的司机与家丁,“我带小姐去订两身衣服,你们先去开车,到路口接我们。” 两个大男人应声,快步离去,虽然言语中没有任何意思表达,行动上看却像是得到了莫大的恩许一般,林晚婧见状,不由得轻笑出声来。 莫织冬领着林晚婧进了一家挂着“锦珮年”招牌的绸缎庄,店里人头攒动,热闹的很。 “有客到!”门口迎宾的小儿还未看一眼来人,只听到脚步声便高声喊道,之后,他抬眼看了一眼来者,立马改口道,“有贵客到!” 柜台后的掌柜听闻,忙抬头忘了来客一眼,立刻将手上的工作交给旁边的小二,快步迎向门口: “太太,您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这不是晚婧回来了,打算在年前给她备两身新衣裳么!” “哦,我说这是谁呢,敢情大小姐回来了!您看看哈,这么多年,我都认不出来了。”掌柜边说边唤来丫头,“彩凤,过来陪大小姐挑些好料子到后面试试,吩咐后面把炭炉点上,天冷。” 彩凤领着林晚婧走向后厅,掌柜则陪莫织冬到旁厅坐下,又吩咐小二端上热腾腾的姜茶。 饮着姜茶看着店里往来的客人,莫织冬却是感触良多,刚将锦珮年收回来时的寥落景象她都还清楚的记得,谁曾想有朝一日会发展成如今这副生意盎然的景象。 “最近店里的生意可好?” “都好,咱们老客户多,厂里又有老爷亲自管着,品质上去了,回头客自然就多,太太尽管放心。” “恩,我放心,这里有你芝姨管着,我更放心。” 掌柜听了这话,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对了,佟叔身体可有好转?” “还是老样子,天气冷了就咳的更厉害些。” 佟顺是林家纺织厂的老员工,早些年因咳疾离厂只靠老婆陆芝的家传布店维持生活,一家人的生计都成了问题。林老爷子在那时提出了合作的意愿,双收渔利。 前厅里且聊且饮茶,后厅里,炭炉暖着,林晚婧在屏风之后试着款式,彩凤则在屏风外站着,手中担着林晚婧换下的洋装,厚实的天鹅绒在窗口透进的阳光下闪着一层细密的光泽,那料子她只在店门前路过的洋女人身上看过,却从没这么近距离的瞧过,这样想着,她的手指不由自主的碰了上去,只一下便快速的缩回来,再转头,却见炭炉里稍稍暗了。 “大小姐,碳火不够了,我去添些,您在这儿等我啊。” “行,你去吧。”林晚婧回应,“衣服帮我放边上,没事。” 许是太久没有穿旗装,镜子里的自己怎么看都不是那个味道,她哼着小调,抬手将披散的长发松松挽起,随手找了个夹子别上,这会儿看起来似乎有点感觉了。林晚婧这样想着,弯腰拾起方才梳头碰落的面料,手风带起了一旁盖杂物的红色绒布,绒布滑落,下头竟坐着个熟睡的女人,神色安详,胸口平稳的起伏着,睡的安详。她的额上渗着细密的汗珠,脸色有些苍白,林晚婧想伸手上前试试她的鼻息,可手刚伸到跟前,女人的眼睛猛的睁开了,迅雷不及掩耳,她伸手捂住了林晚婧的嘴: “不要叫,拜托你不要叫。”女人小声道,声音颤抖着。 “难道外面的官兵要抓的就是这个女人?”林晚婧在心中暗呼不妙,但是她也明白,此刻越是挣扎,她的处境越危险。 见她没有喊叫的威胁,女人慢慢松开了手。 “拜托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在这里,我不是坏人,真的。”女人道,声音很小,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外面那些才是坏人,他们要抓我!” 林晚婧睁大眼睛看着她,认真的点了点头。 “那些人是大太太的人,她讨厌我,所以要抓我回去!” “大太太?” “恩!我真的不是坏人,拜托你帮帮我。” “你要我怎么帮你呢?”林晚婧觉得这是逃跑的好机会。 “去找大帅,只有他相信我。”女人似乎抓住了救命的稻草,“你带着这个去找他,他就知道是我了。” 她将一块绣着桃花的帕子塞进林晚婧手里。 “大帅……你是说……”林晚婧的话没说完,女人着急的伸手将她嘴堵住。 林晚婧打量着眼前人:秀气的脸庞,精致的五官,发髻有些散乱,却还是看得出装扮的精致,再加上她一口一个大帅,眼前的女人定是传闻中的刘家三姨太付诗恩。从她涣散的眼眸与过于紧张的神色中,林晚婧想起书中描写过的一种精神疾病,书上也说,面对这种病人,讲道理或者硬碰硬都是不明智的。 “好,我帮你去找他!”林晚婧全力做出认真配合的样子,又道,“这会儿街上全是官兵,你且在这躲着,一会儿风头过去,我就帮你去找人。那……你想喝点水吗?”话刚说完,林晚婧就像咬掉自己的舌头,这种转移注意力的措辞还真是够乏味的。 付诗恩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竟点了点头,神色一副乖巧的样子。 林晚婧见她同意了,便牵着她绕过屏风到桌边坐下,给她斟了杯茶,她想也没想,仰头喝下,喝完还咂了咂嘴,似乎冷茶的味道不错。 “啊,对了,我有没有告诉过你……”付诗恩忽然想起了什么,可是话到嘴边,眉头又簇了起来。 “什么?” 付诗恩的眉头越聚越紧,想的很努力的样子,林晚婧则歪头看她,等着答案。忽然她一拍掌,抢过林晚婧手中绣蝶纹的厚缎子,“这个蝴蝶,绣的很糟糕啊!你看这个纹路,应该是这样顺着走的,还有这个尾巴,明暗布色的方法也不对。” “看起来你很了解绣工呢……”林晚婧凑近她,跟着她的手打量着面料。 “那是!以前大帅最喜欢我绣的帕子,从来不离身的!你看这个!”她从怀里掏出一方丝巾,角落里绣着半只彩蝶,“这蝶我与大帅一人一半的,他说看到帕子就会想起我。” 她这样说着,眼中满是温柔。 “你……想他吗?”林晚婧轻声问,付诗恩的传闻她是听过一些的,她忽然有些可怜起眼前的女人来。 “想?”付诗恩先是喃喃自语,接着又大声道:“我为什么要想?我们天天都在一起的!你听,他叫我呢!他来找我了!” 不等林晚婧反应过来,付诗恩已起身跑向大堂,林晚婧赶忙追出,却见大堂里已站满了士兵,见她俩出来,立刻上前将她们团团围住。林晚婧见状,一把拉过付诗恩护在身后。莫织冬想保护自己的女儿,却也被士兵拦住,不得近前。两方就这么僵持着,直到急促的马蹄声停在店门前,刘瑾翻身下马,急急走进店里,打量了一番眼前众人,最终将目光落在林晚婧身上:“林大小姐,别来无恙。还是这么有精神,刘某羡慕的很啊。” “你想怎样?”林晚婧警惕道。 “我能怎样?只是要带你身后的人回去罢了。” “她犯了什么错你要这样对她?” “我有说她错了吗?况且,我怎么对她了?” “她是女人,无论怎样你也应该尊重她!” 刘瑾头疼的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林大小姐,这是我的家事,我想你管的太宽了。妈,跟我回家,你这样乱跑我会担心的。” “就算她是你妈也……”林晚婧一愣,“等等,妈?” 糗大了。 林晚婧呆若木鸡的看着付诗恩乖乖的走向刘瑾,璎珞为她披上裘皮,扶着她往店外去。半晌,追上前:“她生病了,你应该带她看医生!我认识一个很专业的医生,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 刘瑾停下脚步,回转身看向她:“林大小姐,我说过这是我的家事,你管的未免太宽了。” “可是…”林晚婧的话没有说完便被莫织冬拉住,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刘瑾见没有下文,提步离去。付诗恩跟了两步,忽然回过头大声对林晚婧道:“漂亮的姑娘,那匹玫红色的锻子最配你,听我的!” “谢…谢谢…”林晚婧一时没反应过来,只得傻傻应道。 刘瑾骑马在前,付诗恩乘车跟在后面,林晚婧呆呆的站在店里听着车马声远去,莫织冬在她耳边数落她的话她也没听太清晰,只觉得大脑空白,脸上像发烧一样烫。 Chapter 3 他不仁,休怪我不义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时至年关,各业盘点,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作为林家大小姐,林晚婧自然不能置身事外。稍微熟悉了账目流程之后,回国的第二周,林晚婧便不得不接过万利商行的章子,坐上了当家的位置。想来也是,如今万利商行最大的主顾是各家外事洋行,而这其中,为首的便是费尔南德家族入股的圣马修斯洋行。作为公爵的义女,又是洋行在华地区的名誉代理,没有人比林晚婧更适合做万利商行的大当家。 身兼数职,名头多了,要烦心的事儿自然也多了。 古语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林晚婧一直用这句古训安慰自己,可当洋行的第三封通告摆在她的办公桌上的时候,她的忍耐触到了底线: “阿玲,让司机备车,去鹤颜坊。” “呃……小姐,要不再差人去问问吧,您亲自去……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了?我倒要问问他们,这批货到底能不能装船!” “可是,老爷交代过,让您能不去,就别去……” “现在的情况,是不能不去!” 阿玲拗不过气冲冲的林晚婧,只得放下手中的杂事往门外去。 林晚婧口中的“鹤延坊”是鹭洲沈家的产业。早些年说起鹭洲的纺织业,沈家的“鹤延坊”称第二的话,无人敢称第一。那个时候,“锦珮年”还不是现在的排场,因为只经营订制的高级纺织品和首饰,一度濒临破产,在“锦珮年”岌岌可危之时,万利商行注重金力挽狂澜,依托着与万利商行合作的洋行出口订单,“锦珮年”这才重振雄风,渐渐压过了沈家的“鹤延坊”。 说起来,沈家与林家的关系很微妙,同为鹭洲的纺织制造业大亨,一方面是锱铢必较的利益冲突,另一方面又是唇亡齿寒的合作伙伴——沈家仰仗林家的出口定单谋取更大利益,而林家也依赖沈家的工厂消化四成以上低端订单。 在这种情形下,两家子女的关系变成了一笔豪赌。其实沈家已私下向林老爷子提过几次结亲的事,只是林老爷子一直以两个女儿都在留洋为由拖着,迟迟不做答复。虽说沈家长子珺懿确是玉树临风一表人才,年纪轻轻便挑起了沈家大梁,将生意打理的风生水起,若谈婚论嫁,确是门当户对无可挑剔。但林晚婧毕竟是女儿,若两家真成了亲家,林家势必要向沈家低头,甚至被压制吞并,个中利害,不得不精打细算。再加上林晚婧风华正茂,又是个芳心初动的年纪,若是两人真碰上面,心心相惜,这桩婚事只怕是躲不开也逃不掉了。林老爷子别无他法,只得私下交代小子丫头们严格限制大小姐和沈家往来,能不见,就不见。 车行至鹤延坊商行门前,司机在外候着,林晚婧向应门的侍者说明来意,侍者便领着她往里院去,却只道“少爷出门去了,还请在此等候”,便留下林晚婧同阿玲二人,转身离开了。与前院的热闹天壤之别的,里院许是因为闲人勿入,倒是安静清幽的,林晚婧找了个廊下的位置坐着,看着院子里来来往往行色匆匆的各路商客,忽然想起个事儿来: “阿玲,你可曾见过这位沈公子?” 阿玲巴扎着眼睛,摇摇头:“不曾见过。我以为小姐您见过呢!” 林晚婧闻言,狠狠翻了个白眼:真是够了,主仆二人连要找的人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就找上门来兴师问罪,这种事传出去,真要被路人笑掉大牙。这样想着,她站起身,想着干脆回去吧,总比丢人现眼的好,一回头,却见里屋走出个戴着高礼帽的男人来,灰花呢子的三件套,帽檐压的很低,但还是遮不住他愁容满面的脸。也许是感觉到林晚婧的目光,男人抬起头来,续着络腮胡的嘴角动了动,惊喜到: “晚婧小姐,好久不见!” 这位先生林晚婧是认识的,作为活跃在欧洲大陆与南海岸之间的设备商人,尤里安先生与林家一直保持着极为亲密的合作关系,即便是林晚婧在英国的那几年,尤里安先生但凡有路过费尔南德公爵的属地,都要约她出来小絮。 “是啊,好久不见。”林晚婧莞尔道,“许久不见,先生额上的皱纹越发多了,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尤里安闻言,下意识抬手揉了揉眉心,苦笑道:“还能因为什么呢?你说这订了的货,转眼就不要了,还找不到人买,都是好设备啊,怎么就卖不出去呢!” 年初的时候,尤里安先生几经辗转,联系到一家需要进口纺织设备的制造厂,签订了一份合作协议,**十二台当下最先进的军工面料纺织机,谁知设备在运输过程中,货轮遭遇风浪,延误了一个半月,送到订货方手里的时候,订货方以超期为由,拒收整批货物,也不接受他提出的延期赔付,这批货一直存放在港口的仓库里。时至年底,港口仓位吃紧,港务处要求他尽快付清拖欠的仓库租赁和维护费用,将货物清走。可这批设备实在是太过先进,至今都没有找到愿意接手的人,再这样下去,别说是付清欠款,只怕连买船票回家过圣诞的钱都凑不出来了。这不,想到沈家的鹤延坊也一直在从他这里进机械润滑油,便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想问问沈家愿不愿意收了这批货,但是不出所料的,还是吃了闭门羹。 这种设备林晚婧是知道的,用它们生产出来的军工面料针脚细密,防风保暖,而且质地牢靠,坚固耐磨。在她回国之前,这种面料就已经在欧洲大陆的军工行业流行开来,只是还没流传到大海这一岸,因此没有人知道它有多好多实用。 “要么……我给你想想办法?”林晚婧小心翼翼道,认真说,她是真的想入手这批设备的,更何况尤里安先生承诺眼下但凡有人愿意接盘,愿意分文不赚,但求回本,买一张回家的船票,“我今晚回去同我父亲说说看,也许……我能接这个盘。” “真的吗?!”尤里安先生一激动,连德语都蹦出来了,但稍候,这片刻的惊喜便被担忧隐去,“可是港口还有仓位租赁费和滞期费,而且听说主管海事的那个人也不是什么好说话的人,他有暗示我说想收这批货,但是要分期付款,而且价格压的非常低。虽然说我是只求回本的,但是……心里有口气,晚婧你明白吗?就不甘心……” “恩,我知道的。”林晚婧安慰他道,“如果我接盘,这些费用我会想办法的,再怎么样,他也不至于为难自己的同胞吧。” “但愿如此。”尤里安先生虽是这样说着,脸上的愁容却没有丝毫的退散,“若小姐您真有办法解决,仓管费用我也会分担一半的。” “仓管费用好说,倒是我还真有事想同您商量。” “小姐尽管开口。” “若今后先生不想再做这种机械销售的生意了,能不能将机油进口的业务分给我?我做您在中国的代理商,您负责帮我进货,我负责销售,所有的货款从大英帝国银行出账,您看这样可好?” 尤里安先生短时间之内确实是不想再涉足东亚地区的销售业务了,这条生意路受到太多的牵制,但如今林晚婧既主动提出做他的代理,他回到欧洲,足不出户就能坐收利润,还有什么比天上掉馅饼更美的事儿呢? “好说,好说!”尤里安先生喜笑颜开,“我这就回去整理货品资料,明日拿到小姐府上!” 这单生意就这么成了,目送着德国男人兴高采烈的背影离去,再看林晚婧,象骨的西洋扇在掌心里一下下敲得波有节奏,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阿玲一头雾水: “小姐,咱们这到底是来催货的,还是来进货的啊?随随便便就敲定这么大个单子,真的……没问题吗?” 林晚婧得意一笑,西洋扇在阿玲鼻尖上轻轻一点:“呐,要讨价还价呢,手里就一定要有资本,这就是我的资本。” 正在阿玲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侧边院门里进来个带着鸭舌帽,穿着背带裤,一副书童打板的年轻男子,林晚婧实在是不想再等,径直向年轻男子走去: “劳驾,你们家少爷什么时候回来啊?” 年轻男子闻言一愣,似是没反应过来这是在与他说话,左右张望了半晌,指着自己道: “小姐您可是在跟我说话?” “这里除了你,还有别人吗?”林晚婧不免觉得好笑,“你们家少爷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我在这儿等了他一早上了!” “小姐您找我……”男子顿了顿,将鸭舌帽帽檐又往下压了压,干咳一声,“您找我们家少爷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我就想问问他……”林晚婧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诶,跟你说你也不懂!你就告诉我你们家少爷啥时候回来吧!” “这个我可说不准,也许很快,也许明天,也许后台也不一定,小姐您若有要紧的事,不妨跟我说,我替您传达一下,比您在这儿一天天耗着强。” 林晚婧一想,好像这小厮说的也没什么不对。 “好吧,那麻烦你告诉他,万利商行来催货了,他那批拖了一个半月的货到底什么时候才肯交货。” 年轻男子想了想,小心翼翼回答道:“这批货我……我们家少爷多多少少有提过,说是别的洋行也看中了,愿意用两倍的价格收走,所以……” “可是这批货是我们订的,如果卖给别人,你们沈家也要付违约金的!” “可是……听说现在这批货的利润远远高出违约金,所以……” 天知道林晚婧心里的火有多大,如果可以,她此刻真想一把揪住这素未谋面的沈少爷,好好教育他从商之道,但她也明白,越是如此,越不能失了风度,于是强压着怒火问道: “这话究竟是你的意思,还是你们家少爷的意思?” “是……” “算了,无所谓了。他若真有这个意思,还请你转告他,即是他不仁,休怪我林晚婧无义!” 丢下这句话,林晚婧带着阿玲气鼓鼓的走了,她们俩的身影刚出了院门,侧门外又跑进个小男生来: “少爷!少爷您别闹了,快把帽子还给我,新帽子呢!” “好了好了,还给你。”男子将鸭舌帽摘下,扣到小男生头上,“小气死了,害怕本少爷欠你顶帽子不成!” 小男生嘟着嘴,将帽子摆弄好,抬眼却见男子久久看着院门的方向。 “少爷,您又打什么主意呢?” “啧,看你这话说的,我就非得是在打什么主意吗?” “俗话说,少爷眯眼,非奸即盗!”小男生认真道,“呐。就是您现在这个样子。” 许是思乡心切,急着想回家团聚,设备进口和机油垄断的协议签订的格外顺利,签约的当天下午,如释重负的德国男人便买了船票启程回国,因为赶着回家过圣诞,他没有办法陪林晚婧处理完港口提货的事,为了表示歉意,他慷慨的免去了在岗的一整批机油的货款,林晚婧不仅以低于市价三分二的价格收购了十二台先进设备,还捡了整整三百桶机械润滑油,皆大欢喜。 至于鹤延坊拖欠的货,林晚婧仿佛彻底忘了,没再做过任何的催促和警告。交货期将至,万里行来了位稀客。 “小姐,小姐,小姐小姐小姐!”阿玲一路跑着去林晚婧的办公室,“小姐,沈少爷来了!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你没跟他说我很忙吗?” “说了,可是他说,有十万火急的事,还请小姐无论如何百忙之中抽空见他一面。” “哦?”林晚婧将手中的拼图残片放下,端起咖啡杯,一脸天真的看着阿玲:“你说,我是见还是不见呢?” “呃……”阿玲哑口,却见林晚婧又低下头找拼图去了,忙追问,“那小姐您是见,还是不见呢?” 林晚婧不紧不慢的端起咖啡杯,呡了一小口,眼珠转了转:“算了,就跟他说本小姐抽不出时间,让他过半个月再来。” “哈?半个月?” “怎么?太短?”林晚婧想了想,“也是,那就一个月吧!啊……不,年后吧,等年后再来找我。” “但是小姐……” “去。” “可是小姐……” “去!” “好的小姐!”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阿玲回来了,一进门便往地地毯上一坐: “那个沈少爷啊,真是够难缠的……怎么说都不听,好说歹说是给劝走了!” “他可说了什么?” “他说……”阿玲晃晃悠悠的站起来,模拟着沈珺懿的姿态,道:“好!不见是吧!你们别后悔!我就不信我沈家离开了你们活不下去!” “哦。”林晚婧依旧是一副无所谓的姿态,眼睛片刻没从手中的放大镜上移开。 “小姐!我觉得这次的事情闹的有点儿大了,咱们要不要……表示一下?” “恩,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林晚婧点点头,将手中拿着的拼图放在合适的地方,这才把放大镜拿开,“所以继续放出风声去,就说机油半价抛货,库存吃紧,售完无补。” “小姐……” “放心吧,你看着,这沈珺懿过几天还得来求咱们!” Chapter 4 好在你遇到的,是我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不出林晚婧所料,三天后,才大放厥词说自己没有万利行也活得下去的沈珺懿早早便在万利行的门廊下候着林晚婧的座驾,林晚婧刚准备下车,见沈珺懿在大堂里站着,关上车门便要离开,沈珺懿眼疾手快,箭步上前将她的座驾拦下: “林大小姐,留步!” 林晚婧见自己是真“逃”不掉了,这便下车来,交代小厮请沈珺懿到会客厅稍坐,自己把手头几个文件签了章便来。约莫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个冤家终于是在会客厅里面对面坐下,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的,林晚婧一副品茶小坐,悠然自得的样子,沈珺懿倒像只斗败的公鸡,气势全无。来之前,沈珺懿就已经想好了,但凡林晚婧提那批拖了近3个月的货,他立刻派人拉到港口,卸车装船,只要林晚婧肯卖给他润滑油。可林晚婧的话题绕来绕去,从鹤延坊来年的订单聊到沈老爷缠绵不治的老风湿,几次擦边都完美绕开,就是不提货的事,沈珺懿终于是沉不住气了。 “其实沈某此次来,是有一事相求。” “哦?求我?不敢当不敢当,咱们两家一直是合作愉快,相敬如宾的,怎好说求?”林晚婧呡了口茶汤,“沈少爷不妨直说,能帮的,我林晚婧绝不推脱。” “沈某听说……万利行刚签下了尤里安先生的设备垄断合约,眼下鹤延坊的织机正需要润滑油补给,您看是不是可以考虑把您半价清货的那批润滑油优先卖给我……” “呀,沈少爷您说的是这个事儿啊……”林晚婧故作犯愁,眉头微蹙,道,“真是不巧,这批货昨儿也有人询价呢,价格合理,诚意金都付了。要么,您试试别家?” 沈珺懿明白,林晚婧这就是明知故问,都说了是垄断,自然别家是没有的,她故意这么说,便是诚心不想卖他,多半是为之前那批货的事置气呢。不过她自然是底气十足的——既是垄断了货源,抢手只是迟早的事。 “林大小姐,沈某知道您这是为之前的事儿置气呢,可是这商场上的事儿,本来就是价高者得,对吧,因为这事儿伤了两家的和气,不值当。您看这一次,您给沈某个面子,将来您的货,我们鹤延坊一定鞠躬尽瘁,第一时间安排。” 沈珺懿要不提那批货还好,提了,林晚婧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对呀,这商场上的事儿本来就是价高者得,巧了,我手上这批货,别家出的价可是好的不得了,您还是另请高明。趁着现在洋行还没放圣诞假,现在下单,大概年后也能到。”林晚婧瘪瘪嘴,起身便要送客。 眼下正是年末赶货的要紧关头,鹤延坊48台织机不分昼夜的生产,勉强才赶得上出货,这要因为没有机油停下来,损失是不可估算的。 沈珺懿没料到林晚婧是这么个个性,见自己捅了马蜂窝,忙起身拦下她:“您坐,价格的事儿,咱们还能再商量。” 林晚婧冷眼打量他半晌,还是耐着性子坐下了:“说吧,怎么商量。” “您只要答应把这批货卖给我,您跟那边的违约金,我沈珺懿出了。” 见林晚婧抿着茶杯的嘴角微微上扬,沈珺懿以为事儿成了,刚想说谢,不料林晚婧呵呵干笑两声: “沈少爷走好不送。” “不不不,我觉得咱们可以再商量一下。” “行啊,但我希望沈少爷您能拿出点儿诚意来。没必要用打发叫花子的招数来浪费时间。” 沈珺懿垂首坐着,半晌,咬咬牙,道:“之前那批货,这会儿还在鹤延坊的仓库里没有提走,林大小姐您若是愿意把机油卖给我,该是您的,都还是您的。” 这个条件甚合林晚婧心意,她本想再玩一会儿,却又觉得似乎应该见好就收,就在她犹豫不决的这个空档,沈珺懿又道: “沈某知道,这批货拖了很久,之前对小姐您也多有冒犯,这批货的滞期费,沈某跟货一起赔偿给您,一个子儿都不会少。” 闻言,林晚婧将杯盘往茶几上一放,因为过于欣喜激动,声音稍微有些大,但又因为克制着内心的喜悦,脸上的表情更显严肃,沈珺懿以为她仍不满意,汗都出来了,又咬了咬牙,又开口: “您要是还不满意,那批机油,那家公司出多少,我加1成!” 林晚婧慌忙摆手制止他继续抬价,道: “加价就不用了,都是生意人,不能做这种出尔反尔的事儿。下周一,你把万利行的货拉到港口来,找人给我卸车装船,然后跟我去仓库提货吧。” 关于提货的事,林晚婧原本以为交上了管理费、仓储费和各种滞期费用之后,仓库里的货就可以简单的拿到手里,却没想到在她缴足了各种费用之后,那一纸提货许可却成了空头支票——港口方面以管事的不在,没人可以批放行条为由百般推脱,眼看着许诺给沈珺懿的交货期日益近了,林晚婧索性放下了万利行所有的日常事宜,天天到海事处的办事大厅里坐着,她还就真不信作为管事的,那位叫刘瑾的少帅能一星期都不回办公室一趟! 又是大半天过去,眼看到了吃午饭的钟点, 阿玲摸了摸咕咕叫的肚子,抬头看向专注看书的林晚婧: “小姐,要么咱们先去吃午饭吧?” 听她这么说,林晚婧这才抬眼看了一眼大厅里的座钟: “都这个点儿了啊……” 又白等了一上午,她语气里的失望不言而喻。可就是这个抬头,正看见大门里走进个熟悉的身影,一袭粉色洋装,俏皮的卷发,戴着顶做工考究,缀满蕾丝的小礼帽,手中却拎着与这身行头完全不搭调的食盒,那些笨重的盒子左摇右晃,险些令她重心失衡摔倒在大厅里。林晚婧赶忙上前帮她: “呦,这云鹭宾馆的生意是好到什么程度啊!竟要施大小姐您亲自送餐食来!” “晚婧你可别打趣我了!今儿陈老太爷办六十寿辰,整个云鹭宾馆都包下来了,连大堂带包房,前厅后院摆了足足180桌,当值的休假的小厮全叫上了都不够使唤!” “那就直接否了这个单呗,这点儿蝇头小利,值得你施大小姐特地跑一趟嘛!” “否不了!”施若云夸张的翻了个白眼,“我若是没时间,便是我爹亲自送,也得送过来!” “这点餐的主儿…这么厉害呐?” “都送到这儿了你说呢?自是管海事的云帅要的。”施若云看了一眼钟,“我的天,都这个点儿啦!抱歉啊晚婧,我可不能跟你再聊了,约瑟夫难得约我吃个饭……” 约瑟夫是法国洋行的少东家,金发碧眼,气质出众,天知道施若云等这次约会等了多久,难怪要打扮的如此花枝招展,还穿上了素来嗤之以鼻的高跟鞋。 “要么……你若是对我放心,这个餐,我帮你送吧。” 林晚婧满以为自己肯定会被拒绝的,毕竟送餐这种事可大可小,却不料施若云闻言,立即双目放光,很是期待的看着林晚婧: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我的意思是……会不会太麻烦你?” 林晚婧摇摇头:“反正我也要在这里等人办事,等着也是等着,能帮到你不是正好?” 带着吃食和送餐批条,林晚婧一路畅通无阻,很快便到了刘瑾的办公室门前,许是天气好的缘故,办公室的门大开着,一眼便能看见刘瑾在那偌大的办公桌后坐着,剑眉微蹙。领路的士兵在门扉上扣了几下,立正敬礼: “少帅!云鹭宾馆送的餐点到了。” 刘瑾没答话,坐在沙发上的男子替他做了回答: “请拿进来放茶几上吧。” 阿玲将餐盒逐个打开,将大盘小碗端出来,餐盒虽重,但吃食却没几样——一碗清汤虾子捞面,一碟 卤水拼盘,两个佐餐小菜,再加上一份云鹭宾馆招牌的蚕丝芋泥卷,这便是全部了。只不过因为云鹭宾馆素来摆盘考究,食盒子才特别大而笨重。 “哥,你午饭就吃这点儿啊?够吗?”沙发上的男子看了一眼餐点,问道。 “没什么胃口,”刘瑾头也不抬的回答道,“也没时间吃,下午军需采办来做下年的预算汇报。” “既是回来了,有些事便也不急着一时半会儿吧,该休息的时候休息一下,你也不是铁打的。”沙发上的男子劝他道,“我听沧瀚哥说,之前你每天中午陪姨娘去看病,似是喜欢上听曲儿了?” “我也就是在等我妈做检查的时候,偷闲喝杯咖啡,听听琴,这么雅致的事搁你嘴里怎么就风尘了呢……” 那日自市集上回来,付诗恩将他好一顿数落,说林晚婧无论如何也是帮了她的,他不该那样没礼貌的连个台阶也不给她,姑娘家家的定是很难堪。那之后他也思量过这事儿,也知道自己当日所为确实不妥,可要专程为这个事儿去找她道歉,怎么想都太刻意了些。 不过有一件事,他是认同的了——带付诗恩去看病,就在林晚婧推荐的那一家。 诊所对面有一家英国人开的琴行,许是因为临街的位置空闲着有些浪费,琴行老板索性兼营起咖啡馆的生意,于是在等付诗恩做检查的空闲,他也有个地方消磨时光,喝喝咖啡,听听琴曲,也算是忙里偷闲的一点自在时光。 他每次去都是中午过后,美妙的琴声也总是在他落座后响起,演奏的该是一种不太常听见的弦乐器,珠玉般圆润的音色,高雅清澈,如同晨光熹微时闪耀在花蕊叶间的朝露,余韵绵长,回声悠扬,如诗如诉。一来二去,他不免对弹奏之人产生了兴趣,但贸然进去一见却又太失礼,恰巧那时有个卖花的小童自路边经过,他便随手买了束洋桔梗,包好了让琴行老板帮忙送进去。 临走之前,他隔着马路,看见林晚婧抱着那束粉紫色洋桔梗自琴行里出来,她那日穿着身米色洋装,与那束花正是相配。 想到那日的场景,刘瑾竟莫名的有些失神,直到听见有人喊他,方才醒过神来,寥寥几笔将手中的文件收了尾,签字盖章,递给男子,“拿去吧,明天我外出处理点私事。再弄丢没人帮你补。” 男子嘿嘿一笑,道了声谢,接过文件回转身,这才看见林晚婧还在茶几旁立着。 “你…还有什么事儿吗?”他问,不等林晚婧开口,他又自问自答道,“哦…是还没给钱吧!忘了忘了。多少钱?算我的。” 林晚婧被问的一脸懵,施若云分明说过不收钱,月结,她怎么知道多少钱。 刘瑾嗤笑一声:“省省吧。你那点儿军饷还不够孝敬大妈呢!你有什么事吗?直说吧。” 后面这句话显然是对林晚婧说的。 林晚婧看看他,又看看男子,见他没有要私聊的意思,这便清了清嗓子,径直走到书桌面,将一纸盖了章的公文逼到刘瑾跟前: “我就想问问,你分明在,为何迟迟不批文也不肯见我!” 刘瑾拿过公文,沉吟片刻,道:“这个事儿吧…咱们之后另找时间谈吧。” “之后是什么时候?”林晚婧咄咄逼人。 好巧不巧,正在这时,门口又来人通报: “少帅,您下午要见的后勤部和采办局都到会议室了,是提前开始,还是再缓缓?” 刘瑾抬手看了眼表:“等我吃个饭就过去,麻烦他们再等等。”这便回过头又对林晚婧道:“你看,我这儿眼下确实还有安排,林小姐还是先请回吧。” “可是……” “劭勋,帮我送林小姐出去。” “好。”男子应声,而后对林晚婧做了个请的动作。 但既然是好不容易混过重重检查进了内庭,岂有轻易离开的道理?林晚婧脑经一转,从刚才的对话里可以听出刘铭大概有事着急去办,那就肯定没有时间陪她多做耽误,于是借着上厕所的由头支走了刘铭,独自在内庭的花园里闲逛。内庭花园是对外开放的,林晚婧穿行其中,倒也不显得奇怪,溜达了一会儿,她最终选了个位置坐下,抬头便能看见刘瑾办公室外的走廊。 又是大半个下午过去,林晚婧亲眼看见一行人自刘瑾的办公室出来,然后又没了下文。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消磨着林晚婧的耐心和理智——方才在办公室里,她听的清清楚楚,刘瑾明日是要休假外出的,而后天就是她许诺给沈珺懿的交货日期,若是拿不出货来,这一出以牙还牙的戏码就彻底垮台了。 心乱如麻,她只得借由漫无目的的瞎逛来转移注意力,最好能寻个僻静的地方,好好想想眼下能再找谁帮帮忙,哪怕是帮她递个纸条也好。这样想着,她不知不觉离开了中庭,绕到了办公楼后面,后院不大,围墙外不远大概就是海,隐约听得见海浪声。林晚婧心中打着算盘,一抬眼,却见不远处的墙根下立着架木梯子,高度刚好碰到二楼的窗户,许是花匠清理墙上的爬墙虎时忘了撤去,又或者是清理工作尚未完成,花匠们因为某种原因暂时离开,但不论是什么原因,这架梯子的出现为她绕开一楼守卫创造了可能。 “先爬上二楼,再去敲门应该也不算失礼吧?”林晚婧这样想着,吃力的将梯子搬到临近的窗子下面,蹬着梯子往上爬,但那梯子显然不是经常有人用的,不知被海风侵蚀了多久,踩在上面咯吱作响,左右摇晃,林晚婧不得不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脚下的木头上,以至于直到她攀上窗台,一抬头才发现窗户里就是刘瑾的办公室,不仅办公室的主人,还有一干军官及随护十几人,此刻正齐刷刷的注视着她。 爬墙被抓了现行,林晚婧可算尝到了什么叫左右为难骑虎难下,眼下这种情形,只怕没有比“落荒而逃”更合适的弥补方法。可偏偏就在这逃跑的紧要关头,脚下正蹬着的那栏木梯终于承载不住她的重量,咔嚓断裂,她只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便往后仰去,失重的瞬间,她看见刘瑾几个箭步奔向她,有力的臂膀将她整个人托举起来,木梯轰然倒下的时候,她已稳稳站定在地毯上,等她缓过神来,却见十几支黑洞洞的枪口正一致对着她,她不知如何为自己辩解,下意识抬头看自己的救命恩人——他既是救了她一次,这会儿该是不会冷眼看她赴死的。她的目光对上了他深邃的双眸,他定是读懂了她的求救信号,于是那平静如海的双眸里染上了些许笑意,却见他刀刻般的唇峰轻启,充满磁性的嗓音传进她耳朵里: “都把枪放下,我们认识。” 林晚婧按照刘瑾的指示在他的办公椅上坐下,却见他面色严肃,林晚婧想着他该是生气了——可不是么,会议就这样被鲁莽的打断,换了谁都要生气吧? 犯错在先,她自然是不敢再着急了,只得乖乖在椅子上坐着,等候刘瑾发落。刘瑾言简易赅的向等候的军官交代完事情,又命人去查梯子的来历,待所有这些都处理完,军官们都离开了办公室,偌大的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人,他这才回过身来,走到她身边: “好了,林大小姐,接下来我们来说说你的事。” 林晚婧坐在椅子上,被他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不免有些心慌: “我…我真的没打算偷听,不对!我真的不知道你在开会……我原本只打算用那梯子爬到二楼的走廊上,谁知道……” 谁知道她彻底高估了自己的方向感。 见她这副慌张模样,刘瑾不由得玩心大起: “林大小姐,你可知道私闯海军少帅办公室,窃听机密会议,是多大的罪?”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连梯子都准备好了,而且整个二楼这么多窗户,你别的不选,偏偏选中了我的办公室,还说不是故意的?分明是预谋已久的吧!” 这个逻辑一点问题都没有,换做谁都会这么想的。 “我……我说了,我真的不知道……况且,况且如果我真的早有预谋,为什么要给自己准备一个这么危险的梯子?我就算有命偷听,也没命回去告密呀!” “万一你根本就没打算回去呢?万一你本来的目的就是行刺我呢? ” “谁要行刺你啊?!我杀了你,谁给我批条子?!”林晚婧一着急,眼底不由得泛起泪光来,呼吸也开始哽咽,我见犹怜的样子,令刘瑾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吓她吓的太过分了,这便转了个话题: “哎,你那批货还想不想要了?” “想……”这个回答隐约带着哭腔,“你怎么处罚我都行,但那批货我一定得要!” “是不是这么重要?比你的命还重要?” “嗯!”她回答的坚定,可是想了想,又道:“后果真的这么严重吗?若是这样,你刚才干嘛要救我?让我摔死得了!” 性命攸关,林晚婧急的面颊通红,晶莹的泪珠挂在眼角,随时都会掉下来。刘瑾见她这副样子,噗嗤笑出声来,抬手从她脸上将那泪珠子拭去: “后果远比你想象的要严重,不过好在你遇到的是我。” 剧情转折的太快,林晚婧还没来得及去想他的话中意思,便听得他又道: “好了,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然后我们说说你的那批货。” Chapter 5 别时容易见时难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两辆黑色轿车一前一后驶离海军司令部,一路穿街过世,最终停在云鹭宾馆前。 车刚停稳,廊下候着的小厮已然出来迎接,一看这架势便知道刘瑾是这云鹭宾馆的常客。小厮们轻车熟路的引着二人避过大堂,直接隔间去,上了茶水,又询问了菜色,这便退了下去,只留林晚婧同刘瑾在隔间里坐着。林晚婧犯错在先,此刻更是拘谨,如坐针毡,刘瑾则神色轻松,看起来并不像要发难于她。 不多会儿,餐点上齐,刘瑾倒也不生分,主动帮林晚婧夹了菜: “不知道合不合小姐口味,多少随便吃些。” 林晚婧低低应了声谢谢,方才还不觉得饿,这会儿闻到菜香,才发现确是饥肠辘辘,只是刘瑾就在她对面坐着,她莫名觉得这顿饭就像书上说的“临行刑前的最后的晚餐”,这样想着,便越发张不开口。刘瑾似是看穿了她此刻所想,轻笑一声: “既是说了不再追究,那便不会为难你,放心吃吧。” 林晚婧转念一想,也是,既是都跟着来了,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是徒劳,何苦委屈了自己的口胃,怎么着也得做个“饱死鬼”。想通了这件事,心里的提防卸下,林晚婧便也不再拘束,顾自大快朵颐,刘瑾中午是吃了些的,此刻倒也不饿,便只是看着她吃,莫名有一种满足感。 仔细算算,他俩这样对坐着,算上第一次在客轮上相遇,也不过是第三次,可他怎么就对她生出一种熟稔,仿佛早在相遇之前就已相知,他期待这样的对坐,已经期待了几个轮回。 “有段日子没见你去练琴了,可是什么人让你不自在?” 听刘瑾这样问,林晚婧手中的筷子一顿,然后抬起眼来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我练琴的事?” “带我妈去看病的时候偶然见到你了。”他轻描淡写的将他看似喝咖啡,实则在等她这件事一笔带过,话锋一转,“你推荐的那家医院确实不错,去了几次,病情已经稳定了,倒是再没有看见你……” 他还想说她的琴音很美,他很喜欢,但他似乎真的不太知道怎么赞美,腹稿拟了几遍都像是可以恭维,于是索性不再说了。 “没时间啊……”林晚婧瘪瘪嘴,丢给他一个怨念的眼神:“还不是某人压着我的货不放行!” 刘瑾闻言,轻笑一声,这“某人”说的自然就是他了: “行吧,那我们说说你的那批货。” 虽然刘瑾对林晚婧所说的货自是多有盘问,却也是些稀松平常的问题,当他得知着急出手的实际只有那三百桶机油的时候,林晚婧觉得他似是松了口气,于是好奇问道: “少帅,有件事我疑惑了很久……您究竟为什么一直不给我批条放行呢?” 刘瑾思量着这个问题,良久,似是下了决心一般,应道: “也罢,事已至此,没什么需要对你隐瞒的。不瞒小姐,刘某对你手上的那批设备确是觊觎已久,只是一来事务繁多无暇顾及,另一来不得不顾及自己的身份,才一直拖着。” 林晚婧怀疑自己该是听错了,他堂堂海军少帅,为何对一批织机有兴趣?但等刘瑾解释完,她心里的疑问便也悉数解开——刘瑾是知道这种新兴的纺织面料的,绝对是军装材质的不二选择,又因为其原材料成本低廉,若是投放生产,应用到农业和赈灾也是极好的。每一季的军需采办都是一笔可观的开支,而且需要派人北上采买,货源掌握在别人手里,自然也没有讲价的条件。他是早有意象自给自足的,尤里安压在港口的那批货正顺了他的心愿,可是碍于身份,他又不能将这件事摆到台面上来,省得旁人议论,毕竟人言可畏。林晚婧揣测着他的话中之意,试探问道: “少帅若是有话不妨直说,只要不是让我把那批设备无偿捐献出来,怎样都好。” “事实上,我想跟小姐谈的,是合作。” “合作?”林晚婧俏眉微蹙,“怎样合作?” 原来,刘瑾早已看过那些设备,知道他们体积庞大,搬运困难,所以特地先去敲定了建厂的场地,谁知道刚把产地的事解决,林晚婧便捷足先登,拿了转让合同来找他审批出库。 “我可以把场地免费提供给你开办工厂,也可以协助你搬运机器,调试设备,招募工人。” “那么,怎么分成呢?你要我每年份多少红利给你?” 刘瑾轻笑一声:“不需要。你不用给我任何红利。而且我每个季度会给你一笔数量可观的订单,成本和工费另计,只要你能按时把我的货交给我,我不会限制你接旁的单子。” 这样的合作模式简直可遇不可求,傻子都不会拒绝,更何况是林晚婧这种历代从商,商业细胞已深入骨髓的生意人,可她也知道天上是不可能掉馅饼的,于是又谨慎问道: “限制呢?总会有点限制吧?” 刘瑾蹙眉想了想,摇了摇头:“我还真想不出来需要限制什么。” 事实上,只要林晚婧肯答应出任这个纺织厂的负责人,就已经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更何况他也需要有人帮她打理杂事,安排生产。 “如果林小姐没有异议,不如随刘某一道去看看场地如何?若是合小姐的意,明日便可安排设备的搬运和调试,待到配齐人手,不日便可投入生产。” 一切都这样自然而然,水到渠成,有了刘瑾的保驾护航,提货分仓的事顺风顺水。 承诺给沈珺懿的机油按时交付,锦佩年交接了拖欠万利行数月的商品,正赶上洋行的最后时限。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林晚婧终于能好好的过一个悠闲的周末。 她都计划好了,明天先饱饱的睡个觉,吃了午饭再在院子里找个安静的角落,好好看看书,享受一下南中国海久违的冬日暖阳。可当她将手里的账目打理清楚,刚准备早些回家的时候,小厮却来报,说是云鹭宾馆的大小姐施若云来了,林晚婧想着既是手上没什么要紧事,自然没有不见的理由,这便嘱咐小厮请施若云上楼,再去备了热茶高点送来。 巽龙舰入港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红霞似锦,海岸线像燃了一把火,烁烁火光在浪尖上腾转跳跃,很快便烧红了整片海域。十二月的海风已带着隆冬的寒意,吹在脸上湿冷的似要钻进骨头里,刘瑾自船舱里出来,不自觉紧了紧披风,转眼看向夕阳下的潋潋波光,蓦地想起数日前与林晚婧一起从工厂回来的场景,也是这样一个夕阳姣美的傍晚,连日起早贪黑的往返奔波,林晚婧许是真的累了,她说想闭目养神一会儿,谁知竟倚着车窗沉沉睡过去,他本想将她的头拨过来靠在自己肩上的,可踌躇之后,最终只是脱下披风轻轻盖到她身上。如今回想起来,他却有些后悔了,那日怎么就突然腼腆了,临行止步的放弃了当下念头,这之后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 见刘瑾似若有所思的步下舷梯,侯在岸边的黑色轿车里走下个同样穿着军装的男子,几步到了刘瑾跟前,却也不行礼,熟稔的招呼道:“回来啦?” 刘瑾打量着他,嗤笑一声:“你穿的倒是够单薄的,怎么,打算故意染了风寒,再请十天半个月的假?” “早上出门的时候不是这般冷的,谁知道太阳照着吹了一天风,这会儿冷到这般境地,明日怕是要安排人手除霜了。” 刘瑾却不应他,沉吟片刻,脱下披风递给他,男子不明所以的接过带着体温的披风,感动之情溢于言表,道谢的话还没出口,却见刘瑾又将拇指上的扳指取下,一并交给他,道: “帮我去城里约个人,明日午时云鹭宾馆共餐。” 自打小厮来报施若云来了,林晚婧便直觉周末的计划怕是要全盘取消了,果真不出所料的,客套几句之后,施若云便话锋一转,入了正题,说是鹭洲青年商会每季度一次的茶话会这次订在了云鹭宾馆,订的午餐时段,商界才子佳人云集,林晚婧刚从英国回来,自然要将这些落下的“功课”补起来。林晚婧本要推脱,可施若云一句:“虽说伦家业,商会怕是也帮不上林家什么忙,求着你的时候估计少不了,晚婧你还别嫌弃我们才好。”却令她完全没了推诿的余地——她的说辞越是谦逊,林晚婧便越不能拒绝,况且,之前多亏了她创造了机会才见到刘瑾,虽然说是无意间的,无论如何,她欠施若云一个人情,于是只好应承下来。 又聊了半个时辰,施若云这才辞行离开,林晚婧刚好也准备回家,两人便一起到了廊下,却见一辆黑色轿车紧贴着施若云的车停在廊下,车牌上金漆的陆字便是在昏暗的路灯光下也十分惹眼,施若云的车刚走,后面那辆黑色轿车开了门,自后座上走下个穿着军装的男人来,如果不是跟刘瑾存在着合作关系,林晚婧从心底里是不想跟政治军事有太多牵扯的,此刻,她打量着这个男人的样貌,说不上熟悉,但似乎在哪里见过,男人见她心存顾虑,上前来递上枚砗磲扳指,自报家门道:“在下鹭洲海军上将陆沧瀚,少帅命我来约林小姐您明天中午在云鹭宾馆共餐。”林晚婧接过扳指,这确是刘瑾的东西,之前几次与他一起去安顿设备的时候见他戴过,温润的羊脂玉色里透着片片金丝,其中一段正向流云模样,很是显眼。陆沧瀚见林晚婧面有难色,刚准备开口询问,便听林晚婧道: “真是不巧,方才应了好友邀约,只怕是分身乏术。” “这可是少帅亲自约小姐您共进午餐,您确是不再考虑下?”陆沧瀚本来想说刘瑾难得亲自约人吃饭,可这样说似乎又太刻意,临出口生生把“难得”两个字咽了回去。 “少帅的心意晚婧心领,但确是答应好友在先,便是少帅亲自邀约,也得有个先来后到不是?”这样说着,她将扳指交还给陆沧瀚。 陆沧瀚想了想,再说下去只怕是强人所难,这便接过戒指,回身从车里去除刘瑾那件黑狐皮的披风来:“少帅说晚风骤凉,这披风给小姐您御寒。” 林晚婧本想婉拒,阿玲倒不客气,上前接过,抖开便给林晚婧披上,那披风厚实柔软,皮板轻薄,做工考究,黝黑的毛绒上泛着层亮亮的银灰,确是万众挑一的上上品。 既是穿上了,林晚婧自然没有再拒绝的理由,道了声谢,又许诺他日订亲自设宴向刘瑾赔不是,刚巧林家的司机将车停在了廊下,林晚婧这便匆匆道了别,上车离去。 批阅完最后一份文件,时间已近了晚饭的点儿,陆沧瀚迈着惬意的步子,不紧不慢出现在刘瑾的办公室门口,不等刘瑾问他,便悻悻道: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刘瑾抬眼看他,半晌,揉了团废纸便掷向他,陆沧瀚抬手接住:“了不起你再换个大件的?”话音刚落,却见刘瑾伸手向书桌上那方铜鎏金的龙钮军印,神色一慌:“我嘴欠,别当真!这东西砸过来会出人命的。”刘瑾却不搭理他,拿起军印在最后一份需要批阅的文件上落下印鉴,而后边整理边问道: “地点时间都说对了吧?披风可是收下了?” 窗外的风更冷了,刘瑾回身将窗户关上,于是整个办公室里越发安静。 “对,是都对了,披风也收下了,但明日的约,她拒绝了。”陆沧瀚这样说着,将内兜里揣着的砗磲扳指掏出来,在刘瑾的桌案上放了:“只怕这鹭洲城里想约她的,不止一个你啊。” 刘瑾手上整理文件的动作一顿,他拒绝的约多了,但拒绝他的,林晚婧还是这开天辟地头一位。 “你可知道她应了谁的约?”他问。 “不曾打听,不过我到那儿的时候,却见云鹭宾馆的是大小姐同她一起出来……” “明天中午请你吃饭,云鹭宾馆。” 陆沧瀚迷茫片刻,而后了然:“你这是要用我当幌子啊?” “少废话!去不去?” “去。” 没错,他正是要用陆沧瀚当幌子,看看究竟是谁捷足先登的竟能让林晚婧拒他的约。 Chapter 6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若说施若云同林晚婧多少有些交情,彼此邀约吃个午餐,闺蜜间的小聚还是说的过去的,但当刘瑾抵达云鹭宾馆,却见各路私家车络绎不绝,再看车里出来的人无不是鹭洲及周边屈指可数的小姐少爷们,危机感油然而生——“青年商会”虽说名头上是鹭洲富二代们的交际场,但要想入会却有个硬性条件:暂无良缘。于是前一天傍晚陆沧瀚的那句无心之语此刻想来可谓是颇有深意:只怕这鹭洲城里,想约林晚婧的不止他一个。 得知商会包下了后院露天的花园作为会场,刘瑾便让领路的小厮替他选了个看得到花园的雅座。听闻刘瑾今日一定要雅座不要包房,云鹭宾馆的大当家生怕是小厮听错了或是怠慢了,亲自来同刘瑾确认,刘瑾却只道今日阳光正好,想透透气,大当家这才放心下来,千叮咛万嘱咐了小厮好生招待,这才心有余悸的离开。 有人请吃饭这种事,陆沧瀚是绝对不会迟到的,茶点刚上,小厮已领着他往刘瑾的方向来,一入座便调笑道: “少帅今日好兴致,怎不嫌雅座人声嘈杂,耳目众多?” 刘瑾给他倒了杯茶,示意他往窗外看:“素闻青年商会网罗才俊,实力雄厚,垄断南北商路,买下南海岸都不在话下。平日里要将他们聚齐了尚有难度,今日还不乘机一睹真容?” “你知道林晚婧就是来参加这个聚会的?” “这么说,你也知道?”刘瑾挑眉看他。 “刚才在门口看到她了,才知道。”陆沧瀚顿了顿,“你猜怎么着?鹤延坊的少爷亲自为她开车,这态度,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他根本是想看戏的,于是故意省略了林晚婧“面有难色”“笑容勉强”“举止刻意礼貌意在表明态度”这些细节。 果不其然,刘瑾神色一凛,转头看向窗外,刚好看见林晚婧由施若云陪着入场,身后跟这个穿着灰花呢子风衣的男生,想必就是陆沧瀚说的那位鹤延坊的少爷了。这个角度他只看得见她的背影,披着他的那件银狐皮披风,那披风本是按照他的尺寸定做的,林晚婧穿着略显长且宽大了些,许是太阳暖暖的晒的热了,她将那披风脱下,只穿了件大方领口的枪灰色丝绒洋装,往常垂在腰间的卷发今天却高高扎着,不知是怎样的手法巧妙的伪装了它真实的长度,发丝勾在耳际刚好垂到锁骨的位置,俏皮可爱的模样便连小厮们也不由得要多看几眼。只是她的嘴角始终保持着礼貌的笑,眉宇间有些疲惫,似乎对这场聚会兴致缺缺。 可不是没什么兴致吗,如果早知道是这样一个交际场,林晚婧定是会找借口推掉的,从进了会场到现在,姓名,生日,爱好,最喜欢的花,最喜欢的动物,最喜欢什么口味,这些问题她回答了不下二十遍,总有人变着花样的给她拿各种甜点咖啡,沈珺懿和施若云更甚,两人就像她的左右护法,几乎寸步不离的跟着,她觉得自己像极了花架上的鹦鹉,就被这两个人带着四处炫耀,仿佛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她跟他们俩有多熟稔。如果不是这会儿要去确认午宴菜单,林晚婧只怕是一会儿都安静不得。 事实上,自从鹤延坊故意拖延货期的事圆满解决之后,林晚婧便刻意的与沈珺懿疏远了距离,他找各种借口约了她无数次,她没有一次应邀:沈珺懿之前的所作所为让她觉得必须跟这个男人划清界限——她是极其厌恶不守信用的人的,即便是商场这种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即便商人从来都是利字当头,唯利是图的,即便沈珺懿的所作所为从商人的角度来看合情合理,即便私下里他还算是个体贴温柔的男人,对她也还算不错。她隐约觉得,今日的这场聚会怕不只是商会午宴这么简单,沈珺懿同施若云频频的眼神交流,默契的话题转承,刻意的避重就轻,无不让她觉得这根本是沈珺懿拜托施若云设的一个局,目的就是让她来。 这个怀疑在午宴开席入座之后得到了确认——沈珺懿作为青年商会现任会长,自是坐在主座,而林晚婧被安排在他右手一侧,本该与她对席而坐的施若云却坐在她右手边,既不符合施若云作为承办方的身份,也不符合西式宴席男女穿插落座的规矩,沈珺懿的心思根本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而这欧式大长桌的午宴模式便更像是沈珺懿刻意的讨好,想通了这些,林晚婧坐的更不自在了——她是极其厌恶被人套路的,特别是这种自作聪明的套路。 午宴过半,林晚婧几乎没怎么吃东西,所有送到面前的餐点都只是浅尝即止的吃一小口,这些刘瑾都看在眼里:云鹭宾馆他带她来过不止一次,论菜色风味林晚婧都还是喜欢的,但今日却一反常态的几乎不动筷子,不由得疑惑起来。相较他的略有所思,陆沧瀚倒是胃口好的没心没肺——云鹭宾馆他不是第一次来了,但享用刘瑾的“私人菜单”倒真是第一次。当他的筷子又一次伸向那条被他一个人吃掉一半的榄菜鲈鱼时,瞥见刘瑾的神色越发凝重,下意识开口道: “我说你啊,若是真想知道什么,开口问就好了嘛。总是这样偷偷的看着,反而有点像变态了。” 却听刘瑾“啧”了一声,于是他知趣的在唇间做了个拉拉链的动作,然后比了个OK,举手示意小厮再给他添碗饭,小厮应了声好刚要离开却被刘瑾喊住: “他们都点了些什么菜式?” 刘瑾口中的“他们”自然是指青年商会的午宴,小厮想了一会儿,方才明白这件事,道:“这就不知道了,但少帅若是感兴趣,小的这便去给您誊抄份菜单来。” 不屑多会儿,那小厮便拿了陆沧瀚要的米饭来,誊抄的菜单却是云鹭宾馆的大当家亲自拿来的——他不知道刘瑾为什么会对这个感兴趣,只是小心翼翼的怕小厮不会应对。刘瑾将那菜单拿过来看,虽说看名字便知道都是昂贵至极的食材,无论是价目牌上有的没有的,但林晚婧偏爱的那几样,这份菜单上都没有出现,于是道: “再给他们添几个菜吧,便说是我请的。” 刘瑾的私人菜单上的菜色大多价格不菲,所以他提的这个要求本该是要爽快应承下来的,可此刻,云鹭宾馆的大当家却面露难色,踌躇良久才道: “少帅,这个……恐怕不合规矩……” “规矩?”刘瑾抬眼看他,等着下文。 “呃……少帅有所不知,这午宴的餐点都是各家少爷给某位小姐点的,这位小姐吃谁点的菜多一些,那便是谁更胜一筹,可以先追求这位小姐,除非他放弃或者被拒绝,不然旁人怕是没这个机会。”大当家嘿嘿一笑,“今儿这菜色,许多都是一周前就备下了材料的,甚至专门请了大厨跨半个中国来,都只为美目流连,红颜一笑。”见刘瑾不答话,似是饶有兴趣的样子,大当家的又道:“今日这头筹只怕沈家公子是志在必得,我们家小姐跟沈公子自幼便有交情,交代了后厨沈公子的那些菜色都必须是精工细作,上好的深海白虾,今天清晨刚入港的,加急送来。” 陆沧瀚瞥了一眼刘瑾的神色,刻意重重的咳嗽了几声,大当家自然是懂得看颜色的人,话音收在这儿便等着刘瑾说话。刘瑾思虑着刚才的话,却拿不准这规矩林晚婧是被蒙在鼓里,还是心知肚明——若说她不知道,看着这满桌佳肴,任凭谁都不可能无动于衷;可她若是知道,以她的个性,断不会参加这种活动。 “敢问今日是哪位小姐这般绝色倾城的让诸位公子下这种血本啊?” “那自是林家小姐晚婧。家世殷实,模样俊俏,又留过洋受过高等教育,便是在洋人面前也说得上话,可谓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陆沧瀚这次咳嗽的更明显了,刘瑾自然也听得出来他的故意,抬眼瞪他,而后道: “既是不合规矩,那便算了吧。”他将菜单撕做两半,“帮我加几道菜,专给这位林小姐,不用说是我点的,端给她便是。” “少帅这是何意?” “你说的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巧了,我对这位小姐也有点儿兴趣。”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大当家的只怪自己是多嘴了,也不好再推辞,应承下来,吩咐小厮让后厨去准备。不多会儿,菜色备齐,小厮们推着茶点车到了林晚婧身边,沈珺懿自是纳闷:点的菜这都齐备了,这几道却是什么?大当家的不知如何对沈珺懿解释,那边向着自家小姐,道: “大小姐,有位先生为林小姐点了几道菜,怕是不得不上。” 施若云一听,呦呵,今儿这戏怕是有看头啊!她的目光在席上流转一圈,“你们谁这么鸡贼的,偷偷摸摸让后厨加菜?” “不……不是席上诸位公子加的。”大当家小心翼翼道。 “那是谁加的?” “不……不能说……” 施若云嗤笑一声:“还挺神秘,行,既是都做了,那便上菜吧,待会儿都凉了。”施若云倒是想看戏的,不嫌事儿大的吩咐小厮清理台面。 菜品呈上,揭了碗盖,小二大声报着菜名,生怕席上众人听不见似得: “正菜两品:脂酥底儿油焖大虾,山茶籽油蒸花菇;原盅一品:鲜肉糜龙井竹荪;甜汤一品:糖桂花酒酿鸽子蛋。餐齐。 ” 施若云听着那菜名儿却是陌生的,都不像云鹭宾馆固有的菜式,再看那菜品,虽说都不是稀罕名头,但做工确是一顶一的精细:大虾皆剪须去尖,开背除脚,亮红的虾油淋在垫底的豆腐块儿上,晶莹剔透,光看着便令人口味打开;花菇顶上雕着星纹,去了蒂,剁碎了同肉糜一起填回菌盖里,不满不溢,油汤清亮,茶香宜人;至于龙井竹荪,竹荪本就不是云鹭宾馆常备的食材,倒是大哥的屋里有一盅上上品的存着,当时他说过是哪位大人物的,蹙眉想了良久,方才忆起封缸的红布上有一“云”字落款,顿时落下汗来: 鹭洲海军少帅,军阀长子刘瑾,字“云柔”。 这些菜色林晚婧都是吃过的,毕竟刘瑾带她来过许多次,他私人餐单上的那些菜色,但凡不是这季节没有的,基本都吃过了。而眼前这几道,便是她不经意间说过喜欢的。暖意自心底里升腾起来,她忽然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本还担心这场“鸿门宴”不知要如何收场,此刻知道他就在这里,又出手为她解局,定是不会看她为难的,心中千斤重的石头落下了,轻松的笑容便不自觉的浮现起来。施若云扭头看向林晚婧的笑颜,自今日步进这会场到现在,她便不曾露出过这样的神情,这如释重负的笑容甜的能把人腻死,该是知道为她点了这些餐的人姓甚名谁,于是恍悟自己大约是捅了篓子——胡乱答应帮发小追林晚婧,谁知道竟是在挖刘瑾的墙角,慌忙离席将陪同来上菜的大当家拉到一边: “云帅可是还在这儿?”见大当家谨慎的点点头,神色越发急了:“还愣着干嘛,快去找我哥来,我算是被沈珺懿这小子坑惨了!” Chapter 7 唯独她,我不能拱手相让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知道刘瑾就在咫尺之外纵观全局,这餐饭自然是不敢再玩花样了,餐后甜点依然是自助餐的模式,施若云将沈珺懿拉到一边,言简意赅的说了这件事,希望沈珺懿知难而退,放弃林晚婧。但沈珺懿却不在意: “喜欢谁是我的个人自由,皇帝老子都管不到,凭他刘瑾能奈我和?” 见说不通,施若云便也不再与他废话,只是说这件事她只能帮他到这里了,她不比他个家大业大不畏强权的大少爷,云鹭宾馆毕竟是要开门营业,接八方宾客的。施若云觉得,不将刘瑾的心思告诉沈珺懿还好,一告诉他,他反而像打了鸡血似的燃起了斗志,一副非要将林晚婧追到手的样子。 午宴散席,林晚婧婉拒了种种玩乐提议,只说是昨晚没睡好所以想回家休息,沈珺懿边让小厮去取林晚婧的披风,边一路跟出会场到了正厅里,执意要送她回家,林晚婧耐着性子拒绝道: “真的不用了,沈公子也是难得有空出来聚会,好好玩便是,我可以自己回去。” “这儿离敬山道有一段距离呢,您今日没有车用,怕是不方便。” “我会自己想办法回去,不用麻烦沈公子了。” “不麻烦,我顺路的。” “可是我另有约的……” “没关系,不知晚婧小姐要去哪里,我可以送您过去。” 刘瑾一行人从二楼雅座下来,正看到二人争执的一幕,旁观了一会儿,提步向他们去,施若云见状,心头一紧,却见刘瑾到了林晚婧身后,看着沈珺懿,开口道: “确实不必麻烦沈公子你了,晚婧小姐约的人是我。” 沈珺懿不曾想刘瑾竟真会不顾身份的横加阻挠,不由得一愣,便是在这愣着的片刻,小厮已将林晚婧那件黑狐皮披风拿了来,没想到是这么个局面,看了看沈珺懿,又看了看刘瑾,最终识眼色的呈到了刘瑾面前,刘瑾很是自然的接过,展开了披到林晚婧身上,又看向沈珺懿道: “其实晚婧小姐原本是要同我一起吃午餐的,可是商会临时邀请,这个面子也不得不给。所以接下去就不必劳烦沈公子了,刘某自会送晚婧小姐回去。” 话已经说的够明白了,再要装作听不懂,那便是要公开向刘瑾“宣战”了。沈珺懿只得悻悻道了声再会,目送刘瑾护着林晚婧往外去。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门廊后面,施若云这才走上来,在沈珺懿手臂上狠狠一拧: “看到了吧?信了吧?非要撞了南墙才死心是不是?” 沈珺懿却是不甘心的,咬牙回了两个字:“未必!” “你还想做什么啊?”施若云大惊,“你看晚婧的样子像是被逼的吗?泱泱中华,佳人米一样多,你何苦为她一人惹刘瑾不高兴?”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唯独她林晚婧,我不能拱手相让!” 廊下,林晚婧同刘瑾并肩站着,却有些拘束了。方才刘瑾的话她听的清楚,如果没有那个帮她披衣服的动作,她还能理解成是为了帮她解围随意说的,但有了那个动作,她此刻拿不准他的出现是不是巧合。两人就这样彼此沉默着,直到陆沧瀚上完厕所出来,林晚婧直到刘瑾这是要走了,赶紧开口道: “感谢少帅今日替我解围,若少帅得空,今晚便由我做东,略表谢意。” 刘瑾沉吟片刻:“今日只怕不巧,晚宴已另有安排了。” 陆沧瀚听见刘瑾回绝,下巴都要掉下来了:前日也不知谁得知林晚婧接受了别人的邀约,恼的跟被夺了食的狮子似的。眼下被夺走的食儿自己送上门,他倒好,一点面子都不给的否了。看着林晚婧略显失望的神情,他刚要开口圆场,便听得刘瑾又道: “但若是今日下午,倒是有时间的。” 陆沧瀚刚想说,对嘛,这个剧情发展才合情合理,但转念一想,不对啊,昨天刘瑾说了要跟他一起回军港视察的,看来是要放他鸽子啊!果不其然,不及他问话,便听刘瑾话音又起: “沧瀚,一会儿就麻烦你自己回去了。” “可是你昨天说……” “你说的嘛,我难得休一个假,”刘瑾很是哥们儿的拍了拍陆沧瀚的肩膀,“对了,顺带把我的司机捎带回去,我自己开车。” 陆沧瀚卡了半天却想不出合适的话来,终于憋出一句:“刘瑾,你丫真是可以的!” 将林晚婧送回林家大宅,再回御鲲台换了正装,赶到刘道麟府上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帅府灯火通明,家宴已近开席。 “大少爷到!” 伴着这声通传,厅里霎时间安静下来,刘道麟双眼熠熠,站起身相迎。见刘大帅如此,满场宾客亦不敢怠慢,纷纷站起身来,注视着刘瑾步入厅内,他俊朗的五官在水晶灯的华光下越发出彩,笔挺的军装将他本就开阔的肩背修饰的近乎完美,金黄的穗子层层叠叠缀在他胸前,随着他稳重的步伐左右摇摆。 “瑾儿,来,这边坐!”刘道麟招呼他。 “大帅,怎么还唤大少爷的小名,都是快而立之年的大人了!”刘道麟身边,大夫人佘氏娇声责备道。 “啊,是啊是啊,是我不好,一高兴就给忘了!”刘道麟哈哈笑道。 刘瑾到不介意,目不斜视的径直走向刘道麟,近了前,恭敬一鞠躬: “父帅!” “嗯,好!好啊!”刘道麟笑着拍他的肩膀,“还是我瑾儿最懂礼节,不愧是老大,够资格当兄弟们的表率!” 伴随着最后一位重要人物入席,家宴总算是拉开了序幕。这是年终惯例的尾牙宴,在场的都是各府道各师旅高官及其家眷,也是这位重权在握,感情生活却是一片空白的少帅难得会出席的社交场合。既是这样重要的场合,自然少不了要拿刘瑾的婚事说事,酒过三巡,佘氏便挑了话头: “云柔啊,别怪大妈多嘴,你也不小了,是不是应该考虑一下婚姻大事?” 姨太太们自是默契的很,张家小姐李家姑娘的争相举荐,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开了,刘瑾并不搭话,自顾自的在心里盘算自己的事:虽说刘道麟眼下在南海岸还说得上话,但身体却大不如前,早些年征战沙场落下的旧伤后患日益明显,不知坐镇鹭洲的时日还有多长。坊间都传,若大帅决定安享晚年,一定是长子接权,毕竟他这些年来为鹭洲海防做的贡献有目共睹,鹭洲的兵权也更是他掌中之物。但这所有的一切都只能是放在台面下说,因为无论他如何骁勇善战,军功卓著,但他依旧是庶出,若是他接掌鹭洲,只怕是合理不合情。听到这些风言风语的只怕不止他一人,与他同样是庶出的三少爷刘昂已经开始布自己的局——对内拉拢各层官员,对外勾结财势较大的商团,甚至以“联营固防”为由同邻省各方军事力量保持着紧密联系,目的便是借他人之手遏制刘瑾的舰队。 无论这些消息是真是假,看来是时候为自己铺路了,政治联姻却是一个明智之选。姨太太们口中的各家小姐大多是权贵之女,将门之后,无论家世样貌都无可挑剔,只是于他而言,这样身世的姑娘大多仗着父辈的势力而太过强势,要迁就的东西多了,掌握起来也就困难多了,说到底都是彼此利用,可他却偏偏讨厌被人利用。 若是早些时候,婚姻这种事他都是不会多想的,仿佛于他而言,未来同床共枕的是谁都一样,只要对他有所帮助,刘道麟又认可,那边随他去了。可眼下想到这个问题,他却没缘由的觉得不自在,无论姨太太们指名哪一位,他都有些不合心意。 见他不言语,也不大动筷子,似是心有所想,刘道麟于是亲自将烧鸡的腿拆下来,放到刘瑾碗里,刘瑾这才醒过神来,先谢过刘道麟,而后举杯向桌上众人道: “谢谢诸位的关心,厚意心领。不过云柔已有了自己的打算,有劳各位费心了。 “哦?已有打算?”佘氏并不打算就此结束话题,打破砂锅的想要追问到底,“是哪家的小姐如此出众,竟让我们云帅有此关鸠之时。” “大妈说笑了,只是云柔自认为时机未到。”刘瑾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还请各位长辈原谅云柔隐瞒之失。” 他想结束这个话题的意思已经这样明显,姨太太们知趣的不再多话,饭局终了,宾客们陆续进了宴会厅,刘道麟由姨太太们陪着先回房歇息,这么看来传言有一半是真的了——刘道麟身体大不如前,已经到了必须考虑帅印交谁之手的时候。刘瑾速来对这样的宴会兴趣缺缺,只是在角落的沙发上坐着,打算酒气消了便打道回府,刘铭见他一人坐着,便从宾客间抽身向他走来,近了跟前便道: “大哥,恭喜。” “喜从何来?”刘瑾反问。 “方才大哥才说心有所属,这会儿便不承认了?” 刘瑾哑然失笑,刚才只是随口一说想换个话题,不想却给自己挖了个坑,而且还非填不可。既是家宴,那便没有那么多规矩了,刘铭索性往他身边一座,又往近前凑了凑,刘瑾对这个弟弟确是疼爱有加的,便也不排斥,任由他八卦盘问: “哥,这位姑娘我可是见过?”见刘瑾不答话,只是嘴角添了丝笑意,于是接着问:“这位小姐当下可是在城里?”刘瑾依旧不回话,笑意愈深,只是他一连说了好几个名字,刘瑾全都摇头否认,不由得纳闷起来:“这鹭洲城里数得上名的小姐都不是,难不成是外省的……” “猜,尽管猜。”刘瑾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这个意思,便是他无论如何都猜不到了。刘铭却也不执着,话锋一转: “哥,你若是定了,便早些带回来吧。” “怎么?” “实不相瞒,听闻咱鹭洲城里回来位了不起的人物,说是家世殷实,俏丽可人,又留过洋受过高等教育,便是在洋人面前也说得上话……”刘铭的这番话刘瑾怎么听怎么耳熟,剑眉一挑,打断他道: “你是对这位小姐有意思?” 刘铭憨憨一笑:“所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实不相瞒,哥,我妈也催着我呢……” “是啊,你年级也不小了,若是有好姑娘便给自己物色着吧。”刘瑾正色道,“但是,唯独她,不行。” 最后这句话像是别有深意的,刘铭将那几个字反复喃喃了几遍,似是懂了,又似是没懂,刘瑾却也不答他的疑惑,又聊了些有的没的便先行道别准备离开。 司机将车开到廊前停下,刘瑾接过车,看了一眼时间,时候尚早,他本是想径直回家的,但不知为何心中却又股难以名状的冲动,于是靠着椅背稍微歇息了会儿,试图将这股冲动压下来,可他哪里静得下心来,闭上眼,眼前全是林晚婧午宴时那顾盼生辉的俏丽模样。 良久,他嗤笑一声,黑色轿车的引擎发动起来,向着敬山道19号的林家大宅去。 Chapter 8 要你嫁给我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林家的周末团圆宴历来散席的早,三姨太又蓉每周末是固定要约人开牌局的,若不是林老爷子发话说今日林晚婧难得在家,全家团聚,晚宴必须到场,平日里便是周末都很难看到她坐在饭桌上。所以晚宴一散席,又蓉便像终于能飞出笼门的雀儿似的,拉着二姨太以珊备车出门。对于林晚婧来说,这个周末过得比平日还累,刚过7点,林晚婧已然斜依在沙发上哈欠连连,莫织冬看得出她乏了,便劝她早些梳洗休息,林晚婧也不推辞,母亲既是开口了,那便顺势答应下来,道了晚安,起身回屋去。 舒服的泡了个热水澡,又挑了身轻薄柔软的起居服换上,林晚婧顿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疲乏消退了,似乎也就不那么困了,于是懒懒窝在起居室的沙发上,随手拿了本小说来看。阿玲整理完浴室出来,见她衣着单薄的赖在沙发上,好在壁炉一直燃着所以屋里不至于太冷,于是仿着姆妈的语气说教了几句,而后在林晚婧放肆的开怀大笑中进了里屋取了毯子来,仔细把笑瘫在沙发里的林晚婧包裹好,又往她手里塞了个怀炉,这才往厨房去给她准备水果和热牛奶。 书页在手里翻动,可实际上她并没有看进去几行,脑海中有个名字挥之不去——李凌瑞。 这个名字曾经是她的一切。 就像迁徙的候鸟寻觅着森林,沙漠的旅人渴望着绿洲,远航的水手向往着陆地。在那些远在异国他乡的日子里,她何曾不觉得孤独,不思念万里之外的家乡故土?而李凌瑞的存在就是她坚持的理由,承载着童年的记忆,寄托着对未来的期许,更是她在一众金发碧眼的陌生面孔里唯一的依靠和慰藉。青梅竹马二十年的默契,他们懂得彼此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分情绪,每一种暗示。 所以当他开始因为这段感情举棋不定的时候,她心知肚明。 “我决定回家了,过完感恩节就走。” “哦……” 风吹过树顶,拂动树叶沙沙作响,宁静中,这个拖了长音的回答更加清晰。 “为什么突然决定要回去?在这里不好吗?” “我想家了。”她垂下眼眸,银色的月光在她长而微翘的睫毛上跳跃,“你知道么,我忽然发现,我几乎快要记不起爸妈的样子了……这里固然好,但我害怕再这样下去,他们的样子就只能是回忆里一个模糊的影子而已……” “可是你知道的,回去了,就会有很多身不由己……” “比如呢?”她看向他,正对上他温柔似水的双眸。 “看看你自己。”他抬手覆上她的面颊,“现在的你足以令每个见过你的人魂牵梦萦,你长大了,是时候考虑终身大事了,我只怕回去了,能陪着你的那个人就不只是我了。” “可是你说过,该来的总会来的,该面对的也总要面对。” “是啊……” “那……我等你回来。” 又是长长的沉默,良久,却听得他一声叹息: “傻瓜,要珍惜眼前人,别傻傻的等着我。若是在这里,我能承诺给你你想要的一切,但等到回去,我若是还奢望你的世界里只有我,那便是我太自私了……” 他说的话总是这样深奥的,令她捉摸不透,许久,她忽然笑了一声,那笑容与此刻如出一辙,凄凉的像窗外倾斜一地的月光——她不会告诉他,那些寄给他的信,派给他的电报,都是她拿去他房里的;她也不会告诉他,她留意到派件的地址从英国伦敦回到中国苏州;她当然更不会告诉他,她偷偷看了发件人的名字,夷光,多么高调的向世人宣告她的卓尔不群,集万千瞩目于一身。 离开英国回家,这个决定对于林晚婧而言艰难但两全——与其看着他渐行渐远,倒不如回到开始的地方,等他自己做决定。 露台门吹进的风越发凉了,林晚婧也不知究竟真是风凉,还是心凉,便站起身要去关门,一回头,却见阿玲在房门边立着,欲言又止的,也不知道到底在踌躇什么,于是开口唤她: “在那站着干嘛?进来呀。” 阿玲似是下了莫大的决心,走到林晚婧身边,递上个丝绢包着的物件: “小姐,门房送了这个进来,说是位先生拿来的,他说若您还没休息,务必要见您一面。” 林晚婧满腹狐疑的接过,将丝绢打开来看,绣着流云纹的丝绢里包着的正是刘瑾那枚砗磲扳指,疑惑越发深了:他该是没理由在这深更半夜的时候要见她的。 看林晚婧面有难色,阿玲这便试探问道: “要么我去回了他,就说小姐您睡了。” 林晚婧摇摇头,她知道,这面是不能不见的——以她对刘瑾的了解,他既是送了这东西进来,那八成是知道她没睡呢,这样说来,他一定在一个能看得见她的地方。这样想着,她径直往露台上去,一抬眼便看见刘瑾的黑色轿车在铸铁院门外停着,他倚靠在车边,指尖火光明明灭,似是料到她会走上露台来,抬手向她挥了挥。 没缘由的,当她在楼上看见刘瑾等她的身影时,盈满心间的情愫里竟有三分欣喜七分期待,可当他就站在她跟前的时候,期待又慢慢被不安所取代——他的眼神这般温柔的,似笑非笑的凝视着她,见她像是害羞了,于是笑意越深。 “少帅您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儿非得现在见我?” 刘瑾却不回答她,只是看着她道: “穿的这样单薄,不觉得冷吗?” 被他这么一问,林晚婧方才意识到自己只穿了件薄薄的绸缎睡裙,出来的匆忙,却也不记得再披件外衣,就在她尴尬的空档,刘瑾已将自己的外衣脱下,披到她身上,而后道: “没什么事,只是想见你罢了。” 林晚婧脸上腾起两朵红云,低头避过他炙热的目光: “到底怎么了?若没有要紧的事,你怎会这大半夜的来找我?” “想见你,不算要紧的事吗?” “……”林晚婧一时哑言,再闻见他的外衣上淡淡的酒气,于是道:“喝酒了?难怪说来说去半句正形都没有。” 见林晚婧似是真急了,刘瑾于是轻咳了两声,而后正色道: “好吧,我确实有很重要的事要跟你说。”酝酿了许久的话,在看到林晚婧认真的神色之后,竟突然不知如何开口,又静默了半晌,他才道:“我想说……我要你嫁给我。” 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之后,万籁俱寂,林晚婧睁大了眼睛看着他,满是错愕,许久才反应过来,嗤笑一声,抬手向他的额头: “你这是喝了多少酒?该不是喝昏了头,到我这儿来说胡话来了……” 见他这反应,刘瑾的嘴角勾起一个似有若无的弧度,顺势将她的略显冰凉的柔荑握紧掌心里,而后深深注视着她的双眸,坚定道: “我很清醒,也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深吸口气,认真的一字一顿:“林晚婧,我要你嫁给我。” 乱。 烦躁。 心神不宁。 这种情绪自刘瑾那晚突如其来的告白之后,便一直萦绕在林晚婧心间挥之不去。 阿玲不知道林晚婧与刘瑾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当她回来的时候面色如纸,眼神呆滞,嘴唇咬的发白,几乎要渗出血来,她只说自己累了,便连牛奶也没喝就进了里屋去。从那之后,她发现林晚婧开始有意无意的躲着家人,比如刻意早早起床,却趁着早饭还没开席便离开家往洋行去;又比如分明什么安排都没有,却执意在洋行里呆着,直到过了晚饭点,估摸着林老爷子和夫人约莫是回房休息了,这才打了车回家。 林晚婧自作聪明的这点小伎俩自然是躲不过自己爸妈的双眼,于是在三天前的那个晚上,莫织冬守株待兔的将晚归的林晚婧逮了个正着,促膝长谈之后,林晚婧的精神状态更佳糟糕了,几乎到了魂不守舍,六神无主的境地。 作为林晚婧的贴身丫鬟,阿玲直觉林晚婧现在这个样子绝对不仅仅与刘瑾有关,但她也深知自己的身份,东家的事自然是不便过问许多,于是只能看着林晚婧时而发呆,时而焦虑,时而长吁短叹,时而惆怅浅笑,然后又莫名其妙的红了眼眶。只短短几天,林晚婧便已神色憔悴的宛如大病初愈,同之前那个活泼俏丽,顾盼生辉的姑娘判若两人。 圣诞前的货仓清点是洋行每年的大事,点过货,确认了仓位数量,安排好值守人员,再贴上洋行和林晚婧双方签名的封条,这忙碌的一年就算是结束了,漫长的圣诞假就此开始。有了忙碌的理由,自然也就没有闲心再去想旁的事,可当黑字朱印的封条贴上厚重的仓库门,巨大的铜锁落下,人群散去,阿玲清晰的看见那抹似曾相识的忧伤重新爬上林晚婧的眉间,终于放下里几天的心又重新揪了起来。 可林晚婧什么都不与她说,她便也无从安慰排解,只得与司机一起,跟着林晚婧沿着海堤慢慢游荡着。隆冬的海风湿冷刺骨,带着固有的腥咸味道,阿玲担心林晚婧再这样下去怕是要受凉生病,犹豫再三,终于开口劝道: “小姐…要么…咱们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吧?” 林晚婧抬手看了眼腕表,方才发现已经过了午饭的点儿,她是没胃口吃东西的,但想想她不吃,跟着她的两个大活人也要受罪,这便点了点头,再抬眼,却见沈珺懿在不远的车边倚着,见她来,于是站直了朝她笑了笑,林晚婧知道这是在等她,既然被守株待兔的“逮”了个正着,再要回避就显得太刻意了,别无他法,她只能硬着头皮向他去: “沈公子好久不见。” “若不是晚婧小姐您故意避而不见,我们怎会好久不见?”沈珺懿调笑道,自那次午餐之后,他变着方法找着理由的约了林晚婧那么多次,但她尽数否了,一次都没有赴约。他的目光从林晚婧低垂的眼眉移到她的面庞上,而后噗嗤一声笑出来:“你的脸脏了,跟猫似的。”这样说着,他抬手要为她擦去脸上的污渍,但是当他的手指刚触到她的面庞,她便向触电一般的闪开了——这个语气,这个动作,都是这样的熟悉。 为什么所有的一切都会让她想起那个人? 李凌瑞,便是相隔重洋,她都逃不开他留给她的印记。 沈珺懿没想到林晚婧的抵触会表现的这样明显,伸出的手一时间僵在那里,但最终还是落在了她的面庞上,将那抹浮尘擦去,林晚婧低低道了声谢,对话便暂停在这里,直到沈珺懿话音又起,他确是个会找话题的人,但这次开口,却也像下了决心一般: “家父差于姥姥送去府上的彩礼,晚婧小姐您可是看过了?” 林晚婧当然是看过了,不然她为何闷闷不乐至今?见她不回答,沈珺懿又问: “可是有哪样不合小姐的意?” 那日送去的礼,不说常理该有的果盒点心、五谷米粟,只看那些精挑的宝贝——工艺考究的金银首饰,织锦细腻的绫罗丝缎,七宝精雕的鸿雁匣子,无一不是重工慢造,价值连城的。可这些彩礼怎么去的,怎么被退了回来,派去说媒的“鹭洲第一媒”于姥姥,在林家住了一夜,第二天“满载而归”的回到沈家,却只说林晚婧不喜欢,旁的理由都一个没有,可偏偏这个理由,是最致命的。 “那些礼物,沈少爷费心了。”林晚婧看向他,抱歉道,“只是晚婧眼下心乱着,不想考虑嫁人的事。” “没关系,只要你收了,三媒六聘不着急眼下,你且告诉我喜欢什么,我去准备便是。” “喜欢什么?”林晚婧喃喃着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一丝落寞的笑染上她的嘴角,“我喜欢的,只怕你成全不了。”却不等沈珺懿说话,她又道,“沈公子别在晚婧身上费心思了,我只是还在等个结局,所以无心谈论婚事,况且……”她顿了顿,终于还是开口道,“况且沈公子您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我知道先前种种所作所为确是令晚婧小姐您心中不快……” “之前的事过去了,便让它过去吧,”林晚婧咬咬牙,“实不相瞒,晚婧心有所属,所以暂时容不下别人。” “你终究还是在等李凌瑞回来。”沈珺懿一语道破,就在他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他看见她清澈的双眸里掠过一丝落寞,于是更佳肯定了这个答案,“醒醒吧,晚婧,纵然李凌瑞有千万种好,可是你们不可能了,这件事从你独自回来的时候就应该知道了吧?” “我知道。” 是啊,她知道,不然如果她一定要回来,他该是会不惜一切跟她一起回来的。其实她早就想好了,若他决定放弃英国的一切回国,她也会放弃回国的心思,安心在英国等他。所以,她早知道,只是现实来的太突然,她还没准备好跟过去道别。 “你即使知道,为何还如此执迷?”沈珺懿凝视着她,渴望在她眼里寻找答案,见她不言语,又道:“还是说……你该不会是真爱上刘瑾了吧?” 没缘由的,林晚婧心中咯噔一声,她忽然想起刘瑾那夜突如其来的求婚,脸上顿时火烧一样热,这绯红的颜色在沈珺懿眼中却是格外的刺眼。 “晚婧,你若是真在等李凌瑞回来给你答案,好,我陪你等,如果你最终还是选他不选我,我甘心退出,输给他我心服口服。但若你真爱上了刘瑾,我劝你三思。”沈珺懿冷笑一声,“你是聪明的姑娘,该是知道自古以来,但凡雄霸一方的政权,无不是建立在杀戮和交易之上,莫说你们要想在一起困难重重,即便你们在一起了,晚婧,你这样好,我不忍心眼睁睁的看你成为这段政权的祭品!” 沈珺懿说的这些林晚婧听的清清楚楚,她想为自己辩驳,想说她对刘瑾没心思,但她脑海里全是迄今为止与刘瑾之间的种种——他从窗口救下她的样子,他在她难堪时为她出头的样子,他在书桌前坐着认真批阅文件的样子,等等等等,于是反驳的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越是如此,她便越清晰的感觉到害怕。 见她不说话,沈珺懿越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情急之下语气不觉有些重了:“晚婧,你清醒点,即便现在他对你千般万种好,但以后呢?莫不说他为了保住权势必须逆来顺受的种种不得已,便说他自己,他本身的风评就不怎么样,你该去听听坊间议论他的那些事,无风不起浪,你该是知道的!” “我倒是很想知道,坊间都传了些什么关于我的谣言。” 刘瑾的声音似一记洪钟,将林晚婧混沌的神游天外的灵魂拉回来,她看向他,却见他阔步向她来,几步便到了她身边,如炬的双眸锁着沈珺懿的一举一动,像只护食儿的狮子,笑里藏刀说的大约就是他现在的神情,再加上他的身高本就稍胜沈珺懿一些,于是那警惕的目光便有了些居高临下的压迫感。沈珺懿倒也不怯弱,抬起眼同他对视: “云帅,还真是哪儿都能遇到你。” 这句话的**味这样浓,林晚婧暗觉不妥,刚要开口却被刘瑾抢了先: “我该是一早便同你说过的,晚婧小姐的事不劳你沈公子费心。” “云帅,该是你的终究是你的,没必要跟的这样紧的,让大家都不自在。” 寒意自刘瑾眼底升起,冷峻的带着杀意,林晚婧看的清楚,赶忙开口调停: “沈公子先请回吧,方才说的那些事我自有打算,确实不劳公子费心了。” 沈珺懿知道这是林晚婧在为他刚才的冲动搭台阶,他不是傻子,刘瑾神色里的愠怒他看得见,也知道方才说的两句话该是过露了锋芒,正不知如何收场,好在林晚婧机灵,他便也不在给彼此难堪,留了句:你若想好了便同我说,这便告辞离去。 直到沈珺懿的车消失在视野里,刘瑾这才回过身,打量着林晚婧的面庞,神色里不自觉的攀上些许心疼: “几天不见,你的脸色怎么这般憔悴,该不是生病了?” 见林晚婧双目无神,若有所思,阿玲知道她这是还挣扎在方才沈珺懿说的那些话里,想必那些话她是听进去了,所以现在才会儿才这般纠结。 “少帅,我家小姐自晨起到现在都没什么吃东西,大约是饿了。”阿玲确是机灵,怕林晚婧这般心不在焉再惹恼了刘瑾,忙帮她找原因,“我家小姐最近都不怎么有胃口,但若是少帅您,该是有办法说服她吃些的。”阿玲话没说完,却被林晚婧重重拧了下手臂,唏嘘喊痛,刘瑾自是看见了,轻笑一声,便也不再说什么,唤了司机提车去。 雨后的天空在阴霾了许多日之后终于微微开朗了,阳光从厚厚的云层里稀疏的透出来,洒落在刘瑾的肩头,林晚婧抬头看他,恍惚间觉得他的周身发散出一层光辉,耀眼却柔和,竟有一种冲动从心底盈涌上来,想立刻到他身边去,仿佛他周身的那道柔光能给她无限的依赖与安全感。 一瞬间,心跳声冲撞了耳膜,林晚婧忽然意识到便是李凌瑞在她身边的那么多年岁月里,她都不曾有过这种感受,于是沈珺懿方才的那些话便更加清晰起来: “晚婧,你莫不是真的爱上刘瑾了?” Chapter 9 不见,更好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桌上彩绘着雪影梅花的台历又撕去一页,离旧历新年又近了一周。 合作多年,洋人早已熟知了中国人的“过年模式”,出港转船的货品早早安排妥当,商行里刚结束了出口单的运作,转而又进入了零售贸易的旺季——出口的剩余货品无论数量多少都会面向平民百姓出售,只要承受的了价格,都能买到称心如意的货色,特别是锦珮年的绸缎饰品,年年都是抢手货。 生意好自然是好事,但冗杂繁多的账目却多少令林晚婧有些应对不暇,加班成了家常便饭,夜半风凉,再加上休息时间骤然收缩,一周过去,林晚婧“不负众望”的遭遇了回国之后的第一次卧病不起。 迷迷糊糊的睡梦中不晓得时间流逝,林晚婧睁开眼的时候,却已是第三天午后,她将手从厚厚的棉被及丝绒毯下抽出来,抬手试了试额上的温度——还有些微微发烫,她伸手摸来床头的体温计塞进嘴里,忽然想起许多年前偶染风寒的情境,她从昏睡中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李凌瑞关切的神情,分明只是小小的风寒,在他眼里却像是心惊肉跳的不治之症,很久都不让她夜间出门,也不让她碰生冷食物。 想到李凌瑞,她又想起了刘瑾向她求婚的那个晚上,她小鹿乱撞的回到宅子里,忽然想起似是将披肩落在了客厅,这便半路折返去拿,谁知道在虚掩的门前,她听见了父母那翻关于李凌瑞的对话,她清晰的听见父亲说“秦淮第一盐商”苏州顾氏的大小姐似是对李凌瑞有钦慕之意,当家的带着这唯一的女儿亲赴鹭洲,包下了鹭洲有名的行馆,与李家协商这桩亲事。 顾家的这位大小姐可谓是集全家宠爱于一身,整个家族十一位兄弟,却只得她一个女孩,自然是捧在手里怕掉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而这位大小姐确实难得的知书达理善解人意,听闻与李凌瑞是偶然在伦敦相遇,一见倾心。如今顾家大当家亲自带着女儿来鹭洲约见,诚意十足,两家见面,倍感投缘,三媒六聘已纳了吉,李家更是催促李凌瑞择日回国,尽早完婚。 当然,林晚婧也清清楚楚的听见了顾家大小姐的名字——夷光…… 脑袋昏昏沉沉的,越是想这些东西,头越是疼的厉害。林晚婧从口中抽出体温计,38.5度,看来用睡觉的方法降温效果很不显著。又在被子里辗转了一会儿,她终于心一横坐了起来,顷刻间天旋地转,待这阵晕眩消退,林晚婧找了件厚实的洋装穿上,用梳子随便将长发梳顺,而后便起身下楼,刚转过楼梯的转角,却见三姨太又蓉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虽说正是周末,但她竟没有在牌桌上挥金如土,林晚婧自然觉得奇怪,便在这讶异的空档,迎面上楼的小厮喊了声大小姐,楼下众人齐齐看向她,她只得笑了笑,道了声三姨娘安好,凭栏往楼下来。 出乎意料的,平日里高冷的很的三姨太今日里却极热情的,抢在莫织冬前便齐声向林晚婧拥来,到了她跟前,将她往跟前一搂: “这不是听说你病了,来看看你么。我还没来得及上楼,倒是你自己下来了。”说着,她抬起手探林晚婧的额头:“这烧可是退了?” 林晚婧甚是方案三姨太的这种“无事献殷勤”,边强颜笑着客套,边往母亲身边挪。莫织冬自是心知肚明女儿的无奈,顺势将挪到跟前的林晚婧拉到身旁坐着,又喊了佣人去端后厨热着的鸡丝瑶柱粥,待林晚婧喝上了,林老爷子的话头才又回到方才的话题上来: “刚才你说想跟人合伙做茶叶生意,对方可能信的?” “是啦,老爷,早年不是常听老人们说,在兀脊岭的深山里有一株大红袍老树么?” “怎么?那株老树精被找着了?” “可不是!南城外的富盈茶庄,老爷您听说过吧?” “听过,说是满清朝年间专给皇上恭茶的,谁知道呢……难不成这事儿还跟他们家有关?” “听说啊,福盈茶庄现在那个管事儿的……好像姓……姓付来着……”三姨太寻思片刻,“对,付先生,他们把那株老茶树请出来了,就种在城南新购的茶园子里,明年收了叶子大卖一笔,本啊利啊就都回来了。” “我觉得吧,这事儿有待商榷啊……”林老爷子道,“暂不说这大红袍不都是生长在绝壁上的才算是极品,眼下这个时节是植茶树的气候吗?” “老爷,我就说您这老思想该更新了吧!当然要现在种下去,到了春天才会有茶叶收啊。现在洋人最喜欢的可是咱们的茶叶,您看福盈茶庄,年初时候接了个法国商人,现在阔绰的……听说名字都写在大帅的年会名册里了。” 帅府的年会是鹭洲政商两界每年的重头戏,受邀的嘉宾非富即贵,与其说是一种荣耀,倒不如说是实力的认可。 见林老爷子沉默不语,三姨太又接着道: “怎么,您还有什么顾虑的吗?有福盈茶庄牵头,又有好几个大老板合伙,这事儿可是十拿九稳的。” “你的话我听着是满放心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这事儿还是有什么地方不妥……”莫织冬索眉道,“要说前年吧,你也做过一次投资,结果也就是石沉大海了不是……” “大姐,您怎么还提那事儿啊!都说了那次是我信错了人,站错了队嘛,这次连‘四海’钱庄的老板都入股了,他们骗谁也不敢片贾大老板呐!” 四海钱庄是鹭洲的第一大钱庄,贾老板黑白道通吃,纵横商场。 “还是说……你们就是不信我对吧?”三姨太脸色一沉,撅起嘴往沙发里一坐:“老爷您就是偏心!早些年二姐跟人合伙开医院,您给钱。去年大姐要买秀坊,您也二话不说的准了。我做点事儿怎么就这么难呢!还说不偏心……” “怎么又翻旧账!还有,你在这儿跟谁耍脾气呢!给我把衣服整理好,坐端正咯!”林老爷子眉头一皱,训道。 三姨太闻言,乖乖的收起二郎腿姿势,端正的坐好。 “跟你说多少次了,织冬和以珊做的那是实业,钱不在了,资产也是在的。你呢?你这是投机!钱没了,东西也是别人的,你说我们要不要考虑清楚?”林老爷子喝了口茶,接着道,“再者,我说不同意了吗?” 这些琐事林晚婧听的无趣,眼下却也没什么胃口,便将只喝了几口的粥在茶几上放了,抬起头,却看见阿玲在屏风后面探过脑袋,面有愁容的看着她,不等她开口,三姨太已经说话了: “阿玲,你这丫头片子,去哪儿摸鱼了?小姐起了也不知道!” 阿玲瘪瘪嘴,低着头快步走到林晚婧身边回话:“小姐,档口来电话,说是有位大客户来了,恐怕得您亲自去见见。” “大客户?什么人架子这么大,店里一帮老少爷们儿都伺候不了?”三姨太得了便宜,自是要讨好老爷子,眼下最直接的方法便是护着林晚婧,让他看看自己对这个“女儿”有多爱护。 林晚婧最见不得三姨太这副刁难人的样子,忙开口替阿玲解围: “我没事了,在家里闷着也是头疼,去店里走走也好。”林晚婧道,而且她直觉并不像阿玲说的来了大客户那么简单。 别过一家人,林晚婧披着母亲的裘皮大衣出了门,直到坐进车里,阿玲这才说了真话: “小姐,店里并非来了大客户,而是有人在店里闹事,打起来了。” 林晚婧听闻,脸色一沉,司机也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一路开的飞快。赶到万利商行的时候,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将店门围的水泄不通。 “大小姐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人群中让出一条路来。 少年手拿着柴刀在柜台前站着,目测十五六岁的样子,黄掌柜同另一个胖的一脸横肉的少年在柜台后面躲着,原本摆在柜台上的文具和陈设摔了一地。 “都愣着看戏么?!”林晚婧向周遭站了一圈的杂役厉声道,“家丑不可外扬,你们还不去关门?!” 店里的几个男人闻言,赶忙将店门掩上,店里的光线一下子暗下来,气氛越发压抑,众人屏息看着林晚婧缓步走到少年更前,与他对视,柔声问道: “阿隆,这是做什么?” “大小姐……”名为阿隆的少年声音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而颤抖着,只唤了一声,便哽咽起来。 “大小姐!这小子偷东西!”柜台后躲在黄掌柜身后的男子先声夺人,“刚才我看见他在你房里偷偷摸摸的。” “我是去查订货单,没偷东西!” “谁知道你偷没偷!我看你根本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了!贼的儿子也是贼!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胖男子指着他叫嚣,面红耳赤。 “你给我闭嘴!胖子你这混蛋,我忍你很久了!看我今天不砍死你!”阿隆的脸色骤然煞白,提起刀便要冲杀过去。 “好了!你冷静点!”林晚婧定定看着眼前红了眼的少年,她能看到到他周身的颤抖,也能闻到鼻息中发散出来的酒味。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林晚婧边慢慢向他移动,边安抚他:“我们早说好了的,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不再提了,我是相信你的……” 可柜台后的胖子似乎不打算就这样结束这场好戏,高声叫嚣:“我就说了怎么样?!当年你爸就是偷了主人家的东西被打断了腿,现在你也偷东西!你就是老鼠的儿子!” 阿隆咆哮着骂了一句粗口,林晚婧见他到了爆发的边缘,赶忙上前,伸手遏住他举刀的手腕:“你想清楚了吗?冲过去,这骂名你可就坐实了,一辈子都洗不掉,对得起我们林家给你的信任吗?” 这句话,阿隆似是听进去了,布满血丝的双眼晃了晃神,柴刀当啷一声落在地上。可他依然气着,手臂上青筋凸冒,紧握着的拳头咯吱作响。 “这里谁在闹事?!”一声喝令,人群安静了,穿着警署制服的男人带着一队警员冲进来,荷枪实弹,煞有介事。 “他!就是这小子!先是偷我们大小姐的东西,被我逮了个现行,拿刀追砍我要杀人灭口!”胖子指着阿隆大声控诉。 警长模样的男人眯起眼,目光在满身酒气的阿隆和地上的柴刀之间游走,而后道:“既然是盗窃,那赃物呢?” “在他身上!”胖子又指控。 “搜。”队长一声令下,几名警员便上前在阿隆身上摸索起来,林晚婧看着他们行动,眉头一皱,别过眼去。 不一会儿,阿隆本来就不厚的棉衣被脱了下来,然后是棉裤,再是衬衣,隆冬时节,他**着上身,仅穿着一条底裤在寒风里发抖。见没发现什么大物件,一众人又将刚拔下来的衣裤一一翻找,直到“锵”的一声脆响,红宝石戒指从裤子口袋里滚落出来,碰撞在青石砖地上滚出好远,警员把戒指捡起来递到林晚婧面前:“小姐,这可是你的东西?” 林晚婧看到那戒指,神情骤然一暗。 “大小姐,我没有偷东西,这东西真不是我拿的!您信我啊!” “少废话!不是你拿的怎么会在你口袋里!”警长拿着证据,声音又高了八度。 “我也不知道!一定是有人加害我!” “人赃并获你还有什么可狡辩的?!跟我们走一趟吧!” “稍等。”一直没说话的林晚婧终于开口了,她先是看向警长,求请道:“不管他做了什么,要带他走也至少让他先把衣服穿上吧。”领队的男人寻思了片刻,扭头向摁着阿隆的步下点了点头。看阿隆开始穿衣服,林晚婧又道:“这东西,确不是这小子拿的。戒指我上周在港口的时候就丢了,当时想着也不是什么大物件,就没有声张。警长可以去问洋行的各位管事取证。”这样说着,她看向从柜台后面探出头来的胖子:“你说呢?毕竟那天,万利行的人我只挑了你去。” 胖子听见林晚婧当着众人面点名问自己,不由得一个激灵。警长是处理过这各种情形的,自然听得出林晚婧话中深意,示意手下过去控制胖子,这正是林晚婧所希望的,而后,她又小声对警长道: “警长,借一步说话。”两人走到窗下,林晚婧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大洋,偷偷塞进警长手里:“老人家还有句话,叫‘一个巴掌拍不响’,阿隆这小子今天闹事也确有错,您帮我带回去给点教训,但还请手下留情。” “林大小姐深明大义,冯某佩服。”队长笑了,转过身对着手下和当事人道,“穿好了吧?穿好了就走吧。” “大小姐,我是冤枉的……”阿隆看着林晚婧,试图做最后的争取。 “我知道。没事儿的,跟他们去,我一会儿就来。” 警察队带着两个闹事者在店外人的指指点点中离开了,林晚婧环顾了一番凌乱的店门,叹了口气——今天下午算是不用开门了。她简单的安排了几个人做清扫,而后上楼进了自己的房间。 方才阿隆说,他是在这间房间里查订货单,订货单通常不经由她过目,而是由掌柜的记录详细了直接送到厂里去。林晚婧在书桌上好一顿翻找,最终在抽屉里找到了绿色封面的订单记录本,出现的如此蹊跷,林晚婧心中不免奇异,自从她接手后,账本换了全新的,带着精致的西洋锁,所以她的抽屉通常是不上锁的。她在椅子上坐下,将订单记录翻开,仔细一页页查看,终于找到一条年底的记录——四海钱庄的贾老板订了一匹12号色的缎子。 乍一眼看过去没什么特别,但细看却能发现“1”的墨迹颜色与整行字都不相同,也就是说,有可能“1”是之后添补上去的。订单通常一式三份:一份保留在客户手中,一份由掌柜抄写了字母联盖了骑缝章送去厂里,另一份则抄正在本子上留存店中备查,而负责誊抄的正是阿隆。看到被人修改过的订单,林晚婧更加确认了阿隆是被人嫁祸的这一事实,她不动声色的将订货单放回抽屉里,带着阿玲往警署去。 有了林晚婧的交代,再加上阿隆认错态度良好,警署并没有太为难他,只是打了几警棍以示惩戒,胖子则没有那么幸运,被警署的气氛一吓,口供前言不搭后语,矛盾重重,警察最终认定是胖子偷了林晚婧的戒指,还嫁祸阿隆,好在林晚婧并不打算追究,这才决定拘留几天让他常常牢饭的味道。 林晚婧领着阿隆从警署出来的时候,下午还未过半,时候尚早,林晚婧刚好能问他了解下订单的事: “到底贾老板订的是2号色,还是12号色?” 为了方便工厂和绸缎庄调货,商行里每季度都会制作明确的面料色卡,2号色代表墨绿,而12号色则是鲜艳的玫红,一旦出错,客人基本是不要货的,甚至会要求商行赔偿3倍于订金的违约金。 听说林晚婧已经发现了订单的疑点,阿隆便也不再隐瞒,将事情和盘托出 “是2号色,我记得很清楚。”阿隆回答的斩钉截铁,“那天贾老板来的时候是我接待的,他说要订一匹面料又不知道选什么颜色,只是特地说不要红的,我就推荐了今年最新出的墨绿色,也就是2号色。前两天我在市集上碰到厂里的女工阿芬,她跟我说起这事儿,说贾老板好奇怪,先订了一匹桃红的,又订了批玫红的,都是做旗袍的料子,若是送给大太太和小老婆,两个人见了面不打起来才怪。我这才觉得事情不对,想到要查单子。” 听他这么说,林晚婧心中有数了,八成是黄掌柜写错了单子,又怕客人不要货惹祸上身,这才想到要嫁祸阿隆,再加上胖子平日里与阿隆积怨已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阿隆赶出万利行,待贾老板发现货不对板东窗事发时,已经找不到阿隆对峙,最终吃哑巴亏的,只有林家。 正所谓“无巧不成书”,刘瑾平日里是极少过问治安案件的,可今日碰巧要来保释之前在港口同搬运工人起了冲突的麾下将士,刚把事情处理好准备离开,同行的陆沧瀚又懒驴上磨的非得去趟厕所,留他独自在旁厅里等着。 茶几上的报纸翻了几遍,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刘瑾这便站起身来想往门廊外抽支烟,回转身却见林晚婧刚巧从办公室里出来,心事重重都写在脸上,自然也无心旁顾,径自往门外去,她的脸色很是不好,比之前见她的样子更糟了几分。 他本是想上前留她的,几番努力才将这份冲动压抑下来,谁知好巧不巧的,陆沧瀚刚好从卫生间回来,正看见他踌躇的一幕,于是不解问道: “就这么站着?” 刘瑾却不答他,毕竟那日在港口的事,陆沧瀚不知道,而他也不想说。 那日自港口离开后,刘瑾本是想直接送林晚婧回家的,奈何林晚婧却说洋行里还有些稀碎事情需要打理,执意回洋行去。刘瑾无法,只得在云鹭宾馆随便吃了些,而后便驱车送林晚婧回洋行,一路上,林晚婧都不怎么言语,只是倚着车窗,斜睨着窗外发呆,雨后初霁的阳光落在她脸上,白皙细嫩的皮肤隐约透出些红晕来,像极了俄国工匠手心里精致的白瓷娃娃。 一路无话,直到到了洋行的黑铁大门外,林晚婧下了车,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定住了脚步,然后回转身看向他,略显苍白的薄唇轻启,道: “少帅,之后与工厂有关的事,我都会按时交到你的办公室,你的订单排期,我也一定不会耽误……” 闻言,不安的预感令他心头蓦地一紧,不及问,便听她道: “我想……我们之后还是少见面罢,不见,更好。” …… 见刘瑾呆立着不做声,陆沧瀚不免疑惑,转到他跟前,抬手挥了挥: “喂,还看呢?人都走了!” 刘瑾醒过神来,看向陆沧瀚,正色道: “我问你啊,什么情况下,凤汐会说再不想叫你这样的话?” 凤汐是陆沧瀚青梅竹马的相好。 陆沧瀚着实愣了许久,才回答: “大概…是我说了什么错话,或者做了什么得罪她的事吧……”说到这里,他突然领悟到了什么:“怎么?晚婧小姐说不想再见你吗?!” 刘瑾却不理他,只是喃喃着:“做错了…或者说错了什么?” 而后又陷入了关于那天的回忆里…… 那日他们之间并没有多聊什么,林晚婧的脸上带着难以遮掩的疲惫,与他说话也有些心不在焉,但他只以为她是太累了,便也不做多想。 如果非要说聊了些什么,大概是吃午饭的时候,林晚婧忽然问了他一个措手不及的问题,她问: “少帅,您有喜欢的人吗?” 这个问题她似乎深思熟虑了很久,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问出口。 “有……吧。” 他答,垂下眼装作在吃饭,却也没留意她的神色,只是觉得过了许久,她才又问: “即使如此,那天晚上你为何还特地去找我,说那些摸不着头脑的话?” 她指的,是那晚他突然说要她嫁给他这件事。 这个问题的问的他一时有些茫然——真心话在酒精作用下才特别容易说出口,如今清醒了,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来了。于是他强装镇定的喝了盏茶,找了个不算牵强的理由: “如今我们这样的合作关系,难免有许多接触,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巩固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我认为这样最为稳妥。” 听了这话,林晚婧沉默了好长一会儿,良久之后,才笑了笑,道: “少帅好谋略,不从商,真真是可惜了。” 那时,他只当她说的是恭维他的玩笑话,可如今想来,她那一刻的淡淡笑容里,却带着三分失望,七分凄凉…… “还想呐?我说你别想啦!再不追出去,人可真走了啊!” 陆沧瀚用力摇了摇刘瑾,他醒过神来,快步往警局外去,出了门厅,正听见林晚婧与阿隆的谈话,又交代他回家安心养伤,这才许了他先行离开。 也不知阿隆是认出了刘瑾,还是认出了他的制服,离开前,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恐,这个小小的细节林晚婧自然也看到了,回转身,正对上刘瑾复杂的眼神。 可来不及读懂,她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脚底仿佛踩在厚厚的棉花上,又仿佛身在暴风雨中颠簸的轮船上,天昏地暗的连伸手去扶门廊柱都做不到,好在刘瑾眼疾手快,上前将她揽进自己怀里: “你该对自己也宽容些的……” 林晚婧没想到这样也会遇见他,慌乱中带着些局促,道了声谢便要站起身,可她决然是拗不过刘瑾的力气的,正在这时,阿玲已带了司机取车回来,看见这番情景,一时间拿不准要不要开口破坏这空气中都带着蜜味儿的气氛,直到刘瑾开口问她: “你们家小姐有习惯去的医院吗?” “有。在泉湾道上有一家英国医生开的私人医院,我家小姐习惯去那里。” “也行,反正我也没有其他安排,就‘押’着你们家小姐看医生去吧。” “我没事,真的不用去医院了。”林晚婧挣扎着站起来,陆沧瀚见状,忙帮腔道: “晚婧小姐,您还是从了我们少帅,乖乖看医生去吧。您是要少帅‘押’着您去呢,还是抱着您去呢?” 林晚婧只觉得自己大概是脑子烧坏了,竟然想不出反驳的话来,气鼓鼓向刘瑾道: “少帅,你也不管管他……”可她的话到这儿便顿住了,因为她看见刘瑾抿着的嘴角露出丝笑意来,看到她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通红的双颊,笑意愈深,方知陆沧瀚这次的不正经正和了他的意,而她的这句求助听起来倒更像是撒娇,于是没出口的话便浓缩成了一个重重的“哼”,别过脸去不再看他们。 Chapter 10 刘云柔亲启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晚霞染红天际,归巢的雀鸟在天幕下掠过,背着夕阳,留下长长的鸣声,冬日里的晚霞比不上夏日里那般姹紫嫣红,明亮的橘黄色将天空过度出好看的层次。 “小姐,该回去了。”阿玲看了一眼墙上的西洋挂钟,小声提醒道。 这家完全西式的咖啡厅开在租界内,是**机构、使领馆与洋行的集中区,店内的陈设均从英国直运,典雅精致。 “再等等吧。”林晚婧回答,目光又转向了窗外街道…… 兴许是记挂着订单的事睡不踏实,林晚婧一早便醒了,简单吃了些早餐便带着阿玲直奔商行,不出所料的,抽屉中的订单记录本已被人偷偷取走,她也没再问黄掌柜要过,这种事情没必要大肆宣扬,自己心中有数就行了。 阿隆一早便来了店里领罚,林晚婧只罚了他两个月的月钱,胖子还在警署的大牢里关着,但盗窃还栽赃这样恶劣的行径绝对是不能容忍的,解雇是肯定的。打架的事情就这样结束了,不再追究。 临近中午的时候,林晚婧赶到了林老爷子亲自管着的宏麟织造厂,还是上班时间,工厂的一众管理都在老爷子的办公室中坐着,还有两名女工坐在他们对面,众人神情严肃,似在协商着什么,林晚婧见状也不进去打扰,只是在外面的椅子上坐着,望着车间里轰鸣的设备发呆。 这是她第一次来织造厂,工人们对这位初次见面的大小姐充满了好奇,偷闲向她这边望,林晚婧自然觉得不自在,好在这种等候没有太久,手中的报纸刚看了半页,办公室的门开了,两名女工窃窃私语着走出来,眉目中带着笑意,林晚婧却觉得她们的笑容带着些许得逞的意味。她们为什么笑,林晚婧能猜到几分,于是叹了口气,站起来轻轻叩响办公室的门框,林老爷子见女儿来了,愁容立刻被笑意取代: “今日怎么想着过来?” “女儿想着好久没跟爸一起吃午饭了,所以特地赶过来咯~~~” “要我说呢,来陪我吃饭只是顺带的,怕是有旁的事,特地来吧?” 林晚婧嘿嘿一笑,“知我莫若英明神武的老爸是也!爸,能不能把订单记录给我看看?” “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林老爷子无奈的笑着摇摇头,从抽屉里拿出本子:“不过你看这个干嘛?” “就想了解下这个季度的订单状况呗。”林晚婧随口回答,接过本子目光便没再移开过。 除了已经出货的订单之外,这款面料的订货记录只有一条,订货方仅写了一个“云”字。 “爸,这个‘云’是谁啊?” “云?”林老爷子蹙眉想了会儿,了然道:“哦,那一条是少帅的订单。” “哪位少帅?”林晚婧不记得刘家三位少帅里还有带云字的。 “这个问题你问我?”林老爷子看向女儿,笑意里带着几分玩味:“我可听说,我的掌上明珠跟这位少帅走的很近啊。” “他不是叫刘瑾吗?” 听女儿直呼刘瑾大名,老爷子眉头蹙了蹙,看向她:“帅府长子名瑾,字‘云柔’。在我这儿就算了,在外面可不能这么没大没小的。” “哦……”林晚婧吐吐舌头,她确是不曾想刘瑾竟给自己取了这样一个温婉的字号,这也就说的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帕子上绣着云纹,又特别中意那枚浑然天成的流云纹金丝砗磲扳指。 吃过午饭告别了林熙峰,林晚婧驱车赶往刘瑾的办公室赶,虽说之前是她撂下了狠话,说不要再见他了,可如今是要求他帮忙,刘瑾该是会念着旧情的吧。 可惜的是,林晚婧吃了闭门羹——前台的文员说,少帅正在办公室里开会,在林晚婧耐心等待了一个小时之后,文员又歉意的告诉他会议结束后,少帅还要处理大量文件,已经推掉了所有下午的会客安排,所以恐怕也不会有时间见她,林晚婧无法,只能在纸上写下事情的大致情况,请文员转交,之后她便来了这个咖啡厅里坐着,满心希望刘瑾会看到她的留言,按照留言后面的地址来这里找她。 咖啡厅里的挂钟敲响六下,一声声敲碎了林晚婧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小姐,咱们回去吧,差不多是吃饭的点了……”阿玲再一次小声提醒,她本想说少帅不会来了,但话到嘴边,见到林晚婧落寞的神情,却又咽了回去。 这一次,林晚婧没有再坚持等待,而是唤来服务生买单。 离开咖啡厅的一刻,林晚婧忽然觉得自己傻的好笑:之前她那么任性的说不要再见他了,如今又怎么会幼稚的以为他会为了这样鸡毛蒜皮的小事来赴约?究竟是什么,让她产生了这种“与刘瑾之间存在某种联系”的错觉? 细细想来,他们之间根本什么都没有,就像她之前义无反顾的相信自己与李凌瑞之间青梅竹马的默契会天长地久到世界的尽头一般,到头来这种期许,终究只是一厢情愿。 街边的路灯亮起,昏黄的光线从车窗透进来,一边照着神情复杂的林晚婧离咖啡厅越来越远,另一边则映着刘瑾轮廓分明的侧脸,他的目光凝聚在手中几页信纸娟秀的钢笔字上——下午开完会,前台的文员将这封留言送到他桌案上,只说是一位小姐送来的,即没说姓氏,信封上也没写署名,只写了“刘云柔亲启”五个字,他有些疑惑,敢直接写他字号的小姐,他的印象中还真没有几位,只是不等他细看,陆沧瀚又送了大叠的文件进来,这封未开启的信便被埋没在了文案之下。待他合上最后一本文案重新看到那个信封的时候,已经是晚饭时间。 刘瑾自心底里有些埋怨自己——他早该想到会胆大到直呼他名号的小姐,除了林晚婧还有哪个。他直觉这个时间林晚婧不会等在那里了,但他却希望她在。可是赶到咖啡厅的时候,店门已然半掩,侍者在店内外来回忙碌着收拾招牌,看样子,林晚婧确是已经离开了。 沉吟片刻,刘瑾向副官道:“帮我安排后天下午去一趟四方钱庄” 一匹缀金丝的缎子价格是300大洋,赔三倍违约金那就是900大洋,再加上需要退还的100大洋订金,一千块大洋的总额要她去哪里弄?她又不想让父亲知道这件事,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好,他还怎么相信她能成为林家产业的大当家? 林晚婧心烦意乱,仰天默默哀嚎了几声后,趴在桌子上不动弹了。 “大小姐,堂里有人找您?”阿隆在门外禀报。 “不想见。”林晚婧拒绝。 “这个……大小姐,我认为您还是见见的好。” 阿隆听见门内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之后,林晚婧终于开了门,负气着下了楼,每一步都踏的很重,似与楼梯有多大的仇怨似的。 听见下楼声,堂里坐着的客人“倏”的站了起来,忙不迭的转身,见着林晚婧,立刻扬起了献媚般的笑脸。 “原来是贾伯伯啊,今天怎么有空来看我?”林晚婧礼貌的笑容里透着些无力。 前一日,林晚婧单枪匹马带着伴手礼到四方钱庄找贾老板赔罪,希望他能谅解自己的过失,没想到贾老板非但不给面子,在得知面料颜色错了之后,更是据理力争的将林晚婧好好教育了一顿,面子没给,礼物倒是照单全收了。 “世侄女,昨天世伯的话可能有些重了,你别介意啊,”贾掌柜往边上让出位置,指着桌上各种礼品,笑道,“昨天我可能是太累了,心情不大好,世伯从小就疼你,这点你知道的,这不是今天想起来了觉得心里不安,特别带了东西来跟你赔不是么。” “贾伯伯太客气了,晚婧没放在心上,况且您说的也没错,不能因为咱们两家熟就坏了规矩,赔偿金我筹到了就送去给您,礼物您还是带回去吧。” “别介!”贾老板听了林晚婧的话,霎时间“花容失色”,“晚婧,世伯这不是来跟你商量这事儿了吗,赔偿金就别提了,那匹缎子我要了。” “啊?那成色可是完全不一样啊,用您的话来说,就是您点了一盘回锅肉,我却给您上了一株烂白菜,您吃不下啊。” “不不不,晚婧,你听世伯说啊,这匹料子世伯不仅要了,而且越快交货越好。” “可是我已经叫工厂那边停下了啊……”这话不假,既然客人都不要货了,多经过一道工序便要多付几位工人的工资,继续做下去是不合算的。 “那,能不能再帮我赶赶呐?” “我可以跟我爸说说,但是……为什么啊?”林晚婧彻底云里雾里了。 贾老板犹豫了许久,终于下了决心一般,凑近林晚婧低声道:“晚婧,这事儿我告诉你了,你可别告诉别人啊……这缎子啊,少帅要了。” “哪位……少帅啊?” “云帅啊。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打听的,说我订了这么一批缎子,她母亲刚好想要这个颜色,要拿他的那匹跟我换,他亲自来找我已经是天大的荣幸了,我哪儿敢要他换啊,既然他要,我双手奉上便是。啊,对了,所以啊,这匹料子你可得帮我看仔细了,千万别有什么纰漏,然后帮我小心包好,包漂亮了,记住啊!” 一直到走出万利行,贾老板都在千叮咛万嘱咐她一定要小心再小心,仔细再仔细,林晚耐心的一一应承。送走了贾老板,林晚婧的心情可谓是好到家了,站在廊下欣赏着街上的车水马龙,心里盘算着要怎样答谢刘瑾的慷慨相助,却见刘瑾的副官穿过街道向她来,到了跟前,向林晚婧一个敬礼: “林小姐,少帅让我来问问您,今日下午是否有空……” 副官这样说着,伸手向停在街对面的黑色轿车,比了一个请的动作。 她还没来得及去找他,他倒是自己来了。 林晚婧回店里同小厮们交代了几句,这边拿了包出来,同副官一起往对街去。 到了车前,车门打开,刘瑾在另一侧窗边倚着,知是她来,却也不看她,只是道: “上车吧,带你去个地方。” 林晚婧很是听话的坐进车里,侧过脸,看着身边的男人——他不知正在想什么,看着窗外,喉头微动,似要说什么,又似在等她开口。而她似乎有好多话想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于是道: “这次的事,谢谢你。” “没什么,你不必放在心上。” 织金的缎子价格不菲,林晚婧也拿不准刘瑾究竟是真的想要,还是只是为了帮她,于是又道: “少帅,那匹缎子您是真的要吗?若是并不喜欢,便且替我保管着,待我攒够了钱便问您赎回来……” “我说了,你不必放在心上。”刘瑾打断她:“但若是你喜欢,便自己留着吧。” 林晚婧原本是不想太麻烦他的,见他误解了意思,慌忙摇头,刘瑾最是喜欢看她这无措中带着些娇羞的样子,轻笑一声,又道:“那天晚上我去找你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想必等了我很久吧?” “也没有等很久……” “下次若是约我,直接写时间地点就好了。我若不是直接看了落款,这样的长篇大论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去,要是因为这个迟到了,你可别怪我。” “我只是担心你不来,可若是抽空看到了,也许还有转机……”林晚婧这样说着,转念一想起他是赴约了的,笑意便染上了嘴角。 见她笑了,他有一瞬间的失神,于是后面的话便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直到听见她唤他,这才幡然醒过神来: “以后不用这样称呼我,‘少帅’两个字听着生分。” 林晚婧眨巴着眼看着他,想了许久才问: “那…喊你什么?” “你不是知道吗?”他从内口袋里拿出那封她些给他的留言,“怎么,有勇气写,还没勇气叫吗?” 林晚婧看着牛皮纸信封上亲笔写上的“刘云柔亲启”五个字,大脑霎时间一片空白,愣了许久才申辩道: “我…我当时定是急的六神无主了……”这半句话刚说出口,她又顿住了: 是啊,越是情急之中,便越是真情流露。 见林晚婧自己也意识到了,刘瑾便也不再让她难堪,轻笑一声,抬手拂过她红的发烫的脸颊: “愿不愿意都随你吧”他顿了顿,又道:“但若你这样唤我,我还是很高兴的。” Chapter 11 其他人与我无关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处理完办公桌上层叠的文件,天色已然半黑,华灯初上,刘瑾抬手揉了揉酸胀的眼角,起身走出办公室,到了走廊上凭栏站着,夕阳刚沉下了海平线,海天交接的地方还残留着一丝余光,就是这一抹亮丽的橘色,却将整片天空染出了由赤红到绛紫的瑰丽色彩。 刘瑾忽然间觉得,林晚婧就像是这一抹残留的余光——若说一个人的出现,能改变另一个人的生命,让他看见除了黑白之外的其他色彩,在遇到林晚婧之前,他是决然不相信的。 可是现在,他信了。 鸣叫的鸥鸟,翻涌的海浪,瑰丽的霞光,那些他早已司空见惯的景致,如今看来,却别有一番情趣,就连跳跃在船侧的海豚,他都觉得似是要引他归来,回到她的身边。 该死,他真是着了魔了,睁眼闭眼,脑子里都是她。 他想的出神,发现身边有人的时候,转过头,却见陆沧瀚已经站在了他面前,他约摸是从大堂的门廊外一路跑过来的,此刻也顾不得形象,解了西装马甲的扣子,大口大口喘着气——今日是帅府尾牙宴,邀请的都是鹭洲政商两界说得上话的大人物,陆家自是也在邀请之列,陆沧瀚作为陆家大少爷,自然担当着撑起整个陆家门面的重担,因此穿的格外正规隆重,也正是因此,他此刻出现在这里,自是极不合情理的。 “你在这里做什么?”刘瑾问他,不曾想,却被陆沧瀚不客气的反将了一句: “这句话应该我问你吧?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记得。”刘瑾淡然道,“可你是知道的,我向来不在意这种宴会。” “嗯,是,你不在意,邀请了谁你不在意,谁会出席你不在意,只是若林晚婧被张三李四抢走,你也不在意才好!” “你刚才说什么?” 很明显,刘瑾在意了。 一想也是,林家在鹭洲商界是排的上前三的,历来都在受邀之列,作为林家大小姐,又是回国的第一个年,这种宴席她自然是要出席的,也算是同鹭洲各界要员的第一次正式见面。而他竟然把这件事忽略了,还淡定的在这里犯花痴。 “我说,林晚婧这会儿就在你们家客厅里坐着呢!不然你以为我敬完酒,饭都没吃就跑来找你是为了什么?!”陆沧瀚可算是把气捋顺了,见刘瑾还在原地立着,狠狠翻了个白眼: “老大,想明白就赶紧着吧!方才敬酒的时候,你们家二少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要不是你爹拉着他,他能搬个凳子坐晚婧旁边你信不信?!” 陆沧瀚原以为他这样说,刘瑾该是要着急的,不曾想他脸上却浮现出笑意来,说的越多,那笑意却越明显,最后甚至轻笑出声来,这一笑,陆沧瀚彻底看不懂了: “你这……什么意思?” 刘瑾将笑容收敛了些,看向陆沧瀚,认真问道: “她今晚是不是特别漂亮?” “酸我是不是?你故意酸我呢是不是?!”陆沧瀚气的嚷起来,“我晚饭都不吃,八百里加急来给你报信,你就这样对兄弟是不是?!对!漂亮!何止漂亮!简直惊为天人好吗?!” 刘瑾自然听得出陆沧瀚话语中的小情绪,放肆大笑起来,笑够了才道: “行了,知道了,你先回去吧。” 陆沧瀚摸不着头脑的一脸懵逼:按理来说刘瑾听他这样讲,该是急坏了的,可眼下他却一点着急的样子都没有。 “你这是………” “我回去换套衣服。” 陆沧瀚所言虽是夸张了些,却也没有掺假,林晚婧知道这样重要的场合,还是有些忌讳的颜色的,于是避开了她常穿的白色和米黄,择了件浅金色洋装,真丝重工打造的裙摆,便是不用裙撑也能呈现出柔软的蓬松效果,荷叶边的一字领,香肩半露,修长白皙的颈上戴着条串珠蕾丝的项链,正中坠着酒红色普鲁士浮雕玛瑙,每一处细节都是正统的西洋范儿,自她踏进会场的一刻起,便立刻成为了全场目光追逐的焦点。 晚宴结束,舞会转场。 这样难得的机会,刘瑾又不在,沈珺懿自然不会放过,借着两家熟络这个优势,近水楼台的陪在林晚婧身边。 林晚婧本是极喜欢跳舞的,可今晚,她只同包括沈珺懿在内的几位比较熟络的少爷跳了几支特别喜欢的曲子,便兴致缺缺的到场边坐着。沈珺懿也看的出她心不在焉,她不表态,于是他便也不再主动邀请,只是陪她坐着闲谈。莫织冬看得出女儿的反常,从一众太太小姐中抽身出来,林晚婧却只道是有些累了,若是可以,能先回家就更好了。可眼下中场休息已过,下半场即将开场,若是要走,方才就该离席,现在只怕是太过失礼。于是只得安抚她几句,让她在场边休息着,无论如何也要撑到结束,林晚婧无法,只得应承下来,可她并不是不舒服,确是不自在—— 那日刘瑾带她去的地方是郊区一处废弃的兵营,三层红砖小楼就建在丘陵草场上,还有面积可观的校场,本是城防部队的营地,眼下城防迁到近郊,刘瑾便有心将这处地方用作安顿南下的难民,又因为兵营离他们合作的工厂不远,他想将这里建成学校,培养一些专攻纺织的人才,所以想听听林晚婧的意见。本该是很悠闲的下午,可是她没想到,到了目的地,却见一众将士已然候着,相比起林晚婧的拘束不自在,刘瑾却是镇定自若,豪不避讳的一路牵着她,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眼下在这晚宴上,那日在场的将士竟有半数出席的,刘瑾又不在,那些目光便紧紧随着她,可他们只是远远的看着,偶有交汇也只是礼貌的点点头,林晚婧只觉得走到哪里,做什么,都像被监视着,因而极不自在。她想寻个边门到露台上去透透气,搜寻的目光被沈珺懿看见,却听他轻叹一声,道: “别找了,这种场合,刘瑾不会出席的。帅府办了这么多年尾牙宴,他就从来没有出现过。” 林晚婧闻言,看向他,眉头一簇:“谁找他了!他不来才更好呢!” “哦?你这般心事重重,患得患失的样子,难道不是因为他没来?”沈珺懿感到一丝莫名的欣喜,“既是如此,我若是邀请你做舞伴,你该是不会拒绝的吧?” 林晚婧瞥了他一眼,佯装生气:“这问题问的,我方才倒是拒绝你了吗?” 沈珺懿一想也是,刚要说话,笑容却僵在脸上,而后一声叹息: “诶,只怕这开场的舞,我是没福分咯。” 林晚婧随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却见刘铭正穿过舞池向她来,见她望向他,他原本就犹豫的神情里立刻多了几分羞涩,不由自主的看向身边跟着的小姑娘。 那小丫头不过十二三岁,机灵的大眼睛看了看林晚婧,然**拳向刘铭比了个“加油”的手势,这个动作林晚婧看在眼里,嘴角不由得露出笑意,这个笑容自是被刘铭看见了,却见他短暂的失神之后,越发坚定走向她,昂首阔步的姿态确与刘瑾由几分神似。 到了林晚婧跟前,彼此道了声幸会,而后便彼此沉默着谁也不说话,小丫头倒是看不下去了,恨铁不成钢似得“嗨”了一声,跳到两人中间,拽了拽林晚婧的裙角,道: “姐姐,我哥想请你跳舞,就一会儿开场的时候,想问问你答不答应!”这样说着,她又回过头,瞪着刘铭道:“看吧,就这么简单,笨死了你!” 刘铭哭笑不得,无奈看着丝毫不给自己留面子的亲妹妹,叹息道:“小祖宗,你回妈那儿吃蛋糕去好不好?” 可小丫头却完全不搭理他,绕到林晚婧身边,左一句“姐姐你就答应他吧”,又一句“我哥都想了一晚上了”,林晚婧为难的回头看沈珺懿,毕竟他邀请她在先,却见他无可奈何的笑着耸耸肩:“没关系,不必因为我为难,毕竟这助攻太厉害。” 这边正说笑着,刘家的侍从急急向他们来,到了刘铭身边,唤了声二少,而后附到他耳边,小声道:“大少爷来了,老爷喊您过去。” 刘铭回了声知道,不甘心全写在脸上——他好不容易决定来邀请她,她眼看就要答应了,偏偏这时候杀出个程咬金来,刘瑾来了,他可是一早就放过话了,他对任何人有意都可以,除了林晚婧。 林晚婧却只见刘铭的神色五味陈杂,再听侍者敲响了三角铁,乐队就位,三两声的调弦试音,下半场即将开场,若是要邀请她跳这开场的第一支舞,现在就该说了,可他又踌躇着不开口,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比林晚婧更迷糊的,是跟着刘铭的小丫头,她频频向刘铭使眼色,最后索性开口催他: “哥,你等什么呢!说啊!” 可回应她的并不是刘铭,却听得刘瑾的声音传来,话中带着笑意: “子妍,你二哥若是不说,便也别逼他了。”他阔步到刘铭身侧,与他并肩站着。小丫头大约没想到刘瑾会来,很是欣喜的喊了声大哥,而后雀跃到他身旁,抬头看他,不解道: “为什么呀?大哥你不知道,二哥纠结了一晚上,关键时候掉链子!” 刘瑾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却不应她,而是看向林晚婧,伸出手道: “晚婧小姐,可以请你跟我跳支舞吗。” 不知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仿佛只要见到刘瑾,周遭的一切喧嚣嘈杂便都安静下来,她只听得见他的声音,于是不假思索的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里,然后仍由他领着,往舞池中央去,直到他揽上她的腰,掌声和乐声一同响起,林晚婧才幡然醒过神来,恍悟自己的这个决定多么意义非凡。 她抬眼看他,他的下颚就在她抬眼可及的地方,而他的胸膛理她这样近,近的能听见他均匀的心跳声。 他大约是感应到了她的目光,低下头来,温柔的嗓音在她耳边道: “抱歉,我迟到了。” “你该同我商量下的……”林晚婧怨他。 她指的是请她跳舞这件事。 刘瑾轻笑一声:“那么你呢?你也没跟我商量啊。” 他指的,是林晚婧出席晚宴这件事。 “我以为你至少该看过宾客名单的……” “可晚婧你该是知道的,除你之外,其他人与我无关。” 是啊,所有人都知道,帅府的尾牙宴办了这么多年,刘瑾从没出席过,可今天,他为她开了这个先例。 “我想,那天晚上我对你说的话,你该考虑考虑了。”刘瑾又道,依旧在她耳边,呼出的气息触在她脖颈上,带着淡淡的烟草香气。 “我只是答应陪你跳这支舞而已……” “但……你觉得现在你还有拒绝的余地吗?”他刻意用力攥了攥掌心里的她的手,而后又将她往自己身前带了带。 “若我拒绝呢?” 她倔强的仰起头,看着他,如水的双眸里带着些坏坏的笑,于是应他的这句话便像是撒娇一般。 不曾想,刘瑾却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她的额前,猝不及防的亲密动作,领她瞬间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偏偏他的手定定环在她腰上,完美阻止了她的脱逃,她的局促他定是感觉到了,于是得逞一般笑道: “我用我全副身家,打赌你不会。” 在场边旁观了全程的陆沧瀚可算是看出来了,难怪他方才去找刘瑾的时候,他那样镇定自若,还能抽空回家换个衣服,原来关于林晚婧,他早已成竹于心,势在必得。 Chapter 12 不准再有第二次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不会拒绝吗? 自舞会结束,林晚婧便一直在问自己这个问题,可是无论自问多少次,她都问不出答案。明晚就是小年夜了,商行已经放了年假,若不是早前答应过今天要去港口接回国的妹妹,她是决然不愿意出门的——她能猜到市集上的云云众口会把舞会的事传成什么样子。 流言而已,四十九天之后就可以散尽了吧,至少她希望如此。 正所谓“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也不知是不是想让她早点把这“大好姻缘”订了,林家三姨太开始像小报记者似得,有事没事便在家里张扬李顾联姻的最新情况,据说李凌瑞已经定下了船期,不日便将回到鹭洲,他此行回来便是为了将婚期定下,他要娶顾家大小姐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不容更改了。 就像她与刘瑾的事,整个鹭洲都知道,刘瑾倾心林家大小姐晚婧,目无旁人。 其实她已经不再纠结于这件事了,能想通,还要归功于沈珺懿当日那翻言辞,她只是对自己和李凌瑞之间的这段关系感到失望——他订婚的这件事,从未与她说,如今要回来了,也不同她说,她想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他们之间会变成这个样子。 林晚婧一路都在想心事,脸色沉闷,不时还轻轻叹气,见她如此,司机依照她的要求将车停稳在港口旁僻静的巷子里之后,又见离客轮抵港尚有一段时间,这便主动请缨去给她买些吃的——据说,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食是可以缓解的。 这条巷子靠着海,在港口辅道的尽头,远远可以看见码头上川流不息的人群,耳边却只有似有若无的滴水声,不知哪户人家开着收音机,悠悠的歌声与烤面包的香味一起飘散在空气当中,林晚婧渴望这种静谧许久了,于是摇下车窗,靠着椅背闭目养神。 司机徒步穿过巷子,刚转过转角,肩膀便被人勾搭上了: “阿标,别来无恙啊。” “胖子哥,你吓死我了啊!”阿标抚着胸口喘息,“你在这儿做什么?” “等你啊。”胖子咧开嘴笑了。 “你的牙怎么了?好像……” “哦,前两天在局里被那群杂碎打的,”胖子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今天没上班?” “有,跟大小姐来接二小姐的,这不是来给大小姐买点吃的么。胖子哥,这一代你熟,哪家店的东西好吃,带我去呗。” “你小子倒挺殷情的嘛,是条好狗。”胖子拍了拍阿标的肩膀,似是玩笑,却带着一股子嘲讽,“行,哥带你去。走吧。” 胖子领着阿标穿过码头广场直往对面的巷子中去,阿标直觉不对劲: “胖子哥,咱们这是去哪儿?好像有点太远了,小姐还等着我呢。” “行,那就到这儿吧。”一直在前面领头的胖子转过身,笑的奸诈,“小子,哥平时待你不错吧?帮哥个忙行不?” “你说,能帮到的我绝不推辞。” “把你的车借哥用用,哥有急事。” “那不行!车是大小姐的,我要有本事弄辆车,肯定借你!”阿标依然以为胖子在开玩笑。 “别那么小气嘛,你把车借我了,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又能奈我何?”胖子走上前,伸手便要掏阿标的口袋。 阿标后退两步,背却结实的撞在另一个人身上,他回头,见另外三个痞子模样的男人正围堵着他,领头的男人推了他一把,他重心不稳,整个人跌坐在地上。胖子扑上前压着他,从他的口袋中掏出了车钥匙。 “还给我!”阿标抬手去抢,脸上却结实的挨了两拳,鼻血霎时间淌了下来,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你小子,放老实点,今天的事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你被人抢了,没看清楚谁抢的,听见了没?”胖子拽着阿标的领子把他拽起来,说完这话又重重的丢回地上。 “不行,钥匙不能给你……”阿标甩甩脑袋从地上爬起来,扑上前抱住胖子的腿。 胖子踢了他两脚依然甩不开,他递给另外三人一个凶狠的眼神,三名男子围上前来对着阿标一阵拳打脚踢,直到阿标趴在地上再爬不起来为止。 “让你老实点,你不听,是你逼我的,别怪哥。”胖子蹲下身,拍了拍阿标的脸。 阿标躺在地上,看上去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似的。见他如此,胖子起身离去,没走几步,却听身后传来阿标虚弱的呼救声。男子站住脚步想回身再补两脚,却被胖子拦住了: “别管他,走吧,我不想节外生枝。” 谁知阿标喊了几声之后,忽然间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追上前去,一面抱住男子的腰,一面朝着不远处的巷口大声呼救,终于有过路人向巷子里望进来。 “妈的,给脸不要脸的东西。”男子咒骂一句,掏出弹簧刀狠狠扎进阿标的身体里,捅了两刀之后,阿标的手松开了。男子又回身踢了他一脚,这才解气似的追上前面的同伙。 说来也巧,刘瑾同陆沧瀚二人今日也来港口接人,也是因为来的早了,便到商业街上来买些吃食,听见呼救声,带着士官追过来的时候,胖子已跟同伙跑出巷口混进了人群当中。 “追吗?”士官请示。 “先救人。”刘瑾快步朝巷子里躺在地上的阿标走去,却见鲜血已经染红了他白色的制服,制服领口上绣着的纹章已被鲜血染红,依稀觉得轮廓时分眼熟,却看不真切。他蹲下身,将重伤的男孩扶起来,“坚持一下,马上带你去医院。” “先生,请你救我们家小姐……” “你家小姐是谁?” “厚海路南23巷巷尾……白车……我家小姐是……” 他似是用尽了全力,最后几个字只剩了吐气声。 “白车?”刘瑾沉吟片刻,暗叫不好:“安排人送他去医院,其他人跟我过去。” 白色轿车,整个鹭洲只有林晚婧有一部,是费尔南德公爵为她买的,跨过重洋而来,挂在英国使领馆名下,当时还是他陪她去港口提车的,白色车身,金色轮轴和饰件,那车型莫说是在鹭洲,怕是在整个南海岸都是最新的。 听见车门开启,林晚婧当是阿标回来了,也不睁眼,只是开口问道:“怎么这么久?” 男人闷哼了一声当作回应。 林晚婧这才睁开眼,见是个陌生男人坐在驾驶座上,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是谁?阿标呢?” “阿标……该再也不能开口了。大小姐,您得罪人了知道吗?想活命的话,最好乖乖听话。” 眼前的男人,绑票经验丰不丰富,林晚婧不知道,但对于“劫车”这件事,他显然经验不足,几次试着点火发动引擎都没有成功,好不容易缓缓动起来,没开多久却又急刹停下,如此反复许多次也没能开离巷子。 可这车有几分马力,林晚婧心中是清楚的,巷子本就不宽,两侧是年代久远的砖楼,楼间横七竖八的拉着各种粗细的电线,倘若稍有闪失撞上去,车毁人亡是小,若是楼倒房塌,再扯断电线燃起火来,后果不堪设想。 方才绑匪说了,是林晚婧得罪人了,那么他的目标该是她的。 这样想着,林晚婧推开车门,想趁着绑匪与车较劲的时候溜下车去,可偏偏就在她探出身子的时候,车轮子动起来,绑匪该是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的小动作,骂了声粗口,作势便要回过身来拉她,她也顾不得许多,咬牙跨出车去,可脚刚落地,整个人便被巨大的惯性带倒在地上,顾不得疼痛,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脚踝除了痛再无旁的感觉。 白色轿车在向前又滑行了几米之后终于是停下了,绑匪从驾驶位出来,摔上车门,亮出刀子便向她来,未干的血渍顺着白刃滴落下来,她不敢看绑匪此刻的神情,光听那猥琐的笑声,也知道他的表情该是怎样的得意,嘲笑着她的不自量力。 枪声伴着男人的惨叫声响起,在狭窄的巷子里被放大了无数倍,林晚婧转头看那惨叫着的绑匪,却见匕首已然掉落在地上,他的左手抓着右手手腕,汩汩鲜血自五指中渗出来,可他似乎并不打算放弃,因痛苦而扭曲的脸转向她,越发狰狞。 枪声又响,绑匪又是一声惨叫,直直往地上跪去,这一枪该是打在了他的腿上,裤管瞬间被鲜血染红,而后洇了一地。 “居然是你。”刘瑾的声音冷冷传来,“当时既然逃了,就该滚远一点,何苦再被我撞见。” 听见这话,慌乱在绑匪眼中一闪而过,随时取代的便是惊恐,他眼珠子飞速转了转,顾不得枪伤的痛,扑上去捡了地上的匕首,握在手里,回身便向刘瑾刺去。刘瑾料到他会有这样一手,抬起右臂格挡,顺势拖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肘往墙上猛撞,男人吃痛,匕首当啷落地,而刘瑾擒着他的手却没放开,将他反剪了摁在墙上,左手的枪抵上他的后脑。男人的一条腿和一只手臂都在淌血,仅靠一条腿支撑着站立,还能活动的手又被刘瑾扼制着,自然市区了反抗的能力,裂开嘴,唇齿间渗出血沫来: “你知道,爷为毛做这一票吗?”他挣扎着扭头看向林晚婧,嘿嘿一笑,“爷就想看看,铁面冷血的云帅你,能为这小妮子做到哪一步。” “我该是说过的,再让我遇到,定要你好看。” 男人却没有丝毫的悔意,叫嚣着:“来呀,一枪崩了爷,岂不快哉?” 刘瑾扣在扳机上的手指确是摩挲了几下,而后冷哼一声:“窃我情报,抄我布防图,就这样崩了你,岂不是便宜了你?” 巷子另一边,陆沧瀚已带了兵士赶来,见情况已经控制住,带了副官走上前,打量了男子片刻,笑道: “冒死偷了那么多情报,却混成这个样子,收买你的人,待你不薄啊。” 不及男子还口,刘瑾抬手将他击晕,丢给副官道: “给我捆结实了带回死牢里押着。” “找军医看看吗?” 刘瑾本想说要,可是想了想,当时就没从他口里问出的情报,现在想必更是问不出了,于是答道: “不必了,就关着吧,餐食饮水全都免了,也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关着就好了。” 副官应了声是,喊了人将已然失去知觉的男子往巷子外拖去。 林晚婧已由陆沧瀚扶着站了起来,刘瑾将枪收了,上前接过手,扶她靠在自己身上,却见她樱唇咬的发白,额上冷汗泠泠。 “你没事吧?” 两人同时开口,异口同声。 刘瑾知道,她该是看见了劫匪袭击他的一幕,却没看清他反击的动作,于是笑道: “我能有什么事?倒是你,跳车这么危险的举动,不准再有第二次。”他抬手将她额上的汗拭去,本想扶着她坐回车上,可没想到碰到她的手腕,她却蹙眉吸了口气,触电一样要将手腕抽离开,刘瑾神色一凛,将她的腕子捉回来,小心将袖子挽上去,却见她左手腕向内的一面有一处长长的割伤,像是玻璃划开的口子,看不出深浅,却长的几乎要横贯整个手腕,鲜血就从那细细的伤口里渗出来,才轻轻的抹去,却又溢了出来,刘瑾见状,眉头蹙起,向一边站着的陆沧瀚道: “芊黛那边,你自己去接可以吧?我带晚婧去医院。” 不待陆沧瀚回话,林晚婧抢先道: “其实没那么严重,不用特地去医院了,而且,我还要去接我妹妹,云柔你若是忙的话,不用陪着我……”正说着,游轮已驶入港口,长长的汽笛声天海之间,远远的能看到码头上等候的人群欢呼起来,挥着帽子手绢,向客轮上的亲人致意,林晚婧自是看见了,不由得着急起来——眼看着船就要进港了,可她的司机却不知在哪里。 “也是这趟船吗?”刘瑾问她,见她点头,叹道:“真是巧了。” 护着林晚婧坐进车里,刘瑾便被陆沧瀚拉到一边,正以为他要因为去接人的事讨价还价,却见他俊眉一挑,贱贱笑着,压低声音问道: “我是不是差不多,可以准备份子钱了?” 原来是这个事儿!方才林晚婧唤他“云柔”的时候,他便瞥见陆沧瀚的神色有一瞬的震惊,细细一想,也是,自那次林晚婧慌乱之中写下了“刘云柔亲启”的留言,他顺水推舟让她这样唤他之后,他们三个便一直没有聚在一起过,直到今天。所以这大概算是陆沧瀚第一次听见林晚婧唤他“云柔”,这般大惊小怪的,倒也正常。 见他不说话,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只是见他眉间含笑,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陆沧瀚夸张的“啧啧”两声,话锋一转: “我这改口费,你是不是看着给点儿……” 话音刚落,他的软肋便结结实实迎上了一记肘击。 Chapter 13 你是我的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继大小姐林晚婧回家之后,敬山道19号终于在农历新年前姐回了另一位少主人——二小姐晚盈。 林晚盈是林府二姨太以珊的独生女儿,以珊的娘家世代从医,她自己从小耳濡目染,立志成为与祖辈一样出色的医生,悬壶济世,所以远赴日本学医,却在回国的客轮上偶遇正值茂年的林家老爷。林老爷给她的聘礼是一间医院,她日夜研修医学,怀上女儿这件事纯属意外,所以生下林晚盈之后,她便全身心投入到医院的经营里,林晚盈的童年是跟姐姐晚婧一起度过的——在一张桌上吃饭,在一个房间里读书,甚至在同一张床上睡觉,同父异母,却胜似亲生。 车进大门,以珊远远的便迎了上来,但是她显然没想到林晚婧的白色轿车后还会跟着另一辆车,车门打开,先下车的是刘瑾,却见他绕到林晚婧的一侧,本是要扶她下车,但想到她扭伤了脚,索性将她抱下车来,简单说了情况,便抱着她进屋里去。 陪她在沙发上坐了,看着二姨太以珊拿了医药箱来为她清洗包扎伤口,他不知道她的脚还究竟伤成怎样,但他知道正骨是极疼的,所以全程都让她靠在怀里,握着她的手,好在只是扭伤并无大碍,上了夹板,覆了药酒,又交代她少走动,便不需要再做其他治疗。 三姨太又蓉是极会看人脸色的,听说林晚婧伤势并无大碍,便吵嚷着去帮林晚盈收拾屋子,一家老小自是听得出她话外之音,附和着离开了起居室,顺手带上了房门,就连阿玲也看懂了情形,借口去帮阿标收拾换洗衣物,不由分说,逃也似的跟着众人离开,屋子里便只剩下了林晚婧同刘瑾二人,气氛一时有些局促。 彼此都不说话,林晚婧也不知他在想什么,转过眼瞄他,刚好对上他注视着她的目光,于是慌乱的避开了眼神,便是这副羞涩模样,看在刘瑾眼里是极其可爱的: “你说……我要不要就借着今天这个机会,正式拜见你的父母?” 林晚婧闻言,看向他,惊到:“今天?不合适吧?” 刘瑾本就是故意逗她的,见她认真了,便也不再继续撩她,笑了笑:“也是。太不正式了,别让旁人说我委屈你。” 他说要正式拜见父母的时候,她确是没准备好,所以有些慌乱。这会儿他又说不见了,她却又觉得有些失望,矛盾心理都写在脸上,还没来得及自己整理出个所以然来,却听的刘瑾又道: “若没别的事,我便先回去了。” 见他站起身,林晚婧下意识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你着急要走吗?”她问,可不等刘瑾回答,她又径自道:“也是啊…再不走,怕是要错过浅田小姐的接风宴了…” 林晚婧口中的浅田小姐,便是方才刘瑾与陆沧瀚在港口迎接的那个女生,她一下船便奔到刘瑾身边,一口一个“云柔哥”喊的亲昵。 想到这个场景,她心里莫名的有些酸楚——她知道,以刘瑾的身份,莫说三五红颜知己,便是三宫六院,妻妾成群也无可厚非,她怎么会觉得自己于他而言是特殊的一位? 想到这里,她顿觉拉他衣角的这个动作也有些唐突,匆忙松开。 可指尖还未从他衣角离开,手却已被他牢牢握住。诧异之余,却见他已然回转身,看着她,含笑道: “一顿饭而已,不必在意。” 为什么不在意? 是真的不在意那女孩开心与否? 还是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然熟络到不必在意一餐饭的地步? 再想起她每次约他见面,他总是那样兴师动众,虽说是极其礼貌的,但恰恰体现出他与她的生分。 但这些小心思,林晚婧只是在心里想的,她自问不是个小气的人,但偏偏“爱情”这样东西,她不愿与任何人分享。 她原以为刘瑾是那个能满足她这个愿望的人,或者至少她这样希望着,可如今看来,只怕是所托非人了。 见她片言不语,清澈的双眸却渐渐蒙上层水汽来,刘瑾不由得纳闷起来,刚想问她怎么了,便听得她道: “能让你亲自去接的人,对于你来说该是很重要的吧。你还是回去吧,犯不着为我落个遗憾……” 她的声音低低的,听上去有些沙哑,寥寥几句话,也是刻意挑的反差极大的词说,寻思片刻,刘瑾恍悟林晚婧这样子像极了陆沧瀚口中常说的“吃醋”。而她此刻失望的垂着头,眼眶微红,似是受了委屈一般的样子,在他看来却尤为惹人怜爱。他心中窃喜,本想再多享受一会儿这种被她在意的感觉,但又怕她真的误会,于是认真道: “浅田芊黛是我和沧瀚在日本游学时认识的,她父亲是我们的教授,母亲是中国人,可是几年前她回国探亲便再没有回家,从此杳无音讯。我们在日本时受了她和她父亲许多关照,所以回国时答应她,帮她找母亲的下落。”见林晚婧依然不说话,他伸手将她的面庞托起,直视着她的双眸,信誓旦旦道:“我和沧瀚不过将她当做需要帮助的小妹妹而已,确无旁的想法。” 林晚婧不曾想他会如此认真的向她解释这些,心中盈暖,却还是忍俊将头转向一边,倔强道: “好端端的,同我解释这么多作甚,好像我在意了似的……” 话音刚落,却见刘瑾弯下腰来,脸几乎贴到她跟前,狡黠的笑着问: “哦?你真的没有介意?” 林晚婧下意识往后缩,后背却靠到了椅背上,躲无可躲,双颊通红的不知如何接话,慌忙换了个话题: “那……你还着急走吗?” 刘瑾闻言,注视着她的双眸,试图寻找她渴望的答案,于是他在她的眼底里看到了留恋与期待。 “如若你说,想我陪着你,那我便留在这里,多久都行。”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离她是这样近的,近到她几乎能感受到他吐字时呼出的气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醉人气息,令她心跳加速,不能自已。 这种冲动大约是相互的,当刘瑾意识到他与林晚婧之间的距离仅有几公分的时候,他的大脑忽然有了片刻的空白,像是连组织语言的能力都失去了,只剩喉头因为紧张而重复着吞咽的动作,他试图将这种冲动压制住,但所有理性的努力最终都以失败而告终。 “晚婧…”他轻声唤她,嗓音柔柔的,意外的有些沙哑,“我想…我即便现在回去,大约也要错过午餐了……” “所以呢?” “所以……你是不是要考虑补偿我一下?”这样说着,他离她又近了几分。 “嗯……” 这轻声的应允还未成言,他已吻上了她的樱唇,原本只是浅做试探,可在她不阻止的默许中,浅试便成了一记深吻。唇峰相离,他睁眼看她,却见她嘴角留着一抹娇花照水似得浅笑,仿佛对方才那一吻意犹未尽,所以笑容也是这般幸福甜蜜的,他不由心醉,伸手轻抚她的脸颊,柔声问道: “晚婧,那晚我同你说的话,你当真不给我个答复吗?” “你就这样执着的,非要听个答案才安心吗?”林晚婧反问他。 “恩。你这样好,我担心稍不留神,便让人抢走了你。” 林晚婧莞尔,那个“好”字就在她嘴边,但仅存的理智却又拉着她,让这声应允说不出口。她避过他灼灼的目光,长而翘的睫毛忽闪着,皓齿不住轻咬下唇——她在思考时惯有这个小动作,这个娇俏的表情看在他眼中,却是极具诱惑,于是不自觉的俯下身去,想再度吻她的唇,不及碰触,却听她道: “那日你的求婚那样不正经,也不知是真心的,还是酒后胡言,要我如何应你?” 思虑片刻,回答和浅吻之间,刘瑾优先选择了后者。 此刻的林晚婧于他而言就像盛放的蓓蕾,像香甜的果实,像诱人的美酒,也像致命的毒药,本想浅尝即止,谁知浅尝之后便心醉神迷,无法自拔。 若不是隐约有人敲门,刘瑾决然不舍得将她放开,可那敲门声也是不能忽视的,于是放开了,却又补上一记浅吻,在她耳边道: “你等着,我定给你一场盛大的求婚,让全国都知道你是我的。” 许是久久没听见有人回话,阿玲又敲了三下,这便推门进来,可她决然没想到门里竟是这般暧昧的氛围,愣了许久,直到林晚婧问她何事,她才恍然开口: “少帅,我们家老爷留您用午饭,让我来问问您意下如何。” 刘瑾却不答话,低头看着林晚婧,似是在问她的意见,阿玲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林晚婧,于是两人的目光都交汇在她身上。林晚婧顿觉尴尬,娇嗔道: “看我干嘛,你自己决定啊。”这样说着,她抬手在他胸前搡了一下,本是要将他稍微推开些,但毫无意外的,她的手被他捉住,这便再没放开: “恭敬不如从命。但看来这场求婚,只能见完你父母之后再补了。” Chapter 14 身无彩凤双飞翼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春节,一年之中最盛大的节日。 为生计奔忙了一年的人们终于找到了一个由头,给自己放一个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假期,享受举家团圆的天伦之乐。 可在这山河分崩的动荡时局里,以刘瑾的身份是没有所谓的年假的。当喧天的爆竹声锣鼓声拉开新一天的序幕,他办公室的灯已经亮了一夜。 许是料到刘瑾定是又加班到天亮,陆沧瀚来的特别早,到了刘瑾办公室门前,却见办公室大门开着,刘瑾在桌前奋笔疾书,似是知道他来,头也没抬便道: “这么早?” 陆沧瀚瞥了一眼沙发上折叠齐整的毯子和茶案上已经凉透的茶汤,心底里沉沉一声叹息: “说什么‘就内外局势南北和谈’,根本就是来打探鹭洲实力如何,突如其来的,让人连个年都过不好。” 可这话他只是在心里想,还没开口,却听得刘瑾又道: “今日何时了?” “大年初三。”陆沧瀚答道。 刘瑾手中的笔顿了顿,这个细节被陆沧瀚看在眼里,于是又是一声轻叹: “对,初三,你这个准女婿,该去林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 刘瑾闻言,沉吟半晌,却又将注意力转回手下的文件,边做收尾,边听陆沧瀚“数落”他,劝他今日给自己放个假,休息一下,看这朝霞,今日该是个好天气,睡会儿,再换身变装,陪林晚婧散散步去。 听见林晚婧的名字,刘瑾手中的动作有了片刻的停顿,但只是短暂的片刻,而后寥寥几笔收了为,签字盖章一气呵成。 “这些文件,就麻烦你分类了送到各个部门去。”边说着,他边拿起手边的笔记本,又道,“和谈期间的布防我已经想好了,等等整理出来,下午去军港……” “够了!”陆沧瀚实在忍无可忍,伸手按住他翻纸页的手,“我拜托你休息一下,便是不为自己想,也为晚婧想一下!” 这次的会面说来唐突,但却也在预料之中,只是时间远比他们预想的要早了太多。那个因为窃取军事情报,又意图绑架林晚婧未遂的男子终于受不了死牢的折磨,在崩溃的边缘吐露了知道的所有事情,包括谁收买了他,他与什么人接洽,城里有多少情报员,士官中有多少内应,等等等等。刘瑾自是不会留这些人到天亮,当夜便尽数围剿,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有发展出的下线,鹭洲的底子又被透露出去多少,但相比那一夜的行动也已经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不出两日,便接到了和谈邀约。 谈判预计从年初七持续到正月十二,而眼下已是大年初三,按这“车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阵仗,真不知又有多少探子已经安插进了鹭洲城。 刘瑾手上的舰队是鹭洲布防的最后王牌,好在过去的一个月里,新添置了精良装备的几艘战舰都在外海,若是不想把实力统统暴露在不知是敌是友的“外人”面前,眼下的耽误之际便是调整布防,隐藏实力。所以刘瑾刚想说时间来不及,却被陆沧瀚抢了先: “来得及!你且休息,一会儿我送了资料回来,有什么我替你做!老子好歹也是学历见识不比你差的上将!”知道刘瑾定是要还口,他又先声夺人道:“你若再不休息,我便去把晚婧接来!我管不了你,不信还没人管得住你了!” 话音刚落,陆沧瀚才发觉自己情急之下似是说多了,抬眼看他,却见他神色略显惆怅,便知方才的话该是戳了他的痛处,于是试探问道: “要么,我去接她过来吧……” 他清楚的看见刘瑾的眼底里蒙上一丝柔情,但却听他叹了口气: “算了,等我忙完这阵再去见她罢……” 陆沧瀚知道,他此刻最想见她,可又最怕见她——只怕见了她,其余旁的事都没心思做了,这才苦苦压抑着。 直到看着刘瑾离开办公桌到沙发上躺下了,陆沧瀚这才放心的拿了文件要走,到了门口,却又想起还有东西要交给刘瑾,这边回转身到了茶几旁,从军装的内袋里掏出张纸: “前两日你让我查的东西,放这儿了。” 刘瑾嗯了一声当做回应,便再无下文,陆沧瀚知道他是真累了,也就不再多话,端了文件往门外去。 刘瑾确是忙碌的,可林晚婧也决然没闲着。 大年初三,林晚婧没等来刘瑾,却等来了络绎不绝的客人——政界的商界的,城里的城外的,见过的没见过的,无不是拖家带口的,抬着价值数量均可观的伴手礼,领着打扮精致穿着考究的小姐少爷们,以找林老爷寻求合作为由,对林晚婧各种讨好。林晚婧不傻,她知道这些人所有的动机都只有一个——那个给了她承诺后便杳无音讯,等不来也盼不来的刘瑾。 无奈但不失礼貌的待客陪笑到了大年初七可谓是濒临忍耐的极限,好在初八当日是鹭洲商行的聚会,林老爷一早便出了门。林家太太们也是闲着,这便做东约了各家太太小姐来家里打牌,林家难得组这样大的局,沈家太太们谁也不想被落下,莫说司机,便是大少爷沈珺懿都被连人带车的被“征用”了,原本是几百个不愿意,但一听说是去的林家,这便特地换了身庄重考究的西服,又顺路买了束三色雏菊,屁颠屁颠往林家去。 林晚婧扭伤的脚踝才刚拆了夹板,沈家一行人是来吃午饭的,到的时候正看见阿玲扶了林晚婧从楼梯上下来。沈珺懿确是绅士的很,快步上前接过手,这便像护花使者般的紧紧随着,边责备她的不小心,边惋惜这几日城东五帝庙的庙会,她只怕是要错过了。林晚婧正郁郁着不知如何排解无聊,听说有庙会,便主动邀请沈珺懿陪她出去转转。 天知道沈珺懿等这个邀请等了多久,即便知道林晚婧只是借他摆脱牌局上那些连轴转的八卦问题,却还是欣然接受,吃了午饭便开着车,载林家两姐妹出了门。 对于林晚婧而言,庙会,就是她而是记忆里镜中花水中月一般的存在,息壤的街道,摩肩擦踵的人群,锣鼓喧天的龙狮队,里三层外三层围的水泄不通的杂耍班子、大戏台子,所有的一切依稀印在记忆深处,但却模糊的难易细细描摹。 此刻走在青石路上,仿佛遥不可及的家乡的情境终于慢慢的丰满清晰起来。 在五帝庙里恭敬上了香,林晚婧转身出来,妹妹晚盈吵着要再去求只姻缘签,于是她便独自凭栏站着。五帝庙平日里便香火鼎盛,逢年过节,前来进香的人群更是络绎不绝,五六个人才能合抱的过来的祈福树上挂满了鲜红的丝带,林晚婧随手翻过一条来看,却见红布条上的字迹笔画稚嫩,似是孩子的笔触,歪歪扭扭的写着: “愿陪你今生今世。” 胸口里一阵绞痛,痛的她鼻腔酸涩,不由得揪紧衣襟——记忆中,有人也为她写过这样一条祈愿符,那时他写的是: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如今想来,那时的场景已恍惚的说不清是否在梦中,那日写下的金字红绸,如今大约也褪去了华彩,只剩下苍白的一簇。 这样想着,林晚婧不觉恍惚,便是沈珺懿到了身边也不自知,直到听见他的声音,这才慌乱将扯过来的红绸放开,转过身来。 “想什么呢?”他问。见林晚婧垂眼摇了摇头,于是又道:“即是来了,那边也入乡随俗的许个愿吧。” 林晚婧从沈珺懿手中接过红绸和金笔,蹙眉想了许久,最终轻笑一声,将笔递还给他,而后将那红绸子系在了跟前的汉白玉栏杆上,沈珺懿自是不解,刚要发问,却见林晚婧眼中猝不及防的略过一抹惊色,说不出是惊喜,还是惊讶。 “怎么了?”他顺着林晚婧的目光望去,却只见茫茫人海往庙门外去,于是又转回脸,看着林晚婧:“见到谁了?” 林晚婧神色有些茫然,良久才回答道:“我似乎……见到云柔了。” 沈珺懿闻言,噗嗤笑出声来:“不可能,你家云帅这会儿怕是在谈判席上忙的焦头烂额,无暇旁顾呢,你定是看错了。” 林晚婧想说她没看错,但沈珺懿的话她又无法反驳。前日晚,陆沧瀚还特地给她送来了刘瑾的信笺,说是忽然有极其重要的会议,怕是不能得空去见她了,等他忙完这一阵,再好好补偿她。可那挺拔出挑的身影,除了刘瑾还有哪个? 她本想追上去一探究竟,但林晚盈已然从庙里出来,手里攥着条写满了密密麻麻黑字的祈愿符,拉着姐姐便要往祈福树去,沈珺懿只道她是日有所思,见谁都像,这便陪着姐妹俩往树下去。 待三人离开,陆沧瀚却从正殿后转出来,匆匆到了林晚婧方才站的位置,将她系在栏杆上的红绸捡起来看,红绸上却是一片空白…… Chapter 15 何必委屈自己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庙门外有个卖面具的小摊子,瓷白的半脸面具上,朱砂金漆绘着传统的吉祥文案,林家姐妹俩各自挑了一只,林晚婧选的那款大约是仿的聊斋里的火狐狸,朱砂勾勒了眉眼,额心里描着朵金边的牡丹花,耳边还系着朵丝带叠做的带流苏的蝴蝶结,娇媚万种,又不失俏皮可爱,与她今日这身酒红的缎子旗袍相得益彰。 过了农历年,那便是一半进了春,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的人却有些燥热。 林晚婧扭伤初愈,眼瞅着逛了大半个下午,虽不觉得累,但晩盈心疼姐姐,说什么也不让她再逛了,拉着她要回家去。沈珺懿认同林晩盈的观点,却又拗不过林晚婧的正在兴头上的玩心,只得挑了个凉茶摊子安排姐妹俩坐了休息,而后说去提车到就近的路口停着,是走是留,待他回来再做打算。可他这一去便消失了似的,小半个时辰也不见回来。林晚婧百无聊赖,挽着妹妹在附近闲逛,边打发时间,边寻寻沈珺懿的踪影。 却说沈珺懿将车在最近的路口停了,正走在与林家姐妹俩碰面的路上,一抬眼,瞥见个挂着“老玉作坊”牌子的首饰摊,忽然想起来林晚婧刚巧想给自己挑只镯子——自那日在巷子里撞碎了自幼带着的琉璃镯子,她便老觉得左手腕上空空的,再加上那道划伤留的疤不知何时才会消退,眼下需要个物件遮挡。 遇到这么个珠宝摊子真是赶了巧! 小摊子大约也是赶庙会临时摆的,场面不大,白色绒布毯子上凌乱堆着各色玉石首饰,虽说都是些成色极好的玉件,雕工却是太粗俗了些,一看便知是野路子的草根师傅未及精雕细琢的作品,即使造型独特,也难登大雅之堂,想必林晚婧是看不上的。 可瑕不掩瑜的,虽说做工粗鄙,但选的玉料子却都是一等一的,沈珺懿不死心,随口多问了句: “老板,你们家可还有更别致的镯子?” 看摊子的是个高瘦的男人,五十几岁的样子,皮肤黝黑。他原以为沈珺懿不过是个看热闹的路人,听他这样问,于是将叼在嘴里的烟斗放妥当了,打量着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黄牙: “只要你给的起价,多好的货色老子都有。” 沈珺懿嗤笑一声: “这鹭洲城里,就没有小爷我买不起的东西!”这样说着,他接过小跟班递来的一沓子银币,往台子上一拍:“你拿得出,小爷我就给的起!” 庙会本就看个热闹,沈珺懿这么一叫嚣,路人纷纷看过来,很快便聚了一圈围观群众。 老板知道自己遇上了个大主顾,双眸一亮,这便从台子底下摸出个金色绸子包着的物件来: “前清的货色,绞金丝老料琉璃贵妃镯,公子可看得上眼?” 柠檬黄的琉璃本就难得,却见这镯子通体无暇透亮,黄彩沉稳均匀,金丝均匀的绕在其中,恍若藏着条游龙。 可惜是黄色,这色彩只怕林晚婧不喜欢。 这样想着,沈珺懿又掏了一沓子银票,往桌上一压: “还有没有?” 老板思虑片刻,摸出只花梨木的盒子来,打开了往沈珺懿面前一呈: “和田玉三色绞丝镯,一块玉雕出来的三个色,公子可喜欢?” 整块玉料镂雕出绞丝镯本就巧夺天工,再要完美的雕出三种色来,工匠对玉料的把控可谓是鬼斧神工,围观的路人无不惊叹,可沈珺懿依旧不满意——这玉镯子虽说是一等一的选材用料,雕工也出神入化无可挑剔,但和田玉在达官贵胄间并不算什么稀罕物件,绞丝的造型也太过繁复,林晚婧该是不中意的。 “坊间都说,老玉作坊没有找不出的玉器,看来也不过如此。”沈珺懿摇摇头,“有没有压箱底的孤品,拿出来看看?” 沈珺懿话音刚落,围观群众便不怕事儿大的符合起来,林晚婧跟着人群过来看热闹,正听见沈珺懿的挑衅之词,忙拨开人群挤到他身边,正看见玉坊老板刚拿了只小叶紫檀匣子出来,小心打开,送到沈珺懿面前: “血玉素面福镯,公子您再看看这个,再不满意,怕是小店真没有入得了公子眼的货色了……” 沈珺懿并不答她,转头看向林晚婧: “看看这只,喜欢吗?” 老板自是极会看脸色的,从盒子里将镯子取出来,小心戴到林晚婧腕上。却见那冰种的血玉镯子通体透亮不见一丝尘杂,色泽温润,水头十足,衬在林晚婧凝脂般的皮肤上,灵动的仿佛有了生机一般,又为她本就粉雕玉砌的肤色缀了一抹亮彩。老板见状不住啧啧叹起来: “这镯子许多人看过,但绝没有一位如小姐您这样般配。” 老板所言并无夸大,这样成品的玉镯子口径已是既定,不是每个人都能戴的上,又取得下的,可这镯子戴在林晚婧腕上,就像是为她量尺寸定制一般。 “喜欢吗?”沈珺懿问他,“若是喜欢,我买了送你。” “哪需要你破费,”林晚婧确是喜爱,笑道,“我自己买便是。” 这边正要掏钱,却听的围观的人群后面传来个洪亮爽朗的声音: “这镯子我要了。” 这声音是这样熟悉的,林晚婧心头一颤,寻声望去。 围观的人群让出条路来,却见刘瑾自人群后往她跟前来,并不是独自一人,身后还跟着一群从未谋面的姑娘,无一不是花容月貌,衣着考究。离他最近的一位想必身份最尊,被其余众人簇拥着,趾高气昂,不可一世。 沈珺懿并不理睬他方才的话,向老板道: “你开个价吧,这镯子我买了。” 话音刚落,刘瑾却将一根拇指长的金条拍在了桌上: “够了吧?” 围观的人群再次沸腾起来,最大声的,要数跟着刘瑾的那群姑娘。嘈杂的艳羡声中,刘瑾身旁的女生娇滴滴的开了口: “初次见面,便让瑾哥哥这般破费,怎么好意思呢……” 她说着不好意思,但眉眼里哪有半分羞涩,沈珺懿冷哼一声,看向刘瑾道: “云帅,今日这镯子若是要赠与旁人,沈某劝您三思。” “沈公子这话着实好笑的,我要送人,还要顾及谁说什么吗?”刘瑾自是不屑,冷哼一声。 “沈某不过随口提醒句罢了,云帅不后悔就行,不过这镯子,我定是不会让你的。” 刘瑾眼中寒光一凛,刚要开口,却见沈珺懿身旁戴着白狐面具的姑娘伸手拉住了他的袖臂: “算了吧,少帅既是要,让他便是,我也不缺这么只镯子。” 她的嗓音低低的,又戴着面具,刘瑾自然认不出她就是林晚婧,只觉得那身段确是熟悉,白狐毛披肩下,一袭绣着织金凤羽的胭脂红缎子旗袍将那身段勾勒的玲珑有致,她颈上戴着条珍珠排链,选用的全是深海白珠,任一枚都价值不菲。 “为何让他?”沈珺懿急道,“你既是喜欢,何必委屈自己!” “是啊!这位公子说的是啊!”老板也劝林晚婧道,“玉随有缘人,小姐您跟这镯子甚是般配,这般缘分,千金难买啊,小姐您确不再考虑考虑?” 听了这话,林晚婧嘴角蓦地勾起丝笑意,隐约有些苦涩,却也不答他们,径自将镯子摘下,去到刘瑾跟前,呈在掌心里递给他: “少帅既是要赠与他人,那便是与我有缘无分,何苦强求。” 林晚婧一语双关,她娓娓的话语进了他耳里,却撞进了他心里,刘瑾只觉得心口一阵闷痛,她的名字就在他嘴边,可他却如鲠在喉的说不出口。便是在这短暂的恍惚里,林晚婧已将镯子放在了他手里,腕口上几乎横贯手腕的划伤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惊鸿一瞥的,刺得他眼眸生疼。 见这场玉镯争夺战已变了味,围观的人群逐渐散开去,陆沧瀚终于在人墙之后看见了刘瑾,追到他身边: “少帅,你猜我刚才看见晚婧小姐跟谁……”他的话音止在这里,越过刘瑾的背影,他看见林晚婧在他跟前立着,可两人之间的氛围却并不美好,隐约能嗅到暴风雨来临前的气息。 林晚婧轻笑一声,抬手将面具取下,露出面具后姣好的容颜,她仰起脸,开口回的陆沧瀚的话,却凝视着刘瑾的眼:“无妨,反正我正要回去,还望没扰了少帅的兴致。” 刘瑾欲伸手拉她,她却已转身离去,他一时语塞,却听陆沧瀚数落他道: “我就说你无论如何该去见见晚婧的,这般情景下遇见,你这是跳进南海,泡肿了,都洗不清了。”见他还在一旁站着,陆沧瀚一巴掌拍在他背上:“傻了吗?去追啊!再等,晚婧就成沈家少奶奶了!” 林晚婧该是难过的想尽快离开,所以脚步匆匆,待他追上的时候,她已站在了沈珺懿的车前,沈珺懿本要扶她上车,余光却见刘瑾在几步外站着,许是因为着急追赶,他呼吸有些急促,神色复杂的看着林晚婧。 “晚婧…也许你该听听他说什么。”沈珺懿道。 于是林晚婧看向他,目光交汇,他读到了失望和落寞。他不知道沈珺懿究竟为何要给他制造机会,却知道这机会他不能放弃,踌躇半晌,走上前: “你的伤……可是好了?” 从她受伤到今天,已经十天有余,他却是才想起来要问她的伤势! “好了。不劳少帅费心。”林晚婧冷淡道,而后又补了句,“少帅公务繁忙,无需挂心这些小事。” “你可是还在为镯子的事气着?”他又问。 “我说了,我不缺那么只镯子,少帅若是喜欢,让你便是。少帅要赠与何人,也与我无关。” 她说的只怕不止是镯子,这是在用镯子比喻他,他听得明白。 “方才我没认出是你…” “好在你没认出我。” 是啊,好在没认出是她,否则她又怎能看见他为了讨好别的女生,会蛮横到什么地步——那镯子价值几何,林晚婧心知肚明,沈珺懿本就已将价格抬得太高,他却还要再加几成,也不知是为了满足他那幼稚的优越感,还是真就为了讨好那些跟着他的姑娘,像只开屏的孔雀! “这镯子你既是喜欢,那便是你的。”刘瑾不由分说将那镯子放到林晚婧手里,“待我忙完这阵……” 不说还好,一说“忙”,林晚婧清亮的双眸里染上几许失望: “你当真以为我在乎这镯子吗?”她看向他,嗤笑一声: “我只是没想到,这便是你说的忙。” Chapter 16 你是主,她是客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南海岸的春天总是来的特别早,刚过七九,院子里已然新叶抽芽,早莺争鸣,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可相比起窗外生机勃勃的景象,刘瑾办公室里的气氛要严肃的多,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偶有停顿,也是鸦雀无声,不屑多久,沙沙声又起。 茶几旁,陆沧瀚慵懒的翘脚坐在沙发里,茶壶里的茶叶已经换了两轮,刘瑾却始终在桌案边奋笔疾书,一口都没有喝过。探身又往红泥小炉里添了些橄榄碳,瞬息明灭之后,漂亮的幽蓝火光便在似有若无的香气里腾起来,眼瞧着壶嘴里蒸出袅袅水汽,陆沧瀚刚想开口劝刘瑾来饮一盏,话未出口,常跟在刘瑾身边的副官已立在了门边,敬了个礼,匆匆进屋来,到了刘瑾桌边,小心递上只紫檀木匣子。 刘瑾这才将笔放下,拿过匣子打开来,将里面盛着的血玉镯子拿出来看,正是之前在庙会上与沈珺懿争的那一只。不同的是,这只镯子上有两处镶金的工艺,镂空的黄金打造了一对活页和锁扣,精巧的将断裂的地方遮挡起来——那日在沈珺懿车边,刘瑾是要将镯子给林晚婧的,但林晚婧不要,推诿中,镯子失手掉在地上,段成两截,陆沧瀚追到刘瑾身边的时候,正听见林晚婧问他: “今日这般场景,你可有考虑过我的感受?” 他确是未曾考虑的,于是内疚道:“你要我如何?但凡我能做到,绝不推托。” “我能要你如何?”林晚婧凄然一笑,垂眼正看见断在地上的两处殷红:“就像这镯子,有缘无分,倒不如碎了自在,一了百了。” …… 此刻,看着修复了的镯子,刘瑾大约也是在回想当日的情形,灯光透过玉色映在他略显惆怅的眼眸里,那抹红莫名的令陆沧瀚觉得心揪,于是倒了盏茶,起身去到他桌前,将茶在他跟前放了,悠悠道: “我说,晚婧小姐的事,你考虑清楚了吗?”见刘瑾不应他,他又道:“那群老家伙拖家带口的来做客,说好到明天就走,眼下又要看什么花灯,非得拖到十五之后,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你们家三位少爷啊。” 他说的事,刘瑾又怎会不知道呢——自迎到他们来至今,军港城防不过走马观花的看了一圈,攘外安内更是只字未提,刘瑾已经开始怀疑自己最初做的那些提防究竟是不是多此一举,再看他们一车随扈,三车家眷的阵仗,哪里有半点议政商谈的样子,要说度假顺便相亲倒还贴切一些。 见刘瑾唇锋紧抿似是不愿多言,陆沧瀚瘪瘪嘴,只当是自己管多了,转身要走,刚转过身,却听刘瑾问他: “这次的事,你怎么看?” 陆沧瀚轻笑一声,转身回来:“我怎么看重要吗?关键是你怎么看。” “这次来的小姐们,论家世,无不是位高权重,一言九鼎的,对谁多表示一点,只怕都要得罪其他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陆沧瀚打断他,似乎对他的迟钝忍无可忍:“我说的是晚婧小姐!上次舞会之后,全城都知道你对她有意思,现在你又这副招蜂引蝶的样子,你让她情何以堪?” “你知道我是不得已……” “我知道,可是她不知道,旁人更不知道!人言可畏,你叫她如何在悠悠众口的流言蜚语里谈笑风生?”陆沧瀚叹了口气,“你若是想明白了,那便给你家老爷子,也给晚婧小姐一个交代吧,再这样下去,只怕你们真要如她所说,有缘无分了。” 陆沧瀚话音刚落,却见刘瑾俊眉一挑,看向他,眼里露着几许狡黠:“你也是这么想的?”不待陆沧瀚答话,他已将笔下的信笺封好,递给副官道:“这封信,替我送去给林老爷。” 副官愣了愣,确认道:“少帅是说,给林老爷,不是给林大小姐吗?” 刘瑾点点头,挥挥手,示意他送去就好。 副官敬了个礼出去了,陆沧瀚摸不着头脑,凝着刘瑾胸有成竹笑着的眉眼,半晌,他想明白了: 想必这几天,刘瑾每日送去林晚婧那里的鸿笺从没得到过回复,大约猜想林晚婧这会儿还气着,所以采取了“迂回战术”——绕过林晚婧,先打点好林家长辈,再一起“攻下”林晚婧这座城池。 正月十一,迟迟未曾造访的鹭洲李家终于出现在了林家的客厅里,两家世交,自是免了各种送礼客套,只是这次“历史性的会面”已没有了林晚婧记忆中的熟络,只剩下尴尬的对坐,和礼貌的客套。跟林家老爷一起来的并不是李凌瑞的生母,大太太欧阳氏,而是处事圆滑极会做人的二太太,一来便亲热的挨着林晚婧坐着,一口一个“我们家晚婧”,却不提李凌瑞,与其说是故意不提,倒不如说是刻意回避,反倒对林晚婧与刘瑾之间的关系很是在意,颇为关心的打听了许多,可林晚婧却也拿不准她与刘瑾究竟会如何,这边只是随口用“也许”“大概”敷衍了事。 聊无可聊,林晚婧随口问了句李凌瑞的婚事进展如何,本该是个会让李家老爷眉飞色舞的话题,谁知道气氛却因为这个问题而越大尴尬,却见李家老爷面有难色,频频向二姨太递眼色,二姨太心领神会,嗯呀片刻,反问道: “晚婧你…问这个做什么呀?” 林晚婧顿觉诧异:既是订了的事,那她终究是要知道的,更何况,两家既为世交,关心这件事合情合理。 “没什么啊,我不过寻思着,以我们的关系,我该是要给他准备份大礼。” 不说还好,林晚婧刚说到她和李凌瑞的关系,便看见李家老爷神色越发不自在,等她说完,他已迫不及待开口道: “晚婧,我知道你与凌瑞自幼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情深义重,可有的事啊,兴许就像孩提时的一场家家酒,做不得数的……” 二姨太显然对自家老爷的这番说辞很不满意,示意他赶紧收声,然后堆起笑拉着林晚婧道:“我们家老爷的意思是啊……你跟凌瑞都长大了,你看,你跟少帅郎才女貌,凌瑞同夷光也是天作之合,各结良缘,两全其美,多么令人高兴的事啊,对不对?” 见二姨太这样会说话,李家老爷忙连声迎合称是,林晚婧大约是猜到了李家今日的来意——想必是听到了从庙会上流传出来的蜚语流言,多半是说她与刘瑾闹崩了,不可能了一类,所以怕她回头去干涉李凌瑞的婚事,这才来探探口风。 虽说是猜到了大概,但林晚婧却还想再试试,于是故意道: “其实吧…很多事真是说不准的。他们刘家位高权重,婚姻之事毕竟仰仗父母之命,坊间传闻听听罢了,岂能当真。” 听她这样说,李家二人神色越发紧张,如临大敌似的不敢随便开口,斟酌之下,气氛沉默的尴尬,良久,二姨太才哈哈一笑,道: “对,坊间传闻,何苦当真。我们晚婧沉鱼落雁,才貌双全,城里城外的公子少爷们都排着队等咱挑,定是没必要把自己在一棵树上绑了。若是都看不上,待忙完凌瑞的婚事,让你世伯再帮你引荐些外省的!” 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林晚婧便是真的不会跟刘瑾走到一起,放眼望去这么多青年才俊,林晚婧挑谁都好,别再回头来缠着李凌瑞就行。 二姨太这样圆滑,李家老爷自是不经大脑的复合: “对呀对呀,这之后啊,不论是私事还是公事,家里家外但凡我们恒光远东能帮得上的,你尽管开口!” 李家老爷话音未落,却听的刘瑾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坊间传闻,既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晚婧既是我刘瑾看上的,她的事我自是会为她摆平,无需让人费心了。” 说话间,刘瑾已然绕过屏风,站在了众人跟前,林晚婧心中一惊,站起身来迎他,却不是要领他入座,而是想打发他离开。不料才到他跟前,他已自然而然的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掌心里,顺势将她带过身前,沙发上的众人只觉得这是一个极为霸道的宣告主权的动作,而林晚婧抬头看他,极不情愿的神情因为背对着沙发而被掩盖。于是她迎向他的这个举动,便更像是迫不及待。 “你怎么来了?”她问,声音压的很低,再配上她的动作,从背后看,却只像是撒娇一般。 “今天是年初十一,我自是应邀来吃晚饭的。”刘瑾答,注视着她的一双眸子柔情似水。 年初十一,子婿日,本就是老丈人设宴请女婿回家吃“便饭”的日子,林家的姑娘们尚未出阁,但林晚婧同刘瑾的关系坊间又多有议论,于是刘瑾的这句“应邀赴宴”便显得有些模棱两可了。 李家老爷是会看脸色的人,但见刘瑾余光频频扫他,于是知道自己方才大约是说多了,这便借口推说晚上还有饭局,带着二姨太先行告辞。 两人刚出了客厅门,林晚婧立刻从刘瑾的股掌里抽身出来,回身看他,不客气道:“你来做什么?” “今日是正月十一,本就是女婿上门的日子,我难道不该来?” “谁认你做女婿了?”林晚婧气鼓鼓的瞪他一眼,却听的站在一旁的林老爷轻咳几声: “晚婧,少帅是爹的客人,不得无礼!” “爹!” 林晚婧闻言,瞪大了眼睛看着自己的亲爹,又看了看神情款款望着她,脸上竟是得意的笑的刘瑾,终于知道自己是被这沆瀣一气的一老一少彻底卖了。正要发作,林老爷子却一句:“少帅且坐,我去送送客人便来。”这便脚底抹油,溜了,顺手还将准备进来倒水的丫头一起拉走,于是偌大的客厅里只剩下林晚婧同刘瑾两人相对无言,沉寂的氛围,便连墙角下站着的珐琅钟的滴答声,此刻听来都格外响亮。 “晚婧……” 他唤她,可她却别扭的转过头去故意不理他。 他上前,她却后退,而后索性回转身,往沙发上一坐,也不看他,背对着他生闷气。 刘瑾哑然失笑,他可是刚刚及时出现,替她化解了一场尴尬,可她眼下这态度,别说心怀感激了,只怕是连谢意都没有。 果真还是太唐突了啊…… 踌躇片刻,他最终决定到她身边坐下,目光触到茶几桌角摞着的几册唐诗宋词,不禁莞尔——想来是在挑回信给他的词句吧。 这般上心,她该是在乎他的吧。 这样想着,他伸手拿了一册过来,未及翻看,林晚婧却已将书本从他手里抽走,他顺势便擒住她的手,将她与书一同禁锢在掌心里,几次试图脱逃之后,她终于是放弃了,却还是嘟着嘴不看他。于是他也不点破,话锋一转: “那日的事,确不是你所想的那样。”他道,浑厚的嗓音低低的,像融冰下的潺潺流水,柔和又不失力量,“原本确只是和谈,谁知道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知道你不开心,所以后来的邀约,我都不再去了。” “真的?”林晚婧终于抬眼看他,半信半疑的问,水晶灯灿烂的光映在她眼底,凝水的眸子便又多了几分灵动,他只觉得胸膛里似被重重撞击了一下,而后便向燃起了一簇火,好不容易才平复下来,却听林晚婧又问,“你当真不喜欢她?” 想了半天,他方才明白她问的,依旧是那天的事,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凝着她的眸子,极其认真道:“我不喜欢她。这不过是我第一次见她,怎么可能喜欢她。” “那……多见几次呢?” 刘瑾似乎对这个追问格外无语,剑眉微蹙,哑言半晌,却见林晚婧憋不住,噗嗤笑出声来,方知这小妮子是在逗他,可他却也不恼,见她笑了,心中的石头便也终于落了地。看着她笑,他竟有片刻失神,醒过神来才想起口袋里揣着的东西,这便伸手将那紫檀的盒子取出来,打开了呈到她面前: “这镯子,我修好了。”他这样说着,将镯子从匣子里取出来,又将她的手腕拉过身前,刚要为她戴上,袖子微抬,手腕上那道划伤便露了出来,极细的一道暗红,似还在愈合着,结痂处的皮肤有些粗糙,他不住轻轻摩挲,林晚婧条件反射的想将手抽离,想必先前,在他没有过问的那段时间里,伤口该是很疼的吧,这样想着,他不免有些自责,柔声问道:“还疼吗?” 林晚婧摇摇头:“二妈说我运气好,若是再深几分,切进筋脉里,只怕小命都没了。” 她话中带笑,极为轻松的语气,将这件事说的仿佛茶余饭后的闲话,可刘瑾的神色却是略显失神的严肃,半晌才低低恩了一声,小心将玉镯子戴上她的腕子,而后将她带进怀里。 当她的头轻轻倚在他的肩上,他顿觉一种前所未有的安静惬意将他包围起来,那些瞻前顾后的仿徨,内忧外患的忐忑,家国天下的城府,统统都消失不见,只剩久违的安逸,让他想永远沉沦下去,以至于便是听出了副官的脚步声,他也不想搭理。 那脚步声确是向他来的,到了屏风后,副官喊了声少帅,林晚婧闻声,这便要从他怀里离开,可刘瑾似是将她的每一个动作都掌握在心里,在她离身之前,他又抬手将她重新揽了回来。 她不解,抬眼看他,却见他面有愠色,眉峰微蹙,而后便听他长长叹了口气,极其不耐的应了声:“进来。” 得到应允,副官这便绕过屏风来,见到眼前的景象,一时语塞,良久才道: “家里来了人,大帅传话,说客人一定要见您,问您是不是先回去见一面……” “不去。” 副官似是料想到刘瑾会给他这么个回答,但他却不离开,而是硬着头皮又道: “来的人,让我送这个东西进来,说少帅您若是见了,定会跟她回去。” 这样说着,副官将东西呈过来,刘瑾不接,林晚婧见副官面有难色,于是主动接过来,却是一枚雕着鹤纹的玉佩,虽说本是个寻常物件,但那玉佩上浓浓的脂粉香,一闻便知是女孩子的物件。 “她也来了?”刘瑾问,他会这样问,自然知道来的人是谁。副官小心回答了声是,本还想再说什么,但见刘瑾神色中的不悦越发明显,这便收了声,等他说话,良久,他才道: “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副官这才离开,林晚婧已然从他怀里挣脱,她将玉佩托在掌心里,承到他眼前,他却不看,而是看向她,而后对上了她复杂的神情:埋怨,生气,委屈,失望,所有他能想到的形容不开心的词语都可以用上。可不及他宽慰她,她却已开口道: “你回去吧。人家都找到我家门口来了。别弄的是我抢了你,霸占了你似的。” 刘瑾无奈,伸手搂她,她却嘟着嘴转过身去,于是他只好拉她的手腕,她却又将腕子抽开。 他知道她定是生气的——被人逼宫到门口,换了谁都会不开心吧?再想深一些,她甚至有理由觉得这根本是他故意为之,就想让她看看究竟有多少女人对他虎视眈眈。 他也知道,她定是想听他说不见,可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于是他轻叹口气,柔声道: “晚婧,再怎么说,我是主,她是客,我该尽地主之谊……” “你去啊,我又没拦着你。”话音落下,还接了个轻轻的“哼”。 沉吟片刻,刘瑾似下了决心般站起身来,见林晚婧依然不理他,于是绕到她身前: “我真去了啊?” 林晚婧听着他的话里似乎带着笑意,越发气恼,仰起头来看瞪着他含笑的眸子,那神态,像只被惹急了的猫,不及怨他,却听的他又道: “跟我一起去见她吧。” 这个要求这样出乎意料的,他看见林晚婧愣了愣,眼眸里的怒火明明熄了,却还是倔强别过脸,嘴硬道: “不要…我干嘛要跟你去见她?你若是希望看见我同她争你,那你定是要失望的!” 她只觉得耳际似有温暖的气流扫过,于是下意识回过头,猛然发现他挺拔的鼻尖几乎就在她跟前,下一刻,他已吻上了她的唇,可她并不打算就这样顺从了他,于是不及他深吻,她便伺机脱逃开。诚然,她不知道这个顽皮的举动有多撩人,多有诱惑力,特别是对于一个**中烧的男人。他霸道的将她揽回来,力度大的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唇齿相触,她只觉得他的呼吸越发沉重而炙热,拖在她背后的手掌缓缓握紧,似是在极力的克制着什么,握紧的同时,更用力的将她搂进他怀里,力道大的令她几近窒息。 不自觉的,她闷哼了一声,抬手想在两人之间为自己争取些许呼吸的空间,刘瑾自然是感觉到了她的不自在,放开了她的唇,但距离并没有拉开,只是低头凝视她,她被他灼灼的目光看的双颊滚烫,在他怀里挣扎扭动着想抽离,可他禁锢她的动作却越发坚定,方才离开的唇又贴了上来,比之前更霸道,更强烈,但那吻却没有在她唇上停留很久,而是一路向下到她的颈上,锁骨,然后又反转向上,回到她的脸颊,最终停留在她的耳际。 她清晰的感受到他灼热而沉重的呼吸,那气息触在她颈上,她只觉得胸腔里百爪挠心似的**难耐。 “好了……”林晚婧娇嗔道,抬手抵在他胸前,“你弄得我好难受……” 刘瑾的动作顿了顿,因为他发现方才她说话时的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于是他从沉醉中微微睁开眼,却见林晚婧旗袍上的领扣不知何时被他解开了,面色上的潮红一路蔓延到脖颈和胸前,再往下便是让人无法自控的雪白。 她对男女之事毫无经验,也不知道刘瑾究竟对她做了什么,只是轻咬着下唇,覆在他胸前的手不住轻颤,她不知怎样才能让缓解这种不适,于是下意识的贴近他,任由被他点燃的邪火指引着往他怀里蹭。 一亲芳泽的温存,在他失控的陶醉中,演变成了一场与“恶魔”的博弈! 刘瑾清晰的感觉到他仅存的理性正一点点被消磨殆尽,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都撩拨着他的底线,可她却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他知道如果不想伤害她,就必须与她保持距离,让自己好好冷静下,可他又怎么可能舍得放开她!偏偏在这个举棋不定的时候,他怀里的小妖精不怕事大的将双臂绕上他的脖颈,柔软的樱唇碰上他的唇峰——她居然主动索吻! 于是他听见了底线崩溃的声音。 他牵引着她坐回沙发里,抱她坐在他膝上,他的手掌从她玲珑有致的曲线上抚过,最终停留在她的领口,半晌,他俯下身,灼热的吻落在她胸口,这般用力的,不惜在那凝脂般吹弹可破的肌肤上落下一处殷红的印子,她只觉得被他吻着的地方片刻刺痒,于是下意识推他,可箭在弦上,他怎可能放开,只是握着她领扣的手握紧了,骨节咯吱作响,她隐约听见了,没缘由的感到些许害怕,挣扎了一下,轻声唤他。 他混沌的大脑在听见她不安的呼唤他名字的时候,终于有了片刻的清醒,他的唇终于是离开了她的皮肤,却还是垂首在她颈间,良久,他长长舒出口气,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将她的领扣扣好,带着无限留恋的轻吻沿着她修长的颈线回到她唇边,又是一记深吻,却不敢再留做逗留,点到即止的收住,最终在她额上轻轻一啄。 林晚婧仿佛终于明白自己方才是在怎样的危险边缘游走,眼下清醒大半,本该赶紧逃离这“是非之地”,但她分明这样享受赖在他怀里的感觉。 感性最终胜过了理智,既然她的手臂还绕在他颈上,她索性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将头又往他肩上靠了靠。 刘瑾哑然失笑,这丫头是真不知天高地厚的,刚虎口脱险,就不能消停的呆会儿?可她既是主动投怀送抱的,他自是欣然接受,转过头又索了记吻,谁知临了,她却用皓齿在他唇上轻轻点了下,他短暂失神,待想再捉住,她却已脱离开,枕着他肩膀,咬着下唇,嗤嗤的笑。 他不曾想她竟会这样挑衅他,呵气轻笑一声,猛地将她放倒在沙发上,她惊叫一声,可只是短促的发出声音,唇已被他结结实实的封上,虽然动作极其霸道蛮横,但力道却温柔轻缓。也许是因为感觉不到方才那种迫切想占有她危险的气息,她放肆的在他禁锢下嬉闹,故意回避躲闪他,却又刻意索吻撩拨他。他忍无可忍,压低了声音故作严肃的警告她: “你若是再乱动,我真不知道会对你做什么……” 她当然知道他只是在吓她,但就在她犹豫是继续玩闹,还是乖乖听话的空档,她已被他牢牢锁住,再无可逃,于是只能任由他索取,听他充满磁性的声音在她耳边呢喃: “晚婧,嫁给我吧,我真不知能自控到几时……” 林晚婧闻言,娇笑着抽手出来,绕上他脖颈,任由他的吻在她颈间流连: “可是先前你才允诺过的,这才几天便忘了?” 她说的,是他之前承诺的,定要给她一个盛大的求婚这件事。 刘瑾本想答话,走廊上的脚步声却不合时宜的停在了屏风后面,副官小心喊了声少帅,而后恭敬道: “客人问您,何时可以同她回去。” “我何时说过要跟她回去?”刘瑾反问他。 屏风后面,副官沉默了许久,这才又道: “还请少帅您亲自同她说吧,我去说…不合适。” 刘瑾本想说没什么不合适,但转念一想,对方说什么也是要员的女儿,他这样让副官应对了,似乎确实不妥,于是应了声知道,打发他先离开。 待他再低头看怀里的人儿,却见她嘟着嘴,略显失神的摆弄着他胸前的流苏——她显然还是有情绪的,不过没之前那般强烈罢了。于是他低头想再吻她,可她却抬手抵住了他。 “你听到我说了,今天这餐晚饭,我是不会回去的。”刘瑾将她的手握进掌心里,拉她进怀里,安抚道:“同我一起出去见她吧。” 林晚婧仰起脸来,瘪瘪嘴,忧心忡忡反问: “我…该跟你去吗?” 她确是不知道该以什么身份站在他身边,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她。他似乎洞悉了她所有的顾虑,在她额上轻轻吻下,柔声道: “你当然应该跟我一起去。毕竟,你是主,她是客。” Chapter 17 你愿意嫁给我吗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在鹭洲城南向的中轴线上,有一处历史悠久的老城楼,原本是鹭洲的城门,但随着城内人口增加和商业街向海岸拓展,这座饱受岁月风雨侵袭,又几经战火洗礼的老城楼早已失去它原本的作用,成了历史遗留下的一处痕迹。 相较起租借里的压抑严肃,老城楼附近的商业街保留着源自鹭洲的风土人情,也更平易近人,所以当老城楼附近坍圮的城墙被清除去,新的城墙重新立起来,鹭洲的百姓们更佳相信这座城楼是天地神明和列祖列宗留下的风水宝地,所以每逢中秋十五这样的节庆之日,在这城楼内外的校场上祈福许愿,便成了鹭洲的传统节目。 比如正月十五,赏月观灯。 自城门往里,穿过平整的青石校场,百米外是鹭洲最大的酒楼“椒兰台”,三层砖木结构,由正中主厅向两侧对称环绕开,檀木立柱,雕花栏杆,桐油绛红大门上悬着黑色金丝楠木匾额,上书苍劲有力的八个大字: 乘风以虬,云霓而御 像正月十五这样重要的日子,椒兰台自然是华灯盛装,今日贵客临门,自然也格外考究隆重——刘家包下了整个酒楼,款待贵客的同时,邀请了鹭洲城内外政商两界几乎所有能称得上字号的名门望族。 自城门楼上点亮第一盏灯,椒兰台大门外已是香车云集,宾客临门。 刘家的请帖来的突然,极其庄重的用了正红金丝楠木刻金字的帖子,说是良日吉时,特邀林府上下所有亲眷共庆。这帖子正月十二一早送来,林老爷便差人车马日夜兼程去接离家久居的大姨太太回来,林晚婧虽说觉得这般诚惶诚恐的实在有些夸张,倒也没觉得旁的不妥,当日吃了午饭小憩一个时辰,便梳妆打扮了随家人赴宴。 林府的席位与刘府宴客的大厅正对着,林晚婧将酒楼的花园逛了个尽兴之后,却也觉得无所事事,这便凭栏立着,遥遥望着对面觥筹交错的刘府宴席,神游天外。 对楼的一面,若说刘瑾没见到林晚婧若有所思的样子是不可能的,可是碍于场合,他却不能过去看看她,便是连抽身到露台上去站一会儿都被禁止了——刘家的长辈们都说,良辰吉时未到,媒人也还没去提亲,他去见亲家姑娘是极其不吉利,也不和规矩的事,而这个观点,便连他的生身母亲都点头认可。 但他分明看见林晚婧似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不免有些担心起来——他原以为求婚这件事林晚婧是一定会答应他的,无论如何都会答应他的,可现在他却觉得,这份自信似乎正在随着时间流逝殆尽,离既定的时间越近,他便越没有把握。 在他的记忆里,他似乎还没有对什么事这般没有把握,这般患得患失过。 不得不承认,他紧张了,而这种紧张还无从缓解。 陆沧瀚似是看出了他今日的不同寻常,拿了烟约他到走廊上放松一下,这是个不错的主意,于是他也没有拒绝。 避开众人,陆沧瀚倒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问道: “你今天这状态不对,有什么顾虑,说出来听听。” 刘瑾本想否认,可是接过烟才发现,他拿着烟的手都在发抖,陆沧瀚也不点破,轻笑一声,径自吞云吐雾等他开口。 一支烟烧完,刘瑾才悠悠开口道: “旁的倒也没什么,就是有一件事……” 那日在庙会上,林晚婧负气离开,他担心她想不开这件事,所以书信于她,取的元稹《离思五首之四》的头两句。可这封信,林晚婧至今没有给他回复。他只道是自己太在意,可他没办法不在意,因为只要想到这件事,心里便像提着块石头。 陆沧瀚沉吟片刻,若有所思道: “你一会儿要对她说的话,该不会也是选了哪篇古诗词吧?” 可不是么,他特地选了那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但偏偏就在选定了之后,他才越发忐忑。 见刘瑾不打话,陆沧瀚知道自己多半是猜中了,叹了口气: “我若是这会儿没约你出来,今晚这事儿,估计悬了……”见刘瑾用不解的目光看他,他又道: “你说你选的都是些什么词,曾今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样模棱两可的句子,你抄给她?你究竟再想什么?你是想说她是的巫山云雨,还是想告诉她,她不过是你的沧海一粟?” 刘瑾哑言,不及解释,陆沧瀚又道: “再有,容我提醒你,云柔,晚婧小姐12岁留洋,整整8年。你还记得凤栖刚回国的时候吗?她十四岁留洋,仅在法国呆了四年,回来几乎连中文都不会说了。晚婧小姐现在还能说一口流利的中文不错了,你还指望她与你诗词歌赋,凤函龙章?” 被他这样一说,刘瑾猛然想起前两日在林家客厅里见到的那一摞唐诗宋词选集,以及他本想拿来翻阅,却被她劈手夺去时的样子——她确是难为情,但只怕不是因为心意被他发现,而是担心他发现她的软肋。 “沧瀚,我欠你一次!” 天色擦黑,皎月自海平面升上来,洒满一地银晖。城楼上挂起第二盏宫灯,这是花街点灯的信号,在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中,街道两侧的彩灯纷纷亮起来,霎时间天地共辉,花灯如昼。 长长的鞭炮声在酒楼外响起,之后便是喧天的鼓乐,林晚婧隐约觉得周遭的人群开始躁动,回过身,才发现妹妹晚盈和阿玲二人已到了跟前,兴奋与期待全写在脸上,不及她问,林晚盈便迫不及待的拉起她的手: “姐姐姐姐,龙狮队来了,咱们快下楼吧!” 林晚婧看着妹妹兴奋的面颊潮红的样子,一时有些不解:不就是龙狮队么,也不是没有看过,至于兴奋成这样吗?可不及她开口,林晩盈已不由分说的将她拉起来,拽着她便往楼下去。 就像是在等她,见她下楼,楼下围观的人群纷纷为她让出路来,姐妹俩到了观礼的最前列,却见龙狮队正在热闹的时候,绣着云纹的黄色醒狮,吊睛白额,身披金甲,腾挪跳跃,威风凛凛。 半晌,那欢腾的狮群里走出只小狮子,摇头摆尾的向她来,在她跟前打滚舔毛,眨眼摆尾,极尽卖萌讨好之能事,林晚婧确觉它可爱,便也不拘束,同它玩闹起来。 这边玩闹的正开心,一只绣球不知何时骨碌碌的混到了她脚边,她下意识将那绣球拾起,再看小狮子似是期待她将那绣球抛去,于是她也不做多想,系着铜铃的绣球脆响着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小狮子便追着它进了狮群里。 不等它回来,龙狮队却像潮水般褪开去,于是林晚婧看见刘瑾正由一对小狮子领着款款向她来,手中抱着的正是她方才抛出去的那只绣球。 林晚婧终于明白今日种种,都是刘瑾舍下的局。 她一下慌了神,许是因为没有准备好,眼下不自觉的想逃离。但在刘瑾含情脉脉的目光里却寸步不能动,唯有看着他越来越近,终于到了她面前,他该是真的紧张了,喉头反复动着,半晌,轻笑一声,看着她道: “我本是为今晚挑了辛弃疾的《青玉案》的,可是就在刚才,我忽然发现,我真的不够考虑你的感受。 之前我写给你的那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其实我想对你说的是后面两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他的嗓音这样好听的,此刻许是因为紧张,捎带着些沙哑,反而更有磁性,他的话音就像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将她的不安慢慢安抚,暖暖的甜蜜从心底里蔓延开,她的嘴角也不自觉的染上笑意,清澈的双眸看向他,于是他有了片刻的失神,就是这片刻的失神,他恍惚发现自己竟有些六神无主的语无伦次,轻咳两声清了清嗓子,凝着她的眸子,深情道: “How ma y loved you mome ts of glad g ace, A d loved you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 t ue, But o e ma loved the pilg im Soul i you A d loved the so ows of you cha gi g face……” 他为她诵的,是叶芝的诗,她曾读过无数遍,却没有一次如此刻听来这般美好,每一个单词从他口中说出来都像有了生命,沉进她心底里,莹莹闪烁着星光。 “这首诗…我猜你是喜欢的…” 听见刘瑾问她,林晚婧方才从沉醉里清醒过来,匆忙答道: “嗯,喜欢,非常喜欢。” “那么…我呢?”他又问,调笑的语气里竟带着些从不曾有的羞涩,他清楚的看见林晚婧神色中的惊诧,于是一鼓作气,将酝酿许久的那句话一并道出: “晚婧,嫁给我吧。” 看着他向她伸出的手,林晚婧却觉有些踌躇不决,她分明是这样期待这一刻的,但为什么真到了这个时候,她又明确的察觉到心底里深藏的几许犹豫和不甘,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忐忑似有千斤重,扯着她的手臂抬不起来,也伸不出去。 刘瑾自是看得出她神色有异,于是又轻声唤她,林晚婧醒过神来,强行将那些不明缘由的思绪抛开,只道是自己想多了,定了定神,不及开口,便又听他道: “晚婧,我知你最讨厌被人套路,但是求婚这种事,我真不知如何提前告诉你……” “我知道。”林晚婧莞尔,求婚这种事,哪里有提前说的? “可以……再问我一次吗?” 刘瑾愣了愣,这短暂的插曲却也让他将紧张尽数放下了,于是他深吸了口气,认真道: “林晚婧小姐,你愿意嫁给我吗?” 这一次,他的嗓音清澈宏亮,极具穿透力的,击碎了林晚婧心里那道无形的禁锢,将那些酝酿了许久的甜蜜统统释放出来。 “我愿意。” 这三个字,刘瑾只觉得自己像是等了几个世纪般漫长,所以当她应允,同时伸出手搭上他的掌心的时候,他迫不及待的将她拉进怀里,生怕下一秒她就会反悔,从他身旁逃开。 观礼的人群欢呼起来,礼花纷飞,礼炮齐鸣。 林晚婧靠在刘瑾的怀里,仰起头,看向绽放在月夜里的烟火,璀璨的华光映在她眼里,染着她眼底的笑意,美的恍惚像他憧憬的梦境,刘瑾只觉得此刻拥在怀里的,仿佛是他所渴望的整个世界。 怀里的这个世界是这般美好的,像是奥地利工匠手中淬炼的琉璃,晶莹剔透,不带一丝尘杂,他原本只是远远观望着,如今捧在了手里,他却又没把握起来——他好像忽然领悟了那种“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掉了”的感觉,不知道该再以什么赠予她,才算是与她相称,才能将他的心意通通告诉她,才能天长地久的留她在他身边。 想着这些,刘瑾的神色不由凝重,林晚婧自是看见了,抬手揉他微蹙的眉心: “你怎么了?” 刘瑾幡然醒过神来,不觉好笑自己那片刻的患得患失,他自怀里取出快金铸麒麟纹的牌子来,放到她掌心里紧紧握着: “你若还想要什么,告诉我便是。” 但凡她说,他愿意倾他所有,海角天涯为她寻,他也终于相信,原来诗书里关于爱情的描述都是真的,让人迷失了方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林晚婧看向掌心里的令牌,知道它于刘瑾而已该是何等的重要,本想将它还给他,奈何他的手掌力度这般大的,不给她任何拒绝的余地,于是只好握紧了,注视他道: “有你足矣。” 他闻言,心中一动,不住低下头,深吻她含笑的嘴角: “晚婧,你终于是我的了,再没有谁可以将你抢走。” Chapter 18 赌了全副身家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过了农历年,商业街上的店家陆续恢复了营业,鹭洲的商户有个约定俗成的惯例——出了正月之后,十六清扫,十七祭天,十八才开门迎客,以取个“开门纳八方之财”的吉祥寓意。醒狮盘龙开道,彩车花灯迅街,几十万响鞭炮从街头炸到巷尾,硝烟散尽后,留下满地姹紫嫣红的鞭炮屑,随着客人的鞋靴被带进各商各铺,开门第一天,商家是不扫门地的,鞭炮屑越多,代表着这家商户的人气越旺,待到关门打烊时,掌柜的便会挑了最得意的伙计到门口高喊一声:“金花满地,大吉大利。”这热闹的一天才算圆满谢幕。 林家两姐妹第一次看这热闹的场面,两人在店门前的廊下倚着,帮店里的伙计们派发利是红包,八千八百个红包面额不等,能拿走多少钱全看各人运气。今年林家有喜,红包里的利是钱自然也比往年要多一些,林晚婧则仿着洋人做法,在红包里放了店面的宣传的小卡,也算是顺带做了广告。 流言往往如此——越是欲盖弥彰扑朔迷离,旁人越是传的热火朝天满城风雨,但当流言得到证实之后,反而鲜有人再提起这事,林晚婧终于落得耳根清静。 “姐姐,我姐夫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林晚盈手中得空,侧头看向林晚婧问道,“有人跟我说啊,整个鹭洲商会的青年才俊,千金难买你一笑,我姐夫究竟哪一点这样有魅力的把你征服了?” “什么姐夫,你就这么恨不得把我嫁出去?”林晚婧伸手在她的鼻梁上轻轻一刮,“还有!究竟谁这么无聊,在你面前嚼我的舌根子?” 林晩盈吐吐舌头,却还是不死心,继续八卦着: “姐,珺懿哥说,我姐夫几道菜就把你收买了,真的假的?” 闻言,林晚婧狠狠翻了个白眼:果真,用脚趾头猜都知道一定是沈珺懿这嘴碎的家伙! “别听他瞎说!什么几道菜就把我收买了!说的跟你姐我几百年没吃过东西似的!” 虽然那几道菜确实蛮好吃的。 林晚婧话音刚落,话头却立即被另一人接去: “嗯。别听他瞎说,我在你姐身上花的可不止几道菜这么简单。”这样说着,刘瑾已悠哉踱到两姐妹身边,顺势将林晚婧揽过身边,在她额上一吻,道,“我可是在你姐身上赌了全副身家啊。” “说什么呢!”林晚婧娇嗔着搡他,他却笑了笑,而后看着林晩盈道: “你姐我带走了啊。若是晚上没送回来,你就当不知道吧。” 林晩盈倒是不客气,掌心一摊: “封口费!” 刘瑾也不小气,自口袋里摸出个掌心长短的金如意,在手中把玩了片刻,而后往她手里一放。 坊间传,刘瑾在南海深处发现了一处古沉船遗址,船舱里满满当当全是金银珠玉——金砖,金条,麟趾金,马蹄金不计其数。那是刘瑾私藏在南海的金库——他用以构建海防的资金尚不足九牛一毛,为了迎娶林晚婧而给林家的天价彩礼更是不值一提。如果说,刘家本就家境殷实,那是刘家的事,但是刘瑾沉在海底的金库是他独自一人的资产,任凭谁都别奢望染指分一杯羹。 如今看来,坊间的传闻确不是空穴来风,他给林晩盈的那一枚金如意雕铸细腻,做工考究,一看就是有些年岁的物件,更何况,如今已没有人会直接用黄金做交易,更不会花心思去将黄金一锭锭分好,再精心打造成这样的形态。 可是,按他今日一根金条,明日一块儿马蹄金的架势,莫说只是几沉船金银,便是有一整座金矿,也不够他这样挥霍。 “你别这么惯着她,把她惯出瘾来,以后我妹夫情何以堪!” 刘瑾没说话,林晩盈倒是听不下去了,夸张的啧啧几声,长吁短叹道: “这还没嫁出去呢,就替夫君心疼起钱来了。” “你这丫头跟谁学的,怎么贫成这样!”林晚婧蹙眉掐她,根本就没用力,林晩盈却还是夸张呼痛,转头向刘瑾求救: “赶紧的,带走带走,不用送回来了!” 林晚婧今天本打算去练琴的,特地挑了一款适合演奏竖琴的西式长裙,可是刘瑾偏偏在午餐时分出现,她原以为这个计划约莫不能实现了,所以当刘瑾将车停稳在在琴行前,她的欣喜不言而喻。 之前听她演奏的时候,他便曾想过那大概是件怎样的乐器,今日进了里厅,方才知道是一架近米高的爱尔兰竖琴,立在演奏厅正对大门的墙下,白色木质琴身在传统的罗马柱造型的基础上,添加了写意的海浪和缠绕的蔷薇花藤,海浪延展到琴首,铸成一只曲尾的人鱼,手里抱着把金色里拉琴,雕工精致,刻画细腻,莫说红宝石镶的人鱼鱼尾,便是每一根琴弦都由银丝拉做,每处细节都彰显着它的精工细琢,造价不菲,大约也是因此,摆放它的位置才格外显眼——铺着丝绒地毯,围着金色护栏,背后的墙上挂着幅镶着金边的油画,画面正中的女孩穿着白色长礼服,如瀑的黑色长发在一众洋面孔中如此显眼醒目。 “那是我十八岁成人礼觐见英皇的场景。”林晚婧不知何时走到他身边,同他一起注视着那幅画,柔声解释道,“爸爸说,我应该永远记得那一天,并非怜悯或者恩赐,也无关种族和信仰,只因每个人生而平等的尊严。” 虽说在平日的闲谈中,刘瑾对身边这个姑娘的眼界与素养钦慕有佳,可此刻听到这样的话从她口中出来,他依然觉得格外惊艳,不觉有些晃神,直到手指被怀抱着的花刺扎疼,他这才想起这满捧的玫瑰是要送给她的——天知道他想送她玫瑰多久了,只是碍于之前得关系不明朗,才斟酌犹豫着一直拖到今天。 林晚婧莞尔,接过花道了声谢,这便领他到沙发上坐了,自己则回到琴边坐下,简单调了音,而后便专心弹奏起来——她该是很喜欢这支曲子,之前他在街边喝咖啡的时候,也总听她弹这段旋律,一来二去已熟络的能在心中跟着哼唱。有时候在家里闲着的时候,他偶尔也会摆弄会儿钢琴,从贝多芬到李斯特,可自从遇到她,只要碰到琴键,他的手指便不由自主的想复述听她弹过的曲子,然后他就会不住傻笑,笑自己真是中了她的毒了,深入骨髓的无法自拔。 看她弹奏是一种视听的双重享受,像邂逅了黎明前降临在林间的仙子,又仿佛偶遇月夜下徘徊在海面的人鱼,优雅静谧的,让人巴不得抛开所有世俗烦恼,投身到她营造出的仙境里去,以寻得片刻奢侈的安逸。 是啊,这样的安逸总是奢侈的。 演奏厅里刘瑾正听的陶醉,琴行外,陆沧瀚却已驱车赶到,见刘瑾的副官正在门槛下候着,这便让他进去报信,副官也不知究竟该不该打扰刘瑾的雅兴,进了内厅,踌躇半晌,最终还是上前,递上陆沧瀚的信函,低声道: “少帅,陆上将送了信报来,说是三少那边有动作了,让您回去商量这事儿,此刻正在外面候着。” 刘瑾抬手接过信报,似是对他突然的打扰很是不悦,但又十分无奈,匆匆几眼扫过内文,林晚婧手中刚好一曲终了,她抬眼看他,正见他蹙眉的样子,这便站起身来到他身边,向副官使了个眼色,副官识趣的退了出去,她本想端茶几上温度正好的咖啡给他,可不及伸手,他便已揽她坐到了自己身边。 “抱歉,扰了你弹琴的兴致。” “随便弹着玩罢了,哪有打不打扰一说。”林晚婧笑道,抬手揉他微蹙的眉心,“若是有事便回去吧,你若喜欢听我弹曲子,什么时候不行?” 她不劝宽慰他还好,话音刚落,便听得他沉沉叹了口气: “这一去只怕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答应了要陪你置办婚礼的细节,眼下恐怕是不能兑现了。” 她原以为便是临时有事,两三天也该了解了,谁知他说的这个时间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所以不免失落,眉眼也垂了下去,见她如此,他的愧疚便多了几分,刚要开口哄她,却已听她道: “没关系,我能处理好的。只不过我若是只挑了自己喜欢的样式,你别说我不迁就你!” 他原以为她会不高兴的,不曾想她却这般体贴的没有责备他一句,不由得心中盈暖,在她额头便是一吻: “嗯,你喜欢就好,看到中意的物件签我的单便是。”这样说着,他从内袋里取出枚赤玉的章子来,不过小指长短的一枚章子上,却盘着一条栩栩如生的龙,微张的龙口中含着的珠子甚至能灵活转动,她最是喜欢这样灵巧别致的小物件,这便拿过来在指间把玩,边拨弄着边听他道: “要么,我安排人手帮你把这琴搬回去吧,在自己家里练**归方便些。” 林晚婧闻言,摇了摇头:回来这么久了,她根本就没想过要将琴搬回去,除了因为她基本没什么时间在家里,更重要的原因,是随着分居多处的一家人重新聚到一起,家里是热闹了,但属于她的空间就更少了,无论这种空间是物质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见她不答话,但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想着还是她不想搬回家去,于是又道: “那…要么搬我那儿去?想练琴了随时过去,我也放心些。” 这句话确是他的肺腑之言——宛如天籁的琴音,他只想独自拥有,不愿意同任何人分享。 林晚婧已深谙他这种偶尔的孩子气,柔声道: “听说过的?没过门的姑娘天天往男方家跑,让人听见该笑话了。” “你成为御鲲台的女主人不过是时间问题,谁敢嚼舌根子,让他来同我说!” 他越是这样说,林晚婧脸上的笑容越深,待他说完,她已然笑出声来,而后正色道: “我若是要将它搬回去,早就做了,哪需要劳烦你?”她顿了顿,不及他说话,紧接着道:“你想过没,你若是烦了,厌了,想偷懒了,还能躲到海上去。可是我呢?” 刘瑾闻言,心中莫名一紧,像被人攥住了心脏,隐约刺痛着,难以呼吸。 他想说“你有我呢,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可这句话分明就在嘴边上,他却无论如何也没有底气说出口,他讨厌这种没缘由的无力感,让他觉得挫败,却又无从缓解,只得将她搂的更紧些,亲吻她的额头,摩挲她的发际,期望这样能给她多一些安全感。她蜷在他怀里,像只撒娇的猫,听着厅外似有脚步声来,才坐起身,便见陆沧瀚火急火燎的站在了门边,看看刘瑾,又看看她,目光最终落在她上: “晚婧,对不住啊,事出紧急,你未婚夫借我几天呗。” 不及她回话,刘瑾却已先声夺人: “不借。” 林晚婧噗嗤笑出声来,虽说已经习惯了刘瑾偶尔发作的小孩子脾气,但这般不加遮掩的,却是头一次。再看陆沧瀚吃了苍蝇似的表情,不由得笑的更放肆了,待到笑够了,她才看向他,道: “快去吧,别误了正事。” 她既已这样说,刘瑾便也无可反驳,站起身来拥着林晚婧同陆沧瀚一同离开演奏厅,到了廊下,两辆车前后在街边停着,刘瑾知道自己非走不可,却还是看向林晚婧: “我先送你回去。” 他是真的想同她再多些共处的时间,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次离别平白无故的多了些复杂的情绪,这般患得患失的,明明知道什么都不会改变,却又害怕一不留神,关于她的所有一切都会失控。 “不用了。”林晚婧摇摇头,“我想再练习几支曲子,然后去找庄医生谈谈三姨太的病情,你不在的时候,我可以带她来复诊。”这样说着,她忽然想起刘瑾似是很不愿意旁人插手他的家事,慌忙解释道,“我原本没想到你会突然要走,所以想等练完琴再跟你说,如果你介意的话……” “我为什么要介意?”刘瑾打断她,动作轻柔的将她带回身旁,清朗的嗓音因为感动而多了些许沙哑。 “谢谢你。”他道,“我开始相信苍天确是公平的,让她半生辛苦之后遇见你。” 这样说着,他在她唇上落下一枚深吻,而后将车钥匙丢给侯在一旁的副官,再三叮嘱他务必保证林晚婧安全,这才跟着陆沧瀚离开琴行,赶回军港去。 一路无话。 鹭洲海岸有两处深水港,一处在琴屿内外,供轮船停靠,另一处则掩藏在峭壁山崖之中,港外水流复杂,石滩杂陈,但绕过锋利的礁石滩和矗立在惊涛中的石崖,港内水势平稳,腹地开阔,风浪不能及。湿润的海上气流越过近海岛弧链在这里凝聚成雾,常年不散,于是峭壁上的三十六门铸铁大炮就像潜伏在雾色里的兽,守卫着在港湾里停靠休憩的远洋舰队。 所有车辆都不准进入管制区,便是刘瑾和陆沧瀚也不例外,两人将车在管制区外停了,急急往旗舰上去。 进了指挥室,刘瑾一语不发的将海防图铺展开,凝视片刻,抄起一旁的红色铅笔,毫不迟疑的圈了三个地点,而后将笔往桌上一丢,长叹道: “是坐标。你们拦截的信报上的数字是坐标。” 陆沧瀚闻言,走近来看,却见刘瑾圈出的三个圈,一处在海上,两处在陆地,再对应上他所熟知的海岸线形态,不难判断出陆地上的两处对应的正是他们之前选定的卸货港和仓库,而海上的那一处,对应的是日籍货轮“雨之花”。这是一艘极其特殊的货轮,倚仗着外事豁免权,游荡在北太平洋各个港口间,它没有固定停靠的母港,也没有一成不变的航线,更没有隶属于哪个公司那个组织,只要雇主出的价够高,它就接单运送货物,所以由它运输的货物通常都不合法,甚至有些时候运送的根本都不是“货”。 “你的意思是,山崎那小矮子出卖我们?” “不出奇,他们本来做的就是价高者得的生意,卖一份情报,胜过在风大雨急的海上卖命两个月。”刘瑾神色严峻,看向他道:“而且我更在意的,是谁给了他们地图,能将坐标标的这样详细。” “那…眼下当如何?”见刘瑾蹙眉沉思,陆沧瀚试探又问:“要么…找晚婧小姐帮帮忙吧…” “不许去!” “可是你说过,晚婧小姐的外交赦免是我们的王牌。” “这件事不行,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走私军火,是鹭洲现存极少的几条诛九族的重罪。 见刘瑾这般坚决,陆沧瀚虽说理解,却也没有别的办法,气馁的往椅子里一坐,看着桌上的海防图发呆。 半年前,他与刘瑾二人终于打通渠道,从德国军火商手里买下一批时下最顶尖的军备,整整600箱枪械和火炮,价值抵得上三个鹭洲城,光是找敢承运这批货的船东便花了两个月,终于自罗斯托克港分批出发,趁着夏季擦过北冰洋到达北方的德国殖民地,然后又转运日本重新装船,眼下离入港只有三天,却半路杀出程咬金来,将入港的计划全盘打乱。 无论如何,放弃是不可能的! 可是要怎么做才能避开所有眼线完成这件事? 更何况连身边有多少眼线都不知道! 一筹莫展中,却听刘瑾长叹一声,沉沉道: “调你的座舰给我。我亲自解决。” 眼下没有巽龙旗舰出航的排期,若是专门为了处理这件事修改排期,反倒画蛇添足,欲盖弥彰。 “你亲自去不合适,我去吧。” “你?”刘瑾抬眼看他,嗤笑一声,“只怕你心太软下不了手。”不待陆沧瀚说话,他又道:“帮我整理每日的入港申报,具体到船籍,吃水,载重,空仓位。买三条小型货轮,再去死牢征三名能开船的死囚,允他们会让他们家人吃饱穿暖,衣食无忧,然后让李承泰带他们来外海跟我汇合。” 陆沧瀚将他交代的事一一记下,边写边问: “我在哪里接应你?” “这里。” 笔尖一顿,落下一个重重的墨点。 “什么?” “这里。”刘瑾坚定重复了一遍,“最危险的地方也许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我会分批把货运回来,你就在这里接货,其他的事情,承泰会处理好。” 他分明已经将所有的事情安排好,但他眉宇间的忧色丝毫未减,双眸凝着指尖上摆弄着的胸针,若有所思。 那胸针是临分别前林晚婧从自己襟上摘下来的,白金的孔雀翎造型,镶着一颗硕大的蓝宝石,她说那是费尔南德家族的族徽,也是她的幸运符,只要有它相伴,一切麻烦都会引刃而解。陆沧瀚知道他该是还有话没有说,于是问道: “还有什么事,直说无妨。” “若是得空,晚婧那里还麻烦你帮我照应着。我不知为何总是放心不下她,感觉有什么一定会发生,在我不在的时候。” 陆沧瀚闻言着实一愣,他俩自幼相识二十多年,关系好到几乎不分彼此,如今他却说麻烦他,像是担心他嫌弃似的。 “云柔,你是当真上心了?”陆沧瀚问他,语气里带这些暧昧不清的笑意。 “不然呢?” “我原以为你对她不过是抱着三分钦慕,备了七分退路,还想着不要辜负了她才好。” “你竟是这样看我?”刘瑾诧异反问,而后便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多希望现在陪着我的,不仅仅是这枚胸针。她若是落在我肩头的雪花,我愿意为她只活在冬天。”说着,他又轻笑了一声,“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傻了?若要嘲笑我的话,那便笑出来吧,没必要忍着。” 他原以为这般矫情的言论还是会被陆沧瀚挖苦的,却没想到他认真的听着他说完,嘴角的笑意凭添上几分欣慰: “我为何要嘲笑你?放心吧,晚婧小姐的事不用你说我也会照应着的。”他顿了顿,又道:“我本还便担心你会为了这次的事不计后果铤而走险,如今看来确是不用担心了,毕竟方才那些话,你该回来亲自同她说。” Chapter 19 定要你偿命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出了鹭洲外港的岛礁链,海域豁然开朗,天海茫茫,夜幕低垂处,一轮新月斜斜倚在海面,月光映照在水波之上,粼粼漾开满目银辉。 英籍货轮“天鹅座”的驾驶舱里,花发斑驳的老船长手中握着玻璃酒杯,望着舷窗外的夜色嘬了口杯中美酒,叹道: “A beautiful moo , ight?” “Yes. So beautiful,So b ight. ”船长对面的男子凝视着杯中酒,絮语着,“I thi k of you, whe the moo 's glimme is eflected i the sp i gs.” “Joha Wolfga g Vo Goethe?”老船长笑起来,“So oma tic you a e. Leo,A e you missi g someo e?” 男子笑着沉默不语,许久才昂首喝了一大口酒,道:“Yes,A beautiful gi l,he b ight eyes like the sea u de the moo light.” “You love ?” “Yes.”男子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O ce.” 他补充的那个单词说的很轻,轻的几乎听不见。 叩门声响起,两人暂停了对话,转头看向门外进来的军官。 “二位先生好兴致。” 刘瑾将披风脱下交给随从,“介意我加入你们吗?” “Of cou se. If  you have some good ews .”船长起身为刘瑾到了半杯酒,后半句话似是喃喃自语。 “少帅,我无意冒犯,但你能不能明确的给我个靠岸时间?”男子将酒杯送到刘瑾手中,言语间有些急切。 “天鹅座”上的货物已届交货期,再耽搁下去,恒光远东集团将要面临高额的滞期赔偿。 刘瑾该是知道男子为何着急,可他似乎故意要与他作对,呷了口酒,慢条斯理道: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通知你们,天鹅座可以入港了。不过在那之前,我们先来说说船上部分未申报的货物,李先生你若能坦诚这件事,一切都好处理。” “我同你说过,那些箱子里的东西不过是寻常西药,没提前申报是我疏忽了,罚款,或是要补什么证明文件,靠岸后悉听尊便。” “如果真像你说的,那几箱货真是寻常药品,又有清晰的采购明细,你一开始又为何遮遮掩掩,闪烁其词?” “这问题你问我?”男子冷笑一声,“不顾病人死活,大肆囤积药品,一夜间洛阳纸贵一药难求的罪魁祸首,难道不正是你们吗?” “李先生,请注意你的言辞。军需采办储备药品以备不时之需是例行公事,请不要夸大其词,危言耸听。” “我夸大其词?你知不知道现在购置药品有多难?到处都是动乱,战争,恶疾,我若不是出发的早,只怕这些药都带不回来!” “所以这是你不申报的理由吗?”刘瑾看向他,任凭他义愤填膺的激动到颤抖,语气依旧不紧不慢,“这么说,你也应该知道这一季的采购还不够数,也知道损失申报了,我定会提前向你收购吧?” “知道。”男子冷笑一声,“可莫说压价收购,便是天价求购,我都不卖一克!” “我若是要没收呢?” “你敢?!” “我为什么不敢?”刘瑾不怒反笑,悠哉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些得意,“没申报便是走私,走私的货物向来是没收论处。” “你若是敢动这箱子里的一克药品,别怪我不念及同胞情分,要求外事豁免,彼此都难堪!” 男子似是忍无可忍,言语激动的从内袋里拿出一只水晶盒子来,蓝色丝绒上盛着枚银纸珐琅的勋章,湛蓝色圆环,白色马耳他十字,似曾相识的款式,此刻看在刘瑾眼中却极其刺眼,毫不避讳的冷冷讽刺道: “呵,了不得,又送来位勋爵。” 他说“又”,另一位自然指的林晚婧,一模一样的勋章,林晚婧也有一枚。男子该是明白他的话外之音,只是他不提林晚婧还好,此刻说到,他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少帅您认得这勋章就好,晚婧若是因为这批药延误了治疗,我与大英帝国均不会善罢甘休!” 刘瑾闻言,神色一凛:“你说什么?” “我说,此刻,你的未婚妻命悬一线,等着这些药救命!若是因为你滥用私权耽误了她的治疗,我定要你偿命!” 银辉在眼前划过,下一秒,幽黑的枪口已经指在了男子的眉心。男子却不惧他,牙槽咬的咯吱作响: “开枪啊?若杀了我,你可以把药送去医院救她,我无所谓一死,否则我赌你会后悔一辈子!” 见两人剑拔弩张的架势,船长终于不再看戏,放下酒杯,起身从驾驶台的镇纸下抽出一沓电报递给刘瑾: “Calm dow ,please, ead them fi st.” 刘瑾将枪收起,目光飞快的在纸上扫过: 最早的一封电报发自是半月前,林晚婧疑似感染流感入院,因为病征特别,主治医师特地发报给归航途中的天鹅座,远程与李凌瑞会诊,毕竟他掌握着来自英国的第一手临床资料,发报的医院正是之前林晚婧指名去的那一家——圣米迦勒普济医院。 “隔离治疗,重症监护,一药难求,半个月下了三次病危通告,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男子将随身的笔记本拿出来,把病情记录和病理分析一条条指给他看,双手因为激动而颤抖着,语气严厉的近乎是在质问。 最后一纸电报就在昨天,通告他林晚婧的病情再度恶化,高烧不退,反应迟缓,这大概是她最后的机会。而后便再无下文,可也正是因此,没有消息,反而是最好的消息。 也就是在昨天,近海巡防编队领舰收到天鹅座数十次靠岸申请急电,但无一例外的都被他亲自否拒绝——“暂未得到货品确认”只是一个合理的借口,刘瑾从心中不希望李凌瑞回来,特别是在看见他右手中指上那枚雕花的琉璃戒指之后,那戒指,图案花色与那日林晚婧在港口巷子里撞碎的琉璃镯子一模一样。 “我不知道她究竟忍受了多少折磨,也不知道她究竟能不能等到药送达,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救得了她,可是但凡你愿意片刻放下那愚蠢的自尊,她就有活下去的可能!” “你怎么不早说?!” “她不让你知道!”男子叹了口气,将一张单独的信报递到他跟前:“她知道你在囤积药品,也知道只要你一句话,什么药都不是问题,可是她不想你难做!” 见刘瑾沉默不语,男子又道: “我知道你根本是在与我较劲,我也知道给你怎样的承诺,你都未必会信。可我拜托你,让我回去救她,之后你要怎样与我玩,我奉陪到底!” 闻言,刘瑾猛然将纸紧紧攥起,向跟着他的副官下令:“传令下去,立即清出航线,优先安排英籍货轮天鹅座入港。” 轮机轰响几声之后终于持续运作起来,汽笛声回荡在原本寂静的海面,一道明光划破夜色,不远处的领舰也亮起航灯,向天鹅座发出引航指示。 “少帅,回去吗?”随从问。 “不用,我随船入港。”刘瑾答。 林晚婧病危,他生怕自己一个转身就会错过任何一条消息。 天明时分,“天鹅座”在港外滞留一周之后终于抵达港口,靠岸突然,恒光远东集团甚至来不及安排卸货的工人前来接应。李凌瑞独自拎着行李箱下船,交代了侍从把其他行礼送回家后,急急上车离去。刘瑾在港口目送着李凌瑞的车离开,转眼便见陆家的轿车朝他驶来,在他跟前停稳,陆沧瀚便开了车门示意他上车。 “怎么提前回来了?听说了?” 一坐进车里,刘瑾便听见了陆沧瀚问他。 “嗯。”他答,心不在焉。 “半个月收到消息,我还以为是开玩笑呢,竟然是真的。” “你收到消息却不告诉我?!” “我怎么告诉你?这么大的丑闻让通讯官电报你,只怕你还没看到电报,整个鹭洲城都知道了!” “丑闻?”刘瑾一愣,“什么丑闻?我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吗?” 车内安静了片刻。 “晚婧生病了。” “裴玥怀孕了。” 异口同声,接着又是长长的寂静。 裴玥是去年秋末刘瑾偶然认识的歌女。 其实说是歌女算委屈她了,她的父亲本是刘道麟麾下猛将,母亲则是鹭洲第一大夜总会的头牌姑娘,只可惜她的父亲在承认这对母女之前暴毙身亡,她这个“将军女儿”的名号也就成了永远的故事。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陆沧瀚,可是他问的却是一个极其没有营养的问题: “现在怎么办?” “裴玥那里不管她,先去医院。”刘瑾道。 司机得令,发动轿车离开港口。 “我建议你还是先去看看裴玥比较好,你再不去,她都要闹到你办公室了。等满城风雨的时候你再想哄住她就迟了。” “找到她,藏起来,总之这事儿绝对不能让晚婧知道。”刘瑾静默了片刻,又问,“你说孩子真是我的么?就那么一次,我运气就这么好?” “难说。”陆沧瀚答,话锋一转,“你打算藏她一辈子么?” “先这么办吧。” 陆沧瀚算是听出来了,此刻刘瑾根本没有心思考虑这事儿。 “你有没想过,裴玥现在可能就在医院等着你?”陆沧瀚又问。 “……停车。” 司机一脚刹车,黑色轿车猛的停住了。 “她知道晚婧住院了?”刘瑾蹙眉看向陆沧瀚,然后又问了一个很有难度的问题:“我怎么觉得晚婧生病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除了我。” 而陆沧瀚选择性的对后面这个问题避而不答:“那小姑奶奶可不是省油的灯。这样吧,你先回家,反正你是提前回来的,我对外就说你还在海上没回来。裴玥那边我去找,找到了按你说的先藏着,晚婧那边我也帮你去看看,一有情况就告诉你。行吧?” 刘瑾沉默,他想说不行,但转念一想,若真如陆沧瀚所料,裴玥此刻正在医院里守株待兔的等着他,若是在病房外闹起来,只怕对林晚婧更没有好处。 见刘瑾犹豫不觉,陆沧瀚索性替他做了决定,拍拍司机的肩膀: “掉头,去御鲲台。” Chapter 20 我若是害怕,谁能帮你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自从接到天鹅座允许入港的电报,圣米迦勒普济医院的医生们便都像被注入了一针强心剂,林晚婧的主治医师更是早早准备好了所有的病理和治疗记录,在医院大堂里恭候李凌瑞来。 天鹅座入港卸货,意味着数日来愈演愈烈的药品供应危机得到了暂时的缓解。不仅如此,这座最初由教会主办的医院已过于陈旧,无法应对不断出现的新病症,徘徊在被时代淘汰的边缘,可教会的资金支持已经无法支撑迫在眉睫的设备更新,于是李凌瑞的加入便显得尤为重要——恒光远东集团庞大的资金支持将为这间医院的维续和发展创造可能,而恒光远东的决定权,有一半掌握在这位重回故土的少当家手里。 李凌瑞拎着行李站在医院门前的时候,晨雾才刚刚散去,青石的街道还没从长夜中苏醒过来,报童清脆的自行车铃响过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车只能停在医院的铸铁大门外,所以李凌瑞在门外下了车,徒步穿过医院的花园,往廊下去,抬眼便看见个穿着医生大褂的男人在门廊下不安的来回踱步。 那男人该是从李凌瑞风尘朴朴的装扮上认出了他,四目相对,些许惊喜染上他写满忧虑的眉角,而后便提步向他来,到了跟前,伸出手来: “我是林小姐的主治医师,庄正帆。先生可是李凌瑞先生?” “正是。”李凌瑞伸手握住伸来的手,“这些日子辛苦您了。” 年过半百的医生闻言,略有些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 “本职工作罢了,说什么辛苦。终于没有辜负嘱托,把李先生您等回来了才是!” 二人虽客套寒暄着,但脚下却片刻不敢耽误,说话间便到了林晚婧的隔离病房门外,不料查房的小护士刚好从病房里出来,匆忙间险些与李凌瑞撞个满怀,好在被庄医生一把拽住,刚要责备她毛毛躁躁不成体统,小护士却抢先开了口: “院长!谢天谢地您在这儿!病人又开始发烧了,我今天临晨给她测了体温,分明退烧了的!” 听她这样说,李凌瑞赶忙越过她径自往屋里去,将行李随意在地上放了,而后便快步去到林晚婧床边。 这间隔离病房在三楼向着花园的一侧,有大大的落地玻璃,和靠近落地玻璃的宽敞会客区,此刻,窗帘已经拉开,窗外明媚的晨光透过落地玻璃照亮了整间病房。 只是,窗外的晨光有多明媚,躺在病床上的林晚婧的面色便有多憔悴——她面色铁青,虚汗淋淋,苍白的嘴唇因缺水和感染起了皮,小护士端了药水来,沾湿了棉签小心为她擦拭,药水碰到疮口该是会疼的,于是她紧闭的眉眼明显簇紧了,喉咙里发出低低的**,下意识摆动头部想从这种刺痛里逃离。 李凌瑞不忍眼前所见,坐到床边将林晚婧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而后不由分说的接过小护士手里的棉签,沾了清水去浸润林晚婧的唇瓣。小护士也没闲着,转身端了水来,可林晚婧眼下哪里喝的进去,勺子将水喂进嘴里,却又从嘴角渗了出来。于是李凌瑞又吩咐小护士取了干净的针管来,去了针尖,抽满清水又送到林晚婧嘴里,借着针筒的推力,这才勉强喂了些水下去。 许是喝了水舒服了些,林晚婧紧缩的眉宇稍微舒稍微展开,呼吸也平缓下来,李凌瑞这才接过庄医生的听筒,按部就班的为她做检查。 听筒在她的肺部触到了杂音,随着她的呼吸,将他的心揪紧,见他神色凝重,庄医生上前来说明道: “上个月底,林小姐来找我,说胸口闷,咳嗽,低烧,大约是普通风寒感冒,让我开药给她,她回去调理就好。谁知道三天后她家人送她来,已经高烧不退,那个时候医院里还有药,可是几针下去都不见好,明明下午退烧了,意识也清醒了,第二天凌晨查房的时候却又烧起来,不能言语。” 上个月底?李凌瑞算了算时间,已有足足小半月,于是神色越发严峻: “停药多久了?” “有……一周了。”庄医生翻了翻手里的记录,“那个时候开始严重腹泻,但多少还能吃些东西,三天前开始连水都不怎么喝了。” 听他这样说,李凌瑞小心扶着林晚婧躺下,而后轻轻捏着两腮将她的口腔打开,又电量了手电往她嘴里照——她的口腔里有多处溃疡,这种程度的溃疡,肯定是疼的不能吃东西了。 但就是这几处溃疡,让李凌瑞在心灰意冷中看到了渺茫的希望——有几处溃疡呈现出了愈合的迹象,这说明林晚婧的免疫系统扛过了这场鏖战,正在从紊乱和崩溃中慢慢复苏。 可他依旧不放心,于是谨慎又确认道: “这些天可找到病源了?她可说了接触过什么人,去过什么地方?” 小护士摇了摇头:“林小姐每次醒来,我们都问她这个问题,但她只说不知道或者不记得了,院长说可能是发烧的缘故,所以她的神志不太清晰。” 李凌瑞沉默片刻,而后道: “这些天来辛苦你们了,我带回来的药今天卸了货就送过来,你们赶紧回去休息一下,迟些还要安排卸货。这边交给我就好。” 送走了医生护士,又将行李箱里的药品和医疗器具简单整理出来,再回到林晚婧床边的时候,林晚婧紧闭的双眸已经微微睁开了,虽然眼眶青黑,眼皮也浮肿的几乎睁不开,但她的眸子依然清澈,灵动的仿佛林间那一泓秋水。 见他看向她,那双眸不自禁盈满了喜悦,可万语千言此刻都无从说起,几经踌躇融汇成短短四个字: “你回来了?” 即便被病毒折磨的嗓音嘶哑虚弱,但她的话语里依旧保有着他魂牵梦萦的温婉明媚,像穿透云雨的阳光,足以驱散所有阴霾失落。他一时失神,不晓得该怎样回答,也不知应该做什么,直到看见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又力不从心的无法起身,他才醒过神来奔过去扶她,可即便有他搀扶,坐起身这个简单的动作依然像耗尽了她全部的气力。他抬手将她涔涔的汗水拭去,心疼责备道: “你看看你,我不在你身边才几月,你怎么就把自己折腾成这个样子……” 林晚婧听着他责备,嘴角却扬起笑意来,见她笑了,他故作严肃的脸自然也没办法再紧绷着,柔声询问道: “你仔细想想,究竟去了哪里,吃了什么,又或者见过什么人,好端端的怎么会病成这个样子?” 听他这样问,她透彻的眸子里恍惚有些躲闪,不自觉垂下眼避过他的目光: “我…不记得了……” 她不是不记得,而是不想说。 自那日与刘瑾在琴行匆匆分别,她至今都不曾再见到他,陆沧瀚倒是跑的很勤,一口一句“是少帅的吩咐”。 大约就在三周前的傍晚,中午还晴好的天色忽然阴沉下来,林晚婧早早收拾好办公室,希望能在暴雨来临前到家,谁知刚到门口便与匆匆而来的陆沧瀚撞了个满怀。要说平日里送个点心送束花也就罢了,今日送来的,确是封落着刘瑾印鉴的加急信。 信上说,有一批他自己的私货因为货轮搁浅被耽误在了近海,都是金银器物,象牙貂绒,织锦绸缎一类的极其贵重的物件,海面上眼下已早早的进入了台风季,阴晴不定,而这批货分外娇贵脆弱,自是经不起风雨的摧残,所以希望林晚婧能帮忙联络一艘近期进港的货轮帮忙转运,作为条件,他会优先安排这艘货轮提前入港。至于他自己的那批货,自然是要麻烦她找个地方临时安置。 说来也巧,那几日有一艘西班牙籍散货轮准备入港装货,提货港是英租界里的皇家一号仓库——这是英租界里最大的一间仓库,守备森严,存放的都是价值不菲的贵重物品。也许是临时安排的提前入港,那艘西班牙籍货轮的卸货时间在半夜,林晚婧亲自接洽,当晚与她交接文书的三副货面色苍白,脸颊凹陷,眼眶变透着青黑的颜色很是吓人,他总在不停的咳嗽,充血的双眼飘忽不定,整个人虚弱的似随时会昏过去似的,因为承运文件是经了他的手交给她的,再加上面相吓人,林晚婧对他可谓是印象深刻。 其实这本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因为涉及到刘瑾的那批私货,林晚婧知道,若是让李凌瑞知道,以他的个性,定是要追查到底,只怕徒生事端,所以但凡有人问起,她一概回答不记得了。 见她沉默不语,眉眼低低垂下避开他的目光。于是他便也不强迫她,起身离开床边去准备针剂,顺带换了个话题道: “听我妈说,你自掏腰包帮我家备了二十匹顶好的织金缎子,赠予夷光做聘礼……” “我也不知道什么颜色款式适合她,只得将最好的都备了些,想着总有一款她会喜欢。”说到李顾两家的亲事,林晚婧忽然看了眼窗外:“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还早呢。” 原来还是大清早,难怪窗外的晨光这般耀眼灿烂。 “所以…你该是回过家里,报了平安,才来看我的吧?” “我一下船就赶过来了,哪里有时间回家。” 谁知听他这样说,她明亮的双眸却立刻染上些歉疚,方才还闪耀在嘴角眉间的重逢的喜悦尽数被担忧取代: “那怎么行!你快回去!若是让多口舌的家伙听去,不晓得要编出什么无聊的说辞来!”许是因为着急,她言语未完却已猛烈咳嗽起来,他赶紧带着配好的针剂回到她身边,边轻抚她背脊帮她顺气,边调笑道: “以你现在的身份,这东南八千里海岸线,还有人敢嚼你的舌根子?” 分明是句玩笑话,可他越想用轻松的语气说出来,心口的刺痛便越强烈,于是苦笑一声,牵过她的手,将睡衣袖子挽上准备为她注射,然后她手臂和手背上新旧不一的针孔便尽数入了他眼里——想必自入院以来,各类针剂就不曾停过。 “况且,你的病情这样重,不看着你好起来,我又怎能安心离开?” “我这病若是会传染怎么办?我不能连累你!” 李凌瑞却不答话,将空了的针管在托盘里放了,而后回到她身边坐下,将她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我若是害怕了,还有谁能帮你?” 不及林晚婧应声,他固执的将她的手握的更近,而后放到唇前深深吻下:“Will,My little p i cess,have a good est,a d the ,you will be bette .” Chapter 21 少帅的骨肉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木色马车在林间平整的黄土路上飞驰,拉车的栗色骏马健硕高大,蹄子扬起尘土,又被泛着丝光的马尾拍落。阳光自厚厚的积雨云上透出来,穿过茫茫雾气,勾勒出费尔南德庄园雄伟壮丽的轮廓。黑色铸铁大门吱呀开启,马车穿过草坪花园,绕过喷水池,挺稳在高高的门廊前。训练有素的男仆们早已在楼梯两侧恭候,梯子放下,他拾级而下,抬眼便见林晚婧从楼梯顶端的平台上奔向他,蓝灰色裙摆随着她的身姿摇曳,像普茨茅斯港轻抚堤坝的海浪。他自是伸手迎接她,行李掉落在地上,“噗”的一声,清晰的仿佛就在耳际。 可就在她扑进他怀里的一刻,风沙骤起,卷着簌簌黄叶迷了他的眼睛,待他再能看清,手中仅剩下一张泛黄的牛皮纸,一只红腹知更鸟在他头顶盘旋,它的翅上有血,所以便是盘旋也力不从心,不及他伸手去接,它却已振翅飞远,在他跟前数米远的地方,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男人的身影,知更鸟正向他飞去,义无反顾的落在他肩头,将那毛茸茸的脑袋抵在男人脸颊上,不再看他一眼。 “回来……”他的呼唤分明梗在喉咙里,却听的那样清晰:“我拜托你,回来!” 也许是听见了他的呼喊,知更鸟睁开眼睛,清澈的双眸中带着哀伤,短巧的喙微微张开,他听见的是林晚婧的声音: “可是,是你先放弃我的。” 惊醒。大汗淋漓。 手边的书本病例散落了一地。 大概是太累了,分明是在整理病例的,谁知道会这样趴在病房的茶几上睡过去。他抬手活动着被压的酸麻的手臂,余光却瞥见一个孱弱的身影正跪在地摊上,将散落的纸页一张张拾起摞好,他不由得一惊,顾不得同样麻木的双腿,踉踉跄跄到她身边,不由分说将她扶起来: “你该好好休息,这些事情不用你来做。” 李凌瑞的语气因为着急而不免严厉,林晚婧却不以为意,笑道:“哪里有你说的那般严重,我也不能总在床上躺着呀。” 但她也拗不过李凌瑞的执着,只好乖乖由他搀扶着送回病床上,再看他匆匆将各种书籍病例堆回桌子上,然后端了温水回到她身边。 原来,只是个梦。 万幸,只是个梦。 可当他接过空了的水杯,将她的手臂送回被子里,目光触到她手腕上镶金的血玉镯子,方才湿了衣襟的汗水此刻凉透了,隐约带着刺骨寒意——哪里只是个梦?正是他自以为能瞒天过海的图一时新鲜,逼着她伤痕累累的仓皇逃离。而这又何止是逼她逃离,根本是一场放逐,他亲手将她放逐到他的世界之外,再不能回来,留给他的只剩无限悔恨和叹惋。 都是他的错—— 否则她也不会匆匆而别,连挽留的机会都不给他; 否则她也不会患病染疾,被莫名的伤痛折磨成现在这个样子; 当然,她更不可能遇见刘瑾,飞蛾扑火的沉沦在他给的微不足道的偏爱里! 可不是微不足道吗?于他而言,她不过像是样稀奇的舶来品,殖民者特权加身,等他看厌了,利用够了,终会将她舍弃,犹如舍弃一只破旧的玩偶。 他不敢再想,抬手轻锤眉心,试图驱散脑子里杂乱无章的各种情绪,可她就在她跟前,她身上的每一处针孔都像在拷问他的灵魂,他越是挣扎,便越是在自责里陷的深。 见他分神,林晚婧轻声唤他,他醒过神来,笑的牵强。 “你怎么了?”她问,不待他回答,又顾自道:“是啊,你一定是太累了,我就说你该回去休息……” “没有的事,我不累。”李凌瑞将她的几乎没有血色的手握紧掌心里,喉头哽咽着,良久才开口唤她的名字:“晚婧,我想说……” 可话刚出口,他却又犹豫了,忽而又想起去吃午餐的时候,在楼梯口看见的一幕——大概是刘瑾回来了的缘故,通往林晚婧病房的楼梯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俨然一副闲人勿近的架势,于是在楼梯口,他看见了陆沧瀚同一个女人争执的一幕,那女人穿着花哨的旗袍, 举止乖张,言辞粗俗,修身剪裁的旗袍将她微隆的小腹突显的淋漓尽致。可即便她张牙舞爪的说着各种不堪入耳的词汇,陆沧瀚依然对他百依百顺,好言相劝。 “你说少帅没回来?那这些兵是哪里来的?昨天还不是这个样子!那个小贱人是不是住这上面?!” “小姑奶奶,您别闹了行不行?” “我闹?我哪里闹!我肚子里怀的是少帅的骨肉,可我在这儿连个号都挂不上!那小贱人一个人住一整层楼!凭什么!” “她生病了,是病人……” “生病又怎样?!要我说,活该!就这么死了才好呢!最好再是个死了都没人埋的病,让她勾引再勾引别人家男人!” 她一个字都没有提林婉婧,可字字都在诅咒住在楼上病房的人,李凌瑞再听不下去,喝止她:“够了,这里是医院!要撒野,去别的地方!” 这声断终于中止了这个混乱的场面,大概也终于帮陆沧瀚发泄出了他隐忍了许久的情绪,于是李凌瑞接到了他一个由衷的感激的眼神。 “对啊,这里是医院,真的不适合这样闹。况且,你这样闹对自己和孩子都没有好处。听话,我们找个地方休息,等少帅回来好不好?” 好说歹说,骂街的女人终于是半推半就的跟着陆沧瀚带走了,临走前,陆沧瀚还边道歉边道谢的深深打量了他许多眼——陆沧瀚猜他大约只是一身,仅此而已。可他却不敢猜陆沧瀚的身份,刘府有三位少爷,他默默祈祷陆沧瀚口中的少帅,不会是刘瑾。 叩门声响起,终结了李凌瑞对那个场景的回忆,醒过神来,他对上了林婉婧关切的眼神: “你要同我说什么?” 李凌瑞喉头哽咽,话到嘴边,却听见叩门声又起,于是硬生生的被替换成了:“我先去开门,等等说。” 房门外立着的,却是中午那位被他“救下”的男人。 该来的终究是会来的,特别是最不愿意发生的事。 “您好,我是陆沧瀚,鹭洲海防上将。”陆沧瀚这样说着,提起手中的食盒晃了晃。 李凌瑞意识到自己的失神,可他真的没心情同陆沧瀚换礼,这便哦了一声,道了声:“进来吧。”便不等他进门,先行回到了床边。 陆沧瀚倒也不讲究,跟着他进了门,将食盒子一样样在床边的小桌上打开,全都是云鹭宾馆的餐牌上林婉婧最常点的样式,还贴心的避开了口味重的菜色,只选了清淡的。 “有劳了,陆上将。”林婉婧笑道,“今天感觉自己好多了,这些菜色看着就有胃口。” “这些都是少帅特地给你点的,有胃口就多吃些。” “晚婧大病初愈,这些菜她怎么吃的了。”李凌瑞冷哼一声,陆沧瀚的话在他听来是这般刺耳,特别是经过了中午那样的场面之后,他那生少帅,听起来就老猎人挖的陷阱。 直到此刻,陆沧瀚依然认为李凌瑞只是医生,听他这样道,愣了愣,抱歉道:“也是啊……这样,你有什么想吃的 ,能吃得下的,我这就去给你买来。” “不必麻烦了……” “是啊,不必麻烦你……”李凌瑞刻意顿了顿,“不必麻烦你这么鞍前马后的两面周旋,刘瑾若真有心,让他自己来。” “凌瑞,云柔在外海轮岗,还没回来,你别为难陆上将……” “是吗?他回没回来,陆上将你不是最清楚吗?他究竟是没回来,还是不敢回来?” 面对李凌瑞的质问,陆沧瀚一时哑言,中午那场闹剧,李凌瑞可是旁观了最“精彩”的一段,他眼下这番话里藏刀的言辞,每一句都有所指,每一句都无从辩驳。 “好了,凌瑞你少说两句吧,没回来如何?回来了又如何?说的好像他来了,我这病就能马上好了似的。要我说,他不来更好,你,沧瀚,你们都不该来,你们都是有事要做的人,万一我这病真就是个‘死了都没人埋’的,连累了你们,谁又能替你们顾着你们的父母妻小,家国天下?” 林婉婧本只想停止李凌瑞的刻意刁难,可话出口便收不住了,李凌瑞看着她,卧病半月的委屈恐惧似是统统发泄了出来,用她那细弱的声音说出来,更让人心碎,于是他不禁心疼,懊悔自己方才图口舌之快的刁钻言语。再细想她的方才的话,恍悟原来病房外发生的事她都知道,就算不是一清二楚,一定也猜到了大概,她在生死线上挣扎着故意不去面对这件事,而他却将刚捡回一条命的她往火坑边推。 “抱歉,晚婧,我没顾及你的感受,不该说这些让你心烦。”他伸手想安抚她,她却躲闪开了。 “你们回去吧,都回去,若之意在这里,那我便都不吃了,什么都不吃了!” 李凌瑞深谙林晚婧的个性——虽说她性子是真好的,可脾气一上来,任谁也没有办法。所以他最害怕她发脾气,每每这时,他便一筹莫展,无计可施,只好默默等她自己消气。 可这一次,这种等待并没有太久: “我不过同庄医生谈谈病况,让你先送饭来,你怎么就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 李凌瑞寻声转头看去,却见刘瑾拎着个布包袱向病床这边走来,脚步在他与陆沧瀚之间顿了一会儿,将布包袱递给陆沧瀚,而后便去了病床的另一侧,伸手将赌垂眼赌气的林晚婧拢到自己身前: “我回来了。现在开始,我就在这儿陪你,哪儿都不去。”见林晚婧还是低着头不说话,他索性蹲下身来,发自胸腔的刺痛在对上她噙着泪的眼眸的片刻,清晰的让他有片刻的呼吸停滞,他抬手覆上她憔悴的脸颊,柔声安慰她:“你看你,烧还没退,我们吃点东西,好好休息,其他的事情,等你病好了再想,嗯?” “你呢?”她低声问,颤抖着,带着不确定的害怕。 “别怕,我就在儿,哪里都不去。”他靠近她,前额抵上她依然隐隐发热的额头,“你看,你还在发烧……快点好起来,已经四月了,我们的婚礼订在5月17日,按照你的心愿,有白色的婚纱,马车,你要在我身边,接受全城百姓的祝福,当最美的新娘。” 一旁,李凌瑞听着刘瑾的话,心中苦涩,这些他曾经在心中重复了无数遍的承诺,如今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来,怎么听都觉得刺耳,可是又无可奈何,此刻的他只是个局外人,于是起身要走,站起身,便听刘瑾又道: “我刚才同庄医生确认了这次疫情的情况,若是有时间,还劳烦李先生同沧瀚一起去确认一下所需药品的大致情况。” “少帅,你的意思是……放药?”陆沧瀚不免有些惊讶,这些药,可是才收了回来以备不时之需的。 “嗯。先扛过这场风瘟,药还能再收。”刘瑾只是答话,双眼却没有从林晚婧身上移开片刻,他怜惜的轻抚她的长发,“老天既没有带走你,那便是要再给我个机会,我又岂能再装聋作哑,视而不见?” 后半句话显然是对林晚婧说的,于是李凌瑞同陆沧瀚二人便也不再多言,并肩离开病房去。 Chapter 22 溶进血液里,刻在骨头上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老人们说,每个人的生命中注定都要有一位贵人,遇见他,你变逢凶化吉,否极泰来。 林晚婧的痊愈在庄正帆医生的口中那就是个奇迹,林家特地为此找人做了场法事,道长说她是撞了邪,好在有刘瑾这条“真龙”镇着,这才得以康复。于是林家上下更认定了刘瑾就是她生命里的贵人。 4月中旬,载着费尔南德公爵夫人的英籍邮轮“十字星”号抵达鹭港,舰队鸣礼炮至今,这是最高规格的礼遇。公爵夫人谢绝了英国领事馆的邀请,直奔敬山道19号“视察”婚礼的准备情况,这位“教母”的到来几乎完全取代了莫织冬这个亲妈的位置,一口一个“Dea ”同林晚婧及其亲热,仿佛她才是林晚婧的亲生母亲,好在林晚婧对两位妈妈的存在也并不反感。 离婚礼还有半个月,林晚婧仍然需要处理商行事务,她必须在被“禁足”之前做好全部的交接工作,妹妹唐晚盈对商行还不熟悉,她不得不将需要注意的细节写了满满十页收在抽屉里。 “备忘录”安顿好之后,门外传来了阿隆的声音: “大小姐,楼下有为姓李的先生找您。” “李?”林晚婧思量片刻,赶忙起身迎下楼去。 厅堂里,李凌瑞在楼梯下站着,听见有下楼的脚步声便抬头望她,四目相对,两人相视而笑。 自那日在病房与李凌瑞重逢之后,她便没再见过他,以至于回想起来都不知道那次重逢究竟是醒是梦。而她也没有去找过他——碍于自己现在的身份,她不想节外生枝。 李凌瑞则没那么好过,那晚与刘瑾交班后,他回家便被父母一顿训斥,他们说他现在是有未婚妻的人,无论之前同林晚婧有多少纠葛,现在该要放一放了。之所以这次回国会被拦在外海不让靠港,八成是刘瑾对他心有芥蒂,如今的林晚婧已经不是他能招惹的起的人。 因为没想过李凌瑞回来找她,林晚婧面对眼前的“故人”很多话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 “看你的气色,现在确是痊愈了吧。”李凌瑞先开了口。 “嗯,云柔说是你赶回来救了我,谢谢你。” 听林晚婧这样说,李凌瑞叹了口气,也许是听见“云柔”这个称呼,后面的谢谢听来竟是如此生疏。 “他是这样同你说的?”李凌瑞压制住心中抑郁,长长舒了口气,“有时间吗?我想出去走走。” “你想去哪儿?” “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候在这附近找到过一片海滩?” 她怎么会不记得呢?那片海滩藏在一片小树林之后,光滑的石头间有许多小小的白色贝壳,圆润细腻如珠玉一般。 “我忽然很想念那里,再陪我去一次好吗?” 林晚婧犹豫片刻,终于点了点头。 那片海滩是还在的,从英国回来之后,林晚婧曾独自偷偷的去过几次,如今与李凌瑞故地重游,心中却总有几分不是滋味。 “我还记得那时候,在这个地方有一艘船。”李凌瑞走到一处的木桩旁边,“那时候觉得这个木桩好大,船也好大,可现在看起来……看看我们,一转眼都长大了,现在想来,我们的时光能停留在那个时候就好了……” 他的话没有继续,如鲠在喉般的收住了。 “凌瑞,那时候你若告诉我,你这么快就回国,我会在英国等你的。” 李凌瑞叹了口气,林晚婧不知道,若不是他的父母发电报给他,告诉他林晚婧答应了刘瑾的求婚,即将成为少帅夫人的话,他是不会选择回来的。 “你知道吗,我曾以为我们去了英国,就是去了我们能到达的最遥远的地方,当你告诉我你要回国的时候,我真的……措手不及。” 林晚婧低下头,凌瑞,你也不知道,若不是你说不要我等你,我又怎么会毅然决然的回来? “那个时候你问我,如果坐上那条船,我们能去的最远的地方是哪里?”李凌瑞忽然换了一个轻松的语气。 “那个时候你说,如果我们早上出发,我们就可以到太阳上去,如果我们晚上出发,天亮前就能寻找到月亮的家。”林晚婧笑起来,原来小时候的他们是如此可爱。 “然后你天天缠着我,要我带你去找月亮的家,因为你说你梦见那里有星星做的床和银河做的窗纱。”李凌瑞也笑起来,转身伸手向她,“你梦见我用那窗纱给你做了条裙子。” “对呀,然后你牵着我跳舞,跳了一整夜。”林晚婧搭上他的手,提着裙摆跟着他的步伐旋转起来,没有音乐,但她的心里却回荡着旋律。 “现在我带你去找月亮的家好不好?” 脑海中的旋律赫然停止,李凌瑞没有预期的一句话将林晚婧从梦境拉回现实。 “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就我们俩,去哪里都好。”李凌瑞又问,诚恳的语气带着期望。 林晚婧望着他的眼睛定定站着,李凌瑞的这句话她等了二十年,若是几个月前,她会说她愿意,义无反顾的跟着他离开。 “太迟了……”她垂下眼,手也从他的掌心滑落,“当时你跟我说,要我别等你,要我学会珍惜机会,说你不想耽误我的时候,怎么没有想过这些?” 李凌瑞哑言,那些话他说出口的时候全然没有经过大脑,他笃定了林晚婧会等他,就像每个星期在城堡的窗边等着她回来一样,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失去她。 鸥鸟从天际掠过,留下长长的鸣叫声。久久的静默之后,李凌瑞忽然笑了一声,满溢的苦涩与无奈,可他依然不想放弃,试图做最后的挽留: “来得及的,只要你愿意跟我走,什么时候都是来得及的。跟我走,好不好?我从来没想过会失去你!” “对不起,我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晚婧,你看着我,我爱你,我是说真的。你不知道这个月我过的多辛苦,我没办法接受你将成为别人的妻子。” “那就忘了我。”林晚婧注视着他的双眼,回应的鉴定:“我没有选择,我们都没有,你心里清楚的。” 林晚婧的眼中写满坚决,这份坚定将李凌瑞心中的期待尽数抹杀。 看着他眼中的热忱一点点消退,林晚婧心如刀绞。 “顾小姐是个好姑娘,家事人品都没得挑,事业上,她能帮你的也更多。你既是招惹了,便不该负了她。”她低声道,良久,叹了口气,“回去吧。” 李凌瑞在原地伫立良久,叹息一声,沉默着跟在林晚婧身后,她方才的话,同前一晚自己父亲说的话一模一样: “你即是爱晚婧,就不该贪玩去招惹夷光。如今夷光是你的未婚妻,这件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别再跟我提什么退婚,我们李家丢不起这个人!你若是对晚婧有愧疚,那就把这份愧疚溶进血液里,刻在骨头上,就算要受一辈子煎熬,那也是你自作自受!” 五十米开外的海堤上,男子遥遥注释着远处的两人直到离开。 “少帅,不过去吗?” “不了,先回商行。”刘瑾这样说着,先行坐进车里。 一路无话。 林晚婧同李凌瑞回到商行,却见刘瑾已然在门廊下站着。 “去哪儿了?”他问。 “没去哪儿,就附近走走罢了。”林晚婧的眼神有些飘忽。 “怎么了?”刘瑾走到她身前,低头问她,“不是说好了,接你回家吃晚餐么?” “嗯。我去拿东西,等我下。”林晚婧对他笑了笑,往店里去。 门廊下只剩了刘瑾和李凌瑞两人。 “死心了?”刘瑾看着门前热闹的街店,语意不明的问道。 “你监视她?”李凌瑞反问。 “准确的说,是监视你。”刘瑾转头看他,目光冰冷,“林晚婧是我的未婚妻,识相的话,离她远点。” 这一次,李凌瑞没有再反驳,只是笑了笑,转身坐进街边停着的车里,扬长而去。 Chapter 23 我和我的丈夫只想回家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厂里的工人们造反了,大爷出面调停,却被人群挤下楼梯,这才摔伤了腿。” 林晚婧坐在车里,林熙峰贴身侍从齐海的话反复在她脑海中回想。 前一天晚上的家宴林熙峰姗姗来迟,拄着拐杖,腿上还打着夹板,问他受伤的缘由,他只说是在工厂里不小心摔了,却又再三声明厂里的生产工作都安排好了,让林晚婧不要操心,顾好商行的事就行。 此地无银三百量的叮嘱令林晚婧心声疑虑,吃过晚饭便缠着齐海问话,这才打听到了事由。 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林晚婧心中更是气闷,宏麟织造厂的待遇虽算不上最好的,但若说到对工人好,整个鹭洲城里是没人不竖大拇指的,父亲林熙峰本就待人随和,在林晚婧记忆中就没跟什么人红过脸,与工人也是和和气气,什么事都好说好商量。已经做到这样了,工人们却还要造反,林晚婧越想越觉得气不过,一早便逆了父亲的意,驱车往厂里赶,她倒想问问这群人究竟为什么闹事,还要伤了她父亲。 厂里的情况比林晚婧想象的还要糟糕:偌大的厂房里,几台车床孤单的呜呜运转着,林熙峰的办公室玻璃被人杂碎,几名杂工在代理管事的指挥下清扫这一片狼藉。 见林晚婧来了,管事迎了过来: “大小姐,老板的腿没大碍吧?” “没大碍,就是不能送我出嫁罢了。”林晚婧话中有气。 “啧……这可够遗憾的……”管事的惋惜道。 “到底怎么回事啊?前几天都还好好的,这些人怎么说翻脸就翻脸呢?” “大小姐,您不过问这厂里的事自然是不知道的,这年刚过,沈家的工厂不是开工了吗,主管们就在这儿挑唆工人去那间厂做,老板好说歹说才留了些人下来,但是人是留下来了,心不在这儿了啊,这厂里的工人就不好管了。再者,前天晚上咱们的部队在梅川跟粤军交了火,咱这工厂里大半工人从梅川来,一听这事儿哪里还呆的住,便要向老板请长假回家,老板自然是不批的,可是这好话也讲了,道理也说了,就是说不通啊。” “等等,您刚才说……在梅川交火了?”林晚婧心中一惊,虽听说当下的中华大地也不太平,却没想到说话间这战火便烧到了眼前。 “是啊,您没看报纸么?交火了,半个县城都烧了……” 管事说,梅川县的一户人家去粤省赶市集,回来的时候当家的丢了身份凭证,粤省戍边的官兵便把一家人都扣押在城门下,任凭乡亲如何求情作证都不为所动。那户人家的亲戚向鹭洲的边防军求救,边防军只是应了他们会解决便没了下文,一等就是三天,孩子天天在囚笼里啼哭,孩子的小叔叔血气方刚,撑着天黑用猎枪射杀了粤军负责守卫的士兵,点燃了交战的***。论军事实力,粤省差鹭洲几倍之远,这次得了理仿佛抓住了翻身的稻草,根本没打算轻易松口,轻则赔款了事,重则割地让权。 “听说现在交火是停了,两方对峙在梅川与粤省的界河两岸,大帅连夜增兵,粤省该是不敢轻举妄动的。” “那工人们呢?回家了?” “都在宿舍里等消息,哪里回得去呢,路都封了。”管事叹息一声,“战火烧到家门口了,他们定然是没心思工作的,还请大小姐体谅他们的心思,索性给他们放两天假吧。” “体谅是好说,但是……”她心中依然觉得父亲的伤负的冤,却没再说话。 “听最新的消息,说是刘大帅派了云帅出面和谈,只希望能旗开得胜,化干戈为玉帛。” 林晚婧心中咯噔一声,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是他…… “这是什么时候的消息?” “听说今天凌晨紧急开的会,现在该出城了吧。” 谢过管事,林晚婧令司机直追管事所说的鹭洲城南门而去,追上刘瑾的时候,刘瑾已经率部过了护城河的栈桥。 “云柔,不要去。”这是林晚婧追上刘瑾说的第一句话。 刘瑾一愣,抬手轻抚她勾在脸侧的碎发:“你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知道,所以不要去。” “怎么了?” “为什么要你去?为什么要到别人的地界去?”林晚婧心中着急,话便也语无伦次。 其实她想说,刘瑾的职责范围在海上,他为什么要趟这趟职权范围外的浑水?再者,这样的谈判难道不应该两军统帅在发生冲突的地界边就地和谈吗,为什么唯独要他深入虎穴? 这些话虽然没说出口,但是刘瑾却明白她的话中之意。 “我在这个位置上,就有很多身不由己了,这样的事情以后你会看到更多。”他柔声道。 “不要去……”她伸手拽住他的衣襟,别扭的像个小孩子。 “我会回来的。你别担心?”刘瑾动容,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她正在担心的事,也是他存有疑虑的地方,她会追来确在他意料之外,却又解了燃眉之急。颔首在她耳边道,“我会回来的,我保证。”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他也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他却还是反复这样说着,将她的手握进自己的掌心里。 林晚婧只觉得手中一沉,低头却见一枚金色戒指悄然落入了她的手中。 “五天,如果我没回来,就拿着这个去找陆沧瀚。等到那个时候,我在虎穴里等着你来。”刘瑾放开她,对刘铭道,“韶勋,送晚婧回去。” 林晚婧站在离别的地方目送刘瑾策马而去,直到消失在目力可及的范围内,她握紧了手中的金色戒指,暗自祈祷它永不要有用武之地。 事与愿违,刘瑾一语成谶——整整四天,刘瑾在粤地一点消息都没有,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林晚婧心中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她终于按耐不住,主动请缨要替父亲去粤省提货,提货点正在刘瑾谈判的地方,临海小镇瑶县。临行前,林晚婧缠着公爵夫人要了一纸英国使领馆的特许令,凭这一纸文书,她可以申请在华地区任何一处英国使领馆或者洋行的无条件协助。 办货走的是官道,不经过梅川,自然也没有封路的麻烦,第五天中午,林晚婧抵达瑶县,却发现自己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瑶县不是口岸城市,不要说英国领事馆或者洋行,便是洋人都看不见一个,口袋里的特许令这种情况下成了一纸空文,林晚婧只能寄期望于它纸老虎一般的威慑力。她把提货的事通通交给了同行的老师傅们,自己则直奔瑶县的**大厅。 见到刘瑾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他被关在市政厅一间闲置的办公室里,躺在蒙尘的地摊上,军装凌乱,唇色苍白。他的脸上有明显的淤青,一道伤口正在左眼附近,已经结痂,应该是旧伤了。 “算你走运,既然在他被转移前找到这里,那就成全了你们这对儿苦命鸳鸯吧。”守卫这样说着,锁上了囚室的大门。 林晚婧走到刘瑾身边,拿着手绢的手却悬在了半空当中——他脸色有那么多伤,身上更不知道还有多少,月色苍凉,她从来没想过这样憔悴的神色竟有一天也会出现在他俊朗刚毅的脸上。她觉得鼻翼发酸,落手要为他处理伤口,手腕却被抓住了,力道很大,被抓着的地方生疼。 刘瑾的眼睛睁开了,双瞳在月光下深邃而沉静,看清除了眼前人是林晚婧,他的手松开了。 “怎么会找到我?”他问,嗓音有些嘶哑,“他们没对你做什么吧?” 林晚婧哑然失笑,他们能对她做什么?有些时候,财力比色相更有用处。 “我告诉他们我是黑道商人,没有你的亲笔签名,我的货出不了港。”林晚婧擦去他脸上的血污,淡然道。但是显然她不太擅长说谎,不但谎言被识破,还落了个阶下囚的下场。 “想我了吗?” “你知道今天是第几天了吗?”林晚婧不正面回答他的话,只是边擦拭他脸色的伤口,边道,“你不是说如果你没有回来,就在这里等我吗?” “是啊……”刘瑾蓦地笑起来,伸手将她拉近怀里,“你迟到了……” 贴着刘瑾的胸口,林晚婧自他离开那一刻起便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正如两人先前所担心的那样,这局谈判本就是一个陷阱,粤省的督军拒绝了赔款,甚至拒绝了割地,他要的只是刘瑾的兵权,要鹭洲,乃至南海岸最强的舰队。听见督军的要求,刘瑾一愣,继而仰天大笑起来。 “你们要的东西,我没有,也不知道在哪里。”刘瑾冷眼看着那群人,悠哉道,“要说兵符的话,倒是有一道,我。” ……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婧听见刘瑾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睡着了?” “没。” “你有没想过我们怎么离开这里呢?” “……”林晚婧顿了顿,“怎么让我们进来的,怎么放我们出去。” 思量着这句话,刘瑾淡淡笑了起来,无论如何,林晚婧此刻在他身边,以后会怎样他都不想再考虑了。搂着怀中人,刘瑾渐渐睡去,这是这么多天来他睡的最沉的一夜。 翌日傍晚,临时囚室的门再次打开的时候,便装的士兵将刘瑾和林晚婧转移到距离市政厅不远的宾馆里,虽然设施简陋,至少干净整洁。 林晚婧将刘瑾扶到床上躺下,不知是不是伤口发炎的缘故,刘瑾从凌晨开始发烧,低烧持续不退,身上没有钱,手边也没有药,林晚婧急的想哭,她已经不知一次责备自己的决定过于太草率,如果她听刘瑾的话去找陆沧瀚,也许现在就不会这么被动。 瑶县郊外的乡道上,车灯光划破夜色,三辆黑色轿车从田埂边疾驰而过,其中两辆车车窗两侧还插着英国国旗。 三天前,李凌瑞在鹭洲城门下等到了林晚婧,从得知刘瑾出面和谈之日起,李凌瑞便觉得林晚婧定是坐不住的,于是他每天在出城必经的道路上等她,最后还是等到了。 “你要去找他?”李凌瑞见林晚婧下车,开口问道。 “嗯。一定出事了。”林晚婧神色紧张。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这个你拿去找海军上将陆沧瀚,我不知道这个是什么,但是云柔说陆上将知道,看到这东西就会去救他。”林晚婧将戒指塞进李凌瑞手中。 李凌瑞低头看了一眼,若真如林晚婧所说,陆沧瀚看到这枚戒指就能调兵去粤省救刘瑾,那么这东西便是形同海军帅印的存在。 “你会来吧?”林晚婧最后问他,“我在虎穴里等你来。” 不出所料,刘瑾给林晚婧的戒指确是帅印无疑,陆沧瀚见到戒指,简单的问了李凌瑞事情的缘由,接着调集了部署鹭洲海防所需兵力之外的全部舰只,连夜闯进粤省海域,兵临城下,炮指城池,逼粤省主帅交人。李凌瑞在登岸后当即联系了英国使领馆,声称费尔南德大公的特使在瑶县失踪,怀疑被人绑架,要求领事馆对瑶县**施压,寻找林晚婧下落。 使领馆工作人员与李凌瑞一行来到软禁刘瑾的宾馆已是天亮时分,房门打开的一刻,走廊上明亮的灯光刺痛了林晚婧的眼睛,她眯着眼看向来人,依稀辨别出李凌瑞的身影。 “凌瑞?”她将信将疑唤道。 下一刻,她便被李凌瑞紧紧抱住:“万幸,你没事……” 林晚婧觉得眼前的空间仿佛重叠了,三年前,她同公爵一家前往当地富商家中参加慈善聚会,村民暴动,烧毁了富商的庄园,孩子们在混乱中走散了,所有人都撤离出庄园到附近的小教堂中躲避,唯独少了林晚婧,人们不熟悉这个东方面孔,情急中忘记了她也是公爵的家人。暴动的第二天,李凌瑞同公爵家的少爷们从学校回来过感恩节,在火车站听说了暴动的事情之后立刻赶去庄园,最终在花园的凉亭里找到了林晚婧,那个时候,他也是像这样紧紧的抱着她,在她耳边说了相同的话。 “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林晚婧从他怀中离开,“但是云柔受伤了,我不知道伤有多重,你帮我看看他……”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个字似是自言自语,似乎带着歉意和恳求。 李凌瑞无奈的笑了:“现在就去,难道我会因为他把你抢走了就不救他吗?傻瓜,我还没这么小气。” 他同身边的几位使领馆工作人员交代了几句,留下林晚婧同他们对证,自己则到了刘瑾床边。他的军装下是满目的瘀伤,李凌瑞在瘀伤严重的地方轻轻按压,刘瑾蹙眉忍着,没喊一个痛字。 “都没伤到骨头,就是这些淤青要费些时间散开。”李凌瑞帮他合上衣襟,“至于脸色这道伤口嘛……” “我知道,破相了嘛。”刘瑾在李凌瑞的搀扶下站起来,“没死就行了。” “回去我叫人拿点药给你,婚礼没几天了,先把脸上的伤处理下。”说这话的时候,李凌瑞避开了刘瑾的目光。 两人没再多做交谈,他们听见使馆工作人员问林晚婧是否需要起诉囚禁她的人,林晚婧拒绝了:“我不需要起诉,我和我的丈夫只想回家。” Chapter 24 告别过去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院子里,万响鞭炮闹开了林府的大门,林晚婧在客厅里拜别父母长辈,而后由唐晚盈陪着往楼下去。 白纱的裙角滑过楼梯扶栏,抬眼却见李凌瑞着这一身白色军装,衣冠笔挺的在楼梯底下站着,手中握着盛开的牡丹花捧花。林晚婧一时间愣住,直到他走上前,牵起她的手在唇前轻吻: “You a e so beautiful,my little p i cess.” 林晚婧喉头哽咽,良久才道:“这身军装,你真带回来了……” 这套军装式西服是他在英国读书时的校服,因为就读的是军事院校,校服自然也带着军旅味道,白色和金色的搭配,华丽又不失雅致。 “你说过,最喜欢看我穿这身校服的样子。”李凌瑞爽朗的笑起来,“若不是今日我有这个荣幸送你出嫁,这套行头还真不知有没机会重见天日。 林晚婧莞尔,踱下楼梯,抬手将他胸前的金色流苏摆正,一如在英国时每次送他去学校前所做的那样。 “走吧。”他将捧花放进她手里,对她伸出手,“总要有人带你告别过去啊,很荣幸,这个人是我。” 通往大门的走廊不长,可林晚婧走的很慢。 “今天是个好天气呢,”李凌瑞牵着林晚婧的手,目视前方柔声说着,“阳光从万里晴空上洒落,光芒是你最喜欢的鹅黄色,风很轻很柔,我都快忘了故乡的风吹在脸上是这么舒服的。路旁的树木枝叶像洗过一样干净,翠绿的树叶间缀满了凤凰花,花瓣落了满地,就像老查理庄园后面的那棵樱桃树,每年吃樱桃的时候你都问老查理,为什么你的花一年比一年摘得多,樱桃却不见少……” 回忆停在这里,林晚婧的缓慢的步伐随之停了下来。 “那段日子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时光,要我遗忘,远比回忆来的更加痛苦。”李凌瑞抬头叹了一口气,“关于你的一切我都会记得,融进血液里,刻在骨头上,无论你需不需要,我都在这里。” 林晚婧没有回答,静静站了很久之后终于重新迈出了步子。 走廊的尽头,花园里站满了观礼的人群,这场西式婚礼是及其新奇的,马车在喷泉前侯着,八匹白色骏马干净的一丝杂毛都没有,刘瑾站在马车边,目光温柔的如同拂过她发丝的微风一般。 新娘露面,花园中的宾客们欢呼起来,纷繁的祝福中,李凌瑞牵着她步下门前阶梯,踏着花瓣铺就的地毯走到刘瑾身边,在将她的手交到刘瑾手中时,林晚婧清晰的听见了他的声音: “Keep **ile,my little p i cess,你要比任何人都幸福,一定。” 三声枪响,马队缓缓启程,陆沧瀚领头走在礼宾队最前列,李凌瑞与刘铭策马跟在马车左右。出了林府花园大门,马队顺着敬山道往山下去,风吹过道路两边的凤凰木,树顶的花簌簌落下,坠在林晚婧的肩上裙上,恍惚间仿佛看见了庄园后的那株樱桃树,每年花开的时候,风吹过便是满地芳华。 “如果我不等你,当了别人的新娘,你会生气吗?” “为什么要生气呢?我只希望你幸福,比任何人都幸福。你结婚的那天我一定会到场,为你献上最美的牡丹花……” 鼻翼微酸,晶莹的泪珠从涨涩的眼角滑落,滴在手中捧着的牡丹花上。 “怎么了?”刘瑾问。 “眼睛进沙子了。”她答,却找了个拙劣的借口。 于是他不再问什么,只是伸手将她揽腰搂进怀中,李凌瑞别过眼去,阳光洒落在山道之上,青石路泛着细细的华光。 “晚婧,当年你在樱桃树下问我的问题,现在我找到答案了……” “你看呐,阳光正好,是你最喜欢的鹅黄色……” Chapter 1 在外君臣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我不能给你任何承诺,但求护你一世安乐幸福。只要你不后悔此刻嫁给我,我刘云柔今生定不负你。得你一心,白首不离。” 婚礼那天,巽龙舰船首的礼坛上,刘瑾注视着林晚婧的双眸庄重起誓,他为她戴上戒指,素面的白金戒指将阳光折射出耀眼的光芒。他低头吻她,双唇相离,她看见了他嘴角那抹好看的微笑。 距离那场盛大的如梦境一般的婚礼已过去一月余,6月将尽,庭院里夏花尽放,花香夹杂着草木香气随风从窗口溢进房间,将林晚婧从睡梦中唤醒,她睁眼便看见了刘瑾平静的睡颜,呼吸平稳,气息中有一种好闻的干爽味道。 这样便成了这个人的妻子,林晚婧至今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怎么醒了?”刘瑾的眼睛依旧闭着,梦呓般问道。 “睡不着了,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刘瑾说着便要从床上起来。 “不用啦,就在花园里转转,丢不了。”林晚婧笑着将刘瑾按回床上,“一会儿回来喊你。” 未及离开,刘瑾探过身子便从她的唇间索了一枚香吻,这才得逞一般转身小睡。 轻薄的蚕丝睡衣散在地上,想起前一晚的缠绵种种,林晚婧的脸色又是一片绯红,她懒得俯身捡起,偷偷瞥了几眼刘瑾确认他睡着之后,下床一路小跑进了浴室。 洗漱完毕,换上露肩的米色洋装,裙摆上金黄的米兰花团正应了这盛夏的景,她将长发用丝带系起,掩上房门,轻手轻脚穿过长而寂静的走廊——刘道麟对这个长媳的疼爱有加是众人皆知的,为了迎接林晚婧的到来,他特地找人重新整修了花园边的宅子给这对新婚燕尔的小夫妻独住,还为他们配备了单独的厨房,许了他们可单独用餐,不必跟一大家子人的习惯生活,一来是体谅林晚婧留洋归来未必适应中餐,二来则是照顾刘瑾多年独居在外不适应诸多繁杂礼节。 帅府的花园比敬山道19号的花园大得多,各种叫得出叫不出的花树穿插掩映,雀鸟在枝头跳跃,林晚婧觉得自己甚至能听得懂它们的歌声。花园东侧围着喷泉有一圈藤花架,藤萝花爬满了白色支架,又从支架的空隙间垂下花串来,茂盛的看不见一丝天色。 林晚婧忽然记起去御鲲台照顾付诗恩的时候,看见楼梯顶端两侧都配置有安放花瓶的深槽,若是在深槽里插入这茂盛的藤萝花,那感觉倒真像是移了两株藤树进了屋里。她这样想着,四下看了看没人,提起裙便踩上廊边的椅子,伸长看手去折花枝,不一会儿便抱了满怀。她摘花摘的起劲,便是刘道麟与贴身侍从走到身后了都没有察觉。 “这串不好,颜色不够饱满,往前面一点。”刘道麟提点道。 “这个吗?”林晚婧按照指示指了指更远处的花串,确是比她手边的好,“可是太远了,我够不到……” “那这样呢?”刘道麟忽然托着她的腰将她举起来。 花是折到了,林晚婧一回身,却见是大帅刘道麟,霎时间惊的没了言语,许久才支支吾吾的开口道: “晚婧不知大帅在此,失礼了。” “不用这样拘谨。”刘道麟挥挥手。 “大帅,那个……晚婧是不是很重?没累着您吧?” 刘道麟没想到她会在意这个问题,朗声笑起来:“不重,你这丫头这样轻,看是我瑾儿没好好待你!” “没有,他待晚婧很好的……” “怎么起这么早?睡的不好吗?” “睡的很好,因为闻到院子里的花香清冽,想早起散散步罢了。倒是大帅您起的也够早啊。” “习惯啦,跟你一样,散散步,医生说我得多走动走动,对身体好。”刘道麟顿了顿,看向林晚婧,“既然这样巧,陪我走走可好?” 林晚婧点头,快走两步跟上了刘道麟的步伐,侍从将林晚婧手中的花接了过去,双手空出来,散步确也轻松了许多。 “听说你在西洋呆过许多年?外面的世界可比这里好?”刘道麟问。 “晚婧12岁便随费尔南德公爵一家去了英国,在那里生活了8年。晚婧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算不算好,但这里确是不够好。” “你这孩子说话倒有趣,什么叫‘不知道算不算好’,什么又叫‘不够好’呢?” “晚婧不懂兴国安邦之道,却只觉得国中秩序井然,家中和谐美满,在外君臣,在家父子,这便已是千秋功德。” “在外君臣,在家父子……” “是啊,就好像我在公爵家里的时候,在外用再正经的尊称都不为过,但是回家关上门了,就是喊爸爸。” “爸爸……”刘道麟低声重复了几遍,半晌,一声叹息,话锋一转,看向林晚婧道,“你就别跟着他们喊什么‘大帅’‘父帅’了,听了大半辈子,烦了。就喊‘爸爸’,听着顺耳。将来云柔的孩子也让他们随你,喊他爸爸,喊我爷爷,一家子其乐融融的,多好。”这样说着,年过花甲的男人笑起来,“对了,你和云柔得赶紧要个孩子!文清告诉我,说落红像是雪地红梅,这头胎该是女儿!你得给我生个跟你一样乖巧灵力的孙女,到时候我天天让她骑大马,举高高!” “大帅……”管家小声提醒,指目林晚婧低着的通红的双颊。 “哦!不好意思啊,我这个粗人不懂得怎么跟小姑娘说话,有些话说的太直白,你别介意啊!”刘道麟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你该不会介意哦?我真是无心的。” 看着林晚婧羞红着脸用力摇头,刘道麟又笑了起来。 刘瑾下楼来到餐厅,正碰上林晚婧与刘道麟说笑着从院子里回来。 “父帅,一大早您怎么过来了?” “我在花园里碰到的,爸说想跟我们一起吃早餐,你不会有意见的哦?” “爸?……”刘瑾一愣,半晌,伸手将林晚婧拉进怀里,在她额前一吻,“你喜欢就好。” “晚婧,你这花可是要放在房间里?我叫老钟找个瓶帮你放好吧。”刘道麟插话。 “谢谢爸,但是不用了,这花我一会儿要拿去送人的。”林晚婧唤来丫头阿玲,“这花帮我跟点心一起放好了,一会儿带走。” 阿玲应声去了,刘道麟思量许久,最终还是开口了: “今天可是要去看你母亲?” “晚婧去,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刘瑾回答。 “妈一个人在御鲲台住着太寂寞了,云柔上班的时候我也没事做,就想着去陪陪她。” “哦……”刘道麟沉吟片刻,“是啊,多陪陪她,这藤花当年她可是最爱的。她还好吗?” “都好,就是经常记不到是什么时日,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姑娘。”林晚婧回答,笑容中有些心疼,“所以最近我一直在考虑一件事,今天爸在这儿,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嗯?”刘瑾看向她。 “过些日子,我想把妈接过来同住。我会照顾她的。” “不行。” “好啊!” 父子俩异口同声,相视,沉默。 “御鲲台太远了,离海又那么近,再往后妈年纪大了,对她的身体不好。而且接她在身边我们也好照顾啊。”林晚婧试图说服他。 “妈会不习惯的。” “我会照顾她的,而且咱们独门独院的,你担心,我不让她跟别人单独接触便是。” “对啊,云柔啊,而且你天天要晚婧这样跑,现在还好,以后晚婧要有了身孕,这样辛苦,你放心,我还不放心呢。” 说道孩子,刘瑾心软了。 “云柔,好啦~好嘛好嘛好嘛~~~~~”林晚婧见他动容,乘胜追击。 “今天问问妈的意见,若是她愿意,便随你吧。”刘瑾抵不住林晚婧撒娇,最终让步。 Chapter 2 难不成你还想娶她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刚听说要搬家的时候,付诗恩还有些举棋不定的,但当林晚婧像她保证一定会在她身边陪着她,而且她和刘瑾都会在的时候,付诗恩像个孩子似的兴奋起来,她立刻吵着要璎珞帮她收拾行李,恨不得马上就住进林晚婧所说的能看到紫藤花的新房子里去。 两个月前拜托付诗恩绣的作品已经完成,一米见方的紫色锦缎上,原本织有的流云纹路又用极细的银丝线绣了一层,整块锦缎立即立体起来。 “我绣的太慢了,每天只能绣一会儿,而且,线也不够好,太旧了……” 将这幅绣作拿给林晚婧的时候,付诗恩低着头,言语间带着愧疚。就是这幅付诗恩觉得不够好的绣品,林晚婧已惊为天作,若是像付诗恩所说,换了更好的丝线,不知道成品该怎样叹为观止。 “楠楠,你给我的布也太小了,我想绣好了给你做件旗袍都不够,现在只能做肚兜了。” 林晚婧笑起来:“没事啊,将来可以给宝宝做衣服嘛。” 付诗恩一听,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若是给你的宝宝,那得绣金丝线的,金色和紫色可是帝王色,只有这两个颜色才配你们的宝宝。你还有布吗?我再给你绣一个!” 付诗恩认真的神色触动了林晚婧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不由得将付诗恩的手握住: “帝王色什么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你绣的。” 回家的路上,林晚婧握着手中那方紫色锦缎仍觉得余温尚存,她有种感觉,决定嫁给刘瑾是她做的最明智的决定,现在她有一个自己所能想到的最幸福的家。 车窗外的天空压着厚厚的乌云,鹭洲的夏天就是这样,风雨总是来的无法预料,这云从过了晌午便开始堆积,那个时候付诗恩就赶她回家,说这是雷雨的天色,现在看来,付诗恩的预言倒是真准,厚厚的云层中开始有电光游动,仿佛传说中海里的龙。 “诶,谁家的大肚婆,都要下雨了还在路上走,也不知道找地方避避。”司机看了一眼车窗外,叹息道。 林晚婧闻言,忙回头往刚过的地方看:车行至此,离帅府已经非常近了,在这个范围内鲜有平常人家,再看女人的衣着,却也不像能在这附近住的人。 “停车。”林晚婧道。 “是。”司机缓缓将车停稳,“但是少奶奶,您要带这个女人回去吗?” “像你说的,快下雨了。等这场雨过去再送她回家也不迟。” 帅府大宅的客厅里,孕妇在凳子上坐着,虽然手中不停的用毛巾擦着衣服,雨水还是在她脚便蕴开了一圈水印。林晚婧则坐在沙发里由佣人帮着擦干头发,听姨娘们数落。 姨太太们听说林晚婧带了个陌生女人回来,放下手中的牌局像看新奇动物一般围聚在客厅里。 “晚婧呐,我说你心地善良是好,但是下次别随便把路边的陌生人捡回来,都不知道来路的。”四姨太抱着怀中的哈巴狗,嫌弃的打量那个女人。 “四妹也别这么说,晚婧菩萨心肠,更何况她一个孕妇,能是什么坏人,雨停了送她回去便是。”二姨太嘴上说着,手中的佛珠一刻也没停下。 林晚婧见女人身上还湿着,唤佣人给她换了块毛巾。 “二妹说的是,晚婧刚过我们家门,多做善事也是为我们家积德了。”大太太终于开口了,先安抚了林晚婧,又朝着先前在门廊边应侍的训斥道,“你们这些人怎么当差的!下这么大雨也不知道护着少奶奶,要是淋病了你们谁负责!” “就是,要是淋出个好歹来,看少帅回来不为你们是问!”四姨太跟着迎合,林晚婧在刘道麟与刘瑾面前得宠是有目共睹的,她生怕这时候不争先护着,刘道麟知道后得数落她不爱护小辈。 不知是不是错觉,林晚婧似乎看见在提到“少帅”的时候,女人的手明显颤抖了,她便以为女人是冷了,递了杯热水给她。 “谢谢……”女人小声道,细如蚊哼。 “几个月了?”四姨太向来话多,一大家子人在这儿坐着,不说点什么总觉得嘴上不爽快。 “七个月。” “呦,那快临盆了啊,你到底是谁家媳妇儿啊,这天气还敢让你到处走。” “四妹!”大太太瞪了四姨太一眼。 “看你这肚子,该是儿子啊。”一直没说话的五姨太终于找到机会插话了,她是刘道麟最小的一位姨太太,进门晚,一直没有机会要孩子。 “应该……是吧……”女人话中似是带着笑意。 “恭喜你啊。”五姨太又道,她很是羡慕能当妈妈的女人。 惊雷炸响,屋里的灯明灭一瞬,像是风中烛火,四姨太吓得惊叫起来。 “嘴碎的,说什么没缘由的话,吓死我了!”四姨太这话显然是对五姨太说的,五姨太识趣的闭了嘴。 没有缘由的,林晚婧脑海中忽然闪现出那日在病床上听见的话: “我肚子里的是少帅的骨肉!” 这样想着,她浑身一个颤栗。 雨中又传来了车声,应门的侍从不敢怠慢,拿了伞跑去门边伺候。片刻之后,门廊中出现了刘瑾和刘铭的身影,两人彼此交谈着往厅堂走来,许是没想到客厅里做了主仆零总近二十人,刘瑾显然有些惊讶: “姨娘们好兴致,这天色聚在这儿聊天。” “你们俩兄弟怎么会凑一块儿回来的?”四姨太问道,她还想问自家儿子,但转念一想,既然没一起回来,八成是找乐子去了,这么多人也就不往自己脸上抹黑了。 “我去找大哥拿文件,正巧他的事做完了,就一道回来了咯。” “大姐您看哈,这有了家事的就是不一样,事情做完没做完的到了钟点就回家。” 四姨太说这话的时候,刘瑾已经走到了林晚婧的身边。 “淋到雨了?”他不理会姨娘们的话,径自将林晚婧搂过自己身边。 林晚婧握住他的手,刘瑾觉得那只手冰凉,他循着林晚婧看的方向望去,眉峰簇起。 “少帅,我……” “你来做什么?”刘瑾冷冷开口,话刚问出,他便觉得林晚婧的手明显一紧。 “少帅,难道您不管我了吗?” “晚婧,你先回去。”刘瑾轻抚她的脸庞,柔声安慰她,“别胡思乱想,我等等就来。” 林晚婧站起身,目光从他胸前掠过,却始终没有片刻停驻。 “我送你。”刘铭拿过侍从手中的伞,跟着林晚婧往屋外走。 身后,看多了这种事的姨太太们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谁都不再出声,抬头注视着楼上的脚步声渐近。 “大帅,您怎么下来了……” 大太太的话音未落,耳光声响彻宅邸,林晚婧闻声顿了顿,却没做停留,只身往别院去。 虽然早就猜到了这样一桩事,可是当这个人真的坐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这种感觉却跟之前她想象的截然不同。晚餐十分,窗外的雨又大了,早上出门前还是三个人的餐桌,此刻却只剩了她独自一人,她用筷子撩拨了几粒饭粒送进口中,索然无味。见她没胃口吃饭,阿玲忙为她盛了碗汤送到她面前: “小姐,没胃口的话多喝点汤吧,您最喜欢的鲍鱼炖排骨,清甜着呢。” 林晚婧意思性的喝了两口,还是将勺子放下了: “这些菜你们吃吧,我想先回房了。” 进门一月余,女佣们从没见过林晚婧这个样子,面面相视不知如何是好。别说新配来照顾她的女佣们,便是在她身边伺候了小半年的阿玲一时间也没了主意。 “小姐,多少吃一些吧?要不我让后厨给你切些水果?” “不用。” “那给您热杯牛奶吧。” “阿玲,不用了,我真的吃不下。一会儿少帅回来,就说我先睡了。” “……哦……”目送林晚婧上楼,再看看面前的满桌未动的饭菜,心中有几分担忧。 林晚婧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明明是自己好心,却捡了个**烦,想来就觉得可笑,这样的境况下她哪里睡得着呢?心里像被谁挖走了一块似的,空空的没有着落,窗外的雨从来没小过,哗哗的雨声竟让她觉得老天也在哭泣。 临近午夜十分,别院的门开了,在雨夜中格外清晰。客厅灯早已关了,餐厅的灯却还亮着,刘瑾心中奇怪,进了餐厅,却见满桌凉透的饭菜依然摆着,阿玲则趴在餐桌上睡的正熟。 “怎么在这里睡?” “少帅……”阿玲惊醒,揉着眼睛回答,“小姐晚饭一口都没吃,我担心她会饿,所以坐在这里等,不小心就睡着了。” “你回去睡吧,这里明天再收。” 说完这句话,刘瑾转身进了客厅的阴暗当中。他给自己到了半杯红酒,而后颓废的将自己丢到沙发上,脸上被刘道麟扇耳光的地方还火辣辣的疼,作为父亲,他下手还真是够狠,可是这巴掌他受的毫无怨言,这件事本就是他错了,错的难以弥补。 “你知道这件事吗?”书房里,刘道麟厉声问道。 “我知道。” “什么时候?!娶晚婧之前?!” “是。” 听了这个答案,刘道麟抬手便又要打,刘瑾定定坐在椅子上,既不反抗也不回避,见他如此,刘道麟的巴掌拍在了书桌上。 “晚婧知道吗?” “不知道,我没告诉她。” “你……”刘道麟气得咬牙,重话到了嘴边却因为太多而不知道说哪句,最后汇聚成狠狠的两个字:“丢人!” “我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行了,我会找人解决这件事,你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回去跟晚婧认错便是。” “父帅,那是我的孩子,我不能不管。” “不能不管?你能做什么?!那是你的孩子,但是晚婧呢?你有没有考虑过她?你才刚结婚,这件事若传扬出去,你让晚婧怎么面对世人!” 刘瑾再次沉默了,他若是知道答案,当时便不会选择隐瞒。 “难不成你还想娶她?”刘道麟压低了声音问道。 “我没想过,从来没想过。” “最好没有。她是个歌女!我绝不会让这样的女人进我刘家的门,即便是妾也不行!你去跟她说清楚,如果是这样她还想呆在这里的话,那就让她留下来。等孩子生下来,就给我搬到柴房里去,你若真要这个孩子,晚婧能接受,孩子便算是晚婧的,若她不接受,就说是捡的。让她自己掂量清除自己的分量,别觊觎少奶奶的位置!” 这个办法虽然对裴玥不公平,甚至有些残忍,但这确是权宜之计,现在只要想着怎么安抚林晚婧便是。 刘瑾将杯中酒饮尽,起身往楼上去。 军靴踩在实木的地面上,脚步声在午夜寂静的走廊中越发响亮,林晚婧听着刘瑾的脚步声在门外立了片刻,之后才开门进屋。 换洗之后,刘瑾躺上床,犹豫许久才伸手搂住了林晚婧的腰身,见她没有拒绝,才又将头抵在了她的脑后,他知道她没睡,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明明在进房间之前就想好了词句,如今搂着她,大脑便一片空白。 “疼吗?”她问他,压抑的嗓音有些沙哑。 “不疼,父帅打的对,就是拿马鞭抽我,我也没有喊疼的理由。”她肯与他说话,说明和谈有戏,刘瑾心中的负担轻了几分,“便是再生气也别不吃饭啊。” 林晚婧苦笑,她不是生气,而是失望。 “她呢?” 刘瑾一愣:“别管她,父帅有安排。” “那是你的孩子,你怎么能不管?”其实林晚婧本来是想说“怎么可能不管”的,但是她又不想把话说死。 刘瑾沉默,是啊,他怎么可能不管。 “明天我会让人整理房间,然后把妈接来。顺带多整理一间,你让她也搬过来吧。” “你不必这样委屈自己……” “无论怎样,那个孩子都是无辜的,不是吗?” 说完这话,林晚婧便不再开口,刘瑾呼在她颈间的气息有片刻的急促,继而慢慢恢复平稳。 “谢谢你。” 林晚婧听见刘瑾在他耳边轻声道,尾音很轻,她心中苦涩,床头的相框里是婚礼那日他们的合影,镁光灯明灭,记录下那一瞬间的幸福与温柔。眼眶湿润,林晚婧生生将泪水咽下,泪滴进心里,回声撞痛了心房。 “得你一心,白首不离……” 她闭上眼,兴许梦中的世界不像现实这般残忍,可是事与愿违的,彻夜无眠…… Chapter 3 不可理喻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付诗恩搬进帅府当晚,林晚婧特地嘱咐私厨好好筹备,几道像样的菜色上桌,小小的团圆宴却也颇有样子。傍晚十分,刘道麟准时赴宴,他穿的很正式,刘瑾已经好多年没见他穿军装的样子。见到正装的刘道麟,付诗恩却忽然生分起来,一个劲儿往林晚婧身后躲。 “晚婧,这个人是谁啊?” “是大帅啊,您心心念念的人啊。”林晚婧安抚她,将她带到刘道麟面前。 “诗儿,好多年不见…”刘道麟伸手想拥抱她,她却挣扎开重新躲回林晚婧身后。 “大帅?”付诗恩小心翼翼的打量着眼前人,半晌,用力摇起头来,“不是的!大帅很英武的!这个人不是大帅!不是!” “诗儿…”刘道麟还想说什么,但是想起之前林晚婧说的,付诗恩的记忆依然自然停留在年轻时候,再看看眼前的付诗恩,万千言语便汇成了一声心疼的叹息,“不要紧,回来了就好了。” 刘道麟语气温柔,林晚婧忽然想起了刘瑾同她说话时的样子,她侧头看他,他将她搂过身边,在她额头深深一吻。 听到餐厅里有说话声,裴玥也近了餐厅走到桌边,一见她来,刘道麟的眉头马上蹙了起来:“你怎么在这里?” 裴玥对刘道麟的畏惧通通写在脸上:“是…少帅让我来的。” “爸,是我让她搬过来一起住的。”林晚婧担心刘瑾被责备,开口道,“孩子是云柔的,那便是自家人,所以我才擅自做了这个主,爸您别生气。” “诶…晚婧呐,善良自是好,但我真担心有一天你会被这样的善良害了啊…” 林晚婧笑笑不搭话,晚宴开席,主宾各自就坐,裴玥自觉站到刘瑾一侧的位置,却被刘道麟狠狠瞪了一眼:“你,过来这里,做我旁边。” 裴玥抬眼看着刘瑾,见他毫无反应,只得悻悻坐在了刘道麟身边,一顿晚餐吃的憋屈。席间,裴玥举杯敬林晚婧酒水,“姐姐”二字刚出口,却又被刘道麟厉声喝住: “什么姐姐!叫少奶奶!让你在这里住着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了!” 吃过晚饭,裴玥坐在客房的床上越想越不是滋味。为了方便她起居,林晚婧特地抽调了一名丫头供她使唤,这会儿正端了水进来给她洗漱。 “小姐,您试试水温可正好?” “滚!”裴玥正在气头上,没好气道,“说是来伺候我的,谁知道是不是她让你来害我!” “小姐,阿群不是少奶奶派来的,是自愿来的。”丫头在裴玥跟前蹲下身,主动帮她脱下鞋袜,“少奶奶进门一个多月了,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阿群想着,这跟着您将来才有前途呢。” “这话倒是中听。你倒是说说想从我这儿得些什么好处?” “阿群会帮您的,等您当上了少奶奶,记得提拔阿群便是。” …… 林晚婧原以为接裴玥回来最多是为她提供一个舒适的安胎环境,但当晚她便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裴玥夜夜梦噫哭喊,整院老少都睡不安稳。裴玥说屋子里有鬼,就在她那间房,她说她完全不知道梦噫的事,更没有梦游的习惯,定是被鬼付了身,胆子小的丫头们也被她影响的疑神疑鬼。 两周过去,当裴玥又开始哭喊,林晚婧听见了刘瑾不耐烦的叹气声。 “云柔?”林晚婧轻声唤他。 “嗯?”刘瑾蹙眉应道。 “你相信这屋子里有鬼吗?” 刘瑾静默半晌,噗哧一声笑出来:“你信了?” “我是不信的。” “我也不信,天使光芒照耀的地方,恶魔是无法芶存的。”刘瑾将眼前人搂进怀里,深深吻下。 尖叫声再次传来,打断了两人的缠绵。 “说真的,你去陪陪她吧。”林晚婧先行清醒过来。 “不要…” “云柔,她总是这样喊叫,若是真的梦噫,那怕是精神上有异常,对孩子不好的。” “你怎么知道?” “我问过医生的。” “医生?谁?李凌瑞?”刘瑾脸色一沉。 他的线人曾向他回报过,林晚婧即便婚后也与李凌瑞走的很近,如今看来确是真的。 “嗯。” 刘瑾无端叹了口气,从床上坐起来,草草用睡衣裹了身体。 “对她耐心点。”临离开卧室,林晚婧还特别交代道。 刘瑾却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开门出了卧室。 林晚婧目送他离去,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心中有些不安,她总觉得刘瑾离去的时候是带着情绪的,也隐约预感到她的生活中似乎有什么即将改变,右眼突突的跳了几下,强烈的仿佛能听见声音,她幻想了所有可能发生的不幸,却唯独没想到这将是她同刘瑾一起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 自那日刘瑾半夜移去客房睡之后,他再也没有回过主卧一次,每天早出晚归,便是话也很少同林晚婧说。林晚婧只当是他工作太忙,从未放在心上,只是她看着刘瑾的脸色日益憔悴,心中担忧——客房的床自是不如主卧舒服的,刘瑾该是睡不踏实吧。 又一夜晚归,刘瑾上楼,却见林晚婧在主卧门口站着,似在等他一般。果不其然,看见他回来,林晚婧开口了: “云柔,我有事想对你说。” 刘瑾犹豫片刻,最终走到她面前:“什么事?” “今晚还去陪她吗?” “如果你希望的话。” “云柔,搬回主卧来吧,我看你眼窝青黑,是不是客房的床太硬睡不好?” 刘瑾心中迎暖,表面却佯装冷淡的问道:“然后呢?” “明天我便搬去客房,你跟她都回主卧来吧。” 这不是他想听的答案。天知道他有多思念林晚婧睡在身侧的日子,他多希望林晚婧对他说想他,希望他搬回来,可是他失望了。 “哦,随便吧。”刘瑾冷冷道,“没别的事,我先去休息了。” 目送刘瑾像走廊另一端的客房,林晚婧同样失落,她确是希望裴玥与孩子安好,却也同样希望听见他拒绝,听他温柔的说:我哪儿不去,只想在你身边。 可如今事已至此,出口的话如脱盆之水,再要收回已是不可能的了。 主卧易主,别院的气氛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裴玥不再遮掩她的蛮横娇纵,当着林晚婧的面与刘瑾出双入对,她缠着刘瑾要林晚婧的香水,林晚婧晾在院中的衣服也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人为破坏。 林晚婧心知肚明,只是选择了默不作声,城郊的纺织学校开始招生,受欢迎程度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期,新的面料纺织厂也已经投入运营,排期紧俏,她这位名誉董事不仅要帮忙打理学校事物,还要洽谈各种商务合同,必要的时候,他不得不向沈珺懿和李凌瑞求助,工作的忙碌冲淡了刘瑾留给她的失落,早出晚归的生活也避开了与裴玥的正面接触。 林晚婧忍气吞声,付诗恩却是看不下去的,她与裴玥之间的矛盾终于在中元节前的那个周末爆发了。 晚上十点过一刻,林晚婧推开了别院的大门。客厅里出乎意料的灯火通明,付诗恩在短沙发上坐着,孩子一般嘟着嘴,林晚婧熟知她的这个表情,她露出这样的表情八成是受了委屈又输的不服气。裴玥赖在刘瑾怀里窝在长沙发上,泪眼婆娑楚楚可怜。 “这是怎么了?”林晚婧快步走到付诗恩身边蹲下,拉着她的手询问道。 “你回来啦?”付诗恩抬眼看她,无辜的眼神带着胆怯,“晚婧,对不起,我把相框摔坏了…” 付诗恩将手中握着的相框递给林晚婧,那是放在她床头的相框,玻璃已经裂开,原本镶嵌在边框上的彩色宝石不知所踪,这样看来相框里的婚纱照也华美不再。 “下午我送干衣服去你的房间,看到那个小妖精在弄这上面的宝石,我跟她抢,然后就摔坏了…” “我都说我没有了!你自己把宝石摔掉了还嫁祸我!少帅!您看看她啊!” “妈,没事的。”林晚婧听不得裴玥嗲声嗲气的撒娇,对付诗恩道,“相册坏了可以买新的,你的手没割伤吧?” 付诗恩摇了摇头。 “下次别管这些事了,何苦呕这个气呢?我们上楼吧。” 见林晚婧要上楼,刘瑾叫住了她: “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于是林晚婧说服付诗恩先走,自己则回转身看着刘瑾等他开口。 “你每天都在忙什么?是不是忘了你的身份?” “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心里清楚,林晚婧,你到底有没有为**的觉悟?难道不应该跟其他男人保持适当的距离吗?” 林晚婧知道,刘瑾从来没有真正放心过,定是再她身边安插了眼线,他这话,便是在说沈珺懿和李凌瑞。他会挑今日发难,必定是又有人向他汇报了今天同李沈二人一起吃午餐的事。 “我不过是为了感谢他们之前的帮助,才请他们吃顿午餐罢了,你当初要我顾着制造厂,难道就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吗?”林晚婧自问没有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于是理直气壮回嘴道。裴玥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娇滴滴的煽风点火: “天呐,少帅,您看她对您的态度,简直太放肆了!” 刘瑾本来只是醋意微酸,可被裴玥一股动,胸腔里莫名燃起一股邪火来:“好,外面的事情我就当看不到,那家里呢?当初你接我妈来信誓旦旦的说会照顾她,现在呢?你就这样把她丢在家里任她闹脾气?” “闹脾气?云柔,她是病人,可她便是生病的时候也不会无缘无故闹脾气,健康的时候更不会!你还不了解她吗?” “对,我了解,可是你看看她,她现在就跟你一样,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林晚婧难以置信的看着刘瑾,霎时间觉得眼前的男人竟如此陌生,“你问都不问发生了什么就指责她,你不能这样武断,她是你妈啊!” “这一点不用你提醒我,你才要记得你是谁!” “我记得。”林晚婧顿了顿,直视刘瑾双眼道,“忘了的人,是你。” 丢下这句话,林晚婧不再理会他的喊她的声音,径自上楼。她的步伐很快,几乎是逃离——如今的刘瑾已经与她记忆中那个会温柔亲吻她的刘云柔判若两人,她觉得陌生,觉得害怕。 与刘瑾争执的第二天,林晚婧临出门时被付诗恩拉住了裙角: “晚婧,带我去你上班的地方好不好?”见林晚婧神色犹豫,她慌忙竖起手指起誓道:“我会很乖很听话,不给你添麻烦。如果我闹了,你就找个绳子把我捆起来,但是我会尽量控制自己的,我保证!” “妈,怎么了?我会早点回来的。”林晚婧安抚她,杂务繁多,她担心自己抽不开身照顾她。 “不要嘛,晚婧,带我去吧,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别让我呆在这里,这屋子里有鬼。”说这话的时候,付诗恩下意识的瞥了餐桌边的裴玥一眼。 林晚婧明白了,与其把她就在家里被人欺负,确实不如带在身边有个照应来的好。 Chapter 4 当初为何要娶我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转眼间,中元节到,院子里的桂花早早开了,晚风吹过,丹桂飘香。 这本不是人过的节日,大太太也只不过是用这个节日挑头,聚了全家人在正厅吃饭。林晚婧领着付诗恩出席,她特地为付诗恩量身订做了一身旗袍,用的是锦珮年最新的暗紫色绒布压金花的料子。付诗恩的位置在二姨太叶美泗与四姨太李晴中间,她显然有些不自在,紧张的目光锁定在林晚婧身上一刻也不曾离开。李晴对付诗恩的嫌弃表露无遗,她在自己同付诗恩之间留了宽宽的一道空隙,叶美泗见状,对还没入座的林晚婧招了招手: “晚婧,你也坐上来吧,方便照顾三妹。” “嗯,挺好挺好,我没意见。”李晴巴不得有人将她和付诗恩隔离开,也顾不得尊卑序位,边说边站起来让出位置。 刚刚坐定,裴玥挺着肚子走了进来,她穿了件缀亮片的旗袍,厅中众人一时间傻了眼。 “你怎么来了?”大太太皱眉问她,大帅不喜欢这个女人,她心知肚明,她不想让这局家宴变味。 “是少帅让我来的。” “你以为你是什么身份?给我回去!”大太太喝令。 “大姐,既是云柔的意思那就算了吧,反正也不差这么一个位置。”李晴开口调停,接着话峰一转,“我说妹子,你这是要来给我们唱歌助兴吗?就这不止一点点的差距怎么能生活在一个屋檐下。”话音落下,李晴便不自控的放肆嘲笑起来。 裴玥以为自己穿了她最漂亮的衣服来,笑声中,她尴尬的给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的瞬间,凳子散开了,裴玥直直摔在地上,所以人都惊呆了,直到裴玥的**声由弱变强,才有人反应过来。 “这儿是怎么回事?!”刘瑾一到餐厅便看见裴玥躺在地上捂着肚子哭喊,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管家上前检查椅子,却发现横梁连接处的螺丝不知被谁全部卸掉,别说是临盆孕妇,便是三岁孩童也能将凳子压踏。 “这位置是谁的?”刘瑾又问。 厅里一时间鸦雀无声,满堂目光齐齐看向林晚婧。 “晚婧…”李晴看向身边呆若木鸡的林晚婧。 “是她!一定是她!她要害我!连孩子也不放过!”裴玥边喊疼边指着林晚婧大声道。 “够了,找医生来!”大太太及时出声控制住了局面,“把这个女人抬到旁厅去,晚婧,你带三妹先回去。” 林晚婧不应话,默默扶着付诗恩站起来,叶美泗看不得这样的场面,同林晚婧一起陪付诗恩离开。 回到别院之后,林晚婧呆呆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叶美泗不停揉搓她冰冷的手安慰她,若不是要照顾付诗恩,现在摔在地上的人就是林晚婧了,裴玥的名字根本不在晚宴的名单之列,换言之,拆除螺丝的人要伤害的人其实是林晚婧。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刘瑾开门进来的时候已经距事发三个小时。 “她怎么样?没事吧?”林晚婧站起来问道。 “你是不是希望听到我说她死了?她和孩子都没活下来?” 林晚婧一时哑言,半晌,才迟疑道:“云柔……你怎么这样说…” “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这样蛇蝎心肠!林晚婧,我真是看错你了!” 面对刘瑾突如其来的斥责,林晚婧脑海中出现了片刻的空白,良久,她苦笑一声: “你真的相信是我要害她?” “林晚婧,你别以为父帅疼爱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若是孩子有什么闪失,我定要你付出代价!” 刘瑾的话像一柄利刃刺进林晚婧心里,林晚婧看着眼前如暴怒的雄狮一般的男人,全身冰凉。 “刘云柔,夫妻一场,你便是如此看我。我问你,你可曾爱过我,信过我?” “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有心思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若是不曾爱过,当初你为何要娶我?” “那么你呢?你又何曾在乎过我?!” “我不在乎你?”这句反问林晚婧几乎是吼出来的,这么久以来的忍耐和自制都到了崩溃的边缘,皓齿将樱唇咬的煞白,她握拳的手掌不住颤抖着,修剪的干净的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清亮的眸子里泛起泪光,可她却倔强的忍着,于是那对剪水秋眸憋的通红。 良久,却听得她轻笑一声,低声向身后的两位姨娘道:“妈,姨娘,抱歉让你们看笑话了。晚婧累了,先去休息。” 丢下这句话,她便头也不回的往楼上去,刘瑾本想追她去的,可此刻他的双脚却像灌了铅,丝毫挪不开步子,他没缘由的觉得心痛,胸腔里像被谁重重击了一拳,一招击中要害的压迫着他无法思考也不能呼吸。 沉重的关门声响起,而后,整座房子里便只剩下可怕的寂静。叶美泗孱弱的语调此刻听起来却格外响亮: “阿弥陀佛,云柔,你怎么能这样说晚婧!念佛之人不打诳语,今天若不是我让晚婧坐到我身边的,那张椅子该是她坐!这使坏的人究竟要对付谁,你心里不清楚吗?!你别忘了,当初若不是晚婧,裴氏母子现在都不知道死活!你便一点都不念着晚婧的好吗?”叶美泗摇摇头,转头对付诗恩道,“三妹,我陪你早些休息吧,今晚别去打扰晚婧了,让她好好休息,她也受了惊吓。” 付诗恩点点头,本都已跟着她离开了,却又回过身到刘瑾面前,抬手便是一记耳光: “没有哪个女人愿意跟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晚婧对裴氏母子这般忍气吞声,难道不是因为在乎你?!” 刘瑾本就心烦意乱,被母亲一顿训斥之后更加无法思考,他独自在客厅里站了许久,最终摔门而去。 喜报传至,母子平安。 可是这个生在中元节的孩子并没有带给帅府上下太多的喜悦,裴玥和孩子当晚就被送回了别院,刘道麟对这个长孙看都没看一眼,过了一夜,仿佛所有人都忘了这个新生命的到来,唯有刘瑾沉浸在初为人父的喜悦当中。林晚婧依旧带着付诗恩忙于学校的事物,回家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她的房间亮灯的时间越来越少,刘瑾心中不悦,却总是不知如何问起。 时间便在众人的故意忽略中悄悄流逝,转眼间,孩子已近满月。 从裴玥进了帅府之后,林晚婧便几乎没有发自内心的笑过,唯独今天——她怀孕了,李凌瑞刚刚确认了这件事,因为还不足百天,脉向还很微弱,李凌瑞特地请了鹭州经验最丰富的老中医替她诊脉,结果与他的判断是一致的。这应该算是这么久以来林晚婧收到的最好的消息,她不由得想象起刘瑾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兴高采烈的神色,于是处理完手中事物便迫不及待的赶回家中。 裴玥在客厅的沙发上哼着小曲看报,孩子在奶娘怀中咿呀叫着,烟灰缸里还有半支燃着的香烟。闻到满屋子烟味,林晚婧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你怎么抽烟?对孩子不好。” “你又没生过孩子,管我那么多。” 林晚婧没打算跟她打口水战,转了个话题:“云柔呢?” “在楼上书房里跟老头子谈事情。” 林晚婧受不了她没大没小的样子,却也懒得同她争执,转身往楼上去。 书房的门虚掩着,隐约可以听见两人交谈的声音。 “父帅,孩子快满月了,满月宴那天您给他取一个吧。” “云柔,那小妖精给你用了什么法子让你如此言听计从?庶子居然要办满月宴,笑话!” “父帅若不办,我自己办便是。” “你倒是敢?!” 沉默之后,刘道麟换了个平静些的语气: “那时候你答应我的事没有忘吧?” “父帅指的是…” “现在孩子也生了,就赶紧给点钱打发她走,孩子交给晚婧抚养,如此我便给他办满月宴。” “父帅,孩子还小,把她从生身母亲身边夺走太残忍了,而且,裴玥来了这么久,也没做什么不合规矩的事,您对她是不是太苛刻了?” “怎么?当初满口答应,现在反悔了?” “我只是觉得孩子可怜,对裴玥也不公平,而且…我也不认为林晚婧有能力照顾孩子。” “哼,果真啊…”刘道麟拍案而起,“既是如此,咱们也没什么可谈的了。你若执意护着那母子俩,交出帅印,找个世外桃源过你们的小日子吧,我是不会认这个孙子的,我刘道麟丢不起这个人!” 刘道麟开门出来,林晚婧没有防备,偷听被撞了个正着。 “爸,我有事想跟您说。”林晚婧指指房间,对刘道麟道。 刘道麟没有反对,进了房间之后,他的眉头蹙了起来: “晚婧,这间房可是你睡的?怎么不睡主卧?!” “爸,是我让出主卧的。当初担心云柔在客房休息不好。” “诶…”刘道麟叹息一声,“我教子无方,委屈你了啊。” 林晚婧笑笑,开口道:“爸,我和妈想搬回御鲲台住。” “为什么?可是那小妖精让你不自在了?” “不是的。现在孩子出生了,妈的精神状态不稳定,孩子哭闹,双方彼此影响,对他们两都没好处。再者,我每天帮家里打理生意,在外面风尘仆仆的,现在外面风瘟闹的凶,万一我把不好的东西带回来伤着孩子就不好了。” “你和云柔…真的没事吗?”刘道麟犹豫许久,终于问了这个问题,他已经很久没看见刘瑾同林晚婧出双入对,如胶似漆的恩爱模样。 “我们能有什么事呢?”林晚婧反问,笑容牵强。 “好吧,那你便替我好好照顾诗儿,家里这边我替你守着,有我在,那小妖精不敢兴风作浪!什么时候搬?” “明天。” “这么快?!” “嗯,明天天气好,学校也刚好没事。”林晚婧扯了个慌,事实上她是再也不愿在这个地方多呆一秒,这个曾经寄托了她无数美好期待的地方如今压抑的令她几近窒息。 “好吧。”刘道麟应允,“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恩?” “谢谢爸。” 送走刘道麟,林晚婧顿觉疲惫,无力的跌卧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发呆,刘瑾在书房中同刘道麟的一席话彻底击碎了她心底最后的希冀,如今她对这里,对那个男人彻底绝望了,不带半分留恋。想着曾经对刘瑾的美好幻想,她忽然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可越是笑,心痛便越强烈,这种痛仿佛随着血液流遍全身,锥心刺骨的,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温热的泪从眼角涌出来,她抬手擦去,可越是擦,泪便越汹涌的连着珠子滑落,她最终放弃了,抬手挡住双眼,任由眼泪顺着面庞滑落在被单上,晕开点点泪痕,不需多会儿,那片被单便被泪痕彻底湿透,贴在皮肤上如她的身体一样冰凉…… 书房已经许久没人去过,负责打扫的佣人们打开了窗户通风,晚风吹着书桌上的纸业翻动,哗啦啦的将林晚婧一路引到红木办公桌旁。 依稀记得新婚那时,她洗了澡出来,见刘瑾没再卧室,便去书房找他。也是这样一个无月的夜晚,星光点点像是撒在绒布上的碎钻。刘瑾就在那书桌前站着,手中握着大楷羊毫,欣赏着刚刚完成的墨宝。林晚婧到他身旁,却见撒金宣纸上两行遒劲的行楷,凛冽的笔锋,刀刻一般惊颤人心,将祖咏《望蓟门》里“万里寒光生积雪,三边曙色动危旌”一句刻画的淋漓尽致,气势不凡。 “今天怎么有心思写起书法来?” 听林晚婧这般问,刘瑾略显得意的笑里不自觉染上些无奈:“一时兴起,本想挑两句词写了送你,谁知拿起笔来,便写了这么句话。” “既是要送我,那便让我来挑吧?” “好啊。”刘瑾欣然接受,在椅子上坐下,顺手揽过她腰身,让她坐在他膝上:“哪句?” “就……婚礼上你对我说的那句!” 刘瑾闻言,思虑片刻,换了只小狼毫,找了张白净的纸,落笔写下一串工整的楷书。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林晚婧捧着纸反复读了几遍,又问道,“就……这样?” “嗯。你还想知道什么?”他埋首在她颈间,轻吻她带着花香的肌肤,许久才低声回应道:“你记得这句便够了,其他的你不需要知道。” …… 回忆总是如此美好而又残忍的。林晚婧心中隐隐作痛,她缓步走到书桌边,那晚刘瑾写的诗句还在桌上放着,白纸黑字,格外清晰。她伸手抚摸着那行字,原来刘瑾苍劲的字体写这些温柔的诗句也是如此完美的,完美到每处笔画都如刀刃刻画般存进了她的心中一般,每一笔都剮着心里最柔软的部分,鲜血淋漓。她将那页纸撕下,小心折叠了收进胸前挂着的相片盒子里。这便是她要从这间房子里带走的最后一样东西。 小货车跟着林晚婧的白色轿车驶出别院的院门,院门关合,沉重的上锁声仿佛锁住了所有关于刘瑾的美好幻想。林晚婧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帅府的大宅已越来越远,车窗外光景变换,她依稀间又看见了婚礼那日马车载着她走过这里时的情景——彩绸招展,繁花似锦,有谁在她耳边诉说未来美好的光景,只是那人的脸她已不敢想起。 Chapter 5 天大的笑话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搬离帅府的事林晚婧想了很久,但真的搬走的时候,她却又如此匆忙。 办公室她已经彻底翻找了三遍,当她第四次翻抽屉的时候,付诗恩终于按耐不住好奇心开口问话了: “晚婧,你到底在找什么呀?” “妈,您看到我的笔记本了吗?” “笔记本?” “嗯。大概这么大。”林晚婧用手比划着,“牛皮的封面,封面上烫着牡丹花,角落里还有一行字,写的是‘国色倾城’。” 付诗恩歪头想了许久,忽然一拍掌道:“我想起来了!见过!在你书桌上被一些废纸压着,我以为是你不要的呢!怎么?很重要吗?” 果真忘了带!林晚婧在心中叹了口气。 “果真是很重要的东西吧?我去帮你拿回来!” “算了,妈,您千万别去。都是些过去的东西,丢了就丢了吧。” “…哦…” “走吧,回家。” “回家?这么早?!”付诗恩看了一眼挂钟,才下午三点过半。 “事情做完了啊。而且,我要去趟医院。” “去医院?晚婧你哪里不舒服吗?!”付诗恩慌张起来,“到底哪里不舒服?不会是你也染了风瘟吧!” “妈,您想什么呢!”看付诗恩过度紧张的样子,林晚婧有些哭笑不得,“只是常规检查而已,很快的。” 得到林晚婧一再保证自己没事之后,付诗恩终于肯相信她,由她挽着坐进车里。 半小时后,林晚婧按时到了西医院门口。 “妈,我去去就回,您在车里等我,哪儿都别去,好吗?”林晚婧交代道。 风瘟盛行,医院里患病的风险更高,林晚婧不愿让付诗恩冒这个险。 “可是晚婧,我肚子饿了。”付诗恩孩子似的撒娇,末了还补充一句:“晚婧你不会忍心让我饿着的哦?” 林晚婧无奈,犹豫片刻,拿了三块大洋放进司机手里:“王师傅,麻烦你带夫人去吃点东西,少去人多的地方。” 司机应了声是,林晚婧又再三嘱咐付诗恩躲开闹市之后,这才进了医院。等她的背影隐进医院的大门后,付诗恩拍了拍司机的肩膀:“王师傅,走吧。” “夫人想吃些什么呢?” “带我去崇光路1号。” “那是…” “我想吃家里厨子做的点心了行不?快点走吧。”付诗恩喒喒嘴,一副等不及的样子。 崇光路1号是帅府的地址,司机思量了一会儿,最终没有多问,开车往那个方向去了。 别院里,裴玥在自己房中唱着小调试衣服,大多是林晚婧淘汰出来不要的,虽说是不要的,但全都是极好的料子,法国手工蕾丝,意大利真丝丝绒,最是一件立领的小洋装,精细的刺绣藤花上缀着大小不一的水晶珠子,裙摆一动,异彩流光。虽说是最不适合她的一件,却最得她心意: “这么好的裙子,说不要就不要了。简直是暴殄天物。” 说这话的时候,阿群正从门外进来,极是会看颜色的接话道: “不然怎么说还是您会持家呢,她个金枝玉叶,哪里知道生活不容易,这样的人就不配过好日子。” “你说这些衣服啊,紧紧窄窄的,弄出来哪里是给谁穿!” “可不是么,也就只有那个女人能穿,干干瘪瘪的,要啥啥没有,哪有夫人您这种好身材。” 这句话似是很得裴玥心意,得意笑了笑,像门边地上堆着的她挑剩下的衣服,道: “喏,这些东西你处理了吧。” 阿群闻言,千恩万谢的笑的合不拢嘴——虽说都是些穿过衣服,但就这做工和料子,拿出去能换不少钱。 她麻利的将那些衣裙整理好,这才恍然想起差不多要给孩子换尿布了,四下张望后,问到: “小少爷呢?” “在他屋呢。那小子烦死了,我刚才试衣服呢,他一个劲的哭!” “孩子还小,哭是正常的。您抱抱他就好了。” “我才不要,抱多了手臂要长肉的。我没管他,一会儿就安静了。我看他就是给你惯的,一要人抱就哭,哭哭哭,没完没了!” 阿群闻言,不敢怠慢,转身便往旁室去,可不一会儿便听得她惊叫一声,跌跌撞撞的跑回来: “少…少奶奶…” “干嘛?” “小少爷…没有呼吸了…” 林晚婧在医院里等了三个小时也不见付诗恩回来,眼看到了晚饭时间,正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李凌瑞恰好下班,与一众医生出了医院的门廊,见林晚婧还在门廊里站着,神色焦急,于是打趣道: “咱们这关系,约我吃晚饭直说就是!” 林晚婧却不接话,见他来,像看到救星一般,慌张道: “三姨太还没回来,我很担心她。可不可以把车借我?我得去找她。” “你知道她去哪里了吗?去哪里找她…” 林晚婧仔细想了想,几个小时前她们在办公室里的对话忽然闯进脑海: “遭了,她回别院了!一定是!凌瑞,可不可以麻烦司机先送我过去?” 她是极少这样慌乱的,李凌瑞知道事情不妙,说了句“我跟你一起去”,这便去后院将车开来,载着林晚婧往刘府大宅赶。 别院的门大开着,全家老小都在屋子里站着,没有人说话,只听见裴玥轻轻的抽泣声。 许是没有人想到林晚婧会在这个时候出现,门口站着的侍女几声“少奶奶”,将全屋人的目光集中向她,自然也包括刘瑾。于是他看见了林晚婧讶异的神情,也看到了紧紧跟在她身边的李凌瑞——又是他,为什么她身边总是跟着他! 可林晚婧顾不上揣测他异样的神色,快步进门,一眼便看见付诗恩在角落里蹲着,浑身发抖满面泪痕,李凌瑞则看见了沙发上婴儿已经僵直的尸体,于是在林晚婧的目光移到那里之前,他抬手挡住了她的眼睛: “去看看三姨太,这边交给我。” 这样说着,他仔细护着她直到付诗恩身边——那个角落在沙发背面,自然也看不到沙发上小小的尸体。而后,他转过身,目光在刘瑾身上短暂停顿,最终落在了刘道麟身上,征求应允自荐道:“可以让我看看孩子吗?我毕业于英国圣安德鲁公学,主修临床医学。” 得到一家之主的允许,李凌瑞这便走到沙发旁,拿出口袋里的帕子垫着,细细检查起孩子的身体。 “来不及了…”裴玥目光空洞的喃喃细语,半晌,指着角落里的付诗恩咆哮道:“是这个疯女人!是她杀了我的孩子!” 付诗恩在她撕心裂肺的咆哮中颤栗着,“我没有!我只是回来给晚婧找笔记本!不知道怎么就睡着了…我没有碰过他,从来没有!” “你撒谎!就是你!不然我的孩子为什么会谁在你旁边!你这个疯子!” “住口!”林晚婧喝止她:“三姨太是大帅的妾室,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羞辱她!便是再悲痛,也请保持必要的教养吧!” “哈,是啊,她一个疯子,能知道什么……”裴玥冷笑一声,将矛头指向林晚婧,“是你吧,是你指使这个疯女人做的吧!一定是你,不然她今天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回来,当初你不是把她带走了吗?我知道你嫉妒我,恨我,冲我来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的孩子!他还那么小……” 林晚婧闻言,哭笑不得:“我说你疯狗乱咬人也要有个限度吧!我为什么要记恨你?老天明鉴,从带你回来到现在,我可是跟你争过什么,抢过什么?” 她确是从没有与她争抢过什么,便连最心爱的人都推进了她怀里,可她又怎么知道,这便是刘瑾最在意的——有时候看着彻夜无光的林晚婧的房间,他会觉得也许她从来没有在乎过他,他于她而言,不过是她世界里最可有可无的存在。 也是啊,她身边有那么多人围着她转呢!只要她一句话,一个笑,沈家和李家的两位阔少倾家荡产都愿意将她所愿捧来给她。 相较于林晚婧,似乎裴玥才是那个真正在乎他、珍惜他的人。 “倒是你,孩子是你的,他被人抱走,你就一点察觉都没有吗?你又怎么配做人母亲!” 听见林晚婧斥责裴玥,又听见裴玥呼喊着要他做主,刘瑾醒过神来,心中那股邪火俞燃俞烈: “林晚婧,你确是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吗?她刚刚失去了孩子,你却还这样质问她。你又怎么知道不是妈突然犯浑,一不小心……” “云柔!你怎么也这样说?!妈是怎样的人你还不了解吗?!”林晚婧打断他,她从没想过这种话会从刘瑾口中说出。 李凌瑞实在听不下去这样无为的争执,好在他粗糙的尸检取得了突破,于是喝止道: “都别争了!看看这是什么!” 却见他小心翼翼的用筷子从孩子小小的嘴里取出一枚圆润晶莹的翡翠珠子来。既是从口腔里取出来的,珠子上自然包裹着些许唾液,仔细端详,那唾液里还粘连着些许血丝。裴玥矫情的看不得这些“脏”东西,嫌弃的背过眼去,可刘瑾看得清楚,这翡翠珠子本是裴玥的手串上的一颗,那手串今日晨起的时候断了,珠子滚的满床都是,而林晚婧是向来不喜翡翠饰物的。 见刘瑾神色凝重,李凌瑞猜想他大约是心中有数了,于是也不点破,话锋一转: “我现在才发现啊,这位小姐可是宝山夜总会的头牌莹月儿?” “正是。”裴玥不知道李凌瑞为何突然提起这事,但她似是对还有人记得她这位曾经的台柱子极其骄傲,眉宇间平添了几分得意的神采。 “问个题外话啊,少帅,您跟着为月儿小姐是什么时候发生的关系?” “这是隐私,为什么要回答你啊?”裴玥娇嗔。 “是去年十一月,之后我便出海轮岗,然后……”他想说然后就遇到了林晚婧,喉头微动,却还是咽了回去:“然后就没再跟她见过面,直到今年四月份。” “这月份不对吧?”李凌瑞毫不避讳的一语点破,笑意愈深:“还有个事儿,我这几日在圣米迦勒普济医院帮忙整理旧档,碰巧翻到了一份月儿小姐的病历,里面有一张签着您芳名的手术协议,日期是今年的1月20日。月儿小姐,您还不打算说吗?” “说…说什么?!” “今年一月,您曾经接受过一场流产的手术,为了保全您的名声,宝山当家的崇三爷特地找了庄医生做这场手术,两人是读书时的旧有,交情颇深,所以彼此心照不宣的将事情瞒了下来。其他的事还用我说吗?” “你胡说!” “我胡说?此刻那份手术协议还在我办公室的档案柜里,你若是忘了,我便立刻去给你取了来。拿给当事人,也不算是泄露隐私。” 李凌瑞本不想将事情做得那样绝,林晚婧说不想涂添事端,那他便也不好插手。可今日看到这女人胡搅蛮缠的嘴脸,又看见刘瑾这般鬼迷心窍的偏袒,再想起林晚婧的种种委屈,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将真相一吐为快。 短暂的沉默之后,刘道麟仰天笑起来,毫不避讳,笑声回荡在屋子里,听起来很是刺耳。笑够了才开口道:“好啊,好啊,天大的笑话,这就是你的宝贝儿子,云柔,你为了他可以抛弃结发妻子的儿子。” 言罢,刘道麟拂袖而去,姨太太们看够了闹剧,也跟着离开。 众人做雀鸟散,别院里短暂的热闹之后又恢复了沉寂,除了座钟的嘀嗒声再无它响。 良久,令人窒息的沉默终于被刘瑾沉声的询问打破: “孩子,究竟是不是我的?” “少帅,我…” “到底,是不是?” 裴玥知道刘瑾这是刻意压抑着盛怒,不敢再出声。 “天亮之前,带着这个野种从这房子里消失,再也不要出现。” “少帅啊,别这样,您现在要我走,不是要我死吗?!我哪里还活的下去!” “你自己选吧。”刘瑾却不搭理她的苦苦哀求,将配枪丢在桌上,“滾,或者死。” 丢下这句话,他不再理会裴玥的哭喊,径自上楼。 二楼的走廊一片漆黑,月亮在走廊尽头书房的方向,这个时候该是月上柳梢了,能想象出书房里一地霜白的月光,那月光从门缝里溢出来,长长一道银辉。推门进入,突然涌入的空气让满桌满地的纸页微微翻动起来,空荡荡的书房于是也仿佛有了几丝生机。 恍惚间,他似乎看见了林晚婧的身影,在书桌前用蹩脚的姿势写着毛笔字,见他来,于是抬手唤他: “云柔,你来看我写的字,是不是有点进步了?” “嗯。我明天就去找师傅,把这几个字纹在身上……” 她当然知道他是在调侃她,嘟着嘴将笔往他手里一塞: “那你来写啊。” 他笑了笑,提笔便在雪净的白萱上写下一行娟秀的小楷: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日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其他的内容你不需要知道,只要记住这两句就好。” 不愿意让林晚婧知道的故事,怎么连他自己也忘记了。 晚风吹过窗棱,木质窗框咯吱作响,他转头看去,恍惚间又看见与林晚婧初识的那一幕——她穿着鹅黄的小洋装,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子爬上他的窗台,天不怕地不怕的俏皮神采,而后被他威胁要治她罪时的泪眼婆娑,以及她说再不要见他时的失望与决绝。 他不敢再想,靠在椅背上辗转便是一夜。 翌日清晨,裴玥和孩子的尸体已经不见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他前夜丢在茶几上的配枪。既然已经走了,他不想,也无暇再去思考她去了哪里。今天是舰队季度操练军演的日子,军规铁定的事,不容他擅自更改推延,于是他便顺理成章的给自己找了这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既然不知道如何面对林晚婧,那就索性不去面对吧,待他把一切都考虑妥当了再去找她不迟。 他所知道的林晚婧是那般温柔体贴,善解人意的,她一定会理解他此刻的“大局为重”,毕竟曾经,她是那样支持他。 是啊,曾经… Chapter 6 我们离婚吧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有些时候,逃避不仅可耻,还毫无用处。 那日离开刘府,李凌瑞就发现付诗恩的状态不好——她全身颤抖,额头虚汗涔涔,再伸手试她额头,竟然隐隐发烫,于是当即便与林晚婧一同带她回了医院。 谁知这一进医院,便再不能离开。 半个月后,刘府八百里加急的电报便传到了巽龙舰上: 丧报:生母病逝,速归。 接到电报的那一刻,刘瑾彻底呆住了。 “云柔,这里有一些你之前要我拦截的电报,是晚婧发来的。现在要看看吗?” 这根本不是一个问句,不及他回答,陆沧瀚已将一叠电报塞进他手里。 张张加急,电报内容均有关付诗恩的病情。 付诗恩染了风瘟,病情迅速恶化,并发脏器衰竭,最终还是没能熬过去。 距离上一场疫情才过去几月,医生们不敢怠慢,当天便火化了她的尸体——风瘟横行的年代,这是最稳妥的方法。 林晚婧没有想到,数月之后回到帅府大宅时竟是抱着付诗恩的骨灰盒。 镶着宝石的银盒子本是她的首饰盒,付诗恩生前便爱不释手,林晚婧一直在找机会当作礼物送给她,却没想到会是最后的一份礼物。 刘府得到消息,层层门扉尽数开启,家仆们在走廊两侧排开,目送林晚婧穿着素黑的长裙,一路走到刘道麟面前,双膝跪下。 “这是做什么?!”刘道麟一惊,忙到林晚婧面前拉她起来,可她的身子却像灌了铅似的,任谁搀扶也不为所动。 “晚婧没能照顾好妈,请爸宽恕晚婧不孝之责。” “天呐,你还叫不孝!”李晴围上来,帮着刘道麟一同搀扶起林晚婧,“三姐不知多大的福分,得了你这么个儿媳,若换做是我,早就跟着二姐烧高香了!” 兴许是因为自己也曾从鬼门关夺了一条命回来,付诗恩刚有生病的征兆,林晚婧就将她送进了医院,之后便再没从病床边离开过。先前李凌瑞还担心孩子会受到风瘟的影响,但在医院里陪了付诗恩那么久,林晚婧没有出现任何不良反应,唯一的解释便是春天的那场流感使林晚婧体内有了抗体,正如那时李凌瑞调侃她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可之后的路,是福是祸,谁又说的清楚? “妈生前最大的愿望便是希望回家,晚婧曾带她回来了,却没有办法将她留下来。如今妈过世,还求爸体谅她一生辛苦,圆了妈的遗愿。” “好,好啊,她愿意回来,我又怎么会不同意呢。”刘道麟叹息一声,“我已经在祠堂里设了牌位,我自问从未说过一句休了她的话,那她自然是自家人,只是这份情,我也只有百年之后去地底下还她了。” 祠堂中除了那个叫天恩的孩子的牌位之外再无旁人。林晚婧将银制的骨灰盒在祠堂上放了,恭敬三叩首: “妈,晚婧带您回来了,再也不用走了,您安息吧。”顿了顿,仿佛下了决心一般,又道:“赎晚婧不孝,就此别过。” 风从海上吹来,温柔的拂过御鲲台观海的走廊,这是这幢建筑最独特的地方,长长的半开放式走廊有白净的罗马柱装饰,铺着蓝白相间的不规则地砖,站在走廊上能清晰的眺望到不远处的海湾,刚回来的时候,林晚婧在走廊尽头的平台上种了一池睡莲,明年夏天就回开花了吧,可是她估计看不见了。 感慨中,阿标已上楼来,在她身后道: “大小姐,东西都装好了,咱们走吧。” 林晚婧却不答话,长长叹了口气,似是醒悟了什么,又似是放弃了什么,而后终于像下定了决心一半,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刚下楼梯,琼鸽与璎珞便围了上来。 “少夫人,您一定要走吗?不走好不好?我们舍不得您。” 林晚婧笑着摇了摇头,她的主意已经定了,不打算再变。 “要帮我照顾好我的莲花哦,若还记得我,明年开花的时候便摘了送来给我吧。” “少夫人…” 林晚婧用拥抱打断了二人的挽留,之后提起箱子往门口去,望着她绝决远去的背影,璎珞不由得着急: “不是让你通知少帅吗?少帅呢?!” “我打了电话了,办公室和家里都打了!”琼鸽道,“可是少帅怎么这么慢…” 两人心急如焚,不断找理由找借口拖住林晚婧,另一边,刘瑾命司机全速往御鲲台赶。 “云柔,论军事政策,你是文韬武略将帅之才,但在儿女私情上怎么跟我一样这么糊涂呢…娶到晚婧是你三生修来的福气,别等错过了再如我一般后悔莫及。” 刘瑾正在祠堂中听刘道麟教训的时候,琼鸽一个电话打到了帅府,她说林晚婧正在收拾行李,准备离开御鲲台。 刘道麟这才恍悟,就此别过,便是永不回来。 家仆们将行李装载妥当的空档,林晚婧回身又将这栋石筑的西式建筑打量了几遍——几个月前她搬进这里的时候,付诗恩在她身边叽叽喳喳的介绍房子的每一个角落,她还说刘瑾非常喜欢后院的那片草场,夏天的时候开着满丛紫金鸢尾。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不自觉勾起丝苦笑:原来她还会想到那个人,想到他的时候心居然还会痛的如此难过。 她摇摇头将纷乱的思绪甩开,转身要走。 手腕被拉住了。 不用多问,她也知道来的人是谁: “回去看过妈了吧?” “恩。”他答,好多话如鲠在喉,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见他不再说什么,林晚婧便将手腕抽出来,提步要走,刘瑾见状,匆忙又问: “妈临走前说了什么吗?” 那天,付诗恩紧紧握着林晚婧的手对她说谢谢,说能与她成为一家人很幸福很快乐,希望来生能再续这段缘分;她对林晚婧说对不起,养了这样一个混账儿子伤透了她的心,但是她恳求她原谅他,不要离开他。 林晚婧那时泣不成声,这个女人,这个与她没有丝毫血缘关系,却陪她走过了最难熬的日子的“疯女人”,来不及等她尽孝,便要匆匆离开,再无相见之日。 悲痛之中,她没有思考的余地,无论付诗恩说什么,她都胡乱的点头应承,所以她离开的时候,应当是很欣慰的吧,所以嘴角才含着浅浅的笑…… 可此刻面对刘瑾,她选择了说谎: “没有,妈当时睡的很安详,像个孩子。” “是么…” “刘瑾。” 她叫他刘瑾,便是从相识那日起都未曾如此生分,她都是唤他云柔的,那声音在他听来宛如窗前婉转轻啼的夜莺。 便是在这诧异中,他听见她的声音低低又道: “离婚吧。” 晴天霹雳。 “什么?” “我说,我们离婚吧。” “晚婧,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我很清醒的知道自己说了什么。明天我会让律师把离婚协议送到你办公室,你只要签字就好。” 情急之下,他顾不得许多,上前将她拦腰抱住,可话不及出口,便又听她道: “我不想为难你,但也不想委屈了自己,我们……好聚好散。” 他感觉到她温热的掌心覆上他的手,下一秒,他的手掌已被她强行掰开。 他呆立在原地,看着她坐进车里扬长而去,大脑里一片空白。 “少帅…”璎珞走过来,“对不起,我们没留住少奶奶…” 刘瑾摇摇头,这件事本就怪不得任何人,事到如今都是他咎由自取。他回身走进屋里,抬头便看见楼梯顶端的巨幅油画,画像中是他们结婚那日的情景。 原来他看着她的眼神曾经如此温柔,原来她在他身边时曾经笑的这样甜美。他不由自主伸手去触碰她画中的容颜,指尖颤抖着,触碰到了,便不想再离开。 白色轿车渐行渐远,林晚婧坐在车里一语不发,林晚盈打量她许久,再三犹豫,终于开口问道: “姐,刚才你在车外同我姐夫说的话可是真心的。” “嗯。” “离婚可不是小事,你确定不需要跟爸打个招呼?” “迟点吧。” “姐,你跟姐夫究竟怎么了?” “盈盈,发生了很多事,我想刘瑾或许真的不是适合我的人。” “姐夫做错事了吗?” “算是吧。” “如果姐夫认错,你也不能原谅他吗?” 原谅?这根本不是原不原谅的问题——裴玥就像一根刺进她心中的木刺,每次碰触都鲜血淋漓。 或许正如李凌瑞于刘瑾而言。 既然在一起只能相互伤害,在彼此伤的体无完肤之前,她宁愿选择放手。 见她不回答,林晚盈又问: “姐,你不爱姐夫吗?” 林晚婧心头一颤,晶莹的泪珠子不及酝酿便落了下来,林晚盈见她哭了,措手不及: “我随便问的,姐你若不想回答便不要回答了……” “我爱他。”林晚婧回答道,顺势转过身,伏在她的肩膀饮泣,“越是爱,这道伤便越深。” 林晚盈从不曾见姐姐哭的这般伤心,被她的情绪感染着,话音也哽咽起来: “姐,我们回去吧。姐夫很爱你,我看的出来。刚才他抱着你的时候,他的眼神告诉我的。” “你错了,盈盈。他不爱我,从来不曾爱过。” Chapter 7 难过的让人心疼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翌日,刘瑾回到办公室的时候,律师函已静静躺在他的办公桌上,林晚婧放弃了所有权利,包括对动产与不动产的所有权,起诉与请求赔偿权,因此这份离婚协议显得极其简短。 不难看出,林晚婧已根本不愿再与他多做纠缠,只求尽快离婚。 刘瑾自是气闷,将律师函甩到一边,转身出了办公室。 “把昨天没处理完的文件那给我,”陆沧瀚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埋头于书案间。 “是。”文书匆匆把书架上的资料抱给他。 “这些文件等我处理完了马上送到少帅那里。” “是。” 应完这句话,文书一转身,却见刘瑾已经立在了门边,陆沧瀚全然没有察觉到,还在絮絮的交代着:“你帮我问问各部门还有没有要我签字的文件,我下午要出海轮岗,如果有,吃午饭之前让他们自己送来我办公室。还有,之前蛟龙号4号轮机故障,军港工程师的报告到现在都没送到我这里,你去问问是什么情况。”许是发现文书一直没吭声,陆沧瀚眉头蹙了蹙:“小茹?” 见还是没人应声,他这才抬起头,却看见文书小茹直挺挺在桌边站着,再看刘瑾黑着脸向他走来,他心中有数了,挥挥手示意小茹出去,起身迎向刘瑾: “晚婧…走了?” “你怎么知道?”刘瑾反问。 陆沧瀚哑然,他可是给自己找了个不太好的话茬。 林晚婧搬离御鲲台他当然知道,御鲲台在军事管辖区内,没有高级将领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从那里带走东西,即便是林晚婧也不行。 可是这种事他是决然不能跟刘瑾坦白的,至少现在不行。 “看你的脸色,猜的。” “把这份附件给我印发下去,今天之内务必交到所有商户手里。” 陆沧瀚莫名其妙的将文件展开,将上面的字逐字逐句读出来: 致鹭州商港所有商户:时职年末,货量激增,思我港海军人力不足,为便于货物出口,保证出港时间,现决定转交船货豁免权给林氏万利商行。即日起,凡经由万利商行报关,文件齐全,不属于《监海令》所列之禁出入港货品,并有内子林晚婧亲笔签章之货物,可酌情免于临检。以上,广而告知。刘瑾亲令。 “你…你受什么刺激了?!” 监海令本就是为了约束鹭州富商肆无忌惮的走私行为,防止私人军火囤积,从而牵制刘昂的实力而设的,如今刘瑾公示放权,便是要将林晚婧也拖进这个权利漩涡,稍有闪失,便会动摇刘瑾辛苦累积起来的势力。 “莫说是你同她现在的关系,便是之前,你宠她也该有个限度吧……” “晚婧要跟我离婚。” 陆沧瀚的眼睛睁得更大了,不由得怀疑自己的耳朵——那场传遍了鹭州大街小巷的盛大婚礼才刚刚过去半年余,刘瑾夫妇是全城百姓的模范,恩爱甜蜜,琴瑟和谐。她来找他,请他帮忙批放行条的时候,也不过是说三姨太病逝,她难免睹物思人,所以想回家住一段时间。哪曾想竟发展到眼下这个地步。 不过听了这话,他此刻更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多嘴,若刘瑾知道自己帮忙林晚婧搬家,连车都是他给联系的,他真不知道刘瑾会拿他如何,怕是试枪都不过分。 “你确定这样就能留住她?你又确定,她不会背叛你?” “不会。” 刘瑾的回答斩钉截铁,于是陆沧瀚更加不敢怠慢,赶忙将他所说的事情安排下去。 “我不能让她走,只要她不走,我就有机会弥补她,哪怕要耗费这一辈子的时光。” 进入十一月之后,天渐渐凉了。珠花在指尖玩转,将斜照在梳妆台上的阳光折射出七色光芒,这光芒射入林晚婧眼底,双瞳一晃,将她从出神中唤回来。 又是年末了,一年前的这个时候,她才刚从英国回来,对这片阔别已久的土地即熟悉又陌生,她还记得海上那片厚重的雾,便是那场雾里,她第一次见到了那个男人,似乎也就是在遇到他之后,她便一直深深陷在浓雾笼罩的迷宫里,再不能走出来。 “小姐,穿这件大衣可够暖?”身后,阿玲帮她梳好长发,又为她披上外衣,“这眼看着又入冬了,要不请个师傅来帮您把头发烫起来?您的长发还是卷着好看。” “听你的吧,全交给你打理。”林晚婧站起来,左右端详了一翻镜子里的自己。 “小姐啊,您还不打算跟老爷说吗?再过些时日怕是掩不住了…” 林晚婧明白阿玲的意思——小腹渐渐隆起,再过些时日只怕是这洋装的裙摆也挡不住了。 其实她在决定要这个孩子的时候就考虑过了,如今无论是工厂的生产,还是学校的事务都已步入正轨,需要她操心的事已经不多了,商行的事情妹妹晚盈打理的也不错,只要在孩子出生前没有旁的事情,她自己也该是能处理好的。 “我们家在琴屿上有处闲置的宅子,等你把手上的事情交代好,我便安排你去那里待产,出了月子再回来,到时便说孩子是捡的。若你家不接受,便把孩子过寄给我,我和夷光商量好了,你放心。” 当初李凌瑞与她这样计划的时候,她觉得这个方法再好不过了。可随着孩子渐渐长大,每次想到这个事情她都心如刀割,这是她的孩子,若真要她送与他人,确如在她心上又剮了一刀。 走廊上有脚步声靠近,很急促,似是带着小跑。那脚步声停在门外,敲门声响起。 “进来。” 见是阿标在门外站着,阿琳翻了个白眼训斥道:“大小姐让你稳重点,怎么还是没长进?” “大小姐,楼下来了好多洋人,您下去看看吧!” 林晚婧寻思片刻,披好大衣往楼下去。 客厅里站的都是鹭州各大洋行管事,平日里见面都难,如今这群不可一世的绅士们不约而同的带了委任状来,林晚婧已觉的事有蹊跷,可眼下她不可能马上做决定,只好将委任状通通接过,以事关多方利益为由使了一招缓兵之计。 这些洋行大多有英国权贵入股,林晚婧的选择确实有待商榷,必要的话,她还需要听听公爵的建议。 好不容易将金发碧眼的一群人打发走,贾老板又提着大包小包的伴手礼进了门,开口便老爷子长老爷子短,绕了好远才转上了正题: “晚婧呐,世伯平日里待你也算是不错的,对吧?世伯手上有一船货,都是些大米茶叶什么的,急着北上的,之前一直排着号等出港,你看看帮伯伯个忙,给放行了吧,啊?” “您只要拿的出证明,没理由不给您出港啊。” “证明世伯都有,咱可是正经商人!”贾老板将早就准备好的文书通通拿出来递给林晚婧,“你看看,都齐备的!货就在仓库里,你要是愿意现在立刻咱们就去查验!” “可是我不明白这事情您找我做什么?”林晚婧一头雾水,若是要她同刘瑾美言几句,现在的她可爱莫能助。 “诶?晚婧,难不成你还不知道啊?少帅亲笔签章的文件都下来了!”贾老板又递了一份文件给她,“晚婧呐,你可帮帮世伯吧,若是以前世伯有什么得罪的地方,你可多多包涵着…” 林晚婧蹙眉将文件看完,再三确认了签章确是刘瑾本人的之后,心情接近冰点。 “世伯,货的事我们明天帮你解决。阿标,备车。” 海军司令部一如往常的肃穆庄重,小羊皮靴子柔软的牛筋底踩在木地板上哒哒作响,林晚婧的步伐很快,这样的步子搭上她挺直的腰板更显得气势十足。 刘瑾的办公室大门近在咫尺,门边的文书见林晚婧来,纷纷起身恭敬道:“少夫人。” “少帅可在里面?” “在。” 不容通报,林晚婧径自推开了红木大门: “刘瑾你什么意思?!” 刘瑾却不看她,顾自把手里的文件看完,淡定签了章,这才悠哉哉站起身,缓缓走到她背后,关了门,转身向她: “什么‘什么意思’?” 林晚婧抬手用卷成纸卷的文件逼到他跟前:“这个,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我忙不过来了,作为我夫人,难道你不该做点什么?”刘瑾狡黠的神色里带着几分无赖。 “刘瑾,我告诉过你离婚的事吧?律师函你也应该看到了吧?” “我不会签字的。只要我不签字,你就还是我妻子,是少帅夫人。” 林晚婧愣住,片刻后,轻笑一声:“刘瑾,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还要困住我?你究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刘瑾沉默着走回书桌边坐下,钢笔在手中开合,发出清脆的响声。许久才慢慢开口道:“你是打定主意要跟我离婚了是吗?我奉劝你考虑清楚,离婚的代价你付不起,到时候别怪我不念旧情。” “你想做什么?”林晚婧心中一凉,她原以为他们能好聚好散的,不曾想他却还是要为难她。 “你自己挑吧。”刘瑾又从抽屉里抽出一封牛皮纸文件,将两份文书一并递给林晚婧,“离婚,或者是继续在我身边。” “今查证,林氏万利商行未满足货品出口条件,经整改后仍无法达到我港军方要求水平,现决定暂停检验万利商行所有出口货物,剥夺办理出口相关事宜资质,恢复时间另行通知。” “你……”林晚婧浑身发冷,仿佛被一盆凉水浇的湿透。 “需要我给你建议吗?”他冷冷看她,“如果是我,我会选择接受代理资格,继续在我身边当我的妻子。还是说,你希望征求一下你父亲的意见?” “你至于做到这个地步吗?” “林晚婧,从你答应嫁给我的那天开始,就不可能从我身边离开。” 林晚婧不再与他争执,冷哼一身,将文件摔在办公桌上,转身离开。 她该是极其愤怒的,以至于同陆沧瀚照面而过,都不停下来打个招呼。 陆沧瀚从未见过林晚婧这个样子,疑惑的目送她背影消失在走廊里,又转眼看向办公室里的刘瑾,却见闭眼靠在椅背上,神情失落。 “你……没跟她说吗?”陆沧瀚问,但刘瑾依旧闭着眼,只是叹着气摇了摇头,于是他也叹了口气:“你该跟她说的,你没看她离开的表情,生气的像要吃人,又难过的让人心疼……” 明明想对她说爱她,明明那些诚挚的道歉已经在脑海里重复了千万次,但话到嘴边,却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晚婧,对不起……” Chapter 8 与我何干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既然不能拒绝,林晚婧只能选择逆来顺受。 好在这一年宏麟纺织的订单并不多,接近年尾,已有大批工人进入了停工阶段,林熙峰在与工人商讨之后,抽调出部分人手分队帮忙林晚婧处理积累成山的验货申请,半个月下来虽说不上游刃有余,却也有条不紊。 李凌瑞说,林晚婧的这次妥协对于林家来说决然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只是这次辛苦了她,即牺牲了自由,也贡献了她向往的闲暇时光。 李凌瑞婚后已不再插手医院的事,慢慢回到恒光远东集团少当家的位置上,恒光远东集团是鹭洲首当其冲的出口大户,若他能亲自把关货物,就算是对林晚婧莫大的支持,这也是他能想到的为林晚婧做的为数不多的事之一。 洗过澡,林晚婧换了睡衣窝在被窝里,轻轻抚摸自己隆起的小腹,感叹着原来孕育生命的过程是如此奇妙,如此难以言喻,她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没缘由的觉得有些疲惫。 阿玲整理了浴室里的衣物,走到床边帮她打理长发,眼见她哈欠连天,关切道: “小姐,若是累了便早些睡下吧。您现在身子不比从前,该多休息才是。” 林晚婧莞尔,不及回她,敲门声响起,她匆忙将被子团在身前,然后对阿玲点了点头。 “谁?”阿玲边问边走向门边。 “是我。”莫织冬在门外应声,“小姐洗好澡了吗?” 阿玲又看了林晚婧一眼,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才开了门。 “夫人。”阿玲简单打了个招呼,转身去收拾林晚婧换下的衣物。 “妈,您怎么上来了?我都准备睡了……” 莫织冬坐到床边,思量了片刻,开口道,“既然你准备休息了,我就直说吧。你最近跟少帅闹矛盾了吗?” 林晚婧一愣,她没想到莫织冬会突然问这件事: “为什么这么问?我搬回来仅仅是因为御鲲台太冷清啊,仅此而已。” “你是不是……跟少帅吵架了?” “没有。”林晚婧垂下眼,“没有吵架,也没什么矛盾。” 是啊,她只想与他形同陌路,何必费时间矛盾呢? 听了她的回答,莫织冬沉默了,既然她不愿意说,那也就不用再跟她提那些市井流言——传言,刘瑾在新婚之后便对结发妻子不忠,甚至因为旧情人将林晚婧赶出家门,传言中还说,这对新婚夫妇分居两地,早已是貌合神离。 而这些留言在马修斯洋行的圣诞晚会后愈演愈烈。 “那么,那天的酒会,少帅也没有陪你去吗?”莫织冬又问。 林晚婧依旧沉默,她确实没有跟刘瑾一起去那场舞会,她甚至连刘瑾在被邀请人的名单里都不知道。如果说经过两个月的冷静,她心中的伤痕已渐渐弥合,无名指上的婚戒此时看来已不再刺眼,偶尔触及的时候,她甚至还有些想念那个人温柔的眼神,会怜悯他也是那场闹剧的受害者,那么晚餐过后,当她看见他挽着另一个女孩的手走进会场的时候,她心中残留的念想便被彻底击碎了。 “既然你不想说,妈也就不问了。但是晚婧,从你是少帅的妻子,将来也许会成为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大帅夫人,凡事不能只考虑自己,也该考虑你丈夫的处境。总是耍小孩子脾气,对你们俩都没有好处的。”莫织冬抬手抚摸女儿的长发,顿了顿接着道,“虽然我与他相处的机会不多,可我知道他本性绝不是个花花公子,纨绔子弟。你是我唯一的女儿,他若是真浑,我又怎会答应这门亲事,把你往火坑里推?两个人在一起过日子,难免有磕磕绊绊,有误会,有不得已。真有误会,说开了就算了,若他认错,你也别太固执,两人在一起若要白头偕老,必须要学会原谅和妥协。而且……将来你们要是有了孩子,就更该为孩子想想,记得吗?” 林晚婧点点头,母亲的话她都清楚,但是想到刘瑾负她的种种,心便像被揪住一样抽痛难忍。她说不清这种感情究竟是爱,是难过,亦或者只是不甘心,因为弄不清楚才一再不愿意面对。 “你看看你,这么大的人了,被子都盖不平整,这样睡一夜怕是要感冒的。” 莫织冬伸手便要去抽林晚婧抱着的那团被褥,林晚婧手足无措,却听得阿玲一声惊呼,莫织冬的目光自然追了过去: “怎么了?” 却见她慌张的从地上捡起一只宝石胸针,手忙脚乱的摆弄了一阵,而后无助的看向林晚婧:“小姐……对……对不起,我把胸针……弄坏了……” “你这丫头,以前我还觉得你聪明伶俐的,怎么几个月不见手脚拙成这个样子。”莫织冬责备道。 “夫人教训的是,阿玲记住了。” “好吧,既然你困了,我便也不跟你聊了。你爹说,明晚全家人一起吃饭,洋行那里若是得空,明天就别去了。”莫织冬这样说着,将一册小本子塞进林晚婧手中,之后起身离开。 林晚婧却也没多想,接过本子应了声好,又道了晚安,这便差阿玲送莫织冬离开。却见阿玲关了房门,立刻又把手指头含回嘴里,眉头微蹙。 “手没事吧?” “手指没事,戳了个血点罢了。倒是小姐您的胸针……真的坏了。” 从那么高的地方摔到地上,不坏才是奇事呢。 那胸针是她16岁时公爵养父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曾经坏过一次,宝石在花园里丢失了,她为此沮丧了一天,刘瑾回家之后得知,便将自己佩剑上的宝石卸下来找工匠镶了上去,从他手中接过还带着体温的胸针时的感动她到现在都还清楚的记得。 “小姐,明天我去找人把它修好吧。”阿玲见她神色有些失落,试探问道。 “没事,坏了就坏了吧,找个首饰盒收起来就是。” 心有郁结,此刻但凡跟他有关的事物,于她看来都像是暗示,是天意。 阿玲不明所以,却还是点点头应了声好:“那我去给您热杯牛奶。” “嗯……” 林晚婧自是不怪她,不过是枚胸针罢了,到时方才好在她足够机灵,不然这怀孕几个月的身段肯定是瞒不过今晚了。这样想着,她顺手将被褥掖好,莫织冬留下的小本子在毯子上翻滚了几周,终于在床沿边上被林晚婧接住。 深酒红色的牛皮封面素净简洁,比手掌稍大一些,该是贴身的笔记,她犹豫许久才将封面翻开——既然是莫织冬给她的,那便是故意要给她看的吧。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那字迹,是曾经刻进她心中的刘瑾犀利的笔触,如刀锋般锐利,划在她眼里刺痛了泪腺。眼泪顺着脸庞滑落,滴在笔记本空白的地方,蕴出下一页文字模糊的轮廓,她慌忙将泪水抹去,合上笔记本不敢多看一眼,她仿佛能看见刘瑾无奈或许还带着些落寞的神色:晚婧,我不去找你,所以你也不来找我吗? 听见下楼梯的脚步声,刘瑾抬起头,正对上莫织冬的眼神,她对他抱歉的摇摇头,他只能长长叹息一声——她还是不愿意提到他,即不倾诉,也没有责备,而这便是最糟糕的状态。 “你们没有一起去圣诞舞会吗?”莫织冬问道。 刘瑾张了张口,却最终没有说话。 那场舞会根本就是一场误会。 他根本就不知道林晚婧会参加,给他的邀请函上只写了他一个人的名字,他也没有问过林晚婧的意见,因为他满以为就当下的关系而言,即便邀请了,林晚婧也是断不会答应他的。 也就是这样的“以为”,为这场彻头彻尾的误会埋下了伏笔——舞会那夜,他姗姗来迟,当他在会场外见到独自徘徊的浅田千黛时,他恳求他带她入场,她也迟到了,独自进门总觉得不好意思,情有可原,他没有拒绝。 璀璨的水晶灯下,他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林晚婧穿着雪白的大摆礼服,端着水晶高脚杯在人群里谈笑风生,他傻眼了,再看她肩上披着的宝石蓝色丝绒绶带,恍然记起如今的林晚婧是马修斯洋行的代理人——没有谁比作为公爵养女的她更适合代理这家贵族入股的洋行。就在他试图从浅田千黛的臂弯里挣脱出来的时候,他的目光对上了林晚婧灿若星瀚的双眸。 霎时间,星光黯淡。 一整个晚上,林晚婧都没有接近过他,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连一次目光的交汇都不曾再有。而他更不知道,他那追随着她从未移开过的目光,她是否接收到。 解释?他当然试图解释。 临近午夜,宾客们陆续告辞离去,林晚婧送最后一批客人上车离开,而后只身一人再门廊下站了许久,他便是这是才有了机会走近她。 月光如水,洒落在她身周宛若皎洁银纱。 他悄然走到她身后,脱下外衣披到她身上: “你还好吗?” 她不答他,也不看他,倒是他披在她肩上的衣服,她没有拒绝。 寒蝉静默,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人,安静的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她轻轻叹了口气,他转头看她,却见她提步便要离开。 “等等。” 听他喊她,她停住了脚步。 “今晚我只是偶然在会场外遇到千黛罢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与我何干。” 四个字,将他封入谷底。 她的决绝,亦如那日他责备她蛇蝎心肠而不给她任何解释的机会一般…… 见刘瑾久久没有说话,林熙峰思量之后,终于开口了: “少帅,做为男人,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但作为晚婧的父亲,我有些话还是要对你说,若话重了,还请少帅不要介怀。” “您说。”刘瑾抬头看向坐在对面的中年男人。 “我只有晚婧这一个女儿,所以可能我们对她的溺爱让她有些任性骄纵,但我自认为我的女儿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姑娘。她在外面的世界呆了太长时间,所以在情感的表达上或许太过于直白不懂得婉转的给自己铺垫。可这也确是她率性可爱之处,如果她真的给过你理解和信任,还请你相信她的初衷没有恶意和伪善。两个人在一起,若要举案齐眉白头偕老,绝非说说这样简单。” 林熙峰的话到这里便终了,刘瑾垂下眼,信任与理解吗? 当时林晚婧将这两样珍贵的礼物交于他手的时候,他却选择了否认和质疑作为回应,若置换位置,他未必会如林晚婧一般隐忍。 “明天晚上一起来吃完饭吧,行李的话也一起带过来。”林熙峰又道,“我只能为你做到这里,毕竟我也不希望你们两人就此分道扬镳,然后后悔终身。” “谢谢。” 出了林家的门廊,晚风正凉,他抬头看向林晚婧的房间,窗帘后透出微黄的灯光,她该是睡了吧? “晚婧,现在我要走向你了,请你试着靠近我吧,哪怕一步也好……” Chapter 9 关于她,你知道什么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年末的周末总是格外清闲,特别是这种阳光温暖,微风和煦的周末。 一整个下午,林晚婧都与李凌瑞夫妻俩在廊下品茶闲聊,惬意悠哉的可以。 家仆们从早上开始便忙着整理客房,林晚婧不太感兴趣是谁要来暂住,也没有打算过问,只知道一整天阿标与阿玲都难见踪影,即便见到了,也是在客房里指指点点。 下午茶接近尾声,门房大爷送了一只素白的纸盒进来,说是估计送来好一会儿了,就放在门边,只写了林晚婧的名字,也没瞧见是谁送来的。阿玲刚好从屋里出来,看见林晚婧手中的盒子,全身一个激灵: “这东西怎么又来了?” “又?”李凌瑞眉头一簇,“什么东西?” “没什么,不只是谁的恶作剧罢了,我去处理一下。”林晚婧这样说着,拿着盒子起身要走,未及离开,李凌瑞伸手拦住她: “给我看看。” “不用了,真的没什么。”林晚婧见他伸手来拿,一回身把盒子递到了阿玲手中,“拿去处理掉,快点。” “阿玲,给我。”李凌瑞更为强硬,见她犹豫了,火力又加了一倍,“若真为你家小姐着想,就给我看看盒子里是什么!” “阿玲!不准给他!” 阿玲抱着盒子举棋不定,在林晚婧同李凌瑞争执的时候,她一个闪身躲到李凌瑞身后,将盒子放入他的手中: “小姐,我这是为你好!” “你……”林晚婧气结,“叛徒!” 见林晚婧生气了,阿玲忙回到她身边认错,可凭她怎么说,林晚婧却都用简单的一个“哼”字回应。 盒子打开,顾夷光探头看了一眼盒子里的东西,掩嘴失声惊叫起来。盒子里是一只死去的雏鸡,嫩黄的尖嘴微张,双眼半闭,还没生长开的脖颈痛苦的曲着,似在死前经受了很大的折磨一般,看着令人不寒而栗。 “这东西……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收到了吗?”李凌瑞将盒子重新掩起,看向林晚婧问道。 “嗯!最早是送到档口,再后来就送到了洋行,每天都有,营业前就在门口放着了。而且好像是跟着小姐走似的,小姐到哪儿,东西送到哪儿。不过送到家里来这还是第一次。”阿玲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在林晚婧杀人的目光中重新缩回了李凌瑞身后。林晚婧仿若不在意,故作轻松道: “不知道那个人这么乐此不疲的跟我恶作剧,我还真佩服这个人的耐心呢。” “这该不是恶作剧这样简单吧?”李凌瑞严肃道:“你不打算告诉少帅吗?” 林晚婧静默片刻,最终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告诉他?既然是他强压给你的烂摊子,就该对你的生命安全负责!” “和那个没有关系。我只是不想给他添麻烦,仅此而已。我去把这可怜的小生命安葬掉,你们随意。” 看着林晚婧离开的背影,顾夷光转头看向李凌瑞:“所以,这就是你心里牵挂着的人吗?” “怎么说?” “满令我震撼的,我真没想到她会给我那样的回答。”顾夷光指的是林晚婧说的“不想给他添麻烦”这句话,“晚婧确是大度体贴的。” 李凌瑞笑了,伸出手轻抚她的头:“比起她,你也不差。” 李凌瑞同顾夷光之间的关系非常坦然,在林晚婧养病期间,李凌瑞深知自己放不下她,于是独自北上顾家,向顾夷光坦言自己心中有林晚婧,这份感情可能这辈子都不会抹去,所以他想撤销这桩婚约,已经给出的礼金权当赔偿顾家的损失。 “我从不奢望你的全心全意,说到底,当初便是我执意从她身旁抢走你。若你待我有她的万分之一,我足矣。你若不离,我便不弃。” 当时顾夷光这样回答他,而后便将那纸退婚书临烛焚尽,星火飘散中,李凌瑞恍惚间觉得眼前这个貌似文弱的姑娘如此耀眼,像冬日里驱散寒冷的暖暖艳阳。 铸铁大门开启,沉重的吱呀声中,黑色轿车缓缓驶进院里,轻车熟路的在喷泉边停下。林晚婧到后院埋了雏鸡回来,一抬眼正看见刘瑾从车上下来,手中握着一束樱草,娇艳的花朵开的正好。见到她,他的嘴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她来不及回避,犹豫片刻后,心一横,终于还是向他走去。 “少帅,行李多吗?不多的话我帮您拿上去吧。”阿玲先开口道。 “不多,就一只随身的箱子。”刘瑾指了指车里。 “什么……行李?”林晚婧讶异。 “诶?小姐,原来您不知道啊!我还以您知道少帅今天要搬过来呢!”阿玲的表情比林晚婧更吃惊。 “谁允许的?” “这个……您问老爷和夫人去。”阿玲不敢多话,拎起行李一路小跑进了屋里。 林晚婧拿她没办法,只能看着她的背影气的跳脚:“阿玲!你这丫头越来越放肆了!” 可不及发作,她的腰身便被刘瑾一把搂过,而后低头用一记深吻封住了她的唇,林晚婧挣扎,他却搂的更紧: “楼上可有人看着呢,你若不想让你爸妈知道离婚的事,最好不要反抗。” 听了这话,林晚婧只得就犯,她能感受到自己不受约束的心跳,呼吸仿佛也脱离了她的控制,慢慢沉重。李凌瑞在廊下远远看着两人,眉头不由得蹙成一个深深的“川”字: “这家伙,明明同他打过招呼,怎么动作还是这么大胆!” 良久之后,刘瑾才将她的柔唇放开,手却还揽在她的腰上:“怎么?就这样不想见到我?” “对。所以你为什么要来?”林晚婧反问。 “因为我想当个称职的父亲。” 林晚婧一愣:“谁告诉的?!” 刘瑾不答话,只是微微抬起头满眼深意的投向廊下的李凌瑞。林晚婧顺着他的眼神望去,便见李凌瑞浑身一个颤栗,二话不说,拉起顾夷光逃似的奔进屋里。 “叛徒……”林晚婧握拳,作势便要追进去,手腕却被刘瑾紧紧抓住: “我倒要谢谢他告诉我这件事,不然你打算隐瞒我到什么时候呢?” 林晚婧顿住脚步,回过头,嗤笑一声,从齿缝中挤出来三个字来:“一辈子!” “林晚婧!” “你就当不知道这件事吧。” 刘瑾手腕用力,再次把她拽入怀里。 “妄想。”他道,“如今我已经知道了,你便再也别想逃开。” “你有资格吗?” 刘瑾顿住,林晚婧冷冷一笑,趁他愣着的时候从他掌中挣脱开,径自往屋里去,再没回过头看他。 他的手在原先的高度定了许久,终于垂在身侧紧紧握住拳头,似要将指甲抠进肉中去——林晚婧的问话令他措手不及,这个问题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着他的心疼痛难忍。 晚餐的主菜是一条硕大的野生东星斑,刘瑾说是他前些日子在远海偶然捕获的,用清水煮了沾着佐料吃,味道极其鲜美。偌大的圆桌边满满当当坐了一家子人,再加上林晚盈带来的朋友,空间甚至有些拥挤。晚餐过半,口腹之欲已满,用餐速度也慢了下来,林晚婧看向对面的晚盈,见她握着酒杯似蠢蠢欲动的样子,心中有些着急——妹妹身边的青年她是见过的,一个月前,她偶然去商行,碰巧见到两人极为亲密的样子。 “姐,我喜欢他,我想跟他在一起。” 那个时候,林晚盈同她说这话她便有些担忧,她是不反对自由恋爱的,但就这个青年的家庭背景来说,若要家里人接受,怕是有些困难。 “我不反对你们,但是如果要跟爹说,还是再等等,挑个好机会吧。爹可能会为我们想的比较多,你知道的……” 当时她这样回答林晚盈之后,林晚盈便没再提这件事,今天看来,这个做事不考虑后果的妹妹是按耐不住了。 见林晚婧的目光频频往对席飘,刘瑾直觉她心中有事,靠近她低声问道: “怎么了?太清淡了不合胃口吗?” 林晚婧如梦初醒,赶忙摇头否定,低头却见饭碗还几近满着,盘子里的菜更是没动几口。于是便看着刘瑾将自己的菜碟同她调换过来,又唤来侯着的家仆去厨房端来热汤: “吃热的,凉的对你不好。” 些全被二姨太以珊看在眼里,笑意渐深。 “不吃饭傻笑什么?”林老爷见二姨太的表情有些失态,提醒道。 “也没什么,只是突然觉得,咱们晚婧真是嫁了个好丈夫,结婚这么久了,两人还私新婚燕尔,如胶似漆呢!” 林晚婧闻言,莫名的轻笑出声,这笑声此刻听在刘瑾耳中却很是刺耳。 “所以说,选人很关键。”三姨太似是承着老爷子的话说,实质上却是在暗示自己林晚盈,“在这件事上,你可得好好跟你姐学学,结婚可是一辈子的事。” 林晚盈抬头看对面的姐姐,见她不住跟自己摇头,便知道她定是预料到自己想做什么,可她却还是咬咬牙,对姐姐抱歉一笑,放下碗筷,心一横,道:“各位,我有话想说。” 听妹妹开口,林晚婧的心凉了半截。全家人静下来,转头看向林晚盈。 “我决定跟廖凯在一起,希望大家能祝福我。” 寒光在刘瑾眼底一闪而过,难怪他总觉得林晚盈带来的男子如此眼熟:他们是见过一面的,在刘道麟的“诏安”大会上。 早年乱世,鹭洲近郊众多财主仗着田多地大掠夺资本,富贾一方,更有甚者屯兵买炮,名义上巩固家防,实质上意图与军阀抗争——当不上诸侯,至少要圈地为王。 而廖家便是其中佼佼。 两年前,刘道麟主持了一场联合大会,明目上是联合,实质却是诏安,那个时候,廖家的大当家便表现出了极大的反感,不但不买账,还当众离席放下狠话: “廖家的产业是老祖宗留下的,便是要了我廖勇钦的这条老命也断不会拱手送人,若大帅要,带了人来先问过我的家当再说!” 敢放下如此狠话,廖家的家底可见一斑。 刘瑾举杯呷了一口,难怪这个年轻男子从见到他的那刻起便不敢正眼看他。 莫织冬知道林老爷不太会处理儿女家事,于是开口道:“以珊,你是盈盈的母亲,这件事你说了便算数吧。” 二姨太显然是不答应的,若是她一早知道,今天也不会允许女儿胡乱开口。于是低声对女儿道: “这件事迟点再说。” “妈,我考虑很清楚了才会告诉你们。” “我叫你住口,你听到了没?” “为什么姐姐做什么你们都支持,我做什么你们都否定!” 林晚婧沉默,她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刚打算开口挽回局面,刘瑾却拉住了她的手,在她之前看口道: “既然这是小妹的选择,咱们也别急着否定,相信她,之后从长计议吧。” 林晚婧讶异的看向身边人,她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出言相助,惊讶之余还有几分感动。 不过这份感动在数秒钟之后便烟消云散了。 “我也有个消息想通报给大家。”刘瑾边说边将林晚婧搂过身边,“我们的宝宝很快要跟大家见面了。” 李凌瑞太阳穴猛跳,这次他真的成叛徒了,无可辩驳的。 “真的?!”听说自己马上要当爷爷了,林老爷瞬间双眼放光。 “真的。”李凌瑞心一横,反正已经是叛徒了,那就把这个罪名扛到底吧,“六月底晚婧来找我的时候就知道了,当时便请了老中医诊过脉。老中医还说看脉相该是个男孩。” 林老爷听闻,掐指算起来,“七月,八月,九月……这么算的话,该有7个月了吧?” “按照我的估计,预产期该是在三月中旬。” 突如其来的喜讯,全家人就新生命的到来七嘴八舌的讨论开来,也就无人再估计林婉盈方才不着边际的话,林晚婧抬头看向妹妹,却见她朝自己举了举杯,不及回应便仰头饮尽,然后拉着廖凯起身离席。 吃过晚饭,全家人都沉浸在即将四世同堂不知所措的喜悦当中,林晚婧无心闲谈,只说是累了,便由刘瑾陪着,回到二楼的起居室,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的夜色发呆。 夜风寒凉,刘瑾起身去关露台的玻璃门,抬眼便看见院子黑色栏杆外的青石路,曾几何时,他总是在那里站着,抬眼看自己此刻在的地方,看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对他挥手,浅笑。那光景这般美好的,分明就在不久之前,如今回想,却换若隔世。 他转过身,正对上林晚婧望着他若有所思的神情,她该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回身,四目相对,她却立刻别开了眼睛。他踌躇片刻,最终还是像她去,在她跟前蹲下身来,伸手握住她的手,她下意识的想要抽离,却拗不过他的气力,挣扎了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 “晚婧,你看看我好不好?” 林晚婧闻言,长且翘的睫毛微扇,清亮的眸子里似有泪光闪过,于是他伸手覆上她的脸颊,引导她看向他,而后,他对上了她淡漠的神情,这样没有温度的,似要将他的灵魂封进无底的冰窟里。 “少帅,谢谢您今晚替盈盈解围,也让我不必再找借口遮掩闪躲。”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若是早知道,又怎会让你受那般委屈……” 他又想起那日李凌瑞忽然到访,猝不及防的告诉他林晚婧早已怀了他的孩子,她现在需要的是休息,而他怎么能在这时候给她安排这样多没缘由的工作,令她徒添烦恼。他当时那样震惊,想起刘府别院里的种种,当下真恨不得把自己千刀万剐了方能解气。 “我不知道…”他道,“我若是知道……” “是啊,你不知道。”李凌瑞冷哼一声,“从始至终,关于她,你知道什么?” …… 短暂的失神间,却听林晚婧又道: “少帅不必多虑,我自是不会用这个孩子做要挟,与你纠缠不清。待孩子生下来,我便将他过继给夷光,今后他姓李,与你我再无瓜葛。” “什么?!晚婧,你竟要将我们的孩子赠予他人?!” 天知道林晚婧说这话时心里有多痛,樱唇咬的发白,却还是冷言道: “你是不是又要说我蛇蝎心肠?”她看向他,嘴角的冷笑却有些凄凉,“对啊,我就这么狠心,寄人篱下,总比被人戳着脊梁骨说是有娘生没爹养的孩子来的好。” “不会的,我跟你保证,我定会好好待他……” 听他这样说,林晚婧蓦地嗤笑出声: “少帅您可是刚被人耍了一次,还不学着多留个心眼?您就不怕这个孩子也不是您的?” 刘瑾知道,林晚婧这是在激他,故意揭他的伤疤,挑他最不愿面对的话来说。 “我知道,这个孩子是我的,是我们的!” 思量着这句话,林晚婧打量着他的面庞,良久才道: “你从未相信过我,为何这件事你这般笃定?” “晚婧,我……” 她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打断他,又道: “少帅您若是要孩子,随便找个女人便是,没必要这样低声下气的委曲求全。” 这句话说完,刘瑾久久都没有在回应,以至于林晚婧不由开始反思自己方才的话是不是太重了。她不敢看他的神色,自然也看不见他凝视着她的心碎目光。 与他而言,眼前的林晚婧就像只被猎人逼到了绝境的小兽,背向悬崖,遍体凌伤的用她毫无杀伤力的尖角筑起防御,试图将那个伤了她的人抵挡在防御之外。 曾经的她哪里是这个样子的? 又是谁那样残忍决绝的,一步步把她逼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静默良久之后,只听刘瑾长长叹了口气,林晚婧余光瞥见他缓缓站起身,她以为他要走了,伸手拉他的衣角想同他说声抱歉——她不该把她的痛苦转移到他的身上,即便这些痛楚统统都是他给的。 不曾想,他却到她身边,伸手揽过她肩膀,让她靠在他身前,一语不发的轻抚她的发顶。 久违的安全感排山倒海而来,一寸寸推倒她好不容易筑起的心防。 见她并不反感,他便以为她该是重新接受他了,这便顺势附身下去拥抱她。可他还是太心急了,刚拥她入怀,她却条件反射一般的用力推搡他,试图从他的怀里挣脱: “放开我,混蛋……” 他闻言不免错愕,相识这么久,这大约是他听过的从她嘴里说出的最重的词语。 他该是伤了她多深,才让她这般怒不可遏的将礼仪教养统统忘了! 他下意识的将她抱的更紧,任由她推搡,由她毫无力度可言的手掌打在他胸前,由她发泄累了,靠在他胸前默默流泪,泪湿透了衣襟,贴在他皮肤上从温热变成冰凉。他试探着去握她的手,握住了便不再松开,他轻轻揉搓她握拳的颤抖的手,直到紧握的五指终于慢慢松开,他摩挲她掌心里被指甲掐出的深深凹痕,心疼的放在唇前轻吻。 “是啊…我是个混蛋,是非不分的混蛋…”他这样道,似是在同林晚婧说,又似是在自言自语,嗓音因为哽咽而低沉沙哑,“老天真不该让我这样的混蛋遇见你,把你折磨成现在这个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林晚婧的低声哭泣终于平静下来,他见她面颊上留着深深的泪痕,便去盥洗间润湿了帕子为她擦拭。她没有拒绝,轻咬着唇,低声道: “其实我也知道,先前的事,你也是被蛊惑的,也是受害者,可是有些事我就是不明白,怎么想都想不明白……” 刘瑾最不愿她再想起之前的事,害怕她在那段往事里越陷越深,于是柔声宽慰她:“想不明白便先不要想了,你累了罢,我陪你去休息。” 林晚婧点点头,由他搀扶着站起来,动作有些吃力。他送她到闺房门前,她进了门,却回身将刘瑾堵在了门外: “就送到这里吧。”她低着头不正视他。 见她如此,刘瑾只能将嘴边的话生生咽了回去,低头在她发顶轻轻一吻,“晚安。我就在这儿,如果你需要我的话。” 雕花木门在他眼前关起,他失望了,这份失望却是对他自己,那些话终究还是没说出来,若是让陆沧瀚知道又该笑他了——枪林弹雨都不曾害怕的云帅居然也有害怕的事情。 不过无所谓,他并不畏惧承认这块软肋,相比起被嘲笑,他更害怕被她拒绝,害怕看她离开。 无论如何,这是分居以来他们之间距离最近的一次,只隔着一扇门板,但是他没有勇气叩响,而她也没有决心开启。 Chapter 10 想陪着你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林晚婧腹中的孩子是刘家的长子长孙,刘道麟喜形于色,设下长街流水席宴请全城百姓,流水宴摆了一天一夜,达旦通宵。坊间传扬的流言一夜间就变了样子,没有人再揣测年轻的少帅夫妇感情破裂,人们交口称赞林晚婧顾局识大体,体谅刘瑾骑虎难下左右为难,裴玥成了恩将仇报工于心计的反面教材,过街老鼠一般遭人唾弃。 鹭洲城北区,这片鹭洲年代最久远的城区杂居着全城三分一的人口,多是在城里务工的劳力与脚夫的家眷,楼外的管道年久失俢,墙面总是湿漉漉的染发着腥臭的潮霉味道,水滴从楼宇之间横架的水管缝隙中漏下,便是晴天里也像下着雨一般。在这样的环境里还能身着华服打扮考究的女人确是件不可思议的事,在街坊们口中,那就是个奇怪的女人——住在旅社的储藏间里,吃着最廉价的面点小食,却总是把自己打扮的很精致,穿着面料昂贵剪裁精致的洋装,只不过那些洋装大多是不合身材的。论长相,女人确是五官精致曲线玲珑的美人胚子,她常跟人说起云帅的英姿飒爽气宇轩昂,似与他是多熟络一般,却连一个能接济她的朋友也没有,房租都交不上,只能变卖首饰家当,勉强度日。 人们曾怀疑这个女人就是被刘瑾赶出家门的“妖女”裴玥,但是传言中说,裴玥在离开帅府一周后投海自尽了,就在商港的码头上,手中还抱着一只墨绿色镪褓,落水前还叫嚣着做鬼也不会放过林晚婧,人尽皆知。 只不过令人没有想到的是,裴玥居然活了下来,她相信这是老天看不得她死,又给了她一个报复的机会,她便窝在这间5平方米不到的储藏间里等待时机,那些交到林晚婧手中的诅咒包裹就是在这间房里做成的,还有那些对林晚婧不利的谣言,也都是她放出去的。谎言说的多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口中的事究竟是真是假,她从心底里把自己放在了那个可怜人的位置上,却将林晚婧推进了不忠不孝的深渊。 出乎意料的是,当她还沉浸在自己编织的梦境里不可自拔的时候,林晚婧居然怀孕了。 十分钟前,裴玥在她熟络的小吃摊前等自己的午餐,老板娘莫名其妙的打发了其他客人,待周围只剩她一个人的时候,老板娘凑了上来: “诶,俏姑娘,你跟云帅那么熟,偷偷透露点消息给阿姨呗。” “什么消息啊?” “别装傻啦,全城都知道咯!云帅要当爹了,听说日子都订了,农历2月2,龙抬头的好日子!” “怎么……可能……”裴玥呆住。 “怎么不可能!上周刘大帅在南城门那儿设的流水席我还去了呐,那手笔,啧啧,全是鸡鸭鱼肉管吃管饱啊!”老板娘咯咯笑起来,“俏姑娘,你可别跟阿姨这儿装傻了,我跟隔壁家的老王头打赌呢,你快告诉我,云帅可是挑了日子了?” “这消息是假的!少帅跟林晚婧早就分居了啊!怎么可能有孩子!会不会……会不会那孩子根本就不是少帅的!一定不是!我要去告诉他!” “哎呀!说什么丧气话!”老板娘的脸刷的黑下来,“孩子六月就有了,要我说,就是云帅知道裴玥那妖精心狠手辣,为了保护林大小姐母子俩才故意演的戏!你说林大小姐那么善良哈,哪儿斗得过那小妖精啊,母子俩被害成什么样都不知道!” “阿姨,之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啊!分明是林晚婧给少帅戴绿帽子,这么明显的事儿您怎么看不出来呢!裴玥才是受害者啊!林晚婧假装善良让她住进门,变着方法欺负她,千真万确的!” “我可没说过啊!”老板娘黑着脸要将自己跟这些旧闻撇清关系,“你这孩子,说高兴的事儿呢,你怎么总往坏处想呢!把我的好兴致都给搅和了!”她手下麻利的把裴玥点的餐打包好塞进她手里,“走吧走吧,别在这里坏我心情。” 想着这事儿,裴玥心里越发憋闷,她猛地将桌边的午餐扫落在地,便是酱汁溅到了床边的裙摆也没空搭理,她从抽屉里拿出写着林晚婧名字的娃娃,捡起钢针狠狠的往娃娃身上戳: “林晚婧,我恨你,恨你!你害我们母子,害少帅不要我,你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消息公开之后,林晚婧的脸色却是同满耳的恭喜声不相称的忧心忡忡——匿名包裹变本加厉,纸盒里的雏鸡不再完整,缺翅少腿鲜血淋漓,若说这些东西她还能看的过眼,但在她收到染血的断头玩偶之后,她的精神防线终于逼近了崩溃的边缘。 林晚婧不说,但阿标和阿玲却心知肚明——她开始害怕夜晚,床头灯总是整夜整夜的亮着;她不敢一个人呆着,即便是洗澡也恳求阿玲在她身边陪她说话;她出现了幻觉,总觉得被人跟踪,总会突然回头看向身后的某个地方;她每晚都被恶梦困扰,梦魇的纠缠中,她睡不好也吃不下,神形日益憔悴。 窗外,夜色正浓,厚重的天鹅绒窗帘从夜幕降临伊始便放下了,唯有这样林晚婧才觉得稍稍安心。书桌上的西洋钟过了11点,阿玲打了个哈欠,再看坐在床上绣花的林晚婧,见她不住抬手揉眼,脸上满是困倦神色。 “小姐,睡觉吧。”阿玲劝道。 “你先去睡吧,我不困。” “别硬撑了小姐,您不是不困,是不想睡。”阿玲走到床边,强行将她手中的绣布夺下,“便是梦里再吓人,您也不能不睡啊,您不睡,小少爷还要睡呢!” 被阿玲一针见血的点破,林晚婧没有余地反驳,良久才又开口问道: “少帅还没回来吗?” 阿玲摇摇头,她有些诧异林晚婧居然会问及刘瑾:“少帅公务繁重,最近都很迟才回来,您可是有事找他?” 林晚婧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到他,被阿玲这么一问,她觉得自己确有事想同他说,但是细想又不知道是什么事,只能摇了摇头。 开年之后,林晚婧迫于多方压力不得不减轻自己的工作量,这些工作重新交回到了刘瑾手中,白天巡视海防,晚上还要加班批文件,辛苦,但他甘之如饴。 回到林家大宅已近午夜时分,全家人都已经睡了,连守夜的门童也被困意侵袭在岗位上不住点头。刘瑾轻手轻脚的上了楼梯,却见阿玲蜷坐在他的门口,靠着门板,脑袋跟鸡啄米似的上下点着,他哭笑不得,只好蹲下身将她摇醒。睡得不知时辰的女孩迷迷糊糊的醒过来,长长打了个哈欠,揉开惺忪的睡眼,却见是刘瑾在她跟前,忙站起身来: “少帅,您可回来了……” “有事找我?” “嗯。您去看看小姐吧,最近她的状态很不好,我都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不好?” “小姐总是发恶梦,睡不好也吃不下,我猜可能是跟她最近收到的匿名邮件有关。” “什么匿名邮件?” 阿玲意识到自己说多了,眼珠子一转赶紧改口:“这个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改天再收到我给您看就是。还有就是这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药,小姐缠着凌瑞少爷给的。” 那是一只棕色玻璃瓶,贴着全英文的标签,不过他看得明白,于是神色一凛: “她吃这个多久了?” “有半个月了,刚开始有点效果,不过最近作用没那么明显了,小姐还是做恶梦,半夜要惊醒很多次。” 安眠药是不可能失效的,若说失效,唯一的可能便是李凌瑞一开始就没给她安眠药,只是给她个装了其他什么药丸的瓶子,让她有个心里安慰罢了。 想来也是,就他俩的关系而言,他是断不会在这种时候让她吃安眠药的。 房里,林晚婧躺在床上呼吸沉重,怀孕八个月的小腹隆起明显,她已经不能再仰面随着,可即便是侧卧依然很不安稳。大约又是个噩梦,却见她眉头紧蹙,浑身是汗,身上的每一处肌肉都绷紧了,偶尔发出一声低低的沉吟。 阿玲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形,拿出手绢便要给她擦汗。 “给我,我来。”刘瑾伸手将手绢要过,见阿玲在一旁站着,他又道,“这里交给我,你去休息吧。” 这正是阿玲想听到的话,她欢快的应了声是,忙不迭的溜出了房间,顺手还带上了房门。 看着阿玲离开,再回味她那个“加油”的眼神,刘瑾不自觉的笑了起来,原来自己已经没出息到要一个小丫头给自己创造机会了。 手绢刚碰到林晚婧的脸颊,她却呼吸愈急,旋即猛然一个激灵,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来,她就这样侧身躺着,也不知道给她擦汗的人是谁,这便低声道: “我想喝水……” 刘瑾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便将她小心扶起来,拿过床头的水杯送到她唇边,她这才醒过神来发现眼前人是谁,于是神色里不由自主的频添了几分局促: “我没事,你回去休息吧。” 可他权当听不见她的话,径自脱去外衣坐到她身边,伸手便将她搂进怀中: “我想陪着你。” 倚在他怀里,久违的安全感随着那股温暖一起盈满心间,林晚婧腹中的孩子似感受到了氛围微妙的变化,舒展腿脚向父母宣告他的存在,于是犹豫良久之后,她携起他的手,牵引着他厚实的手掌到她腹上,他自是也感受到了那股生命力,喜悦与欣慰之色不加掩饰的流露在他面容上。 “睡吧,”刘瑾柔声道,“我就在这儿陪着你,哪儿也不去。” Chapter 11 离家出走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光阴荏苒,像是林晚婧指尖下划过的琴弦,余音袅袅中,院里的三株杏花酿出了新蕊。 “今年的杏花开的倒早,往年这时候哪儿瞧得见呐。”莫织冬抬手攀下一枝花蕊细细看着,神色仿佛打量着新生婴孩一般。 林晚婧极少看见母亲这样的神采,一时间有些出神,她的神情看在林老爷眼里,于是道: “丫头,院子里这三株杏花可是你妈的心头肉,每年开花的时候她都说啊,要是我姑娘看着该多好呢,不知是我家姑娘俏啊,还是这杏花俏。” “我这可不是看着了吗,去年事情多都没工夫细瞧,今年可算是闲了。” 过了农历年,林晚婧被迫接受了在家安胎的一系列计划,不再太多的过问出货的事,如今近了预产期,全家人更是紧紧护着,几乎要到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步。 抬首望着头上几寸繁茂的杏花,林晚婧忽然想起妹妹来,这才发现自那日她心仪廖家二少爷之后便没再见过她,竟是连年夜饭都缺了席,一晃已经月余。 “姐姐,你见过樱花吗?日本有很多的樱花树呢,我寄宿的那家人院子里就有一棵,春天开花的时候可美了,粉色的花瓣又轻又薄,比你能想到的最薄的纸还要薄,花枝层层叠叠的,连天都看不见,像是落在枝头上的霞。而且那些花瓣还能做成好吃的点心哦,甜甜的,还带着淡淡的香气……” 这头顶上的杏花也是极轻薄的,似霞如雾,只不过不能做成吃食,但也能稍微慰藉下林晚盈对樱花的思念之情吧。 见她若有所思的样子,莫织冬不由得担心,柔声问道: “可是孩子又闹了?怎么这幅神情……” 林晚婧忙摇摇头:“没有,宝宝最近很乖的,偶尔折腾但只要听见云柔的声音就乖了。我只是想盈盈了,这样的景色她该也是喜欢的吧。” 除夕之夜的隆隆爆竹声不但分割了新旧年月,也将林家的氛围划分成了冰火两重——一边是林晚婧与刘瑾夫妻二人感情和睦,琴瑟和鸣,另一边则是二房母女俩争执不下,势同水火。在为了廖凯的事争执一月之后,林晚盈已经放弃了同母亲协商的念头,如今她甚至已不屑同父母争吵,取而代之的是无休止的冷战。 提到林晚盈,林老爷沉沉叹了口气:“盈盈那孩子,究竟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样不懂事,一点都不懂得体谅父母的辛苦……” 林晚婧刚想开口,却看见莫织冬对她摇了摇头。 其实在一周前,林老爷还是很支持林晚盈的选择的。那是正月十五的晚上,窗外的玉兰树倚着天边皎洁的明月,刘瑾还没过完农历年便急急去了海上,她独自在房里坐着,没等到刘瑾回家,却等来了忧心忡忡的父亲。 “晚婧,你也帮忙劝劝盈盈吧,趁现在还没铸成大错,离开廖家少爷,她还年轻,有的是机会给她慢慢选择,一叶障目,又怎能看见群山呢。” 林晚婧一时间有些犯懵,之前她才花了好几天的时间说服父亲相信妹妹的选择,怎么一眨眼十天不到,他就变了个心意。 “您这突然是怎么了?咱们之前不是说好的么,先看看情况再说。” “刚才你二妈来找我,说是今晚盈盈又跟她吵了一架,说什么生在这样的家庭一点也感觉不到幸福,其实吧,你二妈也是为了她好,就这么一个女儿是不是?可盈盈说她心里只有自己,你说盈盈这是怎么了?怎么会说出这么没良心的话呢?” 在林老爷的描述里,以珊姨娘向他哭诉自己对女儿的一片赤诚,从谈婚论嫁到十月怀胎,林老爷向来对二姨太疼爱有加,只是二姨太总是一副清高自持的模样,如今看素来要强的她在自己面前哭成了泪人儿,他哪里还顾得上小女儿的许多。 “爹,您跟我说说,对盈盈和阿凯的事情,您究竟怎么想的呢?” “我寻思着吧,论家世背景,廖家跟咱们家那确是门当户对不假,但廖家也牵扯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买卖,我还是希望盈盈能跟你一样,找一个上得了台面的归宿。” 林晚婧在心里冷哼一声,说到底还是希望她找个“有钱有权”的归宿,不经意之间,自己却给妹妹做了这样一个坏榜样,她还是希望林晚盈能跟那个与自己灵犀相通的人在一起的,或许这样她会得到幸福,如若她早预料到自己同刘瑾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她又怎么会选择这段婚姻? 母女俩在长廊里坐下,就这么听林老爷絮絮叨叨的说着以前的事,丝毫没有觉察到二姨太的到来,直到她开口,老老爷方才发现原来二姨太一直在身后站着。她本就似有难言之隐不知如何开口,见三人齐齐看向她,于是硬着头皮强颜欢笑道: “晚婧果真在家啊,我到处找你呢。” 这位身为医生的姨娘自打她宣布怀孕的那天起就没多关心过她和孩子的情况,林晚婧知道她今天来定也不是为了关心她而来。 “二妈,您找我可是有事?” “晚婧,你可帮帮二妈吧,盈盈好像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短暂的震惊之后,林晚婧在心底里笑起来——这倒真符合妹妹的个性。 林老爷倒是不似她轻松,惊道:“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这两天。” “应该?” “我前天跟朋友们打牌,晚上回来的时候看她房间关着灯,以为她睡了也就没管她。昨天我没班睡到中午,醒来没见她还以为是去商行了,也就没多过问,结果昨晚她没有回来……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了么,晚婧,跟少帅说说,让他帮着找找你妹妹吧!” 谁知林晚婧闻言,眉头一蹙:“这么说,这两天店里都没有人看着?” “好像是吧……” “开什么玩笑?”她站起来,急道:“阿玲,让阿标备车,我们马上去商行。” “诶!晚婧,你倒是先帮着找着你妹妹啊!” “二妈,云柔也不是闲人,我不该什么事都麻烦他……”林晚婧还想继续说,却被母亲用目光阻止了,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好吧,我去找他试试。” 见她收住了语气,莫织冬这便担忧道:“非要去商行吗?” 阿玲也忙跟着劝:“是啊小姐,您今天下午还要去洋行,这样会不会太辛苦?” “把洋行的预约推掉,咱们今天就在商行里对账,哪儿都不去了。” 每年开年的两个月,商行的出货安排都紧凑的很,今年托了刘瑾的福,万利商行的订单激增了两成。 可就是这最忙碌的时候,偏偏也是人心最散的时候——许是工人们还没从过年松散的状态中缓过劲儿来,暂不说请假辞工不做的,单是偷闲犯懒,寻衅滋事的都处理不完。万利商行如今的大掌柜黄顺财是条老奸巨猾的狐狸,一面领着林家高额的月俸,一面收着工人平日的孝敬,再加上他酒桌牌局上拉来的订单提成,他的日子可算是过得滋润,但即便如此,能沾的油水他星点都不放过,就这一点来说,他同他哥哥还真是毋庸置疑的亲兄弟。 之前就听沈珺懿说过,黄掌柜的哥哥在沈家档口掌事,一匹面料沈家的报价是十个大洋,他便敢给客人报到十五个大洋,这多出来的五个就是他自己的,最终丢了主顾赔了饭碗,还将自己的大半辈子陷进牢狱之中。林晚婧对这位黄掌柜心生芥蒂已久,只是因为店里有一半的劳力都是他带来的,若是辞退了他,怕是整个店的运作都要瘫痪,为此她也只好忍气吞声,除了辛苦自己多盯着店里的账目之外,毫无它法。 林晚婧放心不下,一路驱车往档口赶,若是因为缺乏监管导致在这么关键的时候掉链子,万利商行一整年的运营怕是都要受到影响。 出乎意料的,商行的运营并不像她想象的那般混乱——工人们井然有序的装卸货物,小二们进进出出招呼客人,林晚婧一时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再往店里去,却见沈珺懿在堂下坐着,气定神闲的喝着杯中清水,见到她来,他站起来,对她报以一个善意的笑。 “好久不见。”林晚婧在他对面坐下,这话确实不假,自那日在婚宴上匆匆一瞥之后,他们确有将近一年没见。 “是啊,时间过的真快。” 沈珺懿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林晚婧时她那副倔强模样,也记得他质问她几近失态时刘瑾护着她的情景,更记得婚宴那晚,她穿着一席金线绣的凤穿牡丹胭脂红云锦的旗袍,刘瑾揽着她四处敬酒,她笑的灿烂的如同发际别着的牡丹花。 “对了,有句话一直没同你说,婚宴那晚你很漂亮。” 沈珺懿没缘由的一句话,林晚婧的双颊霎时腾起两抹红云,正不知如何回应,却听得他又道: “云帅怎么没陪你来?听说你预产期近了,他这样让你到处跑倒是放心的。” “在你眼里,我林晚婧这般软弱的,不过是那种仗着丈夫威风四处炫耀,离开丈夫就活不了的小女人?” 沈珺懿愣了半晌,继而爽朗的笑起来,林晚婧才不是小女人,在他看来,好在娶了林晚婧的是刘瑾,若换了旁人,只怕没有谁能镇得住这丫头的脾气。 听说沈家的鹤延坊开年来生意也不错,林晚婧话锋一转: “今儿怎么有空过来?” “我的这批货今晚又必须得装船,所以来看看,谁知店里竟无人打理。”沈珺懿回答,边说边拿起手边的帽子,“现在既然大小姐来了,我便也放心了。” “既然来了,若是得空便陪我多坐会儿吧。” 阿玲刚巧从后厅出来,正听见林晚婧挽留他,麻利将茶盘中的茶点一一列在桌上,顺带添了把火: “沈少爷,这‘君山银针’是少帅差专人北上采办军需时带回来的,我们家小姐轻易可是不给旁人尝。” “哦?那我不尝尝岂不是辜负了大小姐一番美意,也浪费了这如此珍贵的茶汤?”沈珺懿重新将帽子放回桌上,“说起来,大小姐来了待遇就是不一样啊,沈某在此先行谢过。” “什么待遇啊,去年的茶叶子沈公子别嫌弃才是。” 林晚婧留沈珺懿喝茶的原因阿玲自是不知道的,但她一心是觉得,眼下林晚婧身子不便,若是真发生点什么,便是有十个她也挡不住,所以不管怎么说,留个男人在这儿终归是好的。 品着茶,两人间闲聊的气氛也自如了许多,林晚婧长时间被迫在家中养胎,过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日子,门外的新奇事儿她迫切的想要了解,好在沈珺懿也是能聊的主儿,话匣子一开便无边无际。 “前些日子城北田家的事儿,晚婧你可听说了?” “田家?”林晚婧反问,继而摇了摇头,“未曾听说。” 城北田家林晚婧是知道的,若说起亲疏远近,田家可算是帅府的远亲——田家的二姨太是付诗恩的亲生妹妹,付诗恩还在世时,这位二姨太常来看她,与林晚婧也熟络的很,因此若是论上辈分,刘瑾还得唤田家当家的一声姨丈。 “就是开年那会儿,田家从北方运了批米面杂粮,过军岗的时候被查出禁运品,现在全家老小都在大牢里扣着。” “全家老小?犯得着吗?”林晚婧惊异,在那个年代,但凡从事货运的,没几家不偷运些所谓的禁运品的,地域不同,关于禁运品的规定也不尽相同,但这些禁运品不外乎鸦片和药品,被查到也最多是罚款罢了,鲜有听说拘押,而且还是株连全家的。 “你可知道查出来的是什么?”沈珺懿压低声音,“军火,三车呢。” 这一句出口,林晚婧真真正正的惊的说不出话来,私运军火那确是重罪。 “其实这事儿还得从再早一些说起,”沈珺懿喝了口茶汤,俨然有些说书先生的风范,“就年前,北郊的废窑口突然爆炸的事儿你还记得吧?” 林晚婧点点头,她怎会不记得?那个下午她正在学校办公室里坐着,忽听得数声巨响,连玻璃都快震碎了。 “听说那窑口里藏着个无主的军火库,许是农民烧麦秸的火点燃了露在外面的**,整块地皮都炸飞了。那附近的人说,就在爆炸前几天,他们看见有人趁着夜色在窑口进进出出,大帅一听就火了,私藏军火本就是三令五申的重罪,如今私藏的军火都有一个山洞那么多,还不小心炸了,你说他能不气么?下令凡是私藏私运军火者,一旦查出,严惩不贷。”沈珺懿喘了口气,“这事儿大帅交给宇帅去办,宇帅是怎样的人晚婧你该有所耳闻吧?啧啧,田家撞在他的枪口上,只怕是凶多吉少了。” 林晚婧本想问刘瑾可曾问及这事,但转念一想,这事儿是大帅刘道麟口令笔喻的,又放了权给三少爷刘昂处置,莫说刘瑾不敢管,就是管了,也奈何不了刘昂怎样,况且这事儿刘瑾要是插手了,只怕事情会更复杂,惹了一身麻烦不说,自己也洗脱不了干系了。 如此看来,这些日子刘瑾也该是够烦闷的了,这时候再拿妹妹的事儿麻烦他,怎么想都过意不去。 也许是觉得这话题太过沉重,沈珺懿又随口聊了些旁的内容,但林晚婧决然是没有心思仔细听了。 Chapter 12 刚好是你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轿车明黄色的车头灯光撕裂弥散在夜色中的雾气,车开的很快,便是在码头的转角也没有减速,迎面而来一束黄光照的司机瞳孔生疼,急转方向朝一旁的货堆撞去,货车副座上的沈珺懿见出事了,忙下车来查看情况,好在黑色轿车刹车及时,停在货堆前一寸的地方,司机依然在驾驶座上惊魂未定,后座上的少女似是在刹车时撞到了额角,她抬手轻揉被撞疼的地方,唏嘘的表情里还带着几分娇俏,沈珺懿一时间看的有些出神,再细细看来,这种娇俏确是似曾相识的,他曾在哪位姑娘的脸上见到过…… 是了!正式那个与他失之交臂的姑娘:林晚婧。 他一时想的出神,半晌,才开口问道: “你……没事吧?” “没事。”林晚盈回答,但显然这个答案对不上她呲牙咧嘴的表情,许是有些气闷,她拍了一下司机的座椅埋怨道,“你怎么开车的啊!” “对不起,二小姐,因为您催的急,我没留神就……您没事吧?” 听司机喊后座的少女“二小姐”,沈珺懿已经可以确定眼前人除了林家二小姐晚盈外,别无旁人。 也是,入夜之后,港口腹地已进入宵禁时段,不允许客轮靠岸,便是出入港口运送货物也需要特别许可,持有林家万利商行特别放行派司的,除了林晚婧,恐怕就只有现在接管了商行事务的二小姐林晚盈了。 不等沈珺懿多做询问,林晚盈已经从后座上领了行李下来:“不好意思,我赶时间,先走了。”这样说着便从他身边抽身而过,背影很快消失在茫茫夜色和林立的货堆当中。 看这架势,林晚盈是急着赶船不会错的,但是这个时间早已经没有客轮在港口等候了,唯一还停靠在港口里的是一艘前往东南亚的货船,也就是他刚才装货的那一艘,可那是货轮,客舱位是几乎没有的。 “少爷,咱们回吧?”司机道。 “不急,先去一趟海事处。” “海事处?” “派一封电报给云帅,就说看到可疑人物登船,请他在阿斯纳号出港前务必拦截。” 阿纳斯号的货舱里,林晚盈局促的依坐在货架边,神情忧郁,见她如此,廖凯离开舷窗坐到她身边,握着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肩上。 私奔对于他们俩来说都是第一次,而且是用这种近乎于偷渡的方法。 “我们……真的要这样下去吗?这样……一直逃下去……” “不会的,我跟你保证,等到了那里,我们就发电报回来通知我们的家人,等他们同意了我们就回来。” “虽然我爸妈真的不了解我,但是他们毕竟是我的亲生父母……” “我知道,我都知道的。”廖凯抬手抚摸她的头发。 话题中止在这里,而后便是长长的沉默,便是在这沉闷的安静里,林晚盈又问: “对了,船还不离港吗?好像已经过了发船的时间了吧?” “是啊。我去看看,你要是累了就稍微休息一会儿吧。”廖凯这样说着向舱门走去。 门外的甲板上,刘瑾正带着军士同船长交涉,护卫舰封锁了货船周围的海域,船员们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离开岗位在甲板上看热闹。船长边为自己辩驳,边将文书递给刘瑾: “我的船上并没有什么可疑人物,如您所见,这是货轮,本来就没有设置客舱,这船上全都是货,而且根据您的指令,有尊夫人的亲笔签章。” 刘瑾接过证明文件却没有看一个字:“曹先生在这海上跑了多少年?可知道若在这远洋货轮的货舱里藏人形同何罪?” 曹姓船长愣了片刻,许久才开口回答,底气却有些不足: “我……我当然知道……” “曹先生说没有藏人,可我手中的匿名情报也不是空穴来风,若没有隐瞒,让我查了这船便是,如果真如曹先生所说,我定能还你清白。”刘瑾丝毫不给对方机会回答,抬手一挥,“搜。” 得到指令,兵士们立即四下散开,廖凯见状,忙掩上舱门回到林晚盈身边: “临时检查,我们得躲躲。” 可是四周都是满当的货柜,根本没有地方能供人躲藏,转眼间,犬吠声已到舱门外,下一秒,舱门轰然洞开,手电的灯光明晃晃的照疼了货舱中两人的双眼,待双眼适应了光亮,廖凯与林晚盈清楚的看见了刘瑾严肃的神情。 “姐夫……”林晚盈垂头低声道,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刘瑾却像没听到一般,冷冷看向对汗如雨下的船老大: “这就是你跟我保证的只有货没有人?” “这……”船长语塞,许久才勉强找到词语回答,“我只是接受了老主顾的嘱托罢了,一会儿就安排他们去船员仓,况且……廖家少爷和林家小姐在鹭洲也算是有声望的,不属于您所说的可疑人物吧……” “这样吧,你把这两个人交给我,我今晚便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你的船可以出港,你也不会上黑名单。如若不然,我便扣押这艘船直到你愿意交出这两个人未知,如何?” “姐夫!你和姐姐是支持我的吧,拜托你放我们走,就当今晚没看见过我!” “我是支持你们,也敬佩你们的勇气,但是你们的做法我不赞同。”刘瑾看向廖凯,“廖少爷,你该是知道你家的情况的,若你真为小妹着想,就不该带她走这条路。” 廖凯却也不辩解,这是他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他不知如何回答刘瑾的质问,便是在这当空,船长已颤巍巍的从怀里掏出廖凯之前给他的银票: “二少爷,这次我老曹真帮不到你们了……我的船上还有这么多货,看在我老曹跟了您父亲这么多年的份上,还请不要为难我了。” “姐夫……”林晚盈还想争取,却被刘瑾一语回绝: “小妹,跟我回家。” 直到车驶离港口走上回家的路,林晚盈依然频频回首看向阿斯纳号在的方向,即便早已看不见船的影子。 刘瑾见她这副样子,无端叹了口气,安慰她道: “他不会放弃的。” “是姐姐让你来的吗?” “不是,你姐姐很珍视你,也很担心你,希望你不要曲解她。”见林晚盈不答话,刘瑾便继续道:“廖家是怎样的实力你该是知道的,今晚我若让你们走了,只怕天没亮,廖家的家兵便要逼到你家门前,那时怕是我调动我所有的兵力都无力回天,我不得不为你姐姐多想一些,希望你也能理解我。” 林晚盈闻言,沉默许久,蓦地笑起来: “姐姐真的很幸运。她爱的人刚好是你。” Chapter 13 外事豁免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金尾银针在绣布上下穿梭,丝线在针走过的轨迹上留下绚丽的色彩,绣布上交首的孔雀已渐成型,林晚婧用的是西洋十字绣的方法,没有那么多繁复的针法,因此她可以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开小差上。 今天下午同沈珺懿一道吃过午饭,他见货理得差不多了便告辞离去,走之前还再三称赞了一番君山银针。送走沈珺懿之后,林晚婧将大脑稍微整理出一块空闲区域,坐在书桌前看起账目来,几本帐对完已近下班时分,就在她打算掩门往窗边的贵妃椅下歇息片刻之时,店里却来了位几乎没有交情的客人,不等阿隆通传便顾自站在了门口: “大嫂,近来可好?” 林晚婧看向门边,却见帅府三少刘昂在门外站着,军装素整间透着几分与刘瑾大相径庭的玩世不恭,于是她只得收起倦容,笑着招呼他: “快进来坐,今天怎么有时间来我这里?” “听闻嫂子产期将至,我却又总是忙于公务,父帅责备我对家人的关心不够,今日刚巧从商行门口过,便寻思着上来看看嫂子,顺带跟嫂子陪个不是。”刘昂边说边往沙发的主座上坐了,随性翘起腿如在自家一般:“这沙发坐着舒服啊,还有这套茶具,一看就是漂洋过海来的大手笔,别说这洋人的东西还真是跟咱们的不一样啊。” 林晚婧是听闻过刘昂的为人的,若是别人说这话许是恭维,但这话若是自刘昂口中出,那便指不准好坏了。 清亮的茶汤在玉色般温润的骨瓷杯中泛着柔柔的杏黄色,茶香四溢,传统的东方香气盛在华美的西式骨瓷杯盏中,晶莹剔透如执杯人脖颈上的黄水晶。 刘昂从林晚婧手中接过茶水,泯了一口:“这上好的君山银针除了父帅那里,果真只有嫂子您这里了喝的到了,别人若是想尝一口鲜都是没福分的啊。可是嫂子你也喜欢这君山银针的口感?” “我之前很少喝中国茶,对茶也不大了解,只是云柔拿来给我,我喝了又觉得口味还不错,这才偶尔喝一些。” “我想也是。”刘昂的嘴角恍惚间勾起一丝狡笑,“大哥可曾同你说过他读书时的事?” “很少,只是偶尔听他说起以前与陆上将一起做的混账事。”林晚婧莞尔着又给刘昂添了杯茶,“打探别人的过去不是我的兴趣所在,比起刨根究底,我更愿意等他自己告诉我。” 不曾想,这话却换来了刘昂别有深意的一句答复: “只怕有些事他是永远不会跟你说的。” “此话怎讲?”林晚婧抬眼看他。 刘昂显然不打算回答她,像是刻意留着这个悬念,话锋一转: “其实前年年尾父帅催促大哥考虑结婚的事的时候,姨娘们就给他遴选了很多大家闺秀,包括粤省和赣州将军的女儿,但是大哥喜欢自由,又害怕自己的势力因此被牵制,你说怎么这么巧,就在他为此头疼的时候,他遇见了你。” 见林晚婧只是笑着听,并不答话,刘昂便径自继续道: “你和我大哥的事,我也从我妈那儿听了个大概。说句掏心窝子的话,论为人处事,你的宽容大度我刘擎宇是打心眼里佩服的,只是我大哥不懂怜香惜玉,一根筋转不过弯来。你跟了我大哥那着实是可惜了的。要我说,大哥要感谢你的事可不止一两件啊。” “我何德何能让他谢我?该是要我谢他才是,今年商行的生意好,终究是托了他的福。” 刘昂将杯盏放下,煞有介事的细细分析起来:“其一,在你跟我大哥结婚之前,他跟父帅的关系并不好,他不擅长交际应酬。你也知道,鹭洲的商户那是富可敌国的,但是对于我们来说确是一大威胁,那个时候父帅就计划着联合商户彼此制衡,只有军事力量与经济实力结合,咱们鹭洲才是真正牢不可破的,而牵了这条线,便是林家大小姐你。于是父帅认为他确有将帅之才。其二,你跟英国人关系密切,他娶了你,那便平白捞了个洋靠山,租界里有条法案怎么说来着?就是可以担保你和你的亲属免除牢狱之灾的那个?” “外事豁免?” “啊,是了!再者,大哥办私货的事儿你是知道的吧?若没有你们林家的仓库做储备之用,军港恐怕都不够他囤货。说起来,你是有给大哥提供仓库的吧?我似乎听说去年的这个时候运了批货进英租界的仓库,可是真的?” 林晚婧不动声色的在心中揣摩刘昂的试探,她心中清楚,装傻充愣是决然瞒不过这条老狐狸的:“确有这样一件事,都是些面料服装什么的,不过是他办的军需品。” “真的只是衣服那么简单?”刘昂进一步追问,“嫂子你可仔细查过?” 她确是没仔细查过,那时候她正沉浸在对未来甜蜜的憧憬当中,刘瑾说什么便是什么,她从未想过怀疑。虽然事实如此,但面对刘昂不知深意的试探,她还是选择了说谎: “怎么会没查过呢,做我们这行的不能不谨慎。” “真检查过?可是我最近听到风声,说是大哥囤了一大批新式军械存在某间商用仓库里……”刘昂索眉似在思索,半晌,一拍扶手,“也罢,我是相信大哥断不会做这种忤逆父帅的事的,也不知是哪个嘴上没毛的嫁祸给大哥。不过这事儿还请嫂子帮忙看看,嫂子跟租用仓库的商户们都熟,想必您也听说了田家的事儿,若查到造谣之人,或者查到那批军火的主人,也算是帮了大哥的忙了。” 这个下午,刘昂还说了很多,无非就是告诉林晚婧,刘瑾之所以娶她,仅仅是看重了她林家大小姐和公爵养女的双重身份,一方面牵制了鹭洲的商户,另一方面又借了洋人这个靠山,于是他的制海权便是无可撼动的了。 若真如刘昂所言,林晚婧还真明白了为什么刘瑾不爱她,却还是要娶她的原因,心灰意冷的同时,她却也能体谅刘瑾的无可奈何。 这样看来,反而是她自作多情,太把自己的存在当回事儿了。 “如今我们这样的合作关系,难免有许多接触,为了掩人耳目,也为了巩固我们之间的合作关系,我认为这样最为稳妥。” 当时刘瑾说的这段话,现在想来直接的可怕——这大概才是他的初衷和目的吧?他是怕将来她怪责他,所以那时开诚布公的说过原因吧?可能这样才不至于让他过于愧疚? 如果他真的会愧疚的话…… 指尖钻心的刺痛将林晚婧的思绪唤回,阿玲收拾好浴室出来,见林晚婧含着手指,便知道她又扎了手,定是绣花的时候又胡思乱想了——她每次心不在焉的时候总要绣错线或者扎到手的。 “小姐,您今晚没心思就别绣了吧,再这么绣下去,您的手指只怕要扎成筛子了。” “若真扎成了筛子,今后我验那些杂米豆子什么的可方便了,手指头往下一铲就知道沙子谷子各占多少,也不错啊。” “阿弥陀佛,小姐,您可别恶心我了!想想都慎得慌!”阿玲走到林晚婧身边,凑过头去看她手中的绣作,确见偌大的绣布已近绣满,只剩了给孔雀点睛的一笔,“这大张绣布您眼看就绣完了,要不今晚先休息吧,明儿再收这最后几针便是。” 丝线重新穿过针尾,林晚婧摸索着雀鸟莹蓝的眼眶反复端详,“也不差这一会儿,总觉得过了今晚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绣完它了。” 阿玲没缘由的脊背一阵发凉,“小姐,您说什么没边际的话啊,要我说明天这时候这画儿就已经在装裱匠手里,您该思考着把它挂哪儿了。” “托你吉言!” “那您先绣着,反正少帅也还没回来。我去给您热杯牛奶,您等着我啊。”说着,阿玲端起地上的脏衣篓往门外去,刚拉开房门,却见刘瑾在门外站着,抬着手正要叩门。 “妈呀,吓死我了!”阿玲惊魂未定的用手抚着胸口。 “这么巧。”刘瑾笑道。 阿玲不知如何接这句话,嘟着嘴往旁边一瞄,这才看见林晚盈提着行李箱在刘瑾身后站着,垂着首局促不已。 “二小姐,这大半夜的您怎么回来了!”阿玲忙将脏衣篓放下,转头往屋里汇报,“大小姐,二小姐来了!” “盈盈?”见妹妹跟着阿玲进来,林晚婧纳闷,“这么晚你怎么来了?而且你们还一起回来……” “半路碰到的。”刘瑾淡然道,揽过林晚婧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边。 “这么晚还不回家,在外面做什么?”林晚婧总觉得妹妹有事情瞒着她,于是追问道。 面对她的提问,林晚盈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低低道,“姐,今晚可以让我住在这里吗?我不想回家。” 不想回家,仅这四个字,林晚婧便知道她肯定又跟二妈闹变扭了。 “睡我那间吧,这么晚了也别劳师动众的再收拾一间屋子。”刘瑾应允。 不曾想,林晚婧却丝毫不给他面子: “今晚让盈盈睡我这儿吧,她也难得来过一次夜,而且有些话我们姐妹俩也该好好谈谈。” 男人俊眉一挑,听人说小别胜新婚,但眼前这一回来便要他睡客房女人怎么就跟别人口中的浪漫搭不上边呢? 即便要他睡客房的理由合情合理。 “好吧。”刘瑾无奈,搭在她发际的手轻轻摸索她耳边的长发,“早点休息,明天陪你出去走走。” 林晚婧轻轻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林晚盈心中正伤,看不得两人的甜蜜,垂首提了行李往浴室去。 也许是林晚盈留宿这个借口太过合理,刘瑾并没有察觉到林晚婧神情和话语中带着的小情绪,但阿玲却看的一清二楚,她不知道下午刘昂来找林晚婧时说了什么,却知道自他走后,林晚婧便有些闷闷不乐,她想同刘瑾说,注视着刘瑾的目光还没被对方接收,便被林晚婧拦截下来: “阿玲,还傻站着干什么?去帮二小姐准备一下啊。” 阿玲哑言,悻悻的应了一声是,抱着脏衣篓又回到了浴室中去,她听见刘瑾又同林晚婧说了会儿话,然后关门离开,她叹了口气,再抬眼看半个身子埋在泡泡下面的二小姐,她了解二小姐的脾气,不知道这一个澡要洗到什么时候,估计等她洗完,刘瑾都睡熟了,于是下午的事是真没机会报备了,只能暗自祈祷刘昂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林晚婧只是累了才似乎有情绪的样子。 Chapter 14 好一个不得已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二月二,龙抬头,彩线系龙首,金鳞云中走,但求龙王降甘露,风调雨顺岁岁年。” 孩童举着彩色丝带从车窗外跑过,空气中满是香烛悠悠的芬芳,便连远离市集的洋人租借中也有了些许难得的中国气息。万利商行在租界区内的仓库外层层叠叠围了很多人,仓库附近的骑楼上,洋人三三两两依窗站着,抱着手看着仓库的方向。 车在人群外停稳,林晚婧不待阿标开车门便径自下车,边护着隆起明显的小腹边拨开人群往中间去,走到最前排却被穿着军装的士兵拦下,她看见看守仓库的工人们遍体鳞伤的挡在仓库门前,见到她,最前面的男人似看见了希望般唤道:“大小姐。” 挡在面前的士兵回身将林晚婧打量了一番,不待林晚婧开口,阿标已不客气还嘴: “看什么看?” 士兵们于是让开一个缺口让林晚婧能走到守卫仓库的工人面前。 “大小姐,这些人要闯进仓库,还打伤了墉叔!”站在最前面的男人向她汇报。 “我知道,我已经通知了大使馆,让兄弟们把武器放下,别让人抓了其他把柄。”林晚婧抬手帮男人擦去额上的污渍,男人感激的对她一笑,然后向周围的工人点点头。 棍棒放下了,气氛似乎也缓和了许多,林晚婧这才回转过身,环视一周围堵仓库的士兵,定定开口:“你们是谁的部下?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们是鹭洲城防虎师三旅,奉命搜查东城租界1号仓库。”领队模样的男人回答道。 鹭洲城防隶属鹭洲陆军,受刘昂统帅,即便知道,林晚婧还是例行问道:“奉命?奉谁的命?可有搜查令?” 领队不答话,躲在他身后人却开口了:“笑话!搜查是宇帅的命令,要什么搜查令?!” 说话的男人穿戴的仪表堂堂,言谈举止却透着与衣着不匹配的痞气,想必这就是所谓的线人了。 “阁下是何人?在这虎师当中任何军职?” “你管我?”男人反问,“我劝你一个妇道人家还是少管这个事儿,乖乖让开给我们查,万一不小心伤着碰着,别说我欺负你!” 话音刚落,阿标已阔步到男人面前,抬手便了扇了他一个耳光: “你以为你是谁?!敢这样对我家大小姐说话?” “你……你敢打我?!”男人瞪眼看着阿标,他拽了拽身边的士兵,“给我揍他!” 身边的士兵不为所动,阿标见他这个怂样,手又抬了起来: “我打你又怎样?!你知道我家大小姐是谁?!” “我管她是谁?!就算是西王母下凡又能奈我何?!”男人不甘示弱,“你别太得意,一会儿师长来了,我看你怎么下台!” “师长又如何?我告诉你,就是你家宇帅来了,也得给我们大小姐几分面子!”阿标说着,手又要落下,只是还未及扇到脸上,手腕便被扼住了。 抓着阿标手腕的中年男人有些发福,鬓角花白,眉宇间却霸气十足,他抓着他的手腕,目光却看着林晚婧: “胡某对手下管教无方,少夫人无须为此动气。” 林晚婧循声看去,却见虎师师长巍然立在阿标面前。居然要师长亲自率队搜查,刘昂这次是动真格的了。 眼前这位胡师长是刘道麟麾下一员老将,当年随刘道麟征战时立过大小功勋无数,也算是功臣之一。 “我们奉宇帅令搜查违禁货物,还请少夫人不要为难。”胡师长爽朗道,他与林晚婧之间素无瓜葛,因此也没打算绕弯路索性开门见山。 “胡师长例行公事,晚婧也没有阻拦的理由,只请胡师长将英国领事馆同意搜查的签章给我看看。” “我这是奉宇帅的命令行事,便是如此,少夫人还信不过我吗?” “这不是信任与否的问题,只是这凡事都得讲个规矩。既然搜查就要有搜查许可是这租界里的规矩,我想咱们还是按规矩来。”林晚婧的语气不急不缓,“若您有许可,我便立刻开了大门给您查,但倘若您拿不出许可,还请您莫怪晚婧不给您面子。” 说着这话,英国领事馆的卫兵已经列队穿过人群挡在林晚婧身前,荷枪实弹的卫兵将工人同对持的鹭洲士兵隔离开来,胡师长见状,脸色一沉。 “少夫人,您是中国人,怎么反倒帮洋鬼子说话?” “胡师长此言差矣。晚婧是中国人,却也是这马修斯洋行的代理,是这一号仓库的管理人。人在其位便有很多的身不由己,还请胡师长体谅晚婧的不得已。” “好一个不得已!”胡师长眉眼一横,周身发散出来的戾气令林晚婧浑身一颤,但她却还是鼓足了气势,冷冷将那个眼神挡回去。 中年男人不曾想林晚婧竟这般硬气,既然不服软,那边只能来硬的,于是他将手高高举起,这是给待命的士兵的信号,待他的手落下,荷枪实弹的军士们便将强行突破封锁闯进仓库: “少夫人既是不得已,定也能体谅胡某的不得已。” 而就在他抬起手的一刻,英国士兵纷纷落下枪栓直指向对峙着的陆军士兵,声音齐整划一。林晚婧见状,只觉得豆大的汗珠顺着脊背淌下,她的目光紧锁着胡师长举在空中的手,若那只手挥下,事态将向着无可挽回的局面发展。 好在那只手举了良久之后,终于缓缓的放了下来。 “收队!”胡师长丢下的这两个字似是从紧咬的齿间迸出,他率先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却又停下了,“少夫人,您是中国人,是大帅的长媳,过分的话胡某不想说,还请您好自为之。” “谢谢胡师长提点,晚婧记住了。” 看着胡师长领兵离开,林晚婧心中却没有丝毫胜利的成就感,刘昂会如此大张旗鼓的令人来查,自是掌握了十足的证据,这仓库里收着的东西,只怕刘昂此刻比她这个管理人还要心知肚明。 英国卫兵撤离之后,林晚婧安排了伤重的工人去医院治疗,又交代剩余工人留守在仓库外,而后捡了地上丢着的撬棍独自往仓库里去。 刘瑾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林家自上倒下都已熟知他的作息习惯,便也不来喊他用早饭。洗漱之后,他挑了一身便装穿上,神采奕奕打开房门,却见对门的林晚婧的房间房门大开着,女佣们已经打扫过房间,书桌上的鲜花换了新的,窗户开着,和煦的微风吹动杏色窗帘,摇动窗棱上的风铃轻响。 “少帅,麻烦您让让好吗?” 他这才发现自己挡在了门口,忙闪身到一边让阿玲通过,阿玲的手中抱着新被褥,隐隐还能闻到晾晒之后干爽的味道。 “你家小姐呢?”他问。 “一早就出门了啊。”阿玲回答着,并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送二小姐回档口了,这么久没回来可能是在档口陪二小姐吧,您去那里找她该没错。” 刘瑾轻轻哦了一声,抬步便要走。 “少帅,我有件事要对您说。”见他离开,阿玲唤住他,“昨天下午宇帅来找过小姐,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不过自那之后小姐的神情便有些古怪。” 刘瑾心中一沉,他了解刘昂的为人,亲自上门找人的话,定然不会有好事。他沉吟片刻,应了句“知道了”便快步离开。他驱车去了档口,唐晚盈却告诉他就在一小时前,洋行匆匆一个电话将林晚婧叫走了,林晚婧离开的十分匆忙,应该是发生了十万火急的大事,他听了这话,片刻不停的往仓库赶,此刻在仓库中见到她静默的站在货前,他心中的不安成倍增加,在原地踌躇了片刻之后,他终于定了定神向她走去。 “没事吧?”他问。 “你是问我,还是问你的货?”林晚婧低声反问。 刘瑾哑言,却听得林晚婧话音又起:“这些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还是沉默。他看见她面前的箱子已经被撬开,各色织锦下露出了**冰冷的黑灰色,“服装”这个幌子已经掩盖不了面前的事实了。 “这就是原因吗?”林晚婧又问,低沉的语气中恍惚带着笑意,“这就是尽管当时我们素未谋面,尽管你红颜知己伴侧,却还执意要娶我的原因吗?”她抬起头,明亮的眸子注视着她,眼眶通红,“若是为此,你大可不必这样兴师动众的与我走到如今这一步。” “晚婧……” “只是我不明白,刘瑾,我究竟是何时得罪过你,要我一个人陪你刀山火海也就罢了,你却还要将我的父母亲人一道陪了才甘心!” 私藏军火是鹭洲法令中少数几条株连九族的大罪之一。 “我娶你是因为我爱你,从我第一次见到你开始就忘不掉你!” 分明是早该坦白的心意,但为什么非要被逼到眼前这般境地,他才肯说出来? “何必呢?”林晚婧打断他,“如今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你也不必再说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来安抚我。我不会,也不敢出卖你的,你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何苦说这些话来骗我,骗你自己?” “我没有骗你。我知道你责备我,怪我,心中气我,你骂我打我都可以,但是请你相信我!”他强行拉过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可她的手只是轻轻触在那里,片刻后便缓缓滑脱开。她就这样静默的垂首立在他跟前,气氛一时间压抑的令人窒息。良久,她轻笑一声: “为什么要怪你?是我当初太幼稚,信错了你,也爱错了你。” 她说了爱他,却也说了爱错了他,可是她哪里有错,由始至终错的人都是他自己。 刘瑾不知所措的看着林晚婧转身离开,她酒红色裙摆下的象牙色荷叶边随着那略显沉重的步伐摇摆,恍惚间宛如新婚那夜满床满地的牡丹花瓣。他就这样失神的看着她的背影越去越远,直到厚重的仓库门推开,门外明亮的光线刺痛双眸,他这才反应过来要去追。 枪声响彻,惊起骑楼上的鸽子四处飞逃,千钧一发的,他看见林晚婧回身扑向他,血花在眼前迸溅开来,预料中的强烈痛觉未及出现,双手已被温热的液体浸透,他低头,却见林晚婧趴在他肩上,手抓着他的衣襟,骨节苍白,子弹射进了她的左肩,伤口被衣物掩盖看不清位置,只看到鲜血汩汩涌出顺着她的裙衫滴落,而她肩膀挡着的地方,正是他的心脏。 “别睡,晚婧,别睡过去,看着我……”他扶她躺在自己臂弯,轻声唤她,可她的目光却逐渐迷离,如水的双眸缓缓闭起,他听见她微弱的吐息里似在唤他的名字,便低下头去让她伏在他耳际。 “那时候你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她话音柔柔,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可是……云柔,我曾经那样坚定的抛弃一切站在你身边,为什么……” Chapter 15 定要她全家陪葬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手术室的灯已经亮了很久,刘瑾在走廊的墙边靠着,紧盯着那盏红灯的双眼已经充血,又酸又涨依然不愿意转开视线。在他西服和衬衫的前襟上,干涸的血迹亦如墙上的红灯一般扎眼,仿佛碎了一地的殷虹的花瓣。 手术室的门开了,他像看到希望一般注视着护士从门里出来,那目光追随她匆匆进了一旁的房间拿了血浆又迅速回到了门里,合页门阻断了他的视线,门轴转动的声音与一号仓库那扇陈旧的库门如出一辙。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昏暗的仓库,眼前又扬起了被库门开合的余波震落的尘灰,干燥而阴冷的气息袭来,他抬首,林晚婧就在几十米开外的货堆前背向她站着,昏黄的灯光照在她头顶上,远远看去那背影却有几分落寞……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回荡在医院空旷的走廊上很是响亮,刘瑾以为是林晚婧的父母来了,站起身相迎,猝不及防对上了李凌瑞愤怒的目光,下一刻,他的领口已拽在了他的手中: “我一早就警告过你,不要把晚婧牵扯到你那复杂的权力游戏里去,你信誓旦旦的说会保护好她,她在你身边,一定比在我身边好千百倍!你就是这样保护她的吗?!” 面对李凌瑞的质问,刘瑾不知如何回答,只是任由他拽着,不反抗也不挣扎。 “凌瑞,冷静点,别这样!”顾夷光赶忙上来劝阻他,她估计两人碰面免不了争执,却没想到他会跳过争执的环节直接对刘瑾动手,她吓坏了,要知道此刻她丈夫手中拽着的这个男人可是鹭洲海军的最高统帅。只是此刻这个男人哪里还有分毫少帅的凌人气势,空洞的眼神像是傀儡一般,仿佛他的灵魂早已被抽空了,只剩下一具躯壳任由李凌瑞发泄。 李凌瑞的手放开了,但他似失去理智一般,挥拳便要打向刘瑾,顾夷光顾不得许多,上去拦在两人中间,死死抱着李凌瑞的腰肢: “冷静一点,事情已经这样了,你揍他有什么用呢?他已经够可怜的了!” 李凌瑞的拳头在空中悬了许久,最终舒展开来将苏子珊紧紧搂住。 手术室的门终于开了,庄医生快步出来,目光在三人之间扫了一圈之后,最终定在了刘瑾身上: “少夫人的情况很不好,您恐怕要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子弹已经取出来了,但是少夫人失血过多,而且非常疲惫,根本没有力气完成分娩,再这样拖下去她和孩子都很危险。不得已的话,我会采取手术方法保全孩子。手术需要您签字同意,少帅,等一下我会让我的助手带您去办手续。”庄医生这样说着,将托盘与其中沾染着血渍的子弹递给刘瑾。 “不行,我不同意。”刘瑾否决道,“我要你救晚婧,我可以放弃孩子,但是我要晚婧活着!” “若是能救,我也想母子平安。”庄医生咬咬牙,“少帅,我会尽全力救她,非到万不得已不会选择手术这条路。”他顿了顿,看向李凌瑞道,“凌瑞,少夫人怀孕期间都是你在照顾,你最了解她的情况,跟我进来。” 李凌瑞点点头,脱下外衣交到顾夷光手中,刘瑾也想跟进去,却被庄医生挡在了门外: “一有情况我马上会通知您,您请稍安勿躁。” 手术室的门重新关上,红灯依然亮着,刺眼醒目。 门开合的瞬间,他从门缝里窥见了满地鲜血,却没有听见林晚婧的声音,便是这种静默才更让人害怕——她就在里面,生死未卜,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哪怕只是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都做不到。 如此情形,他如何稍安勿躁?拳头狠狠砸在墙上,一连十数下,赶来的各级将领见他如此,纷纷止步在几米开外不敢上前,面面相视不知如何是好。 “少帅,晚婧平日里积德行善,菩萨会保佑她逢凶化吉渡过难关的。”顾夷光安慰他,胡乱的一句话却引来众多附和声。 无能为力中,刘瑾不自觉握紧了手中那颗早已冰凉的子弹,子弹上那圈金色标识他再熟悉不过。 “给我找到她,无论花多少代价,多少时间,哪怕是把这个鹭洲城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刘瑾声音低沉却掷地有声,“若是晚婧有个三长两短,我定要她全家陪葬,不得善终!” 顾夷光浑身一个激灵,她看了太多刘瑾对林晚婧的温柔体贴,几乎都快忘了这位叱咤南海的青年将军冷酷的一面—— 五年前,鹭洲兴建海防,元老级将领们在军费配比上产生分歧,刘瑾以怀疑军费被挪用为由,一夜间血洗将军府,随后在地窖的咸菜缸里发现了数以百万计的不明资产,再无人敢对海防提议说不,那一年刘瑾二十岁。 三年前,粤省海军以渔船为掩护,趁着夜色进犯鹭洲领海,警告驱逐无效之后,刘瑾下令舰队撵撞粤省渔船。鲜血染透外海,渔船残骸绵延数百海里。 两年前,鹭洲海域海贼猖獗,烧杀抢掠,奸淫拐骗,无恶不作。刘瑾布下空城计,连夜突袭海贼总部所在海岛,大火烧了三天三夜,岛上无一人逃离,自那之后鹭洲海域再无事端,渔民将刘瑾奉若神明,敬之,畏之,追随之。 如果说,刘道麟行事的雷厉风行像啸肃山林的猛虎,那么刘瑾便仿佛伺服在夜色中的黑豹,低调沉稳,一旦出击便绝不会失手。 恍惚间,顾夷光看见夜幕降临,黑豹在昏暗的夜色中睁开双眼,目光凛冽冰冷,似要将世间相逆于他的一切撕毁,任凭谁都无法阻止。 Chapter 16 重新开始好吗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这个夜晚似乎特别漫长,鹭洲的夜曾几何时黑的这样沉,星月无光。 林晚婧觉得自己穿梭在梦里,那些过往的美好的画面——飘着雪的庄园旷野,马车自乡间小路的远处驰骋而来,李凌瑞从马车上走下来,笑着问她:这周过的好吗? 起居室的壁炉里燃着温暖的炉火,他们围坐在地毯上,听家庭教师给他们讲故事,从希腊神话,到都铎王朝,管家敲响了下午茶的铃声,新鲜出炉的甜点摆满餐桌,公爵夫人亲吻他们每个人的额头,给他们最好的祝福,每次轮到林晚婧,她总会说:“我亲爱的女儿,原圣父,圣子,圣灵给你最好的庇佑,赐予最令人艳羡的幸福。” 下一刻,她同小公主们一起奔跑在花园的树篱间,可是慢慢的,走在她身边的人都消失了,雾气氤氲,她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在一座没有围墙的迷宫里,无论她选择哪条路,穿过回忆里的一段段场景,最终总要停留在浓雾里,她看见刘瑾挺括的身影从那浓雾中走来,她就像看见了火光的飞蛾,欣喜的朝他去,可是当他近在咫尺的时候,却听见身后有人在唤她,她回过身,看见的是李凌瑞正望着她,神情落寞:“晚婧,这就是你想要的幸福吗?为了他,你义无反顾的离开我,抛弃我们的过往,值得吗?” 于是她的手便在即将触到刘瑾的那一刻顿住了,时间也仿佛就停留在了那一瞬间,周围所有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了,她无助的站在那无边的黑暗里,仍由冰冷和恐惧将她吞没,她不知道该向谁求助,她与刘瑾从相识至今的所有片段都在重演,那些欢乐的,甜蜜的,痛苦的,悲伤的,各种片段,纷至沓来。 在巨大的失望面前,他们曾经的欢乐都变得渺小微弱,于是他那句爱她也显得那么无力,那么不得已。 黑暗里,一个声音在嘲笑她,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都是她咎由自取。 “晚婧,你还要睡多久呢?是不是你还恨我,不想见到我,所以不愿意醒来?”她听见刘瑾的话音在黑暗中响起,自从她陷入这夜的迷宫开始,她便总能听见他的声音,仿佛一条绳索,总在她渐行渐远的时候,将她拉拽回来。 天知道她有多渴望听见他的声音,可这种渴望越强烈,她内心的抗拒便越无法忽视。 “没关系,想必你真是累了,既然想睡便睡足了罢,我等着你,跟孩子一起等着你……” “孩子?”林晚婧心中一动,抬手想抚摸自己的小腹,试了许多次,但她的手却依然僵直的贴在床褥上,仿佛不受控制一般。 “若你醒了,能不能把过去我做的那些混账事通通忘掉?” 她感觉到那温热的掌心抚摸她的面颊,拨开她额前的碎发,他似乎还想说什么,只是哽咽着却没再开口,终于成了一声叹息。 良久,钢琴声响起,熟悉的旋律是她平日里最爱哼的《绿袖子》,指尖渐渐恢复了知觉,她抬手敷上小腹,记忆中的隆起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缠在腰间的厚厚纱布。 “小……小姐……” 她听见阿玲迟疑的轻唤,眼前一片迷蒙,一个影子在眼前晃了几下,依稀便得出是手掌的样子。 “阿玲……?”只两个字,林晚婧便闭了嘴,那声音嘶哑的简直不想承认是自己发出的。 “是,是我!”阿玲喜极而泣,眼泪滴到了林晚婧的脸上,她赶忙伸手帮她抹去,一面又回头往门外喊,“小姐醒了!快去告诉少帅!快啊!” “孩子呢?”她又问。 “小少爷好着呢!怕吵着您,让奶娘抱走了。”阿玲边喂她喝水边答道,“小姐,周公给您做了什么好吃的,九天半您都不愿回来,我们可都着急死了!” 眼前的景色渐渐清晰,林晚婧打量了一周这间似曾相识的屋子,蹙眉问道:“这是在哪里?” 阿玲神色一顿,避开话锋不做正面回答,“小姐您睡的还安稳吧?安稳的话就在这儿歇着,等养好了身子再说别的不迟。” 钢琴声戛然而止,家里是没有钢琴的,要说钢琴,御鲲台的客厅里有一架黑色威斯坦大三角,就是之前刘瑾教她弹奏的那一架,但自婚礼之后,那台钢琴便不曾再奏响过。 还是被“绑”回来了啊。林晚婧心中无力一笑,挣扎着坐起身来,左肩猛的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她不由得**出声。 “小姐!您坐起来干嘛?!医生交代了您得好好休养着!”阿玲大惊。 “收拾行李,回家。”林晚婧却也不顾伤痛,作势便要掀开被子下床。 “使不得!小姐!您现在身子虚着呢!”阿玲忙将她按住,急急劝道,“小姐,您就在这儿再休养一段时日,等身体好全了再考虑旁的事。” “我要回家。”林晚婧却不听劝,“你若不走,我自己回去便是。” 阿玲左右为难,一回头,却见刘瑾已立在门边,他因为激动而剧烈的起伏的胸膛在见到林晚婧的片刻有了短暂的停止——她真实的坐在那里,不是这么多天来反复出现的梦,她神色憔悴,带着怨气的目光只瞥了他一眼便别开了脸。 “少帅您可来了,小姐一醒来就吵着要回家,谁劝都不听!” 她果真还是不想见他。 刘瑾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应道:“去打点热水回来。” 阿玲应声退出房去,顺手带上了房门。 关门声过后,房里只剩下略显局促的沉默。刘瑾缓步走到林晚婧床边,思虑许久终于开口打破这寂静: “你终于醒了,我还以为你不想见我,所以不打算再醒来……”他坐向床沿,林晚婧却往另一侧躲了躲,倒也刚好给他让出了位置,他抬手抚摸她的脸庞,她却别过脸去,于是他的手只得落在床榻上,“没关系,醒了就好。” 林晚婧却不回应他,冷冷道:“送我回家。” “怎么一起来就闹脾气?让你留在这里是我的命令,别为难你的丫鬟。”他无奈,神色中带着不加遮掩的心疼,“你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有多害怕么……” “害怕?”林晚婧冷哼一声,“你害怕什么?怕我醒不过来,你要再费心伤神的找人替我为你保守秘密?” 刘瑾没想到林晚婧会这样应他,思维空了半晌,而后摇摇头: “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是怕你不愿醒来,不给我机会道歉……” “你不需要道歉,当初你让我选择了的,是我自己选错了……” “你没有。”刘瑾打断她,“错的人是我,一开始就不该瞒着你,货的事,裴月的事,所有的事,特别是……是我爱你。” “我说过,我不会出卖你,我不会食言违背自己的承诺,所以你没必要用这种方式委曲求全的保全自己。” 他想过,现在再来坦白许是迟了,但多少还是会有点作用的吧,却不曾想果真还是迟了。 沉默许久,他悠悠叹了口气:“晚婧,你果真还是气我的……” 他不明白,林晚婧并非气着,只是觉得失望。 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刘瑾的贴身侍从推门进来,恭敬传报:“少帅,胡茂晟在书房等您,说是有要紧的事汇报。” “不见。”刘瑾不假思索答道,现在的他根本没有心思见其他人。 “可是少帅,胡茂晟说见不到您他是不会走的。”侍从又道。 “那就让他等着。” 刘瑾的话中带着愠怒,侍从深谙此事,不敢再出声,小心翼翼的掩门退了出去,阿玲同他擦肩而过,进门将热水放在床边的木凳子上,而后自觉的离开了房间。 “你没必要做这些。”林晚婧道。 刘瑾置若罔闻,伸手向林晚婧肩头的伤口,层叠的纱布下已透出血色:“让我看看,是不是伤口又裂开了。” 林晚婧想抽身躲过,但左肩只是稍微动了动,疼痛便领她不由得倒抽凉气,就在这个空档,刘瑾的五指已经扣住了她的手臂,力道刚好,既不会弄疼她,也不会令她脱逃。 肩上的睡衣褪下,纱布层层开解,露出药棉下覆盖着的弹孔,林晚婧不敢看,转头向没有伤的一边,鼻尖在刘瑾脸前掠过,刘瑾的动作有了片刻的迟疑,她的唇离他这样近,轻柔的呼吸触在他颈间,每次呼吸都撩拨着他敏感的神经,鬼使神差的,他的手挪向她睡衣前襟的丝带,刚抽开系扣,手便被按住。林晚婧细腻的指尖微凉,那触感像是润泽的羊脂玉。刘瑾幡然醒过神来,这是怎么了?林晚婧身上有伤,而且她刚刚成为母亲,他到底在想什么! “我只是……想帮你处理下伤口……”他道,借口勉强的连自己都没有底气说出口。 林晚婧迟疑片刻,右手垂下,这便是不再阻止他了。刘瑾调整呼吸,将注意力重新转向手下的伤,这样的枪伤他见得多了,比这更严重的伤势对于他来说都已经是家常便饭,可当这猩红的弹孔在林晚婧细腻光滑的皮肤上呈现时,他依然觉得触目惊心。这不是他第一次帮她换药,兴许是她如今醒着,他担心弄疼她,谨慎的动作却多了几分生疏。他想起第一次为她换药时的场景,那时候,李凌瑞就在这间屋子里,自林晚婧从医院回到家,他便不顾一切的守着她,仿佛护着幼崽的雄狮,不给他任何靠近的机会,所以那次主动请缨便像是恳求,毫无底气,李凌瑞似对他提出的要求存有些怀疑,但也没有拒绝他,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然后他听见了他说: “以前她在我身边的时候,即便是一点点划伤都没有,可你看看她现在的样子,你就是这样爱她的吗?” 那道枪伤他感同身受,这种痛传递到心里便被放大了无数倍。 “为什么要替我挡这一枪?”他低声问,每次给她换药他都会这样问,即便明知道林晚婧不会回答他,所以看似在问她,实际上是在拷问自己。 林晚婧依旧不答他,替他挡枪的决定就像是发自本能,连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还记的……那天你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吗?”他又问她。 那天中枪之后,林晚婧强忍着剧痛问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为什么。 是啊,她曾经那样坚定的爱他,将她所有的坚持与信任,还有对未来无尽的期许都托付给他,可他怎么忍心这样利用她,哪怕这种利用并不是他的初衷,更非本意。 “我们重新开始好吗?”他的声音低低的带着恳求,“能不能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再给我一个机会?” 重新开始?林晚婧鼻腔微酸,她何尝不想重新开始,何尝不想忘记那些不愉快的事,她无数次试着遗忘,但她总会看见那个风雨交加的中元节夜晚,刘瑾与她面对面立着,凶狠的眼神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 “我真没想到你居然这样蛇蝎心肠!林晚婧,我真是看错你了!别以为父帅疼爱你,你就可以为所欲为,若是孩子有什么闪失,我定要你付出代价!” “刘云柔,夫妻一场,你便是如此看我。我问你,你可曾信过我,爱过我?” “这个时候你怎么还有心思问这么无聊的问题?!” …… 是啊,思考这样的问题,她还真是够无聊的,不止无聊,还幼稚。 骨节泛白的手掌抓紧了被单,她咬着牙不让自己抽泣出声,但却克制不住翻涌的泪,泪水滴落,晕开一圈水痕,每一滴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心里疼痛难忍。 她似是不想被他看见,伸手去挡,他却将她的手拉住,顺势将她揽进怀里: “跟我说点什么好吗?责备我也好,骂我也好,说出来。” 林晚婧喉头微动,哽咽了几次,却最终还是没有开口,只是靠着他的肩膀饮泣,就像记忆深处那个微风和煦的午后,她嘴角含笑的坐在他对面,问他是不是真的要娶她: “你说过你有喜欢的人。如果你娶我,你考虑过她的感受吗?” “她……应该会觉得幸福吧。” 可是他怎么忘了告诉她,他喜欢的那个人,就是她啊! “原谅我好吗?”他问,只这几字便哽咽的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轻轻抚摸着她的长发,自他们相识,她便不曾再他面前哭的这般伤心欲绝,低低的抽泣里满满都是委屈和辛酸,他心如刀割,仿佛又听见林晚婧在问他为什么,她那样爱他,为什么要这样伤她。 敲门声又起,这次换了阿玲在门外弱弱禀报:“少帅,客人一定要见您,说您不出来的话他便自己进去了……” 刘瑾低低咒骂一声,林晚婧从他怀中抽离开:“去见他吧。” “不去。” “你在这里又能弥补什么呢?” 刘瑾哑然,是啊,现在他还能做什么呢?说过的那些话,隐瞒的那些事,都已是覆水难收。 他颓然起身:“你真该让我自己中这一枪的……” 林晚婧只是低着头,直到刘瑾离开房间才自言自语道:“我做不到……” 她做不到看着他死,亦如做不到恨他一般。 阿玲进门,先是收了地上染血的纱布,而后则在床侧立着,同林晚婧彼此沉默。 待到开口,两人又是异口同声。 “小姐……” “阿玲……” 阿玲噤声等林晚婧先说。 “胡师长怎么会来?你知道原因吗?” 虎师隶属刘昂的陆军编制,本就与刘瑾不相瓜葛。 “具体的我没多问,只知道枪伤小姐您的犯人找到了,主谋也已经查证,只是这幕后主使势力庞大,大帅已经将这件事定性为策反,下令全军彻查此事。” “你可知道这幕后主使是谁?” 阿玲顿了顿:“不曾关注过,这几天净围着小姐您转了,哪有心思顾旁的事。”她小心留意林晚婧的脸色,见她没什么反映,又道,“小姐,您睡着的时候,少帅在您耳边说道话您确是一句也没有听到吗?” “他说了什么?” “少帅整日整夜的守着您,跟您说对不起,说以前的事,说着说着就哭了……您是当真没听见吗?” 怎么会没听见呢? 她都听到了,若不是他一直在同她说话,她真不知道自己今日还能不能再醒过来。 “小姐,阿玲看得出您的心意的,我斗胆问您一句,您既然都有勇气为少帅挡子弹,难道真没有勇气重新开始吗?若您不原谅少帅是因为不再爱他了,那您又何苦要为他担这道伤呢?” 林晚婧沉默,许久,蓦地轻笑出来:“你这丫头是越发胆子大了,若那天我真不在了,你便同琼鸽一起跟着少帅罢。” “呸呸呸,小姐您刚醒来,说什么在不在的!”阿玲啐道,见林晚婧掀开被子似要下床,又惊道,“小姐!您这是干嘛?!莫不成还要回家?!” “帮我更衣。”林晚婧假作严肃。 “小姐!” “在床上躺够了,我想去看看孩子。” 叩门声轻响,紫檀木的门扇在晚风中发散出似有若无的幽香,门里传出应门声,简单的“进来”二字透着疲惫。刘瑾在书桌后坐着,手背支着额头,便是知道有人进来了也没打算抬眼。 “什么事?” 他该是压根就没想过站在门边的人会是林晚婧,所以那问话里满是心不在焉。可他的话却没有得到回应,他不免有些疑惑,抬头望向门边,却见林晚婧倚着门站着,撕裂伤初愈,能从卧室走到书房已经很是勉强,她如水的目光含笑,柔柔的注视着他,深紫色厚缎长裙拖在地上,娉婷如绽放在子夜的孤枝蔷薇。呆默良久,他起身阔步向她,不由分说将她打横抱起,目光在书房里扫视一圈后,终于落在了窗边的贵妃椅上。林晚婧也不反抗,任由他抱着往窗边去。他将她小心放在椅子上,又为她盖了虎皮的毯子: “怎么自己过来了?有什么事让他们来喊我过去便是。”他问,语气里满满心疼和责备。 林晚婧见他只是在旁站着,于是拍了拍身边空出的位置示意他坐下。刘瑾愣了愣,却还是在她身边坐下,顺势揽过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窗外月近中天,院子里的木芙蓉开的正好,娇嫩的粉色在月光下像撒了一层银霜,乍眼分不出红白。 “好美……”她轻声赞道。 “嗯。” 听见刘瑾应声,林晚婧看向他,却见他正直直的看着自己,目光灼灼,方知他并非在赞美夜色,她脸颊腾起红云,原本苍白的脸色因为有了这两抹红晕点缀平添了几分神采。不自觉的,他抬手轻抚她的面颊,最终,他的吻试探的轻触在她的唇上,她却没有躲开,反而闭上眼,嘴角含笑。 “晚婧,这该不是我在做梦吧?”他问,在她昏睡的那段日子里,这样的梦他做了无数次,当然,被她拒绝的梦也同样做了无数次。 “如果是呢?”她睁开眼,凝着他的双眸反问,笑意愈深。 “那就让我一直梦下去,永远不要醒来……” 他重新吻上她,缠绵的如林间溪谷淙淙的流水,这个吻很久很长,久的仿佛能让人忘却时光的流转,长的似乎足以坚持到岁月的尽头。 “晚婧……” “恩?” “对不起,我差点弄丢了你……” Chapter 1 最坏的打算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自林晚婧醒来,前来探望她的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人络绎不绝,轮盘战一般的接待了一周,林晚婧可谓是身心俱疲,若可以选择,她宁愿回洋行上班也不愿再在御鲲台里呆着,过这种对不同的人说相同的话的日子,即便来的人大多都是她的亲戚朋友。 目送父母的车离开视线范围之后,林晚婧回到起居室里将自己懒懒的丢到沙发上再不想站起来,沙发边的婴儿床里,熠辰已酣然入梦——“熠辰”是刘瑾为儿子取的字,本是选的飘逸的“逸”,希望这个孩子未来路平安如愿,如星般璀璨永恒,只是无奈大太太请的风水大师说孩子五行缺火,这才勉强改了个带火的“熠”字,反倒把“辰”字衬托的更加辉煌。 现在想来还有些不可思议,自己就这样成了母亲。 回想起来,孕育生命的过程还真是奇妙,明明在见到他之前还在想象他的模样,但当他真正来到自己怀中的时候,却又觉得如此熟悉,熟悉到无论大千世界怎样纷繁冗杂,她都能一眼认出他就是自己的孩子。 炉膛里的火焰在果木柴上跳跃,漂亮的明黄色火光中散发出阵阵似有若无的清香,细切的噼啪声伴随着间歇崩裂开的火星映在林晚婧双眸中那潭清静的湖水里,那潭湖水也仿佛有了生命一般。起居室的门开了,琼鸽垫步而入,先往壁炉里又添了几块炭火,而后蹑手蹑脚的向林晚婧走去。 “今年的倒春寒来的特别猛对吧?”林晚婧问她。 “是啊,外头可冷了。”琼鸽点头细语,“少夫人,这是明天访客的名单,您看看吧。” 林晚婧揉揉眉心,伸手接过,名单上熟悉的名字越来越少,她思虑片刻,执笔将早上的预约通通划掉,接着,笔尖在午后的访客中“李凌瑞”的名字上停顿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将这个名字划去。 琼鸽见林晚婧神情有些复杂,这是她一周来一直在重复的动作和表情,她开口想劝,可是话刚开口刘瑾已推门而入,林晚婧边把名单交还给琼鸽,边笑问道: “今天怎么这么早?” “事情做完了就早点回来。”刘瑾答,顺手截下了琼鸽刚准备拿出去名单,他在林晚婧身边坐下,看着名单眉头微蹙——这名单上的客人数量几乎要赶超他每天的会客量,而她的身体还没痊愈,“明天我跟文书室说一声,不再给你安排这些事情了罢。太累了。” “没事,也就喝茶聊天而已,若是不见,别人该说我摆架子了。”林晚婧摇头。 大半个月前在仓库门口顶撞胡茂晟的事应该已在军中传扬开了,长辈们该怎样议论她,刘瑾不说,她自己心中有数。 刘瑾知晓林晚婧的担忧,也明白她当日之所以要借洋人的名义阻挠搜查是为了维护他,心中的无力就更多了几分。 “别太为难自己。”刘瑾揽她入怀。 林晚婧轻声应允,良久才又开口:“明天早上我想去一趟仓库。” 虽然说因为林晚婧中枪的事,刘道麟已经下令暂停了对1号仓库的搜查,但林晚婧心中明白,她越是从中阻挠,世人便越要猜忌各种隐情,英国领事馆是绝然不会签署搜查令的,但以此为借口却始终不是长久之计,唯有打开仓门让人查个透这是方能平息。 一听她说要去仓库,刘瑾心中陡然一紧,那日的情形至今历历在目,有很长一段时间,那个画面都反复出现在他梦里,他日日在那振聋发聩的枪声中惊醒,冷汗涔涔。 “我陪你去。”他道。 “不用,现在这个情形你还是少靠近那批货为好,被人看见更说不清了。”林晚婧絮絮着,声音平稳,“那批货我会想办法转移走,只不过,我们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又是最坏的打算,刘瑾太阳穴突跳,从没有人敢叫他做最坏打算,但他如今一个月内就听了两次。 “别跟我说如果被人查出来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你这样的话,”他打断她,“我绝不会再把你独自陷入险境不管。” 林晚婧不答话,嘴角泛起微笑,刘瑾的话令她心头盈暖,她感到他亲吻她的前额,柔声道: “即便真到了去阎罗殿喝茶的那天,我也会挡在你身前,谁也不准再伤你半分。” 久违的白色轿车停稳在仓库前的空地上,看守仓库的工人们显然没有想到林晚婧会来,在原地愣了许久后,转身喊来了主管。 “大小姐,这大冷的天儿您怎么来了?”墉叔上前道。 “想大伙儿了,所以来看看。您的伤可好了?”林晚婧打量着墉叔,反抗搜查那天他伤的最重,到现在眉角上还贴着纱布。 “嗨,大小姐您就别挂念老头子我了,那么几下子还扛得住!只是老头子终究是老了不中用了,没护好大小姐啊……”墉叔垂首摇头,“倒是大小姐您的伤可好全了?哦,从时辰上算您这还没出月子吧!您说说您这时候来干嘛呀!” 听他的语气越来越着急,林晚婧忙安抚道:“我自幼在西洋长大,不讲究这些的,身体都好差不多了,不打紧。过些时日这仓库里有些货要出,都是些重要物件,我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 墉叔听她这样说,知道自己劝也没用,连声叹了几口气,而后想起什么似的匆忙转过身对身后的工人道,“快,快去吧昨儿守夜的兄弟们都叫起来,大小姐来了!” “墉叔!”林晚婧忙喊住他,“别忙了,让兄弟们休息吧,我今儿就来看看货,等过些时日孩子出月子了,再带来跟兄弟们一道庆贺。” 笑闹够了,墉叔帮着安排了些得力人手在仓库外守着,容林晚婧独自一人进仓库去。仓库里外还是那天离开时的样子,门口的青石地面虽说清洗过,但砖缝里残留着的黑色痕迹也不知是凝固的血,还是日久沉淀下的污渍。 林晚婧别过眼,掩上仓库门径直往墙角货堆走去,边走边思量着接下去的路怎么走——过些日子,仓库中存放的一批乳酪将装船出港,但是事到如今她都没有接到马修斯洋行下发的接货通知,想必是有人替她请了长假,她希望这个人是刘瑾,但直觉却否定了她的这份希望。 仓库外传来几声争执,隔着厚重的库门听不清晰,她匆忙盖上之前撬开的箱子,转身却见库门开合,李凌瑞阔步向她走来,墉叔跟在身后不停的劝阻。 “大小姐,我跟李老板说了,您说过谁都不能进,但是他不听啊……” 林晚婧注视着李凌瑞良久,最终转开视线对墉叔道:“算了吧,墉叔,我正好有些事要同他谈。” 这便是应允李凌瑞留在仓库里了,墉叔应了声好,转身离开,顺带关上了仓库门。大门震颤的余波惊起满地尘屑,飘飞的尘屑中,李凌瑞的目光从负气慢慢转成了温柔,尘埃落定,他终于开口问道: “为什么不肯见我?” 林晚婧昏迷期间他一直是她的私人医生,但她醒后却拒绝了他所有的见面要求,刘瑾将她护在御鲲台层层守卫之内,她每一天的会客名单上都有他的名字,但都被她悉数划去。 “知道我不见你,为什么还来呢?”林晚婧背过身去,她始终无法直视他的目光,儿时便是如此。 “我担心你。”李凌瑞道,“洋行的假是我请的,暂替你的申请也是我自己提交的,所以在你的产假结束之前,我是这间仓库的临时监管。” 果真如此。林晚婧心中暗叹,这是她最不想听到的话,而李凌瑞也是她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现在我没事了,替我把洋行的假销了吧,这间仓库的事我自己打理。” “为什么这样着急?”李凌瑞问,言语间带着意味不明的笑,隐约有些嘲讽刺的味道,“你是信不过我,还是这仓库里确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林晚婧明了,他会这样问,必是已对私藏军火的事心知肚明。 “我不希望你跟这件事有任何关系,所以在这件事处理好之前,不要接近我,也不要来找我。” “太迟了。”见她着急,李凌瑞反而笑了,“那批货的入库记录和舱位信息我一早就查过,早知道这批货的事情。你有没有考虑过若你的代理人不是我而是其他任何人,后果会如何?” 醍醐灌顶,林晚婧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是啊,她早该想到这一点,也就是说他一早就没有打算从这件事中脱身。 “你不该这样做的……”林晚婧目光黯淡下来,“错是我犯下的,现在你该考虑你的妻子和孩子,你不该跟这批货扯上关系。” 顾夷光已有三个月的身孕,如今李凌瑞也是即将成为父亲的人。 “所以你不能让我有事。”李凌瑞释然,笑着抬手抚摸她的脸颊,“你一个人肯定做不到,但是有我在,我们可以做到。” 外墙传来细切的响动,李凌瑞竖起一支手指示意林晚婧不要说话,可两人不说话了,墙外似乎也没有了声音。 “过几天我会再去找你,你等我消息!” 林晚婧还想说什么,但李凌瑞留给他一个自信的笑容之后便转身离开,她知道刚才的对白他是演戏,而她确是认真的,她也知道他听不进劝的,否则今日就不会追她而来。她有些沮丧的坐到箱子上,打量着周围满满当当的各种货物,忽然笑出声来:李凌瑞说,她不能让他有事,可是她何德何能可以做出这种许诺呢? 夜深,李家宅院的灯已大半熄了,只留下走廊上昏黄的几盏路灯守夜。卧房门缓缓开了,顾夷光合襟出来,走廊尽头的书房灯还亮着,明亮的灯光从门缝下漏出来,在光线昏暗的走廊上很是显眼,她垫步穿过走廊,轻轻推开书房门,只见李凌瑞在书桌前坐着,双手支着额头很是苦恼的样子,她在原地踌躇片刻,柔声开口道: “我可以进来吗?” 李凌瑞抬起头,见是自己的妻子,笑着点点头。 顾夷光近前,目光落在他书案上厚厚的草稿纸上,墨笔勾勒出潦草的海岸线形状,他的手边还放着鹭洲几个港口的地图。 “在为晚婧的事情发愁吗?”她问。 “嗯。”李凌瑞将书桌边故意放倒的西洋钟拿起看了一眼,“都这个点儿了啊……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时间……走吧,回去休息。”他边说边整理起桌案上的物件,大脑中却没有停下思绪。 见他眉头微蹙,顾夷光知道他还没放下这件事,开口道,“不忙,我也不是很困,倒是你,想出办法了吗?” “有点思路,明天得找她商量一下。” “要我说,这次的事情你们能联手定是能逢凶化吉的,但还有个人,我希望你们能考虑下找他帮忙。” 李凌瑞停下手中的事,抬头看她等着下文。 “鹤延坊的少东家,沈珺懿。” 这个名字李凌瑞是知道的,就在前些日子,沈珺懿还亲自来府上找他,说是有一批没凭证又不想缴税的私货 ,希望李凌瑞能够帮忙,李凌瑞当下并未应承,只说是一号仓库仓储位吃紧,待盘点过货单再复他。其实就一号仓库的仓储量而言,吞下沈珺懿的一百箱私货是绰绰有余的,只是走私是个可大可小的罪名,而他也不想旁生枝节给洋行添麻烦。 “据我所知,沈公子有个在宇帅麾下听差的兄弟,虽说官职不大,但也是说得上话的人。咱现在旁的不怕,就怕货被人查出来。他若想经咱们手出那一百箱货,定会托关系想办法瞒混过去,他的一百箱不能查,旁的货怕也不好严查,正顺了咱们的意。” 李凌瑞凝视着妻子,笑意渐深:“夷光,上辈子我定是积了大德,这辈子才能得你相伴。明天我就去请了洋行的同意状找沈珺懿谈去。” “这件事你去怕是不妥,得晚婧亲自去。” “怎么说?” “你是不知道的,坊间皆传,当年晚婧是因为你否了沈家的提亲。虽说沈公子未必是那样小气之人,但既然有这个担忧,咱们索性备全了这事,你看可对?” 李凌瑞并不回答她,只是笑着走到她身边,揽过她的腰身顺势低头一吻:“我今天才发现,我老婆亏了是生成女子,这要是个男人,必定是文韬武略将帅之才。”他似是想了想,开口又道,“你说你肚子里的若是儿子,将来索性认了刘瑾做干爹,随他习兵演武。封疆立业,高官厚禄,指日可待!” 顾夷光知道他说的是玩笑话,却还是正经道:“得了吧,功名利禄非我所欲也,平安快乐足矣。” Chapter 2 偷天换日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梦醒时分,天还蒙着薄薄的灰雾,群星掩敛,唯有启明星垂在海天交接的地方,整片天幕宁静的像庄园古堡长廊铺着的青金大理石,似能映出人的影子。天幕下的海也是宁静的,波澜不惊,宛如熟睡在海湾结实的臂膀里尚未醒来似的。风从半敞的窗子里吹进来,翻动手边的书页哗哗作响,盖着的虎皮绒毯不知何时已滑落到椅下,难怪醒来时只觉得浑身冰凉。 恰是轮岗巡防的日子,刘瑾早几天便去了海上,再有几个小时便是重货出仓之时,林晚婧睡不安稳,索性也就不再睡了,她从沙发上坐起身,拾起毯子披到自己肩上,晨曦微露,书房里的物件在晨光中已依稀有了模样。 书房西墙下是一台沙盘,酒红色丝绒的台围边,整排的金色穗子自然垂在晨风中徐徐摇摆。五米见方的玻璃台内,沙石与绿绒勾勒出鹭洲蜿蜒的海岸线,细到一船一舰,渔屋灯塔,无一不栩栩如生。 三天前的午后,林晚婧睡了午觉醒来,却见刘瑾坐在起居室里,神色怡然自得。 “你怎么在这儿?”林晚婧问。 “下午没什么事,而且作为晚宴的东道主,我不在不是显得很失礼?”刘瑾答,笑容中带着几分捉摸不透的神采。 林晚婧方才察觉气氛的异常,她快步来到走廊上,却见侍从们在楼下忙里忙外的布置会场,鲜花彩带缤纷绚丽,瓷盘银饰擦拭一新,阿玲从储藏间捧出她从国外带回来的骨瓷茶具,这套茶具自带回来之后还从未取出用过。正在林晚婧纳闷之时,腰身却被刘瑾轻轻搂上: “之前没告诉你是怕你反对,我用我的名义邀请了各国领事要员来这里用晚宴,权当是对他们照顾你的答谢。” “你可不是吹了海风发烧了吧?这个时候请外宾来家里吃饭,这不是没事找事么?”林晚婧回身蹙眉看他,神色着急的抬手拭他额头。 刘瑾笑着将她的手拨开:“我很清醒。” 既然已经被打成了“崇洋派”,他也不在乎跟洋人走的再近一些了。 “这么久了,难道你不想见见你那位金发碧眼的朋友吗?她可是很担心你的。”见她不高兴,刘瑾换了个话题,不料林晚婧却并不领情: “想见又怎样,过了这段时日随时都能见,一定要挑现在吗?你到底在想什么啊!” “你不高兴吗?” “不,高,兴。”林晚婧一字一顿,嘟着嘴从他怀里挣脱开。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孩子气不顾大局。 “即便如此,要收回邀请也太迟了。”刘瑾一脸无赖,“难不成你要让客人吃闭门羹?” 林晚婧不应她,只是别着头生气。 “好了,去换身漂亮衣服,客人们说来可就来了。” 刘瑾半推半哄的将林晚婧带回了主卧,漂亮衣服是换上了,林晚婧心中气恼又纳闷,直到晚宴结束也没给刘瑾一个笑容。宾客散场,刘瑾不由分说将林晚婧带上二楼,过了卧房直奔书房去。 二楼的侍从早已被撤走,只留了阿玲一人在门外侯着,见到刘瑾,她恭敬喊了声少帅。 “没什么情况吧?”刘瑾问。 “没有,”阿玲摇头,“我刚替了琼鸽,她去吃饭了,后半场我守着。” “行,辛苦你了。” 林晚婧听二人如此对话,心中疑云越发重了:“云柔,你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莫名其妙办什么晚宴,结束了又把我拉书房里来,我今晚可没心情陪你品诗论字!” 刘瑾笑而不语,只是抬手将书房门推了个缝,闪身进门之后又将林晚婧拽进,急急将门锁上。 李凌瑞夫妇俩已在书房里侯了多时,顾夷光难得的穿了洋装,俏皮的鹅蛋脸在大大的花边领衬托下旁添了几分可爱,许是听见了林晚婧与刘瑾在走廊上的谈话,此时两人已经站起来,回身等着他们进门。 “你们怎么会来!” 林晚婧又惊又喜,转头看身边的刘瑾,却见他撇下她独自往桌案边去,火光明灭,轻烟袅袅而起,他只吸了一口便将烟架在了一旁的烟灰缸上。 “之前不是说了要找你商量那批货的事,怎么,忘了?”李凌瑞笑道。 林晚婧当然记得,只是交货期渐近,李凌瑞却一点消息也没有,林晚婧几乎都要放弃了。 “我们想到办法,却苦于不便接近你,你不愿将我们牵扯进来的心意我知道,所以只好跳过你直接找少帅了。”顾夷光走向她,拉着她的手往书房正中来。 “你直接去找他了?”林晚婧看着李凌瑞问。 “他若是直接来找我,肯定要吃闭门羹的。”刘瑾答。 “是少帅亲自来找我的。”李凌瑞接话。 刘瑾手中玩转的打火机“锵”一声敲在一旁的烟灰缸上——这种话他也说的出口? “我自首了五十箱未申报货物。” “那可是罚了你钱了?” “公事公办,”刘瑾竖起三个手指,“三倍。这还是看在他的自首情节上从轻罚了的。” “私下可得把钱还人家!” 林晚婧语毕,刘瑾横眉一挑:“迟了,当下就充了军费。” “你……” “好了晚婧,你就别跟少帅耍性子了,那些钱权当是补给你的礼金,你大婚那日我们也没送什么好礼。再者,能见到你怎样都好,今天若不是少帅借口办晚宴让我们混进来,我们还不知道要怎么找你商量呢。”顾夷光硬是将林晚婧拉到刘瑾身边,将她的手搭在刘瑾肩上,“好晚婧,这事儿少帅可没错,你要怪全怪我这个出主意的,嗯?” 林晚婧对顾夷光姐妹相待,哪儿下得了狠心同她生气,架子端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夫人,您如今可还怪我办晚宴歌舞升平?”刘瑾却不看她,目光凝在那燃着的半支烟上,似笑非笑。 “你该不是这样小气的人吧?” 话音刚落,刘瑾却已站起身来,林晚婧以为他果真气着,向后退了半步给他让出位置,不料他伸手便将她揽到身边,鼻尖几乎凑到她跟前,她脸颊通红,伸手要挡: “云柔,有客人呢……” “想哪儿去了!”刘瑾在她额头一吻,而后便将她放开,留她独自在顾夷光的窃笑中烧若傍晚红霞。 闲聊够了,李凌瑞总算将话题拉回了正道上: “少帅,关于那批货我有些想法,你这里可有地图?” “地图?”刘瑾沉吟片刻,“不用那样落后的东西。”说着站起身直往西墙下去,抬手掀开盖着的红色绒布,林晚婧同李凌瑞夫妇二人紧跟上前,在看到绒布下盖着的沙盘时,她清楚听见李凌瑞唇间发出的一声赞叹。 “如何?”刘瑾侧目看他。 “精美绝伦。”李凌瑞对能征服自己的事物一向不吝夸奖,“决胜我在圣安德鲁公学看到的任何一座沙盘。” “这座沙盘上你能看到鹭洲海岸线及港口腹地20里内的所有情况,”刘瑾用推杆在其中一个地区圈了一周,“这里是市集,也就是万利商行在的街道,再往前便是英租界。” “我认为,宇帅的兵力集中在陆地,只要货出了港到了海上,他便束手无策了。”李凌瑞道。 “嗯,所以你打算如何布局?”刘瑾将一盒玻璃塑的船模递给李凌瑞,盒子隔成九宫格装,其中一格贴着“恒光远东”字样,这竟是将恒光远东集团名下所有登记在册的船只都塑了模型,虽不算精致,却都能认出船名。 李凌瑞转身将九宫盒交到顾夷光手中,自己则拿起了另一只推杆:“海上的事我们暂且放放,我估计出货那天宇帅自是会派人搜查运出仓库的货品,查货的地方应该会在商港附近,而且这一路上都会安排线人跟着,我们不会有调包或者分流的机会。少帅,这沙盘上的区域应该都在您的控制范围内吧?” “对。”刘瑾点头,继而补充道:“准确的说,要比这更大一些,只要我的船能进,在枪炮射程范围内的,我都控制的到。” 这是林晚婧第一次听刘瑾谈及他的势力,换言之,这鹭洲城里的运河水道,但凡没的过船舰吃水线的,刘瑾都有话语权,如此看来,坊间流传的“刘瑾占着鹭洲大半江山”的传言果真不假。 “我的计划是这样,只要能保证货安全出港,我们就能在海上偷天换日,等宇帅彻查了仓库,我们再把货原封不动运回来,查过一次没结果,他们自没有理由查第二次。” “暂不说安全出港,我想知道你如何在海上偷天换日。”刘瑾挑眉看着李凌瑞,“鹭洲商港附近地势平坦水域开阔,便是连块能提供遮蔽的礁石都没有,若擎宇在这一代布了眼线,”刘瑾用推杆在商港附近地势较高的地方逐一指点,“一旦发现我们有转移的蛛丝马迹,怕是立刻就要有动作,不得不防。” “3月27日,我公司名下的远洋货轮阿尔法将靠岸卸货,五百箱橡胶制品四六开分运两个仓库,另有一百二十箱散货卸货往我公司仓库。”李凌瑞接过妻子递来的船模,放在商港边,“卸货之后重新装载我仓库内散货五百箱往马来亚,30日离港。 “依据洋行提供给我的船货安排,英籍货轮‘伊欧斯号’同 ‘蛇夫座’将分别于29日和31日靠港,其中‘蛇夫座’是空舱提货,预计31日装载1号仓库中的三百箱奶酪,两百余箱瓷器,以及五百箱散货往美国。” 刘瑾边听他说,边踱到书桌边拿了两只绘着米字旗的船模回到沙盘边,默不作声的将两只船放在了商港近海。 “27日当天,晚婧你撤走1号仓库所有工人,只留下心腹在仓库外看守,我会带我的人去故意将阿尔法上卸下的货同你们的货放在一起,那天只是进货,我料想宇帅不会派人来查货,即便是来了,查到的也不是什么违禁品,该不能挑什么话头。 “若将这五百箱货通通运往一号仓库,舱位势必吃紧,当天下午我便安排把其中四成货连同你们的货一并运往我公司仓库,晚间再随我仓库的五百箱散货装船,夜间港口宵禁,即便宇帅调人来查,一来少帅您可以从中阻拦,二来夜里昏暗,即便真查了也看不真切,待货都装妥了,少帅您便找借口让阿尔法立刻离港到近海待命,非召不得回港,以免在海岸边泊久了夜长梦多。” 刘瑾思虑片刻,点点头:“没问题。你继续。” “阿尔法顺利离港后,我会随船清点货品,借机分出你们的一百箱货便说是装错了船要运回仓库,混装货要分出来工作量庞大,我预计29日前后会致电巽龙旗舰要求回港卸货,到时你便复我港口泊位已满,不允许折返,收到复电之后,我将以代理身份安排转船,将这一百箱货随‘伊欧斯号’入港,‘伊欧斯号’挂在英皇名下,这次进港卸下百来箱货全是贵重金银器,到时英国大使馆将派兵随护,宇帅便是要查也得忌惮下个中关系。” “29日……”刘瑾低声重复,半晌开口问道,“所以我需要设法调换这两艘英籍船的靠港时间,允许‘蛇夫座’提前靠港装货,同时拖延‘伊欧斯号’靠港卸货的时间。” “是的。不仅如此,‘蛇夫座’的装货时间最好能定在28日同29日两天,届时一号仓库将有大批货物出库,宇帅势必派兵严查,我们必须做足了架势,让他们觉得我们确是在转移军火,待宇帅领重兵盘查之时,索性大开仓门让他们连仓库一并查了,查不出个所以,之后也就不再那么容易兴风作浪。这期间我会放出话去,便说是英皇有重货入库,过些时日1号仓库将由英军严加看守,宇帅便是重权在握也不得不多考虑这一层关系,他定要在这之前安排了人手来查办。等他查完了,重货入库,封条贴妥,英军戒备,我们也就能暂时松一口气了。这就是我目前能谋划到的部分。” 李凌瑞的话在这里收住,刘瑾托腮将方才李凌瑞的部署在脑海中过了一遍,良久蹙眉点点头。见他发呆,林晚婧轻声唤他: “云柔?” 刘瑾回过神来:“嗯,虽然有些冒险,但确实可行。” 见他应允了,林晚婧也终于露出了笑颜。 “我会尽可能的协助你们,给你们提供方便,”刘瑾说完,深深吸了口气,“无论成功与否,我刘云柔在这里先行谢过。” …… 叩门声响起,林晚婧抬头看向门边应了句“进来”,阿玲从门外探进头来道了句: “小姐,差不多是时候了,咱梳洗一下准备出门吧。” 林晚婧点头应允,跟着阿玲离开了书房。她的身后,清晨的第一道曙光从海平面下喷薄而出,灿灿的在书房里铺开一地金光,那金光穿过书房洒在沙盘之上,被沙盘上的船只折射成七彩虹光,梦幻般难以言喻。 Chapter 3 出事的只有你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蒙着双眼的黑布质地粗糙,摩擦着林晚婧眼部周围的皮肤又刺又痒,无奈她双手被反剪在椅背上抓摸不到,她只得闭上眼睛极力忍耐。许是之前中枪时睡的久了,她并不畏惧眼前的黑暗,只是担心着那些被没收的货——如今她还在这里被关着,不知是不是逮捕她的人已握着确凿的证据,若真无力回天了,也不知道刘瑾逃脱没有,这样想着,她心中凉了半截。 走廊上传来军靴沉重的脚步声,那声音停在门口,接着,房门开了,身穿士官服的男人拉开林晚婧面前不远的椅子坐下,悠哉哉道: “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今天早些时候,阿尔法号的卸货与入仓非常顺利,临近中午,李凌瑞已将需要转运的货物清点完毕,同刘瑾的货一道装了车,就在这时候,洋行却派人到一号仓库前找到他,说是有事需要他确认。这是在他们计划之外的,林晚婧不免忧心。 “没事的,许是少帅在外海拦截了伊欧斯号,我去去就来。”李凌瑞宽慰她,“只是这批货我没办法亲自押运了,还得拜托你找可靠的亲信押车送去我公司的仓库才行。” 说到可靠的亲信,除了墉叔外林晚婧想不到旁的人,只是墉叔随货走了很久都不见回来,眼看就到了午饭时间,虽说还是春天,正午的日头却已热的灼人,再加上回南天近,林晚婧在车中坐着更是湿闷的难受。 “小姐,这日头眼看就上来了,要不咱们先回吧?”阿玲劝她。 “不行,墉叔去了许久还不回来,我有些放心不下。” 墉叔的资质便是在老一辈雇员中也是佼佼者,林老爷子都夸他办事持重稳妥,他的名字在林晚婧的信任名单上自是不让鳌头的。从一号仓库往恒光远东集团的仓库往返不过一个时辰,便是货再多也该盘点回来了,更何况是墉叔亲自押车,去了这样久都不见折返,路上必是出事了。 “那要不咱们先找地儿吃些东西?”阿玲又劝。阿尔法号靠港时间及早,阿玲匆匆塞了几口干粮就跟林晚婧出了门,这会儿她都饿了,林晚婧没吃早餐,想必更是饿得慌。 “再等等吧,我还不饿。”林晚婧再次摇头,目光一直锁定在车队离去的方向。 又过了一刻钟,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慌张的身影,他在原地弯腰大喘了几口气,这才急急朝林晚婧跑来,刚到车边,还不等林晚婧开口,他已抢着说道: “林大小姐,出事儿了。货……货被人劫了,正在码头那儿僵持着,您快去看看吧!” 林晚婧心中咯噔一声,向来报信的男人到了句谢,驱车便往码头赶。正如报信的男人所说,货车队在离恒光远东集团的仓库不到十分钟的地方被陆军大队截下,墉叔正带着工人与士兵僵持着,货都在车上装着原封未动,许是贴着签有刘瑾名字的封条,军士们不敢盲目拆箱,那情形竟与大半个月前在一号仓库门前的情形如出一辙。 …… 坐在林晚婧面前的男人叹了口气,话音又起:“您还是别嘴硬了,这眼看着就到子夜,您就不饿不累吗?索性招了这些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我也就不难为您,给您找个地方歇息着,咱弟兄们也好下班,您看呢?” 他会这样问,说明箱子还未被拆开,就此看来,他们还是忌惮刘瑾的,没有上级的指示断不敢轻举妄动。 男人见林晚婧依然沉默,自顾自接着道, “啧……您这样不合作,我很是为难啊……我再问你一次,这箱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是谁的货?!” 中午在港口,这个男人就这样问过她,她当初回答他不知道,现在她也打算这样回答: “我说过了,不知道。” “你他妈的别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在这儿跟你耗了这么久,不是为了听这几个字!你别以为有刘瑾罩着你,老子就不敢动你!”男人的耐心到了极限,踢开椅子朝林晚婧吼着,“说,是谁的货?!” 林晚婧咬咬牙,“不”字刚要出口,却听得一声巨响,牢房门被踹开,轰响之后,她听见了沈珺懿的声音: “货是我的!” 方才还盛气凌人的男人一见沈珺懿,态度立刻软了下来:“大表哥,这么晚了您来这儿做什么?” “没听见我刚才说的话么?货是我的,你说我来做什么?!” “大表哥,您别拿小弟开涮了,这事儿可不是说着玩的。” “你觉得我像说着玩的吗?!我好不容易找了条门路让这些个私货避税出港,今晚就要装船了!接过我在码头等了三个时辰都没等到货,敢情被你小子劫走了。” “可是大表哥,我得到的消息可不是这样的啊!宇帅说这批货极为可疑,让我带了人拦截下来细细查了……” “那你倒是查啊!扣在这里等生蛋呐?!” “我倒是想查啊,但是这箱子上都贴着刘瑾的封条,我这屁点大的小官哪儿敢揭啊……”男人话锋一转,“倒是大表哥,您的货上怎么会贴着他的签条啊?” “废话!我的货要出港,不贴他的签条贴你的啊?!” “……不……不是……” “你说吧,现在要怎么样你才肯把货放了?!” “这刘瑾的签条怕是只有宇帅能够资格撕……” “那是不是等他查过了,我就可以把货装船运走了?” “是啊是啊,我下午就差人报宇帅去了,想着这会儿也该来了罢……” “一边玩蛋儿去!宇帅今天一早就北上办事去了,等他回来还不知道猴年马月,按你这么说,他不回来查,我的货就提不走了是吗?” “这个……” “行,要查是不是?货在哪里?带我去,我这就拆了箱让你查!” “大表哥……” “带路啊!货在哪里?!” 沈珺懿气急败坏,沈珺玥不敢怠慢,拿了钥匙在前面匆匆出了门去。等确定他走远了,沈珺懿在林晚婧面前蹲下身子小声道: “晚婧?没事吧?” 林晚婧摇摇头:“我没事,但是沈公子,那批货里是……” “嘘……”沈珺懿示意她噤声,“你不用告诉我。现在我说这些货是我的就是我的,你再坚持一会儿,云帅在路上了。” 说完这些话,沈珺懿起身往门口去,房门又关上了,林晚婧有心无力,只得将提到嗓子眼的心吞回肚子里,侧耳听一墙之隔的院子里的动静。 沈家两兄弟先后来到院子里,篷布掀开,露出布下盖着的货箱,墨绿色木箱上贴着的确是刘瑾亲签的封条,凛冽的笔锋在月光下仿佛真如刀锋一般,折射出冷冷的光芒。沈珺懿几步上前,伸手向其中一只箱子去,见他的动作没有分毫犹豫,沈珺玥倒没了底气: “大表哥,您真要撕啊?” “少他妈废话,是男人不是?!”沈珺懿怒斥,抬手将封条撕下,顺带掀开了盖板,他一连拆了数十个箱子,还故意随便挑着拆,而后往边上一站:“赶紧给我查!” 沈珺玥愣愣杵在原地,他的部下在他身后一字排开站着,蠢蠢欲动又不敢进前。 “你倒是查啊!”沈珺懿上前擒着他的脖子,一把将他推到货堆前:“你不敢拆,我拆了你又不敢查。你今天是存了心的要跟我做对是不是?!” 沈珺玥看着面前满箱的织锦缎子,方知刘昂要的货确是不在这里,但他又不想在部下们面前丢了颜面,只好硬着头皮招了招手:“都过来,仔细看看。” 士兵们这才壮着胆子近了前,两人一箱货翻看着,可便是将箱子翻了个底朝天,别说枪炮,连颗子弹壳都没找到。在这空档,沈珺懿又拆完了一排货箱,看着一无所获的沈珺玥厉声道:“你不是要仔仔细细的查吗?接着查啊!” 这一次,沈珺玥不敢动了,垂着首在一旁站着听沈珺懿训斥: “你这小兔崽子,我捐钱给你买个官做,你倒好,不替我办事还反过来坑我!我告诉你,沈珺玥,今天这批货我要是出不了,我折旧连夜到你家去把这事儿端出来,这批货你给我吞下去,少一个子儿试试!” “大表哥……” “别喊我!你把我的货劫了这事儿我们晚点再算。你知不知道里面关着的是哪个?!” “知道……” “知道你还敢绑回来?!” “但是是宇帅的意思,谁敢反抗就……” “你小子还真是给根鸡毛就当令箭使啊!宇帅宇帅,你倒是说说你的宇帅今天可露面过?!沈珺玥,你小子做事是真不走心啊……”沈珺懿气结,缓了缓接着道,“你给我把这些货重新封起来,找车通通运到港口去,至于里面那位……我管不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被沈珺懿一恐吓,沈珺玥立刻四肢发软在原地打哆嗦,刘瑾的作派他是知道的,关押林晚婧的事儿若是给他知道了,估计自己是没几天好活的了。 “不要啊,大表哥,您不能不管我啊!我们说什么也是一衣带水的兄弟……” 沈珺懿看着他,良久,抬头叹了口气,话未出口,两束车灯光便将夜色撕裂,黑色轿车宛如夜色里的豹子,窜下坡道直杀到院前,轿车后跟着两辆军车,车门落下,荷枪实弹的士兵跳下车来迅速包围了整个院子。沈珺玥一见黑车上下来的人,双腿一软,直直往地上跪去。沈珺懿见他这幅窝囊相,冷哼一声,丢下一句:“帮不了你,自求多福吧。”便径自向刘瑾走去。 见沈珺懿朝自己走来,刘瑾边将手套脱下边悻悻问道:“沈少爷,大半夜的在这里作甚?” “来提货罢了。”沈珺懿回答,“误会而已。” “哦,”刘瑾不正眼瞧他,悠悠道,“那现在误会解除了吧?” “嗯,云帅您深夜至此想必是公事在身,沈某就不在这儿耽误您了。” “沈少爷留步,你在我之前到这儿,可曾见到内子晚婧?” “哦?少夫人也在这里吗?”沈珺懿装傻,“沈某不知此事倒是有失礼仪了,改日登门致歉。沈某确有事在身,云帅若有旁的事,问沈大队长便是。沈某告辞。” “沈少爷可是要将货运到港口去?”刘瑾又问,“港口这会儿已经宵禁,你自找人装了车,一会儿让我这辆车兄弟送你进去,省的麻烦。”语毕,他又补充了一句,“最好抓紧些,明日货港船位排满,别让你这些货耽误了旁的事。” 沈珺懿应了声是便赶紧筹备去,刘瑾也不再管他,提步向沈珺玥而去,见沈珺玥依旧在地上跪着,地上已湿了一片,刘瑾嗤笑一声:“沈大队长何必行此大礼?” 也不知有意无意,刘瑾的手套丢在了地上,沈珺玥一个激灵,忙将手套捡起双手捧着奉到刘瑾面前。 “这会儿倒挺知礼仪的嘛,我怎么听说你中午带我夫人走的时候可不是这种态度。” 沈珺玥哆哆嗦嗦的张了张嘴,却只从喉咙里发出了嘶嘶的气息声,他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方才沈珺懿说的那两个字:“误……误……”“会”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他的衣领便被刘瑾提将起来: “晚婧在哪里?!” 衣领被刘瑾提着,沈珺玥只觉气道紧闭吞咽困难,好容易才憋出几个字来:“我带您去。” 刘瑾听言,一把将他甩出去。 “前面带路。”副官帮刘瑾说了这话,“免得叫人落了口实说是我们擅闯陆军大队!” 大队人马涌入审讯室,林晚婧看不见来人,只害怕是处刑的人来了。 副官侧眼瞥见刘瑾脸色阴沉,暗叫不好,再看身边的侍官还傻傻站着,抬脚便是一踹:“傻了啊?!快去给少夫人松绑!” 反剪的双手总算被松开,腕口被绳子捆绑的地方已勒出了暗红的印记,虽说肩膀的枪伤已近弥合,被绑了这样久刚愈合的伤又撕裂了些许,渗出的液体将伤口同衬衣粘连在一起,手臂细微的一个动作都扯的生疼。眼罩也被取下,审讯室明亮的灯光刺痛了她的双眼,她猛的别过头去,眉头紧锁。眼眶周围细嫩的皮肤被粗布摩的微红,面色在白炽灯下呈现出大病初愈般的憔悴,刘瑾看着心疼不已,他阔步到她面前,她却闭着眼睛往后缩,直到闻见刘瑾身上惯有的冷调古龙水与烟草混合的熟悉气息。 “云柔?”她轻声唤他,将信将疑。 听她声音怯怯带着惊恐,刘瑾哪儿还顾得上场合许多,俯身便把她抱进怀里:“是我,我在这儿……”他只觉的怀中人身子这样凉,像是屋外打透了晚风的露水。 “港口……” “没事,沧瀚在,都安排妥了。”他低声安慰她,抱着她便向门外去。 “少帅,这人如何处置?”副官在身后问道。 刘瑾停下脚步在原地静默了片刻,悠悠开口道:“三弟的人且留给他置办,暂且绑在这里反省罢。” 副官应了声是,却只是交代手下办了这事,领了兵紧紧随着刘瑾出了大队院子,待到车边,他一个箭步上前先帮刘瑾开了车门,又护着两人坐进车里: “少帅可是打道回府?是的话,我便跟后头的车去。” 刘瑾“嗯”了一声算作回答,副官忙应了声是,末了还屁颠的补了句:少帅晚安,少夫人晚安。 待车缓缓启动,靠在刘瑾怀中的林晚婧这才似忍了许久般笑出声来,听她笑,他揪着的心也渐渐舒展开。 “笑什么?”他问,嘴角被她感染添上一抹笑意。 “这位副官的声音未曾听过,可是新调来的?”林晚婧依旧闭着眼睛,并非不适,只是赖在刘瑾怀中不愿意睁开罢了。 “嗯,三弟说沧瀚与我常年轮岗海上,我身边没个副手不行。” “三少爷配的……” “我心里有数。” 过了片刻,林晚婧还是放心不下货的事,开口问道:“货当真都装妥了?夷光他们,还有墉叔,阿玲,都没事吗?” 其实那批军火同沈珺懿的货都还未装船,军火方才确是在陆军大队的院子里,只因为木箱子在夜色里看上去相似,若非熟悉之人看不出差异,再加上沈珺懿气势压人,这才铤而走险的蒙混过去。 “都没事,李凌瑞跟船出港了,阿玲在家等你。”刘瑾怕林晚婧担心,最终扯了慌安慰她,他抬手拨开她脸侧的碎发,却见她嘴角带笑似已经睡着了,不由得心生爱怜,“大家都没事,出事的只有你……” 阿玲冲进办公室的时候,刘瑾刚结束下午的会议,办公室里还有半数要员在场,一听林晚婧已被陆军大队的人带走一下午了,他当下便调了兵要去救人。才下楼前台阶,李凌瑞迎面将他拦住: “少夫人的事我听说了,少帅您还是暂时不要去的好。” “为什么不去?他们现在就敢对晚婧下手,过些时日是不是要冲到我办公室来?!” “少帅,我已经找人去救她了,您可否借一步说话?”李凌瑞不由分说将刘瑾拉到一边,“再给我几个小时,如若既定的装船时间她还未回来,我定会同你一道去。你若是现在去正中了他们的计。今日一早宇帅便动身北上,大队部自上而下没人敢揭你的签条的,货在他们手上,我们不得不防。” “可若晚婧有事……” “晚婧再怎么说也是少帅夫人,区区一个大队部不敢拿她怎样。” 刘瑾眉头紧锁,良久才又问道:“你找的人可够分量?” “够。若他亦空手而归,我们也只有硬闯了。” 两人又说了些话,李凌瑞才急急告辞回港口去,刘瑾从李凌瑞的话中得知就在林晚婧被带走之后,恒光远东集团的仓库也被人细细查了一遍,好在那批货被劫走,否则刚巧被查个正着。刘瑾当下没心思细想,如今悬着的心放下了,他忽然有些怀疑这招棋早已在李凌瑞的算计之中,只不过他未曾透露过。 再低头看依在肩头已然睡熟的人儿,方才嘴角的微笑已经敛起,只留下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起雾了,海面上一片灰蒙,雾中,他仿佛又看见了初次见面她那付倔强俏丽的面容: “这些是我们的私人财产!根据大英帝国宪法,私人财产神圣不可侵犯!” 笑意又攀上了他俊朗的面庞,他摩挲着她刚刚回暖的肩膀,悄声自语: “晚婧,如今你是我的私人财产,谁也不许伤你分毫。” Chapter 4 有备无患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下弦月褪去光华,烙在黎明前的天幕上白净的像素宣裁的影。 马蹄踏在林间的黄土路上,急如星点,扬起尘土迟迟不肯落定,出了小树林,远远已能望见御鲲台黑色的轮廓,法式古典建筑经典的双翼回廊在酞青兰的天幕前如雄鹰展开的翅膀。马背上的小兵抬手在马后又加了两遍,无花马嘶鸣一声,蹄声愈急,直往御鲲台外层层岗哨而去。 大厅里的水晶灯已经亮起,早班男仆在门廊下站着,睡眼惺忪的打理着衣襟领结。 转眼间,五花马到了门廊前,通讯兵翻身下马,翻出挎包里的信函便要往屋里去: “少帅可在?” “在,但是还没起呢。”男仆答。 “军机处急电,无论如何请少帅立刻过目。” 牛皮纸的信封上,“急电”二字虽潦草却清晰可辨,封缄位烙着军机处的火戳,余温尚存。男仆面露难色,虽说他大小也算个领班,但论资排辈也就是个见习生罢了,天色这样早便叫醒少帅这种事他是断然没有胆子做的。听见马蹄这样急,老管家料到有事,忙简单穿了外衣出来,见门前两人僵持着,开口问道: “怎么了?” 听见管家声音,小男仆赶忙转身,恭敬喊了声“师傅”,将信筏双手呈上。老管家结果信筏瞥了一眼,抬手便在小男仆额前敲了下,正色道:“下次这样的事要赶紧通报,若迟延了,少帅怪起来有你受的。带小兄弟到后面休息着,少帅那里我去叫。” 明明是被敲门声叫醒,但醒来之后细细听着门外却又没有了声音,刘瑾只觉得恍惚是在梦里,一转眼,却见林晚婧枕着他的手臂睡的正熟,蚕丝被极为轻柔却很是保暖,许是夜里热了,此时她大半个身子在被子外露着,脖颈肩背上满目是前一晚他放肆留下的痕迹,经过一夜的沉淀,这些印记在她羊脂玉般的肌肤上呈现出撩人的胭脂色,他抬手轻抚,她却毫无察觉。刘瑾哑然,原本只想稍稍放纵一解大半年的相思之情,谁料引子燃起来便一发而不可收拾,这么看来新做的洋装她今天是穿不了了,待她睡醒来必定又得责备他。但是转念一想,既然横竖都要被责备了,又何苦为难自己呢?这样想着,刘瑾探过身子打算一亲芳泽。敲门声又起,这次林晚婧也听见了,眉头微微动了动似要醒来。 老管家敲了半天也不见动静,犹豫许久终于决定叫两声试试: “少帅,您醒了么?” 这一次,林晚婧隐隐约约是听见了,迷糊的抬手揉揉眼睛,呓语般问道:“怎么了?” “没事,天还没大亮呢,你接着睡。”偷袭未能得逞,听门外管家似又确有急事,刘瑾只得悻悻作罢,抬手撩开她落在脸颊的几缕发丝,又在那微红的脸颊上落了记浅吻,这才起身合了睡袍开门去。 门一开,不待刘瑾开口,老管家已将急电呈上: “少帅,军机处送来急电,说是要您务必立刻过目。” 刘瑾接过信筏一语不发的撕开,目光在信纸上扫过,眉头渐渐簇起,末了将信纸草草塞回函中:“备车。” 林晚婧睡醒的时候,身畔的床褥自是凉透了的,恍惚间记得是有谁来敲过房门,只是这记忆像是许久之前,又飘渺的如同是在梦里。她又躺了片刻才坐起身来,腰背传来一阵酸痛,**的久久不愿动弹。睡衣还在几步外的梳妆台前摊着,记忆闪回,她想起了前一夜他三分渴望七分迷醉的眼神——他原本只是说想看看伤口的,可是待解开袍子,落在肩上的确是他灼热的吻,她试图阻止,但那吻已顺着她的脖颈一路攀上耳际,所过之处留下难耐的**。他将她刚刚梳好的长发解开,柔顺的黑发散开来。 “我都让阿玲去睡了,一会儿可没人帮我梳头。”林晚婧抗议,但她试图压抑的喘息却让这声抗议听起来充满诱惑。 “那就别梳了,我更喜欢看你这样。”刘瑾沉醉在她颈间,话音刚落便将她抱进自己怀里,羊脂玉般温润白皙的肌肤尽现,如仲夏夜中的栀子花般在他怀中盛放。 敲门声起,林晚婧将被子拉高了些,阿玲同管家一起进来,管家瞥见窝在被子里的林晚婧,会意的鞠了个躬退出门去,房间里只留下阿玲一人。 “今天福叔怎么也跟进来了?” 平日里伺候起床都是女佣们的事,男佣们鲜有自觉来的,特别是像福叔这样的大管家。 “福叔担心先前来喊少帅起床吵着您,特地来跟您赔不是的。”阿玲边回答边递了清水给她,而后往衣柜去帮她准备今天要穿的衣衫。 林晚婧轻轻“哦”了一声,刚饮了半口水边听着阿玲又问:“小姐,昨晚可还舒服?” 未咽下的半口水呛进鼻腔里,见林晚婧猛烈的咳嗽,阿玲忙放下手里的衣物来她身边帮她舒气。 “你这丫头是越发的嘴碎了,这样的话也问的出口!” 听林晚婧责备她,阿玲倒是懵了,眨巴着烟看着她,半天才申辩道:“小姐,阿玲这是哪儿问错了?您昨晚盖的被子是夫人特地托人送来的,说是蚕丝的被子睡着特别舒服……啊,难道是您盖的不习惯?” “不……不是……睡的很舒服……你就当我刚才什么都没说吧。” 知道是林晚婧曲解了她的意思,阿玲也并不多问,话锋一转:“小姐,今儿外面不是很冷,您看看是穿这身水蓝色莲花云妆缎的呢,还是穿这身白底绣雕玫红小牡丹的?哦!要不还是新做那套藕荷色织金凤尾的吧,昨天改好送回来了,我去给您拿。” “等等,”林晚婧唤住她,“为什么给我选的都是旗袍?我那套新作的洋装前些天不是刚拿回来吗?” 阿玲哑然,半晌捧了梳妆台上贵妃镜递给林晚婧:“小姐,您现在这个情况……穿洋装合适吗?” 镜中人如瀑的黑发披散在肩上,偶有几丝拂在胸颈之间,发丝下是深浅不一的斑驳吻痕,特别是在耳根下放那一枚,足有铜钱大小,殷红的像熟透了的车厘子。 林晚婧气结,看着镜中的自己咬唇问道:“刘瑾人呢?” “少帅一早就被军机处的急件召回去了,走的时候天都没亮透呢。少帅走的匆忙,连前几日连夜审的文件都没带,还是打电话回来让阿标送去的。听阿标说,海军司令部那里这会儿子气氛可紧张了,将领们一个个跟黑面神似的。”阿玲说着,又将方才挑选出来的两件旗袍望林晚婧面前送了送,“小姐,穿哪个?” 难怪阿玲给她挑的全都是立领的款子,林晚婧这会儿算是全明白了,仰天哀嚎一声,随手拿了水蓝色那件,赌气般掀开被子下床,阿玲忙抽了一旁的薄毯给她裹上,贴心细致的令她没有任何发脾气的理由。 “小姐,既选了这身样式,何不配少帅前些日子送您的南海珠?”阿玲说着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捧出个锦盒来,象牙扣抽开,盒子里呈着一条玉色珍珠项链,润色均匀,个头对称,正中一枚足有核桃大小,完美的无可挑剔。 林晚婧瞥了一眼便别开头去:“谁要戴他送的东西!” 这句话让阿玲犯了难,半晌才开口:“小姐,那咱不配东西了吧?您这已首饰匣子里怕没有哪个不是少帅送的。”话毕,她又眼睛一转,抬手摘下自己脖子上的玉扣,“要不小姐您戴我这个吧,不是少帅送的,是阿玲家祖传的。” 落在手心里的白玉扣细腻润泽,串着红丝线倒有一种极致的优雅。 “这贵重东西我可不敢接!你还是自己戴着吧!”林晚婧将玉扣重新塞回阿玲手中,“得了,你说戴哪个就戴哪个吧,反正只是去个茶话会罢了,了不起就是少被人夸几句。” “那……要不咱还是穿洋装吧?找不到夸头,让她们羡慕着也不错!”阿玲恍悟。 “你这丫头,再拿我开心我可真生气了!”林晚婧搡她,而后自己扣上了领后的盘扣,“我还是赶紧找人把你娶走了罢,到时候我得取笑回来才是!” “那不成,有人要娶,阿玲也得肯嫁才行!”阿玲在梳妆台上翻找了一番,却不见头梳的踪迹,“许是昨晚把梳子落浴室了,我去拿,小姐您等着我啊。” 林晚婧应允,自己则站起身往露台去,不远处的海湾里,阳光洒在海面上化开粼粼波光,院子里很是安静,除了雀鸟婉转的啼鸣便只有卫兵巡岗齐整的脚步声。身后,阿玲已拿了梳子回来,正打算请她回屋子里梳头。 “阿玲,我怎么觉得今天的卫兵数量比之前多,是我之前从未关注吗?” “您这么一说,我倒真觉得是呢!一会儿我找福叔问问。您先进来梳头吧。” 不及进屋,炮声惊雷般响彻四野,声响从海上来,伴随着细切的哗哗水声,似是千金重的石头砸进海中。阿玲惊叫着蹲下身,林晚婧虽说是受了惊吓,却极力克制着未曾惊叫失态,不等二人反映过来又是数声炮响,待炮弹激起的浪花纷纷落定,整个世界仿佛霎时间寂静了,静的一声鸟鸣也听不见。 炮声过去后许久,阿玲站起身却见林晚婧面露忧色,以为是她受到了惊吓,忙上前询问:“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我没事。”林晚婧摇头,“快去问问这是怎么了,是什么地方在鸣炮。” 阿玲应声,转头刚出卧室门便在门口撞上了刘瑾的副官李承泰。见着林晚婧,李承泰立刻稍息立正,恭敬喊了声少夫人。林晚婧之前见过李承泰,在刘昂安排那个马屁拍的响当当的副官之前,李承泰一直不离刘瑾左右的,说到亲信,整个海军部怕是除了陆沧瀚之外就属他李承泰了,只是自婚后她便没再见过这位李副官,偶然问起刘瑾,他也只说是安排去当了别的差,不做旁的解释。 “李副官不必拘礼。”林晚婧走近他,“许久不见,李副官可是另谋高就了?” “少夫人别拿承泰说笑了,承泰一心跟着少帅做事,日月可鉴。” “你都知道我是逗你的了,这样认真作甚。”林晚婧笑起来,“方才那炮声是怎么回事?” “只是少帅在海上演习罢了。” “演习?听这炮声可是近呢,少帅怎么会安排在这近海演习?” “这个中情况承泰也不清楚,但确是演习罢了,还请少夫人放宽心。” 虽说李承泰是有段日子不在刘瑾身旁做事,但如今即是回来了,还特地安排来御鲲台戍守,说明刘瑾仍是信他且敢重用他的,他说不知道,林晚婧断是不信的。见李承泰不肯多言,林晚婧便也不再追问,放了他做旁的事去了。 待李承泰离开,林晚婧在梳妆台前坐了让阿玲给她梳头。牛角梳一下下摩在头皮上,梳顺了她黑柔的长发,却将她心中的疑云越梳越重。见她脸上的忧色有增无减,阿玲开口问道: “小姐您可是在担心刚才那几声炮响?李副官既说是演习,您也就别太担心了。” 演习?那炮声这样响,连窗户都被撼动哗哗颤抖,连御鲲台都听得如此清晰,整个鹭洲城恐是都被震颤了罢。凭她对刘瑾的了解,他是断不会在这样近的海域安排演习的,若真是演习,炮声又岂能草草几下了事? “刚才李副官的话你信?”林晚婧问,不待阿玲回答又自问自答,“我是一个字都不信的。你帮我多留意留意今儿早上可有我家的电话来,若没有,吃了午饭先回家一趟。” 阿玲应了声是便不再说话,林晚婧顺手拿过盒子挑珠花,银针倒立,在她的指尖戳下一星血点,她却不喊痛,蹙眉看指尖的血珠子凝成了芝麻大小,由她白皙的肤色衬着像颗剔透的珊瑚珠子。 直至吃午饭,林晚婧都没有接到过家里来的电话,唯一的一通电话是李凌瑞打来的,说是今天早餐陆军查了1号仓库,一切正常。但就是这通电话还是李承泰接了再转述给她的,这种过度保护的感觉已经远远超过了紧张,而近似监禁。林晚婧看着满桌饭菜兴趣缺缺,随便拨了几口之后便叫了阿玲准备出门,谁知刚走到廊下,主仆二人又被李承泰拦下了。 “少夫人可是要出门?” “嗯。” “该不是要去仓库吧?” “夫人早前同叶家小姐约了下午打牌,少帅可是交代了这也不准去?”阿玲问的咄咄逼人。 “这个……少帅倒是没有交代的,不是去仓库就好。”李承泰想了想,“那请少夫人稍安勿躁,待我调了车来送您去。” 林晚婧点头应允,方才李承泰说刘瑾没有限制她出门,那便是说其他的事确实都是刘瑾交代过的。她伏到阿玲耳边轻语了几句,末了又不放心的多问了句:“记得了?” 阿玲将头点的似鸡啄米一般应到:“记住了。” 话音刚落,阿标已将白色轿车停在廊下,李承泰从副驾驶座上下来,拉开后座车门等林晚婧上车。 “你不是说安排人么?人呢?” “少夫人且放心,都安排好了。”李承泰倒是胸有成竹,“可是去叶府知燕楼?” 林晚婧点点头,却见李承泰朝车窗外的侍官比了个手势,花园门边的两辆军车缓缓启动,一前一后向门外去,阿玲不由得膛目: “就陪少夫人出门打个牌罢了,至于动这样的阵仗吗?” “少帅交代过,非常时期,有备无患。” Chapter 5 钻了空子罢了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办公桌上的午餐一口没动,烟缸里的烟蒂倒添了许多,刘瑾背着手在整墙地图前站着,面色阴沉不发一语。 应召而来的魏弛与蔡保霁二将到了门边,踌躇着喊了声少帅才垂首进了门里,而后便在刘瑾身后站着冒然不敢开口。良久,刘瑾才问了他们第一句话: “谁让你们开的火?” 蔡魏二人对看一眼,魏弛答道:“是我。当时德光舰与德武舰皆传报富华三号船员用机枪向我船扫射,试图突破封锁,情况紧急,我才下了开火指令。而且……而且少帅您也说了,不惜一切代价要拦下匪船,所以……” 刘瑾叹了口气,他料到会是这样的答复。魏弛与陆沧瀚都是他在学校时的好友,魏弛比他低一届,作为将门之后,他的果敢英勇确有将帅之风,否则也不能年纪轻轻便担上海军中将一职,只是比起陆沧瀚而言,他的性子过于急躁,勇有余而谋不足,因此刘瑾才常年将他留在外海巡防。 “辅良啊辅良,你真是……”刘瑾转身指着他,手指点了两下却没了下文,半晌才又开口问道,“人呢?!” 这次,魏弛沉默许久才回话:“跟……跟丢了……” “这样还跟丢了?!” “但应该已经负伤,命丧大海了也说不定。富华三号右舷中弹之后,贼人跳海逃生的时候被我军枪弹击中,落水的时候确有大片血水扩散。” “找到他。”刘瑾这话是对蔡保霁说的,“给我调动近海舰只,找到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炸成灰了也给我捞出来!” 副官送了茶水进来,殷勤的递到刘瑾手中,末了还提醒一句:“少帅,时间差不多了。”见他似还有话要说,刘瑾挥手让魏蔡二人先出去,两人离开之后,副官果真凑近了他:“少帅,陆上将那里又发了电报来,请求回港戍防,您看……” 这已经是早上到现在的第五封电报,刘瑾伸手接过,没拆封便丢在了桌上:“不准。让他给我在外海好好盯着许复森那只老狐狸,粤省海军若敢动一下,便给他好看。” “诶,是。”副官小心查看这刘瑾的颜色,见还算平和,又开口道,“少帅,您看啊,现在粤省海军刚组建,又只有那么区区五条枪,想必是不敢同您叫板的。眼下这龙门寨才是燃眉之急,您不如调魏中将去外海,让陆上将回来协助您布防,也好给您分忧,不是吗?” 刘瑾听罢,扬手将茶杯甩了出去,茶杯撞在墙上炸裂开来:“谁给你的胆子谈论军事?回你的位置上去,这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二次!” 副官汗如雨下,他还未见过刘瑾发火的样子,软着腿应着是退了出去。待他离开,刘瑾眯着眼思量起刘昂给安排的这位副官来:虽说油腔滑调,但确是有几分胆识,在这个时候送到秦磊这样的人来他身边,他倒真想看看刘昂究竟在打怎样的如意算盘。 自从刘道麟权分三子关门谢客,市政总署已经许久没像今日这般戒备森严了,高级军官将领频频进出,五步一哨十步一岗,便是隔着几条街也能感受到超乎寻常的压迫感。二楼宽敞的会议室里,主座还是空着的,主座右侧坐着刘昂麾下陆军四师十八旅主将,刘瑾领其麾下海军四师陆军三师将帅坐主座左侧,因海军常年在远海戍防往返不便,刘瑾麾下将领并未全员到期,就阵势上看确是比刘昂一侧单薄许多。见刘瑾来,满场将帅皆起身相迎,唯有刘昂淡然坐着,右手执着茶碗盖子悠闲撇着叶沫。刘瑾也不计较,从容在他对面坐了,目光在他的阵营里转了一圈,嘴角慢慢勾起一丝笑意:刘昂手中原没有这样重的兵权,如今他手中的陆军四个师原都是在刘道麟帐下听令的,只是刘道麟耐不住耳旁风吹,再加上刘瑾的势力同号召力越来越大,刘道麟这才收了刘昂手中的鹭洲近卫师,改派了四个陆军师给他统领。刘昂身边那些熟悉的面孔原都是他的座上宾。这抹笑刘昂用眼角的余光是瞥见了的,心中微颤却还是强装镇定巍然不动的坐着。 “诸位将军别来无恙。” 刘瑾话音刚落,刘昂身边“蹭”的站起个人来,胖圆的脸,八字胡随着他嘴唇开合一颤一颤:“劳烦少帅挂心,都好。” 一见他,刘瑾嘴角的笑意更浓:“冯师长好久不见,可还在漳壇守着?” “那是自然的,漳壇可是我老母的故地,不由我冯德璋守着可说不过去!”冯师长嘿嘿笑起来,“只是可怜了我那女儿,前些日子同她母亲去探望我,回来身上就起了红疹子,抓挠的厉害。” “漳壇本就湿热,令千金年纪小,自是更是娇弱些。”刘瑾顿了顿,又道,“内子也怕湿毒,据我所知她手中有味除湿热的方子,药草都是她亲采亲晒,等平了龙门寨,我让她送些到你府上去。” “哦?即使如此,冯某先谢过少帅了!” “冯师长客气。”刘瑾摆摆手,“对了,年前同赣洲和南徽的和谈可有进展?” 大半年前,赣州突遭山洪洗劫,耕地尽毁,颗粒无收,赣州军需一时吃紧,刘瑾见机提出联盟方案,表面联谊,实质蚕食,但之后这件事刘道麟便让他交给了刘昂,他也就没再过问。 “嗨,哪儿有什么进展呐!米面粮油运了不少过去,字倒没签一个回来,真拿我们当活菩萨了!”冯德璋还想接着说,却听得刘昂干咳两声,他听出刘昂不悦,悻悻收了声。 “没事,我最近确是太少关注了,迟些时候再找你细谈。”刘瑾找了个台阶给冯德璋下,目光转向刘昂等他开口。 刘昂将茶盏放在桌上,开口道:“父帅既然交代过大哥把心思放在海上,陆上的事便不劳大哥费心了。倒是今早枪炮都用上了,现在可有好消息通报?” 刘瑾习惯性的转动无名指上的婚戒,魏弛刚要回话却被他止住了:“好消息是船拦下来了,坏消息是人丢了。” “这算哪门子好消息?”刘昂笑问。 “对于我来说是好消息,我的任务是把船拦下来,至于人……那本就是你的职责。”刘瑾的脸色慢慢沉下来,“我倒想问问你,让你找人盯紧他,你却让他上了船。是你的人当差偷懒,还是你的心思根本就不在这里?” 刘瑾一语中的,李凌瑞放出的消息终于传到了刘昂耳中:1号仓库即将有贵重物品入库,届时1号仓库将交由英军守卫,轻易不得入内,而刘瑾将借由此时转移军火。当日一早,刘昂便调集重兵大张旗鼓搜查1号仓库,几乎调用了鹭洲城内外所有可供支配的兵力,折腾了一上午最终空手而归,一切都如李凌瑞所料,不差分毫。 “一时疏忽被他钻了空子罢了。”刘昂答,底气略显不足。 “空子……”玩味着这两个字,刘瑾忽然拍桌而起,“你能叫人把晚婧关在审讯室里12个小时滴水不进,却让个现行犯钻了空子,真有你的!” 在场众人皆是一震,而后纷纷侧目刘昂,他们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目光里写满惊异与好奇的等待刘昂的回答。刘铭到门口时正看见这僵持的场面,忙快步往刘瑾身边去: “大哥,别动气,这件事容后再说,今天这场面不合适。父帅马上到了。” 远远的确是已听见走廊上侍官纷纷的呼声,此起彼伏的“大帅”一声比一声响亮,刘瑾其实并没有找刘昂理论的意思,只是不爽他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才扯了这事吓吓他,如今看着他垂首挫败的模样,心中确是痛快了。 Chapter 6 才不稀罕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兵车本就速度慢,再加上车型庞大,穿过市区的时候难免拥堵。林晚婧到畔江道叶江雄府上的时候,牌局已开了半晌,院中小楼的别致的半露台式厅子里,人手不多不少刚好八桌。见贴身女佣曹妈妈领着林晚婧进来,叶家小姐赶忙起身相迎: “今日怎么来的这样迟,都以为少夫人您不来了呢!” “秋曦姐姐亲自相邀,我怎么有不来的道理,”林晚婧莞尔,“只是这路上车多,给堵了多时,想着赶不上可心急死了。” 鹭洲坊间曾传颂过这样一个故事:年轻貌美的大家闺秀因一张报纸上的照片坠入爱河,只身远嫁西南为将军夫人,只可惜天妒英才,青年将军战死沙场埋骨他乡,姑娘便净身回乡誓不再嫁,堪称鹭洲贞洁烈女典范,这个姑娘便是鹭洲近卫师师长叶江雄的长女叶秋曦。 “你瞧你,那日随口一说,你倒还真‘姐姐’‘姐姐’的叫上了!” “可不是么,秋曦姐姐比晚婧年长,叫声姐姐那是情理之中的,莫不是姐姐嫌弃我这个妹妹不成?” “看你这话说的!我都不知上辈子修了怎样的福分今世才让我得了个你这般乖巧的妹子,疼都来不及,哪儿门子的嫌弃呐!”叶秋曦笑起来。 “大小姐,少夫人即是来了,您两位何苦站着聊,不如坐下来边玩边说可好?”曹妈妈极会看脸色,此时已搬来了椅子请林晚婧入座,只是牌桌边满着她一时也不知该放哪儿,端着椅子踌躇着。 “少夫人您到我这儿坐,我这位子今儿是极旺的!”同桌的一位太太让出位置道。 “少夫人还是来我这儿坐吧,我这儿通风,景色又好,可舒服呢!”对坐的太太见被人抢了白,边开口边来拉她。 “大家伙儿都别忙了,晚婧今日只是来姐姐这儿讨口茶吃,我这人本来人就笨,打牌什么的更是学不会的,别搅了太太们的兴致。”林晚婧婉拒道,“若实在看不得我在这儿偷闲,我便跟个风买个马什么的凑凑热闹罢。” “晚婧你怕不是学不会,是不愿学吧?姑母可说早前在家里,你若是围观牌局定是要被少帅拉走的,他不愿你学,你只是不学,否则你这般聪慧伶俐哪儿有学不会的道理。”叶秋曦示意曹妈妈将椅子摆在自己身旁,“也罢也罢,少夫人既说不打,那咱们也就别为难她了。且去给少夫人沏了茶端了点心来。” 曹妈妈晓得叶秋曦最后一句话是同她说的,看向林晚婧问道:“不知少夫人中意哪种茶?” “呐,我知道少夫人常喝君山银针,可这样好的货色我这儿还真是没有的。不如常常我最近最喜欢的玫瑰露?拿新鲜的玫瑰花风干了沏茶喝,若对上些奶,风味更是绝佳。 “行,全听姐姐安排。” 听她这样回答,叶秋曦又朗声笑起来:“曹妈妈你听到了?快去准备吧。对了,少加些蜜,这一声声姐听得我心都酥了,若再给她吃蜜糖,还不知得甜到什么地步去!” 曹妈妈应声出去了,刚巧同李承泰擦身而过,见李承泰进了屋,林晚婧眉宇间攀上了几丝不悦:“你进来做什么?” “外头都部署好了,这便进来瞧瞧可有可疑人物。” “能有什么可疑人物?是不是要我让太太小姐们都拿身份证件出来,若是带了男侍来的,通通交给你搜个身,你方才能放心?”林晚婧话中带着气,但李承泰显然是没听出来,耿直答道: “能这样自是最好的。” 林晚婧气绝,虽说她对李承泰是了解些,刘瑾也常垮他办事稳妥谨慎,没想到却是这样一块榆木疙瘩:“什么最好?!你若真要查,我也就不在这儿呆了,你押我去海军总署,我倒要问问刘瑾他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李承泰知道林晚婧生气了,嘴巴动了动半天憋出一句:“少帅……不在办公室……” 一句话,林晚婧是彻底不知怎么回答了,叶秋曦噗哧一声笑出来,见林晚婧气鼓鼓的小脸通红便知道她真是气着了,忙开口来打圆场:“好了妹子,你这位副官模样清秀的倒是直爽的可爱,想来是第一次随你出门太过紧张了罢,不生他的气,啊?” 林晚婧仍是气的,斜了李承泰一眼没好气道:“出去。” “这位小哥,你也看到了,这厅子里的全是女眷,我一寡妇,也是不方便招待男宾的。要不你先带你的兄弟们到后头喝水休息着?我这儿说什么也是师长府上,断不会任人胡来的。”叶秋曦招手叫来了管家,交代道,“且带小兄弟到后厅休息,他带来的人也都好生招待着。” 虽说李承泰耿直的有些木讷,但叶秋曦给他建了这样大一个台阶他还是懂得下的,对着林晚婧一敬礼,忙不迭的跟着管家溜了出去。 “人都给你打发出去了,你眼不见为净,也就别在这儿生闷气啦。”叶秋曦拉着林晚婧坐下,“这非常时期难免不叫人紧张,少帅这是也是担心你,生怕你个闪失。这样的宠爱,旁的人想要还要不来呢。” “这样的宠爱我才不稀罕呢!谁要谁拿去!” “即便是想要,也要少帅肯给才是。只怕他肯给了,你倒舍不得了。” “巴不得呢。也不知道他今天犯什么混,给我找个副官跟着,跟笼子里的金丝雀似的,再几天肯定得被他憋死!” “阿弥陀佛,这种话妹子你还是少说吧!若是给少帅听去,指不准谁又该肝儿颤了!”牌局重新摆上,叶秋曦眉目一喜,自是摸了一手好牌,“妹子,刚才不是说要买马么?可想好了买谁的马?” “都在姐姐边上坐了,自是买姐姐的马。”林晚婧凑近瞄了一眼。 “诶,那今儿下午这牌又没啥打头了。”上家太太叹了口气,“这少夫人在哪边,哪边准是赢的,这可是惯例。” “要我说哪儿这么多惯例啊,根本就是你们让着我,哄我开心。”林晚婧终于是笑了,“今儿下午谁都不准耍心眼让着谁,便当我不在这里,好好玩。” 林晚婧本就看不明白牌局,再加上心中有事更无心思细看,牌过三巡便觉得乏了,随便找了个借口做到窗边沙发上看风景去。正是燕返时节,玄色倩影驾驭那对轻盈的翅膀在花树间肆意挥霍过剩的精力,灵动轻巧的双眼的很难跟上它们的速度。和风吹拂,风中绵绵的夹杂起雨丝来,燕子灵巧的身姿在雨间划过,似有那么一个瞬间确将雨幕剪断了一般。“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这两句林晚婧钟情许久的词句如今应着这景却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味道。都说这燕子是忠贞的鸟儿,却不知这楼前的一巢雨燕可否也同楼中人一般念着旧情不肯离去。 这厮想的出神,几步远的牌桌上激战正酣,又一圈终了,与叶秋曦同桌的一位太太才摸了牌便是一声叹息:“今儿这手气臭的呦,真是没法儿打了!” 她对桌的女人笑起来:“杨太太,要我说您那不是手气臭,是这心思没在牌上呐!我就看你的眼神啊总在少夫人身上跟着,亏了是位女子,若换做是男人,叫少帅看见了可有你苦头吃!” “我这不是瞧着少夫人今儿这身水玉色的旗袍标致么,想给我家姑娘也弄一身。”杨太太略显不好意思的笑了,“不过这衣衫可是会挑人的,少夫人出落的标致,自是穿什么都好看。这生完孩子身材都没怎么变的,可是羡慕死人。” “晚婧妹子长大标致那是这鹭洲城里外都公认的。今儿这坐的都是熟人,我便说句不合规矩的话,得亏是少帅下手快,若再晚十天半个月的,这鹭洲城里的少爷公子们指不准得打成什么样子!”叶秋曦也插话。 林晚婧依稀听的是在说她,站起身款款回到桌边:“我这才离开多大会儿啊,这边拿我开起玩笑来了。我看看,这是谁赢了?” “可不敢开你玩笑呢!我们这儿说你同少帅那叫一个般配,羡煞旁人呐!”叶秋曦也不挡牌,通通亮给她看,“茶可喝的习惯?再叫人给你续点儿水吧。”她抬头要招呼曹妈妈来,四下环顾一圈,纳闷道:“晚婧,跟着你的那小丫头呢?好像许久没见着她了……” “是呢……方才她同我说要去方便,我便许了她去,这会子还没回来……该不是宅子太大走丢了吧!” “你可别磕碜我了,比起你那御鲲台,我这宅子加上院子可还抵不上一半!”叶秋曦边说边对曹妈妈挥了挥手,“去叫李副官来,他家少夫人有话问他。” 李承泰应召而来,在门口立了半晌才垂着头进到林晚婧跟前,低低喊了声少夫人。见林晚婧还是不打愿意打理他,叶秋曦便替她开了口: “你家少夫人问你,可曾见到她那丫头阿玲出院子去?” 李承泰想了想,摇摇头:“不曾有兄弟报备过这件事,定是没离开这院子的。” 林晚婧心中松了口气,面上却还得不动声色的轻轻哦了一声:“那就别管她了。那丫头今儿一早便说睡得不好,许是在哪个角落偷闲犯懒呢。反正也没什么事找她,随她去吧。” 听她这样说,叶秋曦示意李承泰先出去,转头又进到了牌局里:“妹子你对下人是真好的,对李副官便也别太苛刻了,不管怎么说也是听少帅的命办事,你何苦为难他呢?” “姐姐说的是,只是这会儿心里还不爽快罢了,过些时候就好了。”林晚婧应声。 “那就好,想来妹子也不是小心眼的人。我让曹妈妈备了些鲜花饼,姑母说上次拿去的你说好,我便又做了些新鲜的,一会儿就来。谢就别说了,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林晚婧口中应着好,心思却早已不再茶点上,她一早确是让阿玲想办法回家打探消息,可如今李承泰却说没见她离开叶府过,难道这丫头插了翅膀飞出院去了不成?牌局转了三巡又三巡,眼见太太们兴致缺缺似要散了,林晚婧终于有些坐不住了。 “妹妹别急,我找人帮你去寻寻她,你且在这儿再等等。”叶秋珞宽慰她,抬手刚要召唤曹妈妈进门,却见曹妈妈已经领着阿玲回来了。 阿玲抬眼怯怯瞥了林晚婧一下,垂着头蹭着步子匆匆回到林晚婧身边,唤了声大小姐便不支声了。 “你这丫头跑哪里去了,让少夫人等的好生着急!”叶秋曦责备她。 “你不是说去方便么?这大半天的,再不回来我可找人捞你去了!”林晚婧也跟着嗔她。 “对不起大小姐,我走到后院廊里,闻着花香想坐下歇会儿,可是风吹的舒服,不知怎么的就睡着了。”阿玲低声回答。 “可不是嘛,少夫人,我找到这丫头的时候,这丫头倚着廊柱子睡的正沉呢,连方才飘的那阵子雨都不知道,身上的衣服潮漉漉的。”曹妈妈补充道,末了还教训阿玲一句:“下次可别再这么睡了,自己病了不说,还得让你家主子跟着操心!” 林晚婧闻言,这边上前将阿玲拉到身边,握了她的手进自己掌心,那只手确如她担心的一般冰凉:“曹妈妈说的极是,你这丫头这样睡了一下午,没感觉哪儿不舒服吧?” 阿玲猛的摇头,顺手将一份报纸塞进了林晚婧手里,林晚婧愣了愣,终究是明白了她的意思:“没事就好,烦请曹妈妈带这丫头去擦擦身子。” 曹妈妈领着阿玲走了,林晚婧则回到茶桌边同刚离开牌桌的太太们一道喝茶休息,手中的报纸是当日的,她只看了一眼头版头条,思绪便被绑在那几个醒目的大字上在无法转开:头条的位置用加粗放大的字体写着“龙门寨廖家策反,鹭洲军二级戒备”。 Chapter 7 不让须眉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回程的路上林晚婧一直想着阿玲同她说的话,神色忧虑. 阿玲说她出了叶家院子,叫了辆黄包车直奔敬山道,可是敬山道19号已然戒严,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她同戍守的兵士周旋了许久最终没放她进门,但若说收获也是有的,莫织冬许是听见她的声音,从窗口放了波斯猫“雪绒”出来,雪绒脖子上挂着老夫人的佛牌,上刻“平安”二字,这许是要对林晚婧说的话:家中一切安好,勿念。 既进不了家里,阿玲只得作罢,转头去了二姨太以珊的医院,可她的同事却说她已经两天没来上班了,连个口信都没有。 刚下车进了大门,琼鸽已经迎上来接过林晚婧的披肩:“少夫人回来啦?今儿的手气可好?” 话音刚落,她看见阿玲朝她使了个眼色,她立刻领悟了个中意思,收了轻快语气又问:“晚饭已备上了,少夫人您是先歇会儿,还是直接用餐?” “这样早?”林晚婧停下脚步:“少帅回来了?” 琼鸽揣摩着林晚婧的语气,小心翼翼回答: “刚回来了,但是才进门又被电话叫走了……” “哦……”林晚婧沉吟片刻,“那吃饭吧。” 餐桌上依旧是四凉四热的标准配置,醒目的位置还放着一碟精致糕点,不等林晚婧问,琼鸽已将那糕点端到她跟前: “这是方才少帅专程送回来的,说是您最喜欢的云鹭宾馆西厨做的。” 林晚婧点点头,在椅子上坐下打量了一圈桌上饭菜,道:“琼鸽,你与阿玲一道坐下吃吧。” “诶?!”琼鸽惊异,“可是今晚的菜式不合口味?” “不是。”林晚婧笑着摇摇头,“下午在叶小姐哪里吃了些糕点,这会儿不饿,这么多饭菜我一个人也吃不完。对了阿玲,你帮我叫李副官来。” 阿玲应声去了,琼鸽还在原地踌躇着不知该不该坐下,直到阿玲领着李承泰进来。李承泰依依旧抬手敬了个标准军礼:“少夫人,您找我?” 见他这样子,林晚婧不禁任俊,看来今天下午发脾气确是吓着他了:“不用这样紧张,坐下一起吃饭吧。” “这……这怕是不合规矩吧……” “少夫人让你坐你便坐,这样多废话作甚!”阿玲将他拖到座位上一把按下,而后自己走到另一侧拉着琼鸽就坐。 且吃且聊,林晚婧对住在这个屋檐下的佣人们了解不少,琼鸽说璎珞似是傍上了个大户,少帅许了她离职,还说能找到好人家是值得高兴的事,让她不用太记挂御鲲台,若将来想回来了回来便是。 琼鸽还说最近有佣人在市集上碰见她,说是她如今穿的用的那是考究的多了。林晚婧听着只是笑笑不说话,她无意打探别人的私事,虽说有些不可思议,但总归是喜事一件。 饭局将尽,李承泰终于是忍不住了,放下碗筷站起身: “谢谢少夫人款待。少夫人可是有事要问承泰?若有,开口便是。” 林晚婧没开口,阿玲倒忍不住了:“你这块木头,怎么总这样扫兴!” “阿玲!”林晚婧止住她,转头看向李承泰,“李副官请坐,不瞒你说,我确有事情要问你,还请你先坐下。” 李承泰踌躇片刻后还是贴着椅边坐下了,只是坐的并不安稳,仿佛屁股下是万千芒刺。 “李副官是直爽人,我也就不绕弯子,有话直说了。”林晚婧开口道,“你且告诉我,是不是我家出了什么事,少帅怕我被牵扯进去,才让你这般看着我?” “这……”李承泰一听,眉头便蹙了起来,良久才憋出一句话:“少帅不让说。” “好吧,你也是听差办事,我不为难你。我猜,若是猜对了你点点头,便也不算你说的,如何?” 李承泰又是一阵沉默,半天点了点头。 “龙门寨策反,廖家兵叛变,可是我家同这事儿扯上了关系?” 林晚婧期望听见李承泰否认,但他却沉默着,额头上渗出密密的汗珠,便是这样的沉默犹如一盆冷水将林晚婧浇了个透。 “扯进这事儿的,可是我那个让人不省心的妹妹晚盈?” “少夫人您别问了,我真的不能说……” 听李承泰这样回答,林晚婧心中已有了个大概,她拿起手边的水杯呡了一口,杯中清水却在她手中微微震颤——她的手不住颤抖,便是连稳稳放下水杯也做不到,杯脚在接触桌面的一瞬歪斜,清水洒出来,沿着桌边滴成一道细流。阿玲见状忙起身拿了软布清理,她清楚看见林晚婧全身都在微微颤着,但却还是强装镇定的开口道: “我最后问你,我妹妹可是真如报纸上所说遭人掳走?还是说她根本是自愿去的,投敌叛变?” 林晚婧的最后四个字说的很轻,但李承泰是清楚的听见了。 “少夫人,如今即是对外说了林二小姐是遭人掳走,您也就且听且信了罢。”李承泰站起身,“若少夫人没别的事,承泰先退下了。” 林晚婧不答话,阿玲替她挥挥手示意李承泰先行离去。李承泰走到门边,却听得林晚婧话音又起,那声音似是回荡在空谷之中又仿佛飘在九天之上: “少帅何时回来?” “少帅说,今晚许是得晚些回来,让您先休息,不用等他。” 李承泰出去了,阿玲收拾完水渍站起身来,却见林晚婧目光空洞的盯着桌上的银盘,那银盘反射的灯光映进她眼底,仿佛又放大了无数倍…… 黑色轿车才进了御鲲台的第一重岗哨,李承泰已经在门廊下侯着了。迎到了刘瑾之后,他便一直随在刘瑾身后,亦步亦趋,直到进了书房。 “有事儿跟我说?” 李承泰闻言,立刻稍息立正,目光里带着视死如归的坚毅: “少帅交代的事,承泰办砸了,请少帅惩办!” “办砸了?”刘瑾眉头一簇,“怎么砸了?” “我惹少夫人生气了。” 听了这话,刘瑾心中着实舒了口气,但看着李承泰认真的表情,他故作严肃:“怎么惹到了?你详细说说。” 李承泰详中有略的将一整天的事说了一遍,刘瑾手中玩转着钢笔,神色却越来越轻松,听着李承泰说完,他的嘴角甚至扬起了不加掩饰的笑意。 “承泰,真有你的。” 刘瑾这话让李承泰摸不着头脑,不及反应过来却听刘瑾接着道:“晚婧脾气好是公认的,这样好的脾气你都能给惹急了,你小子可是真有本事!” 李承泰反应了半天,也不知道刘瑾究竟是夸他还是损他,立正稍息正色道:“承泰办事不利,请少帅责罚!” “晚婧恐怕不是生你的气,她气的人是我。责罚你作甚?” “这样的话,我还是去跟少夫人解释清楚吧!”李承泰说着转身便要走。 “等等!”刘瑾忙喊住他,“时间也不早了,你去休息吧。晚婧那里我自己去跟她说,明天保准什么事儿也没有,你放心吧。” 李承泰立在原地又想了许久,也是,都这个点儿了,若自己盲目闯进卧房去怕是林晚婧要更加生气了。这样想着,他还是改变了去道歉的想法,敬了个礼转身离开了。李承泰走后,刘瑾独自在书房里吸了只烟才回主卧,主卧的灯依然亮着,他推门而入,却见林晚婧穿着睡衣坐在白色欧式书桌前坐着,便是知道他来了也不抬头看他,看这架势确是还在气头上。于是他缓步到她身边,她站起身,刚好被他揽腰抱住: “夫人夜深不睡,可是我不回来睡不安稳?” 林晚婧试图从他双臂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但他早有准备,她越是挣扎,他抱的越紧,脸色还挂着一副一无所知的无辜模样。林晚婧知道自己挣脱不掉,只能作罢: “松点!喘不过气了!” 环在腰间的手臂确是松了,谁知下一秒刘瑾已将她抱起,随后背便触上了柔软的床垫,他的身影挡住了卧室吊顶上明亮的灯光,暧昧的呼吸离她越来越近。 “别闹,我有事情问你!”林晚婧抬手挡他,但她知道就以往的经验来说,这样的阻止是毫无意义的,只能闭上眼睛等待刘瑾的掠夺。 可是等了许久,却听得刘瑾轻笑一声,灯光重新洒在她身上,她于是醒悟过来他是在逗她,坐起身转眼又见他已站在衣柜边径自换起衣服来,前襟半开,胸膛尽现,轻而易举便能勾勒出结实的肌肉曲线,她双颊微烧,忙转开眼去不看他。见她这份娇羞神色,他玩兴更添了几分,刻意放慢了手中动作,悠哉哉问道: “夫人不是说有事问我?直说便是。” 林晚婧似是下了很大决心:“我……我问你……”正题还没出口,却见刘瑾已**着上身坐在床边。 “你倒是把衣服穿上啊!”林晚婧刚转过来的脸又别了回去。 “不要。”刘瑾拒绝,正色道:“说吧,什么事?” 林晚婧定了定神:“云柔,你真当我是你妻子?” 虽然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他确是没想到她会用这个问题发难,木讷片刻后摇了摇头,不及她发作,接着道:“我不止当你是我妻子,你还是我儿子的母亲,是这御鲲台的女主人。” 没想到否定之后会跟着这样一串大高帽,林晚婧之前准备的那些气话被生生堵在口中。 “可是为什么你总不相信我,什么事都瞒告诉我?” “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想保护你。”刘瑾叹息一声,伸手将她揽进怀里,“你是不是想问我龙门寨的事?” 林晚婧没想到他会问的这样直接,愣了愣,之后点点头。 于是他将下颚抵在她肩颈之间,她的背贴着他结实的胸膛,这样近,近的能数到他的心跳,感受到他的气息,他充满磁性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喃喃般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 “自鹭洲建州以来,龙门寨一直是父帅心里的一根刺,这件事若追溯起来故事便长了,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所以不说也罢。” 林晚婧点点头,自古以来新的政权建立势必伴随着大规模清剿与杀戮,但凡统治者是决不允许在自己的领地内有旁的与之势均力敌的势力存在的。 “一个月前射伤你的那支枪是我的配枪,当时本是拿给裴玥自尽的。你受伤之后,我命人找到她,并问出了枪的下落,她指认说枪卖给了廖凯,1号仓库附近的目击者也证实了你中枪那天确是看到廖凯仓皇离开。” “可是这样也不能说明要行刺你的就是廖凯啊,我跟他虽然不是很熟,但我觉得他也算正直,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如果开枪的人真的不是他呢?” 林晚婧问完便后悔了,就算不是又怎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刘瑾刻意避开了这个问题,短暂的沉默之后又继续道: “父帅将这件事定性为策反,要龙门寨交人,否则便将全寨定为同谋。廖勇钦自是不肯交人的,于是父帅下令封锁龙门寨周边区域,严禁任何物资进出。根据我们掌握的情报,龙门寨中本就无大型储备仓库,现有的粮食同药品储备不过够撑一周而已。可是自物资封锁至今已经将近一月,我怀疑若非守军玩忽职守,便是我军之中有人暗中接济,于是借口派兵驻防。三天前的晚上,守军在封锁区内截获四辆满载物资的马车,就在盘查马车时,龙门寨的家兵与守军发生冲突,直到天亮时还有零星交火。也就是在那天,仁心医院院长离职,与她一起失踪的还有医院仓库中大量消炎止痛药。” “所以,你是怀疑二妈也投敌叛变了?” 刘瑾摇摇头:“还不能这样说,也不排除匪人用小妹相要挟。” “是啊……”林晚婧喃喃自语了片刻,“对了,你还没告诉我盈盈的事呢!她当真是被人掳走的?” 林晚婧期待听见肯定的回答,但刘瑾的答案却令她失望了:“在你中弹翌日,二姨太仓皇来找我,说小妹失踪了,留了封信说是决定跟廖凯在一起,希望家人原谅她。那个时候局势已经很紧张了,我便让她把信销毁,找人伪造了一封绑架信向警察局报案。可是你绝对想不到,廖凯趁着那天夜里交火时逃出了龙门寨,打算乘船潜逃,我已将船截下,廖凯在弃船逃离时被辅良的部下打伤,不过到现在还没找到人。”他顿了顿,又道: “不过龙门寨的事,还有几个地方我觉得有问题。首先,守军回报截获的物资是从粤省直接运往龙门寨的,通行令与签章用的都是万利商行的名号,而且盖的印戳是你的旧章。” “什么?!”林晚婧一惊。刘瑾所说的旧章是她刚接手万利商行事物时用的那枚印章,因为刻章师傅家中的一些变故,林晚婧最初订的那枚章子并没能及时交货,她便找人随便刻了枚简章代替,两枚印章在形状与大小上都天差地别。 “我还记得你说过,那枚旧章在你去粤省找我的时候遗失了,这件事我已经同父帅汇报过,并且已经找你们家的老主顾们核对过这件事,已经证明了你的清白。我在意的是……” “你在意那枚章子丢在粤省,如今居然被用在通敌物资上,龙门寨背后怕是有更大的势力支持……” “嗯。再者,即便这些物资上确有万利商行的签章担保,也不代表可以进入封锁区,只怕军中确有接应。今日下午我在全军大会上反对立即清剿龙门寨,请求大帅再给些时间让我找出军中内应,却遭到擎宇的反对。” “你怀疑是三少爷从中作梗?” “其实擎宇一直同粤省保持这密切往来。你可记得去年我去粤省谈判时你问过,为什么去的人是我?如果我没猜错,那次派我去粤省本就没打算让我回来,他也没想到你会以身犯险把我保回来。” “那……现在父帅打算如何处理龙门寨的事?” “父帅只给我三天时间,三天后无论查出军中内应与否,都将举兵清剿龙门寨。后天清晨,我将率崇光,茂光,承光三台护卫舰沿西江而上,只要龙门寨在射程范围内,清剿龙门寨不过半天。” “那盈盈怎么办?二妈怎么办?不管她们了吗?” 刘瑾的沉默令林晚婧害怕。 “不行,不能不管她们!若是放回来了,父帅要治她们什么罪我都无话可说,但若要我看着她们为龙门寨陪葬,我做不到。”静默片刻之后,她终于道,“让我去。明天你便带我去见父帅,让我去同廖凯谈。” “不行。” “你让我去,我有办法的。古人云‘擒贼擒王’,只要廖凯让我进寨,我就有办法令他回心转意。况且,你不是也想知道内应是谁吗?”她回过身认真凝视他,目光里是他从不曾设想过的勇敢:“若不知根知底,只怕平了这个龙门寨,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寨子出现,我们若总是被动,这样的局面便要重演千万遍。” 他注视着她,目光里多了丝缕说不清的情愫,像是怜惜,又像是不舍,他靠近她,烟丝气息尚存的唇峰吻上了她的双唇,而后便听见他低低道: “对不起。” 她的嘴角无端勾起丝笑意,这本就是她自己的决定,他何来的对不起? 下午的平反大会就龙门寨一事达成了共识:“反”是一定要平的,但就“如何平”这个问题却产生了分歧。 龙门寨本就由大型村落发展而成,平民百姓众多,若真要以武力踏平寨子,恐要激起鹭洲百姓不满。毕竟谋反的只是一小部分人而已,要全寨千余百姓为这一小部分人陪葬,确是太不公平了些。 “若能直接控制廖勇钦与廖凯,或许能令家兵军心涣散,放弃抵抗,束手就擒,这样也能避免交火,伤及无辜。”胡茂晟此话一出,立刻赢来赞同一片。 “龙门寨戒严,恐怕现在让谁去都难免不让人生疑。”刘瑾十指交握,姿势优雅的靠着椅背坐着,他抬眼扫过对面阵营,缓缓吐出这样一句话。 “我们不是还有位不让须眉的少帅夫人吗?”刘昂身旁一位将领道,“若说少夫人是牵挂其妹,主动提出议和,应该不会让人有所怀疑,更何况,一介女流能对廖家父子这两个大男人产生什么威胁?” 寒光在刘瑾眼底闪过:“要说夫人,我鹭洲点的上名的将帅夫人可不仅内子一位,你们在坐哪位肯割爱荐贤,我刘瑾便让了这海军少帅的位置给他坐!” “大哥此言差矣,胡师长并非针对嫂子,但这个办法确实可行。”刘昂应声。 刘道麟不说话,刘铭不敢表态,在这场合能与刘瑾对阵的唯有他刘昂。 “林家如今是戴罪之身,叛变投敌,私通物资,光这两条重罪便已将整个林家推进了万劫不复之境,若林家处罪,你觉得大嫂还能置身事外吗?”他这样说着,目光又看向了主座上双目微瑕的刘道麟,“若大嫂真能深入敌后,擒下贼王,助龙门寨千余百姓免于战火,确是大功一件,替林家正名亦无可厚非,父帅认为呢?” 长长的沉寂之后,刘道麟终于开口道:“确实如此。云柔,我知道你视晚婧为掌中珠玉,但你可是要做那姬宫湦,难道龙门寨千余百姓的命尚不抵她一人?” 在场众人均未曾想刘道麟会用这样严厉的词句质问刘瑾,一时间鸦雀无声,唯有刘昂面容带笑的看着刘瑾等他回答。 刘瑾握着的双手骨节咯吱作响,刘铭见他目光渐冷,刚想开口调和,却听得他话音响起,清冷的嗓音令众人为之一振: “对。别说区区龙门寨,便要我跟全天下为敌,我也在所不惜。救人是你们的事,容我提醒诸位,将龙门寨全寨定位策反的人不是我。还有,五年前血染南海的景象诸位都还记得吧?你们不敢做的事,我做。三日后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将荡平龙门寨。” …… “晚婧,假若有一日我忤逆父帅,与他和三弟为敌,你当如何?” “我定会在你一侧,不弃不离。” “若那一日近在咫尺呢?” “那一日若真要到来,任凭谁都无妨阻挡,但那一日不该在眼前,不该是现在。” “为什么?” “当下起事,于国不忠,于家不孝。便是他日河山在握,你又如何齐家,如何平天下?” “……好一个不忠不孝的大罪!” 刘瑾笑起来,在她凝脂的肌肤上流连的吻也停了半晌,笑声渐渐收敛,他的唇重新落回她颈间,她听见他捎带嘶哑的嗓音在耳边轻声道:“答应我,保护好自己。与我而言,这世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分明是这样甜蜜的情话,沉在林晚婧心里却令她心中一痛,不及细细揣摩,意识已被刘瑾霸道夺走,云雨缠绵,一晌倾欢。 Chapter 8 他们眼中只有姐姐你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在进这龙门寨廖家园子之前,林晚婧以为若给鹭洲的大宅豪园排个顺位,城东沈家舞鹤楼称第二,第一非李家雅苑莫属,那五进的规制本就气派,李凌瑞回来之后又添了些西式建筑,颇有书上描绘的清朝圆明园之风。可如今徜徉在廖家院子里,她可真心觉得自己是没见过市面了——光是中轴的厅堂就有九间之多,无论是放在哪朝哪代,只怕都是逾越规制,株连九族的大罪。 她将客房一侧的院落转了个遍,心中一数,厅房已有60间之多,再算上她不能去的厢房一侧,这廖家园子的房厅数怕是要超过120了,再看这修房架梁的木材全是上了年岁的实木,林晚婧心中不由得唏嘘:看来这廖家素来是不买统治阶级的账的,否则哪儿敢明目张胆的修葺这样多房舍? 见她凭栏站了许久,面色甚忧,口中念念有词,一直随在她身后的李承泰关切问道:“少夫人可是在担心劝降之事?” 林晚婧如梦初醒,愣了半晌,胡乱应了声“嗯”。 是啊,眼下鹭洲三万将士正在着龙门寨外严阵以待,她若劝不降廖凯,别说救林晚盈,便是自己也要香消玉损在这寨子里,可她自进着寨子已经超过18个小时了,廖凯只同她见过一面便大门紧闭的与她保持距离,哪里有一点要跟同她议和的样子。如此火烧眉毛的时候她还有心思在这里逛园子,说出来她自己都不好意思。林晚婧在心中将自己责怪一番,但表面上却还是做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悠悠叹了口气。 “少夫人别太着急了,料想他们也是对咱们设了防的,断不会轻易让我们近前,眼下我们还有时间慢慢想办法,倘若真是赶不及了,承泰自会护您出去。” 听李承泰这样说,林晚婧又叹息一声:敢情刘瑾压根就没想过她能摆平这件事,让她来纯粹是给她寻个心理安慰罢了…… 等等,我都还没试过呢,他怎么就知道我做不到?! 不服输的劲儿一起来,林晚婧彻底没了逛园子的兴致,边走边思量:李承泰说的也对,既然我还没想到怎么同廖凯谈,那就先想想退路好了,摸清楚这院子有几个门几条路,真到要逃的时候也好拉着晚盈保命。这样想着,眼睛一转,却见左侧正有一道栈道连着拱门,刚要往上走,李承泰一个箭步挡在了她身前: “少夫人想作甚?” “我能做甚?想看看这条路通向哪儿罢了。廖凯不见我,我去见他便是!” 看林晚婧作势便要踏上栈桥,李承泰只得更严实的拦着:“他不会在那里的。” “你怎么知道?”林晚婧歪头看他。 李承泰咬咬嘴唇,似下了很大的决心:“这栈桥过去是演武堂,再往外是两层护院,都是大老爷们住的地方,少夫人您去不合适。” 哦,原来是这么个原因!林晚婧恍然大悟,即然没有要找的人,也没有要寻的路,那过去也没有意义,不过这李承泰对这里倒是熟悉的很,想起之前刘瑾说过在这寨子里安插了眼线,莫不是李承泰便是其中之一? 转念想想也对,若不是李承泰对这里知根知底,刘瑾也不会指定要他跟着来。这样想着,她便廊边择了个近水的位置坐下,虽说已近晌午,湖面上吹来的风倒还是凉爽的。 想起前一晚的相见,林晚婧至今觉得脊背上凉飕飕的——除了那张脸之外,眼前的廖凯已与记忆中腼腆的青年判若两人,对她更是生疏的很,像是从来不曾见过一般。 “李副官,我觉得阿凯变得很奇怪,感觉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了……而且……”林晚婧思量了一会儿才接着道,“之前云柔告诉我,阿凯被魏驰的部下打伤,可是你想想昨天见到的人,哪里有一点受伤的样子?即便他做戏真的很逼真,能装作一点伤都没有的样子,但他前天才负的伤,昨天又是怎样穿过封锁线回到这里来的呢?” 李承泰四下看了看,开口回答道:“其实您昨天见到的人同被魏中士打伤的根本不是同一个人。这龙门寨廖家的少主是双生。” “双生?”林晚婧惊道,“也就是说是双胞胎?” 李承泰点点头:“但廖家有个约定俗成的惯例:男女双生,龙凤呈祥;千金双生,富贵两全;男丁双生,祸起萧墙。双生的男孩大多由长老择一抚养,另一个在出生伊始便注定夭折,埋入祖坟,密不外传。廖家的这对儿兄弟为什么逃过了这一劫我不知道,但我能确定的是现在被称为‘少主’的这个人,是那个本该夭折的男婴。” 被李承泰这样一说,林晚婧更觉得这个宅子阴气绕梁令人极不舒服,但她也明白就李承泰的直爽而言,他是断不会为吓她编造这样的故事的。刚打算再开口,转角的地方出现了个小丫鬟,远远的看了他们一眼之后,步履匆匆向他们走来: “呃……林大小姐,少主在膳厅备了午餐,要我来问问您去不去。” “去。”林晚婧“蹭”的站起来,开玩笑,是战是和就看这一顿饭了,哪里有不去的道理,但是站起来之后,她又觉得自己似乎表现的过于激动了,跟着补了一句,“你们少主终于有时间见我了。” 小丫鬟不知如何接话,转眼看李承泰也要跟着去,于是开口道:“李副官还请留步,少主交代只请林大小姐一人。您的午饭已经送去客房了,还请您见谅。” “若是李副官要与我同去,你们少主是不是就连我也不见了?”林晚婧问。 小丫鬟犹豫了片刻,末了点点头。 “我知道了。李副官你先回客房等我罢,我一人去会会他。”林晚婧对李承泰道,看他似要开口,她猜到定是劝她别去,先声夺人道,“放心吧,一顿饭而已,若我没回来,你再杀去救我也不迟。” 李承泰知道自己是劝不住林晚婧的,嘴唇动了动,终于道:“少夫人千万小心。” 不过是吃个饭而已,能有什么危险呢?林晚婧这样想着,跟小丫鬟往膳厅去。只是这路似乎走了很远,身旁同样的景致过了三次,小丫鬟也不在她前头带路,而是伴在她身边,偶尔离她很近很近,但一有人路过,距离又立刻拉开了。当两人第四次路过同一簇茶花时,林晚婧停下脚步决不再往前走了。小丫鬟径自又向前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转身回到她身边: “林小姐,咱们还是快走吧……” “累了。”林晚婧瘪瘪嘴,“再这么走下去,等晚饭上桌了我都未必到得了。” “您看出来了?” 林晚婧翻了个白眼,拜托,虽然她不太有方向感,但走过的路多少还是认得的,带着她绕这样多的路,如果不是要害她,那自然是有话同她说了,更何况这个丫头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论个头还不到她的肩膀,身板单薄,想来也是害不了她的: “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我说?” “林小姐,大家都说云帅执意要同咱们寨子开战,是真的吗?” “这不是云帅的意思,是整个鹭洲军**的决定。” “但不管怎么说……是真的吧?”小丫头的神色黯淡下来。 “所以你快点带我去见你们少主,能不能息了这场战事全看他的决定。” “若是这样,看来这一仗是难免的了……”小丫鬟喃喃自语一般道,“若是少主愿议和就不至于拖到今日。” “怎么说?”林晚婧眉头微蹙,见小丫头面有难色,顿了顿又保证道,“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我会替你保密的。而且,你的话或许能救大家也不一定。” 听说自己能救寨子中的百姓,小丫头咬咬牙卸下心房打开了话匣子:“其实我听说老爷在去世前已经有了议和的意愿,还数次与长老们商议过这个事情。老爷死后,少主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再与我们说笑,谁的话也不听,还把身边的侍从通通换了一遍。刚开始我们以为是少主对老爷的死心有余悸,可是再后来他的行为却越来越令人不能理解了……他对议和的事绝口不提,还将劝和的长老全部赶出了寨子。” “在这之前,你们少主可有什么异常举动?” 小丫鬟严肃点点头:“有的。就在老爷去世前几天,少主带回了只灰白的鸽子,脖颈上还有一片莹绿色,就在这儿,很漂亮的。”小丫头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划了一下,“少主以前是不养鸟的,说是觉得把鸟儿关在笼子里很可怜。但是我们也听说少主在寨子外有位相好的姑娘,猜是飞鸽传信呢。可是林姑娘来了寨子里之后,那鸽子还是经常进进出出的。长老们说,那鸽子怕是妖精来的,迷了少主心知,让他言听计从的。” 林晚婧心中嗤笑一声,只怕那鸽子不是妖精,放鸽子的人才是真正的鬼呢。 “啊!就是它了!”小丫鬟惊叫一声,抬手指向头顶掠过的一片影,“就是它!又带信儿回来了!您瞧着吧,一会儿少主肯定有新花样了!” “你可知道是谁在与你们少主通信?” 小丫鬟摇了摇头:“那鸽子少主都不让人碰一下,怎么可能知道是谁呢……不过,林小姐可能会知道呢。” “我知道了。谢谢你。”林晚婧点点头,“带我去膳厅吧,我去找他们谈谈这事儿。” “哦,对哦!”小丫鬟一拍脑门,敢情已经把这件事彻底忘了,忙加快了脚步。 “你叫什么名字?在这寨子里可还有亲人?”林晚婧跟在她身后,又问。 “小姐叫我莺儿就是,我有一个哥哥在驻防的队伍里,家中还有位上了年纪的奶奶和一个刚懂事的弟弟。” “你……没有爸爸妈妈吗?” “他们在城里。”莺儿脚下顿了顿,“之前少主让寨中的乡亲们叫城里的亲人回来,我谎称我的父母不在了,我怕这寨子守不住,不想连累他们。所以小姐您千万别跟少主说这件事好吗?” “为什么叫大家回来?”林晚婧越发不能理解了。 “不知道。少主只说不会开火,说军队里有位高权重的人答应他了,不会开火。”莺儿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坚定。 穿过花厅,远远的已能看见莺儿所说的膳厅,侍从们端着菜盘鱼贯而入,看来她们赶到的时间刚刚好。莺儿刚要往前走,林晚婧却拉住了她的肩膀,她回过身,却见林晚婧半蹲下身来平视着她,开口道:“莺儿,你听我说,我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你们做些什么,但我会全力以赴。我与云帅约定过,若能劝降廖凯,便会在明晚子时前放下寨门。若子时前寨门未放下,你就带着你的奶奶和弟弟躲到山里去,明白吗,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回来。” 见林晚婧神情严肃,小丫头抿着嘴唇点了点头,继续带着她往膳厅去。 镶着大理石桌面的红木圆桌上饭菜已然上齐,林晚盈穿着传统的棉麻料旗袍,及肩的发端庄的挽着,若不是她起身喊了声“姐”,这样中规中矩的打扮林晚婧险些不敢认。在知道了眼前的廖凯并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之后,林晚婧也不再同他熟络的闲谈,只是在指定的位置坐下,正与廖凯和林晚盈对着,这样的座位安排不像宴客,倒真像是谈判。再低头看跟前,午餐用的依然是银盘银筷,也不知这龙门寨寨主是习惯了这样的规制,还是真如莺儿所说——对老寨主的死心有余悸,所以步步设防。 午饭吃的很是平常,临近用餐结束,林晚婧见廖凯丝毫没有要与她商谈的样子,只好自己开口道: “昨天我说过,我是来议和的,不知少主可曾仔细考虑过这件事?” 廖凯神色一暗,许久才反问道:“怎样议和?” “这要看你有几分诚意了。” “诚意?”廖凯揣摩着这两个字,嗤笑一声,“难不成要我把自己五花大绑了,跟你到他刘瑾面前,这样才算有诚意?”不等林晚婧回答,他已自顾笑起来: “不可能!我龙门寨自古没有不战而降的懦夫!便是死,我也不投降!” “少主有这样的魄力,晚婧佩服。不过这是少主您自己的意思,还是全寨百姓的意思?如果只是您自己的意愿,又凭什么决定这寨子里千余百姓的生死?” “是啊,我不能决定他们的死活,但是你可以啊。”廖凯看着林晚婧,眼神中多了几分玩味,“若少夫人能写一纸退兵书,兴许这寨子能躲过一劫。我们接着过我们的小日子,您接着回您的大宅子里享福,皆大欢喜。” “你太高估我的能力了。平反是整个鹭洲军**的决定,我有什么权利说退兵就退兵?” “少夫人,您别再我面前装傻了。前天的大会上,所有将领都为我龙门寨求情,唯独刘瑾一人执意诉诸武力解决,您以为我不知道吗?” “谁告诉你的?”林晚婧眉头一簇,“你还知道些什么?” “还知道什么?我还知道别说我这寨子,便是全天下人的性命都不及你一人!”廖凯站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林晚婧,“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让你来劝降,但我却知道你是我这寨子的保命符。有你在,他刘瑾是断不敢盲目用兵的。” “你错了。”林晚婧冷笑道,“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话,但我所知道的云帅是绝不会为儿女私情手软的人。你若不降,过了明晚子时,鹭洲军定要炸平这寨子!” “不可能的!他说过绝对不会对龙门寨用兵,他说过只要你在,刘瑾是绝对不敢攻打龙门寨的!” “谁同你做的这样不靠谱的保证?”林晚婧脸色的笑意更浓,“我告诉你,云帅压根就不知道我在这里,昨天我来的时候就同你说过,我只是担心我妹妹罢了。更何况我妹妹如今让整个林家都背上了叛国投敌的罪名,你觉得等平了龙门寨,我们林家能有什么好日子过?我不过是想来试试罢了,你若降,我们姐妹俩也算立了功,即便活罪难免也能逃过一死;你若不降……反正横竖都是死,我有什么好怕的?” 方才还在廖凯脸上的自信神色多了几分阴霾,回想起前一晚林晚婧来的情景,他心里确是后怕起来——林晚婧是自己驾着马车来的,车上只有一箱消炎药,还隐蔽的埋在厚厚稻草之下,李承泰在车里坐着,满脸不愿意的样子。 “可是你昨天说是刘瑾让你来议和的……” “骗你的。”林晚婧道,悠哉拿起桌上的茶碗抿了一口,“我不知道你会不会拿了药就把我杀了,所以随口扯了这么一个谎罢了。” 说这话的时候,林晚婧自己心中也没有底。前一晚她来的时候确是自报家门来议和,当时她没想到那个她所熟悉的廖凯会被人狸猫换太子,如今她再说这样一个谎,也不知道这个人会不会信。 “废话少说,我只要你一句话,这纸退兵书你是写,还是不写?” 听廖凯这样问,林晚婧着实松了一口气,若他再刨根问底的挖下去,她还真不知道要拿什么来自圆其说了。 “不写。” “好。既然少夫人如此坚决,那就委屈少夫人在寒舍多住些日子,刘瑾他一日不退兵,您就在这儿多住一日。”廖凯这样说着,甩手离开膳厅,走时对林晚盈连看都没看一眼。 见廖凯确是走了,林晚盈便坐到姐姐身边,拉着她的手急切问道: “姐,你刚才说的话可是真的?” 林晚婧对这个不省心的妹妹一肚子的气,冷冷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你说因为我和我妈,让全家人都身陷险境也是真的?” “我骗你干嘛?!现在整个寨子都被官兵守着。你知道叛国投敌,私通物资是多大的罪?!” 林晚盈垂下眼,睫毛呼扇着,半天低低说了句:“对不起……” “你老实告诉我,你究竟是自己来的,还是被人绑来的?” “是……我自己来的……” “那盖着商行印章的通行状也是你签的?” 林晚盈点点头,忙又补充道:“刚开始签了几份,但后来阿凯不让我做了……” “为什么?” 林晚盈摇摇头:“我不知道。是跟阿凯通信的那个人要求的,我也没问为什么。” 又是信! 林晚婧在心中分析着,这样看来告诉阿凯平反动员大会上的事的人,定然也是这个放信鸽的人无疑,这个人究竟是谁?究竟有多大的权利才会让阿凯对他言听计从? “姐,如今你既是来了,那便放心在这儿住下吧,虽说这寨子里的各种条件比不上你那御鲲台,但也不算差的了,咱们姐妹俩也能说说话……” “傻丫头,你醒醒吧。”林晚婧哭笑不得的看着唐晚盈,“龙门寨的罪名是策反啊!你真以为把我留在这里就等于握了块免死金牌?!你别天真了!”见妹妹沉默不语,林晚婧又继续道,“你劝劝他吧,留我在这里没用的。云柔的舰队已经在西江口了,明晚子时龙门债若不降,舰队的炮会将整座寨子夷为平地,到那时,便是我们整个林家为龙门寨陪葬之时!” 惊诧,恐惧,担忧,在林晚盈姣好的面容上一一闪过,但这之后,那张俏丽的面庞却又恢复了平静,甚至还带着些许冷漠: “姐,你安心在这里住着吧,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说。我先走了。” 没有想到会得到林晚盈会给她这样的回答,林晚婧呆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伸手拉住她的衣襟:“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难道你一点都不在乎父亲和姨娘们吗?!” 林晚盈闻言,立在原地,良久才沉沉开口道: “他们在乎过我吗?他们眼中只有姐姐你,只有你这位权倾天下的少帅夫人。” 膳厅门关合,卷起的风带进了门外几朵坠地的九重葛,其中那枝并蒂的正向着她,一朵花色正艳,另一朵却红光尽褪,只剩下纸一般的苍白…… Chapter 9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若有一日我忤逆父帅,你当如何?” “云柔?” “与我而言,这世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别说这寨子,便是全天下都不及你一人。” “云柔……不要……”林晚婧焦急的四处环顾,可她眼前除了无边黑暗再无他物,她漫无目标的刚跑出几步,清晰的卡塔声便令她止住了脚步,那是枪栓落下的声音,她不止一次听刘瑾这样做过,不远的地方忽然出现了一方枪口,幽灵似的飘在空中,她心中一惊,刚想逃开,转身却见刘瑾定定在他身后站着,挺括的军装上血色斑驳。 “你……这是怎么了……” 林晚婧看见刘瑾唇齿微张,话未及出口,枪声响起。 “不要!”她惊呼出口,双眼也同时睁开来,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床上,大汗淋漓,她大口喘气,许久才将全身的颤抖平静下来。 原来是梦……还好,只是梦…… 窗外月上中天,林晚婧尴尬一笑,原本只想小睡一下,没想到竟不留神直睡到晚上,她是何时开始这样贪睡的?敲门声响起,李承泰隔着门板关切道:“少夫人?怎么了?” “我没事……”林晚婧边说着边下床开门,门栓刚抽开,李承泰已夺路进屋,警惕的四下视察了一番。 “我真的没事,做了个恶梦罢了……”林晚婧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和李承泰各斟了杯茶,“李副官也坐这儿歇会儿吧,陪我说说话。” 李承泰踌躇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在桌边坐定。虽说是让他陪自己说话,但自他坐下,林晚婧便没开过口,只是双目无神的看着杯中茶汤发呆。 中午的谈判毫无进展,廖凯根本就没有要同她谈的意思,连林晚盈都不肯帮她,林晚婧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少夫人您不要太担心,若劝降不成,承泰自有办法护您全身而退。” 林晚婧笑了笑,即便李承泰是能救她,可她的家人呢?若林家自上倒下都被问个叛国投敌之罪,她又如何脱身?那个幕后之人特地改用她的旧章签通行状,不外乎就是要将她与这件事绑死,彻底断了她的后路。那人定也料到她会以身犯险入寨和谈,这才指使龙门寨拒降,为的便是逼刘瑾动兵——他若不攻,便是延误军机,涉嫌共犯,他若攻城,林家便坐实了投敌大罪,任凭她天大的本事,也无法逃出生天。 见林晚婧不答话,李承泰又道:“方才我去查看过,少帅的船舰已经在江面上待命了。”他认为这样说能安慰林晚婧,没想到她的愁色又重了几分。 “少夫人可有话想传给少帅?” “你若能传话给他,便告诉他别记挂我,龙门寨的反必须平,而且要做的毫无争议。” 没想到会得到这样一句回话,李承泰沉默了,半天才又说道:“无论如何,请您相信少帅。” “李副官,如今我这般境地已不求自保,只希望云柔他莫念私情。”林晚婧惨淡一笑,“难不成你们还有旁的计划不曾让我知道?” 林晚婧随口一问却换来李承泰格外认真的回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与海军司令部的严谨忙碌不同,无论公务多么繁忙,刘昂管制下的陆军司令部的上班时间永远是从下午开始,准确的说,实在刘昂吃过午饭回到办公室里,坐在办公桌后喝下第一杯茶之后才开始。 灰白的鸽子敛翅落在窗台上,脖颈上莹绿的一斑色彩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属光泽。鸽子在窗棱上站着,歪着头,咕咕叫着等待屋里的人回应它。 听见叫声,刘昂身边的副官将目光投向窗台:“少帅,龙门寨那小子又派鸽信又来了。” 刘昂逗着笼中雀鸟兴致正高:“别管它。” “是……”副官将手边鸟食捧到刘昂面前,“少帅,龙门寨的事儿您是真不管啦?这次可要冤死不少人啊……” “与我何干?”刘昂瞥了他一眼,嘴角添了抹笑意,“这是我哥要考虑的事。” “呃……可是啊,少帅,有个事儿我不明白啊……”副官小心查看着刘昂的脸色,见他表情波澜不惊,壮着胆子问道,“既然您一开始就没打算就龙门寨,为什么要挑拨姓廖的那小子杀了他爹,还把他哥哥赶出寨子呢?”问完这话,见刘昂没回答,他又接着问,“而且还要逼着刘瑾把夫人送进寨子劝和,小的眼拙,实在看不出您的用意。” 刘昂“啧”了一声:“你哪只眼睛看到是我逼她进寨子的?她是担心她妹妹,自愿去的,知道吗?” “可是……林家二小姐进寨子不也是您牵的头么……” 被他这样一问,刘昂彻底没了兴致,缓缓直起身,居高临下看着副官:“秦远,你还真是不够你哥机灵啊……有些话是你可以问的吗?” “是,我知错了,您权当啥都没听到。”秦远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不过我今天心情好,破例告诉你答案。”刘昂转身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随手将玉镇纸拿在手里把玩着,“怪只怪她林晚婧太过厉害,留着她,对我是个威胁。只有毁了她才能拆了刘瑾的翅膀。”刘昂故意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渐深,“而且,唯有让他亲自折了这双翅膀,才会痛的彻骨铭心。” “少帅高明!” 许是见屋里没人离它,窗台上的鸽子不耐烦的扇了扇翅膀,将窗棱上的灰吹进了窗子里。 “麻烦……”刘昂嫌弃的瞥了鸽子一眼,“赏你了。” 秦远一听这话,献媚的神色立刻爬上脸:“谢少帅!”他这样说着,欢喜往窗边去,伸手便把鸽子擒在了手中,虽说没有吃信鸽的习惯,但好歹是道打牙祭的荤菜啊。 刘昂扬扬手,忽然又问:“你哥那儿有消息吗?” “诶……回少帅的话,今儿早上我哥来过信了,说是崇光,茂光,承光三舰确是跟刘瑾逆流进了西江口,刘瑾也已传令陆沧瀚撤回近海戍防。” “没什么变故吧?” “没再收到过信,该是没有变故的。” 刘昂点点头:“可告诉‘老朋友’了?” “告诉了,这会儿该在路上了。” “好。”刘昂笑着将镇纸拍在桌上,端起手边青花的茶盏,“他刘瑾不是喜欢管这陆地上的事吗?我这就让他尝尝什么‘赔了夫人又折兵’。” “少帅高明!” “行了,别在这儿拍马屁了。”刘昂挥挥手,示意秦远出去。秦远深深鞠了个躬,拎着鸽子刚转过身又定住了,就在方才说话间,他已麻溜的将鸽子脚爪上绑着的信筒拆了下来,这会儿攥在手里,想想带走也不合适,又转身回来递到刘昂面前。可刘昂并不接手,只是淡淡道: “你看吧,这次又写了什么?” 秦远将字条展开,只念了一个“降”字便不敢再念,豆大的汗珠从脑门上渗出来。 “念啊。”刘昂不耐烦的催促道。 “降……”秦远将这个字重复了好多次,终于一咬牙连珠炮似的飞快读完了纸上的字:“降书已拟,你即不仁,休怪我不义。” 从平静到愤怒的转变,刘昂只用了一秒钟时间,方才还在他手中的茶盏此刻已摔碎在秦远脚边,灼手的茶汤溅湿了他的裤腿…… “滚出去!传令陆军第三师向龙门寨开火,立刻,马上!” 暮鼓敲响,廖家大宅临水回旋的长廊里亮起廊灯,一路从正门蜿蜒过花厅直到膳厅前,灯光透过墙上嵌着的镂花窗子,将那精美的雕花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林晚婧坐在餐桌前,李承泰在她身后沉默立着,警惕看着丫鬟们将桌上凉透的菜第三次端回后厨加热,便是他的这份警惕,令林晚婧有了些许的安慰。 天色渐晚,廖凯却并未如期赴约,林晚婧终于坐不住了,站起身踱到门边向着他应该来的方向。 “少夫人,他……可能不会来了。” 林晚婧闻言,回身看着说话的李承泰,微蹙眉头希望得到答案,可是不等他开口,林晚盈却跌跌撞撞的冲到了她面前,失魂落魄的拉着她道: “姐,姐你帮帮我,帮帮我!” “怎么了?”林晚婧见她七分魂丢了五分,全然没了昨天那副傲气,虽然还在气着,却依旧将她的手握进自己掌心里,“别着急,跟我说说怎么了?” 林晚盈似有万语千言不知从何说起,纠结了片刻,不由分说拉起她便往厢房去。 东厢照例是不允许外人进的,更别说是林晚婧,可如今林晚盈拉着她,守卫也不知该不该阻拦,便在这犹豫的空档,两个人已穿过门廊,直进了书房。 书房中一片凌乱,廖凯躺在地上双眼紧闭,俨然已是奄奄一息,二姨太在他身边的地上跪坐着,呆呆看着廖凯不知所措。 “妈,他怎么样了?”林晚盈几步奔向母亲,却见她目光呆滞的转头向她,摇了摇头。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林晚盈失控般擒住林熙蕊的双肩,哭喊道,“你不是说那只是消炎药吗?怎么会这样?!” “我……我不知道……” “妈,你是医生啊,你救过很多人的!拜托你救救他,救救他啊!”林晚盈的双臂摇的累了,缓缓垂下来,整个人也滑进了二姨太怀里,“妈,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们在一起,你救他好不好?你把他救了,我答应你再不见他了,再也不见了!求你了妈,求你了……” 转折来的太快,林晚婧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将信将疑到廖凯身边,却见他眼眶铁青,嘴角还带着一丝血迹,刚要伸手去探他鼻息,李承泰却将她拦住了: “少夫人,您救不了他的。” “你怎么知道?”林晚婧疑惑看他,再想起他之前说过的话,多少明白了些:“是你?” 李承泰低着头不回话,不等林晚婧再问,炮弹尖锐的破空声便刺痛了耳膜,几乎是同时,爆炸声撼天动地,梁上的灰夹带着泥土木屑簌簌落下,房间里霎时乌烟瘴气。 耳鸣声消失之后,林晚婧听见了惊慌失措的呼喊声从围墙外传来,片刻之后又是几声巨响,听得出炮弹落下的地点已离她越来越近。 李承泰顾不得许多,将林晚婧拉起来:“少夫人,快走。” “我不走。要走你自己走。”林晚婧将他的手甩开,大步回到廖凯身边,许是被炮声震撼,此刻廖凯回光返照的从昏迷中苏醒过来,见他双眼微微睁开,林晚婧忙蹲下身,她的手还不及触到他,却已被他挥手打开,又过了一会儿,他的眼睛重新闭起,似是极为痛苦一般的将脸转开,挣扎着抬手指向桌面: “带她们走。” 说完这四个字,他又不住咳嗽起来,喘息中夹杂的气流声就像片刻前破空的炮弹发出的嘶鸣。 林晚盈见他醒了,抛开母亲扑到他身边: “我不走,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廖凯一愣,嘴角蓦地腾起一丝笑意,鲜血从他扯开的嘴角汩汩渗出:“我说了,我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他不由分说将她甩开,又道,“我自问没做过什么错事,要说错……唯一的错就是占了我哥的位置,顶了……他的罪……” 这句话似乎耗尽了他所有的气力,他长长出了一口气,原本还微微起伏的胸膛彻底平伏了,林晚婧觉得他还有话没有说完,只是眼前这个人已经没办法将剩下的话说出口了。林晚盈趴在他胸前小声喊了几次,见他确实不再有回应,终于放开声音哭了出来,哭声里的绝望令林晚婧心痛不已,她拍了拍妹妹的背以示安慰,而后站起身径直往书桌去。传统的红木制书案上,曾属于刘瑾的配枪下压着一张拟好的降书,只是落款处依旧空着,时间仿佛就停留在这个进退的路口一般。 便是这一处醒目的空白刺痛了林晚婧的瞳孔,她不敢让自己想太多的对错,别过眼一把抓起降书回到林晚盈身边。 泪眼模糊间,林晚盈看见姐姐将桌上的杯盏摔碎,接着用破碎的瓷片割破了廖凯的手指,那支渗血的手指最终被按在降书上。 “姐……你这是做什么……你知道阿凯的,他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 “我不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只知道我答应了眼前这个人要带你走,就不能让你有事!”林晚婧将降书塞到妹妹手里,“记住,廖凯死了,是你亲手杀死的,知道吗?” “不是……不是的……”林晚盈托着那纸降书,摇着头,泪如雨下。 “盈盈,清醒点,你必须救自己,救我们全家人!” “姐……我没有……不是我做的……” 见妹妹如此,林晚婧索性将方才一并拿来的枪丢到她手里: “行,你若真对他如此钟情,证明给我看!” 见女儿用颤抖的双手将枪口转向自己的胸膛,二姨太的惊叫声因为过度惊恐变得尖锐刺耳: “晚婧!你疯了吗?!她是你妹妹啊!” 那方枪口在林晚盈胸前抵了许久,她纤细的手指几度欲扣下扳机,一旁的二姨太哑着嗓子恳求女儿别做傻事,便是在她絮絮的话语中,林晚盈颤抖的手最终无力垂下,手枪冰冷的灰色衬在她水蓝的旗袍上,仿佛坠在湖水中一般,随时会沉坠下去。 又是几声炮响,轰鸣之后,隔着窗户已能看见远处烧红夜空的火光。 “你听到了,炮声越来越近!你不这样做我们都得死在这里!你,我,全家人!是你杀了廖凯,逼他写了降书,记住!”不由分说,林晚婧强行握着妹妹的手让她攥紧了手中的纸页。看着哭成泪人的妹妹,她纵然心如刀割也无计可施。 如今降书到手,廖凯也已死无对证,当务之急是要通知刘瑾这件事情。 “少夫人,我略懂些舰队用的灯信,不如试试用灯信与少帅报信如何?”李承泰谏言。 灯信的点子固然好,只是龙门寨尚未通电,日常照明靠的都是烛火。炮击过后的烟尘本就浓重,龙门寨偏偏又在背着山风的地方,要等那烟尘散尽,不知等到何时…… 惊叫声从门口传来,林晚婧循声望去,却见之前给她引路的小姑娘莺儿捂着嘴在门口站着,双眼惊恐的看着躺在地上的廖凯。林晚婧心中暗叫不好,快步走到她身边挡住了她的视线,却不知要怎么向她解释眼前的事,只好柔声问道: “你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带家人离开吗?” “护院着火了,我担心少主……还有你们,所以才……”莺儿抬手抹着脸上的泪水,抽泣着。 “莺儿,这寨子里可有比烛火更亮的东西?” 小姑娘睁大盈泪的双眼许久,点了点头。 Chapter 10 不得已而为之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距龙门寨5公里外的西江面上,鹭洲舰队承光号护卫舰在夜色中泊着,有规律的轮机轰鸣在四野回荡,犹如蛰伏的巨兽般巍然生畏。指挥室里灯火通明,刘瑾在书桌前坐着,离他不远的茶几上,李凌瑞在台灯下翻阅文件,看着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疾书的专注样子,刘瑾不觉称赞: “你倒是临危不乱,全然不当自己在战场上啊。” 李凌瑞也不看他,只是边阅着手中文件边道:“有你云帅坐镇,我需要担心什么吗?况且不过是龙门寨剿匪而已,‘战场’二字可是太抬举它了?” 这是李凌瑞的心里话,一早出发的时候确是三舰同往的,但晌午刚过,刘瑾却出乎意料的突然下令崇光、茂光两舰掉头从支流回港,单枪匹马直闯前线的原因不外乎两个:若不是他刘云柔对自己的舰队太有自信,就是他根本就没把龙门寨当回事。 “无线电还不能用吗?”李凌瑞将处理完的公文规制齐整,看向刘瑾问道。 刘瑾摇了摇头:“你急用吗?” “没有 ,问问罢了。” 就在将崇光、茂光两舰遣回港口之前,刘瑾下令切断了承光号与外界的无线电联系,李凌瑞只以为是伏击战的策略之一,怕被龙门寨截了信息,却没想过刘瑾还有另一层用意——刘昂点名要林晚婧临危受命入寨劝降的目的恐怕不止“为林家留条生路”那样单纯。 从林晚盈自愿投敌,到通敌物资上盖着的林晚婧的名章,且不说龙门寨放着林晚盈这个现任万利行大掌柜不用,便是那枚一年前丢在粤省如今却失而复得的章子就已经够令人怀疑的了。而粤洲海军又在这个时候投重金收买船舰,就目前到手的武器配备资料分析,虽说都不是新物件,却也都是仿着鹭洲舰队的火力配比添置的,单凭这一点他便有理由怀疑自己的队伍里出了叛徒,而这个叛徒势必还是在他左右的人。 就当前鹭洲港的布防而言,除去在军港中例行维护的舰只,崇光、茂光、承光三舰撤防,陆沧瀚必须分部分兵力回近海支援,而这也正是粤省见缝插针之时,若粤省舰船近了内海,鹭洲城进入舰炮射程范围内,腹背受敌不说,他刘瑾还落了个玩忽职守之名。 如事情真如他预料,崇光、承光两舰抵达港口时恰好能将粤省舰只拦截在外海,这个计划岂容奸细破坏? 比想象中还要完美的,傍晚时分,刘瑾的战隼送了信来,粤洲军舰不但被成功拦截在外海,还被前后夹击阻断了退路,只等刘瑾发落。李凌瑞清楚的记得刘瑾在接到信报时的喜形于色,很大方的喂了战隼几口肉食。 茶几上,李凌瑞处理完的公文堆的像小山一样高,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埋没,他将最后一本文案小心翼翼堆叠上去,之后站起身活动腰肢,他的目光在门边蒙着黑布的玻璃缸上停留了一会儿,继而往那玻璃缸走去,戴上一旁的手套掀开了蒙布——缸底的小白鼠已然死透了,雪白的毛皮上染着点点血迹。李凌瑞用一旁的火钳小心将白鼠钳起,仔细检查之后眉峰微微蹙起。这只小白鼠是在林晚婧入龙门寨的翌日喂的药,药量按比例减少了百倍,如今小白鼠毒发身亡,林晚婧却杳无音讯,刘瑾从没问过,但他却按耐不住了: “你怎么都不问我药有没有失效的可能?” “我应该问吗?”刘瑾反问,他深谙“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原则,如果要怀疑,一开始就不会找他帮忙。 “我对药性是有十成把握的,只不过从我以往的实验结果来看,这蓖麻毒的接触方式不同,药性发挥的时间也不完全相同。”李凌瑞这样道,见刘瑾并不回答,转身看向他道,“为什么你不把这个计划全盘对晚婧说?” 刘瑾来找他的时候只问他要一种不一定需要服用就能致命的毒,还说这件事千万不能给林晚婧知道,既要她帮忙带入龙门寨,又不能让她碰触,而且还不能给他知道,这三个条件着实令他伤了几天脑筋。 思量着李凌瑞的问题,刘瑾从书桌上抽出张白纸,食指在拆信刀上轻轻一划之后,他将渗出的鲜血抹在了纸页上,长长一道血痕:“你觉得我用什么能把这印记抹掉?” 李凌瑞想了片刻,微微笑了:在刘瑾心里,林晚婧就像他手中的白纸,要她背负任何责任都太过沉重,更何况是一条命。 “若今晚再没有消息,少帅当如何?” 刘瑾目光一凛,将手臂上站着的战隼放回鸟架上:“若再无消息,明日天亮我便亲自进那寨子里问个究竟。” 隆隆炮声打断了两人的对话,战隼在架子上扑腾了几下翅膀,终于安静下来。刘李二人出了船舱,抬眼便看见龙门寨方向浓烟滚滚,从着弹的位置,刘瑾很快便锁定了发射炮弹的阵地,所以在秦磊慌不择路的奔向他的时候,他一句废话都没有问: “给你十五分钟到陆军三师阵地,传我的话,再敢轻举妄动者,视作抗令,军法处置。” 秦磊好久才把刘瑾的话理清楚:“可是……可是少帅,这里离三师阵地……” “你还有十四分钟……” 这一次,秦磊是不敢再花时间整理思路了,用来找刘瑾时的方式离开了他的视线。秦磊刚走,魏弛已在刘瑾身边立着: “少帅,有何指示?” “火炮准备,瞄准陆军三师阵地。” “……”魏弛稍稍一愣,却还是道:“是。” 自行车在林间小道上颠簸,脚蹬上的两条细腿转的飞快,秦磊不时回头张望来的路,他身后是没有虎狼在追的,追着他的东西远比虎狼凶险千万倍——那是他的命啊! 一个月前,当刘昂一纸调令将他送到刘瑾身边听差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过是指被包装的漂漂亮亮放进提篮里的复活节兔子,只要在刘瑾面前装傻卖乖就行,可渐渐的他发现事情并不是这样简单的,就比如今天——之所以积极主动的跟着来,无非时候想监视刘瑾的小动作,随时向刘昂报信邀功讨赏,谁知道才派了一封电报刘瑾便把无线电台关了,自己坐进了电报室谁都不准近前,天知道看着崇光、茂光两舰在他眼前掉头的时候他有多着急,冲进食堂大口嚼了两块冰下肚才把胸里的急火压下去,还没想到怎么解释这个事呢,龙门寨又烧起来了。本职工作没做好,再丢了陆军一个师,按这节奏发展下去他干脆自刎在西江边算了,反正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就算刘昂绕了他,刘瑾也会拿他的肝胆祭亡妻。 这般抱怨着一走神,车轮压在石头上瓢了轱辘,将秦磊连人带车歪进路旁稻田里,短暂的晕眩过后,秦磊从泥水里站起身,啐出一口带着血丝的泥浆,他心里的委屈可是到了极点,想当初在刘昂身旁做副官的时候这种事哪儿轮得到他啊,那时候他大小也算个官,给他溜须拍马端茶倒水的小喽喽比刘昂面前的还多。被情绪左右着,秦磊抬脚便踹在了自行车上,只是黑灯瞎火的他也没看清位置,脚尖刚巧踢在车架子上,十指连心的痛又把他掀倒在了泥地里。泥水寒凉,喷嚏连番袭来,他浑身一个哆嗦,莫名的想起了刘瑾闪着寒光的眼神,几乎是跳起来的,他重新爬回田埂上,低头看一眼不知哪儿是扶手哪儿是坐垫的自行车,最终选择了徒步前进,只是那车可是他好说歹说才问船上的通信兵借来的,这会儿“横尸郊外”只怕不是两包烟就能解决的事儿了。 赶到陆军三师阵地上的时候,新一轮炮弹正在装填,见个泥人出现在跑边,炮兵停下手: “前线阵地,闲人……” “闲你妈个蛋!看看清楚我是谁!”秦磊将脸上的泥水刮开。 炮兵往近凑了凑:“秦副官!” “认得老子就行!赶紧的,把这火啊炮啊的都给我停咯!” “停……”炮兵愣了愣,这引线点着了,哪里是说熄就熄的了的。 在这犯难的空档,身旁几台炮已装填好弹药,炮弹脱膛而出,听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身后响起,秦磊几乎跳起来:“谁让你们开炮的!” 炮兵刚想回答,口才开便敬了个礼:“师长!” 刚才的炮击里少一发炮弹,这种失误便是在平时的演练里都不准出现。不过看到站在炮边的泥人,师长心中有数了:“秦副官,什么风把你吹到前线来了?” “太好了,你来就好了!”秦磊似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赶紧让你的部下把炮的撤了!” “军令如山,岂是你说撤就撤的?” “你若不撤,等不到天亮我们都得死在这里!” 师长眉眼一瞪,眼前这家伙鸡毛当令箭是常事,夸大其辞也是一贯的作派,如今还闹到阵地上了:“炮在老子手上,老子还就不信谁他妈的有这么大本事要老子的命!” 话音刚落,数发炮弹便砸在阵地前几十米的地方炸开了花,师长跳下马背伏在地上掩护:“靠,小兔崽子不想活了!暗算老子!” 再抬眼一看,着弹处已然成了一片火海,连壕沟边的铁丝网都烧了起来,能发这种***的,除了刘瑾麾下舰队,再无旁人。 “看到没?刘瑾可是玩真的啊!” “你他妈的怎么不早说刘瑾来了啊!”师长气的抓了把土丢到秦磊脸上,“老子差点被你害死!” 哨声响起,尖锐的哨音穿透火焰的噼啪声传遍整个前线阵地,刚上膛的炮弹又通通退了出来,士兵们纵然满腹狐疑也不敢多嘴。 面对师长的斥责,秦磊哪儿这样容易罢休,还嘴道:“不知道现在这里归他刘瑾管了吗?” “知道啊,可是你说通知下了这么久,他一点动作都没有,我这不也想着早点把事儿了了交差嘛!” “早点把事儿了了?了出问题来了吧?!” “我不就发了几炮么,他也不至于……” “你傻呀?!少夫人在寨子里呐!” 这次师长可算是彻底懵了,他确是不知道林晚婧在寨子里,她走的是后山小路,也没有人通知过他。 “赶紧把炮台撤了,定定心心在这儿守着等军令吧。”秦磊老交的拍拍师长肩膀。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啊可是?” “可是炮击这事儿宇帅都催了一下午了,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秦磊一听,气焰就像身上糊着的干透了的泥浆似的哗哗碎了——他这是命犯了什么才如此左右逢坑。 师长看着不远处与龙门寨烧成一片的烈烈火海狠狠抹了把汗,沉沉吐出三个字:“完蛋了。” 秦磊重复了一遍师长的动作,条件反射的应了一声:“嗯。” 膛中炮弹尽出,承光舰上的船炮开始了新一轮装填。毕竟目标是陆军三师阵地,魏弛不敢妄动,跑回指挥室问刘瑾要军令:“少帅,还打么?” 刘瑾蹙眉看着龙门寨方向,缓缓抬起手来,只是让他暂停攻击的意思,魏弛着实送了口气。 “少帅,索性让我登岸吧。”李凌瑞主动请缨,“我去龙门寨探探情况。” “不行。”刘瑾拒绝的干脆利落,即便毕业于军事院校,但李凌瑞毕竟不是职业军人,在战场上近乎手无缚鸡之力,更何况他们现在对龙门寨里的情况完全没有把握,没必要多送一条命。 “反正我在这里也是闲人一个。”李凌瑞继续争取。 “有区别吗?”刘瑾再次回绝。 李凌瑞哑口,刘瑾的话没错,且不说他进不进的了寨子,便是进了,他又能做什么呢。 三人在甲板上相对沉默良久,李凌瑞叹息一声,拿起手边的望远镜向着龙门寨方向眺望,又过了许久,刘瑾重重一掌拍在船舷上,而后往船舱中去:“你们俩在船上做后援,我自己去。” 魏弛刚要开口劝阻,李凌瑞的望远镜却看到了预料之外的东西:“少帅,有情况!” 刘瑾闻言忙回转身,却见龙门寨上空腾起了几星光点,从这个距离看不过同较为明亮的星星,那光点飘摇着穿过厚重的烟雾直往空中去,拉成了长长一串光带。 “是孔明灯。”李凌瑞将望远镜递给刘瑾。 橙黄色的光点越升越高,终于在空中被山风吹开,散做漫天星光越飘越远,不等刘瑾将望远镜方向,魏弛又指着低空道:“又开始了!” 第二串孔明灯升起,这一次,灯串与灯串间的间隙更加明确,刘瑾望着那腾起的光点,脸色的笑容渐渐浮现。当第三串灯火升空散尽,刘瑾终于放下了望远镜: “主炮准备,目标龙门寨护城墙。” “少帅!” “传令舵手,炮击之后准备靠岸。龙门寨拿下来了!” 刘瑾的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李凌瑞又看了一眼飘散在空中的孔明灯,方知那是从龙门寨里传出的灯信,他清楚的看见刘瑾轻吻了一下无名指上的婚戒,听见他轻声道:“晚婧,做得好。” Chapter 11 将计就计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主炮鸣响,四野皆震,***撞击在龙门寨的城墙上,十米高的古城墙霎时间土方崩裂,又是几枚炮弹炸响,城墙成片倒塌,积蓄的山水倾泻,夹杂着砖石将火焰吞噬。便是在这如幕的浓烟里,林晚婧看见刘瑾踏着那炙热焦灼的泥土向她而来,背着烧红了天的火光,恍惚间似那圣经里诗颂的“上帝的火焰”。 她曾以为若真到这一刻,自己该会不顾一切的奔向他,不想真到此时,她不但没有向他去,反而后撤了半步。 他就那样淡定向她走来,一如之前无数次见他时一样,而她却低下头,微微颤抖着不知是激动还是害怕。她感觉身体被他拥住,他摸索着她的背轻声问她: “怎么会想到用孔明灯?了不起。” 他没有问劝降的结果,想必是早已成竹在胸。她轻轻一笑,即是如此,早该告诉她会是这样的结局,或许廖凯能免于一死,但或许,那正是他不想看到的。 “承泰说他懂些灯信。孔明灯是莺儿找来的。” “莺儿?” “是啊,就是她……”林晚婧转身指向莺儿,可那地方早已没了人影,她四下看了看,除了李承泰和林晚盈母女,再无旁人。 见疑惑攀上她的眉梢,李承泰道:“少夫人,那丫头回里间去了,可能……回书房了。” “回廖凯那里了?”问话的是刘瑾。 “是。” “带我去。”刘瑾说着便提步里间去。 林晚婧心中一颤:廖凯已经死了,他还在不放心什么?莫不是在担心她坏了事?这样想着,她覆在他胸前的手不由得抓紧了他的前襟。 “怎么了?”他低头问她,她却摇摇头不做回答。 大队人马终于跟了上来,李凌瑞走在最前面,看到他们便快步而来,很快到了二人身边。 “承泰,你挑几个人留下来陪少夫人,其他人跟我进去。”刘瑾道,他以为林晚婧在刚才的混乱中收到惊吓才不放他离开。他还想交代什么,却见李凌瑞一个箭步挡到他与林晚婧身前,越过李凌瑞的背影,他看见一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女孩在门廊下站着,颤斗的双手握着枪柄缓缓抬起,直直指向他的枪口明显晃动着。他的目光在李凌瑞与女孩之间游走,忽然蓦地一笑:他居然有些感动,明明知道眼前这个男人的这个举动并不是为了保护他。 “李先生,这件事与你无关,不需要你做无谓的牺牲。”刘瑾将怀中的林晚婧推给李凌瑞,“带晚婧退下。” 女孩的手指就扣在扳机上,但她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她满眼都是泪水,却还在努力克制着不让眼泪泛滥。见她如此,刘瑾不由得在心里揣测她的动机:她该是不想伤害晚婧的,否则断不用等到现在在他面前动手。 “莺儿,你这是做什么!”林晚婧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有那么一瞬她怀疑自己错了,兴许廖凯的死是个陷阱,兴许他等的就是现在这个机会。 听见林晚婧喊她,莺儿浑身一个颤栗,眼神有了片刻的飘忽。就在这个空档,刘瑾拔出配枪指向同样用枪口指着他的女孩。 “云柔,不要伤她。”林晚婧扑向他,抱着他的手臂想阻止他。 许是见林晚婧护着她,莺儿的泪水夺眶而出,双唇颤抖着久久才道:“对不起……林大小姐,您是好人,但是……对不起……” 伴着这段话,莺儿纤细的手指扣动了扳机。 “枪里没有子弹!” 林晚婧的呼喊几乎是与枪声同时响起,子弹射出的千钧一发,刘瑾忙将手腕转向却为时已晚。轻烟从枪口里升腾起来,袅袅散在夜色之中。血色在林晚婧清澈的瞳仁里蔓延开,她顿了顿,撇开刘瑾往莺儿身边去。 见林晚婧来到自己身边,莺儿忍痛看向她:“对不起……我没有告诉您……少主曾经救过我的命,所以我不能不管他。对不起。” “别说话。”林晚婧看见鲜血从弹孔处扩散开,她想帮她止血,却不知道从何下手,“这里有医生的,我认识很好的医生,他能救你。” 说话间,李凌瑞已到两人身旁,他蹲下身想查看伤口,手却被莺儿按住:“不用了,让我随少主去吧。”她盈盈笑着,似是托付了毕生心愿。 看着莺儿的双眼闭起,林晚婧不住焦急,摇晃着李凌瑞的手臂,大声道: “你可以救她的对不对?拜托你救救她!” 李凌瑞一直压在莺儿颈侧的手指撤开了,他摇了摇头:“让她安心去吧。” “怎么会……”林晚婧睁大眼睛看着李凌瑞,眼眶里盛的泪水,一如许多年前的那个黄昏,她对他说:将军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凌瑞本想借她个肩膀,可是那本要将她揽进怀里的手最终落在了她的发上:“权当是了却了她的心愿吧。” 林晚婧低下头,莺儿静静躺在青石台阶上,安详的面色上带着几分满足的笑,仿佛真就如同李凌瑞所说的,她了却了这桩心愿,睡的格外沉,沉的再也不会醒来…… 西江粼粼,承光舰一路顺流而下,轮机运作减到最低,近乎被哗哗水声掩盖。指挥室的隔音效果本就极好,船舱里又燃着有助安神的熏香,隐隐水声此刻听来像催眠曲一般,林晚婧窝在沙发上只觉得睡的安稳,酣然中辗转,身上盖着的军装滑落在地,哗啦啦一阵轻响。刘瑾将注意力从笔下的战报上移开,转眼看向沙发一侧,片刻后起身到沙发边,捡起外衣小心盖到她身上,刚要转身离开,衣襟却被她拽住: “要出去吗?” 他摇摇头,重新坐回她身边:“怎么?” “不睡了,衣服你穿吧。” “不用。江上风大。” 她便也不拒绝,只是一言不发的躺着,刘瑾只觉得她有话要说,于是沉默着等她开口。 “我知道你一开始就没打算留廖凯的活口,只是很好奇你究竟是如何做到的。我送进龙门寨的药他让我试过,难道我就这样好运气的碰巧拿了那支没毒的?” 刘瑾摇摇头:“有毒的不是药,是那封劝降书。毒粉混在写书的墨水里。” 这样一说,林晚婧了然了,那封劝降书盖着火戳,她自是不会去拆开来看的:“你该告诉我的……” “若我告诉了你,你想怎么做?” 是啊,她会怎么做?她断然不会让劝降书传到廖凯手里。 “你知不知道死的人不是廖凯?” 刘瑾沉默片刻,低低“嗯”了一声:“我同你说过的,在这个位置上,就有很多不得已。” 暗杀廖凯是他的不得已,若非如此,龙门寨便不能平,鹭洲的江山他握不稳,而她如今也成了他的棋子:今日是龙门寨,他日是谁?这个问题她不敢想。 “好了,别想这件事了,都过去了。”刘瑾道,“过些日子,我想给辰儿做满百天,请父帅同来,你没意见吧?” “没有。”林晚婧答,刚想再开口,却听得敲门声起,门外传来魏弛的声音: “少帅,李先生那里有新情况,想请您来看看。” “我过去看看,你若要出去,记得披上衣服。”伴着这话,刘瑾起身往门口去,走到门边又停下道,“对了,那小姑娘的事……抱歉,我不知道枪里没有子弹。” 林晚婧知道他说的是莺儿的事,本能的握紧了掌心里的黑色石头回应道:“本就不怪你,安葬了她便是。” 若说责备,林晚婧觉得该责备的人是她自己——枪膛里的**是她在逼林晚盈表决心前卸掉的,枪里没子弹这件事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莺儿闭上眼的那一刻,有那么一瞬间她后悔自己卸去了枪里的子弹。但若枪里有子弹,此刻倒下的或许是刘瑾也不一定。想到这一点,林晚婧又觉得后怕——莺儿的死是无辜的,难道这就意味着刘瑾该中那一枪吗?或许命悬一线的博弈本就难以取舍。林晚婧轻叹口气,披上刘瑾的外衣从沙发上坐起,缓缓步到门边,拉开门往舱外去。 承光舰正在西江入海口位置,两岸山势渐缓,江面渐宽,远远的能眺望到海平线上划过的船只,鸥鸟在咫尺前掠过,偶尔几声鸣叫被回声拉长了尾音。林晚婧凭栏站着,江风撩起她的发丝,清新里确带着几分寒意。莺儿临终前塞进她手中的黑色石头被她握在手心里有了温度,甚至有些灼人,那温度仿佛烧在林晚婧心上,令她坐立难安,她伸手到船舷外,将黑色石头托于掌心里——莺儿既然睡去了,那便让这石头也随她去好了,人已故,辩再多是非对错不过徒劳。可就在璎珞绳从手指上松脱的瞬间,她却又如梦初醒般将它握回了手里:她几时开始这般不近人情?莺儿枉赴黄泉,她便连这最后的心愿都不能完成吗? 刘瑾推门进船上的临时停尸房的时候,李凌瑞已经在清理手术器械了,见他来,便放下了手上的工作迎向他: “已经初步查验过了,廖凯确实是死于毒发。不过症状同我之前的实验有些差别,具体的我还得回去查验几次才能确定。” 刘瑾点点头:“那这位姑娘呢?” “子弹打进了肩胛,但并未致命,真正的死因是中毒。” “中毒?” “她死前曾说廖凯对她有救命之恩,我猜想应该是她为报恩才与廖凯同赴黄泉。” “既是如此,靠岸后便通知她的家人来把遗体领走,死因便说是在交火中被流弹射中失血过多而亡。” 这是最好的说辞,只说是误服剧毒而亡无法解释她肩膀的弹孔,若说是被刘瑾打伤,刘瑾开枪的动机又成了追究的重点,再被挖出她曾用枪与刘瑾对峙的事实,只怕她还得背上个策反同谋之罪,更为冤枉。 “行,我知道了,这件事我不会同旁人说起。”李凌瑞话落,却见刘瑾已走到廖凯的尸体边,掀开他下半身盖着的布,思虑良久后,执枪在尸体的右腿上打出一处枪伤来: “李先生,麻烦你将这处伤口处理下。” 魏弛说,廖凯弃船潜逃那日,兵士在他入海前打伤了他的腿,所有人都看见海水中有血色浮起,若尸体上没有伤口,定是要遭人起疑。 李凌瑞洗了手从临时停尸房出来,绕过舰尾,抬眼便看见林晚婧惆怅的看着江岸,于是走向她关切道: “怎么这般神色?” 见是李凌瑞,林晚婧垂首摇了摇头。 “还在想龙门寨的事?” “嗯。” 李凌瑞叹息一声,他知道莺儿的死对林晚婧打击很大,之前她是连打猎都要退避三舍的,如今却要她接受自己眼睁睁看着一个大活人死在自己面前,确是太难承受了些。 其实刘瑾的那一枪只是打在了莺儿的肩胛骨上,并未造成致命伤,莺儿真正的死因是服用了剧毒药物毒发身亡,换句话说,她早已打定主意要随廖凯奔赴黄泉,虽然很傻很不值得,但情深义重却也让人动容。 不过刘瑾并不同意他向林晚婧说出事情,就在听完他关于两人死因的汇报之后,刘瑾特地交代他:“晚婧似已将这件事放下了,你便不要同她说,令她徒添烦恼。” 这边踌躇着不知要不要开口,便听林晚婧问他: “不去休息下吗?连夜处理两具尸体很辛苦吧?” “有什么辛苦的。虽然我不是法医专业,但缝合伤口什么的还是很拿手的。” 林晚婧笑了笑:“云柔怎么知道寨子里的人不是廖凯?” “这个问题……”李凌瑞顿了顿,“你的夫君是怎样的人难道你还不清楚吗?情报战怕是没人玩的过他。这次的事情你别太责备少帅对你隐瞒,他也是想救晚盈,救你们家。那日宇帅指明要送你入寨议和,摆明就是要给少帅难看,少帅这才将计就计。” 林晚婧了然:的确,就刘瑾的能力而言,要暗杀一个人根本是易如反掌之事,段没必要让她多插这一脚。 “至于廖凯,活口是绝不能留的,他既能被人怂恿策反,难说会不会再被人唆使翻供,与其留他将来旁生枝节,不如此次一绝后患。” “其实说到底,他不与我说真话不外乎是怕我妇人之仁,乱了他的棋罢。”林晚婧轻笑一声,“他有他的顾虑,我明白。只是你忽然这样替他说话,我倒有些不适应了。” “少帅确是将帅之才,若这鹭洲江山握于他手,该是太平富强之势。” “没别的原因?”林晚婧笑道:“若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到你的,只管开口便是。告诉我吧,到底是为什么这般为他卖命。” 看着林晚婧嘴角俏皮的笑容,李凌瑞生生将那个“你”字吞回了肚子里: “信不信随你吧。我去把文件整理下,快进港了。你也别总在甲板上吹风,说到底是刚出月子的人,落下病来是一辈子的事。” “知道啦。”林晚婧应声,“对了,过些日子在御鲲台给辰儿过百天,你和夷光一起来吧。” “好。” 极简的一个字掩起了笑容下的无限感伤,林晚婧只道是自己想多了,目送李凌瑞的背影进了船舱。 起风了,凛凛的海风里早已寻不见江上那般温婉,似要卷了林晚婧满心愁绪丢在这山谷里,她便也不做多想,合襟又在风里站了许久,直到李承泰来传话,说是刘瑾唤她,她才从船舷离开,跟着李承泰往船首去。 Chapter 1 没人在乎我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琴屿,繁茂的亚热带植被掩映着各色建筑群,宛如一串镶嵌在鹭洲内海的碧玉,隔着海湾与鹭洲商港遥遥相望,自从被划入自由租界,这座并不见经传的小岛上迅雷不及掩耳的建起多国使领馆与别墅群,一时间洛阳纸贵,寸土寸金,但凡是鹭洲的显贵名流,无不以在岛上拥有一处别院为荣。 望海的欧式餐厅里,沈珺懿在靠窗的卡座里悠哉的读着当日报纸,报上醒目的位置印着刘瑾同海军高官众人在西郊双龙岭马场踏青,林晚婧在一众年轻男军官中很是醒目,标准的英式侧骑姿态端庄优雅,跟在刘瑾身侧不离左右。照片上的画面极为和谐的,沈珺懿不禁又一次感叹:万幸陪在她身边的是刘瑾而非旁人。 沈珺懿的书童赞餐厅门口探头探脑的窥视了一番,见主子还在餐厅里坐着,半天鼓足勇气近到跟前: “少爷,家里又派电报来了。” “哦。” 这个哦字便是让书童接着往下说。 “电报上说太太生病了,让您赶紧回去。” “哦。” 沈珺懿神色平淡的将手中报纸翻过一面,沈家大太太的个性没有人比他这个当儿子的更了解:大太太16岁嫁进沈家时就是一副病怏怏的样子,听说沈老爷就是怜爱她弱柳扶风的小模样,退了别家的亲非她不娶,为此沈老太爷长吁短叹了好几个月。不过俗话说海水不可斗量,貌似娇花照水的沈太太18岁便生下沈家长子嫡孙沈珺懿,一举给自己正了名。 要说这位沈太太旁的本事没有,生病却是一流,而且专门在些关键时候生病,比如: 姨太太们谁得了老爷新赏的物件啦; 老爷出门要账勾搭上酒楼里的小妖精啦; 心心念念的首饰衣服老爷不给买啦; 还有现在,儿子莫名其妙不回家啦…… “少爷,您看啊,咱在这儿也住了月余了,您是不是抽空回去看看?” “哦?”这一次,沈珺懿换了个语调,沉吟片刻将报纸折起,“住这么久了?” “嗯!”书童严肃点头。 “好像这次是出来太久了……” “那咱们回去吧?” 看着书童满脸期待,沈珺懿故作深沉的考虑了一会,然后灿然道:“不回去。” 书童只觉得下巴要掉了,忙抬手接住。见他这反映,沈珺懿露出了得逞的笑容,边悠哉念着“不急,不急”,边转过头看向窗外。 花园里,林晚盈独自在花坛边坐着,时而举笔测量高低,时而端详着画架蹙眉沉思,时而又像是灵光一现般,提笔猛画一阵,亚麻色小草帽上,珠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她原有的长发剪成了及肩的长短,烫卷了向内弯着,将她俏丽的鹅蛋脸修饰的更加可爱。他不知她是何时剪短的发,只知道龙门寨策反之事平息之后再见到她时,她的头发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那次见她,是在琴屿的教堂里,新装的大门油漆未干,大厅里还弥散着好闻的木料香味。他走进那里只是散步时的偶然,却看见唐晚盈伏在祷告桌上静静睡着,阳光从高处的舷窗里透进来,刚巧照在她身上,朦胧的为她笼上一层薄薄的柔光。他俯下身来看她,却见她嘴角抿着似笑非笑,眼角却还含着泪。便是这抹泪光动了他的心,他在她身边坐下,静静等着她醒来。之后,他许多次问过她那天的事,但她只是微微笑着回答他:“都是往事了,提那些做什么呢?”,每次这样回答,她的笑容里多少带着些苦涩。 沈珺懿第一次相信命运——他开始相信遇见林晚盈是上天注定。 龙门寨事件平息之后,林晚盈在这件事上的思维彻底陷入了死循环,子虚乌有的“巾帼功臣”美名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在家休息了一周,她却没有一夜安稳的睡着,精神与体力都到了崩溃的边缘。 渡轮缓缓靠稳在岸边,林晚盈独自步下码头,在琴屿的青石巷上漫无目的的徜徉。这座小岛的每个角落廖凯都带她走过,那些他们一起漫步过的石径,如今只剩她孤单一人。头顶火红的凤凰花已绽开了今夏的第一重花色,被风吹落的花瓣零星铺散在地上,她又想起了姐姐出嫁那日漫天的红,凤凰花落,姐姐却如凤凰一般浴火重生,而她仿佛被注定了要藏在姐姐的光辉之下,超越不了,也摆脱不掉。想到这里,林晚盈长叹一声,低着头信步前行,再抬起头时,却看见缅栀子花丛里掩映了一座新修葺的教堂,漆色鲜亮的栅栏上挂着幅标语,金灿的字郑重书着:上帝是位好牧人。 七个字,将她埋藏在记忆深处的片段唤醒——之前她同廖凯一道来这里的时候,教堂才刚刚架了房梁,那个时候廖凯读完这句话之后还打趣过:“可我不是只好羊。” 现在想来,或许他真是了解自己才会说这样一句话。 见教堂门半开着,林晚盈提步穿过栅栏门和花径往教堂里去,已近正午,教堂里已然盈了满满阳光,圣像就在她的正前方,她一步步往圣坛去,跪在祷告桌前的时候,她竟觉得自己的膝盖有千金重,牧师见她来,放下手里的工作前来开导她,可是说了许久也说不开她的心结,只得给了她祝福留她一人在坛前思过。她不知自己是何时睡着的,眼睛睁开时,却看见沈珺懿在她身边坐着,见她醒,他笑了起来: “晚盈小姐,幸会。” 她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记忆渐渐清晰:这个人,母亲曾同她说过很多遍,差一点就成为她姐夫的人。 想到姐姐林晚婧,她的心又是一紧,起身便要离开。 沈珺懿被她的这个反应弄得不知所措,茫然间,林晚盈已匆匆出了教堂的门,留他独自品味她眼角的那滴泪光。 再次遇见,已是六小时后的海岸边,他匆匆往渡口赶,不经意间却见她在海堤下的岸边站着,正是涨潮时分,海水没过了她的膝盖,夕阳里,那海风中的背影像一幅画。书童提着箱子走了很远才发现沈珺懿没跟上来,忙掉头回去找他: “少爷!快走吧,要赶不上船了!” “等等。”沈珺懿的目光依然锁在林晚盈的背影上,回答的心不在焉。 “可是少爷,船要开了!” “你还好意思催我!谁临走了赖厕所里不出来的?!”沈珺懿显然对书童打扰自己欣赏“风景”很不满意,手中折扇转了两圈,敲在书童脑袋上。 “是,少爷,是我错了。我不该贪嘴吃那口凉茶。但是……但是您再不快些,船真要开了!” 远处的渡轮似乎非常赞同书童的这句话,长长的鸣了一声汽笛,这是这一天最后的一般渡轮。 “那就不走了。”沈珺懿将皮鞋拖了,又将外衣脱下放在一边。 “少爷!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珺懿并不回应书童的问题,几步下了海堤,淌着水往林晚盈身边去。等到了林晚盈身边,他方才知道潮汐涨的有多快,不出几分钟,海水已到了他的腰上: “晚盈小姐,潮水涨的这样快,便是风景再好,此地也不宜久留啊。” 林晚盈不理会他,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远的海面上漂浮着一只米黄的草帽。 “诶,海水涨的这样快,你是捞不到它的了。” 静默片刻,林晚盈噗嗤一声笑出来——他怎么会单纯到以为她是要拣帽子才站在这海水里?可是不及她开口,沈珺懿又自顾自道: “帽子丢了还能再卖,可这船要是错过了,你就回不了家了啊。” 听到“回家”,林晚盈的心情更加烦乱了:“别管我。” “不行,把你丢在这里不管你的话,你姐姐要怪我的。” “……姐姐……”林晚盈蓦地冷笑一声,“若是因为姐姐,你还是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 原本是想拉近距离的一句话,反而遭到林晚盈如此冷拒,沈珺懿显然有些措手不及,恍惚间,他却看见林晚盈又往更深的海里走了几步。 情急之中,他上前将她抱紧怀里,不由分说便往岸边拖拽。 “你干什么啊!”林晚盈没想到他会这样做,挣扎着想要脱离他的怀抱,“你放手!再补放手我喊非礼了!” 沈珺懿却不搭理她,执意将她拖回岸边,往海堤上一丢: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你这样轻易的就要了结自己的生命,大不孝!” “轮不到你教训我!这世上根本没人在乎我,没人理解我的感受!” “你怎么知道没有?你姐夫为了救你,甘愿让自己最爱的女人只身犯险!你姐姐为了救你,连命都不要,传书出来与龙门寨共存亡!”沈珺懿深深喘了几口气,“还有我,我刚才为了救你,不顾自己不会游泳的事实,想都没想就往海里跳!你却说没人在乎你!” 林晚盈闻言,泪在双眸里僵住,良久才道: “你……不会游泳?” “对啊。”沈珺懿瘪瘪嘴,“干嘛?不会游泳很可耻吗?” “那你为什么要救我?你傻吗?” “大约是。我刚才大概真是脑子里进水了。”沈珺懿叹了口气,“你看,其实所有人都在乎你,快停下你那毫无用处的自怨自艾吧!” 林晚盈闻言,垂下眼,嗫嚅道:“可是你根本不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如果你肯告诉我,我愿意听你说。” 便是这样一个笑,一句话,为林晚盈黑暗的世界点点亮了一丝微光。 Chapter 2 带她一起回家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欧式花茶杯里的茶汤已见底,书童忙拿起一边的茶壶要为沈珺懿续杯,沈珺懿却摆摆手,简单同服务生交代几句之后站起身。看着沈珺懿起身从卡位上离开,书童又不敢怠慢,亦步亦趋的跟了上去:“少爷,去哪儿啊?” 沈珺懿不回答,只是径自在前面走着,一路进了花园。 “少爷,咱到底回去是不回去啊?您给我个准信,我也好回老爷的话。”书童边说边往前走,没注意到沈珺懿停下脚步,闷头撞了上去,“对不起!” 沈珺懿并不怪他,只是转身看着他,道:“呐,一会儿你注意听着,她的回答,就是我的回答,明白?” 沈珺懿口中的“她”自然是花园里坐着的唐晚盈。书童撇撇嘴,跟着沈珺懿往花园去。林晚盈面前的画架上,白色华冠鹦鹉跃然纸上,正是不远处花架下的那只,连尾巴上的断羽都一模一样。 “画的不错。”沈珺懿赞道,细细品味之后,他伸手要来了她的画笔,沾了些许月白的涂料,在鹦鹉眼际寥寥几笔,“若能在这里加些光亮……” 眼瞧着画中的鹦鹉目光灵动起来,似有了生命一般,林晚盈不由得扬起笑容来:“小时候,我姐姐也总帮我改画……” “你姐姐还会画画?”沈珺懿有些惊讶,“我一直以为她自幼学的就是竖琴。” 林晚盈摇摇头:“她小时候画的很好的,但不知什么原因,去英国之后就改学了音乐。不过姐姐本来就聪明,学东西也快,我自问是比不上她的。” 听她的语气里又蒙上了些凄凉,沈珺懿自觉提了个不该提的话茬,只好假装专注于添补色彩,本想问的问题也暂且搁置了。沈珺懿不知如何开口,林晚盈倒是替他说了: “陪我在这琴屿上住了这么久,你家人不催你回去吗?” 沈珺懿未及开口,书童已抢着替他回答了:“催!怎么不摧!电报都拍了好几十封了!刚刚还收到信儿,说夫人病了,要少爷回去呢!” “多嘴!”沈珺懿拿笔杆子狠狠敲了他一记。 “你母亲病了?”林晚盈沉吟片刻,又道:“你还是回去吧,犯不着因为我落个不孝的罪孽。” “没那么夸张。”沈珺懿笑起来,“如果我走了,你呢?” “我……我还想在这里多呆一段时间,感觉这里挺好的。” “能不好么!”书童瘪嘴道,“不用担心吃喝,住我家少爷的,花我家少爷的……” 林晚盈听得出他的话外音,却也不反驳,只是看向沈珺懿淡淡道:“若沈公子信我,暂且让我在这岛上再住一段时日,他日定将开销一并奉还。”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 沈珺懿的话还未说完,林晚盈已然起身往花园外去,便是画架和纸笔都未及收拾,书童自知说多了,垂首站着不敢出声。 “谁让你小子自作主张的?!”沈珺懿果真是怒了,回头斥书童道。 “少爷,我这也是为你好……再者……这丫头固执,任性,又难伺候,为她得罪老爷您值得么?” 书童的话倒是挑起了沈珺懿的兴致:“那你说说,什么样的姑娘才值得?” “要我说,必须得是林大小姐那样温柔贤惠知书达理的姑娘啊,古语有云,窈窕淑女,君子……” “滚!人家现在是少帅夫人!” “行,那再不济也不能是这丫头这样的啊,我觉得玲姐姐都比她好!” 书童口中的“玲姐姐”便是林晚婧身边的贴身侍女阿玲了。 “就知道你玲姐姐,是,你玲姐姐什么都好!”沈珺懿奚落他,但是念头一转,趁热打铁又问,“诶,这么说来,如果眼下不想回家的是你玲姐姐,你当如何?” “她不想回家,我就带她去我家呗!反正我妈老催着我娶媳妇儿……”书童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他看见了沈珺懿恍悟后神采奕奕的眼神:“少爷……您想做什么?” “明天回家。” “少爷您可算想明白了!”书童就差跪下来感谢老天爷了,“那我现在去买票?” “嗯。”沈珺懿点点头,“买三张,明天过午的。” “为啥要那么迟的?” “让她多睡会儿。” “啥?!” “没听明白?”沈珺懿似笑非笑的看着书童,一字一顿说的清晰,“我要带她一起回家。” “少爷!我刚才那是就我这情况说的!” “那又怎样?我妈也催我娶媳妇儿啊。”这样说着,沈珺懿眉眼间的笑意更深了。 鹭洲城坊间有句玩笑话,说的是鹭洲城里最不可能发生的三件事:洋鬼子摘了林家的凤凰翎子,海龙王收了李家的免死牌子,沈老爷拆了舞鹤园的大戏台子。但凡是听了什么不靠谱的事儿,鹭洲城的百姓总会用这三句话打比方。这前两句说的是林家和李家硬实的后台,而第三句则更耐人寻味些: 沈家大太太素来喜欢听戏,便是怀着沈珺懿时也不曾落下大戏,没出月子便想着往戏园子跑,沈老爷自然是不让的,但是不让她去,她便闹病,沈老爷没办法,只得请人在自家园子里搭了戏台子,隔三差五请戏班上门来演,大太太的怪病这才日益好起来。 又是个晴好的周末,小风絮絮的吹着,夹着园子里的花香似要将人醉在里头。舞鹤园的戏台子自晌午刚过便没停过锣鼓声,小厮在门厅下得了消息,一路小跑穿过重重门厅直到戏台前,大太太在台前的红木大椅上坐着,听戏听得正在兴头上,听小厮喊了声大太太便也只是“嗯”了声当作回应。 “这样慌张做什么?”大太太的贴身女佣兰姐对那小厮道,“没瞧见大太太听戏呢么?” “太太,大少爷回来了。” “什么?”大太太瞬间来了精神,目光炯炯也没心思听戏了,“消息可真?” “真的。港口那边刚来了信,说是看见大少爷下船,提了车往家里来了。” 大太太闻言,忙把手里的瓜子盘往茶几上一放,又将身上散落的糕饼渣滓抖了个干净:“赶紧的,把这些瓜子茶点收了!”见侍女们匆忙动起来,她又左右环顾了下,“毯子,快去拿我那毯子来!” 兰姐忙应了声是,转身往厢房去,不多会儿捧出条银缎子裹边缀金丝的白狐绒毯子来,听说是老爷仿着前朝宫里的样式炮制的,还特地送去给普陀寺的高僧开了光,说是能给大太太带福来,保她病不袭身。由厢房垂花门进了院子,戏台上唱的还是她进厢房拿毯子前唱的那一段,想必是方才大太太打点应付大少爷的事把戏听漏了,这会儿又差戏子们重新唱一遍。待把毯子送到大太太跟前,大太太已然换了尊西式贵妃椅躺着,娇花照水间还不忘问兰姐一句:“像么?” 兰姐严肃点点头:“挺好。盖上这毯子就更好了。”她将毯子递给大太太,转眼看上戏台,“太太,这戏……还听么?” “听!为什么不听!花钱请来的!”大太太接过毯子,摸了摸那质地,犹豫道:“盖这个……是不是太热了?” “不打紧不打紧。”兰姐不由分说将毯子给主子盖好,又拾起一旁的羽毛扇,“我给您扇着。” 扇子刚拿起来,沈珺懿已经领着唐晚盈出现在湖畔栈桥上,大太太来不及说谢谢,只得丢给兰姐一个感激的眼神。 说话间,桥上的两人已经到了近前,沈珺懿喊了声妈,大太太倚着扶手睁开眼,看着他道:“回来啦?还记得回来啊?” “妈,别这么说啊,我这不是回来了么。”沈珺懿笑的像个孩子。 “是,我不生病你都不回来,你们父子俩一个德行!” “妈,要我说啊,您这病都是在家里憋出来的。天色这样好,您该出去走走。”沈珺懿要过兰姐手里的擅自,为母亲轻轻扇着风。 “我是想出去走走啊,可是去哪儿?谁陪我?” “我这不是给您找个人回来了么。”沈珺懿将林晚盈拉到身边,“妈,您要想出去走走,便让晚盈陪你吧。” 似乎被他这样一说,沈太太才意识到来了位客人:“呦,你这是把谁家的俏姑娘拐回来了?” “林家二小姐,晚盈,您见过的。”沈珺懿介绍道,待林晚盈恭敬喊了声沈太太,又继续道,“林家最近变故太多,她觉得太憋闷,所以我带她回来住一段时间。” “原来是晚盈小姐啊。你瞧我这记性,前几日还在报上见过呢,这真人更漂亮。”大太太点点头,“是啊,最近你们家发生了那么多事,要你这么年轻的姑娘来承担确是太沉重了些。既然来了,那便安心住下,想住多久住多久。” 沈家大太太口中的“变故”并不仅仅是林家名声在龙门寨一事上的起起落落,而是在林家戒严之后,以珊的娘家像是怕染了瘟一般,一纸公告将与林家的关系撇的干干净净,当林晚盈跟着母亲回到一个空了一半的家里时,那种心情除了“绝望”再无它词形容。 林晚盈感受到沈珺懿的手将她的手握紧了片刻,她醒过神来,正对上沈家大太太的目光,匆忙间道了句谢。 “不必客气。”大太太笑了笑,对沈珺懿道,“这段时日的账目都在你书房里堆着了,在你父亲回来前,你最好将落下的事情处理完,这样兴许他回来之后不会那么气急败坏,明白吗?” “嗯。”沈珺懿点头。 “好了,这些老三篇的戏文你们这些年轻人是断不会喜欢的。带你的漂亮姑娘去挑间厢房歇着吧,别在这儿影响我听戏了。”沈太太自是说笑的,林晚盈也听得明白,又道了声谢才跟着沈珺懿离开。待两人走了,兰姐凑到主子身边,低声试探: “太太,您的意思是……?” “静观其变。”大太太并没有看着兰姐,目光没有焦距的盯着戏台,“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是个有故事的女孩。而且……”她忽然又想起了方才沈珺懿始终牵着林晚盈的样子,缓缓又道,“若是大少爷喜欢,那便随他去吧。” 她的思绪飘渺了很久,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戏文已经过的不知道哪一篇了。 “停停停。” 听见包场的主喊停,锣鼓师傅停了鼓点,戏子也立在了原地。 “师傅们不好意思啊,这段重来一下。”兰姐走到台前,将戏文本子往前翻了些,指给戏子看。戏子的眉头簇了一瞬,这个动作便是在厚厚的油彩掩饰下依旧清晰可辨,但既然这是请戏的主子的意思,他也不好说什么,甩开衣襟往帘后去。 锣声再转,戏文又唱:“不必提龙凤,还是论婚姻,你貌美丽,你性聪明。一见就倾心再见就钟情,你愿意,我带你进京城……” 听着戏文,大太太缓缓闭上眼,嘴角悠悠勾起丝笑意:谁年轻时要没有些这样的勇气,年老了只怕无从回忆,即便这段感情终究要走进坟里,拥有回忆也算是一种幸运罢。 Chapter 3 钱……没了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夜深,手中的书已看了大半,刘瑾觉得眼角酸涩,边揉边将视线转向窗外——月上中天,银白的月光水般倾了一地。他忙拿起一旁的怀表看时间,才发现已过子夜时分。不知不觉在书房里看了这么久书,他心里暗自埋怨,匆忙起身回卧房去。卧房门半掩,明亮的灯光从门里透出来,刘瑾纳闷,推门却见林晚婧披着睡衣在小桌前坐着,桌面上满满都是账本,连放水杯的地方也没有,小小一盏茶还得阿玲在一旁端着。 见刘瑾进来,阿玲小声喊了声少帅,林晚婧方才注意到他回来,起身转向他: “书看完了?” “不看了,很迟了。”刘瑾摇摇头,“还不睡?” “刚对完账。”说到对账,忧色又染上了她的笑容。 “小姐,我先出去了,您早点休息。”阿玲知趣的端着茶盏离开,待门关上,林晚婧才犹豫着开口: “云柔,当时你给我的那些聘礼钱,我拿去补贴家用,你没意见吧?” 刘瑾淡淡笑着将她揽到自己面前:“你也说了,那些是聘礼钱,既是聘礼,就是给你的,你想怎么用都行。”顿了顿,又关切道,“怎么,家里出什么事了?有没有我可以帮忙的?” “今天早上我大哥抄了账给我,全是些陈年烂账。”林晚婧说起来就有气,将桌上开着的账本合起来丢回桌上,许是力道大了些,发出沉重的一声闷响,他直觉她心里不舒服,跟上前将她搂回怀里,听她接着说。 “我们家同客户的借款方式向来是先提货后借款,每季甚至是每年对一次账,同那么多老主顾的合作无非‘信义’二字,可这生意越做越大,那些老主顾却越来越不讲信用,货款一拖再拖,如今一算竟已有千万之多。虽说每年都有盈余,但那些钱扣除了去年的各种费用,最多就够还原料供应商的货款,怕是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 “所以你想用自己的钱先填补空缺?” “不然能怎么办?” 刘瑾思虑片刻,道:“刚才我便说过,你的钱你要如何花我都没有意见,只不过这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要大哥将拖着的账要回来。你能帮的了他一次,帮得了他一世么?你那点钱够管几年的工钱?” “诶,可是我大哥个性软弱,能要的回钱来么?” “无论他个性如何,既然当初他要替你顶这个万利行当家的头衔,就该有担起这些事的觉悟。”刘瑾的话直截了当,却也不乏道理。林晚婧想了想,最终点点头: “明儿我便去找大哥,按你说的回了他的话。” “不过这些烂账确有部分是你和小妹当值时留下的尾巴,都要你大哥来承担也确不公平。你同他说能讨多少便讨多少罢,剩下的就靠你自己了。” “只怕大哥要不来的我也要不来……”林晚婧回身看了刘瑾一眼,垂下眼道,“他们从不将我这妇道人家看在眼里……” 谁知刘瑾闻言却朗声笑起来:“我的晚婧何曾在性别这件事上人数过?况且,你如今是我妻子,是少帅夫人,更该有比旁人足的信心才是。” 见林晚婧乖巧的点了点头,他便在她额上轻轻闻下,唇缝间漏出的烟味令她躲了躲,他并不介怀,反而笑起来,“知道了。我去漱口,然后可以睡觉了吧,夫人?” 不及离开,林晚婧却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踮脚便在他唇上落下轻吻,谁知双唇相触之后,浅吻便成了深吻,绵绵情谊似被点燃一般急速升温,待热忱消退,已是翌日清早…… 吃过早饭,林晚婧领着阿玲刚到门廊下便看见李承泰在门口守着,见她出来,赶忙立正站好: “少帅临出门前说,少夫人是绝对会插手娘家的事的,他担心有人故意为难,让我这些天傍着少夫人。” “少帅倒是了解咱夫人的。”阿玲不禁掩口笑道。 “少帅还说,让我把这个交给您。”李承泰由怀里掏出支枪来,正是刘瑾平日傍身的那支。 “我要这东西干嘛?”林晚婧本就不喜欢枪冰冷冷的触感,龙门寨一事后更为反感。 “少帅说让您带着,有备无患。” 林晚婧呆了半晌,最终将枪推回李承泰身前:“这东西我拿不惯,你替我收着吧。” “这个……” “反正你跟着我,也就算是枪跟着我了,不算违背他的命令。” 李承泰想了想,也是,况且这枪即便给了林晚婧,危急时刻她也未必知道用,于是重新将枪放回了兜里。 车到了万利行门前,林晚婧进了店门,却见只有阿隆与老师傅徐长德两人忙前忙后招呼客人,见她来,徐师傅放下手里的活到她面前,大小姐三字还未出口又咽了回去,不知是该唤作大小姐,还是该叫少夫人。 “徐叔,这店里怎么就你们俩,其他人呢?” “他们都跟着老黄头去当家的房里要工钱了。” “工钱?要什么工钱?” “大小姐您还不知道呐?”徐师傅沉吟着组织了会儿语句,又道,“去年的工钱还没结呢,这眼看着今年都过了三分一了,他们熬不住了不是。再加上他们不知哪儿听来的胡说八道的话,说是咱万利行撑不了多少时日了,一个个跟锅上蚂蚁似的,好些天了。” 林晚婧听了这番话,抬步便往楼梯上去:“谁散播的这些不靠谱的话?” “谁知道呢,莫名其妙的就在行里传开了。” “这些人倒真是乱来,放着手上大把事不做,流言蜚语倒传的快。”林晚婧气不打一处来,“黄顺财也不管?” “哪儿管过啊,要我说,他没明着起哄就不错了!”徐师傅嘴一快让心里的话溜了出来,出口后一想,又道:“大小姐,这话我随便说的,您别往心里去。” 林晚婧嗯了一声,要说不记在心上是不可能的。徐长德从万利商行兴办伊始便跟着林老爷子打拼,一做就是半个世纪,忠心耿耿从未被利益所诱,兢兢业业便连林老爷子也赞赏有加,林晚婧一直觉得让他只做个管事是屈了才的。 阿隆又送了一位客人出门,抬头见徐长德已跟着林晚婧到了楼梯顶: “徐叔,您跟大小姐上楼啊?” “嗯。”林晚婧替徐长德应了话,“店里你一人招呼的过来吗?” “放心吧!游刃有余!”阿隆拍着胸脯道。 “要不要我让阿玲帮帮你?” 听了这话,阿隆嘿嘿笑了两声:“可以的话,当然最好不过了……” 留下阿玲在店里帮忙,林晚婧领着徐长德直往大哥林万骁的房间去,刚到走廊上,便见围观人群将房门赌了个水泄不通。 “都在这儿干嘛呢?”林晚婧正在气头上,声音洪亮的似能在檐下回响,“店里那么多事儿都跟你们没关系是吧?” 围观人群被林晚婧突如其来的一顿训斥惊着,再看她满脸写着的不高兴,没人敢吱声,灰溜溜的散了。人群散开,林晚婧看清了站在房里气势汹汹的一众人,领头的黄顺财显然没想到林晚婧会来,方才端着的气场继续端着也不是,放下也不是,涨的满脸通红。 林晚婧嘴角挑着一抹笑,悠哉哉穿过人群,将包往林万骁的桌上一放,转过身来直看着黄顺财道: “呦,黄掌柜好兴致,这样兴师动众的是闹哪般啊?” “大小姐,您来的正好,大少爷既然说工钱放不出来他没办法,您倒是来说句话,去年的工钱到底打不打算结了?”黄掌柜话音落下,立刻引来附和声一片。 林晚婧看向桌子后的林万骁,问道:“大哥,咱万利行素来不拖欠工钱,为什么这次拖着迟迟不发?” “我这不是还没核对清除么,都说了,过几天核了账就安排发给大家。” “各位也听见了,我大哥说了,不是不发,只是还没核对清除账。去年一年咱万利行人事变动频繁,我大哥又刚接手,不熟悉手头的事物乃是情理之中,还请各位弟兄多多谅解。”林晚婧将林万骁的话又婉转的解释了一次。 “大小姐,工钱数早对了好几遍,大少爷的这些话我们也早听腻了!兄弟们不是不理解,只是还指望着这钱给一家老小吃饭呐!”黄掌柜显然不买账,当众拆了林晚婧的台。 “黄掌柜,您是咱万利行的老人了,你自己说说,我家何时故意拖欠过兄弟们的工钱?难道在你们眼中,我林家连这点信誉都没有吗?” “大小姐,话不能这么说。此一时,彼一时。我们是听到风声,说万利行已经到了倒闭的边缘,该不是被流言说中了,我们的工钱发不出来了吧?” “万利行的账目笔笔都过你黄掌柜的手,数量有多少恐怕你黄掌柜比我更心知肚明,如今带着兄弟们来我这里兴师问罪,恐怕不合适吧?” “数有多少我知道,但那只是行数字,又不能当饭吃!” 见黄顺财见招拆招,确是没帮她的打算,林晚婧笑容渐冷:“这么说,今天你们是非要我给个说法了是么?” “给个说法怕是不够,”黄顺财笑的奸诈,“咱们索性把话说开了,若大小姐您那保险柜子里有钱付兄弟们的工钱,今儿就痛快打开来给兄弟们看看,否则别怪兄弟们不给您面子。” “你们要怎样?” “怎样?”黄顺财的笑里多了些狠劲儿,“罢工不干了是小,保不准砸了您这档口也不一定。” “你敢!”李承泰刚说话便被林晚婧拦了下来,她思量了片刻,蓦地露出抹笑来: “既然要把话放到桌面上来说,那我便想听你们一个答复:是不是若我拿不出不钱来,你们这群人就不在这儿做了?” “是。”工人们不但答的爽快,还很是齐心。 “是不是即便我向你们保证,过几日收回账来首先安排兄弟们的工钱,你们也不买账?” “是。”依旧是异口同声。 “诸位兄弟还请听我一句劝,虽说这些日子诸位是我林家的雇员,但我们又何曾不是合作关系?合作最看中的不是服从,而是信任。”林晚婧只觉心中一记寒凉,“事已至此,毫无商量余地可言,既然我们彼此连最基本的信任都没有了,多说无益。徐师傅,帮我写则声明。” 徐长德紧步来到桌边,将桌上的羊毫沾足了墨临于纸上,静待林晚婧开口。 “声明。本人因怀疑林氏万利商行恶意扣押工钱,现要求与林氏万利商行解除劳务关系,领足工钱后,与林氏利万商行再无瓜葛。” 徐长德笔下飞快,几乎在林晚婧话音落下的同时放了笔,恭敬将那纸声明奉到林晚婧眼前,林晚婧却也不看,拍在桌子上对众人道: “既然诸位去意已决,我便也不耽误诸位奔前程。觉得我林晚婧付不起工钱的,上来签字。” 人群里有了窃窃的私语声,半天终有十多人上前签了字按了手印,黄顺财从始至终一步没动过,林晚婧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却也不逼他。房间里的二十多人很快分成了三派:签了字无法回头的,没签字忐忑不安的,以及汗如雨下的黄顺财。 林晚婧将声明上的签字扫了一遍:“买卖不成仁义在,感谢诸位兄弟这些日子的帮衬。”接着,她又向顾万骁道:“大哥,打开箱子吧。” 林万骁几番犹豫,最终不得不走到箱子前,手颤抖着转动密码盘,箱锁落下的声音清脆响亮,当他似下了大决心一般拉开箱门的时候,在场众人皆目瞪口呆——偌大的保险箱里空空如也,别说银票,就连一块零钱也没有。 林晚婧这便将方才放在桌上的提包打开,里面慢慢都是现钱: “戏看够了?看够了就跟着徐师傅去账房里对清楚工钱,拿了条子上来领走。我就在这儿坐着等你们来领钱。徐师傅,辛苦你打点一下了。” 黄顺财在心里把自己的祖宗百代感谢了一遍,谢他们生下他如此明智的决定不签字,就在他刚要跟着那群人走出房门时,却听得林晚婧话音又起:“黄掌柜,你顺便把辞呈写好了带上来吧。” “大小姐,我刚才没签字啊……”黄顺财回过身还想为自己求情,却被林晚婧冷冷打断: “我这里的钱扣去兄弟们的工钱,还够给两个你发薪水。”见黄顺财还要张口,她又补充道,“算了,这事儿还是不劳烦黄掌柜您亲自动手了,麻烦徐师傅您代劳一下,谢谢。” 徐长德应了声好,领着人出去了,黄顺财一步三回头,林晚婧担心他耍心眼,交代李承泰道:“李副官,麻烦你替我帮黄掌柜收拾行李,我想他东西比较多,一个人可能收拾不清楚。” 李承泰明白林晚婧的话外音,微微一笑说了句知道了,走到黄顺财身边一把将他提将起来:“黄掌柜,走吧。” 待房里的人清理干净了,林晚婧快步走到门前将房门关实,才回到桌边便听林万骁不安问道:“小妹,你这样把这群人辞了确没问题吗?” “人心若是散了,留着也不过是养虎为患,倒不如早日送走的好。” 思量着这句话,林万骁却也觉得不无道理,便不再出声,只听得林晚婧问道: “大哥,这柜子里的钱呢?” 林万骁浑身一个激灵,眼神飘忽着答道:“小妹你知道的,这些日子不是给各家报账结款么,本就没什么盈余,哪儿还有钱呐……” “哥你别唬我,虽说我有段时间不掌事了,但这万利行有多少家底我心里还是有数的。你老实告诉我,钱去哪里了。” “钱……没了……” “没了?”林晚婧一惊,“这箱子里可是好几千万呐!怎么可能说没就没了呢……” “反正……就是没了,都垫出去了,你信不信吧。” 林晚婧见他这幅德行,心里更是不快:“行,你不说是吧?我这就告诉爹去!” 一听说要告诉林老爷子,林万骁腿都软了,一把抓住林晚婧: “前些日子,我妈和小妈来找我,说是想拿去做些包赚不赔的买卖,那是我妈,你说我能不给吗?所以……就都给她们了……” “哥,你倒真是糊涂的!公事私事怎么能混为一谈!”林晚婧气恼,“爸知道吗?” “不知道。”林万骁摇摇头,“不过就是万利行的盈余,过些日子就送回来了,犯不着让爹知道吧?” “不过是万利行的盈余?”林晚婧嗤笑一声,“大哥,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管着的是什么?着箱子里装着的是宏麟织造厂要付给原料供货商的钱,是给劳务公司和锦珮年的分红,是我们林家的大半个家底啊!” 林万骁一听这话,整个人都蔫了:“那……那我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把钱要回来啊!” “那笔钱……我是这么想的,反正那钱在我妈和小妈那里,也算是在咱们自家人手里,对吧,不一定那么着急要回来吧?” “那你有什么办法填这空缺?”林晚婧冷眼看他,见他不回答,又道,“不拿回来也行,你昨天抄给我的账我看了,你能要回来多少便去要吧。” “小妹啊,那些钱我若是要的回来……若是要的回来就不会去找你了。” 林万骁的言下之意是他无能为力,林晚婧彻底不想跟他废话了,起身便要离开:“行,你不去要,我这就把钱的事告诉爹,你不敢问你妈要,我让爹要,行了吧!” “小妹小妹!”林万骁忙冲上前拉住她,半晌一咬牙,“我去要账,行了吧?我明儿就去!” 林晚婧仍不给他好脸色看,绷着脸走到书桌前,将利万行的公事签章收了:“既然你明儿开始去收账,商行里的事就暂时别管了。我一会儿便召集工人们把辞退黄掌柜的事说了,顺便让徐师傅暂代掌柜的职位。” 林万骁如今顶着几千万的债,虽是几百个不甘心却也不敢吱声,只得低低应了句:“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随然不知道两位姨娘究竟将钱挪去了哪里,但林晚婧心中却绕上了一层不祥的阴云,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世上也绝没有什么稳赚不赔的买卖,越是清楚这一点,她心中越是不安,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告诉她:有些事该早做打算,若待东窗事发,只怕为时已晚。 Chapter 4 坏了规矩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在林晚婧看见林万骁将一周来收到的账款放在她面前时,她对这句古谚有了更加深入的领悟。 “小妹,你大哥我虽说没本事,但也不能窝囊到靠妹妹的嫁妆撑腰!”林万骁将一笔单独包好的现钱推给林晚婧,“这些钱你收回去,你哥我想靠自己撑起万利行。” 林万骁能说出这番话,想来是收账顺利给了他不少自信,林晚婧也不推脱,欣慰笑着将钱收了起来。两人再将账目一核对,只剩了远通洋行赊了三年的账。林万骁长长叹了一声,点着远通洋行的那笔账道:“这笔帐我去追过三次,没有一次见到他们当家的。” 远通洋行是合股公司,三位合伙人都是鹭洲商场打拼了半个世纪的老狐狸,盏盏都不是省油的等。 “哥,明天是周末,他们三位固定了要在九洲戏院听戏,我同你一道去。” 周末的九洲戏院向来是人山人海,宾朋满座,这次请了大戏班子连开《群英会·借东风·华容道》三台大戏,尚未到开场的点儿,戏院里依然是座无虚席。远通洋行的三位老爷在戏院门口碰了头,相互寒暄几句便往戏院里走,直上了二楼包间,不料包间里却已坐了个俏丽身影,还不等三人从讶异中醒过神来,那身影已然回转了身: “三位世伯,好久不见。” 难以言表的情绪在三人脸上轮番闪现,良久,三人中为首的罗焱开口道:“少夫人今儿好兴致,怎么想的来听戏?” 林晚婧摆摆手:“晚婧我自问是那个雅致欣赏国粹的。此番向前来不为听戏,特地来见三位世伯一面。世伯平日忙的连见晚婧一面都没时间,倒是周末听戏是雷打不动的啊。” “少夫人说笑了,哪儿有你说的那么忙。”吴老板嘿嘿一笑,“许是小厮听差了,少夫人,对不住啊。” 林晚婧倒也不揭穿他,只是笑了笑,撇去茶盏中的汤沫,微微呡了一口,正在这空档,戏院的梅老板领着戏班班主上了楼,撩开帘子向林晚婧拱手一鞠躬。 “少夫人今日光临我这小戏园子,梅某荣幸之至,特领了班主上来问候,如有招呼不周之处,还请少夫人海涵。”梅老板直起身来,“可要为少夫人单独腾个包间?” “不用麻烦了,”林晚婧将茶盏放下,“梅老板去招呼客人吧,我同三位世伯聊聊天。” “诶!”梅老板应了声好,顿了顿又道,“眼看着大戏要开锣了,少夫人您要不先把外头的兵撤了?客人们人心惶惶的,这戏子嗓子都紧了。” 林晚婧听了,噗嗤一声笑出来:“行,我知道了,一会儿我走了自然就撤了。” 梅老板又应了声好,带着班主退出去了,林晚婧将目光转回罗焱身上:“既然大戏要开了,我也就不同几位世伯绕弯子了。”她将三人的脸色观察了一番,见他们不坐下,自己也站了起来:“远通洋行前两年在万利这儿赊下的帐是不是该结了?” “账是肯定要结的。”罗焱的脸色堆起了些不自然的笑,“这样,明儿少夫人差人把账簿送来,我让管事的对了,等对清楚了就把钱给您送去。” “不用麻烦了。”林晚婧接过一旁顾万骁手中的账目,“账都已经对清楚了,这上面还有远通洋行管事签的字。” “少夫人想的周到。”罗焱接过账目,脸上的表情不自然到极点了。 “既然账目交到了世伯手里,我也就安心了。”林晚婧释然的笑了,然后转向顾林骁道,“大哥,钱咱们就不急着问远通洋行收了,给世伯几天准备的时间。” 罗焱将账目过了一遍:“世侄女,这账对不对啊,有这么多钱吗?” “世伯,您可看清楚了,远通洋行可压了我万利行三年零6个月的货款呐,有没有这么多,您心里还不清楚吗?”林晚婧莞尔一笑,“不过世伯既有怀疑,再对对清楚也是好的。我和大哥在档口候着您来。” 戏院的小二端了托盘进来,小心将三只青花茶碗在桌案上放了:“三位客官,少夫人赏的君山银针,您几位慢用。” 小二才退出去,戏台上已传来了开场的锣鼓声,林晚婧这便也站起身来。 “少夫人这就走了?”吴老板赔笑问。 “嗯,本来就不是来听戏的,别扰了世伯的雅兴。”临要出门,林晚婧又回过身来:“哦,对了,既然要结款,顺带把这一季的货款一道结了吧。” “远通行这几天也在盘点的时候,账目上的金额连同这一季的货款,怕是要下个月才给的齐啊。”罗焱应声。 “哦……”林晚婧沉吟片刻,“那便先把这一季的货款结了吧。” “我们跟万利行的合作,素来是先提货再付款的,世侄女这可是要坏了规矩?”罗焱的声音里压着怒。 林晚婧反而笑起来:“先提货再付款已经是过去式了,别说鹭洲,怕是世伯您找遍全中国也找不到几家肯给您先提货的商行罢。” “旁的商行怎样我不管,但我们同林家万利行的合作模式岂是你说改就改了的?!” “世伯此话差矣,只怕改这规矩的不是我,是您。”林晚婧收起笑容冷眼看着眼前愠怒的男人,“咱们的合作历来是提这季的货,结上季的账,敢问您曾几何时守了这规矩呢?”罗焱刚想开口,话又被林晚婧堵在了嘴里,“既然这规则您不想守,那我想我们之间的游戏规则也是时候变一变了。” “若我不同意先结款呢?” 林晚婧却不动怒,悠悠道:“不知道是货款贵呢,还是您同洋人那合同的违约金贵呢?”见三人不应声了,她又道,“晚婧不打扰世伯看戏的兴致了,几位世伯慢坐。” 待收队的卫兵跟在林晚婧身后出了戏园子,三人中一直没说话的乔老板才看着罗焱脸色小心问道:“罗哥,现在怎么办?” “怎么办?”罗焱将这三个字重复了一遍,而后把账目狠狠摔在桌上,“看戏!我就不信那小丫头真敢不给我提货!明儿我就去见她家老爷子,便是老虎不在家,也轮不到她这只小猴崽子称霸王!” 出了戏园,林晚婧再三将不可放货一事对哥哥嘱咐再三,之后便径自驱车回了御鲲台,自此称病关门谢客,任娘家如何发报至电均不做回应,转眼便是半月余,眼看到了远通行提货的日子。 是日一早,林晚婧抱着熠辰坐镇万利行档口,见着她来,林万骁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将母子俩在二楼隔间安顿好后,定定心心到楼下招呼生意去。 眼下这个时节本不是档口生意的旺季,只因为林晚婧以自己的名义请了席下午茶,请了有“北国绝板”之称的说书先生开台说戏,就在万利行的天井小院里,档口里里外外凡是闲着的伙计通通征用了清理“会场”,倒也一派忙碌之相。有了“名嘴”助兴,再加上又是少帅夫人亲自下的宴帖,鹭州城里凡是接了帖的老板们谁都不愿落后,午休点儿刚过便三五结伴登门赴约来。 后堂里醒木拍的脆响,前厅里的闹剧也拉开了大幕——十多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扛着木棒铁杵进了门,先将店里的客人赶了个精光,随后挥舞着手中钝器啷啷着要提货。林万骁几番周旋皆败下阵来,只得派人上来请林晚婧出面调和,林晚婧只应了声“知道了”,便要小二下楼候着。一直在一旁站着的李承泰自然也猜不透林晚婧的心思,试探的问了句: “少夫人,不如我下去看看?” “不用。”林晚婧淡然道,“时候没到。” 听她如此说,李承泰虽心中纳闷,却也不再多言,如此又是一盏茶功夫,只听得楼下打砸声起,林万骁慌乱的叫停声与伙计们愤怒的咒骂声响成一片,林晚婧这才嘱咐阿玲抱了熠辰出门,站在二楼扶栏边居高临下喝了声住手。彪形大汉们闻声收住手下动作,抬头注视着林晚婧拾阶而下。林晚婧将眼前闹事的一干人等打量一番,笑颜问道: “几位客人如此大动干戈的,所为何事?” “我们为什么来,你心里不清楚?少他妈在这儿装蒜!”领头汉子朝林晚婧喝道,手中铁杵一挥,将楼梯旁立着的花瓶击了个粉碎。 半人高的花瓶就在自己手边炸裂,林晚婧却眉头都没皱一下,双目含笑缓缓道:“呦,您这是在考我记性呢?恕我冒昧,我们万利行的买卖贫富不挑,贵贱不论,唯独不同粗俗之人打交道,您若不是我们店的客人,还请您到别地儿撒野,小店恕不接待。” “你说谁撒野?!”大汉铁杵一挥,气流直逼林晚婧跟前,“哥几个来替罗老板提货!” “罗老板?”林晚婧佯装思考,抬手将眼前的铁杵拨开,“您是罗老板新招的文书,还是远通行新当家的?哪位都好,远通行的印鉴可带了?” “要屁印鉴!老子就是印鉴!” “钱可带了?” “带毛钱!老子不管给钱,只管提货!” 林晚婧目光一冷,盈盈的笑意缓缓收起:“提货交钱,天经地义,我一早便同罗老板说过,若不连同过往三年的货款一并结清,这批货他别想拿走。” “老子只管提货,旁的不管!” “你不管,那就找个能管的人来与我谈。”林晚婧作势转身便走。 大汉见林晚婧完全不吃他这一套,气急败坏提着铁杵朝她挥来,林晚婧抬手挡下,吃痛闷哼一声。李承泰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发展,拔出枪来指着大汉。 “呦呵,还有枪哈?”大汉冷笑一声,“开枪,来,朝这儿打!有种你打啊!朝爷爷这儿打!” 见李承泰扣着扳机不行动,大汉仰天笑了几声,对跟着他来的一众人道:“兄弟们,给老子砸!看他们交不交货!” 打砸声又起,熠辰被响声惊吓,大声哭起来,李承泰扣动扳机,子弹打在大汉手臂上开出一朵血花,汉子哀嚎一声,喧闹的人群安静下来。护卫队夺门而入,飞快将档口围了个严实。在一圈黝黑的枪口下,众人将武器往地上一丢,气焰尽散。枪声彻底惊散了后堂里一众商贾贵胄听书的兴致,连说书先生一块儿围上前厅来看戏。警察队闻声而动,队长领了人浩浩荡荡来“控制局面”,小半年来都没有业绩上报,这一来便是网“大鱼”,就在来的路上,队长已经把给自己歌功颂德的腹稿都拟好了。可是到了万利行门口,拨开围观的层层群众,队长立马傻眼了——报案的人可没说局面已经控制住了,还是被这样一票荷枪实弹装备比自己都精良的兵士控制了。刚想开口骂这群“捷足先登”的不知谁的兵,眼光一转却看见了楼梯上站着的女人那熟悉的面孔和她青紫的手臂,队长心中咯噔一声——得,万幸刚才到嘴边的话没溜出来,这下赞扬自己英明神武的稿件不用写了,若是让刘瑾知道了这是,不给他扣个治安不力的帽子已是幸事一件。 派去“抢”货的手下迟迟没有回来,罗炎在牌桌上也是坐不住了,匆匆又转了两轮牌便借口脱身,驱车往万利行看情况,到了门口边听见警察队长揪着领头的汉子问话: “你小子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啊?敢在洋货街上闹事!你小子也不打听打听这儿是谁的地盘!”队长一警棍敲在汉子软肋上,“说,谁指示你来的?” 汉子吃痛,弯着腰好久才直起身来,一抬眼便看见调头要走的罗炎,于是开口喊道:“罗老板,救我!” 罗炎跨进车里的腿僵直住,半天才慢慢回转过身扬起个皮笑肉不笑的笑脸:“呵呵,奇怪了,你我素不相识,我为何要救你?” 汉子见罗炎要抵赖,神色一慌:“罗老板!你可不能这样过河拆桥啊!昨儿晚上你到宿舍里找我谈话,说让我带几个兄弟来要货,事成给我们一人十块钱的!你可不能不认账啊!”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样的话,你可不能乱咬人啊!” “你还说要是万利行的人问我要钱,打死了说不知道欠钱的事,他们不给货就打,打到给为止,我这帮兄弟们都是听见的啊!” 柜台后看戏的一众人等听了这话,不约而同的倒吸几口凉气,责备声四起。其中一位老先生走上前来,捋着胡子悠悠道: “罗老板,这提货给钱是天经地义的事儿,若这事儿真是你怂恿的,可真是……真是在小辈面丢份儿啊……” “诶,会长这是说哪里话!别听他们胡说!我可不认识他们啊!我这不是送钱来了么!”罗炎慌忙让人从车上提了钱箱子来,向着林晚婧道,“我这手上现钱暂时只有这么多,都给送来了,明儿我就让人送剩下的来。” 林晚婧见他服软,也便不同他计较,差人取了钱回账房清点,又对警队队长道:“人你先带回局里去吧,事情该怎么上报你自己看着办,只当我没在这里,我手上这伤是自己不小心撞的。” 队长愣了愣,半晌,脑袋一拍,懂了,乐颠颠的带人回局里打报告去。前厅的戏告一段落,后堂里的戏也没办法继续说下去,林晚婧向众人赔过不是,散了场,叫上林万骁回敬山道林家的宅子去,她猜到罗炎必定一早就去了林老爷子那儿告状,也料想的到父亲断然不会给她好脸色看,而如今她更担心的是那些被挪用的货款,若是拿不回来,后果林晚婧不敢想。 一路上风光正好,她却仿佛能看见压在敬山道19号上空的阴云越发深重,而她终究不是戏文里呼风唤雨的诸葛孔明,借不来东风吹去那漫天愁云。 Chapter 5 算是到头了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许是商行早有人来报信,此刻一大家子人在大厅里坐着,似在等着看林晚婧的好戏。林老爷子正在气头上,知道林晚婧回来却也不看她,林晚婧方才柔声唤了声爹,老爷子便将茶碗甩了出来,温热的茶汤泼了一地,茶碗砸在厚实的地摊上,咕噜噜滚出好远,直到林晚婧脚边。李承泰保护林晚婧的习惯已成自然,刚往前跨出半步,身子便被林晚婧拦下: “陪阿玲带着辰儿到外边侯着。” 李承泰没理由拒绝,点点头,转身离开。 林晚婧蹲下身子,将脚边的茶碗拾起来,缓步走到林老爷子身旁,柔声道: “这次的事晚婧办的确是欠考虑了,但还请爹体谅晚婧的难处,别气坏了身子。” “你倒还认我这个爹!”林老爷子别开眼去,负气的语调里藏着些痛心,“咱们家万利行的生意兴隆,全仰仗着老主顾们帮衬,说到底都是个义字……什么叫义,啊?晚婧,你给我说说什么叫义?!” 林晚婧知道父亲的脾气,他既是在发脾气,她便也不顶撞,只是低头沉默。 她不说话,三姨太却开了口: “老爷,晚婧女孩子家家,年纪又这么小,哪儿知道什么叫义啊?” 林老爷子叹了口气:“是啊,你怎么会知道什么叫义……” 伴随着这声叹息,大厅里的气氛立刻沉闷下来,只听见连老爷子的抽烟带的咂嘴声,这种沉闷持续了一段时间,老爷子将烟袋锅子放到大理石面板的茶几上,一声脆响,而后道: “也罢,如今晚婧你既是已成了刘家的媳妇,万利行的事你便也少插手吧。今后这万利行当家的还是你大哥,你只管当好人家家媳妇便是。” 林老爷子话音刚落,莫织冬却不乐意了:“老爷!你怎么说这样的话!晚婧便是出嫁了,也是我们林家的嫡女,这一样吗!” 大姨太一听儿子受了排挤,立马开口了:“大姐,您这话可就不对了,都姓林,怎么就不一样了!” “当年你带着儿子流落街头,我可怜你们孤儿寡母无依无靠,领你们回来,还给了你名分,你倒好,一点儿知恩图报的心都没有!”莫知冬也不甘示弱,还口道。 “那又怎样?无论如何,骁儿也是在祠堂里跟老爷拜过祖宗的!养子也姓林!怪只怪你自己不争气,占着长房的坑却生不出儿子!” “都给我闭嘴!” 却听得老爷子一声断喝,众人皆收了声,老爷子这才看向林晚婧:“你也说说吧,怎么想的?” “事已至此,我还能说什么呢?”林晚婧的语气不冷不热,“全凭爹说的算。” 林老爷子不开口,大姨太却红唇一撇,嫌弃道: “也不用这么心不甘情不愿的,事情闹成这样,再丢个烂摊子给我骁儿,我骁儿还不知道怎么给你收拾残局呢。谁愿意似的。” “话既是说到这份上,今后的万利行的事我不再插手了。”林晚婧也不搭理大姨娘嘟囔,将手上的箱子往父亲手上一交:“刚收回来的账,明儿赶紧把供货商们的款子结了吧。” “你这番同罗掌柜闹,为了就是这笔款子?”林老爷子双目圆瞪,半晌,痛心疾首道,“晚婧啊晚婧,爹以往赞你顾大局识大体,可这次的事你真是办错了,错大了啊!” 便是到了这般田地,大姨太却还不收声,冷冷嗤笑道:“小家子气。” 林晚婧本不想再僵持,认错了事,可听见芝兰这冷嘲热讽的四个字,气不打一处来,咬了咬牙:“爹,晚婧没有错。” “没有错?”林老爷子颤颤巍巍站起身来,“就为了这点钱,你得罪了老主顾是小,伤了和气才是大!明日这些话传扬出去,你让万利行今后如何是好?!” “万利行今后如何,全看大哥造化。我不知道今后如何,只知道若不把这些钱要回来,咱们家只怕连年关都过不掉!”林晚婧定了定神,接着道,“咱们家素来不拖欠别人什么,从来只有人家欠我们的份,可人家领情吗?谁又体谅过我们的难处!供货商的款若是不结,明年咱们从哪里添置材料?” “笑话,咱们家难道就差这几十万不成?!” 这话换了别人说许还没事,偏偏这话从芝兰口中出来,林晚婧的忍耐触到了底线: “大妈,咱们家有多少钱,您还不清楚吗?” 触到林晚婧冰冷的眼神,大姨太无端的浑身冰凉:“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制造厂不能给供货商结款,万利行发不出月钱,你以为这些都是因为什么?!” “我素来不管账的,哪儿知道这些!” 芝兰不承认,老爷子却听出了端倪:“晚婧,怎么回事儿?你把话说清楚!” 林晚婧咬咬嘴唇,终于低声道:“爹,咱们家没钱了……” 老爷子不说话,芝兰跳了起来: “你少在这儿危言耸听,什么没钱了!咱们家怎么可能没钱?” 林晚婧接到母亲示意她不要再说话的眼神,抿着嘴不答话的话,整个大厅里片刻间沉静下来,许久才听见林万骁低声道:“妈,别说了,是我去求小妹要账的,工人们的月钱我开不出来,万利行炸锅了。钱的事情,我也都同小妹说了……” “啪”的一声脆响,林万骁的脸颊立刻落下五指血红的印子,芝兰颤抖的指着儿子:“你什么都不了解,跟你妹妹乱说什么!”这样说着,抬起手来又要打。 “你打孩子做什么!”莫知冬喝止她,说到底是自己的带过的,怎样还是会心疼。 林老爷子隐约猜出了些什么,深吸了口气,用尽量平稳的口气对林万骁道:“跟爹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林万骁低着头沉默片刻,忽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将知道的事情全盘抖了出来,林老爷子的脸色随着林万骁的话越发铁青,等他说完,气得全身颤抖,她抬起手指着芝兰: “你……你做什么不好,跟人家合伙放什么高利贷?!这种违背天地良心的事你也敢做!” 见他抄起手杖要打自己,芝兰也顾不得姐妹情深了,指着最末一房的又蓉道:“那些钱我可没全拿!一半分给小妹了!” 三姨太见被姐姐出卖,也顾不得辩解,跟着林万骁一起跪下:“老爷,那些钱我拿去投茶园了,之前同您说过那个,等这批茶叶出了,我就把钱撤出来,您别气坏了身子。” 林老爷子也不理她,转头看向莫知冬:“这件事你是不是也知道?” 莫知冬身子一振,木然点点头:“当时大姐来找我借钱,我没借,也劝过她,谁知道……” “好啊,好啊你们……”老爷子颤抖的手指在大厅里缓缓扫过,“你们这群败家子,我们家的命数这算是到头了,到头了!” 老爷子这样说着,脸色青紫,缓缓往沙发上倒去,莫知冬赶忙上前将他扶住,再看他脸色不由得一惊,转头向众人喊道:“叫医生,快叫医生来!” 医生在屋子里给老爷子诊治,一大家子人则在屋外侯着,各怀心事。好在老爷子只是气急攻心,一把舒气活血的药丸下去,老爷子慢慢醒了过来。 “晚婧……”他伸手唤来莫知冬,在他耳边道,“叫晚婧独自进来……” Chapter 6 不识抬举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自那日林老爷子独自将林晚婧叫进屋中,交代她不要再管娘家的事,更不要将刘瑾牵扯进这件事中,林晚婧便彻底放开了万利行的事,日子平静的过着,时光匆匆而逝,转眼数十天过去,刘瑾的生辰便到了跟前。 说来许是天意,刘瑾生辰那日,连绵下了一周的雨竟出人意料的停了,风轻云淡的很是惬意。林晚婧到茶楼的时候,距她与叶秋曦约定的时间还远,于是挑了二楼临街的雅座坐着,翻看起当日晨报——刘瑾不愿同她多谈政事,于是她只能从报上了解时局动况。 报上说,日本当局向鹭洲**施压,要求减免关税,作为对学生暴动中利益受损的商人的补偿; 报上也说,一向第一时间要求利益均摊的英国洋行居然保持沉默,有人猜测这碍于林晚婧的特殊身份才暂时隔岸观火,静观其变; 报上还说,因为鹭洲局势紧张,赣州乘虚而入,几天内两州交接发生了数次小规模冲突,试图趁乱在内陆防线占据优势,报社的记者用了“剑拔弩张”这个词来形容,局势紧张可见一斑。 上楼梯的脚步声传来,林晚婧以为是叶秋曦到了,放下报纸,给一旁的空杯斟满了茶,茶壶刚放下,那脚步声以来到了门边: “你就是林晚婧?” 林晚婧抬起头,对上了来人盛气凌人的目光,女子的面容她不曾见过,但说不出为何,那陌生的面容里又似乎带着几分熟悉。 “我是。”林晚婧点点头,“您是哪位?” “家父乃鹭洲近卫师师长叶江雄。” 听见这个回答,林晚婧心中的疑惑迎刃而解,想必跟前者姑娘便是叶秋曦的同父异母妹妹,叶府二小姐秋洛,难怪那份样貌里有些熟悉。 既是友人的妹妹,林晚婧自然要好好款待,她拍了拍手边的空位,笑着道: “总听你姐姐提到你,结果这么巧的今天就碰到了。初次见面,不嫌弃的话,坐下喝口茶吧。” 叶秋洛却不领情,顾自走到林晚婧对面的空位坐下,接过林晚婧递来的茶细细品了口,笑意在她嘴角展开来: “居然是君山银针。” 林晚婧只觉得这话听着耳熟,却也没多想,直爽答道:“我本不大喝茶的,云柔说偶尔喝些也没什么不好,便拿来给我,我喝着觉得顺口,就懒得换了。” 叶秋洛闻言,嘴角的笑意更深了,那笑容林晚婧看着却有些不舒服,似在回味什么一般,许久,叶秋洛才缓缓开口道: “你可知道名茶那么多,云柔哥为何只推荐你君山银针?” 不及回答,却听得她得意一笑:“因为这是我喜欢喝的茶。我才是云柔哥原本要娶的人。” 林晚婧抬头看对坐的叶秋洛,四目相对,她从叶秋洛的双瞳里读到了敌意的冷光。叶秋洛原以为林晚婧听了这话会心慌意乱,却未曾想她表现出的却是异常的平静: “是吗?这些事我倒不曾听云柔提起。这么说来,你今天来找我就不仅仅是聊天这么简单了罢?有话直说便是。” “既然你这么说了,那我也不绕弯子。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在我们把彼此关系搞的太复杂之前,从云柔哥身边消失!” 林晚婧只觉得这话好笑,反问的语气里也带了些许笑意:“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我才是配得上云柔哥的人!现在我回来了,你凭什么霸占我的位置?!我们可是订过娃娃亲的!” “我不知道你们之前曾经有过什么纠葛,但现在我是云柔的妻子,大帅的长媳,我的身份不是你几句话就可以改变的。” “你觉得如果我要云柔休了你,他会拒绝吗?”叶秋洛冷冷笑着,“我今天只是来跟你打个招呼,希望你知难而退,若你不识抬举,也别怪我不给你台阶下。” “你的问题很有趣,我倒是很想知道云柔会不会休了我,然后娶你。”林晚婧也不示弱,末了还补充句:“你可以试试看。” 后面那句话显然将叶秋洛激怒了,她猛地站起身来,指着林晚婧道:“不识抬举!我爹是近卫师师长,他有云柔哥最需要的兵权,而你有什么?若有朝一日你林家破产,你便一无所有!” 这个问题问进了林晚婧心里,别说林家如今自身难保,便是之前富裕的情景下依然帮不到刘瑾什么。 “我劝你知难而退吧,云柔哥打小便立志要着天下,不然当年也不会放弃学业匆匆归国,不会离开我!”叶秋洛见林晚婧不答话,乘胜追击道,“你以为云柔哥会为你放弃自小的志愿吗?他可不是那种会为女人而不要江山的人,他爱的也只会是能帮他赢得这江山的人。” 叶秋洛的这些话林晚婧听的清晰,可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向这个趾高气昂的女人低头:“说的好像你很了解他一样。即便真的很了解,那也是过去的他,现在的他你又了解多少?” 叶秋洛想开口反击,却又被林晚婧抢了白: “”事实上,我没兴趣知道。在云柔亲自对我说这些之前,我不会放弃他,而我也不愿意跟别人分享自己喜欢的东西,这一点,希望你记住。” “哦?”叶秋洛挑眉看她,“那真是巧了,我也不喜欢跟别人分享我喜欢的东西。今儿这话就到这儿,既然你非要撞了南墙才死心,那往后也别怪我不留情面!” 留下这句话,叶秋洛转身要走,得意的像斗胜了的孔雀,林晚婧自是不送她,愣愣看着杯中水出神,只听得不远处叶秋曦的话音响起,方才收了神扬起笑脸,起身相迎。 叶秋曦自然是在走廊上碰见了妹妹,进了门便直往林晚婧身边来,面露忧色的拉住林晚婧的手:“方才那丫头都跟你说了什么?” “没什么,不过是些寻常的客套话罢了。” 听林晚婧这样回答,叶秋曦长长叹了口气:“晚婧你不用蒙我,她是什么样的个性,我这个当姐姐的还不清楚吗?只是无论她说了什么,你都别往心里去,她与少帅间本就没什么,即便有,也不过是儿时扮家家酒似的玩笑话罢了,你千万别多想。回去我便叫父亲管教她。” 林晚婧笑着点点头:“我知道,本就没放在心上,姐姐也无需多虑。” 叶秋曦也无法揣测林晚婧这话几分真假,又叹了口气,才将话题一转:“你说的那位大厨我帮你打点好了,鱼也给你挑了条鲜活的,下午便去你府上亲自教你做。” “既是下去直接去御鲲台,姐姐何苦大清早叫我出来?”林晚婧不解,歪头问道。 “我这不前几日在你们家铺子订了些绸缎料子,今天能去看看了。想叫上你这个懂行的陪我一起去不是。莫非你如今嫌弃起我这个姐姐来了,陪我逛街散散心都不成?” 林晚婧忙摇头否认,抬手替叶秋曦添了杯茶,两人又在茶楼里做了许久,这才驱车往锦珮年去。 Chapter 7 我要这天下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与林晚婧的“谈判”不欢而散,叶秋洛径直往海军司令部去,出现在刘瑾办公室门前时,刘瑾显然没想到她会来,讶异半晌也没问出话来。 叶秋洛见他如此,噗哧一声笑出来,故作妖娆往刘瑾面前去: “怎么?是认不出我,还是不想认我?” 刘瑾将手中的笔放下,笑着问道:“你怎么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才到。特地赶在你生辰前回来的,怎样,有没有很感动?” 刘瑾刚想回答,却见文书又送了文件进来,话题被迫终止,待文书出了办公室,叶秋洛也没了打趣的兴致,换了个话题: “很忙吗?” “嗯。”刘瑾将手中的文件浏览一遍,眉头微蹙,“要不你先回去吧。” “这才见面就下逐客令啊……”叶秋洛瘪瘪嘴,“行吧,我先回去。今晚一起吃个饭吧?” “今晚?”刘瑾抬头看她,面露难色,就在几小时前,他刚在家门口应允林晚婧一定回家吃完饭。 “不行啊?” “我答应晚婧今晚回家吃饭的。”刘瑾如实回答,顿了顿又道,“要不今晚算了,过几日我同晚婧一道请你吃顿好的,权当补偿,可好?” “不好。”叶秋洛嘟起嘴,“果真是娶了娇妻就忘了发小,我可是特地赶回来给你过生辰,你就这样应付我!” 她本是希望刘瑾会说些软话安抚她的,谁知刘瑾却像什么都没听到似的,皱眉翻阅手中的文件,她见他不来哄自己,只好放低姿态:“云柔哥,就一顿饭而已,又不是让你不回家,你就陪人家吃嘛,回家再吃点意思下就是了,好不好嘛……” 刘瑾想了想,叶秋洛说的似乎也是个两全的办法,而且看眼前的形式,若他不应允了这顿晚饭,这小妮子是不打算走了,只得妥协道:“行吧,依你就是。” “就知道云柔哥最好了!那我下午来等你下班!” 八个小时后,当叶秋洛来到司令部门口时,却见刘瑾已然在车边站着,手中抱着一束粉白相间的花束,像是一团团瑰丽的云,是她不曾见到的品种。 “这花真好看,是送我的吗?”问完这话,再看刘瑾脸上不加修饰的窘态,她便知道答案了,瘪瘪嘴:“我逗你的,我哪儿能同你那倾国倾城的少夫人相争?不过帮你拿着沾沾光罢了。” 她既然自己说了,刘瑾便也不多解释,任由她抱着花束坐进车里去。 叶秋洛挑的餐厅离御鲲台很远,却离自己住的地方很近,入座之后,她径自开了瓶红酒,说是要为刘瑾庆生,刘瑾却显然无心用餐,草草呡了口酒便没再碰过一次,叶秋洛倒也不介意,径自喝的尽兴。 晚餐未尽,叶秋洛却已微醺,出了餐厅便缠着刘瑾送她回住的地方。见她确是醉了,刘瑾也不好推辞,只得将她送回乾江宾馆,谁知刚进了房间,叶秋曦便佯装被地毯绊倒,整个人扑进刘瑾怀中,双臂顺势搭上刘瑾宽阔的肩膀,这便不愿放开了: “云柔哥,今晚陪我好不好?” 刘瑾一愣,瞬间了然了她的心思,好言相劝道:“好了,别闹了,我得回家。” 见刘瑾要将她的手臂扳开,叶秋洛赶忙将他抓的更紧: “就一个晚上,云柔哥,就陪我一个晚上……” 纤纤玉臂最终被他挣脱开,见他要走,她索性一屁股做到床上,抽泣着哭起来,刘瑾在原地踌躇了片刻,最终没有理她,提步离开房间。 叶秋洛的心思根本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别说刘瑾这个明眼人看的清清楚楚,便是瞎子也能嗅出她举手投足里的满满暧昧,而这,正是刘瑾最不愿发生的事。 鹭洲近卫师师长叶江雄膝下有一对千金,虽说姐妹俩都是叶师长的掌上明珠,却终究是嫡庶有别——叶秋曦虽为长女,却是妾室所出,自然不敢高攀刘家亲事,作为嫡女的叶秋洛便多了一份与刘家联姻的“使命”,她与刘瑾的姻缘便犹如水到渠成般自然而然。 面对打小自诩为自己“未婚妻”的叶秋洛,刘瑾清楚自己是不喜欢她的,只是无奈有叶江雄一层利害关系,再加上叶秋洛自小也算知书达理善解人意,他便也对这个“未婚妻”照顾有加,待如兄妹。 其实自从日本一别,刘瑾便从没想过叶秋洛会回国,遇见林晚婧之后,他更是希望叶秋洛不要回来,即便回来了,也能用成熟的心态面对他们之间所谓的“往昔情分”,但很明显的,事与愿违,按照现在这个趋势,只怕事情将向着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发展。 车轮压在石头上小小的颠簸一下,靠在座椅靠背上的花束倾倒下来,正扫过他搭在身侧的手上,刘瑾忙抬手将花束扶稳,恍惚间,花瓣娇嫩的粉色和轻柔的触感令他想起林晚婧恬静的笑颜,他心中隐隐一痛,伸手将花束捧进手中,可那隐痛却并未因此有所好转——他护得住这束娇蕊,却不知该如何护住最不舍得伤害的人。 回到御鲲台已是饭点过后,御鲲台从门廊到饭厅的灯光却还尽数亮着,佣人和厨师里里外外忙碌着,将饭桌上丰盛的饭菜再一次回炉加热。见刘瑾回来,饭厅里的一众人便像有了奔头一般,默契的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刘瑾的目光在餐桌上一转,很快锁定了离他平日用餐座位最近的那盘松鼠鳜鱼, 之所以吸引他的注意倒不是因为那盘鱼做的有多么好,真要评断的话,那盘鱼做的算是非常“凑合”。不等他细细揣测,阿玲已快步向他而来: “少帅,这鱼是小姐特地给您做的,跟请来的厨子一起忙活了一下午呢。” “她亲自做的?” “嗯。还把手烫伤了,就在这儿。”阿玲举起自己的手,在手背上画了个圈,“当下就起水泡了,吓死我了。” 听了这话,刘瑾转身便往楼上去,起居室里,奶娘抱着小熠辰同林晚婧说笑着,见刘瑾推门进来,起身站到一边。刘瑾进屋却不看孩子,直直向林晚婧走去,托起她缠着纱布的手,语气里是满满疼惜: “这种事让下人做便是,何必要你亲自动手?” “今天是你的生辰嘛,我想为你做点什么,又不知道你缺什么。依稀记得上次叶府设宴,席间那盘松鼠鳜鱼你赞不绝口,所以……”见刘瑾目不转睛的看着她手上的纱布,目光灼灼似要将那纱布烧穿,林晚婧忙将手抽开,话锋一转:“这花……” “送你的。”刘瑾似乎这才想起手中捧着的花束。 “你的生辰,你倒买花送我,这让我怎么收……”林晚婧莞尔,“对了,晚饭吃了么?” 刘瑾愣了愣,选了个善意的谎言道:“没呢,看完文件才发现天都黑了,赶紧赶回来,哪里有闲暇吃饭。” 林晚婧将花束在花樽里稳妥安置了,转身来接刘瑾脱下的外衣,思量着这衣服刘瑾穿了多日也该换了,便伸手想将内袋里的钢笔拿出来,里外一摸,口袋里确是空空的。 “云柔,你的钢笔呢?” 一听这话,刘瑾的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临别时叶秋洛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神色中多了些忧虑,但这件事他定是不能同林晚婧说的,于是故作恍然道:“刚才还用来着,可能是走的匆忙,落在办公室了。” 那支金笔是刘瑾18岁生日时,刘道麟赠与他的成年礼,从不曾离身,总是妥妥的贴身收着,但方才刘瑾的解释似乎又合情合理,虽然隐约觉得有些忐忑,却也道不出个所以来。正在这时,阿玲上楼来通告晚餐已备好,林晚婧便也不再纠结于钢笔的事,同刘瑾一同下楼就餐。 虽说在西餐厅多少已吃了些东西,但此刻坐在餐桌边,刘瑾却没缘由的觉得胃口大开,林晚婧寥寥填饱肚子,便夹了鱼肉细细将刺剔出来,再把净肉挑给刘瑾配饭。 要说早晨叶秋洛那些话没对她造成影响,那肯定是假话。虽然一直极力按捺想一问究竟的冲动,但话到嘴边了要再想吞下去便很是困难了,犹豫再三,林晚婧终于开口问道: “云柔,若要你在这大好河山与我之间做个抉择,你会怎么选?” 刘瑾显然没想到林晚婧会突然问他这么个问题,手中一顿,银箸敲在碗边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前几日看书,正看到清朝九龙夺嫡的事儿,所以好奇来问问你。” 刘瑾闻言,无奈的轻笑出声:“若早知你会引经据典的来刁难我,我当初便不该让你看这些闲文杂记。”但见林晚婧似是及其认真的样子,他又收起笑意,沉吟片刻,正色反问:“说实话?” “嗯。实话。” “我要这天下。” 失望如入冬时节从极地袭来的北风一般,排山倒海席卷了林晚婧全身,她原以为他的回答不会是这样的,或者说,不该是这样的,她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也许不知道答案对于她来说反而是最好的。 “你不问我为什么吗?”刘瑾又道。 林晚婧从恍惚里回过神来,牵强笑着摇摇头:“不问了。你做选择素来有你的理由,我信你。”这么说着,她将跟前的水晶杯举起,杯中酒浆随着她手的动作在杯壁上晃出一道好看的弧度:“今日是你生辰,愿终能得见夫君河山帷幄,君临天下。” 两杯相碰,叮一声轻响,长长的尾音进了林晚婧心中,悠悠拉长了数倍,她抬眼看向刘瑾,却见他正仰头将杯中酒饮尽,嘴角似有若无的勾着一丝好看的弧度——该是她刚才的那句祝词深得他心意吧,所以那丝笑意喜悦中带着些许得意。 林晚婧只觉得心中苦涩,慌忙垂下眼不敢再看他俊朗的容颜,灯光从头顶射下来,穿透杯中绛红色美酒,将那宝石般的光泽印到她白皙的手背上,恍惚间她又看见了那日在帅府的年会上,刘瑾信步穿过人群向他走来,那日的灯光也是这般耀眼的,照在他的肩章和胸章上,他周身笼罩在薄薄的光晕里,像冬日薄雾后的太阳。 是啊,也许他就是太阳,连那光芒都在她不可触及的远方…… Chapter 8 你做的到吗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正式与叶秋洛相见是在帅府的宴席上,刘道麟亲自设宴为叶秋洛接风洗尘,多少有些将某种特殊的偏爱昭示天下的味道。 晚宴结束,之后便是惯例的社交舞会,休息室里很是安静,林晚婧在沙发上坐着,看着窗外宁静的夜色发呆,小熠辰已然困了,蜷在林晚婧怀里睡的酣畅。 就在刚才的晚宴上,刘瑾可以冷落叶秋洛的种种举动林晚婧都看在眼里,叶秋洛声声叫她“姐姐”,便连敬酒的一幕都与曾经的裴玥如出一辙,正在她不知如何应对之时,刘瑾却挺身而出: “内子不胜酒力,这杯酒我替她喝。” 叶秋洛脸色一暗,却又飞快的将那不快隐藏起来:“云柔哥的酒量我是知道的,若要同你喝,我怕是没有胜算。” “那好,我三杯,对你一杯,这样可不算我欺负你了吧?”刘瑾边说,边将杯中酒饮尽,一连三杯,丝毫不给叶秋洛还口的余地。 叶秋洛不得趣,悻悻将酒喝了不再生事,她的沮丧林晚婧看在眼里,同时看到的还有刘道麟略有不快的神情。 刘道麟那日在御鲲台说过的话,此刻林晚婧却是理解了深意: “今后有些事,你还得多为云柔考虑,哪怕确是让你不舒服,只要对他有帮助,你也要把牙打碎了往肚子里咽,记得吗?” 这便是在暗示她,她现在拥有的一切并非她独有的,迟早有一日她要与旁人分享,便是她心有不甘也无可奈何。 休息室的门开了,林晚婧莞尔笑着朝刘瑾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道:“我先带辰儿回去吧,他睡的这样沉,怕是要睡到明天早上了。” 刘瑾点点头:“走吧,我也回去。” 林晚婧心中欣慰,但想到刘道麟晚宴桌上的神情,却又摇了摇头:“我自己回去就好,别让客人说你不识大体。” “有什么所谓。”刘瑾不屑一笑,“我就这作派,他们早习惯了。” “别了吧,父帅今日难得这样高兴,你便多陪陪他吧。况且……” 林晚婧话未说完,休息室的门又开了,叶秋洛推门进来,也不知是有意无意,兴奋道:“云柔哥,大帅叫你出去开场呢!” 刘瑾转头冷冷看她一眼:“不去了。我送晚婧回家。” 叶秋洛一是语塞,看着刘瑾揽着林晚婧从她身前走过,望着两人的背影,她堵气一跺脚,跟在两人身后到了门廊下。 车已在廊下侯着了,刘瑾护着母子二人坐进车里,刚要上车,却被林晚婧阻止了。叶秋洛站的远,自是听不见两人说了什么,却见林晚婧掌心抵在刘瑾胸前,刘瑾的神色严肃里带着温柔,寥寥几语后,他低头轻柔的吻上了她的唇,全然不顾身边来来往往的宾客。 舞会那夜,刘瑾并没有回御鲲台,之后数日也不曾回来。李承泰说,外海告急,刘瑾舞会那晚连夜去了外海,林晚婧始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李承泰的话,但似乎越是怀疑,自己便越是寝食难安。 这些日子以来,市井街坊里的流言蜚语日益放肆,刘瑾惧内这件事一夜间走街串巷的成了饭后闲谈,他们说刘瑾忌惮林晚婧在洋人中的影响力,说若是没有林晚婧,刘瑾根本坐不稳海军少帅的位置。更有不怕事大的,将裴玥这桩陈年往事重新搬上台面,虽说野种的事未被扭曲,却也多了林晚婧容不得刘瑾眷恋旁人,害死小妾这样的论调。 面对外界的种种居心叵测的猜忌,林晚婧选择了沉默。 窗外的海湾静静翻着波涛,将皎白的月光碎成满目银辉,林晚婧在窗边站着,看着月光下的海湾愣愣出神,恍惚间,她又想起了安徒生童话里,《海的女儿》那段美的引她无尽遐想的开场。曾经年幼的她无数次幻想过自己花园里的雕塑该是怎样的模样,似乎用李凌瑞的脸庞来临摹的话,总有哪里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不合适。 后来,她遇到了刘瑾,心中那尊雕塑的脸庞瞬间便明朗了,她是那样欣喜,欣喜的甚至忘了故事里,小美人鱼同王子的结局…… 如此想着,墨色的海湾竟有了一丝说不出的悲凉。 走廊上响起脚步声,不及林晚婧细想,回身边对上了李承泰搀着刘瑾推门进来。门口的两人显然也没想到林晚婧会在书房里,脚下的动作着实一愣。 回来了也不去卧室,而是直接进书房里来,这便是有意要躲着她了。 他看着她的眼神中,讶异之余竟带着些眷恋,而她也不回避,定了定神向他走去,扶着他到窗边的躺椅上坐定。李承泰知趣的转身离开,临走前还轻轻掩上了书房的门。 刘瑾身上有浓浓的酒味,从认识他开始,她就不曾见他喝这么多酒。许是知道了叶秋洛的存在,此刻两人间的沉默竟是如此尴尬。 她本想没话找话的问他为什么喝这么多酒,刚开口,他便将她搂紧怀里,那样紧的,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可就是这番亲昵的举动,她却觉得分外压抑,仿佛是夏日里酝酿了多日的雷雨,积重难返的到了崩溃的边缘。 终于,刘瑾似踌躇了很久之后,才在她耳边低低开口: “父帅……要我娶叶秋洛。” 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便是这种嘶哑的嗓音,敲击在林晚婧心里,仿佛将胸腔里那份柔软撕裂。其实她早知道了,两天前刘道麟唤她去谈过这事,而她当时只是用“一切全凭云柔的意思”唐塞过去。她不曾想过,这件事真由刘瑾开口说时,她心里竟会是这样的感受。 “那……你的意思呢?”她问。 但在听到回答之前,绝望已吞没了她仅存的一点希望。 “我不知道……”他的嗓音还是低沉的,手中又将她搂的更紧了些,“叶江雄控制着整个鹭洲的近卫师,他拥兵自重也不是一两日了,若要造反,即便是对于父帅来说也是个威胁。” 他的意思很明白了,便是只当逢场作戏,他若要这鹭洲大权,娶叶秋洛势在必行。 “你是我唯一的夫人,辰儿唯一的母亲,你的位置,她永远都不能取代,这些我都能许诺给你。你若是不愿见她,我便将她安置在外面,不带回来让你心烦……” 见林晚婧不答话,刘瑾有些着急,在她耳边连声唤了几声:“晚婧,你要我怎样做,你说,如果我能做到的话,我都满足你。” “我若要你不娶她,你做的到吗?”林晚婧问,声音低低的,带着写似笑非笑的语调。 刘瑾沉默了,于是这便是给她最直接的回答。 “云柔,这天下与你而言真的如此重要吗?”她又问,望着他的双眸蒙上了若隐若现的水汽,他哑言,不等他回答,她却低下头轻笑出声,“什么白首同心,什么不离不弃,终究不过如此……” 醉酒的后劲儿似乎影响了他的反射神经,他迟钝的竟一时间听不清她的语句,只觉得胸腔里有股热流在攒动,刚低头吻她,大脑便一片昏沉,重重栽倒进她怀中。 这夜之后,刘瑾真就再没有回过御鲲台,短暂的一见,只是在林婉盈的婚礼上。 林婉盈嫁进了沈家,门当户对。 从说亲到出嫁还不到两个月时间,再次刷新了鹭洲百姓的婚嫁观,各种揣测之下,人们只得用“留过洋的就是不一样”来总结这件事。 旁人只是看热闹,究竟为什么急着结这门亲,个中缘由只有林家人自己心中清楚——自那日林家资本外移的事被老爷子知道,老爷子便日日长吁短叹,身体更是每况愈下。偏偏沈家说亲那日特地请了鹭洲城里最有名的风水先生同行,当着林家众人的面验了八字,说是两家结亲的事刚好为林家冲喜,百利而无一害。这桩亲事便就此定了下来。林晚婧心中自觉不妥,但既是全家人的决定,当事人也没什么意见,她自也不再多想,只希望林婉盈幸福便是。 林婉盈办的是中规中矩的传统婚礼,凤冠霞帔加身,八抬大轿进门,半长的褂袖下戴满了两指宽的金镯子,与林晚婧婚礼那日的隆重新奇相较,又是另一种华贵风光。 送嫁自沈家宅子出来,林晚婧先行坐进车里,刘瑾才准备上车,却见随性的士兵们压了个乞丐向他走来,他神色一凛,掩上车门注视着一群人到他面前。 “少帅,发现可以人物在附近徘徊。” 刘瑾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忧色被李承泰收在眼里,不等刘瑾开口,李承泰已道:“你们是不是太紧张了?不过就是个乞丐,想必只是想来这里混口饭吃罢了。” 士兵们踌躇片刻才道:“少帅,我们觉得这个人很像前些日子龙门寨动乱的主谋……” “不可能。”刘瑾打断他,“廖凯已经死了。” “可是少帅……” “没有什么可是!”刘瑾严厉道,“没听清楚我的话吗?廖凯已经死了,我亲自处理了尸体。你们难道在怀疑我不成?” 士兵们自身不敢应声,悻悻把人放了,收队回车上去。刘瑾深深看了乞丐一眼,从口袋里掏出张银票让李承泰交给他,这才坐进了车里。 林晚婧自是透过窗子看到了车外的事,见刘瑾坐定在身旁,于是关切询问情况,刘瑾只说认错了人,寥寥带过。 短暂的沉默之后,林晚婧又问:“一起回家吗?” 刘瑾的脸色有了片刻的僵硬,继而答道:“不了,一会儿让承泰送你回去,我还有事。” 听见他的回答,林晚婧只觉得心重重往下坠,低低应了声哦,便不再多问,她只觉得自己问这个问题傻的可笑,明明早就想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却还要亲耳听见才死心。 Chapter 9 活腻了吧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林老爷子既然明确表态不让林晚婧再过问家里的事,林晚婧便索性恭敬不如从命,悠哉哉又度了半月,直到林万骁带了纸合约来找她,说是同港口工人隶属的劳务公司合同到期了,续的合约又迟迟签不下来,嚷嚷着要加提成。林晚婧心中有数——劳务公司的吴老板同罗焱是铁打的关系,定是要账那次得罪了罗焱,吴老板这才故意刁难。林晚婧心里觉得好笑,这帮家伙倒真把自己当盘菜,以为林家没了谁活不了似得。 压着这口气,林晚婧揣着合同去港口找吴老板摊牌,李承泰担心情况有变,悄悄又喊了阿隆到港口接应。 车过闹市,远远见到宴江楼前停了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坐在副驾驶位上的李承泰一眼便认出了那是刘瑾的座驾,于是从后视镜里小心瞥了眼林晚婧的神情,见她全神贯注于手里的合同,显然还没看见刘瑾和叶秋洛拉扯的身影,赶忙压低声音对阿标道: “换条路。” 阿标心领神会,方向盘一转进了旁边的巷子。 港口的警备人员已经重新换过一轮,全是林晚婧不认识的面孔,压抑的气氛中有股莫名的紧张气息。兴许林晚婧不认得,但李承泰却是一眼就认出了城防军的装束,自觉莫名其妙的同时,神经也警惕起来——城防军是叶江雄麾下的王牌,虽说肩负着鹭洲城内的安保境界工作,却与这港口关系甚远。 看着从车旁列队而过的城防军队,李承泰忽然又想起了方才见到刘瑾时,刘瑾半推半就的神情,依照他对刘瑾的了解,若是愿意赴叶秋洛的约,他是断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的。 车在吴家的离劳务公司不远的地方停稳,林晚婧下了车,却已不见李承泰的影子,阿标神色轻松的说李承泰上厕所去了,林晚婧却也没觉得不妥,拿了合同往劳务公司去。 天气很好,海风徐徐吹的惬意。工人们待工的地方排开了十几张大方桌子,衣着散漫的工人们便在长凳上坐着,翘着脚抽烟嗑瓜子,看林晚婧来,也只是斜着眼注视她往劳务公司的大厅里去。 吴老板显然知道林晚婧要来,见她进门,叼着烟瞥了她一眼,打了个招呼,手中与几个工头的牌局却没停下。林晚婧倒也不介怀,如此一来,她倒剩了客套的流程,可以开门见山的直奔主题了: “吴老板,我来也没别的什么事,您看今天要是方便,就把下一季的约签了吧。” 吴老板不慌不忙在烟缸上磕了灰,悠哉哉问道:“你们可是同意加两成红利了?” “据我所知,咱们合作十几年了,素来是三七分成,吴老板今年怎么想着加成了?” “大小姐您是不当家不知道柴米贵啊,这年头什么东西都在涨,唯独工钱不涨,我一家老小还要不要过日子了?”吴老板不答话,牌桌边坐的工头却抢了话。 林晚婧并不搭理工头,看着吴老板笑意渐淡:“这分成的事儿是商会定下的,只怕咱们一家提了,要坏了商会的规矩乱了行情。” 吴老板冷冷一笑,把烟蒂在烟缸里碾了,甩出张牌去:“少拿商会来压我,我的弟兄们才不管商会那么多,现在问你要说法的可不是我啊。” 这话一出,立刻引来附和声一片,林晚婧算是看出来了,今天这局牌只怕是等着她来的,她定了定心,带着笑脸看向工头们: “工钱的事你们应该跟你们老板谈,跟我说这话不合适吧?” 工头可是不领林晚婧的情面,手里的牌一摔,蹭的站起来:“什么不合适?你不加提成,我老板不给我加工钱!你说我跟你谈合不合适?!” 被他这话一煽动,牌桌边其他几个人也都站了起来,吴老板便在这堵人墙后坐着,满脸笑意的为自己又点了根烟。 “吴老板,看来今天是没办法谈合作的事了,那我先告辞,改日再来拜访。” 见林晚婧要走,吴老板终于开口了: “大小姐也别急着走,其实这事儿说到底只要您点个头就妥了。今天这么多人在这儿,您就爽快的签了字,何苦麻烦您多走一趟呢?” 伴着这话,最早开口的那名工头拿了几张纸向林晚婧走来,“啪”一声摔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今儿这字,您是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 林晚婧镇定的将合同拿起,草草看了几眼,又看向吴老板:“看来吴老板是在这儿等着我呢。你们要答复是吗?这就是我的答复。” 合同在林晚婧手中一撕两半,摔回了茶几上,在场众人显然没想到林晚婧会是这个回应,瞠目结舌的看着她领着阿标离开。 还没走出劳务公司多远,吴老板已经领了人追出来,像是一个信号,待工的工人们陆陆续续全都站了起来,五大三粗的汉子中间,林晚婧和阿标显得格外势单力薄。 吴老板站在一群人背后,叼着烟,神情阴鹫:“大小姐,您今天若不签了合同,吴某怕是无法同弟兄们交代。” 正如他所说,如今林晚婧和阿标二人被围在人群中间,要走,只怕是没那么容易。 林晚婧只得回转身面对吴老板:“你少在工人们面前挑事。我们家给你几成利,你分给工人们几成利,要我在这里给你清算清算吗?” “大小姐伶牙俐齿,吴某说不过您。不过现在您出了我的门,弟兄们会做出什么事,我吴某可就保不齐了。”吴老板抬手一挥,林晚婧身边的人便围上前来,但他们似乎也有所顾忌,彼此观察着犹豫不决。 终于有人上前一步向林晚婧伸出手来,阿标眼疾手快将林晚婧护到身后,用力打开了那只手,既然有人开了头,工人们便也不再顾忌什么,一窝蜂向两人围上来,阿标一个人哪里抵抗的过一群工人,眼见林晚婧被吴老板身边冲过来的工头擒住。 说时迟那时快,阿隆不知从哪里冲进了人群里,抄起桌上的白酒瓶子一砸两半,扑向抓着林晚婧的工头便将他按在方桌上,工头嚎叫一声,刚想反扑,却见闪着寒光的玻璃茬子已然抵债了他的脖子上: “再动我家小姐一下试试。” 他的声音压的很低,越是这样便越有威慑力。玻璃瓶炸裂开的碎片划伤了他的手,温热的鲜血从伤口里渗出来,顺着酒瓶滴在工头的脖颈上。 人群被阿隆的气场震住了,一时间鸦雀无声,踌躇着不敢上前。吴老板显然没料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很快认清了局面众寡,短暂的惊愕之后,嘴角勾了丝奸笑: “敢在我的地盘动我的人,小子,活腻了吧。” 话音刚落,却听得三声枪响,吴老板高高抬起的手来不及挥下,刘瑾已领着兵士列队而来,霎时间便将乱作一团的众人围住。闹事的工人们慌忙散开去,将林晚婧主仆三人暴露在刘瑾的目光之中。 争执中,林晚婧的衣衫扯乱了,盘着的秀发也散落开,落魄的样子令刘瑾一记心疼,而林晚婧明知他来了,却背过脸去不看他一眼,这样的反映令他的心揪的更紧。他锐利的目光钢刀一般直射向门廊下的始作俑者,冷峻的嘴角轻启,于是吴老板便听见了他这辈子听到的最惊悚的一句话: “敢在我的地盘动我的人,你活腻了吧?” 闹事者自是被刘瑾领来的人“请”去了司令部,阿标与阿隆两人挂了彩,坐在一边由医生诊治。林晚婧随刘瑾在栈道的扶栏边立着,徐徐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她索性将长发披散下来,四周的空气里立刻弥散起淡淡芳香,刘瑾忽然意识到什么,将指间的烟掐灭,收回了游离在海平线的目光,长长叹了口气,开口道: “你有没想过,如果我今天没有来,你会怎样?”见林晚婧摇了摇头,他又叹了口气:“眼下这个局面,你打算怎么收场?” “都已经谈崩了,我绝不会再低声下气的求他们合作。”林晚婧回答,语气里隐约带着赌气的情绪,“我都跟凌瑞商量好了,如果今天谈崩了,他的港务公司会先接管利万行在港口的劳务,下一季就先这样了,之后他若是抽不出人手来……”林晚婧顿了顿,“之后再说吧。” 刘瑾听罢,心中一沉,却还是抑制着脾气继续问道:“我应该跟你说过,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跟我说,我会帮你的。” 是啊,他是这样说过的,别说是港口,便是整个鹭洲,能有什么是他刘瑾做不到的?别说区区一纸合同,林晚婧便是要这整个港口为她一人服务,都只是他一句话的事。而这,正是林晚婧最不想看到的。 “这件事……你帮不了我……” 她低低的话音像把重锤,每个音节都重重打在他心里。 “我帮不了你……”刘瑾将这五个字用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遍,冷笑一声,怒视着林晚婧几乎吼道:“我帮不了你,他李凌瑞就能帮得了你?!” “我不是那个意思……”林晚婧想继续解释,却见李承泰正往她这里来,于是闭了口。 “少帅,人都带走了,接下来……” “送少夫人回家。”刘瑾冷冷道。 “不用,我还有事要做。”林晚婧急急拒绝。 场面一时间有些尴尬,却听得刘瑾冷哼一声:“怎么?你还要去找李凌瑞?” “我得告诉他今天的情况,还有接下去的安排,我不能……”林晚婧的话没有说完便被刘瑾生生打断: “林晚婧,你已经嫁给我了,你是不是一定要跟别的男人走那么近,挑战我忍耐的底线?” 这个话题不说便罢,此刻刘瑾一提,林晚婧只觉得心口梗了块石头,她眸子里的光彩黯淡下去,隐隐浮起些泪光来,刘瑾见她眼眶泛红,下嘴唇咬的发白,忽然意识到自己方才醋意大发的问了个多么愚蠢的问题,他慌忙伸手拥她,刚碰触到她,他的手臂却被她用力推开: “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个问题?刘瑾,你已经打算娶她人为妻了,你有什么资格问我这个问题?!” 不等他回答,她已转身离开,他的手还定格在刚才的位置,揽回的却只是一缕发香。她方才的神情在他脑海里仿佛重现着,像柄尖刀,剐着他的心生疼,可他却丝毫没有力气反驳,甚至连一句解释的话都说不出口。 领头闹事者被暂压进了海军司令部大牢,叶秋洛走进地牢的时候,吴老板已满脸青紫的窝在了牢房的稻草垫子上,见她来,他强打精神挪到门边,伸出手去撤住了她的裙角: “二小姐,救……救我……” 叶秋洛极为嫌弃的撇了他一眼,再看看四下无人,这才压低声音道:“我特地引开云柔哥,还找我爹借了兵撤换下港口的布防,这样帮助你你都成不了事,我留你何用?!” 吴老板眼神中刚爬上来的那抹希望渐渐淡去,手也垂落下来,静默片刻后竟冷冷笑出声:“二小姐就不怕吴某将你交代的那些事通通说出来?” 叶秋洛的眼神里闪过片刻不安,但那不安只是一闪而过,很快便冷被冷漠取代: “就凭你?”她蹲下身,嘴角勾着笑看他:“你觉得云柔哥会信你,还是信我?” 吴老板哑然,便在这哑然中,叶秋洛已起了身,迈着猫步悠哉哉往大牢外去。 恒光远东集团的办事大厅依旧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李凌瑞的办公桌上也依然堆着大叠文件,只是今天,少了些调理,更多了几分凌乱。林晚婧简单把事情说了,却见他心不在焉的似有心事,于是关切道: “怎么?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 李凌瑞醒过神来,愣了愣,摇头笑道:“怎会麻烦,不过举手之劳。放心吧,你们家在港口的那点事儿包在我身上。” 林晚婧端详他片刻,径自走到他办公台一侧的椅子上坐下,凝视他道:“你到底怎么了?别骗我说没事。” “真没事。” “得了吧,我还不了解你吗?”林晚婧看着他道,“你今天要是不说发生了什么事,我还就不走了。” 李凌瑞知道自己便是有瞒天过海的本事,也终究骗不过眼前这丫头,只好叹了口气,将压在几张公函下的报纸递给林晚婧,醒目的位置上是有关洪水冲毁铁路桥事件的后续报道——其实这已经是几天前的事情了,听说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林晚婧也就没有多关注。如今李凌瑞却因为这事发愁,林晚婧直觉不好,抬头看着李凌瑞等他开口。 “前些日子,夷光同她父母北上回老家探亲,按计划恰是这两天的火车回来。”李凌瑞深深吸了口气:“看到新闻我便让人同她老家的亲人联系,但他们说,夷光已经踏上归途回来了,几天来我都在想办法打听他们的消息,可是……音讯全无。” 看着他将手掌蒙住脸,林晚婧心里咯噔一声,小心翼翼宽慰他:“报上说并没有人员伤亡,他们一定是在哪里暂时落脚了,应该也在想办法和你联系,你别太紧张了……” “我也是这样安慰自己的,可这么多天了啊,再怎样也该有消息了。” 林晚婧思虑片刻,开口道:“我去帮你找找他们吧。” 她的语气里竟有些兴奋! 李凌瑞蹙眉看向她,良久,轻笑一声:“别闹。你要因为这事去,他刘瑾不得宰了我?” “我才不告诉他呢。反正我们家人手不够,我只说是帮着家里去赣州提货呗~” 李凌瑞无奈轻出口气,压低声音道:“好了。这件事到此为止。” 这句话,他是用英语说的,语气十分严肃,像极了他们的公爵养父。 也许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罢,林晚婧听了这话便不再争取什么,悻悻深坐进椅子里不在言语。 Chapter 1 既来之,则安之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这世上有一种任性叫“不撞南墙不回头”,也有一种任性叫“撞了南墙亦不回头”,可李凌瑞偏偏忘了,他的世界里还有一种任性,叫“林晚婧”——当他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林晚婧已经拿着假身份凭证,带着李承泰,领着自家车马随商会的提货大军过了赣州地界…… 李凌瑞第一时间去找过刘瑾,没见到刘瑾,却见到了叶秋洛,叶秋洛只说刘瑾去了海上,要去多久,什么时候回来,谁都不知道。李凌瑞听闻过她与林晚婧之间的纠葛,眼下也不是探究这句话真假的时候,只得托自己在赣州的友人打听林晚婧的消息。 鹭赣两洲本就关系微妙,眼下乱世,各派军阀无不在伺机而动——鹭洲凭借天时地利占尽了东南海岸水土丰美之地,留给相邻赣州的只剩下难以开发还时常洪水肆虐的山谷之间,与鹭洲西部接壤的粤省垂涎鹭洲海岸线已久,几次试图说服赣州联盟,内外夹击鹭洲,瓜分战果,这个提议于赣州**而言确实具有极大诱惑,但相较自己与粤省的兵力,实在悬殊太大,赣州**亦担心联手吞并鹭洲之后,自己势必将成为粤省的下一个目标。 如今林晚婧冒冒失失的去了赣州,李凌瑞担心她若有不测,定将成为三方兵力交火的事由。 虽说李凌瑞不算是经商奇才,但不得不说,他在人脉的把控上确有自己的厉害之处——赣州的友人很快帮他弄来了戍边军内部的过境信息,却说查遍了记录也找不到他所说的林姓女子,倒记得有包着头巾的一男一女主仆二人,女的说两人来的路上患了风寒才不得不作此打扮,她自称是恒光远东集团的二小姐,手中还拿着签有李凌瑞名字的证明文件。 或许别人还蒙在鼓里,但李凌瑞却是心知肚明了——此人必是林晚婧无疑。且不说李家二小姐远在南洋根本就没回来,单说他和林晚婧的交情,林晚婧要仿着他的语气造份文件再签他的名,可以说易如反掌。 事已至此,再要把人追回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了。李凌瑞在心里想了几百种教训她的方式,可拿起笔来,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最终长长一声叹息,将信纸揉作一团,抛进了纸篓中。 赣州边城昱县。 山洪冲毁的正是东纵铁路在昱县的一段,大量旅客滞留在小小的县城之内,一时间从食宿通信全全告急。林晚婧便与李承泰混迹在形形**的旅客之间,慢悠悠沿着穿城而过的小河溜达。走的累了,林晚婧随便择了条扶栏之间的铁链坐下,荡秋千似的晃起来。李承泰在一旁立着,犹豫再三,终于是开了口: “少夫人……” “嘘,都跟你说了不能这么叫了!”林晚婧打断他,“叫小姐!” 李承泰一愣,喉头动了几次才道:“小……小姐……”见林晚婧很是满意的样子,这才接着道:“咱们也出来好些天了,既是寻不着人,索性回去吧。” 他的话说道了林晚婧心里,林晚婧叹了口气:“那怎么行,夷光怀着身孕,你看这里混乱的样子,我真怕她出事。” “可我们在这里耗着也不是办法呀,再这样下去,少……爷会担心的。” “我又不是没告诉他……”林晚婧嘟着嘴,一提起这事儿她就不高兴,但即便如此,也掩盖不住她的底气不足。 出发之前,她是去知会过刘瑾的,只是她去的不是时候,刘瑾正在办公室里同幕僚谈军机要事,见她来,众人皆收了声,只听刘瑾问道: “有事吗?” “那个……云柔,我要替家里去提点货,可能要出门几天,所以来跟你说一声……” “哦。”刘瑾的声音冷冷的,还带着些不悦,似是对她因为这点小事阻断了例会不满:“没别的事你就先回去吧。” 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不问她去哪里,也不问她要去多久,甚至连一句“路上小心”这样的叮嘱都没有。 回忆到此为之,林晚婧却已觉得浑身冰凉,她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皱起的裙衫,叹息道: “只怕他都不知道我没在鹭洲呢……” 这句话李承泰听的清楚,没来得及细问,却听见一片水花声,紧接着,不远处的人群里炸开了锅,好事之人纷纷下手里的活儿往河岸边跑,再看河面上,一双小手正在努力的挣扎,小脑袋在浪花里浮沉着,刚要开口呼救便喝了一大口水进去。保姆模样的女人在岸边着哭喊着求人救命,可路人却只是摇着头无动于衷,眼看着小女孩越挣扎离堤岸越远。洪峰刚过没几日,河底的水流复杂,很快便将小女孩拖进了水里,只剩下一只小手在水面挥动。 林晚婧对李承泰点点头,李承泰快步往女孩落水的地方奔去,迅雷不及掩耳的一个猛子扎进河里,这样的水势对于他这个海军出身的副官来说根本不值一提,却见他迅速靠近女孩,熟练的将昏迷的小小身躯搂进怀里,拖着她的头往岸边靠近。 人群里让出了一方空地,李承泰刚将湿漉漉的小姑娘放在地上,保姆已扑上前来,抱着那湿冷的小小身体声声唤着,小女孩已然没了反映,面色青紫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让我看看。”林晚婧拨开人群走到小女孩身边,检查过颈动脉搏动后,脱下外衣跪在地上,双手交叠在小女孩胸前,一下下按压起来——心肺复苏是她在英国的学校里学到的急救常识,只是她从没想到居然真的会有用武之地。 随着遥遥的一声“军队来了”,人墙稍微松散了些,不需多会儿,穿着军服的士兵已在林晚婧和小姑娘身边围了个大圈,将她们与围观人群分隔开来,士兵中走出个穿着藏青色军官制服的青年,一见他来,早哭成了泪人的保姆几乎是跪着挪上前去,噗通一声栽倒: “督军……督军我错了,我不该让小姐一个人在河边玩,您罚我吧,要我死都行……” 青年却不看他,目光冷毅的凝在林晚婧的每一个动作上——她是那样专注的,汗水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顺着俊俏的面庞滑下来。林晚婧完全没有察觉到那目光,全神贯注于手中的人工呼吸,她已经不知道自己重复了多少次这个动作,手腕酸疼,就连嘴唇都冰凉了。 可是这一次,女孩有了反映,却见她猛的一个颤栗,绛紫的嘴唇微张,涌出大量污浊的脏水来,长长的睫毛扇动了几下,眸子睁开了,恍惚的看了几眼周围人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年轻督军阔步走到小女孩身边蹲下,伸手将女孩抱进了怀里,一句谢谢也没有,站起转身便走,坚毅的步子在迈出两步却又定住了,对身边的随从道: “把那个姑娘带走。” 随从应了声是,他却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看着浑身湿漉漉的李承泰问道: “刚才是你跳下水救了我女儿吧?跟那个姑娘一起来。” 李承泰浑身一个颤栗,刚张口要劝林晚婧回绝,却见林晚婧已经站起身跟了上去,他无法,只得快步跟上林晚婧的步伐。 眼前这个被称为“督军”的男人林晚婧兴许不认识,但他是知道的——这个人便是北洋在赣州兵力的最高统帅,三省督军徐传暝。 赣州昱县是此次山洪重灾区,大量灾民和滞留旅客给这个本来就不大的小小县城造成了太大压力,一时间食宿交通乃至通讯全全瘫痪,徐督军亲临昱县视察,别致的二进小院嵌落 在静谧的老居民区里,倒有一番大隐隐于市的豪气。 交代下属安顿好林晚婧主仆二人之后,徐传暝扫了几眼刚送来的文件,带人又出了府,这一去又是一天。台钟轻响几声,转眼已是晚餐时分。林晚婧由睡梦中醒来,手肘一阵酸麻,她原本只是想倚着扶手小憩一会儿,不料却昏昏沉沉的睡了整个下午。再看李承泰依旧在沙发旁立着,如她睡去前的姿势一模一样,想来是这样站了整整一下午。此刻主仆俩身在赣军行辕,而她却“没心没肺”的酣睡,想到这里,林晚婧不免有些内疚,忙强撑着坐起来。见她醒了,李承泰上前来: “睡的可好?” 林晚婧却是尴尬:“我怎么睡了这么久,真是不应该……” 李承泰倒不觉有异,笑笑道:“我去给您倒些水来。” 看着他离开,林晚婧起身将略显凌乱的衣着稍作整理,心中权衡着是先行离开,还是等徐传暝回来了打个招呼在走——先行离开许是不妥的,但又不知道徐传暝何时回来,这么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刚想着找人问个情况,却见一老妪提着扫帚从边房里出来,于是张口唤她: “婆婆,不好意思,能耽误您一会儿吗?” 可是老妪却充耳不闻,林晚婧唤了几次,却见老妪拎着扫帚出了门去,不由得心中气闷,李承泰刚巧进来,见她神色似有不快,不及开口问,便听她道: “这督军府上的人都这么不理人的吗?” 李承泰懵了片刻,脑子里迅速将方才见到的人过了一遍,噗哧笑道:“您说的若是方才出去那位老妇人,那您可是错怪她了。”他将水杯递给林晚婧,看着她迷惑的表情,指着自己的耳朵,摆了摆手。 林晚婧思量片刻,恍然明白过来:“你是说……她是聋子?” “嗯。”李承泰点点头:“而且,也不会说话。素问徐传暝生性多疑,想来留她在身旁,一来是可怜她,二来……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保得周全。” 林晚婧小口抿着杯中温水,摩挲着杯壁,心中有些愧疚,转了个话题,问道: “你说……咱们的身份,他可是信了?” “方才我将周边的环境查看了一番,他没留什么兵在这儿守着,家仆对我也算客气,许是信了。”李承泰压低声音,“但我们还是得小心提防着点儿,不可掉以轻心。” 林晚婧点点头:“如此说来,咱们还是尽快离开的好。若真如你所说,咱们在这里也得不到什么对云柔有用的情报。” “我也是这么想的。”李承泰赞同道,“与其等他回来,倒不如找个借口先走,否则等他回来,咱们恐怕难以脱身。” 既是决定了,林晚婧便将水杯在桌上放下,起身同李承泰一起往门外去,可是还不及跨出门槛,却见院门开了,几个着士兵服的男子将手中箱子往地上一放,正是林晚婧主仆二人存于客栈中的那些行李。 不等林晚婧开口问,领头的侍官已开口道:“督军说客栈往来人员复杂,您两位既是小姐的救命恩人,在那种地方住着不合待客之道。我等已将两位的行李取来,您二位清点看看,若有什么缺失,我再领人去要。” 虽说侍官话语客气,李承泰却还是觉得这是徐传暝变相的软禁方式,刚要出声,却被林晚婧拦下: “徐督军既是这样客气,那我二人便客随主便。你们家督军何时回来?我正好有些事需求助于他。” 侍官答曰徐传暝已差人去酒店订了宴席送来府上,想必晚饭时间定会回来。又客套了两句,侍官带着人走了。 小院的门刚关上,李承泰便急道:“我去后门看看,若没什么戒备,咱们从那里走。” “算了吧。”林晚婧淡然道:“既来之,则安之。且不说咱们的身份有没有暴露,即便是真暴露了,咱们又能逃到哪里去?倒不如把这场戏做全了,兴许能借他之手找到夷光,若他真的信了我们,能为云柔打探些赣军消息,也确是个机会。” 两人刚在屋里将行李清点完毕,却听得旁的屋子里传来阵碗碟碎裂声,那屋子,正是督军女儿的闺房。 回想起来,那丫头午后时分被徐传暝抱进房里,一下午都没有声响,这会儿传来凌乱之声,林晚婧不禁有些担忧,刚走到门边,门开了。门里的侍女显然也没想到门外站着人,彼此都是一愣。 林晚婧先醒过神来: “我……可以进去看看她吗?” 不待侍女回答,门里传来催促声:“站着干嘛?快去叫哑婆来打扫!” 门边的侍女有些不知所措,上下将林晚婧打量了一番,回身道:“鸢姐姐,救了小姐的那位姑娘说想进去看看。” “既然是救了小姐的客人,那自然不能拒之门外的,还不让人家进来。”屋内那名侍女应道。 门开了,林晚婧进了屋子,却见小姑娘独自在偌大的床上坐着,小脸倔强的别着不搭理她,小小的手掌攥着被子,平整的印花被单被她攥出了密密的褶痕。 “你……好些了吗?” 林晚婧的询问并没有换来回应,女孩还是别着脸不理她,手掌将被单攥的更紧了些,见她如此,林晚婧不免有些尴尬,床边的侍女鸢儿显然也看出来了,有些抱歉的小声提醒女孩道:“小姐,中午就是这姑娘救了您的,您说什么也得表示一下感谢呀。” 她的话似乎稍微打动了女孩,只见她缓缓将头转过来,目光在短暂的由于滞后,终于落在了林晚婧身上,那清澈的目光在她身上扫过,突然定格在了她的胸前,那目光直勾勾的盯了足足半分钟,眼底慢慢泛起泪光来,林晚婧不免有些诧异,就在这诧异中,女孩向她伸出了双手,这个动作林晚婧再熟悉不过了,小熠辰要她抱的时候就是这个动作。林晚婧不由自主的往前走了几步,刚到床边,女孩便掀开被子扑向她,一头扎进她怀里放声哭起来。 鸢儿显然没想到剧情会是这样的展开,慌乱道:“小姐,小姐您这样对客人太失礼了!” “没关系。”林晚婧摇摇头,抬手轻轻抚摸女孩的头发,“我想……你家小姐只是害怕,毕竟事发突然,也许她想起了什么从前的令她害怕的情景。” 女孩哭了一会儿,声音渐渐小了,转成了抽泣和哽咽,泪眼朦胧中,她看清了眼前抱着她的人,圆圆的小脸瞬间通红起来,然而她并没有如林晚婧设想一般脱离开,而是将手中握着的东西抓的更紧,抓在她手中的,正是林晚婧胸前挂着的羊脂玉扣——那羊脂玉扣白皙圆润,虽说价值不菲,却也不是什么特别稀罕的物件,只因为加了条胭脂色的流苏穗子,看起来别致罢了。林晚婧笑了笑,抬手将挂坠解下,绳扣松开,玉扣便滑进了女孩手中。女孩如获至宝的将玉扣捂在胸前,嘴角勾起了甜甜的笑意。 “小姐,您不能这样!快把坠子还给人家。” “没关系,她若喜欢边送她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林晚婧顺势在床边坐下,抬手抚摸女孩柔软的及肩发。 徐传暝回来的时间比副官所预报的稍迟了些,他在院子里同下属交代了翌日安排后,独自领着佣人们拎着食盒子往正厅来。进了正厅,佣人们便围着餐桌忙碌开去,徐传暝径自到了女儿房门边,当他的目光触及到偎依在林晚婧怀中的女儿,冷毅的目光中,温柔淡淡漾开去,良久,他才抬起手,轻轻在门上叩了两声。 鸢儿反应极快,忙上前来拉女孩的小手:“小姐,该让客人去吃饭了。” 出乎意料的,女孩一手攥着羊脂白玉坠子,另一手却突然揪住了林晚婧的裙襟,抓的那样紧,似乎害怕她离开。 “影萱也饿了吗?”林晚婧蹲下身,笑着问她,而后又伸出手,“那我们一起去吃饭好吗?” 女孩水灵的眼睛眨了眨,最终将小手交到林晚婧手里,拉着林晚婧往餐桌去,鸢儿在原地傻愣愣站了很久,忽然醒悟追上前去,却在门口被徐传暝拦下: “没关系,你也去吃饭吧。” 林晚婧的假身份:李燕如,徐传暝想必是查明白了,席间并未做什么询问,偶有些涉及到她身份的问题,也大都在林晚婧和李承泰二人的预料之中,排演了许多次,自然也对答如流。至于她请求帮忙顾夷光的事,徐传暝也一口应承下来,顺带还允了林晚婧希望同鹭洲家中通信的要求。 饭菜撤下,换了果盘茶盏,徐影萱倚着林晚婧吃了大半,夜色渐浓,睡意也慢慢侵袭了小丫头全身。侯在一旁的鸢儿自是看出来了,自觉上前道: “小姐困了吧?咱们回屋睡,别打扰客人了。” 小丫头抬手揉了揉眼睛,拉着林晚婧的手站起来,拽着她往房里去,鸢儿想阻止,却又被徐传暝拦下了: “无妨,你找人来给李姑娘换到这间房来,”他伸手点了点徐影萱闺房旁的屋子,“对面那屋子也一并开了给与她同行的这位先生住。” 陪着徐影萱睡下,夜已然深了,林晚婧给她盖好被子,熄了灯,踮脚往门外去。厅里的明灯已经熄了,只留下几盏昏暗的夜灯。掩上房门转过身,林晚婧忽然瞥见沙发上坐着个人影,吓得一个激灵,却见那个人影站起身来,缓步向她走来,到了近前才看清原来是徐传暝。 “督军这么晚了还不睡?” 她的问题并没有得到徐传暝的回答,而是听见他反问:“那枚坠子,多少钱,我算给你。” 他问的,定是徐影萱手里抓着的那枚白玉扣。 “内子去世前留了个差不多的坠子给她,她总是贴身带着,想必是中午落水时遗失了。你开个价吧。” 林晚婧莞尔:“她若是喜欢,送她便是,督军若收的不安心,权当我主仆二人借住在贵府的费用罢。” 徐传暝浅浅叹了口气:“那好,李小姐便安心在这里住下,寻你嫂子的事情,徐某定会竭尽所能。” 又客套了几句,两人道了晚安分向房中去,一夜无话。 Chapter 2 你不希望我死?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初夏时节的风徐徐吹过庭院,雨后芬芳的泥土气息夹杂着淡淡花香,飘过发梢,绕成令人沉醉的清新味道。 徐影萱在小院角落的秋千上轻轻荡着,林晚婧注视着她,半晌,突然开口道: “这宅子周围的情况,你可探清楚了?” 她这话显然是对站在一旁的李承泰说的,李承泰心知肚明,低声回答道: “清楚了。” “那我之前拓给你的那些文件呢?” 李承泰拍拍胸前口袋:“都贴身收着,片刻不敢离。” “那就好……”林晚婧似是叹息般应道,而后又将这句话低声喃喃自语般重复了几次,“咱们在这儿也呆了近半月了,夷光音讯全无。再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我打算明日便辞行回去。” 她的话没有说完,却见一小厮正向着他们二来,于是收了声。小厮来到跟前,恭敬道: “李小姐,督军说来了位客人,带了些鹭洲的风物,特让我来请您二位一同品鉴。” 林晚婧笑曰督军如此客气,这便领了李承泰一同随小厮往客厅去。进了厅廊,却见位长袍先生背门而坐,许是见着徐传暝看着门外面露笑意,这便也回转身来,谈笑风生的自如之色在触到林晚婧的那一刻僵住了——眼前这位穿着洋装仪态万方的姑娘,除了鹭洲家喻户晓的少帅夫人,还能是哪位?林晚婧显然也认出眼前这位衣冠楚楚的先生——伍德茂是东南沿海出了名的远洋商人,更是刘瑾的座上宾,她在各种宴席上见过他不止一两次,如今看来,这人怕还是个双面探子。他惊诧的神情她看得清楚,越是如此,她越不能慌了手脚露出破绽,于是强装镇定的对他微微一笑,这便从他身旁略过,择了与他对面的位置坐下,见他依旧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她心中不免忐忑,转向徐传暝低声叫了句: “督军。” “伍先生刚从鹭州回来,带了些新鲜吃食,我想着你离家多时,该是想念的。”徐传暝这样说着,转头看她,缺见她木讷坐着,手指不安的攥着衣角,神情局促,再看坐在对面的伍德茂目光直勾勾的定在她身上,这便朗声笑起来:“伍先生也是见过世面的大商人,今日怎么如此失态?这般虎视眈眈的盯着人家姑娘,未免太失礼了吧。” 被徐传暝这样一说,伍德茂这才幡然醒过神来,尴尬笑道:“督军说的是,伍某失态了,还望姑娘见谅。” 林晚婧见他反映还算机敏,这便笑了笑,也就不再言语,却听得徐传暝又道: “伍先生往返于鹭洲,竟不识得眼前这位姑娘吗?” 这句用意不明的话让林晚婧心中一惊,抬眼瞟了坐在对面的伍德茂,只见他眉峰微蹙,薄薄的镜片后露出一丝不安的目光,良久,才听他略带犹豫的嗓音: “伍某……未曾有这般荣幸见过姑娘,敢问姑娘是……” 不及林晚婧回话,徐传暝却又笑起来:“你们鹭洲第一大商会恒光远东集团的二小姐,你竟未曾见过,看来你的交际圈有待拓展啊。” 伍德茂倒也不辩解,只是笑了笑,道:“素闻恒光远东集团有位尚未出阁的二小姐,常年在南洋掌事,鲜有空暇回国,原来竟是督军府中贵客,今日有幸意见,伍某荣幸之至。” 林晚婧闻言,确是松了口气,又寒暄了两句,侍从便从外屋将煮沸了的水提进来,而他身后端庄的姑娘径直往茶案边坐了,垂首等徐传暝吩咐。 “来,用这个。”徐传暝将身侧的锦盒递给姑娘,“伍先生从鹭洲带来的名茶,听说是鹭洲上流社会一叶千金的佳品,咱们一起尝尝鲜。哦,对了,这茶叫什么来着?” “君山银针。” “对对对,就是这个名字。燕如姑娘可曾听过?” 林晚婧点点头:“常听哥哥提起,却不曾有幸品尝。听闻这种茶本就不是鹭洲本土产的,只因为刘瑾的夫人偏爱,这才声名鹊起,洛阳纸贵。想必伍先生为了弄到这一小盒茶叶,也是费劲了心思吧。”她忽然话锋一转,又道,“听说这种茶要用玻璃盏冲泡,看着它在沸水中舒展,才是享受。督军可记得前些天您缴回的那套琉璃绞银丝的茶具?私想着用那套茶具冲泡,该是别有风味吧。” “哦?还有这等说法?”徐传暝眉眼一挑,“好在有你,不然这上等的好茶就让我个粗人浪费了。好,就依你。” 紫砂茶具撤下,侍从取了新的茶具回来,林晚婧看着清亮的茶汤浇淋在银丝上,而银丝靓丽如常,神色中的担忧方才淡了: 上好的君山银针并非一叶千金,根本是“一叶难求”,如今伍德茂能用锦盒装之,只怕是受了刘瑾差遣,别有用心。 徐传暝亲自将茶盏递到林晚婧面前,袅袅的香气升腾起来,是她所熟悉的清洌味道,看着斜斜映在明黄透亮的茶汤里的徐传暝的倒影,恍惚中,她忽然想起初见那时,刘瑾站在晨光里的样子,那样美好的,却又难以触及的,仿佛清晨时分不真实的梦,不真实到现在想来,竟说不出是真的拥有过,还是仅仅只在梦中交汇过。 心中隐痛,而她却只是咬紧了嘴唇,尽力不让盈眶的泪流出来。 见她凝视着茶盏却不提杯,徐传暝将空盏放在桌上,看向林晚婧问道: “怎么?不喜欢吗?” 林晚婧如梦初醒,慌忙摇摇头:“不,不是。只是忽然想起哥哥曾说过,君山银针性子寒凉,而我这两日碰巧不大方便,只怕今日是没这福分尝鲜了。”她顿了顿,又道,“督军身有旧伤,虽说茶汤鲜甜,却也还是少饮为好。” 徐传暝含笑点点头,让侍从去厨房将炉子上热着的牛奶取来,又聊了许久,伍德茂方才起身辞行。碰巧到了徐影萱睡觉的时间,小丫头缠着父亲讲故事,徐传暝无法,只能再三抱歉之后,将送客的任务交到了林晚婧身上。 两人彼此沉默着穿过中庭,伍德茂几次想要开口,却都在触及跟着林晚婧的兵士之后,悻悻作罢,直到出了院门,才似下定决心般,转身道: “他知道吗?” 林晚婧摇摇头:“我送出信从来没有得到过回复,也不知道他究竟看没看到。赣州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但是,生意还是要继续,有的时候,放别人一条生路,也许能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 伍德茂思量片刻,又问:“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他的?” “若你见到他……”林晚婧想了片刻,咬咬牙道:“若你见到他,请问问他,若是腹背受敌,如何独善其身?” 伍德茂将这句话低声重复了一遍,简短告别后,转身上车离去。 送走了客人,林晚婧暗自揣测今晚种种,龙门寨的往事像放映机里的老照片一样,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她不敢想象,若是刘瑾故技重施,徐传暝暴毙,这本就动荡的时局该向着怎样的方向推进。 客厅里空荡荡的,茶盏还在桌案上摆着,茶汤已经凉透,明亮的琥珀色此刻在林晚婧看来却有些扎眼。虽说在进门前她早已暗自下决心不闻不问,此刻在桌案前站着,她却又犹豫了,半晌,还是朝着放在沙发边的锦盒走去。 门扉吱呀开启,来不及抽身,徐传暝已从女儿的房里出来,两人对视片刻,气氛却有些尴尬。良久,徐传暝才低低开口道: “燕如姑娘可是对今晚伍先生带来的礼物有兴趣?” 林晚婧下意识的摇头,思量片刻,却又点点头: “我只是想知道,伍先生今晚都送了些什么礼物。” 徐传暝慢慢踱到沙发旁坐下,拍了拍手边摞起的一沓子礼盒,示意林晚婧自己看,一边又道:“你担心伍先生害我?” “倒不是担心伍先生对您不利,而是担心有人利用伍先生加害与您。”林晚婧顿了顿,解释道,“眼下鹭洲形势复杂,虽说那刘瑾并非阴毒凶险之小人,但也不得不防他为了得胜不择手段。若是督军留意过先前龙门寨策反之事,就会明白我话中之意。” 长长的静默,徐传暝若有所思的为自己点了支烟,随手将打火机丢在茶几上,打火机磕在烟灰缸上,清脆的声响在这寂静的空间里似乎有了回响。直到香烟几乎燃尽,徐传暝才悠悠道:“你……不希望我死?” 他的声音很轻,似是在问林晚婧,又似是在问自己,那语气像是叹息,但又好像是惋惜,带着些捉摸不透的笑意。 林晚婧摇摇头:“眼前时局动荡,内忧外患,有徐督军您坐镇赣州,又有您背后的北洋势力支援,鹭洲的后方才够可靠。我以为,在这个时候,与您为敌并不明智。” “你的眼光倒是长远。”徐传暝将烟头熄灭在烟缸里,笑道:“但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我此时同鹭洲握手言和,鹭洲弹丸之地,等北方军打过江来,迟早也要与鹭洲为敌,只怕那时我便是想和亦力不从心。” “是啊,迟早……”重复着这两个字,林晚婧明亮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忧色,“但……只要不是现在就好。分崩的山河迟早要重圆破镜,但鹭洲若是此刻腹背受敌,只会给虎视眈眈的外人制造机会,最终引狼入室。就好像是我们家的产业啊,无论将来当家的是我,还是我哥哥,亦或者是其他兄弟姐妹,恒光远东依旧是我们家的。但若是让外人来搅局,那最后的话语权会在谁手里,就真的说不定了……” 林晚婧刻意补充了后面一大段浅显的说辞,徐传暝自是听得明白,只听他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唏嘘道:“若是能和,谁又想战呢?……好了,你今天也累了,早点回去休息吧。” 林晚婧也不再说什么,刚回过身,却听见徐传暝又道:“对了,你要找的人,我找到了。明天就带她来见你。” Chapter 3 最后一枚砝码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见到顾夷光已是晚饭时分,她穿着身质朴的粗布褂子,脸色有些憔悴,好在精神状态还算不错,眼神说不上神采奕奕,却依旧干净清透,顾盼生辉。 她说山洪袭来的时候,列车刚要经过铁路桥,慌忙间也顾不上拿身份凭证和行李,幸得尼姑庵的善心尼姑搭救收留,这才能活着再见到故人。 吃过晚饭,林晚婧带顾夷光到自己屋中休息了,自己则只身到了徐传暝的书房门前,踌躇片刻后,叩响门扉。 “进来。” 房门开了,书房里除了徐传暝,还站了几位职称不等的军官,神情凝重,举止谨慎。见林晚婧进来,徐传暝放下手中的信纸,问道: “什么事?” “我……有件事想同督军商量,若督军现在不方便,我可以迟些再来。”林晚婧说着,刚要离开,却被徐传暝唤住: “等等。” 她转过身,却见徐传暝对部下挥了挥手:“你们先出去等着。” 一众军官闻言,齐刷刷敬了军礼,纷纷离开屋子,转瞬间,偌大的书房里便只剩了林晚婧同徐传暝二人。她瞥见他书桌上那封刚刚拆启的信报,未及细想,他却已将信递向她: “想看吗?” 林晚婧一惊,忙笑道: “督军玩笑了,军机要事怎是我说看就看的。” “你看都没看,就知道是信报?况且……你看的还少吗?”见林晚婧一脸错愕,不知如何回话,徐传暝将信件丢回桌上,嘴角慢慢浮起丝笑意来,犀利的眼神也收了起来:“看把你吓得,我逗你呢!” 刚提到嗓子眼的心猛的放下了,林晚婧暗自大松了口气,但这剧情转换的太快,她依旧心有余悸,木然在原地立着,不敢轻举妄动。 见她如此,徐传暝也不再逗她,正色问道:“找我什么事?” “这……”林晚婧只觉声音发颤,强行定了定心神,终于开口道,“这些日子承蒙督军照顾,多有打扰。如今既已找到家嫂,便想着不再多做逗留……” “你要走?”徐传暝的颜色中闪过一丝寒光。 “是……家嫂身怀六甲,哥哥想必也很担心,既然找到了,更该早日让他们团聚才是。” 徐传暝闻言,缓缓站起身来,踱步到林晚婧跟前:“顾小姐我自会安排人送她回去,至于你……若姑娘还住的习惯,徐某希望姑娘能再多住些时日,再过两天便是影萱的生辰,你若不在,只怕她会失望。” 生日的事林晚婧是知道的,她确实曾许诺过要陪她过这个生日,但眼下正值多事之秋,如果不想节外生枝给刘瑾添麻烦,比起信守承诺,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才是明智之举。 “承蒙影萱小姐厚爱,但燕如真心挂念家中哥哥,实在无心多做停留,还望督军体谅。” “呵……”徐传暝冷冷一笑,“你到底是挂念哥哥呢,还是挂念夫君呢?” 冷汗顺着脊梁流下,冰凉的触感如此清晰的,她全身一个颤栗,但她还是强颜笑道:“督军您今晚怎么总是拿我说笑……” “事已至此,这台戏不用再演下去了吧?当时带你回来是我大意了,不过……如此煞费苦心的接近我,却没能从我这儿捞到一点儿有用的情报,失望了吧?” 见林晚婧不答话,徐传暝走近两步,压低嗓音道:“他刘瑾真是好福气,娶个老婆不仅生的标致,有用有谋,还愿意为他只身犯险,独闯龙潭。只可惜……他却不知道珍惜。” 刘瑾的名字像猎鹰锋利的爪,在她心中狠狠划过,胸中一痛,不及喘息,他带着烟草香的手指已轻佻的挑起她的下颔,略带嘶哑的嗓音在她耳边道,“倒不如随我回督军府去,当影萱的继母,来日北洋夺权,你也不用受那牢狱之苦。” 房门又开,一名军官匆匆而入,但他显然没想到书房里的气氛会是这般暧昧,立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旁人的突然闯入显然搅了徐传暝的兴致,他悻悻从林晚婧身前离开,冷目扫向军官: “说。” “可……”军官瞥了眼惊魂未定的林晚婧,欲言又止。 “让你说就说!" 听得出来,徐传暝的心情糟糕的很。 “刚接到信报,粤省舰队已绕过鹭洲海防连夜北上,预计两日后将到达蟠龙江口,不日便将兵临我省都城靳川。请督军指示!” “指示?”徐传暝冷哼一声,“就算把南山营所有枪炮调至靳川设防又如何?他舰上一门重炮,就能毁掉我半个靳川城!” 林晚婧不解,徐传暝该知道粤省挥师北上,旨在攻下赣州之事,按理他早该上书请求征调援兵,为何如今会是这样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 “你不是有北洋百万雄师当后盾吗?还怕什么?” “你真以为赣州于北洋势力而言那么重要吗?”徐传暝的脸上浮起一丝强弩之末的苦涩笑容,“眼下西南战局胶着,渡江又势在必行,哪里有多余的兵力应援我这小小赣州。况且,待粤军攻下赣州,定要水陆夹击鹭州,到时腹背受敌,就算有十个刘瑾,只怕也是回天乏术。能假借粤军之手剿平鹭洲这个心腹大患,何乐而不为?”徐传暝顿了顿,又道:我原以为传闻中料事如神的刘瑾能参透这事,才把最后的赌注压在他身上,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长长的静默之后,徐传暝长叹一声,“燕如姑娘,事已至此,徐某只有一事相求,明日我会安排你姑嫂二人回鹭州去,还请你念及这半月情分,带影萱一同离开。” “督军可是要放弃抵抗?!” “本就是以卵击石,没有胜算,又何苦做无谓的牺牲?到那时,我便自刎于公堂,以身殉城也算对得起大帅这么多年的赏识了。” 气氛一时压抑起来,军官默默立在原地一语不发,却听得林晚婧道: “督军若是信得过夷光,还请将影萱小姐托付于她,我随您一同回靳川。” “你跟我回去做什么?”徐传暝讶异。 “我不但要同您一道回去,还要大张旗鼓的去。烦请督军借影萱小姐生辰为由,召了靳川各界名流,各报社记者,大肆张罗。” 徐传暝似乎明白了林晚婧的用意,眼中的疑惑却更加深了。 “督军既说将全盘赌注都压在了刘瑾身上,那就让我来当这最后一枚砝码。” “倘若刘瑾依旧不为所动呢?” “那我回去也没什么意义了。”林晚婧苦笑一下,“倒不如用我这条命,为您一片爱民之心殉葬送行。” 虽然还是清晨,鹭洲的海军司令部已是人来人往,港口本就是全城最早醒来的地方,再加上刘道麟闭门养病,刘瑾这个长子少帅自是担负了更多的责任。 军靴踏在走廊坚硬的花岗岩地面上,每一步都坚定而有力,暗红色的实木大门沉沉开启,新鲜的气流卷起一阵细微的尘灰。 穿过略显杂乱的办公室,刘瑾径直走到窗前,推开窗户,让屋内封闭了半月余的空气流动起来——这是他出海轮岗大半月来第一次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窗外的天空一片阴霾,天空下翻腾着的海也是阴郁的灰蓝色,凝视着窗外的净色,刘瑾的眉头渐渐簇起,这样的天色让人极不舒服,身体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在逐渐升腾。半晌,他回到自己的书桌边,台灯亮起,明亮的白炽光像盏温暖的小太阳,正照着台灯下的相框里林晚婧淡淡笑着的容颜。 文书将第一摞待批阅的文件在桌面放妥了,恭敬道: “遵照您的指示,这半月没有让任何人进入过您的办公室。” “哦,”刘瑾顿了顿,又问,“少夫人也不曾来过?” “不曾。” “哦……”这声回应里带着不加修饰的失落。 “今天凌晨军机处来报,粤省舰队5艘战舰已经过我方领海敏感地带,预计今日下午能完全离开我方临近海域。” “北方那边有什么动作吗?” “暂时还没有收到相关情报。” 文书话音刚落,却听见走廊上有脚步声急急向靠近,几秒之后,陆沧海气喘吁吁的立在了门边。刘瑾放下手中文件,抬眼看他,见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挑眉道: “半月不见,如此想念?” 陆沧瀚不客气的瞪了他一眼,直起身走到书桌前,将手中的报纸塞进刘瑾手中,道: “今天的新闻。” 报纸还是温热的,许是一路被他攥着,纸张有些褶皱。头版醒目的位置刊登着林晚婧在赣州出席督军府晚宴的报道,虽不是头条,但加粗放大的字体也足够醒目。 震惊在刘瑾脸色一扫而过,脑海中回想起早前他与林晚婧谈论赣州局势的情形:那时她便是主和的,她认为即便北洋舰队南下增援赣州,一举歼灭粤省海军,虽然能重创粤省势力,但北洋势力重拾对赣州的主导权这件事于鹭洲而言,亦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他原以为自己冷眼旁观的决定最多被林晚婧责备,却没想到她会用这样的方法,将他逼到这个地步。 手中的报纸越握越紧,少顷,那份报纸被重重摔在办公桌上: “即刻调集在港舰支北上,明天天亮前阻断北上航线。” “是。”陆沧瀚应声离去,刚到办公室门口,正撞上匆忙赶来的魏弛,“早……” 魏弛却不理他,闪身进了办公室,顾不得敬礼,着急道: “刚接线报,北洋舰队已拔锚起航,撤回江北……” Chapter 4 法不容情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夕阳尽敛,华灯初上。 夏日的夜幕总是降临的很晚,在这座滨海的南方小城更是如此——已是晚饭时分,天边却还残留着一抹靓丽的橘色,便是在这抹微亮中,刘瑾的座驾进了御鲲台的警备范畴。 自黑色轿车过了第一重岗哨,御鲲台便接到了内线报备,老管家福叔将电话放下,回身看向在餐厅里立了一排的佣人们,神色凝重。 见他如此,女佣领班低声问道:“怎么?真的只有少帅一人?” 福叔点点头,紧跟着便是一声叹息。 “要不……咱们还是撤掉一副碗筷吧。”女佣领班又道。 这句话却让福叔簇起眉头来: “不准撤!” “可……可要是少帅不高兴怪罪下来……” “有什么事我顶着,我说不许撤就不许撤!”福叔态度强硬,声音也不自觉的大起来。佣人们没办法,面面相视,却听女佣领班道:“好了好了,都散了吧,各自忙去,别耽误了晚饭才是正经事。” 刘瑾从车里出来,抬眼却见二楼一片漆黑,与一楼厅堂的灯火通明形成了鲜明对比——熠辰被抱回林晚婧娘家照顾这件事,他是早知道的,但他却一时间忘了林晚婧也没有回来,此刻忽然想起,心里难免有些失落。 夕阳敛去了最后一丝光亮,漆黑的天幕里,月光慢慢显出皎色来——好在今晚有月亮,这月光她该是能看到的,既能看到,应该也不会太害怕吧…… 脱下外衣独自在餐桌前坐了,刘瑾的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八个菜里五个都是林晚婧最喜欢吃的。今晚只有他一人用餐这件事应该第一时间就通报过了,此刻却还摆了两套餐具,显然是故意为之。而他也不打算责备,拿起银箸将菜色一一品尝后,开口问身边的琼鸽道: “阿玲呢?” “她……”琼鸽顿了顿,见刘瑾的脸色甚是平和,才终于开口道,“她把自己关在屋里……” “这是恼我,不愿见我吧。”见她似是不敢说,刘瑾索性替她道,语气里带着些早有所料的笑意。 “不不不,她断不敢恼您的,只是她与少夫人自幼一起长大,主仆情深…” “你不用替她解释,我并没有责备它的意思。”刘瑾道,“这几样菜,让厨房收了吧,明日热了让阿玲带去。” 琼鸽愣了片刻方才醒过神来,道了声谢,便快步往厨房唤师傅去。 海军司令部一如往常的严谨肃穆,这种井井有条的安静越是靠近刘瑾的办公室便越是明显。而在林晚婧自赣州归来入狱之日起,这种安静便多了些压抑,就是这种不舒服的氛围,配上潮湿闷热的阴雨天,更加让人坐立难安。 钢笔在微黄的纸页上留下数行潇洒硬挺的行书,但不多会儿,几行字又被尽数划去,随后,那张几乎要被划破的纸便被揉做一团,掷进了桌边盛着水的瓷缸里。墨迹遇水而化,顷刻间便只剩下一团似有若无的蓝色。 执笔的手重新临到新纸上,刚起笔便又顿住了——他的目光又触到了台灯下那恬静的笑颜,那目光是如此清澈柔和的,像一缕清泉,缓缓流进他隐隐作痛的心里。 三个小时前,本是吃午饭的时候,可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忍耐和自我约束却到了尽头,思念和焦虑令他寝食难安,他终于违背了自己下的命令——去牢房,看看林晚婧。 他想告诉她,她这样屡屡违背他的命令,真的令他很气恼,很难堪。 他也想问问她,如果事情向另一个方向发展,她有没有考虑过要如何收场,他又能如何解围? 他还想听她说,说那些他早就调查清楚的事,或许她楚楚可怜的辩白,会让他又有胆量正式自己的心软。 对了,他还得告诉她,经过这件事之后,刘道麟命他择日迎娶叶秋洛,不得再推诿,而亲手葬送了他们之间的缘分的人,是她自己! 到了牢房门口,他却才想起眼下的正是阿玲来送午饭的时候,踌躇了片刻,却还是往牢房里去,于是远远的,他听见了主仆二人的对话,听见了阿玲是如何为她打抱不平,却也听见她说: “云柔有他的难处,你且老实在家呆着,别去给他添乱。这次的事是我莽撞行事不顾后果,别说是暂时让我在这里反省,便是要将我一辈子关在这里,我也毫无怨言……” 她竟不为自己开脱! 即便撇开了所有的如果假设万一,她挽救了鹭赣两洲势同水火的关系,让鹭洲与北方势力暂时有了些许周转的余地。 即便假设没有她,如今的鹭洲已是腹背受敌朝不保夕。 他原以为她至少会为自己辩驳几句,可如今她如此坦然,他那些就在嘴边的狠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不知在原地静默了多久,直到听见阿玲收拾碗筷的声音,他才如梦初醒般匆忙离开…… 他原以为不见面,不对话,也不听她说,用纸笔代替言语,那些决绝的言语出口会容易一些。可如今坐在桌案前,他才发现事情远比他预想的要难得多。 笔尖在纸上晕开一个深重的墨点,而后便被丢到一边去,执笔的手慢慢抬起,遮住了那双深邃的眼眸——这纸休书,他终究是下不了笔。 走廊上有脚步声急急靠近,不及回神,门已然被推开。 “少帅!” 陆沧瀚显然没想到刘瑾此刻会是这个状态,说到一半的话边僵在了嘴边。直到刘瑾将手从眼前拿开,问他何事,他方才醒过神来,快步上前,把手中的信报交给刘瑾: “徐传暝约你公海议和,现已到我方领海边缘。他说只等三日,若我方有意和谈,即刻前往制定地点。若三日后等不到消息,他便打道回府,和谈的事权当他不曾提过。这是方位坐标,以及他承诺的妥协条件。” 刘瑾将信报上的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眉宇微蹙: “他这又是打的什么算盘?” 陆沧瀚索眉思虑片刻,道:“这个我不敢妄加揣测,不过我方海域内确实没有发现任何北洋舰只,徐传暝也只带了两名副将,几个随护。会面地点是巴拿马籍邮轮双子座,挂名在恒光远东集团名下。” 闻言,刘瑾的眼中掠过一瞬讶异。 他忽然想起数天前的一个下午,天色也如今日一般阴霾着,李凌瑞像只愠怒的狮子,保持着风度,强压着怒火,质问他怎么能这样对待林晚婧。 “无论如何,晚婧是你的结发妻子,你不能这么对她!” “正因如此,我才不能徇私枉法。这是鹭洲军**的决定,我无权干涉。况且她身为少帅夫人,更应该克己自律。” 李凌瑞冷冷一笑:“好一个法不容情,刚正不阿。可是你别忘了,正是她的鲁莽不计后果弥补了你情报和决策上的重大失误。是她救了你!” 刘瑾不回话,注视着李凌瑞的眸子里渐渐笼上一层阴鸷,良久的沉默之后,却听他压低了嗓音道: “李老板,军方的事情,只怕你是知道的太多了。” 李凌瑞也不正面回应他这句话,径自道: “既然你不打算护她,那我自会用我的方法救她。云帅可以袖手旁观,但请不要旁生枝节。” “你?你能有什么办法?”刘瑾顿了顿,又道,“你若有办法,只管一试。” 那时候,李凌瑞冷哼一声便转身离去,他也只当是诳语罢了,并未往心里去。可如今看来,李凌瑞倒却有些偏门法子。 “少帅,眼下之事如何决断?” 听见陆沧瀚问他,他这才回过神来: “如今海防吃紧,内陆能和,自不主战。况且国人相残本就是万不得已之举。即刻通报离港最近的舰只回港,我这便去会会他。” “那和谈条件里说的,要少夫人与您同往一事……” “徐传暝既是点明了要见她,那自是要带她去,你即刻接她回御鲲台梳洗,而后带她直接去往谈判地点与我汇合。” 陆沧瀚应了声是,转身正要往外走,又被刘瑾喊住: “沙发上那件外衣你带着。若她回去了想歇息片刻,你便由着她,无需催的太紧。” ——想必在那阴森湿冷的牢房里,她应该受了很多苦吧。 ——想必她此刻不能衣着光鲜的走出牢房,旁人的目光会令她尴尬难堪吧。 ——想必她这些天来定是寝食难安如他一般,身心俱疲的想好好休息一下吧…… Chapter 5 权宜之计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海风从雕花的门廊里吹过,轻轻抚动廊下晶莹的琉璃风铃,细腻悦耳的铃声悠悠回荡着,清脆透爽,回味绵长,这本该烦闷的夏日午后便在徐徐的清风中变得安逸且清凉。 手中的书又翻过一页,转头再看手边,贵妃椅旁的摇篮里,小熠辰睡的香甜,不时的咂着手指,似是梦中在吃着极美味的佳肴。林晚婧不禁莞尔,放下书本拿起手绢,轻轻擦去他嘴脸晶莹的口水珠子。小熠辰似是感觉到母亲的动作,小手从嘴里抽出来,准确的抓住了林晚婧的帕子。这个动作戳中了林晚婧心中柔软的角落——眼前的一切是如此美好的,而她几度以为自己再也看不到感受不到了。如今那些担惊受怕的日子该是过去了吧,至少她希望如此。 双子座上的和谈极其顺利。 当林晚婧听说徐传暝以“见到她”为和谈的前提,她片刻不敢怠慢,只是简单梳洗后便与陆沧瀚一同赶往约定地点,以至于她的出现远远早于刘瑾预想的时间,从他的眼里,她看到了不加修饰的惊讶和赞许。 正如线报中所说,徐传暝只带了两名高级将领和几位随护同行,情报之外的,他还带上了女儿影萱,说是因为林晚婧对她有救命之恩,靳川一别太过匆忙,影萱哭闹着要见她,于是这原本莫名其妙的要求便变得情有可原了。 协议的内容都是些中规中矩的条款,只是协议生效的条件里有一项:协议需要林晚婧以“刘瑾夫人”身份监督执行。换言之,林晚婧若发生意外,或刘瑾因为种种原因有意休妻,和解协议自动解除,至于双方是继续和平共处,还是回归敌对状态,就看到时候的情况了。 林晚婧清楚的看见刘瑾在浏览这项条款时复杂的眼神,她也听见了随行将领发出的各种质疑之声。 “我知道你本是不打算掺合这件事,更不打算救我赣州于水火的。”徐传暝的话音在也这嘈杂之中响起:“若不是尊夫人大义相助,只怕如今鹭赣两洲已经改名换姓,地覆天翻。所以,若说你们鹭洲军**的承诺,徐某我是不信的。但只要林晚婧在,就算告诉我黑夜里有太阳,我也信!” 一席话毕,全场鸦雀无声。便是在这各怀心事的安静中,刘瑾执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每一笔都鉴定而有力,而当他把帅印递给林晚婧,示意由她印章时,掌声响彻了整个会议厅。 两掌相握,这纷纭乱世中珍贵的和平便如雨后初晴的阳光般洒落向这个南方边陲小城。 四目相对,她在他复杂的眼神里读懂了担忧,便是这些许担忧的眼神,让她在许多日之后回想起来依旧无法释怀…… 琼鸽从门外进来,靠近了林晚婧,轻声道: “时候差不多了,少夫人,客人们快到了。” 自林晚婧和谈回来,叶秋曦便几次三番要来拜访,只是林晚婧确实疲惫,再加上许久未享受与幼子的天伦之乐,才一直以身体不适为由推脱着。如今身子调养妥当,再加上鹭洲时局动荡,确实有必要为将来做些铺垫了。 既是来了,叶秋曦自不能是独自一人来,约了一众夫人小姐们同行。下车时,她心中还有些踌躇——她担心这些日子来林晚婧对她避而不见,是因为妹妹秋洛令她心生芥蒂。如今见到林晚婧在廊下迎接,她的笑容越是亲切,举动越是亲昵,自己心中的愧疚便越深重。眼下林晚婧不提叶秋洛的事,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将满腹歉意的话咽了,融入茶会得氛围之中。 可世事总不是这般顺心的。 茶会过半,阿玲匆匆进了客厅,靠近林晚婧刚唤了声小姐,却见叶秋洛已然款款立在了门边。 “你这人好不知规矩!我都说我先来报备了,你怎么就自己进来了?!” “阿玲!你怎么可以这样跟叶小姐说话!”林晚婧忙喝止她,而后起身相迎:“不好意思,都怪我平日里纵惯了这丫头,若有冒犯,还望叶小姐见谅。” 叶秋洛却不理她,冷哼了一声,讪讪道:“人刚回来,狗屁规矩就一套一套的。”她的目光在厅里扫了一圈,“呦,今儿人还不少。” “叶小姐快进来坐,既是来了,便一起聚聚吧。”林晚婧边说着边示意琼鸽添位置。 然而她的热情却碰了冰山。 “我可没那个闲工夫。”叶秋洛来到林晚婧跟前,将手中的几分文件往她手里一塞:“大帅这两日要北上和谈,这些重要文件让我先送过来。还有些云柔哥前几日留在我那儿的东西,我顺带一并捎过来了。” “谢谢。劳烦叶小姐跑这趟了。” “哦对了,你这儿有笔吗?大帅还有几句嘱咐,我这会先写上好了。” “有的。”林晚婧点点头,转头刚要唤阿玲去取,却听得叶秋洛又道: “不用麻烦了,我忘了我有。” 只见她从随身的小坤包里拿出支金色钢笔来,笔盖上剔透的红宝石刺痛了林晚婧的双眸——那正是前些日子刘瑾说的落在办公室的那一支。她下意识的转开视线,这个动作,却被叶秋洛看在了眼里。 “东西送到了,那我也就不耽搁了。”叶秋洛说着,将笔放回包里,却又似忽然想起,道,“下月的订婚宴,期待各位出席。” 气氛瞬间凝重,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这件事他们本是商量好绝口不提的。尴尬之中,却听叶秋曦厉声道: “洛洛,适可而止吧!” 叶秋洛显然没想到姐姐会出声喝止她,短暂的诧异之后,她冷哼一声,提步离去。 “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知天高地厚了。”叶秋曦望着妹妹的背影,责备着,再转眼看林晚婧似是失神,忙道:“都是我父亲平日里骄纵惯了,回去我自会教训她。” “姐姐这说的哪里话,订婚本就是大喜的事情,我该恭喜她才是。” “诶…这个事儿…前段时间,鹭洲战局吃紧,大帅认为必须改变眼下海陆各自为战的局面。但他担心陆军不买云帅的账,这才出了订婚联谊这个办法,不过是个权宜之计。”叶秋曦顿了顿,又道,“如今托你的福,赣州议和,粤省也不敢轻举妄动,你是坐稳了云帅夫人这个位置,便是有人觊觎,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她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林晚婧却只是笑笑,话锋一转:“我先把东西收起来,这里劳烦姐姐帮我先照应着。” 叶秋曦知道她此刻该是想独自静静,便也不好挽留,点头应了她,便不再多说。 书房门开合,房门里依旧宁静的,隐约听的见窗外崖下哗哗的海浪声。 方才叶秋曦的话她都清楚,但她要的,又何止是“云帅夫人”这个称呼而已? 那日和谈,刘瑾夜深才回到育鲲台。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酒气,不等她问起,他的吻已封上了她的唇,他的动作缓缓的,微凉的唇峰像夏夜里从海上来的风,柔和的,带着些许夜来香的芬芳。那吻似是在试探,从唇瓣一路向下,压抑着的热情在触到她锁骨的瞬间再也无法克制,他将她抱起,轻放在大床上,他随后覆上,厚实温热的掌心触在她细腻的肌肤上,小心翼翼的,像在爱抚一朵初放的蓓蕾。良久,他的唇游移回她的发髻,情迷意乱间,她听见他略带嘶哑的嗓音在她耳畔轻启: “这釜底抽薪,一箭双雕的局,你布的真好。” 仿佛冰水淋身的, 温存顷刻散尽, 她辨不清刘瑾的这句话究竟是褒是损,却觉得身下的床此刻冰冷如窗外的月光…… 林晚婧将文件在书桌上放了,而后慢慢踱到窗边,望着远处的大海愣愣出神——此刻的她心竟是这般平静的,叶秋洛方才得话就像掷进了深海的一枚石子,甚至连涟漪都不曾泛起,只是这样直直的往下坠。 而她似乎又是那枚石子,海面的光离她越来越远,她却不想挣扎,只是任凭自己往海的更深处坠落,坠的越深,恐惧便越强烈,视线逐渐模糊,她依稀又看见婚礼那日,他深深吻她,好听的嗓音温柔却坚定的对她说: “晚婧,得你一心,白首不离。” Chapter 6 到哪儿都有你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想见他…… 这种情感是如此强烈的,像夏日里骤然而至的暴风雨。可这冲动并不仅仅源于思念——她想问他要一个答案,想听他说,他不会娶叶秋洛,也不会再娶任何人,有她足矣。 可她却又害怕,若他说出那句她不想听的话,她又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去接受? 便是在这样的忐忑之中,她等来了刘瑾身旁的士官。 正是午饭时分,晴了一上午的天空竟无端泼起大雨来,年轻士官由琼鸽领着来到林晚婧跟前时,他稚气未退的脸上还挂着细细的水痕,他该是第一次进这御鲲台来,也是第一次见这位传说中的少帅夫人,以至于林晚婧递给他毛巾时,难以克制的受宠若惊立刻爬上了他的眉宇,甚至忘了为何事而来,直到林晚婧问起,这才醒过神来,慌忙一个敬礼: “大帅在赣州遇袭,命少帅即刻北上接应。少帅公务繁忙,遣我来替他取些行装。” 遇袭?还是在赣州! 林晚婧心里咯噔一声,她想再打探些详细情况,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事发突然,想必这位通讯兵也不知道旁的更多消息,只好道了声劳烦稍等,又吩咐琼鸽好生招待,而后便领了阿玲回房打点。 本就心中有事,此刻听到遇袭的消息,林晚婧复杂的心情可谓是雪上加霜,阿玲也不敢多问,只是麻利的将林晚婧递给她的衣物整齐叠放进箱子里。 手上正整理着,却听见走廊上脚步声靠近,片刻后,刘瑾已然站在了门边。阿玲停下手中的活儿道了声少帅,林晚婧闻声,手下的动作有了片刻的停顿,刘瑾以为她会转身迎接她,却不料她只是愣了愣,而后收拾的速度又加快了些。于是他只好自己上前,抑住她的手,将她的双手握在掌心里,凝视她,郑重道: “这次的事情,与徐传暝无关。” 这句话正中林晚婧的顾虑,她扬起脸来,凝水的眸子望向他,四目相对,他心中猛地一悸——他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安静的注视她了,那清亮的双瞳里像是孕育着星瀚,而他此刻只想将这片璀璨尽数敛了,而后永远的沉沦在这片宁静里。 良久,他才从这样的沉溺里醒过神来,又解释道: “父帅此次北上,为的是与北洋议和,南北联手,内定江山,外平倭患。徐传暝又与我们有约在先。袭击父帅,对他而言于公于私都没有益处。此次安排专列送父帅北上,本就重兵严护,几乎不存在外人偷袭的可能。” “所以你的意思是……袭击父帅的是自己人?” 刘瑾神色严肃的点点头:“这件事我已有眉目。” 听他这样说,林晚婧悬着的心便彻底放下了,她眼下已没有旁的事想问,可是就这样沉默的站着又太过尴尬,于是没话找话道: “不是说事出紧急吗,怎么还有空回来?” 刘瑾似等她这个问题等了许久,直言不讳,深情道: “想见你。” 他似还有话要说,却被叩门声打断了,只听李承泰在门外禀报: “少帅,车到了。” 林晚婧闻言,便也不再多问,转身提了箱子来: “不知你要去多久,备了三套换洗衣服,两身外套,该是够吧……” 刘瑾接过箱子,顺势将那柔荑握进掌中,深邃的双瞳打量着眼前人儿,恍惚间,他竟觉得她有些陌生——她的眸子里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飘忽不定,像是不安,又像是害怕,仿佛摇曳在寒风里的烛火,飘渺的仿佛下一刻就会熄灭。 不及问,却听得她话音又起: “我听说…过些日子叶小姐要订婚了…” “谁告诉你的?” ——多么愚蠢的问题,会将这件事四处炫耀的人,不用想都应该知道。 “这种大喜的事需要有人告诉我吗?”林晚婧强颜笑了笑,却是及其苦涩,“我是不是该准备些礼物?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首饰……要不,还是置办两套新家具……” “你什么都不需要准备。”刘瑾打断她,手掌抚上她的脸庞,手心有些冰凉。她抬头,正对上他复杂的目光,锐利尽敛,满满的都是爱怜。刚要开口,却听的门外又催促道: “少帅,该出发了。” 林晚婧回过神来,忙道:“快去吧,别让大家都等着你。” “这件事等我回来再同你解释。”刘瑾接过行李,又道,“外头乱,你若没事便少出门吧。” 雨幕隔断了视线,后窗上蒙起一层厚重的雾气,门廊下那席月白的身段掩在缤纷的木绣球花丛中,渐渐成了一抹模糊的影。 司机跟了刘瑾多年,见他凝视着后视镜出神,开口问道: “少帅,要不要调头回去?” 这个问题正中刘瑾心里,见他沉默,司机缓缓刹车减速,就在他准备转向之时,却听见刘瑾道: “算了,走吧。”他将目光移向车窗上掠过的雨水,良久才似是自言自语一般道,“早去早回…” 大雨自刘瑾离开便不曾停过,从中午到半夜,扬扬洒洒,不见天开的势头。 这样的雨夜本该极易让人熟睡的,但不知为何,林晚婧却在软床上辗转着,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身上轻薄的蚕丝睡衣今夜仿佛层茧,贴在她细腻的肌肤上,束缚着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迷迷糊糊的方才合了会儿眼,再睁开,却见熹微的晨光已从镂花的窗帘外透进来,只因隔了层雨色,晨光便也似明似暗的辨不清时辰。 又在床上坐了会儿,林晚婧只觉头脑混沉,然而这么坐着确也于事无补,便合了衣起身,坐到梳妆台前自己梳理起来。 雕花象牙背的檀木梳子在微卷的黑发上划过,镜中人珠玉似的肌肤此刻同象牙温润的色泽相较,却差了些许光彩,她下意识的去拿脂粉盒子,目光却触到了梳妆台抽屉底下压着的信封——绛红的火漆印鉴缠绕着金色鸢尾纹饰,精致华丽。 她还记得,李凌瑞将写封信交给她时,神情凝重的模样——这封信随邮轮漂洋过海而来,承载着大洋彼岸的公爵教父对这双异血子女满满的思念与关爱。漂亮的书写体英文将西方时局娓娓道来,殖民地纷争,改革呼声高涨,曾经的日不落雄鹰在腹背夹击中威风不再。战争,重建,工业革命,所有的进步与挣扎都需要资金,可那些昔日里被视作金毛羊的殖民地却难以榨取更多的利润,于是他们狩猎的目光盯上了东方的沃土。迫于议会与家族的压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庇护这对子女多久,唯有在尚存余力之时,为他们在乱世里谋方寸生息之地。他希望林晚婧能尽早考虑这件事,以便他能尽早安排。可林晚婧每每想起,都觉得心乱如麻无法决断,只得拖延着不做答复。 许是一夜未眠,林晚婧并没有胃口吃早饭,只就着牛奶吃了些小点。她是有看晨报的习惯的,然而今日,往常放着报纸的位置却是空的,不等她问,阿玲已开口道: “清晨的雨好大,送来的报纸全淋湿了没法儿看,小姐您若是要,我这就叫人再送一份来。” “算了…”林晚婧摇摇头,“让阿标备车,我想出去走走。” “今儿天气这么糟糕,小姐这是想去哪儿?”阿玲边问,边同琼鸽交换了个焦虑的神色。 “去恒光吧,我想同凌瑞说说话。” “啊…哦…好的。”阿玲又朝琼鸽丢了几个催促的眼神,琼鸽无法,只得放下手里的银壶往外走。 “阿玲,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林晚婧突然问道,语气轻松随意的,让人辨不清是认真的,还是玩笑话。 阿玲却周身一个激灵:“哪儿有……我哪儿有什么事瞒得住您啊……” ——可是阿玲不知道,林晚婧一夜没睡,清晨时分是晴是雨,她心里清楚的很。 街市上依旧太平,只是多了些荷枪实弹的兵士,报童们在路边叫卖当日的报纸: “福南港货仓失火,现场逮捕纵火犯数名” 林晚婧要了一份报纸,才看了两版,车已近了恒光远东集团的院子,绕过街角,只听得阿玲一声惊呼: “这里怎么这么多卡车?!” 林晚婧抬眼看向窗外,可不是,沿着街边整齐停着一列印着城防标识的军用卡车,从街口一直往恒光远东集团的院子里去,车多,可跟来的兵却不多。 院子里,满载了货的卡车被围在一旁,司机和工人们在车旁坐着抽烟,见林晚婧的车进了院子,这才纷纷站起来,伸长脖子往廊下巴望,试图听着些新的消息。可林晚婧下了车便直奔楼里去,他们探不着只言片语,只得失望的坐下。 办公厅里一片狼藉,各张桌子旁都有士兵守着,职员们在墙角站着,便是电话一再响着也无人敢上前接听。城防的士兵并不敢阻拦林晚婧,只得由她带人径直从办公厅穿过,往李凌瑞的办公室去。 刚到门边,一沓文件便被甩在了她的脚边,她不由得一愣,抬头看向办公室里穿着军装盛气临人的女人——叶秋洛穿上军装倒有几分女将军的气势。林晚婧蹲下身默默将文件捡起来,未及开口,却听叶秋洛冷冷道: “还真是到哪儿都有你。” “我只是来找故友叙叙旧,倒是什么风把叶小姐吹来了,还这么大阵仗?” “城防部收到线报,说你的这位朋友私自转运战备物资北上,我带人来刚好逮个正着,人赃并获。” 叶秋洛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李凌瑞听着格外别扭,眉宇一蹙: “叶小姐何来的人赃并获一说?” “院子里30车大米在那儿摆着呢,我有说错吗?”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那些大米5月就通报港务处,并且拿到了出港许可的,怎么能说是私运呢?”李凌瑞指着林晚婧手中的文件袋,又道,“况且这些大米只是送到上海转运,到了上海还要再装船出海,船期文件都可以给你看。” “你们送去上海做什么与我无关,”叶秋洛一脸的事不关己,趾高气昂的样子,“我只知道,眼下你的货属于战备物资,要么你自己收回仓库去,要么我帮你收回军需库里,你自己选一个吧。” “你这简直是强词夺理!按你这么说,这商会街上可不止我这一家要装船,你是不是都要查?!” “当然!”叶秋洛慢踱到窗前,神色颇为得意,“不然我今天带这么多兄弟来做什么?你这儿,只是第一家。” 一直站在一旁的林晚婧终于听不下去,开口道,“叶小姐此言差矣。城防的事我本不该过问,但若这件事牵扯到港务,只怕我还是得说两句。” 叶秋洛原以为自己赢定了,不料林晚婧却还能辩驳,挑眉看向她: “你说,我倒真想听听,你能说出什么花来!” “恒光远东确实是5月便报备了港务局,而且拿到了出港许可,这文件里黑字朱印清清楚楚,如今城防说不认就不认了,可是要陷我港务于不义?”林晚婧顿了顿,又道,“再者,旁的商会我不知道,可恒光远东集团的出港申请向来是少帅亲自批复,要撤这许可,不是少帅亲自撤回,也得是令尊级别的军官书面公示撤回,你一句话说撤就撤了,视我丈夫威信为何?” 叶秋洛没想到林晚婧竟会用刘瑾来对付她,一时间语塞,刚要开口,又被林晚婧抢了白: “叶小姐说的‘战备物资储备令’今日才登早报公示,只怕许多商户都还没仔细看过,所谓不知者不怪罪。况且,大米虽在储备物之列,但也特别注明了是今年入夏之后入仓的稻谷,敢问李老板这批5月就备好的货,怎样也不能是入夏之后才收的吧?” “条令如何不用你来告诉我!” “我想也是,叶小姐聪明人,大概只是看漏眼罢了。只是今后这拿人问罪的事儿,还是先查证清楚的好。今天这事儿要是被旁的人说出去,不知道能被传出多少个版本来,到那时物价飞涨,人人自危,怕是仗还没打起来,人心已经散了,试问这个局面谁来收拾?” “我看他们谁敢搬弄是非?!”叶秋洛急的嚷起来。 林晚婧却依旧是平心静气的语调,笑了笑:“这可说不好。今儿在这儿的,你的人,我的人,这外头办公厅里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上百人,总有些个嘴碎的……” “行,今儿算你林晚婧厉害!你等着,等云柔哥回来,我让他亲自封你的货!”叶秋洛狠狠丢下这句话,领人出了李凌瑞的办公室。 林晚婧快步到窗边,看着叶秋洛领着车队浩浩荡荡离开,这才终于能放心的笑出来,她转过身,正对上李凌瑞忧心忡忡的目光。 “怎么了?” “你来这里做什么?” Chapter 7 请你一定要好好的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听到他这么问,林晚婧哭笑不得: “我刚帮你摆平了场风波,你不谢我,反而质问起我来了?” 李凌瑞不知如何接话,无奈一笑,摇摇头: “你且坐会儿,待我把手上的事了一了,再来同你说话。” 林晚婧嗯了一声算作答应,自己在沙发上坐下,翻着报纸,偶尔抬眼看一眼李凌瑞,却见他的神色越来越严肃,笔尖在文件上临了许久,他的左手一直在敲击桌面,林晚婧知道,这是他思考时的固有动作。良久,他才似下了巨大决心一般,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可他似还不放心,反复又把文件看了几遍。 “怎么?形势不好吗?”林晚婧问的小心翼翼。 李凌瑞似才想起办公室里还有旁人,半晌,点点头: “收货的价格比上一季压了将近一成,算仁慈的了,旁的洋行压了两三成的都有。 ” 洋行压价,意味着商会必须用更低的采购价格向供货商收购货品,供货商自然要再压低收购价格。物价在涨,百姓收到口袋里的钱却越来越少,可若是选择不合作,鹭洲的市场根本消耗不了那么多物资,要么忍痛认亏,要么就只能烂在仓库里。 “对了,刚才你说的那个物资禁令,到底是个什么新规定?”李凌瑞问道。 林晚婧这便将报纸递给他:“喏,这个。也并非一棒子打死的规定,叶秋洛不过是拿着鸡毛当令箭罢了。” 李凌瑞看着报上的消息,眉头不见舒展,反而簇紧了,他的左手指尖缓缓敲着桌面: “难怪最近北方来的粮油订单激增,原来是这样……”他似是自语一般喃喃道,末了,忽然站起身急步往外去,喊了文书过来,交代道,“马上安排人手清点各仓库粮油储备量,我要准确细数,别声张,喊信得过的人去。” 文书应了声好便离开了,林晚婧不解,却又觉得多问不合适。 李凌瑞交代完事情,回身到林晚婧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斟了两杯茶,思虑良久,开口问道: “爸爸前些日子在信里说的事,你考虑的怎样?” 林晚婧不曾想他会突然提及这件事,愣住不知如何回答,却听得李凌瑞又道: “他老人家又来电报催问这事儿,如今形势这般不好,有的事你确实该提前做好打算。” 谁知林晚婧沉默许久,苦笑着摇摇头:“乱世之中,谁知道哪里才是世外桃源呢?况且你觉得境地如我,真的能离开吗?” 她的回答,一如他所预料的一般。 “好吧,那这件事我便替你复了吧。”李凌瑞柔声道,“将来若有需要,你来找我便是。” 走廊上有脚步声极速靠近,高跟鞋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哒哒的响声让人无法忽视,这脚步声在办公室门口戛然而止,林晚婧抬起头,正对上又蓉小妈几近喷火的目光,不及开口问,她已劈头盖脸的大声嚷起来: “你果真在这里!家里出了那么大的事儿,你还有心思在这儿偷闲!” 林晚婧被责备的莫名其妙,巴眨着眼睛反问道:“家里出什么事儿了?” “我家俊儿被城防部队带走了!” 林晚婧嘴角抽动了下,极力克制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 “又怎么了?你把前因后果说给我听听。” “我也不知道啊,说怀疑是纵火犯的同党!你说这怎么可能呢!昨晚他陪着我在陆家打牌来着!” “城防那边怎么说?” “什么都没说,就让我明天带了钱去提人。” “那你明天带钱去提人便是,来找我做什么?” 又蓉不曾想林晚婧会这样答复她,瞪大了眼睛: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俊儿是你弟弟!那牢里是人呆的地方吗?!你如果现在就能领他回家,何苦让他在那鬼地方担惊受怕?!” “要是换了别的地方我或许还有些用处,可偏偏是这城防署……”林晚婧摇摇头,“我与那叶家二小姐有过节,我出面只怕不是雪中送炭,而是火上浇油。” “你们那算什么过节呦,再大的过节有我俊儿要紧?迟早是一家人的……” “咳……”李凌瑞适时一声咳嗽,打断了三姨太的话,又蓉这才注意到林晚婧神色渐冷,自知触了霉头,话锋一转: “我的意思是,就算将来进了一个门,那也是你大她小,你还怕了她不成?” 尴尬的沉默里,林晚婧将茶盏里的茶汤饮尽,淡淡开口道: “小妈请回吧,此事我无能为力。” 又是一个措手不及的回答,三姨太僵在原地愣了许久才回过神来,伸出手来,艳丽的红指甲颤抖的指着林晚婧: “你不管是不是?” 林晚婧却也不示弱,抬眼直直盯着她的双眸: “是!” “好……行啊你……”三姨太的指尖颤抖的越发厉害,连说了几个“我”也没有下文,最终嚷出一句: “我回去找你爹!你这小丫头片子翅膀硬了,我就不信没人治得了你了!” 听闻又要去找林老爷子诉苦,林晚婧蹭的站起来:“行了!你闹够了没有?!爹的身体本来就不好,你还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烦他!” “不然怎么办?”三姨太哭嚎起来,“我就俊儿这一个儿子,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 “行了行了行了!”林晚婧实在受不了她撒泼,大声制止她哭天抢地的干嚎,“我去试试就是了,你回家等消息,别到处求爷爷告奶奶的丢人现眼!” 三姨太闻言,赶忙抹了抹哭花了的双眼,郑重其事的点点头,然后从挎包里掏出一沓子银票: “喏,这是保证金,我回家等你,一定把俊儿带回来!” 目送三姨太离开,林晚婧无力的坐回沙发上,虽是答应了,可该怎么说怎么做,她心里却是一点儿底都没有。 见她眉头紧锁,李凌瑞也无心喝茶,放下杯盏道: “我去找人解决这事儿吧。” “不用了。”林晚婧摇摇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掺合到我家这滩烂泥里来。” “那这样,眼看中午了,一起吃个便饭,下午我陪你去。” “没事,我自己可以的。”林晚婧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下一刻,他温暖的手掌却已抚上了她的脸颊。 “别太为难自己。”他温柔的嗓音轻轻道,“就算全世界都与你为敌,别忘了还有我。” 这番话似乎扎进了林晚婧心底最柔软的部分,一时间,她竟觉得鼻翼微酸,眼眶湿润。隐隐约约的泪光刺痛了李凌瑞的心,那略带苦涩的笑容此刻就在他掌心里,他能感受到她脸颊上酒窝的弧度,也能感受到她极力克制情绪时,面部肌肉的微微颤抖,可他又是这般无力的,连拥抱她的权利都没有。 直到她的手覆上了他的手背,然后缓缓地将他的手从她脸上拿开,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谢谢你,”她道,“我会记得的。你也不能食言哦。” “我什么时候食言过?” “所以,请你一定要好好的。” Chapter 8 不舍得你受一点委屈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刚过饭点儿,陆府的牌局便早早开了席,小厮们早已习惯了数着席位排桌子,可领头管事反复点了几遍人数,眉头一蹙,垂首往陆家大太太身边去: “夫人,三缺一的台是开是不开啊?” 大太太未答话,身旁的二姨太眼疾手快的挨个点了一遍,惊奇道: “奇了怪了,林家的‘花喜鹊’竟是缺席的!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此话刚出,却听的客厅那端的女人嗤笑一声:“自己儿子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她若是来了,才真叫心大呢!” 女人们向来八卦,七嘴八舌的打探起来。挑起话头的女子小心翼翼的看了看陆夫人的脸色,见她并没有终止这个话题的意思,于是打开了话匣子: “听说她那宝贝儿子跟昨晚福南仓库的纵火案有关,是同党!” 这下客厅里可炸开了锅。 “不能吧!昨晚他们母子俩在这儿跟我们一道打牌来着。” “就是啊,咱们散了都几时了!” “呀!那倒是没准!你说他们家在那儿又没仓库,大半夜不睡觉往那儿跑做什么!” “千真万确!我们家在那儿的工人亲眼看到的!连人带车都给扣下了!” 陆夫人只是听着,转头对管事道: “去把二小姐喊下来。” 通常这样的周末,陆沧瀚都是在书房里度过的,可今日下午,他那几本书恰好看完了,打算去书局买两本新的,站在楼梯正听见客厅里的议论,本打算多听些消息,管事却迎面上楼喊了声大少爷,客厅中的女人们立刻安静下来,陆沧瀚无法,只得装作什么都没听见,若无其事的走下楼来,道了声尽兴,便往屋外去,陆夫人见他似要外出,忙跟上前追到廊下: “沧瀚,难得休息,这是要去哪里?” 陆沧瀚回转身,见母亲一脸担忧,心知自己瞒不过她,却还是扯谎道: “去书局买几本新书。” 陆夫人犹豫片刻,又问: “刚才她们的话你都听见了?” 陆沧瀚并不否认,嗯了一声算作答复。 “这件事你就别管了罢。你若当做不知道,少夫人不会怪你。但你若为此得罪了叶家,将来叶家二小姐若是得势,只怕你要吃亏啊……” “我知道。”陆沧瀚轻叹一声,“洛洛想对付谁我心里清楚,所以更不能坐视不管。我同云柔过命的交情您是知道的。” “可如今正是云帅态度暧昧,这才……” “这事儿您就别操心了。”陆沧瀚打断她,“该说什么做什么,儿子心里有数。” 黑色轿车出了陆家院子便一路疾驰,陆沧瀚坐在车里,暗自祈祷林晚婧还不知道这件事,可事与愿违的,离城防署还有一个路口,前方出现了一辆熟悉的白色轿车。 “少爷,前面那辆似是御鲲台的车……” “我看到了。追上去!” 若能在这里将林晚婧拦下,那便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虽说是硬着头皮将提人的事儿应承了下来,但究竟要怎么说怎么做,林晚婧心里却是一点想法都没有。 叶秋洛该是会揪着这事儿引经据典的将她奚落一番吧? 又或者会借着办各种登记的由头各种差遣她? 不,也许她根本就不会见自己! 而这种种情形相较,林晚婧竟说不出哪一种情形更好一些。 后视镜里,阿标看见林晚婧时而蹙眉,时而叹气,知道她心中有事,减了车速沿着街边慢慢前行。 后方,陆沧瀚的黑色轿车急速靠近,很快便与林晚婧的白色轿车并驾齐驱,黑车鸣了几声喇叭,阿标只以为是叫他让道,便又把车往里靠了靠,而黑车似乎并不打算超过去,只是并在白车左侧,反复鸣笛。 陆家司机见白车并不会意,向陆沧瀚请示道: “少爷,他们好像不明白我们的意思。” 陆沧瀚撩起窗帘看了一眼,却见白车后座的窗帘同样放着,想必林晚婧坐在车里也并没有察觉周边的情况。 街角临近,城防署的方向是要在前方街角左转的,司机再次请示道: “少爷,眼下怎么办?” 陆沧瀚咬咬牙,道:“超过去,右转截停他们。” 看着黑车加速超上前去,阿标只道是自己多虑了,该只是同路人罢了,可下一刻,黑车向右急转,稳稳斜停在不远处。阿超慌忙急刹,尖锐的刹车声中,白色轿车终于停在黑车分寸之外,总算是没有迎头撞上。 待车停稳,阿标甩开车门便冲黑车嚷道: “怎么开车的…” 话未说完,却见黑色轿车后门缓缓开了,阿标端详了面前穿着灰色马甲的男人片刻,忽然认出他来: “陆上将?!”可认出他的同时却越发迷茫,“陆上将…此举何意?” 陆沧瀚并不答他,只是问道: “你们家少夫人可在车上?” “嗯,在。”阿标点点头,回身去帮林晚婧拉开车门,扶她从车上下来。 见她的手轻抚在胸口,陆沧瀚不由得怜惜,懊悔起刚才不计后果拦车的决定,关切道: “可是伤到你了?” “伤倒是没有,惊吓确是不小。”林晚婧摇摇头,微微笑道,“陆上将找我有事?” “你家里的事我听说了,但这城防署,晚婧你万万去不得。”见林晚婧满面疑惑,陆沧瀚解释道,“少帅临行前特别交代,他不在,定会有人借机生事,对你不利,所以要我密切留意。只是没想到事情会来的这般快。这件事我会替你摆平,人我替你去提,你且在这儿等我,千万别再往前了。” 再往前便进了城防署的视线范围。 “我怎么能为自家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劳烦陆上将……”林晚婧歉意道,“她将如何待我,我都忍了便是。” “可少帅不舍得你受一点点委屈,他既交代我要照顾好你,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辜负了他的信任。况且……我也不希望你太委屈自己,即便注定要有一个人服软,我也希望那个人不是你。”陆沧瀚正色道,“放心吧,就我们青梅竹马的关系,她的个性我清楚的很,我去替你要人,胜算反而大一些。你就在这儿等我的好消息。” 说完这话,陆沧瀚不由分说的坐进了车里,关了车门,还摇下车窗特地又交代道: “千万别让人看见你要去城防署,知道了吗?” 林晚婧点点头,道了声谢,目送黑色轿车打正了方向消失在街角。 陆沧瀚方才的话像股暖流绕在她心里——他说,刘瑾临行前特地交代过,那便是说,他心里是在乎她的! 可这件事又为何要让她知道呢?如今知道了,只让她越发迷茫,不知如何取舍。 叶秋洛正在办公室里翻看问询笔录,见陆沧瀚由文书领进来,这便起身相迎: “难得的周末,陆大少爷怎么想到来我这儿看看?” “听说你昨儿破了个大案子,特来道喜。” 叶秋洛闻言自是得意,却还是道: “陆大少爷消息真是灵通的。无事献殷勤,说吧,找我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真是来道喜的。” 陆沧瀚说着,拿出只垫着包裹着粉色丝绒的锦盒来,叶秋洛接过打开,却见黑色绒布上托着一只白金钻表。 “上次你说喜欢,云柔便找俄国人订了一只,特地交代我到了就给你送过来。” 白金表盘外围了一圈星钻,每一颗都光彩熠熠,表盘上的12个刻度亦是钻石镶嵌,最精致的要数表盘正中那一枚血钻,红的耀眼剔透,像轮绚丽的小太阳,指针每跳动一格,表盘外围的那圈钻石便跟着微微转动,迎着太阳光,宛若星河流转。 叶秋洛一时陶醉的不能自已,指尖不住轻轻摩挲,忽然触到了一处刻痕,她疑惑的将表翻转过来,却见表盖上刻着一行小字,隐约辨识的出来是俄文字母的模样。 “沧瀚,写表盖上刻着字呢,像是俄文。”叶秋洛索眉凝着那行字,不解道,“你不是学过俄文吗,来帮我看看。” 陆沧瀚一听表盖上有字,忙凑上来,待看清了那行字,太阳穴突突一阵跳,愣了许久才道: “这么小的字我哪儿看得清啊,况且,我俄文都学多久了,早不记得了!” “连你都看不清楚……”叶秋洛将信将疑。 “嗨,刻了什么等云柔回来你亲自问他不就好了!何苦在这儿劳心伤神的!” 恰好,两名士官押了个犯人进来,请示叶秋洛如何处置,陆沧瀚一看,士官们押着的正是要找的人——林万俊。 刚好顺水推舟,省去绕弯子费口舌的经过。 “这不是林家小少爷么,这是犯了什么大事,竟要被你们城防署请来喝茶?”虽然早已心知肚明,但戏还是要做的。 “这小子可能耐着呢,别看小小年纪,跟昨儿晚上放火烧港口的可是共犯!”叶秋洛嗤笑道,“我说他们林家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陆沧瀚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不可能,一定是搞错了吧!这小子昨晚跟他妈在我家打牌,输了大几千块,大半夜才散,早过了放火那点儿,怎么能是共犯呢!” “他可亲口承认的!”叶秋洛把口供递给陆沧瀚,“不信你自己看呐。” 陆沧瀚将问询笔录翻了一遍,虽说林万俊确是对问询官的提问供认不讳,但好在他的回答均是“是又如何”“那又怎样”这种负气的语气,倒也还有诡辩的余地。 “小年轻血气方刚不懂事,八成是莫名其妙被你抓回来打了一顿,心中不服,想仗着她姐撑腰,信口胡乱回答罢了。”陆沧瀚故作轻松的调笑道,“这小子昨晚确实在我家打牌,好多位夫人太太都能作证的。他那个妈嘴可厉害,她若添油加醋的把这事儿同你和云柔的婚事挂钩,说你针对他们林家,只怕要坏了你的名声!” “让她去说!我就针对林家,针对她林晚婧怎么了?!询问笔录在手,我还怕了她不成!” 见叶秋洛似是急眼了,陆沧瀚却话锋一转: “别介,大度点儿。要我说,林晚婧已是朝不保夕,她林家还能得意多久?你又何苦争这一时半会儿呢?万一云柔听到些风言风语,误以为你确是小气,对你心存芥蒂,你可是得不偿失啊……” 这句话叶秋洛似是听进去了,思量片刻,问道: “那…若依你,又如何?” “放了他。” “什么?!” “别激动,听我说啊……”陆沧瀚狡黠一笑,“放了他,再暗中派人盯着他。就当卖个面子给云柔,将来你也好用这事煞林晚婧的威风。再者,你不是担心他与乱党关系匪浅吗?放长了线,才钓的着大鱼啊。” 陆沧瀚也不知道这些话能不能打动她,只得边说边留意叶秋洛的神色,却见她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悬着的心这才放下大半。 “老奸巨猾。”叶秋洛娇笑着在陆沧瀚鼻尖上一刮,“可这问询笔录……” “如今这城防署你叶大小姐说了算,笔录什么的……有没有不都是你叶大小姐一句话的事儿?” 叶秋洛思量着这句话,又翻了翻手中的文件,终于道:“也罢,既有你和陆伯母做人证,那便信了你,人你带走吧。”她爽快的将文件一撕两半,丢进桌边的水缸里,补充道:“但保释金可一分都不能少啊!” “放心吧。我会转告他妈的。明天一定如数奉上。” “她若是不交呢?” “不交?……”陆沧瀚想了想,“不交就记到云柔的账上呗。” Chapter 9 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管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敬山道19号,林家大宅。 虽说一早就去拜托林晚婧救人,但如今眼看近了下午茶的点儿,林晚婧雀迟迟没有回来,三姨太确是坐不住了,热锅上的蚂蚁似的,里里外外走了好几遍。 夏日午后本就燥热,三姨太又这般焦急,一家子人的忍耐都到了极限,每个人都各怀心事闷不做声,只听得老座钟机械的滴答声。 又一次到廊下眺望无果,三姨太急匆匆回到客厅,嘴里反复念叨着“怎么还不回来”,忽而又像中了魔怔一般扑倒林老爷子身边: “老爷…您说晚婧是不是根本就没帮我去救人啊?”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问这话了,林老爷子显然已不想搭理她,蹙着眉闭目养神。莫知动自二楼下来,恰好听见三姨太这样问,心中自是不悦: “三妹,晚婧既是答应了你,自不会食言,你就消停会儿吧。” “那怎么还不回来!眼看着就一整天了!”三姨太泪眼婆娑,猛地又站了起来,“不行!我得再去找找她!万一她根本没去呢?!” 说着这话,三姨太作势便往外去,正好与门厅前来通报的丫鬟撞个满怀。 “要死啊,走路不长眼睛!” “对不起,三太太,大小姐同小少爷回来了!” 丫鬟话音刚落,便见林晚婧与阿标搀扶着林万俊往客厅里来。三姨太在原地呆默了片刻,疯了似的冲上前去,冲着林晚婧大声嚷道: “不是一早就让你去救人吗!怎么还是被打成这个样子!” 林晚婧还未开口,却听的林老爷子沉沉开口道: “知足吧。人能出来不错了。” 老爷子都这么说,三姨太自是不敢再吵嚷,啧啧心疼起宝贝儿子的伤来,不留神瞥见一旁站着的小厮,气更是不打一处来: “还站着跟木头似的看戏啊?小少爷伤成这样,还不快去请大夫!”她目光一转,指着客厅里的一干丫鬟小厮又道:“还有你们也是!就不能开帮忙扶小少爷回房休息啊!养你们吃闲饭的啊?!” 丫鬟小厮们刚要围上去,却见林老爷子手杖一杵,厉声道:“谁允许他回房去的?” “老爷,孩子都伤成这样了,有什么话伤好了再问不行吗?” 林老爷子瞪了三姨太一眼,看向林万俊:“俊儿你自己说,长辈们在这儿等了你一天,你一句话不说就回房间合适吗?” 林万俊在原地静默了片刻,像客厅中诸位鞠了个躬,撇开三姨太的手,独自一瘸一拐的到了客厅里。见林万俊还算懂事,林老爷子便也不那么严厉了,再看他白净的皮肤上确是青一块紫一块的瘀伤,不由得心疼: “算了吧,跟你姐姐道声谢,回去养着吧。” 谁知林万俊低垂着眼站着,良久,却突然冷笑一声: “我为什么要谢她?” 他的声音很低,一家人却都听的清清楚楚,林老爷子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你姐姐救了你啊混小子,要不是她,你还不知道要多受多少罪!” “稀罕!谁求她救了似的!”林万俊又是一声冷笑,“我为什么要生在这种家庭里,害得我在学校里被人瞧不起!让我死了才好呢!” “俊儿,你说什么浑话!”三姨太闻言大惊失色,忙阻止儿子继续说下去:“你一定是今天受了刺激,才在这儿乱说话,快回房间休息去!” “都怪你!”林万俊怒视着母亲吼道:“都怪你昨天赖在牌桌上不走,害我没能在约定的时间到港口,害他们被抓!他们会死的!是你害死了他们!” 林晚婧闻言,想了许久,才明白过来:“你真的跟那些纵火犯有关系?这么说,你去港口真的是为了接应?” “不然呢?”几分落寞攀上了林万俊的眉眼,“说好了计划成功,组织就会接纳我为正式成员的,我再也不会被同学们瞧不起,我将来也会成为后辈膜拜敬仰的英雄!可是现在失败了!什么都没了!” “什么组织?”林晚婧追问,但林万俊显然并不想回答,自顾自道: “临行前生死状都签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可如今只有我活着回来,我有何颜面面对其他同学!” “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为什么?”林万俊将这三个字重复了几遍,冷笑一声:“他们要把福南港,鹿儿山,连同鹿尾岛一起划给日本人当租界!当地居民游行抗议,浪人拿着***追杀游行群众,杀了好多我的同学,血流的跟小河一样!这里是中国!我们中国人的土地,岂容那些浪人放肆!” “可是你们想过后果吗?两国外交,岂是靠逞匹夫之勇就能有定论的?” “不然呢?”林万俊反问,片刻后却又道:“也是,你大概是不会明白我们的赤子之心的。像你们这些压榨劳动人们的资本家,有钱就够了,国家安危,民族存亡与你们大概没什么关系。”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林晚婧慌忙打断他,可林万俊却用更大的音量回敬: “我说错了吗?你是洋人的走狗,刘瑾是大军阀,我们家是压榨劳动人们血汗的魔鬼!” “啪”一声脆响,林万俊本还算干净的脸上立刻浮现出清晰的掌印来,林晚婧气恼的立在他跟前,刚落下的手掌还在因为气愤微微发抖。 三姨太回过神来,一把将儿子护在身后,冲着林晚婧嚷道:“你个没大没小的东西,凭什么打我儿子!” “还知道是你儿子啊?你听听他说的这都是什么混账话!你这个当妈的不管,我替你管!” 林晚婧也不打算让着她,瞪着她义正言辞。在旁的人见这架势是要打起来,赶忙上前劝阻,客厅里一时间乱作一团。喧闹吵杂里,却听的林老爷子中气十足的一声断喝: “够了!” 三姨太浑身一个激灵,慌忙收了声,她不再叫嚣,林晚婧自然也不做声,众人散开,纷纷指目林老爷子,却见他连连大口喘息着,手指颤颤巍巍的抬起来指向林晚婧: “若我哪天不在了,这房子和地,留给你。钱,你们几个偏房去分。” 听他这么说,莫织冬心中觉得不妥,劝慰道:“无端端的,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你别管,别管!”林老爷子摆摆手,又指向林晚婧:“晚婧,从今以后,这个家,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别管,更不要把少帅牵扯进来,明白吗?” 林晚婧思量着这句话,直觉父亲话中有话,别有深意,点点头: “明白了。” 见她点头,林老爷子似是十分满意,连说了几个好,拄着手杖慢慢站起身往里屋去,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冬儿,让账房算算咱俩还有多少钱,先把你小妹那份分出来,让她带着儿子,回南京老家也会,去上海也罢,留洋出国怎样都行,随她去罢。” 望着父亲落寞的背影消失在客厅尽头,林晚婧心里五味陈杂,几度想追上前去,脚下却都像灌了铅似的迈不开步子,恍惚间,母亲温柔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回去吧,家里有我照应着,你不用担心。” 林晚婧回过神来,向母亲点点头算作回应,她从丫鬟手里接过提包准备离开,却觉得小小提包格外沉重,方才想起早晨三姨太给她的保证金还在包里,心中刚压下去的火气又腾了起来。这便将那沓子厚厚的银票掏出来,重重摔在又蓉母子跟前: “明儿自己去把保释金交了。我丢不起那个人!” “你这丫头跟谁嚷呢?!有没有规矩?!”三姨太方才吃了亏,正怒火中烧没地方发泄,跳起来便向林晚婧吼道。林晚婧却不理她,挽着母亲转身离开,渐渐将那刺耳的哭叫声抛在身后。 廊下,阿标已将她的白色轿车开至门前,开了车门候着,莫织冬送她到车边,见她似有心事,犹豫再三,还是开口宽慰道: “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毕竟是你弟弟,年纪小不懂事。” 林晚婧摇摇头:“不是那些事。”看着母亲担忧的目光,林晚婧踌躇了片刻,终于道:“咱们离开这里吧。” 莫织冬被她没有由头的一句话搅的云里雾里:“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呢?咱们去哪儿?” “我只是突然有种感觉,若有一天爹不在了,这个家也就剩不下什么了……” “谁说不是呢……”忧色攀上了莫织冬的眉眼,“可咱们能去哪儿呢?根在这儿呐……” 见母亲眼眶微红,林晚婧心中一阵内疚,她责怪自己不该突然提起这事儿,可是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只得慌忙道: “好了好了。我胡乱一说的,您别放在心上。我回去了,看着天色又要下雨了,您快回去,别在这儿站着了。” 林晚婧逃似的坐进车里,隔着车窗朝母亲挥了挥手,这便催促阿标开车。刚出了院子的铸铁大门,便见天边黑灰的雷雨云低低压过来,电光在云团里游走,惊雷炸响,林晚婧被这雷吓得一个激灵,恰好被阿标从后视镜里看得一清二楚。 “大小姐,看这势头是场暴风雨啊。” “嗯……”林晚婧低低应了声。 可不是吗,一场暴风雨,黑云压城,她仿佛能听见鹭洲城在黑云下挣扎喘息。 “不过,暴风雨总是来的快去的也快,雨过天晴定是无限风光。”阿标又道。 “是吗?”林晚婧小声反问,似在问他,又似在问自己。她将目光转向车窗外,暴雨前的狂风撼动着路旁的凤凰木,开的正盛的凤凰花纷纷落下,似一场鲜红的雨。 风雨过后自是风光无限的,可又有几枝繁花挨得到雨过天晴?林晚婧望着狂风里挣扎的花枝,仿佛自己就立在那摇摇欲坠的枝头,看着风雨来袭却躲不开也逃不掉。 Chapter 10 再救鹭洲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刘瑾离开的第八天夜晚,林晚婧收到了他自赣州派回的电报,报上只有及其简明的三个字: 山一程 虽只有三字,林晚婧却反反复复看了许多遍,终于舍得将那信纸整齐折了压在枕下,睡了这些日子以来最安稳的一觉。 刘瑾不在的日子里,林晚婧跑的最勤快的地方大概就是英国驻鹭洲的领事馆了——议会票选出了新的大中华地区领事,据说这位大使之前一直在东印度负责殖民地治理,精通借力打力,为人圆润精明。待这位新领事到任,Ti a的父亲便要交接了公务,回到琴屿公租界的使领馆去,暂时负责文书顾问工作,等待进一步的调任指示。 Ti a是个喜欢交际的个性,自然不愿意去琴屿上无所事事,恰好近来游行抗议频发,坊间排外情绪高涨,林晚婧之前练琴的琴行老板打算回利物浦家乡去,琴行便要转手,林晚婧自是舍不得,跟闺蜜商量之后,便接下了琴行,交给Ti a打理,闲来无事她便也常来店里帮忙,打点些琐碎事情。 傍晚时分,林晚婧回到御鲲台,远远便望见了门廊下靠着的黑色轿车,车牌打头的陆字镀着金漆十分打眼。林晚婧刚从车上下来,陆沧瀚已从屋子里迎了出来,神色凝重: “少夫人,出事了,可否借一步说话?” 林晚婧心头一惊,打量着他严肃的神情,半晌才道: “陆上将请跟我来。” 两人进了屋直往刘瑾的书房去,并退左右,只留了阿玲一人在门外候着。 “陆上将请说,可是云柔那儿出了什么岔子?”林晚婧一心系着刘瑾安危,合上门便问道。见陆沧瀚摇了摇头,她悬着的心刚放下一半,却听的陆沧瀚道: “但此时与少帅确有些关系。日本人以福南港失火一事为由,要求开放鹭洲商港,允许日本商船军舰停靠。两日后便要在市政厅谈判。” “军舰确是过分了些,但……”林晚婧蹙眉思量了片刻,不解道,“但我先前听坊间传闻,说本是要将福南港一代划给日本人做租界的……” “两者不能相较的。”陆沧瀚说着,快步走到沙盘边,“少夫人可还记得,之前少帅带你看过的那门巨炮?”他的手在鹭洲海岸线附近的山头上点过:“巨炮共有两门,分别守着东面的福南港和西南的定南港。” 林晚婧注视着沙盘,却见福南港及更远的鹿尾岛均在以巨炮为中心的红色圆圈内。 “所以,其实原本要划作日租界的区域,都在巨炮的射程范围内是吗?” “不仅如此,鹿尾岛外海有岛弧连环绕,鹿尾岛不过是空缺的一段水域罢了。少帅本打算在岛弧连外围布防**,若是日本人有所异动,便即刻封锁出海口,关门打狗。可商港不一样。虽说巨炮射程远,威力大,但商港正好在两门巨炮的射程盲区,本就是繁华闹事,对岸又是公共租界,即便能擦边射中,稍有偏差就会波及无辜,伤亡惨重。” 日本人不是傻子,自然知道两处港口孰优孰劣,刚好借着失火的借口,退掉福南港租界。若是真允许军舰入港,只怕大半个鹭洲城都要沦陷在日军舰炮的威胁之下。 大道理林晚婧都是懂的,可这外交协商的事儿她又哪里说得上话。 “你来找我,可是需要我做些什么?”林晚婧刻意避开了陆沧瀚灼灼的目光,他想要她做的事,她多少是能猜到几分的,“我如今这般境地,又能做些什么?” “聪慧如你,难道不明白沧瀚言下之意?洋人一向锱铢必较,这个时候不会坐视不理吧?”见林晚婧并不答话,而是垂下眼,转身往窗边去,他忙快步跟上:“沧瀚斗胆,还请少夫人动用领事特权,再救鹭洲于水火!” 月白的身影在窗前停住了,海风轻抚,吹动她耳际的长发微微晃着,她温润的樱唇咬的泛白,双眸凝着窗外翻涌的海,失神似没有焦距一般。陆沧瀚近了她身后,清晰听得她在月光里一声长叹: “你来找我这件事,云柔可知道?” “已经电传了少帅那里,但还没收到回信。” “晚婧一届女子,军政上的事已经涉及了太多,亦不知功与过哪个更大一些。我是这般珍惜云柔的,可若我再不知收敛,只怕要连他也不能容我……” “少夫人不用担心,待少帅回来,沧瀚定会负荆请罪,不让少夫人担丝毫委屈。” “若我真能如你所说这般有用,便是受些委屈又如何。可如今之势,只怕我的话并非如陆上将预想般管用……” “少夫人尽管一试,那个北野慎一郎生性多疑,处事谨慎,哪怕能放出些风声去,让他迟疑些时日,拖到少帅回来也好。” 是啊,刘瑾如今并不在鹭洲,若他在,料想他们也不敢如此肆无忌惮。况且,陆沧瀚方才说,两日后便要谈判。赶得这样急,只怕是故意要在刘瑾回来前谈妥这件事,那就更说明了日本人对刘瑾心怀畏惧。 “此事你可想清楚了?英国人未必比日本人好对付。若让他们尝到甜头,我只怕请神容易送神难。” 这句话确是点到了陆沧瀚的忧虑,只见他静默了半晌,终于道: “如今形势紧急,怕是顾不上这么多了。去年日本人刚刚接手了德国在山东的权益,蚕食我大中华的狼子野心路人皆知。咱们只能赌一把,赌山高水远的英国人顾不上这里,被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总比引狼入室强。” 他的话确也是有道理的——万里之遥的欧洲诸国刚刚走出战争的阴霾,财力物力都到了极限,百废待兴,该是没有多余的心思考虑其他的事。 “好吧,我明日便去找理查德先生讨论这件事。也请陆上将安排好海上布防,以应对不时之需。” “好。所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少夫人尽管说便是,沧瀚定当全力以赴。” 林晚婧咬唇想了想,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若真有,便帮我祈祷上帝眷顾鹭洲,佑我谈判天时地利人和。” Chapter 11 军舰入港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海上的风浪总是来的突然,夏季更甚。巽龙舰在军港靠岸时风雨刚过,大雨洗去了午后的闷热,留下些许难得的清凉。刘瑾素来爱惜将士,特意交代陆沧瀚不必安排人手迎接,海岸上除了刘铭与他带来的近卫之外,只剩些站岗的兵士,空旷,倒也安静。 见刘瑾搀扶着刘道麟下船,刘铭忙迎上前去,道了声辛苦,这便将刘道麟接过手来: “听闻外海上正起风浪,还想着你们今日许是靠不上岸了。” 刘瑾笑了笑,轻松道: “运气好,擦着边回来了,为了绕开风暴圈还是费了些周折的。”这样说着,他看见了远远立在一旁等着他的陆沧瀚,于是道:“韶勋,父帅拜托你先送回去,我怕是要先把这些天的公务处理下。” 刘铭应了声好,扶着刘道麟上了车,车队远远离开,陆沧瀚方才上前来,道了声少帅,便将手中握着的纸页递上: “这些天各方动作都记在这儿了……” 刘瑾一页页翻看着记录,而后撕碎了掷进海里: “前几日你电传我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他指的是日本商会要求开放商港的事。 “少夫人请了英国人出面,事情暂时搁置了。” 刘瑾神色一凛:“英国人?他们掺和这事儿做什么?” 这件事情英国领事馆本是不打算出面的,因此当林晚婧与英方领事理查德突然出现在议事厅的时候,陆沧瀚惊喜的几乎笑出声来。 那一日在议事厅里,日方外交官正用他带着关西口音的中文朗读那详细的近乎冗长的事件说明,每一处停顿都标准的几乎要把标点符号读出来,一副志在必得的傲慢姿态。刘铭坐在主位上,左手边刘瑾的位置空着,刘昂在他右手边坐着,平日里最烦这种场合的他,今日却耐心的令人害怕。 文书从边门进来,靠近刘铭禀报: “云帅夫人领着英国人来了,说是有十万火急的文件承报。” 刘铭还未答话,却见刘昂眉头一蹙: “她来做什么?没看这儿办正事儿吗?外面等着!” “这……”文书怯怯道,“英国那位大使也在,让他们等在外面怕是不妥……” “让他们进来吧,”刘铭应允,“既是紧急的事儿,该是不会耽误太久,不如先听听看。我想北野先生也需要休息一下了。” 议事厅的大门一开,理查德先生便迫不及待的快步进了大厅正中: “我大英帝国船队在太平洋上遭遇强风暴偏离航线,要求停靠琴屿港口休整,这是相关文件。” 刘铭与刘昂二人将递来的文件翻了翻,却见船队里不仅有邮轮和货轮,还有四艘军舰赫然在列。 “这怕是不合规律吧……”刘昂道,“仅是商船就算了,这军舰……” “是啊,理查德先生,这事儿咱们只怕是要从长计议,要不您明日再来?”刘铭忙打圆场。 “等不到明日,我今天就要拿到批文,让船队靠岸!”理查德急火攻心,全然顾不得外交风度。 也难怪,前几日林晚婧找到他,说眼下正值盛夏,外海上风暴频发,建议他考虑申请临时停靠许可,万一船队遭遇风暴需要停顿休整,他也好及时安排。然而那时的他满心想着调任的事,并未将林晚婧的话放在心上。谁知道那么凑巧的,林晚婧话犹在耳,大使馆便收到了船队的紧急电文。 见两方僵持,林晚婧开口劝道: “理查德先生稍安勿躁,我看这会儿几位长官确有公务要忙,不如咱们先在旁坐着等等,待他们把手上的事儿了了,再处理我们的申请,凡事得有个先来后到,对吧?” 语毕,便不由分说的将理查德拉到一旁坐下,日方的听证会继续进行,冗长的稿子终于读到了最后一个部分,当开放商港供日方商船与军舰停泊的时候,会场一片沉默,气氛一时压抑起来,良久,才听刘昂开口道: “列位若是听的清楚明白,那就表态吧。”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虽说这事儿刘昂一早便同他们打过招呼,但开放内港口岸非同小可,真到了投票的时候,谁都不敢当这第一个投赞成票的人。 日方两位代表胸有成竹,自是淡定,理查德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见众人迟迟不表态,急道: “没意见你们倒是表决啊,顺带还有我这个,一起签字盖章通过吧。” 各种脸色在众人面上一一闪过。 “理查德先生,这样恐怕不合适……” “怎么不合适?”事出紧急,英国绅士已然顾不得外交风度,厉声质问: “他们要求开放的港口有一半在英国租界里,你们可以不向英国领事馆通报就同意开放。我们只是要求开放琴屿的公共租界供船只暂时停靠避风,你们却要推诿拖延!这是不把我大英帝国放在眼里!” 会议厅里鸦雀无声,日方代表捋着小胡子,挑眉一副看戏的样子,刘昂只好硬着头皮调停: “同意开放是因为发生了恶劣的治安事件……” “那么这种事还要发生几次?!”理查德完全不给他留面子,打断他道:“现在我也担心英国公民在华安全,明天我就致信各国大使,联名要求开放内港驻扎治安队,确保各国公民在华安全!” “放肆!这里是中国领土!岂容你们这些洋鬼子造次!”老将军们拍案而起。 “那么,把租界收回去啊。”理查德也不是省油的灯,面对怒发冲冠的众人,他不怒反笑,“看看是你们的枪快,还是我们的炮狠!” 话音刚落,陆沧瀚已掏出配枪指向理查德,嘈杂的会议厅伴随着枪栓落下的清脆声响安静下来。 “来,开枪啊!朝着儿打!”理查德挑衅的指着自己的胸口:“打这里!今天枪响,明天你们南海岸就是日不落帝国炮下亡魂!” “够了!”刘铭厉声道,“什么场合都敢掏枪!我大哥平日里就是这么管教你们的?!” 陆沧瀚的枪口颤抖着,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僵在那里。 “我让你放下枪!”刘铭再一次大声道。 陆沧瀚依旧充耳不闻,直到他身边的将军们开始有人劝慰他,他这才缓缓将枪放下,气恼的将配枪摔在桌上。 “我大哥平日里是太纵你了!不知天高地厚!” 理查德似乎对刘铭的训斥极为满意,嘴角的笑意越发深了: “我要见刘瑾!” 在场众人皆是一愣。 “我大哥……”刘铭嗫嚅片刻,道,“我大哥此刻并不在鹭洲。” “他不在?”理查德朗声笑起来,“他不在你们也能开这种会议,看来他在你们鹭洲的地位也不过如此!” 这句话就像一记耳光,重重打在在场众人脸上。 “我国船队会如期入港,这不是申请,是通知!”理查德收起笑容,冷冷道,语毕,起身离去。 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一句话的林晚婧见状,忙拿起英国绅士落在椅背上的西服外套,起身欲追他而去,却听得刘铭话音又启: “我立刻让人电传文件去大哥舰上,今天这会议的细则也会一并附上给他批阅。洋人那里还劳烦嫂子安抚,开港可以再议,但八国的军舰万不可进港。” 林晚婧在原地静默了片刻,道了声好,便再无一句多言。 旁观了整场闹剧,刘昂自是心里有数,待林晚婧离开,他冷冷哼了一声: “行了,戏散了,就签字吧。” 文书将文件承到日本外务官面前,日本人拿起笔,笔尖却临在纸上却久久不肯落定。 “阁下……可是有所顾虑?”刘昂催促道,“若是没有,便签字吧。” 两个日本人耳语了几句,却见外务官将笔一丢: “不签了。” ……… 那日的凶险种种,陆沧瀚几句带过,刘瑾听了,却也不问什么,在原地立了片刻,大步流星往前去。陆沧瀚见他如此,蓦地想起当时他去求林晚婧出面时,她那咬的泛白的樱唇,心弦一动,快步追上: “此次事出紧急,沧瀚别无他法,只得贸然向少夫人求助,并非少夫人擅自干涉。” 闻言,刘瑾方才要进车门的步子停住了。那愠怒的目光,不用对视也能感觉的到,陆沧瀚不敢抬头,垂首认错: “此事沧瀚领罚,还望少帅不要迁怒少夫人。” 僵持许久,只听见刘瑾一声长叹:“上车。” 陆沧瀚犹如听见大赦,不敢怠慢,赶紧坐进车里: “回御鲲台吗?” 刘瑾却摇了摇头:“先去会会李老板。” Chapter 12 暂时离开这里吧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已是八月下旬,院里的木绣球却没有丝毫要谢的样子,鹅黄,淡蓝,藕粉,交织出一片郁葱的花海。有些时候,林晚婧会悲天悯人的觉得,这大概是花仙子也不舍得留她独自在这清冷的屋子里,所以迟迟不愿谢去。 如今的御鲲台,确像座冷宫。 天色尚早,刘瑾的座驾已停在了御鲲台的门廊前,回到鹭洲有些时日了,今日却是他第一次回家。交代过不要吵醒林晚婧之后,他径自往书房去,檀木房门开启,书房里仍是记忆里素整洁净的模样,便是墙角下那桌沙盘里微小的雕塑亦纤尘不染。 老管家为他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照进屋里,正撒在临窗的贵妃椅上,又被书皮上烫金的字映射出满墙金辉。 “少夫人每日都要在这里看书直到深夜,该是没来得及整理……”老管家边匆忙收拾着略显凌乱的贵妃椅,边解释着,“您的书房小的们都不敢进来,平日里的打扫规整都是少夫人亲力亲为……” “我知道了。” 听刘瑾这样说,老管家便也不再多言,知趣的退了出去。 这些事何须旁人告诉他?这屋子里全是他最熟悉的气息,在那些不能回来的日子里,这气息就像夏夜里最不忍舍去的轻风,萦绕在心间,连同那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一颦一笑,累积沉淀,凝结成心底最执着的牵挂。 恍惚间,投进窗子的阳光似乎勾勒出了那魂牵梦萦的身影,他又想起初进御鲲台那时,陌生如她,完全分不清天南海北。丫头们说,她执着的相信书房的大玻璃窗前能看见他归航的战舰,于是日日在书房里等着,可日日都不曾见到想象中的画面。 偶有一次,他早归,悄悄进了书房,果真见她立在窗边,痴痴的看着窗外的海湾。他不由得心动,从身后牢牢将她锁进怀里: “在想什么?” “在想…想你什么时候回来。” “那为何站在这里想?” “我猜能不能从这里看到你。”她纤长的指尖指向窗外的海港,正是日落时分,海面上铺散着一片耀眼炫目的光华,那光华这射进窗里,莹莹在她指尖缠绕。 他哑然失笑:怎么可能看得到呢?御鲲台之所以安全,正因为它临着这片船舰不可入的礁石悬崖,翻涌的海浪之下是坚硬的岩石滩,足以磨穿船舰的舱板。 可他竟不忍打破她美丽的幻想,于是更改了巡航的线路。 他大概永远都不会忘记,她说看到战舰的时候那雀跃的表情,双颊因为兴奋而泛着红光,纯粹且快乐的神情像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想起这些,笑容便不不经意的攀上了面庞,刘瑾想的陶醉,待听见脚步声,那脚步已经停在了房门外,房门随之开启,他转身,见到的却是林晚婧无措的神情——她该是没想到他会突然回来,所以那神情里满满是不加修饰的惊喜,但那惊喜只是浮光一略,转瞬便被慌乱取而代之。 他等着她开口,却见她喉头微动了两下,唇瓣紧紧抿着,怯怯的目光同他交汇了瞬间便又转向了地面,下一秒,她已然回转身,提步便要离开。 “等等。”他赶紧喊住她。 林晚婧定住脚步,慢慢转回身面向他,眉眼依旧垂着,静静等他的下文。 “你……”刘瑾顿了顿,又道,“你们都还好吗?” 林晚婧点点头:“都好。我担心有人要借机生事,所以把辰儿送去了我母亲那里,毕竟那是英租界……” “那……你呢?” 窈窕的身姿应声一颤,本该顾盼生辉的眼眸却垂的更低,抚在胸口的手缓缓移向颈间的吊坠,握紧,紧的几乎能看见手背上血管的纹路。这些动作刘瑾都看在眼里,他知道,这是她害怕焦虑时下意识的动作。 “怎么了?”他问,伸出手想触碰她,可她却禁闭着眼往后缩了一瞬。 她害怕他!几日不见,她竟害怕他到这个地步。 相持片刻,林晚婧终于点了点头,算是对他之前那个问题的回答,而她似乎觉得只给出这个回答有些不妥,踌躇片刻后,问道: “你呢?” 颤抖的两个字,轻柔的,带着她极力压制的各种情愫。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辛苦你了。” 林晚婧闻言,猛地抬起头来——他竟不责备她,她以为他该要质问她为什么插手外交的事,一定会严厉责备她,训斥她,外交的事也是她敢干涉的?!可是他没有,而且语气平和的,甚至带着些许感激与爱怜。她双眸中的惊慌与害怕渐渐消退,最终被如释重负的笑意和隐隐的泪光取代,她用力摇了摇头,抿着的唇间微微勾起笑容,脸颊上的酒窝也随之浅浅的露出来。刘瑾不由得心醉,伸手将她揽进怀里,轻抚她柔顺的长发,不发一语。 守护这个笑容。 这个念头从没有那个时候比当下更强烈。 “晚婧……”他在她耳边轻轻唤她,“暂时……离开这里吧……” 温存顷刻消散,林晚婧从那期盼了许久的怀抱里脱离开,充满疑惑的目光在他的双眸里寻找答案,而他却避开了她的目光。 “那么……你呢?”她问,却不问为什么。 走廊上穿来女士短靴轻快的脚步声,径直往书房来,即刻便到了门口。 “云柔哥!不是说好今天去西山马场挑选下一季分配给各营的战马么!我都等你半天了!” 叶秋珞推门而进,没料想是这样的场面,愣在原地。刘瑾也没想到叶秋珞竟会找上门来,再看跟前咫尺的林晚婧,却见她方才扬起的面庞又垂下了,笑容隐去,半晌,却又勾起了更明显,但满是苦涩的弧度——她分明早就知道答案的,既然早已知道,又何必自取其辱的问这么一个多余的问题。 这笑容如刀锋般划在他心上,他伸手想碰触她,但她好似早已料见,不及他抬手便已闪身躲开。 “晚婧……” 他想解释,但叶秋珞已然翩跹到他身旁,自然而然的挽上了他的手臂: “云柔哥,你跟这个女人废那么多话干嘛?快走吧,别让我爹等太久了~” “一起去吗?”刘瑾问,显然是问林晚婧的,可叶秋珞却抢了白: “你问她干嘛?她敢靠近马么?” 林晚婧并不打算回应她的鄙夷,摇摇头。 “那好吧。若是得空,便去找李凌瑞聊聊天吧。”——他该能说服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的。 可这个初衷林晚婧并不知道,这没缘由的一句话只令她越发心凉。 曾几何时,他是怎样忌讳着这青梅竹马的情谊的,像只警惕的雄狮一般提防着他们之间每一次可能威胁到他的接触,那段日子里,他的嫉妒几乎要将她软禁在他用强势和宠溺铸造的牢笼里。可如今,他却主动让她去找蓝颜知己,她不知道这是他心存愧疚所以想折磨自己吗,还是他已经知道她终要无所依靠,所以迫不及待的要将她还回去…… 两人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门外,隐约听见叶秋珞撒娇着要求刘瑾更改楼梯的装璜和会客厅的布置,甚至还要将窗户统统换了,至于刘瑾有没有应允,她似乎没有听见,也不想听见。 阿玲前来请她下楼吃早餐,正看见她失神的独自立在空荡荡的书房里,绛紫色的旗袍前襟上有一片清晰的泪痕,阿玲脱口喊了声小姐,便再也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来——她能拼凑出这间书房里方才的场景,因此此刻无论说什么都特别残忍。 良久,只听得林晚婧低声道: “阿玲,一会儿吃完早餐替我梳妆吧。” “诶?!”阿玲一惊,“小姐,您这是要出门吗?” 自从那日领着英国大使干涉开放港口之后,林晚婧便闭门谢客,再没踏出过御鲲台半步。 “嗯。”林晚婧扬起头,抬手将面颊上未干的泪痕拭去,叹了口气,笑起来,“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个样子,一点都不像我自己了。” 这个笑容如此灿烂,但在阿玲看来,却是诡异的令人害怕: “小姐………您在说什么啊………” “去叫福叔把我的洋装都找出来,烫起来。”林晚婧这样说着,突然又想起什么,补充道,“都烫起来是太多了,先准备那套薄荷绿的吧。” 林晚婧已经多久没有穿过洋装了?这个问题她自己都回答不上来,以至于阿玲甚至需要回忆一段时间,才能想起她所说的是哪一套。 “可是小姐,那裙子……” 那条裙子有些大大的一字领,虽然领口装点着层叠的奶油色波浪边,但依然会露出她肩上的伤疤。 “我知道啊。”林晚婧释然一笑,“它就在那里,何必遮遮掩掩的呢?你只管去准备罢。” “好。那……小姐,咱们今儿去哪儿呢?” 去哪儿?她也还没有想好,只是不想再傻傻的等在这清冷的房子里,不想再一厢情愿的守着水中月一般的希望。 “小姐?” “你只管让阿标把车备好,咱们到哪儿算哪儿便是。” Chapter 13 谁也伤不了你们母子分毫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今天真是太过瘾了!小姐,你刚才看到她们的表情没有!也不打听打听我们家小姐跟老板什么关系!太解气了!” 老远听见阿玲兴奋的声音,琼鸽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出来迎接。 “看把你开心的,今天出门是碰上什么好事了?” “我跟你说啊……”阿玲话头还未出口,便被嘈杂的呼喊声打断: “快拦住它!关门!把铁门关上!” 几乎是同时,急促的马蹄声飞快往前院来,枣红色骏马嘶鸣着冲破包围,从廊下飞奔而过,直往铸铁大门而去,马夫们提着套马杆和马鞭紧追在它身后,铸铁大门已然关紧,骏马在门前刹住脚步,马夫们纷纷停在它五米开外的距离,虎视眈眈却谁都不敢上前。 更多马夫和士兵从马厩赶来,阿玲拦下其中一位,问道: “这是怎么了?哪儿来的马?” 马夫这才看见林晚婧在廊下站着,慌忙鞠了个躬: “这驹子是少帅从西山马场带回来的,说是匹好苗子,只是年纪小,性子也太烈,不适合上战场,先买回来**着。谁知道刚装上马鞍,下了眼罩就失控了……” 再看那枣色骏马,尾长及地,毛色油亮,长而密的乌黑马鬃顺在脖颈一侧,随着它的动态轻晃如浪。修长健壮的四蹄轮番踏地,宽阔的前胸随着它均匀的呼吸起伏,平稳规矩,丝毫不因为奔跑腾跃和精神压力而紧张喘息,高高隆起的颅骨上,两只杏眼目光炯炯的凝视着越靠越近的众人,一对儿竹叶般尖细挺立的耳朵警惕的转动,仿佛在收集马夫们话语里的信息,伺机突破重围。 “小姐,咱们进去吧,这儿太危险了,谁知道这疯马什么时候会冲过来呢!” “你们先进去吧,我再看看。”林晚婧饶有兴致的看着远处人与马的对峙,心不在焉的应道。 两个丫头拎着各式包裹进了屋,还没来得及把东西放下,却听见院子里嘈杂声又起: “少夫人!少夫人您小心着点!” 阿玲与琼鸽相视一眼,丢下手里的东西冲回廊下,门廊里哪里还有林晚婧的身影。再看不远处混乱的人群里,骑在枣红色骏马背上的那抹薄荷色倩影,除了林晚婧还能是哪个? 却见她赤脚跨乘在马鞍上,薄荷色及膝裙摆垂在脚边,层叠出优雅的弧度。纤细的十指牢牢拽着马缰,任凭骏马如何腾挪跳跃皆不为所动。 “你们是木头吗!傻站着干嘛!还不把马拉住!”阿玲冲到众马夫面前,大声嚷着,马夫们亦是手足无措——这马要是拉的住,也不至于出现现在这个场面。 与众人的担心着急相比,马背上的林晚婧倒是玩性大起,伴着一声兴奋的“让开”,林晚婧已然纵马冲了出去,跃过花坛栅栏,往后院更为空旷宽敞的草坪奔去。 枣红色骏马驮着林晚婧在前院后院和草场间不休息的奔跑了数十个来回,终于大汗淋漓的站定门廊前,众人忙簇拥过去,却见林晚婧泰然自若的端坐在马上,面色因过度兴奋而泛着红光,她一手拉着缰绳,另一手在骏马颈侧轻轻拍打,不住夸奖着: “好姑娘,他日定是匹驰骋疆场的好马!” “小姐!”阿玲急的满眼都是泪,不由分说对着林晚婧便是一通抱怨,“小姐你这是要吓死我还是要气死我啊!您要伤着哪儿,我怎么跟老爷夫人交代!您就算不考虑我,也得考虑少帅,考虑小少爷啊!” 伤感,在林晚婧眼中一掠而过:少帅?此刻少帅怕是正在西郊马场与青梅竹马纵情驰骋,乐不思蜀吧?又怎么会顾的上她呢? “真扫兴……”林晚婧落寞一笑,将缰绳抛给马夫,扶着马鞍翻身下马,岂料那马鞍根本就不曾捆绑结实,方才骏马挣扎时便已松脱开,如今林晚婧将全身重量放置在一侧脚蹬上,马鞍失衡滑脱,林晚婧惊叫一声,迅雷不及掩耳的,她的腰身已然被一副有力的臂膀扶住,裙摆凌空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脚尖稳稳踮在地上站定。 惊魂未定,却又兴奋不已,林晚婧顾不上看清救她的人是谁,只是伏在他怀里,边喘息边嗤嗤的笑,她笑的这样甜,红扑扑的双颊上,深深的一对儿酒窝像盛着蜜,不论谁看见,都会不自觉的沉溺进去。 笑够了,林晚婧这才扬起头看向救她的男人,于是她对上了刘瑾略显失神的双眸——他有多久没见她这样无忧无虑了?又有多久没见她这样肆意放纵的笑闹?他无法回答,只知道时间久的几乎都快要忘了她那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倔强神情,忘了她穿着精致洋装,梳着华丽卷发时优雅俏丽的样子,也忘了他的目光究竟为何被她吸引,从此魂牵梦萦,再不能忘记。 林晚婧是极少看见刘瑾露出这样的表情的,不免诧异,又有些不安,她慌忙从他的怀抱里挣脱开,“谢谢”二字局促的像跟陌生人说话。 时空似乎在道谢的瞬间交错重叠。 刘瑾忽然看见了数年前的某个午后,阳光慷慨的撒在葱郁的小山坡上,她站在坡顶向他招手,而后小跑着冲下山丘,却没有刹住脚步,当着一众将士的面,结实的扎进他怀里。 那时的她也一如今日,伏在他怀里嗤嗤的笑,笑够了也不道歉,只是扑闪着大眼睛,天真的问:“我是不是很重?有没有撞疼你?” “你……怎么了?”林晚婧见他失神,怯怯问道,见他不回话,神情恍惚,她转向一旁站着的阿玲,吩咐道:“去把医生喊来,告诉他少帅身体不适……” 这个称谓像支突然插入的冷箭,刘瑾眉头一簇,打断她:“你刚才称我什么?” 林晚婧被问的发懵,愣了半晌,反问道:“我刚才……说错什么了么?” 刘瑾醒过神来,自觉失态,忙将她拉回身前,凝视着她的双眸,深情道: “没事,我只是好久没听你喊我……”他低头在她耳畔,轻柔的呼气只在咫尺,“我想听你唤我……” 那两个字就在唇边,可林晚婧却喉头颤抖着说不出来,她只觉得全身都随着心在颤抖,不自觉的抬手抵上他的胸膛,硬生生将两人的距离拉开。刘瑾没想到她会是这个反应,疑惑的目光追随着她刻意回避的双眸试图找寻答案。 “进去吧。”她转身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未及离开,却又被他拽回。 他用更为霸道的力度将她钳制在怀里,但他的吻却是如此温柔的,像春日里滋润大地的雨丝,任凭她怎样抗拒,还是一寸寸的渗入心底,敲开她的每一处防备。 唇间渗入一丝冰凉的液体,触到舌尖上,带着些苦涩的淡淡咸味,刘瑾心中一惊,睁眼却见林晚婧的脸颊上那两道清晰的泪痕,紧闭的眼角还挂着一颗未及滑落的泪珠,他不由抬手将那泪珠拭去,林晚婧却像触电一般从温存里清醒,匆忙背过身去。 下一秒,她已被他打横腾空抱起,穿过客厅回廊,步上楼梯,径直往卧室去。 “我到底……该相信什么?”林晚婧埋首在他胸前,手指轻轻抓着他的衣襟,似是在问他,又似在问自己。 刘瑾一时语塞,沉默许久,俯首在她额上烙下重重一吻: “相信你自己,你的心,你的感觉。” 他没有听见林晚婧的回答,却见她往他怀里埋的更深,他能清晰的感受到她的颤抖,这种颤抖在他轻柔的爱抚下慢慢缓和,而她的身体亦从不自觉的抗拒,转向顺从舒展的迎合。他让她坐在自己怀里,摩挲她的长发,轻吻她的肩颈,他的吐息就在她耳际,诱惑她,挑逗她,引导她不由自主的索求渴望。 “晚婧……” “恩?” “把辰儿接回来吧。” “可是……” “我在这儿,谁也伤不了你们母子分毫。” “……恩。” Chapter 14 从此以后都不要见你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像一场梦,一场只有在天明十分才会浮现的美的不真实的梦。 那些与他温情缠绵的夜晚,那些他寸步不离的陪伴守护的时光,在他离开之后,转眼间变得虚幻飘渺,恍若隔世。 外海防御吃紧,刘瑾连夜登舰,又回到了彻夜不归的状态,对她亦不闻不问,仿佛忘却了她的存在。 林晚婧一直用“忙”来安抚自己不安的心绪,可随着“那个时间”的临近,这个理由仿佛在慢慢失效,失落的情绪总是在不经意间见缝插针的侵袭进她的心间,特别是当她在洋装店里看见正在试婚纱的叶秋珞,以及那个虽然模糊却依稀可辨的背影之后,这种失落便越发难以克制。 又是一夜风凉,林晚婧在搬抬重物的嘈杂声中醒来——这样的响动她已习以为常,就这几日,御鲲台已接连搬走了不少物件,大多是她平日里用惯了,或者偏爱的。负责搬运的工人们也答不上来这些东西要搬去哪里,林晚婧猜测大概是在为叶秋珞的入住做准备,但却总不见新的东西添置进来。 可今日的响动却又与以往不同,少了些拖拽的声音,更多的是轮轴与地板摩擦,以及细切但依稀可辨的叮当声。林晚婧悄悄出了卧室,从走廊的栏杆里探出身子往下探望,却见工人们正在挪动的正是那台维斯坦大三角钢琴,钢琴被卡其色的篷布盖着,但轮廓依稀可辨。 这台钢琴自林晚婧住进这御鲲台就在这里,但凡刘瑾在家,总会为她弹上几支曲子,他修长干净且骨节分明的手指在那黑白的琴键间跳跃,旋律时而温柔婉转似淙淙溪流,时而高亢激昂如怒海狂澜,而他手指上那些长期持枪磨出的茧子,似乎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不那么冰冷刺眼。 突如其来的一声轰鸣将林晚婧从往昔的回忆里唤醒,许是工人一时失手,钢琴的一条琴腿在搬下楼梯时重重砸在地上,工人们慌了神,再看林晚婧飞也似的跑下楼梯来到琴边检查,更是扶着钢琴大气不敢喘。 脱手的位置不算高,只是琴腿被扔掉了些漆,林晚婧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不等她说话,却听的叶秋珞尖细的嗓音从外厅穿来: “你们这群人怎么做事的!一台钢琴都搬不动!摔坏了卖你全家都赔不起!” 失手的工人脚下一软,直往地上跪去,另几名工人也慌忙跟着跪下,口里直呼少夫人饶命,叶秋珞以为是唤她,一脸得意的往内厅来,却见工人们跪求的并非她,而是略显局促和无奈的林晚婧,她的得意全都僵在脸上,半晌,怒斥道: “还在这里说什么没用的废话,赶紧搬走!是不是想故意拖延时间讷工钱?!” 可工人们不为所动,机械的重复着跪拜求饶的动作,直到林晚婧将那位犯错的工人扶起,宽慰道: “无妨,你们不用担心,日后重新请师傅校调便是。这钢琴笨重的很,还请小心些,别伤着几位才好。” 叶秋珞冷哼一声,显然是对林晚婧表现出的宽容不屑一顾,催促道: “别在这儿浪费时间了,赶紧做事!” 工人们不敢怠慢,重新抬起钢琴,缓缓往门外去,叶秋珞在原地立了会儿,准备跟着离开,却被林晚婧叫住: “叶小姐,劳驾问下,这钢琴究竟是要搬到哪儿去?” 叶秋珞似是不太想搭理她,但眼珠一转,阴阳怪气反问道: “怎么?云柔哥要把这些东西搬去哪里,少夫人您竟不知道?” 少夫人三个字,叶秋珞不自觉的抬高了音量,听起来着实尖锐,带着些酸气。 林晚婧摇摇头:“他不曾对我说,但他既是让你来办,你该是知道的。” 事实上,叶秋珞也不知道刘瑾要把这些东西搬去那里,他只是让她找人把这些东西搬出来,送到一间仓库中去,至于为什么搬走,将来又做了什么打算,她也不曾知晓。 “别人的事你就不要多打听了!怎样都与你无关!有这个闲心,倒不如多关心关心你那个不让人省心的娘里!” 林晚婧将这句话思虑了两遍,慌忙叫住已经走到了门边的叶秋珞: “我家又怎么了?!” 叶秋珞停下步子,慢悠悠的会转过身,得意的笑容在门廊的阴影里似带着几许狡诈: “莫着急,一会儿少夫人您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却见阿玲慌张的奔进来: “小姐!小姐不好了!家里来的电话,出事了!” “你看,我刚才说什么来着?”叶秋珞的笑容中的阴鸷越发明显,“少夫人您好自为之。” 这些日子搬走了不少物件,特别是在钢琴搬走之后,整个内厅顿觉空旷,空旷的有些寂寞冷清。 那些她依靠在他肩头听他弹琴的日子,那些她在他的手心里练习指法的触感,那些她跟着他的曲子轻轻哼唱的场景,就像深深印在地摊上的钢琴的痕迹,印在他心里,无法,也不想抹去。 是不是要在这里再置办些什么,填补这令人不习惯的空虚? 可是既然都搬走了,这个时候再添置新物件有意义吗? 或许……这些事都该跟她商量一下吧?她若有中意的物件,那便随她安排吧。她若能习惯这种空旷,那么不干涉也罢,毕竟不知道还会在这里住多久。 这么想着,刘瑾起身往楼上去,可找了一圈也没看见林晚婧和小熠辰的影子,碰巧管家匆忙从走廊经过,于是喊住他问道: “夫人和小少爷呢?” 管家先是一愣,继而小心翼翼答:“少夫人方才让阿玲姑娘把小少爷抱回娘家去了。” 刘瑾听了这话,眉头一簇:“抱回娘家做什么?” 管家似乎没想到刘瑾会这样问,讶异道:“少帅您还不知道呐?林家老爷子去了,就晚上饭点儿那会儿……”见刘瑾不答话,管家接着道:“今儿一早,夫人的娘家便打电话来,说是老爷子给陆军部抓起来了,其他的也没细说,只是催着夫人赶紧回去。夫人找了您一天了,还特地交代若您回来了,一定留住您……” 刘瑾这才发现屋里已然换上了素色的装饰,便连些许鲜艳的色彩都看不见,他隐隐觉得不妥,驱车便往敬山道19号赶。 林家大宅外已拉起了白色幔帐,轻柔的沙幔在阴云密布的夜空下静静垂着,空气沉郁的似要静止一般。家仆们里里外外忙碌着,见着刘瑾来,也只是微微欠身让开道来。 灵堂就设在门廊下,香烛已经点上了,照着老爷子黑白的遗像越发阴郁。林晚婧的背影就在那遗像前跪着,手里机械而缓慢的往跟前的炭火盆里送着纸钱。事情来的突然,以至于她连换衣服的时间都没有,只披了件粗麻衣,看着那背影,刘瑾只觉得整颗心都被揪了起来,他快步向她走去,可近到身前,却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静默的立在她身后。莫织冬从屋里出来,正看见这一幕,遂嘱咐佣人们小心置办,而后向他迎来。不及开口,刘瑾已压低声音问道: “发生什么事了?” “说来话长,老爷年纪大了,经不起那样的折腾啊……”莫织冬说着又红了眼眶,忙抬手拭去,吸了吸鼻翼,道:“您来的正好,晚婧跪了一晚上了,谁拉都不起来,您快劝劝她跟您回去。” 刘瑾点点头,绕到林晚婧身前,柔声唤她,可她的名字刚说出口,后面的话便如鲠在喉般的顿住了——林晚婧空洞的眼神像失了魂一般,她的眼里全是泪,可她却倔强的瞪着双眼,似乎不眨眼睛,眼泪就不会流出来。 见两人僵持着,莫织冬上前来劝解:“晚婧,少帅来了,跟少帅回去吧。你都在这儿跪了一晚上了,再这么跪下去,膝盖要受不了的。”见林晚婧依旧不为所动,莫织冬想了想,换了套说辞:“晚婧,你看啊,少帅说什么也是咱们家女婿,你也让少帅跟你爹说两句话啊。” 这番话似乎对林晚婧有所触动,却见她明亮的双眸微转,泪便顺着脸庞淌下来,她微微将头转向刘瑾的方向,目光却还凝着跟前那柄明烛:“少帅?什么少帅?妈,我们家哪里有这么了不起的亲戚。” 林晚婧柔弱的语调此刻听来却像一柄柄尖刀,无一偏离的刺进刘瑾心底,一路赶来的汗水已经凉透,顺着他的脊背流下去,所过之处皆是一片冰凉。 莫织冬没料到林晚婧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忙打圆场道:“晚婧,你说什么胡话呢,别任性了……” “晚婧,休息会儿吧……”刘瑾伸手去拉她,刚碰触到便被她挥手甩开。在他的注视下,她缓缓站起身来,腿部因供血不足导致的酸麻令她一个踉跄险些站不稳,他想扶她,却再一次被她挥开,她抬眼看他,眼神冰冷的透人心骨。 “你来做什么?”她问,语气也是如同她的目光般冰冷的:“我爹没那个福分受你的礼!” 林晚婧全身颤抖着,挪向刘瑾的步子也是颤巍巍的,似乎随时都会跪倒下去,莫织冬忙伸手扶住她,温柔劝道:“晚婧,别这样,说什么少帅也是你丈夫,是咱们家女婿啊。” “妈,我们家哪里有这么了不起的亲戚!让他走,走啊!”林晚婧抓着母亲的手臂哭喊道。 “你要我走可以,但好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啊!”刘瑾明白再这样纠缠下去对谁都没有好处,林晚婧秀气的面容如纸般苍白,再这样发泄情绪她的身体迟早会垮掉。 “发生了什么?”林晚婧似是喃喃自语般将这几个字重复了一遍,“我爹走了,你看不到吗?我找了你一整天,你可能去的所有地方我都去过了!我去你的办公室找你,文书说你外出吃午餐了,于是我去饭店找你,接待说你交代了不见任何人,由其是我。等我从凌瑞那儿回到你的办公室,文书又说你在会见要客,我递了纸条给你,然后在你办公室外等了那么久,等来的却是撕碎的纸条和那样一句话!刘瑾,你就这么忙么?忙的见我一面,听我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吗?!” “什么话?” “自己惹的祸水,就该自己擦干净,当初有本事替人出头,现在就别躲着当缩头乌龟。若再无理取闹,军法问罪论处!”林晚婧说着将捏在手里的碎纸摔在刘瑾身上,纸片飘飞散开,刘瑾抓住的只有最完整的一张,写着的正是林晚婧方才说的那几句话,右下角还有他的签字,一笔一划确是他的字迹没错,可他何时说过不见她这样的话?又是何时写过这张字条? “等凌瑞想办法把爷爷保释出来的时候,爹爹已经不行了……他浑身都是伤,血把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染透了!花甲之年的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罪!”林晚婧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似乎只是自言自语,可刘瑾却字字听得清楚。“你把我的东西从御鲲台搬走,要赶我走,我悉听尊便。你要娶叶秋珞,我也没有说过一个不字。如果你要我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冲我来啊!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怎么做你才能放过我的家人?” 听到叶秋珞的名字,刘瑾所有的疑惑便都有了答案。 “你走!我不要见你,从此以后都不要见你!你走啊!”她几乎是咆哮着冲上前来,毫无力道可言的拳头打在他胸前,他生怕反抗会伤到她,只能仍有她推搡着步步后退。 雷声炸响,倾盆暴雨从九天上浇下来,不了解情况的阿玲抱着小熠辰刚走出来,正看见眼前这一幕,小熠辰也不知是被母亲的哭喊吓到了,还是被雷声惊到,哇的哭起来,哭声在这雨夜里越发凄凉。莫织冬追出廊外,伸手将女儿抱住:“别这样,晚婧你冷静点,这不是少帅的错,更不是你的错……” 林晚婧所有的情绪都崩溃了,她不再打他,整个人滑坐到地上,继而转过头,扑进母亲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无论莫织冬如何安慰她都不做回应,只是哽咽着重复:“让他走……” 刘瑾从未见林晚婧哭的这样撕心裂肺,凄凉的哭声撕扯着他的心,清晰的痛无以复加,从小到大受过那么多伤,竟没有一种疼痛能与此刻相较。倾泻的雨水打乱了她精致的发髻,弯曲的发丝凌乱的贴在她脸上肩上,他想伸手把那些碎发拨开,他更想拥抱她,把她佣进怀里温暖她颤抖的身躯,但他的白衬衣早已被雨水湿透,感受到的只有冰凉。 “少帅您看这……要不您今晚先回去吧……”莫织冬哽咽抱歉道。 刘瑾踌躇许久,蹲下身,伸手想抚摸林晚婧的脸庞,可林晚婧却像只受伤的小兽,颤抖的往母亲怀里钻的更深。见她如此,他只得将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伸出的手收回来: “对不起。” 语毕,转身离去。 直到坐回车里,他才发现他的双手颤抖的厉害,林晚婧质问他的那些话一遍遍再他耳际回放,脑海中浮现出她上一次问他这些话时的场景,他至今还会在那样的血色中惊醒,天知道他做了多少祈祷和忏悔,才把林晚婧从死神手里夺回来。颤抖的双手最终重重砸在方向盘上,随着体温回升,恐惧慢慢消退,剩下的只有愤怒。 引擎运转,车灯撕裂雨幕,黑色轿车调转车头,往御鲲台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 Chapter 15 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正房小姐出嫁自是要风光大办。 距叶秋珞大喜之日尚有一周,偌大的叶府已然装饰一新,四进的宅院里里外外粉刷了新色,大红幔帐挂着,间中装点着华丽的金色宫灯,喜庆的红地毯由大门外一路铺到厢房里去,莲花串灯夹道,含苞芍药相随。 厅堂里陪嫁的大木箱子早早扎上了绸花,旁边堆叠着零散的未及装箱的新添置物件,佣人们谨慎的将物品同列表一一勾对——这件事本是叶秋珞晚饭后最乐忠的活动,可今日,她吃了晚饭却早早回了房去,于是只得由佣人们代劳。 闺房的门窗从屋里紧紧锁着,厚重的绛紫色窗帘也早早放下,房里只亮着一盏床头灯,叶秋珞就在床边坐着,双手紧握,目光没有的停留在灯下的白金钻表上—— 表盘上的星钻少了好几颗,指针也不再转动,永远的停留在它被摔坏的那个时刻。 事情要从两周前西山马场的插曲说起。 那天本是轻松惬意的,战马的挑选收购也及其顺利,预定的工作早早收尾,剩余的时间,刘瑾便与她和一众将领一同在马场里策马漫步,气氛不知多和谐融洽,直到相机的曝光灯将众人目光纷纷吸引过去——原来是报社的记者正端着相机往这边拍照。记者似是与刘瑾十分熟络,见众人望向他也没有丝毫惶恐不安,而是摘下帽子高举起来挥动着。望着他,刘瑾的眉头慢慢簇起,片刻后,纵马向他而去,叶秋珞也不耽搁,紧追到了记者跟前。看得出这位穿着背带裤,戴着瓜皮帽的记者年纪不大,从马背上看他越发显得瘦小,稚气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兴奋: “少帅,我可以给夫人多拍几张照片吗?之前您二位一同骑马的照片大家都说特别好……” “不行。”刘瑾冷冷打断他:“今天的照片一张都不准见报。” “可是……” “明天我会派人去找你,你开个价,底片我买了,一张都不准少。” 语毕,调转马头离开,望着刘瑾的背影,年轻记者一脸不解与委屈: “少帅今日心情不好吗?往常我给您拍照,他都很乐意的啊……” 叶秋珞了然,这位记者是将自己认作了林晚婧,想必刘瑾也知道,所以才要买断底片,因为他根本就不想让林晚婧看见这样的场面,换言之,他根本就没有打算承认她的存在,甚至也许根本没有想过要真正的给她一个名分。她自然是想追上他问个明白的,但等她回到众人中,却被告知刘瑾已先行离去,而那之后便不再见她,直到三天前。 三天前,刘瑾终于回应了她的再三邀约,见面地点选在她习惯去的西式餐厅,但时间却不是饭点,最多是个下午茶时间。她到达餐厅的时候,刘瑾显然已在临窗的雅座里等待多时,见她来,客气的起身相应,这个本该平常无奇的动作,却令她无比不适。可她却只能故作镇定,娉婷至他跟前: “怎么?忙完了有空见我了?” 刘瑾却不回答,只是对她做了个“请坐”的手势,而后为她斟了一杯花茶。 “神秘兮兮的……”叶秋珞娇笑道,“我们之间还客套给谁看呢?” “我有话同你说。”刘瑾放下茶盏,正色道。 “等等!”叶秋珞打断他,旋即伸手到他跟前,手腕上的钻表将初秋的阳光折射出虹光,“好看吗?” 刘瑾瞥了一眼,随后便移开了视线,低低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明眼人都看得出刘瑾语气里的冷漠,叶秋珞悻悻将手收回来,话题一转,又问: “对了云柔哥,这表盘背面的那行俄文是什么意思啊?” “你不知道?”刘瑾有些诧异,转念一想,对啊,稍微懂些俄文的是林晚婧,而非叶秋珞,于是他无端的叹了口气,抬眼凝视叶秋珞的双瞳:“对不起。” 叶秋珞一愣,似水的双眸蓦地腾起些不安:“什么?” “那行字的意思是,对不起。”刘瑾一字一顿,字字清晰,他料想到叶秋珞会追问,于是抢在她之前解释:“我不能娶你,所以这事便作罢吧。” “可是……都订了的……” “我已经拟好了告文,择日便联系报社登刊公布,我会说是我个人原因取消婚约,与你无关。” “什么叫‘与我无关’?!”叶秋珞不顾旁人的侧目嚷起来,“不想娶我你早点说啊!现在请帖印发了,酒宴也订下了,你再跟我说这种话!你要我怎么跟别人解释?!” “我会尽我所能的补偿你的……” “补偿我?”叶秋珞冷笑一声,“如何补偿我?我要你娶我,你做的到吗?!” “抱歉。”刘瑾丝毫没有犹豫回答道,“除了这个,抱歉。” 落寞的笑容慢慢爬上叶秋珞俏丽的脸庞。 “为什么?”她问,虽然明知道答案却还是不甘心,“是因为林晚婧吗?” “对。”刘瑾的回答依然利落干脆。 “为什么?她究竟哪里好,到底为什么能让你这样放不下?!是她位高权重?还是她富可敌国?我哪里比不上她?!从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爱了你整整十八年!” 刘瑾并不打算回答她,径自站起身来:“对不起,我从不曾爱过你。我不过是想利用你坐稳现在这个位置。” “我不在乎!爱也好,利用也罢,我不在乎!”叶秋珞情急之下拽住他,“如果她一无所有,你还会爱她吗?如果她只会成为你的累赘,而我才能助你一臂之力,你会娶我吗?!” 见她如此固执,刘瑾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洛洛,有的时候,爱一个人可以很单纯。”说着从她手中脱身出来,刚走出几步便听的身后一声炸裂。 “我不要你补偿我,也不要什么对不起!”叶秋珞狠狠将腕表摔在地上,伴随玻璃碎裂的清响,表盘上镶嵌着的星钻迸溅散落,在阳光里划出一道道靓丽的华彩,如夜幕里落下的星辰。 可她这样的的发泄并未得到刘瑾的回顾,他只是在原地顿了顿,而后提步离开。 匆忙的脚步声穿过回廊径直往叶秋珞的闺房来,最终停在了闺房门口。 “珞小姐,夫人请您到堂上去,新姑爷在堂里等着呢。” 叶秋珞木桩子一般的坐在床沿边不做回应,这是母亲第三次派人来唤她,她都推说乏了不愿去,她曾是那样高兴刘瑾来找她的,可今夜,刘瑾的到来却像魔鬼,似要锁了她的魂魄去给亡者偿命。 “珞小姐,还是劳烦您起身去见新姑爷一面吧,再耽搁夫人可要生气了……”门外的丫头再次催促,可屋里依旧没有回应,丫头又等了片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叶府正堂,大太太罗氏陪刘瑾在堂里坐着,跟前的茶汤已换了两盏,但刘瑾始终不曾喝过一口。使唤丫头回到堂下,小心翼翼的瞥了一眼刘瑾的神色,加速从他跟前走过,到了罗氏跟前: “夫人,我去请小姐了,但小姐没回答我,房里灯也暗着,大约是睡了……” “再去喊她。”罗氏打断她,“别说是装睡,真睡了也让她起来。” 小丫头不敢怠慢,应了声是,又匆匆出了堂去。罗氏最后这句话是刻意说给刘瑾听的,但凡是有些怜香惜玉之心的男人听了这话,都该流露些恻隐之心,可刘瑾充耳不闻,面色依旧冷峻。 “少帅,您看这天色渐晚,洛洛许是真睡下了,要不您先回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也不迟。”罗氏犹豫再三,终于开口道。 刘瑾冷哼一声:“令爱今晚睡的可真早啊。做了这样的事还睡得着,心若不是是真大,便是十足的冷漠阴毒。” “少帅何出此言……” “也罢,她即使故意躲着不见,那我也不为难了。”刘瑾说着站起身,提步往堂外去,到了院子里却又回转身来,只见他只身站在如幕的暴雨里,向着夜色高声道: “叶秋珞!今晚你既是不出来见我,那便罢了,今日之事我不再追究。你我之间到此为止,前情旧怨一笔勾销!从此一刀两断,再无瓜葛!” 一段话寥寥十数字,字字嘹亮清晰,坚定有力,发自肺腑的力度夹杂着他满心的愤怒和哀伤,在云雨的夜幕里回荡。 在前进与后退之间踌躇的指针终于永远的停滞了,闺房里单调的机械齿轮音彻底安静下来,充耳的只有窗外哗哗的雨声。 紧握的双手慢慢放松下来,手心里捧着的玻璃帆船掉落在地上应声而碎,散做一地晶莹剔透的砂…… 就这样永远的停滞了。 她和刘瑾的时间,永远停滞在手表被摔碎的那日,既不能前进,更不会后退。 Chapter 16 还债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林家出殡的日子在头七之后,刚巧是帅府同叶家结亲的日子。 风水先生说,老爷子走的匆忙,对人世有很多羁绊和牵挂,出殡之日当让他看看生前最长去的地方,走过习惯走的那些路,方能安眠。 马车拉着黑木雕花的棺椁穿街过巷,林老爷平生乐善好施,灵车所过之处,曾受过他恩惠的百姓自发加夹道相送,林晚婧跟着捧牌位的哥哥走在队列最前,刘瑾则驱车跟在队伍末尾缓缓行着。行至闹市,送葬的队伍忽然停下了,却见百米开外的路中间横着一辆扎着红绸大花的喜车。迎娶的喜车最怕的莫过于与送葬的仪仗队相冲,若是真的碰上了,理当喜车让道仪表对养生者的尊重,可眼下,横在路中间的喜车并没有要让道的样子,反倒开了车门,走下个凤冠霞帔的姑娘,阔步到送葬的队伍跟前,展开双臂做出拦驾的姿势。 林晚婧无奈,长叹了口气,直走到新娘跟前: “今日是先父出殡的日子,先人已逝,还望叶小姐留些尊重,让条去路,免得误了时辰。” “笑话!”叶秋珞冷哼一声,“一介嫌犯,还要什么尊重!” “叶小姐,我敬你是将帅之女不与你计较,方才的话我只当不曾听见,还望叶小姐自重,口下留德。” “你让谁口下留德!”叶秋珞气的满脸通红,抬手便要扇林晚婧耳光,可手刚抬起来,手腕便被扼住了。那人该是用了十成的气力,骨节分明的手掌抓的她腕子生疼,几乎要痛到骨头里去,她转眼去看哪个无礼狂徒敢对她出手,目光刚触到那人的面庞,惊喜即刻将愠怒取代:“云柔哥……” 冷面立在叶秋珞面前的男人正是刘瑾,便是听见叶秋珞喊他,那神情也并未流露出半点怜惜。 “云柔哥,你终于肯见我了,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叶秋珞这样说着,眼角飘起零星的泪光来,但她的哭诉被刘瑾冷漠的打断: “今日可是叶小姐大喜的日子,这个时辰出现在这儿,只怕是不和规矩吧,弟媳?” “什……什么弟媳……”叶秋珞的话音颤抖着,“云柔哥,你是跟我开玩笑呢吧……” “我还没有无聊到用这种事开玩笑。” “我怎么可以嫁给韶勋那块儿木头疙瘩!” “有什么不可以?”刘瑾冷哼一声,“你不是做梦都想当帅府少夫人吗?” “可你明知道我想嫁的人是你!由始至终想嫁的都只是你!” “可我从来没有承诺过会娶你。”刘瑾用力将叶秋珞的腕子甩开,“回去,别在这儿给我刘家丢人现眼。” 叶秋珞含泪的眸子在刘瑾的面庞上扫视,企图寻找些许转机,但刘瑾是这般决绝的,神色里不带半点怜惜,她怒不可遏,指着林晚婧骂道: “是你!你个狐狸精!到底对云柔哥使了什么迷魂药,把他迷的神魂颠倒连家业都不要!你究竟要把云柔哥祸害到什么地步才肯罢手!” “住口!”刘瑾厉声喝住她,“你侍宠成娇狐假虎威,滥用私刑枉及无辜!这马车上的人命难道不是因你断送?你还不知悔改,在这里口出狂言!” 面对刘瑾的斥责,叶秋珞颤抖着一句辩驳都说不出,眼睁睁看刘瑾柔声劝慰林晚婧继续往城外去,不要耽搁了时辰。远处传来嘈杂声,叶江雄派来寻找她的人马终于赶来,领队上前来,恭敬劝道: “小姐,请跟我们回去吧。” 叶秋珞醒过神来,几乎是哭喊着向刚到的近卫师下令: “林家上下窜通谋反,给我拿下,一条狗都不许放过!” “谁敢动!”刘瑾拔出配枪,将上膛的伤口指向叶秋珞:“在我刘云柔面前,何时轮到你发号施令?” “云柔哥……你竟然拿枪威胁我?”叶秋珞难以置信道,见他态度决绝没有丝毫回转的余地,绝望的冷笑一声,“你们还愣着干什么?统统拿下!” 领队自是辨得出是非,谨慎劝道: “小姐,咱们还是回去吧,若是将军怪罪下来……” 刘瑾不再同她多话,向棺椁深鞠一躬: “晚辈失礼,还望您见谅。云柔这就为您开路,请安心上路罢。” 语毕,刘瑾将枪口指向长空,郑重三声枪响,马车缓缓起步,停滞了许久的队伍终于又继续前行,往城外去,渐渐将叶秋珞的哭嚎抛在身后。 封门砖一层层堆叠起来,终于将墓门内外隔成两个世界。 山雨落得这样急,带着初秋的寒意,打在身上像细密的针尖,猝不及防的扎得皮肉生疼。 礼毕,众人在雨中鸟兽散去,只剩林晚婧独自在新立的墓碑前杵着,轻薄的素纱被雨水浸的透湿,连日来的操劳与神伤已将她折磨的憔悴不堪,苍白如纸的肤色将紧抿的双唇衬出骇人的绛红色,仿佛随时能渗出血来。刘瑾打了伞到她身后,将大半的伞盖覆到她头上,可她似乎对此毫无察觉,既不回避也不回应,神色呆滞像樽人偶,冥烛跳动的火焰映在她眼里,似燃在寒夜的深林,又像沉进了无光的湖底,静得没有一丝生气。 “晚婧,今日伤你的人,他日我定让他们百倍奉还。” 这句话似乎对林晚婧有了些许的触动,却见她长密的睫毛微扇,薄唇轻启:“如何还?以命还命,以血偿血?”这样说着,她回转身面对刘瑾,又道:“那日我问你,若有一日,你须在我与江山之间做个抉择,你该如何取舍。那日你说,你选这江山。倘若我今日问你同样的问题,你的回答会改变吗?” “不会。”刘瑾决然道。 笑,染上林晚婧的嘴角,带着几分凄凉,又夹杂着些许绝望。他知她所虑,终于将初衷一并道出: “我若是不要这江山,如何护得你此生无忧,一世周全?” 雨悄然下着,打在压枝的流苏花上,仿佛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林间有鸟雀掠过,惊叫着,打碎一片肃杀。马蹄声穿过山林,不多时便到了近前。 “云帅,大帅传话,说让您差不多便回府上去,说是无论如何,缺席都有失礼仪……” 刘瑾却不搭理前来传话的家兵,双目只是看着林晚婧澄澈的眼底泛起细碎的泪光,然后又在急切的马蹄声里,这泪光缓缓消散开去。 “你去吧,”她道,“今天谢谢你。” “晚婧,我刚才说的话你明白吗?” “明白。 ”林晚婧顿了顿,又道,“可我要的只是一位夫君,一个完整的家。” 大概是雨水浸透了外衣,寒意袭来,刘瑾只觉得自己站在冰雪里,全身僵硬的不能动一下。她的诉求是如此简单质朴的,可这样看似简单的诉求,却偏偏是他无法承诺应允的。 由始至终在远处立着的李凌瑞见二人谈话似陷入僵局,叹了口气,走上前来: “雨急了,回吧。” 林晚婧应了声好,刚道了声告辞,刘瑾的手掌已覆上她的脸颊,她抬眼,四目相对,他的眼里却是她读不懂的坚定。 “等着我。”他道,“等眼下的事了了,我有很多话要跟你说。” 林晚婧却不应她,眸子里似是有话,喉头微动,但终究没有开口,转身离开。 雨确是大了,很快便在天地间拉起一道密密的雨幕来,风吹过,吹落枝头繁簇的流苏花,白色小花随风飘旋落下,林晚婧素白的背影走进花雨中像是融进了茫茫雪里。 三天过去,刘府的喜事尘埃落定,林家的丧事悲痛渐散,可林晚婧却惶惶终日,神色日渐憔悴,她始终觉得一切都只是开始,这短暂的平静就像暴风的间隙,她只是身在那似乎安宁平和的暴风眼中,不知真正的风暴何时来临。 大雨由天明十分开始,几乎未间断的下了整整一天,便是到夜深也未曾停歇,阿玲再三为林晚婧检查了门窗,刚道了晚安准备离开,起居室的门忽然被推开,撞在墙上砰的一声巨响。冲进来的男人扑通跪在林晚婧跟前: “大小姐,出事儿了!您快跟我去档口看看吧!” 不安终究是应验了,但林晚婧未曾料想这种不安竟会来自万利行,一时间有些发懵。 “什么事你倒是说啊,愣在这儿干嘛?”阿玲催促他。 “是……是……档口来了好多人,说老爷问他们筹了许多许多钱。” “筹钱?”阿玲与林晚婧面面相觑,彼此都是一脸疑惑,这便接着问道:“那些人可说了筹钱的原委来?” “都是些乡野村夫,说是前些日子有人拿着万利行的章子和老爷的印刻去了村里,说咱万利行的产业要扩张,动员大家拿出钱来入股,许诺了六分的利,因为是万利行的名头,大小姐您又是少帅夫人,大部分村民都入了股。其实自打老爷去了,陆陆续续来过些人问这个事儿,我们打杂的都以为是些无赖,打发走了也没当回事儿,谁知道今儿白天忽然来了百来人,说要万利行还钱,还……” “还什么?!别吞吞吐吐的!” “还把前些日子下葬的棺椁抬了出来,说是今晚要不还钱,便……便要老爷尸骨无存。” 耳际一声轰响,林晚婧只觉眼前发黑,身影晃了两晃便要倒下去,好在阿玲眼疾手快将她扶稳到沙发上坐下——林老爷是怎样的人,林晚婧再清楚不过,虽说万利行的生意她许久没过问了,但若要做出筹资入股这样的决定,也是决然不会瞒着她的,就算真要筹资,那也是问钱庄洋行借,断不会去乡间游说乡民,能拿到万利行的章子,还知道借她的名头招摇撞骗的,不用推敲她都能想到是谁。林晚婧只觉心中郁结,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沉闷的喘不上气来,好不容易呼出口气,却是撕心裂肺的痛,她想说话,刚张口,只觉喉头涌上一股腥甜的液体,不及回咽,已顺着微张的嘴角涌出来。 “天呐!小姐!”阿玲慌张拿了手绢掩她嘴角的血,回头对愣在门边的值班男佣嚷道,“傻愣在那儿干什么?!快去喊福叔,叫医生来啊!” “不用了,我没事。”林晚婧摆摆手,“叫阿标备车,再让承泰去普陀寺,务必请主持大师领诵经的师傅们下山来。” “少帅那边……” “不必告知他了。”林晚婧垂下眼,却不再多说什么,她只觉得眼前的路仿佛要通向万丈深崖,而那深崖迟早要将她拉下去,坠进苦海炼狱里,至死方休。 Chapter 17 用地契抵债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林晚婧从万利行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微亮了,她抱着个用黑色绒布裹着的盒子,恭敬往茶几上放了,又令小厮们去备香油冥烛,各色祭品。她的衣衫沾染着海风的咸腥,还带着一股子浓厚的焦油气味,看她神情憔悴,莫织冬也不好多问,安排了丫头们为她烧水洗澡,自己也是无心再睡,换了衣裳到屋外凉亭里坐着,转眼便到了早饭的点儿。 餐厅里的早点刚备上,却听脚步声穿过门廊而来,光听那高调的高跟鞋音也知道,来的人除了小姨太又蓉再无旁人。自林家老爷离世,几房姨太太已鲜少聚在一起,尤其是最小那一房,几乎都不到正屋,今日不请自来,自是来者不善,莫织冬明知如此,却还是礼貌的招呼她: “真是来的巧了,刚备了早饭,三妹也一起吃些吧?” 又蓉瞥了一眼从她身旁略过的餐食,翻了个白眼:“免了,吃不来这些粗食。” 不客气的回绝,莫织冬完全没办法接话,却听她话音又起: “废话不多说,那两房让我来问问,老爷去了,剩下这些财产怎么分。” “老爷在世的时候不是交代了吗,钱你们尽管拿去,这宅子是我晚婧的。” “那点儿钱,打发叫花子呢?”又蓉却不领情,“老爷那时候正在气头上,气话怎么能作数?” “气话若是不能作数,我这儿还有字据……” “签字据的时候就你们母女俩在场,谁知道这是老爷的真实意思,还是你们俩威逼利诱的结果?” “这也不算,那也不算,要是依你怎么算?” “平分。” 林晚婧梳洗停当换了衣服出来,在楼梯上正听见两人的争执,气不打一处来,厉声道: “分分分,分什么分?我爹才去几日,尸骨未寒,你今日便到这儿来闹,真叫人心寒。” 又蓉自知斗不过林晚婧,之前交手过那么多次,无一不是她落败,如今见着林晚婧在这儿,更是要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再生变故: “说这些有用吗?人都走了。你就说吧,平分,行不行?” “不行。”林晚婧严词拒绝,“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不必浪费时间。” 没想到林晚婧会这么不给她面子,又蓉气的不住颤抖,指着莫织冬骂道: “你看看你教的什么女儿,目无尊长!我算看出来了,你们母女俩这是要联合起来欺负我们这些偏房,说什么我也是给林家生了个儿子的,我们家万俊在,容不到你个外姓人在这人指手画脚。我倒要去老爷坟前问问,这世间有没有这样的道理!家产留给女儿,不留给儿子的!” 不提亡故的父亲还好,一提到,林晚婧更是气急: “你要问是吗?好啊,那也不用劳烦你山长水远到坟上去了,就在这儿问吧!” 她将茶几上的绒布包袱打开,露出只金丝楠木镶红南宝的寿盒来:“你问吧,我爹就在这儿,我倒要听听你怎么问的出口。” “这……你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你问我?”林晚婧双目微红,隐约泛起泪来: “你们自己惹出来的祸端,现在藏在这宅子里一句话都不说。我算是知道了,当时我爹弥留之际嘱咐我免了棺椁直接火化,想必也是不堪今日受这般羞辱!” 前一夜冲天的火光还历历在目,火光里那些义愤填膺的神情,似要将她同万利行一起付之一炬,众怒方能平息。 混乱中,根本没有人听她说话,她的声音就像融进汹涌大海的一滴水珠,连一圈涟漪都来不及荡漾开,便被声浪淹没去。 天知道她是强忍着怎样的悲痛夺过火炬亲手燃了父亲淋满柴油和红漆的棺椁上,又是用怎样绝望的心情同那些曾受过父亲恩惠,如今翻脸不认的乡亲们雄辩是非对错。 那些白花花的欠条上,火红的印鉴就像传说中地狱里的铁烙,逼着她,无处可逃。 “你要这宅子是吗?”林晚婧冷冷一笑,将阿玲手提着的布包打开,掏出一沓印着万利行印鉴的欠条:“好啊,拿去,刚好连这些欠条一起拿去!” “这些是什么,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自己签的东西,你不知道?”林晚婧将欠条摔在桌上, “这些欠条统统写着如果万利行还不上钱,就用敬山道19号宅地抵债,你不知道?!是不是非要我把乡亲们都喊来,坐在这大厅里,再请云柔的军机处过来当面鉴定笔迹,你才肯死心?!” 又蓉的面色先是一阵煞白,而后又转为通红,见她不说话,林晚婧回头向莫织冬道: “妈,去把房契地契,笔墨纸砚,印油朱砂通通取来。” 莫织冬虽不知道女儿要做什么,但也不多执意,转身回里屋去,不多会儿便去了她要的东西回来,一一摆在茶几上,却见林晚婧提笔在纸上写了方契约书,盖了私印,连同房契地契一起塞到又蓉面前: “这是房契地契,你不是要吗?尽管拿去!不仅这敬山道19号的宅子,还有万利行,林家剩下的田地,都拿去!只要你在这纸契约上签个字,我便与林家,还有你欠下的那一屁股烂债一刀两断,再无瓜葛,我回我御鲲台去做我的少帅夫人,重兵守卫,衣食无忧,落得清净,何乐不为。至于你还……” 林晚婧刻意顿了顿,嘴角勾起丝不明缘由的笑容来:“一会儿我走了,把外面的兵撤了,你还能不能走出这个宅子,就看你造化了。”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小姨太直勾勾盯着林晚婧手里的契约书,这是她心心念念的东西,可如今在她面前,却像道催命的符。 “拿着啊。”林晚婧又逼近她一些,面色阴鸷,“我想你也受够我了吧?签个字,林家所有一切都是你的,我立刻消失。我就想知道,你睡在这屋子里,会不会听见我爹在祠堂里哭,我林家的列祖列宗,定不会让你好过。” 越想越害怕,她惊叫一声,伸手将林晚婧手里的东西用力拍掉: “我不要!你拿开!赶紧拿开!” 她全身颤抖,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恨恨道: “行,你厉害,这破宅子你自己留着吧,你们母女俩就抱着这宅子,去黄泉地狱里跟你们林家的祖宗团聚吧!” 这样说着,她转身便走,刚出几步,又被林晚婧喊住: “等等。我妈说之前把我买给她的船票借你去核对了,票呢?” 又蓉的脚步在原地顿了顿,猖狂笑起来:“我卖了啊,价钱还不错呢!” “你……” 若不是被莫织冬拉着,林晚婧真想冲上去扇她几个耳光才算解恨。 “你不是很有本事吗?再弄几张票回来,想必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这样挑衅着,那身影婀娜着离开了林晚婧的视线。 莫织冬感觉到林晚婧握着她的手不住用力,知道女儿确是气恼,忙安抚她: “算了吧,晚婧,算了。曾经都是一家人的,没必要闹成这样……” 有的时候,林晚婧真对她这个菩萨心肠的妈一点办法都没有,她是真的不知道如今局势有多动荡,更不知道这两张船票究竟有多值钱——那是最后一趟开往**的英籍客轮,下一趟船期不知会到何时,更不知道船期和战火,究竟哪一个会先来。 可眼下,船票卖都卖了,想追回来一定是不可能的了。 “晚婧,妈想了想,其实……不一定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吧……” “船票的事情我会想办法的,”林晚婧打断她,“您就好好的把行李收拾妥当,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话虽如此,但眼下要去哪里弄船票,哪怕一张也好…… Chapter 18 一无所有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二等舱是两人的床位,自然没有头等舱独立房间那般宽敞自在。虽然已经把大件行李都安排去了李凌瑞租下的仓库位,零碎的贴身物件还是将不大的船舱塞的满满当当。 想到要让母亲委身在这略显局促的船舱,林晚婧不禁愧疚。 见她面有忧色,莫织冬开口安慰她: “无妨,也没多长时间,睡几晚便到了。” 话音刚落,却见阿标又领工人抬了行李来。 “还有?” “没了,小姐,这是最后一批了。” 林晚婧叹了口气,眼下哪里还有放东西的地方,一抬眼,便看见李凌瑞跟着进了船舱,林晚婧忙应上前: “辛苦你了,跟前跟后的,累了吧…” “不累,举手之劳。”李凌瑞这样说着,将船舱环视了一圈,“这样不行,你们住这里太憋屈!” 林晚婧最怕他说这话,忙道: “不打紧的,够位置,反正船舱里也不过就是睡个觉的用途…” “这都满成这样了,一会儿少帅的行李呢?往哪儿放?” 提到刘瑾,林晚婧的神情却是一暗,随口搪塞道: “他哪有什么行李呢…”她知道李凌瑞定然察觉的到她的不自在,忙抢在他开口前又道: “真的没关系的,你快回你的舱位去陪陪夷光,眼下最需要照顾的是她。” 她既是这样说,李凌瑞便也不好再耽搁,嘱咐了几句,这便往楼上的头等舱去。 目送他离开,林晚婧便也回到船舱里,却见莫织冬怀里的小熠辰已经醒了,睁着大眼睛四处张望,而后准确无误的锁定了林晚婧的脸,嘟囔着小嘴似是要喊妈妈,林晚婧这便将他抱过怀里,轻声哄着,柔声说着些不着边的话,她脸上虽是笑着的,悲伤却在心底里如泉涌般蔓延开,不自觉的眼眶微红,好在在眼泪失控之前,阿玲送了热水来: “小姐,您吩咐我取的热水,取来了。” 林晚婧应了声好,将小熠辰交到阿玲手里,接过热水,又从口袋的小药瓶里倒出片白色药片来,一并递给莫织冬,柔声道: “妈,海上风浪大,吃了这个会舒服些。” 既然是女儿给的,莫织冬当然也不怀疑,吃了药,又将水饮尽,不多久便觉得头晕犯困,林晚婧却只是说是正常的,安慰她睡下。 阿玲不知道林晚婧给莫织冬吃了什么,不由得有些慌神,连喊了几声夫人,再看林晚婧镇定自若,于是不解向她: “小姐,这是为何……” 林晚婧却不正面答她,边俯下身来与她怀抱着的小熠辰逗趣,边问: “阿玲,这些年来,我母亲对你如何?” “夫人对阿玲自是极好的。母亲病故后,我本是要孤身一人流落街头的,是夫人不计前嫌将我带回来,给我吃饱穿暖,让我读书写字,教我礼仪德行。夫人于阿玲而言,恩同再造。不过小姐,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既是如此,我可以求你件事吗?” “求……小姐对我怎能说求……” 不及林晚婧说话,却听得长长的汽笛声响起,这是开船的信号,负责巡视船舱的三副开始提醒送行的人群离开。一直在船舱外帮忙整顿行李的阿标于是进来与林晚婧道别: “小姐,一路平安,到了给我们派信来。” 林晚婧却不应他,仿佛没听见一般,轻抚着小熠辰柔软的胎发,许久,在他额上落下一个深深的吻,“好孩子,要乖乖听外婆和小姨的话,不要想妈妈……” 阿玲听这话觉得不对,不及反应,却见林晚婧迅雷不及掩耳的将手中两张揉皱了的船票往阿标手里一塞,转身夺门而出,门锁落下,她与阿标再要去开门,门却已从外面锁上,于是她只能一手抱着襁褓,一手猛拍舱门: “小姐!小姐您开门啊!您这是做什么!” 襁褓里的小熠辰似乎知道发生了什么,哇的一声哭起来,便是在这哭声里,阿玲听见门外林晚婧带着哭腔的嘱托: “你答应我,若有朝一日,我遭遇不测,请帮我照顾母亲,抚养辰儿,教他读书写字,礼仪德行……” 李凌瑞安顿好了妻儿,却总觉得莫名不安心,最终还是决定开船前下二等舱来看看,于是他刚好看见林晚婧哭着从他跟前跑过,不及他反应过来,她已跑上了舷梯,待他追过去,舷梯离岸,水手将他拦下来: “先生,开船了,您不能过去,注意安全。” 李凌瑞无计可施,唯有徒劳的凭栏喊她的名字。 她该是听到了,码头上那个俏丽的背影缓缓转过身来,挂着泪光的面颊上扬起一个灿烂的笑,那笑容极其发自内心的,带着如释重负的欣慰,又饱含视死如归的坚定。 拳头重重地砸在舷梯栏杆上,一连十数下,发泄着他的不甘和懊悔——他早该想到的,林晚婧根本不可能走,说什么刘瑾答应跟她一起离开,根本也都是骗他的! 她爱刘瑾那样深,一如刘瑾爱这片家国故土! 他不可能冷眼旁观深爱的国土分崩离析,她自然也不可能留他一人于这乱世,孤立无援。 可是现在想明白这件事已经太迟了,轮船已离开岸边很远,于是他只能朝她大声呼喊: “晚婧!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的等我回来!” 哗哗的水声里,他不知道林晚婧究竟能听见多少他的声音,却见她抬起手,缓缓的向他挥动,那是送别的手势,就像在说她决心已定,勿问归期。 非常时期,军队的任务已不仅仅是抵御外敌,护送商船入港,已经成了舰队的日常。 又是一载归航,刘瑾随船队入港,没有意外的话,这次归来他总算能多待些时日,之前林家变故,他都没能多陪陪林晚婧便匆匆去了海上,那段日子她该有多难过,每每想起这些便心如刀绞,好在眼下总算是回来了。 陆沧瀚得到消息,一早便在码头边候着,见他步下舷梯,便快步往他去: “少帅,林家散了。” 虽说当家的走了,偏房们各奔东西自谋生路是极其寻常的事情,可林家家大业大,散的这样快却是出乎刘瑾意料的。 “这才几天,怎么会……” “那几个偏房的用林老爷的名头借了很多钱,欠下一堆烂债,如今林老爷一去,债主们纷纷找上门来。晚婧不得不拍卖林家产业抵债,田地、农庄、渔场、商铺,统统卖了,只剩了织造厂,和万利行锦佩年两家铺子。” 正说着,却见林晚婧的白色轿车进了港区,直向刘陆二人开来,刘瑾本就牵挂着林晚婧,顾不上听陆沧瀚多说,径自向白色轿车迎去。 车确是停了,待车停稳,车里却走下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人。 刘瑾一时间愣住,怅然若失,直到女人问他有什么事,他才醒过神来,恍惚道: “没什么,我…认错人了。” 于是外国女人抱以善意且理解的一笑,越过他,径自往码头去,留他一人立在原地,茫然的看着陌生的司机精心擦拭那华丽的车身——一如阿标每次等林晚婧时做的那样。 陆沧瀚终于跟上来,见他没落的神情,不由得心疼,解释道: “晚婧把车卖了,换了两张去**的船票,今天早上的班次,这会儿该是已经离港了。” “你怎么不早说?” “说也没用啊,船已经开了……” 她还是走了,这样匆匆的,连个招呼都不打。 他分明还有那么多话要同她说,可她却这样决绝的,告别的机会都不给他! “拦下来!”刘瑾神色阴沉,语调严肃,却听不出是愤怒还是悲伤。 “云柔,你冷静点,她若是下了决心要走,你便是将她拦下来又如何?” 拦下来又如何? 他能如何? 他不过是想同她好好道个别。 “无论如何,给我拦下来。” 陆沧瀚知道他这是心急失了智,便也不作为,只是叹了口气,目送他大步往客运码头赶。 客轮离港,送行的人群也纷纷离开,摩肩擦踵的人群阻碍了他的速度,于是他越发心急如焚。 好在离码头越近,人群越是稀松,越过人海,他终于看见栈道尽头立着的心心念念的身影——她就在咫尺外站着,穿着身金银线提万字纹的素色旗袍,卷发高高束着,簪着簇掐丝珐琅花枝的钿子,雅致的灰蓝配色,缀在她发间仿佛被大海遗忘的浪花。 随着她身边的人群尽数离去,码头上便只剩下她独自一人,孑孑然立在湿冷的海风里,望着客轮离去的方向,即便那客轮已经远的成了个目不可及的黑点。 仿佛知道他来了,她转过身,看着他,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可那笑容在她满是泪痕的脸上,无故平添了几分凄凉。 他顾不得许多,上前便将她拥进怀里: “晚婧…你没走…为什么你没走……” 顿了顿,他却又道:“你应该走…” 他不愿她走,她是他生命里的光,她若走了,他的世界便只剩下一片黑暗。 可他又希望她走,他的世界即将被战火吞没,她今日不走,只怕再没有机会离开。 她原以为眼泪在离别时就已经流尽了,谁知此刻靠在他胸口,泪水却又盈满双眸,不留任何控制的余地,泛滥如决堤的海水,但她却咬着唇不哭出声来,只是靠在他怀里,低低饮泣。 他不知如何安慰她,唯有一次次轻吻她额顶,揉搓她被海风吹的冰凉的身体,于是她慢慢暖和起来,他终于听见她哽咽的声音: “云柔…要么……你休了我吧……” “什么?” 可她却没有决心再说一次,慌忙摇了摇头,换了个话茬: “早知今日,我便不该反对你娶叶小姐。林家散了,现在的我真不知能为你做些什么,只怕还会成为你的累赘,我不想拖累你……” 刘瑾哑然,半晌,轻笑一声: “你在胡思幻想什么?我几时说过要你帮我什么,又几时想过要休了你娶她人为妻?” “可是我如今一无所有……” “不。”他打断她,捧起她的脸,轻吻她的泪痕:“你还有我。可你若走了,一无所有的,是我……” Chapter 19 说的多了,便生分了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林老爷的尾七定在普陀寺里,法事做完已近晌午,僧人将那小小一只骨灰坛子敛进了佛塔里,又安排林家姐妹俩在后院庵堂里休息,这便去为几人准备斋饭。 庵堂外有片葱郁的竹林,清风徐来,夹带着清新的泥土气息,林晚婧这便说想去林子里走走,刘瑾欣然作陪,随着她一同往林子里去。 自那日从码头回来,刘瑾待她几乎要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除了非常正式的军事会议,他到哪儿都要带着她,甚至将每日例会也都改到御鲲台,为的就是让她多睡一会儿,然后带着她一起去办公室,这样他就能在批阅完当日的文件之后,陪她到处走走——去咖啡厅吃个下午茶,到琴行去听她弹琴,哪怕只是在花园里散散步,到海边吹吹风。 这位曾今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战神”,如今似乎变了一个人,却又像是顿悟了自己蹉跎掉的本该属于他们的时光,于是要通通弥补回来。 每每想起这些,林晚婧不由得唏嘘,见她神色似有些忧郁,刘瑾于是关切道: “怎么了?是不是累了?若是累了,咱们便回去吧。” 林晚婧闻言莞尔,却不答他,抬起手在他面颊上轻轻一拧: “疼么?” 刘瑾木讷点点头,却也知道她是故意与他玩笑,于是打趣道:“夫人这是何意?” “就想看看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林晚婧笑道,“若是之前,这样的时日便是想都不敢想的。” 她指的,自然是同他一起徜徉在这竹林小径上的时光。 刘瑾心中一动,伸手便将她揽进怀里: “你知道吗,当我看见你一个人站在码头上的时候,我突然特别恨自己,我在心里骂自己:你这个混蛋,你做了那么多混账事,可她依然不愿离开你!她那么好,你怎么忍心伤害她?!所以我对自己说,你若还愿意留在我身边,我定要改过自新,百倍千倍的对你好。” 顿了顿,他无端长叹了口气:“晚婧,对不起,之前做了那么多让你伤心的事。” 林晚婧摇摇头:“怪只怪我们都不是生在平白人家,时局如此,怪不得谁。”她从他怀中站起来,看着他,笑道:“今日能听你说这些,我便越发觉得留下来的决定是对的。之前种种便也都值得了。” 见他似还要检讨,林晚婧忙竖起个指头来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云柔,你爱我吗。” “当然。”他答的不假思索,信誓旦旦:“我爱你,胜过自己的生命。” 于是她的手指自她的唇上移到他的唇峰,而后她踮起脚来,轻轻的吻了上去: “既是相爱之人,这些抱歉的话便不要多说了,说的多了,便生分了。” 若说对这主动“投怀送抱”的一吻毫无感觉,只怕无欲无求的和尚都不会相信。 可就在他重新将她揽进怀里打算索取更多的时候,她却一只手抵在他胸前将他推开,姣笑道: “少帅,佛门清静地,少帅自重三思啊!” 天呐,她怎么好意思叫他自重三思! 天知道这突如其来的吻是怎样诱人的,将他的大脑搅的一片空白,连思考的能力都失去了,更何况是岌岌可危在崩溃边缘的自制力! 而她还一幅古灵精怪的无辜模样,一句“佛门清静地”让他无力反驳,只得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 “你会为刚才冒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于是林晚婧便只是笑,笑闹够了,这才拉着他的手,正色道: “谢谢你,陪我送父亲最后一程。可怜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妻妾成群,友达天下,如今离开了,却只有女儿女婿为他送行。” 刘瑾担心她触景生情,刚要安慰她,却听她又道: “其实……这样也好。虽说孤单,却也返璞归真落得一处清静。于这乱世里有这么份清静,该多难得……” 不曾想,刘瑾听着她说,神色里渐渐蒙上层温柔: “晚婧,我若同你说,这种安宁的日子就快来了,你信吗?” 林晚婧不解他话中之意——眼下各殖民国锱铢必较的盯着这片远东沃土,海盗与日本军舰又频频骚扰沿海腹地,国内各派势力明争暗斗,分明是战争一触即发的事态,哪里有安宁可言? 见林晚婧的讶异全都写在脸上,刘瑾便也不卖关子,边搂着她漫步往回走,边娓娓道: “之前父帅北上议合,虽说险象环生,却也初具成效。前些日子,徐传冥又特地到海上找我,同我再次确认了这件事。倘若真实现合作,起码国内团结一致,没有了后顾之忧,才有可能全力对外。若更好一些,北方水师愿意支援,一举剿灭海上作乱的各方势力,海路重新开放,将会是复兴国力最好的开端!” 刘瑾越说越兴奋,双眸炯炯似蕴藏着无尽光华,似乎看见了驱逐外敌,凯旋归来的场景,以及之后海路升平,万国来朝的太平盛世。 可这安宁清静的日子,真会来的这般轻而易举吗? 见林晚婧依然面有忧色,刘瑾又道: “倘若真到那时,这江山这天下谁座都一样,我便不再执着,随你去过寻常日子。” “真的?” “真的。”刘瑾抬手撩开她被风吹乱的碎发,凝视她认真道:“到时候,商海沉浮也好,归隐田园也罢,总之再不用被旁的利害关系所扰,过单纯的只有我们的日子。” 这句承诺,林晚婧等了这样久,好在经历了这么多大是大非的考验之后,她终于是听见了。 欣慰与感动交织着,林晚婧一时竟忘了应他,直到他唤她,问她好不好,她才幡然醒过神来,含着泪胡乱的点头,唇峰刚启,却听得马蹄声飞快往这里来,不多会儿便到了跟前,通讯兵翻身下马,对刘瑾一个敬礼: “少帅,少夫人,家里传话,说是大帅抱恙,请二位赶紧回去。” 大帅抱恙,帅府上下全都在二楼的主卧内外候着,于是一楼的客厅里空荡荡的,只有林晚婧一个人在沙发上坐着——她是戴孝的身子,虽然已经做完了尾七,但多多少少还是该忌讳些。 百无聊赖中,她只得四处闲逛打发时间,好在这座似曾相识的宅子里添了不少新物件,倒也够她观摩一阵子。 自那时负气离开,算至今日,不觉已过了一年有余,大约是为了迎合新女主人的口味,这厅里的窗帘挂画大抵都换过,家具陈设也都变了格局,似乎要将她在这个屋子里住过的所有痕迹统统抹去,还保留着的,只有南墙上她与刘瑾的婚纱照,在最醒目的位置,这大约是叶秋洛最想动,却不敢动的唯一一件东西。 想着这些,她不禁觉得气闷,再看厅里的窗子竟全都关着,便上前去将窗子一一打开,于是她看见了久违的帅府后院——她曾经住过的小楼已经改做了佣人们的宿舍,记忆中繁盛的藤萝花架也已大多凋敝,只剩稀疏的几枝,缠在架子上,绿的力不从心。 原来这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的戏码,在哪里上演都是一样。 看着眼前的景色,林晚婧不禁这样感叹。 仿佛被解开了锁的匣子,那些在这个宅子里发生的所有事——好的,坏的,喜的,悲的,一股脑的全都穿插回放起来,仿佛凛冬的寒风卷着残雪纷至沓来,她不敢再看,转身想回沙发上坐着,不料一回身,便看见叶秋洛在厅的另一端站着,四目相对,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先声夺人道: “呦,我当是谁在这儿到处晃悠,全然不把自己当外人呢!敢情是您林大小姐啊。” 林晚婧自是听的出她话里的挖苦,却也不同她计较,颔首点了个头便算是打了个招呼——她是不想同她客套的,特别是在她当日拦在父亲出殡的道路上大放厥词之后,她便更不想,也不愿与她有任何交集。 可叶秋洛显然不是这么想,变本加厉道: “如果没记错的话,林大小姐你该是还在服丧期间吧。不吉利之人也不知道避讳一下,真是缺乏礼教。” “我本就没想过要来。可如今来了,自是有人请我来。叶小姐您便是不看僧面,也请看看佛面吧。” “这样……那么现在,你可以走了,请你来的人。我自会转告他,说你在这儿觉得不妥,先行离开,也算顾全了你的名声。如何?”不及林晚婧回话,叶秋洛马上又做了个请的动作:“林小姐,请吧?” 岂料林晚婧却不买账,轻笑一声:“叶小姐真是心急,这才刚过门,却已经当自己是女主人了,便连这房子主人请来的人都敢赶了。” 叶秋洛最是恨林晚婧的能说会道,眼下在自己的地盘上被她呛到吃瘪,自是气不过,怒气冲冲的一跺脚,上前来作势便要撵林晚婧出去: “你算什么东西,一口一个请你来的,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重!我告诉你,迟早有一天我会是这大帅府唯一的女主人!不似你灰溜溜的离开,像条丧家之犬!” 话音刚落,却听刘瑾厉声道: “晚婧是我夫人,无论如何,在这个家里,你都得唤晚婧一声大嫂!” 叶秋洛自是没想到刘瑾会突然出现,又正好听见了她羞辱林晚婧的那番话,一时间尴尬的不知如何同他打招呼,便只能默默看着他走到她身边,揽她进自己怀里。林晚婧抬眼看他,却不诉苦,反而担心道: “你怎么下来了?是不是我们太大声吵到你们了?” “没有。只是我们在这里既然不受欢迎,那就回去吧,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林晚婧不知道二楼发生了什么,但刘瑾既是这样说,想必事情并不愉快,于是点点头,转身拿了放在沙发上的提包,便要与刘瑾一道离开。 刚到廊下,刘府的管家便追了出来:“大少爷,大少奶奶,留步!老爷醒了,指明要见你们!” Chapter 20 长夜将至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二楼远比林晚婧想象的要热闹。 主卧被医生和内眷站的满满当当,闻讯赶来的老部下们只能在走廊里等着,见刘瑾夫妇俩上楼,将士们纷纷起身向二人行礼。 许是见自己父亲也在,叶秋洛此刻又硬气了起来,到了主卧门边,她又将林晚婧拦下: “大帅既是要见,云柔哥一个人进去就好了,你这个不吉利之人还是在外头等着吧!” 谁知这话刚说完,便听得刘道麟中气十足的在房里问: “可是晚婧在外面?” 林晚婧自问是不迷信这些的,可眼下这么多人在场,她却又不得不在意悠悠众口,不自觉去握刘瑾的手,试图寻得些许安慰,而她的指尖才刚点到他的掌心,柔荑便被他牢牢握住,她抬眼看他,却见他满面是自信与淡定的神采,仿佛许多年前的某个时辰,她也是在这个角度看他,那一天,骤雨初霁,阳光在他肩头跳跃,仿佛蒙了一层光。 她想的出神,却听刘道麟声音又起: “可是云柔和晚婧在外面?” 房门应声开了,叶美泗探身出来,见林晚婧木讷的在刘瑾身边站着,忙替她回了屋里的话: “是,大帅,是云柔带晚婧回来了。”而后又低声责备刘瑾道:“你这孩子,怎么只知道在外头站着,听见里头喊你们也不回话。” 刘瑾道了声抱歉,这便不由分说拉着林晚婧进屋去。 病床上的刘道麟哪里还有半点记忆中的英武之气,苍白的脸颊泛着吓人的青色,一嘴牙齿已经几乎掉光了,神情枯槁,反应迟缓。只是在看见林晚婧的瞬间,死灰般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了几分光彩,却见他极其努力的坐起身来,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晚婧……孩子……过来,来这里……” 林晚婧不敢怠慢,快步到刘道麟榻旁,唤了声父帅,便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好。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听得刘道麟嘶哑着嗓音道: “晚婧,林家的事我听说了……我感到很抱歉,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林晚婧不曾想他开口第一句便是道歉,鼻尖一酸,泪便簌簌的落下来,于是刘道麟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抬起手,将那枯槁却尚有余温的掌心覆上她头顶,轻轻拍了拍: “你父亲走的冤枉,我知道……放心吧,我这就要去向他请罪了……是我领兵无方牵累了他,老天一定不会让恶人逍遥活在这世上的……”他顿了顿,又道:“父亲的事,可办妥了?” 林晚婧咬唇用力点点头:“嗯,妥了,就今天……” “今天啊……”刘道麟没有缘由的一声长叹,“今天啊…好啊……天意啊………” 这莫名其妙的一句话,让林晚婧不由得害怕,不由得握紧了刘瑾的手,正示意刘瑾说些什么,刘道麟又开口道: “晚婧,去,到我的办公桌下面,暗盒里,把那两件册子拿过来。” 林晚婧应了声好,这便往办公桌去,自桌子底下的暗格里拿出两本麒麟纹绢缎面的册子,和一方和田白玉印玺来。她将两本册子一并递给刘道麟,他却不拿,推回她身边: “念。” 于是林晚婧先翻开来银色的一本,逐字逐句念道: “嫡子韶勋,文工武德,明察宽厚,辅政数载,兢兢业业,好贤图治,厚礼仁德,体恤百姓。现委以帅印,望六朝辅佐,天下得治。” 林晚婧恍悟自己手中捧着的却是传位诏书,一时惊谔,再看刘铭,却也是一副受宠若惊的惶恐之态。倒是大太太佘氏,镇定自若的仿佛一切都掌握在手心里。 就在她发呆的片刻,刘道麟却又将另一本金色的册子翻开来: “接着念。” “长子刘瑾,文韬武略,将帅之才。重整海防,杀伐果决,扬威南海,睦邻安邦,功不可没。现委以帅印,统领三军,运抚盈成,业承熙洽。” 竟然有两本诏册! 写给刘瑾的金色诏册字迹清晰,笔锋凌厉,依稀可辨力透纸背的落墨。而提名刘铭的一册笔触微颤,起收拖带,该是近期才写下的,所以字里行间皆是力不从心。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刘道麟此举何意之时,却听刘道麟猛地咳嗽几声,开口道: “晚婧,你选一册吧。” 听他这样说,佘氏蹭的站了起来: “大帅!您怎么让她来选?!这种事情,哪里能给人选的!您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可刘道麟充耳不闻,拍了拍林晚婧的手背: “选一册。” 林晚婧不知如何是好,看向刘瑾寻求帮助,却对上了刘瑾含笑的双眸: “我不是才同你说过吗?还犹豫什么?” 他指的,是在竹林里同她许诺的那番话: “倘若真到那时,这江山这天下谁座都一样,我便不再执着,随你去过寻常日子。” 可眼下却是乱世,她手里握着的,又岂止是两本诏册?那是刘瑾这十数年来的梦想与希冀! 这边犹豫着,刘瑾已握着她的手,将银色的册子递了出去,她幡然醒悟,挣扎着想将手收回来,可她又哪里抵得过刘瑾的力道,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银色诏册送到了刘道麟手里。 刘道麟显然有些吃惊,看了看林晚婧,目光最终落在刘瑾身上: “不后悔?” 刘瑾摇摇头,淡然道:“不后悔。我相信父帅的选择。云柔也定会辅佐韶勋,励精图治,睦邻安邦。” 静默许久,刘道麟朗声笑起来,连道几声好,这便伸手去拿帅印。 可他似乎精疲力尽了,那和田玉的章子无论如何也拿不稳,刘瑾忙上前,握着他的手,在银色诏册上落下重重的一方朱砂印。而后,他便像了了一桩心事一般,长长输了口气: “晚婧,我累了……” “嗯,父帅,晚婧知道……若是累了,您便休息吧,我同云柔到外面候着……” 可刘道麟却摇了摇头,伸手按住林晚婧的手: “我……还想听你叫我‘爸爸’……” 林晚婧心头一颤,泪便又落了下来,喉头哽咽着,良久才低低喊了声: “爸……” “诶……”刘道麟应声,“若还有机会,我真想听辰儿喊云柔爸爸,喊我爷爷……我还想听你说洋人的新奇事…再驮着你……摘藤花………” 他的话到这里便终了,呼出的一口气也再没有了进数,于是最后的几个字便只剩了气声,细不可闻,握着她手的掌心渐渐僵硬凉透,任凭她如何唤他,都不再有回应。 藤架上的紫藤花终于落尽了最后一串蓓蕾,碎成一场斑驳的雨,洋洋洒洒在天地间飘远。 这漫长的夏日终究是尽了,像烧红了天际的霞光,倏的收进海平面下,再不会升起,长夜将至。 Chapter 1 沙砾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接任”与“辅政”,两个天差地别的概念。 新官上任,刘铭自然有大把琐事需要从头梳理,大到法规纲领修订,小到税收军费开支,三军皆有义务提报材料备审。 于是林晚婧责无旁贷的当起了刘瑾的左膀右臂,每天跟着刘瑾出入海军司令部,她换下了惯穿的华丽洋装,常是一身素色长旗袍,再搭一件长款风衣,是时下英国最流行的款式,有宽宽的腰带和考究的金属饰件,英姿飒爽的,倒有几分女将军的气势。 自那日为刘道麟送终,林晚婧便时常想起他临行前的场景,那枚他偷偷塞进她掌心的玛瑙扣子,还有他临终前不及成言的最后一句话,细细揣摩那口型,该是再说: “走。带云柔走。” 茶几上煮着的水已经滚烫,沸水从壶盖的缝隙中溢出来,沿着壶身滴落在烧红的榄核碳上,发出咝咝声响,可林晚婧却还在神游天外,对眼前之事一无所知。刘瑾循声抬眼望去,见她抱着厚厚的军需账目出神,一时间感动与怜惜交织——这小半个月来,她就这样不分日夜的跟着他,盘点,对账,统整,定是累坏了。 于是他悄然踱到她身边,将茶壶从炉子上取下,又把她面前的杯盏盛满,而后揽她倚在他怀里,顺手盖上了她手中的账簿: “休息会儿,别看了。” 她却是这时才发现他坐在了身边,尴尬笑了笑,却也不起身,赖在他怀里趁机偷会儿懒。 “我再陪你去做几身新衣裳吧,虽说眼下素整点才合规矩,但我真不愿委屈你净穿这清水一样的款式。” 刘府大丧,林晚婧作为长媳自然要戴孝,穿不得艳丽的色彩。 “再说吧,眼下那儿有这档子时间。” “去挑个料子,量个尺寸的时间还是有的。”刘瑾想了想,又道, “也罢。择日不如撞日。下午我刚好要去找韶勋谈些事,你若不愿回那宅子里,便让琼鸽和承泰陪你去试试衣服。” 林晚婧本还想拒绝,可刘瑾却说她若再推托,便差人去把裁缝师傅请来,她最是不愿麻烦别人,只得半推半就的答应下来。 却说林晚婧试了款式出来,正在偏厅里坐着,等小厮送面料卡来。举目四望,却不见琼鸽的人影,李承泰说街尾新开了一家粥铺,琼鸽说想让她尝尝鲜,一到这儿便去排队了,只是不知为何到现在都没有回来。时局动荡,商业街上又有许多浪人游荡,琼鸽独自一人出入,林晚婧不免担心,刚说让李承泰去寻寻她,便见琼鸽提了食盒子兴高采烈的进了门,将食盒子往桌上一放,又差小厮去后堂拿两对碗筷来,这便把几份不同菜码的粥品在桌上一一摆开: “夫人,对不起我去太久了!谁知道那粥铺生意好成这样!若不是他们认出了我是御鲲台的丫头,这会儿都不定回来呢。” “他们怎么知道你是御鲲台的?” “他们家当家的大师傅头先是服侍老爷的,这不老爷去了,他也就辞了工,出来自立门户。” 琼鸽边说着,边为林晚婧盛好了粥,递到她跟前:“夫人,您趁热尝尝!瑶柱鸡丝的,您最喜欢这口儿!” 既然说是帅府老师傅做的,林晚婧自是有些期待,可第一口刚到嘴里,她的眉头便微微蹙了起来,于是她又让琼鸽将其余几份都盛一些出来,一一品尝之后,神色凝重起来: “这粥…不太对。” 琼鸽闻言一惊,忙自己尝了尝,疑惑道: “嗯……虽然说味道一般般,却还是鲜甜的。夫人您觉得哪里不对?” “你不觉得,这粥嚼起来像混了沙粒吗?极细极细的那种。” 李承泰闻言,赶紧也试了些,末了,与琼鸽面面相觑——这种感觉极难形容的,不硌牙,却在牙齿间留下细细的颗粒,仔细咀嚼便会觉得咯吱响,但又不影响下咽。若说瑶柱没清洗干净混进了泥沙,倒还说得过去,但连蛋花牛肉粥里都有,就不太能解释了。再转眼看林晚婧,却见她取了不同的粥码在帕子上倒了些许,仔细推开去,水痕和米粒剥离开,却在水痕晕湿的地方留下了些许闪亮的粉末。琼鸽凑上来看,惊讶道: “天呐,好漂亮,这是什么?” 林晚婧却不答话,面色凝重道: “这粥别喝了,我这儿有瓶玫瑰露,你俩一人拿支汤匙喝一些。等会儿我们去这家粥铺会会这位大师傅。” 刘道麟死于腹腔内出血,是个可大可小的病,若是发现及时,未必会危及生命。只是听说他自赣州遇袭有惊无险的回来之后,便一直说腹胀烧心,食不知味,不慕三餐。于是叶秋洛从粤省为他寻了个擅做羹粥的师傅,粥羹养胃易吸收,该是休养中的病人最好的餐食,就这一点而言,叶秋洛也算是有心了。 这位师傅,大约就是如今这粥铺的当家了。 听闻云帅夫人大驾光临,粥铺当家特地出了好远来迎接,又将她请进店里,好茶好点招待,于是林晚婧对自己方才的疑虑便不确定了——眼前这位年过半百的男人看起来忠厚老实,怎么看都不像是会有意谋害刘道麟的样子。 茶过半盏,林晚婧终于还是决定要问个明白,于是放下茶盏道: “师傅的粥确是美味的,只是不知道……师傅可是在粥里加了什么旁的东西?” 听她这样问,男人的脸上露出几分不自然,讶异许久才反问: “夫人何出此言?” “我只是觉得……分明是不同的食材,但每一份粥里都有一种极其类似的鲜甜味儿。我之前尝过一种叫味之素的日本调料,跟这个极其相似。就是一种白色的颗粒。” 男人揣测着林晚婧话里的意思,汗如雨下,却还是硬着头皮奉承道: “夫人见多识广,这种小伎俩自是瞒不过夫人。其实我粗人一个,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寻思着既然大帅也吃,那必定不是什么不好的东西……” “你说大帅吃过这个?” “嗯……我刚进府那会儿,大帅吃什么都没胃口,有一天,二夫人给了我一坛子那样的白色粉末,说是给大帅的餐食里放一些,大帅保准爱吃!果真,大帅特别喜欢,还赏了我一块金币!” “既是帅府里的东西,又怎么会到了你的手上?” “大帅走的那天,二夫人找到我,让我把那坛子东西扔了。还有大半坛没动过呢!我寻思着这么好的东西扔了多可惜!所以就动了贪念……”说到这里,男人似想起什么,噗通跪在林晚婧跟前: “夫人,那坛东西真是二夫人喊我扔的,我舍不得才捡回来,我真没有偷府里的东西,夫人明鉴!” 林晚婧被他这举动吓了一跳,忙上前将他扶起来,不禁自责方才该是太严厉了,将这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吓成这幅模样。 “你误会了,我并非为追查那些东西而来,我只是觉得……我觉得粥的味道有一点奇怪,可能是味之素坏了,你且拿来给我看看,若真坏了,你还往粥里放,只怕是要吃坏肚子,坏了你的名声。” 一听这话,男人慌忙让妻子去取了那坛子来交到林晚婧手里。林晚婧取了些粉末出来,却见米白的味之素里果真都或多或少的混着些透明粉末,在光下闪闪发亮,于是她的眉头便越蹙越紧。直到琼鸽唤她,她才注意到男子大气不敢出的神色。 “夫人……这东西……果真坏了吗?” “嗯,真的坏了,不能用了。” “我说二夫人怎么好端端的喊我去扔掉呢!”男人恍然大悟,却又更疑惑道:“可这东西怎么坏的这样快呢,才三个月,这就坏了?” “三个月?你说大帅吃这东西,吃了三个月?!” 男人仔细想了想,摇摇头:“不不不,可能没有那么久,但是到后来,二夫人说,大夫嘱咐大帅不可吃油腻的东西,连青菜都让我们用水烫熟了,拌着调料做。可你说不吃油怎么能有胃口呢!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到后来便又多放了些……” 这罐子味之素里添加了大量的金刚石粉末,这种亲油而疏水的物质会附着在胃肠道上,又因为它质地坚硬,随着肠胃蠕动,大量沉积在肠胃里金刚石粉末会相互摩擦,最终磨穿肠道,造成内出血。林晚婧在英国的时候曾经从传记里读到过,早在几个世纪以前,意大利的王公贵族便会在政敌的餐食里添加金刚石粉末,以达到杀人于无形的目的。而这金刚石价格不菲,自然不是普通人能信手拈来的。 想着这些,林晚婧的神情不禁凝重,再想起刘瑾此刻正在帅府与刘铭商议要事,不安成倍袭来。 “师傅,这张银票你且拿着,到日本洋行可以买到这种味之素。至于这坛子里的我便带走了,你就当是我问你买的罢。” 林晚婧顾不得多解释,喊李承泰抱上坛子,驱车便往崇光路一号赶。 Chapter 2 过问不得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崇光路两边的桂花树又开花了。 每到这个季节,空气里便像酿出蜜来,都不用开窗,香甜的气息便跟着空气从窗缝和门缝往屋子里钻。 刘瑾自二楼下来,正看见府里的女佣张嫂提了一篮子新摘的丹桂从客厅穿过,见刘瑾在楼梯上站着,这便唤了声大少爷。 “我说这客厅里怎么这么香,原是从你这儿散出来的。” 张嫂闻言,不好意思的笑了几声:“这丹桂可是好东西,整个崇光山道也就咱们府后院里有几棵,还是您母亲当年进府的时候种下的!她最喜欢我做的糖渍桂花,喝白粥都要放些。后来少夫人来了,吃过之后也是喜欢的不得了,她是最喜欢洒在马蹄糕上吃的……” 刘瑾却是现在才知道,原来林晚婧喜欢糖桂花,他也是现在才发觉,在那时关于那时的回忆,林晚婧开心的片段是那样少,少的几乎无从回想。 “大少爷可是急着走?若是不急,您且在这个等等我,我去给您拿一坛子来。” 刘瑾正自责着不知如何补偿林晚婧,听张嫂这样说,于是欣然答应,便在客厅里坐着,等她拿东西回来。 正在这当下,门廊里传来了高跟鞋踩着大理石砖的声音,步伐轻快,听得出来者的迫不及待。这个脚步声他是极其熟悉的,下意识站起身想要回避,可不及离开,便听见叶秋洛唤他: “云柔哥!” 而后便毫不避讳的,直直撞到他背上,伸手环住他的腰肢。刘瑾不禁尴尬,费力从她的禁锢中挣脱出来: “洛洛,你现在是大帅夫人,还请保持必要的仪态,务必自重。” 叶秋洛见自己讨了个没趣,瘪瘪嘴站到一边,却也不低落,转身拿过侍从手里的点心盒子,往茶几上放了,层层打开: “要么怎么说有缘分呢!看!虎屋的和果子锦盒!天皇御用!轻易可弄不来!” 这次的式样主题大约是“四季”,却见那描金的经典黑漆日式食盒被朱砂色木格分隔出大小均等的四份,每一份都考究的摆放出代表四季的元素。一层最中,一层羊羹,一层和果子,再一层酒馒头的配置,该是时下最高档的规格,价格不菲。 见刘瑾只是蹙眉打量着眼前的锦盒,却丝毫没有要动手的样子,叶秋洛便劝道: “云柔哥你别只是看着呀,快尝尝!以前你不是最喜欢虎屋的最中吗?” “要么说还是你人脉广啊,这种时候,虎屋的锦盒也买得到。” “才不是呢!这是浅田老师带给我的!老师说了,若不是你总对他避而不见,你也有一份的!” 浅田是他们在日本游学时的老师,社会学教授,也是那时候极有名的社会政治运动家。 “你知道的,我岳父和父亲先后遭遇这样的事情,我也是戴孝之人,不便有太多聚会访友的安排。” 这只是刘瑾折中的推脱之词,眼下时局正在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候,他必须要多留些心眼,与政客们保持适当的距离。 “老师知道,也不怪你。只是他有意向同你谈谈合作共赢的事,你一直不同他见面,他担心再这么拖下去,这块肥肉就要进旁人嘴里了。” “合作?” 见他饶有兴趣的样子,叶秋洛便又往他跟前凑了凑: “你不是正在为腹背受敌的局面担心吗?老师说,天皇愿意祝你一臂之力,平定东南海岸线,还能帮你拿下鹭洲政权,鹭洲军队收归你统领,有朝一日打过江北去,他们在山东的势力就会支援你,到时里应外合,中华大好江山尽归你手,君临天下,指日可待!” “这事你可同韶勋说过?” “说过呀!可是韶勋那块儿榆木疙瘩非说这么做不合适,一会儿跟我啰嗦忠孝礼义这些大道理,一会儿又说鹭洲的制海权在你的,该问问你的建议,就是每个准信。” “方才他同我说了这件事。” “那你们讨论的结果呢?是要接受天皇的联盟策略吗?” 叶秋洛一听,整个人都兴奋起来,满怀期待的等着刘瑾肯定的回答,可回应她的,却是他冰冷而严肃的神情: “我们的决定是:不接受。”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她的意见,她难以置信的瞪大了双眼,良久才从震惊中醒过神来,追问道: “为什么啊?!” “说什么和平联盟,合作共赢,他们的狼子野心根本就是要借我们的手,残杀自己的骨肉同胞,为他们打天下!” “不会的!云柔哥!他们说了,你若是合作,天下都是你的,他们不要!” “你信?” 可这次,叶秋洛似乎没有那个底气了,嗫嚅了半天才道: “即便他们真的说话不算话,等我们借他们之手平定南北局势,我们再把政权夺回来就好了啊。” “你真是太天真了。”刘瑾摇摇头,“国内时局如何动荡,战火如何肆虐,都是我们自己的事,轮不到旁人插手。我不会让鹭洲成为下一个山东,更不会做卖国求荣的亡国罪人!” “云柔哥你怎么也跟韶勋一样钻牛角尖,不识变通呢!这大好的机会,你若不接这橄榄枝,旁人眼巴巴的要呢!到时天下异手,你可别后悔!” 刘瑾闻言,无端叹了口气: “洛洛,军政上的事你只怕涉及的太多了,之后便不要再插手,做好你大帅夫人该做的事便是。还有这种有争议的餐食,在帅府里也少出现吧。” “凭什么?!我可听说你成日带着林晚婧进出办公室,允她旁听大小会议。为什么她可以过问,我就过问不得!” 话音刚落,却见林晚婧已立在了客厅边,她该是听见争吵声匆匆赶来,所以此刻的呼吸有些急促,面色微红。刘瑾见状,忙快步到她跟前,柔声道: “走这样急做什么,是不是忘了医生交代过的话?之前气血攻心的病症还没痊愈,不可心急用事!” 林晚婧点点头:“我记得,只是担心你……” “我能有什么事。”他笑了笑,牵起她的手道:“走吧。回家” 他是不想理会叶秋洛的无理取闹,谁知叶秋洛却不领情,大声道: “云柔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她能过问的事,我却不能!” 刘瑾似是恼了她的质问,淡漠道: “你与晚婧,不能比。” 听见这个回答,叶秋洛越发气恼,挥手将茶几上的锦盒通通扫落在地,抬眼便看见张嫂抱了尊青花瓷的坛子进来,于是无端的找她发泄: “谁让你进来的?滚出去!” “我……给大少爷拿东西………” “什么东西?!” “是……我自己做的糖桂花。”张嫂小心道,“大少奶奶喜欢吃这个,而且又对肺热咳喘有益……” “你倒是很关心她嘛。”叶秋洛冷笑一声,“那你就去伺候她好了。去收拾你的东西,滚出大帅府,我明天开始不想再看到你!” “夫人…夫人您这是要赶我走吗?” “对!给我滚!” 叶秋洛原以为她这般发泄是足够痛快的,不曾想,却听见刘瑾刻意对林晚婧道: “我记得你总说,御鲲台就少一位能做地道甜品的厨娘。” 林晚婧自是知道他的意思,莞尔点点头: “嗯。这个季节就特别想念张嫂做的米糕和桂花羹。” “听见了吗?”刘瑾看向失魂落魄的张嫂,“现在就去收拾好东西,跟我们回御鲲台,从今往后贴身照料夫人餐食,若能再学些西式甜点就更好了,晚婧喜欢吃。” 他的话语里满满都是宠溺,听的叶秋洛牙槽咬的咯吱作响。可他并不搭理她,交代李承泰带人去帮张嫂拿行礼,这便揽着林晚婧往外去,走了两步,便听见叶秋洛在身后气急败坏的大喊着: “你定会后悔的!” 可刘瑾即便听到,脚步却也没有停顿,拥着林晚婧渐行渐远,穿过门廊,仿佛走进了光里,那样光芒耀眼的,刺的她眼眸生疼。 纤细的食指牢牢握紧了,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的肉里,可她却感觉不到痛,大脑像是被人抽空了,白茫茫的一片,恍惚如许多年前京都那场冬夜里的雪,她喝的酩酊大醉,靠在日本男友怀里,傻兮兮的问他: “云柔哥,你确一点儿都不生气吗?” 他望着她,良久,长长叹了口气: “若是作为兄长,我自是气的,气你这般不争气,自甘堕落。” “兄长?”她低声将这个称谓重复了几次,凄然一笑,“可我从不曾当你做兄长,我要的,也不是什么兄长!” 他似是已经厌烦了同她争辩,无奈又叹了口气: “该说的我都同你说了,我确无法以兄妹之外的情谊待你,你又何苦执着于此委屈自己?也罢…他日你若是想明白了,也玩够了,便回来吧,到时你若还愿意唤我声‘哥’,我还是会当你是我妹妹,但,仅此而已。” 那夜的雪那样大,每片雪花都像她被撕碎的记忆,铺天盖地的,来不及筛选整理,便将他的身影隐藏进夜色里。于是她只好慌乱的将悲伤的回忆草草剔除去,再用那些最美好的为自己编织一段梦境,然后顾自活在真假难辨的梦里。 梦终究是梦,终究是要醒来的,于是那个叫醒她的人变成了千古罪人: “林晚婧,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Chapter 3 深夜来访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是夜,市政厅的文书送了结算报告来,厚厚的一叠,刘瑾边翻阅,边与线人收集的情报做对比——谎报瞒报的情况多少都是存在的,即便是他自己,也一样是扣除了私下多备的军需品,报了个平仓的库存。只是没想到陆军部竟报了赤字,市政一调拨,物资便成了个全线告急的状态。 细切的咳嗽声自窗边传来,刘瑾抬眼循声望去,却见林晚婧裹着毯子已然睡了过去,于是悄声到她身边,为她将毯子盖好,刚要离开,衣角却被她拉住,他心头一软,却还是道: “我还有文件要看……” 谁知她却不放手,闭着眼撒娇般呓语道:“就一会儿……” 要走的决心本就不坚定,而他又最不能拒绝她撒娇,无奈一笑,便在她身旁坐下,揽过她靠在自己身旁。她似乎这才安心了,呼吸渐渐平稳,抓着他衣襟的手便也慢慢松开。他望着她,抬手拂去她贴在额侧的碎发,不由心疼: 她最近总是这样贪睡,有时便是在从办公室回家的路上,她都能偎依在他怀里小睡一会儿。但是她醒着的时候精神状态不错,胃口也很好,不像生病的样子,加之近日来她都跟着他早出晚归确是辛苦,他便只当是大夫开的安神药起了作用,能让她多睡会儿,他反倒觉得心安。 书房门没有关,前来通报的小厮一股脑的冲撞进来,喊了声少帅,抬眼才发现书桌后空无一人,再回头,却见刘瑾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示意他过去。 “说吧,怎么了?”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小厮自然也跟着轻声道: “大帅来了,在楼下厅里候着,请他上来吗?” 如今的帅印已由刘铭接手,而刘瑾的这个“少帅”便也与辈分无关,不过是个称谓。 低头看了眼睡的正熟的林晚婧,刘瑾摇摇头: “我去楼下见他。” 听见刘瑾下楼的脚步声,刘铭忙站起来迎接,他打心底里是非常敬重和爱戴这位大哥的,直到注视着刘瑾到了他跟前,他这才略显局促的唤了声: “哥。” 刘瑾微微笑着示意他入座,快步下了楼梯向他去: “韶勋你是极少来御鲲台找我的,今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却见刘铭喉头微微颤动,反复几次,却还是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我刚听说今日下午洛洛口不择言的冲撞了大哥和嫂子,特地来替她赔不是。” “洛洛是怎样的性情,你我都知道的。放心吧,我不会往心里去,晚婧她自然也不会。你不用放在心上。” 刘瑾边说着,边为他斟了盏茶,用的是经典的法式鎏金瓷器,肥厚翠绿的茶尖儿在贝壳型白瓷杯里舒展,别有一番优雅风情。 “徐司令前些日子送的庐山云雾,你试试。” 却见那茶汤色泽金光,清澈干净,再闻那香气悠然醇厚,刘铭连赞好茶,喝了满杯,才将杯盏放下: “这庐山云雾确是极品!只是不知大哥何时换了口味,之前惯饮君山银针不是吗?” 刘瑾笑着又为他斟了满盏,道: “君山银针性子太凉,不适合晚婧。徐司令上次来和谈的时候特地带了极品的庐山云雾,说是远胜那君山银针,我喝着确实如此,晚婧也喜欢,索性便换了。” 如今的徐传暝已不是当时那个小小的赣州督军,成功扭转了南海岸敌对关系,又借由同鹭洲的临时停战协议缓解了紧张的经济局势的他,眼下已是三省司令,统领百万精锐之师。与他而言,林晚婧是力挽狂澜救了整个赣州的英雄,莫说是极品的庐山云雾,便是要将所有茶园最顶尖的新茶收了只送给她都不为过——这是只有林晚婧才配享受的待遇,是英雄该有的待遇,无人能及! 茶过三巡,刘瑾见他坐立不安的样子根本就是还有话没说,于是放下茶盏替他开口: “你今晚来这儿可是有旁的事儿?若是有,但说无妨。” 刘铭嗫嚅了许久,终于像下了决心般开口道: “文书送来的清算账目,哥你可是看了?” 果真还是为了这个事情。 “嗯,多少刚看了些。我确没想到各种储备竟都到了满目赤字的地步。” “今年初夏龙门寨剿匪,西江两岸颗粒无收。加之各地交火频繁,大量难民南下,安置这些难民开支也非常庞大。战火阻断了内陆商贸路线,这一部分的财政收入几收缩的厉害。那些洋人又变着法儿压价,眼下鹭洲出口商的积极性已大不如前,这件事哥你知道的……” “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但是眼下军需品该是自给自足的,为何开支还如此庞大?” 西郊军工面料工厂投产顺利,不仅供应鹭洲军需用品绰绰有余,还为安置灾民提供了绝大部分帐篷与御寒衣物,甚至还承接了北下的订单。刘瑾还记得年初的时候,刘昂借着陆军部扩招为由,额外问他多调了几车被服,他是分文没有问这个弟弟要的,可眼下陆军部的支出却有增无减,着实令人费解。 可这个问题,刘铭显然也回答不上来,蹙眉道: “我也是想不明白这事儿的。之后再找他好好说说吧。其实我今晚来,还有这事想同大哥商量……” 刘瑾猜到他不该只是为了军费开支而来,于是深坐进沙发里,凝视他道: “但说无妨。” “其实我已又派人将府库的储备清点了一遍,但结果确是差强人意。若是无战无灾的寻常日子,府库的这些储备该是充裕的,可眼下局势这样紧,莫说战祸,便是场天灾,只怕都会成为压垮我们的最后一根稻草。”刘铭顿了顿,垂下眼道: “我若不是实在没有办法,也不会深夜来找哥你商量。鹭洲商会实力雄厚,富可敌国,嫂子在商会里也是说的上话的,若嫂子出面,该是能动员商会筹措些钱财吧?我们可以将钱数算作债券,待府库宽裕了,定连本带利返还。” “主意是不错,可你们却是到现在才想起鹭洲商会富可敌国。林家蒙受不白之冤的时候你们在做什么?谁帮晚婧说过一句话?她不计较,咬碎了牙都还没咽进肚子里,你们却好意思来问她为你们筹钱?” “当时事发突然,其实我知道消息也不比哥你早多少,我知道的时候,已经无力回天了……” 其实刘瑾也不是怪他,叶家仗着兵权在鹭洲横行无忌,只手遮天,要找借口除掉谁,从来都是先斩后奏,目无王法。 他只是心寒,回想起那日林晚婧雨夜中的哭诉,他几乎能看见她盲目的四处求人帮忙时的情形,也能想象的出那些人是如何百般推脱,因为害怕得罪叶家才装聋作哑,隔岸观火。 纵然每个人都有他的苦衷,有千般万种的不得已,但人情冷漠之甚,依旧令他愤愤,失望至极。 Chapter 4 痴人说梦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见他久久不说话,刘铭于是又道: “那……大哥你呢?大哥可否看在鹭洲的上万百姓,官兵手足的份上,不吝解囊相助?” “解囊相助?”重复着这四个字,刘瑾挑眉看他,“你想我如何帮你?” “早年坊间都传,大哥你在南海底下发现了前朝的藏宝船,而且,你又还有其他行业的投资……” “当年我主张兴建海防,几乎所有将领都不同意,当时父帅同我说,我要组建舰队可以,但我不要指望府库能抽调出更多的饷银支持。这么多年来,我没有问府库要过一两饷银,船舰火炮,军港维善,将士招募,乃至兄弟们的饷银食粮,都是我一力承担。你觉得如此这许多年下来,便是我真有金舱宝船,又能剩下多少?”刘瑾顿了顿,又道,“我确有些闲钱在沧瀚那里经营着,但整个海军部的运作都仰仗这笔钱产生的孳息周转,韶勋你是想的明白的,我不可能冒着海军部资金链断裂的风险,来填府库这个无底坑。” “可鹭洲舰队终究是大哥你一人的……”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谁不知道,鹭洲舰队唯云帅马首是瞻,鹭洲海军,根本就是御鲲台的家兵!” “是,就算是御鲲台的家兵如何?只听令于我又如何?难道我海军的将士们不是冲在最前线,不是在为鹭洲披肝沥胆,前仆后继?!” 见刘瑾确是恼了,刘铭不由得懊悔刚才口不择言的说了不合时宜的话,忙解释道: “大哥你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大哥对鹭洲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我只是……” 可他又不知道如何的表达清楚心里的话,一时语塞,手足无措间,抬眼却见林晚婧正沿着楼梯下来,似水的双眸对上他的目光,默默摇了摇头,于是他会意噤声,刘瑾自是看到了他神情的变化,转过身,便见林晚婧披翩然到了他跟前。 “怎么下来了?”他问,上前揽过她到自己身边。 “家里来了客人也不同我说,若不是我醒来,该是我失礼了。” 却说林晚婧自小睡中醒来,恍然发现书房里只剩她独自一人,开了门正打算往卧室去,路过走廊,无意间听见楼下兄弟俩的交谈。她本是不打算下楼的,谁知韶勋句句不讨刘瑾欢心,耳听着刘瑾怒意愈甚,她不禁担心刘瑾意气用事伤了和气,这才下来调停。 “如今韶勋身居帅位,我想他也是实在着急,才来找你商量,他这样信任你这个大哥,你不但不替他排解,怎么反倒同他置气……” 刘瑾却只是听着她数落,也不答话,将她揽过身边坐下,又递了盏茶到她手里,那眸子里的宠溺,便是刘铭看着也觉得羡慕。恍惚间他忽而又想起那年尾牙,林晚婧就在他跟前咫尺,双眸含笑的注视着他,等他开口问他: “晚婧小姐,我可以邀请你跳支舞吗?” 这句话终究是旁人替他说了。 而那一次,似乎也只他们之间唯一的焦点,这样近的,错过了,便只剩渐行渐远。 “我想,韶勋你也不必太紧张,就像你说的,府库尚有盈余,只盼上苍垂怜,无难无灾的将这个年关熬过去,待到来年新麦子收了,自然便周转开了。” 林晚婧一席话,将刘铭自旧忆里唤醒过来。却见他凄然一笑: “只怕这次,上天不庇佑鹭洲了。” “何出此言?” “之前福南港纵火的议合庭不日便要重新开庭,我收到了线报,说是日方放弃了军舰入港的条款,但是要求巨额赔偿,支付了这笔赔款,府库便也空了。” “消息可信吗?” 于刘瑾而言,赔款是最轻松的解决方式,可他又不得不介怀刘铭特地提到的“巨额”二字。 刘铭认真道:“是洛洛向她日本领事馆的朋友打听的,该是没什么值得怀疑的,数额只可能更多,不会少。” 叶秋洛同日本人关系甚密,若是她打探来的情报,那这情报绝对是可信的。只是刘瑾深谙叶秋洛的个性,她若是特地给谁透露什么情报,那么初衷定不会是助人为乐,而是在试探虚实。 “那具体的数额呢?她可是说了?” 林晚婧问出了刘瑾方才就想问的问题,却见刘铭神色一暗,目光在二人脸上扫过之后,最终落在林晚婧的眸子里——他该是不敢直视刘瑾的。 “九百万。”刘铭道,“据说包含货损的赔偿,亡故工人的家属补偿,以及港口停用至今的损失,一共九百万。” “九百万?”刘瑾将这个数字重复了一遍,嗤笑出声:“痴人说梦!” “大部分赔款都划入了货损和港口维护失利的赔偿,所以我觉得也情有可原……” “放屁!”刘瑾恼的顾不得礼节,拍案而起,“那港口里放的都是些什么垃圾,他们当我不知道吗?!哪里有什么货!全都是空箱子和稻草,撑死不过是堆烂木头!况且,当时他们把港口租去的时候,合同上写明了我港务司不负责租区内维稳,他们自己要求撤掉巡查点的,白纸黑字,现在来要我来收拾这个烂摊子!” “可是大哥,港口毕竟是我们租出去的,如今也是我们的人捅了篓子,于情于理,我们都改表示一下……” “我看你是读书读傻了吧?!我还没有追究他们治安不利,影响我港口的日常运营,他们倒先来跟我算账了!” 林晚婧见刘瑾确是怒了,生怕他一时冲动说出些过激的话,正中了叶秋洛的圈套,赶紧起身来拉住他: “韶勋,挑起事端的虽说是我们的同胞没错,但事情仍有诸多疑点有待查清。当初签下的港口租赁合同上,双方的责任义务白纸黑字写的清清楚楚,难道这些都不应该拿出来重新权衡吗?”林晚婧顿了顿,又道,“况且,这个数额实在是太过分了些,你可知道,早年《广州合约》里问英国人赎城也不过600万,眼下他们一个港口就敢口无遮拦的喊900万,分明是乘人之危的勒索!” “嫂子说的这些我都明白,可是他们放出话来,若交不出赔偿金,不日便要兵临城下,所以我才思量着,以当下的局势,若是凑得出这笔钱来,能合,便先不要战吧……” “这样买来的和平不要也罢!他们今日敢要900万,来日就敢要1200万,你拿什么来喂饱这群野狼?!”刘瑾震怒,大声问道。 面对刘瑾的质问,刘铭不知如何回答,垂下眼,嗫嚅良久,低声道: “眼下这野狼已经到家门口了,等这次的风波过去,以后的事,咱们再做打算。” 见弟弟这般冥顽不灵,刘瑾的拳头握的咯吱作响,若是可以,他恨不得此刻便下战令,天知道他的舰队蛰伏了多久,就像是一群嗜血的兽,压抑着天性,守着这摇摇欲坠的和平。 可他还是理智的,他知道以眼下的局势而言,任何一个武断的决定,都将成为口实,让陷他于不义,甚至会失了先机,丢掉一场出其不意的胜仗。 见刘瑾久久不说话,林晚婧便知道他还没有失了理智,但眼下他也绝不可能说出缓和的话来,于是附身斟了杯茶端到他面前,看向刘铭道: “这笔赔偿金额不是个小数目,眼下我们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要我说,今晚时间也不早了,韶勋你且先回去,此事容我和你哥从长计议再做定夺。” 刘铭自是听得出林晚婧在给他台阶下,说了这么多,他确是后悔自己今晚的到访过于冒失了:这件事也不是他与刘瑾兄弟俩说定就定的,是战是和,要不要赔,赔多少,都要在议合庭上才有定论。 于是他也不再坚持,站起身,向刘瑾告辞。 虽说因为赔偿的事争得面红耳赤,但该有的礼节却还是要有的。 夫妻俩将刘铭送至廊下,目送他的座驾消失在夜色中,林晚婧回身仰起头,看向刘瑾,月光正落在他身上,将他朗毅的五官轮廓勾勒的越发棱角分明。英气的眉宇微蹙,凝着月光的深邃眸子里隐隐透着忧色,她是极少见他露出这般神采的,似乎从遇见他开始,他总是那般自信的,仿佛天地都在他胸中,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这边想的出神,他却突然低下头来看她,四目相对,他读到了她目光里的不安,于是故作轻松笑着问她: “怎么了,用这般神情看着我?” 林晚婧这才察觉心里的种种忐忑该是都写在脸上,他也该是都感受到了,便也不回避,问道: “是要开战了吗?” 他闻言,神色一凝,喉头微颤着,可那个“不”字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他将她拥进怀里,轻抚着她的长发,长长舒出口气,柔声道: “别怕,晚婧,我在这儿,我定会护你周全……” 从没有那一次,他像此刻这般讨厌自己的个性,一句能安慰她的承诺都说不出来,哪怕只是个善意的谎言都好。 她靠在他怀里,咬着唇不发一语,良久,低声道: “你会回来的,对吧?” 他不知如何应她,他是海防主帅,若要开战,必当身先士卒,与舰队共存亡。 “晚婧,我……”话未出口,他却只觉得衣襟被攥紧了,可她攥着的又岂止是他单薄的衬衣,心脏的每次跳动都这样疼的,阻止他说出那番残忍的话来。 “你一定要回来。”她道,“我没有那么多家国天下的抱负,我也不要什么锦衣玉食,王权富贵。我只要你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襟前微凉,他不敢低头看她,便只好仰起脸来,将目光投向浩瀚苍穹。 夜空里有星滑落,极亮的一瞬,本该就这样消逝了,却忽而炸裂出橘红色光华。 烧红了中华半壁江山的战火,终于要漂洋过海而来,在劫难逃。 Chapter 5 该来的,总会来的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福南港失火的事,终究是要有个了结的。 无论是天意还是人为,在发生了这么多事之后,合议庭的再次开庭更像是一场审判。 用作鹭洲市政厅的建筑,早前是位法国富商的宅邸,客厅旁有间小小的祷告堂,后期改建的时候便将其保留,用做重要访客的临时接待室。 阳光透过极具欧陆风情的教堂彩色玻璃花窗,在祷告桌上漏下绚烂的光束,林晚婧便在那光束里跪着,十指紧扣于额前,向那尊铜铸的耶稣受难十字像膜拜。 会议厅沉重的红木大门已经关上三个小时了,从阳光和煦的清晨到日上中天的正午,而她也已在这圣像前跪了三个小时。 她自问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但眼下,除了祷告,她实在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来缓解不安的情绪。 木门吱呀开启,极其细切的声响,在寂静的屋子却显得极其响亮。琼鸽快步进来,唤了声夫人,便将一张折小了的纸条递到了她跟前:“李副官传了信出来。” 林晚婧忙将字条打开来看,确是“休庭再议”。 没有结果的结果,可确是眼下最好的结果。 她站起身来,顾不得腿股酸软便往外去,赶到会议厅门前,正是大门打开的时候。 先出来的是两派日方外务人员——南海岸这块蛋糕实在太过甜美,福南港事件作为临架在这块大蛋糕上的第一把刀,切哪里,怎么切,便显得至关重要。短短月余时间里,日方的主张已分为两派——一派外交官北野为首,要求开放港口,驻扎军队,企图进行经济与政治双重制裁。而另一派则力挺刘瑾的老师浅田,主张复制伪满洲国政策,割地赔款,扶植傀儡政权。 南海岸已经安静了太久,本是殊途同归的两派阵营,却因为都想做第一个把这块蛋糕奉献给天皇“能臣”而互不相让。便是休庭离席,也不一同离场。浅田一行人匆匆离去,而北野一众则不紧不慢的走在后面,两位主理人低声交谈着,面色阴鸷,不甘愿通通写在脸上。瞥见林晚婧在一旁站着,二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转向她,刀锋一般的从她身上剐过,令她不由得一阵恶寒,可她还是微笑着将这个并不善意的眼神敬回去,某个瞬间,她几乎以为那留着八字胡的男人会掏出枪来直接要了她的命。 好在这个僵持的瞬间并没有持续太久——受邀旁听会议的英国领事紧跟了出来,一瞧见林晚婧,扬起个灿烂的笑容便朝她来。 既然已经有人搅动了鹭洲这湾静水,那又何妨将这水搅的更浑浊一些? 根据之前的租约,鹭洲商港腹地有大半划在英租界内,而通往商港的水道又必须绕过琴屿的公共租界。于是林晚婧便以“开放商港事关多国利益”为由,请各国领事人员旁听会议,希望借各国之力,暂时牵制住远东这匹饿狼,鹬蚌相争,渔翁兴许还能坐收些薄利。 她算到了英国领事馆定不会坐视不管,但却没算到其他几国竟能耐得住性子,静观其变。英国大使带了两个随从便单刀赴会,林晚婧着实捏了把冷汗。但兴许就是这“不知水深火热”的举动,不失事宜的唱了一出空城计,令北野一派惶恐今日签下开放港口的协议,明日英国军舰便要封锁出海口,将他们全歼在港湾里。 到了林晚婧跟前,英国大使毫不避讳的便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经过之前避风港一事,早前的嫌隙隔阂烟消云散,新上任的领事甚至在那之后疾书议会,高度称赞林晚婧是真正在为大英帝国着想的人,马耳他十字勋章受之无愧。 见英国人迟迟不离去,北野该是觉得偷袭无望,这便只好作罢,悻悻离开。直到刘家三兄弟前后从会议厅里出来,英国男人还在执意要约林晚婧下午茶,林晚婧只得随意应承了打发他离去,刚说完再会,回头便看见刘瑾默默注视着她。 相视而笑。 他向她招手,于是她浅笑着翩然向他去,到了跟前,不及他开口,便听见刘昂阴阳怪气的道了些: “嫂子安好。” 而后便草草辞行,先行离去。 林晚婧知道他心里该是极不爽快的,却也不同他计较,但许是她面有忧色,便听刘瑾宽慰她: “别离他。鼠目寸光,不顾大局。”这么说着,他伸手拨开她额前的碎发,心疼道:“等很久了吧。走,我们回家。” 可林晚婧却摇了摇头: “我先出去,在车里等你。” 早上来的时候,市政厅门外已经被各媒体记者围得水泄不通,英国车队的出现已经引发了无数猜忌,而她身前披着的宝蓝色绶带着实太耀眼,定要成为镁光灯追逐的焦点。 这个时候,她与刘瑾还是不要有太多的同框比较好。 刘瑾自是知道她话外之音,嗤笑一声,不以为然道: “怕什么?即是没做亏心的事,又何惧无端猜测?” 林晚婧是钦佩他的镇定自若的,但却也拿他的孩子气没办法,这便看向刘铭求助,刘铭会意,于是也开口劝道: “是啊大哥,嫂子考虑周全,眼下还是谨慎些吧。” 政治外交话题真的太敏感,眼下别说是一张别有意境的照片,便是一句不合时宜的话,都可能被强加出无数种剧情,成为众矢之的。 不出所料。市政厅大门开启,门外的镁光灯便闪成一片,比正午的艳阳还要耀眼。想必记者们没能从之前离场的与会人员身上问出什么有价值的回答,看到林晚婧出来,记者们便纷纷将关注点投向她来。她只是微笑着不做回答,由李承泰和一众兵士护着往车边去。 谁知还没来得及拉开车门,却有位记者闯过了封锁线扑到她车边,见有人占了先机,其他记者也按耐不住,人群骚动起来,场面一时混乱。而冲到林晚婧身边的那位小记者也绝不会失了机会,连珠炮一般的发问: “夫人,请问是不是您邀请了英国大使参加会议,此举是出于什么目的,是不是想让英国**趁机接管鹭洲,这跟您之前在英国的经历是否有关?” 林晚婧正不知从何答起,思量间,却听见刘瑾的声音在身旁响起: “你有什么问题,我来回答你。我夫人不过是等我吃午饭,还请这位记者先生不要为难。” 这么说着,他将她护进车里,回过身来看着小记者,不及他开口,小记者便已迫不及待发文: “请问云帅,为什么您夫人会在会议厅里,她是否旁听了会议?” “我说过。我夫人近期身体不适,我不放心才将她带在身边。她只是在等我散会,不曾旁听会议。” “那么英国大使为何会在与会行列?是否与夫人之前的游学经历有关?” “你想问什么?” “你们是不是在密谋将鹭洲政权转交给英国人?或者说,鹭洲的政权,是不是实际上被英国人暗中操控着?” “无稽之谈。”刘瑾朗笑一声,想了想,道: “这样,我举个例子:你租住的公寓应该有一个公共阳台吧。如果你的房东,要把你隔壁的房间租给别人,而这个人,要在阳台上养一条会咬人的狗。你觉得这件事需不需要过问你呢?” 小记者的脑子有了片刻的空白,半晌,点点头,反问道: “您是怎么知道…我住的地方有一个公共阳台?” 很明显,这小记者的逻辑已经乱了,刘瑾笑了笑,却不答他,而是道: “现在日本人想要在港口停泊军舰,而港口的一半已经是英国租界。这种行为,就像在公共区域养了条随时会攻击人的狗。邀请英国使馆参会并不是要听去他们的意见,而是礼貌的告知。” “那么…那么…” “不好意思,眼下我还有政务需要处理,”刘瑾看了眼腕表,“我想我还能再回答一个问题。” “哦,好……”小记者想了想,终于问了个最关心的问题: “如果这次和谈不成,是不是就要开战了?” 又是这个问题。 刘瑾在心中长叹一声,郑重道: “战争与和谈,并没有必然的联系。有意挑起争端的人,不会因为和谈的结果,就放弃他的初衷。和谈的结果,只能拖延战争到来的时间。但是该来的,总会来的。” 这个小记者会这么巧的挣脱阻碍来到林晚婧跟前,又问这么多连他自己都没有逻辑的问题,而且句句指向林晚婧敏感的外交关系,他不得不防。于是临上车前,他又深意道: “我不知你问的这些问题,是发自本意,还是有人教你这样说。可是你应该要知道,作为男人,将家国天下的罪名强压到一个女子身上,是多么愚昧而没有担当的行为。我希望能看到你公正的独家报道。” 小记者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听完刘瑾的话,双眼炯炯,也不知鼓舞了他的,是那句“作为男人”,还是“独家报道。” 直到刘瑾关上车门,他才从晃神中清醒过来,敲了敲车窗,然后对着半开的车窗立誓一般大声道: “谢谢您!请拭目以待!” 刘瑾微笑着点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而后便摇上车窗,令司机开车。 黑色轿车缓缓启动,小心翼翼的驶离人群。林晚婧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依靠在刘瑾怀里,思量着刚才的话,疑惑道: “你是怎么知道他租房子住,还有个公共阳台?” “他的相机上挂着天海报社的工作证,是家小报社,为了方便相机这类设备的管理和调用,报社助理人给记者们租了同一栋公寓,就在报社附近。而那一区的建筑,都是公用的阳台。” 刘瑾的话到这里就终了。林晚婧本还想问他为何又会知道这么家小报社的运作细节,可忽然间她又想起,曾几何时,似乎有人同她说过这样一句话: “论情报战,谁人能与你家云帅的军机处匹敌?” 于是她便也不再多问,一路无话。 Chapter 6 内线021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却说回到御鲲台,福叔已麻利的差人将前些日子定做的旗袍洗净晾干,又细细熨烫好,平摊在床上,明摆着想给林晚婧一个惊喜。 枣紫的真丝提花面料最衬肤色白皙,金银彩线绣着孔雀毛的纹路,华美又不失庄重。襟边上用细密的针脚包了滚珠边,曲云纹的花边如层层海浪,将点缀在其中的珠子衬得若隐若现,别致精巧。这一看就是锦佩年大师傅的手笔,没有几十年的功底,绣不出这般挥洒自如的滚珠边来。 林晚婧自是惊喜——她明明记得定制这件旗袍的时候,是绝对没有加这圈滚珠边的,再看那珠子大小均匀,光泽温润,全都是一等一的极品。这手笔,不用想也知道出自谁手。 所以惊喜有,惊讶也有——这份礼物来的这样不合时宜,眼下正是锱铢必较的节点,他却还这般铺张,不晓得收敛。 于是她速速换了衣衫下楼见他——虽说该是要借题发挥的好好说道他一番,但确又迫不及待的想听看他见她时的反应,想听他毫不吝惜的赞美,可能顺带还会厚颜无耻的夸赞自己眼光独特,画龙点睛的加了前襟上那道神来之笔。 林晚婧是这般欣喜的,以至于出了卧房门才想起他似乎下车时嘱咐过她,看看他的笔记本是不是落在了卧室里,如果有,帮他带下楼来。 于是她又折返回去找,书桌上没有,床头柜也没有。她又仔细想了想,方才极其他是有一本随身的小本子,有时临睡前还会翻几页,写些什么。 这样的话,那本子大约是落在了床上! 果不其然,是一本巴掌大的本子,落在床与柜子中间,靠着紧里头的位置,以至于她废了些力气才将那本子取出来,不及仔细看,便拿在手里往楼下去。 可到了厅堂里,哪里还有刘瑾的影子,桌上的红茶已经半凉,回来时燃的那支香烟早已烧尽,只剩下水晶缸里的几簇灰烬。烟盒还在茶几上放着,可见他走的该是怎样着急。 这边纳闷着,抬眼便看见李承泰风尘仆仆自门廊外进来,一见她,便恭敬道: “军机处截获密电,外海异动。少帅赶回基地了,事出紧急,没来得及同您告别。” 虽然猜到十有八九是这件事,但真听李承泰这样说,心里还是有些失落,再看向杵在一旁的小副官,瘪瘪嘴,道: “即是如此,你怎么不跟着他?” 李承泰跟在林晚婧身边有些日子了,听得出她话中带着几分不悦,也不敢多做旁的解释,言简意赅道: “少帅担心有人对夫人不利,着我跟着夫人,护您周全。” 果真还是这句话。 林晚婧意兴阑珊,忽而想起手中还拿着刘瑾要找的笔记本,一时拿不准是该如何是好——收好了等他回来拿?但万一上头记着非常要紧的事儿呢?给他送过去?可若真如李承泰所说,有人要对她不利,那么现在离开御鲲台,岂不是自找麻烦? 但是不论如何,她至少应该告诉他一声,东西找到了。 这样想着,林晚婧悻悻往电话机去,拨出了刘瑾在军港办公室的电话号码。 电话通了,但话筒那端却是个陌生的女声: “请问哪里?” 林晚婧闻声一愣,她拨打的可是刘瑾办公室的专线,接的是市政加密内线,每一条电话线都有固定的标示,从来都只问接哪里,什么时候问过是谁。 “这里是御鲲台,帮我接军港司令部,021。” 电话很快便接通了,却不是刘瑾,而是一个自称是文书的男人,说刘瑾此刻不在,有事他可以转达。 林晚婧却不直说,随意扯了几个家常的问题,大约是要不要回来吃晚饭,大概几点之类的话,而后便潦潦收了线。她的目光在客厅一众人身上略过,最终落在了李承泰身上: “李副官,你同我到书房里来。” 李承泰只觉得林晚婧收线时的神情不对,却也不明所以,应了声好,便跟着她往楼上去。 进了书房,林晚婧却也不着急问,不紧不慢的将留声机打开,往贵妃椅上坐了,这才看着李承泰,道: “背叛御鲲台,你能得到多少好处?” 李承泰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整懵了,可林晚婧面色淡然,波澜不惊的让他分析不出一点儿情绪,踌躇良久,才反问道: “夫人…何出此言?” 林晚婧却不答他,悠然看向窗外: “云柔说,你陪在他身边的时日,比韶勋和擎宇加在一起都要多。你大约是最了解他,最了解这御鲲台的吧。要想把这宅子里的情报传递出去,别人兴许不可能,但你,绝对是轻而易举的。” “夫人您是怀疑我?” “我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在御鲲台的电话上动手脚。” 且不说军港根本不存在021这个号码,便是有,也不能通过市政话务局直接接通,需要转接海军司令部,加密后再转出。 换句话说,御鲲台的电话线被人监听了。监听者也许没办法从海军司令部切入,又或者是太心急的想知道情报,这才疏忽了流程,反而露了马脚。 李承泰寻思着林晚婧的话,想着定是同她刚才那通电话有关,但又猜不到个中缘由,心一横,道: “夫人您多虑了。莫说是给我什么好处,便是拿刀架在我脖子上,我都不会背叛少帅,我是在祖宗祠堂里立过誓的,如若背叛少帅,天打雷劈,我李家列祖列宗,不得安宁。” 林晚婧确不知这样一件事,心头一惊,顿觉自己唐突了,可不及开口,便听李承泰将身世娓娓道来: 早些年官僚腐败,民不聊生,于是为了养家糊口,就有人占山为贼,踞岛成寇,劫掠过往船只,以此谋生。李承泰祖上便是一众海寇,时间长了,便也无所畏惧了,截船掠货,烧杀抢虐,干过不少天理难容的事。这种方法来钱真是太容易了,越来越多好吃懒做之人开始效仿,海寇间纷争不断,甚至官匪勾结,整个南海岸一片混乱。 恶斗终究是临到了李家的寨子,那时李承泰还年幼,只知道海岛被另一路海盗袭击了,武器更好,人也更多。大当家的被当众斩杀,他的母亲为了保全他,沦为杀父仇人的玩物,忍辱负重,苟且求生。终于在一个雨夜,受尽折磨的女人偷了条船,带年幼的孩子逃到海上,水尽粮绝时遇到了刘瑾,将母子二人收留在御鲲台。 “后来少帅重整海防,给我机会手刃杀父仇人,又为我家先人重建祠堂,厚藏我母亲。少帅于我恩重如山,莫说是给我好处,便是拿钢刀架在我颈上,取我项上人头,我都不会背叛他!” 听他说完,林晚婧忙为自己的唐突抱歉,李承泰也不介怀,担忧反问道: “夫人您平日从不恶意揣测他人,今日可是察觉到什么异样,才突然怀疑我?” “军港内线,何时用过021这个分机号?” Chapter 7 荆棘鸟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李承泰闻言便知是方才那通电话出了问题,第一时间想到是军港的内部电话线路被人截断了,但仔细一想,要监听军港内部电话,难度确实大了些,相较而言,在御鲲台的电话上做手脚就简单许多。 “当下我并没有挂断电话,或者提出质疑。因为我担心打草惊蛇,反而对我们不利。” “夫人考虑周全,心思缜密,承泰佩服!当下您可有什么应变之计?是否要告诉少帅那里知道?” 林晚婧却不答话,缓缓踱到沙盘前,将盖着沙盘的红色丝绒幕布掀开,目光凝聚在海岸线上,良久,开口问道: “方才你说,外海异动,可是日方有动作了?” 之前刘瑾就猜测过,只要合议庭不能随日本人的心愿,日本舰队必然会有动作,旨在给鹭洲一个下马威。但毕竟下马威只是个幌子,他们要的终归是逼迫鹭洲军**签署协议,所以应该只是调几艘轻巡走个形式,装装样子。 “嗯。”李承泰神色严峻的点点头,“就刚才我在军港所见,全军戒备,该是场大战。” 林晚婧闻言,心头咯噔一下,这跟刘瑾之前的推测有些出路,但她相信他也有所计划,于是将目光转向沙盘: “如果是这样…他应该会将舰队牵制在福南港附近,沧瀚说过,这片海域水下设防,而且在南屏山巨炮的射程内…” “少帅却有此意,但现阶段应该不会动用南屏山巨炮,巨炮杀伤力巨大,但并不适合近战,而且炮堂导轨长,炮弹填充周期也长。就比如这次,从目前收到的前哨情报,日方派出的都是英制巡洋舰和驱逐舰,而且数量少,速度快,巨炮近战并没有优势。” “那么…真的会开战吗?” 李承泰思量了一会儿,斩钉截铁答道: “以少帅的考量,不会。以现阶段形势,谁开了第一炮,谁就是挑起争端的罪人。那么多眼睛看着呢,北野派再激进,也不会贸然走这一步。” 林晚婧将思路重新理了一遍,顿觉不妥——以上种种战略部署,都是出于保密前提。 但如果这些部署都被泄露了呢? 如果敌方对南屏山巨炮的缺点了如指掌,又安插了眼线在刘瑾身边呢? 再如果,这个眼线还有权利下达命令,挑起战事呢? 于是她的目光又转向沙盘,自言自语道: “如果按照你所说,他们选择了移动速度快的船舰,数量又不多,那就是已经知道了南屏山巨炮的弱点。所以他们一定会采取近身周旋的战略,因为这就只是个引战的幌子,目的就是给内鬼制造引战的机会。”纤细的手指在海图上略过,一路南下,到了公共租界周边,终于落定: “这里。他们一定会想尽办法引诱舰队南下,然后在这里做出伺机突破封锁的样子,这里水域开阔,而今天天气晴朗,能见度极好,他们的目的,就是让所有人都看到是咱们主动开火。” 这样说着,她的目光停在了商港水域里摆放的一艘舰船模型上,它的造型与旁的游轮或者货轮有明显区别,但相较于舰队的其他舰只,又明显纤细许多。 “李副官你来看,为什么这船跟其他船只明显不一样?” 见她满目疑惑,李承泰便上前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而后了然道: “这一台是陆上将的座舰荆棘鸟,是舰队里唯一一台英国制造的驱逐舰。小巧灵活,在眼下这个非常时期里,适合应对商港复杂航道环境。之前因为被礁石刮蹭了舱板,一直在军港里维修。” 这件事情林晚婧是知道的。那还是她还在圣米迦勒医院养病的时候。某个午后,刘瑾正陪她在院子里散步,陆沧瀚气急败坏的奔过来,冲着刘瑾嚷嚷: “你说调我的座舰去用,就用成这个样子?!” 刘瑾干笑两声,露出一副难得的尴尬神情: “这不是返航的时候突然起雾了,我寻思着都是德国造的铁甲舰,能从礁石滩旁边掠过去,谁曾想还是刮了一下……” “刮了一下?!舱板都磨穿了!!要是再多往前划十几公分,轮机舱都进水了!我说你还真是什么船都当你那巽龙旗舰指挥啊!!!你是脑子里进屎了!!!驱逐舰,能跟你的战列舰一样吗?!我告诉你,你这是重大指挥事故!” “行了…我这不是找人给你修呢么……” “修?!这是修的事儿吗?!”陆沧瀚伸出一直手指,用力戳在刘瑾胸口,道: “这儿,我在这儿给你划个口子,再跟你说找医生给你缝上,你舒服不?!你知道我拿它跟宝贝似的,还指望它有朝一日耀武扬威,结果还没上战场呢,就被你弄成这个样子!窝囊不窝囊!” “得了得了,别嚎了,我一定给你修好行不行?” “行!但是你说,万一修不好呢?” “修不好?修不好我再给你买一台!” …… 那时的一切都这么美好的历历在目,现在想来,林晚婧多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梦,醒了,就能回到当时的场景。 见她失神,李承泰出声唤她,林晚婧如梦初醒,忙为自己不恰时宜的走神抱歉。 “夫人可是想到了破局之计?” 林文静略显尴尬的摇摇头:“说来惭愧,我不过是想到了以前的事情罢了……” 画到这里,林晚婧却突然灵光一现,暮光灼灼望向李承泰道: “你刚才说,沧瀚的座舰是英国造的?你当真没记错?” “怎么可能记错呢?夫人您看。”李承泰将沙盘中的两只模型一并呈到林晚婧跟前:“这两只舰船,体积,大小,形制,都不一张。不可能弄错。” 可是那时刘瑾说过,陆沧瀚的座舰,与舰队中其他船舰一样都是德国造的。也就是说,那台刮蹭了舱板的战舰不知何故未曾修好,所以刘瑾另外购置了一台英制驱逐舰给陆沧瀚,而且购置的时间并不长,武器和配置都该是最新的。 刚才李承泰说,根据前哨情报,日方派出的都是英制驱逐舰和巡洋舰? “你可知道,荆棘鸟现在是否还在军港内?” “现在…不确定。”李承泰思量了片刻,道:“但刚才我离开军港的时候,听见少帅着陆上将暂代军港事宜,非到危机关头,不必支援商港。而且,大约是因为刚维修好舱板,舰名都还没来得及涂装,所以,陆上将和荆棘鸟,现在应该还在军港待命。” 双眸一亮,计上心来。 却见林晚婧快步到了书桌边,拿出纸笔,寥寥几个字,便折好了交给李承泰手里,一并拿给他的,还有荆棘鸟的模型,与一只浮雕麒麟纹的铸金令牌: “你拿着这个,立刻去军港,无论如何,面见陆上将。” Chapter 8 魔鬼!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大战在即,军港自然是启动了最高级别的防卫警戒,好在李承泰带着刘瑾的令牌,一路畅行无阻,很快便到了作战会议室。 前线的战报一封一封接连送来,通讯官不敢多言,只是将信报在桌上放了,便转身匆匆离开。信报很快便被参谋们拿起,几乎都只是匆匆瞟了一眼,便飞快在墙上的布防图上更新坐标和近况,所有人都压低了嗓音交谈,会议室里的气氛可谓是压抑到了极点。李承泰不敢贸然进入,于是差往来的通讯官帮忙将令牌带进去。片刻之后,陆沧瀚便急匆匆迎了出来,这块令牌他是认识的,莫说差遣军官,便是调动舰支都不在话下,当年二人订婚的时候,刘瑾将令牌赠予林晚婧做礼,便是在林家蒙难的时候,她都不曾拿出来用作救命稻草,如今竟祭出特权,可见是十万火急,不容耽搁。 但是见到是李承泰在廊下立着,陆沧瀚不由得眉头一蹙: “怎么是你?少帅不是着你贴身保护夫人安全吗?” “御鲲台的电话线被人截听了。夫人担心之前的布防计划全盘泄露,对少帅不利,所以差我送这个过来。” 陆沧瀚诧异的将丝帕包裹着的信纸打开来看,却见微黄的纸页上书着一个坐标,对应的是一处被称为“朝珠屿”的岛弧链。 虽说鹭洲近海围绕着多如星点的大小岛屿,但这一处岛弧链确实比较特别——这一链岛屿呈丘陵地形,小山上植被葱郁,可以给船舰提供完美的掩护。 坐标下书着“瞒天过海,金蝉脱壳”八个字,再看向包裹在一起的荆棘鸟号的模型,陆沧瀚的疑惑越发深了: “夫人这是何意?” 于是李承泰将方才发生的事情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一遍,补充道: “夫人反复同我确认荆棘鸟号是英制战舰这件事,还说陆上将是游学日本归来的,该是还记得当年日本天皇在江户港阅兵的情形。” 林晚婧居然知道当年他与刘瑾二人一同观摩了军港阅兵,看来刘瑾没少与她提及当年之事。可这也确实令他回忆起一处尘封的往事——那时他们还是懵懂少年,只觉得花花绿绿的旗语极有意思,当下记了不少,特别是向天皇致敬的那一套,组建舰队初期,他们还用这套旗语彼此磕碜,却也玩的不亦乐乎。 再低头看信纸上写着的八个字,他突然明白了林晚婧的意思:她是要他想办法让荆棘鸟混进日本舰队里制造混乱,毕竟荆棘鸟连舰名都还没刷。 没有涂装,就是最好的伪装。 陆沧瀚将思路又理了一遍,确觉得此计可行,不禁称赞: “云柔是真藏了块美玉,你们家夫人巾帼将才,难怪连日本人都要忌惮她几分。”话到这里,他的神色却陡然一沉:“她现在可还是在御鲲台?!” 既然连电话线都能做手脚,恐怕不怀好意的眼线早已被安插到了林晚婧身边,御鲲台已然不再是安全的避风港,而是风暴中心。 “夫人此刻该是去英国领事馆了。她说下午有一队运兵船经过,在近海等待补给。船队大副是她的异血兄长,刚好趁此机会请他带些这边的风物回去。” 下午三点,会有一队英国运兵船抵达商港附近海域,虽然是巡洋舰队,但其舰载的武器大抵是防御用途,并不构成威胁。这列舰队从美洲西海岸出发,沿途经过“朝珠屿”补给理所当然,与荆棘鸟巡航的线路更有一段重叠。都是英制船舰,不辨认旗语的话,即便近在眼前,也很难分辨出舰支身份,更何况是在离商港数十海里外的朝珠屿近海。 原本还在顾虑万一被日方眼线察觉到商港巡防出现漏洞,日方舰队会有所防备。却不曾想林晚婧连这个问题都解决了。虽然有些冒险,却值得一试! “有勇有谋!沧瀚佩服!”陆沧瀚不吝称赞,语毕却又话锋一转:“只不过如若此战大捷,晚婧定要身处是非之境,你且快快回你家夫人身边,无论如何都要护她周全。” 李承泰不敢怠慢,接过令牌,道了声珍重,这便转身离开。 下午3时,尖锐的炮弹破空声撕碎外海平静,在经过了长达4小时的近海周旋之后,日方舰队终于耐不住性子,不宣而战。 这第一发舰炮该是向着刘瑾的旗舰而来,奈何距离远在有效射程之外,于是这投石问路的一发便只是坠进海里,炸开巨大的浪花。 鹭洲舰队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震晕了,良久才反应过来,随后便用零星的炮火还击,一边扫射,一面往北撤退。 二十分钟后,鹭洲舰队第一台战舰中弹下沉。 “鹭洲舰队连停下来凭吊战友的勇气都没有,不顾一切的仓皇逃窜,连队形都乱了。” 当北野慎一郎与他的幕僚中村接到这封电报的时候,彼此露出了不屑的鄙夷神情。 “我早说过,鹭洲舰队不过是纸老虎,不足为惧!”北野狂妄的仰天大笑,指示舰队乘胜追击,最好能将鹭洲舰队彻底击垮,替他在两次合议庭上受的委屈出气。 又过了十几分钟,北野收到了第二封电报,舰队传报在追击途中偶遇“幽灵舰”,舰身没有任何涂装,舰上人员都穿着平民服装,不是很懂作战旗语,只是反复挥舞着“天皇万岁”的旗号。虽然装备远胜过舰队里任何一艘战舰,但不知为何,看起来很蠢。 北野当即抚掌大笑,感叹是天意相助,此战必胜!这些幽灵舰本就是非编制内的部队,平日里在海上游荡,伺机抢掠商船和渔船,用这种海盗的做派来囤积额外军备,机动灵活,船坚炮利,而且大多对附近海域的地形风向水流了如指掌,如若参战,必能如虎添翼,所向披靡。 中村则玩心更重,这些幽灵舰本就在编制外,被正规军所排挤,彼此不买账已久。于是即兴提议,让两部舰队较量一番,以命中率为准,击沉鹭洲舰队数量多者,另有巨赏。 悬赏指示传到舰队,这只临时组建的“敲门砖”舰队霎时炸了锅,又见刚加入的幽灵舰一马当先冲出了作战队形,其他舰支便也按耐不住,请战电报纷至沓来,领舰索性放弃了管制,宣布进入自由作战模式,于是北野收到了第三封电报: “七台军舰犹如疯狂追逐野兔的猎犬,为各自荣誉而战!” 日方舰队肆意追逐着北撤的鹭洲舰队,殊不知自己才是被诱捕的鱼群,义无反顾的冲进了鹭洲舰队的埋伏圈。 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第一艘驱逐舰一头扎进了密布**的海湾里,紧随其后的其他舰船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却也都因全速追逐无法及时停车,先后撞进爆炸引起的浓烟里,随后毫无悬念的触雷爆燃,此起彼伏的爆炸声响彻海湾,待随后跟来的侵略舰队意识到情况不对的时候,还击的炮弹已穿过烈焰与浓烟,骤雨急落般的砸向驱逐舰群,隐蔽在烟幕里的鹭洲舰队彼此默契的轮番射击,仿佛不需要装填炮弹,也几乎没有给侵略军舰喘息空间,于是这支临时调度拼凑起来的侵略舰队即便装备了先进的武器装备,却毫无用武之地,只能死扛着鹭洲舰队猛烈的炮火,向着跟前冲天的水柱和烟雾中盲目射击。 鹭洲舰队精心挑选的这处战场正在西江的入海口,西江自山谷从奔流而出,湍急的暗流将受损舰船泄露的燃油推向外海,燃油被***点燃,又借着山谷中吹出的风愈燃愈烈,本就不平静的海面霎时烧作一片火海,侵略舰队早已在炮战中不同程度受损,此刻,火苗乘着风和海浪直窜上甲板桅杆,又烧进燃料和弹药舱里,看着周围的舰船陆续起火爆燃,其余机能尚且完好的战舰也无心恋战,慌忙转向试图脱离战场,可直到这个时候,侵略者们才发现那艘半路偶遇的幽灵舰已绕到了他们身后,装填好了火炮,瞄准了他们的舰尾,此刻的他们,腹背受敌犹如刺猬将最薄弱腹部暴露给了猎食者,无论如何转向,仅凭幸存的几艘负伤战舰想要冲出包围圈,简直是痴人说梦。 **此起彼伏的爆炸声逐渐趋于平静,于是侵略者们看见鹭洲舰队穿过浓烟与烈焰,碾压过触雷沉没的舰船残骸,向他们而来,根本没有升起白旗投降的机会,残损的舰身已在重炮的近距离攻击下倾斜下沉。 “魔鬼!刘瑾和他的舰队就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魔鬼!我们完了。” 这是北野收到的最后一条战报,而后便再无任何音信送来。 半小时后,这位刚才还运筹帷幄的外交官已然无法再淡定,驱车往陆军部邻街的水无月公馆去。 Chapter 9 全军覆没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水无月公馆,极具东洋风情的名字,距离刘昂管辖的陆军署不到200米的距离,气派的欧式小楼里却是和风的装潢,不伦不类,倒也别有洞天。 这座公馆挂在刘昂的名下,按理说,刘昂在办公室附近给自己添置一套别院,倒也无可厚非,但时常出入于公馆的却是时下的大帅夫人——刘铭的妻子叶秋洛,偶尔甚至同刘昂相伴至深夜才离开,这其中种种,不免令人多有瞎想。 北野一行抵达水无月公馆的时候,叶秋洛的车也在,她的司机在们廊下喝茶,看得出他们已经到了一会儿了。刘昂对两位日本客人的突然到访显然很是不悦,随意合了睡衣从卧室里出来,见面便道: “我不是说过吗,没事别来这儿找我。” 他的脖颈上还有不及消退的赤红色吻痕,不用想也知道,刚才卧室里正上演着怎样的香艳画面。若换了平时,两位日本客人定需要拿这个同他戏说一番,可今日他们显然没有这个心情,不客气的反问道: “外海的火都快烧到眉毛了,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花天酒地?” “这一战不是早就计划好了吗?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已经一个小时没有消息了,池川君也联络不上,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刘昂闻言,眉宇一挑: “如果一切都是按照计划执行,能有什么问题?就算有,刘瑾必败,我们必胜。真不知道你们在担心什么。” 的确,如果是按照他的布局,刘瑾要面对的将不仅仅是鹭洲舰队的惨败,还将因为因为挑起战争而面临舆论的斥责,他失去的将不仅仅是舰队的指挥权,还有人心。 海防失守,海岸线沦亡,战火绵延燃烧,生灵涂炭,这样的画面,想想都令人害怕。 可是偏偏事情没有一件按照他预想的发展。这支临时组建起来的舰队彼此之间毫无默契可言,也几乎不存在管制和服从,又被胜利的假象冲昏了头脑,什么战术布局,事先计划,早被通通丢到了脑后。 但,即便真的战局失控,战况惨烈,又能惨烈到什么地步呢?了不起玉石俱焚,两败俱伤。对于他而言,这才是他最想看到的结果。 鹬蚌相争,他只需坐收渔翁之利,岂不快哉! 他的如意算盘打的这么好,以至于战报送达的时候,他甚至显露出溢于言表的得意忘。两位日本友人则不像他一般乐观,见线人神色慌乱的进了客厅,北野忙站起来迎上去,开口便问: “战绩如何?” “鹭洲舰队沉没一台,殉爆一台。” 这个伤亡数量,远比他们战前预测的小的多。 一丝不详的预感在心里掠过。 “我们赢了吗?我们该是赢了吧?” 传讯的男人顿了顿,嗫嚅良久,才道: “目前没有任何回音,但是就观察到的情况,该是…全军覆没。” 晴天霹雳。 冷静的日本男人霎时间没有了戾气,仿佛被抽空了灵魂,反复嗫嚅着“全军覆没”,踱回客厅中间,跌坐回沙发里。中村也听见了,惊惧交加,不知该如何是好——七台武装轻巡,上千水军士官的性命,全都葬送在这场计划外的海战里,他要如何向朝野上下解释这件事? 只怕剖腹自刎几百次都不足以赎罪。 不大的会客厅里一时间安静的可怕,率先从这种恐惧里清醒过来的,却也是这位年轻的幕僚:“不行…我不能坐以待毙…” 这样说着,他拿起茶几上的半杯威士忌,也顾不得是谁的酒杯,仰头一气灌下,而后便起身往门外去。 “中村你要做什么?” 北野在背后喊他,他该是听见了,但却没停留,只是大声回答: “我去发电报,我去认罪,我得做点什么,中村家的威名不能毁在我手里!” “你冷静一点……” “你要我怎么冷静?!七台战舰全军覆没!你承诺过的胜利呢?你不是说鹭洲区区几条破船不足以为惧吗?你不是说他刘瑾就是个草包,一无是处吗?!现在弄成这个狼狈样子,你倒是告诉我,要怎么办!” 猝不及防一声枪响,血窟窿赫然出现在怒目圆瞪的中村额心,男人中枪倒地,鲜血汩汩涌出,殷殷漫到线人脚边,那小厮显然没见过这种场面,颤抖着倒退了几步,而后惊叫着转身,企图夺门而逃,可他来不及到门边,又听得一声枪响,线人也扑倒在血泊当中。刘昂同北野二人回过神来,看向开枪之人——叶秋洛立在卧室门边,举止慵懒,神态里带着不加遮掩的不耐烦,不等北野发问,已然抱怨道: “吵死了,不就沉了几条破船嘛,没完没了,不堪重用。” 那可是七艘装备精良的驱逐舰,如今在她口中,却仿佛只是沉了几条小渔船,不值一提。可北野慎一郎此刻即便心中有怨,看着地上渐渐凉透的两具尸体,也不敢多言,沉默着看叶秋洛婀娜踱到刘昂身边坐下,纤纤玉手扣着扳机放在膝盖上,阴森的枪口不知有意无意的,直直指向他。 叶秋洛何时见过这个日本男人露出这幅怯懦的模样,心中暗爽,得意也不自觉的攀上眉眼,美目轻挑,她看向对坐的北野,娇声笑道: “今日之事,确在我们双方的预料之外,事已至此,再要争辩孰是孰非,于事无补,不如将眼下之事细细揣摩,从长计议。北野先生,请坐。”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北野看得出现在的主动权在谁手里,再看看即将蔓延到脚边的鲜血,日本男人最终还是坐回了沙发里,只是如坐针毡的并不能安稳,还没想出接下去要怎么办,却听得叶秋洛问他: “联络北方那边的计划,可有进展了?” 眼下江北早已换了天,政局是亲日派的天下,得到当权者的支持,日本势力在各省横行,就像一颗扎根进沃土的金丝藤,迅速蔓延开去,附着在每一个可以汲取到养分的空间,肆意掠夺有利资源。蚕食着盘中珍馐的这群饿狼,早已将目光锁定了资源富饶的南海岸,无奈刘瑾软硬不吃,态度太强硬,如今强取豪夺不成,那便要采取迂回策略,即便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也总有看不住的地方。 这些事,刘昂自是知道的,可他却没想到叶秋洛这样大胆的,内外夹击的策略都敢做主,不由得唏嘘这女人是真可怕至极,却又暗自欣喜,感叹老天待他不薄,给了刘瑾个贤内助林晚婧,也公平的给了他叶秋洛,虽然姗姗来迟,但恰逢其时。 “听说对鹭洲动手的命令,北方那边已经发了好几次了,但每一次到了湘赣司令部,就石沉大海似的,没了消息。”北野蹙眉道,“怪也怪湘赣司令部天高皇帝远的,那个姓徐的司令又有点能耐,手上兵强马壮,上头不敢轻易动他……” “姓徐的司令?”刘昂沉吟片刻,反问:“你说的可是湘赣三省总督徐传瞑?” “正是。” “那我劝你们早做旁的打算吧。”刘昂嗤笑一声,给自己燃了支烟,幽幽道:“想当年林晚婧帮他从粤省的船炮下救下靳川城,为了报这个‘一城之恩’,他与刘瑾签订过君子协议,只要他还是赣州主帅,只要林晚婧还是鹭洲的少帅夫人,他就绝对不会进犯鹭洲一兵一卒。 徐传瞑行事谨慎霸道,收编了湘军,重整赣军,一口气拔掉沿线三十多个城寨山头,麾下精锐兵强马壮,又与刘瑾私交甚好,恐怕上头不仅不敢对他行军令,害得忌惮他反口,碰上他,你们这计划怕是打水漂了。” “这么说……” “这么说,我们的这位少帅夫人,是留不得了。”叶秋洛将手中的枪往桌上一丢,顺手拿起茶几上的晚报,头版正是有关于早晨合议庭的报道,其中一张照片里,林晚婧正跟着刘瑾走进会议厅,那个时候,刘瑾大约是在同她说什么,她低头浅笑,这个笑容在叶秋洛看来,却是格外刺眼。 火光明灭,报纸的一角燃起来,火焰舔舐着那轻薄的纸页,一点点将林晚婧的影像淹没进黑色的灰烬里,叶秋洛似是及其享受这个过程,嘴角不自觉攀上一抹笑意,阴鸷的令人害怕。而这火光印在刘昂眼中,却不知为何看着有些刺眼,橘色火光贪婪的吞没每一寸可燃烧的物质,忽而啪的一声炸燃,瞳仁刺痛,他不由得蹙起眉头来,胸膛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 报纸本就不耐烧,很快便被叶秋洛掷进烟灰缸里,烧的只剩一团灰烬,灰烬燃烧的焦油味此刻闻起来更显刺鼻难忍。刘昂站起身来,往茶台边给自己倒了杯清水,只喝了一口,便将剩下的悉数倒进烟灰缸里,浇灭了奄奄一息的火星。随着火光熄灭,他只觉得胸中抑郁和烦躁也慢慢静下来——林晚婧留不得,这把火,他明里暗里燃了许多次,可那个女人就像是传说里的凤凰,一次又一次被推到绝境,却都浴火重生,还比之前更加耀眼明亮。他自问不曾害怕过谁,但对于林晚婧,他却有种说不出的钦佩和忌惮,扪心自问,他并不恨她,可她是他夺权路上最坚固的绊脚石,不舍得除,却又不得不除。 Chapter 10 救人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从商行出来,乌云已将天色氤氲成一片昏暗,周围的商户早已收了档门窗紧闭,路人在狂风中匆匆赶路,这条平日里熙熙攘攘的商业街此刻寂静的令人害怕。 电光撕裂天宇,雷声轰响,瓢泼的大雨从天而降,天地间霎那间拉起密密的雨帘。 “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林晚婧抬眼看着被雨帘朦胧了的街道自言自语。 虽说今日自起床开始便觉得闷热的难以忍受,但阳光却还是很好的,林晚婧这才想着趁着天气好,早些来店里安排秋冬大货的事宜,谁知天色突变,眼看着暴风雨就要来临。 老掌柜从店里拿了伞跟出来,仰头看了看天色,道:“大小姐,今天风神爷怕是不高兴,要起台风了,您还是快回去吧。看这势头,这次的风不小啊。” 林晚婧听着这话有趣,接话道:“您还会看天色呐?” “老头子在鹭洲土生土长,祖上都是打渔的,老天爷的脾气多少是摸得到的。”老掌柜顿了顿,又道,“老头子还能给您预计预计这风爷爷在哪儿登岸,您感兴趣不?” “您说说,我想知道呢。” “看着云向吧,风该是从渔港东南方来,大小姐若是早几个时辰看天,就会看到云头从海平面过来,这疾风骤雨的,老头子有些担心海水要灌进城来。” 鹭洲的商港和渔港在两个地方,渔港是出名的“棚户区”,居住着上千户渔民,是鹭洲的发源地,却也是当前鹭洲最落后的地方。 “不过大小姐您还真别说,这风来的邪门着呢。” “怎么说?” “虽然说咱鹭洲每年夏天有台风那是家常便饭,但是鹭家渔港可是远近闻名的避风良港,往年遇到大风,这海上的船全都进渔港里避风,老头子倒真有些担心这次的风直扑渔港而来,几千船家要扛不住啊……” 老掌柜这话不假,距渔港不远有一片零散的群岛,星散的岛屿连缀起来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遇到风暴突袭,渔船都会聚集在这里避风。 见林晚婧面有忧色,琼鸽以为她是担心舰队安危,忙安慰道: “少帅在大海上纵横了十几年,这点风浪伤不了他的,夫人您放宽心吧。” “是啊是啊,老头子担心的是平凡人,少帅可是这鹭洲海里的龙,别说巽龙湾,整个鹭洲的海都被他训的服服贴贴的,况且这风雨势头大,但时间该不会很长。大小姐您赶紧回去才是,再晚些风浪起来了就不安全了。” 这边说着,车灯昏黄的光射穿雨帘,片刻间停在了路边,琼鸽不敢怠慢,开了伞护着林晚婧上车去。 别过老掌柜,黑色轿车一路往御鲲台赶,许是感觉到暴雨来临前的不安,车水马龙的公路上鲜有车辆宽阔的让人不适应,也正是因为宽阔,只用了平时的一半时间,御鲲台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不远处的半山之上。快到家了,林晚婧的心也稍稍安定了些,岂料正在这时,司机猛的一个急刹车,后座上的主仆二人险些撞在椅背上。 “你怎么开的车!”琼鸽揉着撞疼的额角,埋怨司机道。 “对不起,夫人,可是前面有人拦路……”司机回过头答道。 轿车正前方有一群人在暴雨中站着,他们身上披着的蓑笠根本抵挡不了风雨,于是林晚婧真切的感受到了他们穿过雨幕投来的殷切目光。 “下车看看。” “可是夫人,外面雨这么大……” 林晚婧不由分说将车门拉开,琼鸽无法,只得快步走到另一侧为她打伞。 见林晚婧下车,那群人中领头的女人几步跑到她面前作势便要跪下。林晚婧一惊,忙伸手将她扶住,她不知在雨里淋了多久,湿透的外衣紧贴在她冰凉的皮肤上,双手已经发白起皱。 “这是做什么?” “求夫人救救我们的丈夫和亲人!”女人刚开口,请求便成了哭泣。 林晚婧不解,看着泪水和雨水混成一片的女人,索眉问道:“别着急,你慢慢说,你们要我做什么,怎么救?”。 “我们是鹭港的渔户,村里的老人说,再过几个时辰台风会直向鹭洲渔港来,大帅的部队要我们离开船和屋子到安全的地方避风,可是我们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即便我们要走,男人们也不肯啊!” 林晚婧心头一紧,果真同徐师傅所说的一样,可是她只是个凡人,也不是海龙王,兴风作浪这事儿恐怕她真的管不了。 “我们这些渔户都是靠船活着的,要是船不在了,我们也……我们也活不下去了!求夫人救救我们!” “可是……可是我能做什么呢?” “少帅的大船可以帮我们抵抗风浪,只要把船都连起来就可以应对的!之前的台风我们都是这样过来的,可是这次的风暴太大了……我们听说因为风暴太厉害,少帅要把大船撤回军港,少帅要是走了,我们的船,我们的家,都没了!” 连船抗浪这种事林晚婧在国外听船长们说过,可是这始终是下下策,一艘船倾覆可能会给整个船阵招来灭顶之灾,小船倾覆尚且如此,别说是巡洋舰这样的大船了。 林晚婧的犹豫让其他原本沉默的请愿者更加着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哭喊着求她救人,她看着蓑笠下或老或少的面庞,不知如何是好,心如刀绞。 有谁拽动了她的裙摆,她低下头,却见一对不过三岁的孩子眼巴巴的望着她: “姐姐,妈妈说您可以救爸爸和爷爷的……”女孩说着,眼眶红了起来,“仙女姐姐,求求您救救双儿的爸爸和爷爷吧!” “救救爸爸和爷爷,求求您了!”见女孩哭了,男孩也跟着哭起来。 孩子们的母亲忙上前拽自家的孩子,她该是没想到两个小朋友会直接去拽林晚婧的衣襟,她看见司机拿了什么下车来,不由得惊慌起来,本就无措的言辞此刻更加慌乱: “夫人,对不起,我们也是没有办法,我们真的没有恶意,走投无路,才来求您……” “我知道。”林晚婧柔声道,弯下腰轻抚两个孩子的脸庞,原本就消瘦的面庞因为淋了太久雨的缘故,冰冷而且苍白,“带孩子和老人们回去吧,你们在这里等着也是无济于事。军机要事,我也不一定能说上话。但我愿意去找他们,愿意为你们试试。” 琼鸽闻言一惊:“夫人!若是平时也就罢了,眼下这事态……” 可林晚婧显然不打算改变主意,转身迎向朝她来的司机:“你知道去渔港最近的路吧?”司机犹豫了片刻,点点头:“是。” “要多久?” “情况好的话,半个时辰能到。” “半个时辰?”林晚婧回身看了眼雨中的妇孺,话中的担忧更加明显,若是刘瑾真要撤走舰队,她的车速怕是赶不上全速前进的巡洋舰的。 “尽量快些吧。”说完这句话,林晚婧坐进车里,靠向椅背侧目窗外,雨更大了,雨水冲刷着车窗玻璃,将远近的所有景物映照的一片模糊。 赶到渔港的时候,前哨的风雨已经抵达,狂风夹杂着雨点,打在脸上如针扎一般生疼,可棚户中的渔民丝毫没有要撤离的样子,男人们彼此帮忙将船用锚链捆绑在一起,就像方才遇到的女人说的,他们试图用这种方法,挽救自己的家园。 所有人都在争分夺秒的与台风赛跑,似乎并没有人留意到林晚婧的到来,而她也不知道应该要找谁帮忙。茫然无措间,她看见一名士兵模样的男人在码头最显眼的位置站着,不断向远处的灯塔打着旗语,灯塔上明亮的灯光时闪时灭,舰队的汽笛声响起,回荡在雨幕中同雷声抗争。 “诶,云帅不帮我们了。”身边的老渔民长叹一声,言语中的失望直击林晚婧的心底,她刚想为他解释,便听老渔民又道:“有舰队在,我们兴许还能扛过这场风灾,如今他撤走了舰队,是不在乎我们了,要抛弃我们了啊……” 林晚婧却只觉得胸口骤然一紧,加紧几步到了正在打旗语的军士跟前,军士自是认出了林晚婧,放下彩旗向她立正行礼。 “请帮我转告少帅,拜托他不要离港,他不能弃渔港百姓不顾!” 军士闻言,面露难色:“夫人对不起,这不在我的职权范围内,少帅若是怪罪下来,我担待不起。” “那好,麻烦你帮我通告旗舰,说我要登船。” “夫人,这样不合适,这天气太危险了!” “你不用顾我的安危,只要告诉他们便是。” “可是眼下舰队已经走远了,您只怕是过不去的。” 谁知他话音刚落,一旁身材健硕的男人便接话道:“我送您去!” 军士一听便急了,大声朝男人嚷道: “你在这儿凑什么热闹!你知道眼前这位是什么人吗?如若有点闪失,你担待得起吗!” “我是谁重要吗?”林晚婧打断他的训斥,厉声道:“我一人,怎抵得上这港区里上千人命重要!” 这些道理,军士自是懂的,他不知如何说服林晚婧,只是反复劝阻着:“您不能去,若您有闪失,少帅会要了我的命的!”见林晚婧心意决绝,他只好又看向一旁的男人,试图说服他:“你也不能去!现在风浪太大了,出海有危险!” “夫人要救我渔港的百姓,夫人都不怕危险,我还怕什么!一条贱命,能陪夫人也没什么遗憾了!”大汉拍拍胸脯,对着正在系缆的瘦小些的男人喊道,“别绑了!给哥解开!哥要陪少夫人当次英雄!” 一切发生的都这么突然,军士望着渔船渐渐在雨幕里成了个模糊的黑点,这才慌忙挥舞起信号旗,打出“减速”的旗语。 灯塔很快用灯信回应他:怎么了? 军士寻思了一会儿,终于打出这样两个字:“救人。” Chapter 11 断开绳缆,全速迎敌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接收到灯塔的指示,舰队放慢了速度,旗舰停下来,放下舷梯让渔船上的人登舰。 当林晚婧由大副领着出现在刘瑾面前的时候,刘瑾一时间错愕的无法言语,半晌才快步迎上前,将被风雨和海水湿透的她拥进怀里,担忧问到:“你怎么来了?” 他无论如何都不曾想到,有一天,林晚婧会这样狼狈的出现在她跟前,连个随从都没带,在风雨里仓皇出逃般的出现在他面前,拥着不住颤抖的她,再想起方才收到的“救人”二字,他脑海里一时间有千万种可怕的猜想,但唯一一点可以确定的是,无论是谁,敢趁他不在,将晚婧逼到眼前这个份上,他都决然不会罢手,定要那人付出代价。 “晚婧,怎么了,你跟我说。”他柔声安抚她,低低的嗓音里压着怒火。于是他听见林晚婧用颤抖的声音道: “返航,你不能走。” “为何?”刘瑾不解,低头看向她,蹙眉道,“风暴就在眼前,此刻容不得任何闪失。” “云柔,渔港里有几万百姓,难道你要弃他们于不顾吗?” 刘瑾一时间哭笑不得,刚才脑补的那些绝境求生的戏码,看来绝对是自己想多了。 揪着的心算是放下了,可想想她竟然为这件事,不顾自己的安危,顶着狂风暴雨出海,却又不由得恼起来: “风浪这么大,你只身一人来找我,就只为了这件事?你就不考虑考虑你自己吗?” 见林晚婧不答话,只是紧靠在他怀中不住颤抖,重话即便到了嘴边也无法开口,于是长叹了口气,解释道:“晚婧,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这支舰队里有上千人,我必须对他们负责!值此时局,孰轻孰重,你该是清楚的。” “我知道,可是如果你不回去,渔港危在旦夕!” “那不是我能左右的事。若是能帮,我又何曾想袖手旁观!”刘瑾边这样说着,边向舰长下令起航。 “等等!”林晚婧慌忙上前按住无线电,转向刘瑾,“你的舰队究竟为什么存在?如果连你的百姓都保全不了,即便你全身而退又有什么意义?况且,渔港自古是鹭洲的后城门,渔港若是沦陷,鹭洲后患无穷。现在在那里,有几万人在眼巴巴的等你回去帮他们,若你真的弃他们于不顾,失了民心,比舰队倾覆更可怕!” 指挥室里一时间沉静下来,刘瑾动摇了。 这场风暴里的撤退实在是偶遇了太多巧合——因为巡航线路的需要,舰队才将渔港作为补给点,在渔港外集结。而风暴中撤离,也并不是因为担心舰队受损而做的临时决定,只是到了该返回军港的时间,而风暴又刚好来临。 若是以往,他一定会下令舰队原地待命,他知道这场来势汹汹的风暴并不会持续太久,他也知道以舰队的吨位是可以同渔港船家一起扛过这场天灾的。 但,谁又知道这场风暴要肆虐多久?若是在这里耽搁,军港怎么办?日本舰队一直在外海徘徊,若是他们趁军港出现空防之时偷袭,便是舰队全速驰援,也要将近四个小时的航程,只怕赶到时军港早已沦陷,后果不堪设想。 战势紧迫,时局动荡,眼下舰队容不得任何闪失,稍有疏忽,便将功亏一篑,万劫不复。 警笛响起,风暴离得更近了,汹涌的海浪拍打着船身,即便在旗舰上也很难站稳,林晚婧觉得腹部又是一阵钝痛,这种感觉伴随了她一路,此刻更加明显,因为疼痛,她周身颤抖的更加厉害,刘瑾自是感觉到了,于是下意识将她拥的更紧,她不由自主的攥紧了他的衣襟,似乎用尽了力气,才道: “云柔,跟我回去好不好,你知道这场赌局,我们能赢。” 而舰长定然也看出了刘瑾的动摇,终于道: “少帅,请做您认为正确的决定吧,无论您作何决定,兄弟追随您!” 终于,林晚婧听见刘瑾呼出口长气,沉着令道: “即刻返航。通报所有舰只,愿意随旗舰回渔港抗风的,立即转向。其余舰支按原计划回军港避风,暂交荆棘鸟舰长陆沧瀚统领。无线电喊话所有渔港附近的货轮,无论规格编制,愿意支援抗风的,即刻来渔港待命。” “是!”舰长一面应承刘瑾的命令,一面差遣通讯兵将指令发送到其他舰只上。 军令下达,舰只纷纷以鸣笛回应,响彻海面的汽笛声中,鹭洲舰队14支舰艇全体开始倒车转向,跟随旗舰返回鹭洲渔港。 “云帅,鹭港巡防舰队全员返航,无一回港。”舰长回报,他抬起眼,一眼却看见林晚婧略显苍白的面色,于是他的话语有了片刻的停滞,而后话锋一转:“塔台风浪太大,少帅您先将夫人安顿好,这边我来安排。” 刘瑾点点头,拥着林晚婧回办公室去,刚将她在沙发上安顿好,大副便紧跟着来报: “少帅,我们有帮手了。” 话音刚落,便听远远的又有汽笛声传来,于是他快步往甲板去,隐约能看见一支船队正穿越雨幕,全速向渔港中来,大大小小的货轮目测有百艘之多。 船队近前,领头的那艘货轮打开广播向舰队表明身份: “我是鹭洲恒光远东贸易公司远洋货轮荷鲁斯号,带领恒光旗下九艘在港货轮及友公司八十八支货轮响应鹭洲舰队号召,前来支援渔港抗浪!” 当台风以摧枯拉之势登陆渔港时,庞大的船队已经摆开了阵仗严阵以待——巽龙舰领着大型远洋货轮在船阵的最前方开足马力顶风抗浪,中小型货轮在船阵中央,巨大的铁锚沉入海底,将渔船固定在货轮周围,最靠近海岸的地方陈列余下驱逐舰和护卫舰,防止侧翻的船只被海浪卷上海岸造成更大的人员伤亡。 待刘瑾将布防的各细节确认好回到办公室,却见林晚婧蜷缩在沙发里,似乎睡了过去,可当他靠近,见她闭着眼眉头紧锁,面色苍白,方知她根本不是睡着了那么简单。他唤她,她不回话,只是用力咬着嘴唇,神志不清的呼痛,再问哪里痛,她却又陷入了昏睡中。 风暴在船舱外肆虐,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去喊军医来,束手无策,他只能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而她仿佛溺水的人终于够到了一片浮木,骨节泛白的十指用力抓着他的手臂,这样紧的,似是要把指甲抠进肉里一般。 似曾相识的场景忽然闪现在他脑海里,依稀是她为他挡下子弹的那个时候,那时她也是这般痛的,紧紧的抓着他,仿佛稍稍松开手,就再也拉不住他。 狂风掀起滔天巨浪涌上甲板,腥咸的海水随着舰身晃动的弧度在船舱里肆意横流,各舱室无一幸免。兴许是受到环境的刺激,林晚婧自昏迷中清醒过来,随即便感受到下腹的坠痛袭来,禁不住**出声,于是她听见刘瑾焦急的询问她哪里痛,她也不知如何描述,只是喘息着将他的手掌放到小腹上,而后又失了意识。刘瑾心中一沉,将覆在她身上的毯子揭开来,却见她身上被雨淋湿的衣物已近干了,唯有旗袍的摆子上还是一片湿漉漉的水痕,他迟疑的伸手去试探,才发现那深色的一片竟染透了鲜血…… 这场风暴确如预料中一般,来得快,去的也快。可刘瑾却觉得自己在排山倒海而来的恐惧里,承受了仿佛受了几个世纪的煎熬。待风势减小,军医被大副领着赶到办公室,林晚婧身下的血泊已漫成一片,沿着沙发边缘,一滴滴落在木质仓板上。 随舰军医也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便是一眼认出了病症,也不知如何开口,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道: “少帅,夫人定是小产无疑。” 这个诊断结果刘瑾早已猜想到,只是抱着一丝希望,期待是自己想错了,如今从军医口中说出来,确是再无逃避的可能。 见刘瑾沉默不语,军医又道:“再这么拖下去怕恐怕不好,得马上手术。” “那就赶紧安排!” “我?”军医闻言,慌忙摇头,“我做不到,做不到。妇人小产不是儿戏,性命攸关,不比取个弹片缝个伤口什么的,我没有这方面经验,做不了。况且舰上设备简陋,万一感染什么的也是不得了的。最保险的方法是送回陆地上的医院去……” 刘瑾闻言不禁恼火,若是等得到风浪平息送去医院,哪里还用在这里跟他浪费口舌? 大副见刘瑾面有怒色,忙开口道:“少帅,夫人情况危急,确是不能再拖了。请少帅下令靠岸,我立刻无线电联络医院,请他们派车到港口接应。” 渔港水域滩多水浅,本就不具备大船靠岸的条件,时至风暴过境,水下情况极不稳定,军舰靠港将面临搁浅的巨大风险,可眼下除了靠岸,他再也想不出别的更好的方法。 刚要下令,舰长却又急匆匆来报: “少帅,塔台观察到前方有不明船队靠近。” 刘瑾快步往甲板上去,接过望远镜向舰长指的方向望去,却见一只没有涂装的舰队正乘风破浪而来,依稀还能看见舰载火炮正缓缓调整方向,指向渔港这方。 这群丧心病狂的恶狼,竟然不惜冒着舰船倾覆的风险,试图借助风雨的掩护偷袭渔港! 刘瑾在心中低声咒骂,将望远镜递给舰长,道: “全员就位,准备迎战。” 舰长知道形势紧张,不敢拖延,应了声是便转身返回指挥室去。 片刻后,警报响彻,在船舱里避风的船员们纷纷往甲板集结,军靴踏着甲板振聋发聩,也就是这阵略显混乱的喧嚣,让林晚婧的意识有了片刻的恢复。 “云柔……”她轻声唤他,极其细切的,在他听来却格外清晰,于是他快步回到她身边,将她冰凉的手我在掌心里,不及开口,便听她又道:“送我来的那个人,找他来。” 刘瑾明白她的话中之意,坚定道:“我送你回去。” “不行!你得在这里!你是主帅,你必须与舰队同在。”林晚婧大口喘息,试图调整疼痛带来的不适,而后努力扬起个笑容,道:“我等你回来。” 突突的引擎声在海面上响起,渔船顶着风雨,向海岸飞驰而去,很快便只剩难以辨别的一个黑点,舰长前来禀报各舰船员集结完毕,逼他将牵挂的目光挪回敌舰来临的方向,双方的距离已经很近了,近的可以看见雨幕中那些灰色巨兽的轮廓。 “断开绳缆,全速迎敌。” Chapter 12 劫持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趁着风雨向鹭洲渔港直扑而来的正是传说中的幽灵舰队,想必北野已经不敢贸然调动军方编制,而海盗做派的幽灵舰队听闻能偷袭到一个物产丰饶的渔港小镇,两方一拍即合——即有机会充实近来空虚的补给库,又能借此机会探探鹭洲大后门的的虚实,还能顺带治刘瑾个海防不利的罪名,出出胸中恶气,何乐而不为? 可这支幽灵舰队绝对没想到,本该一片狼藉的渔港,眼下却整齐罗列满了各式船舰,除了鹭洲舰队过半舰支在港,还有隶属于不同公司,挂籍于不同国家的远洋货轮近百艘。为了抵御海盗的奇袭,这些远洋货**多配备有精良的武器火炮,水手们也大多训练有素,作战能力甚至能抵得上一支军队。 形势所迫,来势汹汹的侵略者不得不重新衡量继续执行作战计划的利与弊。可显然,鹭洲舰队并没有打算给他们太长的思考时间,几乎没有犹豫的,编整队形直向战场迎来——舰炮笨拙,近海交战势必误伤平民,所以鹭洲舰队没有选择,必须不惜一切将战线压制在外海,使渔港幸存于舰炮的射程之外。 于是这种“孤注一掷”在侵略的幽灵舰队眼中恍然是一种稳操胜券的英勇冲锋,一时间慌了阵脚,边零星交火,边调转船身回撤。就船舰数量和装备而言,两只舰队势均力敌,但论及行军布阵,战略指挥,鹭洲舰队定然远胜幽灵舰队,然而对于这场志在必得的胜利,刘瑾并没有太深的执念,不过是想给他们一些教训,驱逐出公海便是。舰队官兵追随刘瑾多年,深谙他刻意避开要害攻击的战略用意何在,于是默契的配合旗舰执行驱逐任务。 因此当海岸上传来尖锐的警报声时,舰队上下皆是震惊,眼下的战局,启动南屏山巨炮根本是大材小用,以他们对自家主帅的了解,刘瑾是断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启用巨炮防御的。可是作为鹭洲海防最后的王牌,南屏山巨炮素来只有刘瑾有权利启动,如若不是他的命令,只怕事态更为严重。 南屏山巨炮被劫持了! 再看南屏山顶,红色警示灯像一簇燃在雨夜中的火,耀眼的红光撕裂雨幕,在入夜的海湾上空扫射,而随着灯光旋转频率的加快,警报也越发刺耳尖锐。 望着雨幕中的红光,刘瑾仿佛能看见装甲舱门在沉重的齿轮声中轰然洞开,不是他下的命令,他也不知道炮口指向什么经纬度,炮弹会落在哪里。 “少帅,眼下怎么办?” 舰长的问题,他不知道怎么回答,锁眉在脑海里飞快检索着每一次调试和演练数据——这款德制巨炮在当时算是顶尖的技术,操控复杂,能熟练操作的人,整个南海岸都屈指可数,眼下他只能赌一把,赌这次劫持巨炮的人并不会调整发射参数,如此一来,鹭洲舰队才能安然度过这一劫难。 “全速退回港区,原地待命!” 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刘瑾此刻是怕炮弹向自己来,若劫持巨炮的人知晓如何操控瞄准,不仅仅是鹭洲舰队,只怕整个渔港都危在旦夕。可他又怕炮弹不向着自己来,倘若劫持者的目标并不是鹭洲舰队,只怕整个鹭洲城都将面临灭顶之灾。 舰队刚退回港口不及泊稳,尖锐的破空声响起,少顷,炮弹呼啸着从渔港上空掠过,最终落在鹭洲舰队和幽灵舰队中间的海域,正是刘瑾记忆中最后一次演练的模拟坐标,炮弹触海而炸,霎时间地动山摇,巨浪滔天,余波未平,通讯官已奔上甲板,向刘瑾回报: “少帅,南屏山大营至今无人回应无线电。” “继续呼叫。”刘瑾此刻松了口气,他现在至少知道劫持了炮台的人并不了解炮台的操作,现在要做的,只是把炮台夺回来:“从海防署调派人手,半小时内,给我抢回南屏山炮台!” 仿佛只是操作失误的一次滑膛,南屏山炮台的关闭就像它发射时一样,突然的令人费解——山顶的红灯缓缓熄灭,警报解除的汽笛声里,刘瑾悬着的心这才落定。 日本舰队见识了巨炮的威力,不敢再贸然进犯,撤回了公海之外,刘瑾便也不再追击,一边原地休整,一边等待南屏山大营的战报。 时至深夜,南屏山驻军将领由海防署的部队领着,登舰向刘瑾检讨炮台失守的事,如此严重的失职,决然不是一封电报交代清楚就可以的。 而驻军将领的检讨,却让整个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南屏山大营是收到了紧急避风的指令才全员撤离的,谁知撤离不久,便听见炮击警报响起,赶回炮台才发现炮台已被一支陌生军队接管,他们号称是御鲲台的驻军,因为舰队在外海遇袭,临时决定启用巨炮协防。可是这种级别的命令,一向是刘瑾亲自授权,什么时候轮到御鲲台发号施令。在第一枚炮弹射出之后,争执升级成了肢体冲突,搏斗中,驻军部队撤掉了对方的制服,发现他们身上并没有麒麟纹身,才恍悟炮台被劫持,但是那个时候无线电已被人破坏,无法请求支援,夺回炮台掌控权用了很多时间,也牺牲了多位将士的生命。但最令人不解的,还是当驻军杀回操控室的时候,却发现操控室内除了被击杀的操作员外,并无旁人,控制台被人破坏,发射井已关闭,弹药库丢失了两枚炮弹,一枚确定落在了渔港外海,另一枚却不知所踪。 刘瑾回想起林晚婧之前就告诉过他,御鲲台的电话被人截听了,他当下只是担心林晚婧的安危,却不曾想有人会借御鲲台假传军令,企图治他一个指挥失利的罪名。 此次炮台失守,驻军虽有过错,却也情有所原。刘瑾自知已经在渔港耽误了太多的时间,谁都不知道虎视眈眈的日本舰队何时会反扑,更不知道他们那些没有编制的幽灵舰队下一个目标会指向哪里。形势急迫,刘瑾再三交代了务必严守炮台,又抽调了海防署两个连协防,这便让驻军将领返回岗位,而后令鹭洲舰队全体起锚返航。 送林晚婧去医院的船家终于赶在舰队临行前给刘瑾送了信来,林晚婧的手术非常顺利,已经脱离生命危险,转入病房修养。 总算是听到了一个不算糟糕的消息,刘瑾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若是换了平时,他定会直接电传御鲲台派人前往医院照顾林晚婧,可眼下,他竟不知道御鲲台众人究竟还有谁值得相信。 一同旁听检讨的陆沧瀚见他举棋不定,猜到他心中所虑,于是道: “我去接晚婧过来吧。咱们军港虽说住宿条件差了些,但总归是安全的。待肃清了队伍,再送她回御鲲台不迟。” 这确是万全之策,于是二人分头行动,刘瑾令舰队回军港,陆沧瀚登岸去医院接林晚婧,一夜无话。 Chapter 13 好自为之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舰队回到军港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一夜的风雨终于停驻,夜空如洗,星光在厚薄不一的灰色云层缝隙中露出来,纯粹又璀璨夺目,这番景致,只有风暴洗礼过的海岸线才能看见。 舰队沿途巡防,自然耗费了些时间,而陆沧瀚回到军港的时间却比刘瑾还迟,下了车便疾步往刘瑾办公室去。刘瑾正召集了各部将领们开会,陆沧瀚到达的时间刚好,见他只是独自一人回来,刘瑾不由得纳闷,问道: “怎么只你一人回来?晚婧呢?” 听见他问,陆沧瀚的神色却暗淡下来,低下头,拳头握的咯吱作响,半晌,咬咬牙,一语不发的径直走到他跟前,不由分说伸手搭上他双肩,将他按在椅子上,低低道: “你坐这儿,冷静的听我说。” 刘瑾从没见过他这幅样子,蹙眉点点头,便又听他道: “昨天夜里,津九堂公医院疑似被炮弹击中,爆炸引发大火,整间医院都被烧毁了,死伤不计其数,据目击者证词,炮弹击中了住院部和药品仓库,时间大概就是我们跟日本舰队缠斗的时候。” 津九堂公医院虽然是日本商会投资的医院,但作为离港口最近的大医院,医疗设备也算先进,林晚婧当时情况紧急,送到这间医院无可厚非。 “晚婧呢?” “晚婧…下落不明。”陆沧瀚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选了这么一个比较平和的词,见刘瑾神色陡然一凛,他马上又道:“我打听到搜救队优先搜索了高级病房,并没有找到跟她体貌相似的病人,你别急,我已经派人去跟我们安排在医院和周边的线人接洽,一旦有消息马上就会通知我们。回来的路上,我看到了陆军部的兵车,好几十辆,跟军事法庭的车一起往军港来,我估计他们是要把医院的事和南屏山炮台失守的事串联起来说,借机生事,对你不利。你必须趁着他们没来,赶紧离开!” “你是要我逃?”刘瑾反问,而后嗤笑一声,大声道:“我为什么要逃?!我带着我的舰队抵御风浪,在外海跟日本人硬杠的时候,他们这群吃软饭的家伙在干什么?!现在倒好,不去查劫持炮台,袭击医院的罪魁祸首,反而来跟我逞威风!” “云柔!这时候你怎么还想不明白呢?!他们根本不是来跟你讲道理的,就是兴师问罪来抓人的!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现在要做的,是赶紧找到晚婧,送她离开,咱们是军人,即便有朝一日以身殉国,也是我们是使命和天职,可是她呢?她何其无辜!辰儿那么小就没了父母,你于心何忍?!” 握紧的拳头青筋暴冒,刘瑾将五指仅仅扣进掌心里,骨节咯吱作响,他试图用全部的理智去压制满腔怒火,可那火燃在心里,悲愤交加,几乎要将他的心脏撕扯开来。如果可以,他真想当即起事,管他鹭洲军**还是联合军事法庭,他的舰队船坚炮利,他麾下将士骁勇善战,他一门重炮就能毁掉整个陆军大营,颠覆政权,只手遮天,易如反掌,何须看人脸色行事,小心翼翼,受这般委屈?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怨恨起自己来,倘若自己早些拿出这样的魄力,或许就不会这样窝囊的被人摆了一道,辗转都是错。他心中挚爱的那个人,也不会被人百般逼迫,受尽折磨。 冷毅的嘴角紧紧抿着,牙槽咬的咯吱作响,刘瑾双目紧闭一语不发,将整间会议室的气氛降至冰点,而他每一次深沉的呼吸,却将周遭的空气一寸寸点燃,仿佛是蛰伏于地下万千米的炙热熔岩,随时都可能喷薄而出,焚尽天地间忤逆于他的一切,演化成一场灾难。 他不说话,会议室里的其他军官却按捺不住,终于有人大声道: “夫人大义竟蒙此罹难。那些卑鄙小人却还要趁火打劫,落进下石!少帅您忍得了这种气,我们都替您不平!您下令吧,只要您一句话,兄弟们立刻登舰,炸平这窝囊**!” 义愤填膺的一番话,该是正说到刘瑾心里去了,却见他握紧的拳头狠狠砸在办公桌上,可是刚站起来,却又被陆沧瀚拉住: “你冷静点,万不可冲动行事!眼下局势这般不明朗,我们现在起事,很难说是会一呼百应,还是腹背受敌!这些事你自己心知肚明!” 话到这里,他对上了刘瑾赤红的双瞳,不知是气氛还是悲痛,又或者两者皆有,他从不曾见他露出过这般神色,林晚婧生死不明,在这种情景下,任何劝他冷静的话语都太过残忍。于是陆沧瀚将劝他的那些话通通咽了回去,凝着他的双眸,坚定道: “好,我答应你,等这件事过去,你若要战,我定陪你到底!伤了晚婧的人,定要他付出代价!” 话音刚落,便听得走廊上嘈杂声起,不多会儿,城防和陆军部的士兵闯进了会议室,叶江雄随后而来,穿过人墙,站到刘瑾跟前,冷冷一笑: “云帅,别来无恙。” “叶将军好大阵仗,硬闯我舰队军港,真是少有的有失风范啊。”刘瑾这话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原本对这件事尚有诸多猜测,但一看见叶江雄,怒火更重了一重。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说的大概就说他此刻的心情。 叶江雄对他的愤怒视而不见,冷哼一声,道: “叶某此行是受联合军事法庭委托,请云帅同我回去,交代一下今天晚上的事情。” “今天晚上?我不过是赶走了一群流浪疯狗,没什么可交代的。” “云帅您涉嫌滥用职权,公报私仇,假借两军交火,操控南屏山巨炮炸毁津九堂公医院,谋害日本特使中村长弥,这件事难道您不打算交代一下吗?” “谋杀他?”刘瑾轻笑出声,不以为然道:“我若想杀他,能用一百种方法将他千刀万剐,何须动用南屏山巨炮?只怕这种死法与他而言,太痛快了些!”不及叶江雄开口,他又道: “况且,如若真是被巨炮击中,炸毁的只怕不仅仅是一间医院那么点儿范围!你们是不是太小瞧我这三门巨炮的杀伤力了?” 的确,在此之前,刘瑾花重金制购的这三轮巨炮从没有实际开火过,也没有人知道它们的杀伤力究竟有多大,所以不过是做了个大概的猜测罢了。 “莫说南屏山巨炮,你们若是能在医院的废墟里找到半片鹭洲舰队的炮弹弹片,我刘云柔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调查取证的事自然交给联合军事法庭去办,叶某今日的任务,是请云帅同我们回去,这些话,您留着在法庭上说吧!” 眼看着跟着叶江雄的士兵拿着镣铐便向刘瑾而去,旁听了全过程的海军将士已忍无可忍,却听得一声断喝,一员老将拔枪指向叶江雄,怒道: “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无凭无据就敢来拿人,少帅跟你们去是情分,不跟你们去是本分!少拿着鸡毛当令箭,在我们海军的地盘上撒野!” 见有人领头,在场众将领纷纷拔枪,上了膛的枪口指向叶江雄一行,枪战一触即发。 虽说眼下会议室被陆军士兵围得水泄不通,但只要枪声一响,候在外面的海军士官必定一拥而入,那可是在真枪实弹里磨练出来的虎狼之师,对刘瑾忠心耿耿,真要火拼起来,陆军这群温室里的柴火兵恐怕只配当靶子,孰强孰弱,叶江雄心中有数,他的一把老骨头还不想散在这里。 隔着办公桌,叶江雄同刘瑾就这样对视着,他希望刘瑾能放个低点儿的姿态,给他个台阶下,可当他清晰的看见刘瑾的眸子里慢慢染上了些许玩味,嘴角甚至勾起了浅浅的邪魅的笑,他知道刘瑾是不可能服软了。 见两人对峙着久久不说话,拿着镣铐的士官也不敢妄动,小心翼翼的请示道: “司令,还…绑吗?” “放肆!云帅好歹是一军统帅,眼下只是有谋杀嫌疑,尚无定罪,绑什么绑!” 这样说着,叶江雄又将目光投向刘瑾,于是他看见刘瑾嘴角的笑意愈深,半晌才道: “都把枪放下!你们是不是要坐实了造反的罪名,坐等旁人不费吹灰之力接管咱们鹭洲舰队?” 听见这话,众人这才陆续将枪放下,这边枪才放下,陆军官兵却齐刷刷举起了枪,一副大局在控的模样,叶江雄着实松了口气,假惺惺道: “云帅深明大义,之前是叶某失礼了。还请云帅跟我们走一趟吧!” 刘瑾却也不推脱,将配枪卸下往桌上一掷,这便往叶江雄跟前去。 “少帅!不能去!” 这一声喊,顿时引来众将领附和,会议室里啥时一片嘈杂,便是在这混乱中,刘瑾的脚步顿住了,却见他在原地静默良久,深深的呼了一口气,厉声道: “众将士听令!” 吵杂声霎时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整齐划一的应答: “是!” “我不在的时候,鹭洲舰队交由陆沧瀚上将全权掌管,各舰舰长务必配合陆上将妥善安治伤员,安抚死难兄弟家属。日常演兵习武,不得懈怠!”顿了顿,他又单独点了陆沧瀚的名字: “沧瀚,鹭洲舰队交给你了,务必照顾好兄弟们!如果我回来得知任何一个兄弟受了委屈,军**处!” 陆沧瀚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他是这般不甘心的看刘瑾被带走,又是这样不愿意接这道兵符,因为他害怕刘瑾因为有所嘱托便再不回来。可他又无论如何都不能说不,他若不接,定会有人趁虚而入,鸠占鹊巢。 “是…陆沧瀚领命!”良久,他才大声应道:“少帅放心!沧瀚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嘱托,守卫舰队,恭候少帅归来!” 像是射穿长夜的一道光芒,陆沧瀚这句起誓让在场的海军士官们都找到了方向。 “少帅放心!崇光舰舰长魏驰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嘱托,守卫舰队,恭候少帅归来!” “少帅放心!崇武舰舰长蔡保济定当全力以赴,不负嘱托,守卫舰队,恭候少帅归来!” …… 声浪此起彼伏,一路从会议室散播开来,校场上的将士们自发列阵,齐声高呼着:少帅放心,我等定全力以赴,不负嘱托,守卫舰队,恭候少帅归来! 便是在这呼声响彻云霄的呼声里,陆沧瀚目送刘瑾坐进车里,临行又道: “叶将军,少帅毕竟是海军主帅,还请保持必要的尊重和礼节。” 叶江雄回转身看他,思虑片刻,问道: “你想说什么?” “希望您记住,个人恩怨是小,家国天下为大,我们舰上一门重炮就能炸平半个鹭洲城。” “你这是在威胁我?” “叶将军好自为之!” Chapter 14 受害者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却说刘道霖在位时,实力雄厚,独霸一方,但对于北方**的态度,他却始终坚持能和则不战的观点,个中缘由不外乎人情世故,那些个名头繁多的总督部长,许多都是刘道霖早年的故友旧识,晚年时也一道努力促成和谈,南北联合军事法庭,便是和谈初步达成的见证,目的是制裁日益频繁的冲突,制约各方势力,联众抗衡,一致对外。 在成立之时,刘瑾是非常支持这个决定的,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第一个被送上审判席的竟是他自己。 从羁押到开庭审判只经过了三天时间。 三天,连医院的废墟都还没清理出个所以然来,谈何收集证据,调查真相? 证人请了一位又一位,但多是没有真凭实据的道听途说。唯一有些分量的,是电话局的接线员,她能证明有一通电话是从御鲲台打给南屏山哨所的,可随后哨所士官便反证了他们接到过紧急避风的命令,而这个命令若是从御鲲台发出,便也合情合理,于是这份证词便也被列为存疑,不做数了。 庭审从下午开始,证人传唤了一圈却毫无进展,比起审判,像一场自娱自乐的闹剧。刘瑾甚至觉得自己把这件事想的太严重了,陆军部那群人的目标也许根本不是他,大约只是想借口拖住他,好趁机制造些别的事端。 如果只是普通的纵火爆炸,伪造证据并不难。但这一次,对刘瑾的指控太过明确,真要去找一块炮弹碎片谈何容易?更出乎意料的是,在审判庭外,上千渔户自发为刘瑾请愿,他们不相信这位与他们并肩抵抗风暴的少帅会做炸毁医院这种丧尽天良的事,更容不得任何人无凭无据的污蔑这位守卫了他们家园的英雄。 请愿从刘瑾被带进法庭内羁押开始,在看见所谓的日本调查团进入法庭之后,当天下午,请愿便升级成抗议,随后愈演愈烈,工人罢工,学生罢课,迅速发酵成一场反对日本干涉司法的游行。英国领事馆也听到风声,说是有英国公民在这场爆炸中下落不明,他们自是不会放过每一个有可能所要到赔偿的机会,列席旁听。 于是这场本就声势浩大的公开庭审,最终成了一场听证会,可是在听了一整天的“小道消息”之后,连小报记者都开始哈欠连天,性质缺缺。 最后一位证人被带上证人席,因为害怕被报复,证人们都戴着头套,法官自然也不问姓名,只是煞有介事的第N遍问出那个问题: “证人,请告诉法庭,津九堂公医院发生爆炸的那天下午,都发生了什么。 “当天下午我们收到通知,有风暴,要所有人离开岗位,到安全的地方避风。”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傻傻的,说到这里顿了顿,似在思考什么,而后才又道,“但是刚回到营地,便收到御鲲台的紧急电话,说是舰队在外海遭遇埋伏,需要支援,要我们立刻启动南屏山巨炮,射击指定目标,其中有一个就是津九堂公医院。” 语毕,现场开始有了些许骚动,听了一天的废话,终于听到了些有用的证词,相机闪成一片,便是在刺眼的镁光灯中,证人缓缓摘下了头套,这个举动,让媒体记者们纷纷摸不着头脑,可短暂的懵逼之后,他们立刻意识到这之后会有更猛的料,于是镁光灯又是一圈爆闪。 刘昂自昏昏欲睡中被骚动吵醒,睡眼惺忪的正想问是怎么回事,可当他看清证人的面孔,整个人都清醒过来,却见他蹭的站起来,频频向法官示意中止审判,可是已经太迟了,摘下面罩的男子冷笑一声,开口道: “你们希望我说的,我一字不漏的说完了。现在该说说我想说的了。” 这一次,男子的吐字发音格外清晰,声音洪亮,掷地有声,与刚才那个戴着面罩,唯唯诺诺,傻子一样的男人判若两人。 眼前的人,竟是刘瑾身边的副官,李承泰。 刘瑾自然也认出他来,错愕中,他接收到了他递来的深深的一望,那样镇定又坚决的,还带着些许如释重负的笑意。 “刚才你们听到的,都不是真的。”李承泰道,“有些人为了嫁祸给云帅,即便明知道起火爆炸的真相,却还四处收买人心,威逼利诱,试图混淆视听,唯恐天下不乱! 那天下午,我得知夫人身体抱恙在医院手术,赶去医院的途中,正好经过南屏山大营,发现炮台异常启动,所以前往查看。我赶到的时候,操作台被破坏,第一发炮弹已经发射,所以我紧急启动了中止程序,中止后不久,医院的方向便发生了爆炸。 你们不是一直以弹药库少了一枚炮弹为由,大做文章吗?这枚炮弹根本就没有发射,一直都在炮膛里,既然只少了两枚炮弹,一枚有目共睹的落在外海,另一枚好端端的在炮膛里,医院绝无可能是被南屏山巨炮炸毁!” 语毕,全场一片哗然,这跟预想的结局差了太远,法官嗫嚅良久,才问道: “证人这样说,可是有什么证据?” “有!南屏山巨炮就是证据!你们可以找人将炮弹退回导轨,就会知道我所言字字属实!不过,容我提醒你们,全中国无几人知道如何操作巨炮退回导轨。” 李承泰所言无假,巨炮本就是为决战而建,如若启动,必然是战事到了千钧一发之际,开弓没有回头箭,箭在弦上,又岂有半途退回的道理。所以即便是如李承泰这样知道如何操作巨炮的刘瑾亲信,他亦不知如何将炮弹退回导轨,更别说其他将士。 能完成这个操作的,除了当年搭建炮台的德国工程师,只怕就剩刘瑾一人。 “我在中止炮弹发射的同时,重新修改了发射轨迹,如果有人贸然启动巨炮,第一个目标,就是这场闹剧的始作俑者!”李承泰这样说着,将目光投向旁听席的叶家一行,冷笑一声:“叶小姐,您好自为之。” “你胡说!”叶秋洛蹭的站起来,指着李承泰大声道:“无凭无据就在这里大放厥词,你好大的胆子!” 可李承泰却不理睬她的声嘶力竭,径自道: “想必此刻,御鲲台已被你们翻了个遍吧,是不是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麒麟纹章根本就不在御鲲台,夫人在哪里,纹章就在哪里!而你们也根本没有想到,事发之时夫人今日根本不在御鲲台! 我原本以为,截听御鲲台的电话线,只是为了探听情报,却没想到即是能听,当然也能拨打!如果我没有猜错,军方的通话记录里一定有一通电话,是从御鲲台拨打给南屏山炮台的,你们根本就不需要有人接听,只要有这个记录就够了!好在夫人当时根本就不在御鲲台,否则真就着了你们的道了!” “好,即便真如你所说,炸毁津九堂公医院的不是南屏山巨炮,巨炮启动也不是受命于御鲲台,但是你依然不能证明这件事情不是刘瑾公报私仇,有意为之!” 面对叶秋洛胡搅蛮缠的指责,这一次,刘瑾拍案而起: “我早就说过,我并不知道你们所说的那个日本人在什么地方!我跟他之间也没有任何私人恩怨!况且,如果真的要谋杀他,我有100种方法让他死得毫无争议,何苦弄得这般惊天动地,世人皆知!” 刘瑾话音刚落,审判厅的大门便被人用力推开,原是陆沧瀚领着一群海军士兵破门而入,他的手中拿着一封牛皮纸袋,不由分说便径直往审判席来,将纸袋往法官面前一扔,厉声道: “这是刚才从医院废墟里找到的东西!你们自己看吧!” 法官疑惑的将牛皮纸袋打开来,将里面的东西倒在桌上,却是一铸着麒麟纹的黄金令牌,还有一枚熏黑了的十字徽章。 叶秋洛一见那东西,眸子都瞪大了,问道: “既然是从医院废物里找到的证物,怎么会在你手上?” “这件事我倒要问问叶小姐您请的那群日本专家,找到了证物不送到法庭来,却往日本商会送,到底是何居心?”陆沧瀚瞥了她一眼,又看向法官道: “找到这些证物的人我也一起带来了,就在外面,要不要也传唤进来?” 场面已经够混乱的了,法官不想再节外生枝,摆摆手,问道: “这两样东西,你想说明什么?” “这两样,都是云帅夫人林晚婧的随身之物。圣米迦勒十字勋章,在座的英国大使先生认得吧?便是平时,少帅都不可能做这种丧尽天良的事,那日更不可能!”陆沧瀚说着,声音不免颤抖,他努力平复了几次,才将哽咽强压下去,大声道: “因为那日,夫人就在津九堂公医院!她自己就是这场爆炸的受害者!” Chapter 15 人间蒸发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这场因为津九堂公医院爆炸而起的庭审闹剧,控方因为证据不足,撤回了对刘瑾的指控,官复原职,社会舆论也逐渐平息,在闹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之后,最终不了了之。 武力上的强硬最终还是抗不过外交上的懦弱。 鹭洲舰队两次凯旋,本该是值得庆贺嘉奖的盛事,可在鹭洲**“以和为贵”的政策指导下,这场胜利遮遮掩掩,反倒像鹭洲舰队是侵略者,便是得了战功也不敢声张,反而必须答应赔款条约,只不过赔款的数字不再那么骇人听闻,生生抹掉一个零,就当是对货损商户的慰藉。这个金额倒还像话些,刘瑾便也不再坚持,同鹭洲府库一道出了这个钱,但图个破财消灾,息事宁人罢了。 福南港纵火事件在引发了一连串蝴蝶效应之后,终于尘埃落定,作为谈判代表的北野慎一郎被急招回国,据线报,是有人向日本朝野匿名举报战舰失踪和中村长弥遇害之事,并且指明了这两件事情都与北野慎一郎有关。领事权重新回到了日本使领馆名下,而时下的领事,正是浅田千黛的父亲,对于这件事,刘瑾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时过月余,津九堂公医院的废墟已大部分清理完毕,对于这起爆炸案的调查也接近尾声。事件的真相令人大跌眼镜——存放药品的仓库意外爆炸起火,点燃了库存的医用酒精,说来也巧,医院当时正在对廊柱和装饰木件进行翻新粉刷,火焰点燃了油漆和刚刷过油漆的木质装饰,很快便将整座木头建筑吞噬。至于药品仓库为何会突然爆炸,现场已经被烧的一塌糊涂,根本没有证据可查,不过,也并没有人在意这件事情,相较于起火原因,人们更关心林晚婧的安危。 火灾现场找到的遇难者遗体里,并没有哪一具能直接证明是林晚婧,而刘瑾对此事也始终绝口不提,不追悼也不发丧,仿佛她一直都在御鲲台,从不曾离开。 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只是他的美好愿景,或许他只是不愿面对,所以选择逃避。可是却没有人愿意打扰他,宁愿陪他做这样一个美妙的梦。 同样不相信林晚婧在火灾中遇难的,还有刚刚回到鹭洲的李凌瑞,所有的黑市情报网都有他发出的高价悬赏,重金收买关于林晚婧的一切线索。这种铺天盖地的撒网式搜索还是有效果的,情报纷至沓来,但大多都是偷偷放在公司邮箱里,极少是拿着情报来领赏金的。可这些情报在筛选之后也大多没什么用途,随着时间的推移,情报越来越少,医院废墟外临时设立的悼念墙上,送给林晚婧的鲜花和香烛却越来越多。 看着未搜索范围一天天缩小,李凌瑞的心越揪越紧,他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跟他一样,正在寻找林晚婧的下落,他更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究竟是敌是友。他只知道,一天没找到她,她就多一分危险。 又是一天搜索,依旧一无所获。 李凌瑞执笔将前一天的搜索区域慎重划去,目光落在了海湾一隅——他忽然想起早前收到一封信报,指明林晚婧被囚禁在琴屿,甚至还有准确的坐标。 琴屿是公共租界,若有人想借他国之手藏一个人,琴屿绝对是最佳选择,也正是因为如此,如果林晚婧真的在琴屿,反而是眼下最万全的情况。 这件事牵扯了太多的人的利益,李凌瑞在琴屿的调查小心翼翼,进展缓慢。随着时间的延长,最安全的地方眼下也越来越危险——这么长时间,没有勒索信,也没有人以她为质相要挟,如果林晚婧真的被绑架了,他实在想不通,绑架她的人究竟意欲何为? 眼看着鹭洲的每一寸土地几乎都快要被他翻遍,他不得不将这条情报重新拿出来仔细思量。就在他一筹莫展之时,文书匆匆进来,开口道: “老板,外面来了位修女嬷嬷,说是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立刻同您说。” “修女?”李凌瑞蹙眉想了想,他确实有资助几家修道院的福利事业,却是极少登门拜访,虽说不解,但还是道:“带她进来吧。” 不多会儿,文书便领了个穿着黑袍的修女进了办公室,可即便进了办公室,她却只是低着头不说话,李凌瑞猜想她大概是顾及有旁人在场,这便让文书先退出办公室去。 直到办公室的门关上,走廊里高跟鞋的脚步远去了,那修女才抬手将兜帽摘下,扬起脸来,看向李凌瑞。 李凌瑞的大脑在对上她含笑的双眸时,突然有了片刻的空白。许是见他失神,她眸子里的笑意俞深,可是不及她唤他,他却已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拥进怀里。 三十多个日日夜夜的提醒吊胆,猝不及防间,尘埃落定。 这一场重逢,仿佛经历了生离死别。 一别参商的后怕,无计可施的茫然,劫后余生的万幸,失而复得的狂喜,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涌上心间,千言万语来不及说出口,泪便红了眼眶。 待情绪平复了些,李凌瑞却又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将她全身上下打量了好几遍,惶恐道: “你没事吧?有受伤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带你去医院检查!” 林晚婧从没见过他这样紧张,哑然失笑,道: “当时不太好,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听见她说不太好,他的神色陡然一凛,但又听她说现在没事了,刚提起来的心便又放了下去,于是拉着她到沙发上坐了,给她倒了温水,关切道: “这么长时间,你究竟躲到哪里去了?有人囚禁你吗?怎么逃出来的?” 他的神情这般严肃的,林晚婧只觉得只要自己点点头,他非得立刻带人杀过去不可。 “没有人囚禁我。”林晚婧摇摇头,莞尔将事情娓娓道来: “那日我被送进手术室之后的事都不太记得了,第一次醒来应该是在病房里,我被枪声惊醒,隐约听到两个日本人在我床边交谈,其中一个穿着医生的白袍,拿了针管要给我注射药剂,迷迷糊糊的,我看见他的手腕上有一块刺青,就在这里。” 林晚婧说着,在右手的手腕内侧画了个圈: “像是一种三瓣还是四瓣的花。再次醒来是在一间铺着榻榻米的日式房间里,而且被人换上了浴衣,你猜我在那里见到了谁?” 见李凌瑞不出所料的摇了摇头,她便继续道: “浅田千黛。” “你是说云帅的旧相识,浅田部长的女儿?” “嗯。”林晚婧点点头,“她告诉我津九堂公医院爆炸,她的朋友刚好是那里的医生,救了我。” “这么巧?” “我在浅田公馆住了小半个月,她待我倒是客气的,请医生来给我调理身子,每日三餐伙食也算不错,只是我极少见到她,也没在公馆里遇到旁的人,日子无聊了些。” 林晚婧说的轻描淡写,但李凌瑞听得明白,浅田千黛哪里是救她,根本是绑架她,然后软禁起来。 “突然有一天,她跟说,看我没什么大碍了,就让我梳洗整理一下,她找朋友送我去云柔那里。然后我在客厅里见到了他的那位朋友,本来我都打算跟他走了,但是在上车前,我突然发现他的手腕内侧有一朵刺青,跟给我注射的那个医生的刺青在同一个地方,图样也是同一个。” “你确定是一样的吗?” 林晚婧认真点点头:“确定,我听到了他和浅田小姐的对话,他说话的语气和声音,跟我在医院里听见的一模一样,可惜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不过那个男子对浅田小姐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哪里像是朋友的关系。” 李凌瑞听着她说,心头却渐渐蒙上了层阴霾,手腕上的四瓣三色堇,是日本商会的纹身,而且大多是心腹之人。眼下日本商会四处兴风作浪,扰乱市场,他原本以为他们不过是接机敛财,如今看来却远没有那么单纯。这边思量着,便听得林晚婧又道: “而且,如果如她所说是要送我去云柔那里,那就意味着云柔又知道我还活着,既然他知道,又怎会让我住在那里半个月,还要劳烦浅田小姐送我回去?难不成需要把我当复活节的兔子,给他一个惊喜吗?我越想越觉得不应该跟他走,所以当时我匆忙的将戒指摘下来,借口说洗漱的时候忘在了浴室,折返回去拿。浴室里有一扇窗子,向着后花园,我就从那窗子跳进院子里,他们应该根本就没想过我会逃跑,所以并没有在院子里设防。我就从树林里误打误撞逃到了修道院,被院长嬷嬷收留下来。” Chapter 16 为他而来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浅田千黛确实没想到她豢养了这么久的“小兔子”会在这时候逃跑,而她不在后院设防也是有原因的: 琴屿本身地势复杂,浅田公馆依山而建,后花园连着琴屿的原生树林,遮蔽天日的大树下密布着低矮灌木和长刺荆棘,又多有毒虫蛇鼠出没,便是白天里要进那林子还得考虑考虑,哪里会想到林晚婧这养尊处优的千金大小姐,竟敢傍晚时分一个人逃进树林里。 却说林晚婧从浅田公馆逃走的时候,并不曾想这许多,可是等进了树林,她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多么鲁莽,傍晚的树林已是昏暗阴霾,待到天色完全暗下来,更是伸手不见五指,难辨东西。 虽说林间昏暗,但林晚婧能意识到自己正沿着山坡前行,按照正常的逻辑,她现在应该要尽快下山,寻求帮助。可她也知道,浅田千黛现在肯定已经知道她逃走的事情,一定会加派人手四处搜索,首当其冲便是封锁每一条下山的道路,她现在下山无异于自投罗网。权衡利弊之后,她最终决定往山顶去,这一路上若是能得好心人相助,自然最好,即便没有能借助高处地势看清自己的处境,也是极好的。 可这条路显然比她预想的难走的多,荆棘钩破衣衫,在皮肤上划出道道血痕,又疼又痒,偏偏在这个时候,阴沉的天空又落下雨来,雨水混合着汗水渗进伤口里,缓解了刺痒,却也令疼痛成倍增加。湿冷交加,小腹隐约有钝痛袭来,腰和腿变得越来越沉,似乎无论如何都使不上力气。就在她几近绝望的时候,终于看见了修道院的灯光…… 当然,这一路的艰辛,林晚婧只字未提,而李凌瑞也心知肚明她的刻意省略,却也不点破,叹了口气,道: “抱歉我没能找到你,让你受这些无谓的罪。”见她莞尔笑着摇了摇头,他便又道:“今日你既是来找我了,该是不走了吧?” “嗯。我跟院长嬷嬷打过招呼了,等风声过去,我定回去拜谢。”林晚婧顿了顿,话锋一转: “我今天来,确还有一事相求。” “你同我何以言‘求’?但说无妨。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绝不推脱!” “可别这么早就许诺我呀,先听我说什么罢。我今日,是想同你谈笔生意。” “生意?”李凌瑞笑意愈深,打趣她道:“我们晚婧真是长大了,竟要同我谈生意。你且说来听听,是要谈多大的盘?” “我想问你买些粮食。” 原来林晚婧之所以选今天回来,其实是跟了修道院采办粮食的船,一来这样最不容易被发现,二来她已经对自己寄宿在修道院这件事心怀愧疚,实在不愿意再麻烦他们特地为她备一次船。既然是一同回的鹭洲,她便也跟着修女门们去了粮行,本是想看看有什么能帮上的忙,到了粮行却才发现,鹭洲的粮价已不是一个月前的样子。 收留了林晚婧的那间修道院还收容了许多无家可归的儿童,教会提供的资金本就有限,几经节检日常开支之后,才能勉强就够给孩子们请老师的钱。如今粮价一涨,要买足够的粮食都已是杯水车薪,更别说再省出钱来负担老师的费用了。 “粗粮粟米涨了三成,小麦面粉涨了五成,最夸张的是大米,涨了一倍有余。光涨价也就罢了,每日还要限购,说什么也不肯多给些……” 李凌瑞听着她说,却只是沉默不语,粮食涨价这件事他知道,但市面上还有多少余粮他同样心知肚明,虽说价格贵了些,但要采办福利院需要的粮食还是绰绰有余的。可她既是来找他,肯定不仅仅是帮福利院的忙这么简单。这便思虑着,良久才反问道: “你……是听说了舰队的事吧?” 林晚婧知道瞒不过他,垂下眼,点了点头。 其实她也是刚才同粮行老板讨价还价时才听说的: “别说是你们,前些天军队里征粮食,我们都给不出那个数。” 这话若是旁人听了,不过当是个推辞,可林晚婧却察觉到了异常,反问道: “军队里的粮食6月份就该征收完了,这个时候收什么粮食?” “姑娘有所不知,上个月又是风灾又是爆炸的,那么多灾民等着赈灾的粮款,可是这笔钱粮迟迟发不出来。后来听说鹭洲的府库早就空了……” “那现在呢,事情解决了吗?” “能不解决吗?要是不解决,您现在哪看得到这太平景象?”老板这样说着,眉眼间不自觉的染上了不加修饰的钦佩之色:“多亏了云帅开仓放粮,拿出了舰队的军饷分给灾民。只是这钱粮发出去容易,再要收可就难了。按理说,云帅大义凛然,我等该当积极响应才是,可眼下我们也没有余粮啊,便是倾囊相助,也凑不到他要的数量,况且我们也是小本生意,也要养家糊口啊……” “那…你可知道云帅下一步想怎么做?” “要说粮食,也不是没有,只是那些大老板们都囤着呢,听说云帅打算卖了军舰找北方的粮商换大米。”老板这么说着,惋惜的叹了口气,又自问自答道:“不然能怎么办呢,云帅爱兵如子,总不能看着自己的将士们饿肚子吧。” …… 果真还是为他而来。 李凌瑞不由得在心底长叹一声。 “你希望我为你做些什么呢?” “我想问你买些粮食。不用多,够舰队撑三个月就好,给云柔些周转的时间。” 李凌瑞是个精明且谨慎的商人,早在当初叶秋洛来找他麻烦时,他便已预测到今日时局,所以一早就分批将恒光远东集团仓库中的粮油储备转移到了他在海上的私人仓库里。 相较于他的充足的库存而言,林晚婧要的确实不多——别说是供应舰队三个月的粮食,他的库存,足够供整个鹭洲城吃三年。 “晚婧,你知道的,恒光远东有多少库存,我不想瞒你,也瞒不过你。可是这件事,我帮不了你。” “为何?” “你知道鹭洲粮食的价格翻了一倍有余,可你不知道北方过来的订单激增了三倍,收购价格也涨了两倍,眼下时局动荡,到处都在打仗,接下去订单只会越来越多,价格也会越来越高。”李凌瑞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急促,于是顿了顿,歉意道:“晚婧,我是个商人,我得为我的家族,为整个恒光远东集团负责。” 李凌瑞这样说着,垂下眼避开林晚婧的目光——这大概是有生以来他第一次拒绝她,他实在不忍心正视她眼中的失望和沮丧,兴许还有三分愤愤和七分难过。 谁知听了这话,林晚婧却没有一点儿不高兴,反而释然道: “我知道,所以我没有要你帮我。只要你有库存,而且愿意卖给我就行了。你刚才说,北方来的订单价格翻了两倍对不对?我愿意再加两倍给你!” 李凌瑞闻言,一时间错愕的说不出话来,只是愣愣看着林晚婧,便听着她又道: “凌瑞,你是个商人,不会甘愿冒着滞销的风险,放这么大笔买卖不做的,对吧?” 双将! 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竟会被林晚婧套路了,呆默良久,才道: “晚婧,且不说你从哪里弄这么大笔钱来,你有想过吗,少帅愿不愿意你为他这么做?” “我是要资助他的,即是资助,还要问他的意思吗?”林晚婧说着,话锋一转:“况且,弥珍道19号,他有问过我吗?” 弥珍道19号,是刘瑾委托李凌瑞在**置办的一处傍山豪宅,特地选了能看到大海的景致,连同草场花园,几乎将御鲲台的主体一比一的搬了过去。从选址到落成,总共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耗费的庞大人力物力可想而知。 “其实我知道,如果不是买下了那处地产,他的资金周转也不至于局促至此,如今他有难,我难道不该帮他?权当是回报他罢……” “他不需要你做这些。”李凌瑞打断她的自责,“他只要你们母子余生无忧,你怎么不明白呢?” “我明白,可是……” “没有可是!晚婧,你知道这次的事情,我,还有少帅,我们有多担心吗?如今你劫后余生平安归来,我不允许你再做这种事情,再把自己陷入险境里!” 林晚婧听着他数落,默默低下头,再不发一语,李凌瑞不由得反思自己该是说了太重的话,于是长叹了口气,缓下语气来,接着道: “只有你平安无事,少帅才能没有后顾之忧,你是他的软肋,明白吗?” “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也许,遇见他就是个错误。”林晚婧突然没有缘由的感慨道,“浅田千黛也好,叶秋洛也罢,哪怕是那是的裴月,他与谁在一起,都比选择我,更自在。”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啊……” “难道不是吗?”她抬眼看他,神色里平添了几分凄凉和释然,“如若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被重重制约,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被动无助的境地……” “你这样说,对他不公平,对你自己也不公平。”李凌瑞打断她的自怨自艾,正色道:“据我所知,遇见你,是他人生中最大的幸运,怪只怪身于这乱世,那么多事情由不得你们左右。这些话你同我说说便算了,若是给他听见,他该难过的。” 林晚婧嗫嚅半晌,末了,垂下眼点点头,他以为她听进去了,于是伸手揉了揉她的头顶: “你且在这儿坐着,等我处理完手头的事,便送你去少帅那里,待这阵子风声过去,立刻安排你去**。国内时局动荡,叶家和刘擎宇又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你是绝对不能在这里多做耽搁了!” “好…”林晚婧低声道,顿了顿,又道:“我想…去个卫生间,包先放你这儿,可以吗?” “当然可以。”李凌瑞笑了笑,便也没多想,招呼文书带路,这便回到了办公桌旁,谁知一忙便到了晌午时分。 Chapter 17 公盘拍卖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正午的钟声敲响,李凌瑞从文件上移开疲惫的目光,不经意间瞥见了沙发上那只米色提包,棉麻的材质,与那卡其色的真皮沙发很是不搭。 早晨与林晚婧对话的场景忽然闪现进脑海——他真是太久没与她促膝长谈了,以至于他一时间竟说不出早上的种种,究竟是真的,还是一场梦。 他却是这时候才想起林晚婧一去不返的事! 心中暗叫不好,李凌瑞快步从书桌边离开,便是碰掉了文件也顾不得捡,拿起沙发上的提包翻看,可那偌大的提包里,却只有一条绣着她名字的丝巾,以及一张不知从哪儿撕下来的,折叠的完好的白纸。 好一个瞒天过海,金蝉脱壳! 看来跟着刘瑾的这些时日,她别的没学会,倒是把三十六计琢磨透了! 他自是气恼,但攥着那方帕子,他却又无法责备她——她走投无路才来找他,可他却用一堆说辞百般推脱。 虽然没有表现出来,可她心底里该是极其失望的吧!否则也不会不辞而别。 而这一次,逼她走的,却是他自己! 敲门声起,文书推门而入,本是来问李凌瑞午饭的事,见他颓然在沙发前立着,思量片刻,方知还是与刚才的客人有关,于是道: “老板,那位修女嬷嬷说同您辞过行了,所以我就没进来跟您说……” 他早就该想到,那是林晚婧啊,怎么可能如早晨那般乖巧的,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任由他摆布? “立刻打电话去太平洋银行,帮我问23号保险箱里的东西还在不在。” 听他语气急切,文书不敢怠慢,应了声好,转身离开,不多会儿便带了话回来: “银行说,保险箱里的东西刚被人取走,用户的信息他们不方便透露,只说是个女的。” 太平洋银行23号保险箱里存放的是林晚婧名下所有的财产凭证,包括敬山道19号林家大宅的地契,除了林晚婧本人,便是她丈夫刘瑾也要在附和约定条件的情况下,才有可能打开保险箱。 “老板,要派人去查是谁把东西取走了吗?” “不用了。”李凌瑞叹了口气,“立刻备车,去码头。下午我要出海一趟。” 却说李凌瑞刚跨出公司大门,文书又匆匆追赶上来: “老板,鹭洲商会刚挂了新的拍卖盘出来!您最好看看!” 作为主营进出口贸易的跨国集团,恒光远东是不买鹭洲商会的账的,但既然公司设在鹭洲,必要的交际应酬还是不能少,所以恒光远东集团便在鹭洲商会名下挂了个名誉会员,交足了会费,也算是捧捧沈珺懿的场。 跟他同样不在意商会如何的,还有林晚婧,大概也正是因为他们都不参加商会组织的活动,所以她并不知道他也在会员名单里。 鹭洲商会里有条规矩:若会员打算拍卖资产,必须先在商会内部进行第一次投标,流拍的才可放到公盘上进行二次拍卖。 李凌瑞素来对这种拍卖没有兴趣,可这一次,他心头却没缘由的一沉,将电报拿过来看。 果真,新增的标的全都是林晚婧名下财产,包括宏麟织造厂和锦佩年商铺,玄武船队编制下7支远洋货轮,白虎船队编制下7支内河滚装轮,万利行及所有的客户关系,以及敬山道19号林家大宅。 一如他所担心的那样——在问林晚婧要从哪里弄这么多钱的时候,他便已经料到她打算拍卖自己的资产,只是他没有想到,她竟连自己心爱的船队都舍得出手! “什么时候竞标?” “明天早上。” “这么快?!” 从意识林晚婧不辞而别的那一刻起,他便陷入了无尽的懊悔和自责里,他原以为只要尽快将她要的货准备好,至少可以亡羊补牢,不必逼她到这个地步,却不曾想她根本没给他准备的时间。 不,也许她根本就不想让他感到抱歉,就像她一开始说的: “我来是想同你谈笔生意。” 这笔生意她能找他谈,自然也可以同别人谈,不过是多费些周折罢了。 可越是想明白了这一点,他的自责便越深。 “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明天迟些时候才回来。你给我盯紧了这场拍卖,只要是这份清单上的,不管什么产业,出多少价,都给我用最高价买断它!” “老板,您说…最高价吗?” “对!这个清单上的全部,一样都不准少!” “可是老板,这份名单上的产业风险评估都不错,而且都是正在上升的产业,估计竞拍会很激烈,价格不可能低!您确定不要召集评估团吗?” “不用。” 等他们评估出结果,林晚婧的资产早已被人瓜分干净了! “钱从我的账户里出,过户的事等我回来再说。” “可是老板……” “没有可是!一切后果,我自行承担!” 甩下这句话,李凌瑞上车离去,闭上眼,他仿佛可以看见林晚婧单薄的身影,连同他熟知的她的一切,渐渐远去,飘零成黑暗中的一星光点。 他伸手去抓,也不知是抓到了没有,却不敢摊开手心看,唯有紧紧攥着,仿佛这样便能让这失控的世界暂停,为她留下一席喘息的空间。 “晚婧,慢一点,给我点时间……”心底里,他默默祈求着,明知道她不可能听见,却还是喋喋不休:“给我点时间,让我追上你,我还能继续守在你身边……” 鹭洲西北郊外,依照刘道霖生前遗愿,他的墓地便安置在这里,透过山谷熹微的晨雾,远远的能看见鹭洲城朦胧的轮廓,还有更远的海面上的波光粼粼。 听说许多年前,他领兵驻扎鹭洲城,就是在这里,他第一次窥见鹭洲的美景,冥冥之中有个声音告诉他,这片土地,他将为之倾注毕生心血,乃至生命! 青石墓碑前倚着一束白菊,晨露微晞,看得出献花之人来的很早,大概也刚离去不久。 凝视着那束白菊,刘瑾不由得失神,在他的记忆里,只有林晚婧每个月的这一天,都要特地到坟前来看看,为墓碑拂去落叶尘土,在杯盏里添满清冽的美酒,然后祭上一束白菊,静默许久。 “你果真还活着……”他低声自悟,两行清泪顺着面颊滑落,触到嘴角,却染上了丝如释重负的笑意。 远远有车声临近,陆沧瀚自车里下来,快步到了刘瑾身边。话不及开口,先看见了他手背上的划伤——血渍已经干涸了,但伤口还是新的。 他忽然想起来之前在刘瑾办公室看到的一地狼籍,李承泰告诉他,津九堂公医院的案子尘埃落定,市政厅说林晚婧的事情也不应该再继续拖着,让刘瑾尽快给个交代。这件事已经催了近半月,许是看刘瑾没有任何动作,今日一早便拟好了讣告派人送来,这便触了霉头,刘瑾大发雷霆,当即便将讣告撕碎,又把人赶了出去。 “我说过,晚婧没死!若再有人胡说八道,后果当如此纸!” 之后便独自驾车离开了军港,临走前也没有交代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想必这道伤,便是发火时不小心被瓷器碎片划伤的。 林晚婧失踪的事,刘瑾已经魔怔。他调拨了一条专线,接了台电报机在他的办公室里,只用于收集有关于她的情报,然后整夜整夜的不眠不休,守着那台电报,生怕稍有疏忽,便会与有用的情报失之交臂。虽说军政未曾耽搁,可他的状态却一日不如一日。再这样下去,只怕林晚婧的下落还未查清,他便已先去阎王爷那里报道了! 在来找他的路上,陆沧瀚已经想清楚了,他绝不能再纵容他继续这个样子,哪怕几十年的兄弟情今日折在这儿,他也得骂醒他: 林晚婧死了,不可能再回来了! 可是当他看见刘瑾脸上淌下的泪光,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边踌躇着怎么开口,却听得刘瑾先问他道: “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怕你想不开!”陆沧瀚没好气道,相交数十年,在他的记忆里,他从不曾见过刘瑾落泪,不放心,又问道: “你……还好吧?” 出乎意料的,刘瑾抬起头,呵笑一声,长长叹了口气,语气轻松道: “没事,高兴。” 陆沧瀚听着纳闷,垂眼才看见墓碑前倚着的白菊,恍悟刘瑾这般落泪却不是悲伤至极,而是喜极而泣——刘道霖在陵园里的不过是个衣冠冢,他真正的肉身墓被秘密安置在这里,这件事只有刘瑾和他的亲信才知道,自然也包括林晚婧。 “这般着急的来找我,可是有什么消息?” 听见他问,陆沧瀚这便才醒过神来: “哦,对了。刚接到消息,林家剩余的资产刚在鹭洲商会内部拍卖了。” “什么?!” “据可靠消息,敬山道19号夺得本次标王,拍出了12万的天价!” 这个价格,足够买下近郊一整片山林。 “谁买的?” “李凌瑞。不仅如此,他全盘以最高价接下了晚婧名下的所有产业。所,有!” 刘瑾闻言,眉峰不由得蹙起——以他对李凌瑞的了解,如果林晚婧的资产是被人盗卖,他一定不会不动声色的照单全收,可他如今这样做了,那唯一的可能,便是他已经见过林晚婧,知道急需用钱的是她本人,才会这般毫无顾忌,且不惜代价。 “我原本是赶来告诉你,陷害晚婧的人终于沉不住气了,但现在看来,却是个好消息。”陆沧瀚话未说完,刘瑾已提步离开,他忙追上前去: “你又要去哪?” “去找李凌瑞。” “我跟你去。” “不用。你先回去吧。” “可是……” “放心吧,我不会想不开的,她既是还活着,我定要等她回来。” Chapter 18 终究不如你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有多久没有来过林家的大宅了? 这个问题便是作为二女婿的沈珺懿自己都回答不上来。 上一次陪着林晚盈回来,正是林家深陷高利贷漩涡的时候,债主们拿着欠条咄咄相逼,全家老小上至偏房庶子,下至管家仆役,无不如惊弓之鸟,惶惶终日的忙着收拾细软各自奔命,巴不得尽早与林家撇清关系。唯有林晚婧,一骑当千的守着家族最后的尊严,不但将那些分不清真假的欠条照单全收,还连本带利的通通还清了,分文不差。 口碑虽说是保住了,但人心也彻底散了。 事隔多时,当他再回到这里,推开虚掩的铸铁大门,往昔种种却犹如电影片段般一一回放,恍惚间,他忽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农历新年午后,这铸铁大门里外衣冠鬓影,宝马香车,他捧着一束三色雏菊步在宾客之列,抬眼便看见林晚婧拾阶而下,笑着问他: “你介意陪我出去走走吗?” 荣幸之至。 想到这里,他的嘴角不禁扬起笑意,抬眼看向她当年站过的地方,对上的,却是李凌瑞略显诧异的神情。短暂的尴尬之后,沈珺懿轻笑一声,满满的嫌弃不加修饰。 李凌瑞自是看见了他刚才那般痴痴的神态,猜到他心中所想,却也不点破,寒暄道: “沈少,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无恙是无恙,但终究不如你,是你的,还是你的。” 沈珺懿这话是极酸极苦的,李凌瑞愣了愣,方知他说的是这宅子——想来也是,当年他与林晚婧的姻缘若是成了,他迟早是这宅子的男主人,如今,虽说他与林晚婧失之交臂,但这宅子终究还是归了他名下。 被沈珺懿一说,倒真像是命中注定。 “李大少爷好大手笔,12万,沈某佩服,甘拜下风!” 真是酸的可以。 李凌瑞无奈一笑,摇摇头,道: “沈少该不是特地来挖苦我的吧?若有事,直说无妨。”语毕,他却又想起这似乎不合待客之道,于是又道: “要么咱们换个茶楼坐坐?这宅子许久没人打理过,怕是连茶水都没有,怠慢了沈少。” 倒真把自己当男主人了!沈珺懿轻笑出声,摆摆手: “无妨,不必麻烦了,这儿挺好。” 这么说着,他径自在大沙发上坐下,目送李凌瑞步下楼梯到了他跟前,而后正色道: “恭喜的话,我就不多说了。我今日来,是想同你谈笔生意。” 李凌瑞闻言,心头一紧,却还是不动声色调笑道: “最近这是怎么了?你们一个个都来找我谈生意,看来我恒光远东这是要客通四海,财达三江啊!” 没缘由的,他忽然间想起前几日林晚婧来找他的情形,莫不是她以为他不卖粮草给她,所以去找沈珺懿想办法? 若当真如此,这笔买卖林晚婧可真是亏大了,挥霍了所有家业,还要被沈珺懿这小子从中抽一笔! “我想与你谈谈宏麟制造厂和锦佩年的事。” 听说他的目标是织造厂,李凌瑞长松了一口气,便也不插话,面带笑意的听着他说。 “实不相瞒,我们沈家确实觊觎宏麟制造厂已久,当初林家蒙难之际,家姐一力维系,力挽狂澜,却也来不及妥善安置家业。如今制造厂既是变卖,恒光远东集团也从不涉足织造业,与其空放着荒废了大好的前景,倒不如及早转手给我,物尽其用,若是有朝一日发展壮大,能在内子名下,也算还有一半属于林家,不负岳父在天之灵。” 遣词用句光冕堂皇,不过是想来分家产罢了。 当初不敢说,只是因为不知道人家究竟欠了多少外债,如若真是家财散尽都还不清,倒不如一分不取,撇清关系为好。不曾想,还完外债竟还有所剩余,无奈林晚婧作为一家之主,太厉害,也太霸道,无人敢提。如今,林家剩余的产业才刚刚脱离林晚婧的掌控,这便一口一个自家人的姿态,试图讨要回去。 李凌瑞心知肚明,笑着听他说要,而后道: “沈少即是对织造厂和锦佩年这般有兴趣,那日拍卖为何手下留情,让我捡了这个便宜?” 却说那日拍卖,沈珺懿的目的非常明确,旁的东西他都没兴趣,唯独织造厂和锦佩年。起拍价并不高,加之眼下时局动荡,人人自保,没谁会在这时候想着拓展生产线,所以对于这次拍卖,他志在必得。谁知一向对会内拍卖没兴趣的李凌瑞会突然杀出来,疯了似的不论什么盘,最高价全收,生生夺了他的头筹。 高过起拍价1.5倍有余的落槌价,李凌瑞却说是捡了个便宜,沈珺懿真像不明他是家大业大随便丢一把小钱无足挂齿,还是他当真知道制造厂前景广阔,利润可观,这便也不好明说,胡乱扯了个缘由: “我这不是看起拍价不高,估了个心理价位,也就没多备些款子,谁料李大少爷你这般阔绰,挥金如土……” 其实李凌瑞早就打听清楚了,林晚婧该是着急筹钱,才开了个低的离谱的起拍价,而沈珺懿更是看准了市场低迷,有竞争力的竞拍者大多举棋不定,于是先行打好招呼,几位公子哥私下已将标的瓜分了一遍。他准备的资金,自然远远低于这两处产业该有的市场估值。 这般趁火打劫,落井下石的行径,十足的投机商做派,但是从朋友的角度看,对林晚婧可谓是不仁不义,也是十足的卑劣。 “你开个价吧,这两处产业,我是诚心要的。” 他越是这样说,李凌瑞却越不想随了他的意,佯装思考,末了,夸张地叹了口气: “巧了,这两处产业,我也真心想要。” 沈珺懿闻言一时恍惚,眼前人说这话时的神情和语气,像极了藏在他记忆中的那个人,他忽然隐约明白了李凌瑞此举的初衷,却又如鲠在喉的说不出来,尴尬笑道: “不是……李大少爷,你们家从不涉足轻工纺织行业,执意留着这两处产业究竟是为什么?” “那可不一定。现在没有涉足,保不准将来不会。我既是有能力天价收了这两处产业,还差那点多招些人的钱吗?沈少,你说呢?” 李凌瑞此话不虚,宏麟织造和锦佩年本来就没有停产,李凌瑞如若真有心发展,织造厂老员工们的技艺,再加上恒光远东雄厚的资金加持,真要叫起劲来,输赢还真说不准。 见沈珺懿吃瘪,李凌瑞的得意溢于言表,但虽说他确有能力维系接手的这两处产业,但轻工业市场利润的急剧萎缩也是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今日他若是执意留下这两处产业,那便意味着日后与沈家的拉锯战将在所难免,而以他对沈珺懿为人的了解,这场较量的结局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眼下他是真的没有多余的心力来应付这局对弈。 “沈少当真真心想要?” “当真!”沈珺懿一看事情有转机,立刻严肃点头表达诚意,可是看着李凌瑞缓缓竖起的三根手指头,却又不解,疑惑道: “凌瑞兄这是何意?” 有利可图,沈珺懿这称呼都变了! “当日起拍价的三倍。如何?” Chapter 19 务必三思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沈珺懿刚刚扬起的笑容缓缓僵在脸上,嘴角抽搐了半晌,嬉皮笑脸道: “凌瑞兄,不是吧,你这才刚入手,还没捂热呢,就狮子大开口啊?” 可是见李凌瑞不答话,只是淡淡笑着,不动声色,他便也不好再皮,踌躇良久,一咬牙: “也罢!三倍就三倍吧!但还请凌瑞兄宽限我几日,待我将日本商会这季的红利提了现,再与你做交接手续。” 一抹狡色自李凌瑞眼底一闪而过,却见他缓缓收起了看戏的神色,眉宇间多了一丝玩味: “你跟日本商会有交情?” 沈珺懿不知李凌瑞此问究竟是何缘由,但林晚婧跟日本人之间的爱恨情仇早已传的街头巷尾人尽皆知,他生怕答的不好,又给这庄买卖徒添事端,寻思片刻,小心翼翼答道: “我自己吧,跟日本人是没什么往来的,但是你也知道,内子在日本游学过几年,确是熟识些人脉,所以偶尔一起组个局,投资点儿小生意。” “都是些什么生意?” “能是些什么生意?不过从日本转欧美,倒手买卖,赚点儿差价玩玩罢了。” 谁知听了这话,李凌瑞眸子里忽而一亮: “我看得出,沈少是真心想要宏麟织造厂和锦佩年的,我这儿有个忙,沈少若是肯帮,价格咱们还能再谈。” “帮!必须帮!”沈珺懿一听价格有的谈,立刻拍胸脯打包票,话未说完,便见李凌瑞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且听我说完,这个忙不是帮我,是晚婧。事关重大,沈少务必三思。” “若是你的忙,我大约得考虑考虑,但若是帮晚婧,凌瑞兄直言无妨!但凡是我力所能及,绝不推脱!” 不曾想沈珺懿会答应得如此爽快,李凌瑞不禁哑然——眼下,林晚婧的名字就像是快烫手山芋,谁人敢轻易招惹? “沈少可是想明白了?现今局势,晚婧同日本人势如水火,你当真愿意帮这个忙?” 原来这件事竟与日本人有关! “凌瑞兄不必多言,我既是答应帮忙,那便自有办法同日本人周旋。凌瑞兄只要计划周祥便是,不必多虑我的安危。” “沈少大义,我李凌瑞在此先代晚婧谢过!但……我还是想知道,沈少你应承的这般爽快,义无反顾,究竟为何?” 突入其来的一问,沈珺懿却沉默了。 方才的交易谈判中,他仿佛看见林晚婧的影子正缓缓同李凌瑞重叠——他们第一次对坐,也如今日这般,按年纪他能唤她声丫头,可偏偏就是这丫头,四两拨千斤的让他吃下驰骋商场的第一个败仗,而他却着了魔似的心服口服。 这边想着,他眉宇间缓缓浮起一抹柔情,而后嗤笑一声,抬眼看向李凌瑞: “这个问题你却问我?你又是为何不假思索全盘收了她的产业?”不及对坐之人回答,他便又道: “方才你同我讨价还价的样子,像极了她。当年她初归鹭洲,坊间皆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慕之,求之,求而不得,但幸能惜之,怜之。” 虽说千回百转,但终究殊途同归。 “那便有劳沈少谨记今日之言,沈少仗义相助,我愿以到手价转让宏麟织造厂和锦佩年!” 一拍即合。两人这便又谈了些旁的细节,一并往屋外去,刚到院门外便看见刘瑾的车停在了一旁,沈珺懿是明眼之人,很是识时务的借口另有邀约,告辞先走,李凌瑞目送他驾车离去,而后将铸铁大门锁好,回过身来,正对上刘瑾难掩失落的神色,暗自叹了口气,道: “晚婧没有和我在一起。我是见到她了,但只是见了一面,眼下我也不知她在哪里。” “她…还好吗?” “嗯。看起来都还好。” 这个话题便终在这里,两人静默的相对而立,气氛有些尴尬。 打量着眼前的男人,李凌瑞不由得唏嘘:在林晚婧的事情发生这么久之后,他终于是来找他了,可他如今这样子,哪里还有半点记忆中桀骜不驯,意气风发的风范?失魂落魄的,像是个忘了带家庭作业的孩子,垂着首,立在先生跟前领罚。 确实,“照顾好林晚婧”这个作业,他完成的真的很糟糕! 许是觉得两人无话可谈,却听得刘瑾鹜自叹了口气,作势便要离去。 “少帅。”李凌瑞开口唤住他:“明日午后,我会送一批粮草到军港,够你的舰队周转这一季,剩余的钱,我会如数存进晚靖在太平洋银行的账户里,你该是知道密钥的,如有需要,便自己去取了用吧。少帅不必说拒绝的话,晚靖的个性你比我清楚,她决心已定,你纵是拒绝也无用,只是她已然为你拼进全力,还望你斟酌用度,别负了她一番美意。” 刘瑾闻言,久久说不出话来,他只觉得胸腔里像被人击了一拳,鼻翼微酸,转过脸去避开李凌瑞的目光,便又听他问: “我知道先前放在我信箱里的那些线索,都出自你之手,你即是有那样确切的消息,为何不亲自去找她?” 他的问题,换来了刘瑾更深的静默,许久,才听他长长叹出一口气,道: “你知道吗,这些她生死不明的日子里,我总是能看见她最后靠在我怀里的样子,痛的全身颤抖,几度昏厥,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她紧紧抓着我的手,到后来痛的没力气了,便连握着我的手都做不到。而我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的生命从我指间一点点流逝,束手无策。你知道那种恐惧吗?我不知道如何救她,如何保护她,好像从始至终,我给她越多的庇护,她便越危险!”这样说着,他不禁哽咽,声音也随之颤抖,身侧的双拳缓缓握紧了,骨节咯吱作响,似要将掌心里的空气攥出水来: “当初我真不该执意同你抢她,你也好,沈家那位大少爷也好,都该能给她更幸福安定的生活,不必因为我,承受这些无为的痛苦。” 竟然一摸一样! 刘瑾的这番话,同前些日子林晚婧来找他时所说的一摸一样! 那时她也说,她不该同他遇见,他身边那么多女人,他选择谁都好,都比选了她更自在!他们的相遇就是一场错误。 可是他们怎么忘了,烟花之所以灿烂,也是忍受了烈火焚身,碧碎珠沉,才能在他人无法企及的高度,绽放最绚丽的华彩,刻骨铭心。 “这些是那日晚靖故意留在我那儿,让我放松警惕的物件。”李凌瑞走上前,将西装内袋里放着的丝帕和便签纸呈到刘瑾跟前,看着他拿过手里,又道: “少帅,若眼下得空,可愿同我找茶楼小酌两杯?有的事情,咱们得好好谈谈。” Chapter 20 白瞎了大好江山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鹭洲军政 府的决策真是越来越令人看不明白了。 自津九堂公医院事件之后,日本军方的权力被削弱,决策权落入日本商会手中,于是日本商会越发蛮横,肆意哄抬物价,欺行霸市。浪人们仗着商会的势力,成日四处游荡,寻衅滋事,稍有不合便拳脚相加,刀剑相向。 在频发的冲突和欺凌面前,鹭洲政 府却表现出了极大的宽容和忍耐,不仅对日本商会的暴行视而不见,还要求民众保持“礼仪之邦该有的礼数和尊重”,甚至不准拒绝,不准反抗,更不准事后报复。 一开始,人们还寄希望于警 察,可是很快便发现,他们的报案不是石沉大海,便是被颠倒了是非黑白,没有人理会他们的冤情,闹得大了,反倒要被处罚。 后来,人们开始自发的游 行 示 威,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表达不满,游 行途中难免有语言和肢体的冲突,很快,这种冲突便升级成了小规模的暴 动,当局不得不派出军 队镇压,可是这种镇压依然是对民众单方面的,同日本商会的爪牙一起,将枪 口对准了手无寸铁的市民。 就像是津九堂公医院年代悠久的木制建筑,鹭洲的正义和光明仿佛也随着那场大火一起,燃成了灰烬,徒留下漫漫长夜的无尽黑暗,星月无光,而黎明,在掌权者默契的沉默中,遥遥无期,仿佛永远不会来临。 便是在这寒夜里,终于有人发出了不一样的声音,他们训练有素,装备精良,情报准确,从不曾误伤,更没有失手过。与其说他们是上天派来拯救鹭洲于水火的使者,人们更愿意相信那是从地狱里归来索命的亡灵,要将坏事做尽的恶人们拖下炼狱火海,永世不得超生! 也有人说,这些暗杀者是刘瑾的部下,因为他们的行动实在太专业,情报也精准的令人害怕,而这一次,一向不能容忍外国人在中国的土地上撒野的云帅实在太沉默。 可是没有确凿的证据,终究就只是猜测罢了。 频繁发生的暗杀事件,幕后主使是刘瑾,这件事情日本人和鹭洲 政 府是深信不疑的,但津九堂公医院的事已经将刘瑾逼到了反抗的边缘,且不说凌驾于城池之上的三门巨炮有多大威力,便是他舰上的任意一门重炮,都能轻而易举的将大半个鹭洲夷为平地。 按照原计划,津九堂公医院事件本该一举致刘瑾同林晚婧于死地,不曾想在大火中下落不明的林晚婧反倒成了刘瑾的一张悲情牌,不仅为他一举洗去嫌疑,还赚足了舆论同情的眼泪。 后来,他们本有机会以林晚婧为质,要挟刘瑾交出舰队的控制权,谁知一不留神,这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千金大小姐竟敢只身犯险,逃之夭夭,犹如融入了大海的一滴水珠,再无从搜寻。 凭刘瑾的实力,要调查处林晚婧被日本商会软禁的事,易如反掌;如今林晚婧逃脱之事,他想必也心知肚明。而他忍气吞声至今未反,唯一的解释,便是他还念及与刘铭的同胞之情,或许,还有些许对鹭洲百姓的怜悯之心。 这一点,他们倒是猜对了——刘瑾终究是心软了,要他将枪口指向家乡故土,他做不到。 军港的晨会从每月一次改成了每天一次,倒是不必全员到齐,不过是在港的舰长们聚在刘瑾的办公室里,喝喝茶,聊聊时事,少了往昔的肃穆严谨,多了些围炉小聚的惬意闲适。 不然怎么说刘瑾深谙领兵用人之道——越是大战在即,便越不能绷得太紧,再结实的弦都会疲惫,会崩断,更何况是人心? “看报了吗?前几天送进去的那几个强 暴少女的,这才关了,几天又给放出来了!” “看了!狗屁 治 安 队,没一个有骨气的!少帅!这伙人如有再犯,能杀么?” 刘瑾正在看当日的公文,听见有人问话,却也没放下手里的事,俊眉一挑: “杀?太便宜他们了。阉了,生死全凭造化吧。” “行嘞!咱老大痛快!” “那是!咱老大做事儿,必须的!之前朱岗分会那一次,那叫一个解恨!” 一周前,朱岗镇王氏商行因为看不惯日本商会欺行霸市,发生了些冲突,宪 兵队到场之后,本以为事情解决了,谁知当晚王氏一家十三口惨遭灭门,上至80岁老妪,下至3岁孩童,没留一个活口,还放出狠话,再有与日本商会作对者,下场如此。 不过,天道轮回,日本商会的朱岗分会不日便被不明人士屠了个尸横遍野,还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金库更是被洗劫一空,第二日,朱岗镇家家户户都分得了金额不等的钱款,成捆的现金银元,稳稳妥妥的放在米缸里,仿佛天官赐福,人人称奇。 “那件事做的干净利落,值得嘉奖。魏驰,你小子有魄力!” “谢少帅夸奖!” “今天的晨报上还说,日本商会要用津九堂公医院那块地,换西北郊外十亩山地,据说市政批了。” 刘瑾闻言,放下了手中的文件,起身沉默着往地图前去——一处是渔港腹地交通扼要的路口,另一处是郊区无人问津的荒地,这笔买卖,他不由得揣测日本商会究竟图的什么。 “可知道他们要那十亩山地做什么?” “不曾说,但是有消息称是作仓库之用。” 仓库?西北郊外?日本商会在鹭洲的货物大多通过海港进出,何苦山长水远的送到内陆仓库储存? “这件事让情报科持续关注,有异动立刻上报。” 这边说着,陆沧瀚风尘仆仆的推门而入。 “呦,沧瀚兄,以为你今日不来,兄弟们了没给你留吃食啊!” 陆沧瀚却不应他,快步到茶几边,将刚倒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那群杂碎,天天在邻海转悠,跟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烦死了!少帅,我拜托你能不能去跟你弟弟说说,请个战令,兄弟们真是忍到奶奶家了!” 散漫的幽灵军舰自津九堂公医院事件之后,不断在鹭洲近海集结,骚扰过往船只,从事件至今,已经有半数洋行商会变更了停靠口岸,转向临省卸货,鹭洲为此损失的港口税费极其可观,而日本商会正是企图通过这种途径,控制鹭洲的主要经济命脉,同时牵制刘瑾的舰队。 “云柔你当真不管吗?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军饷都发不出来了!” “发不出军饷是他们陆军部的事,跟咱们有什么关系!”一旁的将领嗤笑一声,“要我说,千错万错,刘邦就不该选了阿斗做 皇 帝,白瞎了大好江山!” “嘘!老罗,过分了!”陆沧瀚出声喝止他,再看刘瑾神色凝重的不言语,只是垂眼转动着无名指上的戒指,这便又宽慰他: “老罗心直口快的性子……” “我知道。”刘瑾打断他,“但说无妨,况且,这本就是事实……” Chapter 21 她生命该有的样子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坊间谁不戳着刘铭的脊梁骨骂? - 骂他耳根子软听不得枕边风; - 骂他丧权辱国甘作日本人走狗; - 骂他毫无魄力断送了鹭洲一片大好的盛世前景。 那些骂刘铭的话,听在刘瑾耳朵里,就像是在骂他一样——当初是他自己将帅印拱手相让,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为现在的结果承担责任,那么他责无旁贷。 如果说,在他答应与鹭洲政 府一起负担福南港失火事件的补偿款那一刻,他确实后悔了曾经的决定,那么当他得知原本囤积用于赈灾和战争的储备物资早已被人倒卖一空时,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个腐败懦弱的败家政权是无可救药了。 这片森林已经被虫害彻底腐蚀了,如果只是喷药,或者砍伐掉某几棵树,都无济于事,唯有一场大火,将整片森林烧的干干净净,才可能有机会重新开始。 其实他与李凌瑞都商量好了,时机一到,就安排林晚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等送她平安离开,他便做那场焚天灭地的烈焰,哪怕玉石俱焚,也要将他亲手扶植起来的无用傀儡一并摧毁。 却说林晚婧是极聪明的,她为自己选了一个十分安全的庇护之所——贝黎诗琴行,正是当年她盘下来送给大使女儿的那一家。 与贪得无厌的日本商会相比,同洋人打交道性质单纯的多——洋人只认真金白银,刚好,有李凌瑞保驾护航,林晚婧最不差的就是钱。再加上两人本就是多年好友,林晚婧在回国的游轮上又曾从暴徒的刀口下救过她的命,所以Ti a欣然接受了这位房客。毕竟平日里能有个人帮帮忙,说说话,无论如何也比自己一人来的有滋味的多。 与她重逢,是在与李凌瑞促膝长谈之后的第三天。 若不是那日长谈,他大概永远都想不到,她迟迟不来找他,并非害怕和不信任,而是自责,纵然这份责任本就不归咎于她。 他推掉了所有的工作安排,疯了一样的找遍了她可能去的每个地方,三天三夜,不眠不休,他要亲自找到她,告诉她,与她相遇,相知,相守,是命运安排给他的最美好的恩赐。 可是,仍旧一无所获。 当他抵不过疲惫困倦的回到办公室里,刚在沙发上小憩一会儿,便听得窗外雨声骤起。 军港的雨夜总是格外安静,熄灯的哨声响过之后,偌大的海湾里便只剩雨声同海浪声交相辉映。 依稀记得,林晚婧是最爱这份宁静的,她总是说这样的夜晚最让人有安全感,仿佛能将所有的秘密都释然,也不必担心谁会听了去。而此刻,关于她的任何一丝回忆他都不忍心打扰,于是便也不去关窗,任由晚风夹着细雨斜斜的飘进窗口,映着昏黄的灯光,纷纷扬扬,仿佛北国冬夜的雪。 兴许是太累了,恍惚中,他竟觉得她正依在他胸口,裹着那件银狐裘,这般真实的,仿佛能感受到她的心跳。 他听见她的呼吸,甚至能感觉到她纤细的手指轻轻拨弄他军装上的流苏,猝不及防间听见她似是喃喃自语的声音: “你若是烦了,厌了,想偷懒了,还能躲到海上去。可是我呢?” 周围的景致不知在什么时候,竟变了一番模样,依稀仿佛倒回了当初陪林晚婧练琴的那个下午,可来不及细看,桌案上的玫瑰却迅速枯萎,灯光暗淡,徒留下一片黑暗,便是在这黑暗里,墙面上突然闪过一星火光,顺着画框,鹜自烧出了青蓝色的火焰,那火焰一寸寸燃烧着画作,借着火光,终于看清了画面正中那个穿着白色礼服的背影,黑色长发,站在鲜红的地摊上,似乎正在向谁行礼。 “我应该永远记得那一天,并非怜悯或者恩赐,也无关种族和信仰,只因每个人生而平等的尊严。” 惊醒,恍然一梦。 办公桌上的台灯还亮着,在熹微的晨光里,微黄的光这样温暖的,仿佛一轮安静的小太阳。 是梦啊…… 可惜却是场梦, 还好是一场梦。 靠着沙发的椅背,刘瑾又闭了会儿眼,待酸麻的四肢慢慢恢复了知觉,他起身关了台灯,拿起衣服和车钥匙便往外去。 他不仅一次到琴行找过她,可是那个金发碧眼的姑娘都说不知道林晚婧在哪里。 此刻,他笃定她就在那里,只是因为各种原因,避而不见。所以这次他只是将车停在街角,默默坐在车里看着,等着她出现。 当清晨的阳光拨开雨云层,洒落在这座如梦初醒的海边小城上,他终于等到那个魂牵梦萦的身影走出了琴行的大门,然后便看见Ti a在她身后追出来,不由分说的给她披上了鹅黄的披肩。 她的目光,在触到他车的瞬间有了片刻的惆怅,而后便被一个灿烂又温柔的笑容取代。 这一笑,恍若隔世。 双眸被泪水温润,可他却握紧了拳头,将泪水牢牢锁在眼眶里,而他的嘴角,不自觉的被她感染,浮起深深的笑意。 他本该不顾一切的去到她身边,将她紧紧拥入怀里,深深吻她,告诉她那些没日没夜的思念和担心,可他却又将这种冲动克制住了——她站的地方,有阳光自头顶洒落,她就被包裹在那温暖的阳光里,笑的这样恬静美好,这世间一切的纷扰都无她无关。 或许,这才是她的生命本该有的样子。 恰好有花童自车边经过,刘瑾喊住他,给了他一些钱,让他每日送一束鲜花到琴行里,给那位会弹竖琴的中国小姐。 …… 今日早晨,他看着花童将一大束包装精美的红玫瑰送进了琴行,但是很快,那个小男孩又单独拿了一支出来,飞快地跑到他车边: “先生,那位姐姐说,这支花给您。她请我转告您,她在这里一切安好,请您不要挂念。”男孩顿了顿,似乎在努力回想着什么,忽然一拍脑门,又道: “她还说,她会在这里等您来接她回家。” 看着花樽里的红玫瑰,刘瑾不由得怅然失神,陆沧瀚自是看穿了他心中所想,嗔他道: “行了你,我是来开早会的,不是来看你犯花痴的。” 随便的一句玩笑,却引来诸多附和: “是啊,您若是找着夫人了,便早些接回来吧,咱们这么多弟兄,还护不住夫人吗?” “就是!谁要想动咱们夫人,先从兄弟们尸体上跨过去!” 既然大家都热情高涨,陆沧瀚便索性加了把火: “眼下御鲲台是不能再让晚婧一个人回去了。若把她接来,能了结你这魂不守舍的心病,我双手赞成!” 这边说的热闹,走廊上却又脚步匆匆靠近,不多会儿,李承泰便立在了门外,喊了声少帅,径自到了刘瑾身边,将手中的纸页递上,压低声音道: “军机处刚确认的消息。” 刘瑾的目光在信报寥寥几字上扫过,神色陡然一凛,却见他将手掌中的信纸狠狠攥成一团,起身便往外去: “沧瀚,今天的早会由你主持!” Chapter 22 何其无辜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如果不是今日要来找刘铭理论,刘瑾都不敢想象市政厅有朝一日会变成眼前这般散漫景象。文书说,大帅已告病在家许久,平日的政务都是夫人打点好了,再挑选重要的拿回府中批示。市政厅里长期无人辖制,久而久之便也没了约束和规矩。 本该是一洲行政中心之所在,如今却是这般模样,刘瑾看着不由得心塞,但他也知道这并非他职责所在,便也只好装作看不见,匆匆往大帅府去。 自刘道霖去世之后,刘瑾已不大回崇光道的刘家大宅了,虽说多了许多新面孔,但宅子的老仆役们都还在,见到他回来,也都恭恭敬敬的,只是那些投向他的目光里,除了久别重逢的欣喜之外,总夹杂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却不知为何欲言又止。 这种感觉,在他见到老总管之后,便越发确定了。 见到他回来,双鬓斑白的老人快步从楼梯上下来,迎到他跟前,打量着他,倏尔红了眼眶,嗫嚅良久,才哽咽着喊了声:大少爷。 他还是这样唤他,如儿时那般,仿佛在他的世界里,刘府的三位少爷从不曾长大,都还只是他的少爷们,无忧无虑的,不必扛起家国天下的沉重包袱,为那么多琐碎烦忧。 唏嘘间,老管家抬袖掩了掩泪光,又道: “您是来找二少爷的吧?他在呢,在楼上,您上去看看他吧,咱们家二少爷,太辛苦了……” 刘瑾闻言不由得诧异——如今刘铭都将办公室挪回了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即便确是政务繁多,又能辛苦到哪里去呢? 书房的的大门许是敞开着,刘瑾刚踏上二楼的台阶,便听见争吵声传来,间中伴随着剧烈的咳嗽声,那样急促的,似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这令人揪心的咳嗽声,将他记忆里刘道霖行将就木时的场景逐一唤醒,心中越发不安,又紧了几步,往走廊尽头的书房去。 可是等他近到能听清楚书房中二人争执的内容时,心中的担忧便又多了几分恼怒。 他听见刘铭刚将咳嗽平息下来,喘息着,同叶秋洛据理力争: “津九堂公医院的案子已经结案了,说了是意外,该支付的赔偿金我们也如数付清,现在又为何还要拿这件事出来说?” “我怎么知道!人家说这件事疑点重重,要重启调查,让始作俑者伏法,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火灾现场珞珞你是看过的,当时就已经烧得面目全非,现在又一个月过去了,你还指望能在那里找到什么证据?重启调查说的简单,为这件事情要浪费多少人力物力,你算过吗?” “我也没说真的要查呀!把他们要的人交出去就是,何须费那么多麻烦事!” “人都死了,尸骨无存,你让我如何交人……” “那不正好?让她一个死人背下所有罪名,谁都没损失,何乐而不为?况且,她若真死了,也就罢了,但我知道她根本没死!” 叶秋洛语毕,屋内便是长长的静默,许久,才听见刘铭长叹一声: “珞珞,我是真不明白,晚婧是大哥的妻子,与我们是一家人。如今她一无所有,你为何还执着苦苦相逼,不能给她留一份清静。” “谁逼她了!这件事本来就蹊跷,狂风暴雨的,她那么多医院不去,山长水远的非要去那一家!” “晚婧是在渔港抗风时突发小产,情况危急才就近送医,这件事,巽龙舰的官兵都可以作证。” “众所周知,鹭洲舰队根本就是御鲲台的家兵,刘瑾说什么,他们就说什么,这样的证词根本不可信!况且,津九堂公医院大火几乎无人生还,却唯独她林晚婧死里逃生,我看根本就不是什么侥幸,就是早有预谋!” “一派胡言!” 突如其来的喝止打断了二人的争吵,循声看去,便见刘瑾愤然步入房中,怒目向叶秋洛: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但晚婧无论生死,都轮不到你来给她扣这些莫须有的罪名!” “呦,心疼了?”叶秋洛对他的愤怒视若无睹,冷眼道:“我给过你机会的,当初那份讣告你若是签了,今日便也没有机会让人钻了空子,生出这些事端。”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如意算盘?我当初若是签了,便是承认晚婧确实死了,之后即便真有人找到她,也不过是个市井百姓,不受任何庇护,你便可以肆无忌惮的加害于她!” 计谋被刘瑾一语道破,叶秋洛却没有丝毫不安,更不用说半点愧疚,反而笑出声来: “云帅明察秋毫,你说什么,那便是什么吧。但是即便你不签,我也有的是办法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刘铭闻言,心知叶秋洛已不屑掩饰勃勃野心,忙出言制止她:“够了,胡言乱语也要知道适可而止!” 叶秋洛虽说蛮横,却也是知道好歹的,她明白若是真将刘瑾惹毛了,再触了刘铭的底线,两兄弟联合起来,她眼下倒真没有应对的法子。于是便噤了声,坐到沙发上冷眼旁观。 这边僵持着,却有个小厮恰好匆匆进门来,看衣服是叶府的家兵。便是看到刘氏两兄弟在房里站着,也没有任何顾忌,径自到叶秋洛身边,附身向她耳边:“小姐,线人来报,曦小姐正跟一个不明身份的女人在城外十里茶亭碰面,身形像极了那个人。” 刘瑾自是听不清小司说了什么,却见叶秋洛喜形于色,拿起手包便要离开。可是站起身来,却又想到了什么,傲慢步到刘铭桌前,刻意将最上面的文件拿起来,重重摔在桌上: “东西我就给你放这儿了,签,还是不签,你自己看着办。” 她该是故意要给刘铭难堪,尴尬之色写满了刘铭憔悴的脸庞,可不及他开口,她却又道: “对了,容我提醒你,你可不比旁人,有个家大业大的夫人,能变卖身家,一次次救你。你夫人也不必旁人,有那么一群富可敌国的蓝颜知己,愿意不惜一切,千金博美人一笑。” 撂下这句话,叶秋洛转身离去,刘铭知道刘瑾气不过,再看他神色阴鸷,生怕他对叶秋洛不利,刚想开口为她开脱,可是话没出口,便先咳起来。刘瑾虽说气恼,但也心疼弟弟,这便转身去茶几上取了水来。 他却是现在才仔细看了刘铭的样子——身形消瘦,面容枯槁,两只眼窝青黑的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泛着一种病态的青黄,哪里像个二十几岁风华正茂的男子! “你这是怎么了?年纪轻轻的,怎么把身子折腾成这个样子。” 听见刘瑾问,他的眼神忽而躲闪,嗫嚅道: “就…病了呗…” “看医生了吗?” “看了,没用。” 分明是来自大哥的关切,刘铭却没有丝毫的亲切感,反倒像在被质问,局促不安的,非要抓住个什么把玩,才能稍微镇定些。 好巧不巧的,他伸手拿起了桌上的文件。 刘瑾不由得神色一凛: “你该不会真要签这份文件吧?” “其实……仔细想想,洛洛说的并不无道理。” “你是病糊涂了吗?你该是知道若是签了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所以我不会现在就签。大哥你是能找到她的吧,若是找到了,便送她离开,我会想办法拖着,拖到她平安离开。到时她既已逃脱,便是日本人也鞭长莫及,又能奈她何?” “我若是找到她,自然会送她离开。可无论他是生是死,生在何方,都不该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 “但总要有人来为这件事负责……” “即便要有,也不该是她!” “那还能有谁?!” 这句话,刘铭几乎是吼出来的。 在刘瑾的记忆里,从小到大,他就没见过他这个弟弟大声说话,这四个字似是要将他濒临崩溃的情绪通通发泄出来——内政没有话语权,外交又被日本商会绑架,甚至见个旧识老友,都要得到叶秋洛的首肯,他就像只被囚禁在牢笼里的金丝雀,掐着他喉咙的那只无形的大手越攥越紧,已经快要将他的脖子拧断,至死方休。 “谁该为这件事负责,你是真的不知道吗?” 刘瑾反问他,这件事他早已查清楚了,本就是日本商会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津九堂医院里就诊的日方要员和医生早已转移,废墟里掩埋的尸骸并不多,不是被烈火烧尽了,而是火灾发生的时候,医院里本就没多少人。配合演出这场戏,劫持南屏山炮台的人全是叶府的家兵,李承泰被当做“自己人”带到的地方,正是叶府后院,而要说最熟悉刘瑾行事做派的,叶秋洛算是一个。 这一切,刘瑾不相信刘铭一无所知,他只是不愿意面对这个事实,所以选择了自欺欺人罢了。 “大哥,我知道你同日本人势如水火,我更知道,你心疼晚婧,不舍得她受一点委屈。可是你难道真忍心看看鹭洲战火肆虐,生灵涂炭吗?” “但晚婧何其无辜……” “如若开战,鹭洲几十万百姓又何其无辜?” “你该不会还天真的以为,满足了他们这些无理要求,就能天下太平了吧?!”刘铭闻言沉默不语,这便是默认了。 “你若真要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可以,我竭尽所能帮你。但如若你只是要找个替死鬼,让真正的幕后主使逍遥法外,我决不袖手旁观。” “大哥,现在不是查不查清楚的问题,日本人……” “日本人的狼子野心昭然若揭,你真该自己去看看,这崇光路下面如今是怎样的光景!” 作为曾今的鹭洲权贵住宅区,如今大部分地产都被日本商会收买侵占,满街都是白底太阳旗,触目惊心。 “这纸通告你若是不签,那便还有点骨气。你若是签了,别怪我不念兄弟之情!” 说完这话,刘瑾愤然离去,李承泰完成了任务前来寻他,刚步上楼梯,抬眼便看见刘瑾黑着脸下楼来,于是也不敢多问,紧随着他往宅子外面去。直到出了宅子,他方才停住了脚步,拳头狠狠垂在路旁的青石灯台上,一连数下,直至关节擦出了血才收住。李承泰知他这是恼怒无从发泄,小心递上帕子,道: “夫人那边都安排好了,您放心。假消息放出去了,夫人身边安排了兄弟日夜接应,一旦有人对她不利,立刻接她回军港。” 果真,听见林晚婧的消息,刘瑾的眉宇间染上一抹温柔,少顷,便听他道: “承泰,你立刻带我的印鉴和书信,去赣州面见徐传暝。告诉他,他若有意挥师南下,我愿与他理应外合。我宁做申包公与子同仇,也不做日本人的傀儡,残杀同胞!” Chapter 23 别离序曲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林晚婧死里逃生。 这个消息就像是落在生宣上一个墨点,在越来越浓的新年氛围里,蔓延发酵。 有人说见到她在城外土地庙,衣衫褴褛,同乞丐为伍; 有人说她在渔港的集市卖鱼,不知道是不是受了刺激,疯疯癫癫的,话都说不清楚; 也有人说她半张脸被大火烧伤了,整日戴着面纱,混迹在南下逃荒的难民里…… 无论是什么人在哪里见过她,唯一的共同点,便是林晚婧在逃离火场的时候落下了终生残疾,早已不是曾经风华绝代的大小姐,或者少帅夫人的模样。 而这些传言,在口口相传的一次次渲染里,变得越来越具象且生动,又在刘瑾不遗余力的配合表演下,越发扑朔迷离,真假难辨。 虽然林晚婧的通缉令还没有签署公告,但她早已在日本各方势力的黑名单之列:这个女人太厉害,既然不能为己方所用,那便只能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叶秋珞立功心切,也顾不得判断真假,被流言牵着四处奔袭,生怕被旁人抢了头功,自然也无心顾及别的许多,正中了刘瑾的计。 不靠谱的流言闹的满城风雨,城防和叶家的家兵成日里鸡飞狗跳,这个年关,鹭洲城里里外外似乎格外热闹。 年关将至,各家的年终宴席也是时候提上议程,只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曾今在鹭洲商会最有影响力的林家已做鸟兽散; 李家忙着向境外转移资产,试图规避越烧越近的战火,自然也没有心思张罗; 刘家大权易主,掌权的却是个软弱怕事的傀儡,叶家挟天子以令诸侯,但又忌惮刘瑾的势力,怀揣野心却不敢张扬; 唯有沈家借着日本商会的势头,笼络各方势力,毫无争议的一家独大。 于是沈家的年终尾牙宴毋庸置疑的隆重非凡,声势浩大。 也许是为了兼顾各方的体面,这场原本定于圣诞的宴会,推三阻四的终于定在了十二月的最后一天。 一场辞旧迎新的盛会,自然要办的大气体面——沈宅里里外外的每一重大门外都摆上了门松,祈福的芦索出自京都有名的匠人,每一条都价格不菲。晚宴当日的名单上,不仅有鹭洲政商各界要员,各国使馆洋行理事,周边有名望的乡绅名媛,甚至还吸引了时下当红的演员明星,俨然办成了跨年的社交盛会。 为了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陆家特地清整了一套别院,供这些客人们休息留宿,还请了东瀛街上最出名的三家妓坊坐镇,可谓是体贴入微,无微不至。 因为晚宴之后还有慈善拍卖和社交舞会的环节,当日的晚宴开席时间自然订的比较早,刚过了下午茶的时间,宾客们便纷至沓来,陆家宽敞的院子很快便被各路私家车车停得满满当当,无奈又只好沿着门外的公路溜边停了一长串,车龙却还长的看不见头。 赴宴的宾客均是鹭洲远近指的上名的人物,沈家自是不敢怠慢,作为少当家的沈珺懿责无旁贷,亲自领了人在大门口迎宾,这边刚勾肩搭背的接待了李凌瑞,转头便见刘瑾自门外阔步而来,他今日难得的褪了军装,着了身枪灰色厚毛呢三件套,与他的凛冽的气质相得益彰,只不过还没进院子,便被门边的侍者拦下,两人不知在交谈什么,但看得出来气氛不太和谐。沈珺懿见状,这便又与李凌瑞客套了几句,抽身往刘瑾那边去。 到了跟前,便见侍者手中拿着枚绞金丝景泰蓝的三色堇徽章,承在刘瑾面前举棋不定。沈珺懿心中了然——三色堇是日本商会的会徽,让参加晚宴的宾客都别上三色堇徽章,自然是向日本商会的献媚之举,刘瑾身为军人,不接受自是情理之中。 好在沈珺懿早已考虑到这一层缘由,除了三色堇徽章,他还为各国领事准备了八色锦团,以及代表沈家亲属家眷的流云如意。 见沈珺懿来,侍者仿佛看见了救星,向他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沈珺懿自是接收到了,呵呵笑着开口道: “姐夫百忙之中抽空赴宴,小弟不胜荣幸。” 侍者闻言由衷一愣,林家忽遭变故,家道中落,几乎已经消失在鹭洲的舆论圈,以至于他都忘了,沈家与林家还是姻亲关系,沈珺懿是林晚婧的妹夫,刘瑾自然算是沈家的亲眷。 看得出来,刘瑾今日兴致大好,也不吝啬客套,话音里带着笑意: “沈府今日好大阵仗,我但凡得空,自是要来捧场的,不过…”刘瑾说着,神色一凌,“沈少这是什么意思?” 他指的自然是小厮要他佩戴三色堇胸针的事,沈珺懿心知肚明,尴尬一笑,赔不是道: “新来的小子不懂事,多有冒犯,姐夫您别往心里去,坏了兴致。”这边说着,转头便向侍者训斥道: “不长眼的东西,吃了豹子胆了,什么人都敢拦,都敢得罪!” 侍者闻言,浑身一个激灵,大脑空白不知作何言语,除了道歉再说不出别的话来,良久才嗫嚅道: “但是…但是…但是总管说了,今晚人人都得戴章子,若谁手上有错漏,为他是问……” “行了,知道了。”沈珺懿打断他,伸手从侍者端着的盘子里拾了枚流云纹的徽章,边伸手向刘瑾的衣领去给他别上,边道: “不过今晚宾客众多,这些丫头小子们难免招呼不周,只得认章子不认人,还请姐夫大人有大量,别为难他们。” 见沈珺懿别在他胸前的徽章并不是日本商会的三色堇,刘瑾但也不排斥,轻笑一声便算是接受了,这便又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黄豆大小的金豆豆,在小厮跟前晃了晃,而后往他那托盘里一掷,当啷一声脆响。 侍者只觉得手中一沉,抬眼看到金豆豆在托盘里晃悠悠打转,一时呆愣住,猝不及防便被沈珺懿在后脑勺上猛地一刮: “发什么愣,云帅赏你的!”不及他道谢,便听得沈珺懿又道:“姐夫里边请,玩的尽兴!我这儿还有客人接待,之后再去找您闲谈。” 刘瑾抬眼,恰好看见陆沧瀚正带着陆家一众公子小姐自廊下向他来,这便也不多耽搁,应了声好,提步与他们汇合去。 才走出没两步,却又听沈珺懿喊他: “对了,姐夫今晚若没旁的安排,不妨酒足饭饱便在府里歇息,若是需要,找这些个小厮带路便是。” 方才沈珺懿为他别上徽章的时候,还特别细心的将他的衣领反复整理平整,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明显感受到西装内袋一沉。这会儿他探手进袋中,触到的确是枚钥匙。 沉吟片刻,他回身道了声谢,阔步的往廊下去。 如果说,在他答应参加这场宴会的时候,还有几分犹豫,几分踌躇,几分不确定,但此刻,当他知道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这里,当他看到这么多人为了这场重逢不惜卷入国仇家恨的漩涡里,那些纷乱的思绪便通通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坚定,期待,以及前所未有的义无反顾。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如沈珺懿所说的,好好享受晚宴,酒足饭饱之后,去赴那场阔别已久的重逢。 哪怕这场重逢,是命中注定的别离序曲…… Chapter 24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晚宴之后安排了舞会和拍卖会,拍品全是日本民间手工艺品,最有价值的不过是当代画师的几幅字画,虽说画工算得上精湛,但也都不是什么稀世珍品,起拍价便已远远高于市价,只不过日本商会承诺拍卖所得将全部用于新医院的修建,所以勉强冠上了慈善的名义,巧立名目圈钱的本质可以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与会的商行老板和乡绅大鳄也都是懂得审时度势的精明之人,深谙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便是不与日本商会攀亲带故,也绝不会傻到公开拆台给自己找不自在,所以即便对日本商会的行径嗤之以鼻,也还是陪着笑脸把这场戏演下去。 如果说别人都只是积极配合,那么李凌瑞可以说是非常卖力的贡献演技,不仅毫不吝啬的抢下多个拍品,一度刷新标王成交价,还当众宣布,调拨其名下十三艘邮轮,以成本价为日本商会往返中日港口服务。这种近乎没有底线的投诚,毋庸置疑的让他成为了拍卖会的最大赢家——不仅成了新津九堂公医院的最重要投资方,还赢得了日本商会满满的信任。 商会终究是商会,在既得利益和真金白银面前,不算太大的威胁都可以往后放一放,什么“潜在的不安定因素”“疑似赞助敌对阵营”“涉嫌隐藏要犯协助其逃脱”这些不确定的罪名都没必要死咬着不放,至于林晚婧,她跟日本商会本就没什么过节,不过是应某些人的要求,配合“同仇敌忾”罢了。 所以当李凌瑞借口有些疲惫,想去别院找点儿乐子的时候,没有任何人起疑,当他午夜时分搂着一名醉的不省人事的女郎离开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盘查阻拦,相敬如宾是不可能的,只不过对于日本商会而言,现在的恒光远东集团就像是刚刚圈养进栏里的一只肥羊,有足够的油水可以刮,等确定好了料理细节,再磨刀宰杀不迟。 即是跨年的宴会,自是没有提前散场的理由,直至新年的钟声敲响,子时将尽,宾客们才陆续告别离场,沈珺懿可谓是尽足了地主之谊,亲自在沈府门前为宾客送行,足足一个半钟,院里院外的车辆才终于都走的七七八八了。 看着终于恢复了清静的沈府,沈珺懿不由得深深呼出一口气,这一整天忙忙碌碌里里外外的,就几乎没有停下来过,此刻可谓是腰酸腿疼,仿佛被人抽了全身的筋,扒了几层皮。 这种规模的宴会,果真不是说办就办的! 这边刚揉了揉腰腿,抬眼正看见李凌瑞拥着个女子朝他这边来,那女子也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喝晕了,步子飘飘然的与其说是在走,倒不如说是整个人瘫在李凌瑞怀里,被他抱着往前挪。 沈珺懿愣了愣,而后见四下无人,便快步上前帮忙。 李凌瑞怀中之人正是林晚婧,只是眼下她已没了意识,双颊绯红,似是喝醉了一般,略显散乱的发丝垂在脸上,沾了些细汗,散发出与平日的端庄秀丽全然不同的娇柔美艳。 “她……”沈珺懿想问她还好吗,可是声音出口,却夹杂着些不自然的干瘪沙哑。 “没事,用了些药罢了,为了保证她在中午之前不会醒来,计量大了些。”李凌瑞回答,说着换了个姿势,让自己的动作更舒服些, “哦……”沈珺懿沉吟着,目光在林晚婧身上流转——他总觉得她什么地方不太和谐。 李凌瑞今晚扮演的,是一个挥金如土的纨绔子弟形象,不仅投诚日本商会,还纸醉金迷在别院的温柔乡里,这样还不尽兴,还要带被他灌醉了的风尘女子回家,金屋藏娇,一亲芳泽。 相对于风尘女子来说,林晚婧的衣衫真是太整齐了… 灵光一闪。 沈珺懿伸手从她的头顶又拨了几缕碎发出来,摆弄了几个位置,都不对,索性又将她挽着发髻的簪子抽出来,让那微卷的秀发散开来。 这下有几分那个韵味了。 他又想了想,眉头一挑,低低道了声: “晚婧,对不住了。” 这便抬手解了她旗袍领口和侧襟靠上的两粒扣子,在目光触到那羊脂白玉般的肌肤之前,他已垂下目光,胡乱将她披肩的卷发撩到前面来草草盖住。 李凌瑞不免费解,但待明白过来他在做什么,不由得惊诧他竟还有如此阅历,眉眼里不禁染上不加修饰的暧昧神色: “沈少真是…有经验啊。” 沈珺懿自是听得明白他的玩味语气,却也不解释,摇摇头,意味深长道: “年轻人呐,还是没见过大世面。” 李凌瑞哑然,如果逛窑子也算见世面,他还是不见比较好! 恰好此时,李家的司机已将他的车开到门前候着,却不是李府的车,而是一台插着米字旗的英国洋行公车。 这个时候,若要避开盘查,借用英国人的架子无疑是明智之举。 沈珺懿也不多问,帮忙李凌瑞扶着林晚婧进了车里。车门关上,李凌瑞摇下车窗,似是有话要说,但却欲言又止,半晌才道: “你自己多小心。” 沈珺懿闻言,嗤笑一声,似是不以为然: “放心吧,且不说他们不知道,便是知道了,也奈何不了我什么。” “若有什么用得着我的…” “别瞎操心了,小爷我吉人自有天相,妥妥的。”沈珺懿嘿嘿一笑,而后收起笑容,正色道: “你才是,照顾好她,一路平安。” 李凌瑞似还要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沉声道了声谢,而后便摇上车窗,让司机开车。 目送着黑色轿车渐渐远去,最终融进沉沉夜色里,沈珺懿心里可谓是感慨良多,他曾经幻想过跟她之间的无数种美好场景,最终都定格在了离别的背影里。 这一去,大约此生不复相见了吧。 这样想着,沈珺懿心头不禁攀上些许凄凉,可是这千丝万缕的离愁别绪还不及沉淀,身后便有个脚步声匆匆而来,他心头一紧,收拾情绪回身相迎,不曾想来人竟是林晚莹,步子极快,神色严肃,透着不加掩饰的着急,可又不全是着急,顾盼生辉的眸子里此刻清晰可辨说不清的恼怒。 这种神情他再熟悉不过,每次他应酬晚归,特别是身上还沾染些脂粉气的时候,她来找他发脾气,都是这样的神情。 沈珺懿不由得太阳穴一震,却还是强装镇定问道:“你怎么来了?不是跟你说早些休息吗?” 可林晚莹却不答话,张口便质问道: “刚才李凌瑞带走的那个女人是谁?” 突如其来的质问,令沈珺懿无所适从,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问,自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愣了半晌,调笑道: “你问这个做什么?寻欢作乐,你情我愿,别人的私事我们不好多管。” “你少跟我嬉皮笑脸的!我的丫头跟我说,他跟刘瑾进了同一间房,我想不到别的任何解释,除了…”林晚莹顿了顿,直言不讳:“那个女人是林晚婧!” 沈珺懿沉默了,他当然可以说是丫头小厮看错了,也可以说她只是道听途说,没有证据,甚至可以矢口否认,说他压根就没见过林晚婧,那个人也绝对不是林晚婧。 可他不愿对她说慌,从不曾欺骗她,将来也不会。 见他默认了,林晚莹骤然双目圆睁开,似惊似惧,压低声音道: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她是通缉犯!” “你分明知道她不是,她是无辜的,她才是这场闹剧真正的受害者。我没办法眼睁睁的看着一个无辜之人去承受本不该她承受的罪名。” 面对沈珺懿试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劝说,林晚莹却不为所动,嘲讽道: “天下无辜之人多了去了,你帮得过来吗?!事到如今,你也不会扯这些冠冕堂皇的幌子,索性大方承认了,你帮她,并不是因为她无辜,而且因为,她是林晚婧!” 沈珺懿哑然,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便听得她又道: “这就是她的命,不管是当年风光无限,还是如今沦为阶下囚,都是她的命!老天都不可怜她,那定是因果报应!况且…”她顿了顿,嘴角竟勾起一丝阴鸷的笑意:“况且,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你说什么?”沈珺懿无法相信这番恶毒的言语,竟会从林晚莹口中说出,如果不是他亲耳听见,他都不会信。惊诧骇然间,边看见林晚莹转身要走,一丝难以名状的恐惧涌上心间,慌忙一把拉住她: “你要去做什么?” “当然是去通知大帅夫人!” “你清醒一点,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吗?!” “不清醒的人是你!”林晚莹狠狠甩开拉着她的手,冷言道: “拜她所赐,我失去了曾经拥有的一切!我爱的人,我的家,我不想再失去现在的生活!” “可她是你姐姐啊!” 听见这话,她离开的脚步有了短暂的停顿,他以为她该是动容了,却不曾想,片刻后,他听见了更令他绝望的语句: “姐姐?”林晚莹冷笑一声: “不,她不是。从她帮刘瑾攻破龙门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了!” 望着那决然离去的窈窕身影,沈珺懿却是此刻才明了:原来这只迷途的小羊,从不曾自深渊里脱身,他原以为,自己是那条拉她离开苦海的锁链,可如今看来,她之所以接住了这条锁链,却不为脱离,而是要将它当作复仇的利器,把那些给她带来过痛苦的人通通拽进深渊里陪葬。 想到这里,沈珺懿不由得全身战栗,唤管家去取了他的车来,不由分说,径自驾车极速往夜色中去。 Chapter 25 计划暴露了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载着林晚婧的黑色轿车,出了沈府大院,一路往港口疾驰,只要进了港口腹地,便是刘瑾的地盘,整个计划将成功一半。 李凌瑞一路警惕,搂着靠在他肩头熟睡到几近昏迷的林晚婧,脑海中模拟着假如行踪暴露,半道被日本人拦截,他该如何周旋,又该如何保林晚婧周全。其实他早就将一切计划安排好了,可等到真正将计划付诸实践,当林晚婧真的坐在他身边时,他却又觉得这个计划漏洞百出,不禁担心、懊悔起来。 从没有什么时候,他像现在这样紧张过,牙关紧咬到颤抖,手心里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两侧的窗帘拉着,他只能投过车前挡风玻璃观察街道的情况,夜深人静,街道上空空荡荡的,别说是车了,连个过路的人都没有,可即便如此,哪怕一条路过的狗,都令他心头一紧。 就这样提心吊胆,如履薄冰,通往港口的这条路仿佛特别长,长的没有尽头。他深知今晚此举,若被人盯上了,耍多少心眼都是徒劳,唯有尽快登船离岗,他们才真正安全,因此更加不敢怠慢,孤注一掷往约定的地点去。 好在,一路无话。 黑色轿车进了港口腹地,与刘瑾安排的人接应上,这便畅通无阻地一路开到登船的旋梯前,那是一艘挂名在恒光远东集团名下的散货远洋邮轮,此刻已装载好全部货物,静静泊在船位里,仿佛蛰伏的兽。刘瑾在旋梯旁立着,双眸凝着黑色轿车驶来的方向,目光专注,只有在看见车前灯光时,双眼被刺痛,才不住微睱。 车在他跟前停稳,李凌瑞打开车门,小心将林晚婧抱出来,交到刘瑾手里: “先带她去船舱,我去核对一遍装箱单,稍后就来。” 刘瑾应了声好,抱起林晚婧登上旋梯。 安排给她的船舱位置极好,与安置贵重货物的仓位比邻,闲杂人等轻易不得靠近,因此格外安全且安静。 将她在船舱的床上安顿好,注视着她沉睡的容颜,刘瑾刚毅的眸光里渐渐蒙上温柔和爱怜,他不住抬手轻抚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像在呵护一尊珍贵的瓷娃娃,手却不住颤抖。他脑海里又浮现出几个时辰前与她的温存,嘴角不禁上扬,倏尔,又染上了些许无奈。 他只觉得喉头发紧,胸腔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伤在迅速蔓延,他附身吻上她的双唇,不这样做还好,触上她的唇,便不舍得放开,可吻得越深,心中的悲伤便越无法忽视,仿佛被人狠狠打了一拳,又将他的整颗心攥在手中紧紧握着,那只手又是如此冰凉的,冷的他全身战栗,鼻翼微酸。他慌忙放开她,拾起她的手,颤抖着将她无名指上那枚素面婚戒小心翼翼褪下,而后又迅速从怀里拿出一张折好的信纸,塞进她手心中紧紧握起,至于唇前深深一吻,道: “晚婧,你自由了。” 话音落下,他只觉得两行温热的液体顺着面颊滑落,心脏似乎被抽空了,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仿佛连心跳都没有了,寂静如无月深海。 往昔的一幕幕凌乱的穿插回放,她的笑,她的泪,她的温柔,她的愤怒,她穿着小洋装骑在马背上的俏丽面孔,她倚在他肩头听他弹琴轻轻跟着哼唱,她牵着他的手一言不发在海边漫步,她的旗袍被鲜血浸染蜷缩在他怀里无力喘息…… 一切的一切,最终定格在她们最初相遇的那场大雾里,她倔强的仰着脸,当听见他说欢迎回家,她的神情倏而惊讶,继而染上笑意。 这个笑,就像寂静长夜里的一星火光,点燃了他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怒气,仿佛燎原烈焰,又仿佛无尽深海,风浪骤起,顷刻演化成翻天覆地之势,那是一种惊人恐惧的冲动,似冲出牢笼的兽,要找伤过她的人一一清算,便是要下血海深渊也义无反顾。 他不敢再耽搁,站起身来,脱下裘皮大衣盖好在她身上,而后毅然转身,快步离去。 李凌瑞同船长确认完航线和仓单,正要往林晚婧所在的船舱与二人汇合,却不曾想与刘瑾在舷梯边相遇。 方才夜色太黑,他又惊魂未定的,不曾留意刘瑾的衣着,如今定下神来,却才发现他竟换掉了参加宴会的便衣,此刻戎装素整的站在夜色里,似在等他。 四目相对,李凌瑞清楚的看见他眼眶泛红,也在他的目光中读到了坚定与无畏,以及仿佛明知道前路是荆棘火海,也义无反顾的执着,而他的形象,此刻看起来却有一种莫名的悲壮。 李凌瑞一怔,不安排山倒海而来,一咬牙,上前拉住刘瑾的手臂,试图将他拉回船舱去。 可刘瑾此刻仿佛是一尊千斤重的塑像,任凭他用尽了气力拉拽,也不为所动。 “都核对清楚了吧?”他听见刘瑾问他,“若是确认无误,便提前启程吧。我为你们开路。” “闭嘴!”李凌瑞呵斥:“你哪里都不准去,给我回船舱里呆着!” “计划暴露了。” 李凌瑞闻言一怔,便听他又道: “千算万算,算漏了最亲近的人。别让晚婧知道,她定要伤心难过的。” 李凌瑞锁眉将可能接触到这件事的人都过了一遍,突然倒吸一口凉气,双目圆睁,不由得低声咒骂一句: “该死!” 刘瑾知道他才想到了,便也不继续点破,话锋一转: “线人来报,帅府安排在海岸边的眼线哨塔全部戒备,幽灵舰队也在向鹭洲近海聚集,但是你放心,无论如何,我也会保全你们安然离开。”刘瑾的声音低低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等我下船,你便让水手把舷梯升起来,去告诉船长,不要鸣笛,不要亮灯,用最低的船速,跟着领航船,他会带你们避开所有哨塔的监控范围,不出意外,今天清晨,你们便可绕过幽灵舰队的封锁抵达西江出海口。运气好的话,借着晨雾掩护一鼓作气冲出去,到了公海上,找机会把涂装洗掉,再把旗帜换掉,他们便是要找,也没那么容易了。” “一起走!” 面对李凌瑞的执着,刘瑾有些无奈,犹豫许久,抬手覆上他紧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手,用力拍了拍: “我为你们保驾护航。若将来…”他顿了顿,长叹口气: “若将来得见天下太平,我定亲自去接她,求她原谅。” 正说着,却听得远处传来争执之声,隐约还有零星枪声响起,刘瑾神色一凛,知道该是叶秋洛的人追来了。 终于到了不得不说再见的时候。 他抬手用力拍了拍李凌瑞的肩膀: “按我说的做,立刻启程。” 说完便提步踏上舷梯。 “少帅!”李凌瑞喊他,咬咬牙,沉声道: “保重。后会有期。” 刘瑾闻言,脚下顿了顿,却没有回应他,而是更大步的向岸上走去,很快便融进了迷茫的夜色中。 李凌瑞的手掌重重拍在扶栏上,满满懊悔和不甘心,可他清醒的知道现在不是悔恨的时候。只差一步,他不能让这么多努力和牺牲付诸东流! 这样想着,他心一横,快步往驾驶台去。 不多会儿,轮机的轰鸣在夜幕中响起,按照刘瑾的吩咐,不鸣笛,不开灯,以最低功率运作。接收到信号,船前不远的海面上泊着的一艘小船亮起灯,向邮轮发出领航的信号,巨大的邮轮便跟着它,缓缓离开泊位,向海港外漂去。 Chapter 26 从不曾离开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小船领着林晚婧乘坐的邮轮一路北上,缓缓漂过鹭洲海岸线,一夜无话。 当海平线上亮起第一摸曙光,南十字星邮轮已经抵达了西江出海口,黎明时分,海面上忽然落下雾来,只是这雾气比预想的要浓重,片刻间的,浓雾像是是厚重的天鹅绒幕布一般垂到了海面上,在这雾色中,别说是礁石,就是领航的小船此刻也难以辨认。 好在此时天色已近大亮,南十字星号也已离开幽灵舰队的包围圈很远,此处海域更是处于三门巨炮之一的守卫范围内,相对安全,经验丰富的老船长在与李凌瑞商议之后,决定停船,等待太阳出来雾气消退。 伴随着轮机的轰鸣声沉寂下来,天海之间也恢复了寂静,海浪冲刷着船身,间或有鸥鸟飞过,悠长的鸣叫声回荡之后,只留下一片肃杀。 便是在这近乎死寂的静默中,本该熟睡到中午的林晚婧却没有缘由的醒了过来,此刻躺在床上,她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像是宿醉未褪头脑发胀,又像是风寒之中眩晕无力。如果可以,她是想再闭上眼睛重新睡过去的,可她抵抗不过喉咙里的干渴,又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儿,终于挣扎着坐起身来。 床边不大的床头柜上放着一杯清水,还是温热的,一看便知道是有人定时会来照顾她。 想到这里,林晚婧心头涌起暖意,原本的种种忐忑不安,此刻便也安心了许多。 要说有人照顾她,她脑海中想到的第一个名字便是刘瑾,毕竟,那是她睡着前见到的最后一个人。 他们的重逢,来的如此突然,却又如此自然,水到渠成的没有经历一点风波,顺利的以至于她都不确定是真实发生过的还是一场梦。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 那一天,她就如往常一样在店里帮忙,李凌瑞突然找到她,带着刘瑾的亲笔书信,约她跨年夜沈府相见,而后趁乱送一同远走高飞。她本是不愿意赴约的,因为她觉得这种行为太过冒险,无论是李凌瑞,还是沈珺懿,又或者是刚刚从这个漩涡里爬出来的刘瑾,无论是谁,她都不不想他陷入危险之中。可是奈何李凌瑞却说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无论她去与不去,宴会都会如期举行,而倘若她决议不去,谁都不知道今后还会发生什么,也许日本人会把她当作要挟所有人的筹码,到时反而没有人可以脱身,因为大家都不可能见她陷入险境而袖手旁观。 李凌瑞义正言辞,又拿着刘瑾情真意切的亲笔信,软硬兼施,不得不说,林晚婧动摇了,甚至对之后的出逃更有了几分期待。于是在晚宴当日,便按照计划,混在歌舞伎的队伍里进了沈府,安排在别院的房间里,又按照沈珺懿的交代,尽量不走动,不开灯,也不要靠近窗口,直到拿着钥匙的人来。 于是她就这样静静的坐在床上等待着,期待着,忐忑中,夜幕降临,随着夜色渐深,别院也慢慢热闹起来,各种声音,各种语言,笑着,闹着,狂欢着,凌乱的脚步声在门外来来往往,却没有一个长久停留。 外面越是热闹,这种等待便越是难熬,如坐针毡,百爪挠心,却没有任何一个词能淋漓尽致的描绘她此刻的心情。 计划之中却又意料之外的,开门声响起,林晚婧猛地站起身看向来人,适应了黑暗的双瞳被门外的走廊灯刺痛,微睱间,她已被来人一把拥进怀里,鼻腔里充斥着她早已熟悉的檀木香气,混合着淡淡的烟草香,跟他书房与办公室里的香气一模一样。 久违的安全感霎时间将她包围起来,这么多日子以来的惶惶不安,提心吊胆,心中为了保护自己而伫立起的城墙,在被他拥入怀中的一瞬轰然崩塌,紧绷着的神经松懈下来,泪水也失去了控制,翻涌而出。而他只是紧紧抱着她,摩挲她的长发,他分明有千言万语想说,那么多思念,那么多歉意,可此刻他的大脑一片空白,除了反复喃喃她的名字,一句别的话都说不出来。 这一晚,他听她说了很多,从她在日本商会的官邸里醒来,到她逃离禁锢躲进修道院藏身,再后辗转琴行寄宿,然后终于被他找到。 在琴行里的那段时光,是他们分开之后她最快乐的日子,仿佛一切又回到了他们最初相识的时候,她每天就这样喜悦的期待着,收一束漂亮的鲜花,再遥遥的望他一眼,如果没有那些甩不掉的担忧惶恐,这段时光该是怎样的美好浪漫。 刘瑾就这么安安静静的听着,握着她的手,打量着,心疼着—— 她瘦了,也许是因为小产之后没能得到很好的调理,也许是终日心惊胆战的吃不好也睡不安稳,又或者是两者皆有。 而这种种苦难,归根结底都是因为他。 这样想着,自责越发强烈的占据了他的心,目光里透出愧疚,被她悉数读出。 “对不起…晚婧…怪我没能保护好你…” 这已经是林晚婧这个晚上听到的不知道第多少次道歉,也放弃了安抚他,于是嫣然一笑,探上前轻吻上他冰凉的唇峰。 她太了解他了,如果不做点什么转移他的注意力,他便会陷入那近乎偏执的自责里去,这种自责已经郁结在他心里太久,已经死死地绕成了一个心结,解不开,那便索性只能整段剪掉。 她确实是太了解他了,所以无论是分寸还是进度,都拿捏的不轻不重,他原本是想阻止她的,刻意的克制,强制的隐忍,但终究还是在她的循循善诱下,尽数崩溃,当她看见他嘴角略带无奈又满满宠溺的笑容,知道那些困扰着他的思绪终于暂时的被他遗忘了,而她也并不打算停止,索性跨坐到他腿上,双臂环上他的脖颈,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主动和娇媚,去挑衅他的底线,迎合他的索取。 今天是跨年夜,而他刚刚承诺要与她一起远走高飞,既然已经决定抛开这里的种种束缚,那么就连过去也一起告别吧。 待热情消退,窗外已是月上中天,搂着她又温存了一会儿,刘瑾突然像想起什么,拿过一旁的外衣,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小小的铁盒,可是拿出来打开了,他却又迟疑了,这种迟疑看在林晚婧眼中却像是羞涩,于是笑着问道: “这是什么?给我的?” 听见她笑盈盈的问,刘瑾却才醒过神来,尴尬笑了笑,将盒子递给她: “嗯…差点儿忘了,这会儿…可能都化了…你若是嫌弃,就…算了吧。” 盒子里是几颗圆圆的巧克力,因为一直贴身放着,巧克力的外表多少融了些,黏在糖果纸上,看起来有些污浊。 刘瑾见状,却仿佛松了口气,伸手要拿回来: “都化了,别吃了。” 可还没碰到盒子,林晚婧却已拿了一颗放进嘴里,而后又拿了一颗,脸上的笑容越发甜美,眼睛眯起来,像在享受一份绝美的甜品。 似是被她的笑容感染,刘瑾的脸上也染上了如释重负的笑意,可是笑着笑着,他的笑容里莫名的又多出几分愁绪,越来越重的,令他无法忽视,于是在被她察觉之前,他赶紧站起身,去到桌边为自己倒了杯酒,再回到床边的时候,那一小盒巧克力已被她尽数吃完了。 “好吃吗?”他问。 “嗯。”林晚婧连连点头,开心的像个孩子。 他看着她笑,抬手抹去她嘴角的巧克力渍,而后情不自禁的再吻上她,而他口中的酒便顺着这个吻丝丝渗进她口中,然后缓缓的流进喉咙里。 毫无预兆的,困意袭来,她有些茫然不安,晃了晃脑袋,嘟囔道: “云柔…我怎么…困了…” “困了就睡吧,”刘瑾说着,将她揽进怀里,让她靠在他肩膀,温暖的掌心轻抚她的脑后,像在安抚一个即将入睡的婴孩。 “我不睡…”虽然是这么说,但她的意识却开始模糊,口齿也不清晰了,喃喃着,“我总觉得…等我醒来,就找不到你了…” 刘瑾闻言,手中一滞,胸口猛然一阵抽痛,令他呼吸急促,拥抱着她的双手也不禁颤抖。 “云柔…” “嗯?” “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嗯。” “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不对……” “嗯。”他柔声在她耳边道,“我发誓,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保护你,哪怕我死了,我的灵魂也会找到你,也许你看不见,听不见,但不要怕,我从不曾离开你……” Chapter 27 你自由了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再之后的事,她便真真的记不得了,可是她又隐约觉得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于是锁眉苦想,试图在断片儿的记忆中搜寻丝丝缕缕的线索,思索中,她下意识的抬手按揉自己的眉心,眼角余光这才瞥见原本戴着戒指的无名指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圈因为长期佩戴戒指而留下的白皙皮肤。 林晚婧不由得一怔,盯着自己的手掌愣了许慢慢苏醒的触觉记忆,终于让她想起手心里曾今紧紧的抓着什么,以至于细腻的掌心皮肤上印出了深深的痕迹。 想到这里,她慌忙回身在床上翻找,终于在靠墙的角落里,找到一张被她攥出了折痕的信纸,而在翻找的过程中,一封没有烙着火漆章的信也从她盖着的大衣的内袋里滑落出来。 林晚婧将两样东西一并拿起来,先展开了那张信纸,纸上是刘瑾笔锋犀利的字迹: 不慕沧海,不恋巫山,此生不悔,烽火硝烟里,幸得满襟繁花,是你。 心中像被一只利爪挠过,霎时间鲜血淋漓,痛的林晚婧连呼吸都几近停滞,全身的气力像是被这剧痛抽离了,她双手颤抖着,便连拆开信封都做不到,可她似乎已经能猜到信封里装的是什么,她心慌意乱,泪水不受控制的簌簌落下。 不出所料,不拆开看还好,拆开了,也彻底绝望了。 信封里是一则离婚协议书,只签了他的名字,而她的一栏还是空白的。 本该一式两份的离婚协议,此刻两份都在她手里拿着,这便是将选择权交到了她手里! 她的耳旁忽然回响起他略带哽咽的话音: “晚婧,你自由了。”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锥心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她像是抽离了灵魂的傀儡,呆滞的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只有泪水汩汩而出,她也不去擦,任由泪水低落,湿了衣襟,从温热变成冰凉。 便是在着茫然无措里,轮机的轰鸣响起,没有任何预兆的,吓得她一个激灵,随后从失神中惊醒过来,猛地站起身,顾不得四肢百骸传来的酸麻,夺门而出,径直往船尾的方向去。 站岗的水手见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惊诧中一边追上去保护她,一边喊人去找李凌瑞。 听说林晚婧醒了,李凌瑞心中暗叫不好,带了人便望船尾追去,当一群人赶到林晚婧身边时,却见她独自一人在船尾凭栏立着,船速节节攀升,海风越发猛烈,吹散了她的长发在风凌乱飞舞,而她苍白的面容是满是泪痕,憔悴的令人心疼。 李凌瑞顾不得许多,上前脱下大衣便将她包裹住,而她却仿佛没有了直觉,不搭理他,甚至看都不看他一眼,空洞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船后的海面,李凌瑞诧异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于是在那慢慢消散的雾气里,一艘战列舰雄伟的轮廓渐渐浮现出来。 “我为你们护航。” 刘瑾这样承诺过,所以他一直跟着他们,而刚才,那样浓的雾色里,林晚婧居然直到他就在那里!这是怎样一种默契和感应! “晚婧…”李凌瑞开口想安慰她,可才唤了她的名字,喉头便哽咽了,心里更换了几番说辞,良久才道: “少帅他也是没有办法…”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林晚婧问道,声音清冷的,仿佛自极地冰窟中传来,“你早就知道他不会跟我一起走,所以你们是商量好了一起骗我,对不对?” 李凌瑞闻言不禁诧异,蹙眉道: “不是这样的,晚婧,是我的错,我的计划不够周全,才使得少帅无法脱身……” “事到如今你还替他隐瞒!”林晚婧打断他,将抓在手里的纸业亮给他看:“你别告诉我,这东西也是他一两个时辰就能搞定的!” 看着眼前的离婚协议,李凌瑞确是目瞪口呆,一时间也不知这究竟是刘瑾做的“最坏打算”,还是他真的就从没想过要与林晚婧远走高飞。 他恍然想起几天前的深夜,刘瑾忽然找到他,问他当时与林晚婧的提包和丝绢一起交给他的那张纸是哪里来的,在得知是林晚婧从囚禁她的日本商会便签本里撕下来的之后,他清晰的看见刘瑾的眸子里有熠熠星光闪动,那是一种压抑的狂喜,一种踏破铁鞋终于如获至宝的兴奋。 现在想来,那绝不是一个决心抛开一切的人该有的神情。 与此同时,巽龙舰宽阔的驾驶室里,刘瑾正伏案于海图前,仔细核对每一处部署,确保万无一失。而他手中握着的,正是李凌瑞转交给他的那张纸,只不过原本空白的纸页上用铅笔涂出了一大块痕迹,铅灰色涂痕里,依稀可辨一串数字——那是前一张纸上书写的内容,因为笔触过于用力,才在下面的纸页上留下了凹痕。 前一页在沈府别院,林晚婧还问起过这张纸,也细说了纸张的来由:那是她被软禁在日本商会的时候,就在逃离的前一天,她偶然偷看到浅田千黛边接听电话边在手边的备忘录上记录着什么,整个过程神情严肃,除了“是的,好的”就是“我知道了”。挂了电话,她便将写了字的那张纸撕走,然后匆匆出了门。直觉告诉林晚婧,她记录下的是非常重要的东西,待确定浅田千黛上车走远,她便偷偷到了便签纸跟前,见那便签纸已被人撕去了大半本,也没有页码或者符号标记,想来少一张也不会被人发现,于是撕下了这一页贴身藏着。 其实,刘瑾的军机处早已通过埋藏在各处的线人,窃听了日本军方和商会的大部分情报,唯独有一条电话线,从他掌握的情报来看,大帅府和叶家频频呼叫这个号码。这个号码的应答方式一个人工留言电话,一旦发现某一通电话对不上密码,密码变回被立即更换,而这,是安插在这条线的线人传出的最后一个信息。 在知道这件事之后,刘瑾便不敢贸然尝试了,他有理由相信,这条电话线那头的留言,就是掌握一切的关键! 林晚婧断然不会想到,这一张,竟就是刘瑾找了许久的那个“密码”! 当他告诉她这件事的时候,她脸上绽放出欣慰的笑容: “太好了,能够帮到你。” 她雀跃不已,而他心中的愧疚和自责越深——她总是想着他!即便深陷泥沼,朝不保夕,都还惦记着如何帮他! 这样想着,他不由得将掌心里的纸攥的更紧。 是啊,如果不是用这种方法解锁了这最后一道情报网,他也断然不会想到日本商会竟还有一处情报站,隐藏在琴屿公共租界的俄国使馆里,更不会想到叶家与日本人里应外合到了这样无法无天的地步! 而他从这个留言电话里,劫听到的最后一条情报,居然是幽灵舰队企图从西江入海口长驱直入,围攻鹭洲海军基地,时间就是新年第一天的清晨,航线竟与南十字星号有一段重叠! 也许,这就是天意。 局势恶化的速度,比他预期的快了太多,好在李承泰从赣州借的三千精锐已尽数在近郊安置妥当,只等他一声令下便可攻进城里,与他里应外合。 却说林晚婧失踪之后,日本特务利用一切可能威胁到她的筹码做诱饵,试图引她主动投案,更有丧心病狂者,绑架了徐传暝挚爱的独女,可他们显然低估了赣军的势力,被围剿仓皇逃离之时,竟将有沟通障碍的徐影轩遗弃在荒山雪地里。小姑娘被找到的时候,小小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透了。 丧女之痛无处发泄,又得知日本人在鹭洲的所作所为,盛怒难平。徐传暝当即调遣三千精兵同李承泰返回鹭洲,许诺等他安排好三省布防,便亲自帅兵前往鹭洲支援! 战事一触即发。 事态越是紧张,刘瑾便越是清晰的意识道,送林晚婧离开这件事,势在必行—— 她是他的生命,是他顶着枪林弹雨艰难前行的动力,更是他在漫漫长夜里守候黎明的唯一慰藉。只要她活着,他就有目标刀山火海,披荆斩棘回到她身边去。哪怕终究殒命沙场,葬身汪洋,她也是他望乡台上唯一的火光。 想到林晚婧,刘瑾不由得失神,瞭望塔上的哨兵匆匆进来,见他双目空洞,踌躇半晌,却还是上前道: “少帅,夫人在前船船尾…” 刘瑾闻言,回过神接过递来的瞭望镜,快步到窗前望哨兵所说的方向看去,于是瞭望镜里清晰的出现了林晚婧的身影,单薄的身躯在李凌瑞怀里挣扎着,哭喊着。他能读唇语,自然读的出林晚婧喊的是他的名字,骂他混蛋,哭喊着如果他不亲自来同她道歉,她定生生世世都不原谅他,而后她将手中的纸页生生撕碎,扬手往空中抛去,破碎的纸片被海风卷起,洋洋洒洒,像隆冬时节漫天的雪,又像春日苍穹下飞舞的花。 不用猜也知道,她撕碎的正是那纸离婚协议。 而他穿过那纷扬的“花雨”,看见她喊他的名字,然后说等他回来,说请他一定要回来…… 刘瑾只觉得喉咙发紧,胸腔里的剧痛几乎要将他撕碎,挂在他胸前的她的戒指,触碰着他的胸膛,此刻冰冷的像一秉钢刀,他能清晰的感觉的自己眼眶赤红发烫,却只能死死咬着后槽牙,闭上双眼不敢再看。 四野有隆隆声响起,似闷雷滚滚于天际,不多会儿便伴随着哗哗激水声几乎近到了跟前。 瞭望塔的哨兵又来报,发现幽灵舰队舰支正全速向这边靠近,并伴有极其随意且密集的火炮攻击。 这个时间,与他估算的没有太多的偏差。 只不过他没有预料到今早的雾气会这么浓,在他的计划里,这个时候南十字星号应该早已驶离了鹭洲近海,而林晚婧也还在沉睡,不必面对这悲壮的别离。 “全体战备。” 他沉声下令,目光却未从瞭望镜内移开片刻。 尖锐的警笛霎时响彻海面,远远可以看看海岸线的山顶之上,红光冉冉而起,那是巨炮的示警。 该是没有料想到鹭洲舰队竟会有所防御,侵略者显然被山顶的红光震慑到,进攻出现了片刻的迟疑。可眼下彼此都已进入了对方的射程范围,想要脱身已是不可能的。为今之计,只有孤注一掷,尽快解决战斗。 新一轮进攻又起,比之前更加密集的炮弹落进船身四周海域,虽然因为还有一段距离,精准度不高,未能命中巽龙舰和南十字星号,但却依旧炸的水柱冲天而起,令原本平静的海面霎时间波涛汹涌,偌大的远洋邮轮被乱流冲击振荡,反复风浪里的一叶扁舟,毫无招架之力。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船长将节速拉至最大,所有轮机都运作起来,南十字星号马力全开,向着不远处宽阔的水域全速冲去,巽龙舰紧随其后,为邮轮遮蔽了大部分的追击炮火。 就在林晚婧几乎以为两艘船会一同突出重围远走高飞时,巽龙舰的船速却肉眼可见的减慢了,她看见幽灵舰队正疯狂的追击扫射,也看见此处布防的鹭洲舰队从两侧包抄上来,与巽龙舰连成封锁线,将十字星号彻底隔绝在了战场之外。 刚收住的泪水重新翻涌而出,她声嘶力竭的哭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哪怕知道这种哭喊根本不可能得到回应。 充耳呜鸣的警笛声与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中,巽龙舰的扩音器里突然传出了刘瑾的声音,回荡在茫茫海天之间: “南十字星号,我是鹭洲舰队旗舰,请你保持既定航线,全速前进。祝此行安好,一路顺风。” 寥寥几语,力压千钧。 这是他倾其所有起誓上苍的承诺,又是他发自肺腑最美好最诚恳的期盼。 冲天的炮火烧红了整片海域,巽龙舰伟岸的轮廓也终于被浓浓黑烟吞没,无法辨识清晰。 海风扬起的纸片才落在海面上,便被火焰点燃,烧成星点灰烬,再无迹可寻,仿佛从不曾出现过,不曾打扰这场本该悄无声息的永别。 Chapter 1 别来无恙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紫藤花绕在棚架上开的正艳,旁生的枝蔓搭上院墙与满墙玫红的九重葛层叠在一起,似是连花树也嫌弃黑色的铸铁院墙太过沉闷,要给它盖张绒毯,深浅不一的紫色层次晕染开,风吹过,满地芳华。 花架下,茂盛的野草与繁花交杂丛生簇拥在花园正中华美的欧式喷水池周围。许是太久没在阳光下吐露水珠的缘故,浓绿的藤蔓爬满了白色雕塑,雕塑脚底铺着彩色琉璃瓷砖的水池里积着昨夜暴雨留下的雨水,一枝垂丝海棠正临到水上,在风里轻吻水面,点开圈圈涟漪。 这座曾经的鹭洲大帅府邸已太久无人打理,外墙上斑驳的水痕掩盖了它往昔的辉煌,那些见证过它的光辉的人早已鸟兽散去,只剩下些忠诚的老仆留在这里守着这座写着他们记忆的老宅,守着这座宅邸最后一位主人。 门扉碰触到檐上挂着的铃铛,宅子的总管钟叔掩门而入,令班女佣见他回来,放下鸡毛掸子迎了上去: “老钟,外面情况怎么样?” 老管家叹息着摇摇头: “乱的一塌糊涂,军队放弃抵抗,到处都被民兵把守着。” “那门外这些人……?”女佣指目门外站着的卫兵,低声问。 “谁知道呐……”老管家又摇了摇头。 “这是要把大少爷困死在这里吗?!” “嘘……”老管家示意她小声些,“事情还没到最糟糕的地步,现在下定论为时过早。” 女佣沉默了片刻,怜悯之色慢慢染上她眼角的皱纹: “诶……咱们大少爷真是可怜呐……要是少夫人还在的话……” “对了!刚才在市集上,我今天听说李老板回来了。” “李老板?!可是当年送少夫人走的那位先生?” “是了。” “那他既然活着回来了,是不是少夫人也没事?她现在在哪里?你有没有问呐?” 珠炮似的发问令老管家头疼不已,他索眉示意她冷静,之后才一字一句道: “我只是听说,还没见到他呢。我明天会再去打听清楚些。” “哦……”女佣失望的垂下手。 “等等。”老管家唤住了女佣失落的背影:“这些话,你先不要让大少爷知道吧……” 女佣脚下顿了顿,低声应道:“我知道。” 五年前,恒光远东集团货轮南十字星号在海上遭遇风暴,数次尝试靠岸失败后终于失联,像浮沉在宽广海面的一叶枯木,消失的无影无踪。 与船上数以百万的货一起沉入海底的还有恒光远东集团少东家李凌瑞,以及正直华年的少帅夫人林晚婧。 二楼走廊尽头的书房里,男子凭窗立着,深邃的双瞳凝着几公里外腾起的硝烟,隐约能听见零落的枪声,这样的枪声已经持续几周了,他早已习以为常。 他还记得那几夜被炮火烧红的星空,便是在这样的夜色里,他已经几宿不曾合眼——黑暗中,他又看见了燃烧的大海,法式建筑的白色穹顶在烈火中崩塌陨落,倾盆的暴雨浇不息那连夜的大火,却将他原本沸腾的血液降至冰点。 五年来,他被转换过无数个监狱,最终却回到了这所华美的宅子里,他并非无法逃离,而是根本就没有了逃离的欲望。 如今的他就是束翼在沧海一岸的鸟,并非飞不到彼岸,而是对海的那一边已没有了期待。 男人将窗帘拉上回身到书桌边,书桌最醒目的位置放着一只白色雕花相框,相框里的女子侧骑在栗色骏马背上,长裙如流瀑般垂下,他仿佛还能看见鹅黄的阳光在她肩头跳跃,她的裙摆蒙着优雅的紫色光泽,像极了仲夏夜里盛开在月光下的子午莲。 深深烙印在记忆里的笑容是如此美好的,像是三月里的杏花,淡淡的,挥之不去。 可是杏花凋零了啊,她的笑容也如同那杏花般飘落,沉进水底,再也难以触及。 那场暴风雨。那场如梦魇一般的暴风雨,这些年来他从没那个噩梦中清醒过,任由脑海里的电闪雷鸣撕扯他的心——南十字星号失踪了,那场暴风雨将它从夜色里抹去,于是他心里唯一的星星也随之陨落,他的世界只剩下无尽黑暗。 是他的错啊,从始至终都是他的错…… 男子仰头将杯中金色的酒浆饮尽,靠在椅背上痛苦的闭上了眼睛。 窗外嘈杂起来,有枪击的声音,还有士兵的喧嚣与嘈杂,而他只是在椅子上坐着,仿佛这近在咫尺的危险与他毫无瓜葛一般。 有谁撞开大门冲上楼梯,听声音像有很多人,一个排?不止,也许有一个连吧。 他听见有人在门外道:“大哥,找过了,没有刘昂的踪迹。” 房门被撞开,撞门的人许是没想到房门未锁,一个踉跄冲出好几步,险些趴在地毯上摔个嘴啃泥。 待那人抬起头来看清坐在办公台后的男人时,他大脑里的反射弧有了片刻的迟钝: “大……大哥,这个人是……是……” 随后跟进来的男人见状也是一怔,却淡定道: “你看错了。” “可是……可是……” “刘瑾死了,你不是亲眼看渔民从海里捞出他的尸体吗?” “但是……” 但是那具尸体早已被海水泡的肿胀,血肉模糊分辨不出面貌,只知道那尸体外套着海军少帅的制服。 “但是个屁啊但是!我说他死了就是死了!”老大模样的男人抬腿踹了男子一脚: “别在这儿磨蹭,带人搜地下室去!吃的喝到,用得到的,通通拿走!” 待守在外面的民兵走远,男人在原地踌躇许久,才一步一晃的踱到书桌边,玩味笑着,将枪口抵在了男人的鬓角: “云帅,别来无恙。” 云帅?这个称呼许久没有听到过了。 男人的嘴角扬起丝自嘲的笑,这个笑容里还夹着些许苦涩,波澜不惊的双眸缓缓睁开,他何曾惧怕过死亡,不过是大仇未报,心有不甘。 相框的反光里有一个久违的面孔。 难怪刚才的对话听起来如此熟悉,他的眼睛重新闭起,嘴角笑意愈深——他曾经放过的人如今却要他的命,而他此刻只想对这个人说声感谢。 这是怎样的莫名其妙的逻辑? 枪口在他的鬓角抵了很久,他能感觉到那方冰冷的圆环渐渐变得温热,设想中的枪声却久久没有响起。 不等他开口问为什么,枪口却从他的皮肤上离开,他转过头,蹙眉看向眼前人,却见他将枪口调转,把枪柄递向自己: “走吧,李老板会很高兴见到你的。” 下 - 烽烟满袖花满襟 - 子初关 客轮抵达维多利亚港的时候,正是周六早晨,码头上熙熙攘攘的,却没有人为客轮的到来欢呼驻足。 这些南下的客轮他们最近已经看了太多,乘客多是为了逃避战争,拖家带口的逃离故地,谋求一线生机。他们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没有亲人朋友,自然也没有久别重逢的期待,和重归故里的亲切,有的只是对活下去的渴望,以及对未来的迷茫不安。 在这些摩肩擦踵的人群里,却有一男人孤身只影,提着不多的行李,一袭剪裁得体的深灰色呢子大衣将他高挑的身形修饰的越发挺拔。 他是这船上为数不多的头等舱乘客,水手们对他也毕恭毕敬,一路将他领下船,送到专属停车场,看着他坐进接他的专车里走远了,这才回到船上继续工作。 司机是个话不多的中年南洋男人,话不多,偶尔开口回答问题,说着一口带口音的英文。后坐上的男人虽说听的明白,却还是不太适应,聊了几句,便也不再问了。 黑色轿车沿着海岸线一路前行,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是午饭之后了。司机殷勤的帮他开了门,又将行李取下来放好,虽说是恒光远东集团的司机,不需要付车费,男人还是很慷慨的给了一笔数额不小的小费,司机这便兴高采烈的开车走了。 站在铸铁大门前,男人不由得心思百转,虽然是第一次来这里,但大门里的景色几乎与他记忆中的家一模一样,心中不由得升腾起久违的熟稔。 铁门没关,只是轻轻掩着,想必是刚才出门的人很快回来,所以也就没有锁上。踌躇片刻,他伸手将门推开,拎起行李阔步而入。 刚才来的路上,他就跟司机了解过了,司机说,这家的主人特别好,每个周末没有意外的话,都是给佣人们放假的,允许他们去逛街,聚餐,跟家人团聚,所以在佣人的圈子里口碑特别好,大家都羡慕能在这家工作的人。 眼下正是周末,天气又这么好,想必佣人们是放了假,所以宅子里外格外静谧,而这种氛围,确是让人自在且享受。 孩童打闹的声音自后院传来,不一 会儿便到了跟前,却见一个男孩高高举着玩偶在前面跑,另一个比他小一些的女孩跟在后面追。 那小男孩一溜烟的从他面前跑过,小女孩则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停下脚步,打量了他片刻,怯生生问到: “叔叔,我没见过你,你是谁?” 男人心情极好,蹲下身来,看着小女孩反问道: “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 “真的?” “如果没猜错的话,你是李家的大小姐,对吧?” 李府离这里不远,李凌瑞说,他家的孩子经常到去林晚婧那里串门,跟她家的佣人们相处的比跟自家人还还熟络。 “嗯!李凌瑞是我爹!”这样说着,女孩红扑扑的小脸上凭添了几分得意和仰慕的神采,“叔叔你呢?” “我?”男人笑了笑,回答道,郑重道:“叔叔姓刘,单名一个瑾字。” “刘…瑾?”女孩重复着这个名字,似乎在思索着什么,突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兴奋起来,对跑远的小男孩喊道: “熠辰哥哥,你别跑了,快过来!你爹回来了!” 小男孩闻言,愣了愣,丢下手中的玩具飞奔过来,到了小女孩跟前,不客气的戳了戳她的额头: “跟你说多少次了,你管干爹喊爹,我管我爹要喊父帅!” “哦。”女孩嘟嘴揉了揉脑门,却不介怀,还是雀跃道:“这个叔叔,他叫刘瑾诶!” “这世界上同名的人多了去了,叫刘瑾就是我父帅呀?”小男孩说着,不禁挺起小胸脯,小手往腰里一叉,身板挺的直直的,骄傲道,“妈咪说,我父帅是大将军,有好多大船,一人能敌千军万马,坏人们都不敢惹他,可威武了!” 说着,男孩灵动的眸子又转向刘瑾,打量着他,小脸一扬: “你说,你是我父帅?怎么证明?” 刘瑾不禁哑然,笑着反问道: “你想我怎么证明呢?” 只要不是要他开“大船”来就行。 小男孩想了想,眼珠子一转,竖起三个指头: “你回答我三个问题,答对了,我就相信你!” 小孩子的世界,就是这么单纯可爱。 “好。”刘瑾柔声答应,做出一副极其认真严肃的样子: “你问吧。” “妈咪最喜欢什么花?” “牡丹,玫瑰,洋桔梗。特别是牡丹。” “妈咪最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海一样深邃的蓝宝石的颜色。” “妈咪最喜欢什么动物?” “马。她骑马骑的可好了。她有一匹枣红色的驹子,叫夜武,是个很有个性的小姑娘,跟你一般大。” “你怎么知道?”小男孩瞪大了眼睛,眼前这个男人知道的太详细了,连夜舞的年纪都没有说错。 “因为那匹驹子是我送给她的啊,她那时还说,将来所有机会,夜武该是驰骋疆场的好苗子。” 小男孩目瞪口呆,这些话,林晚婧都同他说过,几乎一模一样。 阿玲在屋子里许久没听见孩子们嬉闹的声音,不免担心,所以出来查看,谁知一出门便看见小熠辰正跟一个男人亲昵的说话,心头一紧,开口喊他: “小少爷,我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院子里的三个人闻言,齐齐将目光转向她,小熠辰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看着阿玲道: “小姨,他不是陌生人,他是我父帅,父帅回来了!” 阿玲当然认出了刘瑾,惊喜交织,直到泪水趟落,才醒过神来,抬手胡乱擦拭,而后迎上前去,可是除了谢天谢地,她却说不出旁的话来。 刘瑾似是料到了这个场面,笑了笑,道: “抱歉,我花了这么久才回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阿玲闻言,胡乱摇头: “没有,不幸苦,您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不辛苦,小姐才辛苦…” 说到林晚婧,阿玲终于从久别重逢里清醒过来: “是了,您即是回来了,就快跟我去见小姐吧!我带您去!” 才进了客厅,刘瑾的目光立刻落在了墙上那幅醒目的油画上——那是一张很特别的海景图,画中的世界被以斜对角的格局分裂开,一半是湛蓝的海水,有太阳从海平面升起来,一支小船正向着它驶去,而另一侧,则是橘色的烈烈火光,黑色的烟雾缭绕,光是看着,也能感受到作画之人想体现的炽热。 这画中的景象,赫然是当年那场海战里的离别。 许是见他没有跟上来,阿玲这便折返回来,看他凝视着油画出神,于是解释道: “这是小姐画的。有的时候她会坐在这里,看着这幅画一看就是一下午,一语不发的,有的时候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却又流下泪来。” 刘瑾闻言,方知林晚婧从未忘却那场离别,于是他越发庆幸自己活着回来见她,否则她不知要用那日的场景,折磨自己到什么时候。 琴房在主楼的右翼,穿过走廊的时候,刘瑾的目光停留在缠绕于楼梯和壁柜的丝线上,那些丝线有小指粗细,每隔一段间距便拴着个铜铃铛,轻轻一碰就叮当作响。他不免诧异,蹙眉问道: “这是何故?” 听他问起这铃铛的缘由,阿玲面露惆怅,叹息一声,解释道: “这也是小姐的发明。小姐回来后,四处打听您的消息,我们想尽办法瞒着她,不敢让她知道。但最终纸包不住火,您殉舰的消息还是被她听说了。虽然平日里看不出异样,但我知道她夜夜不眠不休,哭到天亮。突然有一天,她的眼睛便看不清东西了。现在虽说是好些了,但还是反反复复的,有些时候看的清晰与常人无异,有些时候突然就看不见了,别说夜里,就是大白天站在她跟前,她都认不出人来,只能见到个模糊的影子。大夫说,是那个时候哭坏了眼睛落下病根了。这不,前些天还好好的,这两日不知怎么的,又看不清晰了…您知道的,小姐又是个不爱麻烦人的性子,就弄了这些铃铛,只要她碰到,就知道是楼梯或者容易磕碰到,要小心些。这样也好,铃铛一响,我就知道她在四处走动了,就可以马上过来帮她。” 这边说着,便到了琴房门口,门没关,一眼就能看见那坐在钢琴前的身影,穿着身绛紫的方领丝绒长裙,合身的剪裁,不松不紧的将那姣好的身段勾勒的玲珑曼妙。及腰的长发烫着大大的波浪卷,披肩散着,耳旁的碎发用一枚珍珠卡子勾起,发尾蜿蜒在修长的脖颈上,将她漂亮的颈部曲线勾勒得更加精致柔美。此刻她正侧着脸看着窗外出神,目光没有焦距的映着春末午后的暖阳,眸子里蒙着层淡淡的光晕。当年相遇的时候,她不过弱冠之年,俏丽的鹅蛋脸上偶尔会不经意的透出些天真浪漫,而在经历了这世事许多之后,那股子稚气尽数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端庄温婉,以及一种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他心疼的坚强。 这画面如此静谧而美好,阿玲也不知该不该去打扰,无助的转头看向刘瑾,二人正犹豫着,便听林晚婧开口问到: “阿玲,是谁来了?” 阿玲如梦初醒,回答道: “小姐,少帅回来了。前几日李老板说的贵客,是少帅啊!” 她的话语里透着不加掩饰的兴奋,可是不曾想,林晚婧闻言却格外镇定,甚至还有些无奈,转头将目光落回眼前的琴键上,淡然道: “怎么又开这种玩笑?之前才答应过我的,这才多久便又不做数了吗?” 阿玲顿觉委屈,刚要申辩,却被刘瑾阻止了。却见他慢慢走到了她身边,踌躇良久,才开口道: “晚婧,是我,我回来了。” 临琴键上的手指闻言一顿,可她的目光却还是没有转向他,半晌,低声道: “先生,您的声音确实与我丈夫很像。不知小妹允诺您多少酬劳,来帮她演这场戏。她许诺的酬劳我会让她一分不差的结算给您,就不必劳烦先生费神安慰我了。” 说完,林晚婧丝毫不给他辩解的余地,便径自弹奏起曲子,显然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继续纠缠。 刘瑾却也不着急,她眼下是看不清,才不相信他就在她跟前,等她的眼睛好起来,一切误会就能解开了。此刻,相比起争辩对峙,他更想再多享受一会儿这样的宁静,仿佛时光倒退回了那段最美好的日子——她专注的练习钢琴曲,而他在一旁翻阅简报,静静地听。 旋律自她纤细的手指下缓缓流出,是她最喜欢的那首法国民谣《绿袖子》,就在他以为她已经能熟练演奏,不再需要他提点的时候,她却将左手自琴键上拿下来,只剩右手流畅的弹奏着孤单的主旋律。 刘瑾一愣,倏尔感动——当年他教她合奏的部分只到这里。 聪明如她,怎么可能学不会这曲子,她只是不学,用这种方式悼念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想明白她所为为何,他不仅动容,抬起左手临至琴键上,跟着她的旋律合奏。 琴键上的手指片刻停顿,愣神的片刻,他已奏完一个小节,便又循环回来,自然的衔接回她停下的地方。 这种“邀约”,她再熟悉不过。 微微颤抖的指尖终于重新敲响了琴键,跟上他的节奏,从小心翼翼的试探,演化成坚定且自如的弹奏。而他也顺其自然的将主导权交还给她,右手搂上她的腰,将她的身子拢进怀里。 一曲终,她的手却定在琴键上,久久没有动作。 是或许思念所以产生幻觉了吗? 还是这场久违的合奏只是一场梦? 她生怕手指离开了琴键,梦就会醒,他又会消失不见,无从追寻。 他似是看穿了她所虑,抬手敷上她僵直的手掌,五指相扣拉回身前,环抱着她,将她的背紧紧贴在自己怀里,摩挲着她的耳际,许久才柔声道: “晚婧,我回来了…” 只一句,声音便嘶哑的再说不出话来。 温热的泪水低落在他手背上,却又被她冰凉的掌心颤抖着敷上,似是不想让他看见——这么多年过去,她的这个习惯依然没变。 而那泪痕也如当年那般炙热的,仿佛烫穿了皮肤,烫进他心里。 他轻轻唤她名字,却也只能唤她的名字,再说不出别的言语。 分明有那么多肺腑之言,此时此刻,他一个字都不想说。 经历了这段漫长的旅程——生离死别的悲壮,前路未卜的忐忑,此刻的相拥,越发弥足珍贵。 窗外是午后的暖阳在枝头洒落,一双不知名的的鸟儿在树枝间跳跃,振落几片鹅黄的叶子。 不多会儿,那俩个灵动的身影落在了窗台上,旁若无人的享受茶盏里的粟米粒,甚至放肆的在白瓷水盘便洗起澡来,看起来该是这房子的常客。 翅膀扇动的声音,将林晚婧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可那明媚的光景映在她眸子里,却只是一片迷茫。 那清澈的眸光清晰可见的蒙上了一抹遗憾,刘瑾似是能感受道,在她耳边柔声道: “这巴掌大的鸟儿,柳黄色的羽毛确是特别。” “柳黄色?”她反问道,“居然是柳黄色的吗?” 刘瑾闻言不禁诧异,疑惑道: “怎么?你…没见过它们?” 她不由得怅然,遗憾的摇了摇头: “它们似乎总躲着我,眼睛好的时候,怎么等,它们都不出现,一看不见了,它俩就来讨食吃了。” “也许…它们是在陪着你。” 林晚婧闻言莞尔,却又自嘲道: “不过也说不好。或许是知道我看不见了,欺负我呢。” 他听着,顿觉苦涩,心疼道: “会好起来的…” 可是这句安慰此刻听来,却越发无力。 他心如刀绞,抬手敷上她的面庞,她身躯明显一颤,茫然的神色竟闪过片刻迟疑——这似曾相识的温暖触感,美好的令她辨不清真假。 五年,一千多个夜晚,这种触感反复在她梦里出现,当她抬手去握那只手掌,眼前的世界便如玻璃般破碎崩塌,徒留她醒来,独自神伤。 她已经不愿梦,也不敢梦了。 无措中,她听见他低声又道: “对不起,晚婧,都怪我,害你变成这个样子…” 她慌忙摇头,颤抖的指尖小心翼翼的碰触他手背,一下,两下,突然紧紧握住了,眼眶里盈起泪光。 这泪,越发令人心疼。 “不能再哭了,晚婧,我再不会让你流泪了。”他轻柔的拂去她的泪光,捧着她的面颊,恳切道,“好起来,晚婧,一定要好起来,我一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眼睛,哪怕要用我的眼睛去换,用我的命去偿…” 谁知此话一出,林晚婧却嘟起了嘴: “那我不治了。” 刘瑾不禁愕然,错愕中,便听她又道: “若是治好了,却再见不到你,那这眼睛不治也罢。” “晚婧…” “其实医生说过,我这眼睛不继续恶化就是万幸了。若是治不好了,你会嫌我麻烦吗?” “不会。” 这个答案,刘瑾回答的斩钉截铁,毫不犹豫,末了又补充道,“无论你的眼睛能不能恢复,从今以后,我都牵着你,到哪儿都牵着你,再也不放开。” 这样说着,他用力握了握掌心里的她的手,见她嘴角微扬,心中一动,情不自禁将她拥进怀里。 良久,却听她柔声唤他: “云柔…” 这声轻唤,他只觉得恍若隔世,半晌才想起要回应她,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儿,反问道: “怎么了?” 她似是有许多话想说,寻思片刻,却终于摇了摇头,轻声道: “欢迎回家。” 他倏尔心动,垂首深深吻在她额心: “我终于回到你身边了,晚婧,从今以后,再没有烽火硝烟,唯有满襟繁花,是你。” 起源大陆的时间流速很慢,空间也很稳定。罗峰追杀血云神君之时,燃烧神力施展刀法撕裂空间,那还只是空间最浅层。 混沌层,位于空间极深的一层。 想要靠自己遁入混沌层,大多混沌主宰都做不到。 最简单的方式,就是通过'混沌之墟'逆流而上,便可直达混沌层。 轰隆隆~~~ 无穷无尽混沌之力,一眼看不到尽头。 罗峰从虚空窟窿逆流而上时,初时,周围还很狭窄,可越是逆流飞行,越是宽 敞,直至彻底无边无际!罗峰也明白:这应该就是混沌层了。 如此浓郁的混沌之力,蔓延处处。罗峰环顾左右,只觉得混沌层仿佛是无边海洋,混沌之力则是海水!自己就是初入大海探索的打渔人。 虚衍母树树叶的确神奇。罗峰看了眼怀里携带的那一片树叶,对叶时刻散发着无形能力虚空波动,波动自然覆盖了罗峰。 这范围之内,混沌层丝毫不排斥罗峰。 这树叶随身携带,一纪左右时间便会彻底枯萎,时间够长了。罗峰还是很满足的,他仿佛好奇宝宝般,仔细观察着混沌层。 只见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荡漾,混沌层各处更有一段段混沌法则实质化显现,令混沌层越加绚烂。 这些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都不尽相同。罗峰看着,耀眼璀璨散发金光的混沌法则,犹如冰霜般的青白色混沌法则,甚至如银白色的混沌法则......混沌法则显现稍有变化,外在模样便有区别。 混沌,具有无限可能。 稍有转化可能呈现'混沌之金'、'混沌之火'、'混沌之雷霆'等各种表象。 一旦掌握混沌法则,是可以向任何一条本源大道前进的。 本质唯一,表象各异。罗峰想道,无数修行者,不管是修炼什么体系,悟出什么招数,最终都是通往混沌法则。 罗峰在周围缓慢飞行,观看周边随机显现的混沌法则实质化,细细参悟领会。 不同的显化,带给罗峰不一样的领悟。 就在罗峰细心领悟之时,忽然-- 一道火红流光从混沌气流中突然浮现,瞬间直奔罗峰。 嗯?罗峰一惊,瞬间燃烧神力,伸手一抓,已然抓住了那一道火红流光。 这火红流光在罗峰掌心扭曲挣扎着。 然而罗峰燃烧神力下,完美神体爆发的力道足以超越那些新晋的血脉修行体系的混沌境。当然那些混沌境若是修炼漫长岁月,各方面提升后,威势便不是罗峰所能比了。 此刻,仅仅抓个小家伙,罗峰还是很轻松的。 这是?罗峰观看着掌心,手中抓住的是一只火红虫子,表面甲壳如火红琉璃,看似非常小可挣扎力道却很强,足以媲美血蟒会的来魔副会长。 是混沌层生物?罗峰了解的情报中早就知道这一点,混沌层药盒无穷无尽混沌之力,自然也孕育出一些特殊生物。 这些生物智慧极低,纯粹凭本能行动,都无法进行交流。 师父在情报中记载,混沌层的生物,以混沌之力为食,纯粹依靠本能行动。它 们的身体,便蕴含或多或少的混沌法则。因为智慧太低,它们的的实力普遍在永恒境层次。能达到'混沌境'的无比罕见,都是身体结构非常特殊的,早就被起源大陆一些大势力给活捉了。罗峰看着掌心的这个火红色虫子,听说它一旦没法吞噬混沌之力,便会饿死,乃至身体彻底溃散回归天地。 饿死? 起源大陆即便是再弱小的修行者,都可以吞吸天地能量,都不可可能饿死。 但这些实力在'永恒境到混沌境'的混沌层生物,却必须以混沌之力为食,没吃 的,就会饿死,身体溃散回归天地。 整个混沌层根本找不到'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因为太珍贵,早被活捉 了。罗峰看着周围。 对他而言,混沌层很神奇。 可对于起源大陆最顶尖的一些存在们,扫一遍混沌层怕是轻轻松松的事,所以他们才会放任后辈弟子们来此修行,不担心遇到危险。 能够来混沌层的永恒真神,都是大势力培养的精英,各方面积累都很深厚,悟出几招混沌境招数都是最基本情况,实力普遍要达到雍将军、血云层次。 对他们而言,'混沌境实力'的混沌层生物被抓走后,剩下的即便比他们强些,可光凭本能行动的混沌层生物,也威胁不到他们安危。 啪。这個一直在掌心挣扎的虫子,罗峰略微一用力,便捏碎了它的身体。 身体碎裂成数十份,每一份依旧在挣扎要融合为一体。 生命力真顽强。罗峰观察着,神力渗透着破碎的部分,也能察觉到混沌法则的痕迹。 在混沌层内,混沌法则随时随地都可能实质化显现,每次显现名有不同。或许某一刻,便形成了一个小生物。这些混沌层生物,算是固态的混沌法则显化。罗峰想道。 扈阳城,城主府。 五大家族诸多永恒真神们汇聚,一同恭送王女'虞水天裕'。 殿下,罗河沿着混沌之墟,去了混沌层,还没回来。扈阳城主低声说道。 之前虞水天裕说第二天白天就出发离开,其实就是给罗峰机会!在她出发前,罗峰都可以找王女殿下。 可一旦她回到王都,禀报了父王!罗峰想要再吃回头草,想要再拜师就晚了!毕 竟虞国国主何等身份?给一次机会被拒绝了,岂会再给第二次机会? 虞水天裕轻轻摇头:看来,他是真的无心拜师了。他有如此实力,想必早有厉 害传承,可能就是某方大势力培养的弟子。 扈阳城主点头赞同。 在起源大陆上,拜多个师父是很正常的。弱小时可能拜永恒真神为师,强大后,拜混沌境乃至神王为师!这都是非常正常的。 罗峰不拜虞国国主为师,自然令他们有诸多猜测。 走了,你们不必再送。虞水天裕一挥手,一艘庞大舟船出现在高空,她当即率领着一众手下飞向那舟船。这些手下当中也包括黑屠夫以及弟子们。 黑屠夫这次一共带了九名弟子以及一些家眷仆从,毕竟将来跟随王女殿下,不可能每一餐都自己亲自做。一些普通客人,让弟子们做菜即可。 九名弟子,都是黑屠夫信任喜欢的,其中就包括索眦。 没想到,我要去王都了。索眦直到此刻都心潮起伏难以平静,之前夜里师父突然归来,立即召集了最看重的九大弟子问他们是否愿意一同去王都,还说是跟随王女殿下。 九大弟子都有些发蒙,但毫不犹豫,都选择愿意。 去王都!跟随王女殿下?他们岂会愿意错过? 索眦兄弟。 在远处来送行的,也有索云。 自从黑屠夫成为永恒真神,索云对待索眦便热情许多,此刻更是满含热泪送别兄弟。 索眦飞向飞舟,也看到下方送行的索云,微微点头。 不管彼此有什么隔阂,终究是部落中一起长大的兄弟,今后要彻底分别,怕是今生都很难相见。 索眦,我们要去王都了。 真没想到,我一个扈阳城底层的真神,跟随师父学厨艺后,先成成虚空真神,如今更是去王都。黑屠夫的其他弟子们也都激动无比。 这些弟子们有两位带了家眷,王女殿下已赐予黑屠夫一座洞府,住一些家眷仆从是很轻松的。 呼。 伴随着庞大飞舟穿梭时空,彻底消失在扈阳城上空,送别的群体才开始散去。 送行的索云默默看着这幕。 我想尽办法,甚至不惜性命抓住一切机会,依旧只是扈阳城一方黑暗势力'千山楼'的中层。而索眦只是一直跟着黑屠夫学厨艺一道,他就这么去王都了,还能跟随王女殿下。索云怎么都想不通彼此命运,差距为何会如此大? 真的,就是命吗? 混沌层内。 一天天过去,罗峰一心参悟着种种混沌法则显化,也碰到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的袭击,这些混沌层生物虽仅存本能,可个个攻击性十足。 罗峰也抓了不少混沌层生物,甚至分裂它们的身体仔细查看看,只是放手后,这些生物身体融合后便会吓得逃之夭夭。显然它们的本能,也知道惧怕。 这一天,罗峰一如既往细心观看混沌法则显化,参悟琢磨。 忽然- 一道银光从混沌气流中浮现,一闪犹如银色刀光掠过罗峰。 罗峰一如既往燃烧神力,伸手一抓!他看似简单一伸手,却也蕴含玄妙意境,那 蠢笨的一道银光根本躲避不了,被罗峰直接抓住。 嗯?罗峰只感觉右手掌心一疼,这一道银光已然窜出掌心到了远处停下。 罗峰惊讶看着掌心,自己的掌心竟然出现了一道血淋淋伤口,皮肤层肌肉层都被切开部分,鲜血淋漓。 竟然能伤我?这实力不亚于血云了吧。罗峰有些咋舌。(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