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振衣飞石(1) 未央宫,太极殿。 内阁重臣皆在内殿聆诏,殿外皇子皇孙跪了一地。 皇帝御极天下二十载,广开言路、政局清明,生息黎庶、富国安民。朝野上下都念着皇帝的好,骤闻皇帝病重,有资格跪在太极殿的臣工都是真心悲伤,恨不得皇帝再活一万岁。 龙床上,刚过天命之年的谢茂病得不成人形,他才刚刚传下遗诏,将皇位传给皇长子。 下任皇帝有了着落,众臣皆松了口气。 皇长子乃中宫嫡出,英明睿智,果决慈爱,身体也甚为康健,可保江山至少二十年。 皇帝将目光移向旁侧的俊雅男子,艰难地说:“周卿……朕……”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咳咳,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参加科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传外侍长卢真入内侍奉,内侍青风、紫电侍奉不力,杖毙。” 都重生了这么多次,谢茂也懒得多废话,忠的就用起来,奸的就杀掉咯。 反正和系统吵翻了,谢茂也懒得去找什么心甘情愿殉死之人,他打算随便过过日子。 好歹是个皇族对吧?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多少美男就能睡多少美男,混吃等死不成问题。老费劲去攻略什么人,累不累啊。反正他不想活也不想过关了,爱谁谁吧。 2.振衣飞石(2) 对谢茂来说,前世被卢真一剑斩首的惨痛经历,就在片刻之前。 说是“前世”,他刚刚还在断崖上呢,眨个眼,在系统虚境里和系统说了两句话,就被踢回来“重生第四次”,脑袋落地的滋味还在哄哄哄哄地炸着他。 他下意识地拿手托着脖子,老觉得脑袋要往下边滚。 就算系统说,卢真不是真的背叛他,卢真替他报了仇,卢真登基后给他追封成皇帝,他还是很不爽!你被人一剑砍掉脑袋试试?试试爽不爽! 不爽的谢茂盘膝坐在席上,端起杯子狠喝一口,差点给自己呛死。 茶杯里装的是烈酒。 十六岁的信王,头顶三座大山,亲妈淑太妃会哭,大哥皇帝会瞪眼,大嫂杨皇后会念叨,都是惹不起的主儿,所以,穿越前无酒不欢、热衷约炮的谢茂,别说享受皇族的糜烂生涯了,非年非节的,酒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喝,得偷偷放茶杯里。 和系统闹掰的谢茂不想混了,这辈子不仅不想当皇帝,连死都不怕了,紧张个鬼哟! “上酒!” 无法无天的信王把粉饰太平的茶杯狠狠一砸,决心放飞自我。 若不是目前在山间给文帝守陵,此地完全不可能养着伎人,他都敢呼喝舞乐来伺候一段儿了! 放飞自我的谢茂丝毫没感觉到屋内的低气压。 两个贴身伺候的内侍刚被传令杖毙,重生几次的谢茂当然知道那两个吃里扒外死有余辜,可是,目前在信王身边伺候的朱雨、银雷不知道啊。 在他们眼里,王爷就歇了个觉,睁开眼就翻脸把青风、紫电处死了! 罪名是侍奉不力。 讲道理啊,被杖毙那两个今天都不当值,怎么个“侍奉不力”法儿? 不当值的被杖毙了,当值的朱雨、银雷都吓坏了,平时还敢规劝一句,今天谢茂说要上酒,朱雨一个机灵就往外跑着抱酒去了,银雷慢了一步,闷头上前捡起茶杯碎片,用毛巾擦干净地面,尽量让自己处于一个忙碌又毫无存在感的状态。 酒,很快就送来了。 谢茂禁不住发少爷脾气:“叫上酒就上酒?下酒菜呢?!” 唬得朱雨一个激灵趴地上不住磕头:“殿下息怒!” “有功夫磕头就没功夫去给孤弄点吃的?” 前世仓惶逃了一日两夜,不止受伤,也没功夫找吃的。谢茂一边扶着总要掉下来错觉的脑袋,一边斟酒拍桌子,“蒸一碗米,烩半只鸭子,再炖个羊肉汤!” 您这要的可不是下酒菜啊?朱雨差点哭出来,喷出一个鼻涕泡:“殿下,您得给大行皇帝守制,不能吃肉……”喝酒就算了,淑太妃知道您憋不住,偷偷给送了一坛子。肉?厨下压根儿就没人敢备着荤腥啊。 谢茂才想起,这是在乡下给文帝守陵,厨房可能根本就没有肉食。 “弄盘素鸡来吃吃,行吧?”谢茂没好气地说。 朱雨满以为会被突然变得残暴的王爷治罪,哪晓得王爷看着凶,脾气还和从前一样好,顿时升起一股劫后重生的感念,竟忍不住想,莫非青风和紫电,真有哪里不妥?被王爷捉住了? 朱雨又奔出去给信王找吃的,刚出去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 这回进来的是赵从贵。 当他领着身量未长、满脸孩子气的卢真进门时,谢茂心想,卧槽,记岔了! 如今的卢真才十一岁,刚被唯恐天下不乱的信王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正在调养身体、认字习武。别说“外侍长”,他连个正经侍卫都不算,就是个跟在信王身边吃白饭的。 亏了赵从贵记性好,把卢真从一堆王爷胡乱捡回的孩子里找了出来。至于信王随口说的“外侍长”三字,赵从贵就选择性遗忘了。主子说是外侍长,那就外侍长吧,没准儿主子把这姓卢的小子带回来,就是想培养成外侍长的呢? 少年卢真穿着干净整洁的圆领袍子,腰间束着细细的革带,因没有职级差使,他的穿戴很低调质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零碎挂饰。——从理论上说,他目前算是信王的仆人。 “殿下千岁。” 卢真老老实实地跪下磕头,这个时候的他,满是生涩与笨拙,丝毫不出挑。 原本前世的卢真同样不出挑,是谢茂一手把他养出来的。他在卢真花费了多少心思?前几世培养皇位继承人都没那么费劲!正是因为在卢真身上花费了太多心血,所以,卢真给他那一剑,才让他尤其地过意不去。 前世确已绝路,他已经活不下去了。卢真实施的计划,客观而言也确实很成功。 倘若卢真在动手之前,向他坦诚一切,向他借头颅一用,他会同意卢真的计划。 事情的重点是,——卢真动手之前,并未问过他。 他失势了,他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了,卢真就迫不及待地代替他做了决定。 谢茂至今都记得卢真跪在自己面前,一手持剑,仰面对自己宣布死亡的冷峻嘴脸。 他口中说“借王爷尊颅一用”,眼神里有悲愤,有决绝,有孤注一掷的疯狂,就是没有谢茂这个人。如他所说,王爷只是一个相借的“尊颅”,一个让他向东宫交投名状的物件。 “听说你擅习骑射,身手很好。”谢茂倚着凭几,散漫地歪在席上。 十六岁的信王殿下完美继承了文帝与淑太妃的俊美基因,长眉朗目,英姿勃发,风度肖父,薄唇轻撇,眸飞神光,又极肖似号称林族第一美人的淑太妃般俊美。他就这么懒散无章地往席上一撇,衬着孤灯流溢的昏黄光芒,就是一幅镌刻千年的风流画卷。 此前很少有机会见到信王的少年卢真看得呆了一瞬,脸就突突地红了,磕磕巴巴地说:“也不、也不是很擅……啊不,小的还、还行吧?” 他出身不高,撞大运才遇上了管闲事的信王,事上应对时,难免闹笑话。 “行就好。”谢茂才不管他闹不闹笑话,反正这辈子他是不会再把卢真留在身边了。 “衣大将军回京述职,他的大将军行辕就设在八十里外的青梅山下。明儿孤带你去见识见识,给你寻个上好的骑射师傅,好好上进。” 卢真哪知道自己本有机会做信王府的外侍长,更有半条皇帝命,都被谢茂喀喀喀砍断了。他只惊喜地想,若以王府侍卫候补身份去衣大将军麾下效力,出头就是七品武官,岂不是和县官一样大了? “是!谢殿下提拔!小的一定好好上进,不给殿下丢脸!” “呵呵。” ※ 次日一大清早,谢茂就骑上马、带上侍卫,一路飞驰着往青梅山去了。 青梅山下有中军大营,大将军衣尚予七年前曾在此练兵,有将军行辕旧址。此次新帝御极,衣尚予回京朝贺兼述职,朝廷也没有给他另外安排地方,他又回青梅山行辕暂住。 谢朝目前仍在战时,与西北边陈朝,南面浮托国两面开战,武将权力极大。 衣尚予作为谢朝最能打仗的中流砥柱,他的大将军行辕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战报来回。 ——谢茂就觉得他亲大哥(皇帝)是个傻逼。能打仗的大将军不放去前线,把人圈在京畿筑个行辕,遥控指挥前线作战?这可是古代!连个电话都没有的古代! 真当衣大将军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所以四个月后,秦州就被遥控掉了! 衣尚予治军严谨,不过,行辕嘛,常有各部官员往来,负责看门的小吏十分乖觉,见穿着一身四爪蟠龙王袍的谢茂带人打马而来,连忙差人入内报信,自己一溜烟蹿了过来磕头:“千岁吉祥!” 这动静把门前出入的几个将官都惊动了,纷纷退至一旁无声施礼。 谢茂驻马抬头,看着“大将军行辕衣”六字,笑道:“下马!” 按照规矩,身为一等王爵的谢茂,乘马进出大将军行辕并不逾越。 他当着众人的面,在大门口就下马步行,真就是对衣大将军的敬重。换了前几世,他还不敢这么做呢。——皇帝还活着呢,你一王爷对实权将军那么礼贤下士的,你想干嘛? 旁的将官此时都只能施礼,没资格上来搭话。 只有刚刚从行辕出来的衣飞石心中一跳,状若轻松地上前施礼:“拜见殿下。” 衣飞石是大将军衣尚予的嫡次子,母为梨馥长公主。梨馥长公主是文帝义女,与皇室没有血缘关系,不过,从礼法论,衣飞石算是谢茂的外甥。谢朝从文帝时,就一直在重用并笼络大将军衣尚予,这位实在太会打仗,平生未尝一败!——除了四个月后丢秦州那回。 文帝本想赐个真公主给衣尚予,衣尚予表示拒绝,老子有婆娘了,青梅竹马。 文帝蛮不讲理地把衣尚予的妻子马氏收为义女,硬生生赐了个公主封号。 谢茂的大哥,目前的新帝,以后的中宗皇帝,登基没多久,立了皇后之后,妃子都还没封完,先给衣尚予的老婆梨馥公主马氏晋了长公主,顺便就把马氏的几个儿子召进宫,长子赐了县侯,次子赐了乡侯,还不到五岁的双胞胎都赐了亭侯爵位。 然后呢?四个月后,西北战败,秦州失陷,皇帝一道圣旨就斩了衣尚予。 傻逼啊。谢茂每每想起皇帝大哥的蠢,就忍不住默默地骂一句。 3.振衣飞石(3) 前面重生了三世,谢茂都没能顺利把衣尚予保下来。 原因很简单,衣尚予并非死于战败,获罪全因皇帝猜忌。从皇帝召衣尚予回京伊始,就注定了秦州会失陷,不是秦州,也会是燕州、云州,衣尚予注定会被皇帝处死。——文帝信重拉拢衣尚予,当今这位却没有这份心胸。 皇帝下手太快了,谢茂重生归来只有短短四个月时间,按照常理出牌,他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救不下皇帝一心要杀的大将军衣尚予。所以,前边三次重生,谢茂都只能眼睁睁看着。 重生第四次,谢茂彻底放飞了自我,他并不打算按照常理出牌。 他不想当皇帝,也不怕死,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是衣飞石。”谢茂故意想了一会儿,似是从记忆中翻出衣飞石的身份,“衣大将军家的二公子,三年前,你跟梨馥阿姊进宫,我们在淑娘娘宫中见过。”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就是当今皇帝生母,二十年前也死了,文帝再未立后,宫中以谢茂生母淑妃小林氏代摄六宫事。梨馥公主进宫请安,自然就是去当时淑妃的朝阳宫中拜见。文帝加恩笼络衣家,淑妃就把梨馥公主当真公主对待,常叫她带孩子进宫。 梨馥公主虽然经常进宫,却很少真的把儿子带上,所以,谢茂也很难得见到衣飞石。 ——什么三年前见过云云,谢茂其实半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他重生了三次,次次都是直接回到昨日,说是三年前的事情,加上三世重生度过的岁月,差不多都有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一百多年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谢茂会记得衣飞石,是因为他重生的三世里边,有两世都在登基后重用了衣飞石。 衣飞石是他的大将军。 衣飞石是他开疆拓土的利剑,御敌国门之外的中流砥柱。 ……也是他看了两辈子,馋了两辈子,种种顾虑之下,始终强忍着没下手的人。 此时衣飞石才十五岁,已经开始抽条长个儿,身上却没什么肉,穿着石青色役兵常服,束起箭袖,看着比他身侧的将官都小一号。曾经挂着刀疤的脸上也干干净净,隐带着一团稚气。大约是见了王爵略微紧张,他的脸微微发红地看着谢茂,好似屏着气,只要谢茂稍微露出一个不悦的表情,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和印象中冷峻威风的大将军不同,谢茂却仍是禁不住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少年版的小衣也好可爱!好想捏捏!想抱抱! “蒙殿下记挂,卑职衣飞石。”殿下还记得我!衣飞石一颗心差点跳出来。 谢茂伸手将他扶起,顺着这动作就把持了衣飞石的手臂,笑道:“当然记得。我今日来拜见衣大将军,正有一件大事要和衣大将军商量,小衣——”他叫得亲热,侧头与衣飞石目光碰触,是若有若无地暗示暧昧,“你随我一起吧。” 衣飞石正经未经人事的纯真少年,哪里经过这样明挑暗勾的手段,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稀里糊涂应了一声是,就这么让谢茂拉拉扯扯地进了辕门。 白虎堂前,得了消息的衣尚予已迎了出来,客气地拱手:“信王殿下千岁。” 衣尚予成名极早,在谢朝以军功封神二十年,其实今年也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和传闻中身高三丈、青面獠牙的形象不同,他个子不高,身材削瘦,在行辕坐纛时连戎装都没穿着,一身曲裾常服,唯有束起的箭袖昭示他武官身份,妥妥的儒将风度。 小衣长得像妈妈。谢茂看着衣尚予平淡素净的一张脸,觉得衣飞石和他真不像。 “今日临时起意来拜会大将军,唐突了,还请大将军莫见怪。” 谢茂上前叙礼。 他是身份尊贵,乃谢朝一等王爵,除了皇帝就他最大。 然而,大将军衣尚予纵横疆场二十年,单是封神的那场涟水之战就足以吹一辈子,何况还有后边的诸秋、画郡、长门关三大神战,说是谢朝的守护神也毫不过分。 所以,在衣尚予面前,谢茂这个拼爹拼妈拼大哥拼来的一等王爵也不能太嚣张。 问题是,他嘴里特别客气,表情也很敬重虔诚,就是说话时还拉着衣飞石不放。 旁边围观的众人都露出几分意外之色,信王怎么和二公子拉扯到一起去了?若不是感情极好,怎么会这样拉着手臂不放?——当着大将军的面都不放手! 衣尚予似是没看见他和次子的拉拉扯扯,笑道:“哪里敢。殿下里边请。” 一齐入内分席而坐,有役兵送来茶点。 衣尚予微笑着正要开口,就看见信王殿下一口喝干了茶,问旁边的役兵:“梨馥阿姊肯定给大将军带酱肉了吧?去给我切一盘子来,再上两个馒头。” 役兵懵了。 梨馥长公主作为文帝义女,为大行皇帝守制百日,已经出孝了,她家里吃肉喝酒都是没问题的。可是,信王是文帝亲子,又在山中替文帝守陵,这二十七个月肯定跑不掉。 他若是躲起来偷偷吃点肉,相信也没人敢去皇帝面前告状——皇帝自己都以月代年,只守了三个月,怎么好意思怪弟弟? 可是这个事能做不能说啊!守着孝呢,跑到别人办公室说你给我切点肉吃? 衣尚予好笑又好气,还是吩咐役兵:“去吧去吧,切两盘酱肉,再烧个汤来。” 衣尚予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当今皇帝不是个宽和大气的脾性,只怕容不下兵权在握、声名在外的自己,可他又确实没想过造反,不止因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也因陈朝与浮托国都虎视眈眈,打了几十年仗的谢朝禁不起折腾。所以,皇帝召他,他就回来了。 ——衣尚予敢回京,当然也是有倚仗的。 他守护了谢朝二十年,军功就是他的护身符。皇帝若是干无缘无故杀他,或是杀他的罪名不足以取信天下,皇位也未必坐得稳。 也因皇帝刚刚登基,对衣家加恩太重,先晋马氏为长公主,又给衣尚予几个儿子封侯,衣尚予把皇帝想得太过良善,总以为皇帝不过是要收缴兵权。所以,待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还坐得稳,并不怕事。至少,他不怕有人参他勾引信王父孝期间吃肉。 谢茂一边吃肉,一边推销卢真:“我这有个小侍卫,听师傅说是个好苗子,偏我那新建的信王府也没什么配得上他的好师傅。要说咱们圣朝哪儿的骑射师父最好,必定是您这青梅山。……要不,我把他搁您这儿好好栽培两年?” 话都说得这么明显了,衣尚予难道还能说我不要?叫卢真进来看了看,说:“以后就在我帐前做个亲兵吧。” 能在大将军身边做亲兵,出身就是嫡系中的嫡系,那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想不来的好事,卢真忙磕头谢恩。 把卢真推销出去之后,谢茂也吃完了一盘酱肉,满嘴流油:“姊夫,我在山中无聊,正欲潜心习武,您也知道,我那儿是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师傅……” 衣尚予心中叹息,暗想难道今日还真得大出血,割一个左膀右臂给他? 就见谢茂拉起衣飞石的手,诚恳地说:“都说虎父无犬子,想来小衣的功夫也是俊俏无比。姊夫,您看,不如就让二外甥陪我住两天吧?” 衣尚予一口气没上来。……这要割的不是左膀右臂,是命根子啊! “他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整日只知道走鸡斗狗,一身功夫练得稀松平常,只怕还不如你刚送来的小侍卫。不行不行,若是教坏了殿下,臣怎么向陛下和太妃娘娘交代?” 衣尚予坚决不肯把儿子给出去。衣飞石年纪还小,若是被信王哄去干点坑爹事,岂不是要弄死全家? 衣飞石有点着急,想说我功夫很好的,从来不偷懒,阿爹你就让我去陪殿下吧。 “我帐下有一位神射手徐屈,马上功夫极好,殿下或许也听过。恰好他重伤复发在京中休养,我请他去殿下跟前听吩咐……”为了保住儿子,衣尚予咬咬牙,把徐屈祭了出来。 徐屈是他二十年的老兄弟,涟水之战就立了大功,从战奴一跃而上成为校尉。 可惜,徐屈命不好,诸秋大战时奉命保护当时的皇长子谢芳,谢芳死于流矢,徐屈也瞎了一只眼睛,衣尚予怕他被痛失长子的文帝砍了,直接就让他报了伤退。此后徐屈虽然也跟在军中战战不落,有钱有权就是没名分。——朝廷兵籍册里,查无此人。 谢茂一听“徐屈”的名字眼睛就亮了,大名鼎鼎的单眼飞将啊! “这怎么好意思?徐将军是您帐中大将,呵呵……您真把他给我?”谢茂不客气地问。 衣飞石就不敢说话了。他功夫是很好,徐屈也未必能打得过他。可是,徐屈是谢朝名将,经验极其丰富,若要学东西,终究还是向徐屈请教更为妥当。最要紧的是,谢茂表现得对徐屈如此热衷,衣飞石自知不能相比,只得黯然退避。 “呵呵,来人,去请徐将军。”衣尚予咬牙把徐屈给了出去。 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不要脸的信王前脚套走了他的左膀右臂,后脚还是把他儿子骗走了! 4.振衣飞石(4) 谢茂前脚拐走了单眼飞将徐屈,出门时,衣飞石亲自牵马送他,他就指着自己胯|下的骏马驰风,诱哄道:“这马好不好?” 谢茂那匹马是文帝时北地长风牧场所献,统共只有两匹,都被谢茂弄走了,爱马如命的六王愣是一根毛都没捞着。衣飞石出身武将世家,对好马也是馋得不行,替谢茂牵马时就不住偷偷地给驰风喂糖块,哪晓得被谢茂捉了个正着。 他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夸赞:“绝世好马!”毫不掩饰对这匹马的垂涎。 “想不想跑一会儿?” “想!” “那你叫声‘舅舅’我听听。” “……” 衣飞石的母亲虽是梨馥长公主,可这位公主毕竟是养的,他怎么敢叫舅舅? 谢茂在马上俯身,凑近衣飞石耳畔,轻笑道:“你在我耳边轻轻叫一声,我听见就行了。叫不叫?我数三声,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双膝夹马小跑两步,又突然驻马回头,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甜甜的。” 谢茂只比衣飞石大一岁,仗着发育早,看上去比满脸稚气的衣飞石成熟些。不过,也仅仅是成熟一些。此时非要在衣飞石跟前端长辈的架子,逗得衣飞石面红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飞石紧张地盯着谢茂,谢茂却摇头,“不甜么。” 衣飞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离得颇远,将嘴凑近谢茂耳边,学着自家阿妹琉璃撒娇的口吻,尽量甜软地喊道:“……信王舅舅。” 凑得太近,少年温热的嘴唇在谢茂耳尖轻轻擦过,随之而来就是一缕热气。 擦!谢茂顿时觉得……不、好、了。 本想让衣飞石骑自己的驰风回去,这会儿谢茂也不敢下马了,轻咳一声,尽量掩住身下的尴尬,说:“好吧。那小马驹就送给你了。不过,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马驹是崔马官自幼照料长大,你若要领它走,总得和它的‘崔妈妈’打个照面,有嘱咐给你。” 天真的衣飞石丝毫没想过信王敢玩强行扣人的把戏,听谢茂说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驹之后,驰风与奔雷的后代!是得去听听养马官的叮嘱,可别把珍贵的小马儿养生病了! 随行侍卫让了一匹马给衣飞石骑着,一行人往山间的信王行宫赶回。 行至半路,山间草丛抖索,谢茂一时兴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从策马将猎物捡来,只有两撮兔毛。侍卫固然不敢笑,衣飞石也不敢笑,只有坠在队伍末尾的徐屈翻了个白眼。兔子都射不中,这徒弟怎么教? 谢茂跑了一会儿躁气尽散,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于是满心只想诱哄衣飞石,不动声色地恭维道:“听说小衣骑射出众,不若陪舅舅去把那只掉了毛的兔子追回来。” 不等衣飞石答话,谢茂豢养的猎犬已窜了回来,口中正叼着那只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场众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着。 谢茂本就不以武力见长,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此没有丝毫羞耻心,只问衣飞石:“怎么样?陪舅舅打几只猎物,晚上吃锅子。” 衣飞石近日都在父亲帐下听命,西北与南边都在打仗,虽说他没有经手具体的前线军务,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当然也不能和从前一样行猎游玩。少年顽皮,怎么都觉得憋闷。 此时谢茂纵着他行猎玩耍,他也有些心动,不等回答,谢茂又哄他:“马借你骑。” 衣飞石对那匹神驹眼馋了一路,又不敢让信王下来好叫自己去骑一段儿,闻言正中下怀,立马惊喜地保证:“是!卑职一定给王爷猎些好物回来!” 话音刚落,衣飞石便飞身下马,迫不及待地等在谢茂马前,满眼渴望。 谢茂下马让了一步,扶住衣飞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蔼地说:“小心。” 衣飞石想说我六岁就在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这么扶着。可是,谢茂才说要送小马驹给他,又让神驹给他骑,他就不好意思拒绝谢茂的任何“好意”,说了一声谢,就任凭谢茂把自己“扶”上了马背。 看着谢茂几乎搂在衣飞石腰上的手臂,徐屈仅剩的独眼中抹过一丝深思与忧虑。 ——这位信王……似乎,手脚不干净? 衣飞石与谢茂一前一后奔入山林之中,随行侍卫牵着猎犬呼啸跟随,在山中跑了一阵,衣飞石利索地张弓出箭,先射了两只野兔,一只黄羊,最后竟追到了一只毛色鲜亮的红狐狸,被他一箭射穿双眼。 猎犬叼着死去的红狐狸归来,衣飞石兴奋地跃下马去,说:“狐皮献与殿下!” 谢茂随之下马,侍卫递来水囊,他接过送到衣飞石嘴边,笑道:“我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猎过程中说笑几句,衣飞石也没了先前的拘谨,道谢一声就接过水囊汩汩灌了两口。这一路上,谢茂的弓就悬在马背上当摆设,猎物是猎犬在追赶,衣飞石与之配合追击,着实累得有点渴了。 恰好此处烟草繁盛,风景秀丽,看着微微喘息的衣飞石,谢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卫侍从展开地毡,铺上坐席,将带来的酒水糕点摆上。因是骑行队伍不方便带行李,席上没有屏风,而是扎上长长的幔帐,既能挡风,也能遮挡远处窥伺的视线。 谢茂履席而上,衣飞石则红着脸站在一边,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脱鞋。 “怎么?”谢茂很意外。 反倒是随行的内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来,要请衣飞石去旁边浴足。 谢茂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脚丢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过来,这里有席子,坐着洗。” 衣飞石有心避到旁边浴足,奈何朱雨是谢茂的内侍,只听谢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谢茂身边去了。他和谢茂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泄了气,低头道:“卑职失礼。”臭着你了也不怪我…… 满以为是个大臭脚,哪晓得衣飞石蹬掉靴子,谢茂努力嗅了嗅,也没闻到什么味儿。 衣飞石红着脸脱掉足衣,赶忙把双脚放进水盆里,朱雨送来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来!”信王的下人,是那么好用的么? 谢茂本就坐得不远,此时很随意地转身凑近,几乎就把衣飞石搂在了怀里,低头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两只玉足:“也不臭么。”原来小衣年轻时的脚这么可爱这么乖。真想捏一捏。 衣飞石被他贴在背后凑近耳边说话,整个人都僵住了,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军帐里二十多个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这么近么? 不过,谢茂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又转身靠另一侧的凭几上了。 衣飞石听他似是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汤喝了一口,吩咐说:“切个瓜来。”又说汤不够热,又要热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顾不上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他的脚其实不怎么容易臭,可是,万一臭了呢?那可太丢人了。幸好,幸好。 衣飞石洗完脚,朱雨递上干净的毛巾让他擦干,又送来崭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齐。荒山野岭里,打猎中途竟然还能舒舒服服地洗脚换袜子,衣飞石还是第一次享受,只觉得神清气爽。 衣飞石上前施礼落座,吃了谢茂分给他的瓜,谢茂又接了刚送来的热巾子,一只手就往他背后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随便擦擦,可别透风受了寒。”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感觉自己扎得紧紧的腰带被扯开了,衣内一阵透风的凉爽! 同样坐在旁边席上吃瓜的徐屈独眼一眯:尼玛!这信王绝对手脚不干净啊! 5.振衣飞石(5) “不敢劳烦殿下,卑职自己……” 衣飞石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灌进风的衣袍,想要躲避。 然而,前边是摆着瓜盘的小食几,后边就是欺身而上的信王,进退两难。他只能僵着脖子,讪讪地架着不让信王的手探进衣内,“卑职自己来。” 谢茂与他靠得太近,二人脸庞也不过一尺距离,身体就贴得更紧了,几乎把衣飞石搂在怀里。 ——若是衣飞石仓促之下退一步,要么失礼打翻食案,要么就滚进他怀里。 此时此刻,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衣飞石还要推辞,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朱雨来换了毛巾,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现在衣飞石想明白事儿了,知道躲着他了,他就把同宿的念头熄了。 不过,戏要做足。当着徐屈的面,谢茂故意拉着衣飞石胳膊不放,又是搂小腰,又是牵小手,口口声声叫外甥,要和外甥抵足而眠。吓得衣飞石磕磕巴巴地摇头,说:“殿下,卑职睡相不好,半夜要打拳……若、若是冒犯了殿下,那可太不好了……” 谢茂故作一副突然想起这少年武力值颇高的忌惮样,皱眉道:“是么?” 衣飞石不住点头:“正是正是!卑职晚上头睡枕头,白天起来就是脚睡枕头了。特别不好!” 谢茂方才遗憾地说:“那好吧,你今日暂且与徐将军挤一挤,明日孤让人在寝宫旁边收拾个厢房出来,你再搬过来……” 衣飞石瞥了他一眼,没说明日我领了小马儿就走了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脱身不易! ※ 银雷亲自安排徐屈与衣飞石在松风院住下,出门就遇见了轻衣简饰、偷偷过来的谢茂。 “殿下?”这么晚了您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仪仗都没带,这是……要干嘛? 谢茂轻嘘一声,从旁边的湖竹小径走进问水书斋。 当着银雷的面,谢茂将书橱角落里的几块镇纸挪动了数次,摆着满满当当厚重书籍的书橱竟从中翻开,露出一间密室。银雷顿时瞠目结舌。谢茂已提着一盏灯,顺着密室走了下去。 银雷犹豫了片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住了门口。 谢茂已顺着密室甬道,来到一面狭窄的夹墙之内。这是一个监听之所。 ——整个松风院正堂,都在监听范围之内。 若是此时的谢茂,当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混了好几世了,各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他着实也接触了不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见得多了,掌握的线索多了,总能吊打欺负小朋友。 此处只作监听只用,夹墙里并不透光,谢茂提着灯很放心地在里边寻找位置。 松风院的正堂和大部分堂院形制一样,都是上房五间,中间最宽敞气派的一间做待客厅,东次、西次、东梢、西梢,各有功能。或是做书房,或是做寝房。银雷将徐屈安置在这里,衣飞石非要跟着徐屈住,银雷就把书房内的憩室也收拾了出来。 谢茂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五间房里,找到徐屈与衣飞石所在的位置。 他其实不必亲自来听,甚至也不必交代任何人来听。——他已经知道衣飞石有些不妥了。 可是,他还是想来听一听。这是一种恋慕之下才会有的牵挂与好奇。他想知道衣飞石的一切,包括衣飞石年少时的狡黠。 很快,谢茂就听见了很清晰的说话声,是徐屈在和拨来伺候的宫人说话:“不要热水,洗澡伤阳气,老子不得天天洗!” 衣飞石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人唯唯诺诺退下。 这监听的夹墙是特制的,具体什么原理,谢茂也没有弄懂。总之,松风院内说话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夹墙之内,就似面对面,夹墙里的声音则很难外泄。前世谢茂曾命人在夹墙内放鞭炮,外边正堂也毫无所觉。 谢茂看不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就看着手里的灯,静静听着。 徐屈与衣飞石似是关系很亲昵,衣飞石称呼徐屈为老叔,徐屈就叫他小石头,二人讨论了一些前线战事的问题,又很家常地提起了梨馥长公主娇宠的衣家那对双胞胎,谢茂甚至都认为这二人今天不会说正事了,很突兀地,徐屈说:“那位恐好南风。” 一瞬间,谢茂都觉得呼吸有点紧了。 却听见衣飞石严肃、认真,甚至带了一点牺牲的口吻,说:“我知道。” “今夜就走。”徐屈压低声音,冷冷地提议。 谢茂毫不怀疑徐屈的决心。他要送衣飞石离开,不惜杀信王府侍卫,一路喋血。 然而,不出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否决了他的提议。 衣飞石说:“辕门初见时,我就知道了。” 辕门初见时,衣飞石就看出了谢茂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衣飞石常年在军中厮混,更不是没有交往的纨绔朋友,男男之间的事情,他或许比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见得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茂眼中的不同。——他仍是选择了接近谢茂。 6.振衣飞石(6) “那你为何不闪不避,反而与他刻意亲近?” 徐屈不认为衣飞石对男人感兴趣。 退一万步说,就算衣飞石喜欢男人,那他也不可能看上信王。 信王是大行皇帝幼子,从小娇惯得文不成武不就,偏偏宫中的淑太妃小林氏老谋深算,朝中更有林丞相把持大局。信王若是和掌握兵权的衣家亲近,那妥妥就是个扶不起来又惹今上忌惮的祸根。 ——衣尚予自己都麻烦缠身牵扯不清了,哪里还敢去勾结王爵? 徐屈心中猛地一颤,看向衣飞石:衣尚予受文帝深恩,不忍废帝自立,衣飞石呢? 就算衣飞石没想过谋朝篡位的事,他是否想过废了宫中那位气量狭小的皇帝,扶立传闻中性情温和、对待下人都温情脉脉的信王呢?否则,他为何明知道信王心思不纯,却还是刻意亲近信王? 衣飞石看明白他眼中的震惊,冷笑道:“老叔,家破人亡就在眼前,您想太多。” 谢茂在夹墙里看不见衣飞石的表情,只听出那少年冷静的声息中带着一缕愤懑苦涩。 “去岁西北大旱,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陈朝必会另开战场,就在秦、云二州。” “阿爹上书请调精兵于下虎关,便宜驰援秦、云,皇帝先给阿娘晋了长公主。” 谢茂只听见衣飞石嘲弄至极又灰心至极的声音,“他不想打赢这一仗。” “他就是想丢了秦州,丢了云州,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杀了阿爹。” …… 谢茂默默无语。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很聪明,却没想过衣飞石在少年时就有此见识。 在他的印象中,衣飞石打仗很厉害。除了初出茅庐那一仗胜得惊险些,真正是一辈子戎马倥偬捷报频传。战事交给旁人,谢茂在京中就得揪着心等战报。若是交给衣飞石,顶多就是头疼一下,这衣大将军回来了,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长老长的请功表……得赏官赏银子啊。 战事上,衣飞石可谓一言九鼎。政事上,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来不管不问。 谢茂一直认为他不太懂政事。现在终于明白了,衣飞石哪里是不懂?明明是太懂了。 一位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一位亲手打灭陈朝、降服浮托国的绝世悍将,说他不懂政事?衣飞石打的两场都是正儿八经的灭国之战!这种层级的战争,指挥者若不精通政事,怎么可能顺风顺水在短短十多年里就结束了战争? 此时衣飞石不过是在衣尚予帐下听令的役兵,眼光就已不再局限在方寸之间。 他想的并不是陈朝与谢朝正在开战的襄州,而是陈朝之内的暗涌。 ——也包括谢朝内部的暗涌。 打仗,从来都不是短兵相接的那一点儿实力比拼。这世上或许有偶然发生的单纯战斗,却从来不会有目的单纯的战役,更没有目的单纯的战争。 衣飞石今年不过十五岁,就已经具备了绝世名将才拥有的胸襟眼界。 聪明的人,当然是从小就聪明。 谢茂心想,当初自己也是重生了一次才看懂皇帝的险恶用心,和芝麻馅儿的小衣比起来,第一世刚穿越来这个世界的他还真是傻白甜。 皇帝才将衣尚予请求调兵的奏折留中不发,衣飞石就一眼看穿皇帝想杀人了。 这种近乎可怕的洞察力,着实异于常人。谢茂自愧弗如。 朝野上下,包括第一世刚刚穿越来的谢茂,见皇帝扣了衣尚予的奏折,想法大抵都是,皇帝忌惮衣大将军兵权在握,不欲他再扩大势力染指秦、云二州,所以才暂时搁置。 ——谁能在这时候就想到,皇帝愿意割让一州土地,只为杀衣尚予? 甚至在前世秦州战败,皇帝下旨处斩衣尚予时,都有不少人在刑场边上幻想,皇帝会有一道恩旨,临刑前一刻喊个“刀下留人”。——杀衣尚予,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拿一州土地做牺牲杀衣尚予,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根本不能想象! “阿爹不信。阿爹说,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皇帝岂会用国之大事开玩笑?杀衣尚予区区两名甲士即可,不必用两州之地牺牲。” “哈。”衣飞石苦涩地笑了一声,“老叔,你不说话。你也不信我的判断。” 我信你。谢茂在夹墙内默默地说。 好半晌,徐屈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就如你所说,皇帝要拿衣家开刀,你不劝大将军早做防备,牵扯信王作何?”他言辞间充满了对谢茂的轻蔑鄙薄,“他娘是个厉害角色,他娘舅也是个厉害角色,奈何他扶持不起,否则,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是这一位。” 说到这里,徐屈就骂了一声,“咱们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林家和衣家没有利益往来,但林丞相对衣尚予很有几分信任倚重。若是谢茂登基,小林氏与林丞相把持朝政,衣家确实不会像今天这么进退维谷,更不会闹出让衣尚予在青梅山遥控战局的傻逼事来。 所以,我这是被鄙视了?谢茂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阿爹那里,我劝过了,也请襄州大兄写信劝了。阿爹只是不听。” 谢茂心中默默地说,他哪里是不听?他是没办法,也不敢拿两线战局做赌。但凡衣尚予有一丝私心,前世他也不会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你阿爹忠君爱民,战功赫赫,是百世不出的英雄好汉。 徐屈也不吭声了。衣尚予拿定了主意,谁能劝得服? “老叔先设法给阿爹透个风去,就说信王哄我在行宫玩耍,心思不纯。” “这些日子我会尽量让信王更喜欢我。” 谢茂心中早有揣测,对此不甚意外。他比较感兴趣的是,墙外这个小朋友会用什么“手段”,让自己更喜欢他? “小石头,你要做什么?”徐屈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衣飞石陷入了短暂地沉默,半天才慢腾腾地说:“我要看一步走一步。总之,目前这样粉饰太平的局面,必须被打破。我要让阿爹和谢家的矛盾掀到台面上来。” “你要做什么?”徐屈固执地问。 还能做什么?互相伤害咯。 谢茂看着手提的灯火,轻轻叹息。衣飞石的打算,竟然和他不谋而合。 前两世谢茂想当皇帝,重生以后就不敢出幺蛾子,老老实实地待在行宫替文帝守陵,眼睁睁地看着衣尚予以失疆裂土之罪被斩。在这件事上,有能力力挽狂澜的人,全天下也不超过五个。可愿意豁出一切救衣尚予的,一个都没有。 这一世谢茂不想混了,破罐子破摔,故意来找衣飞石。岂料他才刚刚露出一点意向,衣飞石就顺竿爬了上来。——前世衣飞石没能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又在暗中努力过多少次?失败过多少次?最终眼看着家破人亡,变成那个冷峻沉默从来不笑的模样? 衣飞石认真地说:“老叔,我没办法了。此事对不起信王,也或许连宫中淑太妃、朝中林丞相也会被一并坑进来,可我没办法了。” “他若色而不淫、待我谨守分寸,就请老叔向阿爹求救,说信王囚虐于我。” “若他行事不尊重……” 谢茂听着少年小衣略带稚气又冷静认真的声音,脊背稍微有点发凉。 “我便给他一刀,让他去做太监!” 嘶…… 徐屈与谢茂同时抽了一口凉气。 不得不说,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衣飞石这打算都是分分钟坑爹造反。 前者让徐屈谎报衣飞石受辱,衣尚予若暴起发难,最后查实并无此事,众口铄金之下,皇帝必然猜疑他要反,朝野只怕也认为他是试探着要反,这种情况下,衣尚予不反就是死,必然要反。 后者就更霸道了,衣飞石一刀阉了淑太妃的独子,林丞相的外甥,直接就帮衣尚予彻底和朝廷撕破脸了。——除非衣尚予能舍得辕门斩子,杀衣飞石向皇室交代。否则,他只能和谢家正面怼。 衣尚予本是害怕儿子被信王哄着干点坑爹事害他全家,得,根本都不必谢茂蛊惑,衣飞石坑起爹来简直丧心病狂。 怎么办,好想把小衣捉来痛打一顿。这娃怎么就这么坏呢?谢茂龇牙。 他只是想酿造一点暧昧的气息,让衣尚予觉得自己对衣飞石有兴趣,且打算施压把衣飞石带上床,大家谈谈条件,耍耍脾气,软硬兼施,最终达成衣尚予交出兵权、辞官归隐,带着儿子逃之夭夭的目的。 衣飞石这个狠啊,出手就是杀招,不管是状告谢茂囚虐自己,还是要送谢茂去做太监,都没给自己留一点退路。逼得他爹不反不行。 所以衣飞石说对不起信王。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信王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逼|奸军神衣大将军嫡次子,逼反谢朝的守护神。 ——更坏的情况是,也许他还被衣飞石阉了。 春秋笔重。千载之后,史书上会给信王谢茂记下怎样的一笔? 这小子忒不是东西了。谢茂一边默默地骂,一边又忍不住好笑。 就是这么狡猾的衣飞石,才能在今后五十年里覆灭陈朝、浮托国,使天下重归一统,守护那一片海晏河清、万民生息的盛世。他越狡猾,谢茂就越高兴。纵然放弃了治疗,谢茂仍是钟爱着一片被他统治过的大地。 这一片大地,没有谢茂,也有其他的皇帝。守护着天下一统的衣飞石,却只有一个。 7.振衣飞石(7) 七月流火,山风渐凉。 谢茂在夹墙里闷了半身细汗,出来听着问水书斋外潺潺的溪流声,身周一片鸟倦蝉鸣,本该一口惬意,衣袂透凉,他却丝毫没觉得太舒爽。来时满怀好奇,走时心情复杂呀。 重生得太快,似乎前一刻还在逃亡,才死于卢真剑下,打个晃,人又回到了少年时。 谢茂都来不及好好想过,……这一世,他究竟要和衣飞石怎么办? 喜欢衣飞石这件事当然没什么好考虑的。 穿越来的第一世,谢茂来不及见识衣飞石的风采就被侄子干掉了,可以忽略。 重生的第一世,谢茂就一直憋着一口气,要干掉侄儿、登上皇位,刷个漂漂亮亮的千古名君成就。所以,哪怕他对衣飞石爱不释手,想得天天鼻血,最终也得老老实实憋着,不敢越雷池一步。 皇帝一言九鼎,谢茂就算只是暗示一下“约么?不约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为人臣下的,要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么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简言之,衣飞石要么忍,要么残忍。 不管是隐忍还是残忍,结果都太过可怕,谢茂压根不敢擅动。 重生第一世,谢茂也没想过重生这事儿是个批量操作,他战战兢兢地憋着一口气要复仇雪耻,衣飞石身为他治下太平盛世的中流砥柱,地位身份价值都太重要了,重要到谢茂身为一国之君,也不敢有一丝怠慢。——他连问一句“约么?小衣”都不敢。 重生第二世,是因为系统把谢茂丢回少年时,要他重新奋斗一遍,主要寻找殉死之人。 谢茂很认真地做任务,很认真的去找可能对自己感恩戴德、甘心情愿替自己殉葬的人。 ——他想都没想过衣飞石。 衣飞石这样身份地位必然名留青史的大人物,替帝王殉死?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奢望。 历来替帝王殉死之人,不是仆婢奴隶,就是后宫妾妃,俱是依附帝王才能活下去的角色。替帝王殉葬时是否心甘情愿,谢茂不知道,但他只能照着这个方向找。试想,若一个人功成名就、在世上逍遥快活,他会心甘情愿替皇帝殉葬吗?除非他是傻的。 所以,重生第二世,谢茂找了周琦。现代人哪有什么非君不娶的爱情,找了周琦就跟周琦好好过,偶尔也会想想没缘没分的衣大将军,到底还是没缘分。 哪晓得周琦也不成,待第三世时,谢茂的目光越发往下,目标锁定在卢真身上。 ——若是没有被不断重生惹恼,谢茂愿意认认真真继续做任务,那么,他这第四次重生,还是不敢去招惹衣飞石。他确实喜欢衣飞石,可喜欢归喜欢,喜欢也不一定就要去招惹。 他的任务是寻找心甘情愿替自己殉死的人,从一开始,衣飞石就不在狩猎范围内。 “真要找……我大概只能去宫里笼络个太监碰碰运气了。”谢茂叹息。 【宿主为何从来没想过把女子作为攻略对象?】系统冷不丁地冒出来。 谢茂正散着步往自己所住的萱堂宫走,前边银雷提灯引路,背后只有两个内侍跟着。陡然间听见从脑海深处闪出的声音,唬得差点一趔趄。 跟随在后的两个内侍眼疾手快扶住他,前边侧身提灯的银雷也慌忙放下灯笼:“殿下……” 就这么一停顿的功夫,被银雷匆促搁在地上的灯笼就烧了起来,很快便成灰烬。 昨儿才以“侍奉不力”的罪名杖毙了两个内侍,谢茂的形象在内侍眼中已彻底败坏,银雷扑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侍也跟着跪下,憋着泪哀求:“殿下饶命。” 这破系统以前从来不吱声,劳资还以为它只能在系统虚境里蹦跶呢!谢茂将将站稳,身边人又全都跪下了,闹得他一阵尴尬,一股脑儿全怪系统身上了。这破系统,嚷嚷个屁。劳资不伺候了!什么殉死之人,还想骗劳资去泡妹子,没戏! 【任务辅助系统刚刚开启。】 【请宿主注意!在这一世重生的任务中,宿主能够得到系统给予的辅助支持。】 【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起来,不怪你等。是孤自己没站稳。”谢茂安抚好吓得瑟瑟发抖的内侍们。 银雷请示去前边拿照明的灯笼,谢茂就在附近的山石上坐了下来。此时气候炎热,天黑下来很有一段时间,石头上坐着仍旧不凉。两个小内侍一个掏出驱蚊的药包点燃,另一个拿出折扇轻轻替谢茂扇风。 重生了好几回,当惯了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谢茂也没有使唤童工的负罪感,他忙着在脑内怼系统:【不许开。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劳资不干了。你顶好从我灵魂剥离去找别的宿主,让我去投胎也行,让我魂飞魄散也行,反正我不干了。】 【宿主不要任性。系统一旦与宿主绑定,除非宿主刷完成就,否则本系统不可剥离。】 【哦。】不剥离咋滴吧,我就不做任务,你行你上啊。 【考虑到宿主对任务本身没有抵触情绪,主要厌烦“皇帝”这份工作,有鉴于宿主已达成“千古一帝”成就,系统专门为宿主开启了任务辅助系统。本辅助系统将协助宿主完成“皇帝”工作,大大降低宿主工作模块的难度,请宿主选择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本辅助系统可查看所有人等智力、武力、统率、清廉等数值。】 【不开。】重生都第四次了,谁脑子好,谁能打,谁是清官,谁是贪官,劳资还要你提醒? 【本辅助系统可查看任何二者之间的敌友度、忠诚度。】 【不开。】 【本辅助系统……】 【不开。】 【不开。】 【不开。】 银雷取来灯笼,另有几个侍卫一溜小跑着抬着肩舆过来,先服侍谢茂喝了一点儿解渴的青草汤,吃了半碗凉面,这才一边扇着风,一边将谢茂抬回了萱堂宫的夏凉轩中。 不管系统在脑内如何蛊惑,谢茂就是不肯妥协开辅助系统。 他不想继续找心甘情愿替自己殉死的人了。这一世,他想和衣飞石更近一些。 只是近一些而已。 谢茂这辈子豁出前程乃至性命去捞衣尚予,前途如何真说不好。 他虽一直骂大哥谢芝是个傻逼,可这位皇帝在世时,朝廷还算安稳,皇帝也确实比谢茂大了近一辈儿的年纪,论朝野声望,谢茂完全没法和皇帝相比。 搁在普通人家,他的这位皇帝大哥年纪都够得着当他大半个爹了。 前面两世,谢茂想当皇帝都是跟侄子斗。谢芝在位时,谢茂想要出头篡位,基本不可能。 谢茂现在就蹦跶出来搅事,干的还是把皇帝想办的事搅黄的勾当,皇帝第一个就要削他。淑太妃拦不住,林丞相也拦不住。说不定哪年哪月,皇帝想起来就一道圣旨把谢茂坑死了。——这位真干得出来。 所以,谢茂也没有很认真地想把衣飞石怎么样。他出面捞衣尚予,就已是没有未来的人了。 正如他对系统所说的,不想当皇帝了,连活都不想活了。 ——否则,他怎么敢去捞皇帝苦心孤诣、失疆裂土也要杀之后快的人? 【提醒!宿主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很危险,宿主应该努力完成任务……】 【就不。】 擦洗干净后,谢茂取来一具琵琶,坐在轩室廊中,望着松风院的方向,撩指拨弦。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这一曲凤求凰本是司马相如所作,传世有琴歌一阙。被谢茂即兴该作琵琶曲,文武相佐,字句铿锵,不像是求凰,更像是山贼呼啸着下山,马上就要去抢亲。 萱堂宫中服侍的内侍、外侍全被惊动了,都不敢当面围观信王半夜发癫,个个躲在一旁面面相觑。银雷一直在旁服侍,朱雨闻声而出,与银雷交换了一个眼色,都很震惊。朱雨今日跟随去青梅山大将军行辕,沿途亲见谢茂吃衣飞石豆腐,银雷则直接撞见了谢茂去听衣飞石壁脚…… 殿下这是玩真的?朱雨和银雷心中都在狂叫,想起被杖毙的青风、紫电,又都安静下来。 不管殿下玩真的假的,反正……我不敢去给淑太妃(皇帝)通风报信。嗯,殿下想玩就玩吧!他自己兜得住,下人少操心!银雷低眉顺目佯作无事,朱雨也悄无声息的缩回头去。没事。 谢茂发起疯来操起琵琶一通发泄,上古时求爱的诗歌都被他唱了个遍,差一点手滑弹出一曲《小苹果》,终于爽完了,趿上软鞋喝了口水,吩咐道:“天也晚了,不知道小衣吃宵夜了没?” 您还想半夜过去一趟不成?银雷都无语了,只是不敢吭气,死死埋着头。 “大半夜的……算了,不去了,吓着他。”谢茂似是很遗憾,懒洋洋地挥手,“你去厨下看看,给清溪侯送宵夜过去。再问问侯爷,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即刻就帮着处置了。若明日侯爷说住着不爽利,孤只问你。” 银雷忙屈膝应诺:“是。” “去了就认真看看侯爷夜里怎么安置的?明儿挪他过来住,早早安排好。” “是。” “再看看侯爷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上心记着,明儿孤要请侯爷吃饭。” “是。” “哦,对了,再带句话去,就说孤很想他,想得都睡不着。” “……是。” 8.振衣飞石(8)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朱雨就奉命去松风院请徐屈师傅,“为王爷教授骑射”。 昨夜谢茂发疯弹了大半夜琵琶,行宫又不大,松风院离着萱堂宫也不远,吵得徐屈和衣飞石谁都没办法早睡。好容易琵琶声听了,二人各自洗漱睡下,还没睡踏实,被谢茂差遣来送宵夜的银雷又上门了。若是在别人家做客,仆人送来宵夜,说不吃也就不吃了。这是在信王行宫! 没奈何,刚睡下的衣飞石与徐屈又穿戴整齐起床,一直折腾到三更才睡踏实。 这才刚过两个时辰,朱雨又来请人了。徐屈年纪大了觉少,朱雨来时他已经起床准备打拳了,哪晓得谢茂醉翁之意不在酒,本就是来找衣飞石的,就听朱雨站在衣飞石睡房的廊下,大声说:“王爷担心清溪侯独自待着无趣,请清溪侯与徐师傅一齐到萱堂宫过早。” 少年嗜睡的衣飞石满心起床气,差点一个枕头飞出去! ——晚上闹着吃宵夜不给睡,天没亮就叫起!地主都没这么刻薄呢! “就说我起不来!”衣飞石打定主意要勾引谢茂,这时候就开始试探谢茂的底线了。 否则,真的搬到夏凉轩中与谢茂同住,那时候拿捏不住分寸再想试探,只怕就来不及了。不管是把谢茂逼急了对他用强,还是让谢茂觉得无趣对他失去了兴致,对他而言都是极坏的局面。 不管朱雨怎么劝说,衣飞石都不肯起床,催得急了真在屋子里砸枕头。 朱雨无奈,只得先将徐屈请回萱堂宫,回禀谢茂:“侯爷起床气大,不肯来。” 谢茂正坐在餐桌前等衣飞石来吃饭,本是喜气洋洋,闻言立刻冷下脸,脾气却不是冲着衣飞石,而是训斥朱雨:“他不来就不来,照实说就是了。‘起床气大’,这也是你能说嘴的?你怎知他一定是起床气大?就算他真的起床气大,也轮不到你来多嘴置喙!” 朱雨劝了几次都劝不来衣飞石,害怕谢茂责备他办事不力,因此暗中告状。 哪晓得谢茂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他就这么偷偷上了一点儿眼药,立马就被毫不客气的扇了回来,只得跪地认错。徐屈在一边冷眼看着,心中冷笑,演,继续演。 谢茂饭也不吃了,问徐屈:“小衣可是择床没睡好?不行,我得带个大夫去看看。” 不等徐屈说话,他已经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夏凉轩,留下徐屈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满脸卧槽:你大清早地把我弄过来干嘛?看你吃饭?哦,这饭还没开始吃! 【目标人物“徐屈”正在腹诽宿主。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这个辅助功能升级了啊?连别人心里想什么都能查看?】 【并不能查看。】 【那你让我开辅助功能?忽悠我?】 【……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谢茂一路上和系统打着脑内嘴仗,松风院很快就近在眼前。 和朱雨禀报的起不来床不同,谢茂进门时,正看见一个穿着石青色中衣的少年在院中站桩,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山中气温还未升高,正常人不食不动不会流汗,在院中站桩的衣飞石却似浑身有热气蒸腾,气血上下奔涌,裸|露在外的肌肤也都保持着润而不汗的状态。 衣飞石确实昨夜睡晚了,今天有点赖床。不过,他出身将门,每天都要早起练武,朱雨来吵了一次他也睡不着了,干脆就爬了起来。 谢茂进门时他有些错愕,这下被捉了个正着,立时露出两分尴尬,上前请罪:“殿下恕罪。” “不怪不怪,是孤这个做东主的没思虑周全。”谢茂第一次在衣飞石面前自称为“孤”。 衣飞石试探他的底线,他就不能表现得毫无脾气。得寸进尺的毛病谁都有,真惯坏了衣飞石,恶果最终不也得他自己吃? “马上让针线上人来给侯爷量身裁衣,各色衣物都要齐备,侯爷是将门虎子,骑射装,练功服,尤其要多赶制几身。瞧瞧你们办的事!憋得侯爷门都不敢出,只得在院中练功,如此怠慢,简直可恶!” “你看,倒叫小衣见笑了。孤急慌慌地过来,还以为是小衣择床不适,要看大夫呢。” “原来竟是为了一件衣裳。” 两句话功夫,谢茂就帮衣飞石把不肯去夏凉轩的理由找好了。 ——来得匆忙没准备好练功服,要练功只能穿着中衣,可不就只能待在自己院子里吗? 衣飞石真没讲究到这个地步。他在家中营里练武时多半打赤膊,这还是顾忌着在信王行宫,怕有莫名其妙的宫女啊什么的出入,所以才穿了一件中衣出来。可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谢茂就帮他把屎盆子扣伺候的下人头上了,他也只好默认了。 “孤来得唐突,莫不是打扰小衣练功夫了?” “没有。卑职恰好收功了。”他难道还能说,对,你打扰我了? 谢茂就接过朱雨递来的热毛巾,亲热地给衣飞石擦了擦微润的脸蛋,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亲切:“那就好。真怕打扰了小衣。夏凉轩中备着饭食,小衣披上衣服,随我一起过去,先吃点东西,再洗洗。——厢房已经给你准备好啦。待会就让针线把裁好的衣裳也送来。大约没那么快,我看你我身量相差不多,你先穿我的衣裳……” “怎么敢穿殿下的……”信王乃一等王爵,衣裳都有蟠龙纹记。 “我也有几身出门玩耍时穿戴的常服,没什么标记,不逾制,安心穿着便是。” “……是。” 大清早就闹了这一出,谢茂再对衣飞石提出什么邀请时,衣飞石就不太好拒绝了。 毕竟他是撒谎怠慢又被捉了个正着。若衣飞石混到他爹衣尚予的地步,当面撒谎也不碍事。遗憾的是,他目前还只是一个蒙受父荫的小孩子,衣尚予又不在身边,真把谢茂惹急了以欺哄怠慢的罪名惩戒他,谁都救不了他。 ——谢茂不仅是一等王爵,从文帝、梨馥长公主的关系算,他还是衣飞石的小舅舅。 长辈收拾撒谎的晚辈,谁能说一个不字?所以,衣飞石只能选择老实。 老实的衣飞石听从谢茂的吩咐,稍微擦擦身,穿好衣裳,跟着谢茂一起散步回萱堂宫。 衣飞石平时收功之后也不会立刻冲凉,总要稍歇片刻,等气血恢复寻常之后,再洗浴进食。这是养身之道。可平时也不会浃着汗闷着衣服,跟外人一起逛园子啊!身侧谢茂轻衣缓带,满身轻松,行走时风中就带着淡淡的香气,显然衣裳熏过香。衣飞石觉得自己汗津津的,略不自在。 偏偏谢茂还不客气,总是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臂,说话时半边身子就靠了过来:“你看那处风光如何?今日天气不好,待来日晴空艳阳时,我带你划船去水中游戏,水甜花香,也是乐趣。” “谢殿下。”衣飞石想往旁边躲两步,他觉得自己汗湿的头皮,也许不太好闻? 这信王鼻子是不是不好?还是喜好南风的人都爱邋遢? 好不容易拉拉扯扯到了夏凉轩,衣飞石想去盥洗,谢茂又非要拉着他吃饭。 衣飞石勉强坐下,揭开新送来的碗盘一看,竟然就是自己昨夜多吃了两口的酱肉凉面与烤馕。 他这才明白为何昨夜的“宵夜”那么大阵仗——十多个宫人,统共提了二十多个食盒,在松风院的正堂大圆桌上摆了六十个多个碗碟,冷热咸甜简直大杂烩。 原来,昨夜竟是奉命看自己喜好口味。仍在少年时的衣飞石,心思就有些复杂了。 他知道谢茂对自己别有所图。可是,他也一样。谢茂贪图他的身体,他谋算的却是谢茂的前程。两者相较,他要的价值更大,心肠更狠,对谢茂更加残忍。 谢茂想要他的身体,就亲亲热热地哄着他,悉心差遣下人关怀他。他谋算谢茂的前程,又给了谢茂什么?含羞带怯的故作天真,似热实冷的刀兵戒备。这不公平啊。因年少热血还未彻底心脏的衣飞石,自己就察觉到了一丝不磊落。 谢茂几次亲自为衣飞石布菜,自己也没怎么吃,就看着衣飞石不止地笑。 他这笑也不让人紧张厌恶,就是特别开心,眉眼含春,笑意融融,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心情好。 一顿饭吃完,外边太阳也升了起来,衣飞石喝了热汤,额上微微冒汗。谢茂就是爱逗他玩儿,哪里舍得真的折腾他,早就吩咐银雷准备好了浴汤,此时故意对衣飞石说:“真是好热天气。刚起床就是一身的汗。……我也得洗一洗。” 徐屈耳朵立刻就竖了起来,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坏坯子,又想干什么! 谢茂不负所望,就在饭桌前暧昧地拉住了衣飞石的手:“反正都要洗,不如一起吧?也显得更亲热些。我有好多话想和小衣说,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分开。” 你要不要脸了?刚见面第二天就缠着人共浴,你还是个王爷吗?淑太妃管不管你?徐屈常年厮混在军中听惯了荤素不忌的话,今天也忍不住想给谢茂跪了。更让徐屈觉得疯狂的是,衣飞石竟然愣了愣,然后点点头,说:“那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这就是你勾引信王让他更喜欢你的手段?徐屈懵逼。 这就是你勾引我,让我更喜欢你的手段?……谢茂也懵了。 9.振衣飞石(9) 谢茂要和衣飞石一起洗澡,一开始就只是个玩笑。 衣飞石年纪还小呢,就算他长大能自己拿主意了,谢茂也不可能见面就吃豆腐。不管怎么说,他是喜欢衣飞石,又不是穿越前去酒吧猎艳,一言不合就约炮的事,年纪大了就做不出来了。 谢茂想着有徐屈在旁边盯着,怎么可能让他真的和衣飞石脱衣共浴?他真就是想看看衣飞石红着脸故作羞怯的样子。哪晓得这愣头青居然点了头,逼得故作小(老)流氓嘴脸的谢茂都差点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好在懵逼的不止谢茂一人,一直充当电灯泡的徐屈也被衣飞石吓疯了,立刻蹦跶出来发光发热:“好叫殿下知道,老夫在军中学得一手推拿手段,最是松骨解乏,大将军试着也觉得好。侯爷也是自幼娇养着长大的公子,哪里懂得服侍人的手段?不如让老夫服侍两位入浴,——我给您按按?” 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先自抬身份成了“老夫”,点明自己骑射师傅的身份,又把大将军衣尚予拉了出来,警告谢茂:你要欺负衣大将军的儿子,可得掂量掂量。一个闹不好,老子这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还被你爹文帝搞没了前程的残废,豁出命也把你宰了。 好悬昨天把这独眼弄回来了。谢茂松了口气,若没有徐屈搅局,他今天还真得跟衣飞石“共浴”去。他心理虽老朽,身体却年轻哇!昨天就被衣飞石撩得尴尬了半天,今天再一起洗个澡,说不定丢脸的是谁。 谢茂故意嘴硬了一句:“哪里就用得着小衣服侍了?下人都是养着吃白饭的么。” 徐屈狠狠一抹额头,将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一摔,开始撒赖:“瞧瞧,瞧瞧,老夫在殿下跟前还混不着一个洗澡盆子了?当年在须涂虏汗王的金帐里,老夫也是叫画越焉支捧水洗过脚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征战在外的风光。 谢朝立国不到七十年,又在与西北陈朝、南边浮托国开战,皇室地位其实没有前两世谢茂称帝时稳固,如衣尚予这样掌握兵权又战绩彪炳的将领,是不可忽视的实权派,连皇帝都忌惮到非要杀之而后快,可见一斑。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现在嘛,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再砸一个秦州进去,否则一个闹不好,衣尚予没杀着,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谢茂也觉得局面一度颇为尴尬,不过,他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当年画郡之战,衣姊夫二千轻骑击溃须涂虏汗一万骑兵,收缴汗王金帐献于父皇,徐师傅也在?”谢茂立刻就从一个热爱调戏美少年的小流氓,变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屈,充满了憧憬与崇拜,“孤当日年纪太小!否则也随姊夫一起,怎么也得抢两个异族美人回来!那画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听说她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看的小美人,唉,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合着您跟哪儿都忘不了美人呢?干脆就顺着谢茂的“意”,开始大谈当年攻占须涂虏汗国之后的艳事。 天下纷乱近百年,目前谢朝、陈朝与南边的浮托国还在战争状态,南北西东打生打死,大军过处难免就有奸|淫掳掠之事,似徐屈所说掳掠欺辱战俘之事,并不罕见。——要将士杀敌用命,一点儿甜头都不给,谁干?衣尚予虽是百战名将,但他带的兵都是“凶兵”,执行军令时令行禁止没问题,然而整体道德感非常低下。 这也不仅仅是衣尚予的问题,往前数几千年,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 ——所谓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谢茂只在穿越前见过他本国的那一支。 “须涂虏汗国覆灭也不过才几年,殿下所说的幼株王女还活着。”徐屈并不想让衣飞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亏,既然信王对画越焉支的女儿感兴趣,他毫无同情心地将之抛了出来,“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间胭脂楼里谋生……” 老桂坊是圣京中出名的风月之地,因距教坊司不远,官妓、市妓常来常往,其中也不乏风尘奇人,前世衣飞石弄回家里伺候起居的名妓就是老桂坊出身。这年月卖身青楼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谢茂倒不至于看不起。可是,现在哄他去青楼?他爹才刚死不到一年呢! 谢茂敢肯定,只要他敢去逛青楼,这独眼老夫今天就敢去串联蛊惑御史弹劾死他! ……但是,好像这样也不错? 谢茂只稍微考虑了一瞬,一拍桌:“好!走,小衣,今天舅舅带你去看美人!” 衣飞石不想去。徐屈故意抛出什么王女来是何想法,谢茂清楚,他其实也清楚。他不知道守制时逼|奸大将次子的罪名重些,还是孝期嫖宿娼妓的罪名重些,他只知道,他已经决定要把前者栽谢茂头上了,就不必再栽后者了。 年少时的衣飞石,总算还有几分良心,他只想达到目的,并不想彻底毁了谢茂。 “殿下,卑职不敢去。父亲管得严,母亲也是不许卑职在外边胡来的。若是知道卑职随殿下去……去那种地方,卑职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衣飞石提醒他,“您还在为大行皇帝守制……” 从文帝陵寝跑回京城嫖妓,这么大的阵仗!不用老叔去煽风点火,有眼睛的御史都要把你弹劾得淑太妃都不认得你了! 然而,不想当皇帝更不怕死,彻底放飞了自我的谢茂才不在乎。 他嘿笑着拍拍衣飞石的肩膀,说:“没关系,咱们呀,换身衣服,偷偷回去。” 衣飞石是有一点儿良心,也只仅有那么一点儿。他对谢茂没什么感情,何况谢茂还觊觎自己图谋不轨。谢茂非要作死,衣飞石劝了一句,挣扎了一瞬,就决定看他怎么死了。——先传出信王从文帝陵偷回京城嫖|娼的消息,坏了名声,日后再说他逼|奸自己,只怕全天下都要站自己这边。 不过,谢茂要作死,衣飞石可不想陪他死,请辞道:“殿下,卑职真不敢去。” 徐屈也怕把衣飞石砸了进去,万一这信王在娼寮里玩得开心,非要受用衣飞石怎么办?见面才一天,信王图谋衣飞石的风声还没放出去,那地方又是在京城,皇家势力大本营,真把皇帝、淑太妃惹急了,衣飞石能在皇城里死得悄无声息,任谁都别想把他的死和信王扯上关系。 “殿下也是煞风景。衣大将军亲手将须涂虏汗射下马,就是那幼株王女杀父灭国的仇人,您这把侯爷带上,算怎么回事?逼得那小妞儿跟她娘一样自刺一剑,又有什么趣味?”徐屈一脸“你这个小菜鸟,真是不懂得嫖|娼乐趣”的表情。 谢茂瞅了衣飞石一眼,从这少年青嫩天真的脸上读到了一丝“看你作死”的冷意。 他想,这一笔账,孤迟早要和你算回来的。——我为了捞你爹,命都豁出去了,你就这么对我。哼哼,虽然你不知情,但是我还是记下了。肯定要你哭着说爸爸我错了。 “莫不是殿下……不知门路?呵呵,侯爷也没去过呀。不如老夫领路?”徐屈使激将法。 “孤在京中生活十数年,不比徐将军熟门熟路?” “小衣,你不去也好,就在萱堂宫里安置一番,看看给你预备的厢房喜不喜欢。这个侍人名唤银雷,暂拨给你用,有什么事,你吩咐他去办。缺了什么,也只问他。” 谢茂选择“果然中计”。 他“心急火燎”地打发了衣飞石与徐屈,乔装改扮之后打马而出,似乎真的特别着急。 ※ 松风院中。 衣飞石皱眉指责:“老叔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的是你!你为何要答应与他共浴?你若不肯,我在一旁,难道他还能强迫你?”徐屈待衣飞石一直温和随意,不似长辈更似顽友,今天却变得疾言厉色,“不要以为信王可欺!他再蠢,一等王爵、文帝亲子、当今亲弟,加上普天皆知他亲娘淑太妃的从龙之功,这就是他的倚仗!” “不管你想让你爹做什么,他现在都没做好准备。你和信王,现在谁都不能出事。” “否则,仓促之间撕破脸皮,得利的绝不会是衣家。” 衣飞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今天会突然改变主意,答应与信王共浴,其实也没想过和信王撕破脸皮。可这其中的原因,他又不好同徐屈细说,只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徐屈对外撑着一副兵痞老粗的形象,实则半点不傻。真傻的小兵,混不到将军的位置。 衣飞石才张了张嘴,停顿片刻,他就惊呆了。 “你……你不会是……”你没想过和信王翻脸,难道是真想舍身给信王? 衣飞石不说话。 他还年轻,他还不能理所当然地利用所有人。当他察觉到,信王图谋他,他也图谋信王时,想的竟然不是各凭本事,谁被算计倒了谁甘拜下风,而是公平。 他必然要让信王身败名裂,那又何妨让信王与自己真有其事。 ——这些当然都是假的。 衣飞石不想说话的原因是,他发现利用信王这个事,盘算起来都是好好的,执行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好像很不忍心。看着信王总是满脸春风凑近他身边的模样,他就好希望那个其实并不熟悉的人,能永远那么开心地逍遥快活下去。 所以,他希望信王对他做一件坏事。坏到他再看见信王的脸,就恨不得狠狠一拳下去,把那满脸春风笑意打个稀巴烂的坏事! ※ “吩咐银雷,清溪侯想要什么都行,不许他走出行宫。若他要送信,将信扣了。” 目前的谢茂,顶多做做这种等级的“坏事”。 ——大概不可能坏让衣飞石气急败坏到打烂他的脸。 10.振衣飞石(10) 谢茂带人乔装赶回京城时,已经是大半夜了。 若是盛世太平时,稍微想点辙砸两个钱也能把京城的城门叫开。如今战时,没人敢拿京城门户开玩笑,守城门丁也都不做半夜收钱偷渡的勾当。 至于亮出信王的身份,命令城门守将放他进去——就不说他一个一等王爵半夜从文帝陵“逃”回京城会引起怎样的哗然,他如今可是换了衣裳隐藏身份回京“嫖|妓”的,为了进门就大喊一声我是谢茂,这不是纯傻逼么…… “十一爷,委屈您在这儿歇半宿。”赵从贵点起客栈厢房里的灯,四处打量。 侍卫已经进门检查过一遍,谢茂骑了一天马累得半死,也不嫌弃小客栈里寝具干不干净,把自己往床上一撂,就觉得身上骨头噼噼啪啪地响,不禁呻吟一声:“累死孤了。” 【旅途劳顿么?精力不济么?雄风不再么?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嚷嚷几天了你烦不烦?不开不开不开。】 赵从贵殷勤地替谢茂脱了鞋子,也不顾满脚臭汗就抱在怀里推拿揉捏,谢茂被他伺候得舒服,趴在陌生的床上叹气:“我这是图什么诶……想那传说中的幼株王女,也未必比小衣生得好看,这奔波劳碌的,还不如在行宫陪小衣玩耍。” 赵从贵有心劝他不要去青楼找什么亡国的公主,又怕劝一句反倒把谢茂劝来劲了,默不吭声继续捏脚。 谢茂被捏得昏昏欲睡,屏蔽了脑子里系统的不断劝说,突然间,院外传来凄厉的哭声。 这大半夜地突然一声啼哭,声闻数里,顿时就把谢茂惊醒了。 不必他吩咐,才端热水进门的朱雨已转身出门询问去了。 谢茂出门虽改换了身份,没带仪仗,侍卫与侍从依然带足了人数,整个小客栈已经被彻底包了下来,内外都是自己人。饶是如此,外侍长余贤从还是立刻就带人守在了廊下:“十一爷,小的在。”这是请谢茂不必担心,他在守门。 谢茂才不担心。他从床上爬起来,吩咐赵从贵:“水端来泡脚。” 七月天气拿热水泡脚,没多时就出了一身汗,特别解乏。赵从贵晾了半盏热茶,谢茂才喝了一口,朱雨就回来了,回禀道:“好似哪家捉奸,闹出了人命……齐侍卫已带人去看了,奴婢先回来复命。” 谢茂听了也不说话,慢慢将茶喝了半盏,就要赵从贵擦脚上床。 他的好奇心一向不多,重生几世之后就更懒得管闲事了。 朱雨立刻上来铺床,赵从贵用干净的热毛巾替他擦脸擦背,出门在外不方便,只能这么稍微擦一擦了。好容易擦干净了,朱雨也铺好了床,谢茂就准备睡觉。今天骑了一天马,明天还要去逛青楼,都是体力活啊…… 哪晓得脑袋还没沾着枕头,外边噼里啪啦一阵顶篷摔碎的声响,谢茂就听见好几声抽刀出鞘的锐响,更兼着外侍长余贤从的低喝:“什么人!” 赵从贵立刻扑在床前,用身体挡住了谢茂,朱雨也窜上来堵住了另外一个方向,将所有可能朝床上放冷箭的漏洞都堵上了。谢茂早知道这二人靠得住,只是这也未免太风声鹤唳了吧?他哭笑不得,将牢牢抵在一起的二人掰开,说:“去问问怎么回事。” 赵从贵不肯离开:“殿下,再等等!” 朱雨也点头:“余侍长在外,殿下放心!” 外边响起低低的说话声,没多久,谢茂就听见一个惨厉得不似人声的声音喊:“我乃华林县丞容绪岸独子容庆!承恩侯世子杨靖逼奸不遂、屠杀华林县令李护满门二十三口!我乃知情人!杨家要杀我灭口!” ……愣头青么不是?连屋子里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敢这么瞎嚷嚷喊出杨靖的名号。 也是外边那人瞎猫碰见死耗子,遇见了乔装改扮的谢茂。否则,哪怕是遇见京城任谁一家高官贵戚,恐怕都不敢沾他这一点儿破事。——承恩侯杨上清是杨皇后的亲爹,承恩侯世子杨靖就是杨皇后的亲弟弟。 谁敢为个芝麻官都及不上的八品县丞家的小子,去招惹杨皇后的娘家? 杨靖这人吧,谢茂都懒得说他。反正谢茂重生三世,有两世都把杨靖砍了,第三世之所以没动手,那是还没找着机会就先挂了……欺男霸女凌虐黎庶是一条,最可恨的是,皇帝曾让杨靖督军事前往西北统战,这狗东西被俘之后不仅投了降,还替陈朝军队诈开了两万将士死守近四个月的长门关,陈朝反手就屠了彤、云二城以示报复,十万守城百姓尽数赴难。 这事儿搁别人身上肯定不敢管,被谢茂遇见了……那是管定了。 “把人带进来,孤要问话。”谢茂瞌睡也彻底醒了,起身穿衣要见人。 赵从贵与朱雨皆是奴婢,很想劝说一句杨皇后家不好惹,又没有劝谏的资格,闷不吭声地伺候谢茂下床。朱雨出门去传人,赵从贵则忍不住想:还是得给淑娘娘送个信儿吧?小千岁这是要上天呐! 外侍长余贤从拎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进来,脸上似是刻意抹了灰,一道道的。 那人似是仓皇中想要寻找能主事的人,目光在赵从贵与谢茂身上转了一圈,似也没想过主家会如此年少,隐含着一丝心惊。 “你刚才嚷嚷什么?”谢茂懒得和他废话,“外边捉奸的,也是捉你?”他两世帝王一身尊贵,不言笑时自然就有一股天生的威仪镇压。 那人本是急慌慌地进来,见面听谢茂问了一句话,一颗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仿佛天底下再没有比这间屋子更安全的地方了。哪怕眼前的只是一个衣饰简单不太富贵的少年,来人也不由自主地选择了盲信。 “草民容庆,拜见贵人。”来人屈膝磕头。 “哦?”谢茂颇觉有趣,他没带仪仗穿得又普通,说是商家少爷也过得去,这人怎么就一口咬定自己是贵人了?想想这人进门就找人的眼神,好像是笃定了屋内有一条“大鱼”,看见自己就露出了一丝惊吓,又是为何? “你怎知我是贵人?没见面就嚷嚷承恩侯世子,你就那么肯定我敢捞你?”谢茂问。 容庆低头小声道:“草民……刚摸了一块腰牌。” 余贤从下意识地摸自己的怀里,发现腰牌好端端地揣着,这才松了口气。 “听闻六王雅擅丹青、爱作白服之游,草民摸了这块蟠龙牌,本以为……”容庆此时也很紧张。在谢朝,蟠龙是独属于王爵的纹样,又以指爪多寡区分等级。天色昏暗,他看不清腰牌上蟠龙的指爪数目,只知道是个蟠龙牌子。 他口中的六王是谢茂的六哥谢范,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不带仪仗在外厮混游历,尤其是圣京附近的老百姓,经常遇见溜达出来闲逛的六王。 “你倒乖觉。”谢茂笑了笑,他六哥看似不理事,其实胸有侠气,常常路见不平。 容庆大气不敢出。若是六王在此,他的命七成是保住了。可是,眼前这位气度华贵的少年并非六王。——六王十多年前就迎娶了塞上第一美人为妻,今年怎么也得二、三十了吧?不可能是眼前的少年模样。 他不知道这少年究竟是谁。王爵必然是,可……皇帝的儿子,也是王爵。 皇帝的儿子,就是杨皇后的儿子。不管嫡庶,都得管杨皇后叫妈。这若是告状告到了杨靖的外甥手里,他还能活下去? 谢茂也不想和他多废话,径直道:“我行十一。” 新君只有五个儿子,最小的五皇子才两岁。排行十一的王爵,当然就只有先帝的幼子,当今的幼弟,信王谢茂了。 容庆并未放松警惕,他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天底下谁不知道信王与皇帝兄弟情深,淑太妃坐褥时受了惊,信王干脆就被皇帝抱去了东宫照顾,照顾信王的人——不就是当时的太子妃,如今的杨皇后? 谢茂也看出他的不信任来,不禁失笑:“你来都来了,难道还能跑出去?我若是你,死马当作活马医,成不成的,总要拼上一把。万一……眼前这人就帮你把事办成了呢?” 容庆被他说得楞楞地,突然觉得信王说得对。他孤身一人落在信王手里,信王若是偏帮杨家,他怎么也逃不出去。若信王不帮杨家呢?相比起游离朝堂之外近乎放逐的六王,信王这位宫里宫外都有偌大靠山的一等王爵,真正是给力太多。 “我说。”容庆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来。 事情发生在黎州华林县,华林县郊外就是名山建云山,谢朝赫赫有名的三大书院之一建云书院就在山里,承恩侯世子杨靖少年时曾在建云书院读书,某次奉父命去给自己的蒙师大儒孙文秀送节礼,偶遇了华林县令李护之女,色心顿起。 给老师送完礼之后,杨靖溜溜达达就下了山,直接去县衙拜访李县令,要李家小姐入座侍茶陪酒,李护再三推脱,惹恼了杨靖,抽刀就把李护的脑袋砍了半个下来。 11.振衣飞石(11) 皇帝做太子时,杨靖就偷着摸着干点强抢民女的勾当,总算还想着不能给姐夫拖后腿,尾巴夹得比较紧。文帝一朝山陵崩,当今即位,杨靖的亲姐姐做了皇后,这可好了,憋了多少年的鸟气全给吐出来了。 杨靖趁着酒气把华林县令给砍了,李护的半个脑袋落地时,他的酒也惊醒了。 杀庶民百姓与杀朝廷命官,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朝廷的县令在任上被人砍了脑袋,这是要直达天听的大事!若是传回京城,杨靖知道,只怕承恩侯与杨皇后也保不住他。 惊慌失措的杨靖不愧是干坏事的祖宗,见此情形,非但没有落荒而逃,反而冷静下来吩咐家丁豪奴,一鼓作气把县衙里所有人都屠了!李护一家二十三口,县衙附贰小吏衙差总计六十七口,尽数被杀。 “那日草民父亲在徐乡察看雪洪,因而逃过一劫。孰料这才是噩梦的开端!”容庆红着眼说,乌黑的指掌攥紧,已瘦出了骨形。 雪洪是雪化时偶然发生的涝灾,那显然是春天发生的事。现在正值盛夏。 “杨靖与黎州守备将军简薛勾结,诬指我父亲勾结匪盗攻打县衙,将我父亲并徐乡三百户农人枭首记功,上禀圣京。可笑那简薛竟拿庶民首级充作战功,走了承恩侯府的门路,官升三级,我家就成了逆贼!”容庆气得浑身发抖。 谢茂知道简薛此人。凭良心说,简薛是个能打仗的好将军。前世谢茂只知道他走过杨家的门路,却万万没想过他能顺利攀上承恩侯府,用的竟然是如此肮脏的手段。 “你父亲不在县衙,杨靖却要杀你父亲诬指为贼首?”谢茂想不通这一点儿。 容庆咯咯咬着牙,半天才说道:“家父少时与杨靖同在建云书院上学,偶有嫌隙。” 这恐怕不是“偶有嫌隙”。谢茂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桩华林县叛逆案的存在,也没听过容庆父子的名字,只怕这场血案前世就被彻底淹没了下去。明知道容庆口中或有不尽不实之处,谢茂也没有太过分地计较。——就杨靖那个人渣,再杀十遍都不冤枉。 “你也很有本事。杨靖捉你几个月,还被你顺利逃到了京城来?”谢茂问。 容庆似是被这个话题刺了一刀,脸色倏地煞白。 “也罢。你有难言之隐,不愿说此前的来历,那就不说了。我倒是相信你的说辞,可我相信不够。——你有证据吗?”谢茂又问。 “满城百姓都是人证!” “杨靖诬指我父勾结匪盗攻打县衙,简薛斩了三百户农人首级邀功,三百人呐!华林县统共两条街,三百匪盗不吭声不出气,就排着队走进去也得惊动街坊四邻吧?何人听见一丝声响?” “简薛未至时,县衙安好无恙,县衙刚刚烧起大火,简薛就带兵来‘平叛’了。县衙内外被烧得一片白地,李县令一家二十三口与县衙属吏贱役六十七口,尽数被烧成焦炭。大火灭了,简薛就带兵从完好无损的城门西去徐乡,将无辜农人斩首诬指为匪盗。” “草民拿不出证物,可天日昭昭,黎庶睁眼!若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前往华林县中询问详查,此案即刻真相大白!” 容庆气恨难平,满目血泪,冲着谢茂咚咚磕头:“十一王!冤枉啊!” 仲夏夜里,蝉鸣灯热。 本该是焦躁万分的气候,听了容庆这字字清晰、句句带血的辩白,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从心尖儿里窜出来的寒意。容庆的声音很惨厉,正常人不会像他这样扯着嗓子喊,他是有多绝望,才会撕破了嗓子去叫喊,好像要把命都付予这一声久不被人聆听的“冤枉”? 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因为,整座华林城都是证据! ——何其明目张胆,何其猖狂放肆?!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为容庆口诉的情形心惊,七品官不算什么,圣京西市掉一块招牌下来,怎么也得砸着一个。可是,京中散官与地方县令又不相同。县令虽小,却是代天牧守一方。京中各衙门中六、七品的小官常在天子脚下,多数也就是大朝会时远远地给皇帝磕个头。谢朝的每一任县令,在赴任前后都要和皇帝单独奏对,殷殷恳谈。 谢朝统共才不足六百个县,哪一块土地皇帝都看得很重要。 悍然杀死朝廷命官,杀的还是天子亲授一方的县令!这件事如何不让人心惊胆战? 唯有谢茂神色不变,沉吟道:“此事我得仔细想一想。” 他做了两世皇帝,平定天下之后,紧跟着的国策都是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落到刑案上,最紧要的措施即是慎用斩刑。——打了这么多年仗,到处都缺人丁,鼓励早婚早育是一个办法,少杀几个犯人也是办法,毕竟斩首示众也只能肥田,死刑犯不判死,留着去晒盐挖矿干点体力活,也是为谢朝盛世发光发热嘛。 所以,谢茂在死刑判决上采取了皇帝终审制。全国地方判死的案子先统一送交刑部,刑部初核之后,分会大理寺、都察院复核,最终交皇帝手里斟酌勾决。 换言之,整个谢朝几十年里涉及人命的案子,谢茂全都看过一遍。 谢茂表示,奇葩案子见识太多,他心中已毫无波澜。 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案子要说离奇刁毒其实也不然。然而,这又确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大案。 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青天白日之下死在其中的两位朝廷命官、百余县衙吏役、数百农夫,而是,就在距离圣京不过九百里之外的黎州,竟然有人玩下这么大手笔的一手遮天,长达数月之久,也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照容庆所说,皇帝不止被蒙在鼓里,如奸佞所愿给无辜死去的华林县丞容绪岸扣上谋逆大罪,还给杀良冒功的守备将军简薛连升三级! ——这事儿,可比杨靖逼|奸不遂、残杀朝廷命官还来得可怕。 文帝在世时,有人敢将欺君大罪看得如此儿戏么?当今御极不足一年,就闹出这事儿来,这不是照着新君脸上拼命糊屎又是什么? 要真像容庆所说的那样,杨靖在办这件事上这样明目张胆、近乎傻逼,查出证据是不难的。难的是,……有没有人敢去查?查了又敢不敢如实上奏?这件事可怕之处,不在于杨家外戚的势力,也不在于案子本身复杂难破,而是,它所能造成的政治影响。 杨皇后娘家再牛,也总有政敌要搞他。可就算杨靖与简薛都被凌迟处死,这件事上被打脸最惨的,仍旧是皇帝。简直堪称登基以来的迎头一棒! 换了是你,你敢冒着得罪操控着你生死前程的顶头上司的危险,去“查”这个案子吗?成本太高,收益太低,非常不划算。 谢茂将朝中所有人过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肯做的人……几乎没有。 哪怕是前两世重生后卯着劲儿的他,出于种种考量,也不会出头去查这个案子。他会把容庆保护起来,他会让容庆再等几年,等他顺利熬死了当今,干掉了侄儿,当上了皇帝之后,再来翻案。 现在去查?就算去华林县搜到物证、请回人证、甚至拿到杨靖、简薛的口供,他那个小心眼儿又封建迷信、疑心甚重的皇帝大哥,估计都能脑补一个总有刁民要害朕江山不稳、用此事污朕令名的小剧场来。 根据谢茂对他大哥谢芝的了解,一本奏上去,皇帝留中不发是客气的。真把皇帝惹急了,他就敢把证据直接烧了,证人砍了,再问你一句,空口无凭,以何为证?攀污皇亲,剑指东宫,存心谋逆,罪当诛族。生生冤死你! 容庆双目眦血,磕头道:“千岁!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华林县人皆可为证!” “行了行了别磕了,待会儿还睡觉呢,闹得一地板血,招苍蝇。你这事儿吧,孤知道了,若你所言不虚,杨靖、简薛,有一个算一个,必要他二人伏法授首。”谢茂一只手指慢慢地在榻沿上敲击,“不过嘛,具折告状这个事儿……行不通。” 容庆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似是怀着一丝希望,又隐隐觉得他要放弃自己。 谢茂当然不能跟容庆说,你寄望皇帝明察秋毫为民做主,皇帝多半觉得你拿屎糊他脸真的很烦。这一种近乎轻蔑嘲讽的揣测上意,他只能死死掩在心底,连淑太妃都不能说。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谢茂一脸神秘严肃地说,“我虽是一等王爵,可皇父、皇兄都没给过我正经差使。——我还没学会写奏章。” 这话明显就是扯淡。谢茂虽在朝中没有官职,没有官印,可他有个皇帝钦赐的亲王之宝,大朝会时稳稳当当地站在朝中一品文武的前排,逢年过节的,他敢不给文帝上表庆贺?新帝登基,给他晋了一等王爵,他敢不具折谢恩? 他现在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言之凿凿说自己不会写奏章! 12.振衣飞石(12) 赵从贵狠狠松了口气。 他是淑太妃宫中心腹,谢茂小时候他负责守护小主子,不使人阴害作祟,谢茂长大了,他就是淑太妃的半个眼线,主要作用是防止谢茂坑死亲妈。——淑太妃是个厉害女人,若非晚生了二十年,她的身份又何止区区一个太妃? 谢茂重生前都是个自以为活成了主角的傻白甜,现在他竟然没有大包大揽说要帮容庆去告御状,赵从贵就双手合十谢天谢地了,管他找的什么弱智理由呢? 像谢茂这样身份的贵人,不管他用什么理由去拒绝,被拒绝的人也不敢怒斥一句“你瞎说”。 孤就瞎说了,咋滴吧? ……容庆不敢怎么滴。他只能睁着眼,看着谢茂貌似诚恳的脸,狠狠将咬破的唇血咽下去。 有侍卫叩门,外侍长余贤从先换人进门盯着容庆,惟恐他走投无路暴起伤人,自己才出门听信儿,末了回来禀报谢茂:“十一爷,承恩侯府来搜逃奴,要进门搜人。” 谢茂闻言一愣,旋即笑了:“来的是谁?” 若是普通家奴来问,侍卫肯定就打发了。如今余贤从拿不定主意返来询问,可见来人必然有身份。 余贤从道:“承恩侯府竎四公子。”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正室嫡出确实尊贵,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若是侧室娘家势大,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长女杨皇后,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谢茂正想这事儿怎么办才好,杨家人就上门了。他蹬鞋下床,笑道:“走,看看去。” 赵从贵一边拿扇子给他扇风,一边暗示朱雨慢点伺候更衣,口中劝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您若是叫不长眼的冲撞了,八个杨四也赔不起呀!王爷,咱不是微服乔装偷偷去胭脂楼瞧那什么王女么?今儿这热闹一看,您明天还想安安稳稳地往老桂坊玩?” 朱雨似乎没看见他的暗示,手脚灵便地伺候谢茂穿戴整齐,就听谢茂对容庆说:“你去看看不?” 容庆又看不懂谢茂的心思了。不肯替他告状,又不把他交出去,信王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侍卫牢牢看守着容庆,一行人漏夜出门,赵从贵执扇,朱雨捧着驱蚊的熏盏,余贤从一马当先提灯引路,簇拥着谢茂往客栈外边走,另有六名一直守在内院的侍卫紧随其后。 客栈外边举火燎天,灯火通明。人声呼喝,马声嘶鸣,将本就不大的客栈门巷挤得水泄不通。 谢茂才看了一眼,就说:“好大阵仗。” 他走在后边,容庆与两个侍卫走在前边。容庆才刚刚露头,外边就喧哗起来:“好大的胆子,果然敢窝藏我承恩侯府的逃奴!还不速速把人绑来,再给我们四爷磕头赔罪!否则,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谢茂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外边穿着罗衫的杨家豪奴举起马鞭,照准容庆脸上抽去。 ——那一鞭子本是抽向王府侍卫的。大约是顾忌着侍卫体格强健、形容彪悍,只怕这一鞭子抽下去会打起来,那豪奴临了临了将鞭梢换了个方向,就照着容庆去了。柿子捡软的捏。 啪地一声,王府侍卫伸手,鞭子恰好落在手里,一道血痕绽开,鞭子被死死握住。 “你!”杨府豪奴吃了一惊,想要抽回鞭子,却不想鞭子似是生了根,纹丝不动,“你是何人也敢和我们承恩侯府作对?可知道我们家主何人?我家……” 话音未落,就听余贤从“嘿”地冷笑了一声。 王府侍卫个个训练有素,对付这一帮子并不算杨家嫡系的奴才,简直能一打十。黎顺只揪着鞭子没动手,那是他不知道王爷的打算。如今外侍长余贤从冷笑一声,他顿时就明白了王府的态度。 虬长有力的五指倏地松开,那豪奴猛地吃力不住就往后一倒,被他顺势一脚踹飞了近两丈远。 两丈远!这动静把所有人都惊住了。被踹飞的豪奴惨叫一声,跌进马阵里,惹来数匹惊马暴躁踩踏,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门巷处登时混乱一片。 倘若杨家来的是个精明些的主事,这时候就该好好掂量客栈这位主儿的身份了。 能用得上黎顺这样的好手做普通护卫,身边明显还跟着余贤从这样看不出深浅的高手陪侍,想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位前来圣京见见世面的“商贾少爷”。——乡间偶有贤才遗落,哪儿可能成群结队地捡漏?能搜罗到这么多好手的地方,谢朝中只有圣京。 圣京中世居的大家公子哥儿,敢得罪杨家的又有几个?那都是有数的,一个巴掌能数完。 杨竎却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不认为有身份地位的“贵人”会住在这个小破客栈里。真就是贵人微服出游,一里之外就有天香楼,瀚海阁,都是富商官员进京时暂时落脚的畅快场所,不说多富丽堂皇,安静干净为要。 这小破客栈?哪家贵人肯来睡?跳蚤是没有,可不定床上有没有过夜窑姐儿留下的花柳病呢。 所以,杨竎相信侍卫先前的说辞,断定这家的主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 “来人。” 杨竎不理会背后惊马的混乱,冷漠地骑在马背上,看着容庆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都砍了。——世子爷要的人,好好地捉回来。我今日倒要看看,他是有几分倾城倾国的颜色。” 容庆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一片,下唇微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先前听说是捉奸,又说是逃奴。怎么听这位公子的说法,这又是强抢民……男?” 谢茂在此时被簇拥着走了出来,他身边不止有赵从贵与朱雨服侍,容庆身边的两名侍卫与一直护卫他的六名侍卫,此时恐防意外都在他身边环伺,自然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场。 一时之间,杨家几个豪奴竟不敢动。 杨竎带了近四十人出门,可现在有一大半都在安抚受惊暴躁的马匹,跟在杨竎身边听差的,正经也就只有那么不到十个人。这十个人里,有两人要随时跟在杨竎身边保护他,所以,听他命令去“砍”乡巴佬的,也就那么八个人。 八个杨府豪奴对上八名王府侍卫,完全就是弱鸡看壮汉,何况,谢茂这边还多了一个余贤从。 真打起来恐怕不讨好,想着背后还有三十人助力,一旦安抚住惊马,眼前这群乡巴佬岂非就要被瓮中捉鳖?所以,杨竎不着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茂,只觉得这乡下来的少年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禁挑眉,想,这小男孩子……可比杨靖看上的容庆漂亮多了! 想到这里,杨竎微微调整马缰,侧身露出一个自认为尊贵高雅的身影,用一种纡尊降贵又不失高傲的口吻,淡淡地说:“你是何人?”一边说话,一边徐徐展开腰间折扇,玉骨雕成的三十六面纸扇,扇面上写着“附庸风雅”四字。 外边火把一个接一个,烧得半天发红,谢茂就把那扇面上的四个字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好词儿吗?还这么开心地拿出来显摆?谢茂这边所有人的表情都略微妙。 “我就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若是捉奸,你拿住了奸夫淫|妇,我不管的。若是捉逃奴,你拿出官契来,即刻把他领走,我也不管的。”谢茂说到这里,停顿一瞬,“可要是仗势欺人强掳良民,我就必定要管一管了。” 杨竎徐徐摇扇,竟显出几丝心平气和的大家风度:“你误会了。似我这等人家,要什么狡童美人儿没有?有富能买,有贵能赎,实不必要强抢。”他冲谢茂微微一笑,露出一点善意,“你年纪还小呢,只怕是很少出门,不知道人心险恶。” “这人本是我兄弟从黎州买来的奴婢,因是卖身葬父,我兄弟又心善,便施舍了几个钱予他,并未真把他当奴婢看待。好叫这位小公子知道,我家在京中也算是一等豪门,多少良民打破头地想要卖身到我家做奴婢且不能……” 杨竎暗暗流露出自家家世的高傲,妄图镇住谢茂,“外边买奴婢?那是下等人家才做的事。我家用的都是家生子,哪里用得着外边买人?” 余贤从默默无语。你家同信王殿下比奴才?我太|祖母是太|祖高皇帝长姐涟阳大长公主,祖姑姑是太宗景皇帝元后,你家的杨皇后那还是我祖姑姑家的孙媳妇呢,搁我自己身上都还有个乡侯爵位,不比你个白身光棍强?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非得和我服侍的信王比谁用的奴婢高级? 13.振衣飞石(13) 就不说谢茂两世帝王的经历,穿越来这个世界之后,他重生一回再不济也是个皇子王爷。若论富贵豪门,天底下就属谢、陈两家顶尖儿。——南边的浮托国都要次一等。杨竎在他跟前显摆,他就含笑听着,半点不露愠色。 杨竎只以为他被自己镇住了,轻摇折扇,神色越发清冷矜贵,叹息着说:“我兄弟想着他卖身葬父也是孝子难得,叫他在书房服侍,说是服侍,他这样外边来的又懂得什么?不就是随着我兄弟看看书,写写字,想着来日修业有成,下场一试,考个功名也算是我家积了德了……” 谢茂好似就听懂了一件事:“所以,你拿不出他的卖身契。” 杨竎才意识到谢茂的反应不太对,谢茂已再问道:“捉奸一事又是为何?” 杨竎看了谢茂一眼,只见谢茂好端端地站着,灯火中仰头望着自己,一双莹黑如露的眼眸充满了好奇与不解,半点看不出针对自己的恶意。最要紧的是,这少年实在生得太美了,白皙俊美,风度翩翩,这等风流人物,哪怕是在汇集了各路贤才美玉的圣京也不多见,堪称绝品! 杨竎装得满脸矜贵清高,实则看着谢茂的容貌,半边身子都酥了,丝毫没看出谢茂看他的目光就似看一件摆设器皿,——谁没事儿给一个板凳、一只花瓶脸色看?——他误以为谢茂对自己确无恶意,一心要钓谢茂上钩:“我兄弟待他一片至诚,他却起了色心,与我兄弟书房里添香的丫鬟勾搭成奸。那丫头有了身子,二人一起逃了出来……” 余贤从又忍不住默默无语了一次。哪家的正经公子往书房里搁丫鬟…… “那通奸的丫鬟呢?”谢茂又问。 “小公子还以为我冤枉他?丫鬟……自然是在的。”杨竎并未多看容庆一眼,他嘴角那一缕冷笑的刻毒却明显是冲着容庆,他拍拍手,“把那贱人带过来。” 容庆眼中蓦地一空,荒芜处滋长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看了谢茂一眼。 说话间,杨竎背后的惊马已经被安抚住,杨府豪奴也都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杨竎命令一句,立刻就有三、四个人越众而出,手里拎着一个麻袋,放在杨竎的马前。 容庆脸色已惨白如死,双手攥紧,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一心追着谢茂的身影:“我捉来淫|妇,小公子可得向我赔罪。” 谢茂侧过身,揭开朱雨手中的香炉盖儿,拨了拨埋在香灰里的炭,“怎么赔罪?” 他的手修长有力,又因年纪尚轻还未彻底长成,骨节温润秀气,有着触目可知的美好。出门在外,朱雨带的香炉银签都很低调,就是这样低调不起眼的器物,被谢茂那一双闲适慵懒的手调弄着,霎时间就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杨竎看他拿银签拨弄香灰中细小玲珑的香炭,恍惚间想入非非,若是让他用那手替我…… “还请小公子赐我姓名,再请我喝上一杯。”杨竎说。 “那也简单。”劳资报名吓死你,“请你喝一壶也使得。” 在场所有知晓谢茂身份的都选择了低头默默,信王请你喝一壶,呛不死你都得硬灌。 “这袋子里的是……?”谢茂问。他再不问,容庆似乎都要昏过去了。 杨竎将折扇收起,微微颔首,立刻就有杨府豪奴上前,将麻袋打开,首先露出来的却是一条软绵绵的小腿,蹬着沾血的绣花鞋。容庆似要发声,被王府侍卫制住。杨府豪奴又将麻袋倒了个个儿,重新解开另一头的绳索,这回终于解出个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少女,也不知死了没有。 容庆满怀希望麻袋里的不是他认识的人,此时彻底绝望,惨号道:“庄儿!” 声音太过凄厉难听,尤其是容庆嗓子早就坏了大半,这大半夜的喊着简直瘆人。 谢茂皱眉道:“让他闭嘴。” 他就不理解这种面对既成事实鬼哭狼嚎的人,喊一句能把人喊得恢复原状? 王府侍卫一记手刀下去,容庆立刻软在了地上。 杨竎又一次误解了谢茂的用意。他认为谢茂已经彻底相信了自己的说法。又或者,谢茂是害怕杨府家世,不想和他作对,所以顺着台阶下来。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杨竎都不在乎。他迷信承恩侯府的权威,总认为全天下都应该奉迎在承恩侯府的金字招牌下,使他无往不利。 “去把人带回来。”杨竎吩咐身边的家奴,他认为谢茂已经向他服软了。 随后,杨竎用矜持不失温和的微笑,对谢茂说:“敢请小公子赐教家门?愚兄在家行四,若贤弟不弃,可称呼愚兄‘四哥’。” 多大脸敢当信王的四哥?你知道信王的四哥是谁吗?余贤从都不想吐槽杨家这个冒失鬼了。 谢茂侧身在朱雨手里玩了半天香炉,此时突然抓住炉子,连香带炭返身就照准杨竎脸上掼去。他看似没什么武力,打猎都射不中兔子,徒手掷物却有着相当的水准,香炉正正中中地砸在了杨竎的眉心,香灰噗地洒了一地,半数都落在了杨竎的脸上。 这且不算,那炉子里还埋着一块香炭,滚烫地落在了杨竎胯下的马头上,马立时惊了。 杨府那边谁都没想到谢茂会突然出手,——谁敢相信,一个乡巴佬敢对承恩侯的公子无礼? 局面顿时陷入了混乱,杨府豪奴有急着安抚解救惊马背上迷了眼的杨竎的,也有气冲冲上前要捉拿谢茂的,最无所适从的反倒是先前被差遣来拿容庆的几个。杨竎以为谢茂服软要把人交出来了,因此那边只派了两个人过来,立在容庆身边的两个王府侍卫则是触目可知地不好惹,这两个人站在中间都快哭了,去抢容庆吧,估计会被王府侍卫打折,不去抢吧……嗯,不去抢。 两个杨府豪奴很怂地选择了后退一步,甚至用眼神向王府侍卫表示:我们不来,不来。 杨竎一边拿手擦眼,一边怒吼:“来人给我捉住他们!——不许打小公子。” 谢茂都给他逗乐了,吩咐余贤从:“既然如此,留他一条命吧。” 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向杨家发难,杨竎就自动送上门了,若不是杨竎色迷心窍喊出“不许打小公子”这句话,今天承恩侯就得先折一个儿子。搞事情嘛,不嫌事儿大。承恩侯的世子谢茂都敢杀,何况是区区一个婢生子? 他仍是和先前一样笑容温和无争的模样,半点儿不见情绪,然而,他言辞中轻慢生死的倨傲冷酷,却让服侍在他身边的赵从贵、朱雨、余贤从都下意识地觉得夜风渐寒。 从前的信王,不是这样的。所有人心中都模模糊糊地涌起这个念头。 可是,没有人会想到重生穿越之上。皇室中哪年不变态两个?这一年内,谢茂死了亲爹,亲兄继位,自己被晋一等王爵,又被淑太妃打发到山里替文帝守陵,剧变之下,岂能没有丝毫改变?他性子变了,没有人敢觉得奇怪,只是暗暗心惊。 曾经最是好脾气从来不杀人的信王,前两日才刚刚杀了两个贴身内侍呐! 余贤从刚要应是,就听见谢茂用吩咐喝铁观音还是碧螺春的语气,说:“打折他三条腿就行了。” 余贤从与朱雨都觉得自己的第三条腿有点痛,赵从贵没有第三条腿,他觉得双腿间凉飕飕地! 余贤从守在谢茂身边没动,黎顺将容庆拖回余贤从身边,与常清平一起跃入人群。 信王府的侍卫都是文帝在世时钦赐,也有一些身手特别好的高手,如黎顺、常清平二人,则是当今皇帝做太子时赠予信王防身,——文帝朝晚期,想杀谢茂离间太子与淑妃的势力不在少数。黎顺和常清平就是在那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奉命到谢茂身边护卫的。 余贤从出身世家,是文帝所赐,正经羽林卫出身,黎顺二人则是太子宫中所出,来历不明。 余贤从做谢茂的外侍长,负责谢茂的安危,对来历不明的黎顺等人实在不太想用。可是,文帝在世时,太子送来的人就不能干晾着,现在太子登基为帝,东宫送来的人就更要重要了。所幸黎顺与常清平倒也知机,平时不会太贴着谢茂,打猎时也常常奔在最前头驱赶猎物。 现在谢茂要差遣人做打手,余贤从与护卫谢茂的六名侍卫都没动,黎顺与常清平动了。 这二人身手冷峻鬼魅,所过之处阴风一片,触身就是一地哀嚎。 黎顺鱼跃而起,一拳将马背上的杨竎捶下,雁随而至的常清平横扫一腿,只听见清脆的骨折声,杨竎原本后弯的膝盖瞬间变成了前弯!惨叫声未起,黎顺触地倒踢一脚,卡住了杨竎另外一条仍旧健康的脚踝,长臂轻舒,握拳狠狠砸向膝关节,咔嚓一声碎响。 兔起鹘落之间,不过眨眼。二人就配合得天|衣无缝地打断了杨竎的双腿。 倒是这如何打断“第三条腿”让二人颇为迟疑,黎顺眼神一瞟:你上?常清平左顾右盼:找点什么当武器好…… 杨竎双腿折断惨号着摔在地上,杨府豪奴都急了,跟着主子出门,让主子伤成这样,他们都要挨板子!运气好能捡一条命去庄子上苟延残喘,运气不好就直接被打死了!这让他们如何不急不恼? 杨府豪奴纷纷冲向击伤杨竎的罪魁祸首,黎顺与常清平顿感压力,黎顺从靴中抽出短匕,常清平则顺手拔出了杨竎马鞍上装饰用的华丽长剑,二人被围攻得不耐烦,同时出手刺向杨竎胯下。 “啊!!!!”杨竎惨叫。 黎顺与常清平同时收手,各自收获破蛋一枚。 谢茂这边只出了两个侍卫,杨府那边甭看人多马杂,战斗力意外地低下。 黎顺与常清平越打越顺手,身边放满了倒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家奴,定睛一看,对面还站着几个人,穿着杨府家奴的衣裳,人影却很熟悉。——不就是先前奉命去查看“捉奸”的王府几个侍卫吗? 原来那几名侍卫见杨府来人甚多,归来请示余贤从之后,为保万全就先埋伏在了杨府人群中,伺机在上风口点了迷药。这迷药也不让人立刻昏睡,只有身燥体软之效。信王府侍卫常年试用,都有抗性,少量迷药几乎没有妨碍,放在杨府家奴身上就见了奇效。 杨府众人尽数放倒之后,余贤从前来复命,谢茂道:“收拾收拾,咱们逃。” 逃?这个词用得极其微妙。 在谢朝,只要谢茂打的不是皇帝,哪怕他欺负了皇帝的几个儿子,也不必“逃”。 他只要报出身份,别说皇帝皇后,就算是承恩侯杨上清本人,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婢生子,和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一等王爵不依不饶。他根本不必逃。他完全可以大大咧咧地在这间小客栈里高卧不起,等着明天承恩侯府来人上门,不是向他问罪,是向他赔罪。 ……可是,他说,他要逃。 今夜他没有向杨竎自报家门,今夜他抢了杨靖的致命软肋,今夜他折了杨竎三条腿,然而,他就这么带着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逃了!无名氏犯下泼天大案,承恩侯府公子惨遭毒打残害,这个消息将会随着天亮传遍圣京。 皇帝、皇后、承恩侯府,甚至五城兵马司、城关衙门、卫戍军,统统都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会大张旗鼓地把这个“无名氏”找出来,明正典刑。 想想这么可怕的阵仗和局面,赵从贵就差点哭出声来。 淑娘娘诶,老奴对不住您!千岁这是故意要搞事情啊!老奴胆儿小,老奴不敢拦! 14.振衣飞石(14) 打定主意要搞事情的谢茂,拥有着极其丰富的“斗争”经验。 他故意吩咐侍卫们即刻收拾起才拆开的行囊,风急火燎地“落荒而逃”,临走时又“心生贪婪”,把杨竎带来的二十多匹健马顺手牵走,一路奔马嘶鸣、烟尘滚滚,闹得大半个城门镇都被惊醒,当街临门的商户纷纷推窗察看,议论纷纷。 一路朝着文帝陵的方向狂奔了几个时辰,天大亮时,青梅山的衣大将军行辕近在眼前。 衣尚予此时正在过早。听说谢茂来访,衣尚予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了,扔下半个馒头就起身,一边往堂上待客,一边问来回事的役兵:“小石头回来了吗?”儿子被拐了,老爹心里着急! 役兵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 衣尚予顿时气得牙痒痒。好你个谢十一!骗我一兄弟一儿子,今天还敢上门?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进门时,碰上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军医,往前一步,就看见他的帐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个麻袋前边,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几个人围在伏未的身边,不时动手搓出一块血帕子来。 一身白衣常服的谢茂斜倚在条案上,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酱肉,吃得满嘴流油。 ——失去了蟠龙王袍与王爵礼仪的环绕,这少年仍是随便搁哪儿都矜贵无比的天生贵气。 满堂血腥气。军医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伏未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可来了!这姑娘顶骨好似被打破了,我……” “你起开!”军医将伏未一脚踹开,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里,装着一个昏死的少女。 谢茂将最后一口酱肉吃完,拿热毛巾擦擦手,叫得亲热:“衣姊夫。” 衣尚予与他叙礼落座,谢茂看上去就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模样,来得又这样早,倒不像是从山中下来,偏偏要问:“恰好有事请教殿下。我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平白不见了两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见着他了?” 谢茂装傻:“啊?”立时将容庆拉了来挡枪,“姊夫,此事情急,还请姊夫援手!” 衣尚予岂是好糊弄的主儿,也架不住容庆满心冤屈一身悲愤,没等衣尚予再问,容庆已噗通一声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对付谢茂的架势,砰砰砰狠磕几个头,地板上瞬间就溅出血来! 衣尚予正经刀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杀神,这点儿鲜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皱眉,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谢茂这是故意带了个麻烦给他。 衣尚予皱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帐下的两个亲兵即刻出列,齐齐顿住腰间佩刀,同时架住容庆腋下,反手一扣,就将容庆死死制伏在地上,别说磕头,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这亲兵二人出手整齐划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可见训练有素。 “此人是谁?”衣尚予问谢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为何在此,叫他亲自向姊夫说明。”谢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说话。 衣尚予总不能让谢茂别喝茶了带着人滚,他只能听听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麻烦。 容庆就保持着一个被两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他说杨靖逼|奸不遂杀人满门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酒醒后怕、屠灭县衙役吏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勾结守备将军简薛杀良冒功时,衣尚予终于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个不太像武将的武将。与他威震天下的战神之名相比,他一直显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现在,谢茂才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锋芒,就似利剑出鞘。——露出锋芒的衣尚予,仅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锐利与危险就静悄悄地统治了整个厅堂。没人敢大喘气,连谢茂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听衣飞石大将军解说战局的时候。 容庆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旧准确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杀意。 这显然是针对简薛的杀意! 相比起无差无职的谢茂,身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衣尚予,才是真正该做主的人。 容庆埋头痛诉:“大将军!您可知道徐乡百姓是何下场?简薛不止斩男丁首级邀功,妇孺也不放过。十一二岁的男丁也罢,七八岁的孩童满脸稚嫩,竟说小儿为匪盗望风撅壕,三个小儿人头记作一级斩首……” “衣大将军,您怎能让这样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帐下逍遥法外?”容庆大声问。 在谢朝,大将军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时,曾组建枢机处,以大将军为枢机处长官,协理天下武事。须涂虏汗国覆灭之后,枢机处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仍旧是谢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门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统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书之外,还得大将军行辕加盖签押。 尽管简薛任职的守备军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简薛既然不在京畿军系,升迁的文书上就必然加盖了大将军行辕的签押,容庆说简薛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大体上也没有问题。 衣尚予指着麻袋里的少女,问:“她又是何人?” 容庆被押着看不见他的指示,旁边亲兵提醒了一句,他义愤填膺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帮草民逃了出来……” 不等衣尚予再问,他已经把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和昨夜面对谢茂时闪闪躲躲的态度不同,容庆在衣大将军跟前很老实,将杨靖留他做娈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说了。想来若非杨靖将他圈在身边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杀下活这么长时间,昨夜能从承恩侯府逃出来,则是多亏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儿姑娘的福。 朱雨看着容庆的眼神就有几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爷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见了衣大将军,人家都没问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说了。你还看人下菜碟儿,这是看不起我们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乱世中不少见,衣尚予常年带兵见得就更多了。让他觉得疯狂的是,据容庆所说,谢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朝堂各处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刚刚登基不久,有从龙之功的几家都才刚刚分配好利益,新贵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杨皇后代表的杨家,这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两大势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两家动作。 ——谢茂在这时候突然蹦跶出来,一闹就闹了个大的,这是出的什么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他看着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的谢茂,心头竟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这特么信王不按常理出牌啊?就算你们林、杨两家打算撕逼平衡朝局安抚皇帝,也没必要刚下场就刀刀捅肺吧!这是真要捅得两败俱伤吗?!杨家早就得罪了林家吗?这肯定是世仇吧! 让衣尚予觉得喘不过气的谢茂,正诚诚恳恳地对衣尚予说:“衣姊夫,昨夜我去得匆忙,半夜也叫不开城门,唯恐这女孩儿死在城外,只好向你求助。刚好这这个人证也先藏在你处——天底下敢在姊夫处杀人灭口的,只怕还真没有。” 衣尚予不反对留下容庆,若无简薛杀良冒功之事,谢茂想拖他下水他也不会理会,事情既然牵扯到了地方的守备军,简薛的升职签押也由大将军行辕放行,衣尚予就必然要管。若是连这一点儿担待都没有,一心只想着趋吉避凶少管闲事,他也不是如今的谢朝凶神衣尚予了。 心中向来有成算的衣尚予只是摸不清谢茂的打算,他迟疑地问:“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谢茂严肃地望向堂外,低声道:“我即刻进京。” 将容庆与承恩侯府的婢女留在大将军行辕之后,谢茂又带着人风尘仆仆地离开了。 “哪儿来的马?”衣尚予袖手而出,看着役兵正牵着二十多匹明显不是自家军中的健马下去,随口问了一句。莫不是塞外马场的小马到了?看着又不像。 役兵上前回禀:“信王爷说顺手牵来的,一半送给夫人,一半暂时寄存在咱们这儿,他得闲了还要来取。” 衣尚予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马鞍上察看一番,果然发现了承恩侯府的徽记。 “祸水东引……” 衣尚予又好气又好笑,以他的身份,真不怕这一点儿小麻烦。 不说杨竎并非他出手所废,就算真的是他废了杨竎,杨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谢茂出手打了杨家的脸,皇帝总要训斥谢茂一番,杨皇后只怕也要向谢茂哭一场。可若是衣尚予废了前来追杀人证容庆的杨竎,朝野上下就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是天下武官之首,容庆指控简薛勾结杨靖杀良冒功,杨竎又来杀人灭口,犯在他手里真是死了也白死。 一直到这时候,衣尚予才似乎有点读懂了谢茂乱出昏招的打算:这位王爷好像是故意让他和朝中贵戚决裂?须知道衣尚予如今被皇帝忌惮,若再与朝中贵戚权臣关系良好,皇帝岂非要更紧张了? 不知道此事是皇帝背后授意呢,还是……谢茂他自己的“善意”?衣尚予暂时想不明白。 良久之后,衣尚予才猛一拍手,我儿子呢!嘿,这臭小子,把我儿子还来啊! ※ 信王行宫。 “老叔……” 徐屈正热火朝天地打拳,他虽眇一目,身手却丝毫没放下,拳风虎虎,势若奔雷。 信王是昨天清晨离开的,已经一天一夜了,衣飞石试过想要出门,被客气又不客气地拦了回来。侍卫重重围着,只要不想撕破脸杀人流血,衣飞石就出不去。为了装出无辜被困、试图逃脱的样子,衣飞石决定今天再试着送一封信给亲爹。 “信件大抵也会被扣下……”衣飞石也不是真的想送信,他本意就是要留下被信王“欺负”,完全不挣扎就太反常了。 徐屈一个卧虎盘山收势,浑身气血蒸腾,爽朗地说:“你放心!我昨夜已经把消息透出去了!” “透……什么消息?”衣飞石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是让我告诉你爹,信王大概对你有点意思吗?”徐屈把来时的见闻都写了下来,“他来时就对你动手动脚,又搂又摸,我看着不过眼,先给你阿爹打个招呼。他未必就信。我说你也不信,你觉得信王挺好的,就是舅舅亲近外甥。” “……” 衣飞石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老叔……” “别说这信王府的侍卫里好手不少,昨夜我送信儿出去还花了点功夫,你别急,大概这个时候吧,嗯,差不多你爹就该收到信儿了……” “您刚把信王支去了京城……他要是在青楼乐不思归……” 徐屈才猛地一拍手,动作和远在青梅山的衣尚予一模一样:“坏了!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才给衣尚予送消息说谢茂对衣飞石心怀不轨,谢茂就跑去京城逛窑子了。 ——你哄谁呢? 15.振衣飞石(15) 圣京城已经炸开锅了。 下人叩开城门将杨竎送医不提,承恩侯府世子杨靖第一个重新点齐私兵、前往城关镇外的小客栈追杀“害我四哥”的凶徒,这年月战乱频仍朝不保夕,豪门大族蓄养一定数目的私兵也是被朝廷所默许的。承恩侯府就有名义上的三百私兵,尽数被杨靖带了出来。 杨靖很着急。容庆出逃时他不以为然,总以为容庆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现在,容庆真跑了! 庶兄是死是活他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究竟是什么人救走了容庆? 杨靖带人杀到小客栈时,天刚蒙蒙亮。 四下一打听,镇上临街居住的百姓纷纷指点凶徒的去向:“往西边走了!” “就龙首山那方向。半夜清脆的马蹄声,可嚣张!” “什么?打伤了咱们京城的贵人?莫不是外族的暗探吧?” “我看就是陈朝的探子!个个獐头鼠目……” 西边,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因其山势宛如游龙,山峰一如龙首,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往南驱行,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他害怕的是,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至少,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正摇着扇子路过,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赵仲维也皱眉,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杨靖大喜过望,道:“先生教我!” “四公子所携家奴也是府上一等一的好手,四十余人却被对方十余人尽数撂倒,可见对方本就不是寻常身份。对方又微服潜行,不露身份,战战兢兢见不得光。——依世子看,这位会是什么身份?”赵仲维问。 杨靖总算比杨竎聪明一些,道:“我已想过此事。然而,京中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敢带人和我家过不去?”皇帝刚刚登基,杨家有从龙之功,杨皇后更是位正中宫极其体面。别说权臣世家,就算是宗室皇孙都不敢轻易得罪杨家。 至于信王谢茂嘛,年纪倒是合得上,然而杨靖根本没考虑过他。 毕竟刚穿越第一世的谢茂是个傻白甜,平生就不会搞事情,和谁家的关系都是棒棒哒。 “世家不敢,宗室不为,就剩下两个可能。”赵仲维掰着手指分析,“要么是军中宿将的子侄辈,在下听说,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年纪与四公子所描述的少年相差不多,若他带在身边的亲兵,必然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 杨靖深觉有理,这就更能说明那伙人为何要往青梅山逃窜了! 赵仲维嘴角勾起一丝阴测测的寒意,低声道:“另一种可能嘛……许兄,你可曾记得,咸宁十四年秋,洪楼饮宴之事?” 许天德心中暗骂你个狗东西搞事情,面上却故作恍悟:“赵兄可是说……” 杨靖已听懂了,猛地一拍桌面,道:“我知道了!赵先生是说那年陈朝庆襄侯微服潜入圣京,以琴、棋、书、画、诗、酒六门绝技力压圣京学子,从容脱身之后,寄国书嘲讽我朝学风一事?” 西北陈朝有一位未及弱冠就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姓林名若虚,年少承爵则是庆襄侯。倒霉的是,两朝交战,这位庆襄侯的封地庆襄县被衣尚予打下来了,失去封地的庆襄侯气得在家骂娘。打仗他不行,干脆收拾好包袱,白身潜入谢朝圣京,用一身才华把圣京学子狠狠嘲讽了一番,扬长而去。 当时谢朝名儒宿老还很高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良才美玉,好几位老大人都刻意差家人去打听这陌生少年的住处籍贯,想要收归门墙,授以衣钵。直到次年陈朝国书递来,啪啪啪把谢朝儒门书林脸打肿了,谢朝儒林才知道对方是敌国侯爷,专门来开嘲讽的。 这件事发生在文帝时期,文帝胸怀宽广,并未怪罪谢朝儒门学子,甚至还亲自前往国子监对学子们勉励一番。 唯一倒霉的,是京城的五城兵马司。皇帝就问了,敌国侯爷进京,还带着精兵护卫,你们居然一无所觉,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当时的五城兵马司仅有四位指挥使,被文帝砍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削职回家再不叙用。 “对!当日陈朝能派侯爷潜入圣京,如今怎么就不能再派探子来?” “昨天我兄因故出城,与陈朝探子在小客栈中偶遇,被对方斩杀灭口不果。这伙子外朝探子仓惶逃离。逃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只一口咬定是外朝探子。待陛下一查,这伙人最终去了大将军行辕,不管衣尚予说什么,皇帝也不信他。” 杨靖兴奋得搓手,不住向赵仲维道谢:“赵先生,您可真是玩弄心术的祖宗!” 如果昨夜在城门外多管闲事的人真是衣飞石,承恩侯府玩弄的心术大抵就成了。 无论衣尚予如何自辩,只要杨竎一口咬定对方是外族探子,皇帝都会猜疑衣尚予是否与陈朝勾结。哪怕衣尚予带出容庆这个人证,指证杨靖在华林县犯下的案子,皇帝也只会把这一切都认为是衣尚予对承恩侯府的报复。杨靖可以轻松脱身。 坏就坏在,昨夜废了杨竎的人不是衣飞石,也不是圣京中任何一位世家权贵宗室子弟。 若是衣飞石,则衣尚予无法自辩。若是普通世家权贵宗室子弟,遇见皇后娘家与大将军府这样的顶级势力互掐,也只会把所有事都闷在心底,有多远躲多远。 可是,昨晚犯事的是谢茂。重生以后什么都不在乎、立志搞事情的谢茂。 悲剧的杨靖丝毫不知道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坑,他对赵仲维千恩万谢,随后就兴冲冲地去找杨竎“对口供”去了。 “许兄,喝一杯?”赵仲维笑眯眯地邀请。 许天德一边叹气,一边跟赵仲维出门喝酒。 二人来到常去的藕香食肆,大清早地灶上没火,要了两个凉碟子,半壶稠酒,许天德摇头说:“赵兄啊赵兄,你这是坑不死世子不肯罢休啊。那紫妮儿本就是世子的丫鬟,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 赵仲维脸色一寞,推了推盏:“喝酒,喝酒。” 半壶稠酒下肚,许天德迷迷糊糊地说:“嘿,今儿怎么这么容易上头……”昏了过去。 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幼娘掀帘而入,利索地解下腰间绦绳缠在许天德脖子上,使力收紧,昏睡中的许天德被惊醒,意图挣扎,幼娘的一双手却如铁铸,生生将他勒死。死后失禁的臭气漫溢而出,幼娘一边裹住许天德的尸体,一边打开包间里竹篱遮掩的隐秘通道,将许天德扔了进去。 “这傻子,居然还真以为你是为了个丫鬟记恨世子的痴情种子。”幼娘不禁好笑。 “书呢?”赵仲维问。 幼娘将一本毫不起眼的游记递来,问:“怎么今日要杀人?头儿你做什么了?” “此事你不必问。守好酒肆传递消息就是。尸体务必清理干净,我得给他造成外族暗桩离间计成从容出逃的假相。”赵仲维翻开游记看了一遍,这本书没什么稀奇,不过,谢、陈二朝对交战地的称呼各不相同。如庆襄侯的封地,在陈朝就叫庆襄县,在谢朝则被称为新庆县。 这本游记的地名就完全遵循了陈朝的称制,在谢朝是不可能售卖的。只能从陈朝带来。 陈朝确实派了很多间谍暗探在圣京活动,赵仲维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赵仲维一手策划了承恩侯府与大将军府这两大顶级势力的碰撞,他还顺手离间了皇帝与大将军府。——他还不想走,所以,他需要一个替罪羊。许天德就是最好的人选。 一个时辰之后。 杨靖抬着杨竎进了皇宫,急报:事关敌国探子,有要事上禀陛下! 未央宫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风急火燎、气氛凝重。承恩侯府是折了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又非嫡出,算不得皇帝正儿八经的小舅子。皇帝年纪不小了,熬了这么久才登上皇位,尤其注意养生,——这要是才当两年皇帝就崩了,真划不来啊。 所以,杨靖求见时,皇帝正在太极殿里一边喝茶,一边和诸大臣聊政事。 在一班大臣中间,承恩侯也有一个座儿,不过,他坐得比较远。承恩侯府的事不算小,可皇帝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先处理。国事家事孰重?老婆娘家的事当然先等一等啦。 “这小子……”皇帝放下茶盏揉揉额头,换了个舒展的姿势,“好啦,说了一上午了,咱们也都歇一歇。去把承恩侯世子叫进来,朕倒要听听,是怎么个要事、急禀法儿?” 杨靖进来时,两个宫奴把几乎无法走路的杨竎也架了进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正困惑杨靖这是玩什么花样,杨靖已噗地跪下,急道:“陛下!昨夜在城外打伤我四哥的恶徒,只怕是陈朝精兵密探!” 陈朝,精兵密探。 这六个字从杨靖口中砸下,霎时间满堂寂静。 坐在一旁的承恩侯杨上清简直都惊呆了,他真恨不得打死杨靖,心中咆哮着怒问:你个坑爹的混账东西啊,知道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谁吗?你表舅钱彬啊!敢说昨晚在城外的凶徒是陈朝探子,你这是要把你表舅坑死? ※ 与此同时,老桂坊,胭脂楼。 赵从贵在厢房内点香去秽,朱雨利索地拆换被褥,谢茂施施然舀了几瓢水洗去满身风尘,对着屏风外懵逼的粉裙妓|女说:“如今不必你伺候。爷先睡个觉。” 昨天早晨折腾到现在,来去奔波百多里,马都累得跑不动了,何况是人? 衣尚予问谢茂有何打算,谢茂说要回京城。 他确实回京城了,不过,他一没有去找皇帝投案自首,二没有找淑太妃商量对策,依然是微服白身悄悄进京,一溜烟就窜进了风月馥郁的老桂坊。大白天的,老桂坊还没彻底醒来,兴冲冲跑来嫖妓的信王也不在乎,拿钱砸开了胭脂楼的大门,咱先睡觉。 灭国之后被发卖在青楼卖身的龙幼株迎来送往已有近五年,第一次遇见谢茂这样的主儿。 她愣愣地看着厢房里的一切都被换了个遍,那俊秀潇洒的少年郎就埋头扎进了自己的绣床,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这是闹哪样? ※ 青梅山。 衣尚予先收到了徐屈递来的信儿,信中说,谢茂对小石头心怀不轨? ——心怀不轨到把小石头丢在山里,自己跑去城外找个大|麻烦?衣尚予很信任徐屈,可他也觉得这其中或许别有内情。至少,信王是不太像真的对儿子有什么心思的样子。 未时初,宫中传来皇帝口谕,请衣大将军进宫。 ※ 未央宫。 羽林卫将军低声回禀:“陛下,承恩侯府四公子身上的伤处……不似陈朝手段。” 皇帝还有心思笑:“这也看得出来?” 羽林卫将军无奈地说:“是否陈朝手笔不好肯定,可陛下……这像是咱们的人干的。” 皇帝就不笑了。如今的羽林卫将军是皇帝在东宫时的私兵首领,最是心腹,他若说“咱们的人”,那就肯定是东宫时期用过的心腹老人,而不是登基之后朝廷选官来的臣工。 想想杨靖描述那外族探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再有羽林卫将军所说的“自己人”,皇帝哪里还笑得出来?京中十五、六岁又能带着高手出行的少年不少,他两个儿子年纪也差不多。可是,能用得上他在东宫时的心腹旧人的,只有幼弟谢茂一个。 “立刻去找!叫信王马上来见朕!” 16.振衣飞石(16) 这一日京城闷热无风,天边压着厚重的积云,眼看就有暴雨将至。 胭脂楼龙姑娘的厢房内,两座硕大的冰山隔着屏风坐稳,两个不足十龄的小丫鬟手持绢扇,轻轻扇出一片冰凉。龙幼株是胭脂楼的头牌,然而,胭脂楼在老桂坊内只是二流妓寨,来这里的客人再富贵也是有限的。——真正有身份地位的贵人,谁会慕名去嫖敌国公主? 龙幼株在胭脂楼里待了快五年时间,夏日待客时,天热了顶多晾上清水、铺上竹席,再使小丫头来打扇。像这位年轻恩客似的满京城采买冰山消暑的作派,着实很罕见。 从来只有世家豪族才会在冬季存下冰块,待夏日消暑使用。市面上能采买到的冰山数量极少,因而价格就变得奢昂。民间也有制冰之法,不过多数冻一些小冰碗做吃食,价钱也不便宜。用室内外以冰山消暑,绝对是顶级豪族的享受。 窗外积云厚重闷热难耐,龙幼株待客的厢房内却是一片幽幽的清凉。 挂着檀色绣帐的绣床上,铺的却是藏青色的冰蚕丝褥,那年纪轻得像是偷溜出门开荤的少年贵人,此时就沉沉地睡着,适宜的室温让他睡得很安祥惬意,还有一个长得清秀漂亮的小侍儿伴在床边,照看着搁在他床尾的那一炉篆香。 两个给冰山扇风的小丫头已持续了两刻钟,很快就有两个轮班的小丫头来替换。 在外室陪着守了一天的龙幼株坐得腰都酸了,陪侍这样闷头大睡、底下人规矩又重的客人,她还真不如陪个干完了赶紧完事儿的。想起屋子里的客人醒来了,只怕还有一场闹腾,龙幼株不禁悲从中来——能不能让我也上床眯一会儿啊? 龙幼株正百无聊赖时,床上的谢茂挠挠耳朵,酣睡一日终于醒了过来。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新增辅助功能,能够替宿主检测饮食安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一世,后悔几辈子!】 【本任务辅助系统不止能够帮助宿主检测饮食安全,还能预知目标人物的能力值与忠诚度,实在是宿主统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备之物……宿主,真的不来一发吗?】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烟妃儿才刚刚走到穿堂口,就看见十多个穿着卫戍军兵服的军爷打门而入,分列两边,中间急步走进来一个兵头儿,龇着烧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鸨儿呢?即刻出见!卫戍军清查匪类,都待在原地别动。——查完就走,没犯事儿的着什么急?” 正在二楼贵宾厢房的老鸨娇杏娘探头哎了一声,露出风韵犹存的娇艳脸庞:“来啦来啦!可别吓着奴家的客人们!” 娇杏娘匆匆忙忙下楼,楼下的打手头子黎叔、老□□赞伯都跟了上来,扶持在她身后。 黎叔递来一张银票,娇杏娘趁着福身施礼的当口塞进兵头儿的怀里,满脸讨好:“军爷查什么匪类呀?奴家这开门做生意的,楼子里都是一帮子弱质女流,最是害怕歹人。军爷若有什么画影图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军爷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头儿对老鸨的上道非常满意,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他还带着十多个随从,也许还骑着马……” 他问一句,烟妃儿眼睛就睁大一点儿,一条一条合上去,不就是龙姑娘屋内的客人吗? 想起被逐出乐班的羞恼,烟妃儿心中恶性顿生,故意惊呼一声。 这时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鸨与卫戍军的兵头儿说话,她躲在穿堂口子上惊呼一声,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卫戍军立刻把她揪了出来,兵头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可是见过此人?” 老鸨不禁想戳死烟妃儿。 老桂坊内没有秘密。上午谢茂一行人骑着马四处打听胭脂楼,隔壁、对门的死对头,都知道卫戍军查问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楼里。她也从来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遮掩什么。 可是,这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盯着,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这个老鸨却不过律法情面无奈交出。 像烟妃儿这样一个惊吓就把客人卖了,你是客人,你不膈应? 烟妃儿受惊地点头:“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龙姑娘的屋里……” 兵头儿嘿然一笑,提起背后的腰刀,说:“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头儿,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带着几十个人都没讨到好处,咱们这才几个人呢?我看还是先围上,上禀兵尉叫增援来!”一个卫戍军小声嘀咕。 兵头儿深觉有理,又恐怕被谢茂跑了,于是点名道:“连宝,你去叫人!我带兄弟们围上!” ※ 龙幼株厢房内,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饱喝足的谢茂心情极好,离席窜进三个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宿主为何不考虑寻找女子为殉奴任务目标?根据本系统计算,选取女子作为任务目标,宿主的任务难度将降低一个等级。眼前这三位舞姬就是非常好的任务对象,建议宿主……】 【从劳资醒了你就在一直不停地哔哔,再哔哔,劳资一头磕下去!】 【宿主一头磕下去也不一定会死亡。就算宿主死亡,系统也会让宿主再次重生。建议宿主不要做这么幼稚又无谓的威胁,系统是为了……】 谢茂猛地往下一低头,系统瞬间就安静如鸡。 好久没放浪形骸享受歌舞的谢茂极其投入,罗衣姿风引,轻带任情摇。他多喝了两杯脸颊微红,跳累了就拎根筷子敲着酒碗儿,又开始唱情歌:“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余贤从上前一步,附耳请示:“卫戍军来人围上了。” 谢茂还在念彼狡童兮,闻言一笑,道:“可算是来了。” 不然我那么大张旗鼓地买冰块干嘛?就是害怕你们找不到我呀! 17.振衣飞石(17) 在太|祖时期曾经显赫一时的卫戍军,已然沦落为圣京最没前途的兵衙。 文帝在位时,最倚重锦衣卫。当今皇帝做太子时则亲领羽林卫,即位之后,锦衣卫也得靠边站,最最风光的兵衙成了皇帝的心腹羽林卫。只有卫戍军,得罪了大行皇帝又没抱上当今的大腿,日子那是过得一天比一天憋屈。 卫戍军本职是拱卫圣京,守城的权柄却在文帝朝时被五城兵马司瓜分,偌大的卫戍军被一分为五,在戍卫京城的职责上接受五城兵马司监管,兵权已然旁落。 此时来老桂坊围上胭脂楼的这一队卫戍军小队,就是受西城兵马司调派,前来搜寻昨夜打伤了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大人外甥的“凶徒”。 “头儿,我听说这伙子贼人手可辣!咱们是不是退两步,远远地围上就是?” 看着守在龙幼株厢房外虎背熊腰的信王府侍卫,一个卫戍军心虚地上前劝说。 “就是!那钱司尊的外甥是谁?承恩侯府的世子呀!跟在世子身边的可不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几百个人,被这十多个人轻轻松松就打死了!咱们这才几个人?还是谨慎些好!”另一个卫戍军立刻附和。 兵头儿一心立功,架不住身边的兄弟都是怂货,气得骂娘:“屁的个承恩侯府世子,屁的个几百个人!昨天被打断腿的是承恩侯府的庶子,哪里就是杨世子了?区区一个孽庶,他能带几个人出门?看看你们这怂样儿!怕个屁啊!” 底下人立刻反驳:“这要不是钱司尊的亲外甥,钱司尊干嘛差我们出来?那人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可不就是给钱司尊家姐妹出了口气?呵,承恩侯夫人又不是没儿子,倒要娘家兄弟给庶子做脸?” “你懂个屁!打断那四公子的腿,下的难道不是侯爷和世子的脸?夫人当然要发作。” “我看不尽然,这侯门里的弯弯拐拐……” 几个卫戍军歪着楼聊着天,小心翼翼地看着守护在门前的信王府侍卫,保持默契往后撤退。卫戍军军纪荒疏多年,浑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这兵头儿虽有立功之心,却无御下之能,只得气鼓鼓地独自一人钉在龙幼株的门口,与信王府的侍卫怒目相视。 信王府侍卫心中纳罕:这憨子一脸愤怒看着咱们是要怎样?莫不是傻的吧? 没多久,连宝带着大队卫戍军增援冲进来:“头儿!张头儿、李头儿、吴头儿恰好都在附近办差!听我招呼立马就带兄弟们来了!”果然就走进来另外三个兵头儿,其中一人神气彪悍,走在最前边,他所带的一队人马也是个个行止风雷,远比其余卫戍军精神焕发。 跟信王府侍卫怒目相视的兵头儿大喜过望:“张老大!” 张老大是卫戍军里有名的杀神,相传他本是锦衣卫的百户,办差时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险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护捡回一条命,这才沦落到卫戍军当一个小小的兵头。寻常卫戍军都受五城兵马司辖制,唯有张老大是听调不听宣,非常拉风。 “目标在哪儿?”张老大挥手吩咐噤声,只问先来的兵头儿。 “就在那间厢房里。外边有悍卒八人,暗处还有三人……” 兵头儿并非只顾着与信王府侍卫大眼瞪小眼,他已经做好了调查,此时一一指出小楼外的制高点,恰好是信王府侍卫三个暗哨的藏身处,“屋子里有乐班十二人,舞伎三人,娼妇一人,随从二,护卫一,另外一个坐在西边屏风下喝酒作乐的少年,即是目标。” 张老大目光幽冷地盯着明处暗处的信王府侍卫看了一眼,不顾身边同僚的跃跃欲试,独自上前一步,立于庭前,道:“卫戍军兵头张岂桢,请见贵人。” 背后传来一阵喧哗,张老大带来的一队人马神色冷峻鸦雀无声,其余几个兵头下辖的兵丁则章程散漫地开始了惊呼:“哦哟!真是陈朝的探子?莫不是又来了个庆襄侯?” “嘿,我们要是捉了个陈朝的侯爷,怎么也要官升一级吧?” “说不定是个公爷呢!” “我看是个王爷!” “兄弟们,准备好了啊,捉个陈朝的王爷,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王爷倒是王爷,可惜不是陈朝的王爷,捉住了也没升官的奖赏。 侍卫来禀报:“十一爷,外边卫戍军一个叫张岂桢的兵头,说‘请见贵人’。” 酒酣耳热的谢茂操起纨扇呼呼刮了两下,心情略烦躁。 前边那个愣头青就没发现端倪,再来一个,怎么就认出他是“贵人”了呢? ……张岂桢?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他认真想了想,想不起与张岂桢有关的任何事。想来前几世也大概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放弃再想。 外边卫戍军数十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屋子里的乐班舞伎也终于察觉了情况不对,胆子小的泪水都掉了下来,个个战战兢兢地继续动作,曲不成调,舞不成章。谢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张岂桢坏了好事,酒气上头也觉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烦地挥手:“把人都放出去,这弹的是什么玩意儿!” 乐班舞伎顿时狼狈奔逃,争先恐后地抢出了厢房。 唯有龙幼株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谢茂身边,动作纹丝不乱地挽起纱罗长袖,露出一截皓腕,轻轻为谢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满屋子急迫凌乱中,她沉静得宛如画卷。 谢茂终于觉得她有点儿意思了,侧头问道:“你不走?” 龙幼株牵衣离席,裣衽为礼:“妾告退。”你不让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让我走,我还想去补个觉呢,再见。 谢茂就觉得吧,这须涂虏汗的女儿,毕竟身负王室之血,气度见识都不一般。 ——留在青楼继续做迎来送往的勾当,实在太可惜了。 【强烈不建议宿主将揭必幼株作为攻略对象!】 谢茂根本就不想再努力找什么殉死之人,听见系统在脑内刷屏,略觉诧异:【为何?】 【须涂虏汗国灭亡,揭必幼株不曾殉国!】 【须涂虏汗战死,揭必幼株不曾殉父!】 【画越焉支受辱自戕,揭必幼株不曾殉母!】 【发卖青楼卖身为娼,揭必幼株不曾殉节!】 【这样心志坚定的女人,不可能为宿主殉死。强烈不建议宿主将之作为攻略对象。】 听完系统的分析,谢茂差点想给龙幼株鼓掌。 这个时代的女人,依附父亲与丈夫而存活,以孝顺与贞洁作为立身存世的资本。一旦失去了男人(父亲)的庇护,又失去了获取男人(丈夫)庇护的资本(贞洁),多半都会走投无路选择死亡。 龙幼株作为一个亡国公主,被敌国恶意卖进青楼操持皮肉生意,她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能住得上胭脂楼最好的厢房,随意差遣小丫头伺候自己,这岂不是天大的本事?难怪系统都要给她一个“心志坚定”的评价。 嗯,先把她捞出来吧。至于捞出来之后怎么用,谢茂暂时没考虑。当了两世皇帝,天底下就没有谢茂不敢用的人。蛮族的亡国公主算什么?前两辈子谢茂还用陈朝太孙当宰相呢。 “把外边那人叫进来。” 谢茂丝毫不理会系统蛊惑他赎舞伎三飞花的絮叨。哄个妓|女给自己殉葬?还不如去宫里找个小太监好好笼络……呢? ※ 张岂桢进屋之后,只看了谢茂一眼,隔着半扇插屏就跪了下去。 他对谢茂的称呼也很古怪:“十一爷。” 屋子里跟进来四名侍卫,紧紧盯着张岂桢,惟恐他对信王出手。闻言虽然惊讶,可也没有丝毫放松。——这人认出了谢茂的身份不奇怪,谢茂又不是养在深宫的公主,卫戍军偶然也会接一些随行保护的差使,谢茂又是文帝最宠爱的皇子,当今最喜爱的幼弟,群星拱月,认识谢茂很正常。 奇怪的是他对谢茂的称呼。若非皇家的心腹家臣,不会这么称呼皇子。 何况,文帝已大行,如今是谢茂的兄长当皇帝,某爷某爷该称呼的就是皇帝的儿子了,谢茂这样长了一辈儿的皇叔,顶多被称呼一声十一王,再不敢叫“十一爷”。连赵从贵、余贤从这样的贴身近侍,也仅在谢茂微服时化名改称十一爷,平常都是称呼王爷。 谢茂对他确实没什么印象,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 张岂桢道:“小的曾给六爷牵马守门。” 六王谢范。 那位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厮混在外,一身侠骨的六王爷。 谢茂和他六哥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心底挺欣赏六王,然而,二人的母族决定了各自天然的立场,注定了二人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谢范出门排场不大,轮得到给他牵马守门的,那就能算得上是心腹了。 谢茂不知道这人为何会沦落到卫戍军当兵头,也不想问六王的私事,指着干净的酒碗,让朱雨斟了一碗酒,赏给张岂桢,说:“你是六哥的门人,认得我不奇怪。我今日‘必然’要被卫戍军抓进去,你是抓呢,还是抓呢?” ……能不抓吗?张岂桢充满彪悍气的脸上抽搐一阵,一口将赐酒饮尽:“抓!” 18.振衣飞石(18) 张老大进门不到半盏茶功夫,屋内有敌国探子之嫌的凶徒就选择了束手就擒。 同来的几个兵头有佩服的,也有惊疑的,皆啧啧赞叹张老大手段了得。兵不血刃啊! 不管谁来问,张老大只把眼角往下一瞥,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伙“凶徒”,只让自己带来的那一队卫戍军负责押送,其余卫戍军在外围保持队列,将这一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被“束手就擒”的信王府众人则是个个哭笑不得。 能跟在谢茂身边的侍卫,多数都是勋贵人家出身,跟了皇十一殿下后更是无人敢惹,这还是头一回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拿麻绳捆。可也没人敢吭声。——信王都老老实实地在手腕上套了个木枷,当下人的难道还敢比主子娇气? 谢茂没忘了交代留在胭脂楼的赵从贵:“进宫去找淑娘娘。别忘了给我把龙姑娘赎了。” 赵从贵愁得头发都白了:“您这要治杨家也不必亲涉险境……” 谢茂不禁笑道:“这可是京城。” 他敢让侍卫们尽数缴械受制,就是因为这里是谢朝的京城,是他谢家的天下。 底下捉人的小喽啰不认识信王,进了五城兵马司升堂提审,堂上坐着的可是正经的五品京官,难道还敢不认识他这位文帝、当今都甚是宠爱的一等王爵?又有哪一家敢冒着九族尽诛的风险拿他的命开玩笑? 赵从贵还是胆战心惊,又自知劝不得这位脾气突然变大的殿下,心中不禁嘀咕:唉,往日殿下还肯听青风嘟囔两句,如今那孩子被殿下杖毙了,可去哪儿给殿下找一个心尖子来戳? ——那位殿下亲口|交代要赎买的龙姑娘?赵从贵若有所思。 ※ 信王府一行人被卫戍军好几十口子押送着,一路浩浩荡荡地往西城兵马司推进。 这动静闹得太大,各路围观群众奔走相告,各种谣言就像是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圣京城。 有说是江洋大盗落网的;有说是小白脸骗婚豪门小姐、婚后又逛青楼被妻子整治下狱的;还有人记得咸宁十四年的旧事,高喊这就是当年陈朝的风流才子庆襄侯又来圣京会风尘知己,失风被捕了!…… 各种传言俱是离题千里,就没一种靠谱。 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这会儿正在暴跳如雷:“承恩侯府是你亲老子还是怎么的?他杨靖差人送封信来,脸都没露一个,你就上赶着给他卖命呐?你要坑死你亲老子?” 说着就是狠狠一鞭子,抽在了……地板上。 唬得跪在地上的钱元宝一个哆嗦,哭着认错:“阿爹我知错了,求阿爹息怒!” 钱彬生了八个女儿才挣出钱元宝这么一个独苗,气得半死也舍不得真动一根手指,门外看守书房、互相监看西城兵马司签押的两个书吏已被杖毙,他捏着鞭子吓唬了一回,见儿子哭得可怜,又忍不住哄:“你那杨表哥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不同他玩儿了!” 娘的,什么玩意儿!明知道打断杨竎腿的那伙人去了青梅山,杨靖他自己跑宫里去皇帝跟前给衣大将军上眼药,反手就写信哄自己儿子帮他这“表哥”吵吵嚷嚷地搜遍京城。 ——这是找人吗?搞事呢这是! 大热的天,钱彬气出一身的臭汗。 他才刚从宫里回来,他那狗外甥一口咬定打断杨竎双腿的是陈朝探子,皇帝翻脸就把他弄进宫里一顿削,末了,又命他带人,即刻调查昨夜小客栈杨竎受伤一案。 受伤一案。 这个词用得颇堪玩味。 不是陈朝探子行凶,也不是承恩侯之子遇劫,而是受伤。 被人打杀了会受伤,不小心自己摔了磕了也是受伤。 将这个案子定义为“承恩侯之子受伤”,里边代表的意思就多了去了。 钱彬觉得皇帝态度有些暧昧,正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呢,才回兵马司衙门,就听说他儿子钱元宝冒他的命令,传令西城兵马司下辖的卫戍军满京城地搜城捉人去了。 这年月衙内们狐假虎威,私下动用亲爹的属役干点儿欺男霸女的勾当,只要没撞上硬茬子,谁也不会真的计较。钱元宝是个乖孩子,不是在家读书陪娘亲姐姐们,就是在书苑服侍夫子修书,是京中不少勋贵少年们眼底的“别人家孩子”,名声好得很。 所以,杨靖差随从带了一封信,涕泪恳求钱元宝帮忙,他想着两家都是亲戚,杨靖那可是自己嫡亲姑母所出的表哥,于是就帮了这个“小忙”。 谁都没想过,一向乖巧不闹事的钱九爷,竟然敢冒用亲爹钧令,擅自调兵搜城! ——他就很顺利地成功了。 幕僚白行客匆匆进来:“司尊……” 钱彬收起鞭子,忙问道:“人都撤回来了吗?”他回府就立刻命令撤回所有卫戍军了。 承恩侯府要和大将军行辕别苗头,他钱府可不想跟着蹚浑水。斗不斗的,他外甥女都是皇后,他又不想送个女儿进宫当太子妃,这些破事可别掺和进去惹来一身骚。——最要紧的是,钱彬至今也想不通,他姐夫为啥要和衣大将军鸡蛋碰石头。① 白行客脸色比较难看:“事情恐怕不好。司尊,您得亲自去大堂看看。” 自家幕僚不是个危言耸听的性子,钱彬忙取丫鬟手里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一手执扇一边跟白行客往前头走:“怎么个说法?” 白行客低声道:“底下人捉了个‘嫌犯’回来,年纪相貌身边带的从人,都和昨夜城外小客栈犯案的那一伙人相差无几。我瞧着吧……” 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让钱彬下意识地想起了皇帝言辞间的暧昧,心里咯噔一声。 “先生可是看出什么来了?”钱彬紧张地问。 “看着……像这一位。”白行客先伸出两只手,各比五指,又竖起右手一根手指。 五、五、一?……十一?钱彬打了个哆嗦,脸上肉一抖:“不、不可能!” “那位听说是脾气挺好。可这脾气再好……”也不可能乖乖让卫戍军几个小兵丁拿回来吧?他身边的侍卫呢?他的亲王腰牌呢?他就嚷嚷一句我姓谢,底下人也不敢轻易把他锁回来!钱彬拒绝接受这个噩耗。 白行客也是他这么想的。可是,如今蹲在大堂上的那一位……真的很像信王殿下啊! 西城兵马司的衙门修得不怎么气派,外边看着就是七八进的四合院,临街就是大堂,因是兵衙,大堂门口也没放登闻鼓,两个兵马司衙役守着,往里一点就是门房。大门与大堂隔着一垄照壁,勉强遮挡住街上行人张望的视线。 钱彬跟着白行客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二堂,悄悄站在大堂西边的插屏后,远远地一望…… 一个轻衣简饰的少年郎就蹲在大堂的屋檐下,似是无聊地看着廊下的灯笼。因背着身,只能看见他形容姣好的侧颜,在兵衙大堂凶神恶煞的光影中透出一股天生的贵气,他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只五斤重的木枷,似是有点沉,他就把木枷放在双膝间的台阶上,偶尔转动一下手腕。 在他身边跟着一个貌若好女的侍人,手里举着一把女子用的纨扇,轻轻替他扇风。 另有十多个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彪悍男子,此时状若随意地分散在大堂四周,目光盯住了大堂上下内外所有通道口,甚至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此时正目光冷冷地盯着钱彬与白行客所在的方向!就似能与他二人对视! “坑爹啊!”钱彬心中悲号一句,恨不得把钱元宝塞回他娘的肚子! 这不是十一王是谁啊!这就是谢茂啊!大行皇帝最喜欢的小儿子!当今皇帝最喜欢的小弟弟!淑太妃的小心肝儿!杨皇后的小宝贝儿!谁特么胆儿这么肥!居然把这祖宗绑到我的衙门里来了!我去……还给他上手枷了!!!钱彬眼前一黑。 “快快快!去里边把八小姐请来!”钱彬坚强地给自己找了一个救命稻草。 他有个特别甜美可爱的小女儿,名叫钱八娘。因为经常去宫里陪杨皇后,与信王也能说得上话,据钱八娘所说,她那个“钱多多”的小名,就不是杨皇后起的,是信王给起的。 这边去搬救星了,钱彬才清了清嗓子,假装从二堂严肃地走了出来。 “堂下何人?” 谢茂蹲在屋檐下都没回头,举起手里的木枷挥了挥:“你猜?” 钱彬就装不下去了。他都没去堂上坐实,腿一软就哭丧着脸凑近谢茂身边,白行客眼疾手快递来手枷钥匙,他叹气说:“您大佛临小庙,总不是看上卑职这几只香火吧?” 谢茂瞅他一眼,迟疑地问:“……不是陛下着你捉我?” 钱彬不解:“陛下……”抓你干嘛? ——我去,昨夜搞杨竎的真是你啊?这是什么个情况? 和混乱的衣尚予一样,谢茂突如其来的乱出牌,把钱彬也搞崩溃了。 岂料谢茂一本正经地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虽然去了青楼,可我又没有睡姑娘。我是对那个龙姑娘有点兴趣,也已经把她赎了,可是,我没有睡她呀!我就在她房里睡了一觉,她在外边,我在里边睡,手都没牵一下。” “是嘛,我也喝了点酒,吃了点肉。嘿,我就算喝酒吃肉,你也不至于把我抓回来吧!” “你这个人很有意思,你就算要捉我守制期间犯了规矩,你也该送我去宗正处,送我去见陛下嘛。你把我捆到你这个破衙门里来干嘛?我看你外边挂了个兵马司的牌子,你们不就是管防火缉盗的吗?还管捉官员嫖|娼?” “就算你管官员嫖|娼,你也管不着我呀!你去把宗正找来!” “再者说了,那胭脂楼在南城,你一个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是不是胳膊伸太长了?” 19.振衣飞石(19) 钱彬被谢茂问得冷汗涔涔。 本来杨竎在城外小客栈被人打断双腿和命根子,那地方就是他西城兵马司的辖区,若是钱彬自己传令满京城的搜人,并不涉及到越权一事。 可是,倒霉催的是,钱元宝假传他命令的时候,他还在宫里被皇帝猛削!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腐败、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性事件必然上达天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小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说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谢茂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咻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翻身就扯着钱元宝躲进了圆柱后边。 信王府的侍卫则各自就位,负责前端的开始紧盯各处,负责贴身护卫的则跟着守在了圆柱前后,另有三个负责当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谢茂放冷箭的角度。 怀里少年身上传来汗味与脂粉气交织在一起的古怪气息,贴着近在咫尺的年轻身躯,这样紧张又炽热的天气,加上自己也是十六岁上最容易冲动的年纪,谢茂隐隐觉得有些躁动。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和钱元宝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靠在圆柱上。 脑子里却在想前世之事,忘记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时候是皇帝,刚登基时内忧外患,狼狈时差点被人围在圣京一锅端了。满朝反对声中,他力排众议起用了衣飞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干掉的衣飞石。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掌权灭了谢氏皇室的衣飞石。 他想的当然不是自己多么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气,以至于衣飞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军营视(瞎)察(逛),遇见了正在整军的衣飞石,那时候的衣将军浑身汗湿,论理应该臭不可闻……可是,他还是很不要脸地更衣下场,缠着衣飞石来了一场“朕可以打你,你不许打朕”的无赖切磋。 他喜欢衣飞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欢让人在身边伺候,可哪怕是最热的天气,他也喜欢和衣飞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欢衣飞石,为何不尝试将衣飞石作为任务目标?】 【他?】谢茂翻了个白眼。 龙幼株都不可能为人殉死,衣飞石?他只会比龙幼株更坚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茂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余贤从归来禀报:“王爷,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里边厢房挪一挪……”这大堂上四面空荡荡的也没个遮掩,不如去屋子里两边靠墙,比较好守。 谢茂各种危机战乱见得多了,此时也不惊慌,冷静地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听声音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圣京城里,哪里来的弩|箭?”谢朝对弓箭管得不甚严格,弩|箭则是禁器,除了被授权管制使用的几个兵衙,连皇室贵族手里都没几件弩具。 余贤从很惊讶于谢茂的耳力,这么一声箭响,没怎么接触兵器的信王就读出这么多信息? 关键是,他还都说对了。 “约莫是清运坊那边的陈朝探子化整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这几个零散的贼子刚好过来,遇上了恰好往兵马司来的一队人……”余贤从正在解释。 “弩|箭是陈朝探子带来的?”谢茂皱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带进来弩具就很吓人了。 弩具较之弓箭更加隐蔽,兼有远程杀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于袖中暗杀谢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胜防。若是陈朝真能在圣京城中随意使用弩具,一旦展开行动,像他六哥那样老喜欢四处乱窜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尸街头。 “弩|箭是往兵马司来的那队人所携而来。贼子逃窜进民宅之后,这队人就不再使用弩|箭。”余贤从道。 钱元宝脑袋一晃,头上的金钗响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来支援。” 众人都在猜测来的是哪个兵衙的人马? 这才多会儿时间,难道就惊动了锦衣卫?惊动了羽林卫? 若真是这两个兵衙的人都来了,只怕今天闹出的动静还真就不小。——几大兵衙之间,各自都隐有几分较劲。除非惊动了上边,或是事态难以控制,否则,卫戍军手里的活儿绝不会通知锦衣卫与羽林卫来协理。 “不必猜了。” 谢茂静静看着西城兵马司房脊下悄然潜伏的身影,眼底抹过一丝笑意。 虽然他不知道那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可是,来的既不是锦衣卫,也不是羽林卫。 是衣飞石。 20.振衣飞石(20) 衣飞石恰好潜伏在房脊下的一片阴影中,短暂的停留之后,他像夜猫一样飞扑而出。 躲在圆柱后看不清衣飞石的去向,谢茂下意识地往外挪了一步,急道:“快去帮忙!” 他当然知道衣飞石身手不凡。可他认识的是多年后的衣大将军。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衣万一还是个半罐水呢?平白折在这里,他可得心疼死。 照例守在他身边的侍卫都没动,外边负责御敌支应的四名侍卫应声而出,齐刷刷地攀上了房檐。哪晓得刚冒头就被衣飞石带来的亲兵射了一弩,各自狼狈地翻了下来。余贤从出面道:“信王府侍卫办差!” 衣飞石刚制伏两个探子,回头一望,道:“夜色昏暗难辨敌我,还请老实待着!” 把余贤从气了个倒仰,正要喝令侍卫再上,衣飞石已挥手道:“探头就射!” 谢茂一向信任衣飞石,也从未把衣飞石当外人,忙道:“小衣说不许动你们就别动!都没穿侍卫服,小衣那边也认不全咱们的人。他若能控制局面,咱们静候佳音。老余,把人撤回来。” 衣飞石杀敌时窜进了民宅,隔着两栋房听见了寂静长夜里谢茂的声音,顿时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很惊讶在此的竟然不止是信王府侍卫,连谢茂也跑这儿来了?更让他惊讶的是,谢茂脾气居然这么好,被他强行扫了面子也半点不生气,反而喝令侍卫配合。 衣飞石带来的亲兵都是衣尚予从边城带回的百战精英,迅速合围堵死了去路。 衣飞石亲自带队下场捉拿,很快就将遭遇的四名陈朝探子一一擒获。 外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谢茂看着衣飞石又从去处飞掠而回,心想我小衣好俊的身手。 衣飞石便飞身落入西城兵马司的大堂之中,确认了立在屋檐下的朱雨、余贤从身份之后,他很规矩地交出身上的弩具、兵刃,恭敬地施礼:“卑职衣飞石求见信王殿下。” 大堂里此时漆黑无边,仅有檐角一盏荒灯。 ——箭响之时,信王府侍卫就第一时间扑灭了大多数灯笼,尽量将信王藏于暗处。 谢茂从人群的阴影中走出来,上下打量衣飞石,很意外地发现这少年竟然受了伤:“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在孤行宫中玩耍么?怎么会突然进京来?你来做什么?——谁伤了你?” 他一句话里问了两句受伤的事,衣飞石脸上青白一阵,似乎很不好意思,小声说:“卑职前日不告而别,大将军按军法打了我几棍子……” 衣尚予?谢茂差点喷出来。 他就奇怪了,衣飞石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从他行宫中跑出来?原来是衣尚予亲自去接人了。他那行宫圈住衣飞石问题不大,但是衣尚予要上门讨人,家里几个小猫小狗哪里扛得住?就算是皇帝把衣飞石圈了,衣尚予亲自进宫要人,皇帝也得把儿子还给人家。 可衣尚予为什么会去信王行宫找人?难道是因为容庆?不至于吧。这点小事也能惊动衣尚予? 谢茂正困惑不解,衣飞石已屈膝跪下,求道:“殿下救我。” “怎么了?”从未见过这样示弱的衣飞石,谢茂惊讶之余还有两分暗爽。你也有求爸爸的时候! “……今日午后有天使往大将军行辕,向大将军传陛下口谕,请大将军即刻进宫。” 这句话仿佛只是衣飞石漫长故事的开始,却已经把谢茂震得险些站不住了。 皇帝不会轻易召衣尚予进宫!更何况是一道口谕,更何况是午后的急召。——圣旨都没有,让衣尚予午后往京城赶,到了宫中只怕都已经下钥了,还见个什么驾? 最重要的是,衣尚予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普通臣子。他若进京,皇室与大将军行辕都会绷紧神经。皇帝怕衣尚予逼宫造反,大将军行辕则害怕皇帝诱杀衣尚予。 ——这种情况下,皇帝怎么可能让衣尚予夜里进宫?他找刺激吗? “不巧大将军就去行宫寻卑职了,没见着天使。与卑职一齐回行辕之后,方知此事。” 分明是衣尚予觉得这道口谕蹊跷,不想亲自进宫,可是不进宫也不行,所以才费劲去信王行宫把衣飞石找了回来顶缸。——衣尚予长子衣飞金领兵在外,能代替衣尚予进宫的,就只有次子衣飞石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的目光就变得有点微妙。这么着急的情况下,你爹还有空打你屁股,你肯定犯事了! 衣飞石哪里想得到满脸正经的谢茂正惦记他的屁股,一字字继续交代:“卑职赶到京城时,城门已闭。因有天子口谕,卑职便请城门吏开门,却不想城楼上弓箭齐射,指责卑职为外族匪盗。” 他说到这里,脸上显出几分愤愤,“这不是瞎扯吗?这儿可是圣京城!哪路外族匪盗能凭空摸到圣京城外?” 谢茂顿时与他同仇敌忾:“对!就是瞎扯!小衣你别生气,孤替你削他!” 衣飞石有点不好意思:“那,那也不必了吧。嘿嘿,……信王舅舅。”他膝行上前一步,略羞涩又紧张地扯了扯谢茂的衣角,长长的睫毛在夜色中微微颤动,“城楼上那不知道是谁,大约是个校尉什么的……拿箭射我,嘴又臭,我一时气急,就……反射了他一箭。” 谢茂被他扯得心肝儿麻酥酥的,一直陶醉在“衣飞石你也有今天”的暗爽中,闻言瞬间醒了。 衣飞石的箭法有多好,如今世人未知,谢茂却是太知道了。 衣飞石既然说他反射了对方一箭,那就肯定是射中了。至于射中了哪儿,全看衣飞石心情好不好,想不想要对方的性命。——被他用羽箭瞄准的人,没有任何选择挣扎的余地。 “……死了?”谢茂做最坏打算。 衣飞石怯怯地点头:“舅舅,要不……我还是先跑吧?” 你就装,继续装!你要真害怕,你就不会杀人。你要真想跑,干嘛还往城里钻?谢茂看着他俊秀可怜的青涩脸庞,心里骂开了一片,却舍不得真的拒绝衣飞石的虚情假意。——两世君臣,衣飞石没有求过他一句。他太享受来自衣飞石的哀求了,哪怕是假的。 火石电光之间,谢茂就明白了衣飞石的打算。 衣尚予明知道皇帝的口谕有问题,依然让衣飞石进城来探听情况,是不想和皇室撕破脸。 可是,衣飞石和他爹不同。他一开始就想借信王之手逼反他爹,此时城门外射杀守城校尉,更是明晃晃的搞事情:他奉皇帝口谕进宫,城门吏却拿箭射杀他,他反击时杀了城门吏,就有错处也不甚大。——难道还不许人家反击了?这可是衣尚予的亲儿子,不是什么随便杀杀的人。 你这杀伤力哦,都快赶上爸爸我了。谢茂忍不住摸摸衣飞石的脑袋,衣飞石脊背一僵,谢茂也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手稍微停了停就松开了:“待会先跟舅舅去见杨娘娘。” 衣飞石还不知道谢茂对承恩侯府干的坏事,满心欢喜地点头:“谢谢信王舅舅!” 全程帮忙坑死承恩侯府的信王府诸人:“……”你怎么好意思去找杨皇后哭啊!你刚把人家亲弟弟坑悬崖,把人家庶弟三条腿都废了啊!你还要脸吗? 谢茂将衣飞石扶起来,替他拍拍膝上的灰尘:“衣姊夫真打你了?疼不疼?要么舅舅给你揉揉?”正吃着嘴上的小豆腐,突然想起有点不对,“你从西城门进来的?” 衣飞石点点头:“是。”从青梅山大营进京肯定是走西城门啊,难道还绕个路? “你进城时杀了守城校尉,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衣飞石不解:“只射了一箭。”我只杀了一个人,能有什么情况? 衣尚予的名声在谢朝实在太能唬人了,衣飞石杀人不眨眼,对方还未鼓动起守城将士的情绪,一波箭雨之后,衣飞石就将领头的守城校尉射了个对穿,随后吩咐亲兵们举火,露出身上大将军行辕亲兵的甲胄,高喝:“我是衣飞石,衣尚予是我爹,衣飞金是我哥,皇帝召见,还不开门?” 城楼守兵中有猫腻的,也就只有被衣飞石射死的那一人。随着此人的死亡,衣飞石指哪儿打哪儿的箭法威慑下,再有衣尚予的名声加持,城门很快就被打开了。——正常人也不会相信圣京城外会出现外族匪盗啊。外族人都打到圣京城外了,大半个谢朝估计也都没了。 何况,衣飞石带的人也不多,算上他自己也不过二十五匹马。逼宫?肯定没戏。 城门开得虽然曲折,衣飞石还是凭着一手箭术,与他亲爹亲兄的面子,硬生生砸开了城门。 他带着人大摇大摆进了城,也没人敢拦下他,说要把他下狱。 这位是谁啊?衣大将军的二公子。拿他倒不费事,关键是拿下来了怎么办?往哪儿关?甭管是刑部,大理寺,五城兵马司……这大半夜的把衣飞石往哪个衙门送,就是把哪个衙门往死里得罪。烫手的山芋谁想接啊? 反正都是要跟皇帝告状、等皇帝处置的事,先把衣飞石捉住干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再者说了,守城的卫戍军里,真没人想为那个半夜瞎指挥放箭的同僚出头惹事。 所以,衣飞石在射死了一个卫戍军守城校尉之后,还能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在京城闲逛。 谢茂立即吩咐余贤从:“立刻回王府调人,堵西边的口子。” 甭管西城门如今乱没乱,那一股从清河街杀到合子街的陈朝探子若从西城跑了,这笔账十有八九要算到衣飞石的头上。信王府按律蓄有五百侍卫,他去山中只带了百人,其余人等都在京城信王府待命,因此谢茂才能紧急调人。 余贤从领命而去,谢茂按住衣飞石肩头,认真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二十四骑。” “陈朝探子往合子街去了,你带人和我一起过去。” 衣飞石蓦地回头,却见城西方向举火撩天,城墙告急! 他再没有挑衅皇室的心思,道:“殿下,卑职即刻西去驰援。您千金之体切勿轻动!” 谢茂想到陈朝探子走脱这事儿他要背锅,他也想到了。意识到谢茂是在替自己周全,他心中浮起一种淡淡的尴尬。——这人虽觊觎自己身体,可也是真对自己好。此时也无暇多顾,衣飞石匆匆告辞,身形一翩,人已越墙而去。 墙外很快响起整齐清脆的马蹄声,衣飞石已带着他的亲兵绝尘而去。 谢茂倒是想跟他一起去,那也得追得上啊!顿足道:“快追快追!” 一直在旁边装哑巴的钱元宝忙道:“我家有马!白先生,快,咱们给十一哥牵马去!” 21.振衣飞石(21) 因是战时,圣京宵禁,仓惶出逃的陈朝探子并没有给京城造成太大的慌乱。 谢茂带着信王府侍卫一路追着衣飞石往西边跑,衣飞石带人从青梅山赶来京城马力疲乏,谢茂这边骑的马倒是一直在马厩中养精蓄锐,奈何马种比大将军行辕的战马差了一线,又因人马不谐,两边一前一后离开,也是一前一后抵达。 靠近合子街的骡马市已燃起大火,这地方白天市货骡马,旁边就有大大小小的草料行,夏日夜风凶猛,火苗落地瞬间燃开一片。不远处的坊丁、百姓,纷纷出门救火,临近才发现兵马所设置在街市各处的太平缸都被打破了,救火的水平白淌了一地。 ——陈朝探子放了火,当然也不会放过救火用的太平缸。 大火熊熊燃烧,确实困住了大部分赶来的卫戍军脚步。 卫戍军兵权旁落,大部分兵丁以守城之职受五城兵马司调遣,而防火缉盗、整饬城内风化才是五城兵马司的本职。骡马市大火已起,若不救火,一旦火势蔓延开去,烧死烧伤京城百姓,身为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钱彬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衣飞石看了火势一眼,问明白陈朝探子离开的方向之后,毫不犹豫打马离去。 “跟上跟上!”谢茂立刻跟了上去。 卫戍军已经留了相当的人手在此疏散附近百姓、参与救火,不差他们这几十个人。 实际上,在这个时代,一旦火势蔓延,人力所能做出的努力已经非常少了。除非在失火初期就迅速以附近太平缸里的水、沙将火苗扑灭,否则,救火基本也就只能拆掉附近的房子,阻止大火继续蔓延。 分明留下来能做的事不多,根本无须留下太多人,钱彬还是选择留下大部分卫戍军与兵马司衙役负责救火。——这伙陈朝探子战力惊人、心狠手辣,钱彬已经不太指望能将之擒获了。若是走了贼子,西城又被烧了,他怎么向皇帝交代? 留下大部分下属救火,是一种绝对不会犯错的政治态度。也是钱彬入罪翻身的关键。 本以为陈朝探子会寻找一段容易攀爬的城墙,越墙而出,哪晓得顺着一路被惊动的坊丁指点,衣飞石居然径直追到了圣安门。圣安门就是圣京西城的门户,衣飞石不久之前,才在这里射杀了一名守城校尉,强行打开了城门。 一股被算计的寒意从衣飞石脊背倏地窜起,他心想,这可糟糕了。 才杀了一个守城校尉,陈朝探子就从这个死掉的校尉当值的城门跑了,说他不是故意的,说他和陈朝探子没勾结,谁肯相信啊? “二公子别急,人还没出去!”卫烈提起马鞭,指向城下的藏兵洞。 圣安门内因地势修筑了一座瓮城,南北各有两处箭楼,架着十座谢朝威名赫赫的徐子连弩。这种弩机重逾千斤,能连续发射二十五支重弩|箭,遇上这种续发重器连弩,五百人以下的骑兵冲刺通通要跪。尽管射程不高,移动不便,可是,把这东西搁在瓮城里当守关用的杀手锏,至今无人可破。 衣飞石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打这主意呢。” 瓮城外边已经死了一地卫戍军了。 陈朝探子一路杀向西城门,图谋的就是这十座徐子连弩。 若在平时,想要顺利杀上瓮城箭楼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架不住这群陈朝探子运气好啊! 圣安门守军才被衣飞石射死了一个守城校尉,城门副拖着长官的尸体去卫戍军衙门告状去了,留下做主的是三个兵司马。谁也没想过城里边会出事。西边大火燃起时,两个兵司马还毫无戒心地想着,反正城门也关了,要不要派几个人去救火? 两个兵马司都如此想法,守城的兵丁打瞌睡地打瞌睡,看热闹地看热闹,异常松懈。 ——这也是因为西城外是大将军行辕的方向,谁都没想过那边会出事,戒心很低。 ——皇帝跟衣大将军有龃龉,底层官兵并没有这样的政治素养。 更何况,今夜已经死了一个校尉,已经出过一次事了。谁会想到那么点儿背,居然还会再出一次事故?且是如此严重恶劣的大事故! 陈朝探子一路且战且逃,另有分兵故布疑阵,逃到圣安门瓮城时,只剩下不足二十人。 这二十人俱是杀伐决断的好手,且似是早就踩好了点,对圣安门瓮城的地形十分熟悉,四人一组分扑五个藏兵洞。唯一失算的是,因衣飞石半夜叫门之事,应该分批轮值在藏兵洞里休息的卫戍军,此刻都还在城楼上没解散,所以,藏兵洞内无人可杀。 陈朝探子立即改变目标,直扑瓮城箭楼。——顺利掌控了徐子连弩。 杀手锏入手,不管是对面闸楼上还未解散的守城卫戍军,还是瓮城之外钱彬率来追杀的卫戍军与兵马司衙役,统统都无法突入徐子连弩的射程之内。五百人以下的骑兵队伍都冲不破,区区几百个步兵还想怎么杀进去?送菜呢! 城楼上的卫戍军被徐子连弩射得抬不起头来,钱彬带来的兵马也只能在城下干瞪眼。 “城上弩|箭能射几次?”衣飞石问。 作为衣尚予的二公子,衣飞石在圣京外内兵衙还是很有几分名声,至少钱彬也认识他。换了平时,钱彬肯定也不会得罪这位大将军的宝贝儿子,今天惹了一肚子破事心情极其恶劣,没好气地反问:“你问我?我问谁?我一兵马司指挥使,管这卫戍军的事儿?” 衣飞石也不生气,侧头问钱彬身边的卫戍军兵头儿:“这位兄弟知道么?” 谢茂匆匆打马跟来,恰好听见张岂桢简单地说:“日常军备弩|箭十箱。” 衣飞石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 谢茂问道:“十箱能射几次?”他就算当了两年皇帝,也没真的上过战场,知道徐子连弩一次能射几支弩|箭,知道徐子连弩造价几何,可他还真不知道十箱弩|箭能装填几次。 钱彬与张岂桢都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儿:“殿下,此地凶险……” “凶险个屁。当孤真不知道徐子连弩射程?”谢茂将马驻在安全线内,忍不住就要替衣飞石出气,“孤问你呢,十箱弩|箭能射几次?” 钱彬以为谢茂问张岂桢,哪晓得都不等张岂桢开口,谢茂就冲着他一通削:“圣人命令兵马司辖治卫戍军负责京城城防,那是信重尔等!尔堂堂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竟连城防弩|箭几何都一问三不知,简直是玩忽职守!——孤要参你!” 莫名其妙一通火,发得钱彬都懵逼了。刚才我的人把信王从妓院绑回来,还给他上了个手枷,他好像也没有这么生气吧?这邪火哪里来的啊? 谢茂发完火,一直留心衣飞石的眼角余光一闪,忙呼喝:“拉住他!” 信王府侍卫都在谢茂身边,衣飞石离徐子连弩射程太近,那边只有列队守着的卫戍军。底层军官此时都还不明白谢茂的身份,只有张岂桢反应迅速,谢茂才吼了一声,他二话不说就扯住了衣飞石的马缰! 衣飞石也听见了谢茂的呼喝,他此时还要“依靠”谢茂,因此表现得很乖巧。 张岂桢拉扯缰绳的时候,衣飞石已经驻马落地,仰头问道:“殿下?” “你干什么去?”谢茂的表情则并不好看。 自辕门初见以来,衣飞石还是第一次看见谢茂这样严厉的表情,他慢慢扳直腰身,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冷漠与倔强。 然而,仅仅一瞬间之后,他骨子里的骄傲就被深藏在青涩的温顺中了。 顶着谢茂审视的目光,衣飞石微微垂首,声音温和诚恳:“殿下容禀,弓箭射程比弩|箭更远百步,卑职射术尚可,或能以此破除僵局。” 他一边说话,一边屈膝跪下,“殿下,卑职的母亲与两个弟弟,都还在公主府。” 所以,我杀圣安门守城校尉是个意外,我此去是为了收拾残局,不是和“陈朝探子”一起攻陷城门,我爹也没有派人埋伏在城外准备杀进来。 在场的钱彬与张岂桢,都还不知道衣飞石射杀守城校尉一事。衣飞石对谢茂所说的这一番话,二人都听了个似懂非懂,只隐隐觉得:信王怀疑清溪侯居心叵测?……箭楼上的“陈朝探子”莫非和衣家有纠葛?唔,难怪这一伙探子这么厉害! 谢茂差点被衣飞石气死,抬手想抽他一下,想起马鞭抽人怪疼的,马鞭也脏,万一抽破皮伤口感染破伤风败血症……他将右手的马鞭塞回左手,腾出空手举轻若重地拍了衣飞石脑袋一下,骂道:“那是徐子连弩!你的箭是能穿透铁板呢,还是会拐弯?” 连弩射程短,弓箭射程长。这确实是徐子连弩的弱点。 可徐子连弩之所以被称为守城杀手锏,就是因为它能克服这个短板。 ——反正都是守城用的,也不需要跟随战场快速移动,所以,徐子连弩自带三面坚实无比的铁质挡板,根本不可能射穿。 弓箭射程再长,射不到操控徐子连弩的弩手,那又有什么用? 22.振衣飞石(22) 衣飞石丝毫没听出谢茂是在关怀自己,他此时的处境很不妙: ——他才杀了圣安门守城校尉。 ——“陈朝探子”事发,不走最近的南城门,反而一路杀到了西城,占据了这边的瓮城箭楼。 巧合得简直就跟事先商量好的一样! 所以,他才刚刚动作,就被谢茂喝止,谢茂质问他的去向,他认为自己是被怀疑了。 此时谢茂分明是关心他的安危,他也没听出来,只认为谢茂是在质疑自己的说辞。谢茂拍他脑袋的动作,让他有些气血上涌——父兄管教也罢了,这不知所谓还觊觎自己身体的信王,居然也敢如此放肆轻辱?! 他勉强忍住气,低着头,声音依旧温和诚恳:“卑职箭术尚可。殿下一试便知。” 不等谢茂再骂“尚可个屁不许冒险”,衣飞石已抽出了自己悬于马鞍上箭袋,迅速纳于腰间,身形一闪,人已踏在马背上借力跃起,顺手取走了马鞍上的长弓。 衣飞石腾空跃起的那个瞬间,谢茂脑子里空白一片。 卧槽!这娃是要上天! ……不不不不不!前面是徐子连弩的杀阵啊!五百骑兵冲锋都能一波杀尽! 你是疯了不成? 谢茂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腾起的身影,身体比意识先一步作出反应,那就是伸手去抓! 想当然他不可能捉住身法奇快的衣飞石,他两只脚还踩在马镫上,身体前倾就栽了下去,哪怕有侍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谢茂还是摔了个膝盖破皮,一瘸一拐地疼! 恐怖的弩机绞动声齐刷刷地响起,十座徐子连弩在五息之间,统共射出了二百五十支重弩|箭,原本被射死在地上的卫戍军又被犁了一遍,箭雨过后,摔得七荤八素的谢茂才被扶着回头,他仓惶地搜寻衣飞石的身影…… 满地卫戍军的尸体再次被重弩|箭分尸,血肉横飞,谢茂目瞪口呆:“我小衣呢……” 张岂桢因离得近,又因身在卫戍军,对守城利器徐子连弩比较熟悉,解释道:“王爷放心,清溪侯并未受伤,他已经过了最危险的射程,我指南边,您看北边……” 张岂桢果然指着南边,因离得远,谢茂不管看南边还是北边,箭楼上都无法辨认。 瓮城靠北渐进城墙的地方,果然看见了衣飞石飞速靠近的身影。他没有使什么规避的身法手段,就是一条直线往城墙边冲刺。在这个距离,无法移动也无法调整上下角度的徐子连弩,已经拿他没什么办法了。 张岂桢解释道:“徐子连弩本是守城之器,对付大队人马采取覆盖杀伤,对清溪侯这样的高手意义不大。” 徐子连弩虽然在大规模杀伤上效率惊人,缺点也很明显。 太远的碍于射程射不着,太近的因本体笨拙无法调整角度也射不着。 不过,能像衣飞石一样凭着身手穿过杀阵箭雨的,这世上也确实没有几个。大部分人都会死在十弩齐射之下。徐子连弩虽有缺点,能利用这个缺点的,依然只有极少数人。 张岂桢话音刚落,一阵箭雨咻咻咻再度降临! 这疾速射来的一阵羽箭皆来自箭楼,尽管徐子连弩无用,箭楼里却常备着弓箭。 谢茂看得一颗心都揪紧了,悄无声息地看着衣飞石在箭雨中腾挪躲闪,他身边似乎还有一抹闪亮远远射了回去,张岂桢为他解说道:“丁位弩机处有人中箭。” 随即,张岂桢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赞叹,“……神乎其技啊。” 箭楼上的出箭口只有巴掌大小,本就是防止弓手中箭故意做的遮挡。衣飞石能在十多名弓手对他齐射的瞬间活下来已属奇迹,最让人震惊的是,他竟然不是狼狈逃窜,还能顺手反击!——丁位弩机方向的弓手是否死亡,张岂桢无法肯定,但肯定已经失去了战力。 衣飞石如此年轻就有了这样漂亮的身手,明知他乃将门虎子,在场所有人仍是惊呆了。 连信王府侍卫中堪称佼佼者的黎顺、常清平,都忍不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与担忧之色:衣飞石的功夫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了,而是好得让他俩都心惊!信王又爱和这种等级的高手拈三搞四,惹毛了人家真要下手杀人,怎么抢救得及? 谢茂知道自己身边的侍卫谁功夫最好,指着黎顺,问:“你看侯爷有危险吗?” 对面瓮城城墙之下,衣飞石已壁虎一般攀爬在城墙上,他开始东挪西折,在两具徐子连弩之间交替向上爬行。 瓮城箭楼上共有十座徐子连弩,然而,衣飞石窜进之后,能够将他纳入弓箭射程的,仅有六个弩机方位,因衣飞石挑选的角度比较刁钻,这六个弩机方位之中,南、北两端的两个想够着他也比较勉强。 黎顺估算了一下,谨慎地说:“若对方没有身手与侯爷相当的高手,侯爷保持目前的状态不松懈,性命无碍。” 半点都没让谢茂觉得放松,他把黎顺拽到身边,低声问:“他厉害你厉害?” ……黎顺略无语。说得好像您知道我有多厉害似的? 王爷问话不能不答,黎顺再三考虑之后,略不甘地承认:“卑职略逊一筹。” 论杀人手段,黎顺自认不逊任何人。可是,衣飞石的轻功实在太好了。 刚才那一场徐子连弩砸下的箭雨,黎顺就闯不过去。城墙下十多名弓手的齐射,黎顺能活下来,可也绝不可能做到毫发无损。衣飞石呢?看着对面轻飘飘翻上瓮城女墙的少年身影,黎顺再不甘心也得写上一个大大的“服”字。 能在箭阵中毫发无损地活下来也罢了,还能形若清风,步似落叶,闲庭散步一般,若非尚有余力,岂能如此从容?衣飞石的轻功,远不止如此。 “好,你去吧。” 谢茂得到了答案,一颗心就彻底放了下来。比黎顺厉害,那今天肯定能活下来。 他开始放心大胆地欣赏衣飞石的表演。 衣飞石在攀墙的过程中就张弓射了三箭,单手配合手肘、脚掌、膝盖等等地方搭弓的功夫,军中不少精英都会,可谢茂觉得吧,谁也没有小衣做得好看!小衣真好看!这腰,这臀,这腿…… 别人打起架来跟滚地葫芦一样,我小衣杀人跟拍电影似的……随便看一眼都能做壁纸…… 【能截图不?】谢茂突然问系统。 【能。】 【那你给我截下来!我眨一下眼你就……哦不,都能截图了,能录视频不?】 【能。】 【那快录,刚才的录了没?你有缓存功能吗?】 【请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辅助系统的子目录提供视频、截图等功能。】 谢茂考虑了很久很久,遗憾地表示:【那算了吧。】 衣飞石已杀到了徐子连弩之前,面着三面铁质挡板,他的弓箭当然射不穿,他的弓箭也不会拐弯。可是,箭不会拐弯,他会拐弯啊!他当然比重逾千斤的笨重连弩转得更快! 衣飞石身形腾挪跃起,凌空开弓搭箭,蓦地转身,三箭齐发! 咻—— 三支箭同时飞出,划破空气的啸声同时响起,仿佛只有一个声音。 箭矢射入三名控弩手的身体距离却不相同,一短两长。位于中央的控弩手胸膛中箭,发出短促的哀嚎时,左右两边的羽箭方才尖锐地分别破开控弩手的眉心与咽喉。 衣飞石一手挽弓,展颜一笑。 大局已定。 他已在箭楼杀出了一片立锥之地,接下来的,就是对方的末日了。 ※ 衣飞石从瓮城上下来时,上边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 他知道这事对自己很不利,就因为他手欠先杀了一个守城校尉,所以,这一批尽数死在瓮城上的“陈朝探子”,反倒让他有了杀人灭口的嫌疑。——毕竟,这伙人为何要从南城往西城跑,是一个很让人费解的巨大疑团。坑得衣飞石差点想哭。 钱彬带着卫戍军去收拾残局,谢茂则板着脸看着冒险归来的衣飞石:“小衣。” 衣飞石手中还握着弓,腰间箭囊里还剩下一支箭。他不想应付谢茂的质疑,又忍不住想,我能不能哄骗他?他若甘心情愿为我辩解……朝廷,会有变数吗? 两个信王府侍卫取走了衣飞石手中的弓箭,跟随衣飞石而来的亲兵略有躁动,衣飞石微微颔首,亲兵们即刻安稳不动。 “殿下。”衣飞石温顺地走近谢茂身边,斟酌要怎么开口行骗…… 谢茂看着他微微松开的发髻,颈上汗湿的晶莹,哪怕刚才看动作大片赞叹不已,这时候也忍不住想骂娘:照我穿越前的年纪算,你现在还是个中二学生!玩什么个人英雄主义! ——好吧,你都拯救世界了,那我就不能再当你是未成年人了! 谢茂微微挥手,信王府侍卫即刻围拢一圈,将方圆三丈内的闲杂人等全部驱赶开。 确认附近无人能听见自己的低语之后,谢茂才刻意暧昧地牵起衣飞石的手,用藏在咽喉中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我能证明你今晚杀的校尉已被陈朝探子买通,所以,那群探子才不走南边的城门,直奔圣安门。” 衣飞石猛地抬头:“殿……” “被你杀掉的人,是谢朝的忠臣,还是被陈朝买通的奸臣,都取决于你。” 衣飞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信王舅舅……” 谢茂忍住心中的促狭与玩笑,作出趁火打劫地深情款款状:“小衣,舅舅实在太心疼你了。衣姊夫打疼你了么?舅舅给你揉揉?” ……揉你二大爷。衣飞石心中狂怒,眼睫却似凝起雾气,半晌才艰难地说:“只揉吗?” 23.振衣飞石(23) 面对衣飞石“绝望”的挣扎,谢茂只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暧昧不语。 要谢茂说,衣飞石还是太嫩了一点儿。这时候衣飞石根本不必辩解,他所想的一切就都成了。 以皇帝谨小慎微的脾性,他还没有做好对付衣家的万全准备,此时就绝不会和衣尚予翻脸。哪怕衣飞石真的和陈朝探子勾结欲夺圣安门,皇帝也会用无数个理由替衣飞石洗清罪名。 皇帝给梨馥长公主晋位,给衣尚予诸子封侯,做得殷切隆重一些,衣尚予还可以理解为皇帝初登大宝、对掌兵重臣刻意笼络。可今日衣飞石分明被“坐实”了罪名,图谋触及皇城,已动皇帝根基,皇帝却依旧帮衣飞石洗清罪名,衣尚予会怎么想? ——这就不是单纯地礼贤下士、笼络父朝重臣了。 一个皇帝对权臣忍让至此,竟没有半分脾气,说他别无所图,谁肯相信? 衣尚予又不是真傻子。只要今天|衣飞石认了勾结陈朝探子的罪名,皇帝依然保衣飞石平安无事,青梅山那边的衣尚予立马就得准备逃之夭夭。 衣尚予奉诏留京,一是不愿见谢朝大乱,不愿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成为虚影,二也是因为他试图相信皇帝能够继承文帝的雄才伟略。 一旦他发现皇帝做事完全没有底线时,他也不可能真把全家老小、袍泽兄弟当炮灰。 就算不造反,带上妻儿心腹跑路不行吗?当了几十年谢朝大将军,退路衣尚予还是有准备的。 衣飞石确实很聪明。可是,他太年轻了,他不了解皇帝,也不真正了解他的父亲。 所以,他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却让时局与自己初衷完全相反的事。 ——他求了谢茂帮忙。 ※ 闷了一天的暴雨将兴未兴,风中湿润粘腻,偶有沉重稀疏的雨点儿砸落。 圈在外围的信王府侍卫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外边,卫戍军列队奔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打扫战场、接管城防的呼喝声嘈杂不堪。 被谢茂握住手臂的衣飞石似是想得很艰难,他这做戏的模样看得谢茂差点想笑,故意将另一只手放在那脸色惨白的少年腰身上,就似一个搂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衣飞石浑身一颤,分明是恼的,面上却作出几分不敢挣扎的软弱:“……殿下。” “不叫舅舅了?”谢茂在他耳边轻轻说。 被他无赖锁在怀里的少年憋了半天,才低声道:“卑职求殿下……周全。” 雨,稀稀疏疏地落下,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脸上生疼。 明知道衣飞石故意作出这样可怜、卑怯的模样,看着他汗湿的脸颊又被骤雨欺负,本就微微松开的发髻被打出一绺绺零散,谢茂还是被他这一番楚楚之态打动了心肠。 他用手慢慢拭去衣飞石脸上的汗水雨点儿,这样近在咫尺地碰触,几辈子也没有过。 谢茂心中柔情无限,口中却满是假惺惺地威逼:“周全不难。……给不给揉?” 衣飞石僵着身子被他揉搓了半天脸庞,半晌才艰难冷漠又痛苦地阖上眼:“谢殿下垂爱。” 明知道衣飞石此时的姿态都是假装的,明知道衣飞石永远都不会真的混得如此狼狈,谢茂还是乐在其中地享受了一把衣飞石的屈从与乖顺。 ——讲道理,那两辈子他就算当了皇帝,也不敢把衣飞石拉身边抱着小腰随便摸脸! 啧,小衣嘛,真好。 刚感慨了一句,不等谢茂多吃两口嫩豆腐,暴雨瓢泼而下。 谢茂略遗憾地松开了搂着衣飞石腰身的手,道:“去孤府上梳洗一番,孤带你去见杨娘娘。” 让谢茂意外的是,一直到二人各自披上卫戍军送来的蓑衣,骑上马,衣飞石也只是指挥亲卫默默跟随,并没有一点儿花言巧语推脱的意思。——他居然真的跟自己回信王府“梳洗”? 这一晚上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宫里宫外只怕都已经被惊动了,此时进宫并不难。 谢茂故意留下话头,说要去见杨皇后,正是给衣飞石脱身的“机会”。只要衣飞石哀求先去办事求情,谢茂就会顺水推舟答应他。不答应怎么办?他难道还真的把衣飞石带回王府先吃一遍? 暴雨打着斗笠瓢泼而下,眼前都似冲出了一片水帘,几乎看不清道路。 谢茂心中发愁:这娃怎么一声不吭就真的跟来了?到了王府我是吃呢还是吃呢还是吃呢? 路过被陈朝探子刻意纵火的骡马市时,蔓延的大火已被暴雨打熄了先前的势头,附近百姓眼看能保住家业有望,个个喜笑颜开。屋舍已被烧塌的百姓则呆呆地看着大雨,似乎怪责上天为何这一场暴雨不曾早一点下来? 衣飞石突然驻马,徒步行至被砸碎的太平缸前,弯腰在地上摸什么。 谢茂控马上前,问道:“什么东西?”暴雨之下,根本看不清衣飞石捡了什么。 若非衣飞石耳力惊人,隔着老远又是瓢泼暴雨之中,想听见谢茂问了什么话也不容易。他分明听见了,却故意装作没听清,将捡起的东西揣进怀里,迷茫地大声问:“啊?什么?” 谢茂恨得牙痒痒,转身打马飞驰而去。——他再次给衣飞石机会脱身。 只要衣飞石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儿,熬到天亮,谢茂就得先带他进宫去了,没空干坏事。 夜叩宫门是情分,清晨上朝是本分,就算衣飞石没求着谢茂立刻带他进宫,一旦天亮,谢茂也得乖乖去宫里候着,给皇帝回话。 让谢茂觉得头疼的是,他已经打马飞快了,衣飞石的骑术也真不赖。 这小子居然又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你就这么希望跟我去“梳洗”一番?还是……你小子又想整个大的?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在松风院的冷漠决断,那臭小子可说了,我要敢对他动手动脚,他就敢给我一刀……蓑衣遮挡住了大部分雨水,谢茂还是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寒意飘了进来。 回信王府的途中,遇见了余贤从点齐的数百信王府侍卫,又浩浩荡荡地带了回去。 有余贤从在身边待着,谢茂总算觉得安全了一点。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身手好,可他敢去招惹衣飞石,多半还是因为他自觉很了解衣飞石。 今夜的衣飞石一箭射杀守城校尉,所作所为已经超乎了谢茂的想象。在谢茂的印象中,衣飞石不是这么轻狂恣肆的飞扬脾性,——可转念一想,如今的衣飞石父兄皆在,靠山稳当,和前两世那个家破人亡、尝尽悲苦又如履薄冰的衣飞石怎会一样? 因雨大,人马直接从信王府西边的侧门进府,沿着步廊往里走,浑身滴滴答答地淌水。 谢茂听着身边衣飞石跟随的脚步声就头疼,真的跟来了。真的跟来了啊! 谢茂强撩衣飞石只是一个姿态,不可否认他也想吃点小豆腐,可他真没想把衣飞石如何。 现在衣飞石真的默许了,他倒开始琢磨要如何脱身了。 既不能破坏自己对小衣心存觊觎的形象,又不能真的把人吃了,找点儿什么理由呢? 跟在他背后的衣飞石想的却是,那个用一枚铜钱砸碎太平缸的高手,指上功夫惊人,很显然并不在圣安门瓮城上死去的那一批陈朝探子里。 ——那人是谁?他去了哪里?如果他仍旧留在圣京,是否还会生出乱子? 至于谢茂烦恼的事,衣飞石反倒不怎么在意。 这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他知道信王迟早有一天会憋不住提出要求,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今天发生了这样一个荒谬巧合的意外,被信王捉住了机会,立刻下手要挟,他半点都不奇怪。 相比起信王直白地逼迫,他更害怕的,其实是信王一言不发就帮他把事办了。 这样也好,银货两讫。日后他下手坑信王的时候,也不必有一丝抱歉。——本就是信王挟恩逼迫,他不得不从。也不算他冤枉了信王吧? 抵达信王的寝宫时,衣飞石揣在手里的那枚铜钱都快捂热了。 谢茂不顾浑身湿润又来拉拉扯扯,扶着他的肩膀低语:“舅舅替你洗身子?” 满以为衣飞石会磕磕巴巴推脱一句,哪晓得衣飞石也知道天快亮了,惟恐夜长梦多,居然一副“我已认命”的表情,低眉顺目地说:“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你敢想办法拒绝我一次吗?谢茂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蛋疼感。 盥池里早已准备好热水,谢茂都没有磨蹭的机会,就被惟恐他淋雨受寒的宫人们簇拥着泡水去了,衣飞石身边也跟着三、四个小丫鬟,很安静地脱去身上的湿衣,先在半人高的澡盆里冲去身上污秽,一个小丫鬟突然轻呀了一声。 谢茂即刻回头,在旁服侍的朱雨已问清楚情况,低声回禀:“侯爷身上带伤,是否请大夫来看看?” “快快快,马上请大夫来!”谢茂大喜过望,终于不用吃未成年了! 衣飞石却甩开身边碍事的小丫鬟,两步行至谢茂身边,看着谢茂赤|裸的上身,猛地一伸手…… 卧槽你脱我裤子干嘛!谢茂目瞪口呆。 24.振衣飞石(24) 谢茂进浴室当然不会带着侍卫,侍卫都在门外候着。 衣飞石突如其来的一抓,吓得满屋子宫人侍从魂飞魄散,跟在谢茂身边的两个侍人扶住谢茂就往后扯,朱雨仓惶拦在谢茂与衣飞石之间,负责伺候衣飞石的几个小丫鬟也飞扑上来,两个都压在了衣飞石的身上。——妥妥的一幅忠婢义仆护主图。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而尴尬,谢茂哭笑不得地穿好裤子,看着被丫鬟扑在地上的衣飞石,——几个小丫鬟当然不是衣飞石的对手,不过,满屋子的动静惊醒了衣飞石,他才想起场合不对。 旁人的裤子扯了也就扯了,信王的裤子是不能乱扯的。这位可是一等王爵。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若是再动一下,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说:“你过来,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对此要求并无异议,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少年气血茂盛,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 谢茂憋着一股劲,想要抵抗少年衣飞石宽衣解带带来的冲击。 衣飞石动手撩起长发时,他甚至有一种心跳加剧的窒息感,简直比他穿越前第一次都激动。 然后,他看见衣飞石臀上的棍伤,顿时就心疼痿了。 “你爹是疯了?” 谢茂火热的心与身体都变得冰凉,他冷静地扣住衣飞石肩膀,几乎难以想象,伤成这样,这少年为何还能活蹦乱跳地上阵杀敌? 少年青涩健康充满柔韧活力的臀腿上糊满了鲜血,看着就没一寸好肉,触目惊心。 初见衣飞石时,谢茂就看出衣飞石有些不适,衣飞石也腼腆地说被父亲责罚过。这年月封建家长对儿女拥有生杀大权,惹毛了抽一顿板子真是家常便饭,谢茂也被文帝揍过,连皇帝做太子时也以长兄身份抽过谢茂。——真不是什么大事。 这时候谢茂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衣尚予揍衣飞石这一顿,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训诫。 这是往死里打吧? 他轻轻将手放在衣飞石不曾受伤的腰上,太靠近棍伤的地方根本不敢碰,指尖微微发凉。 重生好几次做惯了封建社会大家长的谢茂,对动不动对臣下子女仆婢施以体罚这事已经麻木了,他自己都能眼也不眨地吩咐出“杖毙”的刑罚。他被人打过,也下令打过无数人。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衣飞石身上的棍伤时,一种诅咒封建制度的怒火就窜了起来。 凭什么当爹的就能打儿子啊?凭什么当官的就能打属下啊?凭什么衣尚予就能打小衣啊! 打人犯法的好吗!衣尚予你这样虐待未成人年,孤要剥夺你的监护权! “小衣,小衣你怎么样了?你还能动吗?不不不,你别动了,孤让人抬个小榻来,你趴着别动,大夫马上就来了,……来,你扶着舅舅,乖……”谢茂声音冷静无比地哄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上浮着一层无法排遣的烦恼与心慌。 衣飞石很诧异地看着他,说:“……伤得不重。”真伤得厉害,他还能爬瓮城? 谢茂却固执地架住他的胳膊,将他全身重量都接了过去,分明二人都在入浴之前,加起来也就谢茂身上还有一条亵裤,可搂在一起偏偏没有任何尴尬与暧昧,只剩下谢茂几乎成为实质的震惊与心疼。 感觉到谢茂火热的目光瞬间化作小心翼翼地珍视,衣飞石心中涌起古怪的滋味,又很快被他镇压下去,解释道:“殿下,真的伤得不重,是我骑马进京磨了磨伤处,大约看上去吓人,其实父亲就罚了几下,动手的亲兵也有分寸,不会使力打我……” 谢茂觊觎他身体是真,对他的爱护也不是假的。衣飞石还年轻,面对谢茂对他的好,他无法无动于衷。 谢茂敷衍地应了几句好好好,转头就冲外边怒喊:“小榻抬进来没有?大夫呢!” 几个宫人被催得屁滚尿流,直接把谢茂寝宫中的美人榻扛了进来,被谢茂指着鼻子骂:“脑子被狗啃了?不会铺上几个软枕?侯爷受了伤,这么矮的榻他怎么上得去?” 刚刚还爬瓮城杀敌、策马狂奔的衣飞石:???????爬不上去?我? 宫人们飞奔着出去,飞奔着进来,给一尺高的美人榻上堆了七八只软枕。 谢茂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衣飞石,让他一手掌着堆到了半腰高的软枕,说:“你慢慢哦,慢慢趴上去……” 被伺候成残废的衣飞石满头黑线,到底还是不能在宫人面前下了谢茂的面子,只得扶着那夸张地软枕慢慢趴在美人榻上。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好像真的要废了的错觉…… 待衣飞石趴好之后,谢茂才一层一层地软枕抽出来,最终只留下一个软枕叫衣飞石趴着,蹲在榻前关怀地看着:“这样好不好?还是再给你垫一个?” 您不会是属婆婆的吧?衣飞石看着谢茂,脸颊莫名有点红,摇头道:“这样好。不垫了。” 谢茂才指挥宫人把衣飞石抬了出去,朱雨将信王府的值院御医请来,先看了伤,又诊了脉,说辞与衣飞石大同小异,无非是皮外伤,不过,衣飞石说不碍事,御医则仔仔细细的替他清理伤口裹上药,叮嘱好好卧床,定时吃汤药换裹药,否则邪祟入体,也是能致命的! 破伤风败血症种种要命的词语又在谢茂眼前滚了一遍,忙道:“清溪侯这几日就住在王府里了,齐医官每日煎好药送来,亲自给侯爷换药,务必要亲力亲为,保侯爷万无一失!” 御医无奈,只得领命去煎药了。——这种事找个药童办不行吗?杀鸡用牛刀! 一场暴雨下来,夏夜透出几丝寒意。 谢茂搬了个小墩子坐在美人榻前,拿热毛巾擦衣飞石的脸。澡没洗成,又是汗又是雨的,粘着怕是不舒服。他心疼体贴衣飞石,这会儿知道没伤筋动骨确实只是皮外伤之后,又有点想吃小豆腐了,这才拿了块毛巾慢慢地给衣飞石擦。 衣飞石垂下眼睑趴在软枕上,察觉到谢茂动作中的脉脉情意,他有些不耐烦。 “殿下。” “在呢,想要什么?渴了?饿了?要出恭?还是想歇一会?” “我伤得不重。” “是,舅舅知道了,舅舅不生你阿爹的气了。”但是,还是要剥夺他的监护权。哼! “殿下想做什么也不妨碍。” “……” 谢茂没想到衣飞石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衣飞石长长的眼睫微微翕动,谢茂立时知道,倘若他不说话,衣飞石立刻就有更厉害的话说出来了!他不能让衣飞石放大招。现在局势不明,还不到二人摊牌的时刻! “舅舅就这么坏?”谢茂声息中多了一丝轻佻,凑近衣飞石耳畔,“弄疼你怎么办?” 衣飞石才想说不妨碍,口中突然多了一根修长的手指,指腹压在他舌尖上。 ……错愕、意外、羞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衣飞石瞬间呆滞。 信王压得极低又极清晰地声音在他耳畔鼓吹:“舅舅答应你的事,舅舅去办。你答应舅舅的事,舅舅以后再来收,……你不会赖账吧?” 衣飞石是个男人。 哪怕他此时还未加冠成婚,他也依然是个男人。 信王将手指放在他口中,这是什么意思,他简直太明白了!明白得甚至让他有些恶心! 先前信王带给他的那一些“微不足道”的关切与感动,都在这羞辱的一根手指里灰飞烟灭。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血浇灌片刻,慢慢地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寒意。他闭上眼,不去想身边的一切,慢慢吮住信王的手指,舌尖麻木地在那根手指上舔了一下,两次。 谢茂差点被他舔得呻|吟出声,妈哒小衣比我想的还会玩儿!不,不能玩下去了! “你好好养伤,外边的事,舅舅替你办妥。”谢茂抽身而起,大步离去。 ……再不走又要出丑了。 ※ 信王与清溪侯一同进了浴室。 清溪侯被抬了出来,立马招了御医。 听说清溪侯下身血迹斑斑…… ——信王府下人并不知道青风紫电被杖毙的噩耗。 ——信王府下人热衷于给淑太妃、皇帝、皇后汇报信王的一切事情。 谢茂还在宫门前排班准备觐见皇帝,他和衣飞石的八卦,就通过便捷渠道先传进了他亲娘、亲哥、亲嫂的耳朵里了。 25.振衣飞石(25) 皇帝登基时,已近四十。他的后宫格局在东宫时便已形成,非常稳定。 谢朝妃制中,皇后之下即八妃,八妃之中,又分为三个等级。 最贵即贵妃,其下淑、德、贤三妃,再次,则为惠、顺、康、宁四妃。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吴良娣育有皇次子,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她只能进第二梯队,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只封了个德妃。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也是东宫老人,破格册为贤妃,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除却空置的淑妃外,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要说杨皇后把谢茂当儿子养,那是半点都不夸张。 ——如今的皇五子谢琰,小时候还穿过谢茂的旧衣裳,玩过谢茂的旧玩具。 猛地听说一向傻白甜不闹事的谢茂和大将军衣尚予的儿子混在了一起,好像还强行把人家睡了,杨皇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倒不在乎谢茂睡的是个男人——皇帝也睡男人。前几年皇帝就只玩后|庭花,闹得许久没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对有子的后妃来说,这反而是个好事。 她懵的是谢茂怎么睡了衣飞石!那可是衣尚予的儿子!衣尚予的儿子是能随便睡的吗?还强睡人家?! 杨皇后銮驾行至长信宫时,刚刚起床听了信王府传来消息的淑太妃也在懵逼。 “……衣大将军的儿子?”淑太妃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因保养得宜,仍是明眸皓齿、风采照人。哪怕她以未亡人身份刻意打扮得素净些,也是平添端庄,不见寡淡。 “娘娘,皇后娘娘驾到。”宫人来禀。 淑太妃起身迎了两步,杨皇后已匆忙进来,见满屋子噤声不语,淑太妃连头发都没梳好,就知道这边也已经得信儿了。 “太妃已经知道了?此事不敢轻忽,我已差人去太极殿请陛下了。”杨皇后道。 淑太妃与她叙礼坐下,揉揉额头,头疼地说:“说得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和那家的小子混在了一处?他还没正经纳妃呢,这名声传出去了,哪家的好姑娘肯嫁予他?” 杨皇后听着不对,迟疑地问:“您听的是什么信儿?”不着急衣尚予杀上门来,着急谢茂怎么娶老婆? 淑太妃惊讶地看着她:“不是小十一和梨馥长公主的儿子好了么?哎呀,我这头疼的,差了辈儿呀!” 从礼法名分上算,梨馥长公主是谢茂的姐姐,她儿子可不就和谢茂差了一辈儿吗? 杨皇后简直哭笑不得:“您操心这个?我那儿的消息是,人家衣家的小子不肯,十一弟差遣了好些人压着人家。——后来就请了御医去看,洗出来几盆子血水。” “说句丧德行的话,咱们家十一弟,真要喜欢哪家的孩子,咱想方设法也能给他弄到手,可他这弄的是谁?衣尚予的儿子!陛下还得把他家好好哄着呢,真愁人,闹出这么一回事来,怎么收场?”杨皇后头更疼。 淑太妃惊讶极了:“啊?他,他还用强的?不行,我得问清楚了!来人,立刻去把信王找来!马上来!” 宫人领命迅速离开之后,淑太妃珠泪滚滚,哭道:“这冤孽啊……” 杨皇后就顾不上头疼了,忙上前安慰:“也未必就是这么回事。要么是底下人传错话了呢?您可别着急,十一弟来了再问问。”算算时间,皇帝大概也要到了,她又亲自服侍淑太妃梳洗更衣,连连宽慰。 淑太妃与杨皇后年纪相差不足十岁,彼此争抢的又不是一个男人,相扶多年倒是养出了一段深情厚谊。名义上是庶婆婆与嫡媳妇,相处起来又颇有几分闺中密友的滋味。 皇帝进门时,杨皇后与淑太妃恰好相扶而出,看着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皇帝微微一笑。 “淑娘娘安。”皇帝施了半礼,和从前做皇子时拜见妃母一样恭敬。 淑太妃与杨皇后同时向他施礼,一位是太妃,一位是中宫,套在常人身上的拜礼都俭省了,二人皆道万福金安,请皇帝上坐。因礼敬淑太妃,杨皇后退一步坐在了东首的圈椅上,皇帝南面而坐,淑太妃就坐在他身边。 淑太妃见了皇帝,好容易被杨皇后劝好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哭道:“陛下,我这孽障闯下滔天大祸,我且管不了他了,你拿他去向衣大将军赔罪吧!”一句话说完,泣不成声。 皇帝叹息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杨皇后道:“皇上,此事……?”她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 淑太妃悄悄抬头,看帝后脸色。若真是谢茂强逼了衣飞石,她很赞成杨皇后的处置方式,悄无声息地将衣飞石杀了,衣尚予远在青梅山能知道什么?京城毕竟是皇室的天下,甭看信王府一有事儿就传进了皇宫,可消息也就只能进皇宫了,轻易透不出去。 却见皇帝摇头头:“这事儿颇多牵扯。” 皇帝这会儿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会轻易动手? 昨天杨上清进宫来说庶子被歹人废了,世子又进宫说歹人是外朝匪盗,据羽林卫调查,干这一票的“歹人、外朝匪盗”又可能是谢茂。兵马司搜城,真搜出来一伙探子,险些夺了圣安门。守城校尉被衣飞石一箭射死了。信王府又报信说,谢茂强睡了衣飞石。 宫门才打开,皇帝就接了一堆的消息,听着乱七八糟,没一个靠谱的。 眼看要上朝了,各衙门必然要为昨天的事打仗,所幸皇后来请,皇帝立马改道溜回了后宫。——他先在长信宫召见谢茂,问清楚怎么回事了,才能去和诸大臣商讨这件事。 皇帝忌惮的当然不是朝臣,而是目前正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 ※ 谢茂走进长信宫时,仿佛根本没察觉到周遭的紧张气氛,信步徜徉,浑身轻松。 看见皇帝与淑太妃南面而坐,杨皇后陪坐东首,皇帝盯着自己满脸严肃,淑太妃眼角残留着泪痕,杨皇后一副快晕倒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想笑。 这三位呀,这三位真是……他没法儿说。 他再是心中蔑称皇帝为傻逼,再是不忿皇帝猜疑忠臣,他仍是皇帝最倚重宠爱的幼弟。 相比起垂垂老矣的文帝,以长兄身份教养他多年的谢芝,在他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更类似于父亲。文帝宠他,皇帝不止宠他,也教养他。——不管哪一世,谢茂都没想过取皇帝而代之,就算他知道了那个秘密之后,也一样没想过去抢皇帝的皇位。 “给您三位请安。”谢茂笑嘻嘻地上前磕头,不等上面叫起,他自己就爬起来了。 26.振衣飞石(26) 皇帝皇后没说话,淑太妃先哭着摔了茶盏,骂道:“你这个孽障!还不跪下?” 谢茂故作吃惊状,闪身躲到杨皇后身后,可怜巴巴地望着皇帝:“这是怎么了呀?臣弟、臣弟虽然去了一趟青楼,可真没叫人伺候!皇父这才走了多久,臣弟再不孝,也不敢在孝期里做这不知廉耻的事啊。皇兄明鉴!” 在座三位同时喷了,淑太妃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指着他:“你,你还逛青楼?” 谢茂心虚地说:“啊?不是为这事儿召我?”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跪倒,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皇兄,皇嫂,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皇兄,我就要小衣,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她哎呀一声,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然而,自皇帝登基,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后都绝了,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这是传宗接代的事儿吗?!皇帝拎着谢茂进了内室,令太监守住门口,啪地拍了谢茂脑袋一下,低声问道:“你老实跟朕说,昨夜圣安门是怎么回事?” 皇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衣尚予是否真的和陈朝探子有勾结。 谢茂也不装傻了,一句话点明:“小衣说,昨儿您下口谕,传衣大将军进宫。” “朕不曾下这道口谕。”皇帝即刻否认。 “他家也知道这‘口谕’蹊跷,衣大将军没轻动,就让小衣带人进京听命。进京时天黑城门关了,他叫门,守城那校尉二话不说拿箭射他。”谢茂轻嗤一声,“还好来的是小衣,皇兄细想,若来的是衣大将军,叫门先挨一顿箭雨,这事儿怎么收场?” 皇帝沉吟不语。 谢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稳不张,不带一丝烟火气,心中暗暗不屑。 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惯了心机,习惯了猜疑,面上粉饰得光风霁月,其实胸襟气度都显得小了。似衣尚予这样平定天下的绝世悍将,皇帝驾驭不了。他只能囿于朝堂之间,玩些猜疑制衡的把戏。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测,谢茂却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经慌了,他还没做好对付衣尚予的准备,却有人想要挑起他与衣尚予的纷争,他既害怕惊动了衣尚予,又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乱了他的布局。 如谢茂所料,皇帝不会彻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会让勾结陈朝的罪名现在就落在衣家人的头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后,再来翻今天的旧账,倒是皇帝做得出来的事。 “小衣是个耐不住事的暴脾气,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谢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陈朝探子往圣安门跑,可把他吓坏了,本来不肯与我睡的,我说帮他向皇兄求情,不问他杀人之罪,他就答应与我睡了。”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 他哄衣飞石说,他能指证被杀的守城校尉与陈朝勾结,他能指证个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过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边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后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个,消息都会迅速传回三大巨头耳中。栽赃陷害这种技术活儿,皇帝才是熟练工。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飞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么意义? 皇帝要杀衣尚予那是没商量的事。 所以,谢茂直接把一切都向皇帝坦诚了,怎么给衣飞石脱罪,就让皇帝去操作。 皇帝丝毫没怀疑谢茂的用心。谢茂傻白甜了十多年,皇帝对他没什么戒心。此时谢茂满脸痴笑自觉赚了个媳妇儿,皇帝则庆幸,幸亏幼弟觊觎衣家的小子,将这场可能的冲突鬼使神差地捂了下去。 ——他是能想法儿保全衣飞石。可保全衣飞石的理由呢?无缘无故对衣飞石无条件地保全,这件事办得太越线了,更类似于一句俗谚,无事献殷勤。 现在好了,谢茂看上了衣飞石,皇帝来办事,谢茂担名儿,皆大欢喜。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皇帝眉宇间松快了不少,沉声道:“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朕。前夜城外客栈废了杨家庶子的人,是不是你?” 谢茂将脸一撇,不耐烦地说:“是我怎么啦?他还敢来告状?” “放肆!”皇帝怒斥。 谢茂正色起身,向皇帝施礼,道:“皇兄,此事别有内情,恐怕嫂嫂伤心,还得请皇兄与我做一出戏。” ※ 皇帝往长信宫走了一趟,再回未央宫时,早朝也才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小朝会,皇帝在玉门殿听政,四品以上朝臣方才来站班,盖因昨夜京城又是大火又是冲击城门,相关衙门忙了一宿都没阖眼,这会儿几个主事的大臣也都在交头接耳,交换各自的消息。 承恩侯作为苦主,昨天就陪了一天,今天也跟着来了。他在玉门殿内还有个位置,承恩侯世子杨靖、庶子杨竎,则被安置在侧殿廊下,随时等候传见。 皇帝驾到,鼓乐齐鸣,站班太监宣礼之后,内阁与各部大臣一一上前回事。 谢茂跟着皇帝御辇一齐到未央宫,皇帝去玉门殿听政,他则直奔西侧殿。 杨靖正在廊下喝茶,他身边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块栗饼。——这是专供给玉门殿上朝议政的各位大臣们充饥之用。这还不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小太监们讨好杨皇后娘家弟弟,可不得殷勤伺候么? 玉门殿又不开火,撑死了有个茶房,专给皇帝提供茶水。连皇帝议政时饿了也是吃这种栗饼,这就是议政大臣们的顶级待遇了。 谢茂就看不上这一点儿。装的什么清贫逼!他当皇帝的时候,直接在太极殿烧火锅,吃得内阁几位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他治理天下吧?非得君君臣臣闹得一脸苦逼,这才算得上是君明臣贤?就图个名声好听?没劲。 见谢茂一路疾走而至,伺候在旁的小太监都纷纷磕头,杨靖也讶然起身:“十……”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袖中短匕出鞘,猛地捅进他心窝! “你——” 躺在榻上的杨竎挣扎起身,然而双腿无力站起,翻到在地。 在场的小太监都惊呆了,宫中奴婢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哪怕眼见信王杀人,也没人斗胆高声喧哗,最惊恐的小太监也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茂,再看紧紧插入杨靖心窝的匕首,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守在殿前的羽林卫听见了杨竎的吼声,即刻前来查看,见状冷汗瞬间就飙了出来! “王、王爷……”四五个羽林卫围上来,另有一人飞奔出去,找头儿报信去了! 杨靖此时还未断气,紧紧掐住谢茂的手,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信:“为……”他想问为什么,只说出一个字,就看见谢茂神色冷漠地抽手。 他知道匕首拔出他就会死,他不想死,可是,他浑身失力,阻止不了谢茂抽刀的手。 那一瞬间,他眼中充满了对生存的渴望,这渴望甚至遮掩了他对谢茂的怨恨。 换了任何一个人,看见他这样眷念与绝望的目光,心肝儿都要颤动一下。 谢茂不是普通人。他知道杨靖是怎么一个人渣,也知道留下这个人渣会害多少人命,他曾想过用哪一种方式为惨死的华林县衙诸人与徐乡百姓报仇,最终,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怪只怪,杨靖在陈朝探子这件事上,做了太多的手脚。 若他没有指认残害杨竎的歹人是陈朝探子,就不会有人假传皇帝口谕骗衣尚予进京,也不会有衣飞石射杀守城校尉一事,甚至也不会有兵马司搜城,搜出一场大火、一场外族探子占领瓮城的祸事。 林林总总,都踩上了皇帝心尖最不能碰触的底线——衣尚予。 谢茂不知道假传口谕是谁的手笔,也不知道守城校尉率先攻击衣飞石是收了谁的好处,他知道,皇帝多疑。不管这些事是谁干的,皇帝都会怀疑杨家不干净。 皇帝起了疑心,证据就不再重要了。 何况,以皇帝爱面子的脾性,他也不会准许徐乡之事曝光。 所以,谢茂选择,——亲自削他。 ※ 我爹是皇帝,我娘是太妃,我哥是皇帝,我自己是一等王爵。 我想杀个人,你们就说怎么办吧?什么?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不好意思,劳资不是王子,劳资是皇子,皇帝是我亲哥,我在八议①之列。 谢茂一脸光棍地跪在玉门殿内,满朝文武大臣都忍不住想要捂脸。 亲弟杀了亲小舅子……真替皇帝心累啊…… 27.振衣飞石(27) 皇帝气得想摔桌。 谢茂是他看着长大的,跟他儿子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因着淑太妃的情谊在,除了杨皇后所出的嫡子谢琰,皇帝最看重的就是谢茂。其余几个皇子,哪怕是皇长子,在谢茂跟前都要再退一射之地。 皇帝能给谢琰东宫储位,又能给谢茂什么呢?所以,他一心一意地宠着谢茂。 再有谢茂那个穿越之初傻白甜的脾性,皇帝也着实不可能提防他。 所以,当谢茂跟他说,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惟恐杨皇后伤心,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闹得满朝皆知,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把杨靖都捅死了,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拍案咆哮,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额头触地,任凭皇帝如何咆哮,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人我也杀了,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杨上清这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无声地请皇帝严惩。 杨上清疏不间亲,此时不敢说话,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触怒皇帝。那边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谢茂的舅舅——林相可没闲着,林相先劝皇帝息怒,再说谢茂和杨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内部事务嘛,就不劳烦诸大臣搀和了,先散朝散朝。 杨系也有阁臣在朝,立刻反驳:“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携刃于玉门殿刺杀杨后胞弟,安知日后再弑何人?” 子杀父,臣杀君,曰弑。 这是暗示谢茂无法无天日后可能弑君?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季擎这番话里的杀机。 皇帝闻言长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扫向跪在地上的杨上清。 莫说谢茂杀人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就算没打招呼,谢茂也是他最倚重宠爱的幼弟。杨家这是想干嘛?死了一个世子,难道还想皇室赔个一等王爵给他家? 一直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挨训的谢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头发花白的阁臣季擎,怒骂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年轻的信王身量初长,年近古稀的老臣哪里架得住他这一阵乱晃,差点回不过气来。 谢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狠狠将人推开,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这老匹夫要杀我!他要杀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没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经要发飙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两个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恒王贬为庶人,为了青史好看,也为了堵住天下的纷纷议论,信王这个从小被他当儿子养的弟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从他登基之初就给信王晋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个哪怕谋反都能混条命留着的不倒翁。 季擎在文帝朝混了大半辈子,新帝登基才巴上杨家的路子混进内阁,这人能实事,有野心,可惜就是人情世故上拎不清。——这下好了,为了报杨家的提携之恩,说话都不会过脑子了。 “你哭个屁!收声!”皇帝气得口不择言,玉门殿中爆了粗口。 谢茂似是被他惊住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茂这是真的长得太好。看着他那张肖似淑太妃的脸,哭得眼圈红红的,明知道他哭得假惺惺的,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软了,训斥道:“你干的好事!朕不与你浑说,你犯下的事,自有宗正问你。来人,将信王押回信王府,圈起来!” 谢茂哭着向皇帝磕头,抽泣道:“陛下要圈臣弟,臣弟罪有应得。可是,这老匹夫不安好心,他进谗言,他要离间臣弟与陛下!陛下,不杀此獠,臣弟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皇帝怒骂道:“瞎扯淡!他进馋,朕就听了?你还敢骂朕是昏君?” 什么?进馋?这就给我坐实“进馋”的罪名了?季擎如遭雷击,越发不能呼吸了。 谢茂似是愣了一下,擦擦眼泪,又瞥了季擎一眼,道:“那倒不像。——皇兄,你这个大臣不行,是他祸害臣弟我,我还没怎么着呢,他先喘死了……进馋这小事儿都做不好,还指望他帮着您佐理天下呢?他那老朽身板儿,他扛得住吗?” ……你还想把我从内阁踢出去!季擎一只手指着谢茂,睁大眼睛,呼呼喘气。 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命令殿前将军:“押下去!” 谢茂被几个羽林卫架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哥,他欺负我!” 满朝文武就看着信王上边身子被羽林卫架着,一条腿支愣起,指着阁臣季擎。 皇帝都被他气笑了:“你滚不滚?” 谢茂缩缩脖子,见他不作妖了,羽林卫才松了口气,哪晓得谢茂竟然奋力拖着几个羽林卫冲到季擎身上,狠狠给人家喘不过气的老臣身上踹了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弑你大爷!你等着,孤出来了杀你全家!” 没等皇帝再发飙,把季擎踹昏过去的谢茂又拖着羽林卫一溜烟跑了。 ※ “然后……你就……回来了?”衣飞石陷入难以置信的恍惚中。 谢茂进了一趟宫,杀了一个皇帝的亲小舅子,踹昏了一个内阁大臣,轻松愉快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信王府中。好吧,皇帝是下令把他圈禁了。 看着信王府里进出自如的下人们,衣飞石丝毫感觉不到被圈禁的窒息感。 谢茂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修长笔直的双腿搭在窗棂上,这两日老是奔波来去,还真挺累,把腿晾晾,舒坦。 “不然呐?”不回来,难道留在宫里看杨皇后哭? 谢茂不同情杨皇后,毕竟大家几辈子都撕破了脸皮。可是,他也不想看着杨皇后的眼泪。毕竟,在不知道那个秘密之前,杨皇后对他,对淑太妃,都有几分真心。 衣飞石看着他懒洋洋浑不吝的脸,心中其实升起了几分感佩。 他本以为谢茂不过是个扶不起的庸人,却不想谢茂竟有这等心肠。谢茂杀杨靖是为私仇吗?不是。谢茂堂堂一等王爵,死在华林县的县令一家,县衙一堆衙差,乃至于徐乡的百姓,与他有半点干系吗?没有!他就是个光杆王爵,没有差使,朝政与他毫无关系! 可是,星夜偶遇容庆,他就敢为那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悍然与杨皇后家里杠上。 他对付杨靖的手段确实让人始料未及,可细细想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把杨靖屠人满门、勾结守备将军杀良冒功的事掀出来,杨靖就一定会死吗? 有杨皇后在,这件案子上能做手脚的地方就太多了。哪怕杨家没能把杨靖摘出来,杨靖身为皇亲国戚,一样在八议之列。杨皇后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她若上表求情,皇帝难道不许杨靖减罪免罪? 就算是衣尚予遇见这样的事,也不见得会多管闲事,更遑论如信王这样,豁出自己的前程名声,去为陌生人讨公道。 这可真是……衣飞石心中有热流在澎湃,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茂。 这到底是侠勇如刀呢,还是……莽直大条? “昨儿跟着你那几个人呢?”谢茂突然问。 衣飞石心知谢茂不好敷衍,此时也不撒谎,坦诚道:“都留在府外了。另外差遣了两个人回青梅山。”昨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当然要给衣尚予报备一二。 “陛下没送口谕去青梅山。”谢茂修长的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嗯,杨靖也死了,这事儿不会闹太久。就闹起来,和你们家里也没关系。——你留在王府安心养伤。” 养伤?衣飞石楞了一下,才想起自己那点儿皮外伤,一时无语。 “哦,我这儿被圈了呀。你想出去也没辙。”谢茂突然一拍大腿,高兴地说。 ※ “那孽障怎么样了?”淑太妃轻轻用指尖揉了揉额头。 来报信的宫人支吾一声,半天才说:“……好像,挺高兴的?” 淑太妃简直都被气笑了,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相比起在今晨在帝后跟前的柔弱忧愁,她此时长眉淡扫,星眸中勾着似有似无的轻笑,又似乎完全没把目前发生的一切放在眼里:“他高兴什么?” “……说要和清溪侯关上门,好好过几天清静日子。”宫人大气不敢喘。 “眼光倒是不错。”淑太妃轻叹一声,“可惜不能生孩子。” 28.振衣飞石(28) 皇帝下令将信王“圈”在信王府,羽林卫带人砌砖封门,偌大个信王府,只剩下一个半人高的铁栏通行,就这样还守得严严实实,轻易不许夹带。 谢茂带人出去逛了一圈,见了前来督办此事的羽林卫将军,说道:“以后就你来呀?” 羽林卫将军姓张名姿,皇帝龙潜时的心腹,和谢茂简直太熟了:“卑职恐怕不能常来。”搞搞清楚,你是被圈禁的人,我没事来看你干嘛? 谢茂指着正在砌砖的大门摇头:“太矮了,圈不住。”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门、侧门、角门,悉数被砌砖封闭完成。 羽林卫将军张姿没有来。——他当然不会天天都来。羽林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卫队,张姿是皇帝最信任的武臣之一,伺候皇帝都来不及,哪有空天天来看谢茂? 不过,昨日邸报并宫外的消息,被张姿通过羽林卫传了进来。 “承恩侯夫人在长秋宫哭厥了过去,皇后娘娘没去见陛下。”黎顺交代宫里的消息。 谢茂昨日向张姿要邸报是假,实际上要的是京城内外的消息。张姿肯告诉他的,一定都是皇帝允许他知道的。 “哦。”谢茂翻着邸报,“陛下也没去见皇后?” 承恩侯夫人钱氏一直有点拎不清,这时候去杨皇后宫中哭诉,当然是为了逼杨皇后给儿子报仇。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仇暂时没法儿报。杨皇后不肯轻动,谢茂毫不意外。 “陛下一直在前朝。”你惹出来这么大一摊子破事,皇帝哪儿还有空逛后宫? 见衣飞石默默竖起耳朵听消息,谢茂将邸报放下,问道:“前儿夜里发生的事呢?有处置了吗?” “事极复杂,陛下钦点锦衣卫指挥使常青园督办此案,羽林卫、大理寺协理。卫戍军指挥使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都被夺职,听候处置。” 谢茂撇撇嘴,真是什么脏活儿都丢给锦衣卫干。他冲衣飞石点点头,表示已妥了。 “还有吗?青梅山有消息吗?”谢茂这是帮衣飞石打听的。 黎顺摇摇头,“梨馥长公主府有消息。” 衣尚予带着次子衣飞石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遥控战局,长子衣飞金则在襄州前线领兵。只有梨馥长公主马氏,一直带着不到五岁的双胞胎儿子,住在京城的长公主府。名义上是方便进宫探望淑娘娘,实际上这人质的意味非常浓厚。 梨馥长公主是个相当聪明低调的女人,她的府上会传出什么消息来? 黎顺看了谢茂一眼,慢吞吞地说:“其实,王爷,这也是……长信宫的消息。” 衣飞石碗里的燕窝粥已经很久没动了,谢茂瞪黎顺一眼:“卖什么关子?快说!” “太妃娘娘……请了宗正义老王爷做大媒,去长公主府给您提亲去了。” “噗——” 谢茂一口汤全喷了出来,难以置信地问,“提亲?我?” 黎顺瞅了衣飞石一眼,小声说:“这不是您昨儿嚷嚷要和清溪侯成亲的么?” 我那是漫天要价,等着我妈我哥就地还钱啊! 这二话不说直接打发人去提亲是怎么回事?我该说亲妈不愧是亲妈吗?! 谢茂觉得吧,他此次重生已然很是放飞自我了,可是,与他彪悍的亲娘相比,他依然还是个渣渣啊! 29.振衣飞石(29) 黎顺离开之后,谢茂就察觉到衣飞石浑身上下透出的不自在。 衣飞石装纯的功力简直能和谢茂装逼的造诣并称圣京双绝,通常情况下,谢茂不认为衣飞石会失态到被自己察觉。现在衣飞石这么明晃晃的“不自在”了,谢茂觉得吧,小衣这是又要出幺蛾子了? “别急别急,这事儿没准信儿呢,我就那么随口嚷了一句。我要不说想和你成亲,莫名其妙就和你搅和在一起,陛下还不得琢磨,我跟你阿爹……想做点儿什么?” 谢茂这样有宠的一等王爵,原本就不应该和手握重兵的衣家太亲近。他这解释完全站得住脚。 替衣飞石盛上汤,拿袖子给他扇扇风,谢茂细细留心着衣飞石的脸色,试探着说:“就算淑娘娘去你家提亲,你家也肯定不会答应呀。自来雌仰雄伏、阴阳调和才是天道,男男成亲这事儿多奇葩?不可能不可能。” 一句话说完,谢茂奇异地发现衣飞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会吧?梨馥长公主这么没谱?彪悍到愿意送儿子出嫁? 谢茂心中涌起怪怪的感觉,莫非,梨馥长公主也是个穿越货?还是……脑残的那一种? 他努力回忆了几世的细节,印象中的梨馥长公主是真的特别低调,低调到他都没什么印象……依稀是在淑妃的朝阳宫见过,她盛装之下一张端庄秀致的俏脸,总是客气温和地微笑着,轻易不说话。 挥去心中诡异的感觉,谢茂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吃饭。唔,圈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小衣平日都有些什么消遣?舅舅给你弄来玩儿。” 衣飞石从命提起筷子,答道:“平日在父亲帐下听差,闲时看看兵书。” “你吃你吃。”谢茂殷勤地替他布菜,特别不讲究,一双金漆嵌银檀木筷刚在衣飞石身前瓷碟里沾过,返手又往自己碗里搅和,“我好像也收着几本兵书,待会让朱雨给你找来——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寝宫里书房小,收的都是我平日爱看的书……” 衣飞石本是低头吃饭,闻言抬起头看他。 谢茂点点头,肯定他的想法:“早饭后可以去朝闻殿待两个时辰。” 晚上睡在咫尺之间,白天若也紧缠不放,只怕没几天|衣飞石就要暴走。这样一个神级杀人兵器睡于卧榻之畔,谢茂可不想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衣飞石起身道谢,道:“我吃好了。”这就要走。 这就太不给面子了。衣飞石在谢茂跟前一向很恭顺,今天这样很反常。 谢茂也被淑太妃提亲的乱拳打懵了,暂时没心思琢磨衣飞石,叹气道:“好好,你去吧。待会儿舅舅让齐医官去朝闻殿给你送药、换药。” 衣飞石也知道自己走得太急,近乎无礼,可他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屈膝向谢茂着着实实磕了头,赔罪的意味很明确,没等谢茂叫免,他已磕完头起身走了。 “还愣着干什么呀?”谢茂轻踹了朱雨一脚,“好好伺候侯爷。” 衣飞石与朱雨一前一后走了,谢茂无力地歪在沙发上:“让黎顺来见我。” 本就没走远的黎顺很快进屋听差:“王爷吩咐。” 谢茂挥退了所有屋内服侍的宫人仆从,漫不经心地问:“你哥的人没说别的了?” 黎顺与羽林卫将军张姿是亲兄弟,一个从父姓,一个从母姓。这事儿也不是秘密。 不过,张姿与黎顺都是没来历的人,好似凭空就出现在了当时的东宫麾下。没人知道他们父母是谁,籍贯何处。——知道他俩是亲兄弟也没什么用处。 黎顺低头道:“没说。” 谢茂抿唇枯坐在沙发上,长眉微蹙。 淑太妃提亲这事儿做得很离谱,可谢茂并不认为淑太妃是个离谱的人。 除了偶尔有点恋爱脑之外,淑太妃几乎可以算是谢茂在这个时代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她向长公主府提亲,仅仅是为了谢茂那一句央求?谢茂不信。昨儿淑太妃还是一副“我儿要娶男人愁死人了”的态度,转头她就大张旗鼓托宗正义老王爷去提亲? 这态度专变得未免也太快了吧?谢茂觉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哥没说的那一部分。”思来想去,谢茂把这破事扔给了黎顺。 莫说他现在实在无人可用,就算有人,他被皇帝圈禁在信王府,能动的也只有黎顺这样的东宫旧臣。——差遣黎顺,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坦诚在皇帝眼皮底下。 我日你二大爷的,重生游戏不能存档好感度吗?劳资前几世刷了黎顺七八年,才把好感度刷满,现在重生回来又要重新刷!重、新、刷! 想起前世用顺手,现在却还是路人的那一大帮子忠臣义仆,谢茂就忍不住想骂娘。 真的就不能来个“本章节跳过”按钮,直接弹影响好感度的ABCD选项窗口吗? 黎顺呆了呆,试探地问:“那……属下再托外边的羽林卫兄弟问问?” 谢茂假装没听明白他的装傻,简单明确地建议道:“那也不必。你去问了,你哥不肯说,他们也不会告诉你。这样吧,我昨儿也逛了一圈,西边碧溪草庐有两株桃树,往南走大约二十、三十步吧?那儿墙矮,你从那边翻出去,把事儿弄明白了再回来。” 黎顺被他雷倒了。王爷!亲爷爷!您可是被圈禁着!居然要侍卫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谢茂吩咐完轻松愉快,一拍手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爷不着急。你回来时还去端两碗酸梅浆。侯爷爱喝。”我和小衣各一碗。昨儿我那碗都给小衣喝了。 黎顺被雷得外焦里嫩地走出寝宫,转身去找常清平商量。 “你说,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出去采买个东西不打紧,圣人①一向宠爱王爷,圈禁这事儿既然交给羽林卫办,就是没想真的把王爷圈住了。可,这……” 常清平今日不当值,惬意地在院子里喝茶,一手拿着个巴掌大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儿咂嘴。 ——谢茂被圈了,他的侍卫可爽了,余贤从安排好寝宫的护卫,其余大部分侍卫都不用轮班,全部养精蓄锐休假。反正有羽林卫在外边守着嘛,蚊子都飞不进来。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常清平翻个白眼,“你问圣人去呀。” 黎顺迟疑道:“可咱们现在是信王府的侍卫,……”卖信王,这样好吗? “王府墙挺高吧?” “一般。” “哦,就你跳得出去,余头儿跳不出去?”一王府几百个侍卫,偏选你去打听消息,凭什么?凭你功夫好?不就因为王爷知道你是皇帝的人,知道你会去皇帝跟前报信儿? “……懂了。” ※ 昨儿夜里信王府的各处大门才封上,今天就给侧门新砌的砖头全拆了。 原因无他,宗正义老王爷奉旨问话,梨馥长公主也跟着来了。——这两位都是皇室里举足重轻的人物,总不能让他们隔着墙和信王喊话,或是让他们弯腰从半人高的铁栏杆里钻进去吧? 羽林卫老老实实把侧门的砖头拆干净,赵从贵领着一大帮子宫人清扫地面,在地上铺好百两一尺的菱纹织毯,点头哈腰:“老王爷请,长公主请。……我们家千岁呵呵呵,来了来了。” 谢茂才换好能见人的常服,午后暑热,侧门又不常去,才走两步汗就湿了一背。 这时候拎了把扇子呼咻呼咻扇着,踢踢踏踏走来,上前笑呵呵地屈膝:“老皇叔来啦!” 义老王爷是文帝的兄弟,今年快八十岁了,难得眼不花耳不聋,身板还挺硬朗,这位看见谢茂就笑开了一张脸,“哎哟,这是咱们家十一,咱们家的千里驹……” 梨馥长公主在公主仪仗下静静地站着,见谢茂偏头看她,她微微一笑。 和谢茂记忆中的梨馥公主一样。她很端庄漂亮,出身贫寒却很沉稳,安静低调得没存在感。 ……不像穿越的。谢茂看着她有点尴尬,叫阿姊吧,淑太妃刚跟人提亲要娶人儿子,不叫阿姊叫公主吧,闹得好像他真想娶衣飞石似的……当然,谢茂是真想和衣飞石成亲。可成亲这事儿不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衣飞石明显不愿意啊。 谢茂含含糊糊地和长公主叙礼,迎义老王爷去了信王府主殿玉堂殿。 ——义老王爷奉旨来问话,当然得找个正经地方,让谢茂跪下老老实实地听训、回话。 义老王爷来问话是正事,梨馥长公主自然没有在座旁听的资格,途中她请谢茂停步,问道:“听说小儿飞石在千岁府上,可否劳烦千岁召他前来,借间屋子予妾,妾有话问他。” 文帝养女与文帝亲女到底有几分不同,梨馥长公主对谢茂非常客气,客气得近乎谦卑。 谢茂也没想太多,吩咐赵从贵:“你亲自服侍长公主去画楼殿,再差人去把侯爷请来。” 此时已是午后,在朝闻殿待了两个时辰的衣飞石很乖顺地回来,陪谢茂吃了饭,此刻正在谢茂的寝宫中午歇。他的寝宫衣飞石能去,梨馥长公主则绝不能去。——男女大防所在,他敢把梨馥长公主往自己寝宫带,不说衣尚予,只怕衣飞石都要立马把他打成猪头。 画楼殿就在玉堂殿西边,算是玉堂殿的廊殿,一向是谢茂待客所用。 安排得这么近,实在是因为谢茂觉得衣飞石今天的反应很反常……他觉得吧,衣飞石可能又要出幺蛾子。离得近些,安心些。 30.振衣飞石(30) “奉陛下之命,有话问你。” “臣弟茂恭聆圣训。” “陛下问你:为何刺死承恩侯世子杨靖?” “臣弟自问与承恩侯世子无冤无仇,哪晓得杨靖那厮……” “咳咳!” “……哪晓得承恩侯世子居然诬陷臣弟是外族匪盗!这事儿臣弟能忍吗?臣弟乃大行皇帝十一子,臣弟妃母出身林族世家,家中三代内相,他杨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给臣弟脑袋上扣屎盆子!” 谢茂规规矩矩地面北跪于玉堂殿中,越说越生气,猛地抬头望向义老王爷:“哎,老皇叔,你说对吧?杨靖这瘪犊子玩意儿不是个东西!居然敢说我是外族匪盗,他咋不说我哥也是外族匪盗呢!哦哟,那当然不能说,我哥是他姐夫呢嘛。呵呵!” 义老王爷先附和地点点头,旋即瞪他一眼:“奉陛下之命,有话问你!” 谢茂又蔫嗒嗒地跪回去:“臣弟在。” “陛下问你:朝廷自有法度,尔身为谢氏子孙,天家骨血,岂可枉顾圣人教导,私刑杀人?” “臣弟知错了。这不是一时气不过,刚好手里有把匕首,刚好杨靖那厮……咳咳,承恩侯世子就站在臣弟面前,臣弟这手一时控制不住,才把刀掏出来,承恩侯世子就自己欢天喜地地撞了上来……哎,都怪他心窝子太软了,一捅就破……” 义老王爷:……妈哒爷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遇见这么无耻之人。 谢茂在玉堂殿老老实实跪着和义老王爷鬼扯,衣飞石也已被请到了旁边的画楼殿。 梨馥长公主居东坐于金玉席上,殿中原本就清凉,几座冰山幽幽散发着凉气,衬着梨馥长公主一丝不苟的宫装充满了威仪。两个褐衣嬷嬷一左一右立于梨馥长公主身侧,另有一个妙龄侍女侍奉在席前,正在替长公主捧香。 衣飞石进殿之后,守在殿前的侍女便轻声问赵从贵:“长公主要和二公子谈话。” 这是要撤掉所有信王府宫人的意思。 人家母子要说悄悄话,信王府还真没有强行监听的道理。赵从贵立刻吩咐殿内众人退下。 眼见画楼殿殿门封闭,早有准备的赵从贵冲常清平使个眼色,常清平闪身就进了画楼殿西侧的暗门,顺着不见天日的小楼梯往上,蹑手蹑脚地爬。 这条小道通向画楼殿穹顶之上的一处横梁,本是个密处。不过,衣飞石功夫太好,赵从贵爬上去只怕就要被他发现。请示谢茂之后,这个密处就交给了常清平,让他来办这偷听的差。 这地方不止能听见殿内声音,也能顺着缝隙往下看。 常清平知道习武之人都有直觉,一旦自己的目光扫向衣飞石,衣飞石必然会有感应。所以,轻轻爬到地方之后,他也顾不得上边没打扫的灰尘,背身坐着闭上眼,凝神倾听。 等了许久也没声音,梨馥长公主不说话,衣飞石也不说话,若不是画楼殿中自鸣钟咔嚓咔嚓的齿轮声响传来,常清平都要以为自己走错地儿了——这是啥情况?不会被发现了吧? 常清平正困惑时,一个鄙夷嫌弃的女子声音清晰地响起:“寡廉鲜耻。” ……这是长公主? 常清平不能往下打量。可是,当着衣飞石的面,敢用这种口吻说这句话的女人,那就只有梨馥长公主了。 衣飞石低头跪在席前,呼吸很轻很轻,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从小就不得母亲疼爱。听乳母说,母亲怀他的时候,本是双胎,出生的时候,先出生的哥哥孱弱瘦小,只得巴掌大,他却足有五斤六两,赶得上独胎出生的婴儿了。与他同胞的兄长生下来不到一个时辰就死了,对外只说生了一个儿子。 更糟糕的是,他出生的时候胎位不正,母亲折腾了两天三夜才把他生下来,坐褥半年不得起身,至今还有遗症。那出生开始,梨馥长公主就恨他,觉得他凶残狠厉,在胎里就害死了一个兄弟,更恨他妨害了自己,害得自己落下一身病痛,在生育时险些丧命。 在衣家,长子是梨馥长公主的命根子,双胞胎幼子是她的开心果,唯有次子,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塞回肚子里的孽种祸胎。 在母亲跟前罚跪是家常便饭,衣飞石进门就跪下了,根本没想过能起身。 “我从前只以为你命毒性戾,总算还有点儿衣家的骨气。倒是我看错你了。”梨馥长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骂人时依然轻声细语,语气中的轻蔑不屑刻薄到了极处,“好好儿的爷们儿不当,你要当妇人。是我对不住你,竟给你了一个丈夫腔子,耽误你上赶着给人日|逼了。” 常清平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说的是日、日啥?……那词儿粗得市井妇人都不敢轻易出口! 衣飞石听惯了来自母亲的各种羞辱责骂,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难堪粗俗的词语。 他再是被打骂责罚惯了,目睹着母亲对长兄与幼弟们的疼爱,心中对母亲也存着几分妄想。父兄都劝他,开解他,说母亲只是太心疼折了的双胞胎兄长,说母亲心底也是爱他的,说母亲是爱深责切怕他走歪了路……他明知道不是那样,也还是自欺欺人地选择了相信。 被梨馥长公主这样羞辱两句,衣飞石眼眶微红,低头小声道:“阿娘误解了,事……” “你是说我错了。”梨馥长公主打断他的话。 她刻薄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威严,衣飞石微咬下唇,低声道:“孩儿不敢。” “你不孝。” 冰冷而熟悉的三个字砸下来,衣飞石骨头都似要垮了。 这么多年,他太熟悉母亲的规矩了。不孝两个字压下来,他就只能乖乖地听训领罚。 辩解?辩解就是狡辩,就是不服管教,就是不敬母亲,就是该死的逆子。原本只打二十板,辩解一句就翻倍打四十板,再敢吭声,打到不敢吭声算数。 “……请阿娘责罚。”衣飞石这句话几乎是条件反射,说完了心尖才有一丝苦涩腾起。 梨馥长公主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端庄秀气的下巴微微抬起,就是一股嫌恶的冷漠。 两个立在席边的嬷嬷绷着脸上前,左边圆脸微胖的叉手行礼,道:“请二公子宽衣。” 衣飞石一直低着头,这熟悉的场景让他情绪反而变得稳定,他顺从地解开衣衫,精赤上身,露出打熬得匀称漂亮的一身肌骨。见左嬷嬷从怀里摸出一块熟悉的鹿皮囊,他脊背微微发凉,心中却想,是了,这是信王的地方,母亲总不会动板子…… 左嬷嬷屈膝道:“请二公子抬起手臂。” 衣飞石抿唇抬起双臂,举过头顶交叉环抱。左嬷嬷将鹿皮囊展开,里边一排特制的长针,绣花针粗细,三寸长短。她熟练地捻起其中一根,朝着衣飞石腋下深扎。针具没入半寸长,鲜血就顺着衣飞石腋下蜿蜒淌下,爬了半个侧身。 衣飞石受惯了这样见不得人的惩戒,疼痛在其次,更让他痛苦的是,这是来自母亲的折磨。 七八根针全都扎进了衣飞石的左腋下,他疼得脸如白纸,呼吸微沉。 过了许久,梨馥长公主才重新开口:“我将你的八字,换给义王爷了。” 此时议婚,媒人上门,女方家中同意,双方便换帖子。这帖子就是男女双方的家族资料,籍贯,八字。两家都将八字拿去卜问凶吉。当然,通常都是吉。不吉想办法砸钱化解也要吉。——若是“测”出来大凶,两家的亲事就做不成了。 负责交换双方帖子的人,就是媒人。——淑太妃替谢茂请的媒人,正是义王爷。 梨馥长公主说把八字给义王爷,意思就是答应了淑太妃的提亲。 上午听说淑太妃提亲的消息之后,衣飞石心中存了一万个侥幸,只希望母亲至少在此事上要问问父亲的意见。梨馥长公主恨他,衣尚予就更疼他几分,长公主愿意把他嫁出去,衣尚予是绝不可能肯的。 他低估了长公主对他的厌恶,也低估了长公主的愚蠢! ——和信王府联姻,这是嫌衣家满门死得不够快?! 衣飞石缓缓抬起头,他一直低垂的双眸依然带着一丝赤红,盯着长公主的眼神中,褪去了几分|身为人子不得不有的虚弱:“听说义老王爷还在信王府。请阿娘把孩儿的帖子取回来。” 他在梨馥长公主的折磨下软弱孝顺了十多年,第一次露出如此不驯的目光。 梨馥长公主被他眼神一刺,挺直端庄的脊背软了一瞬,瞬间又更加疯狂地朝着衣飞石镇压了下来:“不孝子,你敢这样看我!来人,给我打!打烂他的嘴!” 左嬷嬷退至一旁,站在另一边的尤嬷嬷上前施礼:“二公子,得罪了。” 梨馥长公主厉声道:“你冲他客气什么?他这样的畜生,本就不该生下来!打!给我打!快快给我打烂他的嘴!” 尤嬷嬷挽起袖子,啪地一耳光抽在了衣飞石还带着一丝青涩的英俊脸庞上。 瞬间就是明晃晃的五个手指印。 衣飞石到此时仍举着双手,腋下受着针刺之刑,一张脸被抽得满脸开花,眼睛却盯着长公主,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阿娘,家中不能与信王府联姻。此事请与父亲商量。” 他眼中升起一丝淡淡的自嘲,“阿娘不想见我,将我嫁给谁都行。信王府不行。” 他是儿子,只要衣尚予活着,只要还没分家,他就会一直留在长公主的眼皮底下。 把他嫁出去。这样惊世骇俗被信王评价为“奇葩”的事,大概是梨馥长公主此前从未想过的“方法”,也是让她欢喜无比、如释重负的方法。 ※ 与此同时,常清平早已经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都太让人震惊了,不行不行,必须得立刻告诉赵公公! 31.振衣飞石(31) 赵从贵偷偷摸进玉堂殿,往角落里一站,谢茂就发现他了。 这老阉奴行事谨慎从来都不瞎咋呼,倘若没有要紧的事,他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往殿内摸。 谢茂想起赵从贵是跟在梨馥长公主跟前的,而梨馥长公主正在和衣飞石会面……小衣真出幺蛾子了?谢茂一边佩服衣飞石搞事的能力,一边扣扣索索地仰头:“老皇叔,问完没?侄儿腿要废了。” 义老王爷看着他膝盖下垫着的厚实拜垫,一时无语。 谢茂使个眼色,朱雨忙带着侍人上前,服侍义老王爷落座饮茶。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随后,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宠得过分,比长子还看重几分,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见着紧闭的殿门,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他立于殿门之外,深吸数息,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子要孝,母不慈,子一样得孝。否则,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 “拜见殿下。”衣飞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信王的“愤怒”,他只能愈加恭敬地施礼叩拜。 “这是怎么了?”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肿起的脸颊,心痛得想杀人。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没混得这么惨,他的衣大将军总有办法整得敌手哭爹喊娘,谁还能欺负他的衣大将军?“长公主尊驾亲临孤这圣命圈禁之地,就为了打儿子出气?小衣呀,你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震怒?” 皇帝将信王圈禁,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奉圣命就不能与信王交谈,何况是往信王府拜访?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宠爱信王,圈禁这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皇帝暗示在先,梨馥长公主跟着义老王爷混进门,负责守卫的羽林卫也没吭气。——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真追究起来,梨馥长公主未得圣命就闯进信王府,总有个私下串联的罪名在。 当然,作为衣尚予的亲老婆,皇帝肯定不会得罪梨馥长公主,谢茂这威胁毫无杀伤力。他就是气急了要训马氏两句。不训这口气怎么下得去? 让谢茂意外的是,他觉得皇室根本惹不起衣尚予的心尖子,梨馥长公主却似深怕得罪了他,上前再三施礼告罪,客气地说:“是妾莽撞了。也不是与小儿置气,他要嫁入信王府,妾替他拢拢规矩,教他日后仔细服侍夫主,莫犯忌讳。” 谢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说我不会娶小衣?他如今觉得,把衣飞石“娶”回信王府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安排。至少监护权转到自己手里,什么爹啊妈啊,统统滚蛋!你一个郡公主就想揍一等王爵的正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可要是默认亲事……他侧目望向伏在地上没抬头的衣飞石,心中也很为难。 他这样胡搞瞎搞,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弄死了。衣飞石本该名留青史,先成了他这个短命王爷的王妃,史书上会怎么写? 终究还是一口气咽不下。谢茂嘿笑着往衣飞石身边一坐,看着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 好嘛,打小衣都累出汗了。辛苦你们了! “你看孤作甚?”谢茂突然对目不斜视的左嬷嬷发难。 左嬷嬷:……?我?我看你了?我在看地板! “长公主带来的仆妇可不怎么懂规矩。孤瞧着不对。最近圣京城中查出了陈朝探子,长公主还是仔细些好。唔,这样吧,看长公主娇滴滴一介女流也识不得利害。这两个看上去贼头贼脑的嬷嬷就交给孤,孤来帮长公主查问。” 谢茂懒得找茬,干脆现编一个,欺负了小衣还想全身而退?不打你是因为你是小衣亲妈! 没等长公主反应,谢茂就狠摔了腰间玉珏,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守在殿外的侍卫闻声潮水般涌入,带头的正是常清平。谢茂怒道:“拿下!给孤好好问清楚,是不是外朝奸细!” 谢茂发怒时双眸逼视着长公主,常清平会错了意,带人上前欲拿长公主。 一直强撑着微笑端庄的梨馥长公主终于多了一丝崩溃,然而,不等常清平碰到她,谢茂已怒吼道:“长眼睛没?孤让你捉两个老贱婢,你敢对长公主伸爪子?” 梨馥长公主被他吼得后退了一步。——骂的是侍卫,怒火却是冲着她去的。 两个嬷嬷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道:“奴婢伺候长公主几十年,绝不是奸细。殿下开恩,长公主,小姐……” 梨馥长公主张了张嘴,想替两个嬷嬷说情,看着谢茂那张充满了恶意的脸,竟不敢开口。 侍卫将两个嬷嬷拖出大殿,谢茂还在暴跳如雷:“先给孤砍了十根手指!掌嘴一百下!不,两百下!拿板子打!一颗牙齿也不准留!” 梨馥长公主抿着嘴微微颤抖着站在原地。她再是出身寒微,跟着丈夫在圣京顶级权贵圈里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见识还是有的。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心腹嬷嬷以莫须有的罪名拖出去肆意砍杀,这打的哪里是嬷嬷?分明就是打她! 谢茂也没有丝毫收敛住对她的恶意。他放狠话的时候,眼神总是盯着她,让她直接准确地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理由,他更想做的事,是把她的手指砍了,把她的牙齿掌得一颗不剩。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那个孽种祸胎!这是给那个孽种出头来了! 梨馥长公主对皇室有一种先天的胆怯与畏惧,哪怕她丈夫手握重兵,她依然对皇权战战兢兢。正如她仗着孝道就能理直气壮地折磨衣飞石,她对皇权的敬畏也早已刻入骨髓。 她不敢记恨谢茂,她甚至不认为谢茂有错。错的都是那个孽种!梨馥长公主阴阴盯着衣飞石。 32.振衣飞石(32) 常清平也是个狠人,将两个嬷嬷拖出画楼殿廊下,抽刀就将其十指尽数斩落。 两个在长公主府不可一世的掌事嬷嬷,顿时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左嬷嬷翻起白眼昏厥过去,尤嬷嬷惨呼连连,常清平一挥手,就有侍卫上前用软木塞住她的嘴。四个侍卫将两个嬷嬷押住,揪住发髻令仰起头,另两人手持三寸阔一尺长的竹板,有条不紊地朝老脸上抽下。 “一、二、三……” 殿外传来清脆的掌嘴声,隐隐还能听见执罚侍卫报数。 梨馥长公主只觉得那竹板下下都抽在自己脸上,她仍不能理解信王为何要朝自己发难。难道那孽畜向信王哭诉自己在家苛待他了?母亲教训儿子,岂非天经地义?信王凭何记恨? “千岁,宠妻偏信,不是兴家之道。妾这小儿自幼巧言令色,犹擅装乖,千岁切记不可听他狡言欺哄,坏了王府门楣声望。”梨馥长公主由小侍女扶着,强撑着一口气来告诫信王。她觉得她是为了谢茂好,淑太妃那样高贵温柔的世家淑女,待她一贯体恤周全,她不能让淑太妃的儿子吃亏。 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让信王成了老婆奴,否则,以后她还怎么能治得住那个祸胎? 谢茂藏在袖中的拳头咯咯作响,满脸笑容:“是么?孤看衣大将军就挺宠着长公主。” 他心中其实很诧异。他翻脸寻衅架走了长公主的嬷嬷,换了寻常有气性的贵妇,只怕早就撂狠话拂袖而去了。这位长公主既没发作,也没质问,就好像他本来就有资格随意处置长公主府的奴仆,她对他保持着客气恭顺的态度,一如往常地向他进言…… 这种低贱媚上的贱人,谢茂见过不少。大多出身寒微没什么见识,跪舔强权,自视卑贱,对上谄媚谦卑。而一旦这种人握权在手,御下必然刻薄寡恩,极尽苛刻之能事。 他诧异之处在于,马氏可是衣尚予的妻室,衣飞石的亲娘啊!这位文帝亲封的公主,他谢茂名义上的养姐,虐待儿子不算,居然还是这么个贱人?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不仅是毒妇贱人,她还很蠢。她居然没听出谢茂这一句话是讽刺! 只听了衣大将军四个字,又是“恭维”她驭夫有道,夫妻和顺,她苍白难堪的脸上竟绽开一丝温柔,恢复了一贯的含蓄沉稳,矜持地说:“千岁谬赞了。不过是夫贤妇顺,纲常如此。” 谢茂竟被她给噎住了。 抽她本人吧,肯定不行,衣飞石在旁守着呢。抽她下人吧,她也不发怒啊,她觉得信王身份尊贵,抽她下人理所当然!拿话讽刺她吧,她听、不、懂啊!她居然以为信王是在恭维她! 阅人无数的谢茂立刻知道,自己今天是搞不定这个傻逼了,当机立断,迅速撤退。 “长公主和小衣谈完了么?孤还有些事要和小衣交代,就不招待长公主了。” 谢茂拉起跪在一边的衣飞石,起身就往外走。 衣飞石下意识地抬头看母亲脸色,满以为母亲会发怒,哪知道在家中说一不二的母亲,在信王面前竟然保持着谦卑温文的笑容,款款屈膝:“恭送千岁。” 待谢茂越过长公主,只剩下背影,衣飞石才听见母亲威仪训诫的声音,对他说:“既与信王千岁议婚,儿当恪守妾妇之道,谦让恭敬,卑弱勤谨。莫让阿娘再来教你。” 衣飞石那一颗本就不热的心,瞬间就变得冰凉冰凉。……妾妇之道,这是好词儿? “王爷,义老王爷还在……”赵从贵一路跟来。 谢茂拉着衣飞石就往寝宫走,不耐烦地挥手:“告诉他我中暑了,请老王爷先回去复命。” 老王爷可是奉旨来问话,您就空口白牙说自己中暑了,这是欺君之罪啊。看着谢茂牵着满脸红肿的衣飞石飞奔而去,赵从贵腹诽一句也没敢真的吭声。欺君就欺君吧,反正咱王爷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信王寝宫冰山流水常备,比别处都清凉许多,谢茂拉着衣飞石进门时,恰好看见齐医官躲在这儿歇凉,忙招呼他:“正好,快来!侯爷受伤了!” ……这算什么受伤。衣飞石被他咋呼得不好意思,齐御医已赶忙拎着药箱来磕头了。 给衣飞石被抽肿的脸上敷了消肿化瘀的膏药,谢茂又推衣飞石上榻:“身上是不是也要换药?恰好齐医官来了,一并换了。今儿吃了几回汤药了?药汁子苦不苦?——能加冰糖吗?”最后一句是问正在收拾药箱的齐医官。 这心疼又着急地样子,活似衣飞石是他不足岁的亲儿子,照顾得那叫一个周到。 齐医官目不斜视,答得干脆利落:“能!” “那你以后都给侯爷汤药里加冰糖。”谢茂又推衣飞石,“愣着呢?换药了。” 衣飞石昨天就被谢茂押着敷过一次药了,就算知道谢茂对他心存觊觎,他毕竟是男人,又常年混迹军营,对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这事儿真没什么忌讳。见谢茂瞪着眼态度强硬,他就脱了裤子趴在榻上。 这是第一次父兄不在的情况下,顺利从母亲跟前全身而退吧? 衣飞石趴在榻上,浑身骨骼放松,这才觉得腋下被针刺的伤口透着隐晦的疼痛。 疼归疼,他并不敢当着谢茂的面,请齐御医帮忙在腋下上药。抽耳光可以说是母教子,往腋窝里扎针算什么?这是折磨,这是虐待。他不想露出这等家丑,更重要的是,他隐隐约约觉得,如果被信王知道了针刺的事,信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是真的喜欢我?衣飞石问自己,又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否定的答案。 是的,他就是喜欢我。 女人才会计较男人喜欢的是她的蕙质兰心还是贤良淑德,若是男人承认爱慕她如花笑颜、娇嫩身体,多半还要嗔怪男人慕色不知恩,对自己不是真爱。 男人对喜欢的定义很狭隘,娶妻纳妾,无非利用二字。娶个高门淑女或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这是利。纳几房貌美如花的小妾消遣,这是用。前者是真喜欢,后者也是真喜欢。 对衣飞石而言,不管谢茂是喜欢他的身体,还是喜欢他别的什么,都是一样的。 ——那不都是他吗? 齐医官小心熟练地替衣飞石换药,谢茂就蹲在一边吃豆腐,被打开花的屁股他不舍得看,就看衣飞石的小腰。哎哟这腰细……还年轻么,小孩儿呀,真想摸一把……小样儿才抽条,长得高高的,身上就没几两肉,得养养。嗯,也想摸摸前边胸脯上的小豆豆…… 正在隔空意淫,突然一眼瞥见衣飞石侧腰上一缕未擦净的血痕,谢茂心肝猛跳。 “齐医官?”谢茂拉住齐医官的手,“你替孤看看,这是擦着了还是怎么了……” 齐医官还没探过头来,衣飞石已下意识地把衣衫往下扯了一把,侧身道:“没事。” 一句话说完,他看见谢茂半点不困惑的双眼,顿时知道自己中计了。 谢茂问的根本不是齐医官,他是在试探衣飞石。那血痕分明是仓促间被擦去的,可见衣飞石不想被他察觉。衣飞石背身趴着,他问齐医官时也没有具体说哪里伤了,伤得如何,衣飞石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转头打量自己伤处,而不是扯下衣裳断言无事。 谢茂握拳狠狠捶在卧榻边沿,哪怕有衣飞石在上躺着,压在角落的边几也猛地颤了几颤。 信王震怒,齐医官退后一步,屈膝垂首不语,服侍在殿内的宫人跪了一地。 衣飞石竟觉得心中多了一丝不安,他在信王面前一向装得恭敬,现在谢茂好像是冲着他发了脾气,大夫奴婢跪了一地,他再躺着好像也不太像话? 犹豫片刻,衣飞石理了理衣衫欲要起身,还没撑起来,就听见谢茂命令:“都脱了!” 谢茂堵在卧榻边上,衣飞石下不去。 他只得垂下衣裳遮掩住身形,在榻上屈膝伏首,尽量温顺地说:“卑职……” 从前衣飞石跪在信王面前,面上恭谨,心中却不以为然。若非碍于礼法,谁要跪这个纨绔? 今日得信王援手周全之恩,衣飞石心中对谢茂多了些亲近,前边再有信王刺死杨靖之事,也让他对信王另眼相看。此时向信王施礼,衣飞石倒是心甘情愿地跪着,一如侍奉父兄,心中并无轻狂不屑,愿对信王自承卑下。 谢茂却全然不知道心高气傲的衣飞石已向他微微低头,他红着眼睛逼衣飞石脱衣服:“孤让你都脱了。你是听不懂?要孤亲自伺候你?” 一句话说完,想起衣飞石武力值太高,他亲自伺候估计也伺候不来,谢茂就更生气了。 “好,你厉害。打量孤制不住你是吧?” “来人!” “让余贤从把侍卫都带来!” “孤倒是不信了,信王府几百个侍卫,摁不住你一个衣飞石!” 谢茂一边撂狠话,一边疾言厉色往外走。 他这样龙行虎步衣带风雷的模样,吓得殿内所有人都不敢抬头,胆小的宫人瑟瑟发抖。 殊不知装得一手好逼的谢茂心中也在发憷,小衣幼习兵法,岂会不知道射人先射马的道理,今天是我起意要镇服他,这要是被他冷不丁捉去当了人质,倒成了我被他镇服了! 绝对不行。我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站住了。 ——艾玛,忘了小衣轻功特别好啊。他不会追上来吧?快快快,马上安全了! 33.振衣飞石(33) 门外侍卫一路小跑着去找外侍长余贤从召集人手,衣飞石也有些急了。不管是要利用信王达成目的,还是这两日相处于谢茂处所受恩庇,都让他不愿轻易和谢茂翻脸。 他都不明白信王为何那么提防自己,他还一句话都没说呢,信王就急吼吼地招人来要和他打架。难道他还能仗着武力就和信王犟嘴动手?且不说这还不到动手的时候,就算谢茂逼迫太过,搁从前他会毫不犹豫地下手,现在情况也不同了。 ——信王才替他从母亲处解围,他也不是那么翻脸不认人吧? 没人看得出谢茂疾走而出时心内的虚弱,在衣飞石眼里,谢茂也是气急了才拂袖而出。 衣飞石来不及穿戴衣物,又急着向谢茂解释。总不能等满信王府的侍卫都来齐了,他才慢腾腾地出来谢罪。他本就没有对信王怠慢不敬的意思,等来了侍卫再示弱,倒像是他屈从于武力,不得不向谢茂屈从了。 衣飞石只能仓促卷起衣袍,在憩室门前跪下,额头触地,尽量伏低身体以示温顺。 “殿下恕罪。殿下不必请侍卫来问,殿下差遣卑职,只须吩咐一声,卑职无不从命。” 门外侍卫都已涌到了谢茂身边,偏偏风暴中心的衣飞石没显出一丁点儿威胁,他老实温顺得比谢茂身边的侍卫都无害,侍卫手里还拿着刀呢,他就穿着一袭单衣,卑弱地伏在地上,未彻底长成的少年脊背透出单薄与青涩,——就好像信王在欺负人。 常清平在当值侍卫中品级最高,这会儿就立在谢茂身边,见谢茂眼中酝着怒气,心说就这么僵着也不像话吧?真把余头儿招来了,弄来满王府的侍卫,好几百人呢,皇帝不得以为王爷要造反啊? “拿下!”常清平指使两个侍卫上前。 他自己身手最好,偏偏守着谢茂没动,且只用了两个侍卫。这不是要和衣飞石动武,而是给衣飞石向信王谢罪的机会。 衣飞石果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处置。 两个侍卫轻而易举就拿下了衣飞石,背后也浃了一身的汗。 如今外界还不知道衣飞石夜夺瓮城的英姿风采,信王府的侍卫岂会不知?当日跟随谢茂去了圣安门的侍卫们,暗地里早已把这位住在自家王府的将门虎子八卦了一遍。说到别的或许还有争议,清溪侯这一身功夫是实打实的,信王府众人没一个不心向往之。 二人熟练地架起衣飞石胳膊,将他押在地上,上手就察觉到衣飞石浑身肌肉松弛,没有一丝对抗的意思,紧张的气氛才宽松了几分。不过,谁也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衣飞石这样的高手,真要反抗,就算锁住了他的关节,二人也压不住他。 这时候衣飞石看着就挺可怜。刚刚抽条的个子犹在少年,本就比壮年男子小一号,刚在榻上敷药,一身衣裳也没穿明白,就这样被人狠狠押着跪在地上,活像受虐现场。 谢茂是想镇服衣飞石,半点都不想虐待他,见了这画面,心里着实膈应。 他瞪两个侍卫,意思让他们做个样子就行了,不必把受了伤的小衣押得死死的。哪晓得两个侍卫会错了意,越发用力地把衣飞石往地上怼。 衣飞石一时不防半边脸都被杵到了地上。他也有了一丝恼意,信王发怒他跪了,信王要拿他,他也没反抗,这会儿都给押上了,还故意把他往地上怼,这是干嘛呢?寻衅打人? 衣飞石手臂微微使力,他就想起了画楼殿外谢茂愤怒的踟蹰,想起了适才在画楼殿内,他在困境中听见谢茂声音时,那一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的欢愉。 他决定……还是不和信王计较了。被押在地上脸着地的衣飞石也没有发飙,他只是尽量避开被抽肿的伤处,微微闭眼。 这画面看上去更让人心疼憋气了! 谢茂气得顺手操起身边的一个痒痒挠,啪地砸在侍卫头上,怒目相视:松手! 两个侍卫方才恍然大悟,忙松了手上的狠劲,刚把衣飞石脸怼地上的侍卫还小心翼翼地扶了衣飞石一把,帮他扯了扯凌乱的衣裳。 这回谁都看懂了谢茂的色厉内荏,面上吼得凶,根本舍不得对清溪侯动手嘛。 连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谢茂动作的衣飞石,都从那倏地掷来的痒痒挠和侍卫反常的客气中,读出了信王对自己的善意。 他哪里知道谢茂这会儿起意镇压他,纯属是因为失算的后怕——谢茂此前还一直认为有侍卫护着,哪怕面对衣飞石也很安全呢。一直到衣飞石单枪匹马夺回圣安门瓮城之后,谢茂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在衣飞石跟前,安全?不存在的。哪怕这个衣飞石是少年版。 重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衣飞石当然不可能懂。他单纯地认为,谢茂大发雷霆就是因他不肯从命脱衣,这会儿又因为喜欢心疼他,才不许侍卫太欺负他。 谢茂脸色很严肃,可这严肃在地上摆着的痒痒挠面前,色厉内荏。 衣飞石特别擅长装乖,若是他心甘情愿的情况下,他的乖顺就更让人心口熨帖了。谢茂退了一步,衣飞石就退十步,交叠双手稽首于地,不等谢茂质问,他先赔罪:“愿领殿下责罚。” 衣飞石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谢茂当然明白他不会对自己炫耀武力。可是,就是因为衣飞石做到这地步了,谢茂又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点玄幻:小衣这乖得有点过分了吧?——又有事儿求我? “劳烦齐医官陪殿稍候。”谢茂对大夫一向挺客气。 余贤从才风急火燎地带着人赶来,就听见殿内谢茂传话:“都退下。” ……???满头雾水的余侍长还没进门,又带着人退下继续休假了。 寝宫大门紧闭,满屋子服侍的宫人侍卫与大夫都退下了,只剩下谢茂与衣飞石二人。 “罚你?”谢茂语意不明。 衣飞石被他这口气问懵了,还真要罚我?我就是说一说,不当真的。 “手伸出来。”谢茂说。 ……来真的啊?衣飞石心情有点复杂。他见惯了谢茂春风和煦的微笑,也习惯了谢茂守在他身边轻言细语,这时候都不知道该对谢茂摆什么表情。 就算谢茂一口一个小衣,一直以长辈身份自居,衣飞石能敬他身上的王位,绝不可能真把他当长辈看待。正经谢茂就比衣飞石大一岁,再是生得帝裔权贵、威仪不凡,他也是衣飞石的同龄人。 不过,不就是打手心吗?衣飞石想了想,觉得为这个翻脸没意思。他就把手伸了出来。 谢茂弯腰拾起地上的痒痒挠,轻轻抽了衣飞石手心一下。心中想的却是:哎哟,衣尚予太可恨!若不是他把小衣屁股打破了,我今天恐吓小衣,逼他让我打一顿屁股,……以后可以笑话他一辈子! 衣飞石真的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那痒痒挠不是打下来的,也不是抽下来的,它是平平整整放在自己手心里的! 有这么打手心的吗?你这么打是想要我怎么办?我假装嗷一个给你听吗?……衣飞石低垂眼睑看着自己根本不可能受伤的手心,心情很复杂。 他自幼被长公主苛待,跟随父亲去了军营之后,出操习武从不娇气,摔打受伤那是日常生活。莫说谢茂没打疼他,就算真的打疼了,与他从前所经历的一切相比,也根本不算什么。 不管是在家中,还是在军中,衣飞石都不曾感受到寻常人该有的温柔与关爱。 军法无情,哪怕他年纪小,哪怕他是大将军的儿子,在军中一是一,二是二,谁也没有例外和优待。他若行差踏错,军棍照样打得毫不容情。可同袍兄弟家中都有老母妻儿施以温柔,他没有。他在家中比军中处境能困窘艰难,家法比军法更加冷漠残忍。 被母亲罚跪责打哭泣时,父亲也不是不管他,不过,将他从母亲手里救下之后,父亲紧跟着总要教训,你是堂堂丈夫,些许疼痛哭什么?长兄待他也好,可当哥哥的脾气粗枝大叶,和弟弟玩经常变成玩弟弟,教习武艺时更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揍得衣飞石满头包。 谢茂给予他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 在谢茂身边,他不是石头,是琉璃一样的珍宝。哪怕就是个痒痒挠,谢茂都舍不得拍他一下。 这让他还能摆出什么表情来?他总不能感动得哭吧?那样……也太可笑了。 衣飞石心中自嘲地想,眼角却有些湿。 谢茂把痒痒挠打(放)在了衣飞石手心,趁着衣飞石双手捧着痒痒挠不能动,伸手去扯衣飞石的衣襟:“还要和孤犟?长公主打你哪儿了?” 衣飞石心念急转,到底还是选择了撒谎:“没有,阿娘就打了两耳光……” 针刺这事儿太过分了,信王又是个一言不合就敢捅死承恩侯世子的脾气,衣飞石不想此时节外生枝。 “那你腰上哪里来的血渍?当面就敢撒谎,你是觉得孤没资格揍你?” 衣飞石忙道:“有,殿下当然有。” “将衣衫褪了,若被我发现伤处……”谢茂勾住他领口扯了扯,板着脸威胁,“信王府也是有板子的。” 衣飞石有些迟疑。刚才穿衣时太仓促,身上的血渍没擦干净,敷药时才被信王看出来了,也不知道身上是否还有其他地方残留着痕迹?脱衣吧,怕被发现腋下的伤痕,不脱衣吧又不太可能。信王已经为此发过一次脾气了,他不能再让信王把满府侍卫招来。 他一边慢腾腾地解本就松垮垮的衣裳,一边小声解释:“是我做错了事,阿娘才使人教我几下,……哪家都是这样儿的,阿娘平时、待我也很好……” 谢茂懒得跟他废话,就盯着他脱衣服。 衣飞石脱得再慢,总有脱下来的时候。迎着谢茂认真审视的目光,衣飞石自己也不动声色地往侧腰扫了一眼,没发现血渍,这才松了口气。所幸腋下的针眼不容易被察觉。 谢茂上下打量了许久,衣飞石被他提起手臂时,一颗心都堵在了嗓子眼。 然而,谢茂仔细地把他胳膊看了一遍,肋下看了一遍,总不可能拨开腋下的毛发去一寸寸检查针眼。衣飞石觉得,信王恐怕想都不会朝着针眼上联想。这事儿刁刻得出奇。 许久之后,谢茂才慢吞吞地说:“倒是我错怪你和长公主了。” 一家子性命都没搞明白呢,衣飞石只求信王不要在此时去和长公主生事,闻言忙穿好衣裳乖乖地依在谢茂腿边,说道:“蒙殿下垂爱关怀,飞石受宠若惊。”他第一次在谢茂跟前自称飞石,这是一种既谦卑又亲密的自谓。 谢茂摸摸他的脑袋,扶他在床上躺下,说:“平白训你一顿,我该给你赔罪。”不等衣飞石拒绝,他已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欲与我成亲。这件事我来安排。” 这个赔罪衣飞石拒绝不了,他才受了谢茂关怀,又要领这样的赔罪,竟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谢茂,半晌才侧脸看向别处,一字字清晰地说道:“殿下知道我家中处境艰难,实在不能与殿下联姻。虽不能有名分,……床笫之间,必竭力侍奉,乞殿下恕罪。” 从前谢茂与衣飞石谈了几次开车的事,用词都不算露骨,这是衣飞石第一次正面提及了床笫侍奉,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遮掩。 他侧着脸,谢茂只能看见他微微垂下的眼睑,也不知道他心里具体怎么想。 “好啊,孤信小衣一诺千金。你先养伤。”谢茂似是很满意地笑了起来。 ※ 谢茂从寝殿出来,一直憋到了传香殿,终于忍不住踹坏了一扇门。 马勒戈壁的!那贱人毒妇,竟然敢拿针扎小衣腋窝!劳资刚才怎么没打死她! “来人,孤要给长信宫上表!” 对付梨馥长公主马氏这种贱人,就得亲妈淑太妃出马!我是搞不定你这傻逼,我妈来! 34.振衣飞石(34) 相比起闭门自乐的信王府,宫中的气氛有着不同寻常的凝重。 昨日承恩侯夫人钱氏往长秋宫哭了一上午,据传是一路哭着出去的,宫妃正在议论杨皇后心狠,又悄悄说死了儿子的承恩侯夫人倒霉,闲言碎语传了不到半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长秋宫死了六十多个宫人,二十多个太监。 整个长秋宫悄无声息地就换了一次血,没人知道长秋宫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出大事了。 在杨皇后的镇压下,东西六宫都很安分。此时也没人敢蹦跶出来给帝后添乱,情势未明之时,也没人敢踩着杨皇后向皇帝邀宠。一时间,六宫失声。 只有长信宫淑太妃处不同。 拿了信王府专送后宫的笺表,淑太妃一边看一边捂嘴笑:“这小坏蛋知道疼人了呀。” 她斜倚在冰伏玉榻上,乌黑的长鬓上缀着金环步摇,笑起来花枝乱颤,旁边服侍的宫人轻轻为她打扇,她乐得在榻上翻了翻,往谢茂递来的笺表上再看一眼,又忍不住笑,“好好好。我日也盼,夜也盼,盼得心火全消,盼得指望全无。……我儿终于开窍了。” 她独自一人自说自话,在旁服侍的都是她的心腹,却没有一个人插嘴。 淑太妃将笺表看了又看,最终将之收在玉匣中,吩咐道:“将帖子送到太极殿去。告诉陛下,明日我要召梨馥长公主进宫。” ※ 黎顺端着两碗酸梅浆回府复命,他功夫好,走回来装着酸梅浆的瓷碗上还凝着细细的霜。 “给侯爷送去。”谢茂在传香殿见黎顺,衣飞石还在寝殿憩室休息。朱雨亲自提着食盒要走,谢茂突然想起了,改口叮嘱道,“先问问齐医官,侯爷带着伤,喝这汤妨碍么?不妨碍再给侯爷送。” 朱雨应声离开后,谢茂端着酸梅浆一口饮尽,满肚子郁气怒火才算压住了。 “你说。” “回王爷,属下去端酸梅浆时路过承恩侯府,听说承恩侯夫人没了。” “承恩侯夫人?”不是承恩侯世子?谢茂愣了。 承恩侯夫人钱氏今年也有六十岁了,没了不算早逝。可是,在谢茂的记忆中,钱氏是位挺长寿的老夫人,熬到他丈夫儿子女儿甚至一帮子庶子全部死光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怎么就死了? “是承恩侯夫人。据说是过于悲痛,引发旧疾,从宫中回来就不好了。”黎顺着重咬住了“宫中”二字。 宫里出事了。谢茂立刻将此事与淑太妃反常向衣家提亲的事联系了起来。可究竟出什么事了? “还有呢?”问归问,谢茂其实不怎么指望黎顺回答。若是宫里的消息,皇帝不可能准许臣下窥探。皇帝再宠他,他也是臣弟,皇帝能踩着别人宠他,可不会为了他损害自身威仪。 果然黎顺摇头,道:“属下不知。” “你去吧。” 打发黎顺之后,谢茂独自坐在传香殿内,对着冰山,慢慢理清这几日的事。 他比旁人有优势的地方在于,他重生了好几次,知道未来会发生的许多事。大多数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如皇帝斩杀衣尚予,看似石破天惊,其实在他登基之初不顾礼法率先晋封梨馥长公主时,就有了肇端。 承恩侯夫人从宫中回来就不行了,与此同时,淑太妃向衣家提亲。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本辅助系统最新上线剧情分析功能,智比诸葛,谋胜郭嘉,勾心斗角的必备神器!】 【请确认是否开启?】 谢茂竟然从系统一板一眼不可能具有感情|色彩的机械师语音里,听出了一种志在必得。 我就这么蠢,没你这个剧情分析功能,我还混不下去了? 【不开。】 谢茂伸出手指在冰山上戳啊戳,戳得手指尖冰凉,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件事,惊得脊背都凉了半截!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谢茂稳稳地坐在冰山前,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面无表情。 他想起淑太妃娇柔无力的泪眼,那个总是在人前宛如娇花般须人疼惜保护的淑太妃,那个在他印象中恋爱脑犯起琼瑶病就掉智商的淑太妃,真的出手了? ——前几世她都没有出手,悄无声息地凋谢在深宫之中,这一次,她为何动了? 因为我。 因为,这一世的我,和前面的每一世都不相同! 第一世傻白甜,第二世,第三世,我都在皇帝的阴影下老老实实地熬着。我敬皇帝长兄如父,我战战兢兢地困在臣弟的身份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扶不起,阿娘她……等不起! 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若不争,我若敬畏皇帝如天神,她如何敢动?我就是她的软肋! 现在,我动了。 ……所以,她也出手了。 谢茂盯着冰山,双眼却无焦距,反而停留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比如说,也许,捞了衣尚予那条命,他还能全身而退,还能撑起一片天下,任衣飞石振翅翱翔! ※ 谢茂很沉得住气。 不管他心中有了哪一种揣测,在不明确淑太妃的套路之前,他都没打算擅动。他就像是真的被困在了信王府里,每天悠闲自在地和衣飞石过起了日子。 自那日剥衣事件之后,衣飞石就变得非常温顺。当然,他从前也很温顺,只是细究起来,从前的温顺和这几日心平气和的亲近大不一样。 往日谢茂守在他身边玩笑絮语,他就是客客气气地应付。 现在就乖了,谢茂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若是说得开心了,谢茂凑上来想要摸一摸,抱一抱,他比谢茂还主动。——把立志不碰未成年人的谢茂吓得不敢动了,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殿下,我今日想出府一探。”衣飞石说。 谢茂正领着衣飞石玩水,天气炎热,二人坐在信王府的藻池边上,头顶树荫斑驳,清凉的池水淌过白玉板,二人并排竖着脚丫子,盛夏中也仅有一片凉爽。 谢茂虽被圈禁在信王府,他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他这王府真不是闭耳塞听。 ——不止侍卫们经常高来高去往外跑,现在连采买的下人都开始从小门出入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小腿脚丫子流口水,嗯,小衣的脚丫子都这么可爱,这么多人盯着,伸手摸未免显得我这个王爷太痴汉了,我用脚蹭一下…… 衣飞石常年习武,脚上还有细细的茧子,谢茂这一双脚却似玉石雕砌,宛如天成。 明明是他去吃衣飞石的豆腐,可任谁看了他的动作,也生不起一丝猥琐的联想。 些许斑驳的阳光从树叶罅隙中洒落,折射着水光,映在谢茂不老实的那只脚上,连衣飞石都忍不住想,真好看……就被谢茂拿大脚趾摁住了脚背,被刻意磋磨了两下。二人脚丫子都泡得凉凉的,碰触在一起,衣飞石就觉得大热天的,心尖儿也似被揉了两下,有点凉飕飕的滋味。 说舒服吧,凉飕飕的。说不舒服吧,这大热天的,凉飕飕的不舒服吗? 谢茂蹭了两下,宫人们目不斜视,衣飞石也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丝毫不敢吭声反抗,他一边继续吃嫩豆腐,一边觉得吧,这日子简直太逍遥了,给个皇帝都不换。——搁他前两世当皇帝时,脱了鞋袜子去蹭衣大将军的裸足试试?做、梦! “咦,怎么泡出泥来了?来,咱们一起搓搓!”谢茂故作惊讶,靠在衣飞石脚背上的裸足,越发亲昵地贴近衣飞石细白的脚踝,果然作势要给他搓泥。 脚这部位本就敏感,衣飞石还真有一处敏感点在脚侧,平日里摸爬滚打踩疼了磨坏了都无碍,就谢茂这样沾着水滑溜溜地贴近来细细搓摩,让他痒得有点受不住。谢茂才搓了两下,他脸就红了一半,身下也有些尴尬。 想起那日对信王的承诺,衣飞石也没法儿提出一句异议,只红着脸任凭谢茂玩弄。若是玩得火起,今日就要侍奉,他也做好准备了。 谢茂吃起嫩豆腐就有点刹不住,感觉到自己呼吸有点发紧了,才赶紧收住那点心猿意马。 然后,他屏住自己的呼吸,听见了衣飞石同样带了点喘息的声音。 咦咦咦咦咦?谢茂惊讶极了。 他活了几辈子的老司机,光看着衣飞石的小模样就能脑补出几个G的花式车来,又踩着衣飞石的小脚丫,想入非非意淫得受不了,这是他精虫上脑。 ——衣飞石这是啥情况?正儿八经一个小孩儿,被人踩踩脚丫子,踩硬了? 谢茂没狂妄到认为衣飞石爱上了自己,他只是略窃喜地想,起码小衣不讨厌男人吧?有戏有戏! 心念及此,谢茂往衣飞石凑近一点,再近一点儿。 直到二人面对面相距不足三寸,谢茂感觉到自己火热的鼻息喷在衣飞石年少白皙的脸颊上,他还能清楚地看见衣飞石嘴唇上细细的绒毛,嘿嘿,小毛孩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衣飞石的心跳声,那一个瞬间,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理智是不存在的。 未成年人保护条例也不存在了。 谢茂微微低头,含住少年轻薄甜软的嘴唇,很轻很轻地吮了一下。 ……我就亲一下。 浑身上下的火热都在这一下被点燃,谢茂听着自己陡然间变得越发剧烈的心跳声,缓缓握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并不理会身下渴念疯狂的叫嚣。 他就似滚入了炭盆,整个人却稳稳地站在了火炭之上,安闲从容地往外走。 衣飞石红着脸,有些受惊又恍惚、温顺地看着他,青涩又驯服。 谢茂说话时,嗓子还带着被欲|火烧疼的微哑:“天热。火大。”欲|火,却已然被他牢牢掌控在逐渐后仰的微笑中。他能吃个小豆腐,可他不会欺负衣飞石。 他已活了好几辈子,老奸巨猾。衣飞石么,……那还是个不知事的小东西。 此时和衣飞石好了,不是两小无猜,是老流氓诱拐小朋友。 他有足够的耐性等衣飞石长大。想起有了动作的淑太妃,谢茂觉得,也许,他也有足够的时间等待衣飞石长大。他开始期待和衣飞石的未来。如果,淑太妃真的是如他所想的那样? 35.振衣飞石(35) “出府去做什么?”谢茂状若无意地问。 衣飞石都以为今天出不去了。凭他的功夫,跳信王府的墙完全没问题,府内的侍卫与府外的羽林卫也都不是阻碍,唯一头疼的,只有谢茂。谢茂天天黏着他,跟手跟脚,只要他离开半盏茶功夫,谢茂肯定会发现。 他先前试探着问了一句,谢茂不答话只逗弄他,他就认为这是谢茂的拒绝。 哪晓得峰回路转,谢茂居然不是拒绝,就是单纯想和他亲热一下?亲热完了,就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种更类似于无语又好笑的情绪。 “家里有人来了,我出去见见。”衣飞石道。 谢茂还没反应,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来的是谁,要去多久,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哪晓得谢茂只问了一句:“安全吗?” 噎得衣飞石满肚子谎话皆无用武之地,低头道:“我去去就回,不惊动任何人。” “伤才好了,别跟人动手。叫朱雨给你找件寻常见人的衣裳换了,找个稳妥的地方出去。”谢茂拿起干净的毛巾,一手提起衣飞石的腿,很自然随意地帮他把足上水渍擦干,几个脚趾缝里擦得尤其仔细,“要去多久?天黑之前能回来吗?” 衣飞石被擦得特别不好意思,想说我自己来,可谢茂一脸司空寻常理所当然的模样,真客气推拒一声,倒显得他这个被照顾的气量不大了。只默默记在心中。 “若无意外,我回来服侍殿下夜席。”谢茂纡尊降贵,衣飞石姿态放得更低。 谢茂闻言笑了:“好,给你准备醍醐酿。” 衣飞石蹬上干净的木屐,和朱雨一起去换衣裳了。 余贤从即刻上前请罪:“属下失职!” 那边衣飞石英姿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艳阳疏影中,谢茂才放下毛巾,笑了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屁孩子撒谎呢。——憋了几天憋不住了,这是找借口出门探风。怕我把他圈在王府里,瞒着外边消息刻意哄他。” 余贤从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您怎么就断定他是撒谎?说不定军中就有暗中联络的方法呢?听说衣大将军麾下有个听风营,以风声传递军情,神乎其技! ……嗯,也好。侯爷撒谎,侍卫署就不必领罪了。 不过,余贤从认为,今次侥幸逃过一难,回去必须给侍卫们加练!万一真来了听风营,将王爷身边的消息透出去了,那就真该死了。对,全部加练! 衣飞石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撒了一句谎,害得信王府正享受惬意假期的侍卫们全体归位,被外侍长余贤从操练得欲生欲死。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真用听风营传递消息时,一脚踹上了信王府侍卫这块被针对特训过的铁板,哭都哭不出来。——可见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谢茂伸伸懒腰也擦脚起身,问余贤从:“宫里没消息?” 余贤从垂首:“没有。” 不应该呀。义老王爷回宫复命已有四日之久,这么长时间,按说皇帝早该有处置下来了。似他这样的一等王爵公然杀人,只要杀的不是朝廷重臣,撑死了也就削爵减俸。碰上皇帝这样会护短的脾性,大约就是发个明旨申斥一番,罚多少禄米,背后都会偷偷补给他。 ——怎么可能真的把他高墙圈禁几十年?犯的又不是谋反的罪过。 不过,谢茂很沉得住气。距离秦州失陷还有三个多月,来得及。 ※ 衣飞石离开信王府之后,径直往新河巷米记货栈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了偏院,守在院子里打瞌睡的中年瘦汉恰好睁眼,见他吃了一惊:“二公子,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米记货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陪嫁铺子,衣飞石的长兄衣飞金安置了不少伤残退役的老兵在此谋生,衣飞金的幕僚东篱先生也在此观风。相比起被长公主掌控的公主府,衣飞石有事直奔此处完全没问题。 “我这几日都在信王府出不来,家里如何了?”衣飞石喝了一碗凉茶,敞开衣襟散凉。 守门的瘦汉叫吴大力,从前就是衣飞金的亲兵,被衣飞金专调回京保护东篱先生。他和衣家上下都熟,和二公子就更熟了,嘿嘿笑道:“还没恭喜二公子,马上就要当王妃了。” 衣飞石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看了吴大力好几眼,愕然发现这憨子居然是真心的! “咦,二公子不知道吗?太常寺与礼部都到家里过礼了,长公主去了宫里一趟,听说太妃娘娘还开恩赏了好几个嬷嬷大宫女,现正在长公主府训练陪嫁丫鬟!都是给二公子你预备着的!……” 吴大力说完困惑地敲大腿:“这陪嫁丫鬟是给王爷呢,还是给二公子?以后王爷纳妾,是单给王爷呢,还是二公子也能纳几个?” 衣飞石立刻就从中听出了重点:“太妃给家里送人?什么时候?” 吴大力板着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好像就是长公主去信王府的第二天?” 衣飞石不认为谢茂会骗自己。谢茂说了会解决婚事,应当不会失言?毕竟,娶个男人又不是很光彩的事,时下嫡子贵重,他不会生子再占着嫡妻之位,谢茂以后的子女都是庶出,这就很难看了。——他觉得谢茂顶多就是想睡他几次,撑死了几年,不可能一辈子。 就是不明白淑太妃为何这么热衷这门亲事?父亲呢?父亲也不说话? “我爹怎么说?”衣飞石问。 “大将军说军务繁忙他管不了家里的事,请长公主安排。” 衣尚予再宠妻子也不可能真把儿子当闺女嫁出门去,他既然这么说了,可见是某些事与淑太妃达成了共识。 衣飞石的心,跳得极其剧烈。想往那个方向揣测,又觉得……不可能吧? 若真与林氏图谋,应该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吧?在皇帝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皇帝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小林氏对太后之位一向是退避三舍,皇帝登基她就把信王打发去守陵,这就是不肯走向台前的意思,怎么会在此时突然改变作风? 衣飞石又迟疑了。 “二公子。”东篱先生进门施礼。 衣飞石忙理正衣襟,上前拜见:“先生安。” 东篱先生号东篱,本名梁青霜,正经的陈朝两榜进士,受党争遗害败走边城,刚好被兵临城下的衣尚予捡回了家。那时候衣飞金刚好四岁,衣尚予正犯愁给他找个开蒙的先生,得,就这个俘虏吧,听说学问特别好! 陈朝进士在衣家当先生,传出去两边都犯猜忌,所以梁青霜干脆弃了姓名,只号东篱。 因是长兄衣飞金的蒙师,家中上下都很敬重,衣飞石拜见时行了师礼。 东篱先生一袭葛袍,打扮得就像是寻常的账房先生,捻着一撮山羊胡,见面就笑:“小石头来啦。是来问骡马市的消息?” “是。那日骡马市有高手以铜钱击碎太平缸,此人在瓮城之前就走脱了。弟子进信王府之前,曾嘱咐曲昭暗中留心各处客栈、货栈、行脚处的陌生人……”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东篱先生就摇扇子反问:“你若是陈朝探子,在京中潜伏数年,难道就不另外置办几处产业做退路?” 衣飞石闻言顿时大失所望:“想来曲昭没有所获。” 东篱先生在简陋的板凳上坐下,说:“也不必太失望。能保瓮城不失,已是大幸。近日兵马司搜城严谨,京中各处风声鹤唳,以我看来,你口中的高手要么已经离京了,就算留下来,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衣飞石轻叹一声:“京中无人可用,无权可动,眼睁睁看着那边的探子在京中自由行走,却无可奈何。”他只说那边,不提“陈朝”,显然是顾忌东篱先生的出身。 东篱先生道:“一朝之兴,一国之灭,上应天时,下顺民心,从古至今,没见过哪国因奸细而兴盛,也没见过哪国因奸细灭亡。此小道尔。小石头也不必太挂心。” 衣飞石谢他一句,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信王府。 他揣着铜钱走出米记货栈,往东走了八条街,转进了一间南北杂货铺子。本该把消息送到米记货栈、在米记货栈等待衣飞石的曲昭,这会儿正在铺子后院等着。 “盯紧梁青霜。”衣飞石脸色严肃,眼神带着一缕杀气。 骡马市大火那一日,梁青霜据说喝多了两杯在屋内休息,本就有些疑点。曲昭查来查去,也有隐隐约约的线索指向了米记货栈。因拿不准,所以求衣飞石亲自确认一番。 今日衣飞石就是专程去看梁青霜的。 他全程不着痕迹地看梁青霜的双手,那双手实在太好看的,白皙细腻没有一点儿茧子。——按说一个指力惊人的高手,手上总会有用惯兵器的茧子。 可是,梁青霜的手上很干净,一点儿茧子都没有。这就洗脱他的嫌疑了吗?没有!他一个书生,陈朝的两榜进士,手上连个握笔的老茧都没有,一笔好字难道是用脚练出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用药水把手上的茧子都泡掉了! “若他……”曲昭有点紧张。东篱先生可是大公子的先生! “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衣飞石年纪虽少,脾性已初见峥嵘。 ※ 一来一去间,暮色四合。 衣飞石回信王府时,绕了两条街,去夜河街找到了那家正要打烊的甜水铺子,花了八十个铜子,端回一碗酸梅浆。——只剩下一碗了,还是从店主人饭桌上端下来的。 以他的轻功,出入信王府都没惊动任何人。回到信王寝宫时,宫人们一路问候,他微微点头,手里端着那碗满满当当的酸梅浆,酸甜冷沁的香气,不断沁入心脾。 给信王端一碗酸梅浆回来,这其实不算什么。可是,衣飞石还是有点紧张。 他想,我会不会显得太过谄媚了?信王会如何看我?……他挺爱喝的。想来想去,心中有一个念头很明确,那就是,他最近对我很不错的,我给他端一碗酸梅浆,也不费事,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才走进信王寝宫,冷不丁一个茶杯子倏地砸了过来! 衣飞石仓促间后撤一步,手中一直被保护着的酸梅浆实在装得太满了,就有小半碗泼洒出来,顺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手指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信王在寝殿里怒吼:“谁整我啊!被我知道饶不了他!” 36.振衣飞石(36) 满屋子宫人战战兢兢低头不敢吭气,赵从贵眼皮抖索着往外瞄。 震怒中掀桌子的谢茂才察觉到异样,顺着赵从贵的目光瞥了一眼,就看见衣飞石手里端着一个碗,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那小模样,谢茂居然从中读出了几分无措,顿时火气全消,大步上前:“小衣回来了……” 嘎吱一脚,踩在地上被摔碎的茶杯子上,差点滑一跤。 衣飞石忙伸手扶他,他攀着衣飞石的手,吃惊地问:“砸着你了?哪儿?”这会儿才想起杯子可能砸着人了,拉着衣飞石上上下下关切地看。 “没有砸到,我往旁边避了。”衣飞石搀着他,见他对自己温和无比,全然不似刚才雷霆大作的样子,试探着岔开话题,“我给您端了碗酸梅浆……”低头一看,酸梅浆已经洒了小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否被手指沾污过,就不好意思再送人了。 “洒了,拿下去吧。”衣飞石吩咐候在一侧的侍人。 “拿下去换个碗再送来。”谢茂哪里舍得,这可是小衣第一次送的礼物呢!一路从夜河街亲自端回来,孤好大的脸面! 就有侍人接了衣飞石手里的东西,再送来擦手的巾子。没等谢茂再帮着他擦手,他已迅速擦净了手上黏糊的酸梅浆。——谢茂总是把他当三岁孩子照顾,这种从头照顾到脚的关怀,实在让衣飞石忐忑不安。 中间客厅里被谢茂砸得乱七八糟,外侍长余贤从与黎顺都垂手侍立旁侧,显然是正在汇报外边的情报。 “殿下,前日有本书搁在朝闻殿没带回来,我去找找。” 衣飞石很识相,这种情况下他得回避。奈何住得太近了躲都没地方躲,只能去藏书室消遣一段时间。 “没事你坐。我这里没什么事见不得人。”谢茂拉着衣飞石在沙发上坐下。 宫人忙上前收拾残局,首先规整出沙发茶几这一角,送上热汤凉茶,另有几样咸甜小点心,几盘瓜果,谢茂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接了毛巾就轻轻给衣飞石擦脸,柔声问道:“顺利么?累不累?舅舅抱抱你……” 所有下人都目不斜视。 衣飞石跑了一下午满身风尘,见谢茂殷殷切切地目光,还是慢慢往他怀里靠了过去。 相处了这么多天,他也渐渐回过味了。谢茂似是对他渴念至极,可真要亲热的时候,总是显得亲昵又不违礼。动辄伸手要抱,也就是搂在怀中亲亲额头,上手要摸,多半是肩膀背心,最耐不住的时候才摸摸腰臀,更私密尴尬的地方一处都没碰过。 他曾怀疑谢茂的用心,是否根本对自己不感兴趣,只是借故接近自己? ——然而,谢茂那处时常遮掩不住的狼狈硬挺,让他无话可说。 他现在就疑惑一件事:不上何撩?经常这么撩着撩着又硬憋着,难道不觉得难受么? 靠在谢茂怀里,听着谢茂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种依附的姿态,让衣飞石觉得有点不得劲儿。只是谢茂喜欢,他没别的地方能讨好谢茂,将此曲意逢迎。 信王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若是外间大事,曲昭为何没告诉我?衣飞石不解。 谢茂抱着衣飞石不撒手,就这么昏君搂着宠妃的模样,对余贤从说:“这件事孤不能莫名其妙就背了黑锅。待会孤立刻给陛下上表,另有两封信,分别给林相与承恩侯,你遣人送出去。” 余贤从先应是,又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您此刻本不该知道这件事。” 被高墙圈禁了,就是任何消息都不许出入。所以,给皇帝上表,给林府、承恩侯府送信,都是现成弹劾信王府外出刺探的罪证。 谢茂嘿然一笑,口含恶意:“孤就想瞧瞧,这时候哪家敢冒头。” 衣飞石听得一头雾水,谢茂已向他诉苦:“刚下边人说,季擎府上失火了。” 季擎是杨家抬入内阁的前工部尚书,在信王杀杨靖案中得罪了信王,气得信王金銮殿上怒踹老臣,还放了狠话,出去之后要杀季擎全家。——谢茂就是说着吓人的。季擎那句话又伤不了他,到底也是勤恳三十年的老臣,就算脑子拎不清,他也不至于真搞人全家。 “什么时候的事?季阁老家中伤亡如何?”衣飞石心肝一跳。 他下意识地将此事与骡马市那场大火联想起来。 杀人放火是会上瘾的。要杀人满门的方式很多,放火并不是最稳妥的一种。 如季阁老家的大宅子,有仆役照管,兵马司也时常巡逻,一旦走水,救援必然及时。再者,人都长着腿,这边失火了,那边不会跑吗? 谢茂哼了一声,提起这事儿就气不顺。 黎顺恭敬地回禀道:“火势烧起在一个时辰之前。目前南城兵马司与缉事所正在救火,暂时还不知道伤亡情况。——据报,还没见有人逃出来。” 季擎才得罪了信王,府里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锅妥妥的就要扣在谢茂背上。 难怪谢茂气得在府里跳脚。季阁老府上失火不是偶然,火烧起来时,天还亮着,谁家没事儿大白天地举火?还一口气就烧了全家?必然是有人纵火! 在季阁老府上纵火,则是为了嫁祸信王。嫁祸信王又是为了什么? 文帝大行之前,信王都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看谁都亲热。若谈结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他杀了承恩侯世子杨靖,天字一号大仇人就是承恩侯府。深想一步,有徐乡杀良冒功之事,与杨靖同流合污、唇亡齿寒的前守备将军简薛,也应该仇视忌惮信王。 结仇归结仇,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是,这两家有胆子和信王正面冲突吗? 何况,季阁老是承恩侯府一力举荐入内阁,他是承恩侯府极其重要的政治资源,就这么一把火烧死了?不啻自毁长城。 简薛呢?他一个三品将军,敢杀一位一品阁老,用以栽赃一位一等王爵? 这火烧得太荒谬了。不管是承恩侯府还是简薛,这时候去烧季阁老家都无异于自曝其短。衣飞石觉得,若说是陈朝探子趁火打劫混淆视听,倒很有可能。 怀里小衣安静得反常,谢茂吩咐所有人退下,单独问衣飞石:“你想到什么了?” 衣飞石很惊讶。他自认没表现出任何破绽,就是很正常地不说话,信王怎么就知道他心里有揣测了?——可怜衣飞石并不知道,他认识信王不足十日,谢茂认识他足有两辈子那么久了。他才眨眨眼,谢茂就知道他要用什么姿势撒谎。 “殿下还记得骡马市大火当日,我曾在火场附近捡了样东西?” 衣飞石从怀里摸出那枚微微变形的铜钱,放在谢茂手里。 铜钱被他贴身揣着,带着他的体温,谢茂伸手接了,恰好一点儿温热烧在手心里。 这一点儿搔动,从手心一直痒进了谢茂的心窝。 他以为衣飞石会照例撒谎,这时候的小衣并不信任他,也不真正相信他有庇护衣家的能力,对他隐瞒真相自行其是,是很正常且理智的选择。 可衣飞石竟然选择了坦陈! 这太出乎谢茂的意料了,那仅是一枚铜钱么?不是,那是衣飞石的信任。 “当时陈朝奸细中,有高手以此铜钱击碎了太平缸。不过,在瓮城时,我并没有遇到这位高手。他应当是在前往圣安门途中离队脱身了。此前我曾命人暗中在圣京探察,今日恰好当面探了探底细……”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把他从怀里揪了起来,皱眉道:“你去见奸细?” 衣飞石不解:“是?”怎么了? “……你伤才好。”谢茂也不是拦着衣飞石不许涉险,可他还是没法儿把眼前这个少年与记忆中的衣大将军彻底叠加成一个,下意识就想揣口袋里护着,“你没和人动手吧?” 衣飞石笑道:“他指上功夫厉害,也不及我。殿下放心,没人能让我吃亏。” 谢茂按住他肩膀细细摩挲了片刻,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你的意思是,这火可能是奸细放的?”谢茂没有纠结太久,衣飞石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可能真的把衣飞石困在身边。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没有证据,也不一定对。”衣飞石道。 “可以查一查。”谢茂捻起手里的铜钱,“我来查?” 衣飞石正要借助信王府的力量。他在军中有人,在京中却是一筹莫展。衣家手握重兵驻扎于外,再跑京中弄一摊子算怎么回事?衣飞金在京中搁了些人打探消息,也都是借着夫人周氏的陪嫁铺子名义安置。 他要盯梁青霜,手里根本无人可用。曲昭是衣尚予帐下亲兵,护卫杀敌可用,干这些阴私之事就差得远了。本来也没想求助信王,可既然谢茂问了,他心念一动,不如一用。 ——射杀守城校尉一事,谢茂都能替他周全,可见善意。 更重要的是,他想送一个把柄给信王。让林氏可以更放心地用衣家。 衣飞石不知道淑太妃与衣尚予达成了哪一种共识,依他自己想来,衣家不反就是死。既然林氏想动一动,衣家完全可以先靠拢,再图其他。这种情况下,与其市恩,不如示弱。 衣飞石将东篱先生的来历说了一遍,低声道:“此人来历颇不堪言,又是我长兄蒙师,还请王爷周全一二。” 我大哥的老师,是我爹从陈朝捡来的俘虏,他可能是个奸细。你替我摆平这件事,我家肯定要报答你,配合你想做的事。否则你暴露出这件事,我全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短短几句话,说得温驯又绵密,谢茂摸着自己腰上热出来的细汗,禁不住笑。 小衣的政治嗅觉也太可怕了吧?淑太妃的想法他这个做儿子才想明白一会儿呢,衣飞石出门转了一圈,立马就嗅出了风声,悍然选择了站队。 ——他不止递了把柄给信王府,取信于林氏,顺便也把他爹衣尚予卖了。 试想长子蒙师是陈朝探子这件事曝光,对衣尚予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还想老老实实地做皇帝的忠臣?这条路已经被衣飞石走绝了。 衣尚予只能选择和林氏合作,或者,更进一步,自立为王,篡位称帝。 才想着这娃年纪小怕他吃亏,冷不丁就给朕吓出一身冷汗。谢茂慢慢搂着衣飞石纤细柔韧的腰,低声道:“那要怎么报答我?” 衣飞石捧住他的脸,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薄唇上轻吮一下:“这样?” ※ 深夜,谢茂迷迷瞪瞪地起床出恭。 今夜替他值夜的是赵从贵,老阉奴殷勤地掀开马桶盖,扶王爷坐下。 突然听见王爷冷静至极的声音,吩咐道:“我不管你用我娘还是林相的人,悄悄去给我把衣家老大的东篱先生弄死。我要他彻底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 赵从贵耸然一惊,眼皮却耷拉了下去,似乎根本没听见谢茂说了什么。 ※ 衣飞石想以此逼迫衣尚予奋起反击,谢茂可不打算玩火。 真把衣尚予逼反了,……他和衣飞石怎么办? 所以,老老实实灭火去吧。谢茂上完厕所回床上躺着,看着窗外如银冷月,心中忍不住想,哎,小衣使心眼儿的时候,好可爱哟!真想亲亲亲。打滚,想日! 37.振衣飞石(37) 季阁老府上大火,满门二十三口,尽数烧成黑炭。另有仆婢七十九口皆死火场。 京城的防火缉盗一向做得极好,五城兵马司在街坊各处都设有派出所,平时有衙役值班,太平缸里更是时时刻刻准备着灭火用的清水,屋角堆砌着黄沙。另有锦衣卫下辖的缉事所也分担了一部分治安问题,京城街面上的衙差很多,各司其职也算妥帖。 前几日才发生的骡马市大火,是陈朝探子有意纵火,兵马司已经折了个指挥使了。这才短短几天,季阁老府居然又被烧成了白地!这可太耸人听闻了。 大白天的,火怎么会蹿得那么快?火场里的季家人怎么一个都没逃出来? 次日早朝,就有御史要弹劾南城兵马司并缉事所渎职害命,要求彻查季府大火灭门之事。皇帝冷笑着扔出信王昨天连夜递进宫的奏表,拍案大怒道:“茂儿是朕幼弟,大行皇帝幼子,他有错,朕已将他高墙圈禁,你们——竟然还不肯罢休!” 皇帝泛红的双眸盯着玉阶之下。 承恩侯丧子死妻并未来朝,皇帝盯的竟然全是与承恩侯府亲附的大臣。 “他不过戏言一句,你们就敢擅杀朝廷重臣以嫁祸!离间天家骨肉,其心可诛!” 满朝大臣都被皇帝喷懵逼了,承恩侯府一系的官员更是冤枉得没处说理。 对,我们是猜测信王放火烧了季阁老府,可我们又没弹劾信王!我们要求的是彻查失火案。谁那么傻,案子都不查就急着往信王脑袋上扣屎盆子?就算我们想搞信王,也要一点点把罪名“查”到信王身上啊。这不还没出手吗! 林附殷身为内阁首辅,站班最前,弯腰拾起那道奏表,才发现是信王的哭诉。 ——真的就是哭诉,奏表上还有干涸的点点泪痕,有几个字都被晕花了。 大意是,亲哥啊,我都被圈在高墙里了,一直老实等待哥哥你处罚我,酒不敢喝,肉不敢吃,别说听戏了,话本都不敢看,每天战战兢兢地反省,可为啥还有人不放过我啊,居然杀了季阁老想嫁祸我! 我就知道我会死在这个老匹夫手里,我死之后,哥你帮我照顾太妃,臣弟先去伺候大行皇帝了。哥哥你从小把我养大,教我读书骑射一身本领,还没报效哥哥就这么死了,臣弟真是不忠不孝啊,舍不得哥哥,舍不得嫂嫂,舍不得侄儿们…… 林附殷拿着这奏表看两眼都觉得肉麻,但好像皇帝还挺吃这一套? “陛下,季阁老府上失火一案,还须交付有司彻查。臣以为,信王府外有羽林卫重重禁看,出入皆有记录。若季阁老府上失火与信王府有干系,调阅羽林卫籍册即可。”林附殷看似替信王府开脱,其实是替诸大臣解围。 却不想皇帝剑锋所指一开始就不是替信王脱罪,而是旁人:“查!不止信王府要查,诸王、诸皇子、百官上下,统统要查!” “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斗胆杀内阁重臣,是什么人敢害朕之爱弟!” ……朕之爱弟。林附殷埋头作揖,心中无语至极。合着这家子都这么爱肉麻。 ※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一颗心都偏到了信王身上去,朝臣们都知道只怕有人要倒霉。 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变得那么玄奇诡异。 季府失火案由大理寺主审,锦衣卫、羽林卫协查。 按道理,大案皆有三法司会审,这会儿大理寺揽了活儿,刑部、都察院也想插手,被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给你们查,耗子审硕鼠呢!”得,皇帝一句话,这案子就有方向了。 刑部尚书言慎行在朝中独来独往,从不党附,不过,他女儿言氏就是在后宫中紧紧抱着杨皇后大腿的惠嫔,算是个隐形的后党。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患有足疾,十天里八天都在告假,真正管事的右都御史杨至未是承恩侯杨上清族叔,皇帝没登基之前他是东宫党,皇帝登基之后,他就是天然的后党。 ——不管是刑部还是都察院,都和杨家脱不了干系。 皇帝这是认定了杨家不忿世子杨靖被信王刺死,刻意烧死季阁老栽赃信王? 毕竟,承恩侯世子没有差事,只算荫封的国戚,信王杀了杨靖,朝中清流大臣才懒得管宗室与外戚狗咬狗。季擎不同。季擎乃进士出身,从七品知县慢慢升上来,在六部兜兜转转做了十多年尚书,就算他不会做人招人厌,可他也是正经入了阁的朝廷重臣。 这样一位老臣莫名其妙被人烧死全家,记进史书都是骇人听闻的一笔,哪怕信王也担不起这个罪责。——若是信王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实,皇帝再想捞他,碍于朝野压力千秋史笔,也肯定要把信王贬为庶民。 皇帝觉得这坏事儿是承恩侯府干的,大理寺与锦衣卫、羽林卫就可着承恩侯府查呗。 明眼人都觉得承恩侯杨上清可怜,世子才被信王一刀子捅死了,夫人进宫去找杨皇后哭诉,杨皇后不管不说,这夫人回来还气死了。一夕之间丧子死妻,两重丧事办着,还有大理寺官员与锦衣卫番子上门“办案”,死都不得安宁啊! ※ 青砖砌起的高墙阻挡了外边的一切喧闹,信王府一片岁月静好。 躲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候,谢茂就带着衣飞石在信王府里玩耍。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的信王府里搞了不少超越时代的玩法,什么足球篮球乒乓球,马场隔壁还有个游泳池。——他当然早就玩腻了,做游戏不是重点,重点是玩小衣。 衣飞石在篮球场玩了半下午就没劲了,他身手太好,篮球场地有限,以他的轻功,哪怕信王府把黎顺、常清平都派出来对抗,也架不住衣飞石满场乱飞一个一个灌篮。倒是上了足球场,衣飞石独自一人就搞不定了。 “太笨啦!”衣飞石玩得丧气,把己方守门员赶走,“我来守。” 这球没法儿玩了。 有衣飞石守在门前,别说对方只有黎顺、常清平两人,就拉来一队黎顺,也不可能把球踢进衣飞石守着的球门。 谢茂哭笑不得:“小衣,你守在这里,虽然不会输,可也不会赢啊。” 衣飞石坐在球门前,说:“今日不输,明日再赢。” 他与己方队友没有半点默契,他跑起来队友跟不上,对方有黎顺、常清平这样的高手,又是经常陪信王踢球,彼此之间默契十足。篮球场他可以一力压制住黎顺二人,足球场太大了,他还没强到压着黎顺二人随便打的地步,所以,他判断自己赢不了。 赢不了,那就先保证不输。只做有备之战。这是刻进衣飞石骨子里的东西。 “只是游戏。玩得开心就好了。”谢茂摸摸他的脑袋。 衣飞石看他的眼神很温顺,可那温顺中带着一点难以置信:“赢不了怎么会开心?”信王你莫不是个傻子吧? 谢茂闻言一愣,半晌才笑了笑,对啊,赢不了,又怎么会开心呢? “殿下,三爷、五爷来了。”赵从贵匆匆赶来。 如今的三爷、五爷,就是皇帝的三皇子与五皇子,谢茂的两个侄子。按说这两位不该来见被圈禁的信王,可谢茂对此似乎并不意外,顺手拉起坐在地上的衣飞石,问:“你在这儿继续玩,还是跟我回去?” 衣飞石垂首道:“我身份卑微,就不去拜见两位皇子殿下了。”不管两位皇子想跟谢茂说什么,他作为外人都没资格去听。 谢茂也不想看着衣飞石去给两个侄儿下跪磕头,叮嘱道:“这天还热,跑一刻就回阴凉处喝青草汤,仔细别中暑了。” 衣飞石乖乖应是。又被当成六七岁的顽皮小童关照了,真是……尴尬? 谢茂穿戴洗漱之后,在画楼殿见了两位皇子。今天来的是三皇子谢深与五皇子谢琰。谢琰乃杨皇后嫡子,皇帝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立为太子的唯一嫡子。谢茂第一世就是忠心耿耿地把他扶上了皇位,他登基不久……就把谢茂弄死了。 当然,重生第二世,谢茂都不需要动手,杨皇后死后他不理会谢琰,这货就自己作死了。谢茂重生第二世的主要对手,正是三皇子谢深。 “大热天,来我这儿干什么?”谢茂和诸皇子年纪相差不多,说是皇叔,其实更像兄弟,彼此间也没那么多礼数。 谢琰如今才十二岁,两只眼睛红红的,瞪着谢茂:“你杀我舅舅,气死我外祖母,还要灭我外祖满门吗?” “这话怎么说的?谁让你来找我的?” 谢茂坐下喝了口凉茶,目光瞥向谢琰背后的谢深。 谢深与谢茂同岁,不过,他生母敬嫔纪氏在东宫时就无宠,谢茂被文帝、淑太妃宠得无法无天时,谢深简直活得查无此人。好容易熬到了皇帝登基,皇帝宁愿宠着不是一个妈同胞而出的弟弟,也不多看他这个儿子两眼,谢深一直嫉妒得不行。 不过,谢深很能韬光养晦,他和他的嫔母一样,生活在后宫的阴影中,几乎没有存在感。 谢琰怒道:“我自己来找你的!谢茂……” 才喊了一句谢茂,谢茂就跟玩儿似的,反手一巴掌抽在他白嫩的脸颊上。 谢琰愣住了。你,你打我?我是皇后嫡子,未来的皇帝,你敢打我? “要叫皇叔。叔叔也可以。”谢茂打了人就跟替人拍过蚊子似的,竟然还好整以暇地替谢琰、谢深摆了茶碗,“来,喝茶。青草汤,解暑。这么大火气,别烂了嘴。” 谢琰白嫩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变肿,他才醒过神来,怒指谢茂—— 这回不等他说话,手指才点向谢茂的额头,谢茂就作势抬手。 谢琰立马抽手,退后一步:“你敢打我!” 谢茂呵呵一笑,端起茶碗,喝汤喝汤,下火下火。 “你也是我阿娘抱着长大的。”谢琰突然红着眼,含着泪指责谢茂,“现在我阿娘病得起不来床,你不去看她也罢了,怎么能这样害她娘家?你这样狼心狗肺,你会遭报应!待皇父查清了真相,一定会把你贬为庶人圈禁到死!” 杨皇后病了?起不来床?谢茂心中虽早有揣测,可亲耳听见了谢琰的肯定,还是忍不住暗暗心惊。那个秘密,今生竟然这么早就暴露了吗?……他本来以为季家那把火是淑太妃放的,现在想来,只怕不是。——放火的很大可能是皇帝。 就是为了灭口啊!为了那个秘密,皇帝能灭了杨家,杨皇后,甚至嫡子谢琰。 皇帝这辈子,爱江山,爱美人,也爱子女。可他最爱的,永远是他自己。 “皇后病了吗?皇后病了你不去端药侍疾,搁我这儿嚷嚷什么?”想起杨皇后对自己的抚养,这一世,杨皇后还来不及出手对付自己,就被皇帝以雷霆之势“病”在了长秋宫。谢茂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做了两世皇帝,心肠远比寻常人坚硬冷漠,可正如谢琰所说,杨皇后抚育过他。 ——这一世,杨皇后养过他,杨皇后还来不及害他。 “我若是你,就日夜侍奉在母亲身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谢茂最后提醒一句。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谢琰难以置信地指着他。 “你为什么要害我外祖家?你为什么要杀我舅舅?我阿娘病了呀……” 他原本因保护显得稚嫩纯良的双眸中闪烁出一片刻毒,“你难道就不想一想,翌日我母移驾长信宫,你要如何自处?” 妈哒你这娃是蠢死的吧!你爹活得好好的才登基不到一年,你就想着你妈要住太后的寝宫了,朕给你指条路保命你不去,非要在这儿作死!那你就去死吧!谢茂慢腾腾地把手里的青草汤喝尽,宫人送来手巾,他擦擦嘴角,起身道:“失陪了。” 他跨出画楼殿的那一瞬间,还听见谢琰气急败坏地怒吼:“孤翌日必杀尔!” 谢茂都懒得回头,一边打扇一边琢磨,哎,今晚吃点啥呢?小衣爱吃炙小羊,这大热天窜火啊,不给他吃吧,又馋,给他吃吧……嗯,算了,还是给吧,盯着他少吃两块。反正年纪还小,窜窜火也没事儿…… 38.振衣飞石(38) 长秋宫中,杨皇后孤独地坐在妆镜台前。 她没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去。偌大的长秋宫,准许她出入的地方只剩下内寝。 陌生的宫女把守住每一道门,她们看上去既不窈窕也不可爱,膀大腰圆,臂力沉重,所有人都沉默地各行其是,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头。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依然阳光普照,杨皇后看着铜镜中端庄憔悴的人影,努力想要振奋一些,可是,她做不到。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她的娘家不算显赫,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诗书双绝,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太子妃,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杨皇后还在想,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看看弟弟,等她做了太子妃,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衣飞石看不懂这个走向了,难道这事儿还真是皇五子干的? 在衣飞石心目中,放火这事儿就应该是陈朝探子的手笔。毕竟,朝里哪方面的势力,都没有烧死季阁老的必要。这事儿骇人听闻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谢茂头上,完全可以等谢茂解了圈禁之后再干。 谢茂许久都没说话,这一日也没有缠着衣飞石,独自在书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饭时,衣飞石照例要和谢茂一起,却见桌上分了两席,摆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荤六素两羹一汤,与寻常无异。摆在谢茂面前的却是一席素菜,平常谢茂都要小酌几杯,今天只有一壶米汤充作饮浆。 衣飞石当然早就察觉到谢茂情绪不对,但他没资格问。现在谢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难道还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将席面撤下去,我与殿下同食。”衣飞石吩咐下人。 “别撤。就这样吧。”谢茂按着衣飞石坐下,手脚很规矩,很显然没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饭,不与你相干。” 见衣飞石还要推拒,他亲自拿筷子替衣飞石夹回半只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飞石手里。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兴兴吃饭,我看着就开心。” 这一顿饭,谢茂食不知味,衣飞石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二人草草吃完了饭,谢茂搂着衣飞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飞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烛火中颜色暧昧,“陪殿下睡。” 谢茂多沉郁的心情闻言都忍不住想笑,诚然衣飞石早就许了身体给他,常年厮混在军中也不认为自己是深闺女子的衣飞石,很显然对身体也不那么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宁愿做讨好自己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利用,讨好,随便什么,总而言之,衣飞石是希望他高兴,他就觉得高兴。 “那你替我抄一卷经吧。”谢茂带着衣飞石一起到书房。 书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经书都没有,全是谢茂的鬼画符。衣飞石借着烛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谢茂写的是什么。他常年在父亲帐下服侍,收拾书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书案收拾出来。重新研墨展纸,问道:“抄哪一卷经文?” 衣尚予崇道,长公主信佛,两家常念的经典衣飞石都能背诵,不用经书也能默写。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静经》吧。”谢茂坐在灯火黯淡处,声息渐低。 阿嫂?谢茂上头十个兄长,能被他理所当然称呼一声“阿嫂”的,只有宫中那一位。衣飞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间就联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狱的事。杨皇后出事了!杨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执笔的手稳定无比,添墨留锋,在书案前端端正正地写出一笔小楷。 《清静经》全文不长,衣飞石写得很仔细,也只花费了两刻钟时间就尽数写完了。 谢茂接过他抄好的经文,从头到尾默念一遍,点燃后焚入笔洗中,看着一点点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终于不折腾了,洗漱之后打算上床休息。衣飞石却坐不住了。杨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经焚烧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让他还继续坐在信王府干熬着?哪里熬得住! 谢茂路过他栖身的憩室时,顺手丢了一块信王府的腰牌给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报衣家的名头,就说是我的人。” 衣飞石捧着腰牌谢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39.振衣飞石(39) 次日清晨,谢茂在鸟雀鸣叫中醒来,衣飞石留宿的卧榻上空无一人。 衣飞石昨夜离去时曾对谢茂说,去去就回。此时却一夜未归。 谢茂看着他薄被冷枕归置得整整齐齐的卧榻,倚在门前,许久才笑了笑。昨夜给衣飞石信王府腰牌的时候,他就知道衣飞石大约不会再回来了。 不管是射杀守城校尉之事,还是那个疑似奸细的东篱先生,谢茂都已经替衣飞石收拾得干干净净。若此刻京中安稳,衣飞石大概也不介意多陪他几日,可是,杨皇后一死,京中顿显波谲云诡,衣飞石即刻抽身返回青梅山,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谢茂当然不会怪罪衣飞石失信,他对衣飞石表现出的心思本就不纯,二人萍水相逢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何况,衣飞石官卑职小仅凭父荫,在哪儿都说不上话,就算留在他身边也不过充当侍卫,——他也不缺一个侍卫。 因是夏日,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今日愈发寡淡,素衣玉饰,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谢茂饮了一盏薄粥,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凉薄猜忌,小气刻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心狠成这样。 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 ※ 奉安宫杨皇后梓宫之前,皇帝一场暴怒,昭示着中宫嫡子废了,皇二子谢沐也废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长子谢沣欣喜若狂,替杨皇后跪灵时越发虔诚悲痛。 ——皇帝说了,没有琰儿(嫡子),还有长子。 只要谢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来,储君的位置,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沣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双眼红肿,一边努力地想,怎么才能让谢琰永远出不来呢?五弟那个暴脾气,只须有司官员羞辱两句,他就会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边哭着嫡母,一边盘算着如何弄死嫡母的亲子,半点儿不觉得心惊。 人死如灯灭,活着怕她,死了?倒是叫她从梓宫里爬出来呀! ※ 谢茂是臣弟,在灵前初祭之后,不再守在奉安宫,而是去了长信宫。 他去探望听闻皇后急病薨逝,惊恸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为淑太妃生病只是托词借口,不想去奉安宫为杨皇后致祭——身为太妃,说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后为天下母,皇后去世,天下缟素,太妃也不能免礼。 哪晓得才走进长信宫就闻见浓重的药味,淑太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谢茂上前施礼,关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这是?” 大宫女取软枕垫在淑太妃身后,将她扶起,挥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太监之后,亲自守在帐前,示意淑太妃可以与信王放心说话。 淑太妃满脸病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要小心啊。” 谢茂被她一句话提点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谁?杨皇后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淑太妃,和记忆一样,淑太妃总是娇柔无依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丈夫儿子无人庇护就活不下去,可谢茂知道,不一样了! 她的娇柔,她的卑怯,她菟丝花一般的弱质,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钱氏至长秋宫中诬指我与皇帝有染,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轻声说。 果然是为了那个秘密。 谢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这个秘密害得死无全尸。 曾经他不理解,杨皇后一手抚养他长大,他也对杨皇后感恩戴德、对谢琰用命维护,为何杨皇后母子将他恨入骨髓?他亲手扶了谢琰登上皇位,谢琰却说奉母后遗命,将你五马分尸,将你母淑太妃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他问为什么?谢琰只说,问你妈。 然后,谢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问淑太妃,你和杨皇后什么仇什么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谢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恶气。结果不用他弄,杨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谢琰,谢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终干掉了皇三子谢深,登上了皇位。 那时候谢琰早死了好几年了,大仇得报的谢茂都忘了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而去,把谢茂雷了个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罢了,刚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干嘛?没见过庶母给儿子殉葬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谢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时,谢茂就认认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与他娘之间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意料,这两位还真有一腿!连谢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两次都心甘情愿写了那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啊。 在此之前,谢茂对皇帝、淑太妃都称不上多真情实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为妾不贞,为臣不忠,为母不慈(谢茂是否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谢茂登基前自缢,害谢茂坐朝初期被骂得位不正,所以连亲妈都容不下他,被骂出翔),一心一意只爱自己的奸夫,不惜为奸夫殉死,简直……没法形容这么个货! 要不是亲妈,谢茂都想一碗鸩酒直接把她弄死。 现在,谢茂觉得,他所有“以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个在皇帝驾崩之后,悄无声息自缢而死的“恋爱脑”,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与皇帝之间,也许,也根本就不是谢茂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琼瑶剧本! 淑太妃分明对皇帝忌惮至极,她由始至终都戒备着皇帝。 若非这一世谢茂突然放飞了自我行事刚烈果断,淑太妃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伪装着失去了爱情就无法苟活的模样,根本不会露出这一丝獠牙。 她柔弱,是为了保护儿子,她刚强,仍是为了保护儿子。若谢茂仍是从前那样对谁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儿子一世长安,若谢茂像今日这样会杀人会借势了,她就……扶儿子位登九五。 这么彪悍慈爱一个亲妈,我竟然误解她几辈子! 谢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头:“阿娘是说,他因一句谣言杀了阿嫂,也不会放过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来以为要和儿子好好解释许久,哪晓得才说了一句话,儿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兴得撑起病体紧紧搭住谢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儿,阿娘好高兴。你可终于开了窍了。——对,他为一句话,连相扶多年的杨后都杀了,你我又算什么?” “可是,阿娘。”谢茂不怀疑皇帝的刻毒,可皇帝不会真这么蠢吧?“阿嫂才薨了,您这里再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事儿不寻常,反倒引人瞩目……” 淑太妃微微笑道:“你说得对。所以,他不会这么快就下手,但他迟早会下手。” “所幸,我们也只需要这几个月时间。”淑太妃胸有成竹。 40.振衣飞石(40) 几个月时间。谢茂瞬间想起三个多月之后的秦州大败。 “为何是几个月?阿娘有盘算了?”谢茂试探道。 淑太妃似乎想和他细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看着他笑:“你近日安分些待着就是,其他的事,自有阿娘来筹谋。”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淑太妃欢欣之余,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话锋顿转,“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平时不显,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吴德妃是皇二子谢沐的生母,诸皇子中,论出身贵重,除了中宫嫡子谢琰之外,就属皇二子谢沐。他的母亲吴氏,东宫时就是仅在太子妃之下的两位良娣之一,又因吴氏有子,石良娣无子,二人品阶相同,吴氏一向认为自己比石氏更尊贵。 皇帝登基之后,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没有孩子,反而成了贵妃。 吴氏对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贵妃,她顶在后头封个淑妃,加上她有儿子,也勉强能与石贵妃抗衡。哪晓得皇帝说了,奉养淑太妃在长信宫,因犯尊号,后宫中淑妃位上不再搁人,吴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这到哪儿说理去! 吴氏本以为自己比石氏尊贵,哪晓得石氏成了贵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两步! 所以,这位吴德妃不仅记恨石贵妃,也记恨淑太妃。要没有你这个不肯给文帝殉葬的老东西,我哪里才是个区区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着杨皇后死了,石贵妃没了靠山,她要凭儿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巅峰了,淑太妃让她去长信宫跪经。 跪经啊! 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错,怎么可能去两宫(长信宫、长秋宫)跪经?!淑太妃这是欺负我! 心高气傲的吴德妃在长信宫跪了两个时辰,腰酸腿痛心委屈,被宫人抬回庆熙宫,哭了一晚上。见了儿子就哭诉,儿啊,那淑太妃一向和杨后交好,她这是故意打压我,她要保杨后的儿子!咱不能让她得逞。 蠢娘教不出精明儿。如淑太妃所料,这一天杨皇后初祭的灵前,谢沐才对谢茂发起冲锋,就顺利地把他自己作死了。 淑太妃就吩咐吴德妃跪了一次经,轻描淡写就废了诸皇子中生母位分最高的庶子。 这手段用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玩弄人心到了极致。 “吴氏心高智浅,谢沐妄信识薄,我有知人之智,他母子二人却无自知之明,所以落得今日下场。”淑太妃指点道。 怎么识人用(害)人,谢茂刷了几辈子经验值,等级肯定比淑太妃高。不过,亲妈谈性已起,非要指点他一二,他就恭恭敬敬地点头:“儿子明白了。谢阿娘教导。”阿娘这样小得瑟的模样,也蛮可爱的。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番话,直到淑太妃面露倦容,谢茂方才告辞离去。 临走时,淑太妃将他招至身边,附耳说道:“常清平可信。” 居然是阿娘的人!谢茂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常清平是皇帝在东宫时豢养的死士,与目前的羽林内卫同出一门,前几世谢茂也是花费了好些功夫才真正收服,居然一开始就是阿娘的人?常清平是阿娘的人,那么,如今的羽林内卫……里面难道就不会有阿娘的耳目? 谢茂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淑太妃的能量。 淑太妃微笑道:“你近日安分些,安稳度日即可。”别的事,都不用操心。 ※ 谢茂被皇帝召进宫中为杨皇后举哀致祭,信王府的圈禁不诏自解。 他回府时,砖石封砌的高墙已消失不见了,下人们正在打扫门庭。 初祭之后,京城所有道观寺院都在敲钟,诏命响钟一万次,至今未停。此时天下已知杨后薨逝,五城兵马司张贴国丧牌,全国举哀,禁舞乐嫁娶二十七日,宗室、百官、内外命妇,皆服齐衰。信王府也已经挂上了白幔,下人们纷纷更换素服,不苟言笑。 见信王归家,王府门户大张。谢茂正要驱马而入,远远听见齐整划一的一队马蹄声。 他有些诧异,这半条街都是他信王府的范围,这会儿这么晚了,谁会带着人马来拜访?揽缰回首,长街两侧素白的灯笼光影下,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策马而来。 ……小衣?谢茂微讶之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衣飞石也换了一身素衣,发簪白玉,衬得青涩稚气的脸庞玉石般温润剔透。 他一骑当先打马而来,背后跟着二十余骑,个个披甲带弩,装备精良,眼神沉毅冷静,显然是百战余生的精兵悍卒。行至信王府前,衣飞石也看见了驻马不动的谢茂,当即勒马落地,上前一步屈膝拜倒:“卑职回来迟了,请殿下责罚。” 谢茂高踞马背之上,含笑道:“罚你给孤牵马。” 衣飞石老实起身,也不多嘴,真的替他牵着马往王府里走去。 他带来的二十余骑精兵也在同时下马,牵着马进府。 跟着谢茂出门的侍卫里就黎顺品阶最高,一边吩咐下人去请外侍长余贤从来招待,自己则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诸位兄弟辛苦了,在下信王府外卫领事黎顺,咱们外侍长余大人即刻就来,现在由我暂时给兄弟们找地方安置,来来来……” 衣飞石带来的人马被暂时安置在前院,衣飞石则熟门熟路地牵着谢茂的马进门。 二人一个牵马,一个骑马,马蹄声中,细语温文。 “衣大将军放你来?” “不放。” 这答案在情理之中,又出乎谢茂的意料之外。 谢茂忍着笑,没有跟傻逼一样故意问,你爹不放,那你怎么来了? 听着耳畔清脆的马蹄声,仿佛又能听见衣飞石淡淡的呼吸,他认认真真地说:“你来,我很高兴。” 衣飞石不说话,只低头牵着马往前走。 走了好像很久很久,谢茂才听见衣飞石轻声说了一句话。 “?”谢茂就是普通人的耳力,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衣飞石回过头来耳朵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说:“跑了一下午,肚子饿了。王爷您还要在王府里逛几圈?咱们吃了饭再来逛行不行?” ……妈哒,你能不这么煞风景吗?谢茂瞪他两眼,从马背上跃下:“回去,摆饭!” 41.振衣飞石(41) 衣飞石带来信王府的二十四名精兵, 皆是衣尚予帐下最精锐的亲兵。 上一回是因京中传出诡异的“口谕”, 衣尚予命令这二十四骑护送衣飞石前来京城探看情况,这一回衣尚予口中说不许衣飞石再来信王府,这二十四骑却依然跟着衣飞石来了,可见衣尚予的态度, 也不是那么坚决地保持中立。 归来的衣飞石住回了谢茂的寝宫憩室中,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 好几日朝夕相处下来, 二人都已习惯了对方的起居细节。进门时,衣飞石习惯地接过宫人递来的茶盏, 一杯递给谢茂, 一杯送自己嘴边喝了。他和谢茂一起进盥室, 宫人随后鱼贯而入, 为二人各自宽衣擦洗, 换上干净的衣裳。连发髻都打开重新梳了一遍,松松绾起, 方才一身轻松地一起回客厅宽坐。 衣飞石半道拐去恭房放了水, 回来时,谢茂正在吩咐晚上的菜色。 “……偷偷地烩个羊肉奶羹来, 不必声张。” 杨皇后刚薨了, 正在国丧期间, 吃肉当然要偷偷的。衣飞石年纪小, 正在长身体, 又爱吃羊肉, 谢茂哪里舍得委屈了小衣。——他一个现代人, 对守制这事儿真没什么敬畏心。 衣飞石倒是觉得有些不妥。可是,谢茂说不许声张,他这会儿也不好吭声。 朱雨领了菜单走了,衣飞石很自然地在谢茂身边坐下。 这间特别现代化的客厅里摆的沙发中,有单人位,双人位和三人位。谢茂喜欢坐在三人位沙发的东首,懒洋洋地倚着扶手。衣飞石最初就规矩地坐在离他不远处的单人位上,现在已经习惯和他一起坐三人位了。——方便谢茂伸手就搂着吃豆腐。 衣飞石落座后,就有宫人上前跪在衣飞石身边,手里捧着托盘,上边摆着切好的香瓜。 “这瓜镇得太凉,你吃一块。”谢茂立即管闲事。 从没人关心过衣飞石吃的瓜是不是太凉,从没有人在意他吃多了冰瓜会不会肚疼生病。明知道谢茂随口关心一句,多半只是笼络自己,衣飞石还是乖乖点头,真的只吃了一块瓜。 谢茂拿毛巾替他擦了擦手,温热熟悉的怀抱就笼罩了下来:“这回没挨揍了吧?” ——他还是对上一回衣尚予打小衣军棍的事耿耿于怀。 衣飞石被他问得一愣,“没有。”阿爹没事儿揍我干嘛? “没有就好。累不累?让人给你捏捏?我记得陛下收着一把好剑,你等着啊,过些日子我给你弄来。你还想要什么?都给你。”谢茂一开口就跑偏,完全停不下来。 他如今看着衣飞石,心中就是一种不知道该怎么宠爱才好的无措。 这时候,衣飞石本不该再回信王府。可是,他回来了。他为什么回来?他是不是觉得我也有几分好处?他是不是舍不得我?他居然回来了。他对我好,我要给他更多他想要的东西。我要让他知道,对我好是有甜头吃的,这样他才会一直对我好。 衣飞石再笨拙也能感觉到谢茂对自己的讨好,何况,他实在不笨,他简直聪明极了。 “可是传世名剑长涓?”衣飞石这一回没和谢茂客气。 “是长涓。我看只有你才配得起这把剑。”见衣飞石喜欢,谢茂也等不下去了,去书房里写了个条子,递给赵从贵,“你进宫去,不拘找谁,把东西弄回来。……哦,宫门下钥了,那明天一早就去。” 赵从贵:……王爷您矜持一点啊,这么快就老婆奴了,还没成亲呢! 谢茂写好条子回来,脑子里想着还有什么好剑好刀可以给小衣玩儿,正要和衣飞石再说笑,就见衣飞石起身正襟,拜礼稽首于案前。 稽首是拜礼中最隆重的礼节,臣谒君,子朝父,徒谢师,才会用这样的重礼。 当然,以谢茂的身份,也不是当不起衣飞石这么一拜。只是二人相处这么长时间来,跪礼有,揖礼有,这么郑重其事的稽首大拜,着着实实还是第一次。 这礼行得太隆重了,谢茂原本要往沙发上歪,见状长身立定,肃容静待衣飞石下文。 “愿为殿下一世执剑。” 这句话说得很简单,可衣飞石的态度很慎重。 他以大礼稽首于地,形容谦卑,声息虔诚,许诺为谢茂一世执剑。 这是托付后半生。前两世,衣飞石也曾这么跪在谢茂面前,一世说愿为陛下开疆拓土,一世说愿为陛下守海内安宁。那都是在谢茂登基为帝,重用他、信任他、支持他打了好几场大仗之后,衣飞石方才交心向他宣誓了一世忠诚。 这辈子……就……这么快了?谢茂有点懵。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自问没做什么值得衣飞石死心塌地之事,衣飞石为何突然就选择效忠投诚? “你这是……?” “求殿下恕我无罪。” 看样子是要说点不太恭敬的话了。 谢茂冲赵从贵点点头,屋内侍从立刻就被全部清了出去。 自从宫中生变之后,赵从贵遵从淑太妃命令,将信王府下人都过了一遍,近身服侍在谢茂跟前的全都是自己人,帝、后安插来的人手,全都以排班、调职等错开了去。 正所谓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长秋宫血案殷鉴不远。 “请说。” “大行皇帝山陵崩时,当今还未继位,我父帐下一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就曾劝我父在襄州拥兵自立。我父当即以惑乱军心的罪名斩杀此人,严令麾下众将不得妄想。” “当今召我父回京朝贺,于青梅山设大将军行辕,以快马书信指点襄州、卢定战事,为此事……我父又斩了两位谋士。” 衣飞石是说,从文帝驾崩到现在,已经有两拨人劝过衣尚予造反了。 他的声音低而清晰,不带任何情绪。可是,不带情绪,本身就是一种情绪。 谢茂听得出来,衣飞石对衣尚予斩杀老将、谋士,很有几分不满。谢茂仔细想了想,从衣飞石顺势接近他,想用他逼|奸一事离间皇室与衣家,再到后来果断射杀守城校尉、透露东篱先生可能是陈朝奸细……林林总总,都能看出衣飞石是想让衣尚予造反的。 不肯造反的是衣尚予。 衣尚予宁可斩杀心腹老将,也不肯拥兵自立,倒不是他真的忠于文帝。 这位被民间传说为谢朝守护神的绝世名将,是真正想要结束这个乱世的义士。谢朝此时还有李仰璀、粟锦两位将军各自拥兵镇边。若衣尚予愤而自立,那两位会怎样?起兵勤王?还是效仿衣家?不管怎么选择,只要衣家自立,谢朝瞬间就会分裂成渣。 收复天下的大好形势一夕之间崩塌,怎么对得起死在沙场之上的兄弟袍泽? “不瞒殿下。卑职当日正是因为劝说我父另立旌旗,方才被我父痛责军棍。”衣飞石连这话都敢跟谢茂坦言。 衣飞石这句话说得令人震惊,谢茂答的话就更偏心得没边儿了:“不怪你。若是大行皇帝在,你只会乖乖的,哪里会说这大逆不道的话。”居然还忍不住发作衣尚予一句,“你阿爹忠义无双,可惜不知好歹,怎么能为这个打你?你是为他好!” 哈?我劝我爹造反,你体谅我,是你公道,是你明事理,可是,你还骂我爹不知好歹?到底是你姓谢还是我姓谢?可怜衣飞石酝酿了一腔热血要倾吐,生生被不按常理出牌的谢茂憋了回来。 懵逼了片刻之后,衣飞石才终于找回了节奏,可这话说得就有点磕磕巴巴了。 “殿下,乱世已有百余年。我出生时就没见过太平。若大行皇帝再有二十年圣寿,我的儿子,或许就可以在太平年月里降生。” 衣飞石这话说得很内涵。可谢茂听得懂。 衣家不是忠于哪一家哪一姓,衣尚予忠诚的也不是谢氏皇族。他忠诚的是天下。 文帝是位雄才伟略又宽仁大度的皇帝,他敢用衣尚予,敢信衣尚予,衣尚予才能毫无掣肘地在疆场封神二十年。打仗打的是钱粮,是人心,离开了文帝的支持,衣尚予的日子就变得很艰难。 为了保证谢氏政权能继续收复天下,所以,衣尚予不会造反。 可是,在当今皇帝的统治下,衣家没法继续打仗了。这种情况下,衣家也不介意换个能支持衣家的皇帝上位。 ……你不想造反,你就拉我造反?可以的。 谢茂不理解的是:“为何是我?” 衣飞石沉默片刻,说:“我在朝闻殿,见过殿下亲笔所书水利、城建、农事、税赋、教育等实论十八卷。我虽不能尽知尽懂,却从中读出了殿下的心胸。——殿下心怀天下。” 这才是衣飞石真正选择谢茂的理由。 不是因为谢茂那一句句殷切的关怀,也不是因为谢茂那一两件笼络的厚赐。 以衣飞石那不可思议的洞察力,早已读出了谢茂温柔殷切的面目下那一颗心深似海。他想过很多,他想过也许谢茂登基之后,也会和谢芝一样忌惮衣家兔死狗烹,可是,相比起谢氏宗室中庸庸碌碌只知权术的诸皇子,他宁愿赌一把。 他想要服侍这位少年时就用稚嫩笔迹在白卷上绘出盛世华章的雄主,他想亲眼去看一看,信王描绘中的盛世是怎样的光景。他想看见田垄间硕谷累累,他想看见雄城百万人丁,个个温饱欢笑。 为了那个手卷中描绘的盛世,他宁愿赔上自己,赔上衣家,一场豪赌! 衣飞石眼中有光华陆离的神光在闪烁,看着他温厚面孔下澎湃的激情,谢茂才恍恍惚惚地记起……他好像确实写过那么一堆东西! 刚穿越来时,他以为自己是某点龙霸天,看看这人设,乱世,皇子,不就是要打天下治天下泡遍天下美男吗?年纪小时,别的事也干不了,没事就把以前记得的知识点都写一写,免得长大了忘记了。后来出宫建府,那一堆手卷就混进书册里放进朝闻殿了。 重生了好几世,一百多年都过去了,他哪里还记得这档子事?真忘光了。 把衣飞石打发去朝闻殿“看书”,真不是故意拿那堆东西钓衣飞石。单纯就是想给衣飞石找个独处的空间。哪晓得衣飞石居然把他以前写的治世手卷翻了出来。 莫名其妙就混了个小衣来效忠!谢茂此时的感觉,就像是从衣柜里找一件久不穿的衣服穿上,手往兜里一揣,哟呵,咋有这么大一沓钱呢?自己栽荫自己乘凉的感觉,不要太爽! 这对谢茂而言,当然是意外之喜。大喜!喜从天降! 谢茂了解衣飞石,他知道衣飞石没有更多的野心。 衣家一门三名将,个个都心怀天下,品性高洁,世所罕见。 前世衣尚予、衣飞金被谢芝砍了脑袋,为了天下太平,衣飞石依然实心实意为谢茂所用,手握重兵不起一卒之乱,衣家品性可见一斑。 现在衣飞石跪地宣誓效忠,那就真的是想要辅佐他、追随他,为他打天下。 分明都不打算当皇帝了,迎着衣飞石那亮晶晶的一双眼眸,看着他少年热血的一身风骨,谢茂还是莫名其妙地蹿起了一种久违的豪情。剑指天下的豪情!北斗以南皆臣妾的豪情!朕目之所及,皆王道乐土的豪情! 麻辣个鸡!小衣都跪了,朕岂能不拼命?不就是再刷个千古一帝吗?劳资熟练工! 思及此,谢茂正色上前,与衣飞石对坐而拜,空首相谢。 金口玉言,掷地有声。 “必不负卿。” ※ 次日,衣飞石就换上了信王府的侍卫服,随侍谢茂进宫哭灵。 衣飞石常年跟在父兄帐前,京中认识他的人就不多,何况,有资格进宫为皇后哭灵的,都正经有官身,他认识那几个纨绔朋友,还真没资格来这种场合。他换了信王府的侍卫服,外边还罩着素服,越发显得不起眼了。 这一日,皇二子谢沐就没有再出现过,听说偏殿妃嫔处,吴德妃也没有来。 皇长子谢沣哭得那叫一个真情实感,太常照例要念祭文,念一句谢沣哭出一个鼻涕泡,不知情的还以为死的是他亲妈。皇三子谢深仍是没什么存在感,跪在阴影中悄无声息。 谢茂就看见皇四子谢浈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抖了抖袖子往眼睛上擦。 袖子上很显然抹了姜汁或是别的什么东西,才擦了一下,谢浈眼睛就更红了,几乎睁不开眼,泪水簌簌而下。他也不吭气,就闭着眼睛任凭眼泪刷刷地往下滚……然后,借着举手的时候,又悄悄含住袖口里的一根细竹管,悄悄啜了一口。 往袖口抹姜汁辣面是旧俗了,总有人演技不好哭不出来。可像谢浈这样还带个竹筒来补充水份的,还真是前所未见。谢茂叹为观止。 皇五子谢琰还在大理寺狱。 昨天谢茂就谏言让谢琰回来参加皇后丧礼,皇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现在看来,谢琰是真的没指望了。亲妈死了都不给回来奔丧,人伦都没了,皇帝这是要把他彻底打落尘埃。 皇六子谢池今年只有七岁,保姆嬷嬷照顾他跪着,他乖乖跟着磕头,然后假哭一下。 皇七子谢涧年纪更小,只有两岁,是由保姆嬷嬷抱着的。他可不管什么,高兴的时候就笑,不高兴了就哭,没多久,石贵妃就吩咐人来把他抱走了。 看了半天戏,致祭完毕之后,谢茂又去长信宫探望还未病愈的淑太妃。 “小衣来了。就在外边。”谢茂向淑太妃透底。 如今他与淑太妃才是最坚固的同盟,淑太妃虽然不相信他的能力,很多计划都不向他透露,可他有必要和淑太妃资源共享。——当然,这也是告诉淑太妃,衣飞石已经是我的人了,你制定计划时别大水冲了龙王庙,搞到小衣身上划不来。 衣飞石肯穿上侍卫服跟谢茂进宫,这就是自诩为谢茂家臣。远比什么提亲娶回家要靠谱得多。淑太妃只觉得儿子真是次次都给自己惊喜:“好。”吩咐身边大宫女,“开我私库,有一副黄金明光甲,叫王爷带回去。” “茂儿,国士报之,国士待之。他愿为你所用,万不可再轻亵玩弄。这世上漂亮玩意儿不知凡几,阿娘赐你狡童娇侍二十人,这几日国丧过了,就给你送去。你好好的,不要再欺负衣家的小子。”淑太妃殷殷叮嘱。 不等谢茂说话,她想了想,又说:“要么阿娘给他也赐上几人?可惜你皇父的公主们年纪都大了,……三王家有个郡主,年纪倒差不多,你问问他,若是喜欢,以后阿娘给他指个宗室公主。”所谓宗室公主,显然就是宗室女加封公主之后,再嫁出去。 谢茂先还含笑听着,这会儿都说到给小衣指公主了,顿时不干了:“他还小呢!急什么!” 淑太妃一把揪住他的耳朵,气道:“我就知道你不肯!” 谢茂故意哎哎叫了两声,淑太妃连忙给他放开,他笑了笑,说道:“以后再说。” 从宫中回了信王府,谢茂先把淑太妃所赐的那一套黄金明光甲交给衣飞石。 真不愧是亲母子,一个赠剑,一个赠甲,脑回路都差不多。 这身明光甲以黄金打造,看上去金光灿灿威仪十分,不过,实用性不怎么强,真打起仗来穿着这么一身儿,明晃晃地四处反光,只怕刚冲阵就要被射成筛子。 不过,衣飞石还是爱不释手。这么好看的甲胄,就算不穿,撑在家里看看也高兴啊。 谢茂没提淑太妃要给衣飞石指公主的事,在他想来,衣飞石肯定是要公主不要他的,他才不肯率先让情敌出场。只试探地说:“阿娘说,你为我所用,就不许我欺负你了。” 皇帝要当,小衣也想……那什么呀。这辈子还憋着,那也太残忍了吧? 衣飞石正拿软布擦那金灿灿的铠甲,闻言回头:“欺负?”瞬间想明白欺负的意思,见谢茂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很显然也是想听他的答案。 他不说话。这话怎么说?对,你不许欺负?不,你可以欺负。衣飞石说不出口。 谢茂见他身姿羸弱犹在少年,心里一疼,也舍不得再问:“嗯,吃饭。” ※ 杨皇后丧礼第十五日,大理寺传来噩耗。 皇五子谢琰不堪讯问,怒触监槛,颅骨迸裂身死。 皇帝大怒,即刻命令羽林卫进驻大理寺彻查此案。大理寺卿文康下狱待罪。 ※ “你这个毒妇!” 皇帝在长信宫中大发雷霆,指着淑太妃骂,“琰儿已被下狱问罪,朕也答应过你,将他贬为庶民,你为何还不放过他!” 淑太妃一改在杨皇后跟前娇弱无依的模样,媚眼一翻,手里的纨扇就冲皇帝扔了过去,正好砸在皇帝头上,皇帝眼中眸光一闪,淑太妃已蹬鞋下榻,叉腰骂他:“你倒是出息了。你儿子闹家务,与我有何相干?受了儿子的气,到我这儿来撒野!” 她不止骂,她还伸手打,一巴掌捶在皇帝肩膀上,“你个王八蛋!” 皇帝被他又砸又骂又打,火气反倒没那么大了,退后一步,不自在地哼:“你骂谁?” 淑太妃翻白眼:“你爹是王八,你就是王八蛋。” 皇帝噗就笑出声来。给亲爹戴了绿帽子,这对皇帝而言,是一种很得意自豪的事。尽管这件事不能对任何人提及,不能透露出一丝风声,可他还是为这种隐秘的自豪感虚荣舒爽。 “湛湛,你不讲道理么。琰儿触柱难道不是你的手笔?” 问的虽是谢琰,可皇帝也不是真的很在乎谢琰的死活。他不会留下谢琰。在杀杨皇后的时候,他就打定主意要将谢琰斩草除根。也包括眼前的淑太妃,与他最喜欢的谢茂。 钱氏都能对这个秘密侃侃而谈,承恩侯府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又有多少? 所以,秘密实际上已经保不住了。 他杀杨皇后,是为震慑知道秘密的人。 ——谁敢议论,谁敢泄漏,哪怕是皇后、嫡皇子,一样有死无生。 杀淑太妃与谢茂,则是为了以防万一,提前一步堵住悠悠之口。 ——你们说朕与淑太妃私通,谢茂是朕儿子。虎毒不食子,谢茂都被朕杀了,怎么可能是皇子?如果他们真是朕妻朕子,朕肯定会保护她们吧?没有保,那就不是。无稽之谈。 杀杨后必须雷厉风行,尽快杀灭知情人的嘴,吓得他们不敢散布多嘴。杀淑太妃与谢茂则不必那么着急,可以慢慢执行。 皇帝看着眼前颜若娇花的淑太妃,心中有一丝不舍。仅有的一丝。 淑太妃哼道:“他一个小孩子,养得没一点儿心机,没了杨至纯看护,自己就作死了,我对他下手做什么?莫非……”她看着皇帝似笑非笑,“你以为我的手还能插|进大理寺?” “你是不能。往大理寺递话的是谢沣。”皇帝口吻凉得像冰。 淑太妃很惊讶地呀了一声,“是他?”然后她掰起手指头数,“老二废了,老五废了,若老大往大理寺插手,你能容得下他?老大也废了……老四是个不着调的,老六、老七年纪还小,可不就剩下老三了吗?” 皇帝明知道她是给皇三子谢深上眼药,还是忍不住膈应了谢深。——他也是这么想的。 “哪儿那么容易!”皇帝才不肯真的把儿子一个个都废了。 他知道淑太妃心智如刀,这女人或许肯为自己死,可她为了儿子也什么都做得出来。杨皇后死了才半个月,他几个皇子就纷纷出事,尽管没有证据,他就是知道这和淑太妃脱不了干系。 在长信宫中发了一顿脾气之后,皇帝回到太极殿,吩咐:“叫信王来。” 谢茂正在奉安宫里守着,七日之后,百官就不再进宫致祭。宗室与内命妇则照例前来为皇后哭灵。杨皇后生前对谢茂有抚育长养之恩,谢茂天天都来守着,下午才会回去。 听了皇帝传召,谢茂就一头雾水匆匆地去了。 哪晓得到了太极殿,大太监秦骓出来说:“陛下这会子没空,请王爷稍等片刻。” 平时秦骓就会点头哈腰请谢茂到陪殿喝茶等候了,这会儿他站着没动,目光下斜,盯着太极殿外修葺得整齐结实的金砖。——这是要谢茂跪下等。 吃错药了?谢茂狠狠捶了秦骓一拳,低声问他:“怎么回事?干嘛罚我跪?” 在诸皇子后妃跟前都深受尊敬的大太监秦骓被捶得差点想吐血,看着谢茂这活土匪似的嘴脸,无奈地说:“气儿不顺。”他难道敢说,你哥跟你妈吵架了,所以拿你出气? 谢茂就知道罚跪大概躲不过去了。他也不是真吃不了苦,当即退后一侧,跪地等候。 秦骓赔笑着打了个躬,进门回禀去了。 谢茂跪了大概有一刻钟,从来没怎么受苦的膝盖硌得生疼,他干脆往后一屁股坐在脚后跟上,冲守在殿门前小太监招呼:“给爷弄个拜垫来,懂不懂事儿?” ……拜、拜垫?小太监想哭。皇帝罚你跪,你叫小的给你弄拜垫? 可信王好像也不好得罪。小太监悄悄挪进门去,冲秦骓挤眼睛,把秦骓给弄了出来,小声告知:“信王爷说要给个拜垫。” 秦骓反手一巴掌把这小太监抽了个满脸绯红,瞪眼道:“这事儿还问我?”甩手又进门去了。 小太监捂着脸进退两难,不问你,那这是给呀,还是不给呀? 不等小太监纠结,每逢罚跪必下雨的桥段就来了。这一日本就层云密布,酝酿着一场暴雨,谢茂来太极殿前罚跪时,空气中就带着湿润的躁意,这会儿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下。 暴雨刚下来时,地上热气蒸腾,被晒得难受的谢茂就跪着没动。 过了小半个时辰,这暴雨夹着冷风,炎炎夏日里居然也多了一丝寒意。 谢茂一抹脸上的雨珠,气呼呼地爬起来:“不跪了,走了。” ……不跪了,走了。 ……走了。 ……他就这么走了? 站在太极殿廊下的小太监们都目瞪口呆,一直到谢茂潇洒离去的身影渐行渐远,才有人惊慌失措地窜进门,磕磕巴巴地说:“信、信王爷……” “信王怎么了?”皇帝见他慌成这样,心里也是一惊。 大热的天,太阳底下跪了又浇了雨,茂儿一向养得娇,莫不是昏倒了? “他、他走了。”小太监瑟瑟发抖。 皇帝闻言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混账东西,简直目无君父嘛! 他想了想,居然吩咐道:“找个太医去信王府上看看,别熬出病来。” ※ 消息传到长信宫中,淑太妃第一次砸了手里的茶杯子。 ——敢拿我儿子撒气,你是不想活了。 ※ 皇长子谢沣沉浸在谢琰触柱而亡的狂喜中。 皇三子谢深冷眼等待着谢沣勾结大理寺的消息暴露,等着谢沣以谋害中宫嫡子的罪名跌落尘埃。 皇帝琢磨着要保全皇长子,不让皇三子的挑拨之计得逞。 皇帝还想,朕才四十岁,朕登基不过一年,朕还有长久的时间,可以等待小皇子长大。朕还有老六、老七,朕的后宫还能为朕生育子嗣…… 没有人想过皇帝会死得那么突然。 一日清晨,秦骓照例在帐外唤醒皇帝,叫了几声,皇帝未醒,反倒是昨夜侍寝的李贤妃尖叫一声,猛地掀开帐子:“来人,来人,宣太医!” 宣太医也没有用。皇帝已然在睡梦中崩逝,太医来时,皇帝都已经凉了。 太医诊断是心疾梦逝,即刻召集大臣,商议后事。 杨皇后新丧,石贵妃在后宫中位分最尊。她是杨后心腹,无子无宠,一向将皇五子谢琰当作亲子疼爱。此时皇长子谢沣往大理寺递话逼辱谢琰致死的流言已遍传宫中,李贤妃是谢沣生母,石贵妃岂能轻易放过她?当即就将李贤妃押入了慎刑司问罪。 理由也很简单,且不说皇帝是否患有心疾,心疾发作时疼痛不适,李贤妃就睡在皇帝身边,怎么会发现不了?为何不替皇帝宣召太医?这是有心害了皇帝,想让皇长子继位,必要审查清楚! 李贤妃才被押走不久,皇长子谢沣就冲了进来,照着石贵妃一通暴打:“贱妇无耻构陷我妃母,这宫中岂是你一个不会下蛋的贱人说了算的?我为皇父长子,五弟不在,我便是嗣子储君,你这是要害我!” 皇子们住得近,百官住得远,等朝廷众臣齐聚太极殿时,里边已经打成一团乱了。 老尚书文荣抚腿流泪:“苍天不佑啊。”真亡国之兆。 几位阁臣见打得不成样子,提议去长信宫请淑太妃来主持大局。 林附殷摇头道:“太妃娘娘名不正则言不顺,不可不可。” 阁臣赵良安道:“文皇帝时,太妃娘娘代摄六宫事,本就有宫权。她是宫中长辈,陛下……陛下在世时,对太妃娘娘也执礼甚恭。哪里就不名正言顺了?” 林附殷只说不可,指路义老王爷:“还是请宗室前辈前来主持,最为妥当。” ※ 谁都没有想到,义老王爷不止来了,他还带了一道文皇帝的遗诏。 这一道遗诏吓得几位内阁大臣魂都没了!——文帝遗诏,皇十一子谢茂即皇帝位。 换句话说,文帝临死之前,是想废了太子,重立幼子。只因太子势大,文帝没来得及操作就死了,临终前不甘心,还是留了一道遗诏给义老王爷。遗诏上说得很清楚,若太子即位后容不下衣大将军,自毁长城,遗命义老王爷联合宗室废了谢芝,重立谢茂为帝。 义老王爷拿出这道遗诏,宗室想要拥立谁为新君,不言而喻。 林附殷叹息一声,道:“此事老夫回避。” 他虽走了,五个内阁大臣里,季擎才被烧死了还没来得及补,另外三人有两个都是林氏党羽,几人点头商议一番,很快就达成了共识:兄终弟及,拥立谢茂。 ※ 宫中发生剧变时,谢茂正在信王府和衣飞石跑马射箭。 衣飞石自然是骑射俱佳,指哪儿打哪儿,谢茂就差得远了,射出十箭,六箭脱靶。 他对此既无好胜心也没羞耻心,术业有专攻嘛,我职业是皇帝,小衣的职业才是将军,咱又不能去抢小衣的饭碗对吧? 见衣飞石跑得满头大汗,他还能策马回头拿茶汤毛巾,道:“射靶子没趣。待国丧过了,咱们出城打猎去。对了,你看了我的犬没?走咱们看猎犬去。” 宫里就有太监一路飞扑着进来,急忙道:“殿下!陛下归天了!” 这消息就像是一支直直射来的利箭,狠狠刺入了谢茂心窝。 烈日之下,他浑身气血凉透,一时头晕目眩,竟差一点从马背上摔下来。 这不是装的,也不是演的。皇帝再有多少刁毒刻薄,他毕竟教过谢茂读书写字,关怀过他,爱护过他。相比起老迈忙碌的文帝,皇帝更像是他的父亲。就算皇帝对他起了杀心,可也那么长时间的宠着他。 谢茂再是作死,再是放飞自我,他想过被皇帝弄死,却没想过皇帝会死得这么早! 这几日他听着几个侄儿斗来斗去的消息,他觉得,就算淑太妃要动手,起码也得等到皇帝的几个皇子都获罪废了之后吧?——否则,凭什么不立皇子,反而立他这个皇叔? 或许,连皇帝都是因此掉以轻心。 谁会在诸皇子皆安好的情况下去杀皇帝呢?杀了皇帝,皇位也在皇子手里,关你什么事? 可淑太妃就是动手了。 这神来一笔,简直让人瞠目结舌、头晕目眩! 衣飞石离得最近,飞身将谢茂扶稳,低声提醒:“王爷节哀。” 谢茂站稳之后,凉透的气血倒灌而回,浑身大颗小颗热汗汹涌而出。他很快就恢复了清醒,猛地擦了一把脸,说:“你留下。黎顺常清平随我入宫。——吩咐下去,府内侍卫皆听侯爷差遣。” 不是他不相信余贤从,而是余贤从身在世家,牵扯太多,远不如衣飞石处事果决。 若真有事,叫衣飞石处决背锅,余贤从从旁协助,比叫余贤从做主更妥当。 衣飞石屈膝领命:“殿下放心。” 因在杨皇后丧期,本就穿得素净,也不必再换衣裳。谢茂又是一路快马加鞭直入禁中,皇帝崩逝群臣百官皆服斩衰,太常寺又在宫门前拦人换丧服。 谢茂红着眼睛赶到太极殿,皇长子谢沣俨然以新君自居,正在呵斥隔了一道门的石贵妃:“贱婢心黑手狠,诬指朕妃母……” 谢茂上前就是一脚狠踹,竟把人高马大的谢沣踹了个跟头。 谢沣今年已二十岁,论年纪,他比皇叔谢茂还要大一些。不过,他生母在东宫时仅为良媛,皇帝也不是很爱重,顶了个长子的名分,也就是不好也不坏。平时见了谢茂他都恭敬得很,叔侄关系还算不错。 谢沣带来的几个宫人太监立刻上前扶住他,怒斥谢茂:“信王爷好生无礼!大行皇帝宾天,没有留下遗诏,大千岁便是万岁新君,您这是杀头的罪名!” 谢茂那是玉门殿内当着皇帝都敢踹阁臣的主儿,闻言大步上前,当头一脚踏在那太监的脸上,踩了个鼻血横流,挥手道:“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阉奴拖出去乱棍打死!” 淑太妃看似端坐长信宫不动,实则太极殿内外的宫奴、太监、羽林卫,都已经换成了长信宫的人手。石贵妃与谢沣掐架,这些人冷眼旁观,反正也不拉架。现在谢茂吩咐一句,立刻就有孔武有力的太监冲进来,火速把人拖了出去。 谢沣都惊呆了,看着谢茂,说:“十一叔,父皇宾天,我是长子……”这会儿不敢自称“朕”了。 “陛下才死了多久,你就敢堵着太极殿辱骂父妃!简直丧心病狂!”谢茂本有两分真伤心,当然也不会放过这个收拾谢沣的机会,怒道,“来人,请皇长子出去,好好醒醒神!” 谢沣终于不干了,猛地跃起来,怒吼道:“父皇宾天,没有遗诏,我是长子,我是新君,谁敢无礼?!” 这番话还真就把所有人镇住了。就在僵持时,殿外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敢!” 就见义老王爷带着一班宗室王爷,再有四位阁臣,六部尚书,浩浩荡荡走了进来。 “陛下宾天不足两个时辰,皇长子就堵门辱骂父妃,如此狂悖不孝,千年未见,万载不闻!尔有何才德,足以匹配社稷,位尊九五?简直可笑!来人,将皇长子谢沣押回御所,高墙圈禁,等待新君处置!”义老王爷怒斥道。 义老王爷是宗正,也是目前宗室中最有权威的长辈。 ——比他辈分大的,身份没他尊贵,身份比他尊贵的,辈分没他高。 义老王爷是文帝亲自认命的宗正,皇帝在世时都要敬重几分。若谢茂背后没有朝廷众臣撑腰,碍于礼法,谢沣这个皇长子或许还有点份量。现在义老王爷文帝遗诏在手(虽然不能拿出来),内阁三个大臣都投票要推谢茂上位,收拾谢沣这个无权无势的光头皇子,完全没有压力。 就这样,才抖了不到片刻威风的皇长子谢沣,就像死狗一样被拖了出去。 42.振衣飞石(42) 谢茂以为自己已经很富有想象力了。 淑太妃告诉他只须等待几个月时, 他就想过淑太妃会在秦州之变前动手。 可他没想过淑太妃的手那么快!他更加没想到的是, 皇帝死了,皇位居然没落到几个侄儿头上,嗖地飞他屁股底下,还让他稳稳当当坐住了! 就算皇五子谢琰死了, 皇长子谢沣涉嫌暗害谢琰,皇二子谢沐被皇帝厌弃。 那……不是还有皇三子谢深, 皇四子谢浈吗? 鬼知道诸王大臣都是怎么想的?义老王爷带着宗室与诸大臣往太极殿一站,提都没提诸皇子。这位老王爷先说文皇帝对信王多么看重宠爱, 又说大行皇帝对信王是多么地寄予厚望, 感动时热泪飞溅, 说得顿足捶胸, 宗室王爷与几位阁臣跟着哀哀抹泪, 连连附和。 老哥儿几个一唱一和,气势汹汹、理所当然就把皇位说到了谢茂的头上。 ——等等, 你们就没觉得有皇子的情况下, 把皇位传给皇弟有什么不对吗? 没有人觉得不对。 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谢茂是文皇帝最宠爱的幼子, 大行皇帝最宠爱的幼弟, 两位先君对谢茂都寄予了厚望, 由谢茂来继位九五是再正确不过的事了。 此时, 皇帝登基不足一年, 诸皇子都还没来得及笼络出自己的势力, 别说染指兵权, 连朝堂上稍微说得上话的大臣家门往哪儿开都没摸着。唯一仗着皇长子身份冒头的谢沣,一开始就被义老王爷雷厉风行地圈禁了。曾有一世与谢茂争过帝位的皇三子谢深,此时很识时务地选择了闭嘴,假装自己不存在。 宗室假装诸皇子不存在,朝廷重臣假装诸皇子不存在,几个皇子自己都假装不存在。 ——这种大家一起黑箱操作的诡异感,配合着羽林卫锃亮的长戈,贯穿了大行皇帝丧礼的始终。 淑太妃始终没有出面。 从皇帝驾崩开始,她就似乎很安分地待在长信宫里,一言不发,不声不响。 可是,整个皇宫都在她密不透风的掌控之下。原本应该只听从皇帝旨意的羽林卫,悄无声息地就围住了整个禁中。宗室与大臣们发言时,他们一言不发。大行皇帝后宫妃嫔稍有异动,后妃传里立刻就会多出一位甘愿为皇帝殉葬的忠贞妾妃。 她用一道文皇帝遗诏说服了宗室,镇压住了朝臣,也用暗中掌握多年的宫权、兵权,彻底掌控了这个皇宫。 单单有那一纸见不得光的遗诏是不够的,单单有宗室、朝臣拥戴也是不够的。 她还有兵权。 ——大行皇帝最自豪最精锐的羽林内卫,被她牢牢地握在了手中。 谢茂就在这么一种看似荒诞无稽又理所当然的情况下,成了谢朝的新君。 义老王爷率宗室王爷,林附殷率内阁与六部尚书,先皇三子谢深、先皇四子谢浈、先皇六子谢池,齐齐在太极殿朝谢茂三跪九叩,口称陛下。 一个时代,在山呼万岁中结束,一个新的时代,也在山呼万岁中开始。 谢茂坐在熟悉又陌生的太极殿御座之上,举目望去,那一片记忆中的盛世山河,就这么波澜壮阔地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 【恭喜宿主完成“再三称帝”成就!】 【恭喜宿主获得成就点50。恭喜宿主获得“再三称帝”成就特殊奖励。】 【是否即刻开启特殊奖励大礼包?】 谢茂正在心潮澎湃中,猛地被系统打断,一口王霸之气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也下不来。 这几天系统都老老实实地安静如鸡,谢茂几乎都忘了它的存在。这关头系统又猛地窜出来刷了一把存在感,成功地把谢茂再惊吓了一回。 装逼被打脸的谢茂没好气地怼回去:【闭嘴!不开!再哔哔磕死!】 遇上谢茂这么个浑不吝的宿主,被威胁的系统只得委屈地再次沉寂下去。 真正算起来,谢茂待在太极殿的时间,远比他住在信王府的时间更长。 这间不大的宫殿他实在太熟悉了,他几次在这里御极升座,几次在这里溘然长逝,无数次在此召见王公大臣,无数次在此发出影响天下的纶音圣谕。他坐在御座上没有半点忐忑激动,来太极殿,他更像是远游的主人回到了自己的家里。 “恭送大行皇帝御体入梓奉安是当务之急。”谢茂在太极殿给谢芝举丧也不是第一次了,他看了垂手肃立的诸王大臣一眼,想起还在奉安宫中的杨皇后,真有了两分伤心。 “皇兄与阿嫂在时帝后和睦,乾坤同泰,如今……” “礼部、太常寺着人,即刻具礼。尊奉大行皇帝梓宫入奉安宫。” 谢朝历史上还真没有帝后前后脚归天的丧气事。供奉帝后梓宫的奉安宫就这么一个,杨皇后已经安置在里边了,皇帝怎么办?总不能让皇帝一直留在太极殿吧?不过,皇后之尊,于帝齐体,既然有新帝做主背锅,把大行皇帝和大行皇后塞在一块,也不算太过违礼。 群臣皆称是。 不等林附殷建言,谢茂已流水介的吩咐下来:“再来便是大行皇帝的谥号、庙号。” 他也不是真的对谥法一窍不通,可谥号都是群臣所议,他做皇帝的,顶多挑剔一二,说个准与不准,是否让群臣重新再议,自己跑去给皇帝定谥,那会被天下笑话,便直接抓了壮丁,“林相,这事儿劳你和三位阁臣商议一番,今天就定下来。还有朕的年号,今天也要议定。” “着各府各衙文武百官即刻入朝待旨。” 有内阁几位才思敏捷的老臣在,大行皇帝谥号、庙号很快就定了下来。 就算皇帝可能和淑太妃不对付,谢茂也不可能在这上边和已经死了的皇兄为难。谢茂亲自敲定,大行皇帝谥号奉皇大弘孝皇帝,庙号中宗。礼部与太常寺的官员本就因国丧守在宫里,没多会儿就过来了,谢茂与诸王大臣一起,奉大行皇帝梓宫至奉安宫。 办完了这事儿,谢茂趁空招来常清平,说道:“去接清溪侯来。” 他把衣飞石留在宫外,本是以防万一。哪晓得莫名其妙就稳稳当当地捞了个皇帝位置,这会儿再把衣飞石留在信王府算怎么回事?可惜不能把小衣册立为皇后。谢茂遗憾地想。 百官齐至后,新帝改元的旨意也下来了,以明年为太平元年。 ※ 衣飞石匆忙赶到禁中,被赵从贵亲自接到了太极殿。 这会儿谢茂正带着诸王与文武百官在奉安宫哭灵,先帝跟前服侍的宫人太监全都迁了出去,长信宫中的掌事大太监王从富、掌钥女官刘氏在太极殿打点。见赵从贵引着一位年少俊朗的侍卫进来,王从富先上前施礼:“问侯爷好。” 衣飞石一眼瞥见这大太监丧服下暗紫色的纱袍。 在谢朝,能服紫的太监,那都是太监里的祖宗。早前先帝跟前的秦骓、齐驹,先皇后跟前的邵兆,再一个就是长信宫淑太妃宫里的王从富了。 “公公好。”衣飞石认出了王从富的身份,可他从不抖机灵,就假作不知道。 刘氏也上前施礼,道:“圣人有旨,清溪侯来了只管在后殿歇息。” 衣飞石浅浅笑道:“恕臣不能奉旨。此处是陛下燕寝之地,臣不敢。” 谢茂是彻底放飞了自我,想怎么来就怎么来,衣飞石可没他那胆子。如今新帝还未举行登基大典,位置稳不稳当还是两说。他衣飞石一个无权卑职的外臣,就敢大喇喇地跑太极殿里歪着,这是想作死还是想作死?坚决不干。 赵从贵忙赔笑道:“侯爷到侧殿稍歇片刻。” 太极殿的侧殿有一间专门的耳房,是供上了年纪的老臣待诏时所用。里边设有软椅、茶点,还有专门的小太监服侍着。当然,这种待遇,是真老臣才有的恩遇。不到七十岁,那就只能等皇帝特旨才能享受。 衣飞石别说七十岁,他今年十七岁也没有,闻言就要推辞。 赵从贵哭丧着脸问他:“我的好侯爷,您这儿也不肯坐,那儿也不肯待,难不成想在这儿站着候驾?”啪唧就给衣飞石跪了,假惺惺地擦了擦眼角,“您不听陛下吩咐没事儿,老奴可只有一颗脑袋呀……” 衣飞石只得跟出门去,说:“侧殿我是不去了,我跟你去茶房喝碗青草汤吧。” 侧殿的茶房挺大,不止给侧殿送茶水,也负责侍奉太极殿里的皇帝御用。 不过,这间茶房里就没什么软垫软椅了,只有一个在灶前看火的小板凳,四四方方两个巴掌大,也就搁半边屁股。衣飞石也不嫌弃,就在这个板凳上坐了,青草汤还没喝进嘴,就有一个不认识的小太监跑进来,给他回话:“圣人有话给清溪侯。” 衣飞石起身要跪下,小太监忙道:“圣人说,清溪侯不必拜领。” “臣在。” “圣人说,你去告诉清溪侯,朕先往长信宫拜见母后,叫他安心歇息,不必局促。有事吩咐赵从贵。钦此。” “臣遵旨。” 小太监传完口谕,衣飞石摸摸袖子要给打赏,赵从贵一脚把那嬉皮笑脸的小太监踹出门去,满脸谄媚讨好:“都是咱们自家的奴才,哪里用得着这个?侯爷,您坐,快请坐。” 门外远远看着的王从富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狗腿子,就会拍马屁! 衣飞石捧着玉碗微热的青草汤,坐在茶房里小小的板凳上,看着小窗外艳阳下一片缟素,心中也有些茫然。这就……尘埃落定了吗? 长信宫。 淑太妃一身素服,和往常一样闲适从容地坐在东首的美人榻上。 她的长信宫可不像从前那样门庭冷落,不时就有太监、宫人、羽林内卫与二十四司女官穿行其间。谢茂在前朝指挥文武百官,她在后宫掌控着整个禁中。她也不必凤冠翟衣,南面高踞,就是这样悠闲散淡的妆容行止,依然无损她如今谢朝第一份至高无上的尊贵。 “娘娘,陛下驾到。”大宫女前来禀报。 谢茂出行虽没有天子仪仗,出入的声势已近天子威仪。——如今是嗣皇帝,虽没进行登基大典,可该带的侍卫总要带齐吧?出入的规制都要重新丈量吧?抬脚就是前呼后拥。 不等淑太妃起身,谢茂已经留下侍卫在殿外,独自一人疾步上前,深深叩拜于地。 “儿臣拜见阿娘!” 谢茂口中咬着“儿臣”二字,混了几辈子的老流氓,竟然忍不住双眼发热。 重生好几次,他还是第一次向淑太妃称臣。为何?因为淑太妃是个妾!她不是君,哪怕谢芝破例抬她住在太后寝居的长信宫,在礼法上她也只是个太妃。身为皇子王爷的谢茂,不能对她称臣。她不配! 前世熬死了谢芝之后,谢茂倒是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了,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了! 谢茂至今都不知道淑太妃为何要在他登基前自缢,或许,是谢芝临死前留了什么遗命?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一直在误解他的母亲,这位为他牺牲隐忍了几辈子的母亲,竟从来没在他跟前尊贵过。 要不说母子连心呢,谢茂咬着牙说了一句“儿臣”,淑太妃就明白了他的憋屈。 “细枝末节罢了,迟早都有的,何必做女儿姿态?”淑太妃虽这么说,眼中却是亮莹莹的,隐隐带着一抹湿润。她亲手扶谢茂起身,从大宫女手里接过写好的一张字帖,“阿娘早就准备好了,你看,哪个好?” 谢茂接过来一看,上边写满了什么“神圣大成”“慈文仁寿”……大约就是她自己拟定的皇太后徽号。这当然也不是不行,就是神圣皇太后什么的,听起来真的好好笑。谢茂干咳一声,说:“我看都挺好。反正是上尊号,别人四字八字,阿娘就全部用上又怎么了?” 淑太妃翻个白眼,道:“全用了,以后上谥号怎么办?没地儿加了。” 谢茂心肝一颤,猛地握住她的手:“阿娘。”怎么就突然说到谥号上了,“您还年轻,您要长乐千秋,儿臣还要伺候您七十年八十年……” 淑太妃很奇怪地看着他:“平日你最不知忌讳,今儿是怎么了?”有些担心地摸摸他的脑袋,小心翼翼地问,“被你皇兄……吓到了?” “儿臣自己不知忌讳也罢了,阿娘千万要圣寿长安。”谢茂想着,用笔在字帖上写了“神圣仁寿”四个字,“阿娘且待三日,儿臣就为阿娘上皇太后尊号。” “神圣仁寿皇太后。”淑太妃念叨一句,觉得儿子给的尊号美极了,“嗯,这个好。我儿真聪明。” 明明就是搁您自己拟的尊号里圈的。谢茂看着淑太妃笑眯眯的双眼,觉得他这个很彪悍的妈短时间内有变傻的倾向。淑太妃就放下字帖,说:“给你几个侄儿、宗室王爷、文武百官的恩旨加封,这些都不着急。你皇兄的丧礼也不着急。” 淑太妃说完了这一句,就看着谢茂。这是她对谢茂的第一场考题。 谢茂很清楚。他这个亲妈不是好惹的,单从她策划搞皇位却半点不让自己插手就可以看出,搞到手的江山若他拿不住,淑太妃必然要临朝称制,让儿子靠边站。 若是淑太妃真有野心想要做武则天,谢茂愿意立马禅位给她。不过,单从淑太妃前几世对他小心翼翼的爱护来看,她并没有这样的野心。一位能为了儿子委曲求全憋死在深宫中的母亲,绝不会在皇位与儿子之间选择皇位。 所以,她对谢茂的考校,并非是争夺|权位,这仅仅是一个母亲对儿子的保全。 ——你能做得好,妈妈扶你一程。你若做不好,你就玩儿去吧,妈妈帮你做。 简直是溺爱。 谢茂又不是真熊孩子,逮着个没脾气的亲妈就可劲儿啃老。淑太妃已经为他隐忍了太多,牺牲了太多,到了这一步,他必须得好好地当这个皇帝。 他得做一个让淑太妃放心、能供养淑太妃尊贵荣华终老的皇帝。 “阿娘放心,儿臣已传旨请衣尚予进京,命他兼领秦、云二州督军事,即刻往下虎关坐镇,全权指挥西北战局。青梅山大营所余四万余中军戍卫,由武襄侯林闻雅暂领,清溪侯衣飞石为附贰。”谢茂这样的皇帝熟练工,老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 武襄侯林闻雅是淑太妃娘家族叔,血缘虽然比较远,可和林附殷一系关系亲近。兵权握在林家手里,淑太妃放心了。再派衣飞石去当副职,衣尚予和谢茂也都放心。 淑太妃抚掌而笑:“好。好。武将安排好了,文臣呢?” “一动不如一静。”谢茂根本不想动内阁班子。 如今的内阁在他舅舅林附殷的主导下干得好好的,西北、南边两线开战,就这样的情况下,国库居然还有些微的盈余,他这舅舅简直是个挂逼! 换了旁人上位,或许害怕外戚势大,或是淑太妃联合内阁架空了他,他怕个鬼啊! 淑太妃小心翼翼地看着他的表情,见他确实不是违心之言,是真的放心林附殷继续待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我憋了这么些年……为的是什么呀!”早知道我儿如此天纵之资,一早就该存心立亲子为嫡,扶谢芝那个量浅凉薄心思歹毒的东西做什么! 谢茂心中难受至极。若没有这几世的历练,他也确实是个扶不起的傻白甜。 “阿娘……” 谢茂稽首大礼。 以后,咱们娘俩儿都是顺风顺水、顺顺心心的好日子了。 ※ 从长信宫出来,又到了哭灵的点儿,谢茂先去奉安宫哭大行皇帝。 这一趟哭完出来,天也将黑了,文武百官各自出宫归家,谢茂也乘御辇回了太极殿。 太极殿说是殿,其实是相当庞大的一个建筑群,除了主殿之外,另有东西配殿,东西陪殿,东西廊殿,大行皇帝晏驾时所用的室殿就收拾出来也没法儿即刻就住,必须得重新修葺祀以礼法之后,新帝才能搬进去。 谢茂这会儿在太极殿理事问政,接见朝臣,休息则是在太极殿的东配殿内。 “侯爷呢?”谢茂下辇就问。 衣飞石立于丹墀之下,屈膝拜倒:“臣衣飞石拜见陛下,万岁万万岁。” 这一拜比前几世早了快十年啊。谢茂心中感慨,然而,宫中不是信王府,他当信王时敢嚷嚷要和衣飞石成亲,这时候就不能太欺负人了。宫中耳目众多,他才进宫不足一日,根本控制不住消息。所以,弯腰扶起小衣吃个豆腐什么的,就不必妄想了。 “爱卿不必多礼,请起。”豆腐吃不上,谢茂态度仍旧和从前一样温柔。 二人一同往东配殿里走了两步,谢茂招来赵从贵耳语两句:“快去问明白!” 衣飞石耳力极好,分明听见皇帝让赵从贵去问长信宫:朕与清溪侯同宿一殿可矣? 他觉得有些不妥,然而,他和谢茂的顾忌一样,这里是耳目众多的宫中,有些话在信王府可以说,在宫中只能暂时憋着。一直憋到了东配殿内,衣飞石还不及说话,谢茂就把他搂进了怀里,发出舒适的叹息:“朕可想你了,小衣。” 殿内侍奉的都是信王府带来的老人,个个目不斜视,恍若未见。 衣飞石已经接到了任命他做中军校尉的旨意,一旦衣尚予离京前往下虎关,他就要去青梅山赴任。才给谢茂做了几天侍卫,马上又要分开,他心中也有计较。他留京固然是为了帮谢茂掌控青梅山大营的四万兵马,其实也是衣家的人质。——若非襄州离不开衣飞金,只怕朝里更希望是衣尚予的长子衣飞金来做这个人质。 衣飞石不管人质与否,他已向谢茂宣誓效忠,只要谢茂不昏聩到自绝于天下,他就不会背叛谢茂。像他这样的军汉,并没有谢茂所认为的那样讲究。替主上执剑杀敌是效忠,床笫上睡一觉问题也不大。——只要睡的这一觉能让君臣同心,能让衣家在战场上更少几分掣肘,哪怕只是一分,衣飞石觉得,他睡得也值了。 哪怕是文帝在朝时,边军向朝廷索要粮草兵甲也都是件极其艰苦的事,向他爹那样威震天下的大将军,想要顺利领到“合理”数目的物资,一样要满京城地撒帖子送礼物。否则,似他这样在军中长大的将二代,怎么会和京中纨绔有来往? 与其讨好那群文臣,不如讨好皇帝。 如今谢茂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衣飞石对他的感情就更不一样了。 “陛下恕罪,臣还未梳洗。”谢茂不在,衣飞石哪里敢钻进太极殿里呼喝给我烧洗澡水?之前他一直在茶房里喝茶吃点心,和赵从贵聊天。 “我。”谢茂突然强调,“在朕面前,你可以自称‘我’。” 衣飞石抬头看着他,小声说:“七品文官就能称臣,武官得三品!我区区一个校尉,还是您给刚加恩提拔起来的,这会儿跟您说话,只能卑称‘卑职’,再往上升级,也是‘末将’,且没有称臣的资格。就是想过过称臣的瘾不行么?” 明知道衣飞石坚持礼数是惟恐失去了宠爱之后被秋后算账,人家又不直说,就撒娇地说想过过称臣的瘾,谢茂还能怎么办?他只能假作不知道衣飞石的戒心与提防,含笑道:“那你好好干,朕过两年就给你提拔到三品,正儿八经叫你做朕的‘臣’。” “那臣谢主隆恩!”衣飞石青涩的脸上喜滋滋的,看不出一丝阴霾。 二人忙碌一天都是一身臭汗,抱着腻歪一会儿就去洗漱更衣。这时候衣飞石倒没有坚持君臣有别,仍是和信王府一样,跟在谢茂身边,同处一室擦洗换衣。 换好了就出来填肚子。御案上九九八十一个碗,难为御膳房也能弄出全素席来。 谢茂找了一圈没找着肉,刚要问赵从贵,赵从贵就从长信宫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打开食盒一看,是淑太妃让送来的炙羊脚。赵从贵道:“娘娘说了,天子从心所欲,自然百无禁忌。”又瞥了衣飞石一眼,凑近谢茂耳边,“两情相悦可矣,欺负人不行。” 这话简直了!谢茂差点喷茶,一脚踹赵从贵臀上:“滚滚滚!” 到底还是让衣飞石吃上了羊肉,谢茂喝着豆腐汤,想着淑太妃的宽和,心里就痒痒的。既然亲妈说了可以住一起,那消息肯定就不会传出去。对淑太妃统治宫禁的手段,谢茂还是很放心的。若这一点儿都做不到,淑太妃早就折在深宫中了。 这心尖儿痒得谢茂难以按捺,一顿饭没吃完,人就歪到衣飞石身边去了。 他也舍不得真欺负人,就挨在身边给布个菜递个勺子巾子,生生把一旁服侍的小太监挤兑得无事可干,衣飞石多吃一口他自认为健康有益的肉、菜,他就跟哄三岁儿子似的夸:“夏天吃这个好,不,也不能多吃,过犹不及,吃两口就行。来尝尝这个……” 不就是个烩豆腐吗,还拿鸡汁儿煨的。你们姓谢的守制从来都不规矩。衣飞石看着被自己啃了大半的羊腿,嚼着嘴里咸香的鸡汁儿豆腐,到底也放弃守着国丧这回事了。 从来规矩最严格的是皇家,最不把规矩当规矩的也是皇家。 吃过饭,衣飞石辞去更衣,谢茂就吩咐赵从贵:“照着潜邸的例,在朕寝宫边上给侯爷准备个宽和舒适的卧榻。侯爷惯常穿戴的衣物都带进来没有?这会儿宫门下钥了出不去,去长信宫问问,有没有朕从前没下水的衣裳,先给侯爷穿戴……不是朕训斥你,赵从贵,你也是用老了的人,这点儿事也不懂?还要朕来吩咐?” 赵从贵整个人都不好了。今儿刚死了一个皇帝,您又当了皇帝,这么大的事儿架着,老奴我往太极殿插人手拔钉子清理各处门道,忙得差点没断气,您……得,您是主儿,您说了算。“奴才知罪,该打,该打。” 搁着外边那一堆大行皇帝来不及看的奏折不管,谢茂开始回忆自己的私库:“大行皇帝曾赏了朕两匣子羊脂白玉,这会儿刚合适,找出来给侯爷……” 我的爷怕不是个昏君!赵从贵心中哀哭,面上堆笑:“是,老奴这就去找。” 衣飞石更衣出来时,谢茂已经说到他私库里的凉扇上了:“……都还没写字儿。朕听说你们侯爷就喜欢文老尚书的字,改明儿,对,国丧过了,你得记住了,把那两箱子白地的折扇抬文尚书府上,请他写好了再送回来。都给侯爷留着,他自己用也罢了,送人也行。” “是,老奴记下了。”依然满脸微笑事实上已经麻木的赵从贵。 “小衣来了,坐。”谢茂赶苍蝇似的冲赵从贵挥手。这儿不需要你了,快滚。 衣飞石左右看了一眼,谢茂还以为他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商量,即刻吩咐屋内侍奉的太监宫人都退下。哪晓得殿门上的竹帘才轻轻垂下,衣飞石的手就放在了衣扣上,也不是刻意撕扯或故意勾引,就像是夜里歇觉必要脱衣,他就这么普普通通地把衣裳都脱了。 不过,古人夜寝讲究聚气,赤膊入眠的人极少,多数都要穿着寝衣。哪怕是薄薄一层,也必得有那么一层在身上裹着。 衣飞石这一脱就没有了遮拦,三两下就脱光了。 晚上的羊肉分明都让衣飞石吃了,谢茂却觉得鼻子里哄地窜起一团热火。 “你……”你这是做什么?这话谢茂说不出来。衣飞石想要做什么,目的很明显。这少年都忍着羞耻做了,他难道还要逼着衣飞石亲口说出来? 谢茂白玉似的脸庞瞬间变得绯红,鼻子里都似要喷出火来,见他捧场,衣飞石才顺顺利利地把最后一件小衣脱了,翻身伏在榻上,用一种谢茂意料之外的坦率大方的语气,说:“若臣父明日进宫,奉旨离京,臣三两日间也要去青梅山督事。别离伤情,祈主上眷顾垂爱。” 这画面太刺激了,谢茂不止心尖痒,他鼻子里更痒痒! 最让谢茂困窘的是,他居然真的没忍住,有温热又瞬间冰凉的黏腻从鼻腔里淌了出来。 趁着衣飞石背身趴着看不见,谢茂轻手轻脚又手忙脚乱地找毛巾捂住鼻子,仰头倒灌了一会儿,赶忙把面上狼藉收拾了,清了清嗓子,说:“这你就想岔了。” 又擦了鼻子一下,把毛巾塞进痰盂毁尸灭迹。 妈哒劳资活了几辈子,栽在这么个小东西手里!老脸往哪儿搁。谢茂算了算日子,自从他重生回来,这么长时间,好像还真的没那什么过。这才十六岁的年轻身体,每天早上都会想一想小衣,憋久了流鼻血很正常! “若衣大将军离京前往下虎关,中军就不再继续驻扎青梅山了。朕欲在北城驻军,”北城是卫戍军的军衙所在地,谢茂这么安排当然不会无的放矢,“你先在中军待一阵子,过些日子朕提拔你做将军。”卫戍军将军。 目前卫戍军的长官是指挥使,离着将军还有两品的距离。何况,衣飞石曾在圣安门射杀守城校尉,算是跟卫戍军结过仇。衣飞石压根儿就没想到谢茂会有这神来之笔,顿时就有点懵。——要自己把武襄侯林闻雅干掉吗? 谢茂实在忍不住了,拎着衣飞石的衣裳给他裹上,又怕伤了衣飞石的自尊心,干脆就搂着衣衫半裹的小衣,二人窝在榻上说话:“朕虽做了皇帝,待你还是一样的。你从前如何,现在也如何,不必曲意逢迎。朕哪里舍得委屈你?” 衣飞石习惯地将头歪在他怀里,小声说:“不是委屈。臣想着要和陛下分开了……”这不是还欠着您的帐吗?欠信王的帐没关系,皇帝的帐欠着,谁不心肝颤啊? 谢茂就发现,自从他当了皇帝之后,从衣飞石口中问话要容易得多了。 若是从前,衣飞石绝不会向他说这么多好意思不好意思的话。——这究竟是因为他做了皇帝,衣飞石才选择了向皇权低头呢,还是因为衣飞石那日跪在他跟前许诺了效忠? 谢茂发现他竟然有些读不懂。或许,是二者皆有? 眼下这个乖乖伏在他怀里轻吐心事的衣飞石,和他记忆中沉默冷峻的衣大将军,已经完全不再是同一个人了。他放飞自我的选择彻底打乱了他和衣飞石的人生轨迹。他曾经爱慕了两辈子的衣大将军……或许,永远都不会存在了。 感觉到怀里温热的躯体,听着衣飞石淡淡的呼吸,谢茂不自觉地将他紧了紧。 我怎么会因为那一段记忆就渴望他家破人亡受尽煎熬?不管是衣大将军,还是小衣,骨子里都是那个被我所爱重的人。我希望他父母双全,兄友弟恭,我希望他家族繁盛,四世三公,我还希望他永远都能装着青涩单纯的模样,背后露出狡黠得逞的笑容。 “那咱们现在不会分开了。”谢茂轻轻抚摸他的侧脸,细语呢喃,“你还小呢,朕再等你几年。” 43.振衣飞石(43) 住进皇宫的第一夜, 谢茂和衣飞石一起歇在了卧榻上。 尽管勉强“坐怀不乱”的事做得挺让谢茂煎熬, 可他还是坚持搂着衣飞石一起睡。 这也是他们第一次同床共枕。衣飞石做好了事上的准备,让谢茂搂着倒是踏踏实实地埋头睡了,哪晓得背后热乎乎的抵了他大半夜,搂着他的胳膊还是老老实实地放在他肩上, 并没有放肆往下抚摸亵玩。 这其中当然也有男人间才懂得的尴尬之处。次日清晨,两个都是年轻气盛, 衣飞石扯过薄被掩住下身,谢茂就在他背后轻轻地笑:“上火了。” 衣飞石耳朵微微发红, 扯着寝衣下摆离榻, 匆匆往恭室去了。 谢茂侧身撑起, 看着衣飞石狼狈逃窜的身影, 刚想笑一笑, 转念想起自己好像也憋得难受,笑个鬼啊! 照着以前在信王府的时辰起床, 很明显就耽误了。谢茂穿戴整齐出门时, 赵从贵禀报说诸大臣都已经在崇安门等候。 国丧期间,嗣皇帝辍朝, 但诸王大臣每天都要按时准点到奉安宫, 为大行皇帝哭灵。本来应该由嗣皇帝领着去, 现在谢茂在太极殿呼呼大睡, 大臣们又不能扔下皇帝自己先去哭先帝, 只好在崇安门前等着。 谢茂也没傻到去崇安门跟群臣会和, 他直接去了奉安宫, 守在大行皇帝梓宫前焚烧经文。 王从富领着诸王大臣进来时,他熬得微红的眼中还有残留的泪水,勉强由宫人扶着起身,似是勉强遮住了丧兄的悲痛,轻声道:“朕睡不着啊。闭上眼就看见大行皇帝的身影,他对朕说,他还有功业未竟,有疆土未收,放不下这个天下。” 打头的宗室王爷都纷纷劝说:“陛下节哀。先皇殡天留下未竟之业,还要陛下承继,陛下千万保重龙体,莫要哀毁过甚。” 身为百官领袖的阁臣们则纷纷装鹌鹑,没一个打算吭声。 谢茂焚烧的经书都是他闲暇时为杨皇后所抄写的《道德经》、《清静经》,这会儿睁眼说瞎话,非说是给皇帝抄的佛经,也没人打算跟皇帝顶嘴找不自在。大行皇帝已经不在了,新皇是眼前这位。前后两位皇帝说是感情好,嘿,同胞兄弟还打死打活呢,新君和先帝又不是一个妈生的,能好到哪里去? 领了百官哭了一次灵,中场休息时,谢茂就直奔长信宫找淑太妃去了。 “阿娘,宫里得用的人手支我几个!”妈哒,赵从贵个大煞笔,居然笑眯眯地看着朕睡岔了点儿,重生一次怎么觉得这个奴才变傻了?! 宫中还在服丧,淑太妃的长信宫也不能免俗地挂着白幔,行走的宫人俱服斩衰。 可是,这座曾经悄无声息的长信宫,还是焕发出一种勃然的朝气与暖意。宫人们不苟言笑,行止间却活力充沛扬眉吐气。孀居的淑太妃素服玉饰,妆容勾得精致极了,很显然,自从昨日跟儿子谈妥之后,她放下了心中最局促忐忑的一颗巨石,开始享受生活了。 “正打算让他们今儿就去呢。这么着急?”淑太妃给儿子递了茶,“起晚了?吃了没?” 谢茂蹬了踩出一脚汗的鞋子爬上淑太妃的榻,任凭宫人伺候着泡脚,靠在软枕上歪着:“搁潜邸时就是睡到卯时末才起来,醒了一问,舅舅他们都在崇安门等着了。好歹皇位是从皇兄那儿弄来的,哭灵都迟到,这事传出去也不好听。” “我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淑太妃端茶给他,又把点心推了推,“阿娘手底下的人,再心腹不及你,再亲近不及你。哪怕用了十年二十年,有了天大的功劳,敢在这时候给你使绊子,都要剥皮。” 谢茂赔笑道:“阿娘言重了。不过,儿臣也觉得,咱们娘俩再客套猜忌,这事儿闹得挺没意思。” “叫宰英进来。”淑太妃吩咐。 大宫女应声而出,很快就领进来一个身材高挑削瘦的人。 谢茂认真看了一眼,愕然发现这不是个男人,而是个长相极度肖似男人的女子。 她不止长得像男人,穿的还是十二监中少监才能穿戴的蓝纱袍,腰间悬垂一块二指长短的木牌,上写“直殿”二字。这个女人居然是直殿监少监? 内宫二十四司中,具体分为十二监、四司八局,直殿监为十二监之一,掌管各殿及廊庑洒扫。没有什么油水,多半也见不到贵人,真不算热门单位。可它再不是热门单位,也是宦官才能干的活儿,哪有女人混到十二监去的? 这个长得像男人还混到太监单位的女子,进门也像个阉宦一样啪唧跪地磕头,声音也是个挺漂亮的女中音:“奴婢宰英叩见主子。” 淑太妃指了指她,对谢茂说:“她专管打扫各处的。今儿就给你了,宫里哪处不干净,只管让她去扫。”又问宰英,“皮剥下来了?” 宰英磕头道:“娘娘恕罪。剥了不到半截,那奴才就吓死了。” 淑太妃轻笑了一声,似是嘲笑被剥皮者的胆量,这才跟谢茂解释:“昨儿阿娘打发去太极殿给你扫屋子的阉奴,叫王从富的。大约是想把你身边的赵从贵挤下来,就此留在太极殿当差,……呵呵,倒是累得我儿今天急急忙忙跑一场,饭都没吃上。” 她没说细节,但也非常明白了。 长信宫的掌事太监王从富想攀皇帝的高枝,故意使绊子不让赵从贵叫谢茂早起哭灵,满以为皇帝会因此震怒杀了赵从贵,他再经营一番,爱子若狂的淑太妃肯定要把自己身边最得力的心腹——也就是他王从富,调去太极殿镇守。 算盘都打得挺美好,哪晓得他碰上了眼里丝毫不揉沙子的淑太妃母子。 谢茂就没想过把赵从贵调开,这奴才再傻,前世就考校出真心了,那是真敢用命护着他,放在身边再放心不过。 淑太妃就更狠了,皇帝耽误时辰的消息才传过来,她查问一声就把王从富剥了皮。 敢给我儿子使绊子,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知道前一个整我儿子的货在哪儿吗?正躺在奉安宫呢! 王从富敢在这事儿上动心思,也是算错了淑太妃与谢茂的关系。如今谢茂年未及冠,在此前给朝堂诸臣的印象也都是不成器,以淑太妃之强势,临朝称制简直没难度。都以为皇帝与太后要暗暗较劲,太后顺势插个心腹在皇帝身边,岂不是上上大吉? 这也是宫中大多数奴婢,甚至朝堂诸臣隐隐认为的真相。 哪晓得谢茂吃了亏掉头就往长信宫跑,淑太妃更狠,直接把手里的人丢给谢茂了。 你们想看我们母子争权夺利、各怀心思?对不起,没有。慈母在堂,谁敢拨火架秧子,谁就要准备好被扒皮! 谢茂赖在淑太妃身边吃了几个点心,又被亲妈塞了一碗悄悄带肉馅儿的汤圆,他才嘿了一声,淑太妃就笑:“送了送了,亏不了嘴。”和动辄打杀儿子身边娈宠的恶母不同,淑太妃对衣飞石始终显得很友善,可见心胸格局。 她这边给谢茂准备了肉馅的汤圆,也吩咐给在太极殿候着的衣飞石准备好了精致的吃食。没有谢茂与淑太妃发话,保管衣飞石在宫里吃不到半点儿荤腥。 吃饱喝足后,谢茂中午又去奉安宫哭了一回,来不及见淑太妃送来的人,赵从贵就气喘吁吁地来禀报:“陛下,衣大将军奉旨觐见。” 诸臣觐见皇帝,陛下太监应奏某某官职某某觐见,只有声望极高的老臣宿将,才有资格把自己的姓氏挂在职官之前,使陛下太监不敢直呼其名。 如衣飞石目前求见,赵从贵正经就该回禀,卫戍军指挥副使、清溪侯衣飞石觐见。私底下在皇帝跟前喊一声侯爷是讨好,大庭广众之下跟皇帝说,衣侯爷来了,马上弹劾赵从贵和衣飞石的折子就要堆满御案。 如今在朝廷上有资格以职代称的文武大臣,文臣里就内阁几位与礼部的文老尚书,武臣之中,仅有大将军衣尚予一人。 谢茂也不说让衣大将军来给大行皇帝磕头,立刻排驾赶回太极殿接见。 紧赶慢赶一身汗,不等衣尚予在丹墀前磕头,谢茂就匆忙下辇,弯腰扶起:“姊夫来了!”他心里再膈应梨馥长公主这位养姐,要和衣尚予拉关系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不叫姊夫叫什么?岳父?把这位气得造反怎么办? 衣尚予被他拉住不好强硬叩拜,不过,他虽手握重兵,面对皇室依然很恭敬,垂首敛身道:“臣拜见陛下万岁。” “姊夫与朕殿内说话。”谢茂紧紧拉着衣尚予的手,十分亲热地一起进门。 衣尚予就觉得这画面有点熟悉。嘶,这货一个月前去我大将军行辕时,好像就是这么拉着我家小石头的吧? 才走进正殿,谢茂就亲热地拉着衣尚予让了座。当然,在皇帝跟前,有个能半靠的小椅子就很不得了了,七十岁的老臣才有这待遇呢,年轻棒小伙再位高权重也得坐板凳。谢茂坐在榻上,先赐了茶和擦洗的热毛巾,让衣尚予稍歇片刻。 衣尚予觉得怎么也要客气两句吧?至不济,皇帝才登基,要用他也要防他,笼络敲打都得来一套吧?大行皇帝还知道满脸堆笑给他老婆晋位、儿子封爵呢。 “西北估计要打多久?大致需要多少钱粮?姊夫粗略做个估算,朕好与内阁商量。”谢茂就这么简单粗暴地进了主题。 衣尚予:…… 谢茂端茶坐在榻上,指了指奉安宫的方向,说:“姊夫抓紧时间。这会儿内阁几位都还在宫里值房没出去,你写条陈没有?有的话朕待会就拿去内阁问一问。” “西北之事耽误不得,朕已下旨急调建、湖两州驻兵前往下虎关,打仗这事儿朝里没人再比你明白,要什么东西赶紧地列单子,趁着这会儿你在京中立马办了,有何不妥即刻就改、就换,否则你人去了下虎关,再递折子回来,总不如亲自督事明白。” 谢茂才登基一天,要收拾朝局也得慢慢地来。现在朝廷还能勉强维持,马上又有秦州一场硬仗,闹得太凶反而耽误前线战事。他做了两世皇帝,太明白文臣武将各衙门之间的猫腻了,送到前线的军资,能有十之一二就不错了,除了沿途损耗,再就是层层盘剥。 衣尚予在京中,大将军名头震慑,各衙门都要给几分面子。他一旦离了京,递折子回来要东西,哪儿是那么好要的?谢茂自己还是个光杆司令呢,现在也不比衣尚予好多少。 衣尚予哪儿见过这么雷厉风行的皇帝?不说中宗,文帝在世时,办个手续还要走个十多天流程呢,他接到圣旨就直接来了,哪儿有空写条陈? 所幸他日思夜想都是两处战局,谢茂问的事他心里门清,没有条陈也能信口而出:“回陛下,建、湖二州驻兵多为草头人,擅攀爬、近战,所着衣甲也与朝中制式不同,臣曾在建州练兵……” 他先说兵种特征,再说配套装备,然后条理清晰地要求有异于朝廷制式的轻甲、短弓,这些东西兵部没有,陈朝也没有,建、湖本地也不会太多。不过,南方的浮托国有。要求皇帝立刻去搞来。说了军备,又问粮食。问了粮食,再问药草。 他噼噼啪啪丢了一大串,谢茂身边连个伺候的写字都没有,自己拿着小楷笔鬼画符,突然一拍大腿:“哎,朕记得姊夫是不是给大行皇帝上过本章?快,去文书处把姊夫的本子拿来!” “姊夫你再说,先说一遍,朕心里有数,待会儿拿着本子去内阁要钱!” 衣尚予:……皇帝突然这么靠谱,我竟有些不习惯! 朱雨带着腰牌亲自去文书处签来了衣尚予当初奏本的誊抄记档书卷,太极殿里衣尚予的茶都已经换了三回。谢茂抱着本子拉上衣尚予直奔奉安宫,先给大行皇帝哭今天最后一次灵,末了拽住林附殷与三位内阁大臣不许走:“值房议事!” 到了值房,谢茂南面而坐,听衣尚予和内阁提要求。 既然是谢茂登基之前最重要的一件事,林附殷下力气配合,另外三个阁臣也没道理在这个节骨眼拆台。内阁几位大臣都是从地方、六部打转慢慢历练上来的,朝廷各衙门皆是精熟,衣尚予说一句什么,就有擅长某方面的阁臣给出方案,供首辅林附殷与皇帝谢茂参考。 谢茂很少说话,就坐着喝茶,时不时给几位老臣让一杯茶,惹得几位老臣热泪盈眶。 眼看天要黑了,淑太妃送来一桌清淡软和的素席,谢茂就招呼诸大臣吃饭。 ……吃了一天冷栗饼的老臣们简直都要哭了。 谢茂就想吧,朕迟早要请这几个老哥们太极殿吃火锅…… 刚开始诸位大臣都比较拘谨,小口小口吃着饭,头也不敢抬。这一桌老人菜满口软腻,谢茂吃着不好,随便吃了两口就开始翻几位阁臣随手写的条陈。等一顿饭吃完,他拿着林附殷的笔,已经把所有事情都定下来了。 “时候也不早了,此事就先这么办。”谢茂那是当惯了皇帝乾纲独断的性子,以前也是最爱先听内阁议事,招待阁臣们吃饭时,他就把臣下列好的条陈挑拣着勾了。 现在国丧期间,本来就要改朱批行蓝批,他也懒得再拿回太极殿走程序。 衣尚予:…… 内阁诸臣:…… 吃完了饭,天早就黑透了,宫门也已封闭。 文帝与先帝都不爱漏夜办公,天黑之前肯定会把大臣们送出去。几个大臣这时候都有点懵。难不成要在值房歪一宿?谢茂倒是不介意马上把万年宫门前的廊殿收拾出来,以前他的内阁大臣全都在万年宫廊殿有间小屋,还带小炉子能半夜吃火锅那种。 现在嘛,林附殷这几位阁臣留在宫中没什么,衣尚予一夜不回,估计外边要炸锅。 惊动羽林卫大半夜地开了宫门,把衣尚予与阁臣们都送出了宫,谢茂才要去长信宫给淑太妃请晚安,淑太妃已差遣宫人来吩咐:“圣人今日辛苦了,不必再来请安。” 谢茂想想,阿娘体恤也不必太矫情,不过,他还是吩咐宫人给长信宫送了一瓮燕窝做夜宵,说明早再去拜见。刚想回太极殿嘲笑衣飞石胆小,今天|衣尚予就在正殿坐着,衣飞石躲在东配殿都不敢出来,藏得那叫一个严实,哈哈,你不是胆儿肥么,你还知道怕啊? “侯爷呢?”谢茂没看见人,难道在洗漱? 朱雨上前小声道:“侯爷下午出宫去了。” “怎么没人告诉朕?”谢茂也不是要困住衣飞石不许擅离片刻。可他刚兴致勃勃地回来想和小衣聊天放松,居然扑了个空,这种满心希望一夕落空的落差,是有点让人不爽。 重新回到皇宫被人尊称为万岁,这种熟悉的滋味让谢茂很快就切换到了帝皇的角色中。 哪怕他没有真正发怒,就这么一丝失落的不悦,言辞间也隐带风雷之气。 朱雨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磕磕巴巴地回道:“陛下正与衣大将军议事……” 按道理说,没得皇帝准许之前,衣飞石这样被皇帝揣太极殿藏着的,真不敢擅自离开。可二人这关系摆着,谢茂一贯宠着衣飞石,是以没人敢太拦着衣飞石不许走。再有衣大将军在御前奏事,哭完灵拉着衣尚予直奔内阁值房,底下人哪里敢上前插嘴? 谢茂对身边人不算苛刻,当了皇帝也是如此,见朱雨吓得面无人色便松缓下语气:“原来如此。侯爷离宫时留话了吗?” “侯爷说,他出去容易,只怕进不来。”朱雨回道。 谢茂给这句话气笑了,是啊,他跑出去容易,想进宫来可就不容易了。想叫赵从贵明天一早去宫门接衣飞石进来,左右一看:“那老奴呢?去哪儿了?” “赵公公在廊殿外跪着。”朱雨说。 谢茂才进殿换了鞋子,就这么蹬着木屐往外走:“哪边?这儿?” 太极殿内自然灯火通明,檐下悬着一盏盏裹着白幔素巾的宫灯,朱雨领着十多个宫人簇拥着谢茂出来,两个宫奴提着莲花小盏在前边引路。走了一截路,才发现跪在廊殿下的赵从贵。 “公公。”谢茂平时老奴阉奴随便喊,这会儿倒是放缓了语气。 他三岁时,赵从贵就被淑太妃差遣到他身边照顾,就像是海绵一样帮他过滤了无数危险,忠心耿耿地护卫着他。尽管这老阉奴没什么大见识,可他守得住秘密,又有一颗忠心,指哪儿打哪儿从不自作主张,谢茂十分信任他。 “陛、陛下……”赵从贵看着语态温和的皇帝,本就哭得皱巴巴的脸更丑了。 “大晚上的你在这儿干嘛呢?明儿一早你去接侯爷进来。瞧瞧你办的差,朕把侯爷这么大个人搁家里,你都能把人给看丢了。再这么着,朕这太极殿的掌事太监可轮不上你。”谢茂也不和他掰扯上午的事,上前先轻轻踹了一脚。 赵从贵一边呜呜哭一边擦鼻涕眼泪:“哎,哎,老奴一早就去接!” ※ 第二天一大清早,赵从贵就去左安门接人。左等右等,始终不见衣飞石来。 他以为自己是等错了门,立刻又差遣小太监去静安门、贞顺门、光佑门、右安门候着,一直等到夕阳西下,进宫哭灵的百官都散了,也没人见过清溪侯。赵从贵也不敢差遣人手出去寻找。——衣尚予在京中,谁敢去拐他儿子给皇帝“玩”? 接人没接到,赵从贵垂头丧气地回太极殿复命,谢茂这会儿也顾不上衣飞石,他现在一天三回给大行皇帝哭灵,间歇时还要处理政务,早晚去给淑太妃请安,脱不开身。 大行皇帝驾崩第三日,谢茂就给淑太妃上了皇太后尊号,嘉称神圣仁寿皇太后。 因在国丧之中,百官命妇皆不上庆贺笺表。不过,这一天谢茂就没去给大行皇帝哭灵,而是跑去给亲妈摆宴庆贺了。 当即就有愣头青御史上书痛骂皇帝丧期失礼,谢茂拿着本章叹气一声,就是你了。 当天下午,羽林内卫奉中旨至御史余标丽府上,以犯上狂悖的罪名将余标丽重打三十棍,扬长而去。入夜时分,被打得奄奄一息的余标丽便呕血而亡,死前怒斥暴君! 此事传遍京城,朝野震惊! 左都御史蔡振本是个不太爱管事的养老官,右都御史杨至未乃杨皇后族叔,自杨皇后“病逝”,先皇五子于大理寺触柱身亡之后,杨至未就把尾巴夹得很紧,根本不愿出头。蔡振无法,只得出面领着都察院的一帮子铁脑壳上书继续骂。 国丧期间,谢茂一直辍朝,他接了本子也不生气,先差人把蔡振的本章还给那老哥们,至于其他跟着欺哄的小御史嘛,有一个算一个,只要敢上书骂他的,全部二十棍子。——这回没打死人,但保证挨打的御史十天半个月是起不来搞事了。 蔡振次日继续上书骂,连词儿都不带换的,昨天那本怎么回来,今天这本怎么上去。 谢茂又差人悄悄把他的本章还给他。 一个上本骂,一个往回揣。 搞了七八次,蔡振还没想到别的招,羽林内卫又奉中旨出宫了。 吓得在内阁值班的陈阁老坐上轿子就跟着往外跑:“快快!叫林首辅来!陛下要杀老蔡!”这位老臣气喘吁吁地冲到蔡振府上,并没有看见血淋淋的棍刑现场,可是,左都御史蔡振脸色煞白,羽林卫手里端着一个空了的药碗。 完了!这是要鸩死!陈阁老遍体深寒,他万万想不到,新君竟是如此狂妄暴戾! 先是中旨杖毙御史,再差恶犬毒杀都察院长官,这是不给言官活路啊!先帝再器量刻薄,猜疑多思,可先帝面上功夫总要做的吧?这一位……完全不管什么叫体面啊!苍天啊! 蔡振的两个儿子伏地痛哭,蔡振正要怒斥说遗言,在一边端碗看戏的羽林卫连忙打断他:“奉陛下口谕,近暑热气躁,朕闻蔡老肺燥火大、口气熏人,特赐下火药一碗。钦此。”可别让这位也跟那死掉的御史一样大骂暴君,真骂了就保不住了! 下火药? 蔡振懵了。 蔡振俩儿子懵了。 站在门口的陈阁老双膝一软,一屁股坐了下去。哎哟妈呀!吓死老夫了! ※ “死掉的那个……冤不冤?”皇太后问。 坐在她跟前的是林附殷。文帝在世时,兄妹二人就没社么机会见面,谢芝在位时,淑太妃也不好召见内阁。——太妃与太后,只差一字,待遇那是天差地远。如今皇太后想见林相就大大方方地传进来,谁也不能说她不对。 林附殷解释道:“陛下发中旨前也曾垂问于臣。此人在都察院七年,不爱财帛权势,最爱虚名,憎恶权贵。臣与太后说一故事,太后便知道此人死得冤不冤枉了。” 林附殷说的是文帝时期的一桩旧事。 【①看作者有话说,大家省点钱,别说我注水】 “人这手里但凡握有一点儿权力,杀生予夺,就了不得了。”皇太后轻叹一声。 林附殷道:“陛下与臣商量时,本是发中旨责罚三十棍。臣将此事告知陛下,余标丽此人便没了生路。若说御史之死,意自上出,余标丽之死,则在微臣一身。” 皇太后见惯了后宫中有道理没道理的冤屈死亡,替多年前的富户、卫氏感慨一句,很快就恢复了常态,说:“照着你的意思,皇帝是故意要杀人?……为了西北那事儿?” “是。”皇太后可以随便议论皇帝,林附殷可不行。 太后微微一笑,道:“得了,知道了。皇帝要立威,着急立威,剑走偏锋至此。总不好再这么闹下去,你们内阁也联署个本子上来,本宫来打圆场。” 林附殷今日前来的目的,也就是请皇太后来收拾残局。 现在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刚登基的小皇帝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儿,你放小喽啰怼他,他直接绕过枢府发中旨把人打死!你派老臣怼他,他敢拿下火药假装鸩毒捉弄你。就不说小皇帝是否真的会一怒之下把下火药换成毒药,就算他只给下火药,堂堂大臣被皇帝这么捉弄,真正是体面全无!丢也丢死人了。 现在有内阁出面提请,太后以母后身份管束打圆场,好歹把台阶下了。 经此之后,皇帝过问什么事,朝廷各衙各部、上上下下,全都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应付。 这位可是全然不要脸的主儿。 惹毛了他,不管是一顿打死还是灌一碗下火药,都够让人恶心的。 有听着风声老奸巨猾的朝臣,都已经看出来皇帝折腾这一番是为了什么。 ——不就是衣尚予要去下虎关了,朝廷一时半会儿没弄好衣尚予要的粮草物资吗? 欺负皇帝年纪小,没到六部办过差,别说底下人,连林附殷都想在里边吃一口。上上下下嘴都挺甜,行,好,马上办,立刻到位,满口子殷切回答。 衣尚予抵京当天,皇帝就拉了内阁商议条陈,立了西北军范。 次日,皇帝冷静等着内阁与六部的反应。——很显然,这反应并不让谢茂满意。 第三天,皇帝为皇太后上尊号,不去哭灵。御史余标丽趁兴冒头,正中皇帝下怀。 皇帝撕破了脸用羽林内卫发中旨杀御史,杀御史之前还专门去问过林相,林附殷悚然而惊,再不敢在西北军事上插手。林家也有带兵的武将,所以林附殷有私心。可皇帝的反应如此杀气腾腾,林附殷立刻选择了暂避锋芒。 旁人以为太后会和小皇帝争权,林附殷却知道,只要皇帝立得起,太后绝不会伸手。 本以为还要在京中盘桓数月的衣尚予,突然发现原来要办的事顺利多了。以前要他派人去各部各衙门跑章程,现在各部自动上门给他一条龙服务,陈阁老还专门拨了一天居中协调,将户部两位司长、兵部三位侍郎一起带到长公主府,三下五除二,齐活。 临走之前,衣尚予把容庆交给了陈阁老,说此人身负重案。 这位主管钱粮的陈阁老满心日狗:劳资给你鞍前马后地帮忙,好嘛,你临走了还给劳资一坨祸事!皇帝怎么不给你灌一碗下火药! ※ 衣尚予离京当日,谢茂就鱼龙白服窜进了长公主府。 长公主不在家。长公主当然不在家,谢茂出宫之前,去长信宫求了太后,这会儿长公主正带着女儿衣琉璃并两个双胞胎儿子,在长信宫里陪太后打叶子牌。 谢茂才进门就有下人认出了他身边的赵从贵。——皇帝不好认,太监好认呀。长公主虽是收养的,但文帝看重衣大将军,赏赐一波接一波,给长公主赐几个太监也不是事儿。 赵从贵暗示一番,长公主府立刻就跪了,要请谢茂堂上歇息,再叫二公子来拜见。 谢茂总觉得衣飞石在长公主府会被虐待,脑补了一个小衣正被关在小黑屋里惨遭针扎的故事,只问衣飞石在哪儿?下人哪里敢多嘴,忙把皇帝一行领到了衣飞石所住的小院。 衣飞石不得长公主喜爱,家里都不敢让他和长公主住得太近,所以,衣飞石的小院很偏僻,是一处临近角门的逼仄院落,隔着一道墙就是奴婢居住的仆院。 位置虽然不好,布置摆设却半点没有委屈,家具一水儿的黄花梨,池中还有一块玉璧。 这年月打仗的大将都是家资不菲,衣尚予这种经常把敌酋横扫一空的绝世名将,那当然是有钱得不行。不过,小衣这审美嘛……好像有点拙计啊?谢茂看着这狭窄小院池中那块硕大的玉璧,告诉自己一百次这是小衣的院子,小衣的院子,依然有种窒息感。 这么小的地方你放个水池就算了,还在水池里搞个硕大的玉璧,到底在想什么啊?晚上假装那是月亮吗?感觉进门就要撞那玉璧上了! “咻”一声,利矢破空。 一个少女的声音从玉璧后传来:“呀!没射中!” 衣琉璃不是进宫去了吗?谢茂惊讶之下,加快一步走进院子,绕过那片玉璧,就看见衣飞石与一个白衣箭袖的少女站在一起,少女手中拿着小弓,正欲在池中去捡掉落的羽箭。 见谢茂走进来,那少女困惑极了:“你是何人?” 衣飞石欲要施礼,谢茂挥手道:“不必多礼。”他回头看那玉璧,光滑的玉璧上有一些细细的划痕和碎裂的痕迹,居然立玉璧当靶子,可以的!比朕还壕! “你先回去吧。”衣飞石低声和少女商量。 少女好奇地看了谢茂一眼,上前道了万福,挽着小弓走了。 谢茂见衣飞石站在一边也不上来,嘿嘿笑道:“侯爷这几日过得还逍遥?此间乐,不思蜀啊。”若是上辈子的衣大将军,他这会儿就要命令展开一场只许他揍人不许衣飞石反击的“切磋”了。 我憋着几天雷厉风行把你爹送走了,就怕你在公主府被针扎,你倒好嘛,跟小姑娘射箭聊天挺开心啊。你妈带着你妹进宫去啥意思你不清楚?你不赶紧地往左安门跑,等着赵从贵来接你进宫,你在家和小姑娘射箭笑嘻嘻? 衣飞石默不着声屈膝跪下,一句辩解也没有。 谢茂突然就被自己噎住了。 是啊,衣飞石为什么要去宫里找他呢?连长公主都知道带女儿进宫混个脸熟,指望着国丧之后选进宫,没准儿能混个皇后贵妃什么的,衣飞石还往里凑什么呢? 他又不是女人。他又不能生个儿子混成太后。他这么上赶着进宫是欠艹还是欠艹呢? “倒是朕来得唐突了。” 谢茂站了片刻,将衣飞石上下打量了一眼,确认他身上没有太严重的虐伤之后,转身挥挥手,“走了。” “陛下。”衣飞石急急抬头。 谢茂不理他,转身就走。 衣飞石只得爬起来追,旁边侍人都很识相地退至一旁,任凭衣飞石跟在皇帝身边。 “陛下不是来接臣的么?”衣飞石不敢扯皇帝袖子,只能加快脚步小心翼翼地问。 “臣要陛下接么?”谢茂脚步停步,一路往外走。 “要的,要的。”见谢茂态度软和了下来,衣飞石左右一顾,府里下人都离得远远的不敢过来,宫里的人全都目不斜视,他就和从前一样拉住谢茂的手,“臣这几日天天盼陛下来接……” “口甜舌滑!你没有腿么?高墙圈禁的信王府都能出去,这个破院子圈住你了?” 衣飞石也不说是被长公主和衣尚予联手押住了。 长公主曾想把他嫁给信王,现在信王成了皇帝,长公主立刻就后悔了。嫁个儿子给皇帝有什么用?嫁女儿才是呀!生个儿子再不济也是个郡王!运气好,那就是下一代的皇帝!何等荣耀? 衣尚予则是觉得没必要再把儿子放皇帝身边。一开始衣尚予就没把婚约的事当真,他和淑太妃有默契,是他保证不帮谢芝,而淑太妃功成之后要保他顺利去西北。至于谢茂和儿子的事,他也听徐屈说过,徐屈说信王对儿子有觊觎之心,那不是瞎扯吗,要真那么稀罕儿子,信王能丢下儿子跑京城嫖妓管闲事?分明就是儿子想逼反他,故意栽赃信王。 现在信王顺利当了皇帝,也很信守承诺在筹谋西北的战事,衣尚予就觉得可以把儿子收回来了。再是男人大丈夫不在乎点滴污名,老被人家议论卖屁股也不好听啊。衣尚予就支持长公主的意见,把儿子扣府里,不许再去宫里。 几次被儿子“逼反”的衣尚予还严正警告衣飞石:陛下是难得做实事的干练明君,他若心性不改,阿爹这辈子都不打算反叛谢朝。你别再打主意逼|奸陛下,再诬指陛下强迫于你。你那点儿花花肠子,阿爹早就看透了,不会相信的! 衣飞石:……?????谁逼|奸谁?我仿佛是听错了? 44.振衣飞石(44) 谢茂出门看似只带了几个宫人, 其实背后有大队羽林卫随行保护。行在街上一眼望去, 十个百姓里倒有五六个都是羽林卫乔装改扮。 谢茂本想带着衣飞石随处逛逛——不逛怎么办?直接带回宫?眼瞅着衣飞石不是很想进宫,宫里也确实不很方便,逛街更是兴师动众,谢茂想了想, 带着衣飞石回了潜邸。 信王府此时已升龙,原本谢茂寝居近身之处都改换御用。 哪怕是国丧中没有大兴土木, 宫制已改,重临故地竟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滋味。 “坐吧。”谢茂本想找回一点儿从前的感觉, 哪晓得弄巧成拙了。 骤然分开了好多天, 衣飞石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谢茂叫他坐, 他就在老位置上坐了。 哪晓得谢茂坐在沙发上身体前倾, 半点没有伸手搂他的意思。双肘在膝上一撑,臂膀向外, 就似一种拒绝。——彻底把衣飞石拒在了他的怀抱之外。 这个姿势现代人很熟悉, 若是谢茂再垂头丧气,用手搓搓脑袋, 那就是标准的丧脸。 可是衣飞石不熟悉这个姿势。 谢茂对他显露出一丝拒绝, 他即刻起身退了一步, 立在沙发外侧, 躬身垂首。 ——没有马上跪下去磕头, 那是因为他和谢茂相处几日, 彼此感情还好。 谢茂还没来得及吐气, 身边人就起立低头了。 和前两世很像。衣大将军在他跟前总是那么小心谨慎,从不出一丝纰漏。前世是他登基多年皇权在手,衣飞石不得不怕,今世衣尚予手握重兵皇室倒还不那么专横,可是,衣飞石还不到衣尚予的地位。 每一世,他的身份都把衣飞石压得死死的,丝毫不得动弹。 “你坐。”谢茂指了指身边的单人沙发,这是个亲近又不亲昵的位置。 我不喜欢这样吗?谢茂不觉得。若没有这一层压制,他根本没有亲近衣飞石的机会。 所以他和系统闹翻了,嚷嚷着不想当皇帝也不想活了,可他发现衣飞石有可能逼反衣尚予时,立刻就出手浇灭了这个苗头。——把皇位让给衣飞石来坐?不可能。他可以死,但他绝不想失去对衣飞石的主动权。 他没想过会这么早登基。这打乱了他的很多盘算。 像现在这样,他是获得了绝对的主动权,可衣飞石也失去了选择权。当他是信王的时候,衣飞石可以拒绝他,他当了皇帝,拒绝就不是那么单纯的事了。 当信王的时候可劲儿调戏人家,甚至用射杀守城校尉一事逼人家献身,那叫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现在当皇帝了,改口说我闹着玩儿的,你喜欢我我们才睡,你不喜欢就算了。——衣飞石敢对他说,我不喜欢陛下,我们不睡吗? 就算谢茂说的都是真心话,听在所有人耳朵里都是那么的虚伪,甚至是威胁。 不等谢茂谈什么喜欢就睡不喜欢就不睡的话题,皇位砸他脑袋上的第一天,衣飞石就姿态卑下、“情真意切”地表示要为他侍寝了。 这话怎么说?说不明白。谢茂习惯性地给衣飞石推了盏茶,半晌才说:“国丧已除,你阿爹也去了下虎关,你去兵部走一趟,这就去中军办差。”他不再提接衣飞石进宫的事,可也不放心让衣飞石住回长公主府,“朕在北城给你拨个小院子,你住那边去。” 说是拨小院子,没说赐一座清溪侯府。也就是说,这是私底下的赏赐,不过明路。 他做信王的时候能随口嚷嚷和衣飞石成亲,这时候就不能瞎来了。 说到底,清溪侯算哪个名牌上的角色?值得皇帝刚登基就急火火地特赐府邸?谢茂不愿衣飞石扮演前世周琦的角色,有些事当然得低调些。——就算接衣飞石到太极殿住,那也是在太后跟前过了明路,央求太后帮着遮掩过的。 谢茂才刚登基,千头万绪纷至沓来,就算有几辈子经验,麻烦就搁在那里,再熟练工也得一件一件处置,何况,内阁诸臣也要磨合,每天都忙。把衣飞石安置在北城,他其实也没多少功夫经常微服出宫探望,单纯就是怕长公主欺负小衣。 哪晓得衣飞石就理解错了,以为皇帝特意圈住自己,得空就要来睡,低头道:“是。臣谢陛下垂顾。” 不过几天没见而已! 谢茂觉得很暴躁。他想问长公主欺负了衣飞石没?他想说自己并不着急甄选美人充实后宫。他想抱抱衣飞石吃个小豆腐。可是,想起衣飞石多日不曾入宫,反而待在长公主府和小姑娘玩耍,他就憋住了。这些话,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衣飞石坐在一边也很不自在。从前待在信王身边都很放松,今天是真的觉得气压低。 只是在谢茂跟前,衣飞石一向被动,主动说话这个技能只在“有所求”的时候才点亮,明知道谢茂不太高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哄。万一哄错了呢?万一皇帝就是想发脾气呢?他也没自虐到想抬着头去正面领受皇帝的怒火。 二人僵持了许久,谢茂的茶水换了两遍,衣飞石就浅浅抿过一口,相对枯坐。 “时候不早了。回去吧。”谢茂想了想,吩咐朱雨,“你先服侍侯爷去柳巷长街的别院安置,若侯爷有什么得用的物件遗在长公主府,你亲自去取。”不许衣飞石再踏入长公主府一步。 二人一同出门,衣飞石在门前给谢茂磕头:“恭送陛下。” 就这么迫不及待和我分手!谢茂脚有点痒痒,不过,看见跪在地上身量犹少的衣飞石,舍不得踢。气不过就蹲下身来,双手扯住衣飞石的脸颊,狠狠揪了一把!臭小子! 衣飞石被揪得两颊泛红,眼看着皇帝扬长而去,心想,越来越喜怒无常了。 ※ 谢茂意兴阑珊地回了宫。 他后宫中除了个亲妈,一个女人都没有,心情不好只能往长信宫去。 此时国丧已除,奉安宫中的大行帝后梓宫都已经送至沿陵供奉,等待三年期满后下葬封陵。宫中自此除服,不再悬挂白幔,不过,上下依然衣饰素净,以表哀思。 谢茂进门时,太后正在看着宫人们摆放花盆。她最爱花木,文帝崩后,长信宫有一年没看见鲜花了。如今亲儿子登基,她自己成了名正言顺的太后,这才敢以孀居之身大喇喇地摆出花来观赏。 “怎么?碰软钉子了?”太后当然知道谢茂的去向,见谢茂不怎么高兴,故意道,“不识抬举的东西。我儿别生气,阿娘这就下懿旨申斥他!” 谢茂顿时就给她吓精神了。通常只有太后下懿旨申斥内外命妇的,哪有太后下懿旨申斥朝臣?不把衣飞石羞死才怪! 太后正在剪枝,见状笑得喘不过气:“哎哟,我的儿,就这么喜欢?” 她上次故意落水伤了肺,这时候笑得激烈一些,忍不住就喘。 谢茂见她手里花剪晃动危险,忙接过放下,扶她回堂上安坐:“阿娘,这么长时间也不见好,是否从外边请大夫来瞧瞧?” “好了好了,养养就好了。”太后稍歇片刻,问道,“你今日去接人,没接回来?” “他有自己的差使,哪儿能天天住宫里?儿臣在外边给他拨了个地方,离衙门也近。”谢茂道。 谢茂要接衣飞石进宫,太后乐见其成。现在谢茂把衣飞石安置在宫外,太后反倒觉得不妥当了:“他离衙门是近了,你出去哪里方便?阿娘不是不许你出宫。只是如今大局初定,前面一波陈朝探子也没查清楚,京中未必安全。” 谢茂笑道:“阿娘放心,儿臣不会时常出宫。给他弄个地方住着,实在是他家有恶母,每每都要欺凌虐待他。——阿娘与马氏相处更多,可知道这毒妇心肠?” 太后不能说全然不知。她善识人,似梨馥长公主这样奴颜媚上的人,御下也必然究极苛烈。她只是没想到梨馥长公主苛待的不是仆从,而是亲子,被儿子问了一句,她才想起儿子曾经写信让她收拾马氏,又忍不住笑了笑,说:“你放心,阿娘已经在替你出气了。” 谢茂不解:“哪里?儿臣怎么不曾听说?”没听见马氏倒霉啊? 太后不肯透露详情,只说:“且待来日。” ※ 太后担心皇帝隔三差五出宫不安全,哪晓得自那日回宫之后,皇帝就一直安分地待着。每天老老实实玉门殿听政,太极殿议事,偶尔去内阁值房转转,和老大臣们聊聊天,改善一下伙食。 他吩咐把万年宫廊殿的屋子收拾出来,给几位阁臣一人拨了一间,另外几间备用。还给内阁值房专门拨建了一个小厨房,由尚膳监专门拨发食材配给,方便阁臣值班时饮食。 不单阁老们吃饱睡好精力充沛,在内阁的写字、文书都吃得油光满面。 外边朝臣们纷纷议论新君暴戾堵塞言路不好服侍时,在内阁服侍的小卒子们满脸懵逼:皇帝?暴戾?不好伺候?没有呀!皇帝可好啦!皇帝可会体恤下情啦!咱们内阁间间房里都有冰山!又凉快又好吃! ——有时候皇帝会赐冰碗下来,老大臣们养身不吃,都便宜底下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了。 宫里安稳不动,宫外的衣飞石则不免犯了琢磨。 自从那日在潜邸门前与皇帝告别,至今已有大半个月了。 他每天老老实实去北城的中军衙门上差,到点儿就乖乖回府候着,专门把卫烈留在家里守门,交代若皇帝来了,立刻去衙门找他回来。到了休沐日,就有从前的纨绔朋友上门,邀他外出玩耍,他当然不敢去,待在家里等了一天,皇帝还是没来。 他大抵知道是那几日没进宫的事惹了皇帝生气,原以为皇帝肯拨院子安置他,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哪晓得这么多天都不来找,居然气了这么久?还是,这是皇帝刻意磨他性子?冷待几日让他以后都谄媚些? 不管皇帝是生气还是故意冷待他,衣飞石都觉得挺没意思的。他闲来无事会想想皇帝今天来不来?夜里灯一熄,睡得也很安稳,次日照常去衙门上差理事练兵,并不纠结。 相比起谢茂想动不敢动的牵扯,他完全处于被动而坦然的境地,反而不受煎熬。 皇帝要来临幸,他就乖乖给睡。皇帝不来,他趁机好好练兵,将从前所学都施展一遍。 衣尚予已经培养了长子衣飞金做领兵大将,为了安抚皇室,也不会再把次子那么早就放出去带兵,是以,衣飞石这些年来一直在父亲帐下听命,没有独领一支小队伍的机会。 现在中军将军是武襄侯林闻雅,这位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除了整军进驻北城当日来晃了一圈,其他时候都在衙门值房里睡觉。——中军是衣尚予一手带出的兵马,外人哪里插得进去手?林闻雅才懒得去校场费功夫。不过,林闻雅虽不管事,中军兵符揣在怀里也从没给衣飞石看过。 如此一来,衣飞石在北城中军衙门也算是如鱼得水,每天都精力充沛,干劲十足。 这日衣飞石从衙门下差,归家途中被原家小厮拦了下来:“少将军,我们小姐出事了,您快去看看吧!” 原家小姐就是那日在长公主府与衣飞石一齐射箭,被谢茂撞了个正着的白衣少女。 她乃是衣尚予帐下大将原伯英幼女,小字明娇。她的父亲原伯英大将,就是当日在襄州劝衣尚予自立、反被衣尚予斩首杀鸡儆猴的老将。 原伯英发妻早逝,家中有两位贵妾,各自生了一个儿子,都比原明娇年长。 衣飞石和原明娇原本也不是很熟悉。——他经常跟着衣尚予四处征战,原明娇一直养在京城,想熟也熟不起来。和原明娇交往,也就是最近半年的事情。 衣尚予杀了原伯英,原明娇在家中没有父亲倚靠,和两位庶兄关系也不好,常常被挤兑。衣尚予见少女失怙可怜,有心撮合儿子与她,原明娇也知机抱住了衣家二公子这条大腿。至于衣飞石,他和原伯英关系挺好,亲爹杀了这老叔,他心里也挺难受,见老叔爱女被庶兄庶母欺负,难免多照顾些。至于是否婚配,他没想那么远,也轮不到他想。 衣飞石本以为原明娇是在家中又被庶母欺负了,哪晓得原家小厮领着他到了梁安寺前,急吼吼地窜进了一间药铺,说道:“少将军,快快!” 衣飞石一头雾水,这是生病了?如今大药铺都有坐诊的大夫,急病也能在后堂问诊,他跟了小厮进门,站在垂下竹帘的堂前不再动了,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明娇生病了?” 小厮猛地把竹帘子打起,急切地说:“我们小姐今日去梁安寺烧香,被人从旱桥上推下来,摔得不好了!” 衣飞石心里猛地一跳。梁安寺前的旱桥! 谢朝未定都圣京时,京城规模远不如此时广阔。如今被圈在城门内的梁安寺曾位于城郊,有河道环带而过。太宗皇帝修筑新城时,重新规划城内水道,梁安寺前的河道就此废弃干涸了。然而,河道上的那座桥,是天下名僧明慧禅师化缘所建,无数信众慕名而来瞻仰祈福,一直不曾拆除,逐渐就成了一座旱桥。 那可是一座足有两丈高的桥,衣飞石若猝不及防摔下都容易受伤,何况闺中弱质? 衣飞石急切进门探望,曾经活泼爱笑的少女头上缠着白纱,已经被鲜血染得湿透,满床鲜血滴滴答答,脸色白得像是最上品的宣纸。她眼神涣散,神志已迷糊,奄奄一息地躺着。 在旁忙碌了半天依然没辙的大夫摇头:“哎,老朽无能。” 衣飞石上前,小心翼翼地看着血榻上的原明娇:“三娘子……是我,衣飞石。” 原明娇无力地想要看他,气息渐低,缓缓合上了眼。 “小、小姐!”丫鬟扑上来尖叫。 大夫上前摸了摸鼻息,叹息道:“客人节哀。” 衣飞石看着原明娇摔得一塌糊涂的尸身,一把救过小厮,拎到房外问:“你说你家小姐是被人从桥上推下来的?” “对,少将军!小的和小彩都看见了!是那臭婊|子故意挤上来,趁着我家小姐不防备,一掌推在我家小姐背心,生生推下去的!少将军,我们小姐死得冤枉!你得替小姐报仇啊!”小厮跪在地上不住哭泣,满脸抹泪。 “你可认得凶手?”衣飞石问。 小厮不住点头:“认识!认识!小的本来抓住她了,可是当时急着去背小姐看大夫,被她溜走了。这是小的从她身上抓下来的玉环!”小厮从怀里摸出一枚玉环,交给衣飞石。 衣飞石详细问明了当时的情况,推原明娇的女子是何模样装扮口音,小厮就愤愤地指说:“少将军!此事必然是王姨娘指使人干的!前几日她想将我们小姐许给娘家不成器的侄儿,被我们小姐一口回绝,她便怀恨在心,说要我们小姐好看!” 衣飞石将玉环收在怀里,说:“先替你家小姐收殓,此事我来查。” 原明娇被推下桥也不过半个时辰,衣飞石随时中军副使,却不可能为私事调用兵马,先调了衣尚予留给他的二十四骑在梁安寺前查问目击者,想想又去长公主府调了家丁来帮忙寻找凶手。长公主府的家丁也都是军中退伍的老兵,伤残得不甚严重,个个都很老练。 梁安寺本就是京城很出名的佛寺,平日在此摆摊市货的小贩不少,刚才发生了坠桥事件,所有人都还在议论纷纷。衣飞石差人查问,居然就有人给他指了方向:“那边那边,我看见那女子带着丫鬟往那边跑了!” …… 卫烈小心翼翼地向衣飞石回禀:“二公子,此事恐怕和……”他指了指皇城。 “荒谬!”衣飞石第一次冲着袍泽兄弟发怒,“你若说此事与陛下有关,就拿出证据来!” “公子,据兄弟们查证,那女人乃是教坊司官妓,平时根本不烧香礼佛,连东城都不曾去过。她与原家没有半点儿干系,绝不是原家侧夫人所指使。平白无故就在今日出门,恰好在桥上遇见了原三娘子,顺手就推下去……这哪里说得过去?必然有人支使。”卫烈道。 “不要信口揣测。去查。”衣飞石冷静地说,“不要害怕,把人提出来查。” “那若真是……”卫烈指了指天,“支使,咱们上门捉人来问,可就……” “不会是他。”衣飞石很肯定。倒不是他有多信任谢茂的节操和人品,而是从皇帝中旨杖毙御史来看,谢茂根本就不在乎脸面。他要真想吃醋杀人,上门的应该是羽林卫,而不是暗搓搓地指使一个教坊司的妓|女去背后推人,这作派也太可笑了。 “就算是他,他敢杀人,难道还怕被我知道吗?你也太看得起我了。”衣飞石可不觉得自己在谢茂心中有多重要。真重要,皇帝会晾着他大半个月也不来看一眼? 卫烈顿时觉得二公子说得也对。这要真是皇帝喝醋杀人,只怕正想给公子知道,不然这醋不是白喝了吗?今天有原三娘子,明天保不齐就有方四小姐,杀鸡儆猴,也得清清楚楚杀在猴子面前呀。 卫烈果真出门,去教坊司把那涉事的官妓拖了出来,挥着鞭子讯问。 那官妓先是不肯承认推人,被抽了一顿鞭子,改口说桥上拥挤不小心推了一把,卫烈再逼问,她就咬死不肯改口。到底是教坊司里挂了号的人,弄死了也不好交代,可问不出来究竟,二公子那里更没法儿交代。 卫烈发狠道:“究竟是谁指使你谋害原三娘子,你若老实交代,我们只找幕后之人讨公道。你若不肯说,——”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被抽得满身是血的女子,“你这等官妓,打死你要吃官司,艹死你呢?老子二十多个兄弟,天天来找你撒钱,你能挨上几天?” 谢朝教坊司中官妓皆是犯官罪奴之女眷,最最卑贱可怜之人。这官妓听他威胁,终于忍不住哭道:“便是我嫉恨她青春年少,无忧无虑,是以杀她!” “还敢胡诌!你平日从不烧香拜佛,不出南城,何故今日往梁安寺一行?” “我想去便去了,哪有什么原因!你从前不吃肝子,今日吃了,你为什么要吃?” “老子看你这婆娘是不想活了我艹!” 卫烈上前一步掐住官妓脖子,作势要撕她衣裳,那官妓尖叫一声,赶忙道:“我是,我是听人说,梁安寺那座桥叫忘忧桥,走过去别回头,就能抛却一切霉运,从此一生顺遂……我就、我就去了!” “听谁说的?”卫烈抓到了重点。 官妓尖叫道:“我哪里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就听说了,是……是哪家酒楼?” 这年月的酒楼更像是个小市场,除了酒楼本身的掌柜、小二之外,另有一帮子在酒楼讨生活的闲杂人等。有专为客人换汤斟酒的焌糟,守在桌前供客人使唤跑腿的闲汉,卖药卖食卖小玩意的也能出入酒楼,可谓是人多嘴杂,根本没法儿查。 “你很久以前就听说了,为何今日才去忘忧桥?” “近日有个北客缠上我了,一掷千金又爱打人,管教嬷嬷只爱钱财并不管我死活,我……我被他打得受不住,才想去忘忧桥……” 卫烈将官妓送医之后,再去查问她口中所说的北客。所谓北客,通常是指来自眉山以北的客商,眉山已是北地,眉山以北更是荒冷难行,常有北客来京贩售毛皮人参。因语言习俗都与京中不同,北客渐渐就成了鄙称。 据卫烈所查,官妓所说的北客确有其人,不过,卫烈赶到时,北客所赁居的宅院已人去楼空,曾在宅院中帮工的妇人说,是因最近入秋天气转凉,北客归家尚有两月路程,若是走得慢了,怕归家途中风雪难行。 按理说,这理由也没什么破绽。可是,官妓今天还去忘忧桥,可见在她心目中,打人的北客不会那么轻易离开。否则,她还去祈福摔什么“霉运”? 衣飞石挥挥手,道:“盯住那妓|女,暂时不动。” 是巧合吗?衣飞石不相信。不过,卫烈查报之后,他更不相信这是谢茂的手笔了。 谢茂做信王时就不屑动这么多弯弯拐拐的心思,当了皇帝之后反倒用这手段?他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内阁把他架空了?权力被太后夺走了?刚登基的皇帝,不可能这么清闲。 他从中嗅到了一丝很熟悉的味道。 那种迫不及待用一切手段离间衣家和皇室,偏偏又总是被他察觉到不妥的味道。 ※ 藕香食肆。 赵仲维掐着幼娘脖子,紧紧将她压在酒酱墙壁上,低声训斥道:“贱婢,贱婢!我让你们不要动!谁都不要擅动!为何要私下行动?为什么不听话!我要处死你们!” 幼娘被掐得无法呼吸,好一会儿就翻起白眼,浑身抽搐。 赵仲维猛地松开手,看着幼娘蜷缩在地上抽搐许久,他疯狂的怒火才渐渐平息。 直到幼娘慢慢恢复呼吸,喘息着坐起,他才低声说:“你爹失踪了,我们都很悲痛。可是,幼娘,你要记住,你是诸色府下属,不仅仅是他梁青霜①的女儿!你如此任性妄为,京中已经不安全了。我要你近日即刻离开谢京,会有同僚接替你的位置。” 幼娘抚颈流泪道:“衣飞石害我父亲,我必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头儿,我和阿杰做得很干净的,不会被发现,别让我走……” “干净?衣家的奴才已经把那妓|女提走了,你还指望妓|女替你隐瞒?”赵仲维火气上升。 “提走又如何?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就算她说出了阿杰的身份,阿杰火速失踪,他们又能查出什么?焉知不是皇帝背后做鬼?”幼娘恨恨道。 “所以我说你蠢!农夫农妇在被窝里妄想,皇帝砍柴用金斧头,皇后蒸馒头用玉做的擀面杖!你就是这蠢不可及的农夫农妇!——皇帝是撞见了衣飞石与原明娇玩耍,那又如何?男人家哪个不三妻四妾?给娈宠买妻生子的主子不在少数!就算皇帝容不下原明娇,一道圣旨将原明娇嫁了,一碗药将原明娇鸩死了,又如何?他用得着鬼鬼祟祟使这么多门道吗?” 幼娘愣愣地搭下肩膀,摇头道:“不,不是这样的。头儿你不知道,信王……皇帝,他喜欢衣飞石,他怕衣飞石和他生气,他就……” “不用说了。你即刻就走!”赵仲维眼中闪出一缕杀机,“你若不走,我送你走!” ※ 与此同时,太极殿。 谢茂已经搬到了太极殿正殿居住,吃过晚饭闲着无聊,恰好最近天气转凉气候宜人,他就换了一身透气舒适的袍子,趿着木屐外出散步。 绕着太极殿转了一圈,莫名其妙地,他就走到了东配殿。 满打满算,衣飞石就在这里住了一个晚上。那一夜他和没穿明白寝衣的衣飞石同寝在卧榻之上,将人搂在怀里,将最不可言说的渴望抵在了衣飞石腰间。那时候没觉得,现在想一想……尼玛,这不是猥亵是啥啊! 难怪小衣宁可待在外边和长公主那个虎姑婆住,都不肯进宫来。 谢茂倚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卧榻,心中叹息。他已经查明了那天在长公主府和衣飞石射箭的少女身份,就是被衣尚予砍了脑袋的老将原伯英的女儿。然后,他就没放在心上了。 ——讲道理,小衣那么小心谨慎的人,怎么可能娶个潜在的仇人在身边躺着? 所以,谢茂一点儿都不吃醋。反正他不觉得衣飞石是为了那个女孩儿不理他。 明天要不要去看看小衣呢?这是谢茂天都要想一遍的问题。 每天的答案都是,不要。小衣现在每天都过得开开心心的,何必去惹他烦恼? 他这时候才想起,好像今天小衣的行程还没拿上来?干脆往榻上一坐,问道:“去问问,中军衙门今儿有什么意外么?消息没送进来?”——虽然没出宫去看,可衣飞石天天都要去中军衙门上差,总有眼线给他汇报全程。 赵从贵出去问了一遍,隔了很久银雷才进来,说:“回圣人,消息没进来。” 谢茂惊了:“怎么回事?快,点人马,朕要出宫!” 唬得赵从贵忙跪下哀求:“陛下,不可啊!宫门已下钥,您这时候出宫,必要惊动长信宫,惊动内阁,惊动朝廷上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西北出事了呢……”我的爷,您现在不是信王爷了,是皇帝,轻易动弹不得! 谢茂脑子里划过一个个人选,最终道:“去把宰英传来!” 宰英就是太后拨给谢茂的直殿监少监,名义上直殿监掌管宫殿洒扫,可宰英这个女少监,管的却是后宫之内连慎刑司都管不了的脏活。很快宰英进门,磕头道:“拜见主子。” “朕要出宫。”谢茂单刀直入。 宰英想了想,说:“出去容易,可外边无人护卫,若主子稍有危险,奴婢万死难赎。” 放你娘的屁。当初劳资带着几十个信王府侍卫就敢在京城肆意来回,现在连个宫门都出不去了!谢茂憋了一口气,指着她,说:“你去问太后,给不给出去!” 宰英磕了个头,居然真的头也不回地直奔长信宫去了。 正准备睡觉的太后听了宰英的来意,禁不住哈哈大笑,道:“你这憨子啊,就是不知道体察上意。陛下为何要出宫?你把勾着他出宫的东西弄回宫来不就完了?罢了罢了,这事不须你来办。” ※ 半个时辰之后,北城柳巷长街别院。 “尊驾何人?” 应门的是衣飞石带来的二十四骑之一,此时天色已晚,居然有人上门,他很是诧异。 来人正是羽林卫将军张姿。他在东宫做了谢芝十多年心腹,由谢芝一路提拔成将军,一直到谢芝突然驾崩,所有人才惊觉他居然是太后的爪牙。这一枚棋子,埋得实在太深。 按说他此时早该高升,可如今京中局势不稳,太后不放心把羽林卫交给旁人,张姿便依旧在羽林卫将军的位置上待着。只是据风闻传说,再过段时间,皇帝就要给张姿封侯了。 皇帝半夜闹着要出宫,太后也怕外边衣飞石真的有危险,这才把张姿吵了起来。 “张姿。”他亮出羽林卫将军三指宽的玉牌,不必报官职,京中只有他一个张姿。 “张将军!”门上亲兵立刻屈膝施礼。 “奉太后懿旨,传清溪侯即刻进宫。”张姿往里边看了一眼,“家里没出事吧?陛下很担心,宫门下钥不好出来,太后才使我走这一趟。” 亲兵也是无语了,你都说宫门下钥了,还请我们侯爷进宫?怎么进?翻进去啊? 还有,陛下怎么知道我们家今天出事了?卧槽,插眼线插得这么理直气壮啊! 甭管怎么说,羽林卫的将军都亲自来接了,这位可是太后的心腹,总不会是骗子。亲兵想请张姿进门奉茶,张姿只说门外立等,亲兵就赶忙一溜烟窜回后堂找衣飞石报信。 “太后传我?”衣飞石皱了皱眉。 因长公主的关系,他对上了年纪的妇人都有一定程度的警惕。 大半夜的,宫门都下钥了,太后为什么要传他进宫?若说皇帝担心他,以谢茂那么无法无天的脾性,估计早就冲出来了,为什么会是太后来传他?他又不是衣尚予那样地位特殊手握重兵的老将,宫门岂会为他轻易开启? “就说我不在。”衣飞石才不肯去。 万一这太后把他骗到宫门前,栽赃他一个夜闯宫门的罪名,他找谁说理去? 啥?太后为什么要栽赃他?你儿子当了皇帝,还一直不纳后宫尽想着男人,你想不想弄死那个男狐狸精?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真是皇帝想见他求到了太后跟前,太后对他也没有恶意,反正也就是几个时辰的事,拖到天亮,明天一早再进宫谢罪也不迟。今夜他是绝不会进宫去的,谁来请也没用——嗯,是赵从贵的话,大概可能他还是会去? “不在?”张姿都气笑了。 亲兵满脸诚恳地解释:“真不在,将军。您也知道我们公子那身手,出入经常不走门,一个不注意就翻墙串门去了。宅子大,搁大门走绕不少路呢,直接翻墙多方便。所以小的刚才还真不知道我们公子出去了。” 皇帝亲自拨给衣家二公子的别院,这还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敢往里闯的。 ——哪怕他张姿奉了仁寿皇太后的懿旨。 传不到衣飞石,缴不了旨,张姿就站在门口,说:“好。我在此立等。若清溪侯‘翻墙’归来,还请即刻通报一声。” 亲兵腆着脸要请他进门:“您堂上安坐!奉茶!咱们公子回来了,即刻就走!” “不必了!”张姿翻白眼。 ※ “公子,那羽林卫的张将军站在门外,说要等您翻墙回来。” 衣飞石不禁歉然一笑,道:“所幸刚入秋,天气还好。你多照看,给将军送茶水吃食,拖张小榻过去也使得。待天亮了,我就去给他赔罪。” 正说着话,卫烈冲进门来:“公子,有人潜入那官妓养伤的客栈杀人灭口!” “抓住了吗?”衣飞石简直都无语了。这伙人是有多笨,居然还敢出手灭口? “抓住了。是个女子,公子可要去看看?”卫烈道。 “走!”衣飞石大步往外走,突然想起张姿还堵在门外,又停下脚步,无奈地说,“我翻墙出去吧。人搁哪儿了?” 45.振衣飞石(45) 此时京城皆有夜禁, 入夜后, 非巡丁更夫不得擅自出门。 夜间出行不便,衣飞石也没有带很多人,就和卫烈二人轻飘飘地沿着街坊下的阴影往客栈跑。 卫烈用来安置官妓的客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铺子,也不是什么多高档雅致的客栈, 一半住人,一半还能仓储货物。除了掌柜是周氏陪房, 其余跑堂帮厨小二看守人等,全是前线退下来的伤残老兵, 非常可靠安全。 因此, 捉到来刺杀官妓灭口的杀手之后, 也没有另觅他处关押, 就锁在一间半空着的小仓库里。 卫烈提前一盏小灯, 守门的老兵先笑嘻嘻地给衣飞石见礼:“二公子来了。” 衣飞石点点头,老兵便将小仓库的门锁打开, 让二人进去之后, 重新守在门口。 被捆在地上无法动弹的刺客赫然便是幼娘。她在打斗间披散了发髻,手臂不自然地弯曲, 不知是脱臼还是骨折, 腿间有伤, 鲜血顺着裙摆潺潺而下, 仓库里透出浓重的血腥味。 衣飞石皱眉道:“怎么没给她止血?” “止血了呀。”卫烈不解地上前, 一把掀起幼娘的纱裙, 发现她缠好的绷带居然混着药膏一起松开了, 嘿然冷笑道,“这是求死呢。” 他与同袍都是战场上下来的,别的本事不行,裹伤止血无比娴熟。 这绷带没人扯能掉下来?不可能。 不等衣飞石说话,卫烈已一把按住幼娘奋起反击的小脚,道:“我要是你,会缩骨功早就逃了,留这儿你还想……” 幼娘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卫烈心中凉透,这女人分明会缩骨功,能摆脱绳索却不逃跑,她留下是想干什么? 她的目标根本不是那官妓,而是二公子! “公子快走!” 机簧扳动的细微声响从四面八方传来,仓库内只有卫烈手中提着的一盏小灯,天上黑暗无光,衣飞石目力不及,干脆闭上了眼睛,仔细听机关从何而来。 统共五具暗器,机簧同时启动,旋即就是天女散花般细碎急促的钝珠破空声。 这倒把衣飞石惊出了一身冷汗。 若是箭矢飞刀,他都不怕。这种一发出就炸开的钝珠,多半是威力极强的霹雳弹,碰上就炸开一大片,若无兵刃在手,极其难挡。——难挡,但是可以躲。以衣飞石的轻功,瞬息之间跃出仓库抵达安全之处绝没问题。 可是,他逃出去了,卫烈怎么办?战场之上,岂能抛下袍泽兄弟独自逃跑? 几乎是火石电光之间,衣飞石就拿定了主意,并立刻付诸实际。 他在霹雳弹炸开之前,以鬼魅般的身法掠至卫烈跟前挡住,一只手拖过幼娘抵在自己跟前权作肉盾。——战场之上,只有敌我,没有男女。 五具霹雳火具全都集中朝着衣飞石原先站立的位置发射,他此刻换了方位,就有三具射向了墙壁,另外两具朝着卫烈方向炸开。 幼娘惨叫一声,面上瞬间被铁珠掀开皮肉,一股令人作呕的焦香袅袅袭来。 “怎么了怎么了?”守门的老兵听见动静,没有走门,迅速从窗口潜入。 衣飞石皱眉将幼娘松开,先去检查五个方向的霹雳火具,吩咐道:“把灯点起照明,注意火烛,将此地彻底搜查一遍。”应该是没有霹雳火了,不过,衣飞石是个谨慎性子,检查一遍以防万一。 卫烈都顾不上揍幼娘出气,屈膝请罪:“属下失察!” 幼娘眼中透出刻骨的恨意,眼见衣飞石检查完角落里的霹雳火具走来,她死死憋着一口气,就在衣飞石离他最近的一瞬,猛地吐出一枚藏在口中的细针。 衣飞石微微偏头,很容易就闪了过去,尤其不理解地看着她:“你该是陈朝的奸细。” 陈朝的奸细,不应该不知道我的身手,不应该用这么莽撞的手段刺杀我。 这简直是自杀。 幼娘本就失血过多,被霹雳弹炸伤之后,越发虚弱。尽管说话艰难,她还是露出一丝冷漠仇恨的笑容,低声虚弱地吐字:“我……姓梁。” 梁青霜!这三个字蓦地出现在衣飞石心头。他霍地转身,盯着幼娘的脸。 外边远远传来嘈杂声,很快就有守在外间的老兵冲进来报信儿:“老何?”一眼瞥见衣飞石,忙道,“二公子,好像是兵马司的人来了。要不锁门先走?” 幼娘一边吐血一边惨笑:“你让我爹‘失踪’,不就是想撇清你家和陈朝奸细的关系吗?我看你今日……怎么脱身?” 轰一声巨响,外边霎时间火光冲天。 衣飞石从仓库的小窗向外望去,绚烂的火光在空中烧得雪亮,又很快湮灭无踪。 幼娘咽血大笑:“我看你、看你……怎么脱身?” 她前来刺杀官妓之前,便向东城兵马司与锦衣卫、缉事所等多个衙门举报,说常有陈朝奸细在周记客栈神神秘秘接头。 她不确定哪个衙门会差遣人来。来了更好,就算没人来,明天陈朝奸细在周记客栈出没的消息也会传遍整个京城。因为,她在周记客栈的露天存货处放了一车中秋制作烟花的火药! 周记客栈有一半仓库用于存放货物,客栈免费寄存住客露天存放的货物,并不负责看管,也不会主动核实查问货物的种类数量。 幼娘失风被捕,是为了引诱衣飞石前来,她的兄长阿杰则在外边伺机引燃火药。 这种火药威力不大,看似炸得凶狠,其实就是烟花效果。更厉害的火药,她没有配方,弄不出来。想要运进谢朝的京城,也并不那么容易。 现在兵马司的人来了,烟花炸了,衣飞石也在。——简直不能更美妙了。 明日她负责联络的小组各奸细,就会在阿杰的差遣下四处散布衣家通敌的谣言,联系上今夜在衣家大媳妇周氏客栈里炸开的冲天火光,这个谣言只会越传越烈,越传越玄乎…… 就算诸色府在谢京藕香食肆的联络点会被谢朝连根拔起,她也不在乎了! 赵仲维要她回国,她岂不知回国就是死?父仇不报,不死何为?!这是诸色府女间梁幼娘最后的疯狂。她用自己的性命,兄长的性命,诸色府在藕香食肆联络点所有上下奸细的性命,做了一个简单粗暴玉石俱焚的杀局。 “公子先走一步,此地属下来打扫。”卫烈虽不知道这女杀手做了什么安排,可他觉得不能让公子被牵扯进来。 衣飞石摇摇头:“你应付不来。” 霹雳火具造成的痕迹与刀枪斧钺都不同,兵马司的人马已经进了客栈,时间太短了,根本来不及伪造现场。与其说一个漏洞百出的谎,不如他留下来说真话。兵马司敢对周记客栈的老兵和卫烈用刑拷问,可绝不敢对他有丝毫无礼之处。 梁幼娘这种完全不符合常理的疯狂,已经超出了衣飞石的想象力。他根本没想过幼娘已经安排了明天的谣言。——陈朝是疯了才会牺牲一个在圣京没暴露的奸细小组,只为散播一些根本不能对他伤筋动骨的谣言? 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幼娘很不妥当。 凭他的身手完全可以现在离开,不被任何人发觉。他的逃走必然是女杀手算计中的事。所以,衣飞石决定留下。他不知道幼娘有什么后手,他只知道不能如幼娘所料。 ※ 钱彬,大行皇后杨氏堂舅,已故承恩侯夫人钱氏堂弟。因承恩侯庶子杨竎被疑似敌国探马重伤一案,被大行皇帝革职待查。被夺职之后,钱彬待在家里,心惊胆战地看着堂姐死了,毛骨悚然地听着堂侄女薨了,到最后连堂侄女的丈夫——皇帝都死了,他那叫一个汗毛倒竖啊! 没想到的是,那个曾被他属下卫戍军拿木枷铐到衙门里的十一王登基之后,国丧刚除,他就被官复原职了。仍是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既没有申斥,也没有罚俸,连记过都没有。 钱彬简直是感激涕零,抱着女儿钱八娘亲了又亲,心里嘀咕,肯定是乖女和十一殿下青梅竹马情深意重,哎呀,闹不好女儿就要进宫当娘娘了! 才官复原职一天的钱彬尤其珍惜这份天上掉下的差使,幼娘本是去东城兵马司举报周记客栈有陈朝奸细接头,那东城兵马司的指挥使孙文辉是个惫懒货,这天干脆都没上衙门,底下卫戍军说是分归五城兵马司统管,其实经常换防,因此各个衙门消息转得飞快。 钱彬前边就栽在什么“外朝奸细”头上,闻言只想搞个大功劳,立马就带着人马来扑了。 等他气势汹汹地命人踹开小仓库的大门,看见屋内英俊年少的衣家二公子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卧槽,为啥每次都是我撞铁板!上回是十一王,这回是衣家的二祖宗! 心情极度不好的钱彬深深地觉得,也许他离夺职待查又不太远了…… ※ 这一夜,京中许多人都没睡好。 直叹晦气的钱彬客客气气地把衣飞石请回了西城兵马司衙门,幼娘在被抬回衙门的途中就因失血过多死亡。烟花爆炸加上命案,衣飞石暂时是别想离开兵马司衙门了。 钱彬只好再差人去给中军将军武襄侯林闻雅送信。 ——衣飞石目前归林闻雅管。他摊上了官司,按照官场惯例,得请他的直属上官来监看做主。 自从大行皇帝登基之后,五城兵马司的直属上官就由羽林卫将军张姿兼任。现在一个破案子查到衣大将军的宝贝二公子身上,钱彬也懵逼了,他又赶紧差人给张姿送信。 张姿这会儿还守在北城柳巷长街别院门外,等着给衣飞石传懿旨呢。底下人找到他时,他就露出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卧槽,原来你不是骗我,你真不在家啊! 张姿没去西城兵马司捞人,他直奔贞顺门找太后报信儿去了:清溪侯摊上官司下狱了! 长信宫和太极殿同时被惊动,谢茂匆忙赶往太后处,正听见太后吩咐:“马上去把人提回来。宫中记档,清溪侯昨日申时奉旨由羽林卫将军张姿宣至武安殿,为陛下参赞军务。” 这就是纯属赖皮了。要宫中文书和张姿一起做伪证,表示衣飞石不在现场。 ——爱屋及乌到太后这个份上,也算是旷古罕见了。 “慢着。”谢茂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可他知道凭衣飞石的身手,想要不被兵马司的差役们抓住,那是轻而易举,“阿娘,我差人出去看看,再做定夺。他若要逃,兵马司哪里抓得住。” 太后从梦中被惊醒,还未适应灯火,殿内宫灯只点了寥寥几盏。她在黑夜中看了摆钟一眼,说:“已近丑时。五更鼓,夜禁除。你若要查,抓紧时间。待天亮了就不好办了。” 谢茂心中很是愧疚。他喜欢衣飞石是他的事,太后作为他的母亲,从未挑剔衣飞石半点不好——既不说衣飞石是男人不能生孩子,也不说衣飞石拿乔不懂得温顺奉迎,提起衣飞石也是笑眯眯的,只说小公子有本事又漂亮。 如今衣飞石在外边惹了事,累得太后也半夜三更起床帮着操心,他真是又感动又惭愧。 “还请阿娘给张姿一道懿旨,凡事从儿臣吩咐行事。”谢茂知道张姿是太后心腹,也知道相比起他而言,张姿更听从太后的吩咐。 他不会因忌惮太后就夺了张姿的兵权,也不会害怕被太后猜忌就不用张姿。他直接要。 太后瞪他一眼,说:“那日不是说了?人都给你了。早吩咐过了,随便你用!” 谢茂被她训得有点不好意思。那日太后给的都是二十四司的太监女官,他以为只给了宫权。哪晓得太后连羽林卫也一起给他了。时间紧迫,他讨好地冲太后笑了笑,即刻吩咐跟进来的黎顺:“你去,速去速回。” 黎顺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侍卫之一,和衣飞石很熟悉,又是张姿的亲弟弟,办什么都方便。 ※ 黎顺去得再快,在贞顺门与张姿汇合之后,一路飞马赶到西城兵马司衙门,也花了小半个时辰。禁中离西城兵马司衙门实在太远了。这地方他也很熟悉,前不久才被卫戍军捆成粽子,跟着逛青楼的谢茂一起被捉进来过。 和他那时候被捆得死紧丢廊下的惨状不同,钱彬对衣飞石那叫一个客气,黎顺跟着张姿去牢里找人时,十多个兵马司的衙役正端着水盆、拿着抹布,认认真真地替衣飞石打扫单间。卫烈就站在牢房门口,活像是监工。 衣飞石则坐在廊下,歪头靠着廊柱,身边还有一个两眼冒星星的少年在给他打扇。 黎顺仔细一看,我去,这不是那天穿着女装差点吓死人的钱元宝吗? “二哥,你收我做徒弟吧?你别看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我投壶准头可好啦!那天我都看到了,你在房顶上呼呀一下飞过去,比鸟都轻灵……真好看。你教教我呗,我……哎,二哥,你喝茶,喝茶……”钱元宝被亲爹叫醒来陪衣飞石聊天,简直是心花怒放。 衣飞石看见钱彬、张姿与黎顺一齐走来,惊讶之余,心中也多了一丝触动。 黎顺来了。 他不意外黎顺会来。 他出了事,哪怕没有和皇帝私下的情谊,有他阿爹和大哥在西北,皇帝也一定会派人来察看。 让他意外的是,黎顺来得太快了。在他想来,总要等到天亮之后,宫门开了,皇帝听了消息才会处置。——消息能半夜递进宫去,本就代表着皇帝对他的看重。消息进了宫,皇帝还半夜醒来处理他这一点儿小事,这就更不得了了。 “诸位大人有礼。”衣飞石起身深施一礼,敬的不是诸位大人,而是黎顺所代表的拳拳天心。 46.振衣飞石(46) 黎顺和衣飞石密谈后火速赶回宫中, 恰好遇上宫门打开。 皇帝在太极殿坐等。他一夜没睡, 拿着昨天没看完的奏折打发时间,实际上认真批阅过的奏折也就三两本,其他的堆砌在案角。——若衣飞石的事弄不明白,今天一整天皇帝都别想做事了。 黎顺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皇帝问他:“你怎么看?” 谢茂也有点懵。 这个梁幼娘因丧父之事已经彻底疯了,可她这么出格的举动, 背后到底有没有陈朝的支持?她们有后手吗?后手是什么? 黎顺在东宫时就常为中宗办阴私事,相比起衣飞石那几个亲兵, 他才是专业人士。 “回圣人, 刺客在周记客栈引燃的乃是一车制作烟花用的火药, 可见在外仍有同党, 她不是一个人行事。她将动静闹得这么大, 理由无外乎两个。一,她要公之于众, 引起京中百姓热议, 二,她这是孤注一掷, 一旦事发, 哪怕是她背后的主子, 也没法悄无声息地灭火阻止她。” 他才说完这一句, 谢茂脑子里的思路就彻底清晰了起来。真是关心则乱。 “她虽死了, 她在外还有同党。她在侯爷长嫂的客栈里搞事情, 今日只怕就有人放风了。” 黎顺和衣飞石在监牢里就想明白这事儿了, 可是,就算想明白了,谣言这个事怎么破? 京城这么大,谁知道梁幼娘的同党潜伏在何处?谁能保证在他们传谣之前就识破他们的身份?不能!都不能!可等他们传谣之后再进行抓捕,是否抓错人(京中一大帮子闲得龇牙无聊就编段子的闲汉)不提,就算及时把人抓了,谣言也失了风,抓人的动作越发显得心虚,越发引人猜测。 这时候已经不是捞不捞衣飞石的问题了。皇帝、太后都存心包庇,就算有一万个证人站出来说衣飞石和陈朝探子在周记客栈接头交换情报,皇帝说我不信,你们就是栽赃,诸法司还能拿衣飞石如何?——西北衣家两父子手握重兵,御史敢上书骂皇帝,可不敢在这时候怼衣飞石。 这是谣言与民心的决斗。而民心是最淳朴,又最愚蠢善变的东西。 谢茂出身在新历3956年,现代人经历过信息时代高速发展的碰撞,走过了舆论绑架民心的纪年,到他出生的时代,人们已经变得谨信、自信且客观。他大学的专业是修真与科学农业进化观察研究,必修课里就有旧地球史,所以,他很熟悉这类套路。 “等一等吧。”谢茂吩咐黎顺,“事前已不可控制,只能后发制人。你去问张姿借人,全城布防,传谣的奸细有一个抓一个,——他们敢冒头,朕就不客气了。” “是。”黎顺领命,又忍不住提醒,“圣人容禀,若此刻抓人,只怕反倒惹起百姓议论,‘坐实’了谣言……”明明是谣言,可若朝廷立马派人将传谣之人捉拿,坊间又要揣测是不是朝廷恼羞成怒,捉知情的无辜百姓封口。 “事后抓,百姓就不议论了?”谢茂根本不在乎议论,他就是要把这件事情搞大。 不搞大,怎么收场?不搞大,怎么从中谋利? ※ 早市开启,忙碌来去的摊贩、货商,一边做着生意,一边暗搓搓地八卦。 “哎,昨晚东城好大的火光!怕不是雷公电母下凡!” “你懂个屁,我听我那口子说了,这是玄女娘娘点火,是要赐福。” “那我今天就带我小子去拜拜!是东城玄女庙吧?” 赞哥儿在城西早市潜伏了近三年,专盯着林首辅家采买的管事黄福,见这黄管事满脸精干、带着五个小厮入市,忙凑近那群说闲话的摊贩中,振振有词地说自己的“消息”:“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在缉事所有个远房亲戚,听他说,昨儿就有人举报说,有陈朝探子在什么客栈传递情报。” 前边卫戍军满城搜人的闲事儿过去才不到两个月,朝廷当然都知道逛青楼的是信王,卫戍军纯属抓错了人,可百姓不知道啊。京城百姓还沉浸在“陈朝庆襄侯归来、不惜人头风月探知己”的香艳八卦中。 自文帝朝陈朝庆襄侯风光打脸谢朝诸学子后,京城百姓对自己城里有奸细这事儿,半点都不惊奇!奸细?肯定有嘛!五城兵马司都是吃干饭的,当年就把文皇帝气坏了,把他们的指挥使全部砍了头!可见咱们的兵马司,不行! 不用赞哥儿多忽悠,八卦群众就自由发挥了想象力:“说不定庆襄侯又回来了!住客栈嘛!” “我看不见得。他才逃出去多久?再说了,城东那边哪有什么好客栈?庆襄侯啊!要住也是住老桂坊!据我推测,这回大概就是真奸细。”说话的是一个贩卖漆器的瘦汉,蓄须葛巾,打扮得干干净净,在八卦小团体中很有几分话语权。 见所有人都认真听自己说话,瘦汉矜持地拈着胡须,说:“大将军才去了西北,咱们肯定要打陈朝的蛮子。大将军你们还不知道啊?他家的大公子在襄州就把陈朝狗打得哭爹喊娘,现在他老人家猛虎下山,襄州必定一战而定!陈朝狗怕不是都被吓尿了!他们的奸细还能坐得住?” 坐不住的陈朝狗奸细赞哥儿:……膝盖好痛。 “您老人家想得倒是好,我听说大将军是被皇帝赶出京城的。”赞哥儿凑近众人,降低声音,故意神神秘秘地说,“要不他一个堂堂的大将军,去西北只带五百亲兵?连他最心腹的中军都被新君从青梅山迁到了北城。” 大将军吹瘦汉就皱了眉,赞哥儿小声感叹:“先帝多好啊,登基就给大将军夫人晋位,给大将军四个儿子封侯,这位……唉。我看哪,咱们大将军走得憋屈!” 另一边早茶铺子里,也有一伙子人围着窃窃私语。 “听说昨儿出事的是周家的客栈。” “哪个周家?” “平湖周家。你不知道吧?他家闺女嫁到了衣大将军府上,啧啧,那客栈,就是周家闺女的陪嫁铺子。” “哦哟,那不就是衣大将军家的铺子了?兵马司的人去查了吗?谁敢去他家闹事?” “我有个小舅子在卫戍军吃粮,听说是有人——”压低声音,“奸细,在周家客栈接头,兵马司收到风声去缉拿,打起来了!打得那叫一个厉害,大半夜的,还抬了恁大的霹雳弹!轰地炸上了天。不得了,不得了。” …… 有陈朝奸细在暗中引导,再搭上京中百姓丰富的想象力,短短半天时间,谣言就传得沸沸扬扬。羽林卫肩负拱卫宫室的职责,街面上没多少人手,皇帝要求捉拿传谣者,张姿就将此事交给了五城兵马司来办,到午时,五城兵马司的监牢里就装满了一大帮子“奸细”。 这么一来,坊间谣言看似平息了下去,却在缄默风闻中静水深流、越传越离奇。 ※ 林附殷是从家中采买的下人里听到了街面上的传闻,他本就打算立刻进宫,半道上就听说兵马司出街大肆抓人,简直眼前一黑:皇帝年轻不知道轻重,太后在宫中为何也不阻止?这种情况下能抓人吗?抓人就是心虚啊! 他进宫时先去了内阁值房,除了当值的吴阁老,陈、纪两位阁老也已经闻讯赶来。 “林相!”陈阁老急切的说,“此事定要慎重啊!这是要动摇民心、军心的呀!” 外界的传言乱七八糟什么都有,最主流的说辞便是:新君容不下衣大将军,陈朝则对衣大将军倾慕已久,现在衣大将军和陈朝奸细眉来眼去,这是要抛下谢朝去陈朝当大将军王了!是的,谣言中,陈朝皇帝许诺给衣大将军封王。 至于到底是怎么从一个莫名其妙的烟花爆炸联想到衣大将军叛国,这就是谣言的威力了。 “走,觐见陛下!” 如今谢朝实行的是五日三朝制度。也就是说,每五天里,皇帝只参加三次朝会,中间两天休息。这三次朝会中,前两次是玉门殿奏事,各部各衙门主官才参加,逢五逢十才是百官大朝会。 ——今天恰好就是大朝会的前一天,皇帝不上朝。 当然,皇帝虽然不上朝,但不代表他不理政。 在皇帝辍朝的日子里,内阁只有两位阁臣值班,但这两位阁臣依然要拨出时间,在太极殿辅佐皇帝处理政务,也就是说,内阁可以轮休,皇帝是没得轮的。皇帝这个苦逼职业,天天都要上班。 现在内阁几位阁老齐聚,联袂赶到太极殿觐见皇帝,哪晓得却扑了个空。 守殿太监板着脸说,太后昨夜偶感不适宣了太医,皇帝半夜就去长信宫探望侍疾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都是人精儿,岂会听不出个中深意:皇帝知道你们要来,皇帝不想听你们的。你们走吧。 陈阁老与季阁老都眼巴巴地望着林附殷:长信宫是太后寝宫,我们不好意思去,你是太后的亲哥哥,你跑一趟总没关系吧?哎,太后病了耶,你去探病! “诸位宽心。”林附殷还真的就往长信宫去了。 长信宫中。 皇帝与太后母子二人坐在案前,皇帝拿着朱笔认真批阅奏本,多数写“着内阁某大臣(与某大臣)酌情督办、主理”,有时候也会直接写处理意见。太后在他身边帮着翻奏本,不怎么紧要的事就抽出来放在一边,皇帝提起这样的奏本也不怎么看,在后边写上“阅”字即可。 有太后帮忙过滤一遍,谢茂工作效率噌噌地往上爬,心中感慨有个懂政事的妈真好。 外边来禀,说林相求见。 太后放下奏本款款起身,道:“得了,我去吧。” 谢茂笑道:“舅舅也不是外人。” 到底还是母子二人一起去了外边。 林附殷就看见皇帝扶着精神奕奕的太后出来,哪里有半点生病的意思?他先见礼,皇帝赐了座,不等他问,谢茂就解释道:“这事昨晚就有信儿了。朕岂不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既然防不住,不如因循利导。林相别着急,朕自有道理。” 两句话就把林附殷噎得说不出话来。 “既然舅舅来了,不如帮朕去承恩侯府一趟。”谢茂突然说。 林附殷若有所思:“臣遵旨。” ※ 黎顺一去不回。 京中谣言四起,牢里塞满了传谣的“奸细”。 衣飞石待在西城兵马司的监狱单间中,有钱彬与钱元宝前前后后的照顾,他确实没受什么委屈,吃得好,喝得好,连寝具都是从钱元宝卧室里搬出来的,午睡一会儿还有小厮来点驱蚊香。 他虽不能离开,他的人却能随意进来与他交换消息。昨夜跟随衣飞石到客栈的只有卫烈一人,被带回兵马司的也是客栈里的老兵,留在别院的亲兵们个个都没涉案。 曲昭听了外边骇人听闻的传言,赶紧来讨主意:“二公子,这谣言是要杀人啊!” 衣飞石唔了一声,背身坐在打扫得很干净的监牢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咱们不能坐以待毙啊二公子,您看是不是给朝廷上个自辩折子?咱们要不要给将军送信?现在锦衣卫抓着那群说不清真假的‘奸细’大肆拷问,外边挤满了哭诉冤枉的百姓,这事儿越闹越大,再酝酿两天可不得了了!”曲昭有心骂朝廷两句,你抓奸细就抓奸细,有证据才抓啊! 现在抓这么大一帮子人来,还要锦衣卫慢慢清查,搞得满城风雨的,是嫌事儿不够大? 衣飞石又唔了一声,半天才说:“给阿爹送信肯定要送。不过,不着急,再等几天。” 他已经大概明白谢茂的意思了。 曲昭急了:“啊?还要等呢?我怕再等几日,咱们的人就不好出城了。”衣飞石信任谢茂,曲昭可对皇室没什么好感。只有文皇帝是个好的。大行皇帝不信任大将军是个坏皇帝,当今这位把二公子关监狱里还大肆搞事,他觉得也是个居心叵测的坏蛋。 衣飞石背身挥挥手,示意知道了,让他先回去。 曲昭还想再劝,钱元宝急匆匆地蹿了进来,失声道:“二哥!不好啦!承恩侯带着一个自称是你大哥老师的男人来,说要和你对质!他、他、他……他说要告发衣大将军通敌叛国!” 衣飞石瞳孔微缩!梁青霜!他怎么落到承恩侯手里?难道、难道…… 这件事本是衣飞石交给谢茂的把柄,在那种情况下,授人以柄,关系才能更加稳固。随后梁青霜消失得无影无踪,衣飞石不止放了心,还对谢茂多了几分信任。 现在梁青霜居然出现了?还到了承恩侯手里?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谢茂他…… 不,不可能。衣飞石否决掉心中的揣测。 这是没道理的事,就算谢茂能毁掉衣家的名声,阿爹已经离开了京城,蛟龙入海,谁能坑害?他的大哥在襄州还领着八万兵马。皇帝没道理这么着急对衣家下手。根本不合常理。 曲昭急切地问:“二公子?”怎么办?快拿主意啊! “不要擅动。”衣飞石转身时已恢复了惯常的平静,阿爹不在,他就是衣家的主心骨,他不能有一点儿动摇慌张的表情。何况,一刹那的失态之后,他也确实不必慌张。 就算皇帝犯蠢,太后与林相也会拦住他的。衣飞石不信这二位会在此时自毁干城。 承恩侯带着证人来五城兵马司状告衣大将军通敌叛国,这事儿简直就是热火浇油,瞬间引爆了整个京城的热情。按道理说,涉及这种层面的案子,五城兵马司已经没资格处理,必须上表请天子圣裁,可,凡事都有例外。 涉案死亡的梁幼娘,是承恩侯带来的证人梁青霜的女儿,梁青霜来西城兵马司告的是衣飞石杀害独女。至于衣飞石通敌叛国,那是杀人案牵扯出来的另一桩案子。杀人案总不必交大理寺、都察院、刑部三司会审吧? 最主要的是,这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钱彬,乃是承恩侯杨上清的内堂弟。念着已逝的承恩侯夫人钱氏与大行皇后杨氏,钱彬居然壮着胆子跟承恩侯一起坑衣家? 钱彬默默流泪,要没有林相手书,暗示这是宫中的主意,我才不跟杨上清那个傻子玩儿呢。 当天下午,西城兵马司开堂审理周记客栈杀人案。 承恩侯杨上清携苦主梁青霜在堂,武襄侯林闻雅当堂旁听,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提涉案人等过堂。大堂外边则挤满了百姓。 本来就有一大批传谣的闲汉被捉进兵马司,锦衣卫也传了不少人等前来查问,因此,兵马司外边聚集着不少来捞传谣闲汉的百姓家人。承恩侯带人来告状时一路呼喊,叫得众人皆知,街坊听说来了个状告衣大将军通敌叛国的大证人,消息立马就传扬了出去,赶来凑热闹的百姓就更多了。 钱彬嗙嗙拍了好几次惊堂木,外边还是吵得不行,不得不派遣出卫戍军与衙役。衙役打出肃静牌,卫戍军拦住不住往前挤的百姓,若有叽歪吵闹的,提起水火棍就揍。终于稳定住了局面。 “提涉案人等过堂!”钱彬啪地敲响惊堂木,押签发令。 衣飞石、卫烈、负责看守仓库的老兵何有为、周记客栈掌柜陆芳,一一上堂。 衣飞石身负爵位不必下跪,拱手一礼立于堂下。 验明正身之后,钱彬开始问案:“昨夜亥时,衣侯爷可在东城周记客栈?” “在。” “衣侯爷在京中自有住处,何故去客栈盘桓?” “昨日世交家人来报,家父帐下已故袍泽原公独女被人推落旱桥身故,我查出此事颇有蹊跷,便将杀人官妓押在客栈,引蛇出洞。死者便是前来杀害官妓灭口的刺客。” “其中既然早有命案牵扯,侯爷既非堂官,又非苦主,为何不找衙署报案,反而私设公堂?此事不合常理!”钱彬蛮横地说。 钱彬这是故意找茬啊?听审的林闻雅都禁不住皱眉。 这年月高门大户谁家没点龌龊事?哪家会死了闺女就先报官的?当然是自己偷偷地查了,好听不好听的事先抹干净了,再视情况往衙署送帖子。何况,衣飞石撞见的这事儿明显就牵扯到了陈朝的奸细,他不自己弄明白了,反去先报官?到底谁不合常理? 衣飞石也不辩驳,承认道:“是我唐突了。” 钱彬又问:“还请侯爷老实交代,为何私设刑堂,杀害死者。” “她不是我杀的。” “那请侯爷老实交代,为何私设刑堂,令‘部属’杀害死者。” “她也不是我的部属所杀。” “敢问侯爷,死者既不是侯爷所杀,也非侯爷指使所杀,那她是怎么死的?难不成她是自己杀了自己?” “指挥使说对了。” 看着衣飞石老老实实认真回答的模样,林闻雅一个憋不住,噗哧一声就笑了出来。 钱彬气得猛地一击惊堂木:“荒唐!她为何要自杀?” 衣飞石也没有撒谎,就把当时的情况简单说明了一番,结论道:“她布置霹雳火要杀我,最终杀害自身,这是她咎由自取,与我、与我之部属,有何相干?” “衣侯爷,本官劝你坦白交代,不要心存侥幸!死者老父已在堂下等候,据他所供,死者乃是奉命去周记客栈与你交换情报。那周记客栈名义上是你大嫂周氏的铺子,实则遍布兵卒,防守森严。此番杀戮,确是杀人灭口,却不是死者杀官妓灭口,而是你杀死者灭口!” 钱彬呼喝这一番都是今日最主流的谣言之一,肃静堂上,他的声音传出老远,被外边竖起耳朵凑热闹的百姓听了个七七八八,立时引起一片轰然。 维持秩序的卫戍军不得不把好门口,衙役提起水火棍又是一阵猛抽,方才渐渐安静。 衣飞石瞥了钱彬一眼,这位刚才还不是这幅嘴脸,这是听了谁的命令? ——承恩侯?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钱彬还跟承恩侯混。承恩侯是钱彬堂姐夫,又不是钱彬他爹。现在不说杨皇后死了,连杨皇后的丈夫儿子都死了,钱彬是疯了才继续给承恩侯卖命。 “你说我家与陈朝勾结,你可有证据?”衣飞石反问道。 “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传苦主梁青霜!” 衙役从堂下带来一个隐隐绰绰让衣飞石觉得很熟悉的身影,他本能地察觉到一丝违和。等那位梁青霜走上堂作揖下跪时,衣飞石看着他完全陌生的面孔,心中巨石倏地放下。 ——这人根本就不是梁青霜。 信王没有背叛他! 从这个假梁青霜出现的瞬间,衣飞石就明白了皇帝的打算。 和他刚才在牢狱中一闪而过的想法,不谋而合! 谣言是防不住的,与其扑灭,不如先闹上一场。若现在皇帝对谣言置之不理,百姓只会悄悄议论,哎呀,衣大将军说不定真和陈朝勾结了,他势力那么大,皇帝都敢怒不敢言。若朝廷派人辟谣,百姓更来劲了,哎哟,被我们说中了吧?朝廷要封口了,不许我们讨论真相了! 现在谣言酝酿第一天,就有“奸臣”提衣飞石过堂,不分青红皂白给衣家扣个通敌卖国的帽子,先把喜欢传谣的百姓镇住!说不得还要多审上衣飞石几日,最好闹得举世皆知,闹得陈朝心生欢喜,以为谢朝刚登基的新君确确实实猜疑了衣大将军。 西北马上就有纷争,若衣尚予“背后不稳”,战场上“发挥失常”,那岂不是太正常的事了? 京中后院起火,反而给了衣尚予在西北对陈朝虚虚实实施展手段的机会。 如今不过是衣飞石在谣言中受些污名委屈,等到西北战事结束,承恩侯府提来的这个有着明显破绽的“假梁青霜”,就是给他、给衣家翻案的命门。到时候,因容庆杨靖一事,不敢记恨新君却记恨上衣尚予的承恩侯府,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说服了承恩侯府,愿意来揽这一摊子破事。 这种忠臣爱子含冤受屈,忠君爱国的老将军却含泪打完仗凯旋归来,最终感动了皇帝,冤情昭雪的狗血大戏,远比朝廷在谣言初期急吼吼剖白辟谣,更招百姓喜欢信服。 陛下真聪明。衣飞石低头微微勾起嘴角,不想被任何人看见自己的笑意。 钱彬拍惊堂木:“衣侯爷,你可认识他是何人?” “我不认识他。”衣飞石没撒谎,真不认识。 钱彬又提了一堆证人上堂,分别是米记货栈的看守、账房、小杂工,纷纷指认假梁青霜就是衣家寄居在米记货栈的东篱先生,一个胖乎乎的看守自称吴大力,说:“东篱先生是咱们大公子的启蒙老师,一向被敬重,货栈里上上下下都认识他——咱们大夫人交代了,谁敢对东篱先生不敬,就革了钱米扔出去,永不许回来。所以,大家都认识他。” 吴大力是个瘦汉。衣飞石否认道:“我也不认识他们。” “人证俱在!侯爷还敢嘴犟,莫不是以为本官不敢大刑伺候?” “侯爷虽是贵人,不过,高宗文皇帝在朝时,曾颁城防大令,凡涉敌国奸细罪案者,无论王公贵族、上下百官,皆不以功名、爵位自敬。” 钱彬脸色铁青,嘴角一点点不自觉地抽搐着,看着有几丝阴森怕人:“好叫侯爷得知,您进了刑部、大理寺、都察院的大牢,不得上谕,他们都不敢动您一根毫毛,偏偏就是我这个小小的兵马司衙门,因高宗文皇帝在朝时颁下的城防大令,是可以对您用刑的!” 守在旁边的承恩侯杨上清目无表情,武襄侯林闻雅则轻嘶一声坐正了身体:“钱指挥使,有话好好说……”你脑子瓦特了吧?敢对衣尚予的儿子动刑?尼玛,这一个闹不好,劳资治下的四万中军要哗变啊! “这林相到底和承恩侯商量了什么呀!”黎顺暴躁地跺脚。 他和张姿都在不远处的二堂听审。这样的公审,就算林相确保承恩侯不反水发疯,皇帝也不会完全放心交给大臣来办。张姿有职有兵,黎顺则是谢茂的双眼,代替他紧紧盯着衣飞石的安危。 张姿叉腿坐在桌前玩杯子,低声道:“你小声点!稍安勿躁。” 衣飞石也有些意外。他以为只是多审几日,闹出些波澜,原来还要他真吃点苦头? 不过,公堂上闹得再凶也不可能真的废了他,否则,这就不是用计,而是结仇了。衣飞石对此没什么异议,冷冷瞥了钱彬一眼,道:“你试试。” 卧槽不要这么挑衅啊!林闻雅急了,随手指着衣飞石身旁的卫烈,说:“拷问他!” 这好像是衣大将军的帐下亲兵?打他不跟打衣飞石一样下面子吗?林闻雅指尖一晃,看到老兵何有为,这个……他自己就带兵,当然知道伤残老兵在军中代表的意义。也不好惹,算了。他最终指向了周记客栈的掌柜何芳:“就他!” 这还真是把所有柿子都捏了一圈,终于捏到个软的。众人都无语了。 陆芳今年已近五十,年轻时考了个秀才,一辈子都是个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弱鸡,替周氏管账很多年了。林闻雅若真点了卫烈熬刑,卫烈年轻体壮,衣飞石未必会吭声。现在抓了陆芳来欺负,那不止是他大嫂的人,还是个上了年纪的体弱掌柜,衣飞石哪里肯? 他也懒得废话,上前一脚就把钱彬的堂案踹翻了,吓得钱彬以为要挨打,猛地退了一步。 衣飞石方才一字一字说道:“你要用刑,冲着我来。敢动老人家一下,必杀汝!” 钱彬心肝儿差点从嘴里跳出来,看着衣飞石冷冰冰的眼神,心说不过是和儿子元宝差不多大的少年,怎么恁大一股杀气!他才不想得罪衣飞石,可是,承恩侯带来了林相的亲笔手书,点名要在堂上对衣飞石施刑,闹出衣家虎子惨遭凌虐加害的风闻。他敢不听吗? 林相手书中暗示了,这可是天子的主意!……是天子的主意吧?二堂那两位也没吭声啊? “来人!重打……”八、五、三、二,几个数字在钱彬嘴里晃了一圈,“三十大板!” 他倒是很想说,意思意思打五个板子算了。可是,外边那么多百姓听着,林相交代了要弄出奸臣谋害良将爱子的局面,他这要是太“温柔”了,不显得“奸臣”不给力,“良将”反而权势滔天吗?——到底谁是忠谁是奸呢? 黎顺再也坐不住了,弹起来就要往外冲,被张姿一把抱住:“弟啊,教你个乖。” “乖什么乖你快放开我!圣人命我守着侯爷,他要是掉一根毫毛,我得赔他一条腿!他挨三十大板,我不得被打死?不行我得……”黎顺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张姿塞了个茶杯在嘴里。 “你这会儿出去坏了陛下和林相的安排,算谁的?”张姿押着黎顺坐下,嘴角勾起一丝冷笑,“陛下为何要差林相去给承恩侯传话?你不能去还是我不能去?至不济,宫里连个传旨的都没了?” 黎顺好不容易才把茶杯从嘴里掏出来,嘴角都有些裂了,没好气地说:“你不要妄揣圣意!圣人若是故意让林相刑讯侯爷,为什么还要我们来盯着?” 张姿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等清溪侯跟陛下闹别扭的时候,刚好把你丢出来出气呀。——不是陛下放任林相欺负清溪侯,而是你‘失职’没看住。” 黎顺整个人都不好了,目瞪口呆地看着张姿:“你骗我!”怎么会有这种操作? 张姿又叉着腿坐回桌边继续玩茶杯,凉飕飕地说:“那你出去呀!” 黎顺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坐了回去。半天才问:“那我不会被……”他做了个砍头的姿势。他太知道皇帝对清溪侯的宠爱了,若是清溪侯吃了苦真要和皇帝不高兴,皇帝大概不会舍不得杀他给清溪侯出气。 张姿指点道:“你待会儿带着伤药去照顾清溪侯,跪地磕头赔罪,就说是我把你押住了,你出不去,阻止不了,求他千万原谅你,替你在陛下跟前求求情,否则皇帝震怒,你小命不保。” 黎顺想想清溪侯这人还是挺耿直的,不爱捉弄人,方松了一口气。感叹道:“难怪哥你都混到羽林卫将军了,我还是个御前侍卫。”真是会当人奴才呀! 气得张姿一脚把他屁股底下的板凳踢开!妈的,当我不知道你想啥! 大堂上。 见钱彬真下了令要打衣飞石,林闻雅就知道他背后必然还有倚仗,绝不是区区一个承恩侯。 可是,眼见两个执杖衙役犹犹豫豫地走出来,衣飞石还真的顺从地趴在了地上,林闻雅还是有一种目眩的感觉,再次阻止道:“钱指挥使三思!衣侯爷乃是中军指挥副使,又有先帝御赐的爵位,你单凭几个庶民、奸细指认,就对他施以刑罚拷问,恐怕不妥!” “武襄侯此言差矣!堂下梁幼娘之尸身不是证据?周记客栈炸开的火药不是证据?凡此种种,疑点重重,清溪侯非但不能自辩,反而藐视公堂、威胁本官!可见其心虚!”钱彬坚持,瞪着两个抖抖索索地衙役,“打!” “慢着。”衣飞石微一抬手,走近他的两个衙役瞬间就停止了动作,乖得不行。 众人皆不知衣飞石有何要说,却见他对卫烈点点头,“你来。” 卫烈绷着脸起身行至他身边,复又屈膝跪下,动作熟练地掀起衣飞石的衣衫下摆,将之交叠在腰上。众目睽睽之下,居然就这么把衣飞石的下衣翻了下来,露出光洁坦诚的臀腿。 褫衣受杖是惯例,无论男女人犯,只要是在公堂上挨板子,都会被衙役扯下遮羞赤身受刑。所以民间妇人最怕上堂,实在是一旦到了公堂之上,被如此剥衣杖打,哪怕熬过了刑罚,回家也没脸再面对邻里乡亲,多半都要寻短。 这规矩倒也不是专为了羞辱妇人,而是板子打下来击破衣料,若是污秽不洁的织物混杂在破烂的血肉里,刑后相当难以清理,更容易造成感染等遗症,导致高热死亡。 规矩倒是规矩,可是,现在谁敢去扯衣飞石的裤子?衣飞石只能让卫烈来动手。 要说丢脸吧……十五岁心高气傲的少年,怎会不觉得丢脸?他在军中也挨过军棍,看着他亲爹亲哥哥的面子,挨军棍也是独处一室,两个执罚役兵打完就算数。从来没有被这样示众围观。 如今在西城兵马司的公堂之上,不止有衙役、证人,还有承恩侯、武襄侯,连带着自己这边的卫烈、何有为、陆芳……偌大一个公堂,居然被挤得满满当当。全都看着他挨打! 可人这一辈子,总是要受些委屈的。衣飞石双肘夹紧两肋,尽量不去想此时的难堪。 卫烈气得脸都白了,咬牙退后一步,瞪向两个衙役:“要打快打,磨叽什么!” 两个衙役也知道此时晾着衣飞石结仇更深,忙用发麻的双手握紧熟悉的水火棍,啪地打了下去。分明是打惯了的功夫,居然没找着深浅,包铜的棍头狠狠敲在了衣飞石龙骨之上,就是一声钝响! 龙骨!这是能随便碰的地方吗?衣飞石冷汗瞬间就下来了,脊背上肌肉蹭的鼓起! 在座的所有人都震了起来,包括一直目无表情站在一边的承恩侯杨上清! 武襄侯林闻雅更是暴跳如雷,怒吼道:“你这混账怎么回事!会不会打板子!——来人,快请大夫!” 钱彬也紧张地盯着衣飞石的表情,这才第一下就打出了毛病,是就此收手还是……继续?收手,他怕误了林相托付的事,不收手,他是真的害怕把衣飞石打出了毛病来! 就在钱彬紧张地试图从衣飞石的表情中看出他的真实情况时,他发现衣飞石满脸苍白冷汗顺着下巴淌了下来,低垂的眼睑却微不可闻地眨了眨。——这是、这是让我不必担心的意思?钱彬一颗心猛地放下。好悬没出事! “来人,换杖!”钱彬冷着脸将惹祸的衙役换了下去,“继续打!” ※ 二堂内。 “哥。” “我觉得,我可能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黎顺面如死灰。 47.振衣飞石(47) 衣大将军次子与陈朝奸细纠葛不清、被朝廷下狱拷问的消息, 天黑前就传遍了整个京城。 联系到昨夜东城那一瞬间将黑夜烧成白昼的烟花爆炸, 大多数京城百姓都被震慑住了。 什么?衣大将军居然和陈朝勾结?衣大将军都会叛国?那我们皇帝是不是要改姓陈了?一直保护我们的衣大将军不会掉头来打我们吧?他真来打我们,我们要不要投降啊? 衣尚予守边二十年,战功赫赫,他在谢朝百姓心目中的地位太过崇高, 刚刚传出衣尚予可能通敌卖国的消息,大多数百姓都持悲观心态。衣大将军都叛国了, 我们怎么打得过他? 在一片哗然悲观中,朝廷所采取的一系列雷厉风行又明显反常的处置, 也让不少人产生了质疑:说衣飞石和陈朝奸细勾结, 有确实的证据吗?既然是勾结, 那他为什么反而把陈朝的奸细杀了?如此大案, 昨天才杀人, 今天就把衣大将军的爱子拷问得奄奄一息,这是审案呢?还是朝中有奸臣要伺机害人? 京城上下闹成一锅粥, 官员一头雾水, 学子群情激奋,坊间黎庶愁眉苦脸。 太极殿内的谢茂还不知道衣飞石真挨了打, 听报之后正在哈哈:“钱彬也是个妙人, 这做戏都做到朕跟前来了。下狱拷问, 哈哈哈。” 他就是不放心承恩侯杨上清, 专门派黎顺去盯着, 怎么可能让他的小衣真吃亏? 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恨不得把黎顺拍死, 这时候却不得不来顶这个雷:“陛下。” “赵从贵?你待会找两个不起眼的, 收拾几身侯爷惯常穿的、素净些的常服,另一些香丸、茶汤,嗯,别直接送去。先送北城别院,叫侯爷身边那几个给他捎进去。”谢茂絮叨着吩咐一句,满脸都是笑容,转头问余贤从,“你说。” 余贤从低眉顺目小心翼翼地说:“张姿将军去了长信宫。” 张姿去长信宫?听着是比较出格,哪有无缘无故外男直闯后宫的?可是,新朝毕竟不同。谢茂还未立后纳妃,太后那是谢茂亲妈又有扶立之功,她要召见几个心腹将领大臣的,宫里难道还有人敢吭声? 连谢茂都觉得没什么。 ——就算太后想另嫁,他也敢冒天下之大不违,给太后新夫封个亲王当当。 谢茂没当回事,余贤从又小心翼翼地说第二句:“黎顺在兵马司照顾侯爷。” “他还挺懂眼色。”谢茂完全没想到有人敢在他眼皮底下闹鬼,居然没反应过来。 一直到余贤从头疼得悄无声息地跪下去了,谢茂才猛地察觉到气氛不对。看着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写上来的直报,看着下边清楚的堂审记录,看着字里行间所描述衣飞石桀骜踹开堂案、后被衙役杖打的数目…… 他一直以为那是钱彬伪造的记录。那是他们商量好做戏哄骗天下人的伪证。 居然是真的!他们居然敢真的打衣飞石! 谢茂没有暴跳如雷,也没有摔盏拍桌。做了两辈子皇帝,真到了极度震怒的时候,他的反应反而极其平静。他重新拿起钱彬的直报折子,从头到尾,一字一字,巨细靡遗地重读了一遍,指尖在“三十大板”这四个字上,轻轻划过。 “去传张姿。”谢茂平静地说。 余贤从很想说,张姿躲长信宫去了,可能传不来。 但,他这时候什么都不敢说。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半点都不想在看似平静的皇帝跟前当差。常年习武拼杀的他,在如今神色寡淡无波的皇帝跟前,本能地感觉到了近乎刻骨的恐怖。 钱彬写来的直报本章平平无奇。 和所有直抵的奏折一样,一尺长,三寸五分宽,宫赐的素面玉板纸做封,钱彬的字不算特别好,一个一个还算工整。谢茂慢慢地第三次看他写来的奏本,指甲在卫烈为衣飞石褫衣的句子上,狠狠划了一道凹痕! 以衣飞石的身手,从西城兵马司衙门脱身简直轻而易举。 一旦他夺路而走,不管是进宫找谢茂,还是去北城中军大营,谁都别想动他一根毫毛。他留下不动,顺从地领受刑罚,是因为他信任谢茂。他信任谢茂的判断,谢茂觉得他应该挨打来做完这场戏,他分明觉得不是很必要,但他还是选择了顺从。 朕却辜负了小衣的信任。 小衣信任朕的计划,服从朕的每一道命令,朕却连执行任务的棋子都没摆好!疏漏皆在朕身,朕岂有脸面再见小衣? 谢茂心中好几个名字一一闪过,恨得悄无声息。 可恶!可恨!可杀! ※ 张姿是太后的心腹,是太后扶立皇帝的绝大功臣。这一点毋庸置疑。 若没有张姿掌握的羽林卫帮着太后戒严控制禁中与皇城,信王以御弟的身份,哪怕有宗室与内阁的支持,也很难顺利坐稳皇位。 说到底,任何时代都是掌握了兵权,才会拥有话语权。 皇帝御极天下所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衣尚予打发出京,命林闻雅、衣飞石迁中军大营至北城。——这究竟是不放心衣飞石,还是不放心张姿? 太后一夕之间似乎苍老了许多,她人在内殿宽坐,轻轻揉着额角。 张姿则跪在外殿冰冷的玉砖上,低头沉默。 “你想退,本宫不拦你。可你不该这么做。皇帝……他和从前不同了。从前呀,你哄他一句,骗他一句,他也不和你生气。因为他心宽不争,什么都不在乎。”太后想起从前那个傻白甜的儿子,再想想如今这个死了哥嫂都没流一滴泪的儿子,叹息摇头。 “如今你往他心尖上戳刀子……你是要为林附殷试试皇帝的胸襟气量?”太后问。 张姿低头道:“娘娘别生气,卑职知错了。” 殿内久久不语,许久才听见太后的声音:“你和林附殷联手朝本宫儿子背后捅了一刀,却来这里跪着。怎么,你以为本宫会保你?你以为本宫会和太极殿撕破脸?——你也配?” 张姿慌忙伏地磕头,不迭道:“卑职不敢!娘娘息怒,卑职万死!” 大宫女进门,低声对太后说道:“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求见。” 太后冷笑道:“求见?他来做什么的你不知道?让张姿滚去太极殿给皇帝磕头赔罪!” ※ “叩见陛下。”张姿端端正正地跪下磕头。 谢茂静静看着他,这人他是真的很熟悉,谢芝在东宫做太子时,张姿就是东宫最得力的小头目,他功夫算不得顶尖,智谋也算不得顶尖,偏偏就能得到太子的信任和重用,谢茂一直都不明白是为什么。 然后,他摇身一变就成了太后的心腹,成了太后最大的倚仗,成了谢茂登基的大功臣。 谢茂是个周全的人。当了两辈子皇帝,他太习惯把一切都掌握在手里,所以,他调中军入城确是为了提防张姿,可是,他也没打算亏待张姿。 他依旧让张姿执掌羽林卫,他还打算给张姿封侯。封赏功臣时,谢茂从不吝啬。 遗憾的是,他愿意看在太后的情面上重用张姿,张姿却不愿为他所用。 “朕有些话想问你。” 不等张姿磕头回答,谢茂就抬手压住了他的声音,吩咐一旁的余贤从。 “提一根御棍进来,请张将军褫衣趴下,先打十棍子,朕再问话。” 他平静无波地目光盯着张姿的脸,声音中没有一丝情绪,“张将军这样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地跪着,朕看着心里难受。” 所有人都惊呆了。 这是哪儿?这是太极殿! 皇帝要发火打人,宫人奴婢自然就有慎刑司拖出去责罚,大臣们则是请到肃靖门前施以廷杖。太极殿啊!除了文帝朝时,当今天子顽皮被皇父按住抽了两下屁股,只怕全天下还没有人在太极殿挨过打。 皇帝亲口吩咐,再懵逼也得遵命。 余贤从果然出门去拎了一根拳头粗的御棍进来,两端包着黄金,中间还用金粉敷着庆云纹。张姿也很老实,初秋天气本就穿得不厚,解开下衣趴在地上,棍击转瞬即至。 谢茂不看他挨打的挣扎惨状,只静静听着棍棍到肉的声响。 打完了十棍,谢茂才问:“说。” 他说要问话,其实没什么可问的。 张姿乃太后心腹,看在太后的面上,谢茂要给张姿一个解释自辩的机会。 说得明白,可以活。说不明白,现在当然也不会死。——直到这场谣言彻底平息、衣飞石被“昭雪”之后,谢茂才会慢慢来算这一笔账。 张姿一开口就把林附殷卖了:“林相说,陛下太过亲厚衣大将军,于天下有疑。” 屁。谢茂默默爆粗口。 背着他暗搓搓打衣飞石这事儿,确实是因为他和衣家关系走得太近了。 可是,用这种伎俩离间皇帝与衣家,为的可不是天下,而是林附殷他自己! 皇帝手中掌握的兵权越多,皇权就会越多地压制住相权。不管是作为外戚还是权相,林附殷在看见皇帝与衣家越走越近时,都仿佛能看见自己手中的权力在一点点失去。 所以,林附殷在此事上做了手脚。谢茂只交代炒作衣飞石涉间一案,把案子闹大,多审几天,做个样子出来糊弄天下。林附殷在执行时就多暗示了几分,给钱彬的手书中更是明晃晃地多添了“刑求”二字。 若不是钱彬胆子小,这会儿衣飞石哪里是只挨了三十大板那么简单?在堂上让衣飞石把各种刑罚都过一遍,就算衣飞石不记恨,衣家父兄也不记仇,只怕衣家部属对皇帝也要恨得咬牙切齿。 ——普通兵卒哪里知道大局考量? 他们只会知道,大将军带我们在前线浴血,你们在背后对大将军的儿子严刑拷打。 主越弱,臣越强。 林附殷见不得谢茂一步步走向兵权,一步步走向乾纲独断。 张姿一句话说完,余贤从在谢茂的示意下,又提起御棍狠狠打了他十下。 “再说。” 林附殷的小算盘朕早知道了,你自己的事儿说不明白,照样得死。 张姿疼得冷汗涔涔,半晌才低声道:“今日确是最好的机会。有臣看着,清溪侯不至太吃亏。若臣今日不拦黎顺,公堂之上,百姓耳目众多,叫人看出破绽事小——”他抬起头,望着皇帝,“林相既存此心,总有机会再对清溪侯下手。” 这话说得太内涵了。谢茂却在瞬间就明白了张姿的暗示。 林附殷位在中枢,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拨往西北的钱粮全在他手上。他要真想捅衣尚予一刀,皇帝都得懵逼。可是,他为什么要玩这么小儿科的手笔呢? 他是在试探。 试探皇帝,也试探太后。 不过就是让衣家的小子下狱吃点皮肉之苦么?又没有伤筋动骨。何况,做戏就做真一些,周瑜打黄盖还是真打呢,多大一回事? ——若不是谢茂把衣飞石如珠似宝地看着,林附殷办的这事又哪里出格了? 皇帝简单吩咐了计划,负责具体执行计划的林附殷完善了一下细节,这难道不是为人臣下的本分?就算到长信宫说理,到内阁说理,哪怕是面对全天下说理,林附殷都不会心虚。 可这件事又实实在在地掐在了皇帝的命门上,这一刀捅得皇帝太痛了。 若皇帝闹腾,林附殷有足够的理由站住脚,获罪也不会很严重。若皇帝不依不饶,非要揪住林附殷大肆责罚,身为林相亲妹的太后,难道还能继续在长信宫里装哑巴? 皇帝今年才十六岁,还未弱冠,还未大婚立后,太后怎么能退得这么干脆? 林附殷更希望走到这一步。一旦皇帝和太后撕破了脸皮…… 皇帝姓谢,太后可是姓林! 马勒戈壁,所以,你们是觉得朕被束缚住手脚,就只能随便你们折腾,就只能独自咽下这口气?这世上岂有这样的道理!谢茂走到张姿跟前,看着他被棍打得血迹斑斑的伤处,问:“你说清溪侯不至于太吃亏?” 张姿噎了一下,忙改口道:“臣知错。是委屈清溪侯了,臣……” “你长着嘴。有事你不对朕说,你用刀捅。”谢茂蹲下身,看着他的双眼,“别让朕知道你最心爱的东西是什么。”否则,必要你后悔今世竟生爱心! ※ 西城兵马司大牢。 衣飞石属下的二十四骑亲兵,此时有一半都守在门口。 多数人都不说话,只冷着脸守着,把持着前往衣飞石牢房单间的各个通道。相比起他们这样体格彪悍的年轻壮汉,负责看守大牢的几个狱卒简直就像是上不得台面的赤脚农夫。 钱元宝拎着食盒抱着软枕不断说好话:“我给二哥带了吃的,都是清淡化瘀的吃食,哎,你们让我进去吧,我就看一眼……二哥!二哥!衣二哥,我是元宝啊!” 曲昭额头青筋暴起,忍无可忍地捂住他的嘴:“钱少爷请回!” 外边吵吵嚷嚷,衣飞石的牢房里却很清静。 他趴在榻上,身侧撑着一个刚订好的四四方方的长木架子,上边搭着薄薄的小毯子,既遮掩了身下不方便的地方,又不至于裹住了伤口。伤处已经清理完毕,上好了药。军中处理这种伤很有经验,这天气秋老虎厉害,便没有缠上纱布。 他趴在榻上也不是休息,而是将一双手伸出榻沿,给远在西北的父兄写信。 卫烈在一边替他研磨,偶尔探头瞟一眼。刚开始满脸悲愤,最后脸色就变得有点诡异。等衣飞石将两封信写好,他嘴角都忍不住抽了两遍。 “尽快把信送出去。阿爹听着外边虚虚实实的消息,该着急了。”衣飞石道。 卫烈领命离开之后,衣飞石也真的累了,有些疲惫地歪头躺在榻上,看着监牢墙上新擦拭干净的砖缝。他知道自己应该眯一会儿。可是,臀腿上的伤太疼,他根本睡不着。 歪了一会儿,他就觉得无聊。慢慢将怀里的白玉扣拿出来,轻轻打开,里面一颗圆滚滚的小珠子,瞬间绽出一股清凉的寒意。 是谢茂在信王府的时候给他的。这是一枚很珍贵的千年冰魄珠,打开来搁在身边,就跟放着一盆冰山似的,十分凉爽。雕琢得也很漂亮。那时候天气还很热,衣飞石喜欢在足球场上跑,谢茂在库房里找了半天,才把这个小东西找出来给他挂腰上。 现在天气倒是不热了,不过,衣飞石趴着无聊,拿着小珠子东滚一下,西滚一下,总比抠砖缝好吧? 正饶有兴致地玩着珠子,突然间听见谢茂的脚步声,衣飞石吓了一跳! 每个人的脚步声都不相同,衣飞石耳力惊人,听声识人的功夫绝对不差。可是,这里可是大牢!皇帝怎么会来这里? 衣飞石顺手将珠子往枕头下一塞,才要起身,谢茂的手已按住了他的肩膀。 “小衣。” “陛下,臣……” “你趴着不要动。” 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荏弱的身影,心就有些疼,“大半夜的还没睡,疼得睡不着?” 他是微服出宫的,行踪只有长信宫太后处知道。 按照惯例,皇帝不能轻易出宫,若出宫也该知会内阁一声,这回谢茂却连半点风声都没露。林附殷所做的一切已经触及了谢茂的逆鳞。林附殷还在内阁一日,内阁就不可能再得到皇帝的信任。 “有点疼。”衣飞石没说不疼,也不习惯诉苦撒娇。 谢茂不许他起身,他就把脑袋歪过来看,“大半夜的您怎么出来了?” “朕看看?”谢茂将手放在他搭着架子的小毯子上,没有直接掀,先问了一句。 若是衣飞石行动自如,他动手掀就掀了。凭衣飞石的身手,若不想被他看见伤处,肯定就能躲开。现在衣飞石可怜兮兮的趴着,他实在不忍心欺负这个动不了的小衣。 “不太好看,您也看吗?”衣飞石都没明白他这点儿纠结的心思,见谢茂坚持要看,他就随手把架子上的小毯子掀了。 说实话,真论伤势,衣飞石臀腿上的板子没有张姿被余贤从打的棍伤重。 可谢茂看着张姿鲜血淋漓的下身无动于衷,看见衣飞石的伤处,心跳都慢了一拍。 衣飞石当然没忽略他这一瞬息的僵硬,怕是自己的伤处吓着皇帝了,忙又把小毯子扯了上来,正想宽慰两句,谢茂就坐在他身边拉住他的手,一双漆黑的眼眸中藏着一点儿委屈:“小衣,群臣欺朕!” 这算怎么回事……这是跟我……诉苦?撒娇?衣飞石有点懵。刚刚挨打的人是我吧?怎么会是你跟我……这样?他看着皇帝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不明白这是怎么个情况。 “林相知朕极心爱小衣。”谢茂说。 衣飞石:“?” “朕怎么舍得让你这样?朕只让他们做个样子多审几日,林附殷那老匹夫!小衣,他这是欺负朕!他与张姿联手欺朕!”谢茂不知道该怎么向衣飞石解释,他想了很久,最终决定示弱,“他与张姿皆太后臂膀。太后圣母慈心,退居长信宫不问政事,党人却不甘心。” “他要离间朕与小衣。”谢茂认真地说。 刚才黎顺已经来磕头赔罪过了,衣飞石又不是真傻,早已明白其中的猫腻。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皇帝大半夜地赶到大牢里,居然和他说这些话……其实,只要谢茂说一句事出林相之手,根本不必过多解释。 “陛下。”衣飞石稍微撑起双肘,垂首以示恭敬,“臣奉陛下为主,自甘驱驰。莫说此事并非陛下圣意,就算陛下要行苦肉计,臣也尊奉上命,不敢有一丝怨望。何谈离间?” 48.振衣飞石(48) 谢茂竟觉得自己有点摸不透衣飞石话里的意思。小衣说这话, 究竟是向朕表白忠心, 直言谁也无法离间你我君臣呢?还是“不听不听我不听,反正就是你打我”? 见衣飞石在榻上支撑得费力,他先坐着往前挪了一步,将衣飞石揽在怀中。 少年单薄火热的身躯彻底压在他怀里, 也没有多少份量。还小呢。谢茂轻轻拍着怀里少年单薄的肩膀:“你能有多重?朕抱得住你。” 二人搂搂抱抱本已习惯了,可是, 大半个月不见,到底还是陌生了几分。衣飞石在他怀里也不敢真的全压实了, 稍微僵着脊背。被谢茂拍着哄了一句, 才松懈下来安安心心地伏在他怀里。 这样近在咫尺的亲昵, 总算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谢茂抱了他好一会儿, 才说:“林相操持钱粮一把好手, 你父兄在西北战事要紧,南边也不安稳, 朕现在不能动他。” 这话让衣飞石没法儿接。皇帝要怎么处置内阁首辅, 别说他区区一个衣飞石,就算是他爹衣尚予, 在这个话题上也得三缄其口。他既不能说陛下做得对, 也不能说这不好陛下你快弄死林相。他什么都不能说。发表任何看法, 都是僭越。 “三五年内, 朕都没法儿动他。”谢茂不知道衣飞石是否能理解。 “小衣, 朕根基太浅了。三个月前, 朕都不知道自己会住进太极殿。朕除了潜邸中几个得用的侍卫, 文臣中没有一个自己人。” 在衣飞石的跟前,谢茂能适当地示弱,可他也没无耻到什么都说。 如今谢茂在文臣中何止是没有人?仕林中对他有好感的,估计就只有被他喂得油光满面的内阁写字、文书。 谢茂在玉门殿内脚踹季阁老的事,群臣都还记忆犹新。偏偏现在季阁老死了,到底谁在季阁老家放了那把火,朝野都还存疑,保不齐就有人背后觉得是他干的。登基之后,他杖毙御史,给左都御史蔡振灌下火药,群臣对他的评价,多是堵塞言路、昏聩暴君。——不敢当面说而已。 本以为朝中有林相总裁,他只要弄好内阁与六部九卿就行了,哪晓得前两世都挺安分的林相,这一世就突然脑子抽了?谢茂算了算年纪,前两世他登基都在往后十年左右,那时候不止他成熟稳重颇多历练,林相也老了,安安分分辅佐皇帝,谢茂能保他林家三代。 今世呢?太后发难太早,谢茂登基太早,林相正天命之年,踌躇满志之时。 眼瞅着林相目前的作派,谢茂觉得吧,他这个壮心不已的舅舅,说不定还想更进一步。——武襄侯林闻雅挂着中军将军之名,这是个虚的。丈雪城的北督军事镇军将军李仰璀,正经手握七万重兵,乃是林附殷的二女婿,这才是实实在在的兵权。 “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衣飞石干巴巴地安慰了一句。 他其实不理解谢茂的苦处,兵权不好拿,相权难道还不好拿?书生造反十年不成。一道诏书林相就得下野归乡。他的门生故旧又不是孝子贤孙,一旦林相不在位了,不抱皇帝大腿,难道去抱乡下村夫林附殷的大腿? 谢茂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要和小衣诉苦而已,闻言即刻附和:“就是小衣说的道理。朕明年要加恩科,先割一茬人才,所以朕说啊,三五年,总得有三五年,朕才能把那老匹夫弄下去……这其中还有个顶顶要紧的事。” 这口气一听就是和衣家相关,衣飞石即刻道:“主上吩咐。” “西北战事冬天能结束吗?”谢茂咨询专业意见。西北之战乃重中之重,一日战事未了,谢茂一日不会对林相亮出獠牙。 衣飞石有些为难:“陛下,臣不在阵前……” 陈朝现在只开了襄州一个战场,衣家所预料的潭州、芈州的战事,此时都还在酝酿之中,谁都不知道具体会是怎么个情形,连陈朝是会攻打秦州还是云州都不知道。 “小衣。”谢茂摸摸怀里少年的鬓角,“咱们都得忍耐两年。” 衣飞石被他摸得半边脸颊痒酥酥的,声音越来越小:“臣不委屈。陛下不必……” “朕现在是不能动林附殷。你等着,明日朕就召林附殷他小儿子进宫,每天照三顿打!”妈哒,你敢打朕心爱之人,朕难道就不能戳你的心尖尖了?什么?帝王气度?成何体统?就准你臣下耍无赖,欺负朕之明珠珍宝,不准朕反击了? 衣飞石被他这么无赖的报复方式惊呆了,打林相小儿子?这、这……虽然觉得林小公子挺无辜的,不过,暗搓搓地觉得很爽,怎么办?这一点儿小邪恶在衣飞石心里翻了翻,到底还是忍不住,劝道:“陛下,您为君父,万民百官皆陛下臣子……”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就轻轻捏住他的嘴唇:“人家都欺负你了,你还替人说情。打得是不疼?” 衣飞石含糊不清地说:“冤有头债有主……” 谢茂看着他在自己指尖不住蠕动的嘴唇,很想亲一下。 两人都察觉到气氛中的旖旎,衣飞石不动了,谢茂就盯着他。短暂的僵持之后,谢茂轻咳一声松开了捏住衣飞石嘴唇的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点儿温热暧昧的触感。 衣飞石低头不肯再看谢茂,问的话却很直接:“臣在别院候了多日,陛下不曾来。” 言下之意,我在别院等了多日,随时恭请陛下临幸,那时候你不来,现在我都趴着起不来了,你才想起要睡我?是不是有点不分场合? 谢茂真被一口气呛住了,咳了两声才尴尬地说:“朕安置你在别院,是心疼你一早一晚去中军衙门辛苦,那地方不是离着近么?——不是那个意思。”不是要你随时侍奉床笫。 短暂的沉默之后,衣飞石抬头,看着他的双眼,问:“臣万死。敢问陛下,不是那个意思,那么,陛下待臣究竟是什么意思?” “你还小……” “臣长兄十五岁时,已独领三千轻骑,斩首四百级。十六岁与阿嫂成亲,次年就有了儿子。陛下,臣不小了。” 谢茂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他说衣飞石小,除了小衣确实年纪尚少,也是因为他觉得小衣心智也不够成熟。 一个人在十五岁时做下的决定,二十五岁时会不会后悔?三十五岁时会不会后悔?一辈子那么长,总要再认真一些才好。如今谢茂努力压抑着的,并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冲动。一旦他和衣飞石开了禁,那就是一辈子的约定。他不可能忍受衣飞石的“后悔”。 什么合则聚、不合则去,屁!在谢茂的心目中,根本不可能和衣飞石和平分手。 他憋了两辈子了,你憋两辈子你变不变态?只有谢茂自己才知道,他藏在心内的控制欲有多么疯狂。一旦衣飞石答应跟他在一起,他死也不会放手! 这种极度控制的欲望早有肇端,否则,他为何非要在权位上压住衣飞石? 谢茂了解自己。他喜欢衣飞石,重视衣飞石,也不愿自己的疯狂伤害到衣飞石,所以他必须慎重、慎重、再慎重,为此不惜一直压抑着本能,慢慢地等待衣飞石长大。 他会给衣飞石选择的权力。 长大后的衣飞石若始终不愿意,他仍会和前两世一样尊重衣飞石的选择。 ——不管任何时候,他都不会真的强迫衣飞石雌伏。 可是,若这一世,衣飞石对他点了头,对他真心实意说了甘愿,他绝对绝对不会放手。 这压抑了两世的渴念与偏执,谢茂对衣飞石解说不了。然而衣飞石被他揉来搓去也有几分脾性,这时候非要求一个说法,他只硬邦邦地镇压:“朕说你小,你就是小。” 自来玩弄娈童的,多是喜爱十四、五岁的少年,皇帝居然是真的嫌自己小? 衣飞石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陛下喜欢的不是娈童,而是赳赳丈夫?那自己这样确实是有点不够看,还得再长两年。 思及此处,他莫名其妙就想起父亲说他“逼|奸皇帝”的话,竟有点不好意思。 这要是上下弄反了的话,自己刚才问皇帝什么意思不意思的那番话,是不是就显得有点太着急无礼了? 衣飞石闹了个大红脸,低头不敢再看谢茂,赔罪道:“臣万死。” 衣飞石一直以为,皇帝是要自己在床笫间充作妇人。谢茂对他的每一点儿好,都像是一张编织得密密麻麻的网,四面八方朝他扑袭而来,他则是被困在其中的猎物,总有一日会被皇帝扒皮拆骨、吞吃入腹。 虽说人在军中,对男男之间的事也见得多了,可他毕竟生下来就是丈夫,雌伏这样违背本性的行事,做起来终究颇为抵触。他愿意给皇帝睡,心底也隐隐觉得自己是做了牺牲。 现在嘛……衣飞石低着头,脑子里闪过皇帝俊雅潇洒的模样,他觉得,他占便宜了。 49.振衣飞石(49) 眼见着三更已过, 衣飞石在皇帝怀里趴着都趴累了, 皇帝居然还稳稳坐着没打算走,他就忍不住问:“陛下今日不回宫?”大牢里收拾得再干净,毕竟也是牢狱。 谢茂怕他歪着不舒服,扶他换了个姿势, 哄道:“你睡吧,朕陪你睡着了才走。” 这样甜蜜的话搁从前听了, 衣飞石八成都不会往心里去。 要不是想睡自己,才认识几天呢, 就装得这么深情?这会儿知道皇帝不是想睡自己, 是想“被”自己睡, 这滋味顿时就不一样了。睡榻是从钱元宝寝室里搬出来的, 坐着连个靠背都没有, 皇帝就这么独坐一边,从见面到现在一直抱着自己, 足有大半个时辰。 想起皇帝身手稀松平常, 平时也很少打磨筋骨,衣飞石就忍不住关心一句:“坐了许久了, 陛下累不累?若陛下不怪罪, 臣还是趴榻上吧。” 谢茂都惊呆了。 低头把衣飞石看了好几遍:这是朕的小衣吗?这么会关心人了? 往日相处时, 衣飞石都显得非常被动, 甜言蜜语那是一概没有, 被谢茂逗得急了, 他只会直接脱衣服。显然衣飞石并不享受与谢茂相处的过程。他虽说愿意侍奉谢茂, 可那是忍耐,是勉强,不是从心愉悦,他会下意识地想速战速则、尽快逃离。 现在衣飞石不再将谢茂视为践踏自己尊严的征服者,这种雄性之间碰撞的小别扭被淡化了,二人的相处方式方才趋于正常。 ——衣飞石不再竖起心内的坚墙,警告自己要对谢茂施予的关心无动于衷。 他开始给谢茂回应了。 谢茂哪里知道二人之间产生了这么一个滑稽又美妙的误会?他只知道小衣莫名其妙就变得会关心自己了,心尖儿就有欢喜在跃动,越发温柔地回应:“朕不累。小衣先睡。” 说着,还用哄小孩睡觉的姿势在衣飞石身上轻拍两下,就差再唱一个催眠曲了。 衣飞石是真的疼得睡不着,不过,他身负家传武学,稍微调整了一下呼吸,伪作出一个缓缓入睡的样子,把皇帝骗走并不困难。与其费力和皇帝沟通,不如装睡。 谢茂就察觉到怀里人逐渐放松的身躯,呼吸也越来越沉。 沉睡的小衣比清醒的小衣重了不少,谢茂本想抱着多亲昵一会儿,奈何胳膊不怎么争气,那小衣居然还越来越沉…… 他心里嘀咕着,日后还是得辛苦打磨打磨筋骨。平时有侍卫跟着,有宫人服侍着,难免犯懒。以后和小衣在一起了,亲热时难道还要侍卫来帮着抱人?——力气大了,才能解锁各种姿势,随便地这样那样啊! 他慢慢把衣飞石放在榻上,看着小衣侧靠的脸颊,犹豫再三,还是低头亲了一下。 偷来的亲吻,不能太放肆。谢茂低头小心翼翼又认真地含住衣飞石的嘴唇,伸出舌尖在那片薄唇上下探了探,没敢往里深入。 他知道自己是在欺负人,他也知道衣飞石是在装睡。 ——以衣飞石的身手,都被他从身上挪到榻上了,怎么可能还不醒? 对不住小衣,朕真的忍不住了。谢茂在衣飞石口中轻尝片刻,心想,朕会补偿你的。 这点儿无耻的甜蜜结束之后,谢茂在牢狱里又待了许久,一直到心中的燥意与身上的尴尬消散之后,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听着他远去的脚步声,衣飞石缓缓睁开眼。他……就这么喜欢我? ※ 次日恰逢初十大朝会,谢茂回宫时,就遇见了早早前往左安门前排队、等待进宫的朝臣。官越小,来得越早。这也是朝廷惯例。未免引起注意,他的马车不得不绕道,从光佑门走肃静道,绕了一个大圈子,才悄无声息地进了宫。 还能睡半个时辰。谢茂苦中作乐地想。 所以他就不喜欢做皇帝。做皇帝真的巨惨!三百六十天,天天都要上班! 当大臣的偷懒不想干了,就装个病或是报个事假,一般都给批——像左都御史蔡振那样的,养着足疾十天里八天都不上衙门,底下人还很高兴他休假呢。当皇帝呢?但凡迟到一刻钟,朝野上下就得谣言满天飞,内阁大臣立马到肃门前立等问候,这日子能过? 眼见着太极殿就在眼前,谢茂只想赶紧洗洗去龙床上呼一会儿。一个看着挺眼熟的女官走近来禀报:“陛下,太后娘娘请您回宫后去长信宫知会一声。” 这是客气的说法。如果只是知会一声,哪里用得着亲自来禀告皇帝?早有人去给长信宫报平安,说皇帝安安稳稳地回来了。这是请皇帝立刻去长信宫见太后的意思。 这一日衣飞石遭暗算事发之后,谢茂先发作了张姿一通,长信宫悄无声息,随后谢茂出宫探望衣飞石,长信宫只叮嘱多带护卫。——母子二人,至今还没有谈过。 如今谢茂回宫都这个点儿了,太后居然还没有休息? 谢茂沉默片刻,吩咐赵从贵:“去长信宫。” 事涉林相,事涉林家,太后着急慎重也是人之常情。谢茂对此不意外。 他没想到的是,太后居然这么不放心他,非得这么晚不睡熬更守夜地等着,非要在深夜急召他去说话。不就是担心他在大朝会上和林附殷翻脸吗?在太后心中,他就这么冲动无脑按捺不住? 皇帝微服出宫的消息极少人知道,长信宫也按照惯例在上更后熄火。 谢茂行走在寂静漆黑的御道上,前排仅有两个宫人提着莲花小盏照明,白天里巍峨堂皇的宫室在黑夜里摇曳着影影绰绰的虚影,脚步声似乎都能从后宫传遍天下。 走进长信宫大殿,殿内只点着零星几盏小灯,谢茂甚至没看见太后就坐在阴影里。 一直到大宫女点燃殿角的宫灯,温暖的烛火自上而下倾泻而下,谢茂才看见坐榻上握着数珠,陡然间苍老了近十岁的太后。 他以为自己看花了眼,走近一步,发现昨日还神采奕奕的太后,确实是疲惫苍老了! “阿娘……”谢茂心中一窒。 看见陡然间变得苍老的太后,他甚至比看见衣飞石的伤处还要难过。 衣飞石所受的伤终究能养好,母亲的衰老却是不可逆的。老了,就不会再年轻。 “茂儿。”太后轻轻喊了一声,“你要忍呐。” “如今中军在衣飞石手里,你要处置如何处置张姿都翻不起浪来。林附殷不一样。” “内阁之中,陈琦、纪默声都是林附殷一党,吴善琏虽是孤臣,却不擅钱粮,和六部关系也不太好,能实事,不能共事。六部尚书中,吏部单学礼是林附殷姻亲,户部裴濮是陈琦门生,动了林附殷,大半个朝廷立时就要停摆!” “如今西北、南边都有战事,北边也不见得太平,咱们得忍。” 往日顺利登基的倚仗,一瞬间就变成了被掣肘的枷锁。林附殷还想着太后会为了他与皇帝撕破脸,却不想在他朝皇帝背后捅刀的一瞬间,亲妹子就变成了仇人。 谢茂也以为太后是要为林附殷说情,哪晓得太后一开口,林附殷就成了对手。 “阿娘,儿臣明白。”他上前坐在太后榻前的承足上,轻轻拉住太后的手,取走她手里的数珠,“阿娘别伤心。儿臣忍得,儿臣也让得。他日必许舅舅荣归故里,衣锦还乡。”许诺绝不对林家赶尽杀绝。 太后借着烛光看着儿子俊美秀气的脸庞,问:“陈阁老家有位孙小姐。”娶不娶? 如谢茂的想法,先开恩科,培养天子门生,再慢慢地充实朝堂,哪怕他运气好遇到绝世名臣,再不顾物议蜚声疯狂提拔,也得三五年才能崭露头角。太后的想法就快捷多了,在朝堂没帮手?和老臣联姻啊! 后位只有一个,妃位可有八个!一旦开了后宫,林附殷瞬间就会被架空。 哪晓得谢茂把衣家上下拉了一遍,暗叹晦气!小衣他哥怎么那么早就娶妻了?反问道:“陈阁老家有适龄的小子么?儿臣看衣家的小姑娘也该嫁人了。”娶人家闺女是不行了,把小衣的妹妹嫁过去! 这就是不愿意了。为什么不愿意?太后心知肚明。她早就有揣测了,只是不忍问,不忍闻。此次逼于无奈借机试探了一句,皇帝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他只要衣飞石,不会立后,也不会纳妃。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太后空洞许久的眸中倏地流出一行清泪,却没有质问皇帝。她和往常一样回答皇帝的话:“陈阁老家没有。户部裴尚书家有。” 谢茂真以为自己会被亲妈狂怼一通,这时代并不禁止男人行南风,只要不荒废承嗣、抛家弃子,喜欢个男人真不算什么大事。前世谢茂与周琦的事也闹得满朝皆知,并不损害他刷出千古一帝的成就,朝臣也没什么可置喙的。——前提是,他有皇后,有嫡长子。 为了男人连妇人都不要了,孩子都不生了,这性质可比睡个男人严重多了! 谢茂自己心志坚定,有足够经验和能力来应付来自太后的狂风骤雨,他知道自己可以不妥协,所以,他也不在乎对亲妈坦诚。万万没想到的是,太后居然是这么个反应。 儿子,联姻不?娶姑娘不? 不娶。让我男媳妇儿家的妹妹去联姻,对方有小子不? 好吧,这方案也行。 …… 就这么通过了? 太后眼角的泪水让谢茂沉默,可他不会为了太后改变自己的想法。 他和衣飞石之间,永远都不能有第三者插足。他不算个好人,可他从来不欺负女人。他和周琦在一起时,他能对后宫雨露均沾,和衣飞石在一起呢?任何敢在他和衣飞石之间变成阻碍的人,都会被他除之而后快。 所以,他绝不可能在后宫里放任何女人,哪怕是名义上的女人。 谢茂沉默地替太后擦了擦泪水,轻声说:“阿娘,不能动小衣。” 太后眼中泪流更急,狠狠掐住儿子的手,居然瞪了他一眼。 就在谢茂莫名其妙的时候,太后伏在榻上放声大哭,泪水沾湿了坐席。 这阵势把谢茂惊住了。怎、怎么了?一哭二闹中的哭吗?刚才不是都说通了吗? 太后哭了快一刻钟,外边天都要亮了,她才捂着红肿的眼睛,吩咐宫人打水洗脸。收拾干净之后,她一张素颜略显老态,看着儿子的眼神却很温柔:“茂儿,只要你在乎他一天,阿娘就替你护着他一天。” 阿娘心爱的少年死在了看不见的远方,“阿娘希望,你比阿娘幸运。” 旁人是否会祝福你们,阿娘不知道。但是,阿娘祝福你们。 50.振衣飞石(50) 谢茂从长信宫出来天都大亮了, 他才匆匆忙忙赶回太极殿更换龙袍。 大朝会议事颇多, 各部各衙门主官都要汇要事上奏,提请内阁决议。谢茂和往常一样坐在九龙御座上一言不发,群臣也不敢抬头仰视天颜。唯有站在殿内又靠们比较近的官员,悄悄抬头瞥一眼, 才能发现皇帝冕旒之下无比阴沉的脸。 轮到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上奏时,已经快到午时。宫人已轮番来送过热汤点心, 中场休息过两次,多数半夜就爬起来排队进宫的官员, 都已熬得气息奄奄。 然而, 钱彬才刚刚出班, 所有人就都抖擞起精神, 竖起耳朵。 大案呐! 衣大将军次子涉间!承恩侯府居中裹乱!——这其中肯定有猫腻。 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态度?内阁是什么风向?这是朝中哪位大佬出手要搞谁了?承恩侯杨上清乃是先帝朝的后党, 如今朝中一手遮天的可是太后一家。啧啧啧,这是要掐呀? 满朝文武都竖起耳朵要听风向, 哪晓得钱彬奏事完毕, 皇帝居然没吭声。 带着梁青霜去西城兵马司衙门状告衣飞石的承恩侯,这会儿也跟哑巴似的, 站在班里眼观鼻鼻观心。还是内阁大臣纪默声站了出来, 说:“此案重大, 应交大理寺、都察院、刑部, 三法司共审。” 坐了一上午都没吭声的皇帝才阴着脸下旨:“大理寺主理, 都察院、刑部协理。羽林卫执宪观风。各衙署审慎视事, 不得屈冤偏私枉法。” 闹得京中沸沸扬扬的大案, 居然在朝会上没翻起一丝浪花。 皇帝、内阁、承恩侯府,三方都没有表露出任何情绪。 百官就更迷惑了,哎,现如今这朝堂上,到底是怎么个风向啊? ※ 朝会结束,衣飞石就被从西城兵马司大牢提到了大理寺狱。 大理寺经常审理要案,关押重犯的黑牢比刑部大牢都可怕,专给贵人设置的单间,那也打理得足够整洁雅致,还有专门的仆妇在里边照顾洒扫。这回没了钱彬行方便,衣飞石的亲兵们都进不去了,跟前只有同时涉案的卫烈护卫。 大理寺卿文康此前才因先帝五子谢琰触柱身亡一事,被雷霆震怒的先帝夺职待罪。不过,他和钱彬一样,国丧刚刚结束,就被刚登基的谢茂拎出来官复原职了。 ——谢茂在朝中并没有任何可提拔的心腹文臣。文康下去了,留下大理寺卿的位置,与其让内阁几位老狐狸拿着市恩门生,不如由他这个新君来体赦罪臣、笼络施恩。收服一个是一个呗。 这回皇帝没有悄悄派人来盯着,他直接把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派来了。 衣飞石涉间案都上达天听发落到大理寺了,皇帝派个心腹来盯着不是很正常? 有余贤从坐镇,大理寺卿文康又被皇帝在朝会之后留下刻意叮嘱了一番,接下来的提审就变得非常“细致”。大理寺要负责整理案卷、调查现场、审问证人,还要跟协理旁听的都察院、刑部交流意见,轮到衣飞石这里,基本上就是隔天才能过堂问一次话。 和临街开大门的西城兵马司衙门不同,大理寺问案没有百姓能在堂外旁听。 衣飞石一进了大理寺,外边就失去了他的消息。只有各种传言在外界疯传。 有说他被屈打成招的,有说他是冤枉的,骨头又硬,熬刑快被打死了,也有说他已经承认和陈朝奸细勾结…… “这么审下去不行啊,陛下!”林附殷脸色沉重地说。 谢茂如今看见林附殷就气不顺,内阁首辅前来回事,他居然背身翘脚歪在坐榻上,懒洋洋地吃宫人剥好的龙眼,目光落在窗棂下明媚的阳光上:“怎么不行了?” “陛下!如今京城的兵力,仅有不足十万。” “这其中,有足足四万人马,都是衣大将军亲训的中军。训练有素,军威赫赫!” “剩下五万余兵马中,羽林卫占其一,卫戍军占其半数,余下锦衣卫等兵衙皆无战力。恕老臣直言,卫戍军荒疏多年战力已废,羽林卫虽战备精良却仅有一万余人,此时若是中军不稳,则京师危矣!” 林附殷分析了一下京城的驻军成分,直言如今皇室的窘境。 这也能说明先帝在世时,为何对衣家那么忌惮。 ——京中是真的没兵了。 谢朝两线作战数年,西北襄州、南边浮托都脱不得身,打到最惨烈时,连拱卫京师的中军都抽调上了前线。现在驻在北城的中军兵丁皆是七年前新募,文帝信重衣尚予,练兵这事也一并托付给了他。 若文帝再活上二十年,谢朝缓过这口气了,那也不算什么。可文帝崩了! 文帝能安安稳稳地住在由衣尚予部属包围的京城,先帝却稳不住。他怕呀!从他坐上皇位的那一天开始,他就战战兢兢地提防着青梅山的中军大营,惟恐哪一天那原本职责是拱卫京师的四万大军,就奉了衣尚予之命杀进皇城,改天换地。 先帝登基就想扩编羽林卫,又怕扩编反而稀释了原羽林卫的战力。正在筹划在北城另外组建一支新军。不过,这件事他没做完就见文帝去了。北城刚修好的营盘兵衙,也被谢茂登基之后留给中军用了。 “哦。”谢茂懒洋洋地啃龙眼,“林相说的朕都知道,不如说点朕不知道的?” 林附殷似乎丝毫没注意到皇帝对自己的轻怠,依然认真地谏言:“如今清溪侯在大理寺‘审’着,外界流言不断。据中军将军林闻雅奏报,北城营中暗流汹涌,若非清溪侯身前亲兵弹压,哗变就在眼前。” 衣尚予不在京中,衣飞石就是中军的主心骨。他被莫名其妙下狱审问,还到处流传他被屈打成招的消息,中军在北城营地已经小规模炸了好几次了。林附殷绝非危言耸听。 谢茂对此早有安排。他想知道的是,林附殷想借此做什么呢? “依林相看,此事该如何是好?” “前朝皆行换将之策。老臣以为,可将羽林卫、卫戍军、中军,校尉以上军官,于三兵衙中轮流换置,如此将不知兵,兵不知将,可保京师安稳。”林附殷道。 谢茂心中冷笑,老匹夫狐狸尾巴露得也太快了吧?真以为朕十六岁小屁孩呢?面上恍然大悟,拍腿惊奇:“哎呀,还有这种调法?林相所说真是极有道理。不过,此策既然绝妙,为何皇父、皇兄在位时,皆不施行呢?莫非还有什么弊端?” 林附殷老老实实地承认道:“将兵不相知,削减战力,两位先帝朝时皆在战时……” 谢茂挥挥手,道:“这会儿也不太平!行了,这事儿朕与太后商量商量,没准儿太后有办法。”一脸我不行我还有亲妈顶着的二世祖嘴脸,待林附殷无奈要告退时,他霍地从榻上爬起来,“舅舅,前两日就让你家质慧进宫伴驾,怎么,病还没好呢?朕给你家拨个太医瞧瞧?” 林质慧就是林附殷的最最疼爱的小儿子,宠妾韩氏所生,今年十五岁,生得粉雕玉琢风姿俨然,全家上下都当宝贝宠着。连林附殷的嫡妻李夫人都对这个庶子爱得不行,走哪儿带哪儿,没口子地夸赞。 谢茂曾对衣飞石说,他要把林附殷的小儿子宣进宫一日照三顿打板子,他真做了。 不过,计划还没能完全实行。林附殷也察觉到皇帝的不怀好意,嘴里答应送儿子进宫伴驾,回家就让儿子装病。装了好几天,皇帝天天都问。这回好像是拖不住了? 从太极殿离开之后,林附殷到底还是心疼小儿子,掉头去了长信宫求情。 哪晓得太后笑眯眯地说:“哎呀,质慧病了么?可怜见的。本宫这就宣太医去林府。也是好久没见慧郎了,快快将病养好了,进宫来叫姑妈看看。”——废话少说,你惹了我儿子,现在他憋着气不抽你就不错了,还不把你那儿子送进宫来给我儿子出气! 林附殷在书房一夜未眠,第二天就把林质慧送进了长信宫。 不直接打发到太极殿,非要去长信宫转一圈,到底还是想求太后看在兄妹情分上,对自家这个漂亮可爱的侄儿庇护一二。 所幸太后好像还真给了面子,专门把皇帝召到长信宫,亲自领着林质慧伺候皇帝吃了一顿饭,林质慧跟着皇帝回太极殿时,太后还打发太监到内阁值房远远地打了个招呼,报信说:“娘娘说,到底是亲表弟,看上去挺好的。” 林附殷反而更担心了。 小儿子长得不比衣飞石难看呀!万一皇帝看上了……嗐! 一颗心正七上八下,等听外边消息说,国子监学生御门投书,要求朝廷公审衣飞石,不得对忠良之后施以刑罚拷打时,林附殷才意识到小皇帝的厉害。 ——或者说,自家妹子的厉害! 审衣飞石以冤狱是做戏,难处不在于如何掩人耳目,而在于如何安抚中军。 上边都知道衣飞石是冤枉的,也知道迟早会给衣飞石洗雪冤情,可这风声总不能放给中军四万兵卒都知道吧?一旦透露了风声,这戏就算是白做了。退一万步说,就算告诉那群士兵这是做戏,人家就一定会相信吗? 若衣飞石受审时,朝中无一人发声奔走,哪怕再有曲昭等人说服弹压,中军也迟早要炸。 走走走,救二公子去! 大将军带着兄弟们在前线厮杀,朝中奸臣要冤杀二公子栽赃大将军! 是可忍,孰不可忍?杀进大理寺,救了二公子,投奔西北! …… 这是最容易出现的一种恶果。 现在,中军情绪已起,还未彻底点燃时,太后(谢茂)先安排了国子监学生御门投书。 这手笔不可谓不大。无论哪朝哪代弄到学子联名抗议了,皇帝都难免要被史笔记上个小段子。皇帝居然连夜安排了学生御门投书! 这一出能很大程度地缓解中军的悲愤与狂躁。只要朝廷善待学生,接纳学生的投书,对衣飞石的案子上做出一点让步,中军看到了营救衣飞石的希望,就会选择继续观望。 不到万不得已,愿意造反的士兵永远都是少数。 厉害啊! 林附殷一边感慨,一边急切吩咐:“请国子监祭酒王老大人!吩咐门前宫卫千万注意不要伤了学生,我这就去太极殿请旨!” 这时候要是把学生弄伤弄死一个,北城的中军只怕立马就要炸! 等忧心忡忡自认为坐上了马蜂窝的林附殷赶到太极殿时,恰好看见两个羽林卫拉着一个身穿藏蓝色圆领纱袍的少年郎出来。不正是他的小儿子林质慧? “慧儿。”林附殷心中涌起极度不妙的念头,问身边眼熟的侍卫,“常侍卫,这是怎么了?” 不等常清平说话,林质慧分明吓得脸色都垮了,却勉强做出轻松的模样,说道:“阿爹别担心,孩儿御前失仪,陛下请几位侍卫大哥教孩儿规矩。求阿爹息怒,孩儿知错了,以后绝不敢再犯。” 这么懂事的好孩子啊!林附殷看着儿子面无人色又强作镇定的脸,心疼得差点呕血。 他打别人的儿子半点不心疼,轮到自己的乖儿受苦了,顿时就难过得不行。 我儿多懂事,我儿多会心疼父亲。他这是害怕我与皇帝起了冲突,他这是求我让他挨着一顿打给皇帝消气……我儿这是替我受的苦啊! 见林附殷嘴唇苍白微微蠕动,半晌都没说话,两个侍卫才对他微微躬身,将林质慧押走。 林附殷心痛地看着儿子的背影,本以为儿子会被带到肃靖门前施以廷杖,哪晓得那两个侍卫押着身段犹少的儿子走下丹墀,就在太极殿前的白玉陛台下找了个角落,命儿子跪下,随后一个侍卫用云纹御棍戳了儿子衣衫下摆一下,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扒了下裳! 太极殿乃是羽林卫保护得最严密的地方,殿前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哪怕羽林卫都训练有素、目不斜视,林附殷还是觉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齐刷刷地集中在了他可怜的儿子身上! 侍卫提起御棍呼啸着击落,林质慧呜咽一声,似要挣扎,被另一个侍卫用长棍压住了手脚!远远传来侍卫冰冷无情地报数:“一。”林质慧年少伶仃,相比起虎背熊腰的两个侍卫,这一幕不像是施刑,更像是壮汉对少年的欺凌殴打。 疼痛与愤怒像刀一样刺进了林附殷心中,他死死盯着受杖中的林质慧,一动不动。 太极殿内。 朱雨小声禀报说林附殷正在发呆,谢茂微微提起窗户,从缝隙里看着林附殷震惊心痛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当了两辈子皇帝,非但没有变得气量宽宏,反而越发的睚眦必报。 你戳朕心尖子,朕就戳你心尖子。朕就一个小衣,你除了小儿子,不还有嫡长子、嫡长孙吗?打完这个还有下一个,痛不死你算朕白捡个皇帝当了。 他表现得如此幼稚冲动,除了是真的想出一口气之外,也是示敌以弱。 十六岁的小皇帝,冲动无脑,被权相动了心尖子就要打权相儿子出气,如此城府,委实令人可鄙。——如今两边都有战事,谢茂朝中无臣可用,朝廷诸事还得林附殷总掌,所以,谢茂不能让林附殷感觉到威胁,不能逼林附殷孤注一掷。 他所做的每一个正确的决定,都要确保林附殷觉得那是太后的安排。他则专门负责暴戾、冲动、莽撞、任性,令朝野大臣对他无法升起圣君之望。 既能给小衣出气又能示敌以弱,这事儿办得太爽了!谢茂决定今晚也要出宫,跟小衣说朕给他报仇了! 算算时间,谢茂吩咐朱雨:“宣林附殷进来。” 故意不让林附殷在外边看着林质慧受杖完毕,要林附殷牵肠挂肚,揣测着儿子在外边、在自己没看见的地方,究竟受了怎样的苦——真实挨打的画面已经给林附殷看了,脑补的恐怖也得给他留着。 “林相,陛下宣您进殿。”朱雨轻声道。 林附殷被他喊了两声才回过神来,进殿时,手心微疼,才意识到竟是被指甲刺破了。 久居内阁气量洪雅的首辅大臣林附殷,那是听闻两位皇帝驾崩都不眨眼的厉害角色,今日见驾时竟然脸色微白目露忧虑,谢茂就知道这是真的掐住他的命门了。 林附殷疼爱子女是写进史书传记里的,他这人对妻妾薄情寡义,对儿女却是真二十四孝老爹,前世谢茂就记得他有个叫林质彬的儿子,学人买船走海货赔了个血本无归,找他哭诉要钱,他本是个爱书如命的,居然为了这个儿子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前朝书圣真迹都卖了。 那一世还是谢茂帮他把真迹赎回归还,另外赐了庄园银两,给舅舅颐养天年。 至于林质慧嘛……甭看谢茂现在找茬儿打人家,这个林家小表弟倒是个治河的高手,谢茂点名要他入宫伴驾,也是想放在身边调|教几年,送林附殷回乡下之后,再提拔大用。 “给林相赐坐。”谢茂真心实意地说,“慧郎不擅经史诗文,杂书倒是看得不少。朕觉得他有意思的,以后就让他留在宫中,闲来无事给朕讲讲风闻故事。有太后照顾,林相也不必担心他在宫中起居饮食。” 话都给你说完了,我还说什么?林附殷木着脸,半晌还是低头道:“他天资贫弱,出身卑贱,此前臣也没想过让他入宫侍奉贵人。规矩上若有疏漏,皆是臣养子不教,罪在臣身,祈陛下治罪。”说着,他起身下拜,颤颤巍巍地磕了头。 为了儿子不遭罪,林附殷干脆利落地向皇帝认罪示弱,请求宽恕。 扮演幼稚小皇帝角色的谢茂“志得意满”地下榻,绕着趴得老老实实的林首辅转了两圈,方才蹲下身,用手戳了戳林附殷的纱冠,说:“你也知道心疼了?”话语中就是少年才独有的天真与残忍,“别以为有太后给你撑腰,你就什么都敢伸手。你连朕的人都敢动,你以为你是谁?老东西!” 林附殷只伏地赔罪:“老臣知罪,知罪!” 谢茂“耀武扬威”完了,才假作不耐烦地问:“你来干什么的?” 林附殷才把国子监书生御门投书的事说了,问皇帝如何处置。 谢茂拿起桌上的紫金如意东敲西敲,无聊地说:“这事是太后安排的。不用多问,已经有人去安排了。对了。” 他顺手把放在御案边的一道手谕翻出来,立刻就有宫人递予林附殷。 “你是内阁首辅,这道手谕你待会带去给国子监的学生们宣读。” 送走林附殷之后,谢茂收起满身的不耐,重新坐回御案前,翻看层层摞起的奏表。他现在每天都会赶在宫门下钥前,去大理寺狱和衣飞石吃个宵夜,聊聊天,待到二更才回来。 想要每天都出门看小衣,白天工作就得排更紧一点。否则,单是奏本都看不完。 朱雨一会儿就进来汇报外边的情况。 国子监祭酒王梦珍老大人已到现场安抚诸学生,不过,诸学生仍跪地不起。 随后内阁大臣陈琦赶到,代陛下接了诸学生上书。 又有半个时辰之后,内阁首辅林附殷方才带着早到他手里的皇帝手谕向诸学生宣读,表示朝廷接受诸学生的意见,在大理寺为衣飞石另辟单间居住,准许衣家仆从入内探视,并严令不许三法司对衣飞石动刑。 至于公审这个事嘛,事涉案情极其机密,不能对外公开。待案情逐渐明朗之后,大理寺会邀请诸学生列席旁听,绝不使奸细脱罪,也绝不许忠臣蒙冤。 国子监诸学生对皇帝的承诺极为满意。 在几个领头的监生带领下,诸学生齐齐向太极殿磕头谢恩,并为擅叩御门之事谢罪。 一场热血监生拯救忠良之后的大戏,就此完美落幕。 “北城那边呢?”谢茂问赵从贵。 辛苦折腾这么大一出戏,不就是为了让中军大营别炸了吗? 赵从贵赔笑道:“余侍卫还没回来,奴才这就去问问!”出去没一会儿,他就带着余贤从进来了,“陛下,余侍卫回来了。” “如何?”谢茂觉得应该是没问题的。可是,这世上还有个词叫意外不是? 余贤从屈膝磕头,竟是一身汗渍狼藉:“回圣人,按下来了。如臣所见,有陈朝奸细在内蛊惑人心,可如今街面上的奸细能捉,中军不好擅动。——臣自作主张,先将人悄悄地绑去了青楼。” 谢茂楞了一下,禁不住大笑:“你,你也是个妙人。”把人绑去青楼多灌几坛子酒,醉上两天躲过风头不说,事后再以私出营帐买|春的罪名革去兵籍,要怎么处置都行啊。 他印象中余贤从都是端方规整的作派,哪晓得这位出身世家的侍卫首领也是蔫坏。 “此事交给锦衣卫办,你明日起照旧去大理寺,务必守好侯爷。”谢茂吩咐道。 如今让谁去看着衣飞石,谢茂都不放心。想来想去,还是余贤从靠得住。 ※ 谢茂等着时光流逝,等着微服出宫去大理寺狱,等着去和衣飞石见面。 眼看着就是宫门下钥的点儿了,谢茂也已经换好了常服,侍卫们做好了乔装改扮,规划出今天出宫的道路,下发各处羽林卫放行口令,马上就要出门时—— “西北下虎关八百里急报!” 陈朝兴兵进犯秦州长和县的战报,生生把谢茂堵在了太极殿! “召内阁议事。” “召兵部尚书孟东华。” 谢茂匆忙回到内殿重新更换衣裳,还不忘交代赵从贵:“你亲自去给侯爷送宵夜,让他别着急,……”想了想,居然要朱雨将战报誊抄了一份,“这也带给侯爷看看。务必仔细,不得失散!” ※ 与此同时。 陈朝芈郡望虎坡。 刚刚打了一场遭遇战,把陈朝兵卒撵得屁滚尿流,衣尚予率军在望虎坡埋锅造饭,另有一队人马正在打扫战场。 五日前,陈朝犯边。大军从芈郡南下,直扑谢朝秦州境内,首当其冲就是长和县。 衣尚予照例往京中发了一封战报,就领兵打了出来。 ——这一打就没收住,不单收复了刚刚落入敌手的长和县,还一路朝着北边打了快七百里,顺风顺水攻城略地,生生卡到了陈朝芈郡的西南关隘望虎坡。 再往下,那就是芈郡的首府邓城了。 衣尚予就带了不到两万人马,就算把邓城打下来也守不住,何况,他也没带攻城器械,因此就在望虎坡停步。下一步怎么走,衣尚予对着舆图若有所思。 亲兵带着京城信使连滚带爬地冲进来:“报!大将军,二公子急信!” 信使带来的信,就是数日前衣飞石在西城兵马司大牢里所写的那一封。 谢京里住着长公主与衣尚予的次子、独女、两个小儿子,听说是“急信”,衣尚予即刻放下舆图,拆信展约。 看着信中“含冤莫白、痛受严刑、苦不可言”等词语,一贯沉稳的衣尚予都慌了! 他太了解自己的小石头了。小石头生而隐忍,从不爱撒娇诉苦,哪怕受了他母亲的气,也从来不会说疼了痛了。若是小石头能自己解决的事,绝不会写信来央求父亲相救! 连小石头都说苦不可言的刑罚,那起子小人究竟怎么折磨他的儿子了! 我在外御敌拼杀,你们就这么欺负我儿子!本以为谢茂是个好皇帝,想不到也不过如此!衣尚予双眸赤红,捏紧腰间佩剑,若真敢欺我忠义,天下大定时,必要尔谢氏血脉断绝! 他缓缓将衣飞石的信纸展开到最后,却发现最里边夹着一个叠起的小纸条。 打开一看,上边写着——【前面都是骗你的。】 被儿子狠狠戏弄了一番的衣尚予竟没有太生气,他只有一种放下心中大石的轻松。 还好是骗我的。还好是小石头顽皮。 耐着性子继续往下看,衣飞石将事前始末都说了一遍,末了建议:【兵者,诡道也。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孩儿泣血手书,乞父善用。】 衣尚予将他夹在信中的这个小纸条烧成灰烬,只留下那封哭诉蒙冤遭受酷刑的书信,慢慢地敲了敲兵案。 唔,这娃儿,跟他哥一样,鬼精鬼精的,什么细节都不肯放过啊…… 不过,此计若用得好了,必要陈朝十年无力举兵! 51.振衣飞石(51) 衣尚予习惯性地往京中递战报, 谢茂习惯性地召集内阁紧急议事。 真把内阁大臣和兵部尚书弄进宫之后, 几人一碰头,看着衣尚予字句寥寥的奏报,才发现京中能做的事少之又少。——先帝在位时,要求衣尚予在青梅山遥控前线战事, 现在衣尚予都去前线了,这战报回来了……总不能交给内阁指挥前线吧? 拿起战报时间一看, 咸宁元年八月初五,距今恰好五天。 五天呢!战场上瞬息万变, 衣尚予发战报时说陈朝南侵长和县, 这五天时间过去了, 都不知道打到哪里去了! 这会儿京中无兵无将, 何况衣尚予也没有投书求援, 至于战备物资,衣尚予离京时辎重也全都安排好了, 这会儿正陆陆续续往西北运送。朝廷与陈朝早开战端, 这会儿连意思意思写个征讨国书都没必要——打襄州的时候,就已经跟陈朝对骂过了。 这就显出了小皇帝的“没见识”。没遇到过这事儿, 沉不住气嘛。要是先帝, 绝不会急吼吼地召大臣进宫, 等到明天, 前线必然还有战报回来……真是前线不好了, 着急也不迟。 见小皇帝目光灼灼地望着自己等人, 只等着“议事”, 林附殷念着自己倒了霉的儿子,相当给皇帝面子:“陛下,陈朝既然另辟战地,朝中也该重视起来。臣以为,内阁当以战时规矩,每夜由阁臣轮值。另召宿将勋臣参赞军务,以为佐幕。” 别的事做不了了,反正留人在单位值班,再找几个解说陪着,随时应付皇帝折腾。 谢茂还真就是这么想的。 内阁几个大臣派系人品不论,总理政务那是绝没什么问题。可是,说到军务,文帝实在太信重衣尚予,一个衣尚予就遮住了谢朝所有将士的光彩,堂堂兵部尚书,二十年来全成了衣大将军的跟班马仔。 谢茂有重生外挂,他当然能相信衣家的忠义,可他并不打算像文帝那样用衣家。 和前世一样,他要另组战事衙门。与内阁平齐,只对皇帝负责,平时管理战备兵员作训,战时参赞军务甚至领军出征。林附殷提议召宿将勋臣参赞军务,这本来是战时特例,一旦战事结束,被招来的“解说员”就要回本职。 谢茂的想法是,把这个编制固定下来,且要疯狂提高权限等级。 ——当然,这事可以慢慢来办。 现在林附殷果然如他所料,提出了惯例中的“参赞”一事。 谢茂立刻拍板:“好!” 林附殷就提议了几个人选:兵部尚书孟东华,这个肯定跑不掉,一打仗他就是参赞上的头一名;中军将军林闻雅,目前京城最大兵衙主官;凉国公孔杏春,这位是镇边老将,十多年前曾守丈雪城。 谢茂对此也没什么异议,当即拟旨下发。 反正以后要让谁回家,让谁继续“参赞军务”,那还不是他一道圣旨的事? 天黑前把内阁大臣与兵部尚书弄进宫来折腾了一番,谢茂想出宫时,天色已晚。想着这时候出去衣飞石大概也该歇了,谢茂就老实地待在了宫中。 这日陈阁老也被留在内阁,即时开始了“战时值夜”。 谢茂习惯性地笼络阁臣,赐衣赐食,送小太监去照顾起居,还让赵从贵亲自去陈阁老在万年宫外的廊殿宿舍探望了一番。憋得陈阁老唏嘘又无奈,这位皇帝啊,还真是典型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全然不顾体面规矩。日后这官啊,怕是真的不好当喽。 次日,兵部尚书孟东华、中军将军林闻雅、凉国公孔杏春,皆奉召至武安殿参赞军务。 谢茂好容易熬过了一个白天,收拾完手里的折子,正要出去找衣飞石。 ……衣尚予的战报又八百里加紧送到了。 咸宁元年八月初六,衣尚予率卒一万七千余,光复长和县。斩敌首级若干。 之所以是若干,那是因为衣尚予照惯例发出每日战报时,长和县战事刚刚结束,大军正在行军途中撵着陈朝溃兵飞奔,根本没功夫统计斩首数量。 “诸位爱卿先商量着,朕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太后。”谢茂去武安殿转了一圈,掉头就走。 留下几位“参赞”大臣哭笑不得。 对着五天前的战报,我们商量啥啊?再者说了,这不是都打赢了吗? 皇帝年少不经事,登基后初遇战事心里发慌,他不肯解除参赞职位,这几个被弄来坐冷板凳的倒霉鬼就不能离开武安殿。这时候各自聊聊天,看着天色不早,算啦,睡觉吧。 至于,在群臣眼中“不经事、心慌”的“小皇帝”,他这会儿已经出宫去了。 整天陪你们演戏太无趣了。朕要去看小衣! ※ 大理寺狱已经习惯了皇帝每天晚上来一趟,守卫都很安静。 谢茂熟门熟路地走进关押衣飞石的小院子,屋子里传来说话声,还有年轻女子的笑声!哪里来的女孩子?谢茂回头瞪了赵从贵一眼,满心欢喜都化作阴沉,闷头往里走。 他站在廊下本想听听里边究竟在说什么,那么开心?刚走近窗下,屋子里声息就没了,正疑惑时,那边门帘一掀,衣飞石就迎了出来磕头:“臣拜见陛下。” 谢茂才想起衣飞石耳力惊人,他就算再是放轻手脚,也瞒不过衣飞石的耳目。 “这么开心呐,在说什么?朕也乐呵乐呵。”谢茂呵呵地笑。 衣飞石本已习惯见礼之后就起身,哪晓得这回皇帝没叫免礼。他起身的势头僵住,瞬间就准确地领悟到了皇帝的不悦。老老实实将膝盖跪实在了,低头道:“卑职杖伤见好,与医者说笑了一句。陛下恕罪,是卑职放肆了。” 谢茂冷眼盯着他背后跪着的青衣少女,是穿着不起眼的女官袍服,头上也戴着纱冠而非钗环,应当是在宫中供奉的女医。他就想一巴掌扇死赵从贵!那么多医术精湛的御医不去请,你给侯爷请个女医?——真把他当后妃看?他是男的啊,男女授受不亲啊! 赵从贵给吓得瞬间就跪了,忙给自己解释道:“陛下,这可不是老奴的主意!赵医官医术精湛,深得太后娘娘信重,是太后娘娘懿旨命赵医官前来替侯爷诊治……” 赵医官?赵云霞? 赵云霞是一位成就非常高的女医,全科精通。她父祖都在太医院供职,可谓家学渊源。 在谢茂重生的前几世,赵云霞著有医书两卷,具体叫什么,谢茂记不清了,不过,他记得这个女人在五十岁寿辰时,收到了南北名医联名所赠的匾额,上书“杏林春雨”四字,被杏林尊为当世三大名医之首。 太后这是真的爱屋及乌,给衣飞石送了她手里最好的大夫呢,还是眼看没法儿说服皇帝纳妃,就打算从衣飞石这边下手了?谢茂竟有些拿不准太后的心思了。 “起来吧。”谢茂扶衣飞石起身。 他以为自己莫名其妙吃了一回醋,衣飞石说不得就要使点小性子。比如故意和他生分客气,躬身低头诚惶诚恐……却没有。一概没有。 衣飞石和往常一样从容地起身,就像根本没发生刚才的尴尬事件,和前几日一样问他:“陛下辛苦了。今日煮了红枣汤,臣尝着味道还好……比前日好。”进门先请谢茂坐了,顺手替谢茂理了理衣襟,再去茶几处端了枣茶出来,双手捧上。 自从衣飞石误会了某件事之后,二人的相处方式就有了很大的改变。 从前衣飞石不肯回应谢茂的任何一丝好意,现在他不止给回应了,还会笨拙地试图对谢茂好一点。他没见过怎么讨好女孩子,想来无外乎买买买和是是是,皇帝也不缺东西,他就学着谢茂讨好他的样子,常常给谢茂端茶递水,谢茂说什么,他就满心诚恳地答应什么。 于是乎,这二人晚上在大理寺狱碰到一起,就是互相喂吃的,互相顺毛。 衣飞石端来茶,赵从贵也把从宫里带来的宵夜摆了出来,冷炙的先上桌,热汤热菜还要在隔壁的小厨房里加工一番。谢茂不客气地坐在衣飞石的榻上,靠着衣飞石的凭几,一边喝茶,一边说:“昨儿没惊着你吧?你阿爹今天又送战报来了,长和县已经打回来了。” 衣飞石虽不知道前线具体的战况,可他对敌我双方兵力战将都很清楚,只要不出什么匪夷所思的天灾人祸,有他爹衣尚予亲自镇守下虎关,秦、云州都不会有大问题。 想起昨天皇帝就紧急召集内阁讨主意没出宫,衣飞石觉得皇帝可能是吓坏了,安慰道:“陛下宽心。陈朝此次仓促出兵,多半是朝中内乱已起。算算日子,臣的书信也该到臣父手中了,此战三个月内必有结果。” 谢茂有重生外挂,他当然知道陈朝仓促出兵,是因为陈朝的武安王死了。 可这事儿衣飞石凭什么知道?要知道陈朝的武安王一向身体康健,今年不过四十八岁,全天下都以为他起码还能活三十年。结果呢?这位喜欢玩孕妇的武安王看中了帐下乐师的老婆,闹出一尸两命的惨剧,酒醉之后,在恭房里被乐师用马桶砸烂了脑袋。 这完全就是个偶发事件。衣飞石远在千里之外,还被关在大理寺狱,他凭什么判断出陈朝是仓促出兵? “何谈仓促呢?爱卿与大将军不是都已知道陈朝必要对秦、云二州动手?此战难道不是酝酿已久?”谢茂才不在乎战报,他知道有衣尚予在,此战可保无虞,根本不担心什么。 他就是来和衣飞石聊天的,难得二人有共同话题,他也喜欢听衣飞石多说说话。 衣飞石就兴致勃勃地和他说起了细节。诸如陈朝有几个掌兵的大帅,大帅帐下有几个是混军功的草包,有几个是真能打仗的英才,此时驻守在芈郡的是哪个将军,这将军打仗的习惯是什么,性情如何…… “陈旭最是谨慎磨蹭的性子,若他对秦州用兵,必取道川江,先抢俞、陇二城,臣父驻兵下虎关,防的就是他这一手。如今丢的是长和县,可见是临阵换帅了。——倒不是非打俞陇不可,若换臣来指挥,先下九安、再图长治,” 他说得兴起,吐了吐舌头,“不过,这样就要对上襄州的大哥了。” “反正不是撞上阿爹,就是撞上大哥。但这两个方向进军才能站得住脚。只要抢在阿爹和大哥之前夺下一城,才有立锥之地往南驰骋。这人打长和县……”衣飞石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阿爹是没防守这小地方。是因为根本不必要防。他打得下来也守不住,四周无险可守,无城可驻,一旦被阿爹咬住了,他连进城的机会都不会有。” “全军覆没。”衣飞石在看见昨天送来的第一封战报时,就已经预知了结果。 “这仗打得这么臭,肯定不会是陈旭。” “陈旭是宗室子,和陈朝最得宠的曼玉公主私交甚笃,轻易没人敢动他。他既然被换了下来,必然是陈京出了大事。据臣推测,若不是陈朝太子病重,就是中宫不好了。” 赵从贵将热菜一一端上来,谢茂将他爱吃的藕汤推过来,看着他神采飞扬的小脸,心里就痒痒的:“爱卿真好看。” 衣飞石一愣,脸上就有点发红。陛下怎么这样啊,突然就说甜话。呃,那我是不是也该说点什么?陛下也很好看?陛下比臣好看?陛下最好看?……有点蠢。 谢茂咳了一声,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忙纠正道:“朕是说,爱卿真聪明。” 衣飞石用银勺拌匀藕羹里的果碎,双手捧到谢茂跟前,说:“甜点好吃。”谢茂不爱吃甜,正要说赏你了,衣飞石又不太好意思地加了一句,“甜话好听。” 你还会走套路了哈!谢茂心口一窒,捏着衣飞石的下巴,给他喂了一勺甜甜的藕羹,看着他咽下去,才说:“朕给爱卿甜甜嘴,爱卿说句甜话给朕听听?” 衣飞石看了他半天,本就微红的脸一点点更红了:“臣会尽力长大。” 看着他认真羞赧的模样,谢茂差点喷茶。长大这个事儿,敢问你如何尽力? “不甜。” “陛下比臣好看。” “……” 被自己心爱的少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还认认真真地称赞你好看,这滋味如何? 老流氓以为自己遍游花丛、见惯繁华,早就不在乎这点儿笨拙的情话了。现在他明白了,不动心不是因为见得多了,而是因为见到的人不对。这世上总会有那么一个人,他只要看着你,对你说一句取悦的话,你就会心、花、怒、放。 “嗯,朕也这么觉得。”谢茂故作冷静地摆摆手,耳根第一次微微地红了。 这一天谢茂离开得特别早,刚和衣飞石吃完宵夜,他就匆匆离开了。不走不行,现在小衣变得这么可爱,还这么会撩,多说两句是会犯错误的呀! ※ 事情正如谢茂与衣飞石所预料的那样,战报一天天传回,一天天皆是好消息。 八月十五,中秋。这日大朝会散朝之后,皇帝赐下百官节礼,各部各衙门除轮值官吏之外,全都歇班半日,归家团圆。 谢茂中午就去了长信宫陪太后吃饭。往年宫中年节都很热闹,或是举办国宴,或是举办家宴,不管是招待臣下还是后宫宴庆,都会好好热闹一番。如今正在战时,国宴就罢了,摆家宴吧?他兄弟被先帝杀得差不多了,后宫一个没有,只得一个妈。 “阿娘若是无聊,何妨召些外臣进宫说讲、聊天。”谢茂说的是“外臣”,而不是外命妇。言下之意,你找几个小男朋友玩,儿子我是支持的。 太后本以为自己心性行事就够惊世骇俗了,哪晓得儿子比她还惊悚! “胡说八道。”她嗔了儿子一句,心里却很感动。 她自是心有所属,因此不愿再近人身,可儿子竟能体谅她寡居的苦处,做出这样开明的建议,这是把她看得比名声礼法更重要。这年月,普通人家的儿子也宁愿寡母守一辈子,何况是皇帝? 见谢茂不以为然,她想起儿子那不管不顾的脾气,万一真给她送一窝年轻美貌的少年到长信宫来,那不成笑话了?忙道:“你不要管。阿娘自有安排。” 谢茂唔了一声。他最近常和衣飞石在一起,彼此习惯互相影响,这就是衣飞石的神气。 太后见他这样陌生的情态,想起他每天晚上都往宫外跑,心念一动,问道:“你今夜在哪里赏月?”你今晚跟妈妈团圆,还是去陪你的小男朋友? “自然是长信宫。”谢茂都被她问愣了。 他是心疼衣飞石独自在大理寺狱,可亲妈也是独自一人在宫中,娘家亲人也都疏远了,他做儿子的不陪着过节,丢下亲妈一个人在冷冷清清的深宫里?他和衣飞石还有一辈子,太后终究比他老了许多年。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遗憾,一开始就不该有。 “听说你给各部各衙门都放了半天假。大理寺今天还审案么?”太后问。 谢茂震惊地望着太后。 太后笑道:“皇帝写道手谕吧,悄悄地把清溪侯带进宫来,咱们一起赏月。” ※ 衣飞石被皇帝一道手谕悄悄带进宫的同时,朝廷收到了衣尚予传回了最后一次战报。 咸宁元年八月初十,臣尚予率部转进望虎坡,北望邓城。全歼陈军残部。斩首七百三十二级。谨报。 52.振衣飞石(52) 衣飞石进宫之后, 先在太极殿东配殿沐浴更衣。 尽管他只在这里住了一夜, 为他准备的各色常服佩饰依旧收得整整齐齐,哪怕谢茂搬到正殿去住了,这边的东配殿也没有恢复旧观,仍是当日他离开的格局。 谢茂找借口从长信宫溜了出来, 进门就问:“侯爷呢?” 银雷道:“侯爷正在盥发,这就出来了。” 谢茂在殿内转了好几圈, 脑子里还是有点懵。 太后吩咐把衣飞石召进宫来赏月,这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他竟分不清楚。如今他才和衣飞石相处得好了点, 万一衣飞石被太后当面刁难, 把人给吓得缩回去了怎么办? 可是, 不叫衣飞石进来, 这也不行。太后都已经发了话, 他不能驳太后的面子。 现在衣飞石真的进了宫,他才渐渐觉得棘手。太后是君, 衣飞石是臣, 太后随便一句话就是懿旨,衣飞石只有老实听着的份儿。若太后真的刁难欺负衣飞石, 他怎么开口维护? 不说这时代孝道死死压着, 就算他不把父母人伦放在眼里, 太后能为他憋死在深宫几辈子, 又能为他杀皇帝夺大位, 现在还干脆利落放手让权, 这样的母亲……他能狠心翻脸吗? 可要他眼睁睁看着太后欺辱衣飞石, 他也做不到。 任何时候,他的青睐与关爱都不应该成为祸殃,哪怕太后打着为他好的旗号,他也不能准允。 谢茂正头疼时,衣飞石换好衣裳出来。 一身簇新的秋香色圆领纱袍,腰间缠着雕琢精致的玉带,乌黑的长发用素簪绾起,已经是尽量往成年人的装扮靠拢了,反而衬得一张隽秀小脸透出青涩的孩子气。 他似乎很意外会在这里看见皇帝,上前磕头行礼:“陛下怎么来了?” 谢茂看着他小巧光洁的下巴,心想,看着小些也好。妇人不都心疼小孩儿么?……阿娘她,也不例外吧?他不怎么确定地想。 “你先换好。”谢茂看了看时间,已进申时,不算早了,“今天吃得好吗?坐车来的?可有什么不便之处?” 侍奉在旁侧的宫人便围住衣飞石,给他佩戴腰坠、香囊,整理好下摆。 “吃得好。今日中秋,洪婶做了花生汤,曲昭捎了月饼进来。得了手谕之后,就和余大人一起坐马车进宫,路上还吃了一碗汤圆。”衣飞石很自然地说。 这些话谢茂每天都要问,他已经从诚惶诚恐变得随意从容了。 衣即礼。在什么场合穿什么样的衣裳佩戴什么样的饰物,都有详细规定。衣飞石以戴罪之身在大理寺狱里耽搁这么久,每天都穿着款制简单的素服,过堂时还得套上囚服。这会儿重新上簪佩玉,抓了抓腰间垂下的一角香囊,他轻吐一口气,似才重新找回了尊严。 瞥见皇帝眉宇间挥散不去的隐忧,衣飞石小心地问道:“陛下,不知道太后因何传臣进宫?”你妈会不会发疯弄死我? 尽管现在朝野坊间的小道消息,都说先帝是被李贤妃和先皇长子害死的,可衣飞石离谢茂实在太近太近了,他很容易就能判断出真正对先帝下手的人,其实是太后——这女人疯起来连皇帝都敢弄死,他衣飞石算什么? 谢茂难得见他怯怯的模样,心疼又想笑,将人搂在怀里轻抚背心,安慰道:“你别怕,这不是中秋么,留你一人在大理寺多可怜?太后请你来一起赏月。” 衣飞石对年长妇人始终心存警惕,他才不信太后是一片好心。 可是,皇帝手谕宣他进宫,他不可能抗旨不来。现在皇帝又说不必担心,他也不能腆着脸继续探问更多的消息。只能打定主意赴宴时处处小心,千万不要被太后捉住把柄。 饶是如此,衣飞石也觉得自己就算再小心翼翼,恐怕也不能全身而退。 ——中年妇人若要找茬,那是你就算端端正正坐着一声不吭,她也能治你一个“坐得不婉转,必定心存怨望”的欲加之罪。面对这样的蛮不讲理、胡搅蛮缠,衣飞石已经在梨馥长公主手底下领教过太多回了。 如果一个女人她本心就讨厌你,身份又贵重到足以肆意炮制你,那你最好离她远一点。 可惜……衣飞石镇定下心神。找上门的瘟神,逃不掉。 待衣飞石彻底打理完毕之后,谢茂也换了一身干净的常服,时候不早,二人同往步莲台。 步莲台就在长信宫东边的浣花池中,一路廊殿逶迤入水,步步登高,摘星楼外就是修得方方正正的一座步莲台。早有宫人前来布置场地,于筑石莲台上砌砖垒土,移栽芬香桂树,簇拥着数千盆花叶灿烂的金菊,一扇宛如月轮般的玉璧插屏竖在其中,扮成嫦娥的宫女手里还抱着一只肥滚滚的玉兔,在玉璧插屏前悠闲徜徉。 往日宫中摆赏月宴,主席皆在摘星楼中,依身份高低位次。如帝后、贵妃、诸成年皇子,俱在摘星楼内饮宴,妃、嫔与未成年皇子、诸公主,则在摘星楼外的天人和乐台饮宴,嫔以下贵人就只能在更下边的四海升平台、百卉含英台入席。 不过,谢茂后宫无人,哪怕加上衣飞石,今晚赴宴的满打满算也就只有三人。 这上下分明的排场怎么摆?太后皇帝坐一层,衣飞石坐下边那一层?各自吃各自的,说话还得差遣小太监跑腿?——这不扯淡嘛。 遵太后懿旨,这日摘星楼外的天人和乐台上,围坐的乃是太乐署属下艺乐。 摘星楼内规规矩矩摆了大宴,六清八珍,六谷从食,宴开三百六十碗,仅设有皇帝与皇太后两个坐席。不过,在摘星楼之外的步莲台上,桂树之下,金菊簇拥之地,三张坐席品字排列,首尾相接,看这不南不北不东不西的方位,竟然是个不辨上下主客的散谈之席。 衣飞石看着这坐席的摆位背后都发凉。 与皇帝、皇太后散席而坐?臣不僭君,这位置坐了就是死罪!——他越发觉得,皇太后这是刻意找茬要弄死自己了。 据说太后还在浣花池边散步,谢茂站在步莲台往下望,果然远远地看见了太后的仪仗。 “来,小衣,先坐一会儿,太后还在老远呢。” 谢茂转身招呼衣飞石坐下饮茶,换双木屐松快一会儿多舒服? 回头才发现衣飞石低垂眉眼束手站在一边,那模样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诚然宫中恭敬老实卑微入尘埃的太监宫婢多不胜数,就算是号称文骨铮铮的大臣,在皇帝跟前也是识时务的多,卖傲骨的少。可是,谢茂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衣飞石这么小心谨慎的模样了。 他一如既往地爱重珍视,已经让衣飞石习惯了在他跟前放松。 “干什么呢?”衣飞石安静得像是不存在地低头束手侍立,让谢茂觉得很不习惯。 衣飞石警惕着太后,却对谢茂没什么戒心。唯恐周围有太后宫中眼线,他很守规矩地屈膝跪下,回答皇帝的问话:“回陛下,臣不敢。臣为陛下侍宴。”这地方级别太高,不单你那地方我不敢坐,我连请你在这儿另外给我找个地儿坐的资格都没有,也就配给你斟酒布菜了。 谢茂才看了脚下的三张坐席一眼,发现位置安得不太对,吩咐道:“挪位置。” 在衣飞石想来,最完美的安排当然是皇帝与皇太后坐席都在北方,他一张小席塞在皇帝下首,不要离皇太后太近。可惜,今天的步莲台又是栽桂树,又是摆金菊,还弄了个假嫦娥在假月宫里走来走去,最适合赏月听戏的位置就不多了,就这么巴掌大的地方,你想怎么摆吧? 在谢茂的吩咐下,原本不南不北的三张坐席沿顺时针挪了小半圈,变成了两张坐席东西相对,居北望南,另外一张坐席则铺在南边,往北朝拜。总算是分出了君臣上下。 衣飞石还是觉得满手冷汗。 这三张坐席离得实在太近了,食案只差半尺几乎就能抵笼,地上铺着的软席,干脆就有一角交叠在了一起!这么近的距离,彼此身上稍微有一点异动,身边马上就能听得一清二楚。这要是不小心在席间放个气什么的,皇太后微微皱眉,一个御前失仪的罪名扣下来,乐子可就大了。 当真入了席,右边是皇帝,左边是皇太后……衣飞石忧愁地想,这哪怕是跪着吃,也肯定吃不下去啊! 相比起到宫中陪皇太后赏月,衣飞石宁愿回兵马司公堂挨板子。起码挨板子不会死人吧?起码知道挨多少下就能结束吧?……没事儿过什么中秋节呀。再不济,回长公主府过节也好啊。梨馥长公主再凶狠也是妇人手段,顶多治治皮肉,羞辱一番,哪里比得上宫中这位凶残? 谢茂吩咐宫人调整了坐席之后,衣飞石也不肯入座。 谢茂脱了鞋子褪了外袍在席上宽坐,衣飞石就依在谢茂的坐席边沿,双膝触地,乖乖地坐在自己脚踝上,算是蹭了谢茂的席子。宫人送来茶汤,衣飞石也不肯用,低眉顺目地待着,特别安静。 闹得谢茂哭笑不得,想伸手搂着他哄两句:“小衣……” 哪晓得衣飞石突然躬身磕头,时机极度完美地错过了他的亲昵。 一把搂了个空的谢茂更加无奈了。 他是挺担心太后刻意刁难衣飞石,但是,从头到尾,他担心的都是,如果他为了衣飞石和太后争锋相对,这会让太后伤心。他从来就不担心自己能否护住衣飞石——只要他肯为了衣飞石和太后正面怼,当皇帝的怎么可能治不住太后?当儿子的怎么可能犟不过亲妈? 衣飞石的反应则告诉他,他从不相信皇帝会在太后跟前庇护自己。 他如此小心翼翼、谨小慎微,都是因为他觉得,今天他只能倚靠自己的谨慎与卑微混过去。皇帝给不了他任何保护支持。或者说,皇帝不会给他任何保护。 这当然是很正当的想法。谢茂都不能责怪衣飞石想错了。 ——这世上能为宠妃怼太后的皇帝且不多,何况,衣飞石还不是宠妃。 衣飞石自己被梨馥长公主家暴虐待尚且一声不吭,在他的道德观念里,儿子反抗母亲本来就是不大正常的一件事。所以,他也不会指望皇帝为了他和太后顶嘴。 53.振衣飞石(53) 步莲台下传来悠扬的横吹声, 谢茂凭栏往下探望, 底下两列宫人小跑着在御道前捧香清扫,远处太后的仪仗一路逶迤而来。 想来是知道皇帝已经到步莲台了,太后也不去散步了,准备直接过来和儿子碰头。 这世道对皇帝的约束总是弹性的, 按照礼法,母尊子卑, 太后来了,皇帝降阶一级出迎, 这是皇帝孝顺, 不违礼。遇到皇帝和太后关系不怎么好的, 太后进门了皇帝就空首搭理, 也没人敢指责皇帝失礼, 皇帝天下至贵嘛。 ——说到底,深宫中的太后对朝臣有什么好处?值得大臣们为了太后得罪皇帝? 谢茂对亲妈可谓礼数周全。大凡皇帝登基之后, 对太后自称朕, 他不一样。他对太后称臣。多半时候都是儿臣如何,偶然嘴快溜出一个朕字, 下一句必然都要改了。 这会儿太后要来, 他也不会坐在步莲台纹丝不动, 一定会降阶出迎。 既然出迎, 就要把散开的衣襟收束好, 换上鞋子, 这得一会儿功夫, 下楼也得一会儿功夫。谢茂一边起身理正衣襟,一边匆匆拉住衣飞石,说:“不必担心,朕在呢。” 他倒是想多安慰几句,一则没时间,二则只怕衣飞石听了他的保证,也不会往心里去。 皇帝亲自降阶出迎,步莲台、摘星楼、四海升平台上的所有宫婢、太监、艺乐都不敢呆站着,有固定职位不敢擅离者,皆原地跪拜,跟随谢茂来赴宴的太极殿宫人、早前来布置场地的长信宫宫人,这会儿全都跟在皇帝、清溪侯身后,浩浩荡荡地下楼接太后銮驾。 越是节礼时,越要把礼节做足。 身在皇宫中,哪怕母子之间关系再亲厚,“不拘小节”也会被解读为“心有嫌隙”。 宫中上下都知道皇帝最近和林相闹别扭,把人家娇滴滴的小儿子打得几天爬不起床,所有人的眼睛都在盯着宫中这对天下至贵的母子,是不是吵架了?是不是决裂了? 太后步行而来,一身月牙白的宫装束着窄袖,顶上也未妆饰大簪凤冠,就用两枚金扣子挽起圆髻,乌黑的鬓云上簪着两朵大小不一的菊花,一朵赤金,一朵朱红。宫女扶着她走过来,不等叙礼,她就像个小姑娘似的指着头上问儿子:“好不好看?” 老实话,太后是哪怕头上插根狗尾巴花、都能把狗尾巴花衬出仙女范儿的极品美人,多年前“林族第一美人”的名号可不是随便叫的。哪怕她最近因林相之事略显苍老,美人骨相仍在,举手投足就是一段风流,什么样的花朵儿簪在她头上会不好看? 谢茂觉得那两朵花单看挺普通,可是,插在自己亲妈头上,那就是真好看。 “好看。”谢茂也没有蠢到说一句,阿娘戴什么都好看,“阿娘慧眼识真,挑得真好。” 太后虽是和儿子说话,笑眯眯的目光却在儿子身侧的少年身上打转。 她早年在文帝后宫就摄六宫事,经常代文帝施恩外命妇,虽没有母仪天下的名分,其实早在干母仪天下的活儿。 这时候她看着衣飞石的目光,就是一种充满了善意、赞赏、想要进一步了解的好奇。 搁谁被她看了,都会觉得这位尊贵的妇人很喜欢自己,绝不会苛责自己。那是一种慈母包容爱子的眼神。 然而,衣飞石很老实地跟在皇帝背后,眼观鼻,鼻观心,根本没抬头。 你看我?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会看你。我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站着,绝对不会抬头! “这就是梨馥的二小子?娘娘好几年没见过你了。小时候还在娘娘宫里追猫撵狗,这就忘啦?”太后是文帝遗孀,梨馥长公主是文帝义女,按辈分,衣飞石那是太后的孙子辈。这会儿不好谈辈分,太后就亲亲热热地自称“娘娘”,反正,太后娘娘是娘娘,当年的淑妃娘娘也是娘娘。 衣飞石的装死大法不管用了,只得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仍是立在皇帝身侧一步的位置,屈膝道:“卑职衣飞石叩见太后娘娘。太后娘娘长乐千秋。” 他低着头,没看见太后说完话就伸出的手,这时候一个头磕下去,就把太后晾住了。 谢茂差点想踢衣飞石一脚,太后叫你过去,你就过去啊,你磕头做什么?正想赔笑打圆场,就看见太后松开扶着宫女的手,笑眯眯地弯腰,亲手把衣飞石扶了起来。 自来后宫礼遇外臣,做个姿势虚扶一把,就已经是给了极大的体面了。太后居然实实在在地一只手扶住了衣飞石的肩膀,使力扶他起身。 ——不单把皇帝惊住了,跪在地上的衣飞石更是心头狂跳。 扶、扶……扶我?胳膊上的手称不上多有力气,隔着衣料只感觉到一点压力,可衣飞石还是心乱如麻地被太后“扶”了起来。 更让衣飞石晕乎的事紧随而来。 太后扶了他之后,居然没即刻抽身,反而很理所当然地顺手在他背心抚了抚。 衣飞石个子已抽条,只是没长什么肉,骨骼也未粗壮,所以还是少年模样,但他的身高已经接近成年男子。太后个子也不算矮,二人站在一起,衣飞石恰好能看见她温柔带笑的脸庞近在眼前。 “真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娘娘看看……”太后亲昵地握着他的冒出冷汗的手掌,丝毫不介意冷汗的湿滑,“长大了呀。真像你阿娘。”一边说话,一边就这么把人一路牵上了步莲台。 背心本是习武之人绝不轻易让人碰触的要害之一,被太后这么摩挲两次,衣飞石竟没有半点受惊警惕地情绪,脑子里反而稀里糊涂的想起了许多自以为早就遗忘的画面。 他想起自己孤独地跪在门外,堂上阿娘带着长兄、小妹宽坐,小妹撒娇时,阿娘就笑呵呵地摩挲小妹的背心。似乎总有这样的场景。他在孤独地不被人瞩目的地方蜷缩着,阿娘怀里搂着一个孩子,有时是长兄,有时是小妹,也有时候是双胞胎小弟弟。 他们母子之间说得高兴了,孩子撒娇,孩子顽皮,长公主就会捂嘴轻笑着揉孩子的背心。 除了谢茂。从来没有人这么满脸温柔地搂着他,揉着他的背心,嘉奖他,嗔怪他,爱护他,纵容他撒娇,包容他的顽皮。 太后满脸喜欢地拉着衣飞石走了,正牌儿子倒被她丢在了身后。 谢茂积攒了半日的犹豫担心终于散去,太后没见衣飞石之前,他确实弄不明白太后的想法,这会儿见太后对衣飞石这样温柔,不管她是真心还是装的,既然她摆出了这样的姿态,起码今晚,或者说近期,太后都不会翻脸。 被遗忘的皇帝笑呵呵的跟在亲妈和爱人背后,先前谢茂怎么劝,衣飞石都不肯入席,这会儿被太后牵着往席上一带,得,给他摆在南边的席位都没得坐了,太后直接拉着他坐在了西上席。 被太后拉着侧跽席上的衣飞石脖子都僵着,太后也不管他紧张与否,就拉着他的手,毫不当外人地问:“这几年不见,和大将军去西北都长了些什么见识?说与娘娘听,娘娘有赏。” “回娘娘,卑职只在大将军帐下操练杀敌,不敢称长进。”多说多错,我就不说。 太后轻轻拍了他脸颊一下,道:“小坏蛋,这是不肯陪娘娘说话。” 衣飞石低头就想退一步磕头赔罪,然而,太后拉着他的手,他也不敢使力挣开,只说:“卑职不敢……” “摆宴吧?”太后询问皇帝。 谢茂含笑道:“是。” 四海升平台下艺乐两班开始奏乐,隐隐绰绰的乐声缭绕在步莲台上,夕阳渐下,浣池波光点点,万物都似披上了一层金晖。宫人鱼贯而入,悄无声息地摆上琼浆佳肴,太后居然还不放衣飞石离开,先赐一碗素羹果腹,随后图穷匕见,巴掌大的浅钵斟上酒,道:“赐饮。” 既是赐饮,衣飞石不敢不饮。他谢恩后,捧起酒钵一饮而尽。 这酒极烈!一口灌下去,衣飞石只觉得咽喉往下到胃烧出一条线,瞬间就有酒气上涌。 谢茂哭笑不得。别的大将是不是饮酒如牛,谢茂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衣大将军喝酒真不行。第一次庆功宴,几个王爷连带着内阁大臣给他敬了一次酒,他就眼冒金星瘫在了席上,底下排着队想给他敬酒的文武百官全都懵了。乖乖,稠酒而已啊!不到十碗就晕了?这架势,派个闺中女流都能把衣大将军放倒啊! 喝稠酒都不行,喝烈酒那自然更不行了。 太后赐了酒又赐食,衣飞石捧着那碗鱼羹才吃了一半,脸颊上就飞起朵朵红云,头也开始沉。 见他这就隐隐要醉过去的模样,太后也无语了。好歹是个习武精壮之人,又这么年轻,哪里想得到他这么不经造?宫人忙送来凭几,扶晕乎乎的衣飞石靠着,太后亲自给他摸了摸额头,问:“难受么?别吃了,歇会喝碗醒酒汤,睡片刻就好了。” 衣飞石心里明白,就是身体不怎么听使唤。耳畔听着一个温柔的妇人声气,滚烫昏沉的额头被轻轻抚摸过一次,莫名其妙就有一滴泪水从眼角滚了出来。 他虽被太后的温柔亲昵刺得心疼,也没有真的放下警惕。从长公主那边都得不到的好处,却妄想去更危险凶残的太后手里讨要?他也没蠢到这种地步。他只是忍不住想,有阿娘的滋味就这么好吗?若我受伤发热的时候,阿娘也肯摸摸我的额头,问我难受么,天天挨打也愿意! 正难受时,又是太后那只软软微凉的手,一边抚着他的太阳穴,一边替他拭去泪水。 “娘娘错了,娘娘真不知道你受不得酒……真可怜。”太后哄他一句,他太阳穴其实不疼,御酒极好,头有些晕却不疼,就是浑身软,可是,叫太后这么揉着头,和普通宫人揉着头,这滋味是完全不一样的。 “醒酒汤做好了吗?快端上来。”这是谢茂的声音。 没多久就有宫人上来,端了碗味极恶心的醒酒汤,皇帝似是说他来喂,太后却说:“你别挪动他,醉酒了晕着,动一动更晕。我这里顺手,我来喂。” 那一碗味道极其销魂的醒酒汤就凑近了衣飞石嘴边,他闻着就想吐,可是,不喝?这么臭的东西,太后亲手端着,不喝是想让她再端多久?把她染得漂漂亮亮的指甲都熏臭了可怎么办? 衣飞石记得,妇人都爱惜指甲,他阿娘梨馥长公主曾有一回气急了,一巴掌抽在他脸上,不意磕着了他的牙齿,将她刚染好的指甲磕了一个小片儿下来,哪怕没有伤着甲床,梨馥长公主还是气得够呛,直说坏了这一小片,十根手指都白染了。 忍着刺鼻的臭气,衣飞石尽量大口地将醒酒汤都喝下去。不过,一碗汤没喝完,他就憋不住胸腹中翻涌的恶心,作势欲吐。 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宫人连忙捧来痰盂,他很想避开两位贵人去吐,可这种冲动根本忍不住。 因是才饮酒片刻,大量酒液都还在胃袋里储着,被醒酒汤催吐之后,衣飞石瞬间就好过了不少。浑身上下还是软,不过,胃里翻腾的难过是彻底没了。宫人将他吐出的秽物撤下,服侍他漱口,喝了一点养胃的米粥,他才觉得自己活了过来。 “卑职失仪。”衣飞石想要赔罪。闹了这么一出,真是太丢人了。 太后问他:“可要歇息?” 衣飞石是真想立刻告退,他总觉得待在这里太危险,惭愧地说:“卑职不胜酒力,搅扰太后娘娘雅兴,求太后娘娘责罚。”是的,我不行了,我要走。 哪晓得太后居然拍了拍身边的席子,说:“那你在娘娘身边眯一会儿吧。娘娘这边儿不吵,无聊时还能睁开眼看看嫦娥起舞。”她的坐席对着玉璧插屏,她给衣飞石安排的位置,恰好就能舒舒服服的看着那个抱着肥兔子作飘飘状的假嫦娥。 衣飞石都想哭了。我是想回去啊,我不想睡太后的席子!这比坐在太后身边吃饭喝酒还可怕! 在太后跟前,衣飞石很小心地从不跟谢茂对视。他不想招了太后的眼,惹太后即刻发飙。现在真的没辙了,只得可怜巴巴地看了皇帝一眼,陛下救救我! 论装可怜的功力,衣飞石认了第二,没人敢认第一。 谢茂被他看得有点按捺不住,要不,跟阿娘说说,叫小衣过来我这边歇?再是看着显小,也是十五岁的大男孩了,睡在阿娘身边……咳咳咳,朕当然不是跟阿娘吃醋。 “阿娘……” “取寝具来,就摆在这儿。”太后已吩咐宫人撤了凭几,在坐席外边足够大的位置上,铺上软枕薄被,还有宫人细细地撒上纾解酒醉不适的香粉,一切都布置妥当了,太后将衣飞石拉过去躺好,给他盖好被子,温柔地拍拍他:“歇吧。就和家里一样。” 安置好衣飞石,太后才回头关注被忽略的皇帝儿子:“陛下?” 都躺下了,朕还说什么呀。谢茂无奈地举杯:“儿臣为母后祝酒。愿母后松柏长青,长乐千秋。” 谢茂嗜酒,酒量也不算很大,因是中秋应景,他用的是菊花酒。这酒不算太烈,多喝几杯也无妨。太后喝的却是刚才赐衣飞石的烈酒,名唤玉泉白,烈到点火就能燃的地步。儿子祝酒,她笑吟吟举杯,一饮而尽。 浑身发软仍有醉酒遗症的衣飞石闷在一边越发脸红,本来以为太后故意整他,哪晓得那就是太后自己喝的酒。他喝一钵片刻就倒了,太后喝下去就跟喝白水似的。这可不行,我得练一练! 谢茂为太后祝酒三遍,太后再祝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母子二人走完了流程就开始聊天。 前朝后宫什么话题都聊,也不避讳被衣飞石听了去。谢茂说,若西北战事冬天之前能结束,次年他要开恩科,太后就说了几个文帝朝后期没出仕的人家,明白就说皇帝可以提拔其后代子弟。 母子二人说了一会儿,又吃果子,天就一点点黑了下来。 宫人点起照明的小灯,尽量不夺去空中冰轮的风采,抱着肥兔子的嫦娥也不乱走了,轻轻地开始了吟唱古曲。 背后摘星楼内灯火通明,眼前一轮明月,足下淼淼清波,配合着嫦娥古雅缥缈的吟唱声,坐在步莲台上,就似处在繁华红尘与清静天穹之间,握住了这一脉旋转天地的灵犀。 进一步超凡出尘,藐视万古,退一步十丈软红,满眼繁华。 太后痴痴地望着清澄寂寥的孤清冷月,半晌才轻叹一声:“进退之间,何其难也。” 谢茂也为此情此景感动,不过,他是重生了好几次的人了,不管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两种选择他都做了足够多次。见太后眼眸莹莹似有泪光,他执酒离席到太后身边,屈膝蹭了个位置,搂着阿娘的肩膀,认真地说:“朕与阿娘富有四海,进也可,退也可。” 他双手敬奉,再次向太后祝酒,“儿臣愿太后长乐无极。” “好。”太后举杯,“儿与阿娘满饮此盏。” 谢茂蹭到太后席上就不肯回去了,宫人只得把他的食案也拼了过来,另外给他铺好坐席。 他在旁人面前都端起架子,轻易不肯示弱。只有在太后面前,偶然还要同母亲央求一句,权作彩衣娱亲了。太后偏偏最喜欢他撒无赖,常常是翻了个白眼,又忍不住笑着向儿子妥协。 这两人堪称母子相处的典范,都是在宫闱厮混一辈子的老油条,情商极高,相处时既亲昵,又不会碰触到彼此心底的红线,都在真心实意地为了对方着想,不会矫情也不会刻意。谢茂偶然还要讲个冷笑话,逗得太后花枝乱颤。 谢茂与太后都以为醉酒的衣飞石已经睡着了,也都尽力放轻了声音。 然而,醉酒并未让衣飞石松懈。他是浑身发软,不代表他脑子糊了。这种地方,他就算再难受也不可能真的心肝大到睡着啊。 耳畔除了隐隐约约的乐声,皇帝与太后近在咫尺的笑语哪里逃得过他的耳力? 他觉得他不是羡慕,也不是嫉妒。毕竟,梨馥长公主只是不喜欢他一人,对衣飞金、衣琉璃和两个双胞胎都很好,堪称慈母。若谈羡慕嫉妒,他最该羡慕嫉妒的对象就是自己的兄妹。 他就是觉得,刚才太后轻轻摸他额头的手,凉凉的,低低垂问他的声音,软软的…… 被阿娘疼爱的滋味,是不是就是这样的?衣飞石只能闷在被褥间笨拙地设想。 他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么温柔的年长妇人。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仆妇都奉命责罚过他,见面也是目不斜视,深怕和他走得近了,会触怒梨馥长公主。外人家的仆妇又哪里敢接近他这样身份的公子?他爱护小妹衣琉璃,也庇护过原明娇,可是,没有阿娘辈的妇人疼爱过他。 太乐署原本准备了歌舞,前来请示,太后道:“那小醉猫在睡觉呢,罢了。” 谢茂赔笑:“实在没想到小衣量浅如此。他阿爹就能喝,十坛子莲花白面不改色。” “总是玉泉白太烈了些。好好儿想带孩子来吃个团圆饭,饭还没吃就撂倒了,唉。” 太后搁下酒盅,返身弯腰看了看衣飞石,这才发现衣飞石睁着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自己。——衣飞石真没有故意露出乞怜之态。他能对皇帝装,是因为他知道皇帝对自己有善意。对着太后他装什么可怜?找抽么? 可是,他今天这身装扮实在太显小了,又红着脸,眼里闷着一点儿醉酒后的惺忪,落在太后眼中就是特别可怜。 太后很少和孩子亲昵。连谢茂小时候都是杨皇后帮着养大的。不是她不愿意看孩子,而是身体、局势,都不允许她分心去照顾孩子。一眨眼,儿子就在看不见的地方长大了,再不会伸手要抱要亲,也不会用那种全身心倚赖的目光期盼地看着自己。 谢茂也会故意蹬了鞋子上太后坐榻胡乱歪着,可他毕竟是重生了几次的人,再怎么装,眼底都不会有那份少年才有的纯真,更不会像个孩子一样期期艾艾地期盼着母亲的疼爱。 他对太后的感情,更多是报答和守护——谢谢阿娘为朕做了这么多,以后都交给朕了。 憋得太后一腔母爱不知道如何发泄,只能死命怼敢和儿子作对的人。 这样月色溶溶的秋夜,突然多了个长得不比儿子难看,还肯睡在自己席上,两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少年——这少年还是儿子不立后纳妃非要携手的“男媳妇”,太后一颗心霎时间就软得不行。 刚才还是看着儿子的面子,故意装出来的亲昵,这会儿是真的心软了。 “这是睡醒了还是没睡着?难受吗?”太后又伸手摸摸衣飞石的红红的脸颊,见他嘴唇干燥紧绷,显然是酒后渴水,一挥手,知机的大宫女就去端了茶来,“起来喝一口。” 衣飞石躺得浑身上下都不得劲,赶忙借机起来,低头道:“卑职睡醒了。谢太后垂问。” 他也是真的渴了,接过茶水一饮而尽。 谢茂还要再给,太后就不许:“牛饮伤身,歇一歇再进。” 谢茂也关切的看着自家的小少年,问道:“饿不饿?快来,有你喜欢的炙小羊。” 又被太后一句话否决:“才受了杖没几日,吃的都是些什么?不许吃炙羊。”伸手给衣飞石掖了掖领口,拉着他坐到自己身边,“给你留了炮豚肉糜,小火煨着,吃吧。” 谢茂被训得讪讪的。他自己就不怎么讲究,又宠爱衣飞石,这几天去大理寺带的宵夜全是衣飞石爱吃的烤羊烧鸡,实则对衣飞石的杖伤大有妨碍。不过,这年月耕牛禁食,衣飞石就爱吃个小羊,他哪里舍得不给? 这会儿被太后逼着吃小猪,谢茂就看衣飞石的表情,哎,不吃就算啦,不至于掉眼泪吧? 谢茂在现代也见过一餐饭吃得不对,看着菜盘子就要流眼泪的奇葩吃货。衣飞石是有点挑食,可他这样知道分寸上下的将门虎子,不可能跟现代那些奇葩一样吧?太后赐了吃食,吃不下就哭? 谢茂正懵着心疼着想给小衣打圆场,就看见衣飞石大口大口地开始吃铜瓮里的炮豚。 这是……谢茂侧头看亲妈的脸色。 太后嘴唇微抿,轻轻用手抚摸着衣飞石的后背,柔声道:“慢慢吃,噎着了。娘娘这儿好吃的多着呢,以后你常来,娘娘让御厨一一给你炙。” 她越是温柔细语,衣飞石眼泪掉得越急。 谢茂突然就明白了衣飞石掉泪的原因。他想起那日梨馥长公主在画楼殿中矜持微笑的模样,心中的厌恶又一次升到了极致。若不是马氏那毒妇虐待太狠,小衣至于揪着太后给予的这一点点爱护就流眼泪么? 等衣飞石把一瓮炮豚吃完,情绪也终于正常了。他借着擦嘴的机会擦了擦自己脸上的狼藉,磕头谢道:“谢娘娘赐膳。” 虽说出了太后误把衣飞石灌倒的小插曲,好歹吐得及时,人又年轻,歇了一会儿吃过晚饭之后,衣飞石又恢复了精神。他不再趴在一边睡觉,谢茂与太后说话的声音就大了些,被退下的歌舞也重新近前献艺。 反正在太后跟前睡了也睡了,哭也哭了,能干不能干的事都干了,衣飞石也不再急着走了。 在太后面前,谢茂从不主动给衣飞石递话,衣飞石就老老实实地给太后斟酒。 倒是太后时不时就要关怀他一句:“飞石怎么看?”“飞石喜欢吗?”“飞石说说。” 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说到了武艺上,太后笑吟吟地说:“咱们也来博个彩头。” 吩咐宫人在四海升平台摆上箭靶,取来三张弓,各十支箭:“胜者全收,余者皆无。” 谢茂噗地喷了酒,道:“阿娘,您这也太偏心眼了。要给小衣赏东西,直接赏了就是。何必拉儿臣来做陪衬?”他那个准头,兔子都射不中的,跟衣飞石比试?不是明显出丑吗? 却不料太后起身脱去繁琐的宫装外衣,双手擦上护脂,舒展双臂,一口气拉开了长弓! 衣飞石在她拉弓时就提起了心。 ——他没忘记对太后的提防。若太后在饮宴时醉酒,“不慎”将他射死,他找谁说理去? 谢茂亲眼看见了衣飞石紧绷的脚背,倘若太后“失手”,他瞬间就能跃起。 很显然,衣飞石虽在太后跟前哭了一场,哭的是他自己不得亲娘慈爱,可不是因为太后对他的那一点儿好。太后再好,也不是他的亲娘。亲娘尚且不爱他,他又怎么会去妄想这个被他抢了儿子的妇人施舍温柔? 太后却没有注意到衣飞石的反应,她拉了弓复又放回,提起一根羽箭,回头笑道:“说不准就是阿娘取了彩头呢?” 谢茂真不知道太后还能开弓! 林家祖上是勋贵出身,林闻雅身上就有个降等承袭的武襄侯爵位,不过,到太后父辈就弃武从文了。如今京中的年轻一辈都只知道林家出了两位阁老,不知道林家祖上曾有两位国公。 “那先出彩头。朕出这枚胭脂暖玉,恰好冬天到了,触手生温,最是暖和。”他说着就看着衣飞石笑。 这块胭脂暖玉显然和千年冰魄珠是一对,一个夏日生凉,一个冬日生温。 他今天戴出来也就是想送给衣飞石做礼物,到时候花前月下,摘下身上佩戴(并没有)的玉佩作为信物。多风雅的一件事,谢茂前两辈子就想做了。这会儿故意拿出来做彩头,就是要衣飞石自己来赢走。 衣飞石不和他对视,闷头想:皇帝觉得我是有多蠢,才会在这时候抢太后的风头?就算闭着眼睛也能射中靶子,我也要胡乱射两箭假装醉酒失手啊…… 太后举起手中长弓,笑道:“此弓如何?” 没人认得这张黑漆漆的弓。谢茂和衣飞石都看着太后。 “我祖父曾以此弓射杀陈朝大将卢定温,射伤陈朝督帅孙南武,划襄州入疆。此弓无名,太宗皇帝赐名‘定襄’。”太后轻轻拂过长弓,看的也是衣飞石所在的方向,“便以‘定襄’做彩头,赢了就是你的!” 镇国公林鸿,谢朝史上最顶尖的武将之一。他最大的功绩,就是打得陈朝被迫割让了襄州。 不过,林鸿成名极早,二十三岁便急流勇退,在家种花养马,调|教儿子。他很长寿,活过了他好几个儿子,也活了三任皇帝。教儿孙们弃武从文,个个考进士做翰林,教出了两任阁老。太后少女在家时,曾得九十高龄的老祖父教养,这却是外人所不知的。 ——林鸿没教儿子武艺,没教孙子武艺,却把这张“定襄”弓传给了小孙女。 衣飞石不敢跟太后争头名,可这太后明显也是要赏东西给他。赏的还是“定襄”这样意义非凡的旧弓!不拿不行啊。 皇帝、太后都出了彩头,只有衣飞石拿不出什么东西来。他也不是穷,他家真不穷,衣尚予征战多年不知道抢了多少好东西。主要是他进宫前被囚在大理寺,进宫后浑身上下都是皇帝赏的东西,总不能拿皇帝给的香囊玉佩当彩头吧? 所幸他也光棍,毫不羞耻地说:“卑职身无长物,无以做赌。就拿自己做彩头吧。” 皇帝、太后看着他都忍不住笑,谢茂道:“狡猾。若是太后赢了,你就给太后当儿子去。” 衣飞石被他一句话说得脸色通红,正要跪地说不敢,却听太后反驳道:“赢不了就不是我儿子了?皇帝莫不是要始乱终弃?这且不好。”伸手就拉衣飞石,安慰他,“莫听皇帝胡说。你就是娘娘的儿子,娘娘待皇帝如何,就待你如何。” 衣飞石有点想哭,埋头跪在地上,不住道:“卑职不敢。求太后娘娘饶恕。” 太后这话要是传出去了,他就不用活了。御史的弹劾折子能直接把他淹死。 “这话是不该说。不过,总要说给你听。你心里记下就是,以后娘娘再不说了。”太后弯下身摸摸他的头,再次将他扶起,将长弓递给他,“你先手。” 衣飞石拿着羽箭的手都有点发飘,不过,射箭这事已成为他的本能,弓箭在手,箭靶就在那里,这其中根本不需要什么过程。咻地一箭射出,稳稳地正中靶心。 ——射这种不会移动的靶子,对他而言,简单得就像是夹起碗里的菜放进嘴里。 衣飞石自然十箭全中。 谢茂第二个下场,他是个陪跑,上下心里都有数。 最后一看成绩,两箭勉强在靶子上,另外八箭都飞进了水里。可谓是惨不忍睹。 侍宴的宫婢皆不敢笑,陪在一边的赵从贵和朱雨、银雷则死命低着头。哎哟,丢人呐!是不是把丢在行宫里的徐师傅请进宫来,好歹也给陛下练练准头?十箭八不中,传出去都灭我谢朝威风! 衣飞石这两月常和谢茂在一起,当然知道皇帝射艺极其“平庸”,太后不知道啊! 天真的太后看着儿子经常跟武将(也就是衣飞石)来往,还在信王府里建了许多练武场(篮球场、足球场),真以为儿子武艺比上不足嘛,总得比下有余吧?这几箭射完,太后都惊呆了!这么稀烂啊! 谢茂轻咳一声,道:“嗯,朕近日……近日略上火。”所以眼睛看不清,没射准。 受到打击的太后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舒臂开弓,箭矢倏地飞出,牢牢扎在箭靶忠心! 她这一手称得上技艺娴熟,射姿完美无瑕,更带着飒飒英姿,若不是她头上还簪着两朵硕大的菊花,足下穿着珍珠绣鞋,真像是叱咤疆场的老将。 正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一箭中的,这气势让衣飞石都不禁心驰神往。 太后一连射了七箭。 拿起第八支箭时,她就显出了一丝疲态。最终没有第八次开弓,而是将弓箭都放下了。 “老了。”太后露出一丝自嘲,“年轻时,一天射上百十箭也无妨。现在不行啦。” 这时候却只有衣飞石能理解她的疲惫。她射术极其高明,前面射出的七箭,每一箭都保持了饱满的气韵精神,可谓神完气足。看似射箭靶,其实,射其他东西也是一样的。飞鸟,猛兽,力士,只要是她想射的东西,绝无不中,绝无不死。 这和普通射术不同。若是普通人来射这一箭,衣飞石十成十能躲过。 可若是太后射出的这七箭,衣飞石自问若被瞄准的目标是他自己,他能躲过后边五箭,前边第一箭,却绝对躲不开第二箭。——不会致命,可一定会受伤,受重伤。 现在让太后再开弓,她其实也能开能射,但是像刚才那样完美致命的箭,她就射不出了。 她已精疲力尽。 谢茂对此毫无所觉,上前给太后揉揉胳膊,说:“那就是小衣赢了?” 只有衣飞石略带关心地看着太后,这种神完气足的状态被消耗了,人会很疲惫的。 太后本想挑今日把两个孩子都招到身边露一手,若是儿子“儿媳”都求着要学她的家传箭术,也不枉费她祖父辛苦传承一场。哪晓得儿子射术稀烂,眼看是无法造就了,只有“儿媳”识货!太后心里这叫一个堵啊。 “他赢了,都给他。”太后将定襄弓赐下的同时,大宫女送来一本书。 衣飞石心中怦怦跳着,忍着激动低头一看,书上写着《箭艺九说》四字。 拿弓与胭脂暖玉时,有谢茂拦着,衣飞石想谢恩也跪不下来。如今这本书到手,谢茂就再也拦不住了,衣飞石扑地跪地伏首,冲太后狠狠磕了几个头,道:“谢娘娘厚赐!卑职必不敢辜负!” 54.振衣飞石(54) 射箭之后, 太后精神倦怠, 很快就歇宴回宫休息了。 谢茂倒是想喝喝酒,聊聊天,衣飞石摸着那本《箭艺九说》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似是恨不得跟太后一起走了, 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把书琢磨一遍。谢茂无奈,只得也带着衣飞石回太极殿休息, 说:“时候不早了,夜里看书费眼睛。你早早地睡了, 明儿天亮再看。” 衣飞石现在坦然得很, 他还没长大, 还不是皇帝喜欢的样子, 二人肯定不会“睡”。 谢茂倒是不介意让他跟了御辇一起回, 他自己不肯太过僭越,就跟在御辇旁侧步行。看得谢茂心里很不得劲, 宫中是个极特殊的地方, 出行用什么车,坐什么轿, 上下都有规制。而像衣飞石这样的外臣, 他就只有两条腿走着的份儿。 御辇不能上, 后宫的车驾他就能用吗?是给他弄个皇后的车驾呢, 还是贵妃的? 前朝倒是有七十岁以上老大臣才能坐的软轿, 不说那轿子搁后宫里多惹眼, 这会儿从前边抬来也太费工夫了。 谢茂不太痛快地踢了赵从贵一脚, 说:“许侯爷宫中骑马。以后都备着。” 赵从贵忙哎了一声,回头看随着御辇一路走一路借着宫灯光芒盯手里书本的衣飞石,心说陛下您尽给老奴出难题,有往后宫里牵马的吗?还让外男在后宫策马而行。将军祸水啊! 谢茂也攀着窗看见了衣飞石的小动作,眼看伸手够不着,他拿起车里的白玉如意轻轻勾了衣飞石一下,衣飞石哎了一声,回头就看见皇帝瞪他:“不许看了!” 衣飞石立刻将书合上,缩着脖子要往怀里揣,谢茂伸出手:“拿来!” “陛下……”衣飞石这会儿不太好意思撒娇了,只露出讨好的笑容。 谢茂丝毫不为所动,“拿来。” 衣飞石无法,只得靠过来小心翼翼地把书交了,不怎么放心地说:“陛下,此书娘娘所赐,臣若保管不当,娘娘就不喜欢臣了。” 《箭艺九说》刚刚入手,谢茂脑中就被系统刷屏了: 【任务辅助系统-武学模块更新!】 【注意!发现E级武学技能-招法-《箭艺九说》!】 【是否马上学习本技能?】 【是】【否】 谢茂冲衣飞石挥挥手,道:“天亮才还给你。晚上不许看书,费眼睛。” 谢茂在衣飞石这里信誉值极好,他所说的每一句话,承诺的每一件事,最后都给衣飞石办成了。所以,他说天亮就还,衣飞石心里还有点舍不得,却也放了心。 不过,衣飞石老实转头继续走了两步,却发现御辇中的谢茂居然翻开了那本书。 ——你不许我看,说费眼睛,你怎么自己看啊?合着你那是龙眼,看着就不费了? 【还有武学系统?学了是不是书就没了?】 谢茂武力值不行,他虽然看得开,可不代表他没有理想。这要是跟打游戏一样,吃一本技能书就涨一截战斗力,不是爽呆了? 不过,这书小衣看得这么重,真让朕吃没了,他估计要不开心好几天。 【是。建议宿主在学习之前,先开启拓印模式,将本技能书进行拓印。】 【怎么拓印?还有,我学了这个技能,是不是就能百步穿杨百发百中了?有小衣厉害吗?】 【宿主需要先开启任务辅助系统,再开启拓印模式,就可以进行拓印了。拓印需要消耗成就点。宿主学习该技能后,可以百步穿杨、百发百中。系统开启之前,宿主与人物衣飞石无法进行具体能力值比较。】 又是开任务辅助系统。 谢茂不想开。 他一开始不想开这个辅助系统,是因为他被系统主导的不断重生惹怒了。 在先帝的阴影下如履薄冰地过日子,和几个侄子勾心斗角,混上皇位之后还要兢兢业业地治理天下,活得真的太累了。他不想陷入这个辛苦的轮回。 哪晓得他这辈子放飞自我胡整一气,反而发现了前几世都没发现的超级大外挂——亲妈。在太后的一手运作之下,他莫名其妙就混了个皇位坐着。什么憋屈,什么谨慎,什么勾心斗角,全都消失了。 对,辛苦消失了。可他已经和衣飞石走得这么近了,他更不想开这个系统了。 开了任务辅助系统,就代表他同意继续做任务。 ——他要去寻找心甘情愿为自己殉葬的人。 不管他的目标是谁,想要人家心甘情愿殉葬,必然会在各方面都有着极度亲昵的关系。他和目标人物走得近了,衣飞石会怎么想呢?那小子也许会有一点儿小失落,然后就会高高兴兴地继续做他的臣子,高高兴兴地娶妻生子,高高兴兴地子孙万代吧? 这当然也没有什么不好。如果衣飞石的心愿就是公侯万代的话。 谢茂更犹豫的是,如果这一世他寻找到的目标,真的心甘情愿地替他殉葬了呢? 任务结束了。 他不会再重生了。 他的人生会回到正轨,他会喝一碗也许系统版的孟婆汤,在一个陌生的世界哇哇哭泣着苏醒,懵懂纯净地开始另一段人生。另一段永远都没有衣飞石的人生。 不止不能拥有,不能守护,连记忆中都没有衣飞石存在的人生。 这一世开始之前,他都可以干脆利落地离开这个世界。可是,现在他已经做不到了。 从他在大将军行辕门前,第一次看见那个伪饰着天真笑容,青涩微怯地走向他的少年衣飞石时,他心中那一股急切想要接近的欲望觉醒时,他就做不到了。他搂过衣飞石的腰,抚摸过衣飞石的身体,见过衣飞石在自己怀里沉睡的安祥睡颜,他还……亲过衣飞石。 这一切都是那么地让他念念不忘。他想,或许这一世我也无法得到他,但,我可以更接近他,更了解他,再一次重生的时候,我会再一次注视他,宠溺他,让他心甘情愿跟随我。 他需要不能完成任务。他需要漫长的今生,也期待更有把握的来世。 与得到衣飞石的青睐相比,什么百步穿杨,百发百中,都是渣渣!朕不需要! 【不开。】 谢茂考虑许久之后,居然还是不打算开辅助系统,系统也急了。 【宿主已经登基成为皇帝,为什么还是不愿意继续做任务呢?】 【本系统提供的任务辅助系统下设治国模块。宿主只要每天打开虚拟面板,设定好各项数值,就可以托管各种任务!宿主完全可以轻松治国,享受潇洒人生!】 【宿主寄存在本系统的‘再三称帝’特殊成就大礼包中,还有各种增加文臣武将能力值的素质点,满朝文武能力值皆与历代名臣名将齐平,还能增加忠诚度!宿主难道一点儿都不心动吗?】 【宿主开启武学模块,系统将无条件为宿主赠送功法一体的C级武学三套!】 【宿主开启拓印模块,系统再无条件赠送宿主五张拓印券!】 【宿主,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看得出来,系统已经着急上火到了极致,开给谢茂的条件一次比一次好。 谢茂既不想开任务,也存了点看看这系统下一回再开什么条件的心思,依然毫不客气地选择了拒绝:【不开。】 【宿主……】 【哔哔磕死。】 半晌之后,系统才幽幽地刷了一条。 【人物林湛存活,宿主不会磕死。】林湛就是太后。 谢茂哑然无语。系统说得对,这一世和前几世都不同,前几世他误解了太后,对太后极其不耻,刚重生时他都没把太后放在心上,想搞事就搞事,丝毫不担心自己死了太后会不会伤心,他心中的太后就是个出轨且不顾亲儿子的婊|子,根本不值得他尊重。 现在的情形已经完全不同了。他知道自己误解了,他知道太后一片圣母慈心,他怎么还舍得让母亲见到儿子的死亡?子送母终,方是常道,是孝道。 就在他以为又要被系统脑内疯狂刷屏哔哔的时候,系统却再度选择了沉寂。 谢茂松了好大一口气,幸好系统没有耍流氓。 系统是个程序,只要它的能量足够,一分钟刷他六十次,一天刷二十四小时,把他日夜不停地刷上六十年都有可能。他一个肉体凡胎,哪里招架得住这样的疲劳轰炸?真要被系统日夜不停地骚扰,谢茂也不知道自己何时会妥协。 和系统交涉的时间里,御辇已停在了太极殿前。 衣飞石跟谢茂一起进了正殿,二人洗漱之后,就研究夜寝的问题。 正殿最尊贵的那一张龙床,衣飞石当然是不肯去睡,谢茂又忍不住想和他挨在一起,于是大半夜的又让宫人风急火燎地布置憩室卧榻。 和当年在信王府谢茂故意捉弄的情况不同,这回憩室里的卧榻边上抬来三面屏风,围成了一个相对私密的环境。宫人在角落里点上一盏落地舞鹤灯,悄悄地退了下去。 听见外边轻轻关上门的动静,偌大的宫殿,就只剩下屏风外边装鹌鹑的赵从贵守着。 这也是和信王府不同的地方了。在信王府,谢茂想要和衣飞石独处,满屋子奴婢下人就散得干干净净,一个不留。如今当了皇帝,哪怕是临幸后妃都必须得有人跟着。谢茂也是脾气大,连御史都敢杖毙的人,宫中奴婢都不敢跟他太犟着,这才只留了赵从贵隔屏守着。 谢茂不敢太撩拨衣飞石,都是血气方刚的少年,不止他火大,衣飞石也一样火大。真闹起来了就怕刹不住车。 可是,一直到二人都上床躺下,盖好了薄被,衣飞石也没有什么表示。 这让谢茂觉得奇怪极了。往日同寝,衣飞石都会明示可以为他侍寝,多半还会主动宽衣。这回许久不见,终于同床共枕一次,小衣居然这么安静?——莫不是那日在大理寺狱和小衣说得太生硬,惹小衣生气了? 这个揣测让谢茂有点睡不安稳。 他既不希望衣飞石在未定情之前撩拨自己,又不希望真和衣飞石说僵了。 那日衣飞石主动说自己不小了,他却硬邦邦地撂出一句“朕说你小,你就是小”。当时不觉得什么,这几日相处也觉渐入佳境,他都没想过,万一那天拒绝得太生硬,可能伤了小衣的自尊心呢? 第一次这么举棋不定的谢茂睁着眼睛想了很久,才试探着问:“被子是不是薄了些?” 守在屏风外的赵从贵刚想询问是否需要添被,就听见自家主子装大尾巴狼的下一句话,“不如小衣睡到朕这被窝里来。” 咳咳。赵从贵都替自家主子着急。这都好几个月了,人还没弄到手! 衣飞石不觉得冷。不过,皇帝说冷,不管是真冷还是假冷,他都决定听话。悄无声息地掀开皇帝薄被一角,衣飞石身姿很灵巧地钻了进去。他自幼习武,轻功又好,这动作做得宛如天成,就像是一切都上天注定好的一样。 连谢茂都给他灵巧契合的身姿惊住了,心想,这就是没生气。若是使小性子,肯定就不肯睡过来了。 谢茂一边安下心,习惯地伸手想把衣飞石揽在怀里。 ——他意外地发现,衣飞石居然还伸手想抱住他。这可让谢茂太惊喜了,不过,他习惯把衣飞石整个揽住,占据大部分主动权。衣飞石手才伸出来,就被他往下挪了挪。 衣飞石正反省自己钻被窝的动作是不是太“灵巧”了一点,并没有丈夫气概,所以才想伸手学谢茂的样子,把谢茂整个搂在怀里。 哪晓得才伸手就被拨到了下边,只能抱住谢茂的腰身。 然后,他自己就被谢茂揽住了肩膀,谢茂轻轻一揽,他的脸就往谢茂肩上贴了贴。 ……算了,我现在还小。等我长大一点,他就让我抱了。衣飞石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可是谢茂一直以来都是这么对他,又确实嫌他太小不肯临幸,他也想不出更合理的解释了。 次日清晨,天刚蒙蒙亮,余贤从就亲自护送衣飞石回了大理寺狱。 谢茂多睡了半个时辰,今日十六,小朝会。 他起床洗漱穿戴之后,吃了点清淡的蔬食,这才想起《箭术九说》还在自己手里。 唔,说好今早就还给小衣,居然忘记了。这会儿大概在屋子里抓心挠肝吧?脑补了一个衣飞石坐立不安的样子,谢茂居然忍不住笑了笑,问道:“今日可有什么紧要安排?” 这会儿在殿前回事的,乃是司礼监秉笔李从荣。他是谢茂从太后所给的心腹中挑选的大太监之一,放在司礼监中佐掌政事,平日里也负责和内阁六部沟通。——论亲近,他不如赵从贵。可他前世也是谢茂用惯的大太监,曾在司礼监掌印。 这辈子司礼监没有掌印太监,谢茂并没有完全照着前世的印象用人。早了近十年登基,很多人的经历都和前世不同了。连林相都蹦达出来搞事,何况其他人?他还要再看看。 李从荣弓着背声音清晰恭敬地回答:“回陛下,今日吴阁老请议黎州华林县令灭门一案,陈阁老请议薄州兴安府黄河改道事,纪阁老请议清溪侯涉间案。” 谢茂哼了一声,道:“同阁老们说,朕昨夜多喝了几杯,今日精神不济,有事在朝会上一并说了,散朝之后不议事。”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还要开小会说。急着去给衣飞石送武功秘籍的谢茂很不满。 “是。”李从荣即刻领命离去。 不等谢茂吩咐,赵从贵就把那本《箭术九说》放在锦盒里,谄媚笑道:“奴婢一定收好!” 谢茂方才春风满面地走出殿门,低声道:“今日散朝就出宫。预备着。” 想起昨天才被太后训斥过,他登上御辇之后,又忍不住吩咐,“去问问御医,这回带些侯爷喜欢吃、又不妨碍养伤调理的吃食。” 赵从贵满口答应,心中充满了无奈。 就侯爷那嘴,喜欢吃的全是妨碍养伤调理的东西!赵医官都跳脚几次了,侯爷那边还是想吃啥就吃啥,拉都拉不住!——还不都是您给惯的。 ※ 自从中秋那日,奉太后懿旨把衣飞石从大理寺狱偷渡出来之后,谢茂就经常趁着下午时候溜达出宫,若是那一日衣飞石不用过堂,他就把衣飞石乔装改扮带出大理寺,二人皆微服出游遛弯去。 衣飞石涉间案发之后,京城街面上到处都是羽林卫、锦衣卫、卫戍军,卫戍军负责街头治安,锦衣卫负责清查可疑人等,羽林卫负责捉人。街面上到处都是兵,谢茂身边又有衣飞石这样的高手跟着,再有余贤从、常清平等心腹贴身护卫,太后叮嘱了一句注意安全之后,也没有怎么干涉。 这日衣飞石又妆扮好,跟着谢茂坐车到张家巷子的四海楼吃饭听曲。 才到巷口就看见羽林卫抓人,几个街坊激动得手舞足蹈,拼命向围观的路人表功:“就是我们家那小子机灵!我原想那半掩门里进进出出有些脏汉子也不奇怪,我小子就说了,那等腌臜的婊|子,岂有出手如此阔绰的恩客?看看!果然就是个奸细!” “那还是我们家大郎的功劳更大些!不是我们大郎撞见了那个奸细,他岂会给一千钱封口?一千钱呐!说给小子买糖吃。哈哈,我们大郎立时就知道这人不好了。果然是个奸细!” “哼,若不是我家五郎跑得快,你们大郎三郎都被那奸细宰了!” …… 几个街坊说得激动,居然互相争执吵闹起来。 一个羽林卫兵头安抚道:“几位不要争吵。朝廷在京城各坊市皆实行‘十户联保法’,有奸细藏匿不报者,十户皆罚,举报奸细成功,也是十户皆赏。不单是你们几位,与你们联保的所有门户,都有赏钱可领。每户赏银十两!” “凭什么他们没出力也放赏?赏钱合该我们三户平分!” 正在吵架的几个街坊立马不吵了,站在一团警惕地盯着这兵头。 那兵头不耐烦地翻个白眼:“就凭这是朝廷的法令!待会就有兵马司来放赏,不想领的可以不领,想多领的一文也没有!散了散了!” “等等!先不要散!” 这兵头想起不对,又找了个板凳站上去,大声道:“各位街坊们!十户联保法,有奸细藏匿不报者……” 不等他说完,围观群众就跟着大声回答:“十户皆罚!举报奸细成功者,十户皆赏!” 兵头一口气没出完,围观群众就帮他说完了。他咳嗽一声,说:“看来大家都知道了。一个奸细十两银子!多抓几个,三年都不用开张了!凡户籍不明者……” “举报兵马司!” “凡形迹可疑者……” “举报缉事所!” “凡……好吧,都知道了,举报也有五个钱!甭看钱少,捉到奸细追加二两银子!” 羽林卫兵头做完了这一次宣传,他的同僚也已经把奸细捆好了,正要带队离开,突然看见谢茂的车驾。 余贤从与常清平都打扮成随从守在车外,常清平还好,干干瘦瘦不起眼,藏在人群中都没什么存在感,余贤从则不然。 这位出身世家的公子哥身高八尺,形容威仪,穿上常服也自有一番堂皇气象。 捆着奸细的羽林卫看见头儿的眼神,顿时激动了:“头儿,又是奸细?”自从他这个头儿从御前下来带队清查奸细之后,他已经跟着混了快八十两赏银了,现在看谁都像银子。 “闭嘴。”这羽林卫兵头正是被张姿坑惨的黎顺。 想他好好儿一个三品御前侍卫,还是皇帝最喜欢带身边的那种心腹,就这么被削了八级!八级啊!三级一品,他直接从三品御前侍卫削成了六品兵头儿。就这还是托了先帝的福——先帝爱重羽林卫,所以羽林卫的兵头比寻常兵衙高三级。 皇帝微服出门,黎顺自己从御前下来的身份也不是秘密,他有心上前请安,又怕被人从自己身上摸到了皇帝的行踪,只得远远地冲余贤从微微点头,以示恭敬。 谢茂将一切都看在眼里,笑道:“好歹没把自家的前程看得比朕的安危重要。” 衣飞石才知道黎顺被贬职了。 谢茂兴冲冲地跟他说把林相的小儿子揍了一顿,却没有跟他说杖打张姿和贬谪黎顺的事。他想起那日受杖之后,黎顺脸色苍白地进来向他磕头赔罪,直说打他不是皇帝的意思,求他千万饶恕,心里就有点难受。 前有权相镇压,后有亲兄胁迫,黎顺在那种情况下能做什么? 钱彬都已发话说要施杖,公堂之外那么多百姓听审,黎顺在那时候敢冲出来阻止吗? 一旦阻止了,这个冤狱的计划失败了,谁又能保证皇帝不杀他泄愤? 衣飞石自己在军营长大,对做侍卫的,当兵的,都会多几分物伤其类的悲悯。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的身份。他可以和皇帝讨论自家的事,讨论份内之事,皇帝如何用人,如何差遣属下,这就不是他可以僭越置喙的话题了。 他想,如果皇帝当真恶了黎顺,三五年都不许他升职出头,倒是可以把黎顺引荐到父兄帐下。——跟着他家打仗,只要肯拼命,发财肯定没问题。就像他老叔徐屈那样,也是被文帝厌恶了,朝中查无此人,照样带兵打仗发财。就是没正经官儿当么。 “走吧。”谢茂吩咐继续往四海楼去。 他不知道衣飞石在怜悯黎顺,见他若有所思,以为他还在为十户联保法震动。 如今在京中施行的十户联保法,其实就是连坐制的补充。所不同的是,历代连坐制只有惩罚措施,即一户犯过,九户连坐。如今谢朝在街面上清查奸细所用的十户联保法,则是一户捉到奸细,九户皆赏。赏罚并举,效率大大提升。 “这几日差不多都把陈朝的奸细捉干净了,那日在周记客栈引燃火药的奸细与其同党,也都已经落网,锦衣卫已经拿到供词,日后给你翻案再拿出来。”谢茂轻轻抚摸衣飞石头上竖起的双鬟。 京城里认识衣飞石的人不多,可是,万一被认出来了呢? 谢茂一心带衣飞石出门透气,差点想问常清平你们这群搞阴私事的,有没有易容术、人|皮|面|具什么的,衣飞石就很自然地说,我可以扮女装啊。 可以扮女装啊。 扮女装啊。 …… 要不说兵者诡道呢?衣飞石跟着他爹他哥打仗,那是什么不要脸的招数都用得出来。斥候探听军情时,经常深入敌军城池,乔装改扮弄个女装什么的,完全没有心理压力。 谢茂被他一句话炸得还没醒过神,衣飞石已经开开心心地吩咐曲昭找来胭脂水粉。 卫烈帮他梳了个少女常见的双鬟髻,他没有女孩儿用的头饰,就去小天井揪了几朵玉簪花插在发间。天生细腻的肤色因常年在演武场奔跑略有些小麦色,这会儿涂上白|粉,越发显小,就有了几分雌雄莫辨的味道。 唯一不太像的是,他太高了。 不过,今天已经不是衣飞石第一次女装出门了。第一次是没准备,现在衣飞石出门都穿着罩身长裙,带着帷帽,本来就瘦,他行走时稍微屈膝,裹在裙子里没人能察觉到不对,整个人倏地就矮了一截。 ——旁人当然没法儿像他这么玩儿。老屈膝站不直多累啊?架不住人家衣飞石马步稳,身盘正,蹲着走路根本不当回事,行走间的体态还特别自然优雅。 带着衣飞石扮女装出门几次,谢茂已经从叹为观止到习以为常了。 在马车里,衣飞石没有戴帷帽。他在脸上敷着纤细的白|粉,腮边还涂着薄薄的胭脂,嘴唇本就不怎么厚,抿了一点儿嫣色。他这时候脸上还带了几分青涩的稚气,装扮好了也不是极度淑慎的女气,而是还未长成的天真清纯。 他今日在双鬟上戴着两枚玉扣,坠着一个蚕豆长短的青竹玉节,动作时就晃来晃去,看上去有些俏皮可爱,又不是全然的女气。更似孩子气。 谢茂摸他头上的包包,他就小心翼翼地躲了一下,说:“昨儿娘娘赐我的,弄坏了。” 女孩儿用的玉扣多半都是个花鸟虫鱼,看上去娇滴滴的。谢茂才说今天这玉扣好看呢,他也不是不喜欢小衣女装,就是觉得小衣还是男人脸比较好看,跟女孩子一样戴着珠花流苏什么的,他老觉得这个小衣不真实。 他都没想过可以给衣飞石打点更中性的首饰,太后先想到了,还打好了,赐下去了。 谢茂也不知道该感到惭愧呢,还是高兴。自中秋步莲台赏月宴后,太后常有秘密赏赐直送大理寺狱,在衣飞石身边的医官、厨娘、仆妇,全都是长信宫的人,太后送了什么东西,谢茂没注意就真不知道。 “娘娘还赏你什么了?”谢茂压着自己的情绪,朕才不和阿娘吃醋,不吃醋。 衣飞石指着身上的梅花禁步,再举起双手,手腕上的雏菊玉镯,手指上的兰花戒指,说:“梅兰竹菊,都是娘娘所赐。”他见谢茂有点绷着脸,坏了,娘娘没给陛下准备,陛下不会是觉得我抢了他娘亲,生气了吧? 他对太后戒心丝毫不减。他从不相信一个母亲会善待勾引自己儿子的男人。 可是,太后的“面子功夫”实在做得太好了。衣飞石极度缺乏母爱,太后常常赐衣赐食,每天都要关心他的起居,听说他不听医官赵云霞的劝告,非要乱吃东西,闹得杖伤反复,还专门写了手谕告诫他,罚他抄了一遍孝经。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居然被训得很高兴,连被罚时都不觉得憋闷,老老实实地给太后写了请罪折子,附上自己端端正正抄写的孝经,祈求太后宽恕。 有了这次责罚事件之后,二人的关系似乎更好了。太后捎信来问他箭术练得如何了,可有不解之处?若不懂,就写信去宫中请教。衣飞石一半是真有点晦涩不解之处,一半是隐隐约约地期盼着太后“虚伪”的关爱,便腆着脸给长信宫写信求教。 一来二去,在谢茂不知道的时候,他和太后的关系越来越好。 这种背着谢茂抢人家娘亲的事,衣飞石做得毫不客气,又很不好意思。他甚至一次一次告诉自己,太后又不是真的对你好,她只是做面子,暂时不想和皇帝争执罢了。一旦皇帝不喜欢你了,太后哪里知道你是谁?所以,你不是抢皇帝的阿娘,你根本抢不走。 可是,这会儿被谢茂发现了太后赐予他的首饰,他还是忍不住心虚。 55.振衣飞石(55) 谢茂将衣飞石身上的首饰都看了一遍, 呵呵笑说:“好看。” 嘴上称赞, 心中则暗暗较劲,朕回宫就给小衣打首饰去!太后送的都是女孩儿用的首饰,小衣能穿戴几回?朕就专送男子用的簪佩把件,一天三套不重样的…… 唔, 国库好像有点紧张。三天一套不重样的也行吧? 隔日再让小衣把这什么梅兰竹菊都送给他妹妹。好好的男子汉,用什么禁步玉扣子, 娘娘腔! 马车在四海楼前停下,余贤从打起车帘, 请示道:“十一爷, 到了。” 这年月的酒楼并不单单只是吃饭的地方, 有说讲, 有歌舞, 还有各种各样卖小东西的小贩,焌糟闲汉穿梭其间, 装扮得美艳的市妓行走揽客, 季节合适时,还有斗鸡斗蟋蟀的活动, 热闹非凡。 四海楼在京城不算太出名, 八大名楼中压根儿就没有它的名号。 衣飞石戴上帷帽跟谢茂一起下楼, 好奇地看着这座临街的二楼小院, 这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 马上就要宵禁, 留在酒楼里的不是本地街坊, 就是拿了牌子要在酒楼过夜的客人。二楼临窗的桌子都已坐满,不时有酒客与市妓的说笑声传来。 几个在门外缩着的闲汉眼前一亮,即刻上来奉迎:“小爷,吃酒嘛?可订上座儿了?” 余贤从与常清平将手一展,几个闲汉就被拦在了外边。谢茂牵着衣飞石的手,将几人都看了一眼,挑中了两个笑容不那么谄媚恶心的,说道:“一时兴起。能给占上座儿吗?顶好离说书先生近些。” 余贤从顺手就给那二人掷了拇指长短的小银鱼,得了银子的两个闲汉越发殷勤,满口答应:“能能能!爷您放心,保管给您安排得妥妥的。请进,请进!”另外几个没捞着活儿的闲汉则重新缩回了门口,继续等待上门的客人。 这帮闲汉日日都在酒楼中帮着酒客打杂跑腿,挣点赏钱,酒楼也不必另外雇佣楼面伺候的杂工,是一个彼此依存的关系。这闲汉拿了余贤从给的银子,一个负责领谢茂等人进门,另一个就先进门找座儿去了。 酒楼多半是个小院儿,门内天井,两边或是廊道,或有厢房,顶头方才是一座二层高的小楼。底层是粗人待的地方,柜台也在底下,沿着走廊直上二楼,四面开窗,位置好的酒楼四面都是好景,登高望远极其风雅。 谢茂与衣飞石都是常往酒楼跑的主儿,直接就上了二楼。 占座儿的闲汉略尴尬地说:“爷,这可不大好了。这今夜说书的先生,刚才被捉走了……听说是奸细。”这出手阔绰的小爷要靠近说书先生的座儿,当然是来听书的。现在说书先生都没了,这位置还要吗? 谢茂四下打量,这酒楼不算小,不过临窗的座儿都被占了,中间有两席竖起屏风的围桌,还不如这个靠着空荡荡的说讲台的位置呢。当即点头道:“没关系,咱们还坐这儿。” 才刚刚落座,一个青衣少年提着二尺宽的食盒,利落地挤了进来。 他将食盒打开,麻溜儿地端出十多样小菜,诸如渍李、渍梨、青枣、水花生、茴香豆、香干、腌瓜皮、拌木耳……装小菜的碟子是竹制的,都只有婴儿巴掌大小。 谢茂问衣飞石:“要么?” 那青衣少年已从食盒底层摸出一个竹筒,殷勤地放在衣飞石面前,哈腰道:“果子五文,拌食六文,还给您送一筒子香甜解渴的石榴水!” 如今新鲜的雪梨一只也才七文钱,这少年卖的渍梨经过加工,放在碟子里顶多只有八分之一,居然也要卖五文。那渍李干脆就只有两枚。水花生是盐水煮的,没有剥壳,堆在一起看上去满满当当,大概也只有三四颗……总而言之,因为那竹制的小碟子小,装的小食分量更少。 不过,在场这几个人里,谢茂不必说了,几辈子犯愁的都是军饷,动辄几百万两起跳,从没花过几文钱。衣飞石也是壕得在家竖玉璧当箭垛子的主儿,出门吃饭喝酒他就没问过价钱。余贤从世家公子出身,打小就没缺过银子。 只有常清平知道这小子东西卖得不地道,但他才懒得吱声,皇帝随便拔根毛都够这小子肥滚滚地过一辈子了,都说爱民如子,就当皇帝是爹,这小子是儿子了吧。 衣飞石扮成女装不能说话,只点点头。 余贤从又是一个小银鱼丢了出去,那前来贩食的少年喜出望外,忙问道:“大爷,大奶奶!小的邻家阿嫂做的蒸碗儿可是一绝!这张家巷子就没有不知道的!一碗肉食……八十文,菜食五十文!小的给您端几碗来?” “嗤,陆庆文,你心肝儿也太黑了吧?”闲汉抬手一耳光抽得那少年转了个圈,回头冲谢茂躬身赔笑道,“爷,那张嫂子的蒸碗确是本坊一绝。不过,肉食一碗五十文,菜食一碗三十文。您若要吃,小的给您去端——您在酒楼吃浆水小食,酒楼不抽头,若是从外边端热菜大菜回来,一个碟子酒楼抽五文钱。这是规矩。” 见少年挨打,谢茂无动于衷,衣飞石也没什么反应,反倒是余贤从皱眉道:“不许打人!” 闲汉冲余贤从赔笑,不再打那少年,却也没什么歉意。 酒楼中自有一套生存法则,闲汉就是专给酒客打杂跑腿的,客人想吃什么外边的食物,也该由闲汉来跑腿领赏。这青衣少年本是卖小菜儿的,平日也多得闲汉们照顾,给他引荐客人介绍生意,他得了便宜就抢闲汉的生意,所以闲汉打他,酒楼里所有人都看着也没人替他说话。 谢茂听见那少年的名字倒是忍不住笑了,就说这孩子看着面善,原来是他,陆庆文。 陆庆文在前两世曾被谢茂提拔做过两任西河布政使,专管西河三郡赋税,干掉了不少隐户逃税的士绅家族。后来此人膨胀太过,在西河威福不尽、中饱私囊,谢茂瞧着也用得差不多了,一道圣旨就把他杀了。 陆庆文曾说自己少年时在市井谋生,遍尝艰辛,原来就是在酒楼里卖高价小菜。 谢茂不愿打乱他的人生轨迹,对余贤从说:“多给他五两银子,让他去吧。”不是谢茂小气,万一资助得多了,这少年陆庆文日子过得好了,少了那股子倔强,十多年后考不中进士了怎么办? ——谢茂还指着他这个未来的“酷吏”,去西河横冲直撞收拾那个烂摊子呢。 “去端蒸碗来。”谢茂把两个闲汉也支了出去。 这时候桌面上都摆得差不多了,酒楼真正的小二才上来报菜名。 谢茂也不是来吃东西的,随便捡了几样招牌菜,让上了几壶稠酒,问衣飞石:“你这方不方便,把帷帽摘了?” 衣飞石缓缓摇头,放下筷子时,一双尖头指了个方向。 谢茂低声笑道:“怕什么?正是带你来看好戏的。” 衣飞石在帷帽的遮掩下双眼低垂,心情略有一分复杂。他以为谢茂是带他出来看“奸细”的。这一路上,他也确实见到了朝廷清查陈朝奸细的力度。整个京城都被十户联保法细细地篦上一遍,几乎不会再有容身之地。 可是,如今坐在四海楼狎妓醉酒姿态难看的,是他的小舅舅马万明。 梨馥长公主少年时父死母丧,独自带大两个弟弟。大弟弟马万珍跟着丈夫打仗,年轻轻就赚了个将军当着,可惜命不好,还没娶妻就死在了战场上,小弟弟就是这个马万明了。 马万明因是梨馥长公主亲手抱大的,和儿子也没什么两样,加上马万珍死了,马家只剩下马万明这一根独苗,长公主更是把马万明疼得跟眼珠子似的,连长子衣飞金都得在马万明跟前退一射之地。 没了父母教养,长姐自己又拎不清,只会一味地宠溺,这马万明很自然就长歪了。 所有贵公子该有的本事,他一概没有。所有贵公子才有的毛病,他一应俱全。 诸如欺男霸女之类的事就不提了,常常是他这边搞完了事,长公主就提着银子带着兵上门“慰问”,肯收银子最好,不肯收银子就有兵卒堵门,也不打砸,就是守着不许出入。熬上两天,基本都要哭着把银子收下。 往日有姐夫衣尚予镇压着,马万明勉强还算老实,至少搞出来的事他姐梨馥长公主都能摆平,如今衣尚予离京多日,二外甥进了大理寺狱,长姐都没空搭理自己,马万明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不过,他这人还算“聪明”,一贯只欺负穿戴不怎么好、没权没势的平民,世家一概不惹。 “兄台!我看你仪表堂堂风度非凡,甚是仰慕……” 马万明趁着酒气端着一碗酒,醉醺醺地就往邻桌的少年书生身上倒,含含糊糊地说,“呃,咱们喝一个!” 邻桌的几人一老两少,年长者约摸四十岁许,儒雅温文,两个小的一个虎头虎脑,一个粉脸娇俏,很显然一个是真少男,另外一个却是女扮男装的少女。这三人叫了吃食和酒,身边也有闲汉候着,甚至还叫了一个市妓唱曲,可是,总体而言,这桌人很安静,彼此不交谈,静静地吃东西。 马万明已经注意他们很久了,准确来说,他已经看上那个女扮男装的小娘子很久了。 这一家三口特别爱在酒楼里泡着,吃饭听曲看风景,特别是那个小娘子,总是睁着一双大眼睛,无辜又好奇地望着街面上的行人,那娇憨的神态真是可爱极了! 这时代对女子的约束不算太大,可是,正经人家未出阁的小娘子想要随意出门,也不大方便。所以,经常就有疼爱闺女的父兄,在闺女订婚以后,出阁之前,亲自带着闺女乔装成男子在街头走走看看。当然,像这种直接把闺女带到鱼龙混杂的酒楼里的,基本没有。 马万明已经彻底沉迷在小娘子的美貌之中,脑子完全进了水,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衣飞石这会儿也看出不对来了。 若是要看小舅舅出丑,隔壁那桌也太……不等他多想,那眼看就要被马万明占便宜的少女细掌一翻,利索地揪住了马万明的关节。 咔嚓一声,马万明摸过来的手腕就脱臼了。非常漂亮的分筋错骨手。 “这是……?”衣飞石小声问谢茂。 谢茂给他斟了一杯茶,示意稍安勿躁。 马万明发出痛苦的惨叫声,惊动了与他同桌的好几个帮闲。 这些人平日就跟在马万明身边混吃混喝,马屁拍得山响,倒也不是全无本事。其中就有两个从衣尚予帐下退伍的老卒,因醉酒狎妓被开革,之后就跟在马万明身边混饭吃,倒也不是全无情意。 这时候见马万明吃了亏,二人立刻拍案而起,怒吼道:“放肆!敢对马王爷无礼!” 余贤从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马王爷? 衣飞石差点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这个小舅舅正经上不了台面,衣尚予平日都懒得搭理,却被长公主惯得无法无天。 马万明的道理很简单,他姐是公主,那他是什么?王爷呀!公主的兄弟不都是王爷? 马万明自称马王爷,几个帮闲拍马的也跟着起哄,居然还真被他唬住了不少市井百姓。前有文帝,后有先帝,都是给足了衣家面子的皇帝,皇帝一笑置之,底下还有谁会去找衣家的不痛快?马万明当了好几年的马王爷,一直也没人找他麻烦,他就更得意了。 “主上……”出门在外,衣飞石不敢叫陛下,可这会儿是真的尴尬又惶恐。 马万明这样狂妄犯上,倚仗的是谁的势?长公主。长公主又是仗了谁的势?衣尚予。说到底,马万明犯下的事,终究还要扣在衣尚予身上。衣飞石怎能不惶恐? 谢茂将手伸进他的帷帽底下,握住他微微发汗的手,说:“看戏,看戏。” 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两桌市妓尖叫着退到一边,闲汉则袖手在一边看热闹,马万明这边两个退伍老卒当主力,一个逮住中年儒者暴打,一个逮住那虎头虎脑的少年暴打,剩下几个帮闲也不是只会捧哏,在马万明的咒骂声中,几个人居然围住女扮男装的少女厮打起来,一时间碗筷齐飞,尖叫声不断。 余贤从与常清平都老老实实地守着谢茂不动,衣飞石看了局势,皱眉道:“他们想走。” “再不走,缉事所的人就到了。”谢茂笑道。 “他们是奸细。”衣飞石看着跳脚的小舅舅,拿不准皇帝的想法,“我舅舅不是。” 谢茂依然笑声轻轻地,仿佛和人开了个玩笑:“他可以是。” “你阿爹已经快二十天没有战报回来了。锦衣卫也已经审出了梁幼娘同伙的供词。替你翻案也就是这三五天的事了。眼前这三个……”谢茂示意被马万明缠住的一老二少,“有条大鱼。如今十户联保,他们出不去,待不住,一直在联络的属下也进了羽林卫大牢,把他们卖了出来。” “早就能收网了。特意等到今日,教你亲眼看着,高不高兴?” 马万明身边的帮闲里就有常清平联络过的人,今日见常清平来了,酒桌上撩拨两句,一直跟着那三个奸细跑得马万明果然按捺不住,立马选择了出言调戏。这不就打起来了? 衣飞石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那日他就害怕自己被长公主虐待的事会惹得信王雷霆大怒,长公主再有一万个不好,她是衣尚予的妻子,与衣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关系是割舍不了的。若信王报复长公主,衣家很难不受牵连。——他作为衣家次子,一样是被“报复”的对象。尽管信王的初衷是替他出气。 现在谢茂千挑万选,挑中了长公主的软肋马万明来下手。这难道就和衣家没关系了吗? 不,关系大了去了! 谢茂若是把勾结奸细的罪名栽到马万明头上,就算洗清了衣飞石,长公主也完了。 ——弟弟通敌卖国,姐姐还想安安稳稳地做长公主?皇太后一道懿旨,曾经风光无限的长公主就得变成“马氏”。 这就是谢茂顺手为之的报复。 他曾向太后求助,要求太后惩戒长公主,然而,太后只让他等,他等得不耐烦了。 手握皇权天宪,他不会用什么阴谋阳谋,一力降十会而已。他要栽赃马万明勾结奸细,就有一万种方法证明马万明不干净。原本他应该忌惮衣尚予的反应,若衣尚予公然为马万明张目,朝廷势弱的情况下,这个栽赃只能不了了之。 可是,目前的情况,他是可以进行栽赃的。衣家绝不会向朝廷抗争这个扣马家头上的罪名。 为什么? 因为,功高盖主,亟需自污。 ※ 陈京,大光明宫。 看着半个宫室里塞满的皇妃皇子公主,衣尚予衣飞金父子都有点不敢置信。 这就打进陈朝京城了?这就打进大光明宫了?嘶,这有点让人……那什么,对吧? 这短短二十天发生的事情,让衣家父子回不过神,让十万戍边军回不过神,估计陈朝那位丢下老婆孩子逃亡西京的天昌帝也没回过神。 那日衣尚予受到衣飞石的“血泪哭诉”家书之后,就一直“浑浑噩噩”“心不在焉”。本应该在望虎坡扎营,半夜却一反常态地选择向襄州进军,似乎要和长子衣飞金会师。 他这动静把陈朝几个驻守边城的大将都吓懵了,干嘛呀?衣老狗这是不想守秦州了,要跟衣小狗合围襄州把我们都吃啦?这时候诸色府传来本国奸细陷害衣尚予次子,导致衣尚予最疼爱的二儿子被谢朝刚登基的傻皇帝下狱拷打的消息。 陈朝除了襄州的何耿龙,原驻潭郡的陈旭,其余戍边将领都被衣尚予打哭过,称得上是未战先怯。得了诸色府消息之后,个个欢欣鼓舞,前仆后继地派人偷偷去和衣尚予接触,大哥,神仙,反正谢朝不好混了,不如来我们这边,我们一起打谢朝的傻皇帝啊。 这年月,家主与嫡长子都在外边,剩下次子老婆在京为质,其实是没什么分量的。 衣家之所以信任谢茂,就是因为谢茂放了衣尚予出京,且没有要求衣飞金回京。——谢茂留的是衣飞石。 文帝对衣尚予有知遇之恩,文帝本身在朝野军中声望也足够,所以他敢放权任凭衣尚予施用。 刚登基的谢茂凭什么敢呢?他什么倚仗都没有,就这么光棍地把衣尚予与其嫡长子衣飞金一齐放出去领兵,满朝文武都以为谢茂疯了。连林相都几次暗示,把衣飞金召回来。 嫡长子的分量和嫡次子的分量,那是绝对不一样的! 甚至在陈朝众人的眼里,衣飞石被下狱拷问也是个政治事件,代表着谢朝新皇对衣家的态度,重点并不是衣飞石本人是否受苦了,是否被弄死了。——一旦衣尚予叛国,在京中的长公主、衣飞石、衣琉璃与两个双胞胎,都必死无疑。衣飞石被拷问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被下狱拷问代表着什么。 所以,陈朝上上下下都在向衣尚予疯狂示好,特别是陈朝最能打仗的武安王死了,陈朝亟需一个能够填补绝世帅才位置的名将。本来是为了对付衣尚予,好嘛,现在谢朝自毁长城,咱们把衣尚予哄到手打谢朝去,那得爽哭。 衣尚予假装考虑了几天,给陈朝回了信,表示要跟大儿子商量一番。 父子两个也没私下沟通,衣尚予就大喇喇地写信给衣飞金,说要投奔陈朝,人家给封王。 衣飞金立马回信:可以。但是我也要封王。 陈朝大喜过望,开始跟衣尚予谈条件。 衣尚予说,三个王爵,我一个,我大儿一个,二儿肯定要被搞死了,追封一个。我在谢朝娶了个长公主,你陈朝也给我一个公主,不然我觉得不保险,万一你们鸟尽弓藏呢?我现在带得兵马都是我的嫡系,我肯定不得拆散,不然我不安心。你们要给我多少装备,多少粮草,给我指挥权,我还要召集你们的将领谈话,谁不服我,就给我把他调走,不然我要砍人的…… 衣尚予想着反正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嘛,也不指望陈朝答应多少。 结果,陈朝居然答应了! 答应了! 全部答应了! 据说,陈朝那位垂垂老矣的天昌帝说:“衣卿真国士也。朕以国士待之,用之不疑。”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陈朝大部分戍边将领被一锅端,只有何耿龙与殷辰借口不听宣,自请回防逃过一劫。 没有了领兵的大将,衣家父子带着十万精兵在陈朝疆土中纵横驰骋,一路杀进了陈京。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也太荒谬了,在京中的陈旭护送天昌帝逃到了西京,却因兵力不足,无法携带更多家眷,一批后妃、皇子、公主都被抛弃在了京城。被衣尚予堵了个正着。 “小金子……” 衣尚予有点不切实际地捏着长子肩膀,“为父觉得陈朝那个……是不是有点傻?” 衣飞金带兵一连跑了七天,终于追着亲爹进了城,一路上没怎么遇到抵抗,也没怎么交手,就是风驰电掣地追着亲爹屁股后边追。这时候也已经累得快不行了,坐在地上摇头:“若非二弟与陛下行苦肉计,朝里真欺辱家中,陈朝皇帝待我家一片赤诚,阿爹难道就不会动摇吗?” 这一番设想,让衣尚予也陷入了沉思。 如果谢茂真的对衣飞石下手,如果衣家真的走投无路,那么,天昌帝的信重,是否就能换得他的忠诚呢?这个设想竟然让衣尚予脊背微微地发寒。 他的目标不过是天下归一结束战乱罢了。 替谢朝打陈朝是为了这个目的,替陈朝打谢朝,难道不也是一样吗? 谢陈二朝皆出于前朝,同根同种,本是兄弟之邦。两朝之间的感情,也与面对周边的蛮夷戎狄都不相同。谢朝与衣家不谐,陈朝就敢来勾搭衣尚予,换了南边的浮托国,想都不敢想。哪怕谢朝灭了衣家十族,衣尚予也不可能为南蛮效力攻伐中原。 “阿爹,当务之急,想想怎么收场。”衣飞金苦笑。 他一路飞奔着想把亲爹撵回来,可惜陈朝无将溃兵,又有衣尚予杀神之名在前,居然被衣尚予莫名其妙就打进了陈京。哪怕就在京城外边晃一圈也好啊!打进城了!这下怎么办?真的造反吗? 衣尚予心里有数,说:“天昌帝还在西京。何耿龙、陈旭也还活着。陈朝国祚还有几年。” 衣飞金就不吭声了。 要不是他故意放了何耿龙一条生路,这个陈朝已经完了十之八|九了。 如今朝廷势弱,西北戍边军势强,衣尚予又杀进了陈京,底下将领都有点想给衣尚予弄个黄袍加身的戏码玩玩。衣尚予不自立,他们这群老将撑死了就是个将军,衣尚予自立为帝呢?怎么也能混个世袭罔替的国公当当吧?说不准还能混个异姓王。 不管衣尚予想不想自立,这时候都该有个态度了。 ※ 与西北捷报一并传来的,是一个让天下哗然的噩耗。 大将军衣尚予在战阵中不慎落马,被踏碎了胫骨,已经再也站不起来了。 皇帝准衣尚予所求,接他回京养伤,另赐一等镇国公爵位,十世不降。 ※ 长公主府。 马氏听了消息,又悲又喜。悲的是丈夫腿断了,再也无法给她带来更多的荣耀了,喜的是丈夫得了个十世不降的国公爵位,虽不及世袭罔替那么好听,可一个王朝也未必能传十世呢! 高兴完了,想起被关进大理寺狱的弟弟,她又忍不住流泪:“快,打发人去把衣飞石那个孽障找回来!他倒是没事人了,把他舅舅诬了进去!真是个畜生!快去找来!叫他把他舅舅换出来!” “梨馥殿下。声低则贵,容静则雅,您是金尊玉贵的的公主殿下,凡事安闲淡定才是。” 立在马氏身边的是一个打扮得清净素雅的中年女子,三十岁许,不曾梳起头,这是当年太后与衣家议婚时,从长信宫里派出的几个大宫女之一。 马氏一心想把衣琉璃嫁入宫中,长信宫派来的教养嬷嬷就被拨到衣琉璃身边去了。她自己则觉得用长信宫的大宫女十分体面,常常把这个大宫女带在身边,又因大宫女说话做事带了几分太后的风度,马氏对她还真有几分信服,常以半师之礼对待。 被大宫女提醒一句,马氏立刻变脸收起自己的泪水,露出她习惯性地矜持的微笑。 “正是如此。”大宫女诚恳地施礼称赞,“殿下仪态万方,很有几分太后的风采呢。” 太后还是淑妃时,马氏就对她十分钦羡。总觉得林家的这位淑女,才是京中最尊贵、最有风度的女子,连真正的皇家公主都是林淑妃教导出来的呢!她以几十岁的年龄差,稳稳地坐在了统摄六宫的尊位上,得到皇父(文帝)绝对的爱重,若不是年龄小了些,肯定会被立为皇后! 如今太后身边的大宫女夸她有太后的风采,她就特别得意,只是面上不显,学着太后淡淡说话的模样,吩咐下人:“去吧,把衣飞石找回来。就说为娘的要见他。” 56.振衣飞石(56) 公主府的下人出门就兵分两路, 一边去北城中军兵衙找衣飞石, 一边直奔左安门寻羽林卫递话。 消息送到谢茂跟前,他正在太极殿看折子。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这是闲出病来了。”谢茂冷笑着搁下朱笔。 他有时候真恨不得一碗药把马氏放倒在病榻上,可是, 投鼠忌器。马氏毕竟是衣尚予的夫人,是衣飞石的亲娘, 亲自对马氏动手这事他想想可以,真做了遗患无穷。 运了半天气, 谢茂最终也只憋出一句话:“命余贤从即刻带旨意出宫把侯爷截下来。” 他能截一次两次, 难道还能次次都截?人家亲妈要见儿子, 儿子敢说不去?一旦衣尚予回京, 衣飞石回家的次数只怕还要更多, 这能拦得住吗? 谢茂现在觉得,把衣飞石搁在中军衙门不保险了。他琢磨着给衣飞石换个衙门。 余贤从领命出宫后, 谢茂重新拿起奏折也看不下去。心里总是忍不住地想, 人截住了没?小衣手脚快,万一余贤从没赶上, 他已经回家了呢?马氏那毒妇没事儿还要拿针扎小衣的咯吱窝, 这回有了事还不得给小衣上大刑? 朱雨给他换了两次茶, 他一口都没喝, 一直心不在焉。 突然听见银雷进门禀报:“回圣人, 清溪侯觐见。” 谢茂都以为自己听错了, 旋即想明白了什么, 笑道:“宣进来。”蹬上木屐下榻,他按捺不住相见衣飞石的心情,又想起今时不同往日,不能跟信王府一样往外迎了,便站在内殿笑吟吟地等着。 衣飞石是直接从中军兵衙快马进来的,身上还穿着四品武官常服,不等他磕头,谢茂先问他:“没等朕去接你,听信儿就直接进来了?” 来得这么快,只可能是衣飞石听说了长公主召见,问也没问就直奔皇宫了。 这是没把长公主当自己人,也没把谢茂当外人。按道理说,宫里没旨意,像衣飞石这样身份敏感的武官,是不可能随意进宫的。衣飞石听了消息拔腿就往皇宫跑,这是深信谢茂一定会护着他。 只是这事儿做都做了,被说出来还是挺违背这世道的纲常。 ——母亲传唤,不去就很不孝了,还敢借着皇帝的名义镇压威吓母亲,简直忤逆! “臣知罪。”衣飞石红着脸屈膝跪下,不敢看谢茂的脸。 他今天会鼓起勇气直接往皇宫跑,都是被谢茂“带坏”了。这会儿明知道谢茂不会怪罪自己,更不会挑剔自己的德行,常年所受到的孝道教养依然让他很心虚。他心里知道,自己做的是不对的事。 “你做得对。以后都要这样。”谢茂扶他起身,爱惜地看着他又黑了些的脸膛,“听说这几日都在校场练兵?天转凉了,日头莫名地烈,仔细别晒伤了。”他是喜欢白白净净的小衣,可衣飞石迟早要带兵,他还能把人捂在闺中不成?黑了也好看。就别晒伤了就行。 谢茂拉着他坐下,递了茶,心里还是很高兴:“你今日这样进来,这很好,朕很高兴。朕常想时时刻刻都差人看着你,护着你,难免也有疏漏紧迫之处,不及上禀处置。你自己心里要明白,能护着你自己,朕比什么都高兴,朕什么都能答应。” “就是这样。不必等朕差人去接你,你心放宽些,自己就进来。朕只会欢喜高兴,绝不会怪罪。”谢茂一反常态地拉着衣飞石絮叨了好几句。 衣飞石也不知是被他叨叨得不好意思,还是跑得急了气血上涌,脸微微地泛红,乖乖地被他压在榻上坐着吃茶解渴。谢茂觉得口头夸奖还不够,吩咐赵从贵准备了两大箱子珍玩宝石,直接下赐衣飞石在北城的别院,说:“小衣今日做得对,以后也必要如此。” 皇帝又是嘴上夸奖又是赏赐宝贝,一副朕心甚慰的模样,弄得衣飞石那点违逆母命的忐忑都别扭了起来,好像他做的不是错事,而是天大的好事。 他觉得皇帝颠倒黑白,丝毫不讲道理,只会偏心——可是,被皇帝偏心护着的人,正是他自己。他一面觉得这不对,一面又忍不住微微地高兴。嗯,就一点儿高兴,不能高兴太多。这毕竟是不对的。 这会儿才进午时,二人松松快快地凑在一起吃了一顿饭,整个下午都是空白。 衣飞石肯定不能出宫。谢茂本来还有一堆折子没看,这会儿哪里舍得丢了衣飞石自己去看本子?他就决定给自己放个假。不就是晚上熬个夜么?朕才十六岁,精力好得很。 “想做点儿什么?朕带你出去玩儿?”谢茂让衣飞石枕在自己腿上,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衣飞石这两天都在中军衙门安抚将士,真不想出去玩。他就想歪在皇帝腿上说说话。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习惯了身边谢茂的存在。 二人相处时总是亲昵又守礼,偶然挨挨擦擦,习惯了都不觉得脸红,又都守着那条底线,谁都没有更进一步。谢茂给他揉揉脖子端碗茶递个毛巾,他也没有恃宠而骄,依旧是恭恭敬敬地接了,不过,恭敬归恭敬,心中坦然得很,再不会觉得诚惶诚恐。 他也开始慢慢学着赵从贵、朱雨的样子,见面时就悉心照顾谢茂的起居饮食。 ——本来他学习的对象是谢茂。谢茂如何宠他,他就如何对谢茂。 可惜这事儿不是你来我往那么简单。就如谢茂喜欢揉他,却半点不喜欢被他揉。衣飞石试了几次,觉得自己好像做得不太讨喜,又见赵从贵、朱雨服侍得极好,就转向赵、朱二人取经了。 因在宫中宿过两回,都和皇帝睡同一个被窝,肢体接触多了,距离也变得更近。 往日衣飞石都是被谢茂搂在怀里睡觉,这会儿谢茂坐在榻上,让他枕着自己大腿躺下,衣飞石觉得大白天的这样歪在皇帝怀里,实在有点不成样子,可是,想起刚才皇帝满脸欣慰支持他不遵母命的情景,他就不想说任何让皇帝扫兴的话。 反正也没人敢闯太极殿。若有大臣来见,我即刻起来就是了。衣飞石含糊地想。 哪晓得才躺下来,谢茂就摸他的脸,一直不停地抚摸。 勃颈处枕着皇帝温热的大腿,头脸上一直有温柔的双手抚摩,衣飞石被摸得浑身懒洋洋的,只想在皇帝的体温笼罩下沉沉睡去…… 唔,不能睡。衣飞石勉强打起精神,相处得再轻松,他也没忘记自己是在面君。 “爱卿多久不曾采耳了?”谢茂看着衣飞石干干净净的耳道,睁着眼睛说瞎话,“好大一坨耳垢。别动,朕替爱卿弄出来。赵从贵,挖耳勺子。” 衣飞石居然真的老老实实地侧在他腿上,任凭他将一根白玉镶金的挖耳勺探入耳道。 ——就谢茂这样的身份,想必是从来没给人挖过耳朵,衣飞石居然信任他,肯让他这么一个纯新手上手动耳道这样要害的地方。 在旁服侍的赵从贵都暗暗着急,又不好意思说,陛下您会不会?别把侯爷搞聋了! 衣飞石自幼习武身体康健,耳道自然也很干净健康,小少年又爱整洁,每天洗漱时都会把外耳仔细擦洗一遍。这小耳朵真是说不出的粉嫩可爱。 本来人家耳朵就很干净,谢茂装大尾巴狼,先用挖耳勺子轻轻搔了一遍,动作居然出乎意料地熟练,故意惊讶道:“好大一片!” 衣飞石被他搔得耳内痒酥酥的,半边脸颊泛起生理反应的红晕,不好意思地说:“真的吗?要不臣自己来吧。”让皇帝帮着清理耳朵,还给皇帝看见一大片秽物,真是太冒犯了。 “别说话,朕已经够着它了。别动,快出来了……你能听见响吗?这么大一片。” “……”不是不让我说话吗?“听不见。” 本来就没有,你当然听不见。 “不是让你不要动吗?碎了!这下不好找了……” 谢茂故意假装把那片不存在的大耳垢“弄碎”了,指尖熟练地挑弄圆润的金质挖耳子,在衣飞石安静的耳道里轻刮两下,看见衣飞石微微闭眼,呼吸不自觉地抽紧,微微一笑。 他将挖耳子取出,换了一根绫毛耳扫,探入合适的深浅之后,轻轻捻动。 柔软的绫毛在耳道里扫出呼呼的声响,很少被深入的细微处更是被扫得酥麻无比,衣飞石不自觉地哼了一声,原本就发红的半个脸颊这会儿红得更厉害了,呼吸也变得不自然。 谢茂本是促狭想逗他玩儿,不能和未成年人那什么,掏掏耳朵不行么?① 现在衣飞石真的舒服得在他腿上哼哼了,他才觉得自己是玩火自焚。 衣飞石红着脸呼吸紧张,他清了清嗓子,用手慢慢揉开衣飞石紧绷的眉间,说:“不必绷着,朕手法精妙,合该舒服么。” 衣飞石被他弄得舒服得不行,又觉得很不好意思,皇帝发现他耳朵里脏了,给他清理一下,他结果被弄得哼哼……这不是御前失仪么?因此一直勉力憋着。可这世上诸般滋味,疼痛他能忍耐,悲伤他能忍耐,舒服怎么忍耐?他没有这种经历,忍得笨拙极了。 如今被谢茂揉着眉心安慰了一句,他再三谨慎的心内也忍不住想,陛下喜欢我。他很喜欢我的。我就算在他跟前做得不怎么得体,他大约也不会笑话惩戒我。 衣飞石红着脸让谢茂用绫毛耳扫掏了好久耳朵,待谢茂将耳扫抽出时,他还有点失落。 谢茂被撩得不行,见衣飞石恋恋不舍又不肯说的模样,心中大觉可爱,凑近他红通通的耳边轻声问道:“左边耳朵有没有耳垢?朕给小衣瞧瞧?” 一向规矩守礼的衣飞石居然红着脸,闷着头,将脑袋转了个方向,等着皇帝继续伺候。 这是真弄得很舒服啊?谢茂装模做样地换了另一支挖耳子,假装给衣飞石找耳垢,轻轻点在耳心不妨碍又最搔痒的位置,衣飞石隐隐嗯了一声,又闭上了眼。换上崭新的绫毛耳扫,才进去呼呼转了几圈,衣飞石呼吸就变得急促了。 掏完了耳朵,衣飞石伏在榻上许久都没起来,谢茂直接进了盥室。 谢茂收拾好出来时,衣飞石已经歪在榻上睡着了。 他这两天独自住在宫外,真的是累坏了。 名义上他忙着操练中军士卒,真正让他感觉疲惫的,是各方面都在找他试探衣家态度。 衣尚予是不是真的腿断了?衣家在西北有什么打算?衣飞金代替衣尚予掌权已成定局,若说衣尚予深受文帝重恩不忍自立,衣飞金肯不肯另立门户呢?西北还要不要人?衣尚予回京真的只当个赋闲的国公? 找他探问这些消息的,有跟随衣家多年的宿将老卒,这是想去西北捞个“从龙之功”的,也有朝廷里立场不明的大臣。或许是想摸清楚底细向皇室告密示好,也或许是想乱中谋一条生路,自然也有一些野心勃勃想要火中取栗的…… 衣飞石再聪明,今年也才十五岁。更麻烦的是,他如今的官职还不怎么高。很多上官佯作闲话家常来试探,衣飞石心里烦得要死,面上也得恭恭敬敬地赔笑回答。 有些话要明着说,有些话要暗着说,有些话根本不能说。衣飞石对每一个出现在他身边的人都要再三警惕,必须先确定对方的立场,才能决定该怎么说话。 来探消息的人实在太多了,衣飞石主要心累。 就连太后都差人状若无意地问了一句,需不需要给镇国公准备车驾郊迎凯旋?言下之意,你爹是意思意思装一下,隔俩月就在京中继续当官,还是要好几年都憋家里不出仕?——太后当然不相信衣尚予是真的断了腿,她在意的是衣尚予回京想干什么。 只有皇帝,从来都没问过他什么。 这也是让衣飞石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皇帝好像从来都不担心他们家会造反? 所以衣飞石在谢茂跟前特别地放松,精神松懈下来,又被掏耳朵掏得浑身发软,在榻上稍微趴了一会儿,想着皇帝在洗漱,不会这么快就过来,我就眯一会,眯一会……整个人就迷糊了过去。 谢茂放轻脚步过来看了他一眼,给他提上被子,极其警惕的衣飞石立刻就睁开了眼。 “你睡一会,朕还有折子没看完。”谢茂坐在榻边,温柔地替他掖好被角,见他发丝凌乱扑在眼睫上,又忍不住帮着理了理,“你好好睡,晚上朕带你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 提起太后,衣飞石眼神就有些空,垂首道:“昨日娘娘差人问话,臣没说明白。” 谢茂知道太后和衣飞石常有书信往来,讨论的多半是那本《箭术九说》里的内容,上回衣飞石进宫,太后还专门着人来宣,亲自带衣飞石射了几箭。太后存心怀柔,衣飞石隐有孺慕之思,相处起来还挺像那么回事。 谢茂对此也乐见其成。虽说,偶尔也要吃一口亲妈的醋,不过,只要想起衣飞石家里那个遭雷劈的亲娘,他也很乐见衣飞石能在太后跟前稍微领受一点慈爱。 不过,他既不能派人盯着长信宫,也不好意思天天盯着衣飞石,现在衣飞石闷闷不乐地向他恳求,他才知道二人有了龃龉。 “娘娘问你什么了?” “娘娘问,臣父回京时,是否需要准备车驾,郊迎凯旋。” 谢茂微微抿嘴,看向条案上安安静静摆放着的长条锦盒,语气和缓地说:“娘娘不该问你。” 他有些微不悦。 太后问的问题,已经超出了衣飞石的能力范围。 不管衣尚予是想回京掌权还是避嫌归隐,这都不是衣飞石能回答、能决定的事。 那么,太后为什么还是选择了问?她难道不知道衣飞石说了不算吗? 她知道。她比谁都明白这一点。所以,她是试图用这几日与衣飞石的情分,裹挟衣飞石。若衣尚予无心自立最好,若他此行回京是为了掌权中军以挟天子,太后希望衣飞石能为皇室出力,规劝衣尚予熄了自立之心,若不能劝,偷偷地向着皇室通个风报个信也好。 如今皇室势弱,衣家兵多,太后会这样拉拢衣飞石也是逼于无奈。 可是,她试图保全皇室,或者说保全儿子,就忘了衣飞石也是别人的儿子。 这世道讲究亲亲相隐,父母哪怕犯了杀人罪,儿子都可以选择说我不知道没这回事,律法还不能判罚说儿子有包庇罪。因为这是人之天性,符合父子纲常。衣飞石一旦应了太后所请,立场从衣家转投皇室,那他以后还怎么面对父兄家人? 谢茂感佩太后的爱子之心,然而,他也不希望衣飞石陷入这种两难的挣扎。 “好了,你睡吧。晚上与朕在太极殿,哪儿也不去。” 衣飞石道:“陛下,臣父在外受伤,臣在京中,通信不便,确实不知道臣父伤势如何。娘娘垂问,臣不敢信口胡诌,所以没回答明白。” 见衣飞石急着解释,谢茂捏捏他的耳朵,笑道:“朕知道了。此事不怪你。” “陛下曾赐臣长涓,娘娘曾赐臣宝甲。臣永为谢家之臣,愿为陛下披甲执剑,效命至死。陛下……”他翻身下床跪在谢茂身边,谢茂还握着他的手没放开,“陛下信我。” “朕自然信你。”谢茂扶住他的肩膀,认真地说,“朕何时不信你了?” 问得衣飞石一愣。 是啊,皇帝何时不信任他了?何时不信任衣家了? 一直以来,皇帝对他们家的信任都显得反常。 他好像从来不认为衣家会拥兵自重,从来不担心衣尚予和衣飞金在西北自立。 若不是谢茂对衣家一反常态的“信任”,陈朝哪里会败得那么惨? 陈朝之所以吃了那么大一个亏,看似是天昌帝年老昏聩,轻信了衣尚予,才会让戍边重将被衣尚予一锅端了。可真的只是因为天昌帝昏聩了吗?若没有谢朝皇帝对衣家无与伦比的信任,大理寺能闹出假审衣飞石的事吗?诸色府能误判局势吗?衣家又敢真的去玩假装勾结陈朝的把戏吗? 这件事之所以能成功,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是谢茂重生了。 重生后的谢茂对衣家信任到了一个完全不正常的地步,陈朝天昌帝按照常理来判断局势,方才酿成了这个更加不正常的后果。 各方面的猜忌、权谋、勾心斗角,天昌帝都想过了。他只是没想过衣家可能和谢朝刚登基的小皇帝联手做戏——皇室在这么弱势的时候,敢和手握重兵的大将做这场戏?不怕衣家趁机真的反了?偏偏谢茂他就真的敢。 “还困不困了?”谢茂问。 衣飞石摇头。这么闹了一场,哪里还睡得着? 因二人说的话题比较敏感,在旁服侍的宫人都被朱雨打发了下去,赵从贵独自守在门边侍奉,殿内只有谢茂与衣飞石在。谢茂没人差遣,自己去把条案上的长条锦盒抱了过来,问衣飞石:“你猜里边是什么?” 那盒子是缎面绣着百鸟纹,一看就是出自后妃宫中,谢茂后宫里没人,那必然就是太后所赐。衣飞石看那长短不过尺余,要不是折扇,要不是如意?如意都似短了些。他猜不着,生性也不爱猜谜,摇头道:“臣不知。” 谢茂就给他塞怀里抱着,说:“打开看看。” 衣飞石怕里边装着什么贵重易碎的宝物,动作很是小心翼翼。打开那盒子一看,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里边居然装着一根妇人洗衣服用的棒槌! 正正经经的木头棒槌,不是把件,一点装饰也没有,那模样好像还是用过的? 这是什么意思?陛下莫不是要捶我?衣飞石看着谢茂有点茫然。 捶我也不用专门弄个洗衣服用的棒槌吧?还是……他看着那棒槌的大小,心里想了点不太合适的东西,又赶忙收住,不可能,不可能! “记得那日咱们去四海楼吃酒么?”谢茂问。 衣飞石当然记得。 当日说是去酒楼玩,其实是去看他舅舅马万明被捉。当天马万明就被缉事所并那三个陈朝奸细一起带走了。随后大理寺拿了粱仲杰(梁幼娘同党,点火药与散播谣言的组织者)的供词,拆穿了假梁青锋的身份,衣飞石很顺利就脱罪出狱,马万明却陷了进去。 这之前长公主还不知道西北的情况,听说战报许久没回来了,她还担心丈夫在外边出了意外,也不敢在京中横行。虽担心马万明的安危,可她也没办法。 昨日皇帝下旨给衣尚予赐了十世不降的国公爵位,长公主又抖了起来,这才颐指气使地命人找衣飞石回府,要交代二儿子去捞自己的宝贝弟弟,马家的命根子。 “那日朕回宫,长信宫的女官就带着这个锦盒来,说是太后所赐。” 当时谢茂也很惊讶,什么东西这么宝贝,还得太后的心腹大宫女亲自跑一趟?打开盒子看见那个木头棒槌的时候,他的反应也不比衣飞石好多少。 衣飞石是以为要被捶,他则是火速领悟了太后的内涵。 ……这是骂朕棒槌? 满屋子奴婢都不敢笑,谢茂被亲妈臊得不行,赶紧去长信宫请罪。 太后第一次拿手轻拍他脑袋,教训他:“衣尚予与马氏未结缡时,衣尚予义愤杀人逃亡他乡,马氏寡母卖了二亩良田予他做盘缠。衣尚予久出不归,马氏丧母后独自操持豆腐坊,度日艰难,依然为衣尚予奉养残废老父,及终送葬。” “马氏待衣家如此高恩厚谊,你动了马氏的弟弟,衣尚予岂肯罢休?” 这些杀人逃亡的细节,衣尚予不肯提,外人当然不可能知道。 太后也是将眼线送入长公主府之后,方才慢慢探知。谢茂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世人都说衣大将军与长公主少年夫妻、青梅竹马,宁愿跟糟糠之妻白头到老,顶着皇权带来的压力也坚辞文帝所赐公主做妻,现在想来,这一份感情,倒是比什么夫妻情深都显得更可怕了。如此天大的恩情,衣尚予若不为马氏拼命,只怕脊梁骨都要被戳断。 当日太后是教训谢茂,拿马万明做筏削长公主封号,此事会触怒衣尚予,极其愚蠢。 所以,太后才给了他一个棒槌,提醒他对衣家保持应有的“敬畏之心”。 太后要他这个没有兵权没有名望的小皇帝,对声望甚隆手握重兵的衣家,保持“敬畏之心”,因为“势不在我手”,因为“如今京中局势安稳,是衣家不愿反,而非不能反”,所以,“我儿不得狂恣妄为”。 谢茂杖毙御史,捉弄大臣,甚至把林相的小儿子随意杖责,太后都没吭声。他才动了马万明,太后立马就送来了一个棒槌。可见,在太后的心目中,如何处理正确皇室与衣家的关系,才是天字一号最重要的事。 这其中的细节,谢茂当然不可能全都说给衣飞石听。 他只挑拣了其中不会让衣飞石觉得紧张难堪的部分,点了点大概的意思,说:“太后对你家的态度十分慎重。朕稍微轻动,她就送棒槌来训斥朕。——她是太操心了,并非刻意为难你,你不要太放在心上。”还是害怕衣飞石因为太后而伤心。 马氏那个样子,委实和慈母扯不上关系。这几日太后与衣飞石走得近些,谢茂还以为衣飞石能得到几分垂怜,哪晓得又来了这么一出。太后也未必对衣飞石没有真心。不过,皇室实在太弱势了,为了亲儿子,太后只能腆着脸去裹挟假儿子。 早知道就不让小衣去阿娘跟前了。谢茂十分心疼,又不能太过表示。 他能宠爱衣飞石,信任衣飞石,可他给不了衣飞石一个慈爱的母亲。这是他彻底无能为力的事情。他甚至都不能对衣飞石露出一丝怜悯。此时的怜悯,太戳人心肝了。 然而,他低估了衣飞石对母爱的渴求程度。 衣飞石居然完全能体谅太后的难处,非但没有被太后的裹挟所伤,反而更加感念太后的慈母心肠。哪怕太后的慈爱是对着谢茂,不是对他。 他一直感觉为难的,居然不是太后没考虑他的立场(待他并非真心),而是他没回答太后的问题(答应太后隐晦的请求),太后是不是就不会再理会他了? “求陛下替臣……在娘娘跟前,周旋一二。”衣飞石和谢茂说明了自己的意图。 “臣蒙娘娘厚赐箭术绝学,感恩不尽。昨日娘娘问话,是臣没说明白,臣愿领娘娘责罚。”他对中年妇人没有更多的参照对象,除了太后,仆妇,就只剩下长公主了,“愿领慎刑司责罚。只求娘娘还准臣、准臣……偶尔请安、求教。” 谢茂看着他沉静无波的一双黑眸,那眼神中分明还带着少年才有的渴慕,却被他死死地压着,故作镇静。他居然不生气?他居然不伤心?他竟然还愿意为了那一点儿“虚伪”的慈爱,甘愿去慎刑司受体罚? 谢茂从来没觉得这么心痛过! 哪怕是前世见过衣飞石重伤断骨,见过衣飞石受朝堂攻讦,见衣飞石坐拥美妾,他都不曾这样这样地觉得心痛!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 他常受爱别离苦,却第一次在衣飞石身上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求不得的心痛。 他能忍受自己受这样的苦,却受不了衣飞石承受这份苦。 小衣那么想要一个疼爱他的好妈妈,他为什么就没有?他应该有的啊!谢茂红着眼紧紧搂着衣飞石,嗓子都微微地硬了:“没有,阿娘不打人,小衣,”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太后这样的好母亲,当然值得衣飞石这样的好儿子。可是,衣飞石并不是太后的儿子。 所以,太后永远都不会像疼他一样疼衣飞石。 衣飞石小心翼翼地说:“陛下,臣……臣只是偶尔求教,不会多打扰……” 谢茂仍是紧抱他不放,他犹豫了片刻,问道:“太后不打人,臣多抄几本经吧。或者太后要罚别的什么?”很久都得不到谢茂的回应,他声息更低,“臣明日把定襄和箭术九说都带来,劳烦陛下替臣还给太后。是臣没有福分……” 他越说声音越低,本来心高气傲的性子,居然忍不住出尔反尔,再度求问谢茂:“陛下,真不能替臣说一说吗?臣知错了,太后怎么罚臣都甘愿领受……” “你不怪她就不错了,她凭什么怪你?”谢茂怒道。 衣飞石被他吓了一跳,呆呆看着他。 “你在这儿待着!朕不叫你,不许乱走!”谢茂匆忙排驾长信宫。 朕这老脸豁出去了! 甭管真慈爱假慈爱,今天不给你哭一个好妈回来,朕赖在长信宫不走了! 57.振衣飞石(57) “娘娘, 晚膳仍是照旧么?”大宫女恭恭敬敬地问。 太后坐在窗边绣香囊。她在闺中很少做女红, 勉强能绣个字,花鸟虫鱼各色纹样都是进了宫之后才学会。后来朝中风起云涌,她跻身后宫洪流,每天糟心事不断, 针线就放下了。 如今儿子做了皇帝,又不必应付“丈夫”, 一颗心闲了下来,没事就捡起针线来做。 别的她也未必做得好, 先绣个香囊, 赐儿子一个, 再赐清溪侯一个, 常在宫中的侄儿林质慧也能得一个……这个绣得不怎么样的, 就给慧郎吧。太后拿定主意,含笑道:“清溪侯不是进宫了吗?皇帝今晚一准儿得来蹭饭。吩咐膳房准备几样羊肉, 再做些清火的茶汤。” 太后这么殷切地期盼着皇帝与清溪侯来拜见, 大宫女就不敢吭声了。 清溪侯进宫的事,长信宫午间就得了消息。这些日子太后与清溪侯关系走得亲近, 长信宫常常往清溪侯处赐衣赐食, 作为太后的心腹大宫女, 她怎么可能不关心清溪侯的动向? 午后皇帝与清溪侯不来, 那是时候不凑巧, 过了太后的饭点儿了。于是, 长信宫的厨下就开始准备晚上的膳食, 知道清溪侯喜欢吃小羊,尤其喜欢乳羊,厨下还专门去尚膳监领了一头小羊羔来。 哪晓得就刚才大宫女就得了信儿,太极殿那边刚去领了两头小羊。 ——这不是清溪侯要留在太极殿侍奉皇帝晚膳,两位都不会来长信宫的意思么? 大宫女本是来委婉地告诉太后,皇帝和清溪侯晚上大约不会来了,可太后这样满心欢喜的模样,她哪里说得出口? 与针线较劲的太后专注于手里的蝠翼,大宫女张了张嘴,无声地退了下去。 算了,先不说吧。万一太极殿那边又临时改了主意过来了呢?平白惹娘娘伤心。 大宫女才出门向掌膳女官交代了太后的吩咐,远远地就看见皇帝的仪仗过来了,她顿时眉开眼笑,哎,这不是来了吗!她忙打发小宫人进门上禀太后,说陛下来了,自己则领着殿前服侍的三名五品女官,一众宫人仆婢,在殿前跪拜接驾。 皇帝此来没有乘坐御辇,而是一具四人抬的卿云攀龙描金紫檀木肩舆,转瞬就抵达了长信宫正殿。大宫女领着众人磕头,照例要请安,再服侍皇帝进殿,哪晓得这回皇帝没照着规矩来,肩舆刚放下,皇帝就跨着大步径直走进了长信宫。 只有皇帝。没有清溪侯。 大宫女心知不好,赶忙挥退围在殿前的宫人仆婢,紧跟着进殿。 谢茂亲手抱着太后所赐的锦盒,走进了长信宫。 他满脸严肃,不似从前一样面含春风,服侍在殿内的宫婢都跟着紧张起来,个个伏地磕头,不敢再抬身。 连太后都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放下手里针线,关切问道:“这是怎么了?” 谢茂将锦盒往案上一推,说:“这棒槌还给阿娘。” 满屋子宫人鸦雀无声。 太后给皇帝送棒槌的事,在长信宫里不算秘密,当妈的提点一下儿子,哪怕这个儿子是皇帝,也不算出格。现在皇帝居然把棒槌又送回来,当着众人的面说要还给太后,这是反骂太后也是个棒槌? 锦盒就压在太后绣花的绷子上,丝线娇嫩无比,被锦盒擦过去还未收头的那一截就炸开了丝,太后弄个蝙蝠翅膀弄了半下午,这就被皇帝粗手粗脚的毁了,气得哎哟一声,冲身边的大宫女怒道:“去,给皇帝端一碗下火药来!” 她天生娇颜媚骨,哪怕发脾气都像是在娇嗔,半点不让人觉得面目可憎。 谢茂也没想过弄坏太后的东西,见绷子上的丝线绽开,太后手上还缠了个指头,想来是做得很辛苦,那一点儿被小情人撩拨的气焰瞬间就坍塌了,心虚地咳了一声,说:“儿臣没注意……改明儿让人给您赔一个。” 太后打开锦盒,露出那个木头棒槌,问道:“这是为何?” 谢茂从来也没想过在太后跟前硬碰硬,太后是对衣飞石略显无情,对他可是毫无指摘之处,他有什么资格来质问要求太后?带棒槌来怼太后,不过是想弄个心理战术。哪晓得出师不利,祭出棒槌的时候弄坏了太后的绣花,活生生又被太后怼了回来。 谢茂只得伺机下台,往太后脚边的承足一坐,双肩耷下,很是失落。 到底是亲儿子,谢茂才摆出这个姿势,太后心里就发疼:“皇帝这是在哪里受了委屈?和阿娘说,阿娘替你拿主意。”可怜我儿小小年纪就要和一帮子老奸巨猾的朝臣周旋,手握重兵的衣尚予也立马就要回京,又是一番战战兢兢,真是难为我儿了。 谢茂本是佯作伤怀,坐在承足上想起衣飞石小心翼翼的几次试探,那就不必再装了,直接就是真难受,说:“今日长公主差人要寻小衣晦气,阿娘知道么?” 这时候提起衣飞石,皇帝的态度又是这样反常无礼,太后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神色就淡了些:“知道。” 太后与衣飞石通信多日,看得出衣飞石是个规矩守礼的脾性,所以才敢差人去问衣飞石的态度。在她想来,衣飞石答应最好,若是不答应,她也不会强求。太后并未强逼衣飞石叛父投主,昨日衣飞石答得含糊,她就明白了衣飞石的态度,并未一再追问。 哪怕衣飞石没有给她回应,她待衣飞石仍是一如既往,今天还在给衣飞石准备香囊,晚膳也交代厨下都做衣飞石爱吃的菜色……衣飞石呢?太后心中隐隐不喜。以为他是个知道分寸的人,却不想狂妄至此,竟然离间我与皇帝! “小衣奔进宫来求儿臣庇护,儿臣真是心疼极了。他那个娘亲,平白就要打孩子,在儿臣的潜邸时,隔着一道殿门,她就敢让仆妇用小针扎小衣的咯吱窝。扎得满身是血蜿蜒而下,就这小衣还瞒着儿臣,说没有的事。”谢茂压着脾气,慢慢地说。 他说的这些,太后都知道。 长公主府是典型的外严内松,外院由衣尚予所遣退伍老卒严防死守,一只蚊子都飞不出去,由长公主治理的内院则透得跟筛子似的,一旦混进去了,基本没有秘密可言。 太后借着与衣家议婚的机会,把几个教养嬷嬷和大宫女送了进去。往日马氏是怎么苛待二儿子,怎么虐打责罚二儿子,种种消息一点点透过密报递进长信宫,连太后这样见惯阴私的人,看了都忍不住叹息。 她对衣飞石赐衣赐食殷殷关切,一是看在儿子的份上,二是看在衣尚予的份上,更有三分是真心实意地怜惜着衣飞石。 可是,这一切都不是衣飞石离间她与皇帝母子之情的理由!不管谢茂说得多么可怜,太后依旧神色冷淡,不言不语。 “儿臣本想带他来长信宫给阿娘磕头……” 太后冷笑道:“他不肯来?”好大的脾气!真是惹不起。 谢茂居然惊讶地抬头望着太后,满脸不可置信:“阿娘没有生气么?” 气都气死了!文帝在时没人敢这么欺负我,谢芝在时也没人敢这么欺负我,轮到我儿子当皇帝了,还有人敢这么挤兑我!太后信手抽出被压在锦盒下的绣花绷子,纤长的指甲嘎吱嘎吱撕开丝线,淡淡道:“陛下说笑了,哀家一个深宫妇人,同哪个生气?” 谢茂拉住她造孽的手,抬头认认真真地看她,她被儿子看得不耐烦,翻了个白眼:“放肆,快松开!” “阿娘这到底是生气还是没生气?”谢茂涎着脸赔笑,“阿娘,莫不是个误会?” 太后继续拆绷子,不理他。 “适才小衣对儿臣说,昨日没答对阿娘问的话,只怕得罪了阿娘,不知道怎么才能给阿娘赔罪。阿娘知道他自小就是被马氏那毒妇家法苛责长大的,说话就想去慎刑司领罪,只求阿娘别厌恶他。” 太后拆绷子的手紧了紧,纤长的手背上隐隐捏出一点儿青筋。 “他说不敢多打扰阿娘,只求阿娘责罚他之后,准许他以后偶尔进宫拜见。若是阿娘觉得慎刑司责罚也不够,别的责罚他也愿意领受。还说要把定襄和那本书都还回来,不配领受阿娘慈爱……”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这会儿也真的挺伤心。小衣实在太渴望母亲的慈爱了。 这些都已经让谢茂心痛难忍,最戳谢茂心窝子的,无非是衣飞石在努力求了两次,都已经失望到绝望之后,那样心高气傲的人,竟然再次返来求他向太后求情。 “儿臣说这话,阿娘不要嘲笑儿臣多情。小衣知礼谦卑,心中自有一股傲气,他说了愿意交还定襄与那什么书,歇了半晌,又出尔反尔,自打脸面。他相求儿臣,问儿臣是否真的不能在太后跟前为他缓颊说情?” 谢茂一边说,想起衣飞石在自己怀里可怜巴巴的模样,眼睛又忍不住红了。 不过,他这样的老流氓,要他真哭出来,这还有点困难。只好想着前几辈子经历过的悲惨往事,催一催泪,效果还不错,特别是想起卢真一剑砍掉自己脑袋的销魂滋味……那眼泪刷地就出来了。 “阿娘到底问了小衣什么?一句话答不明白,至于这么苛责不放么?”谢茂伤心地问。 他假装不知道太后和衣飞石之间的真相,就是一副被婆媳不和搞得焦头烂额的倒霉脸。 这会儿大宫女真端了一碗刚煮好的下火药进来,不等太后说话,谢茂捏着鼻子一口灌下,也不知道放了多少黄连,苦得谢茂眼泪簌簌而下,狠狠瞪大宫女一眼。 太后哎呀一声,道:“怎么真喝了呀?快倒水来漱口!” 谢茂抱住她大腿撒赖:“阿娘您就开恩饶了小衣吧?他再是做得不好,您罚他呀!不让他来磕头算怎么回事?以后儿臣这日子怎么过?他一个人在太极殿孤零零地吃饭,多可怜呢!儿臣叫小衣来,您亲自打他五个手板,好不好?” 太后被他缠得裙子都往下边缩,忙拉住衣襟,哎道:“你这混账,快撒手!” 她本就没有跟衣飞石生气,后来生气是误以为衣飞石不肯来长信宫。毕竟衣飞石是臣子,又是晚辈,不说别的,就算是谢茂的皇后,也没有一发脾气就不给太后请安的道理吧? 这会儿太后才知道是自己误解了,衣飞石非但没有使性子,反而是害怕她使性子。 谢茂连她为何与衣飞石别扭都不知道,可见衣飞石谨守本分,根本没有向儿子进馋离间母子情分。这让太后又满意了两分。 “哪里就不让他来磕头了?阿娘是那么小气的人么?”太后戳了谢茂一下,指着大宫女说,“你问她,我刚才是不是吩咐厨下炙羊了?巴巴的等着你们两个小混账来,倒叫你抢白一顿。还给阿娘送个棒槌!” 谢茂连忙把锦盒扣上抱回怀里:“儿臣才是棒槌,阿娘不是!” “那,阿娘,儿臣待会就带小衣来啦?您不生气了吧?”左右看了一眼,凑近太后耳畔,小声说,“您要真生气,别自己来呀。您告诉儿臣,儿臣打他屁股,他不敢吭声。您就高高兴兴地做慈母,他一个打小缺爱的,给块骨头叼着就不放,今儿您赐他一碗水一句叮咛,明儿他能还您一条命。” 太后万万没想到皇帝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神情复杂地说:“谢茂。” 连名带姓的叫,这是极其郑重,甚至略不悦的态度了。谢茂愣了愣,起身站稳,恭敬地说:“儿臣在。” “喜欢他就不要算计他。”太后一字一字地说,“不要让自己后悔。” 谢茂纯粹就是想给衣飞石弄个“慈母”而已,太后在宫中在文帝、先帝玩得团团转,做戏的功夫堪称一绝,不管太后是真慈爱,还是假慈爱,只要她愿意慈爱,哪怕是假的,也能让衣飞石活在母爱的天堂里。 有了太后这番话,谢茂觉得,他的娘亲真比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女人都要开明善良。 “谨领训。” “飞石是个谨慎得体的孩子,长在马氏手里,遇事难免想得更慎重一些。说来也是阿娘对他关切不够,他才这么战战兢兢,倒是阿娘的疏忽了。”平日太后也不至于这么圣母,主要是谢茂冷不丁地指点她市恩算计衣飞石,她顿时觉得儿子实在太渣,她这个当娘的还是多疼爱这倒霉的儿媳一点吧。 太后理了理鬓发,整衣起身,说:“行了,也别叨叨了。我去太极殿看他。” 谢茂嘿嘿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叫个人去太极殿传话,叫他自己来就行了。” 太后哼了一声,宫人服侍她穿好外出的鞋子,换了一件外披,她指着谢茂怀里的长条锦盒,说:“你怎么抱着进来的,再怎么抱着回去。” 谢茂也不嫌丢脸,真就这么亲手抱着棒槌锦盒,一路抱回了太极殿。 ※ 皇帝才离开太极殿,衣飞石就后悔了。 他得罪了太后,却要皇帝去求情,这不是逼太后原谅他么?太后下半辈子都要靠着皇帝过日子,哪怕心里不甘愿,总也得给皇帝几分面子。 他是真心实意想求太后宽恕,那日中秋,太后说把他当儿子看待,他嘴上说不敢,心里说不出的高兴,我也有阿娘疼爱我了。只是每在想起长公主时,他才有一种掀开华服露出满身疥疮的自卑与黯然。 疥疮虽疼,华服就不穿了吗?衣飞石也想做一个体面人,他想穿那件华服。 如今华服被收走了,他求皇帝去把华服要回来。看在皇帝的面上,华服的主人还是得给他这件华服,可她若是心不甘情不愿,这华服里便裹满了棘刺。衣飞石能忍耐棘刺带来的痛苦,却不愿意看见华服被棘刺所损毁。 他觉得自己做错了。作为臣子,他应该告诉皇帝,他和太后之间有了不谐。可是,他不该央求皇帝去为他求情。这原本就是他和太后之间的事。 “公公,可否遣人去请陛下回来?我有话对陛下说。” 谢茂临走前有旨意不许衣飞石离开,他不能公然抗旨,独自去后宫也不方便,只好求助赵从贵。 赵从贵笑眯眯地答应:“哎,好,老奴这就遣人去追。”追不追得回来,你清溪侯说了不算,我赵从贵说了不算,皇帝说了才算。 衣飞石问了两次,赵从贵都是说追了追了,他就知道这事没戏了。 皇帝只怕都进了长信宫了。 想起皇帝带走的那个棒槌,衣飞石头更痛了。陛下不会跟娘娘吵起来吧?若是为了我顶撞娘娘,惹娘娘伤心,我就罪该万死了。千万不要吵啊。 衣飞石正后悔时,阁老纪默声与户部尚书裴濮一起来了。 太极殿本就是皇帝起居理事的地方,正殿就常有大臣来候见。如阁臣与六部主官、大理寺、都察院、布政使司三上卿,都有紧急觐见的资格。往内阁和司礼监报备之后,两边用印批准,送手续到羽林卫,转御前侍卫处,就能到太极殿等着皇帝召见了。 衣飞石本来在外边打转,常清平亲自跑来知会他:“纪阁老、裴尚书来了。” 唬得衣飞石一溜烟就蹿进了皇帝的后寝,老老实实地坐着,一点儿动静不敢有。 这两位大臣算准了皇帝下午没事,是来跟皇帝商量年末征税的事,哪晓得大白天的,皇帝居然回后宫去了。不过,谢茂现在又没后妃,回后宫也是孝顺亲娘,当大臣的还能说什么?等呗。 太后与皇帝一起回太极殿,前后两副仪仗,再是宫内没用上全部仪仗,还是排得浩浩荡荡,太极殿老远就得了消息,这下纪阁老与裴尚书也懵了,太后来太极殿干嘛? 只有躲在皇帝内寝的衣飞石浑然不知。 太后降临之后,不止接受了纪阁老与裴尚书的拜见,还声息和蔼地道了辛苦,请二位大臣尽心辅佐小皇帝,问候纪阁老家中老母膝上旧患,赐了虎骨狐皮,又赐了裴尚书家中儿女书墨钗环。 太后在做淑妃的时候,就代文帝施恩外命妇,不管是纪阁老的老母亲,还是裴尚书的夫人,对当时的淑妃都是称赞有加。如今她做了太后,亲抚外臣,纪阁老与裴尚书才心中感慨,不愧是摄事六宫多年啊,这母仪天下的风范实在令人仰慕亲近。 刷了一遍好感度之后,太后就把皇帝留给了两个大臣,自己进了内殿饮茶。 进门就看见缩在屏风后略显狼狈的衣飞石,她不禁好笑,吩咐大宫女:“去厨下看看先弄点吃食,就说是我赏两位大人的。叫皇帝先放人家吃了饭再议事。” 很快,纪阁老与裴尚书就被带去西殿吃饭去了,太后赏的饭,皇帝都不能拦。 外边清了人,衣飞石才敢说话:“拜见娘娘。” 太后见他跪在地上低着头,看上去挺平静镇定,实在看不出谢茂所说的那么挣扎在意。联想到长公主府的眼线都说二公子开朗隐忍,她想,也许他是掩饰得太好。她不相信儿子会骗自己。 “皇帝说,你要还定襄与箭术九说予我?”太后问。 衣飞石不知道她是来问罪还是什么,听着太后语气一贯地温柔,可长公主发脾气的时候,偶然也会微笑着翻脸。他早就后悔去央求皇帝说情了,忙答道:“是。卑职今日不曾带来,明日就送进宫。” 58.振衣飞石(58) 谢茂站在门口探头探脑想进去, 大宫女守在门边丝毫没给他让路的意思, 谢茂就知道是她奉了太后懿旨,不许任何人进。当然,他做皇帝的真要闯,奴婢肯定拦不住。这时候不是不敢跟太后拧着来么?谢茂就满脸严肃地扒门缝。 文帝在世时, 谢茂就经常在太极殿干这活儿,那时候是皇子顽皮, 皇父宠溺也罢了。现在当了皇帝还这么干……满屋子下人都只能低头假装没看见。 殿内太后正在质问衣飞石:“你当本宫是什么人?你当本宫所赐长弓箭艺是什么东西?一言不合就要还给本宫,是本宫求着你收下的么?丢了你这个衣钵传人, 本宫还找不到第二个弟子了?” 谢茂竖起耳朵心中大讶, 亲妈这段位高啊, 直接定下师徒名分, 小衣还能跑得掉? 跪在殿内的衣飞石也被震住了, 怎么不是来收东西的么?听太后这话风,好像真没在乎他昨日的含糊不应? 太后见他呆呆的不吭声, 心说这娃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她故意拿榻上的白玉如意敲了一下茶案, 没怎么用力,就是做个样子, 哪晓得那白玉如意天天被谢茂敲着玩儿, 早就皲裂破口, 啪嗒一声竟然掉了个角下来。 衣飞石还没怎么的, 谢茂一脚踹开殿门就扑了进来, 紧张地喊:“阿娘息怒!” 他进来就直扑衣飞石, 半个身体都挡在衣飞石身前, 就怕太后一怒之下用裂出锋芒的白玉如意敲衣飞石脑袋。站定了才发现太后根本没动手的意思,火速腆着脸扶住太后持如意的手,关切地问:“您生气也不必自己动手嘛,瞧瞧,这碎碴子扎了您怎么办?” 谢茂一脸孝顺好儿子的模样,轻轻接了太后手里的如意,扶太后换了个位置坐下,故意冷着脸呼喝宫人:“还愣着做什么?将碎渣收拾了!请清溪侯出去领巴掌。” 太后与衣飞石都知道他是在做戏,太后哼了一声,衣飞石则是尴尬极了。 他能做戏骗很多人,但是,他不想骗太后。如昨日太后差人来问话,他满可以虚以委蛇,随口答应下来。太后满意,他也不必这么为难。至于答应之后到底怎么做,太后难道还能管得了他家里的事?他不肯敷衍答复,就是不想对太后撒谎而已。 皇帝刚才还拦着不让太后打他,这会儿就假惺惺喊人拖他出去领巴掌,就算是骗人……也骗得太敷衍了吧?衣飞石觉得太后八成要生气。 太后想的却是,我儿狡猾不要脸,他看上的儿媳居然有点倔强实心眼儿?她也不知道衣家怎么养出这么个硬邦邦的儿子来,还记得衣家那大小子就是个蔫坏的,二小子莫不是被马氏打坏了脑袋? 有儿子在身边护着,太后也不想再责问这实心眼孩子,改口道:“箭术九说在我手里藏了几十年,本以为再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皇帝费心政务(箭术稀烂),与此术无缘,你则出身将门,资质天生,本宫很是爱重。” “师徒母子之间,偶有龃龉,退之避之、敬之顺之,这样的道理,你竟不知道?一句话说得不好,就要归还尊长所赐,你是要做什么?不做我的儿子了,还是不做我的弟子了?” 衣飞石被她训得抬不起头,连连道:“不敢。” “罚你旦夕开弓二百次,做不完不许吃饭。你可服气?” “服气。谢娘娘宽宥。” 太后来了一趟又回去了,她毕竟是后宫,又不曾公然训政,在太极殿待得太久,消息传出去了,只怕会引起京师震动,以为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纪阁老与裴尚书则领了饭早就出宫去了。他二人来为的也不是什么紧迫事,没有留宿万年宫廊殿的道理,太后赏了一顿饭吃完,立马就是宫门下钥的时间了,皇帝也不会再办公,赵从贵笑眯眯地把二人送了出去。 谢茂才想和衣飞石亲昵一番,就见衣飞石问朱雨要了强弓,去太极殿偏殿拉弓去了。 糟心了半下午的谢茂只好饿着肚子,继续翻看被他丢下半天的奏本。 衣飞石不开弓二百次不能吃晚饭,他当然也只能陪着。饿着肚子的谢茂心情就不好,心情不好难免就要寻人出气,他召来余贤从,说:“‘马王爷’那案子开始审了吗?” “如今大理寺待审的要案极多,臣去问问?”余贤从答得不动声色。 大理寺卿文康本因先皇五子触柱案被先帝夺职待罪,皇帝登基之后就把他放出来官复原职,朝廷里别的衙门皇帝未必能一言而断,只大理寺简直能使之如仆婢。马万明的案子,审不审,怎么审,全都看皇帝的意思。皇帝这会儿故意问审了没,不就是想整人么? “要体恤镇国公一片耿耿忠心。清溪侯乃镇国公亲子,涉间下狱时一样俱刑问责,那‘马王爷’是哪家外八路的亲戚?值得这么战战兢兢挨不得碰不得么?你去大理寺,告诉文卿,秉公审治,不必担心镇国公怪罪!镇国公岂是那般不知青红皂白的人?”谢茂一番话说得义正词严,丝毫不脸红。 余贤从假装不知道皇帝徇私报复,恭敬道:“臣遵旨。” 谢茂漫不经心地看着奏本。 如今他手里的奏本都已经被司礼监过了一遍,他学旧地球史时,见过明朝内阁与司礼监的票拟批红制度,谢朝也有内阁,不过,在他之前,司礼监就是个类似秘书局的存在,并没有批红的权力。 如今他也没有下放司礼监批红之权,先把内阁票拟的制度弄了上来。朝内所有正常渠道上来的奏折,都先去内阁分拣,内阁给出处置意见,即票拟,上交司礼监。司礼监再度分拣,按照轻重缓急共分成三类,再交给皇帝朱批。 手里没人。哪怕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从荣是太后给的,谢茂也不敢掉以轻心。 朝中大大小小所有送上来的奏本,哪怕内阁司礼监过了两道筛,皆被归纳为最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谢茂都得一一亲自看过。 谢茂在处理政务上丝毫没有问题,熟练工。可他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满级满石头满精炼装备的豪华大号,站在新手村里一个个砍不断刷新的小白猪,杀怪毫无压力,就是机械操作点得手疼。 才把余贤从差遣去大理寺,谢茂居然从折子堆里翻出一本大理寺卿文康的直报。 如今大理寺忙得不行,容庆状告承恩侯世子杨靖灭华林县令满门案,季阁老府纵火案,先皇长子谢沣阴害先皇五子谢琰案……全都是牵扯极广的大案。再加上衣飞石涉间一案还有遗波,京中浩浩荡荡清查陈朝奸细,又是一堆案子。 马万明就是个皇帝私心报复的小角色,大理寺把他押着压根儿就没审。 文康此次奏报的内容,是那日四海楼与马万明一齐被捉拿的三个奸细相关。 谢茂随手翻开一看,这个案子是锦衣卫与大理寺协办,主要线索都是锦衣卫先搜集完好,所以谢茂才会知道那三个奸细里有条大鱼。这会儿交大理寺审明白了,谢茂看完文康写的奏报也惊住了! 那日四海楼里三个奸细中的中年儒者,他居然是陈祥安! 陈祥安是谁? 陈祥安是前两世陈朝最后的守护者! 在武安王、何耿龙、陈旭相继败亡、死于天昌帝猜忌之后,陈祥安横空出世,督帅南军,生生将所向披靡的衣飞石挡在了杨河州近四年! 前世若非陈祥安心力耗尽在阵前呕血而亡,衣飞石覆灭陈朝的脚步还得更慢一步。 连衣飞石都得承认陈祥安极其难缠,二人在杨河州交战四年,有陈祥安据城死守,将何耿龙、陈旭打得节节败退的衣飞石愣是没能北进一步。 现在,这个明显会给谢朝惹大|麻烦的陈祥安,居然在京城被捉住了? 【系统,你老实告诉我,我重生这辈子是不是你给我开外挂了?】 【宿主是否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是不是给我开外挂了?】 【任务辅助系统更类似于宿主描述中的“外挂”,宿主可以选择开启。】 问系统没问出个所以然来,谢茂拿起朱笔,亲自给文康写了一道秘密手谕,要文康严密看守陈祥安,若无必要,尽早上报处决。——有些人可以用,有些人则是绝不可用。像陈祥安这样为陈朝呕尽最后一口血的大|麻烦,早死早安心。 才写完这道杀气腾腾的手谕,衣飞石也已经回来了。 谢茂看着他神采奕奕的模样,心想,这可坏了。 老衣打进了陈京,陈祥安也跪了,小衣他哥打何耿龙估计也没什么压力。这辈子陈朝这么不争气,小衣莫不是赶不上陈朝的灭国之战了吧? 他信任衣尚予,信任衣飞石。 可是,如今代父镇守西北的衣飞金? 谢茂对衣飞金的了解,仅止于少年将军、能征善伐、跟着衣尚予一起被砍头的倒霉鬼这三个印象。他不知道衣飞金心性如何,也不知道衣飞金志向如何。衣飞金死得实在太早了,几辈子谢茂都没机会去了解他。 这覆灭陈朝的大功劳,若是冷不丁地落在了衣飞金头上,那小子又不曾受文帝提拔信重之恩,据兵陈朝故土之上裂土开国,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小衣,你来。”谢茂也不顾衣飞石汗流浃背,将人搂着就问,“你阿爹回来,朕就请他在武安殿参赞军务,以后做个枢机之臣,总理天下兵事。你大哥独自一人在西北略显单薄,你看,你想不想去西北给你大哥帮个手?” 衣飞石被问得一头雾水,让我去西北?什么意思? 谢茂也不和他打诳子,明白地说:“陈朝不济事了,他日灭国之功遥祝京师,朕只愿嘉赏小衣一身。你去西北,三年之内,让你兄长南下坐镇浮托。朕不亏待他。浮托若下,二等国公爵位,三世不降。” 不信任我哥,就信任我?凭什么就这么信我?衣飞石也不知道皇帝脑子是怎么长的,可是,皇帝这种一反常态的信任,依然让他有一种愚蠢的感动。 他屈膝下拜,立誓道:“臣必不负陛下信重。” ※ 谢茂这个决定做得极其突兀,且神来一笔让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 毕竟在所有人眼里,衣飞石与皇帝才不到半年的交情,就算是在潜邸时传过联姻的闹剧,可谁会当真呢?正经娶进门的媳妇还能休掉呢,何况只是一句没后续的戏言? 谁都没想过皇帝不信任衣飞金,却信任衣飞石。他这是在往西北安插“自己人”。 衣尚予回京时,已近腊月。 皇帝率群臣郊迎三十里,衣尚予双腿不便乘坐软轿,皇帝亲扶上御辇,同乘归京。当夜便是与民同乐的庆功宴。宫中嘉宾殿内歌舞升平,御门之外居然还排了一千零一百桌流水席,任凭百姓吃喝。 衣尚予更换一等镇国公蟒袍赴宴,次子清溪侯衣飞石侍宴。 宴会之上,皇帝兴致极高,一连擢升西北七位将军,拉着衣尚予边说边哭,哭的都是先辈筚路蓝缕创业艰难,皇父一生都盼着能驻马大光明宫,沐浴兰宫汤泉之水。朕命好啊,刚登基就捡了这么大一个便宜,说到底还是文帝的功劳,他老人家慧眼识珠提拔了衣大将军你啊…… 明知道皇帝是故意打感情牌,念及文帝当年的恩情,衣尚予还是眼眶微红。 皇帝话锋一转,哎,大将军已晋一等国公,朕也没什么可赏的了,都说封妻荫子,长公主贵不可言,朕给大将军的儿子封个官吧。 满朝文武都以为皇帝要给西北的衣飞金实职。 如今衣尚予回了京,西北诸事皆由长子衣飞金总裁,可是,名义上衣飞金只是个杂号将军,并没有法理上主持西北军务的资格。若皇帝识时务,这时候就该给衣飞金封个督军事,或是知军监事,完成西北兵权的顺利交割。 哪晓得皇帝丝毫没想起远在西北的衣飞金,啵地给衣飞石升了一等侯。 衣飞石本是乡侯爵位,算起来是二等侯。他长兄衣飞金才是一等县侯。他封地本在清溪乡,这回被皇帝一竿子戳到了西北的定襄县——定襄,确实是有这么个县属。不过,那地方就在襄州首府定襄城内,听上去更像是三等公的封地啊…… 最重要的是,衣飞金在西北驻守了两年的地方就在襄州。 皇帝这是想干嘛?挑拨衣家内斗?衣家兄弟有那么傻么? 皇帝就不怕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人家兄弟表面相争其实携手搞你谢家? 满朝文武都佯作听不懂,纷纷上前恭喜衣尚予与衣飞石。 长公主此时也带着女儿在偏殿有个座儿,皇帝办庆功宴哪里舍得不带亲妈?单太后一个人未免寂寞,干脆就把内外命妇都招进来,陪着太后一起乐和。 此次庆功宴乃衣家主场,太后亲给长公主赐了酒,命妇们更是捧着长公主说吉祥话。长公主心中很得意,面上仍是矜持微笑的模样,并不显得猖狂,很能唬人。 外边传话说皇帝还要封赏衣家,一众命妇皆来道喜。 长公主得意极了,心想这怕是要封我金儿了吧?若是给金儿也封个国公,哪怕三等公也行呀!老爷的爵位就能留给琥儿珀儿继承了。一门两国公,多么地荣耀! 她正矜持地抿着某尚书夫人来祝的酒,外边大太监就欢欢喜喜地进来禀报:“陛下晋二等清溪侯为一等定襄侯!” 太后笑道:“好,好,来人,将本宫的赏格颁下,贺一贺镇国公、长公主与定襄侯。赐长公主酒!” 长公主嘴角的笑容都僵了,怎么会晋封到衣飞石头上?他有什么功劳?怎么偏偏就是他?大宫女端来太后赐酒,长公主心中再是不甘,也得含笑拜领:“谢娘娘赐酒。” 她端起酒盅一饮而尽,只觉得嘴里都是苦味。 衣尚予回京,衣飞石再不能躲着不回家,他随衣尚予车驾一同回长公主府。 “皇帝这是什么意思?”衣尚予也被皇帝这神来一笔整懵了,他觉得谢茂不会那么蠢,以为提拔衣飞石就能离间衣家兄弟、挑起内斗吧?不过,他也没指望儿子能回答,岔开话题问别的,“你舅舅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真跟陈朝勾搭上了?” 这两个问题衣飞石回答起来都有点不好意思。 “陛下说,若有灭国之功勋,只愿嘉赏儿子。” “舅舅那是……陛下说,阿娘动了他的心、心肝儿,他也要戳戳阿娘的心肝儿。” 明明谢茂跟他坦诚的时候,他都觉得这理由很真实,很理直气壮,被衣尚予问了一句,再由他自己表述出来,怎么就感觉这些话……像是陛下在用极其拙劣的借口哄骗自己?听听,这理由像话吗? 衣尚予是多喝了两杯,他凑近儿子口鼻处嗅了嗅,说:“你喝的是蜜水吧?”怎么他感觉这个一向冷静喜欢劝他造反的儿子,醉得比他还厉害? 衣飞石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皇帝忽悠了。对吧,怎么可能有这种事? 衣尚予蜷起一直直挺挺装残废的双腿,在马车里惬意地舒展了一番,叮嘱道:“不管皇帝用意为何,他既然肯放你和小金子在西北,那就是没打算动手。” 衣飞石点点头。 其实,目前的局势是,西北兵危已失,皇室想对衣家动手也不可能了。 前两世先帝之所以能弄死衣家父子,九成是借了陈朝侵犯秦、云二州的机会,第一被击溃的是衣家主力,第二被击溃的就是衣家不败的声威。 现在衣家在西北稳如泰山,有兵有地有声望,谢茂手里根本没有钳制衣家的棋。 是,镇边在外的督军事中,李仰璀、粟锦手里各自有兵,问题是谢茂他调得动吗? 所以今日庆功宴上,谢茂要拉着衣尚予的手哭文帝。不哭怎么办?他当日不杀衣尚予,今天就得看着衣家坐大。如今陈朝新败,皇室已经没有再剪除衣家势力的能力了。 “你去西北,换你大哥回来也好。”衣尚予慢慢想着这其中的利益关系,“这些年,他在外边心也养大了,搁在为父眼皮底下才能放心。你此次去,还叫你徐叔跟着你,他在军中人面广,凡事多听他……他若叫你干些不干不净的事,就不许听!” 徐屈什么都好,就是喜欢买|春逛窑子,衣尚予还是怕这老兄弟把儿子带歪了。 “开年你也十六了,得给你说门亲事……” 衣飞石也不敢说我媳妇儿是皇帝。他若是以妇人之姿逢迎君上,家里娶妻纳妾生子都不妨碍。可这要是跟皇帝是颠倒了上下的关系,皇帝岂能容许他成亲?这辈子是别想女人了。 “阿爹,咱们家此时情势未明,不宜贸然联姻。”衣飞石借口找得很正当。 衣尚予想着也对,门第高的不肯轻易坐险,门第低的他也看不上,门第高又肯冒险嫁女儿给他家的……他家又不想真的造反,这种有野心的高门亲家更麻烦。 反正男人大丈夫成亲不嫌迟,儿子大了,不娶妻,先弄个通房丫头伺候也行。 父子二人同车回家,在书房又谈了一会儿话,长公主的车驾方才归来。 “你先回房。”衣尚予也知道妻子的坏脾气,尤其是长时间在外边应酬回来,长公主对衣飞石的怨恨就会达到一个顶点,母子见面必然是衣飞石倒大霉,衣尚予拦都拦不住。 哪晓得长公主居然直接上书房堵人,父子两个都被堵在了书房里。 “老爷!”长公主上前见礼。 她虽是长公主之尊,也知道公主封号是靠着丈夫才来的,平时在家中对丈夫十分恭敬。 衣尚予见她眼角的泪就知道今天无法善了,悄悄打手势让儿子快跑。 往日衣飞石绝不敢跑,这些日子被谢茂带坏了,居然真的悄悄踮着脚靠着墙壁,一溜烟往门外窜。他这身手,长公主不注意还真没留意。 奈何长公主在门外塞了两个嬷嬷,恰好把衣飞石拦下,硬邦邦地送回来:“殿下,仆在门外看见二公子。” 长公主霍地转身,指着衣飞石怒骂:“你还敢跑?孽畜,你跪下!” 衣飞石低垂眼睑跪下,时隔多日再见长公主,他竟然有了一种也不过如此的感觉。从前极度渴慕长公主的关怀温柔,如今想起她近乎狰狞的模样,就觉得……我从前祈求妄想的就是她么?她也不过就是这样啊。 长公主制住了儿子,复又在丈夫跟前哭泣:“老爷,你要救救万明。这孽畜不知从哪里找来几个奸细,陷害他舅舅与陈朝勾结……他是洗清罪名出来了,万明都被关了三个多月了……” “妾在京中无依无靠,就指着这个孽畜,他竟数月不肯归家!何等不孝?老爷,今日不是妾容不下他,这世上竟有这样的儿子么?为娘的在家中哭瞎了眼睛,束手无策,做儿子的日夜逍遥,夜夜笙歌……这还是人么?” 往日衣飞石无权无职,在家中也无足重轻,长公主心里不痛快要拿他出气,只要闹得不是特别厉害,衣尚予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情势不同,皇帝要用衣飞石,眼看衣飞石就要去西北接掌衣家的兵权,他就再不是家中无足重轻的次子了。 衣飞石既然身份不同了,衣尚予岂能再容许长公主随意欺辱? 他反口问道:“爱妻知道内弟因何坐罪入狱,审了三月不判不罪也不放归?” 长公主不解:“何故?” “圣人爱重小石头,你当着圣人的面欺辱了他的心上人,他岂能放过你?”衣尚予不过是借着儿子在马车里的谬言瞎扯一句,扯虎皮做大旗,却不想真正的理由确是如此。 长公主难以置信:“这、这怎么可能!男人和男人之间……”岂有真心? 皇帝不就是想玩玩么?皇帝怎么能为了一个娈嬖得罪衣大将军呢?她可是衣尚予不娶真公主也要保全的爱妻!此事朝野皆知!皇帝怎么会冒着得罪衣大将军的危险插手她的家事? “你若不信,尽管再折磨虐待小石头!看看下一个倒霉的,是你在大理寺狱的弟弟,还是你的长子幼子,还是你丈夫我!”衣尚予冷哼道。 长公主自诩有见识,可她的见识实在不太多。平生又最信服丈夫的话。这会儿被吓得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说:“不,不会吧?他连……他还会……降罪老爷?”文帝和先帝都对老爷大肆笼络,这个小皇帝怎么这么厉害? 衣尚予见她被镇住了,啪地抽出身上佩刀,放在桌上:“不信你砍他一刀试试。” 长公主倒退一步。 “他挨一刀,万明即刻人头落地。” 长公主哭道:“那可怎么办呢?老爷,你要救救万明,万明是无辜的啊……” 她在宴会上本就喝了不少酒水,回府后又急着找数月不归的儿子算账,竟没顾得上打理自己。这时情急之下痛哭一声,尿液淅淅沥沥喷洒而出,顺着夹棉袄裙一路渗透,她脸色瞬间就僵硬了。 她恨衣飞石。这么多年恨意丝毫不减,就是因为生育衣飞石给她带来的伤痛,非但没有一天天消减好转,反而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严重。生育衣飞石时,她下边被撕得一塌糊涂,坐褥时几乎死去也罢,更让她羞耻痛苦的是,从那以后,她就常常失禁。 打个喷嚏失禁,大笑失禁,哭泣失禁,哪怕是腰上使一把力,都会溪流潺潺! 这让她如何承受?她的人生才刚刚好转,她才当上衣尚予各位同袍的“大嫂”,她还要周旋在各位军妇之间做领头人,听人家的奉承话……却落下这么个难堪的毛病! 就连衣尚予,与她闺房相处时,对她也不再像从前那么热情了。 她明白是因为什么。哪个男人会喜欢那皱巴巴像是一团烂肉的地方?哪个男人会喜欢激动时就骚气冲天的女人?衣尚予确实很给她体面,回家就宿在她房中,听说月子里坐下病,月子里就能养好,还又与她生育了一女二子。 可是,长公主也很明白,衣尚予回家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名义上他宿在军中,其实,他是睡在两个外室那边。是,那两个外室都很干净守本分,那两个外室也都没有生育,那又说明什么呢?她和她的丈夫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啊! 衣飞石的出生毁了她的健康,毁了她的尊严,也毁了令她骄傲的婚姻。 她没本事恨衣尚予,她赖以存活的一切都来自于衣尚予,她只能恨衣飞石。 胯|下的热流羞得长公主几乎无力睁眼,她已经很小心了,这么多年,她已经习惯了这动不动就往外渗漏的骚气,她在儿子的面前遮掩得很好,她就是要这个害了她的孽障害怕她,恐惧她,今天却在这个祸根面前丢了丑! “你滚出去!”长公主尖叫道,长长的指甲挥舞着划破了衣飞石的脸颊,“你滚,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滚!” 书房本为聚气之处,多半归置得空间不大,衣尚予多喝了两盅,弄得屋子里酒气熏天,衣飞石根本就没闻到长公主失禁的味道。此时腊月穿得又厚,衣飞石也不可能去盯着母亲的裙子看,怎么可能知道长公主的狼狈? 他对长公主早已心灰意懒,脸上被拉开火辣辣一道伤口,长公主刺耳的声音叫得他皱眉,低声道:“堂上两位大人恕罪,儿子先告退了。” 衣尚予知道长公主的旧患,理智上他知道应该体谅妻子的病痛,可是,仗着这点病患,她已经蛮横刁毒了十多年,儿子被她欺负得战战兢兢,家中亦是家宅不宁。更何况,他见了太多次马氏失禁的丑态,他记忆中那个泼辣美丽的少女,早已经不存在了。 忍着心底淡淡的厌恶,衣尚予伸手将长公主抱起,低声道:“好了,别哭了,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待会儿飞琥、飞珀都笑话你。” 出门时,寒风透入衣裳,长公主被热液浸湿的裙袄瞬间变得冰凉,她不自觉地打了个颤。有残余的液体顺着衣襟一点点滑落,沾在书房干燥明亮的地板上。 长公主羞耻至极悲从中来,她只能也只敢怨恨衣飞石,都是那孽障祸害我! 迟早有一日,我要你也尝尝这一世羞耻的滋味! ※ 衣飞石回到自己偏僻的小院里,打水洗脸时,发现脸上火辣辣地生疼。 往日他也不在乎自己的模样。大丈夫立身处世,当以功勋,长什么样子有何紧要?又不是入赘高门的小白脸。现在知道皇帝心悦自己,太后也总是笑眯眯地看他,他就觉得……人长得体面一点,总比长得磕碜好。 当即吩咐小厮多点两盏灯,取来伤药,对着铜镜细细敷好,正想散发休息时,小厮惊慌地来报:“公、公子……皇、皇上……” 衣飞石心里一突,即刻披衣而起:“陛下来了?” “不,不是!是皇上派人给您送东西来了!”小厮没见过这阵仗,惊得话都说不清楚。半夜送东西,皇帝跟我们二公子到底是什么关系?不会真是那个那个吧? 衣飞石松了一口气,这才对嘛,这么大晚上的,陛下怎么会出宫。 他又莫名其妙地感觉到一丝失落。这些日子他常常和皇帝坐卧同起,突然离开宫中,独自宿在长公主府这个没有一丝温暖的家里,心中竟觉寂寞。明明从前十多年,他也都是这么没人关怀、没人喜欢地过来的。为什么从前一点儿都不觉得寂寞呢? 送东西出来的是常清平。几个侍卫提着偌大三个食盒,底层烧着炭水,上边热着菜,一路从宫中带出来,打开来依旧是热腾腾的。全都是衣飞石最喜欢的菜色。 “陛下见侯爷在庆功宴上没吃上几口,怕侯爷在家中吃喝不便,特意让属下送些饮食,叮嘱侯爷随意用些。” 常清平指着其中几盘说:“这是陛下赏的,”又指另外两盘,“这是太后娘娘赏的。” 通常宫里赏下吃食,受赐者都要再三叩谢,再当着天使的面尽数吃光以示恭敬。有时候皇帝故意捉弄大臣,就赏些不怎么好克化或是与臣子口味相左的食物,大臣领了赐食哪怕不合口味,也非得吃完不可,十分促狭。 谢茂刻意叮嘱了“随意用些”,那就是真的来送吃的,饿了就吃,不饿就搁着。 看着常在宫中吃用的菜色,衣飞石心情好了许多,笑道:“好。恰好饿了。”说着还是朝着皇宫太极殿的方向跪下,磕头道,“臣谢陛下、娘娘赐食。” 衣飞石一口气吃了大半个羊腿,一碗酸菜拌饭,一碟子山药木耳,连太后赐下来的一壶莲花水也喝得精光,小腹微微凸起。他也觉得挺不好意思,吸了吸肚子,干咳道:“好了,常侍卫回宫复命吧。” 吃了宵夜的衣飞石也顾不上寂寞了,擦脸漱口烫脚,睡下之后又猛地弹起来。 太后罚他旦夕开弓二百次,今夜还没做这功课! ※ 太极殿内。 谢茂脸色阴沉如水:“脸破了?” “灯火下清晰可见。据位置、伤痕走向判断,可能是指甲所伤。”常清平没说死。不过,凭他的眼力,一眼就看出定襄侯的脸是被指甲呼了。 谢茂冷笑一声,道:“赵从贵,记下来。明儿交代大理寺把马万明放出来,你再亲自带上十箱钱,和马万明一起送到长公主府。就说朝廷没审明白,委屈他在牢里待了这么长时间,朕亲自赏他‘马王爷’银钱赔罪。” 从前谢茂不过想借马万明“勾结奸细”的罪名,削了长公主封号,现在他改主意了。 不把“马王爷”骄纵得无法无天犯下九死之罪,他怎么好意思杀人? 59.振衣飞石(59) 谢茂本想留衣飞石在京中过了新年, 待春光烂漫之时, 再启程前往西北。 哪晓得太后一反常态经常召梨馥长公主进宫说话,还专门把谢茂召去长信宫问:“镇国公府上自有长公主照顾,定襄侯大好男儿,正是努力报国之时, 因何闲赋在家袖手终日?宝剑蒙尘,此陛下之过!” 谢茂才意识到衣飞石在长公主府恐怕过得不太好。他紧忙召衣飞石进宫, 问道:“镇国公在家,朕不好常常留你, 几次问你如何, 都说安好。衣飞石, 你还学会撒谎了?” 衣飞石是真没觉得最近日子不好过, 被马氏苛待也不是这一两年的事, 他早就习惯了。何况,如今衣尚予知道他要去西北, 对他更多照顾了不少, 又有太后搁在长公主府的眼线明里暗里照顾,皇帝、太后更是常常垂问关心, 他对马氏失了妄想, 心里就更好过了。 见谢茂不太高兴, 衣飞石忙露出讨好的笑容, 上前为谢茂奉茶:“臣不敢。陛下怎么生气了?臣给您说个笑话?” 看着他满脸谄媚故作殷勤的样子, 谢茂不禁笑了笑, 又立刻沉下脸训斥他:“放肆!朕问你话, 哪个和你嬉皮笑脸?还敢上来歪缠——你给朕老实跪下!今儿要说不明白,仔细要挨捶!” 衣飞石目光在他背后条案上的长条锦盒上转了一圈,那里边装着太后所赐的木头棒槌。 谢茂都给他气乐了,怒道:“怎么了?”大步回头将锦盒拿出,掀开盖子,露出那个陈旧的木头棒槌,“就拿这个捶你!” 衣飞石只得收了笑容在皇帝跟前跪下,耷拉着肩膀,道:“陛下要臣说什么?臣在府中好吃好喝,隔三差五就有陛下与娘娘的赏赐下来,沐浴天恩,恩宠不尽……” “从前还知道往宫里跑,这会儿不知道跑了?”谢茂见他还敢犟嘴,气得拍桌子,“在朕眼皮底下都敢睁眼说瞎话……” 这话不能说。 谢茂瞬间改口,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衣飞石本来含笑的表情僵住一瞬,再也不笑了,低声道:“臣家中琐事,不敢上动天听。西北事关国体,臣绝不敢……” 谢茂已蹲下身捏住他的两片嘴唇,不许他再说。 “朕就是着急了。这几日太后时常召你阿娘进宫,因你总说无碍安好,朕想此事也寻常,你父腿伤不便,太后代朕施恩关怀,多行医药,总也要派遣到长公主处。今日太后召朕至长信宫,训责朕为何让你闲赋在家宝剑蒙尘,朕才知道你恐怕是在家里受委屈了。” 他一边说一边揪衣飞石的衣襟,“你解开来,朕要看看。” 衣飞石被他说得不太好意思,侧身道:“也没什么。臣父在家,长公主总不会太过分,不过是训斥几句,偶然罚跪罢了。没有打。” 衣飞石这会儿还跪着。 谢茂连忙抱着他上榻,脱了靴子就要挽他的裤腿,看着衣飞石的穿戴都无语了。 你一个武艺超群的将门虎子,至于这么怕冷吗?还穿棉裤?马车里是少了炭炉呢,还是家里少了火盆?修长的双腿裹着两管厚实的棉裤,怎么挽得起来? 衣飞石也不是怕冷,他自幼习武气血旺健,冬天穿一层单衣也不觉得寒冷。 之所以在下边穿这么多,全是因为这几天长公主动不动就罚跪。如今临近新年,再是高门世家,屋内温暖如春,门外还是冷得不行,跪着气血不畅,膝盖容易落下毛病。衣飞石还想着张弓策马驰骋天下,哪里愿意就这么受寒坐病?立马让下人缝好厚实的棉裤穿上了。 这裤管挽是挽不起来了,谢茂脑子一抽,拍案道:“拿剪子来!” 衣飞石很想说挽不起来我还可以脱,直接剪裤子我待会儿穿什么?见皇帝抿着嘴脸色不好,他就没敢吭声。 赵从贵取来一把锋利的铜剪子,谢茂拿着亲自咔嚓咔擦给他剪裤管。 从小腿处就有些许不起眼的青瘀冻伤痕迹露了出来。谢茂一边剪,一边用手心轻轻捂住那几点伤痕,仿佛这样就能抚平衣飞石所受的痛苦。他终于知道衣飞石为什么要穿棉裤了。 这么冷的天气,罚跪可比直接动手抽更恶毒几分! 一直剪到膝盖处,乌黑的瘀伤与点点冻疮交织在一处,就像是一颗陡然化冻的烂冻梨。 谢茂捏着剪子的手停了停,声息很稳定:“传太医来。” 衣飞石见他情绪不大好,小心翼翼地说:“臣无碍……”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竟然霍地放下剪子,抬手就是一巴掌朝着他脸颊去了! 这气势汹汹的架势把衣飞石惊住了,然而他身手再好,皇帝要打,他难道还敢躲?只得呆呆地等着这一耳光在脸上抽实。他知道是自己膝上伤处吓着皇帝了,这是怪罪自己不曾早一点求救么?挨这一下,竟似受父兄管教,丝毫不敢有怨言。 本以为会狠狠挨一个嘴巴子,衣飞石都想好怎么赔罪了,那一记耳光抽在脸上,却是轻轻地,更像是拍了一下。 衣飞石抬头就看见皇帝紧抿着嘴怒不可遏的样子,可……他脸上真的不痛。 “无碍无碍,再敢说一句无碍试试。满嘴瞎话!朕竟被你骗了。” 谢茂称不上好脾气,看着衣飞石那烂成一团的膝盖,他是真想抽人。至于为什么最后改抽为拍,那纯粹就是见鬼了!朕竟舍不得抽他,妈哒!他隔天就会差遣人去长公主府探问衣飞石,除了赏吃食玩意儿,最主要就是问衣飞石是否受了委屈。 他实在太低估马氏的张狂了。想想马氏当日在潜邸就敢对衣飞石动手,他暗恨失算。 “不行,你不能继续待在长公主府。”实在是鞭长莫及。 这个问题谢茂其实早就琢磨了,衣尚予回京又有“腿伤”,衣飞石这个做儿子的若是老住在外边,不管他住北城别院还是宫中,都说不过去。再者,马上就是新年了,哪家做儿子的不在家里帮着保持年礼祭祀,反而往外边跑?连他做皇帝的,这时候都不能轻易出宫。 恰好太医奉召来见,谢茂让朱雨跟在太医身边盯着,他自己则去一旁吩咐赵从贵,细细叮嘱了一番,赵从贵立马就往长信宫跑。 回来时,太医已经给衣飞石重新涂了药膏,说是皮外伤,衣家的冻疮膏比太医院的还好一些,养好之后注意保暖,只恐来年还要复发。 衣飞石很老实地缩在榻上不敢抬头,谢茂只拍了他脸颊一下,半点儿都不疼,他也知道谢茂是真生气了。看着他的倒霉样子,谢茂还能怎么办?憋着气在榻边站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不忍心,又坐了回去,将衣飞石搂在怀里柔声哄道:“吓着你了?朕不该打你。” 衣飞石一直也不觉得自己有多委屈,被他这么搂着哄了一句,心里有点湿:“没有吓着。臣知道陛下是……心疼。”拿手挨了我侧脸一下,哪里就是打了?他想起皇帝上次要打他手板,戒尺也是重重提起,最后“放”在了他手心上,忍不住就想笑。 “笑了?得意了是不是?”谢茂捏捏他的脸,“那日往宫里跑求朕庇护,朕还赏了你两箱子珍玩宝石。可见是白赏了。待会儿朕让人跟你回去,全给朕还来!以后再这样,还要罚你多交两箱子宝石给朕内库里!” 衣飞石噗哧笑道:“陛下哪儿这么小气?臣身无长物,还不起。” 谢茂就想调戏一句“还不起可肉偿”,话未出口,渐生黯然。小衣即刻就要去西北,只怕三五年都不能相见,离愁别绪陡然涌上谢茂的心间。 他一只手在怀里少年的胸膛上细细抚弄,低声道:“爱卿去了西北,山长水远,与朕许久不能见了。” 衣飞石笑容也渐渐止了。他虽是被动接受皇帝的感情,这几个月得到的关怀,却是他此生前所未有的深切隆重。谢茂不止待他好,还莫名其妙地深信他,日夜亲昵,旦夕言笑,哪怕他对谢茂的感情很复杂,也毕竟是有了一些真情。 一旦离开了京城,就再没有人半夜给他送吃的,再没有人关心他是否受伤,再没有人搂着他抱着他耳鬓厮磨……衣飞石觉得自己竟有些很令人不齿的失落。 “待臣剿灭陈氏,收复兰宫,携北境疆土凯旋,朝贺陛下平定天下时,”他尽量说让人高兴的话题,脸颊还有微微地绯色,“臣也长大了。” “不知道……那时候……”他吞吞吐吐地不住瞟谢茂的脸色,“陛下还、还要臣么?” 谢茂被他撩得脑子一昏,低头就狠狠咬住他的嘴唇,痛吻不止。 你说要不要?朕等了你两辈子,你敢给,朕就敢要! 许久之后,谢茂看着衣飞石被亲得肿起的薄唇,低低喘息着,呻|吟道:“朕等你凯旋。”等你长大! 尽管谢茂没有明说,可衣飞石也知道谢茂要提前送他去西北。 二人都有了离愁别绪,这一回腻在榻上就有些下不来。往日都是亲亲挨挨,彼此都守着礼数不曾去碰底线,这回都将亲昵程度往里放了一点,老流氓手段娴熟,弄得衣飞石越发不愿下榻,竟有些后悔虚度了从前的时光。 一直闹到傍晚,眼看宫门下钥了,衣飞石才恋恋不舍地起身:“陛下,臣得出去了。” 谢茂吩咐宫人给他准备了一辆不逾制、不带纹记的马车,直接候在太极殿东巷,谢茂非要抱着他上车,衣飞石抵死不肯。——殿内放肆一些,可说是闺阁秘戏,没有皇帝抱着外臣在太极殿外跑的道理。哪怕是宠妃也要被弹劾到贬谪几级,他才不干这事儿。 谢茂只得紧紧牵着他的手,二人一前一后在腊月寒风中往外走。 “膝盖疼不疼?”谢茂问。 “不疼。”刚才我就行动自如跑进宫来了,皇帝每次都这么夸张。 “马车直接送你去北城的住处,领上你的几个人,是叫……卫昭那几个?叫他们跟着你,朕也放心。另外有一队羽林卫跟着你,朕都交代了,听你辖治,你就当是你的几个亲兵,该怎么差遣就怎么差遣,多半是听话的,若不听话,你顺手砍了就是,不必问朕。” “今夜就出城。先到西郊的皇庄住上几日,养养你膝盖上的伤,对外只说西北军务紧急,朕先派你过去了。相关的勘合手续,这几日就让兵部办好了给你送去。再有你有什么要带的,写一封信,朕让人直接给你阿爹。” “那庄子是朕龙潜时皇父所赐,有汤泉,暖和得很。你安安心心住着,吃穿用度不必费心,赵从贵都安排好了。朕把赵医官也从长信宫要来了,今夜跟你一起走,你要听大夫的话,她要你忌嘴,你就乖一些,仔细太后又罚你抄经。” …… 谢茂一路叮咛到马车前,宫人掀起车帘,谢茂还先伸手在车厢里试探了一下,发现炭炉烧得里边十分温暖,才轻轻搂着衣飞石的腰肢,柔声道:“你好好的。” 衣飞石被他一路温言絮叨感动得眼眶有点湿,想起真的要离开了,走得这么急,这么快,他还以为能够多待几日,起码等到元宵节后,哪知道皇帝这么蛮横,说送走就送走,一天都不许多待,半晌低头不语。 衣飞石身强体健,站在巷中半点不觉得寒冷,谢茂被小风吹得有点禁不住,就要拉他上车—— 外边宫人仆婢众多,还有一队羽林卫跟着,衣飞石不敢放肆,悄悄勾住谢茂的手指。 他这么一勾,看似不动声色,力气比谢茂大,谢茂动不了。分明是被臣下钳制住了,谢茂却只觉得眼前少年可爱,掩住笑意正色问道:“怎么了?” 衣飞石也不好意思说舍不得,再不走,宫门下钥,还要惊动好几个衙门来开门,那就不太好了。他哼哼一声,松开手指,退后一步,还是想给皇帝磕头拜别。 谢茂眼疾手快揽住他,气得捏他脸颊:“伤!” 衣飞石只得老老实实长揖到地,道:“臣拜别陛下。还请陛下保重。” 谢茂要他上车,衣飞石就不肯,说:“岂有陛下送别臣子的道理?臣远望陛下背影安驾殿中,再行告退。” 谢茂无奈,站在风口上真的有点不舒服,只得留下衣飞石在原地,自己一步一步回太极殿。他走两步就回头看一下,衣飞石总是在他回头时恭敬长揖,一直到谢茂的身影消失在太极殿内,衣飞石才上车离去。 衣飞石不知道的是,他的马车在御道上缓缓步行,谢茂就站在太极殿门口,看着他一点点离开这座宫城。 ※ 车厢里装饰低调舒适,衣飞石独自一人坐在狐皮软椅上。 下午和皇帝一场前所未有的亲昵,二人都越过了从前谨守的底线。虽说皇帝仍是坚持他还小,不肯做到最后,可是,该知道的事,衣飞石都已经知道了。 他知道自己在大理寺狱的想法有了偏差。他知道了皇帝并非雌伏之人。 可是…… 衣飞石盯着虚无处的眼神有了一丝迷茫。 他想起下午与皇帝亲热的滋味,明明皇帝将手摸到他那个地方,他竟然也没有很愤怒、不忿,自觉吃了亏的情绪? 就好像两人的关系本来就该是那样的,皇帝做什么都没关系? 明明我不是那样的人啊。衣飞石回味着当时的感觉,想起皇帝温柔灵巧有力的双手,竟然觉得身体又开始发热,尤其是被皇帝重点照顾过的地方,更是滋味难言。 这让他隐隐觉得有点羞耻。想要压住身体的躁动,衣飞石便将马车小桌上的茶窑掀开,给自己倒了一杯茶,闷头一口饮下。 茶汤入口,他才发现这马车里的茶竟然也是七果茶,他近日最爱喝的一种新茶。 负责准备马车的当然不可能是皇帝本人。大抵是赵从贵或朱雨、银雷?可是,若没有皇帝的费心宠爱,又怎么可能让御前最得力的几位悉心安排到这种地步?真到了一针一线不疏失,一饮一食不怠慢的程度。 就这样……也行。衣飞石放下茶杯,耳根还是微微地发红。 他真的挺后悔。若是从前没守得那么紧,下午和皇帝做的事,早就可以做了呀。那么亲昵,那么舒服……现在才刚刚尝到滋味,就要去西北了。 衣飞石轻叹一声。 往日不知道这事美妙也罢了,如今食髓知味,这分别的日子要怎么熬? ※ 衣飞石刚离开京城去西郊皇庄,宫中就传出太后偶感风寒的消息。 皇帝事母至孝,每天散朝就带着折子往长信宫跑,一边为太后侍疾,太后休息时他就抓紧时间处理政务,后来干脆宿在了长信宫中。熬了几天之后,太后病得越发不好,皇帝不得已宣布辍朝五日,暂停朱批。 衣飞石也已经收到了消息,着急得不行,问常清平:“娘娘可好些了?还请赵医官即刻回长信宫为娘娘诊病。”他名义上是已经去西北的人了,当然不能再回京城探望。 常清平只说:“宫中自有太医照顾,侯爷请宽心。” 衣飞石哪里宽得下心?这马上就是新年了,年前事多且杂,皇帝本是最无暇分|身的时候,太后是病得有多严重,皇帝才会下旨辍朝?他跟常清平说不通,直接去找医官赵云霞,说:“你即刻进京为太后诊病,我让亲兵送你。” 赵云霞闻讯也很震惊,她常年在长信宫服侍,当然知道太后身体康健,怎么会突然病倒?连忙收拾包裹药箱准备上路,才走到庄子门口,就看见几百个人簇拥着二十多辆车,浩浩荡荡地堵在庄子门口。 她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那个穿着雪白狐裘精神旺健的美貌妇人,不就是皇太后吗? 皇帝打着给皇太后侍疾的名义,偷偷从宫里溜到皇庄上。这事儿其实瞒不了人,除了随行的宫婢侍卫,还有五千羽林卫在皇庄附近严防死守,朝臣岂会不知?不过,皇帝给的理由是,太后病得难受,想要出门散心,朕岂能不尊慈母之命? 这把大臣们都吓唬住了。要不是病得不行了,怎么会想起出宫看一看?这怕不是回光返照最后的遗愿吧?这种情况下,谁还敢跳出来蹦达?全都假装不知道。 谢茂跟在太后身边,他个弱鸡缩在貂裘里瑟瑟发抖,还不如太后精神:“今年咱们到庄子上玩儿,明年咱们走远些。”他又不要脸,把亲妈偷渡出来玩怎么了?多玩几次朝臣们知道被他耍了,又能怎么样? 太后许久不曾出宫,哪怕是修建得同样富丽堂皇的皇庄,她还是兴致勃勃,道:“山里空气好。听说这处有小银鱼味道鲜美,晚上煮来尝尝。” 谢茂冻得直跺脚:“阿娘,咱们先进去。” 太后极其看不上他,哼道:“待开了春,你也该好好训个师傅操练操练。” 谢茂只觉得鼻子都要冻掉了,扶着太后快步向前:“有个汤泉环绕的暖阁,那里暖和,就在前边……” 母子两个打定主意要给衣飞石一个“惊喜”,辖治住所有下人不许去通报。 不过,管得了外边,管不住里边衣飞石自己的亲兵。卫烈本来在滚泉里煮鸡蛋,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看,恰好看见皇帝扶着一个中年美妇笑吟吟地进来,吓得他一个机灵,直接就窜进了屋内。 “二公子!陛、陛下来了!还……”他想说还有一个长得很好看、看上去就很气派的妇人,没等他开口,他们家二公子就蹬上靴子摔门而去了…… 衣飞石在暖阁里只穿了单衣,出门才觉得有点冷,不过,他真的着急。 太后到底怎么了?太后生病皇帝为什么会来这里?衣飞石往外奔了两步,恰好跟从廊角转身进来的皇帝、太后,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谢茂抬头就看见一身单薄的衣飞石孤零零地站在院中,满脸无措地看着自己。 他将人上下打量了一眼,自觉小衣气色红润养得不错,满意地点点头,道:“上下都伺候得好,全都放赏。”赵从贵忙记下来。所谓上下,就是不管是定襄侯的亲兵、护卫他的羽林卫、伺候他的仆婢,连皇庄里前来应过卯、送过菜的庄丁,全部都有赏。 太后已摘下手里的狐皮手捂,套在衣飞石手上,恰好卫烈抱着皮毛衣裳追了出来,太后向他招招手,亲手替衣飞石披上,笑道:“本想给你一个惊喜,竟成了惊吓。这几日住得可还畅快?” 衣飞石才醒过神来要见礼,太后已拉着他往暖阁去了。谢茂又一次被甩在了身后。 暖阁夹墙底下都淌着温度极高的汤泉,根本不必烧炭,屋子里就暖和得像是春天,衣飞石住里边时,四面窗户开了两面,任凭寒气透入,否则热得压根儿没法儿坐。步入暖阁之前,就有一个摆着花草的过堂,先在这里暖和一番,褪去大衣裳,再慢慢往里走。 “比烧炭好。”太后嗅着屋内湿润的空气,浑身都放松了下来,“早该出来住几日。” 谢茂也不再是冻蔫掉的模样,笑道:“那也容易。过了元宵,阿娘再出来多住些日子。”马上就要新年了,母子两人总不能都躲在城外,分开过也显得凄凉,因此谢茂说过完元宵节再让太后出来。 衣飞石还处于懵然的状态中,他在这里住了几天,处处都熟悉,亲自服侍太后上坐,叫奴婢奉茶,下人送来几盘果子,他爱吃凉的,连桔子都冻住了,忙用热水泡开,细细剥出来放在银碟子上。 哪晓得太后咬了一口冻梨,毫无压力,反倒是皇帝坐在榻上吃他用热水泡的桔子。 太后、皇帝母子吃了果子,喝了茶,衣飞石才小心翼翼地问:“卑职听说……” 谢茂咔嚓咔嚓嗑瓜子,打定主意不说话。瓜子嗑多了伤牙齿,宫里基本上不给预备,要有也都是剥得光溜溜的瓜子仁。没见到时谢茂也不想,这会儿在衣飞石住处看到了,随口吃吃也就不想停。最主要的是,他不想说这个事。 太后笑道:“前两日是有些不好,吃了两剂药就不碍什么了。” 她看了满脸高冷嗑瓜子的皇帝一眼,呵呵地笑,“想着飞石独自一人在庄子里,眼看又是新年到了,何不如一家子热热闹闹玩两天。” 太后没说是谁想着衣飞石一个人在庄子里。衣飞石心里很明白,这就是皇帝的主意。 火石电光之间,他就想起那日离京时,太医替他诊治膝盖上的瘀伤,皇帝刻意出去跟赵从贵交代了好久的话,赵从贵立马就去了长信宫。 ——那时候,皇帝就计划好了。 当皇帝的假公济私,给他假批公差躲城外皇庄上也罢了,反正这年头打着朝廷旗号干私活儿的不少,衣飞石本也不觉得什么。现在皇帝、太后一起出宫,还说要和他“一家子”热热闹闹“玩两天”……这就委实是恩宠太过了。 为了办成这件事,宫里可是传出了太后病重的消息。大过年的,让长辈传这样触霉头的消息,居然只是为了陪他一个小辈“热闹两天”,他何德何能承受得起? 主意固然是皇帝的主意,可若非太后慈爱,非但配合了皇帝释放流言,还干脆跟着皇帝一起出来“陪”他,这事也不可能办成。 衣飞石跪在太后脚边,恭恭敬敬磕头,眼眶微微泛红,道:“飞石谢娘娘慈爱。” 皇帝太后都已经出来了,他再说什么诚惶诚恐的话,未免让人扫兴。这时候不称卑职,改称飞石,已是尽力想要表达自己的孺慕亲近之意。 庄子上暖阁只有一间,衣飞石就要让出来给太后住,太后摇头道:“我住旁边的小楼,那边风景好,还有个单独的汤池子。叫皇帝住这里吧。”实际上是心疼儿子怕冷,要把最暖和的地方给皇帝住。 谢茂再无耻也不可能自己住好地方,叫亲妈住旁边去,待要推辞,太后笑道:“这里汤水太热了,鸡蛋都能煮熟,我不住这里。再者两天就回去了,也懒得叫飞石挪动。你俩许久不见,就在一处多好?” 分明太后早就知道二人的事,可从前两个都没什么事,说一句也不觉得什么。 现在不同了!自从衣飞石离京那日二人亲热过之后,关系就变得不大一样了,太后和往常一样随口一说,衣飞石脑子里刷就想起那日的情景,脸颊微微地发红,谢茂更是咳嗽一声,差点被瓜子呛住。 他看着衣飞石绯红的脸颊,想起那日衣飞石温顺热情的反应,就觉得这地方太热。 “这孩子……”太后看着儿子鼻孔里垂下两道殷红,简直都不行了。 满屋子宫人都匆匆围上来,好不容易才给皇帝把鼻血堵住了,太后哭笑不得,借口要先休息,带着人就去东边小楼安置了,临走时叮嘱皇帝:“节制些。”她不担心衣飞石的身体,如今就忧心儿子是个弱鸡,怎么办? 太后走了,服侍的宫人奴婢也懂事地退下了,只剩下赵从贵守在门外。 谢茂自问是个手段娴熟的老流氓,却在他眼中清纯无知的小衣跟前丢了这么大脸,这时候只得故作深沉,淡淡道:“宫里烧炭,上火。” 就看见衣飞石低下头,肩膀一抽一抽的。 衣飞石想起那日谢茂刚从信王变成“皇帝”,他第一天去太极殿偏殿拜见新君。 那时候他想“还债”,皇帝也是看着他就哗啦啦地流鼻血。 不过,那时候他背身趴着,皇帝以为他不知道,蹑手蹑脚地悄悄把鼻血擦了,还把血帕子丢痰盂里毁尸灭迹……凭他的耳力,暗箭从哪个方向射来,共有几箭,能射多深,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又岂会不知道背后那么大一个活人在做什么? 往日好像也不觉得什么,今天看了皇帝流鼻血,再想起那日皇帝流鼻血,这种亲昵又促狭的滋味,陡然间就窜了上来,实在太好笑了。哈哈哈。 这人还越笑越放肆了。谢茂顿时恼羞成怒,将人压在榻上,看着身下少年挺起的小屁股,狠狠打了两下,怒道:“你笑什么?没见过上火么?”又怒吼赵从贵,“晚上给定襄侯做一盘子烤羊肉,放三斤孜然三斤辣面!” “吃不完不许睡!”谢茂恶狠狠地说。嗯,手感真好,再犟嘴,朕再打两下…… 衣飞石自那日起就食髓知味,梦里也不知道想了多少回了,太后都刻意腾了地方让二人亲热,想着一旦去了西北,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能相见,衣飞石的姿态就温软了几分,手指勾着皇帝的袖子,低垂眼睑,轻声道:“不吃羊肉……臣也要上火了。” …… 衣飞石是真少年,谢茂是伪少年。真少年衣飞石食髓知味情热似火,缠得老流氓谢茂险些按捺不住,拼了好大意志力才生生压抑住自己。又是半天昏天黑地的玩闹,外边赵从贵硬着头皮问摆膳么?衣飞石还不肯下榻,不吃饭要吃陛下。 事毕,衣飞石懒洋洋地伏在谢茂怀里,很不明白皇帝的坚持究竟是何道理:“其实,臣真的不小了。” 你懂个屁。谢茂手势温柔地抚摸着怀里少年的腰肢,固执地说:“且等两年。” ※ 次日清晨,衣飞石一早起床晨练,谢茂难得不上朝,多睡了片刻。 待谢茂睡舒服了洗漱更衣出来,衣飞石居然还在院子里“晨练”?他披上厚衣裳,站在窗边,问院子里梆梆梆不住开弓的少年:“今儿怎么啦?什么时候了还在练?” 衣飞石一转身,一贯会乞怜的脸上竟绷着几分冷硬,把谢茂惊住了。 前两世衣飞石觉得不好的时候,才会露出这种表情。这辈子他还真没见过! “快过来!”谢茂要出去还得绕好大一圈,干脆站在窗前招手。 衣飞石一手拄着硬弓,身上穿着单薄的练功夫,浑身气血翻涌,非但不冷,反而有热气腾腾蒸出。他低头走过来,谢茂才看见他手臂微微颤抖,问道:“怎么了?” 衣飞石不肯说。 谢茂不逼他,目光平平地循向站在一边的卫烈,问道:“卫昭?你说。” 他在衣飞石跟前自然温柔体贴,什么都好,对着旁人全然不是那么回事。这会儿也不像是生气的样子,目光语气皆不凌厉,可就是这么随口一问,卫烈竟有胆寒之感。他也不敢纠正皇帝,上前跪下回话:“回陛下,侯爷晨起拉弓已近六百次。” 平时只拉弓两百次,还是太后罚的,今天拉六百次?谢茂瞬间想明白了,隔着窗户捏捏衣飞石的胳膊,这倔强的少年分明疲累得发抖,就不肯说话也不吭声。 “昨儿忘了功课,早上起来吓哭了。”谢茂肯定地说。 衣飞石被他一句话戳中死穴,深深低头,长眉蹙得几乎能夹死蚊子。 谢茂知道衣飞石一向自律甚严,再有长公主那样挑剔苛责的妈在,因而衣飞石从小就诸事妥帖。先生教临帖一百遍,他就不会只教九十九遍,兄长教他练三趟拳,他就不会只练两趟半。任何人交代给他的事,他都会一丝不苟地做好,绝不差分毫。 这恐怕是衣飞石第一次因贪玩耽误了功课。他再是少年聪慧,毕竟年纪还小。初尝禁果的滋味如此美妙,竟让他忘乎所以,连太后交代的功课都忘了做。早上爬起来才知道坏了。 谢茂想起自己从前胁迫衣飞石的往事,往前凑了凑,低声道:“你不说,朕也不说,太后怎会知道?” 他还等着你来我往调戏一句,哪晓得衣飞石一头就撞了进来,急切道:“求陛下周全!” 谢茂真不觉得这是多大的事,当长辈的怎么可能真的和晚辈计较?不就是忘了做一回功课么?又不是故意忘的。衣飞石都这么大人了,又不是五岁的小朋友,还要老师天天守着看功课? 他看见衣飞石握着硬弓的手微微颤抖,知道这是训练过度了。太后既然吩咐旦夕开弓两百次,可见四百次就是衣飞石的极限。然而,这个死脑筋拼命三郎今早已经试了快六百次了。 衣飞石还硬着脸求他:“功课臣今日就补上,只求陛下开恩,不要上禀太后。” “那不行。”谢茂改主意了。他觉得吧,衣飞石这种一言不合就乱来的脾气,合该被太后教训一顿。开弓六百次?真想看看阿娘知道了怎么嗔他。 衣飞石满以为自己和皇帝都那么亲近了,皇帝肯定要护着自己点吧?哪晓得他向皇帝坦诚求助之后,皇帝非但不给他遮掩,反而要拉他去太后跟前告状!皇帝拉他,他不敢不去,还是忍不住问:“陛下为何要请娘娘责罚臣?”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到了太后居住的小楼,大宫女还以为二人是来给太后请安的,忙请进去。 叙礼之后,不等太后说话,谢茂就狠狠告了状:“阿娘,小衣昨晚忘了做功课,今晨爬起来拉了六百次弓!你看,你看他胳膊!一直抖……” 太后脸上的笑意渐渐收敛住了。 衣飞石跪在地上不敢起来,不迭请罪:“飞石知错,求娘娘责罚。” 他求了几次,太后始终不吭声,也是这几日被皇帝母子养大了心肝,他就敢偷偷往上瞟了一眼。这一眼把他吓得,太后居然泪眼婆娑,珠泪一颗一颗往下滚。 “娘、娘娘……”这算怎么回事啊?怎么办啊?衣飞石求助地望向谢茂。 谢茂居然不理他。 太后默默流泪片刻,大宫女拿丝帕来给她拭泪,她才泪眼朦胧地看了衣飞石一眼,说:“你是个好孩子,娘娘知道。纵是忘了功课一次半回的,想来也不是故意。就算给娘娘知道了又怎么了呢?娘娘就这么可怕么?” 哭成这样真是可怕极了。衣飞石这时候比跪在长公主面前都慌张,只会摇头否认:“没有。不可怕。娘娘慈爱。” “背着娘娘独自开弓六百次,坏了筋骨可怎么办?”太后说着泪水又出来了。 衣飞石磕磕巴巴地说:“没、没坏……” 太后泪眼一横。 他立马就怂了:“坏,对,飞石错了,万一坏了,就坏了……” 太后居然不说话了,捂着帕子呜呜呜地哭。 衣飞石哪里见过这阵仗?整个人都被太后哭懵逼了。太后的哭功那是能把先帝、先皇后、皇帝全部哭得束手无策的大杀器,初次见识这杀器的衣飞石慌得赔罪又磕头,实在没办法了还去偷偷扯了皇帝的袍角一下,奈何皇帝就不理他。 终于太后哭结束了,问他:“你实在太让娘娘失望了,今日本要带你与皇帝进山野宴,就不许你去了。老实待在庄子里反省。你服气么?” 衣飞石这会儿只求她不哭了,哪里敢不服气,忙磕头答应。 ※ 星辰汤是皇庄里一处露天汤泉,四面有墙,东西分汤池、憩室,顶上无盖,夜里更仰望星辰,故名星辰汤。 衣飞石被罚泡在这口汤池里“反省”,池子里丢了好几桶赵医官准备的药材,据说治他那疲劳过度的胳膊。他老老实实地进汤池里泡着,心想,陛下和娘娘都进山去了……我若跟着去,给他们铺着席子、捧个盏多好…… 他心中盘算着二人回京的日子。路上来回就要两天,太后又说只住两天,那他们是明天就回去了?还是多住一日,后天才走? 这些日子,庄子里的庄户们都在预备过年,各自备年货,杀年猪,今年虽死了个皇帝,可是年景不错,朝廷在西北又打了打胜仗,新帝已宣布明年要减赋,仿佛好日子一夕之间就来了,有了盼头,有了希望,大人小孩儿都是喜气洋洋。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要在这里待多久,皇帝一道口谕,他立马就要收拾行囊往西北去,庄上就没人置备过年的东西。看着别人庆贺新年,自己身边的人都冷冷清清,十多年都不曾领略过的寂寞,好像就更深了几分。 好不容易皇帝、太后来了,他欢喜之余,就更不想离别了。 明明在长公主府时,他有父亲有兄长有小妹,也没有这么矫情…… 不知道是药材起了作用,还是温泉水本身的纾缓作用,他放松地散在池子里,心里只剩下后悔:最羞耻的当然是昨夜竟然贪玩到忘了做功课,最后悔的则是蛮横开弓六百次,非但没有加练自罚取悦太后,反而被太后哭到了这里来反省…… 谢茂拎着一壶莲花水蹑手蹑脚地靠近,闭目休憩的衣飞石一动没动。 “别装了。”谢茂顿觉无趣。衣飞石那耳力,不可能听不见有人靠近。 衣飞石故作惊讶地睁眼,慌忙起身:“陛下怎么来了?” 谢茂笑道:“朕和娘娘是来陪你呀。怎能扔下你独自去山上?你乖些,加一件衣裳,待会在这里竖一个屏风,你要起身休息时,就去屏风后休息。太后与朕就在这里打叶子牌,允你参一股……要不你挑个人,替你打?” “好呀!卫烈,卫烈!快来帮我打牌!”衣飞石大喜过望! 他才不在乎在一起能做什么,只要皇帝和太后都在身边,做什么都行。 60.振衣飞石(60) 皇帝母子在皇庄待了两天, 第三天就启程回京去了。 衣飞石再没有了念想, 膝头瘀伤也已痊愈,在皇帝、太后回京的当天,他就给住在山下的徐屈送了信儿,带上亲兵与皇帝赐下的一队羽林卫, 先往襄州赴任。 满朝文武都提心吊胆地等着国丧的噩耗,哪晓得长信宫“一天比一天好转”, 皇帝还放风声说皇庄气候宜人,要在西郊修建行宫, 供奉太后冬季养沐。吓得内阁主管钱粮的陈阁老与户部裴尚书隔三差五地跟皇帝哭穷, 表示国库真没钱啊, 修不起行宫。 从腊月二十八日开始, 皇帝封笔、封印, 内阁、六部、诸司诸衙门,除值守外, 所有官员皆休沐十日。 谢茂主要忙除夕的祭祀, 到正旦宫宴结束,他就窝在长信宫里犯懒。 天气太冷了, 他懒得动。 看他这个禁不起冻的弱鸡样子, 从前好像也不至于此?太后略微诧异, 倒也没有太奇怪。她以为是自己从前为勾心斗角操心太过, 疏忽了身边的儿子。她曾经不也认为儿子仁慈近懦, 连个仆婢都舍不得杀死吗?事实证明, 儿子不杀奴婢, 杀国戚贵人倒是毫不客气。 太后认真琢磨起给皇帝找个武学师傅的事来:“你六哥自幼习武,身手不凡。听说他府上供奉了一位老拳师,在坊市间也颇有声望,不若招来问一问?” 谢茂没什么正形儿的歪在榻上看折子,虽是封笔了,正常渠道的本章都递不进来,可是像他这样刚登基位置都没坐热的皇帝,哪可能真的放假?各处密折照样在往宫里送,长信宫里安全,他对太后更不防备,就蹲在太后宫里翻看。 “六哥有正经事呢,儿臣让他去北边了。”谢茂漫不经心地说。 太后绣花的手微微一顿:“丈雪城?” 自从太后交人交权之后,除非必要,谢茂很少拿前朝的事打扰太后。 他自己做了两辈子皇帝,当然知道这摊子事操持起来多么劳心费力,太后本身权力欲望不强,他也不是真新手皇帝应付不来,何必把太后带着一起操劳?如今他手里既有名分,又有资源,更不缺乏对各方势力的了解,能做的事就自己悄无声息地开始撒网安排了。 不过,他不拿前朝的事麻烦太后,也不代表他会瞒着太后。 “李家家务闹了快十年了,儿臣使人过去吹了火。”谢茂说得很随意,“恰好六嫂族里想内迁中原,就让六哥过去看看,没准儿捡个大漏检呢?” 他对太后说的,都是“不确定”的事情。 但是,如果蝴蝶效应没有卷到北边的话,他的计划就不会出大问题。 谢茂不喜欢把事情说得太死,这个世界上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发生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执行计划的任何一个环节出了点滴差错,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后果。他如今手里没有一股拥有绝对统治力的力量,使得他每一个计划的容错率都变得极低,这事无解。 六王谢范的生母康妃,在生前依附恭哀文皇后。恭哀皇后乃是文帝元后,死得极早,她死了那么多年,康妃依然是不折不扣的元后党,康妃的儿子六王谢范,也就成了恭哀皇后所生嫡长子谢芳的嫡系。 换句话说,六王不是谢芝那一党,六王他妈也不是太后那一党。不止不是一党,两边还是互相斗得不可开交、恨不得你死我活的对手! 谢茂对六王一直都有好感,无法深交也正是因为彼此母族的立场。 不过,他前两世登基后都曾重用六王,可谓一世臂膀。——那时候,太后已经自挂了。 如今谢茂还是想用六王。如今情势不同,太后还好端端地活着,他得先探探口风,万一太后听说他要用康妃的儿子炸毛了呢? “璇靖王妃的母族是眉山南的黑发狄人?”太后皱眉,搁下手里针线,认真地说,“我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莫说如今朝内暂时安稳,谢氏并无反手倾覆之患,纵然衣氏自立,国亦华夏之国。皇帝为一家一姓之荣华,引狄人南下,祸乱中原,则是千古罪人!” 见太后如此慎重,谢茂忙起身垂手听训,道:“母后训诲,儿臣谨领。” 倒不是太后歧视少数民族,而是这个时代的华夏文明相较于蛮夷戎狄更加先进。狄人以部落方式存在,因眉山北天寒地冻资源有限,一旦交战,战胜方经常屠灭战败方部落,以降低族群生存压力。狄人部落不止有人祀的风俗,吃人也是习以为常。 六王谢范当年娶了黑发狄人的公主,哪怕这位公主号称塞上第一美人,谢朝上下仍是一片哗然。堂堂谢氏王族,岂可娶一狄人贱妇为正妻? ——六王这一举动,也直接把他自己从夺嫡之争中摘了出去。 “阿娘只怕不知道?六嫂母族黑发狄人汉化已久,她阿婆是族老,当年自眉山南下,到胡杨塞抢了个戍边的兵头回去当相公,轮到她阿娘成婚时,就在她阿公的指点下,直接带人杀进了神女城,抢了个随商队北上能识文断字的账房先生。” “到六嫂这儿了,阿爹能文,阿公能武,阿娘阿婆都是土匪,她就包袱款款进了中原,打算找个能文能武能当土匪还得好看的相公。一眼就相中了六哥。” 太后听得目瞪口呆。 她以为自己已经很彪悍,却原来这世上真有女人当家作主,女人抢婚男人的地方? “你六哥怕不是个土匪性子吧?”太后迟疑地问。 谢茂就笑了:“那自然不是。主要还是六哥长得俊。” 六王纳黑发狄人为妃,惹得文帝暴怒,把他爵位一撸到底贬为庶人,就六王那个最次等的璇靖王爵,还是谢芝登基施恩文帝诸皇子时给封的——谢茂这个最得宠的幼子是一等王爵,嘉号信王,实封八万户,六王比他年长且有战功,竟只封了个庶王,璇靖那地方只存在于古称中,谢朝地界上根本找不到,所以,六王实际上连个封地都没有。 这种情况下,六王与六王妃一家其实多年前就彻底游离在皇室之外,太后压根儿就没见过璇靖王妃,也不可能知道六王家中的琐事。 谢茂会知道得这么清楚,那都是他重生开挂,前两世谢范喝醉了跟他说的。 “六嫂母族日益汉化,渐渐地与眉山北的狄人都没法共处了,又向往南边温暖丰盛的土地,一直琢磨着内迁。六哥若能替儿臣办成这件事,予她们几块土地栖息繁衍也不吃亏。”谢茂对此毫无压力,黑发狄人南迁的事,他前世也办过。 太后听出他话中的玄机,他说的是“几块”土地,而非“一块”。 很显然,皇帝脑子清醒得很,这群黑发狄人一旦南迁就会被朝廷分而治之,治而化之。 儿子毕竟年纪小,太后还是多叮咛了一句:“狄人憨蛮无信,重利轻义,我儿慎用。” 谢茂笑道:“儿臣明白。北面图谋乃是用奇,京中重整卫戍军才是正道。”一步一步稳扎稳打自然是好,就怕时间不够。——希望小衣去了西北,能压得住几年吧? 大宫女送来新炊的汤饮,母子二人就停了话题,各自吃了一碗汤。 谢茂看着碗里的虫草汤,想起往日同饮的衣飞石,忍不住想,小衣走到哪儿了?路上冷不冷呢?……前几辈子他儿子出门,他好像也没有这么牵挂。 太后则在斟酌。 林附殷离间衣家与皇帝,谋的是兵权。现在皇帝甫一布局就朝丈雪城伸手,究竟是因为丈雪城恰好有破绽好动手呢,还是示威给林家看? 她对父兄皆无好感,却对被林附殷嫁了两次的侄女林质冰有一种同病相怜。 “昔年闺中常饮兰汤,早年玉娘、冰娘未出嫁时,也常送兰汤进宫。如今玉娘殁了,冰娘也嫁去了丈雪城,宫中煮的怎么都差几分味道。”太后还是向儿子略提了一句。 谢茂先前说丈雪城李家闹家务,主角就是太后的这位侄女,林相次女,林夫人。 如今谢朝三大镇边将军,襄州衣飞金,丈雪城李仰璀,东州粟锦。 势力最强盛的自然是西北的衣飞金,其次就是驻守丈雪城的李仰璀了。 李仰璀出身北军世家,其高祖李玄曾随太宗皇帝伐陈,捞了个靖屏伯爵,到李仰璀时家道败落,怀才不遇多年,快四十岁时才被衣尚予慧眼识中,因勇武多谋、战功赫赫被一路提拔高升,随后娶了林附殷的闺女,顺风顺水混到了北督军事的位置。 怎么个“顺风顺水”法儿? 他这个北督军事的位置,代表着衣尚予、林附殷、杨上清(当时东宫)的利益。 林夫人在嫁给李仰璀之前,先给比她大十五岁的杨家庶长子杨竘做了继室,杨竘去世后,林夫人回娘家暂住。数年后,林附殷给她重新找了门亲事,这就是年近五十岁的李仰璀了。 林夫人嫁给李仰璀时,杨家将杨竘的两个庶子送到林夫人处,由她一并带入李家,成为李仰璀继子。李仰璀在迎娶林夫人之前,前头死掉的原配木夫人也有三个儿子。这一排五个儿子都在军中掌权,各占一股势力,可谓分庭抗礼。 几方面势力都想在北境握权,还都通过林夫人的婚姻顺利地插上了手,文帝也乐见几方制衡而不是一家独大,所以,家里局势极其复杂的李仰璀就走马上任了。 这么多年以来,丈雪城一直就没消停过。 ——自从林夫人给李仰璀生了个儿子,局势顿时更加混乱了。 林夫人出生高门,能文善武,能屈能伸,简直是另一个翻版的太后,把个李仰璀迷得三迷五道的,一心想把爵位留给林夫人所生的幼子。林夫人根本看不上他的爵位,她要的就是兵权!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兵权等于一切。 如今先帝、先皇后都崩了,承恩侯府跌落尘埃,林夫人从杨家带来的两个继子失去了仪仗,前头木夫人所生的三个嫡子重新出头作妖,林夫人抱着刚生的小儿子,手里握着李仰璀,背后还有林附殷撑腰,眼看就是一场拼杀。 谢茂就想捡这个漏。太后对林夫人同病相怜,林夫人可比太后凶残多了。 他笑了笑假装听不懂太后的暗示,说:“叫慧郎回家学去。学会了给阿娘做。” 太后就不再提了。任何人都不如儿子重要,何况只是娘家侄女。 ※ 新春伊始,上元节大朝会。 礼部上书奏请皇帝遴选淑女充实后宫,群臣皆附议。 皇帝表示文帝丧期为过,暂时不考虑采选。再有人哔哔,他就问户部裴尚书有没有钱?有钱他先不选妃,先给皇太后修西郊行宫。唬得裴濮把所有劝皇帝选妃的大臣都哭了一遍,你们不知道现在两边开战打一仗就是几百万吗?还敢祸祸皇帝修行宫! 选妃和修行宫有个屁关系。众人都奇怪裴濮是怎么被小皇帝收买了?怎么这么听话帮小皇帝咬人?镇国公府大小姐与裴尚书家三少爷订婚的消息就传出来了。 这消息把所有人都弄懵逼了。 衣家在西北有兵,裴家是给朝廷管钱粮的。一个有钱,一个有兵,你们居然敢联姻?什么?这居然是太后牵的线?太后到底在想什么?小皇帝被亲妈坑了吗? 这局势让人越来越看不懂了。连义老王爷都颤巍巍地进宫,跟谢茂磕了两回头,话里话外讲的都是外戚祸国,后宫干政不祥的故事。 谢茂没空理会这等琐事,他今年最重要的只有两件事,第一,是拿回丈雪城的兵权,第二,是西河“旱灾”。 西河三郡本是前西河国故土,在文帝朝被衣尚予并入谢朝舆图。 西河王室在战争中被西河旧族残杀殆尽,反倒是许多善于交际钻营的西河故族保存完好,顺利从西河世家变成了谢朝新贵。 文帝擅抚生民,怜惜西河三郡因战减丁,减了十年赋税。先帝登基之后就不干了,要求西河三郡与谢朝诸多州县一样缴税服役。这一场原咸宁二年爆发的“旱灾”,其实就是一场根本不存在,却被地方官员奏报中央、用以骗取大量赈灾银粮的“旱灾”。 背后主导这一场骗朝廷赈灾款闹剧的,有西河旧族,有谢朝世家,还有衣尚予帐下的兵家。说一句牵一发而动全身也毫不为过。 这件事谢茂只能一件一件来办。 理由很简单,只有拿回了丈雪城的兵权,他才敢真的去“查”旱灾。 前世谢芝也是杀了衣尚予、衣飞金,收拢西北兵权之后,才敢去捅西河三郡的马蜂窝。当皇帝的,手里没有兵,诏命都走不出未央宫,还想干旧族世家?不被人干死就不错了。 他现在只能耐心地等,等北境的好消息。 ——希望不会出纰漏。 ※ 张岂桢每天都会带着属下兵卒,去璇靖王府周围巡逻。 他是卫戍军,原本没有巡逻城内的职责。 卫戍军是负责守城的,正职是在京城各城墙上值守,后来被文帝分权架空,卫戍军拆分成十人队,分别受五城兵马司辖制,随时听候兵马司指挥使调遣。 卫戍军军纪败坏,人浮于事,大家都是得过且过。张岂桢能打,能带兵,又不喜欢往上爬,从来不巴结上司,很多时候甚至不听上官调遣,换了别的兵衙,他早就被革职或砍头了,可是,他在卫戍军。 他就这么特立独行,他的“上司”,一个十天里十一天都泡在青楼楚馆的裙带党,非但不管他,反而指望他在关键时刻撑面子,时常给他钱,请他喝酒,对他十分巴结。 张岂桢一直都在等待他的旧主六王归来,他也不知道六王回来了能改变些什么,他只是不甘心把自己的忠诚和本事都交给……那个靠妹子才混进卫戍军当上兵尉,连马都不会骑的蠢货。 这天张岂桢又循着固定的路线,带着部卒,准备去璇靖王府巡逻。 一匹快马从长街上飞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士伏得很低,不断大喊:“让开!” 这里是京城。 除了加盖了加急的朝廷公函信使,没有人敢在京城如此纵马驰骋。 ——曾经的承恩侯世子杨靖敢。可他现在已经死了。 张岂桢眼神淡漠地往旁站了一步。曾经他也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就和他的主人一样,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后来?后来若不是主子救他,他已经死了。这世上总有很多力所不能及的事,软弱的侠义除了牺牲毫无意义。 一个提着篮子的小子蹦蹦跳跳地从酒楼出来,大约是多卖了几碟儿小食,这干瘦单薄的少年心情很好,一边蹦达一边数手心里的钱,并未注意到横冲而来的快马。 等他听见骑士怒吼的“让开”时,马蹄已经近在眼前。 张岂桢一脚踹在马臀上,那飞奔而起的骏马竟然生生被踹飞出两丈,连人带马一齐跌进了街另一边的柳河。柳河水道不宽,冬日水冷无人靠近,并未误伤他人。 快马与骑士一起飞向柳河时,骑士怀里竟然飞出一个襁褓,张岂桢大吃一惊。 他这时候想要救那襁褓中的婴儿已是不急,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灵巧的身影凌空跃起,轻轻一勾,安安稳稳地把那襁褓拎在了手里。不过,那人似乎没抱过孩子,拎着襁褓手足无措,跟背后的羽林卫说:“谁,谁先抱着?” 跌进柳河的骑士已经爬了出来,冻得瑟瑟发抖,怒道:“我乃丈雪城信使!何人害我!” 丈雪城三个字像炸雷一样响起,黎顺都顾不得拎着的婴儿了,急道:“你还废话个屁啊,快点滚上来。有什么事,我马上带你去兵部!” 那信使见他倒提着襁褓,差点气疯:“此乃北督军事李公嫡长孙,还不快给我放下!” 黎顺把那孩子竖起来一看,越发觉得这事儿可疑,丈雪城信使干嘛把李仰璀的孙子带来?莫不是丈雪城失守了?李家满门殉国了?信使要抢孩子,他退了一步,说:“冻着!” 张岂桢在此时缓缓走进,说:“何故携李公长孙进京?” 信使见张岂桢身穿卫戍军兵服,黎顺穿着羽林卫兵服,分不清他二人究竟是哪边的势力,只警惕地说:“我要去御门击鼓,我要见陛下!” ※ 丈雪城信使不单带来了李仰璀的长孙,还带了李仰璀的印信与一个噩耗! 镇守丈雪城十余年的北督军事李仰璀,已经死了! 不是病死,不是老死,也不是与狄人交战时战死,他是被一碗毒酒鸩死的!而鸩死李仰璀的人,竟然是他的夫人林氏。——林相的二闺女,太后的二侄女,林氏。 朝野一片哗然,林相据理力争,请求陛下不要听信一面之词,彻查此案。 明面上议论的是案子,暗地里内阁都在膝盖打跌:李仰璀死了,他手里还有三万骑兵四万步卒,这么一支精良的百战之师,现在在谁手里?快,咱们去收权! 谢茂轻哼一声,收权?等你们撕出个一二三来,黄瓜菜都凉了。 ※ 两日后。 六王谢范密报抵京。 谢茂独自一人坐在太极殿内看完密报,当即吩咐排驾长信宫。 “阿娘。” 谢茂快步上前,看着太后满脸笑容,“成了。” 61.振衣飞石(61) 林相才刚刚从长信宫离开。 丈雪城信使状告林夫人鸩杀李仰璀, 从信使拼死逃亡的自述来看, 丈雪城已经落入了林夫人之手。兵权既然在自家闺女手上,林附殷就想着抹掉这点儿杀夫的插曲,给年仅七岁的外孙(实际上是林夫人)找一个更合适的帮手。 ——他想调武襄侯林闻雅去丈雪城权北督军事。 但是,这事极其不好操作。 兵权不是爵位, 没有父死子继的说法。李仰璀没死,他名下几个儿子能够在他的帐下分掌丈雪城兵权, 一旦李仰璀死了,朝廷就应该重新任命新的北督军事。 何况, 如今北境没有战事, 朝廷裁撤北督军事一职也无不可。 武襄侯林闻雅是个荫官, 这么多年都在地方守备军中打转, 因是先帝母族, 位置倒是升得挺快,就是没什么实战功绩。皇帝提拔他执掌中军, 大臣们无人说话, 是因为皇帝卧榻之畔必须守着自己人。 现在林附殷想把林闻雅调去北境镇边,大臣们就不干了。 朝里又不是没有能打仗治兵的武将, 不说别的, 十多年前就镇守丈雪城的梁国公府是摆着好看的吗?如今北军最骁勇精锐的丈雪铁骑, 就是凉国公孔杏春当年在北境打下的底子。就算凉国公年纪大了, 他的长子长阳守备将军孔秀平, 不论是官职、年资、才干, 那不都是正正好吗? 反正, 没有凉国公府,朝里还有大把的守备将军等着去边军掌权。 谁不知道边军刷军功最快啊?干不了一辈子,咱干三五年钱也捞了军功也捞了,回朝说不定还能混个兵部尚书当当…… 大臣们为了各自心里的小算盘撕得风生水起,谢茂又在丈雪城的问题上缄口不语,态度极其暧昧,林附殷支应起来颇不从容,终于进宫找妹子想辙来了。 他对太后的说辞也很正当:“衣家独大,恐非吉兆。” 西北的兵是衣家的,中军也是衣家的,不让咱们家自己人去把北军拿下,外甥这天下坐不稳! 林附殷说什么,太后都点头,哥哥说得对。她态度这么好,答应得这么干脆,一副“哥哥你在前朝做事,我和陛下肯定支持”的态度。 林附殷憋了一肚子长篇大论,要劝说太后信任娘家,要皇帝知道利害关系,愣是一句都没说出来,最后,他只能带着一肚皮太后赐饮的热汤离开。 宫人收拾林附殷遗下的茶盏汤碗,太后移驾西暖阁,写字静心。 暖阁里墨香四溢,太后纸笔缓缓写字,她写的是大字,半天才写了两笔。 谢茂这时候进来,径直进了书房,向太后报喜。 “六哥已经暂时安抚住了北军,目前由北府太守秋守志暂领北军,秋守志的奏折明后天就到。” 六王作为一个“恰逢其会”的宗室王爷,没有掌军的资格。 所以,六王拉扯了北府太守秋守志当挡箭牌。 太守本是守牧一方军政齐抓风光无限的封疆大吏,然而,谢朝在西北、北境、东域,都启用了不常设的督军事职位。 督军事行辕在兵权上比太守更高一级,太守府就失去了治军权。 丈雪城有一位北督军事统管北线疆域,北府太守只能老老实实地给北督军事行辕搞后勤。名义上文武不相属,可是北督军事是二品武职,太守只得三品文职,人家手里还有兵,太守府不就成了北督军事行辕的小媳妇儿? 如今六王收缴了北军兵权,随身还带了一道皇帝亲笔手谕,有兵权,有皇权名分,北府太守秋守志不服不行,只能配合六王行动。 太后放下笔,大宫女上来帮她放下掖好的阔袖。 她停顿片刻,才问道:“活着吗?” “阿娘是问林家表姐,还是她的儿子?”谢茂扶她坐下。 太后就知道林质冰母子二人必然有一个不好了。 “冰娘……可惜了。” 不管死的是林质冰,还是林质冰儿子,这都是个不幸的消息。 “你六哥可说了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不信冰娘鸩杀夫婿。她不至于这么蠢。” 倒不是太后信任林质冰的心肠,而是她觉得以她侄女的手段,不至于毒杀丈夫还被人发现,更不会让人发现了还把人放跑,一路嚷嚷到京城告御状。 “这事儿可有点复杂。” 谢茂前世就知道个大概,所以他知道有机会去捡北军兵权。 这会儿得了六王的密报,看完之后,谢茂还是觉得整件事都太阴差阳错了。 李仰璀与林夫人的联姻成分特别复杂,李仰璀原配木夫人本有三子,林夫人又带了两个杨家的拖油瓶进门,局势从一开始就剑拔弩张,李二郎、李三郎不肯叫杨大郎哥哥,杨大郎也不愿意从大哥变二弟,家里一开始就没弄对上下尊卑,李家三个是大爷、二爷、三爷,杨家两个也是大爷、二爷。 北军统管七万兵马,四万步卒分驻北线,三万铁骑则一分为三,两万驻扎丈雪城,五千巡守胡杨塞,五千巡守鹞子湖,定期换防。 杨大郎、杨二郎随继母林夫人嫁进李家后,很快就进入北军掌握了一股兵权。 杨大郎在神女城守着八千步卒,杨二郎则进了骑兵部队,很快也顺利混到了单领五千骑兵的权位上。 他二人本就是当时东宫太子妃庶兄亲子,到丈雪城代表的是东宫,哪怕年纪再小,处于政治背景,李仰璀依旧将二人提拔得飞快。这种破格提升让李家三兄弟心里极其不快,因为顾忌大局,只能隐隐憋着。 大多数时候,李仰璀这三亲二继五个儿子都押兵在外,没有经常碰面,看上去还算和谐。不过,但凡是年节休沐回家,碰面不到三句话必然要打起来。 最裹乱的事是,两年后,林夫人和李仰璀的儿子出生了。 林家喜欢把女孩儿当儿子养,嫁出去的女儿大多数都战斗力十足,大林氏进宫就干翻了文帝元后,弄死了皇长子谢芳,小林氏(太后)也扶了两任皇帝(谢芝、谢茂)上位。 林夫人也是个不甘人下的角色,她第一任丈夫是杨家庶长子,顶头一个嫡出的太子妃姐姐,底下还有个与太子妃同胞的嫡子弟弟,正头婆婆钱氏又是个不好相与的,她在家娇养多年,给个庶长子做填房,还要受嫡系的窝囊气,差点没憋死。 所以,她在杨家住了三年,避孕药一碗接一碗地喝,咬死了不肯给杨竘生孩子。 她要离开杨家。 不管哪一种方式,迟早要离开! 杨竘在家中本也过得憋屈,意识到小娇妻对自己的嫌弃之后,更是心思忧愤,常常流连酒肆终日大醉。熬了两年身子骨就不行了,一次秋日酒醉,宿在了冰冷的凉台上,林夫人竟也不曾管他,一场大病就这么没了。 林夫人丧夫无子,在杨家守了三个月就搬回娘家别院,从此不再踏足杨府。 她本想初嫁从父,再嫁由己,总要给自己挑个能自由快活过日子的夫婿,哪晓得凉国公孔杏春旧疾复发,从丈雪城退回京城休养,北督军事的位置就这么空了出来。 东宫想伸手,林附殷也想伸手,林夫人再倔强也抗不过父族,抗不过东宫。 她只能被林家再嫁一次。 所幸,第二次婚姻的局势虽复杂,丈夫终于不再是个窝囊废了。 京中闺秀的日子憋得林夫人喘不过气,嫁到边城之后,这尚武粗犷的民风正合胃口。 手握兵权的丈夫在北境说一不二,大大小小的命妇千金都向百鸟朝凤一样簇拥着她,恭维着她。她父亲是内阁大臣,姑姑是淑妃,表哥是东宫太子,可她觉得,不管是父亲姑姑还是太子,都不如她的丈夫在北境一言而决来得威风。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闻到了权力的味道。 ——在边城,好妇胜男儿,身为北督军事夫人的她,离权力太近了。 她不愿意给杨竘生孩子,可她愿意给李仰璀生。第一年,她生的是个姑娘,因在杨府喝了太多避孕药,这一胎所生的姑娘身体特别弱,落地只活了不到二十个时辰就夭折了。 李仰璀迁怒平素掐尖要强的二儿媳妇韩氏,认定是韩氏暗中捣鬼,使寒药在胎里害了小女儿,女儿夭折的当天,李仰璀就一碗药灌死了韩氏。李二郎闻讯从四百里外的丈龙城赶来,提剑要杀林夫人报仇,被李仰璀砍断了两根手指,含恨而去,从此父子反目。 两年后,林夫人如愿生了个健康的儿子。儿子周岁时,她就开始疯狂地抓取权力。 她用心腹“义弟”代管北境最庞大的马场,她掌握了所有从北境通往内地的商道,她安插家奴投身行伍窃取兵权,她挖所有人的墙角,抢所有人的权力。 ——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为儿子争抢。 她年迈的丈夫搂着她无奈地笑:“娇娇,别急,为夫还能活二十年,能活到鲜儿长大的那一天。” 她听而不闻,依旧我行我素。 丈夫有,儿子有,都不如自己有。她要自己有。 有丈雪城权力最大的土皇帝李仰璀保驾护航,林夫人又带着林家的资源人脉,这些年来,她一边安稳地养大儿子,一边朝着李家三子的势力蚕食。 最先被架空的就是与李仰璀反目的李二郎,他麾下一万骑兵被杨二郎侵吞,一路从丈龙城被驱赶到路乌塞、塔子沟、新河,最终只有五百步卒孤守眉山南小城,彻底被放逐。 李三郎见势不妙,领着五千骑兵长期巡守在外,一年半载才回防休整。 李大郎身为嫡长子没法儿跑,在李仰璀帐下经常被削,所幸李仰璀还记得要用亲儿子压着杨家两个继子的势力,这才没把李大郎削成光头。 所以,外人以为李仰璀身边是三亲二继五个儿子闹家务,其实,真正最早下场的是他的继室林夫人。他麾下三股势力分庭抗礼,势力最大的是林夫人,李大郎三兄弟与杨大郎两兄弟,联手才能与林夫人匹敌。 变数是从去年文帝驾崩,先帝登基开始的。 杨大郎的姑姑从太子妃变成了皇后,林夫人的姑姑却从摄六宫事的淑妃变成了淑太妃。先帝也未尝不想压一压已成内阁首辅的林附殷。 这种情况下,在林夫人下场抢夺资源权力之后沉寂了数年的杨家兄弟,瞬间又抖了起来。 杨家血脉里似乎都有着一种得志便猖狂的疯狂。 先帝在位的大半年里,杨大郎夺走了林夫人手中经营多年的马场,斩杀了数十名林夫人安插|进军中的低级军官,杨二郎则直接抢了林夫人的商道。 如此嚣张的行径,引得李仰璀极其不满。恰林夫人憋了个阴招,借瘦马挑起李二郎与杨二郎争端,杨二郎得意洋洋领骑兵巡视商道时,被李二郎带一百个步卒伏杀在眉山南。 ——这场劫杀的背后,隐有李仰璀的影子。 杨皇后的侄儿死了,岂能善罢甘休? 李二郎谎称是黑发狄人截杀商人,误伤了前去巡视商道的杨二郎。 李仰璀当即发令,使三千骑兵攻打乌神寨,枭首三百级,于鹞子湖畔筑成京观,以炫武泄愤。 乌神寨就是六王妃阿婆姮老阑栖身的老寨。平时黑发狄人散居眉山之南,只有年迈的族老、巫师才会住在鹞子湖畔的乌神圣地,此战中,黑发狄人族老、巫师皆被一网打尽,祭祀断绝,黑发狄人从此与丈雪城李家不共戴天。 就谢茂所知,前世李家内乱,黑发狄人趁机南下报复,丈雪城三万骑兵半数被烧死,半数被饿死,下场极其惨烈。 这辈子谢茂抢先一步使六王联络黑发狄人南迁,总算保住了那珍贵的三万塞上铁骑。 ——李家依旧没逃过灭门的命运。 杨二郎的死被黑发狄人无辜的鲜血抹平,杨大郎自知危险,向朝廷具折请求调回京师。他在边城刷够了军职军功银钱,回中原随便哪个州郡做个守备将军,哪怕是回京养老,也比在李家父子的屠刀下煎熬来得强。 这时候,杨皇后薨了,随后先帝山陵崩消息传来。杨大郎借口替姑姑奔丧直扑京城。 李三郎将他追回,拖在马后,一路拖回丈雪城,活生生一个人拖成死臭腐尸。 林夫人幼子李鲜方才六岁,被李三郎用杨大郎腐烂的腿骨塞进嘴里,又惊又吓又恶心,生生吓疯了。不等李仰璀问罪,李三郎带着骑兵又呼啦啦地跑了。 李仰璀深爱林夫人,故而极其珍视幼子李鲜,找遍北府名医都治不好小儿子的疯病,李仰璀又气又恨,发誓要杀三子替幼子复仇。李三郎出关之后就跑得没了影子,李仰璀竟要点兵去追杀,李大郎、李二郎苦劝不听,父子辕门内拼杀一场,李仰璀老当益壮,李二郎又少了两根手指。 最终林夫人出面说情,李仰璀抱着爱妻大哭不止,李大郎从此对林夫人心悦诚服。 李二郎对李仰璀早已没了父子之情,见大哥又被林夫人惺惺笼络,暗中与李三郎联络,欲杀李仰璀、林夫人、李鲜。李三郎带骑兵埋伏在丈雪城外,李二郎则在正旦家宴上鸩杀亲父、继母、亲弟三人。 李大郎负责城防,早察觉李三郎踪迹,前去劝说。李三郎尚有几分孝心,被李大郎说得不住流泪,正要答应回府向父亲请罪,李大郎被人从背后一箭射死。 至今都没人知道射死李大郎的兵卒是受何人指使。 这兵卒在突然拉弓射死李大郎之后,就被身边急切的同袍乱刀砍死了。 悲愤欲绝的李三郎抱着大哥尸体杀进家门,他不知道是谁杀了他大哥,但他知道杀人者必是本家人!北督军事府中,李仰璀与李鲜皆已被鸩杀,遍寻不着林夫人。在李三郎想来,一个女人最重要的不就是丈夫与儿子?如果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死了,她怎么可能独活? 他最后找到大哥大嫂的小院儿,还在坐月子的大嫂被砍成两截,两个小侄女仅着单衣,被淋水扔进雪地里,小的没救了,大的搓醒之后只哭了一句:“二叔……”就晕了过去。 李三郎决定找李二郎问清楚。 若是李二郎杀了大哥,杀了大哥全家,他就要杀李二郎替大哥报仇。 此时,丈雪城内外一片混乱。 早有准备的六王身携王命旗牌,趁乱扑杀了李二郎、李三郎。 ——丈雪城兵权多在李仰璀、李大郎之手,李二郎早已被贬不掌军,李三郎将三千骑兵留在城外,只带了两千人进城,何况,在巷战中,骑兵根本不占优势。六王只差遣了数十名猛士,伺机接近疯狂中的李三郎,很容易就将之扑杀。 惟恐北军不稳,六王一边祭出皇权大旗,一边领八千黑发狄人轻骑压阵,另请北府太守秋守志前来坐镇抚军。 李仰璀虽在丈雪城经营十余年,然而他手底下势力纵横交错,也算是内斗了十余年。 相比起衣尚予对治下的统治力,李家在丈雪城就差得太远了,有六王执王命旗牌坐镇,北府太守也赶来主持大局,北军并没有人愿意闹事。——闹什么事?李家几口子内斗不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听说他们自己斗死了,没一个人觉得奇怪。 李家会落到这步田地,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太后皱眉问道:“冰娘呢?” 这就是谢茂觉得阴差阳错的地方了。 李二郎欲在正旦家宴毒杀父母兄弟,林夫人也恰好想在那一天杀了李鲜——她是个骄傲的女人,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儿子痴痴呆呆的活下去。她宁愿杀了李鲜。 李二郎将鸩毒下在了羊肉羹中,边城风俗,正旦当日不分年女老幼都要吃一碗羊羹,吃不起羊肉的,用羊骨汤熬菜也要煮一锅羊羹。李家在丈雪城日久,也年年遵循着此地风俗。 再次碰巧的是,林夫人也选择了在羊肉羹中下毒。不过,她将毒放在了李鲜的碗里。 碗里有毒,羹中也有毒。李鲜吃的那一碗羹,毒性极强。 李鲜被吓得疯疯傻傻痴痴呆呆,依然最敬爱父亲,端起母亲给的羊肉羹就往父亲嘴里喂,不断说:“阿父,吃,阿父,好吃。” 林夫人不及劝阻,李仰璀已经吃了一口。 仅仅一口。 李仰璀又喂儿子吃:“鲜儿吃。” 林夫人以为无碍。她下毒很有分寸,一整碗羹毒死六岁的儿子绰绰有余,一口吃食顶多让丈夫病上几日。她本想看着儿子吃完,事到临头竟有些伤心,借口避了出去。 ——这一避,让她避过了李二郎的残杀。 李二郎前来“给父母拜年”时,只看见死去的李仰璀与李鲜,他曾经最恨林夫人,如今最恨李仰璀,操刀将李仰璀十根手指全数斩断,剁碎,又将李仰璀十个脚趾头砍了下来。发泄完之后,他才开始四处搜寻林夫人。 林夫人在后宅中极有手段,除了一早就被丈夫迁怒灌药而死的儿媳妇韩氏,大儿媳妇赵氏、三儿媳妇江氏,都被她笼络得极好。李二郎进府之后,江氏见他发疯似的砍杀公爹尸体,吓得赶忙去找林夫人,要她快跑。 李二郎遍寻不着林夫人,本就疑心有人告密,大嫂赵氏已听说了他在府中的暴行,在他搜到自家院子时怒斥不孝逆子,被李二郎一刀砍死。 太后轻叹一声,道:“想必李仰璀的印信,也是被李二郎窃走。” 谢茂摇摇头,道:“信使是李三郎派出来的,他拿了李仰璀的印信,去邻家抱了个刚出生的孩子,上京告状不是为了林夫人。他是恨舅舅。”或者说,他恨当年把林夫人当纽带,把杨大郎、杨二郎串联到李家分权裹乱的所有人。 不过,先帝已经死了,杨大郎、杨二郎也死了,他唯一能恨的就只剩下林附殷了。 哪怕林质冰是出嫁女,她在夫家做出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杀的还是北督军事这样举足重轻的二品高官,身为她父亲的林附殷就得羞愧隐退。教养出这样恶毒的闺女,还有什么资格高居朝堂之上? “不是李仰璀的孙子?”太后惊讶极了,“那他家岂不是……” 谢茂道:“有个孙子。确是李大郎的嫡子,李仰璀嫡长孙。让林家表姐抱走了。” 太后轻叹一声:“本以为冰娘聪慧。到底还是被眼前一步迷花了眼。”林夫人若不那么着急下场抓权,缓缓图之,李家绝不是这个局面,她也绝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她说这句话时,看的是谢茂。 谢茂笑道:“阿娘看儿臣做什么?儿臣不着急。” “林附殷才来问了,他想调林闻雅去丈雪城。你呢?你是什么想法?”太后问。 “本来也该他去。” 太后都惊了:“我儿……” “中军本就是为戍卫边城所建,当日北境战事平息,中军便一直驻扎青梅山。” “如今北军驻防北线也已经十多年了,骑兵不动,四万步卒以五千人为一期,轮番回京休整,林闻雅领中军往丈雪城换防。” 谢茂早就想好了,只要衣尚予在京城一天,中军就是衣家的私兵,谁都指挥不动。直接让林闻雅把中军分批轮换到北军去,兵员进行交换稀释,两边都安稳。 当然,前提是,北线暂时不会有战事。 “林闻雅资历太浅未经实战,搁在边城太过儿戏。”太后公然反对。 “如今北境安稳,儿臣打算撤了北督军事行辕。中军调往北线,分驻丈雪、丈龙、神女三城与胡杨塞,归当地太守辖制。待中军轮换完毕,给林闻雅调个太守当。”谢茂随口说道。 太后眼睛都瞪圆了:“他是武官!”没见过用武官当太守的。 “给他配个懂事儿的郡丞。”谢茂都想好了。 许久之后,太后才慢吞吞地问:“你六哥呢?” 谢茂从太后这话里听出了一点儿不太寻常的味道。不像是打听政敌(康妃)的儿子,倒像是有点想给自家亲戚求个官的意思?本来就打算重用六王的谢茂又装大尾巴狼,迟疑道:“六哥倒是堪用。不过,他是宗室……” 宗室离权力太近,多半都会垂涎帝位。除非皇权极其稳固或者极其不稳固,否则不会有皇帝重用宗室。皇权稳固,皇帝能压制宗室,不怕被篡位;皇权不稳固,皇帝要亲族帮忙对抗世家、权臣,所以得用宗室。 太后似有些失望,不过,她也没有说话,保持沉默。 谢茂确定亲妈跟六哥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关系。既然太后不肯说,他心里好奇也不会追问,只装着斟酌许久的样子,向太后求教:“阿娘,儿臣向来欣赏六哥人品才干,此时身边无人,若六哥为儿臣臂助,则诸事可期。只是儿臣登基方才数月,第一不知道六哥是否甘愿入朝侍奉,第二儿臣这皇位是先皇所遗,兄终弟及,若六哥也存紫微之望……” 太后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谢茂一眼,提醒道:“他纳黑发狄人为妃,紫微星远在天边,与他无干。” 谢茂略尴尬。他当然知道六王对皇位没什么想法,只是想探探太后的口风,顺便遮掩一下自己重生的外挂,哪晓得一不小心就装过头,忘了六王纳异族王妃的事了。 旋即听到太后轻声道:“你写信问他吧。到底是亲兄弟,你如今处境艰难,他未必不肯入朝帮你……阿娘也有很久不曾见过他了。”六王常年在江湖上游荡,只在文帝山陵崩时进宫奔丧哭灵。不过,太后那时候只是个太妃,见不到六王很正常。 62.振衣飞石(62) 谢茂当然不必真的给六王写信。 ——这信早在他登基的第二天就写了。 君臣兄弟之间早有了默契, 否则, 他怎么敢轻易托付边城大事? 当时六王给他的回信言辞恭敬,语态诚挚,还回得非常迅速。 谢茂就觉得挺奇怪。他这个六哥浪荡桀骜,谁的面子都不买。先帝东宫为储多年, 又是六王兄长,六王对先帝都是一副爱搭不理的姿态, 为何对他这个排行最末的小弟弟如此温和? 要说先帝与六王母族不和,那他谢茂不是跟先帝一党么, 为何六王不理先帝却谄媚于他? 现在谢茂大致明白了。 六王这不是冲着他, 而是冲着太后? 谢茂仔细回忆了一下, 他很肯定, 前两世他登基后起用六王时, 六王的反应也不如这辈子这么卑微殷切。他曾以为是年纪阅历所致,毕竟, 前几世他登基在近十年后, 那时六王已近不惑之年,城府已深, 就算对权势富贵有企图心也不会轻易表露。 如今谢茂知道自己恐怕是想错了。六王想效忠的对象一直是太后, 能让六王如此谄媚殷切的对象也仅是太后。前几世谢茂登基之前太后就已自缢, 六王还对他谄媚殷切什么?奉诏入朝也不过是尽臣子本份罢了。 他不知道太后和六王之间有什么瓜葛, 算一算年龄, 六王比太后小了近十岁, 又有先帝那点破事碍着, 应该……不会……是那样吧? 想起太后提及许久不见六王的怀念神色,谢茂就笑不出来。 他不反对太后寻找第二春,憋屈了几辈子,好不容易把儿子弄上皇位,皇太后想过得舒散点怎么了?在长信宫里养几个漂亮男孩也好,正经找个男人嫁了也行,只要太后愿意,谢茂就敢撕破脸皮斗尽朝臣,给“叔叔”封亲王。 问题是,这太后要看上的是他六哥,这事儿怎么办? 不说庶母庶子的名分,谢茂是个实在人,不至于为了名分把亲妈憋屈死。 关键是他六哥有王妃呢!人家两口子上辈子还挺恩爱!瞅着六王对太后的殷切劲儿,好像也有点想法……那人家六王妃怎么办?谢茂坐在回太极殿的御辇上眉头深锁。 要不,找俩漂亮孩子,先去勾一勾六王妃?六王是英俊潇洒才气横溢,不过他也快三十岁的人了,哪里及得上十七八岁的小男孩热情硬朗?哄得六王妃对六王失了心,再慢慢图谋和离这事儿…… 两世帝王生涯,执掌着没有限制的权力,早已潜移默化改变腐蚀了曾经的谢茂。 不管他对衣飞石、太后,甚至身边的赵从贵、朱雨等奴婢,表现得多么善良可亲,他骨子里包藏的仍旧是颐指气使、唯我独尊的帝王之心。他习惯了做任何事都不被指责,道德于他只是一个乏善可陈的概念,他想把亲妈嫁给六王,剩下的就只是执行。 如凡人淫|女,曰奸;帝王淫|女,曰幸。皇帝这个职业做得久了,不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 两天之后,北府太守秋守志的急奏抵达京师,群臣再次哗然。 秋守志的奏折中讲述了正旦当日李家三子互相残杀的“事实”,林夫人鸩毒杀害亲子李鲜的事也被他写了一笔。不过,他在奏报中是说了正旦之日李家内乱的过程,既没有说杨家继子的事,也没有说李二郎妻室被杀之事,连林夫人下场抓权的事他也“一概不知”。 知道丈雪城李家那摊子破事儿的大臣们都三缄其口,不明真相的朝臣们则对林夫人隐有同情之意,多么可怜啊,嫁给老头做填房,三个继子容不下她,把她儿子吓疯不算,最后丈夫和儿子都被继子杀了,她只能被迫逃亡……前面那“信使”竟然还诬告她杀夫,李二郎真是没人伦! 幸好六王携王妃出塞探亲恰逢其会,撞破了李二郎、李三郎的狼子野心,否则,北军精锐善战的丈雪铁骑落入此等弑父杀兄残害手足的畜生手里,北线危矣。 林相跪在玉门殿内老泪纵横,称出嫁女残害亲子,坏了夫家宗嗣,他做父亲的十分愧疚,无颜再立朝廷之上,自请下野。 陈阁老、纪阁老都知道丈雪城那点破事,林夫人身上确实不干净。若没有林夫人下场争权,李家不至于父子离心、满门皆殁。不过,他二人都是林相一党,这时候当然要出来说话。陈阁老劝说李鲜已疯,林夫人杀子更是爱子,纪阁老虚晃一枪,说毒死李鲜的五成是李二郎,糊涂账算不清。 ——没一个人提及李仰璀也误食了林夫人所制毒羹。 在这个时代,妇人杀子有罪,其罪不深。若有杀夫之嫌,必然千刀万剐。 真把林夫人涉嫌杀夫的罪名坐实了,林附殷立马就得卷铺盖滚蛋。 但是,谢茂并未在这件事上多做文章。他想让林附殷离开内阁很容易,一纸诏书即可。 麻烦的一直都是林附殷走了,朝里各部要停摆,所以谢茂只能暂时让林附殷继续待着。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带污了林家千金的名声?太后也是林氏女。 林相下野的请求被皇帝驳回了,皇帝还给李仰璀遗孀林夫人封了诰命,在京城拨了一座伯爵府,让她带着李仰璀长子李大郎的遗孤回京居住。待这个孩子长大成人,朝廷就会将李仰璀遗下的靖屏伯爵位赐还。 次日大朝会,皇帝下旨,北军步卒以五千人为一期,年内次第抵京,进行轮休。中军将军林闻雅押中军往北线换防。 朝中大哗,凉国公孔杏春第一个站出来反对:“陛下,眉山南狄部众多,年年皆有犯边,只因边城有名将驻守,兵戈锐利,每每却敌于塞外,无干城池,才似癣疥之痒。若我朝稍有懈怠,狄部南下之心不死,来年必有大祸!” 却敌于塞外,这是凉国公孔杏春当年的定策。北军有三万丈雪铁骑,永远保持了五千在胡杨塞巡守,五千在鹞子湖畔巡守。巡守并不是无所事事闲逛,巡逻的丈雪铁骑一旦遇到兵强马壮的狄人部落,就会抢杀交战,削弱狄部的战斗力,若是小部落,就进行人丁马口登记,小部落每年交上一定数额的牛马毛皮,丈雪城就不会追杀。 中原羸弱时,塞外狄部屡次南侵,谢朝立国之后也一直在与狄部交战,一直到文帝朝才算将狄部死死摁在了丈雪城外。曾经狄部以谢朝北线为战场,现在谢朝将战场杀回了眉山南。 凉国公孔杏春离开丈雪城十多年,他继任李仰璀也一直对他的定策遵行不悖。 北线不是没有战事,而是丈雪铁骑将战事摁在了狄部的土地上。 谢茂道:“北军骑兵不动,朕欲平调长阳守备将军孔秀平至丈雪城,独领丈雪铁骑。裁撤北督军事行辕,中军步卒换防后,分驻丈雪、丈龙、神女三城,本地太守属管。” 凉国公就不吭声了。 丈雪城是他孔家故地,皇帝把他一手带起来的丈雪铁骑还给他儿子,这是信重、提拔他家的意思。他这个国公是打狄部换来的,放他儿子去了眉山南,焉知不能再混个国公出来? 朝里大臣也都不吭声了。 丈雪、丈龙、神女三城,这位置选得也太好了。丈雪城北府太守秋守志是南明派弟子,丈龙城太守张修和是西河党人,神女城太守卢西乡是吴阁老侄女婿,猪肉人人都有,谁还吵吵? 达成共识之后,所有人都偷偷摸摸地看坐在前排的大将军、镇国公衣尚予。 一等镇国公这爵位在朝臣里可谓顶天了,架不住宗室里还有王爷。衣尚予之所以能拖着他的“断腿”安安稳稳地坐在第一排,凭的是他身上“大将军”这个一品武职。谢朝各种各样的将军不少,大将军就这么一位,诸将之首,独一无二。 皇帝你想调中军去北线,我们也觉得这么操作很好,那得问问衣大将军同不同意吧? “朕欲常设武安殿军务参赞,即日起,改武安殿为枢机处。撤大将军行辕,平调大将军、镇国公衣尚予为枢机处总参知事,凉国公孔杏春、东夷公夏侯朗、沭阳侯张姿为知枢机事。” 文帝朝时就曾设立枢机处,以衣尚予为枢机处主官,主理天下武事。 ——当年的枢机处可谓是风光无限,连如今号称中枢的内阁都要退避三舍。 如今皇帝再次设立枢机处,这个枢机处能和文帝朝的枢机处媲美么? 皇帝设立枢机处的意图不明,而群臣听着这几位枢机处大臣的名号,心中俱是一震。 衣大将军不说了,谢朝最能打的一位。凉国公与东夷公都是声名赫赫的老将,一个在北线,一个在东域,亮一亮名字就能止小儿夜哭。沭阳侯张姿倒是资历很浅,不过,这位是前羽林卫将军,目前管着卫戍军,还有从龙拥立之功,乃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旁人没法比。 衣尚予颤巍巍地作势要起身跪拜推辞,被皇帝使人扶住了:“镇国公腿脚不便,免礼。” “断了腿”的镇国公就坐在椅子上,拱手道:“陛下,臣双腿已废,不堪再立朝堂之上。裁撤大将军行辕事,臣早有请奏,平调枢机处则万万不可。臣腿……” 话没说完,皇帝就笑道:“枢机处参赞军务,用不着老大人的腿,您只管动动嘴。” 衣尚予还要推辞,皇帝已挥手,再下了一道圣旨。 这一道圣旨是给西北衣飞金的,拖了差不多三个月,皇帝终于想起给衣飞金正名了。 ——他把西北督军事的名分,正正经经地授给了衣飞金,命衣飞金总理西北军政。 衣尚予就不吭声了。 群臣也明白了。哦,搁这儿等着呢。难怪镇国公回京时,皇帝一直装傻。 就算衣家掌握西北已成定局,只要衣家一天不反,衣飞金就一天得担着名不正则言不顺的尴尬。衣尚予不好意思催,衣飞金也不敢写信回来催,皇帝好像忘了这回事,满朝大臣都在观望:皇帝到底给不给衣飞金授权? 现在丈雪城兵权被六王收在手里,皇帝要调中军北上,这时候才拿西北督军事的圣旨来封衣尚予的嘴。圣旨是下了,可还没往西北送。衣尚予乖乖撤了大将军行辕,进枢机处养老,再守着中军不出幺蛾子,圣旨才会安安稳稳地送到西北去。 散朝之后,朝臣们才纷纷感慨,哎,皇帝这是早就知道丈雪城李家要坏事啊? ——不不不,小皇帝懂得什么?这背后必然是林相捣鬼!哼,刚才还哭得那么真情实意,自请下野,真会演。 林附殷:劳资冤枉! ※ 朝臣们大抵觉得,本朝的枢机处与文帝朝没法比。 ——这肯定是小皇帝专门用来哄衣尚予裁撤大将军行辕的养老衙门。 文帝朝时枢机处被安置在静门之外,前后七间屋子,多几个人走进去都转不开身。今上把这衙门改安置在武安殿,武安殿与内阁所在的文华殿齐平,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不过,内阁是谢朝的中枢,权力中心,枢机处能干什么? 凉国公孔杏春,东夷公夏侯朗,名声在外,可惜都是多年不在朝理事的老臣,能干什么事儿? 明明就是个养老衙门,偏偏皇帝还弄得挺像那么回事,圣谕交代了,枢机处值守与内阁一样,但凡有朝会的日子,所有枢机处大臣都要进宫上班,没朝会的日子,你们自己商量留两个人值班。不论有朝会没朝会,每天晚上至少留一个人轮值,免得皇帝临时咨询时找不到人。 目前枢机处就四个大臣,头头衣尚予是个断腿,凉国公今年都快七十岁了,东夷公倒是稍微年轻些,但他身负旧患,有喘病。只有沭阳侯年轻正当时。 本来大家都排好班了,年轻力壮的沭阳侯终于熬过了一日一夜的班,准备出宫回家,接他班的另外几位前辈就差人来诉苦:我们凉国公昨日走了困,这会儿在补觉,年纪大了起不来;我们东夷公犯了喘病;我们镇国公……镇国公腿疼。反正,您多担待吧。 苦逼的沭阳侯只能揉揉自己邹巴巴的衣裳,交代自家仆从带干净衣服来,继续钉在枢机处。 朝廷都以为枢机处是个养老衙门,张姿在这里干了半个月,累得人都快不行了。 真的不是养老衙门啊!说好了总理天下武事,真的是总理天下武事!四面八方的军报都在往枢机处飞,戍边部队的事要管,守备部队的事要管,竟然连京畿卫戍的事都管——唯一不管的,只有羽林卫。 从前兵部统归六部,顶头两个衙门,一个是内阁,一个是大将军行辕。现在皇帝发了话,兵部直属枢机处,机密函文直报枢机处,经枢机处批阅处置后,再分拣内阁交流,由内阁差遣诸衙门。换句话说,内阁管不了兵部的事了。 兵部尚书孟东华天天上火得牙疼,往日跟其余五部都是兄弟衙门,都在内阁一口锅里搅饭吃,有事没事找内阁几位阁老赔个好,什么事儿都好办。现在呢?直属枢机处去了。想起枢机处里常年只坐着一个嘴上没毛的愣头青,孟东华火气特别大。 如今兵部最要紧的事就一件,中军、北军换防。这边几万步卒到边城,边城几万步卒到京师,走来走去都是钱,孟东华想着还是去找户部裴尚书想想辄,张姿就写了条子,说:“我让几个人陪您去看看。” 孟东华心想,什么人这么有面子?出门一看,几个穿着内卫制服的羽林卫。 孟东华瞬间想起被杖毙的余御史,被皇帝灌了下火药的左都御史蔡振,回头瞥了一眼,沭阳侯正没精打采地坐在案边抠眼睛——这位不正是前羽林卫将军么?借两个人还不简单? 曾经孟东华也是被无赖皇帝用下火药威胁过的朝臣之一,现在成了皇帝的同伙,这滋味真是……有点爽。孟东华乐呵呵地拿着枢机处签章俱全的公函,带上几个羽林卫,直奔户部。路上他还忍不住想,听说张知事已经在枢机处值班十天了,晚上都只能抱着枕头在座儿上打瞌睡。 ——也不知道皇帝是怎么想的,在万年宫给内阁大臣们收拾了屋子,就没给枢机处收拾。 ※ 四月,熏风渐暖。 赵从贵亲自捧着西北送来的密折匣子,急匆匆地跨入太极殿:“圣人,西北函至。” 埋首在奏折里细细书写的皇帝即刻抬头,搁下手里朱笔,侍奉一边的朱雨取毛巾敬上,皇帝便擦了擦手,从案边精致的玉盒里取出一把泛着熟光的铜钥匙,赵从贵将匣子奉上,皇帝亲自将锁打开,在旁服侍的赵从贵、朱雨纷纷退下。 皇帝看密折时,从来不许任何人在旁服侍,何况,这是来自西北的密折。 西北的密折,说是奏折,那也没错。远在襄州的衣飞石会把他身边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告诉皇帝,他就像是皇帝安插在西北的眼睛,不过滤信息,只把看见的一切都送回京城。 可是,除了奏报之外,他还会写一些绝对不能被人窥伺的东西。 “……至乡野,农妇炙羊三只,臣独食半匹,聊以果腹,味不及故邸。思乡矣。” 看着这带着浓浓撒娇味道的字句,谢茂就忍不住嘴角含笑。思乡?思的是乡,是家里的小羊,还是吩咐给他做小羊的人?衣飞石当面说话很放肆直白,写在信里就含蓄多了。肯写一句思乡,大概意思就和“我好想你”差不多。 被心上人想念中的谢茂心情极好,提起朱笔给衣飞石写回信:“朕已知悉。亦很想你。” “卿至北地,宜善珍重,衣食事朕常提点,卿耳熟否?熟,朕亦再三叮咛,慎之,慎之。” “莫小气,卿兄自冒憨气,匀他一个厨子何妨?另随谕有衣食若干,厨子两个。” “朕躬甚安。” …… 他给衣飞石写信完全没有逻辑,想到一句是一句,写着写着就笑,笑着笑着想着心上人不在眼前,隐隐又觉惆怅。信里大部分都是在说,我给你准备的什么东西,你要怎么用,你别不舍得用,马上还要给你送,你想要什么? 衣飞石分明是安插在西北的眼线,但他从来不提问。 他越是不提问,衣飞石找不到重点,只能事无巨细什么都写,给他写的密折越来越厚。 写完给衣飞石的回信之后,谢茂才想起来通知长信宫:“赵从贵?打发人去长信宫问问,西北来信了,娘娘有什么东西要捎带的?” 外边是朱雨在回答:“回圣人,赵公公已去长信宫问了,这就回来。” 赵从贵回来时,带着长信宫收拾的大包小包的东西,还有太后亲笔的书信。信笺夹在封里,没有封口,赵从贵递来给谢茂看,谢茂哼了一声,道:“朕是那等人?” 这才把西北送来密折里夹着的给太后的请安折子,交给跟赵从贵来的长信宫大宫女。 待这宫女走了,谢茂在把两封书信塞进密折匣子时,还是忍不住抽出太后写给衣飞石的信看了一眼,太后比他正经多了,书信里除了关心衣飞石的身体,就是关心衣飞石的武艺修行。当然,母子俩都是一个毛病,接下来也是娘娘给你准备了什么东西,你要怎么吃怎么用怎么玩…… 西北回来的只是一个密折匣子,从京城出去的就是两大车东西。 把给衣飞石的东西送走了,谢茂瞧着天色不早了,干脆去长信宫请安蹭饭。 “我儿,如今天气暖和了,朝中诸事渐宽,你也该好好抻抻筋骨。”太后拿着衣飞石递来的请安折子,教训谢茂,“看看飞石,出去才几个月,箭术已见小成。不求你上阵杀敌以一敌十,好歹别一到冬天就冻得跟个鹌鹑,待来年飞石归来,你这样的身子骨……” 太后眼一斜,看着谢茂就是一个巨大的鄙视。 谢茂干咳两声,说:“也是,也是。朕改日就去物色个好师傅。” “说了大半个月了,回回都说去找师傅,回回都窝在太极殿里不动弹。就算这宫里没妃嫔女子,园子也不逛了?潜邸时还知道上山打猎,住进了太极殿,除了玉门殿、太极殿、长信宫,皇帝还去过哪里?” “……武安殿。”谢茂道。 太后翻了个白眼,挥手道:“阿娘替你做主了,就是六王府上的老拳师!待六王回来了,阿娘就去替你要来。” “六哥回来了。今日抵京,递了牌子要来见,朕听说六王妃归途染病,叫六哥先照顾王妃回府歇息,赐了太医,若是王妃无碍,六哥明日就会来见。”谢茂状若平淡的说。 他已经派了美少年去勾搭六王妃了,效果让人牙疼——六王妃对那几个美少年毫无兴趣,反倒是六王来劲了,天天带着几个美少年不放。 他竟然忘了,他那个六哥最是爱风流,最大的兴趣除了马,除了酒,就是画美人! “可说了是什么病症?严重么?”太后关切地问。 谢茂看着她的表情,那是真的很恳切地关怀,并没有一点儿幸灾乐祸与妒忌。就好像关心的是一个……晚辈?莫不是朕想错了?谢茂摇头道:“朕也不知道。明儿六哥进宫了,阿娘问问吧。” 太后招来大宫女,吩咐道:“让赵云霞大人去璇靖王府,替璇靖王妃诊病。宫中常备的药材预备一车带去。”她想了想,转头问谢茂,“六王府上有位小郡主可是?” 谢茂笑了笑,道:“是。大名谢知非,小字谢谢。” 太后也被这个促狭的小名儿逗乐了,吩咐大宫女:“将本宫那套白玉连环找出来,一并送去璇靖王府。告诉六王,若明日王妃不碍,叫他带着知非郡主进宫。若不方便,叫他照顾王妃,不必着急来见。自家人,不必拘束。” 大宫女将她懿旨重复一遍,确认没错之后,方才领命而去。 太后突然变得沉默,谢茂莫名所以:“阿娘?”怎么突然不高兴了? “今年不选妃,明年不选妃,替你皇父守满了二十七个月,皇帝还有什么理由不选妃?”皇帝如今还年轻,没有子嗣,朝臣也不会太着急。可若是皇帝一反常态,连选妃都不愿意,这让朝臣们怎么想?没有后妃的皇帝,注定不会有子嗣,朝局如何安稳得下来? 谢茂笑道:“明年再着急也不迟。” “阿娘不逼你。你和飞石在一起,阿娘也不反对。何妨做个样子呢?采选淑女入宫,给个不高不低的位分,你若乐意,就去坐一坐,若不乐意,后宫还有阿娘替你镇着,翻不起浪来。”太后觉得选妃与衣飞石毫不干碍。 “此事儿臣心里有数,倒让阿娘烦心了,是儿臣的错。”谢茂想了想,说,“再过两个月,儿臣有个女臣入宫,搁在阿娘跟前装装样子,以后儿臣还有大用,阿娘教教她规矩。” 太后是个极知道分寸的女子,她和儿子说话也是说一不二,不是她蛮横,而是她对皇帝提过一次的事,皇帝若不肯应,她就绝不会再提第二次。闻言点点头,道:“好。” ※ 襄州安平府。 梅花寨本是一片野林,从陈京押解来一批女奴在此建起虏营之后,常有轮休的兵卒前来买|春,这里就渐渐变得繁华起来。今日又有新女奴送抵,贪新鲜的兵卒早已排着队等候,个个摩拳擦掌。 “听说这一批是宗室女!陈朝皇帝把他皇妃公主都赎回去了,没钱赎宗女,说不要了!” “这个好看。不知道睡这个要多少级。” “呵呵,多少级爷也睡得起。” …… 兵卒们淫邪的笑声中,衣衫褴褛的陈朝女奴低头被押进了妓寨。 这不是普通的妓寨,而是专供边军泄欲的军妓营寨,在这里通行的赎买货币除了银钱,还有战功。若一个兵卒仅有银两,斩首不多,那他就只能睡低等妓|女。身份越高贵,模样越漂亮的军妓,都会有足够多的斩首级数来限定资格。 衣飞石很少来这种地方。他在战场上对敌人从不留情,哪怕是妇孺也能毫不留情地砍杀,可是,下了战场,他没法儿面对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 他从小就在军中长大,从小耳濡目染,可是,这种事情他还是没法习惯。 他今天之所以会来梅花寨,是因为他要找一个人。 “二公子,快看,是二公子来了!” “不是说二公子从来不睡营妓么?也想弄个宗女玩玩?” 把手妓寨的役兵上前施礼:“衣将军,请进。” 衣飞石并未走进妓寨,他站在门口,听着妓寨里此起彼伏的哭喊声,心中很厌恶。明知道哭泣的都是敌国的女奴,他不该有任何同情心,他还是觉得很厌恶。 曲昭跟在他身边,呼喝道:“把今天刚到的陈氏宗女都叫来。” 63.振衣飞石(63) 刚到梅花寨的陈氏宗女都还立在门外, 二公子要人, 很快就尽数拉了出来。 这群曾经尊贵的女奴们十人一队,用长麻绳绑缚着右侧胳膊互相串联。略显姿色的身上都只剩下粗布麻衣,反倒是长相平平的还残存着一两件被俘时穿戴的袍服。所有人都很脏,长发打结, 沾着血渍精斑,身上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恶臭。 在抵达襄州之前, 她们已经在前线十多个军妓营寨中辗转,刚烈的, 体弱的, 都已经香消玉殒, 活着站在这里的要么双眼直愣愣地疯了大半, 要么麻木不仁地低着头。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盯着她们, 曲昭问道:“左肩有血痣者出列!” 人群里有了一丝骚动,最终还是没人“出列”。 曲昭一脚踹在负责看守妓寨的役兵屁股上, 将人踹了个趔趄:“听不懂人话?” 役兵一个激灵, 看着身畔二公子目无表情的脸,立刻唤来所有值守的役兵, 十多个三五大粗的悍卒开始一个个检查, 将所有新进寨的女奴衣裳掀开, 察看左肩。 这左肩的位置说大也大, 说小不小, 惟恐看漏了那颗二公子寻找的“血痣”, 役兵们大手一张, 将女奴们本就破烂的遮羞几乎全都扯了下来。旁边垂涎欲滴围观着等待买|春的兵卒们个个面露淫邪,摄于衣飞石威严不敢高声议论,私语则窃窃不绝。 衣飞石看着一群妇人袒胸露乳瑟瑟发抖的模样,握在袖中的拳头微微攥紧。 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或许是因为他常年领受长公主的苛待折磨,导致他对弱者有着非同寻常的同情心。 理智让他分得清楚战时与非战时,战场上屠杀敌军、削弱对方悍卒时,他不会有半点犹豫,他甚至也曾以敌军尸首筑起京观,炫耀武力。可是,当他看到无力反抗的势弱者——就如同眼前这群羔羊般无力的妇人——他就会想起受制于礼法、亲情,在长公主面前全无抵抗之力的自己。 在这个时代,贵族的眼中,庶民是资源,是财产,甚至是食物。而在男人的眼中,女人是同样是资源、财产、食物。两军交战时,屠杀对方的男丁,抢夺对方的财产和女人,女人可以用于泄欲、繁衍,饥饿时杀来充饥——哪怕高贵如宗女,依然逃不脱这个下场。 衣飞石隐隐可怜着这些没有选择权的妇人。战争胜利时,她们是彩头,是锦上添花的荣耀,战胜失败了,她们就是牺牲品。 但是,这个世道容不下衣飞石对她们的悲悯。 正所谓好男不当兵,这时候但凡把脑袋挂裤腰带上出命拼杀的,第一为吃饷,第二为发财,升官那都是极其遥远的事情,普通兵卒不做那妄想。女人是财产的一种。打了胜仗,要记功,要发饷银,要抢女人,这是千百年谁都改不了的规矩。 许多老兵在冲阵杀敌时,一根棍子胀得硬邦邦的,屠杀的快感与找女人的快乐糅合在一起,迷惑了他们的心神,很多时候根本分辨不清。杀与欲是埋藏在人类体内的兽性,大战之后的狂欢延续了千余年。 衣飞石知道他无力去对抗这个世道。至少,现在的他还没有对抗的力量。 所以,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妓寨门外,双拳微紧,目无表情。 一个肩上带有血痣的妇人被推了出来,役兵扒开她刻意耷拉住的额发,露出脏兮兮的一张脸,左眼下曾拉开一道口子,大片血渍污了她的脸,单从她的脸型轮廓看,依然能够看出几分秀色。 也许是连日的遭遇让她衰老,也许她本就不年轻,她佝偻着背,看上去在四十岁上。 曲昭上前再次检查了她的左肩,发现一颗细小的血痣之后,冲衣飞石点头。 衣飞石转身就走。 曲昭左右一看,找了个麻袋披在那妇人身上,押着她跟在衣飞石身后。 衣飞石要在妓寨里带走一个女奴,谁也不敢阻拦。一直到他带着那女奴走远了,余下的兵卒才纷纷进寨买|春,一边挑拣新鲜的宗女女奴,一边小声议论:“怎么挑了个老妇……” 衣二公子爱好特殊的闲话,就这么隐隐约约地传了出去。经久不息。 衣飞石直接将人带到了荒僻无人的古渡头,因河水改道,渡头早已荒废,依附渡头为生的庶民也随之迁移,曾有农夫在瘀田中开垦,偶然夏洪爆发冲没了几十口子,这地方就彻底荒废了下来,河水泛滥之后,偶然才有附近的村民前来挖泥沤肥。 四月草木已深,十多个男子伏在草木丛中,见衣飞石带人靠近,迅速窜出来。 “将军真乃信人。”一个青衣男子向衣飞石抱拳。 这人穿戴朴素,看上去很不起眼,所带的仆从有老有少,却个个精悍内敛。正是衣飞石曾经在大理寺狱与谢茂提及过的陈朝名将陈旭。他和衣飞石打过招呼,目光就落在了曲昭身边的妇人身上,虎目含泪:“阿姊……” 披着麻袋的妇人急切地奔向他,攥住他胳膊很久,突然一口咬在他手背上。 她咬得极狠,鲜血顺着白齿汩汩而下,泪水也一点点落在陈旭手背上,许久才发出呜咽的悲哭声,咯咯嚎哭质问:“你去哪儿了!父王母妃都死了!珊儿也死了!” 当日衣尚予直扑陈京的消息传来,陈旭顾不上自家父母,领兵直入大光明宫,拉上天昌帝就跑——连天昌帝在后宫里的妃子、皇子、公主都来不及捎上,哪里有时间回王府找他自己的亲人? 他为国尽了忠,却在那场逃亡中失去了父母亲族,仅剩一个守寡在家的长姐,也落到了谢军手中充作营妓。 谢朝拿着陈朝一堆皇子公主也没用,谢茂不想要,运回谢京也是跟当年的幼株王女一样丢教坊司卖肉,不如直接就地卖给陈朝,叫他们花钱来赎。天昌帝把自家的妃嫔子女都赎买了回去,因走得匆忙,几辈子积攒的家业都丢在了大光明宫,实在没钱再赎宗女,干脆就不要了。 陈旭是个极其要面子的男人,他母妃和未出阁的小妹在被俘当日就自杀了,他也根本没想过守寡的大姐竟然会活着!一直到天昌帝最后一批妃嫔被赎回西京,他才知道自家竟然还有一个姐姐在谢朝做女奴。 他本可以通过正常的渠道,将他的姐姐赎回。但是,他没有。 他通过暗地里的渠道联络了在襄州的衣飞石,以一百斤黄金私下赎买赞媛郡主。 衣飞石知道陈旭是个极其骄傲体面的男子,天昌帝的后妃、公主,几次都是他出面来赎买回西京,言辞间对这群不曾殉节的妇人极其鄙夷。他心目中的女子就该与她的母亲端王妃与幼妹赞柔郡主一样,落入敌手的第一时间就自尽,保全陈氏宗室尊严。 衣飞石觉得,陈旭大约是面子挂不住,所以才想私下把姐姐赎回去。 陈旭带来的黄金早已交给了衣飞石,哪怕襄州是衣飞石自己的地方,私会敌将也不见得多安全,衣飞石道:“人交给你了,如何离开,在下恕不负责。”陈旭走的不是正式渠道,悄悄潜入襄州赎人,衣飞石也不可能给他通关的凭证。 陈旭将姐姐搂在怀里,道:“这是自然,不必将军费心。多谢衣二将军。” 衣飞石也不可能真的放他在襄州乱逛,正要差遣曲昭跟着他离开,陈旭搂着赞媛郡主的胳膊陡然一旋,咔嚓一声毛骨悚然的断骨声传来,赞媛郡主纤细的脖子转了个圈,竟从伏在陈旭怀里的角度,转过来软绵绵地垂着,正对着衣飞石。 曲昭惊呆了,半晌才“嘿”了一声,不知该如何抒发胸中惊愕恍悟的情绪。 陈旭根本就不是来赞媛郡主回西京的。一开始,他的想法就是杀人。 他连被俘虏的妃嫔、公主都鄙夷不尽,又怎会容得下在谢朝军中辗转了十多个妓寨的亲姐?赞媛郡主活着就是对他的羞辱。他只能有一个殉节的姐姐。今日死在襄州的,只是一个没有姓名的陈朝女奴,绝不是他的长姐。他的长姐赞媛郡主早在陈京被破的当日就死了! 衣飞石目光冷冷地看着他:“滚。” 陈旭眼中还带着泪水,他用匕首划花赞媛郡主的脸蛋,再扯开赞媛郡主身裹的麻袋,将她左肩上的血痣一刀剜下,随后抛下那具仍旧温热的尸体:“告辞。” 不止不带赞媛郡主回西京,还毁了赞媛郡主的尸身,连挖个坑把亲姐埋葬了都不肯! 衣飞石一直冷冷地看着陈旭飞快离开的背影,眼看陈旭带着人就要消失在他的射程,他终究还是忍耐不住,转身取过马背上的长弓,不曾用箭,拉开空弦,嘣地放出一缕空箭! 他原本就射术奇高,再有太后所授箭术,已见小成。 空箭成势惊飞,分明空无一物,陈旭依然为势所夺,只觉得脊背处一阵冰凉,就似有无形的利箭刺入了他的骨髓! 他被惊得一个哆嗦,形神俱僵,扑地直撞足下草木。 身边侍卫眼疾手快拉了他一把,地上竖起的树枝方才躲过了他的眼眶,逃过一劫。 饶是如此,陈旭脊背上也似被重击了一箭,半天无法动弹。 几个侍卫直接将陈旭架起,飞速逃窜。——哪怕衣飞石只带了一个人,可他神箭威名在短短数月间已响彻西北,没有任何人敢在他手里握着长弓的时候试图反杀他。 曲昭悄声道:“公子,不如……”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陈旭就带着十多个人潜入襄州,也算是胆大包天。衣飞石就算不调动兵马,独自一人也能把他扑杀于此。 衣飞石摇摇头。 如今谢朝在西北的兵力也不怎么足够,当日杀进陈京完全是个意外,衣尚予回京后,衣飞金统率部卒。他没着急分兵去占领每一座城——兵力根本不够使——他就是在城防已溃的西北诸城中,尽力歼灭陈朝散兵。 不管是逃兵还是早已退伍的老卒,只要看着不像是农夫的、啸聚成群的,尽数斩杀。 不止是尽力削弱占领区的陈朝抵抗力量,也是为了搪塞住蠢蠢欲动的老将们。 衣尚予不肯自立“断腿”回京去了,急欲拥立的老将们就将目光投向了衣飞金。衣尚予在西北固然有被黄袍加身的危险,可是,他在,老将们毕竟忌惮几分。换了少老板衣飞金来当掌柜,威慑力就差了老半截。 衣飞金一反常态的心狠手辣,不止把无所事事的老将们差遣得团团转,也隐隐镇住了这群有几分看他不起的老叔们。几个不安分的老将军都被衣飞金放在外边“荡寇歼敌”,一时半会没功夫鼓动衣飞金谋反。 如今被谢朝占据的陈朝八个郡中,抵抗力几乎都被削平了,这其中自然也有被误伤的平民。不过,被打懵的陈朝百姓还没醒过来,还沉浸在大光明宫被侵占,天昌帝逃亡西京的颓丧中,所以还未形成反抗谢朝统治的声浪。 然而,衣飞金在西北如此行事,很显然也不可能长久。 他和衣飞石有默契,他迟早要退,他退了,就是衣飞石上台主事,所以衣飞金不在乎杀名骂名,他要给弟弟把路铺平。在他离开之前,他要把陈朝东八郡的反抗能力全部坑杀。 否则,日后对西京天昌帝用兵,背后被东八郡暗捅一刀,岂非惨烈。 衣飞石目前考虑的,就是他接手之后的善后事宜了。 他觉得长兄下手太狠了,谢陈两朝同根同种,本是兄弟之邦,这片大地上曾经十多个国家,如今仅剩陈谢两朝,也没见国内追念故国、阴谋篡反。说到底,天下乱了这么多年,亡国不是新鲜事了,人心思归,大家都盼着大一统。 ——对陈朝根本就不必这么狠。 然而,衣飞金做事,衣飞石做弟弟的只能进言,不能反对。 这年月长兄如父可不是说着玩儿的,衣飞金不止是他大哥,还是他的上将主官,于公于私治他都是一句话的事。衣飞石曾拦了一次坑杀战俘,被衣飞金架出辕门痛责二十军棍,从此以后再不敢吭声。 不是他怕挨揍,而是当众行罚已经表明了衣飞金的态度。衣飞金不准许他反对自己。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衣飞石再有多少想法,对外必须和长兄立场保持一致,如今代表衣家家族利益的是衣飞金,衣飞石就得乖乖闭嘴,服从长兄的命令。 看着被抛尸荒野的赞媛郡主,衣飞石将长弓放回马背,掏出一把匕首,说:“挖坑埋了吧。” 常在前线打仗的挖坑都是熟手,不止设伏设陷要挖坑,打扫战场时埋葬同袍尸骨也用得上。衣飞石与曲昭闷头刨好坑,曲昭将颈骨折断的赞媛郡主抱进坑里,小心翼翼地帮她把脑袋扶正,看着她被割得稀烂的脸,说:“不肯认不管就是,花一百斤黄金来杀。” 衣飞石去摘了一大片树叶来,覆盖在她的脸上,撒上一抔土,道:“少废话。” 二人把刚挖出来的沙土重新填埋进去,才填了一半,衣飞石倏地抬头,他听见了起码几十匹马并行的声音。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看,果然是浩浩荡荡起码五十人骑兵冲刺而来,皆是谢军兵服。 为首一人衣金冠紫,佩刀箭袖,正是如今整个谢朝西北最有权势的西北督军事、长安侯衣飞金。衣飞石心道坏了,大哥怎么来了? 一个念头没转完,衣飞金已策马飞驰到他跟前,仓促勒马不急,骏马绕着他和曲昭挖的坑转了好几圈。曲昭早放下匕首躲到了衣飞石背后。 衣飞金看了看埋了一半的坟坑,冷笑道:“长出息了。” 衣飞石硬着头皮上前,单膝跪地,施礼道:“末将衣飞石拜见督帅。” “棉关守备来报,说你差人去接了陈朝几个‘间客’进来。‘间客’呢?在何处?”衣飞金并不要他的答案,驻马坟坑一侧,“埋地上了?不是十多个么?听说有一个长得还挺像陈朝前潭郡监军、端王世子陈旭?” 这口吻一听就无法善了。衣飞石老老实实双膝跪实在了,解释道:“回督帅,陈旭私下与卑职联络,说要悄悄赎买他长姐赞媛郡主回西京,出价一百斤黄金,卑职想着怎么卖法儿不是卖?他要偷偷买,就偷偷卖给他呗……” 正老实招供,远处陈旭等人离开的方向又是十多骑奔回,牵着七八只细犬,有人下马禀道:“禀督帅!不曾发现目标!” 衣飞金抬手就是一鞭子抽在衣飞石脸上,怒骂道:“脑壳挨了凿的!给老子把人放跑了!”他怒不可遏地下马,一脚一脚踹衣飞石胸膛,直把衣飞石踢得不住后仰,“那是陈旭!他溜进襄州,你不杀了他,放他走?!” 衣飞金天资所限,功夫其实不及比他小了几岁的衣飞石,然而主帅如此愤怒,衣飞石哪里敢抗?生生挨了几脚,肋骨隐隐作痛。所幸衣飞金愤怒中也还记得分寸,骨头没踢断。 衣飞石挨踢不敢动,曲昭飞扑上来护住:“督帅饶命!” 衣飞金身边的亲兵也纷纷下马拉住:“督帅息怒,饶了二公子。” “天昌帝帐下仅余何耿龙、陈旭二人,何耿龙不擅治事,西京朝堂上下皆掌陈旭之手,我几次欲杀他——”衣飞金不介意放了何耿龙回西京,何耿龙会打仗,可他不会治民,放回天昌帝身边也裹不起乱。 但,陈旭不一样。三五年时间,足够陈旭将西京养出一段元气。 西京一旦得到喘息,他日耗费的就是自家将士的鲜血! “你把人给老子放跑了!”衣飞金被亲兵抱住了双腿再也没法踹,抬手揪住衣飞石就是几拳猛揍,揍得衣飞石满脸开花,“你早就不满了,是不是?那日我在降龙坑杀俘虏,你就看我不爽,老子要不是你哥,不是你督帅,你要拿剑砍我是不是?” 曲昭紧紧拉着他的手,憋出一句:“督帅……岔辈儿了。”你是哥,不是老子。 几个抱住衣飞金大腿的亲兵都憋不住想笑。 衣飞金气得满脸铁青,挥手就把曲昭摔了出去,跌了个狗吃|屎,一脚一个踹开了围拢的亲兵,提起衣飞石衣襟将他横挂在马背上,紧跟着自己一跃而上,打马疾驰。 衣飞石骑术也好得出奇,就这么被横挂着也不虞被摔下去,只是背心要害处被大哥死死掐着,脊背微凉,小声道:“大哥……” 衣飞金也不理他,只管打马。 背后亲卫旅追得屁滚尿流,曲昭还不断地喊:“督帅饶命啊!” 衣飞石被横挂着昏头昏脑不辨方向,只感觉跑了好一阵儿,进了一个营盘,衣飞金将他横着踢下马。他顺势一滚,也没有伤着,就滚到了一个满是血腥味的身体前。 衣飞金将他提起来,指着那个缺了半条胳膊的伤兵,说:“看见没有!” 这里是伤兵营。 襄州算是衣飞金驻守最长的时间,自从衣尚予回京之后,衣飞金就将西北督军事行辕设置在了襄州。这里是西北的中枢。所有受伤的兵卒,也都是送回襄州养伤安置。 襄州共有两个伤兵营,这是其中一个。 衣飞金拖着衣飞石在一个个缺胳膊断腿的伤兵跟前转悠,怒吼道:“看见没!这是你的同袍,这是你的兄弟!没了胳膊,没了腿,没了鼻子,没了嘴!这是活下来的。你见过死掉的吗?你不是闻过焚烧尸体的味道吗?你身边的卫烈不是也死了吗?” 衣飞石被他训斥得满脸煞白,想起死在乱军中的卫烈,脸色越发难看。 衣飞金揪起他的衣领,反手就是狠狠一巴掌抽了上去,摇着他的肩膀问:“你就告诉我,你哪儿来的那么多慈心施舍给陈人?你就不能多疼疼你的兄弟?你就不能多想一想他们的命!” 衣飞石垂首不语,眼角被打破,渗出点点鲜血。 “你给个陈朝婊|子挖坟。哈。”衣飞金狠狠盯着他的双眼,“你给你兄弟挖过坑没?” 衣飞石答不出来。他这样的身份,当然轮不到他去打扫战场。不过,他其实也挖过坑。卫烈下葬的坟坑,就是他亲自挖的。可这时候想起卫烈,只能让他更难受。 “我们胜了,我们就是坏人,他们败了,他们就是好人。你悯弱,你慈心圣母,你滚回京城绣你的花儿去!你来这儿干嘛?啊?” “哦,想起来了。您封圣命来做下一任督军事,您要将陈东八郡酿成王道乐土,你特么来赶老子去浮托国的!”衣飞金揪起他散开的发髻,看着他仍旧少年稚气的脸,“衣飞石,哥给你腾路了。你自己琢磨琢磨,就你这闺女心劲儿——你扛不扛得起!” 衣飞金气急败坏之下,提起马鞭又将衣飞石狠狠抽了十几下。 他这样愤怒气急,身边又都是伤兵老卒,衣飞石不能违抗他的主帅威严,只得老实跪下挨着。最终还是受了伤的老兵看不下去了,几个能动弹地过来跪下,求道:“大公子,二公子还小,您慢慢教,可不敢打坏嘞……” 衣飞金方才收了鞭子,揪住衣飞石推搡到跪下求情的伤兵跟前,质问道:“看在老哥哥们的份上,今儿饶了你。你自己想想,你对得起他们吗?”骂完之后,扔下马鞭气呼呼地走了。 一直到衣飞金背影消失,几个老兵赶忙把被衣飞石扶起来,心疼地问:“没打坏吧?” 能上来求情的都是能动的,七手八脚地把衣飞石扶到自家行军床上,襄州药材还算齐全,伤兵拿出自己的金创药,熟练地给衣飞石清理伤口,敷药,还有笨拙地安慰他:“嗤,大哥儿就是个暴脾气,急起来徐独眼他都敢打。别生气,不委屈哦,这点儿伤没事。” 当面叫大公子二公子,背地里,老兵们都亲昵地称呼衣老大的两个儿子“大哥儿”、“二哥儿”,亲昵得很。 曲昭这时候也骑着马赶来了,赶忙道:“二公子,您没事儿吧?” 一个少了胳膊的老兵啪地一巴掌抽他后脑勺,骂道:“眼瞅着是没事儿吗?快伺候二哥儿回府找个精细大夫瞧瞧。脸上别搁了疤。”衣飞金小时候还在长公主跟前多待了两年,衣飞石那真是军中长大,老兵们看着他长大,对他情分格外不同。 衣飞石起身向几位抱拳施礼,骑着曲昭牵来的马往西北督军事行辕回去。 他如今和衣飞金住在一起,都在行辕中。回家还不能径直回屋找大夫休养,拖着一身伤先去给长兄赔礼。衣飞金不肯见他,罚他在辕门外跪了一个时辰,一直到天都黑了才饶他起身。 衣飞石本想和长兄解释,被这么折腾来去也着实累了,回屋见了大夫,曲昭服侍他重新裹了伤,洗漱更衣之后,他点了一盏灯在案前,看着雪白整洁的奏本,满肚子委屈只能跟京中的谢茂说。 “天昌帝耄耋之年错信臣父,痛失半壁江山,岂敢再有信人之心?臣与陈旭私相授受,纵有设计之嫌,天昌帝也无信人之心,早迟以猜忌杀人。” 衣飞石贪图的从来就不是那一百斤黄金,也不是为了他对弱者的那一点儿悲悯之心。 他一直都很理智冷静。答应陈旭的请求,为的不过是“私相授受”四字。 如今衣飞金在陈朝东八郡行残虐之道,八郡百姓此时瑟瑟不动,是摄于衣家兵强马壮。 可陈朝国祚未灭,只要天昌帝在西京持有半壁江山,陈朝百姓的希望就不会熄灭! 衣飞石如今所做的,就是让陈朝百姓,不管是如今的东八郡还是西京半壁,他要让所有的陈朝百姓,都彻底失去对天昌帝、对西京朝廷的期待和希望。 ——有什么比国之将亡,皇帝却擅杀带兵重臣更让人绝望呢? 天昌帝活了八十岁,拼上一世名声,豪赌一场衣尚予的效忠,输掉了半壁江山。 这个教训太惨痛了。惨痛到天昌帝绝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所以,哪怕衣飞石故意和陈旭勾搭,哪怕天昌帝心里知道衣飞石可能是使计离间,他还是会忍不住怀疑,陈旭是不是真的背叛我了? 只要天昌帝还能活上三年五载,这疑心的包裹之下,陈旭迟早会死在他手里。 衣飞金用残杀的手段摧毁了陈朝的武力根基,衣飞石此时所图谋的,则是彻底摧毁陈朝百姓心内的那一股倔强与骨气。 只有陈朝百姓对陈姓皇室彻底绝望,他们并入谢朝版图的过程才能少流鲜血。 不管是陈朝的血,还是谢朝的血,能少流一点儿,总比多流血好。 衣飞石将自己的想法一口气写在奏折上,看了几遍,想起皇帝总是温柔带笑的脸,身上又是拳头又是脚踹,还有马鞭抽出来的伤,似乎都开始叫嚣疼痛了起来。 这写了太多机密的奏本,其实是不能发出去的。他也没有想过真的告诉皇帝。 将奏本合拢放在案上,衣飞石从柜子里拿出一根竹笛,缓缓吐气吹曲。 满腔郁气随着竹笛的声窍中飞入夜空,清澈的笛声宛如四月微凉的月光,静静洒落在行辕内宅,落在门外守护的曲昭耳中,也落在了难以安眠的衣飞金心底。 弟弟的笛声沉静悠长,隐隐带着一缕不为人所理解的悲伤。衣飞金能听出那笛声中幽淡的思念,那是被身边所有人都摒弃了才向外倾诉的思念。 衣飞金静静站在床前,看着冰冷的月华,听着哀而不伤窃窃倾诉的笛声,轻叹了一声。 他的弟弟,什么都好。武学天资好,人也顶机灵,性情也好。 唯有一点儿不好,容易动凡心。 漂亮的东西,衣飞石珍之爱之。丑陋的东西,衣飞石怜之惜之。连不知死活的东西,衣飞石都能动莫名其妙的恻隐之心。 衣飞金不是恋权不放,之所以钉在西北不肯走,实在是因为他这个弟弟还太嫩了点。 老话说,慈不掌兵。就衣飞石这么个看见谁都心软的毛病,连敌人他都忍不住施舍悲悯,衣飞金怎么敢把西北全盘托付给他?就算他能斗得过西京的天昌帝,他对付得了那几个看着他长大的老叔吗? 今日将弟弟痛打了一顿,面子也下了,衣飞金也挺心疼。不过,他不后悔。 “总还能再拖上两、三年。”衣飞金喃喃道。 他打算在两三年里,把弟弟可能摆不平的“老叔”们都摆平了,再扳扳弟弟那个闺女样的软性子。多半还是有救。长兄如父,弟弟待他一向恭敬驯服,他当然也要将弟弟的前路踏平,稳稳当当地扶一程。 “督帅,京城天使到了。”门外有役兵低声禀报。 “给飞石送信的?” “是。” “带过去吧。” ※ 皇帝钦使带着密折匣子并两大车赏赐、两个厨子赶到时,衣飞石正在烧折子。 他已经烧了许多永远不会奏报京城的折子了。想皇帝的时候就写,没人说话的时候也写,许多不能告人的计划他还是写。反正写了就搁在案上,守着看一会儿,像是皇帝陪在身边坐着。坐够了,就把折子烧了。 看见衣飞石满头满脸的伤,钦使眼睛都差点瞎了。 ——哗!谁这么肥胆儿,敢欺负定襄侯? ※ 数日后,谢茂在太极殿听了钦使密报,气得掀了桌子。 “狗|日的衣飞金!你们全家都不是好东西!尽欺负朕的小衣!” 64.振衣飞石(64) 太平元年。 丈雪城李家内乱, 北军步卒回迁京师, 六王谢范入朝。 朝廷改故陈东八郡为潭州、芈州、堰州、图州、符州、崇州、新州、唐州,授林某等八州权知州事,襄佐西北督军事行辕辖治民籍诸事,故陈东八郡并入谢朝舆图。 夏汛。六王谢范入西河治灾, 凉国公孔杏春暂领北军。 秋,加科会试。殿试共取一甲三名, 二甲二百九十四名,三甲一百七十二名。所授二甲进士之多, 天下震惊。 冬至后, 内阁首辅林附殷告病, 阁老陈琦主持诸事。 ※ 冬雪下来之后, 皇帝连给太后请安都不怎么勤快了, 经常窝在太极殿不肯动。 赵从贵指挥着十多个小太监,捧着铜炉小锅, 提着硕大食盒, 在漫天风雪中鱼贯步入太极殿,暖意融融的东暖阁里, 皇帝与几位阁老谈笑风生。小太监们将五个铜炉风门打开, 煮着鲜美汤汁的火锅就缓缓翻滚起来。 赵从贵将这几口小火锅都检查了一遍, 陈阁老嗜辣, 纪阁老喜酸, 赵阁老只用清水汤, 六王酸甜口……最后将皇帝那一口御用的酸鸭汤锅子试吃了一口, 方才去请:“陛下,锅子好了。” 谢茂正歪在榻上提笔写字,吩咐道:“端进来。” 边开会边记录,这是他前世年老后养成的坏习惯。年纪大了老记不住事,偏偏做皇帝的日理万机没记性怎么行?身居高处,很多时候只能信自己,所以干脆自己边听边记,每天睡前都要翻出来看一遍。 如今林附殷告病不在,内阁诸事都由陈琦主持。陈琦能给林附殷当这么多年副手,性格是真好,他也不爱动不动就给皇帝劝谏。这好脾气的阁臣助涨了皇帝的邪性,入冬以来,谢茂已经招待他和阁臣们在太极殿里吃了好几顿饭了,今天居然还要吃火锅。 陈琦左右一瞥,纪默声已经在袖手准备吃东西了,赵良安内阁排名较末,这时候就低着头不说话。脾气比较梗的吴善琏——他今天不在,在内阁值班。 至于六王谢范。那就是个比皇帝还不靠谱的主儿! 谢范今年二十九岁,正旦就是而立之年。谢家的皇子长得都不丑,谢范虽不如皇帝那等龙姿凤章姿仪天成,那也是京中少见的美男子。殿内暖和,他只穿了象牙白的蟠龙袍,银线绣着深深浅浅的蟠龙飞云纹样,尤其显得尊贵清雅。 几位阁臣都坐着软墩儿在下首回话,谢范身份不同,他是王兄,陪在皇帝榻边,单设了一张软椅,面前还有一个搁着茶碗果盘的紫檀木几子。他正在给皇帝剥花生,攒上七八粒之后,他就起身放到皇帝跟前。 明明是个极其谄媚的作派,可谢范就能做得像是哥哥照顾弟弟,坦然得很。 “前儿陛下就说要请大人们吃锅子,这还真吃上了。”谢范停下剥花生的动作,侍立在旁的银雷递毛巾给他擦手,他笑得很自在放松,“托各位老大人的福,我这是撞上了。有朝一日还能在太极殿吃锅子。” 小太监们已经抬来了食案,放在各位大臣跟前,一一送来铜炉锅具食具。 谢茂将刚刚已经议定的事用朱笔抹掉,仍是歪着没动,说:“皇考在时,是哪个在太极殿里烤鱼吃来着?鱼没烤熟,前朝赵夫子的字帖倒烧了三五本。几个太监吓得趴在门外只顾发抖,皇考以为是走了水,提着朕就往外跑……” 提起已逝的文帝,诸大臣都齐齐站了起来,谢范也起身垂手,面露缅怀之色:“臣少时顽劣,多得皇父宽宥方能成人。” 谢茂怔怔想了一会儿,方才搁下手里东西,坐正身体,说:“咱们兄弟也不剩几个啦。”他擦了擦眼睛,似是伤怀,吩咐赵良安,“拟旨,晋璇靖王为二等王,改封黎州,另封庶人谢节为长阳王,庶人谢茁为长山王,准回京城原廉王府、恒王府居住。” 谢节、谢茁也都是谢茂的兄长,先帝登基之后,就被贬为庶人流放边疆了。 赵良安连忙到书案前坐下,提笔拟旨。谢范则即刻大礼叩谢。 众人都知道谢范在李家内乱时立了大功,皇帝生生憋了一年都没封赏,这会儿林附殷告病不在,皇帝居然借着追忆文帝的兴头,不止给谢范晋了二等王爵,还顺手把先帝贬出京去的前廉王、恒王都封了回来。 联想到今科皇帝一口气取了近三百名二甲进士,在场几位阁老都知道,“病中”的林附殷恐怕是永远都回不来了。皇帝不会再让他回来。 圣旨拟好,交皇帝过目,用玺颁发不提。 皇帝继续招待大臣吃火锅,他这边吃边议事的毛病怎么也改不了,天凉快时经常去内阁蹭饭,陈琦、纪默声还算适应良好,可怜赵良安病了半年,回来就伺候上这么一位主儿,经常觉得嘴不够用——吃着呢,皇帝冷不丁就问话,先吃还是先答? 一顿锅子吃得热火朝天,门外西北奏折送到,谢茂还以为是衣飞石递来的,忙放下筷子探头去看,哪晓得是西北督军事行辕送至,臣衣飞金启奏。 谢茂那点儿急切就熄了,目光循着字迹一路往下,看完之后,他宣布道:“衣飞金奏,十天之前,陈济真下旨腰斩了陈旭。” 殿内有了一瞬间落针可闻的寂静。 赵良安正夹了个丸子要往芝麻酱里蘸,啪唧一声掉碗里,黑乎乎的芝麻酱沾上了他修剪得十分漂亮的山羊胡。 陈济真是谁?天昌帝。 陈旭是谁?陈朝如今除何耿龙之外,唯一能与衣飞金一战的大将。 ——谢茂当然知道陈旭这个“能与衣飞金一战”的名声有多水。 衣家这一年里压根儿就没想过攻打西京,何来与衣飞金一战? 不打西京的原因很简单:真打下来了,怎么办? 天下一统,将军解甲?就算衣家愿意交权,跟着衣家纵横驰骋二十年的老将们愿意交吗?不交兵权,敌人都没了,敌国都灭了,你还带着这么多兵在外边想干嘛? 所以,衣飞金目前在潭芈等八州挖地三尺,干的都是将陈朝弄个伤而不死的勾当。 谢茂知道衣飞金在干嘛,谢朝的大臣,也都隐隐知道衣家是养寇自重,故意留着西京一口气呢。 陈朝百姓不知道。 陈朝百姓真心实意地相信着,陈旭与何耿龙这两位早年就战功赫赫的名将,是为他们抵挡住谢朝西侵的最大功臣。 衣飞石在襄州也没闲着,自从被诸色府女间梁幼娘害得白给大理寺狱磋磨一顿之后,他就热衷起了散布谣言的坏事。他安排细作两边入手,把陈旭吹得那是天上有地下无,武圣下凡,神人转世,但凡有陈旭在,衣飞金都不敢越雷池一步,怕得屁滚尿流。 当然,在陷害陈旭这件事上,衣飞石也没少使力气。 衣飞石流传在外的形象很能迷惑人,他年少英俊,不爱穿重甲,走哪儿都是细犬长弓,不像是打仗的粗汉,更像是风度翩翩骑马游猎的世家子。又常常揣了一根竹笛在怀里,动不动在长河之畔、杨柳之下吹曲,再有急公好义、怜贫惜弱的侠名传出,全都以为他是个仙儿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好人。 他曾阻止衣飞金坑杀俘虏被杖责,也曾因为埋葬陈朝女奴被兄长暴打,所有人都知道衣家二公子在战场上是杀神,下了战场就是贫弱者的保护神。 连陈旭都真情实感地认为,衣飞石是个光明磊落,心怀侠气的义士。 衣飞石故意几次越境捉住陈旭,勾搭他,劝说他归降。陈旭宁死不肯。衣飞石也不逼他,几擒几放,姿态高洁无比,玩得极其娴熟。 ——消息传到衣飞金耳里,连他都信了亲弟弟是个圣母白莲花,差点又把衣飞石暴揍一顿。 陈旭对衣飞石的劝降严词拒绝,隐隐又对衣飞石的勾搭十分自得。甚至于他还有点真心地仰慕起了衣飞石的人品风流。后来衣飞石也不去捉他了,直接约他见面。陈旭居然还真的犯脑残,隔着一道香河与衣飞石见面。 衣飞石也不说什么,就给他吹个笛子什么的,吹完一曲就走。 二人就似古之知音,各为其主却互重人品、惺惺相惜。 ——衣飞石本来觉得这活儿让他哥来做更好。他毕竟还是身份低了点,年纪小了点。可惜衣飞金杀名在外,怎么装也装不出这个逼来,衣飞石只能自己上场。 传奇风雅的故事总是特别能蛊惑人心。 衣飞石艺高人胆大,长得又好看,还会吹笛子这么装逼,单枪匹马越境几次擒住陈旭——若他没有放了陈旭,陈朝百姓只会心理戒备厌恶他,可是,他捉了陈旭几次就放了几次,这种善意就成了接纳。 一个敌国强者仰慕我朝将军,不惜对他几擒几纵,我们的陈旭将军真是太优秀了! 陈旭的声望在西京一路狂涨,那边长得三五大粗、只会埋头练兵的何耿龙默默吐口口水,看你丫怎么跌死。 衣家在天昌帝身边自然也有埋藏得极深的间客,只是,衣飞石还没来得及动用,天昌帝就向陈旭动手了。这位年逾八十、忧病交加,看上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断气的老皇帝,一道圣旨就命何耿龙把陈旭斩了。腰斩。 谢茂将衣飞金的奏折看完,没什么不能见人的消息,顺手递给了赵从贵:“都看看吧。” 赵从贵先将奏折递给谢范,谢范看完之后,方才到陈琦手里。 “听听西京的消息。”谢茂不知道吩咐的是谁。 诸大臣只看见角落里一个眉目不清的影子退了出去。 “太早了。”谢茂叹息说。 是啊,太早了。屋内所有人都是同一个想法。 在陈旭声望被衣飞石刷到巅峰的时候,天昌帝居然把陈旭杀了。若是衣飞金再狠一点儿,趁机出兵压着陈朝屠上几座城,无力抵抗的陈朝百姓,就会越发怀念那个传说中能逼得衣飞金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下凡武圣。 可惜,还是太早了一点。这事再酝酿个一年半载,效果会更美妙。 65.振衣飞石(65) 不出谢茂预料, 陈旭被腰斩的消息传来, 衣飞金就出兵了。 陈朝西京只剩十一个郡,其中伊郡、永郡、文郡、溶郡都与衣飞金驻地接壤,左将军展怒飞饿虎一般于文山南麓窥伺垂涎,镇西将军傅淳则在溶郡之东的三江交汇处死守不放。衣飞金才放出“可以动一动”的命令, 早已虎视眈眈的展、傅两位将军即刻带兵直扑郡城。 伊、永、文三郡皆由何耿龙部卒驻守,溶郡则是陈旭部驻地。 陈旭突然被天昌帝腰斩, 溶郡驻军正忧心惶惶,城中本也没有良将驻守。 傅淳行军途中只行山野荒地, 遇见落单的小村小镇顺手灭口, 杀到溶郡首辅三江城下, 陈旭部竟然毫无所觉! ……就跟白捡了一个城似的。 白捡了一个城的傅淳心情极好, 于是, 进城之后,他收摄兵卒不曾大开杀戒。 去粮库转了一圈之后, 傅淳的好心情就彻底消失了。 他本是听说陈旭治民有道, 满以为在陈旭驻守的城里必然粮谷满仓,哪晓得粮库里除了尽够一万步卒两个月的陈粮之外, 什么都没有。连喂马的豆子都没有。粮库看守哆哆嗦嗦地回道:“陈督帅挑选种粮运回了柏郡, 说是勉强熬过今冬, 还要预备来年春耕……” 怒从心起的傅淳霍地抽刀, 将这瑟瑟发抖的粮库看守一刀两断。 “全城搜粮!”傅淳阴晦的脸皮微微抽搐, “从高门大户开始搜。” 傅淳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多年, 也是积年的老兄弟。然而, 论勇武他不如原伯英,论机谋不如丁禅,衣尚予帐下奇袭有米康成,冲阵有展怒飞,守城得属苏普,攻坚只推殷克家,说起功勋战绩,还有个旁人拍马难及的徐独眼顶在前排。 这两年来,原伯英因劝进被杀,衣尚予断腿回京时带走了丁禅,徐屈一直守在二公子身边当保姆,被压得喘不出气的傅淳才有出头之日。衣飞金吩咐在东八郡扫荡敌寇,米康成、展怒飞几个都往产粮大郡钻,傅淳带着部下抢了好几个金库,渐渐地才发现粮不够吃了。 他若向督军事行辕告急,衣飞金也不可能不管他,肯定会给他调拨粮草。 可他挂不住这个脸!人家当老叔的,都是给襄州拉钱拉粮草回去,他这个老叔反而混到跟小金子要吃的?不行,绝对不能要! 兵当久了匪气足,傅淳一直憋着气要捞票大的。 可惜,时机很不凑巧,朝廷已经派了官员前来接管东八郡,更陈故郡为新州。 ——想在本朝境内随便抢杀,被捉住了,那是要被军法治罪砍头的。 傅淳就一直守在香河下游,垂涎欲滴地想着要向陈旭治下的溶郡伸手。他其实已经小规模地往溶郡逛过几次了,找到小城往里一扑,该吃吃该喝喝该抢抢,完了又溜回去。反正是交战期间,陈朝难道还能向襄州告状,说你部下不听命令偷偷打我? 在傅淳眼里,粮谷满仓的三江城具有极大的吸引力,等他终于杀进城时,看着不及半数的陈粮,怒火瞬间将他席卷—— 三江城内,火光冲天。 ※ “飞石没来?”衣飞金很惊讶。 傅淳屠三江城的消息传回之后,连衣飞金都觉得事态颇严重,他弟弟那个仙儿得不食人间烟火的圣母弟弟,竟然没来第一时间赶来哔哔? 衣尚予带兵,从不禁止兵卒在战后“狂欢”搜刮点钱财妇人,可是,这并不代表衣家治军不严。衣家军法是很严苛的,战事未歇时,兵卒若私下图财好色,被督阵的军法队捉住了就是当场砍死,谁求情都没用。 如原伯英那样的老将,几次劝进不果,被衣尚予当着一帮老兄弟的面亲手砍了——对外说是旧患复发死了,其实西北军高层都知道是被衣尚予砍了——谁也没敢吭气。 为什么不敢吭气? 因为原伯英不是死在劝进上,他的死因,是不行将令。 ——衣尚予两次要他闭嘴不许再提,原伯英自恃战功情分,又认为衣尚予必然也想自立,只是要下官再三劝进,所以,他无视了衣尚予的警告。 在衣尚予破例警告过第二次之后,原伯英又劝了第三次。 下场是,衣尚予提剑就把他砍了。 当时的军帐内,站满了与原伯英多年携手拼杀的老将。然而,衣尚予积威之下,没一个敢站出来说衣尚予砍得不对。甚至大多数老将都在可惜埋怨原伯英,督帅都让你不要再提了,你就不会闭嘴吗?当面给督帅下不来台,不砍你砍谁? 这就是衣尚予治军的威风。 将军准许你做的,你就能做,不许你做的,做了被砍死了,没有人会替你鸣不平。 军令如山,军法无情。 衣尚予领军生涯中曾屠城两次,一次在陈朝图郡诸秋城,一次在故梁国都。前者是因为诸秋大战折了文帝最心爱的嫡长子,后者是因为故梁国皇帝曾下令将西北军三千战骑剥皮拆骨,血肉抛食禽兽,衣尚予发誓报复。 屠城令被衣尚予紧紧握在自己手中,他几次告诫帐下诸将,不得上令,不许屠城。 现在,衣尚予回京了,西北掌权的人是衣飞金。 ——傅淳就大大咧咧地破了衣尚予的这一道尽屠令。 ※ 衣飞石正在靶场练习箭术。 靶场上没有箭垛子,天上铺着密密的罗网,靶场里到处都是野鸟野兔。 衣飞石的弓上没有箭,他闭目拉弓,气息凝于一处,锁定一只扑棱棱直飞天际的野鸟,指尖轻轻松开,弓弦急速回弹时竟然没有发出一丝声息。被他空箭瞄准的那一只野鸟竟似被射中,僵直着从天上坠下。 “好!神乎其技!”在一边围观的徐屈用力拍掌,“此神仙术也!” 衣飞石已经空弦射了七八箭,虽不至于精疲力尽,也有了两分疲惫。 这不是在京城,他任何时候都会给自己留下足够的精力应变,所以,衣飞石结束了今天的练习,将长弓放回原处,掀开撑起的巨大罗网走出来,说:“只能射活物。”言辞间颇为遗憾。 徐屈翘着脚给他递了一碗茶,问道:“你不去看看?” 衣飞石不解:“什么?” “小金子坑杀战俘你且要梗着脖子和他争一回,傅淳在三江城大开杀戒,杀的可都是平民。听说血水把香河水都染红了,咱们这儿离着十万八千里,都有好事者振振有词说捞到了上游下来的断手断脚……你就不去过问一番?”徐屈口吻夸张地说。 徐屈是真正跟了衣尚予尸山血海里淌出来的,本身也算命途多舛。他对杀戮没到热衷的份儿上,可对敌国百姓也生不起什么同情心。此时和衣飞石谈及被屠的三江城,他故意装得沉痛一点,非但不像,反倒有点嘲讽衣飞石的味道。 衣飞石擦擦身上的汗,将茶一口口饮下,随口答道:“轮得到我过问。” “……你还真想过问?”徐屈拍他脑袋一下。 衣飞石被他拍得哭笑不得,解释道:“老叔,谁是敌谁是我,这我还分不清么?若此时三江城还完好无损,我自然要请大哥把傅淳急调回行辕治罪,现在三江城都被屠了,我蹦出来干嘛?我是能逼着傅淳把人都复活了?把烧毁的三江书院复原?” 衣飞石对弱者再有多少怜悯,也是建立在不损害自己人利益的情况下。 要他为了已经死去的敌国平民状告己方大将,这样自毁长城的事他怎么肯干?倘若如今在西北主持大局的不是衣飞金而是他爹衣尚予,他这会儿已经去求情了——去替傅淳求情。 衣飞金正磨刀霍霍准备逮个老将杀了立威呢。 衣尚予留下的几个老将里,脾气暴烈的多了去了,能打仗的将军哪个没点儿脾气? 不说被衣尚予摁住脑袋直接带回京的丁禅,殷克家那就是个卯起来敢跟衣尚予拍桌子的猛人,虽说拍完桌子第二天他就连滚带爬地滚去中军帐磕头赔罪了,但人家那是真敢拍,拍了还能全身而退。 善于攻坚的殷克家是个聪明人。 老帅明显无心自立,大公子心里怎么想,暂时也看不透。 最要紧的是,大公子刚刚掌权上位,他不杀个老将立威,怎么坐得住纛? 殷克家不想成为被杀的那个倒霉鬼,他就老老实实找个地儿窝着,钱在口袋里揣着,粮在部下嘴里吃着,纳(抢)了二十八房小妾,找了个师爷天天琢磨怎么写请功折子,方便跟朝廷多弄点官啊钱的…… 脾气最暴的殷克家、米康成都没冒头,一向没什么存在感的傅淳居然蹦达出来了。 衣尚予在时,谁都不敢犯屠城禁令。衣尚予不在了,屠城禁令就不当回事了? 这种情况下,衣飞金不杀傅淳才出鬼了! 所以衣飞石才不出声。这件事犯在衣尚予手里,傅淳还有一条活路,犯在衣飞金手里,那是必死无疑。他求情也没什么意义。 徐屈的看法则不然,他继续催促:“你知道小金子必杀傅淳,那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求情?反正也救不下来。你那圣母慈心不止往外边洒,也给自家人匀一点。” 这是让衣飞石去求一个根本求不下来的情,用以收买人心。 衣飞石摇摇头,道:“不去。” 他不能踩着大哥的杀名邀买人心。就算衣飞金不介意,他做弟弟的也不能这么做。亲兄弟之间哪怕感情再好,多计划几次,渐渐地也就不好了。 ※ “回京述职?”谢茂惊喜不已,“快去问问,什么时候能到?这都眼看新年了,怎么会突然想着回来?” 跪在殿前回话的,是直殿监那位长得很像男人的少监宰英。 皇帝突发奇想以阉宦、宫婢组建了一个规模不算大的听事司,名义上隶属锦衣卫统管。听事司长官称司指挥使,比锦衣卫指挥使低一级,直接对皇帝负责,并不听从锦衣卫调遣。 直殿监内宰英负责的这一块“打扫”工作,就被并入了听事司。宰英现在有两个身份,明里是直殿监少监,暗里是锦衣卫听事司直奏千户,从宫奴到官员,官阶还比以前窜了两品。 文帝朝就喜用锦衣卫监察天下,皇帝借了锦衣卫的壳子另组密卫,首先就把人派去了西北衣飞石身边。——他本来不想送人过去,有衣飞石盯着,他再送眼睛去西北没什么意义,反而惹衣飞金反感。 可是,钦使偶然给衣飞石送点东西就发现衣飞石被揍得满脸包,消息传回来,谢茂哪里还忍得住?借着给新州送官员过去的机会,听事司就把人插|进了西北。 衣飞石回京述职肯定要给朝廷打报告,报告还没到,听事司的消息先到了。 宰英回道:“据报,侯爷是与督帅大人为镇西将军傅淳的事吵了起来。” 皇帝静静听着,宰英就把事情详细说了一遍。 “镇西将军傅淳违令私屠三江城,督帅欲斩他以正军法。侯爷前往求情,说行辕拨给镇西将军傅淳的粮草无故滞留襄州谷仓,傅淳带饥兵入三江城,城内府库粮资不丰,傅淳乃吩咐问城内大户‘借粮’,并未下明令屠城。及后‘借粮’时与三江城富户厮杀,饥兵有了伤亡,更添愤怒,方才酿成最后一发不可收拾的惨状。” “侯爷认为这是有人故意陷害镇西将军,请求督帅彻查傅淳部粮草无故滞留之事。又因调拨粮草的内事官乃是督帅内弟周某,督帅认为侯爷……暗指督帅陷害镇西将军,故与侯爷极不痛快。” “督帅将侯爷圈在家中暂不理事,转头就杀了傅淳。侯爷……” 谢茂听她难得吞吐的语气,问道:“侯爷怎么了?” “侯爷翻墙出去,跟督帅打了一架。” “……难为他鼓起勇气,都敢打他哥了。”谢茂居然笑眯眯的,满脸安慰。 宰英没敢说侯爷还是个怂逼,气势汹汹翻墙出去才揍了他哥一拳,后面全程被他哥暴打,衣飞石明明功夫被衣飞金好,还是被大哥打得跟死狗一样。 “督帅就让侯爷‘回京述职’了。”宰英汇报完毕。 谢茂心里大概有数了,吩咐宰英退下。 他先吩咐赵从贵把衣飞石住过的地方都收拾一遍,这其中就包括他赐在北城的别院,西郊的皇庄。虽有了衣飞石回来的消息,公文请示批复,再等衣飞石回来,怎么也得整一个月,谢茂满怀希望,又觉得实在太难以忍耐。 下午给太后请安时,他把衣飞石回京的消息也说了,太后笑道:“也好。正有好戏可看。” “什么好戏?”谢茂懵,朕怎么不知道? 太后只是笑,不肯说。 ※ 时间在谢茂焦急的等待中过去。 赶在新年封笔之前,枢机处批准了衣飞石请求回京述职的函文,以八百里加急送抵襄州。除了朝廷批复的函文之外,另有一封不起眼的“家书”,拆开来满纸朱红,居然是皇帝亲笔。 大概意思是,朕虽然很想你立刻就回来,但是天冷雪滑,注意安全,不要骑快马。 衣飞石微微一笑,当天就带着二十四骑与那队皇帝御赐的羽林卫,快马加鞭赶赴京城。归心已似箭,不骑快马?怎么可能! 衣飞石抵京的日子是大年初三,下着小雪。 皇帝在同乐殿宴请亲近宗室,太后亦在席受朝,黎王谢范、长阳王谢节、长山王谢茁,俱携王妃与嫡长子入宫赴宴。正欢声笑语、酒酣耳热时,赵从贵悄悄在谢茂耳畔说:“陛下,侯爷进三十里驿了。” 谢茂那点儿薄酒瞬间就醒了,搓搓脸起身道:“阿娘,朕前头有事,待会再来服侍您晚宴。” 太后算算日子,也知道大概是衣飞石回来了,吩咐了身边大宫女几句,说:“去吧。晚点再来。”带着飞石一起。 满宫上下都知道皇帝入了冬就特别懒散,轻易不肯出门,每天给长信宫晨昏定省都显得不那么积极了。这会儿一辆没标记的奢华马车带着几百个侍卫往宫外跑,皇帝这是干嘛去了? 谢茂本想去城门接人,架不住衣飞石打马飞快。他才刚刚出了左安门不到一会儿,车驾就停了下来。他还挺不耐烦:“怎么回事?今冬不是没雪灾么?不至于皇城门口被雪压塌了路吧?” 赵从贵哎了一声,似乎前去察看,谢茂不耐烦地掀开车帘,漫天蒙蒙飞雪中,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徒步疾走而来—— 有余贤从亲自随扈,前排护卫的羽林卫都在给衣飞石让路。 整整一年没见的少年,好像又高了一点儿?身上的雪氅上沾着白蒙蒙的碎雪,也不知道是赶了多远的路,鬓前有一丝顽皮的长发飞了出来,在寒风中缭绕飞旋,脸蛋儿还是那么好看漂亮,最漂亮的就是那一双眼,装得很从容镇定,谢茂还是看懂了那其中矜持羞涩的欢喜与渴切。 被寒风灌入马车里的谢茂本来有些冷,当他看清楚衣飞石的模样之后,他哪里还冷得起来?他热,浑身上下都热,心口热,下腹也尤其地热。 衣飞石疾走至马车前,身上雪氅已经被他脱了下来,赵从贵在他身边帮忙抱着。 他自幼习武身体康健,雪天穿单衣也不觉得寒冷,雪氅上带着风帽,他本是赶路时遮挡风雪所用。总不能套着风帽遮着头脸觐见陛下吧?此时将雪氅一脱,身边都是穿得厚实臃肿的熊汉,就他一个人长身玉立,英姿勃发,差点没把谢茂眼睛闪瞎。 衣飞石正要跪拜磕头,谢茂已经扒着马车门吩咐道:“快裹上了带上来!” “???”衣飞石懵。 银雷立刻将他扶起,赵从贵眼疾手快拿雪氅把他一裹,三两步就把人推上了车。 这条街已离了御道,庶民百姓皆能行走,哪怕有羽林卫前后塞满清场了,毕竟不是皇城之中,衣飞石也知道分寸,不会在马车前多耽搁,增加羽林卫戒备风险。何况,这马车不带龙纹,不合御制,他上车也没什么心理压力。 车帘放下,车板合上,车厢里还多了一个人,谢茂只觉得春天都到了。 “你不听话。”谢茂伸手紧紧搂着一年不见的少年,雪氅上满是寒气,可见外边多么的寒冷。他一边感受着厚实雪氅下心爱少年的身躯,一边将脸去贴衣飞石的脸颊,“这才几天就回来了?朕让你慢慢地回来,不要骑快马……” “臣知罪。”衣飞石乖乖让他搂着,认错态度非常好。 衣飞石的脸颊是温暖的。 谢茂知道习武之人若功力不俗,气血丰盈之下,就可以做到寒暑不侵。 他本来很担心衣飞石冬天赶路冻坏了,这会儿察觉到衣飞石裸|露在外的脸颊都是温暖的,可见裹在衣裳底下的身体就更加不会冻住了。这才稍微高兴了点儿,将手探进厚实的雪氅,隔着锦衣摸了摸胸膛,低声道:“就算冻不着,也要仔细雪天路滑……” 衣飞石的心跳比寻常更快,谢茂摸出来了,二人离得这么近,听也听得出来。 谢茂满肚子担心就化作了温存,声音越发低柔:“想朕了么?” 衣飞石突然清醒过来,死死抵住他的手,低声道:“好几天没洗……” “朕问想朕了没有,卿想的是什么?”谢茂被他抵住不能再进一步,心里挺惆怅,小衣身手太好,朕好像有点吃亏?衣飞石被他说得脸都红了,他命令道,“将手松开。朕要看看……” 衣飞石好歹还记得眼前这个是皇帝,犹豫片刻还是把手松开了,只裹了裹身上的雪氅,如今只恨自己贪懒,衣裳只穿了薄薄的一层,小声说:“陛下回去看。” “那可不成。”谢茂看着他害羞又渴念的模样,“回去还有别的忙。” 衣飞石不是不肯亲热,他很想亲热,初尝禁果的少年生生憋了一年,许多次做梦都在跟皇帝胡闹。可这几天忙着赶路真没顾得上打理。他从前就挺在乎这个,怕哪里脏了臭了失礼人前,跟谢茂同坐一席都要先打水洗脚,这时候哪里肯答应? “给不给看?” “不给。” “会顶嘴了。” “……” 衣飞石抿了抿下唇,眼睑微垂,慢慢跪了起来,退后一步垂首道,“臣不敢。” 谢茂也分不清楚衣飞石是真的还是装的,他只知道,看见衣飞石这隐忍退避的模样,他硬了几辈子的心肠就会觉得疼。前世的衣大将军低头跪拜时,他就觉得疼。如今小衣的身影与前世的衣大将军重叠在一起,他好像就更疼了。 “朕同你玩笑。”前世谢茂不敢这么对衣大将军说话,他庆幸这辈子可以说。 衣飞石将头低低的:“臣也是。” 谢茂愣了愣,衣飞石抬头眨眨眼,他才意识到自己被捉弄了,一把揪住衣飞石耳朵,怒道:“小骗子,一年不见,功力见长啊!” 衣飞石就噗噗地笑,笑完又护着耳朵求饶:“臣许久不见陛下,陛下饶了臣么?” “饶了你也可以。拿什么赔罪?”谢茂问道。 衣飞石想了很久,假意怂兮兮地说:“赔不出来。还是拧耳朵吧。” 分明也不是说笑话,可是谢茂看见衣飞石就忍不住想笑,满心都是久别重逢的欢喜。他舍不得真的揪耳朵,将衣飞石小巧可爱的耳朵揉了好几遍,又忍不住亲了亲,轻叹道:“朕是真的很想你。” 衣飞石耳根红透,把头往他怀里埋了埋:“唔……” …… 马车在皇城里绕了好大一圈,天将暮时才停在了太极殿东巷。 这里恰是去年衣飞石离宫时,谢茂为他送行的地方。二人一齐下车,在车上被皇帝检查过“骑这么多天马,大腿有没有磨破”的衣飞石,满脸春风神清气爽,谢茂也不能说不爽……就是,心爱的少年如此热情,谢茂憋得慌。 衣飞石比了比殿内的博古架,说:“臣比去年高了。”长、大、了。 谢茂看着他只抽条不长肉的身板就嫌弃:“肉都吃到哪里去了?朕给你前后送了五个厨子,就没一个能喂胖你?” 衣飞石觉得自己只是穿着衣裳才显瘦,其实肉很结实。瞥了殿内站得满满当当的宫人一眼,虽然都是信王府的旧人,个个都很规矩,他还是决定更老实一些——和皇帝顶嘴绝不是好习惯。刚才在马车上,皇帝就训斥过他“顶嘴”了。 宫里早就准备好了盥室,谢茂想跟着进去吃个小豆腐,衣飞石拒绝的态度就温顺了许多,撒着娇把谢茂留在了门外。衣飞石动作很快,洗完了还想跟皇帝温存,谢茂搂着他亲了亲,说:“太后等着呢。” 衣飞石就不敢再吊儿郎当,忙穿戴齐整,请求即刻去给长信宫磕头。 谢茂带着他往同乐殿排驾,衣飞石照例不肯上御辇,赵从贵还真给他找了一匹马来,所幸此时风雪已经止了,否则谢茂还真敢给他指一柄罗伞遮挡。 到同乐殿时,廊殿里有十多个宫婢太监围着,远远地跪下磕头。 谢茂看了一眼,没怎么在意。 哪晓得那边颠颠儿地冲出来一个粉团儿,惊讶地说:“皇爸爸,这个哥哥怎么这么好看呀!” 谢茂微笑道:“不是哥哥,是定襄侯。” 这粉团儿是六王与六王妃的独生爱女,名叫谢团儿,小字谢谢。自从六王入朝之后,六王妃就经常带着这位小郡主进宫陪太后说话解闷。谢茂本该是她皇叔,不过,谢茂既然当了皇帝,尊不让卑,她就得称呼谢茂为“皇伯父”。 谢茂这人心思歪,他若和衣飞石在一起,肯定就没有子嗣了,得从宗室子里挑选。然而几辈子都被侄儿杀翻,谢茂对“侄儿”这种生物略有犹豫。 见了谢团儿之后,谢茂就高兴了,侄儿要杀我,侄女儿总不会杀我了吧? 见面第一天,谢茂就让谢团儿改了称呼,不叫“皇伯父”,要叫“皇爸爸”。 他也没有专把谢团儿拎出来,如今同乐殿里长阳王谢节、长山王谢茁的儿子们,也都管他叫“皇父”——这事不鲜见。常有皇帝为了表示对兄弟的亲爱,将侄子们养在身边,与皇子一起长大,侄儿们也一样称皇帝为“皇父”,非常亲昵友爱。 衣飞石从马上下来,拱手见礼。他不认识这位小贵女是谁,也不知道身份。 大冬天的,谢团儿穿得一身皮毛,圆滚滚的像一颗球,身上也找不到能体现她身份的规制佩饰,衣飞石只能客气地拱手。 哪晓得谢团儿听了“定襄侯”三个字,看着衣飞石的眼神就更闪亮了:“皇爸爸!他是飞琥、飞珀的哥哥呀!”说着居然有点害羞地上前,牵起厚厚的大衣裳,颤巍巍地行了个礼,“侯爷好。我是谢谢,我常和令弟一起玩儿。我们是好朋友,真哒。” 衣飞石跟两个双胞胎弟弟根本就不熟,那俩小东西被长公主养得无法无天,并不把他这个二哥放在眼里,衣飞石也懒得多问。他心目中的手足,只有衣飞金与衣琉璃。 不过,他自己家里的龌龊事,外人是不会知晓的。 衣飞石含笑道:“郡主好。” “外边冷不冷,团儿跟爸爸一起回去。”谢茂牵住谢团儿的小手。 他挺喜欢这个侄女儿,也隐隐有些想法。 不过,若是谢团儿对衣飞石不甚友好,未来的事就得再想一想了。 他做皇帝那两辈子,衣飞石都活得比他更长,这辈子想来也不会有太大变数。为了衣飞石,他必须留一个能容得下衣飞石的储君。 若是像前世谢林与周琦那样势同水火,谢林继位逼得周琦不得不殉葬保全家族……谢茂觉得吧,他宁可临死前把皇位传给衣飞石。 谢团儿牵着他的手,跟在他脚边一溜小跑,时不时回头看衣飞石。 小孩儿自以为谨慎的偷瞄,完全逃不过一众大人的双眼,谢茂不时与随在身后的衣飞石交换眼色,两个都乐呵呵地看谢团儿想做什么。 终于在快要进殿之前,谢团儿一把抱住谢茂的大腿,不许他动:“皇爸爸。” “怎么了?”谢茂弯腰凑近她耳畔。 “……飞琥飞珀说,这个侯爷是要嫁给皇爸爸的。那团儿还叫侯爷么?”她想了一路纠结得不行,精致如画的眉毛皱成一团,“皇妈妈?” 衣飞石噗就笑了出来。喷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觉得,好像说的是自己? 谢茂正蹲在谢团儿身边,轻轻抚摸着她的脑袋,宠溺又无奈地说:“侯爷就是侯爷,妇人才能做妈妈。” 衣飞石觉得有点滋味难言。 他突然发现皇帝哄他的态度,就和现在哄六岁女童别无二致。 倒不是说谢茂对他和对谢团儿的感情性质一样,而是这种一样对待懵懂小童的态度。一样的小心翼翼,一样的不计对错。就好像无论他做出怎样的事,谢茂都不会怪罪和计较。——这是把他当儿子哄了? 谢团儿竟然松了口气,轻嘘道:“那可太好了。侯爷要是给皇爸爸做了妻子,我和飞琥飞珀那可就没戏了。”一副重担搁下的轻松模样。 谢茂听得有趣儿,哄她说更多:“你和衣飞琥有什么戏?” “不是飞琥,是飞琥和飞珀,他们俩。”谢团儿纠正,“我们约定好了,以后他们俩都给我做丈夫。飞琥当哥哥,飞珀当弟弟。” 这回轮到谢茂喷了,他在现代也见过谈恋爱的幼儿园小朋友,可是这一口气就要嫁两个男生的…… 谢团儿牵着他的手安慰他:“皇爸爸你可能不知道。我母妃族里的风俗是可以娶两个丈夫的。以后我就和他们俩在狄部生活,我可以当族长,族长也是很有钱的……” 想了想,又问谢茂,“皇爸爸,要是我没钱了,你会给我吧?” “……给。” 谢茂觉得吧,他这个侄女儿这么早就会开后宫了,是个当女皇的材料。 66.振衣飞石(66) 同乐殿内, 六王谢范剑舞, 六王妃姮芙蓉合歌,太后执盏欣赏。 因谢茂吩咐之故,进殿时礼乐未启,只悄悄拉开大门, 谢茂一手拉着谢团儿进门,殿内几位贵人都很专心致志, 除了在旁服侍的宫人,竟然都没有发现皇帝进来了。谢团儿见父王殿中作舞, 眼前一亮, 屁颠屁颠冲了上去, 居然在谢范舞出的密密剑影中杀出一条笨拙小路, 随在谢范身边“呼、呼、哈、嘿”。 谢范剑路清疏雅致, 本是献艺时刻意所为,姿态矫健潇洒, 是剑招更是舞步, 十分养眼。 半路杀出来的跟在他脚边的谢团儿,则似一条臃肿肥胖的滚地龙, 他掣一步, 谢团儿就滚一截, 往复几次之后, 谢范无奈又好笑, 敛息收势归剑入鞘, 一手抱起女儿, 上前向太后跪拜:“小儿无赖,娘娘见笑了。” 谢团儿小炮弹一样冲进太后怀里,小手拉着太后的胳膊:“娘娘,团儿也会打拳。” 太后此时已看见了皇帝与衣飞石,含笑道:“回来了。” 谢范惊讶回头,发现皇帝居然与一个神采奕奕的英俊少年并肩而立。哪怕那少年很谦卑地略往后退了一步,可是,离皇帝那么近的距离,这已经充分说明了这少年的身份不凡。 六王妃即刻上前,与谢范一齐向皇帝拜礼,皇帝含笑道:“免礼。小衣,你给娘娘磕头。” 天家母子皆在,六王一家居然都得靠边站,让出位置,围在一边观看这少年给太后行礼。 ——身份不够的人,连上前叙礼的资格都没有。寻常人等跟随皇帝来拜见太后时,顶多就是在皇帝给太后请安时,混在下边磕个头就一起免礼了,有些体面的,才能在起身之后重新问候一句。 这少年来给太后磕头,皇帝和六王一家居然都得在边上看着,可谓是极其体面尊重了。 因今日开宴宾客,原本铺着光洁玉板的同乐殿里铺上了厚实无声的地垫。饶是如此,衣飞石上前行礼时,守在太后身边的小太监还是火速冲了上来,先在衣飞石跟前放了一个厚厚的拜垫。 见此,皇帝嘴角微微含笑。 六王与六王妃则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很得宠啊。不止是被皇帝宠,连太后都宠。 否则,太后身边的小太监,也不曾有人吩咐,怎么就敢当着皇帝太后的面,冲出来给这少年搁一个拜垫?——不过是磕个头,膝盖哪里那么快就跪坏了? 衣飞石已经习惯了太后赐予的宠爱,见了跟前的拜垫,心里还是略微发热。 他老老实实地在拜垫上跪下,大礼参拜,稽首于地,恭声道:“飞石拜见娘娘。娘娘长乐无极,圣寿千秋。” “快扶起来。”太后见他行完了礼,立刻吩咐扶起,“在本宫身边添张坐席,叫侯爷过来坐。” 宫人们熟练地在太后食案边添上一张坐席,收拾出食具。 太后怀里抱着谢团儿,另一只手则虚虚伸出,朝衣飞石伸手:“快过来,到娘娘这儿来,娘娘看看你。” 想起皇帝也喜欢说“朕看看”,看着看着就要扒衣裳,衣飞石脸就有点红。 谢茂带着他一起上座,因皇帝事母至孝,宫中也无皇后,所以家宴之时,皇帝太后的坐席都是东西并坐。谢茂回了自己的坐席,衣飞石就与他分开一步,在太后准备的小席上安置好,很熟练地替太后斟酒。 “给侯爷送梨汤来,喝不得酒。”太后吩咐道。 衣飞石想起去岁中秋宴的糗态,越发觉得尴尬,忙道:“能喝一些了。练着呢。” 太后摸摸他的头顶,就似纵容顽皮孩童:“那好,给侯爷送一盅清口梨花白来。” 梨花白是文臣常饮的白酒,清口梨花白则是在梨花白中调进泉水蜜露,喝着清甜绵密,多半是女孩儿的闺中小饮。女孩儿都能喝一壶,太后居然还只许给他一盅。 明知道太后打趣,衣飞石对此也没有太多的应对经验。 他渴盼母爱,可他没有与母亲相处的经验,哪怕他知道太后对自己没有恶意,是疼爱自己,与自己开玩笑,他心里很高兴的,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只能低着头更恭敬地为太后布菜斟酒,希望太后能够明白他心里的欢喜和感恩。 这含羞带怯坐在太后身边侍宴斟酒的美少年……六王心情有点复杂。 他瞅了皇帝一眼,皇帝似是在外边冻坏了,这会儿正喝汤暖身,然而,忙碌的皇帝还抽空时不时看太后身边的侍酒美少年一眼,眉梢眼角都是满溢的温柔。 这……母子都看上同一个了?六王心情更复杂了。 按理说太后豢养面首宠侍那是绝大的丑闻,可是六王偏心眼儿,非但不觉得庶母养个小宠儿有什么不妥,反而隐隐埋怨皇帝:你都做上皇帝了,富有四海、臣妾天下,要什么娇儿美侍找寻不来?全天下那么多美人儿,何必要跟太后抢?太后那是多高傲的眼光啊,难得动了一回凡心! 太后那是多高傲的眼光啊……六王莫名就伤了心,坐在席上喝闷酒,眼泪都下来了。 六王妃都被他弄懵了,悄声问道:“怎么哭了?” 她顺着六王刚才的目光瞟了一眼,见衣飞石脸颊绯红、英姿勃发,自以为找到了丈夫伤心的理由,小声哄道:“好啦,你别哭了,不就是喜欢那几个小白脸吗?我都给你还不成吗?” ——这里所说的几个小白脸,就是被谢茂派去勾搭六王妃、拆散六王妃夫妻的美少年。 六王随手揉了揉眼睛,哼道:“稀罕。” 六王妃刚想说不要算了,六王就跟她拉钩,“——我还要你身边那个捧香炉的丫鬟。” “要不是你生得好看,我绝对要把你这个不守夫道的臭男人休了!”六王妃顾忌着身边的宫人,凑近六王耳畔小声咬牙切齿。 六王忙后撤一步,端起酒碗佯作无事状。 …… 谢团儿坐在太后另一边,殿内暖和,她脱掉了身上臃肿的皮毛衣裳,小人儿一拱就顺利地在太后与衣飞石跟前窜来窜去。她见衣飞石给太后布菜,也试着把盘子里的汤菜往太后碟子里刨,没一会儿就弄得汤水淋漓。 太后一直笑眯眯地看着,由着谢团儿在桌上捣乱,自然有旁边的宫人来收拾残局。 哪晓得谢团儿祸祸完太后,掉头开始祸祸衣飞石,扛着大铜勺子给衣飞石舀汤,一脚没踩稳,满勺子热油全撒衣飞石衣襟上了。 太后与衣飞石都是笑,谢茂见了出面吩咐:“把郡主抱开,伺候侯爷更衣。” 六王出面抱走了谢团儿,再三向太后赔罪,太后笑道:“一件衣裳罢了,团儿孝心可贵。” 没有人为谢团儿的笨拙讨好发怒,哪怕是高贵如太后,她既然肯让谢团儿在自己裙边玩耍,就不会因为稚儿失礼而生气。六王向太后赔礼,也没有故作严厉地训斥谢团儿,他代谢团儿赔罪后,自己抱着女儿回了席上,用手帕给女儿擦干净手,半句告诫也无。 就如同太后所说,一件衣裳罢了,孩子孝心最可贵。弄撒汤汁是因为她能力不足,有心无力之时,取其心诚。 至于什么失礼冒犯云云……太后之尊贵,若被一勺汤汁就毁损了,那这尊贵也太不值钱了。 衣飞石更衣回来,太后就让他坐到皇帝身边去,亲自对六王夫妇说:“今日殿中俱是骨血至亲。此事旁人不能相告,你家是必要知晓的。” 长阳王谢节、长山王谢茁两家,早在衣飞石进宫前就被太后打发走了,显然太后并不觉得那两个也是自家人。 六王与六王妃都跽坐而起,洗耳恭听。 “皇帝与定襄侯有白首之盟,去岁中秋,定襄侯也在步莲台拜过本宫了。虽不能大礼册封位正中宫,亦是帝王敌体一人之下。你与王妃皆家中至亲,要对定襄侯亲近礼遇。” 这话不止把六王夫妇惊呆了,谢茂、衣飞石都有点懵。 眼看衣飞石就要坐不住,谢茂一把掐住他的胳膊,死死把他摁了下去。 衣飞石以为太后是宠爱他,所以故意在六王一家面前给他做面子,谢茂与六王则知道,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太后之所以选择在家宴上说这么露骨的话,爱护的其实是六王。 这是在警告六王:朝中谁都能惹,你别惹定襄侯。惹了会出事。 六王与六王妃都不是傻子,听了这话忙起身,带着谢团儿齐齐下拜。 衣飞石坐在皇帝身边,这拜的似是皇帝,也像是衣飞石。偏偏又不开口。——没法开口。怎么称呼?拜侯爷?这世上没有王爷拜侯爷的道理。太后说衣飞石是帝王敌体,这世上只有皇后才能称作是帝王敌体,皇贵妃都只是个妾,是个奴婢,可衣飞石也没有皇后名分啊。 衣飞石被谢茂拉着躲不开,受礼之后只得原席还礼,同样没吭声。他也没法儿说话。 这回才算是真正叙礼完毕,六王再不敢肆无忌惮地打量衣飞石,他算是明白了,合着根本不是母子共用一个美少年,太后跟那美少年是婆媳关系…… 等等,太后好像说的是,定襄侯?六王眼角一颤,衣家嫡次子定襄侯衣飞石? 眼见着衣飞石规规矩矩地坐在皇帝身边,二人一会儿你给我布个菜,我给你添碗汤,说不出柔情蜜意的样子,六王真的看不懂了。衣家这不是跟朝廷正掰腕子么?皇帝和衣家二子关系这么亲昵,是真的还是装的?……这要是装的,装的人是皇帝还是定襄侯?还是,两个都在装? ※ 宫宴结束后,谢团儿被太后留在了长信宫,六王夫妇独自出宫。 衣飞石倒是想回长公主府拜见父母,谢茂不许,硬生生给拽回了太极殿。久别重逢之后,重新睡在了同一个被窝里,又是一场对谢茂而言隐忍至极的缠绵。 衣飞石被皇帝揉得骨头都酥了,伏在皇帝怀里哼哼:“真长大了。陛下就不想臣么?” “想得很了。”谢茂紧紧抵着他,“乖些别动。” 衣飞石问道:“陛下与臣亲昵至此,守不守着最后那一层有何区别?” 竟然就把谢茂给问住了。是啊,从前只是亲亲抱抱也罢了,现在仗着这懵懂少年不知人事,仗着自己手段娴熟,对着人家把该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嘴上还故意死守着最后那一层,就假装自己没有占便宜,没有欺负人,这行径又何异于自欺欺人? 被问住的谢茂狼狈至极,身体慢慢冷静下来,只是还死死搂着衣飞石不肯放手。 这变故把衣飞石也惊住了,二人搂得太近,谢茂热情至极的身体一点点冷下来,衣飞石全程都能感觉得到。他觉得自己说错话了:“陛下……” 谢茂居然抽身坐了起来:“赵从贵,茶。” 今夜值守的是朱雨,他悄无声息的进门,跪着递来一碗恰好入口的花茶。 谢茂闻了闻就摔回去,“茶!” 怕皇帝夜里走了困,晚上送来的一般都是花果茶。谢茂发脾气就把茶碗摔了,朱雨也不敢吭气,匆忙收拾好地上的茶碗,很快又重新沏了一碗龙井送上。 谢茂侧身坐在榻边喝茶,衣飞石也跟着坐了起来,有些无措。 “陛下……” 衣飞石知道是自己说错了话,但他真的不明白,皇帝为何如此别扭? 亲热了这么几回,他当然知道皇帝在这事儿上没有不足,不是做不了。可是一直守着不肯做,到底为什么呢?那么亲密的事都做了……还差最后一层么?他觉得,他和皇帝在这事上很默契,相处起来并没有不谐之处,到底是为什么呢? 他一直央求更亲昵的关系,不是他自己渴求什么,而是……真的不忍见皇帝那么辛苦。 明明是体贴皇帝的请求,皇帝却这么生气,为什么?衣飞石理解不了。 可他的请求是希望和皇帝关系变得更好,更亲昵,并不是想和皇帝置气。现在皇帝都不肯抱他了,半夜起来喝茶生闷气,他就后悔了。他扣好散开的衣襟,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半跪半坐在谢茂的背后:“陛下……” 本以为生闷气的皇帝不会给自己好脸色,哪晓得他才喊了两句,谢茂就回过头来,看着他仍是一如既往的温柔:“怎么?” 衣飞石本想问你怎么了,现在谢茂一脸“我没事,你有什么事”的样子,他就问不出来了。 “我也要喝茶。”衣飞石闷闷地说。 灯火昏暗的床上,衣飞石总会显得更放松一些,平日是“臣”,这时候就是“我”。 谢茂就端着手里半碗残茶转身,将茶碗亲自送到他嘴边,喂他的时候,也是和以前一样温柔地提醒:“仔细。”见衣飞石张了嘴,他才慢慢将茶喂了一点,一连喂了几口,“还喝吗?” 衣飞石摇头,拉住他端茶的手,说:“您别和我一般见识。” 他在旁人面前装得再是谦恭有礼,其实心高气傲,从来不惯向人乞怜。若是从前在信王跟前装乖也罢了,这时候动了两分真心,乞求时反而觉得艰难:“臣都让陛下宠坏了。偶然信口胡说失了上下尊卑,求陛下不要同臣生气。” “臣三生有幸蒙受陛下垂爱,陛下怎样、怎样垂幸……臣都欢喜……适才都是臣随口胡说失了分寸,您别生气。”他握着谢茂的手指微微发凉,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咱们做些开心的事,不要生气,好不好?” 谢茂生气也是气自己没掌住,稀里糊涂就欺负了还懵懂的心上人。他也是独尊惯了,明明已经很仔细地收敛了锋芒,脾气扫出的余威仍旧刺伤了衣飞石。这时候亲眼看见衣飞石卸下了一身坚甲,可怜兮兮地在自己跟前乞求温柔,他哪里还敢发脾气? “好,不生气,咱们都不生气。”谢茂顺势握住衣飞石纤长有力的手指,“你来亲亲朕,咱们就睡了。” 衣飞石更不明白了。皇帝明明是在生气,怎么这么好说话? 这时候不敢跟皇帝瞎扯,衣飞石听话地在谢茂颊边亲了亲,才想亲脸颊不够,我再亲亲陛下的嘴,谢茂已松手把茶碗递了出去,顺势将他搂着压在身下。 衣飞石心跳怦怦,闭眼微微嘟起嘴,果然皇帝在他唇上亲了亲。浅尝辄止。 随后一袭稍微凉下的锦被裹在了身上,皇帝隔着被子抱了抱他,对他道晚安:“睡吧,劳累几日了,进宫也不得闲。” 是有点累了。衣飞石顺从地闭上眼,听皇帝命朱雨熄了灯,听着皇帝躺在了身边。 明明皇帝就睡在身边,明明只隔了一个被窝,一整年都孤身独卧的衣飞石,却还是感觉到了难以言说的孤独——他想起刚才伏在皇帝怀里的温热与亲昵,很难得地觉得有点委屈。我哪里做错了?就要这么罚我。 谢茂做了个梦。 梦中的衣飞石是前世见惯的衣大将军形象,甲胄加身,满脸煞气。 他和这个衣飞石在花园里吵架,他说某株植物是桃花,衣飞石非说是像桃花的菊花。梦中的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非要和衣飞石争个高下,怒吼:“你是皇帝朕是皇帝?朕说是桃花就是桃花!” 衣飞石也很生气,一把把那株植物倒提起来,大喊:“小拳拳捶你胸口!” 谢茂被捶得一口气喘不上来,翻白眼:“你捶死朕算了……” 然后,谢茂就从梦中被憋醒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心想,好悬是假的,小衣才不会那么对朕…… 随后,谢茂就觉得胸口沉甸甸地有点闷,他垂眼一看,衣飞石漂亮的侧脸近在眼前。 ——明明应该睡在隔壁被窝的衣飞石,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了他的被窝,紧紧依偎在他怀里,还把脑袋压在他胸膛上。 谢茂和衣飞石一起睡了那么多天,当然知道衣飞石睡觉很规矩。 从前衣飞石曾吓唬他,说自己睡觉时喜欢打拳,晚上睡一头,早上起来在另外一头云云,都是假话。衣飞石自幼习武,对身体的控制力堪称变态,哪怕在梦中都有潜意识控制着身体,怎么可能到处乱翻? 衣飞石独自休息时,平躺在榻上,双手交握放松在丹田处,睡醒了依然是这个姿势。 现在睡前在隔壁被窝,睡醒了在谢茂被窝里,很显然是衣飞石自己偷偷钻进来的。怀里多了个人,还死死压着自己胸口,生生把自己压得做了噩梦,谢茂发现自己竟然一点儿都没有旨意被违抗的愤怒,反而觉得很欢喜。 他只要想起在自己睡着的时候,衣飞石蹑手蹑脚掀起自己的被窝,小心翼翼地爬进来,他都忍不住想笑。衣飞石啊衣飞石,你也有今天! 他很习惯地伸手抚摸怀里衣飞石的脸蛋,感觉到那触手可及的温热时,心就很安定。 曾经他守着衣飞石侧卧的背影就觉得无比满足了,如今将人搂在怀里,听着衣飞石安心沉稳的呼吸声,手心肆意抚摸着心爱的少年脸庞……他觉得,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此时心安平静的相处。 分明被衣飞石压得有点气喘,谢茂还是舍不得侧身让衣飞石下去。 等了许久。 谢茂一直没什么动静,早就被他摸醒的衣飞石熬不住了,小声道:“陛下。” 谢茂这才稍微侧身,让他枕在一旁的软枕上,低笑道:“不老实。怎么钻进朕的被窝里了?” “请恕臣欺君之罪。”衣飞石根本不敢看他的脸,“陛下夜里冷,臣就……来了。” 先说我要骗你了,然后撒了个谎。谢茂被逗得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拍衣飞石背心,最后笑得都有些喘了,方才低头含住衣飞石嘴唇,亲吻片刻,含笑道:“好吧,朕恕你无罪。” 衣飞石还有些担心会被皇帝赶回自己被窝,这会儿皇帝好像不生气了,他才松了口气。一口气松了,困意又上来了,伏在皇帝怀里迷迷糊糊地说:“谢陛下。” 天还没亮,睡前还闹了个小别扭的二人,又安安稳稳地搂着睡了过去。 ※ 次日,衣飞石随皇帝一起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随后就要出宫去拜见父母。 谢茂根本不愿意衣飞石再和长公主有任何独处的机会,当着太后的面就冲衣飞石发脾气:“不许去。”又吩咐殿前值守的余贤从,“给朕调兵来!侯爷敢出宫,给朕拿下了!” 这不是耍无赖么?衣飞石无奈,只得跪在太后跟前:“求娘娘开恩。” 太后想了想,说:“这也容易。叫团儿跟你回家。” 谢茂不明所以,谢团儿则连连拍手:“好好,我去找飞琥飞珀玩儿!” 衣飞石并不怎么喜欢小孩儿,和谢团儿更加不熟悉,正要推辞,谢团儿就狗腿地牵住了他的衣襟,两眼亮晶晶地望着他:“侯爷,带谢谢去么。” 有太后打包票,谢茂虽不知道谢团儿有什么妙用,不过,他得给太后面子。 饶是如此,谢茂还是给衣飞石多派了十多名御前侍卫守在身边,若不是余贤从目前身份太惹眼,他又忍不住要把余贤从派出去了。——这回跟着衣飞石出宫的,仍旧是侍卫长常清平。 谢茂叮嘱常清平:“一定把侯爷跟住了。不管是谁,敢动侯爷一下,先拖出来打死。”想想又嘱咐一句,“若是长公主不体面,先把侯爷架回宫。” “是。”常清平领悟得很深刻。奴婢动手,打死奴婢。长公主动手,带侯爷跑。 衣飞石带着谢团儿与御前侍卫走了,谢茂还是不放心,在长信宫里转圈。 太后被他转得眼晕,气道:“别在这儿转,快走快走。” 谢茂抱着她胳膊不放,问道:“带团儿去是做什么?” “团儿能进内宅,你那几个侍卫进得去?”太后其实很享受儿子的依赖亲昵,只是谢茂一向活得比较独,也很少会这么搂着她撒娇。她心里舒坦了,就和儿子多说几句,“马氏近日也未必有空搭理飞石。她自己家里那摊子事且忙不完呢。” 谢茂瞬间想起太后所说的“好戏”,忙问道:“怎么了?您给镇国公赐女人了?” 太后气得捶他:“尽胡说!” 她好端端一个皇太后,给外臣后院送女人,传出去像什么话? “镇国公在外边一直养着两个女人,往日他在军中任职,来来去去的,在不在家,谁也看不出来。如今大将军行辕撤了,他仍是定期往外走,有眼睛的人都知道他是去了哪儿。” 太后没说这事儿也是她搁在马氏身边的人在推波助澜,“马氏是个‘体面人’,她亲自去把两个外室接进了长公主府。” 谢茂不信这事儿和太后无关,但他更不相信太后的手段仅止于此:“就这样儿?” 太后问他:“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是什么?” 谢茂只能顺着这个时代的女人思想去琢磨:“丈夫,儿子?” “茂儿,阿娘就只有你一个儿子,所以,你就是再混账,阿娘也舍不得抽你。”太后突然说。 谢茂尴尬地起身,道:“儿臣哪里不对,阿娘尽管责罚。” “你说如果马氏只剩下飞石一个儿子,她还敢像从前那样对待飞石吗?” “她底气十足,不就是因为没了一个衣飞石,她还有衣飞金、衣飞琥、衣飞珀么?她的长子是金子,幼子是琥珀,女儿是琉璃,只有飞石是块石头——一开始,她就觉得飞石不值钱。” “你托阿娘替你教训马氏。那你等着看,迟早有一天,阿娘要让马氏众叛亲离。” 太后说这些话的时候,面上仍是浅浅娇媚的微笑,“不给马氏找点儿事做,阿娘怎么差人去偷她的两个宝贝儿儿子?” ※ 短短一年时间,长公主的两个双胞胎幼子,就已经被偷走了一半。 太后当年借着议婚的理由给长公主府送了几个教养嬷嬷和大宫女,长公主丝毫没想过太后会包藏祸心,她对这些宫里出来有见识懂规矩的奴婢非常看重,教养嬷嬷初时被她放在了独女衣琉璃处,衣琉璃出嫁时带了一个嬷嬷离开,剩下一个嬷嬷就被长公主送到了儿子身边。 衣飞琥、衣飞珀两兄弟都才五岁,恰是有奶就是娘的年纪,很容易就被教养嬷嬷笼络了去。 ——之所以还有一半偷不走,那是因为长公主是府中最有权势的女人,又极其溺爱两个幼子,小孩儿总是会对溺爱自己且有权力的长辈无比迷信。 想要彻底把双胞胎从长公主的影响下隔离开,要么等待双胞胎长大进学,要么就是让马氏无暇他顾。前者潜移默化缓缓图之最不动声色,奈何皇帝天天着急上火恨不得扣住衣飞石不许回家,太后也没辙了,这才命人想办法哄马氏把外室带回了府上。 衣飞石带着谢团儿与御前侍卫出宫,一直到了宫门外,才遇见了谢团儿的随从。 除了六王府上的侍卫之外,谢团儿还有两个嬷嬷,六个侍女。尽管这八个女仆都穿着汉服,可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格格不入,全是六王妃族内狄女。 谢团儿用狄话跟两个嬷嬷叽里咕噜说了一通,指了指衣飞石。 两个嬷嬷也用狄话叽里咕噜答应了什么。 常清平是东宫内卫出身,精通大部分强族的语言,闻言表情有点微妙,假装听不懂。 衣飞石也觉得很尴尬——他也能听懂狄话。谢团儿刚才跟两个嬷嬷说,他是她的男婶婶,家里有个重女轻男的恶娘,皇爸爸千叮呤万嘱咐不能让婶婶回家被欺负,要两个媪老保护好他。两个嬷嬷则义愤填膺地说,天哪,这世上怎么会有女人打男人?太不要脸了!太可怜了! 衣飞石知道黑发狄人族里是女人做族老,但是,这个……重女轻男?……滋味难言。 一行人回到长公主府。 谢团儿似乎总是来府上玩耍,门子都已经认识了谢团儿的车驾,直接迎她进门。 长公主这会儿正在学着大妇手段收拾两个还没名分的妾室,这两个外室其实都不年轻了,许氏有三十二了,孙氏也有二十八,从前都老实本分地住在外宅,这会儿被长公主强行弄回府上,每天天亮就要到长公主房里伺候,一站就是一整天,累得七荤八素。 听说谢团儿来了,长公主还挺惊讶:“黎王妃不曾来么?” “没见来。团儿郡主与二公子前后脚进门。”门子也不明白谢团儿为什么会和二公子一起进门,消息传到内宅,就成了两边凑巧一起回来了。 长公主这才听说衣飞石也回来了。 看着在一旁立规矩的许氏和孙氏,她心口顿时就觉得更闷了几分。 相比起年少时就以泼辣美艳名闻乡里的长公主,这两个外室其实也真说不上有多好看。无妊无子,无才无色。偏偏衣尚予就要把她们养着,时不时就去找她们——为什么?长公主心里羞耻而悲愤,不就是因为她生育衣飞石时落下的毛病吗? “团儿是来寻飞琥飞珀玩儿吧?去把小少爷叫来,让他们在暖阁里玩儿。仔细伺候着,别冻坏了。”长公主在不涉及衣飞石的话题时,总是显得很得体温柔。 丫鬟应了一声,就听见长公主冷冰冰地吩咐下一句:“若是衣飞石来了,叫他门外跪着。” 衣飞石压根儿就没来。他先去了镇国公的书房。 这世道母孝虽重要,那是相对于身份卑下的子女,同是孝道,母孝在父孝跟前得退一射之地。 衣飞石回府之后,先去给镇国公磕头。 衣尚予在书房已经住了大半年了,自从长公主强行把外室带回家之后,他就一直住在书房里。 他从来就不想纳妾。养外室就是外室,合则来,不合则去,缘分尽了就给外室留些田产银两,从此不再相见。反正他多的是银钱。 ——若他想要纳妾,什么样门第的千金小姐纳不来?他要纳两个一文不名的妾? 长公主冷不丁地把两个外室带进了公主府,消息传扬出去,他爱妻深情的名声坏了不说,让他怎么面对几个孩子?他对那两个外室顿时没了兴致,更是厌恶自作主张的长公主。 长公主讨好了他几次,他心中厌恨已深,借口身体不好,反正不肯回正房居住。 长公主以为他是为了两个小妾和自己置气,更是变本加厉地收拾两个外室。 ……衣尚予就更讨厌她了。 67.振衣飞石(67) 衣尚予的书房不大, 靠墙两排书柜, 放着几卷常读的兵书,书案前仅有一张椅子。 他没有坐这张椅子,站在打开的窗前。寒风从窗外透了进来,衣尚予只穿了一袭锦衣, 依然浑身暖意融融,丝毫不觉得寒冷:“扣粮是谁的主意?” 傅淳屠三江城, 归根结底是因为他缺粮。 西北督军事行辕明明给傅淳部拨了粮草,粮草却“因故”滞留在襄州, 这里面没点儿猫腻, 谁能相信? 如今不少人都在猜测, 故意扣粮的人是衣飞金, 为的就是逼傅淳犯令屠抢, 他好杀傅淳立威。 ——傅淳大概就是老将中最软的柿子了。 衣飞石垂手侍立下首,答道:“此事还没有定论。据儿子所知, 此事应该是老叔们的手笔。” “不是你哥?”衣尚予声息平淡。 衣飞石沉默了片刻, 低声道:“儿子不敢妄言。” 他这种既不肯定也不否定的态度,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衣尚予背着手在狭小的书房内沉闷踱步, 半晌之后, 才问:“米康成, 还是苏普?” 衣飞石张了张嘴, 最终还是说:“没有证据。” “大军粮草调拨, 层层关卡, 人人记名, 从行辕督帅大帐发令到粮路、粮官、库管、役夫,一环套一环,环环都是人证。这事儿查不出来?”衣尚予问。 衣飞石低声道:“都没了。” “傅老叔部下粮草莫名滞留的消息,原是大哥差遣人告知儿子。儿子即刻带人去查。”他声息稍顿,“如今督帅帐下的执粮官是周晴川,大嫂的二弟。儿子带人过去时,他前一刻才从马上跌下来摔断了脖子。继续往下查,相关人等或失踪或意外殒命,没一个活着。” “文书也没了?”衣尚予问。 “流转文书全部失踪,归档在籍文书尽数被烧毁。守馆兵卒也一并烧死了。”衣飞石道。 能在衣飞金的眼皮底下把事情做得这么干净,这就绝不可能仅仅是几位老将的手笔了。衣尚予很怀疑长子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父子二人相顾沉默许久,衣尚予还是问二儿子:“你觉得呢?” 不需要证据,就你看见的听见的判断的,这事儿是谁干的? 衣飞石轻易不肯说任何一个名字,他低声道:“扣粮草的事肯定是老叔们做的没跑了。可是,父亲,如今不是老叔们想怎么做,而是——大哥他想怎么做。” “傅淳这事有蹊跷。大哥先遣儿子去查案,事后又传言说儿子替傅淳求情,与他不和。” “大哥发令杀傅淳时,儿子就在帐下听差遣。事后大哥又传言说,儿子坚持要保傅淳,大哥他是背着儿子杀人。”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衣尚予打断他的话,问:“那你是真和小金子打架了?” 衣飞石只得跪下,低头道:“一时气不过……儿子知错。” 衣飞金趁机替弟弟邀买人心,衣飞石谦不敢受还跟大哥打了一架,不管两兄弟在西北对旁人干了什么勾心斗角的脏事,起码对自家兄弟还是很真心实意。 衣尚予听得很欣慰,说道:“你大哥脾性刚硬了一些,想着皇帝要扶你在西北掌权,处事越发不会委婉了。他这样很危险。” 衣飞石担心的也是这个,衣飞金在西北做事太急躁了,借机就想收拾几个老将。 可问题是,那帮子跟着衣尚予打天下的老将,又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傅淳也是他们积年的老兄弟,说动手就动手,衣飞金非但不替傅淳做主,反而跟着落井下石,这般心狠手辣的作派,谁看了不心惊胆寒?他难道要和那帮子老将较量谁更阴狠无耻么? “调米康成回来。”衣尚予突然就做了决定。 衣飞石不语。他是没有证据,可是根据他掌握的情况,暗里对傅淳下手阴害、顺便试探衣飞金的两个老将,正是被衣尚予点名的米康成和苏普。 衣尚予对他的几个老部下还是相当了解,哪怕隔着千里之外,他也能猜到大部分真相。 他只调米康成,不调苏普。这是要把苏普留给衣飞金收拾。 ——米康成曾经做过衣尚予亲兵,在衣尚予帐前睡了快八年,这情分别人比不了。 “什么时候回襄州?”衣尚予突然问。 事情好歹暂时说完了,衣飞石才起身给父亲斟茶,答道:“等信儿。” 等什么信儿?衣尚予不至于这么问。衣飞金打发衣飞石回京城,原本也不是为了什么“述职”,而是因为他在西北要有大动作,不想让衣飞石也牵扯进去。 什么时候衣飞金把事情办完了,消息传回京城了,衣飞石就什么时候动身离开。 衣尚予本想让二儿子给大儿子带口信,要大儿子注意看似大大咧咧的展怒飞,这时候只能差遣亲兵专门跑一趟了。 他自诩慈父,谈完了军中事,就关心二儿子几句:“昨儿进城直接进宫去了?在宫中歇得还好?” 衣飞石被问得尴尬,低声道:“儿子不孝……”回京先去给皇帝打报告,这没错,可是打完报告不回家,直接住皇帝家里了,这就有点不像话了。 衣尚予丝毫没把皇帝与二儿子的关系想歪,他一直认为皇帝就是借着二儿子对自家示好。 也不止是二儿子,自从六王回京之后,长公主与六王妃在长信宫里碰了个头,随后六王妃就经常带着小郡主来与小儿子玩儿,这不一样是示好与拉拢么?女儿嫁到了户部裴尚书家中,很得裴家礼遇疼爱,若是六王府的郡主再降到家中,那就更稳当了。 ——这说明皇帝没打算鸟尽弓藏,而是认认真真地打算封赏功勋,为衣家谋条退路。 长公主倒是很想把衣琉璃嫁进宫去,衣尚予则知道这事绝不可能。他家里兵权太重,再嫁个女儿到皇家,一旦生下孙子,皇帝还能坐得稳吗?长公主才暗示要他请求嫁女入宫,就被他狠狠摁住了这个妄想。暗示?他若是跟皇帝暗示要嫁女,那就是衣家要与皇室公然决裂的信号。 “你年纪也不小了,改日让你娘跟太后娘娘问一句,替你找门好亲。”衣尚予是觉得儿子老进宫睡不大合适,太惹眼了。林太后是个拎得清的女人,总不会给小石头找门太离谱的亲事。 此时衣家的情势已经与一年前不相同了。 衣家慢慢在收敛,在一点点地退,六王与凉国公也在辅佐着皇室,一点点重拾起京中的兵权。 此消彼长之下,衣家反而显得更安稳了一些。从前中军驻扎京师,皇室被衣家压得没有一点儿还手之力,衣尚予还真怕皇帝被逼疯了胡乱出招。 现在驻守京城的北军由凉国公执掌,重整的卫戍军则由六王亲领,羽林卫在皇帝心腹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手里,衣尚予就顶了个枢机处养老的名分,就算西北仍在衣家掌控之中,皇室也安稳了太多——了不起谢氏与衣家各据半壁嘛,不至于国祚断绝。 在这种情况下,衣飞石觉得二儿子的亲事已经没什么妨碍了。当然,这门亲事若是由皇室来安排,更显得妥当。 衣飞石对此没什么异议,低头道:“是。” 第一长公主未必肯替他去说,第二说给太后也不会真给他找亲事,何必跟亲爹掰扯? 公事家事都说完了,衣尚予习惯地就要挥手,说去给你娘请安。看着儿子穿戴一新长身玉立的模样,可见是在宫中被皇帝照顾得很精心。此一时彼一时了。二儿子心地纯善,又合皇帝眼缘,被皇帝挑中了代替衣家在西北掌权,再让他和从前一样受母亲责问,怎么说都不甚体面。 “去给你娘磕个头就出来。”衣尚予不可能拦着不许儿子见母亲,“还有事问你。” 衣飞石第一次听见父亲这么“回护”自己,低头道:“是,儿子这就来。”他低着头仍旧保持着波澜不惊的表情,眼角浅浅勾出一丝笑意。 衣飞石从书房出来,往后宅正堂去给长公主请安。 这时已近午时,偏偏天上又阴沉沉地飘起了小雪花,家中伺候的仆婢都在屋内躲暖和,衣飞石一路走来连个人都看不见。常清平一直跟他到了二门前,再也进不去了——守门的婆子不可能让他们进去,再是御前侍卫,那也是外男。除非带着天子圣旨,否则就不许进。 衣飞石头一次领着父亲给的免死金牌,只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劲儿,对常清平说:“我让小幺儿领你们寻地儿落脚,吃饭烤火暖暖身子,出来再找你们。” 常清平就领人守在二门外,哪怕里边发生了什么听不见也看不着,他也不敢真去吃饭歇着。 ——黎顺现在还在街面上厮混呢,前车之鉴,他敢怠慢吗? 正堂内。 许氏、孙氏围在饭桌前,老实木讷地伺候长公主午饭。 折腾妾室的法门不是太后差遣的大宫女教给长公主的,而是长公主无师自通。 她常年在京中豪门穿梭,无数贵妇奉承她夫妻恩爱,讨好她时难免自贬一二,就说家中妾室如何生事厌烦,一来二去,长公主也听了不少整治妾室的“办法”。她不肯做得太难看了,损害自己金尊玉贵的气度,就选了一个自认为最体面的法子来折腾——她把妾室当奴婢用。 许氏捧着巾盏,随时伺候长公主抹嘴擦手,孙氏则一溜小跑着围着饭桌布菜。两个妾室从天不亮就起床打水伺候主母洗漱,到现在已经足足劳累了三个时辰,步沉腿软,精疲力竭。 长公主看着她们疲累不堪的模样,心情却半点儿都不见好。 她早就听说衣飞石那个小畜生回来了,等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不见来请安! 去西北当了官,掌了权,涨了脾气,就不服我的管束了?长公主心中冷笑。 任凭你做了多大的官,只要你没当了皇帝,那就是我的儿子。打你得忍着,骂你得受着,你还能跑到天边去不成? 长公主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要怎么好好收拾这个无法无天的小畜生,还让身边服侍的嬷嬷去准备好了鞭子。这几日总是心气儿不顺,打奴婢坏了她的名声,打妾室显得她不大度,只有打衣飞石这个害死了胎里兄弟的畜生,所有人都是会理解她的。 ——总不能说她不慈祥吧?她对长子幼子闺女都是极温柔慈爱,有口皆碑。 她也不是不疼爱次子,只是对次子管教得更严格一些,正所谓,爱之适足以害之,谁不知道她那次子身来带着罪孽,既害死了同胞的兄弟,又妨害了母亲。她若不管教得严苛一些,谁知道那小畜生的煞星脾气会不会养得更歪?杀兄弑父也是很可能呢。 “殿下,二公子来给您请安。”门外的小丫头进来禀报。 等了这么长时间,长公主也没功夫玩儿什么罚跪的把戏了,她压了满肚子的火,只想听皮鞭抽在最恨的那个小畜生身上的声响。她缓缓放下筷子,说:“叫那小畜生进来。” 衣飞石惊讶极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易就进了母亲的房门。往日怎么也要在门外跪一会才能进来,甚至很多时候跪了几个时辰,长公主就让嬷嬷出来赏了板子巴掌,见都不肯见他。 “儿子给阿娘请安。”衣飞石磕头。 一样是铺着长毛地毯的堂皇内室,他给太后磕头时,太后身边的人就会给他送来厚厚的拜垫,生怕他跪着膝盖不适,来了亲生母亲的堂前,别说拜垫了,似是怕他在长毛地毯上跪得太舒服,一个面生的嬷嬷居然给他放了一个木头脚踏。 ……脚踏自然比踩上去绵软无比的长毛地毯硬朗,跪着更难受。 衣飞石觉得,如果不是在拜垫里塞钉子铁片显得太小家子气,他亲娘肯定都给他用上了。 突兀放在堂前的木头脚踏就似一种羞辱,代表着他被母亲嫌弃厌恨了。衣飞石以为自己都受惯了,也不会有什么触动,可是,当他真的跪在那个高出地面一截的脚踏上,他还是会忍不住想起在同乐殿里小太监飞速铺来的那个拜垫。 这一瞬间,衣飞石自暴自弃地想,是,就算那是皇室、那是太后刻意市恩,那又怎么样呢? 他心甘情愿地去付账! 就算娘娘哄我两年,收缴完兵权一碗酒鸩死我,念着她对我的这一天好,我也不恨她。 衣飞石将额头触地,心中已经没有了对长公主的期待。一个木头脚踏而已,他功夫也不是白练的,根本不痛不痒。出乎意料地是,这一日长公主连面子上的训斥都没有,从饭桌前过来,提起嬷嬷送上的鞭子,照着他趴跪的姿势直接抽背心。 十八名顶级绣娘费时一个月才织成的宫绣锦衣,背上恰是一团粉彩流光的牡丹,穿在年少英俊的少将军身上,华贵古雅又显风流。皇帝今晨看他更衣时,还搂着他的腰肢轻笑:“卿粉面如玉,最宜花绣。唔,就是这样儿,穿得乖乖儿地,去娘娘跟前讨个大红包!” 两鞭子抽下来,昂贵精致的绣线刺啦绽开,象牙白的锦衣堪堪撕开,就有鲜血渗出。 ——长公主可不是京中养在闺阁里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她曾以家传的豆腐坊养活好几口人,百多斤力气不在话下。她拿着鞭子狠狠抽下来,倒比身边的两个嬷嬷还厉害。 衣飞石挨了几鞭子突然起身,退了一步。 这变故把屋内众人都惊呆了,长公主更是抽了个空极其愤怒,眼神可怖地盯着衣飞石:“你敢起身?” 衣飞石也是挨了几鞭子才想起了,常清平就守在门外,他今天肯定是要被带回宫的。 他对长公主早就没了什么期待,身上受点苦楚也不当回事,可是,皇帝不一样啊。夜里洗漱上榻,皇帝难免就要亲亲摸摸,一旦摸到他身上的伤,此事还能善了? “阿娘恕罪。阿爹让我早些出去,还有事问我。”衣飞石拿出衣尚予这一面免死金牌。 长公主还未说话,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童捏着嗓子刺耳尖叫声—— 小孩儿的叫声穿透力极强,长公主竟被吵得耳心疼,她正在生气,闻声怒不可遏:“谁在嚷嚷?”她以为是外边伺候的小丫头在叫。 不等她身边的嬷嬷出门查看,就看见两个膀大腰圆的陌生嬷嬷冲了进来,嘴里叽里呱啦地不知道说着什么话,长公主认出是这两个嬷嬷是狄人——六王妃这半年经常来找她说话,因太后与六王妃亲近,长公主也没嫌弃六王妃是异族,处得还可以,所以,狄人长什么特征,长公主也知道。 这两个嬷嬷冲进来就是一通乱打乱砸,撕扯间把长公主房里的所有奴婢、嬷嬷都捶了一遍。 连站在一边的两个妾室也没放过。——她们也不认识谁是奴婢谁是妾室,反正只要不是长公主,撕耳环拉头发捏咪咪,哪儿难受就往哪儿动手,一时间满屋子鬼哭狼嚎。 长公主都惊呆了,半天才想起了阻止:“你们这是做什么?放肆!住手!” 这两个嬷嬷故意拉扯着一个丫鬟,猛地一推,那丫鬟倒在饭桌上,半个桌子都被掀起,汤汤水水撒了一地不说,七八个碗儿都朝着长公主砸了过去。 衣飞石本是站在一边看热闹,见长公主真要吃亏了,他犹豫片刻,手上已迅速地扯开一片幔帐,展开拦在了长公主身后。七八个碗儿飞来的碗儿都被他挡在了外边。 然而,他才刚帮长公主解围,愤怒中的长公主一鞭子抽破了他的脸颊:“还不给我把人打出去!——畜生,你是要坐视奴婢羞辱生母么!” 颊边火辣辣地裂开一道血槽子,衣飞石第一次觉得有些恨意。 ——皇帝喜欢我的脸,为什么要坏我的脸?你不喜欢我,你恨我,你也不许别人喜欢我吗? 他竟被气得有些昏了头,转身不管背后的长公主,任凭两个嬷嬷在屋内撕扯,他独自一人走出了门。 门外风冷雪寒,谢团儿带着几个侍女正守在门口,抬头眼巴巴地望着他:“侯爷,我来迟了,你……”一句话没说完,看见衣飞石捂着脸的指缝里渗出鲜血,吓得连连扯身边的侍女,“阿四,阿五,流血了……” 衣飞石并不喜欢小孩子。可是,他突然觉得谢团儿还是挺可爱的。 谢团儿的侍女要替他裹伤,他已经清醒过来了,对谢团儿说:“我要进去了。” 谢团儿不明所以地望着他。 “让你的媪老出来,立刻就走。”衣飞石不可能真的让任何人伤害长公主。若他在长公主身边,长公主却被人伤了一根毫毛,不孝的罪名压下来,他一辈子都没法儿翻身做人。 媪老是狄部独有的称呼。衣飞石发音很准确,谢团儿啊了一声,这才惊觉自己刚才说的话都被衣飞石听了去:“阿四,快叫媪老出来!” 两个嬷嬷很快就出来了,谢团儿拉着衣飞石不放:“你同谢谢一起走。” 衣飞石想起自己背后那几道鞭伤,脸上也火辣辣地疼着,他这时候就不想回宫去见皇帝了。蹲下身来摸摸谢团儿的脑袋,轻声道:“我在家中还有些事要与父亲商量。郡主回宫替我向陛下和娘娘解释一二,可好?拜托了。” “娘娘让谢谢带你回去。”谢团儿看着他破掉的脸泪珠盈盈,“谢谢要变胖了。” 衣飞石愣了一下,旋即忍不住笑:“不会胖的。”食言而肥真的会变胖的话,他早就胖得走不动路了。 谢团儿拉他几次都拉不动,无奈之下只得先回宫去。 路上遇见了守在二门外的常清平,常清平倒是很想闯入后宅把定襄侯架走。然而,衣尚予在长公主府住着,各处都有老卒把守,想要在衣家横冲直撞——除非衣尚予死了。 谢团儿与常清平都憋了一口气,回宫之后,一个直奔长信宫,一个直奔太极殿。 “娘娘!侯爷脸破了!” “回圣人,架不出来。” ※ 明知道长公主在里边吃了亏必然要找人出气发飙,他进门不是恰好的出气筒么? 被皇帝教坏的衣飞石就没进门,他一直守在门外,另外吩咐人去书房把衣尚予请了来。 门外连滚带爬过来的丫鬟要带他去更衣,要给他裹药,他一概都不肯去。从前他被长公主虐待后,都会很小心地遮掩住自己的伤,就怕父亲和大哥看了会心疼伤心——现在他不肯遮着了。就算他愿意对长公主一退再退,皇帝是不会肯退的。 衣尚予早就听见消息了。包括长公主薄责次子,也包括谢团儿使嬷嬷大闹正堂。 他不想出面收拾残局。他给衣飞石留了话,衣飞石愿意受他母亲苛待,那他就受着,不愿受自然会借着他的话来书房。至于谢团儿差遣的几个嬷嬷……换了往日,他肯定不会准许别人冒犯他的妻室。可是,长公主这半年来的所作所为,实在太让他厌恶了。 他发现在他自己的内心深处,竟然很希望有人可以教训长公主一番。 ——他自己不能做,他就希望有人可以代替他做。 正是因为衣尚予不愿意再维护长公主的尊严,所以,谢团儿才能使嬷嬷大闹长公主正堂之后,还能从长公主府全身而退。在长公主府发生的一切,没有衣尚予的默许,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一直到衣飞石差人来请,衣尚予再不能装不知道了,方才姗姗而来。 “阿爹。”衣飞石脸上的鞭伤还在渗血。 “怎么还站在这儿?天冷,你回去收拾伤口,今天不必再过来了。”衣尚予摸摸儿子的脑袋,俨然一副慈父姿态。 “不许他走。”窗内传来长公主冷漠的声音。 原本紧闭的窗户不知何时打开了,长公主背身站在窗前,第一次对丈夫也显得不那么礼遇:“你自幼教他习武练功,却连两个仆妇都辖制不住。究竟是本事低微不堪用,还是心存怨望欲置我于死地?予郎,这不孝的畜生要杀母。” 简单两句话,当着满院子的奴婢,就这么轻飘飘地说了出来。 不止衣飞石脸色苍白难以置信,连衣尚予都惊呆了。一个母亲指控儿子心存怨望存心弑母,这事要状告到衙门,衣飞石妥妥地逃不过一个斩刑——她居然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了?! 衣飞石顾不上置气了,他迅速扑倒在衣尚予脚边,大声哭道:“阿爹,阿爹……” 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说什么都会落人口实,只有哭爹。 他一边哭一边脊背发寒。他永远都没想过,他的母亲真的想杀他,且能够如此平静冷漠地付诸行动。他哭得越凄惨,心里就越冷,冷得像是自己忍让了十多年,最终都成了一个笑话。 衣飞石一哭,衣尚予也跟着流泪:“小石头,别怕,别怕,阿爹必要保你……” 他能感觉到次子抱着自己大腿瑟瑟发抖的身躯,他第一次觉得儿子可怜,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有母如此,不可怜吗?有妻如此,不可怜吗? 他以为自己很难对长公主狠得下心,却不想多年深情早已消磨在那一片骚臭的怨愤之中。 “看他做的好事!” 长公主霍地转身,额头上一个凸起的硕大鼓包,看上去颇为可笑。 她颤抖着指向衣飞石,说:“两个仆妇在我跟前行凶无礼,他……他不单不阻止,反而转身离开,留我独自一人。他是要我死!” “予郎!你不能再袒护这畜生,他今日害我,明日就要害你和飞金!快来人,拿绳子来,勒死他,马上勒死他!”长公主尖叫道。 满屋子奴婢都被惊呆了瑟瑟发抖,衣尚予轻抚着儿子头顶,轻声道:“她疯了。” 衣飞石只管抱着衣尚予的大腿不住地哭,他什么话都不肯说,连辩解的话都不会说哪怕一句。这样的情况下,一说就是错。 “长公主疯了。”衣尚予察觉不到次子心内的冰冷,他只觉得次子抖得可怜,“虎毒不食子。没有母亲会杀自己的儿子。长公主是生病了,她脑子不清楚了。” 长公主终于察觉到了一丝恐怖,她惊恐地看着衣尚予:“予郎,老爷!老爷……” “扶长公主回房,喂一碗安神汤。”衣尚予不可能准许长公主毁了他的次子。衣飞石是皇帝选中的人,是衣家兵权平稳交接的保证,“立刻去请大夫来替长公主瞧病。” 衣尚予说长公主病了,长公主就必须病了。 什么时候好起来,或者从此以后还会不会好起来,大夫说了不算,衣尚予说了才算。 68.振衣飞石(68) 皇帝又出宫了。 太后一言不发, 以陈琦为首的内阁全是鹌鹑。皇帝想出宫就出宫, 没人敢吭声。 仍旧是那一辆没有标记没有纹样的纯黑马车,五百名羽林卫随行护卫,一路从左安门佯作低调地南行,过了十四条街, 再转弯东行,就是文帝御赐的梨馥长公主府。谢茂坐在马车上面无表情, 御前侍卫常清平上前叩门,亮出内卫腰牌, 硕大一个“御”字顶头, 吓得门子仓惶拜倒。 早有老兵知机去府内禀报, 在门上服侍的几个老兵则飞快拆了门槛, 任凭御驾长驱直入。 ——通常皇帝微服出游, 在门前就会更换车驾或步行入内。毕竟能够有资格在家里接待御驾的大臣,在皇帝心中不是极亲也是极重, 上门做客是极其赏光的亲昵作派, 若是进一家门就让人拆一次门槛,这就不是亲昵而是故意找事儿了。 谢茂这回就是专门来找事儿的。他坐在马车上不肯动, 长公主府的下人就只能拆门槛。 一路从长公主府东大门直入, 进入中路长园后再往北行, 马车最终停在了天香堂前。 谢茂乘车飞驰而入, 来得太快, 仍在后院处置“家事”的衣尚予不及赶到。在前院当差的管家、小厮全都老老实实地跪在天香堂侧近, 不敢离得太近, 更不敢走得太远——身份不够,根本没资格前来向皇帝磕头,只能不近不远地听着吩咐。 先来的是衣飞石。 他已经回自己的小院,烧起炭火,收拾好脸上的鞭伤,准备吃饭。 因很少在家,家中执掌中馈的又是极其不待见他的长公主,吃穿用度上虽不会短缺他什么,就是有一点不便——什么都来得比旁人更迟一步。这天风冷雪寒,衣飞石十六岁上的年纪正在发育时,饿起来就能吃上一头牛。叫了饭许久不来,他就穿上斗篷准备去大厨房找吃的。 路上就听说了皇帝进门,门子拆门槛的事。 他心说这可坏了,陛下居然杀家来找事儿了。头皮有点发麻,心中又有一丝被呵护的暖意。 衣飞石也顾不上再吃东西,卷起斗篷飞掠上房檐,一路直奔天香堂。 所幸他还记得御前护卫的规矩,隔着三个院儿就从房檐上翻了下来,老老实实跟着地上有路的方向跑——一直在房檐上蹿,靠近就会被盯梢的羽林卫用弩|箭射下来——以他的身手,被羽林卫射翻倒也不太可能,可是,惊动了皇帝的护卫,这事就显得太不恭敬也太乌龙了。 “陛下,侯爷来了。”赵从贵在马车帘前小声禀告。 谢茂怒道:“他来做什么!”狗咬吕洞宾,朕来给你出头,你自己蹦跶出来灭火?朕为了谁! 马车里传出的怒斥清晰而准确,何况衣飞石耳力极佳。隔着重重护卫,满心雀跃的衣飞石就愣住了,不敢再往前走。迟疑片刻之后,他才又往前走了一步,停在两层羽林卫的防线之外。 皇帝不许他来,他来了也不可能转身走,只能找个不远不近的地方跪下。 谢茂等了半天也不见衣飞石近前说话,没好气地掀开帘子,果然看见衣飞石老老实实地跪在覆盖着轻雪的冰冷地上——就好像被自己欺负了似的。他冲赵从贵发脾气:“狗眼睛给雪打瞎了?朕看不见你也看不见?还不把人扶过来!” 他这没好气地暴怒式示好,衣飞石已经很习惯了,闻言也不必赵从贵来扶,自己就爬起来一溜烟窜近马车,才要再施礼,谢茂就死死拽住了他的肩膀,盯着他涂着淡褐色药膏、依旧鞭痕鲜明的脸颊,呼吸变得极其深长。 年轻的衣飞石脸上还有一点儿青涩的圆润,去西北一年,脸上的轮廓就逐渐收紧,显出了几分锋锐的英姿。这一道鞭痕印在他精巧的脸上,就变得尤其地触目惊心。 谢茂突然抽出袖中匕首,猛地刺向衣飞石咽喉! 他动作很突兀,手速竟然快得惊人。 衣飞石瞳孔微缩,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寸。当他意识到自己不应该回避时,身体已重新弹了回去,极有控制力地将咽喉要害重新放回了皇帝的匕首之下。 ——他能躲得过去,但是,他不能躲。 匕首的锋芒贴着咽喉皮肤冰冷地停下,衣飞石后知后觉地想,原来陛下的手如此沉稳。 这么快的手,这么精准的刺戳。倘若没有经过无数次的苦练,绝不可能做到。 “这不是会躲吗?” 谢茂气急败坏地捏着他的下巴,很用力,又尽量不牵扯他脸颊上的鞭痕。 衣飞石被捏得下颌生疼,一动也不敢动。皇帝的匕首还抵在他咽喉上。他低垂下眼睑,小声说:“这不是……也没敢躲么?阿娘的鞭子,陛下的匕首,臣、臣都不敢……” 谢茂被他一句话噎得,偏偏衣飞石确实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将要害送了回来。 他反过匕首刀柄,在衣飞石肩上狠狠捶了一下,恨恨地问:“那日朕是怎么说的?” “……罚两箱宝石,还给陛下。”衣飞石很老实。 “嗬,这是在西北捞着钱儿了是吧?两箱子宝石不在话下,说给就给。”谢茂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几遍,心里还是气得不行。 可是,这世道孝道太重,一味责怪衣飞石在长公主跟前无法自保,他又哪里舍得? 衣飞石小声说:“臣没有。自去了西北,臣穷着呢。” 他说的也是真话。去前线捞钱,那是一线战队才有的油水,他一直在襄州跟着衣飞金坐镇中枢,不止没钱捞,反而上上下下打点了不少钱出去。往日衣尚予主事,他有事没事都去亲爹那里抠银子,现在当家掌柜成了大哥,他抠起来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一直在花老本儿。 谢茂显然也知道衣飞石的近况,亲耳听见心上人哭穷,他都顾不上生气了,话题一路跑偏:“至于这么可怜么?才有几个皇庄进项还好,回去朕让赵从贵悄悄拨给你。” 不是教训我么?这就……给庄子了?衣飞石被皇帝这一副色令智昏的模样窘得不行,除了谢恩也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臣谢陛下。” 谢茂才醒悟过来话题跑偏了,想再瞪眼睛发怒,衣飞石又偏头装乖,勾着他的手指不放。 “回去再问你。”谢茂撂下一句狠话。 衣飞石特别特别乖:“是,是。” 衣尚予还没有来,衣飞石凑近皇帝耳畔,将家里的变故说了。他没提长公主斥责他不孝,要用绳子勒死他的事,只说衣尚予知道他挨了打,就让长公主“病”了。 这说辞让皇帝比较满意,说道:“病得可严重么?外边大夫不好,从宫里拨一个来。” 家里请大夫,长公主是好是坏都由衣尚予做主,这要是皇帝拨个太医来,长公主能不能“病愈”就全看皇帝的心情了。 衣飞石心知父亲绝不会准许此事发生,又害怕皇帝一意孤行,忙道:“别呀。” 谢茂侧头看衣飞石,眼神隐隐带了一丝难以言说的玩味。 他从衣飞石的眼底看出了一丝担忧。那是真实的担忧,担心他和衣尚予爆发冲突。 ——长公主不止是衣尚予的妻室,同时也代表着衣尚予的尊严。从衣尚予拒绝文帝赐婚开始,长公主就成了外人绝对不能碰触的禁忌。动她,打的就是衣尚予的脸。 “阿娘病了无暇管束我,您赐个医术高明的太医来……”衣飞石明显在瞎说,可是,他站在马车前,勾住谢茂的手指撒娇,还悄悄咬谢茂耳朵,“她好了,臣又挨打……” “活该打死你。”谢茂捏捏他的细腰,窃窃耳语。 衣飞石突然就站直了身体,松开勾着他的手指,低垂脑袋侍立一侧。 谢茂抬头,看见衣尚予被两个小厮抬着过来,他点点头,羽林卫就侧身让开道路,不过,他能近前,他的两个小厮不能近前。羽林卫亲自替他抬轿,将他放在皇帝的马车前。衣尚予坐得很恭敬,拱手道:“臣万死。接驾来迟。” 若是衣飞石没在一边站着,谢茂真能让人架着他这个“残废”给自己跪地磕头。 现在总不好意思当着心上人的面,如此折腾羞辱他的父亲。何况,衣尚予能当机立断“病”了长公主,谢茂还算比较满意。他仍旧坐在马车上没动,赵从贵替他打着帘子,他远远地看着衣尚予,说:“听说梨馥阿姊病了,可要朕从宫里拨太医来瞧瞧?” 宫里的太医?一碗药下去,长公主八成就没了。 衣尚予半点也没感觉到皇帝兴师问罪的气焰,笑道:“承蒙陛下垂问。内子不过偶感风寒,吃两剂药就好了。”果然是绝不让任何人动长公主一根毫毛。 谢茂与他对视片刻,没有坚持送太医来。他又不可能真的一碗药把长公主灌死。 这事做了不止得罪衣尚予,他和衣飞石在一起的事也彻底没戏了。不说衣飞石心里怎么想的,就这个世道,衣飞石哪里敢和杀母仇人在一处亲亲我我?嫌脊梁骨太硬欠戳? “娘娘想飞石了。”谢茂找了个最体面的借口,“朕来接他回宫。” 他说的是“回”宫,俨然把皇宫当做了衣飞石的家,长公主府才是客居之地。 衣尚予这时终于察觉到了几分异样。 皇帝对次子是不是太上心了一点儿?听闻小石头挨打即刻就出宫来接——派个人来也就是了,亲自出来接? 若不是出了长公主欲杀子被他圈于后院的事,皇帝亲自来了,他这岂止是来接人? 分明就是来找长公主晦气的! 不过,当年谢茂半路杀回京逛青楼的事给衣尚予的印象太深刻,儿子欲以男子间苟且之事栽赃信王的事情也仿佛还在昨天,衣尚予居然半点都没怀疑是皇帝主动觊觎自家儿子。 衣尚予觉得,皇帝这八成是被儿子算计了。 ——衣飞石才在西北轻轻松松玩死了陈旭,衣尚予绝不会小看了儿子的手段。 衣尚予觉得以自家的地位身份,衣飞石完全不必对皇帝用这样的手段。可他也不排斥衣飞石用些手段。似他这样的沙场老将,若一辈子只会打生打死硬碰硬,半点婉转计谋都舍不得用,早就把手里的底牌拼光了,怎么可能越打势力越大? 衣尚予不想阻止儿子的“计划”,他半点都没阻拦,笑眯眯地送儿子跟皇帝回宫。 ※ 这么轻易就把衣飞石从长公主府带走了,谢茂都有点不敢置信。 他可是当着衣尚予的面,把衣飞石接回了“宫”,这是什么意思,衣尚予难道不明白了? 这都摆明了告诉衣尚予,我和你儿子关系不单纯,我们俩这个那个了,我要在你面前过了明路,以后你儿子就是我的小媳妇儿,我白天用他,晚上日他……衣尚予的反应,居然是难得地给了个笑容,送别时,还让衣飞石事上恭谨一些? “小衣……”谢茂在马车上搂着衣飞石,“你爹这是……答应咱们了?” 衣飞石低头道:“臣与陛下的事,潜邸时家里就知道了呀。”当日太后大张旗鼓去他家提亲,媒人请的还是义老王爷。 “扯,那能一样?”那时候明显是太后与衣尚予结盟,“你爹真肯把你给朕?” 衣飞石心里很清楚,他爹是彻底想歪了。皇帝登基时,衣尚予就警告过他,不许他“逼|奸”“栽赃”皇帝,可见在衣尚予的心目中,他是什么形象,皇帝又是什么形象? 可衣尚予这想法,他也实在没法儿跟皇帝讲啊。 衣飞石只能低头装鹌鹑:“陛下龙登九五,臣妾天下,臣父……自然是肯的。” 臣妾天下,话是这么说,可哪个正经大臣肯把儿子舍给皇帝当男嬖的?衣尚予这样身份,这样手握重兵,那就更不可能给皇帝送儿子了。谢茂颇觉此事反常,根本不是衣尚予的心性,可他又实在不相信衣尚予会造反——不造反,能舍得给皇帝送儿子吗? 谢茂心里困惑,却没有继续问衣飞石。 不管这事儿怎么反常违和,若衣尚予真的改了主意想弄个天下玩玩,他又怎么可能从衣飞石口中问出真相来?衣飞石那装乖演戏的本事,谢茂都得写个服字。 带着衣飞石回宫之后,从长信宫宣了赵医官来给衣飞石重新看伤,谢茂则召来余贤从,叮嘱最近小心防务,再请六王明日进宫,他要重新安排换防。——这是给衣尚予吓的。 ※ 衣飞石进宫的事一直很低调,知道他住在太极殿的人也不多,可以前皇帝顾忌着镇国公,隔三差五总要把定襄侯放出宫去两天,就怕镇国公不乐意。现在在镇国公跟前“过了明路”,皇帝高兴得不行,扣住定襄侯就不许走,天天要定襄侯陪驾侍宴。 这几日因定襄侯脸上背上都带着伤,皇帝一意疼宠,夜里都不怎么折腾。 这日终于被赵医官解了禁,说伤结了疤收了口,没什么大碍了,衣飞石兴冲冲地洗漱完毕,就想着晚上能吃点香喷喷的,才爬进被窝就被皇帝掀了出来,压着他趴在榻上:“清账了。” 论身手,十个皇帝也不及半个定襄侯。可是被皇帝压着,衣飞石也不敢挣扎,红着脸问:“什么账呀?”早就想还了。最好今天全部还清,连本带利。 “朕赐你那两箱子珍宝,上回说好了,不止朕赐的腰还来,你还得倒给朕两箱子宝石。” “……臣,这不是……穷么。”衣飞石才不想还宝石,他想还别的。 “知道你穷,朕也不跟你要奇珍宝石。”一只手轻轻在少年柔韧的腰肢上抚摸,衣飞石趴着的身子软得不行,脸颊滚烫,谢茂突然一巴掌抽在他屁股上,衣飞石瞬间就懵了。 这力道可不是玩儿呀!衣飞石惊讶地回头,就看见谢茂冷着脸,半点不见暧昧和笑容。 “陛下,臣……呃!” 一句话没说完,屁股上又挨了一下,衣飞石窘得差点想找个缝钻进去。 这种洗得干干净净爬上床,结果发现自己表错情的滋味,实在是太窘迫了。谢茂只用巴掌抽他,臀上肉厚实,只怕他挨得还没有谢茂的手掌疼——疼真不是最重要的事。他快窘死了,这种献媚不成反被抽的遭遇,滋味难以言表。 倘若背后压着他胳膊的人不是皇帝,他这会儿都要落荒而逃了。 偏偏就是谢茂压着他。 衣飞石憋红了一张脸,咬住下唇趴在榻上,乖乖撅起屁股被揍了二十个巴掌,谢茂放开他时,他眼眶都有些红了。这是羞的。 谢茂居然还不肯放过他,要他跪在铺得厚厚的锦被上,问他:“要哭了?” 衣飞石摇头:“臣知错。” 他在榻上跪得十分不得劲,就和刚才被压着打屁股一样,跪在这铺褥之间,疼不似疼,罚不似罚,说是闹剧他不敢撒娇,说是责罚又不严肃……他觉得困窘而心慌。 这种被问罪的谈话方式,一直以来都让他觉得难过。 “所有对你具有权威的人,都可以对你做任何事?”谢茂突然问。 具有权威?这话挺起来有些新奇拗口,衣飞石认真咀嚼了一遍,听明白其中的意思,心思就变得复杂了:“纲常所在,臣不能悖。”长公主打他,他不能反抗,皇帝打他,他还是不能抵抗。 谢茂明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听了这一句话,还是憋得心口难受。 他将手放在衣飞石跟前。 此时太极殿的灯火很明亮,衣飞石能清晰的看见皇帝微微肿起的手掌。 正如衣飞石所料,他所受的苦楚未必比皇帝更深,他臀上未必肿了,皇帝的手却真的肿了。 没有人喜欢被体罚。衣飞石尤其不喜欢被人制伏在地上肆意炮制。他总是会想起长公主冷漠训斥他的声音,想起长公主幽冷带恨的双眼。可长公主从来都不会因为伤害他而受伤。她有帮刑的嬷嬷,有沉重的诫具,她总是能完好无损地看着他痛苦。 “陛下赐诫具吧。”衣飞石不想看皇帝肿起的手掌,他居然不觉得自己可怜,反而心疼皇帝,“是臣皮糙肉厚弄伤了陛下,臣万死。” “朕只愿你记住一件事。”谢茂说。 衣飞石将身子伏地,额头碰触榻上锦被:“谨领训。” “真心管教爱惜你的人,打你时自己也会痛。——打你时自己不痛,不受伤,心里只有快意和愤怒的人,都不值得你跪下,不值得你忍耐。”谢茂的声音很冰冷,“朕已经很不高兴了。” “衣飞石,学会分辨谁是对你好,谁是管教你,谁是折磨你。” “你有父兄,有上官,朕不能一道圣旨要求你,谁的管教都不领受。但是,你要记住了。” “若你再让刻意伤害你的人,真的伤了你,哪怕一根毫毛。” “朕会让她永远消失。” 他用肿起的手掌扶起衣飞石的肩膀,看着他的双眼,一字字说:“你有本事保护好自己。” 谢茂一直都知道衣飞石有多聪明。他的聪明能够让他从罪臣之后掌权带兵收复天下,他的聪明能够让他在皇帝的觊觎之下全身而退,他十五岁时就能看穿陈朝的战局,他十五岁时就能看懂谢茂第一世至死才明白的帝王之心…… 他那么聪明,那么有本事,他搞不定一个长公主?谢茂半点都不相信。 69.振衣飞石(69) 衣飞石很难真正理解谢茂的心情。 他自认虽不得母亲欢心, 可是, 父兄都是很关心他的。他觉得衣尚予与衣飞金对他的关心,必然不比皇帝对自己的感情浅薄——皇帝才认识他多久?皇帝喜欢的又是他哪一样?若他不姓衣,不长这模样,不是这脾性, 皇帝还会喜欢他么?必然不会。 衣尚予是他的亲爹,衣飞金是他的亲大哥, 这两位才是不论他成材与否,都会关心他的人。 连父兄都不认为他被母亲责问两句有什么大不了, 可见做儿子的在母亲手下吃点苦头, 也是惯常之事。父兄都不说话, 皇帝却……这么在意?是因为伤了脸么? 衣飞石觉得敷着药膏的脸颊隐隐地疼了起来。如果留了疤, 变得狰狞了, 陛下是不是就更不喜欢了? 谢茂训过他之后,又搂着他哄了许久, 衣飞石低头不住应是, 承诺一定会好好护着自己,人却始终高兴不起来。 他闷闷不乐, 总怀疑脸上的鞭痕褪不下了, 更忐忑脸上留疤之后, 皇帝再不肯像现在这样温柔的对待自己。谢茂见他垂头丧气兴致不高, 以为他挨打了打不高兴, 侧倚在床头搂着他, 不住地亲吻道歉:“是朕错了, 不该这么欺负你,小乖乖,别和朕生气,朕再给你拨两个皇庄?” 衣飞石将带着鞭伤的脸颊藏在他怀抱深处,额头抵在他的肩窝下,情绪很低落。 “朕给你揉揉?”谢茂小声问。 衣飞石摇摇头,轻声说:“不疼。”说着拉开谢茂的手,那只手还肿大了一圈,他越发后悔了。倘若没有挨脸上这一下鞭子,他不必担心破相,皇帝也不必因教训他伤了手。 自抽了衣飞石的屁股之后,谢茂一整只手都是麻的。当着衣飞石的面,他总要撑起做丈夫的威严,人家挨了打的人都没哭着要大夫,他怎么好意思叫人来给自己看手?现在肿肿麻麻的手被怀里少年握着轻轻地揉按纾解,他舒服得浑身犯懒,越发喜欢衣飞石的乖觉。 还年轻的小衣真是心肠软又好哄,挨了打不会置气,还会乖乖地依在怀里替自己揉手……这是知道领情了吧?不领情也没关系。狠话已经撂了,只要衣飞石不是真的想弄死长公主,以后就一定会仔仔细细地保护好他自己,再不敢在长公主手下轻易吃亏。 这日虽对衣飞石动了巴掌,可谢茂觉得,夜里……咳咳,小衣好像更热情了些? 便是第二日起来,衣飞石也不像从前一样早早地自去习武出操,时时刻刻都跟在谢茂身边。往日谢茂上朝议事,衣飞石都会去长信宫陪太后,这几日居然也不去长信宫了,就守在太极殿等谢茂回去,甚至到谢茂独自批阅奏折时,衣飞石照例避嫌,可是他也不肯走远了,就在隔壁守着一碗清茶,什么也不做,就这么枯坐着等候。 心上人这么粘着自己,谢茂当然心花怒放。小衣必然是那夜终于领会了朕的真心吧!看看把这孩子感动得,恨不得变成巴掌大让朕把他揣口袋里!这么粘人,真没办法,愁人! 谢茂也很想时刻挨着衣飞石,说不准哪天|衣飞石又去西北了,相处的时间能多一点儿就是一点。他尽力减少朝议的时间,批阅奏折时也简单了许多,朝臣们拿着皇帝最新发还的奏折,上边大抵只有一两个字,诸如,阅,知,好,阁议…… 这日内阁临时有事,谢茂下朝之后直接去了文华殿,再回太极殿时,衣飞石罕见地不在。 “侯爷去哪儿了?”谢茂一边吩咐更衣,一边问。 皇帝这个职业就是苦逼悲催,什么时候穿什么戴什么都被严格规定好了,大朝会小朝会的穿戴冠冕都有规制,威仪是足够了,就是不怎么方便。谢茂回来就要更换御常服,好歹松快些。 “今儿赵医官来给侯爷换药,侯爷去太医院了。”赵从贵小心翼翼地答。 谢茂听出他话里的迟疑,问道:“怎么?伤口不好?”他很不解,衣飞石身上有几处伤,伤势怎么样了,他天天都看着,哪里会不关心?“不是都好了吗?” “侯爷脸上不是有点淡淡的印子么?他老人家瞧着不乐意,央着赵医官想辙。赵医官说,没辙。侯爷就不高兴了,说别个大夫说了,有一种叫灵狐髓的药膏,抹了就能祛疤。赵医官说那是瞎扯。就……就去太医院找‘别个大夫’对质去了。”赵从贵小声说。 谢茂一听就乐了,从前怎么不知道小衣还这么臭美来着? 他有心去太医院看戏,然而,身份所限,随便动一动就是几百号人,实在动静太大。真这么大张旗鼓地去太医院围观,只怕定襄侯爱美治疤的闲话就能在京城传上十年。实在有损定襄侯威名。 “要对质把人传来就是了,自己去太医院作甚?”谢茂围观不了比较遗憾,又叮嘱赵从贵,“你亲自跑一趟,悄悄告诉侯爷,想要哪个大夫往太极殿传就是。朕在等他。” 重点是,朕在等他。 谢茂换好衣裳,吃了一杯热茶,歪在憩室榻上翻奏折,快速批阅。等衣飞石回来。 左等右等,等了好久,一直到天色将暮,殿外才响起微微的嘈杂声,是门前侍卫对衣飞石施礼的声音——太极殿就是衣飞石的居所,皇帝特许,他进门是不需要通报的。然而,长驱直入也略显无礼,门前伺候的侍卫宫人就刻意在衣飞石进门时行礼,算是通报皇帝,侯爷来了。 谢茂放下折子坐起来,才一会儿衣飞石就进门来了,还没更衣先来请安:“臣拜见陛下。” “快免礼,过来坐。”谢茂拍了拍身边的榻沿。 衣飞石看上去就不太好,他很沉默,低着头谢了恩,低着头走过来。 朱雨递来毛巾,衣飞石沉默地擦了擦脸,谢茂递茶给他,他双手接过喝了两口,捧着茶碗坐在谢茂身边也不说话。 谢茂被他逗得不行,前世衣大将军与何耿龙交战时,脸上被流矢所伤,横着飞过脸颊好大一条狰狞伤痕,也没见衣飞石有多在意——现在年纪小,衣家不曾遭逢巨变,他性子也还娇贵,所以,原来他的本性是这样的爱美? 这是只有谢茂才能知道的“反差萌”,他看着衣飞石闷闷不乐的身影,很不厚道地想笑。 谢茂心里想笑,面上还是一副沉稳体贴的模样,习惯性地将人搂在怀里,正要哄两句,他才惊愕地发现衣飞石原本已经只剩下淡淡一道鞭痕的脸颊,居然多了一道新鲜的伤口!血腥味掺杂着苦辛的药味儿扑面而来。 “掌灯来。”谢茂真生气时多半语调沉稳,不带一点儿煞气。 此时天色将暮,殿外小太监都已挂起宫灯,殿内则是照例听从皇帝吩咐,皇帝叫掌灯时才将灯火迅速点燃送上。因此,衣飞石进门来拜见时,谢茂真没注意到他脸上的伤,凑近了才大吃一惊。 赵从贵立刻指挥宫人将太极殿内烧得灯火通明,朱雨亲自擎了一盏明珠聚耀灯,站在皇帝身边照亮。 衣飞石脸上的伤很显然是被利器所割破,原本鞭痕的那一块不规则的疤痕,全都被剖了开去,只剩下一块方方正正的血条,敷着一种透明又药味儿浓重的药膏。 “怎么弄的?”谢茂问。听口气,他好像也不是在生气。 衣飞石低声道:“……瞧着疤不好看,重新弄了一下。” “赵从贵,立刻叫常清平带人去太医院,查。”谢茂声音冰冷,“谁糊弄侯爷重新割了脸上的皮肉,查明白了,有一个算一个,通通给朕剥了皮。” 自谢茂登基之后,对臣下宫奴都很是怀柔体贴,哪怕是御前冲撞失礼,谢茂也是笑一笑,挥手叫下回仔细,并不叫殿前掌事责罚。 衣飞石亲眼见过一个小宫奴不小心砸了茶杯,茶汤还倒在了谢茂的袜子上,淋得湿漉漉一片。小宫奴吓得不住发抖。犯了这事,哪怕是在最宽和的文帝朝,总也逃不过狠狠挨上几十板子。偏偏谢茂就抬手放了,还叮嘱赵从贵不要打人,明儿还叫那小宫奴来送茶。 衣飞石第一次听见谢茂说要将人剥皮,说得这么冷静笃定,不带一点儿迟疑和宽容。 “陛下。”衣飞石已知道自己被人骗了,可是,他不想把事情闹大。 谢茂好脾气地摸摸他的脑袋,让他在榻上坐好,又叫朱雨抱软枕来给他歪着,问道:“饿了吧?晚上吃什么?”想想还是吩咐朱雨去问赵云霞,“叫赵医官先拿个晚膳单子来,备膳。再请赵医官来给侯爷看脸。” 赵从贵已经领命出去了,衣飞石才意识到皇帝是真的要大肆问罪。 “陛下,臣这脸与太医院无关,是臣自己几次逼着何医正想辙,何医正搪塞不过……” “就骗你说灵狐髓能祛疤痕?” “……是臣自己偏听偏信,赵医官劝过臣了,何医正也说了此为传说中事,未必能当真,是臣自己非要试一试……” “他不拿出这‘灵狐髓’来,你拿什么试?” “陛下……” 谢茂似乎一点儿都没脾气,仍是坐在衣飞石身边,和往常一样温柔地给他揉揉背心,还给他剥桔子吃。衣飞石挑嘴,每次吃桔子都要把白色的橘络撕扯干净,谢茂看了几次就爱管闲事,每每亲自给他剥桔子时,怎么也要留两条橘络,逼着他一起吃下去。 衣飞石还想替何医正求情,谢茂一边低头剥桔子,一边问他:“记得朕对你说的话么?” 谢茂对衣飞石说过的话实在太多了,衣飞石还真未必能每一句都记得。而且,衣飞石这会儿也不明白皇帝的用意,这没头没脑的,问的究竟是哪一句? 所幸谢茂也没打算听他的回答,喂他吃了一瓣儿带白梗的桔子。 “你得保护好自己。任何不带善意故意伤害你的人,朕都会让他消失。任何人。” 衣飞石只觉得嘴里的桔子酸,桔子上的白梗苦,又酸又苦,极其难受。 他这张脸被长公主抽破是个意外,可是,太医院的何医正几次蛊惑他,说能用灵狐髓替他祛疤治愈,则是个明晃晃的陷阱。 衣飞石都不知道自己的警醒和聪明跑哪儿去了,居然被这么简单粗暴的骗局哄得团团转! 他听何医正的指挥,派出亲卫四处搜寻十年寿的三尾白狐,花重金在江湖上悬赏各种珍贵药材,鬼迷心窍一般期待着那一帖名为“灵狐髓”的奇珍妙药,心心念念要把脸颊上的疤痕去除。 这种陷阱,这种可笑的陷阱,他居然一头栽进去,被赵云霞喝破了都不肯清醒。 衣飞石至今都不相信自己为何会那么蠢!他甚至觉得,也许是何医正给他喂了迷魂药。 他不敢去承认心中的惶恐,他居然那么害怕,害怕失去了白皙光洁的脸庞,就会失去皇帝的温柔宠爱。他就像是即刻就要生死离别,寸步不离地守在皇帝身边,就怕皇帝看着他脸上日益稳固恢复无望的鞭痕露出厌恶之色。 这种恐惧与忐忑竟然迷惑了他的心智,让他蠢得无以复加,蠢得令人不可思议。 衣飞石人生中第一次栽这么没水平的跟头,他都不好意思跟皇帝说。更重要的是,何医正背后还有一大串人——无缘无故的,何医正干嘛要坏他的脸?自然是因为他的脸,挡了别人的路了。 倘若不是衣飞石身手奇高,又常与皇帝坐卧同起,不管是出入护卫还是进口的饮食,全都跟皇帝一样守护得极严格,对他出手的只怕就不是何医正了。 何医正今日抹在他脸上的“灵狐髓”,其实是一种溃烂极快的草木毒|药。 若不是赵云霞跟在身边即刻看出不妥,他也觉得伤口烂得让人心惊,迅速用匕首削去了脸上的腐肉,只怕整张脸都已经毁了。 赵从贵回来禀报:“陛下,奴婢赶到太医院时,医正何练圳已服毒,奴婢使人将他救活,问出口供,这会儿正在剥皮。”他一边说,一边将何医正画押的口供呈上。 衣飞石在战场上杀过不少人,砍人脑袋,砍人胳膊,砍人一刀两断,他自觉见过何谓人间炼狱,见过了尸山血海。可是,如今坐在舒适温暖的太极殿里,听着一向笑眯眯温柔可亲的赵公公,就像问“陛下今晚吃什么菜?”一样平静地说出“正在剥皮”四个字,他就觉得背心发冷。 谢茂看都懒得看那供词一眼,盘膝坐在榻上,正在合香:“朕说话你听不懂?有一个算一个,通通剥皮。” 赵从贵哎了一声,小心翼翼地说:“据何练圳招认,指使他行事的,乃是千年宫的孝帝贵妃石氏……” 谢茂冷笑道:“石氏莫不是石头变的?这皮剥不下来?” 赵从贵冷汗涔涔,赔笑道:“圣人,这……” 所谓孝帝,就是先帝谢芝。谢芝谥号奉皇大弘孝皇帝,庙号中宗。他死之前杨皇后就薨了,谢茂登基之后,也懒得给谢芝的后宫晋位,全部“奉养”到东北角的千年宫里,上下皆称孝帝某妃。 谢茂登基之后不给谢芝的妃嫔晋位,勉强也能说得过去。毕竟他与谢芝是兄弟,不是父子,谢芝留下的也都是妃子,不是皇后正室,在礼法上,谢茂不理会也站得住脚。 不礼遇是没人说话,可他这才登基不到两年,就把谢芝后宫仅在皇后之下的贵妃剥了皮…… 这消息传出去能听吗?不得议论他跟谢芝多大仇多大怨呢?本来谢茂这兄终弟及的皇位,就是仗着宗室、朝臣和引为奥援的衣家,硬生生从谢芝诸皇子的手里抢来的,再闹这么一出,天下人怎么看? 衣飞石下午就醒悟过来了,他知道何医正背后还有人,但他万万没想到和先帝妃嫔相关。 “陛下……”衣飞石一开始就想低调处理,这时候更不想生事了,“何医正说的也未必就是真话。他一句口供,随意攀诬千年宫石妃,又没有证据……” “吃果子。”谢茂拿剥好的桔子打发他,笑容依旧温和。 没有证据的供词,赵从贵怎么敢呈上来?能送到皇帝跟前的供词,每一句都是要赵从贵负责的。皇帝的旨意很明确,涉案者全部剥皮。他之所以来送供词,实在是因为这事儿太大了,他不敢动。——那可是先帝贵妃,仅次于皇后的高位妃子。在皇帝登基时,石贵妃还帮忙摁死了李贤妃和先皇长子。 只可惜,石贵妃安分了这么多年,到底还是没耐得住寂寞。这就想插手皇帝后宫了。 谢茂登基两年始终不肯立后选妃,有点心思的都在琢磨这个事儿,皇帝为什么不肯选妃呢?再看皇帝对定襄侯悄无声息又无法无天的宠爱,该明白的都明白了。 聪明人选择等待,选择观望。 皇帝宠爱能有几年?以色事他人,色衰而爱驰。他定襄侯十五岁时能缠得皇帝不抽身他顾,五年后呢?十年后呢?难不成定襄侯三十、四十岁了,一身老朽皮肉,皇帝还非他不可? 何况,皇帝对定襄侯,还未必是真的“宠爱”呢。一旦衣家失势,定襄侯下场未知。 也有不怎么聪明的,如千年宫孝帝贵妃,如她背后的势力——石贵妃家中早已衰败,在先帝朝就很低调无争,她为何充当马前卒对衣飞石下手?谢茂早就察觉到朝堂内隐约的暗流,他只是没想到,事情竟然会选择在衣飞石的脸上爆发。 背后之人确实刻毒。明明是对谢茂的后宫有想法,却选谢芝的贵妃做刀子。谢茂只要怒动石贵妃,朝野联想自然会牵扯到他与谢芝的关系,牵扯到继位之事,水就彻底浑了。 按照常理而言,谢茂这时候就该和衣飞石的选择一样,低调行事,轻拿轻放,恍若不知。 可是,所有人都料不到的是,重生了几辈子的谢茂,就不喜欢按照常理出牌。 ——你设局让朕戴镣铐起舞,朕就敢推桌子。 出牌?朕让你牌都没得玩儿! 70.振衣飞石(70) 谢茂蛮横起来谁都不敢拦。 被奉养在千年宫的孝帝贵妃石氏当夜就被拖进了直殿监, 消息传到长信宫时, 已经是次日清晨。这一日,皇帝不朝。黎王谢范被紧急召进宫中,皇帝扔下两份供词,轻描淡写地说:“朕昨日误食毒物, 夜里呕血三升,这案子……还请兄王替朕尽早查明白了。” 谢范目前是枢机处知事, 实领卫戍军,查案子这事儿怎么也轮不到他。 ——皇帝自谓中毒, 还说什么呕血三升, 谢范吃了一惊, 可是, 他看皇帝气定神闲、精神奕奕的样子, 哪里是中毒了?睁眼说瞎话嘛。 明知道这件事必然棘手,谢范捡起何医正与石贵妃的供词迅速翻看一遍, 还是很干脆地领命:“陛下放心。臣明白怎么办。” 这哪里是叫他查案子?这是叫他去杀人。 何医正的供词牵扯出先帝后宫, 石贵妃的供词则咬上了好几位宗室王公。 明明只是伤了衣飞石的脸,皇帝却一口咬定中毒的是自己, 虽说这案子幕后听起来颇多不可见人之处, 可皇帝打算掀桌子的意图很明显。谢范既是皇帝的亲兄弟, 手里又掌着兵权, 皇帝要和宗室打仗, 谢范当仁不让地要给皇帝充当马前卒。 谢茂也不是单单只给了谢范两份供词, 直接负责此事的赵从贵和听事司直奏千户宰英, 也暂时离职转谢范属下听差。 换句话说,主导此案查审的仍旧是太极殿,黎王不过是充当了一个打手的角色。 短短三天时间之内,宗室两位三等王爵被赐鸩酒,一位一等公、三位二等公被利刃枭首,另有二十多名王子公孙被绑缚诏狱剥皮处死。 没有堂审,没有口供,黎王谢范带卫戍军上门抓人,通常不到半个时辰,人就彻底没了。 这动静把京城上上下下所有人都惊呆了。 被杀的可是宗室王公!全都是太|祖龙裔!就这么说杀就杀了?还一杀就是一串? 善麓王、洪江王死得还算体面,好歹有个全尸。祁阳公怎么算也是文帝同胞兄弟宣王的嫡孙,那可是皇帝的堂侄!居然也被押在堂前枭首示众?!被活生生剥了皮的十多个王子公孙就更惨了,至今那整张整张的人皮还晾在诏狱门外! 内阁与都察院都在上书劝谏,然而皇帝压根儿就不上朝,皇帝说了,朕被人下毒伤了身子,正在养病。——什么?你们替谋害朕的人求情?朝堂顿时噤若寒蝉。 事情一旦牵扯到谋害皇帝的层面上,再有骨气的大臣也不肯轻易吱声。 黎王前三天都在收拾宗室,包括宗正义老王爷的嫡次孙在内,涉案其中的王孙贵族全部被送上了黄泉路。宗室们人人自危,义老王爷始终不吭一声,闭门不出。待第四天时,黎王的剑锋终于从宗室上移开,京中吴、言、李、毛四大后族世家,前三家都在此案中落马被抄,涉案主犯八人被剥皮,皆夷三族,京城血流成河。 说是案子,其实没有堂审没有证据,处理得很快,不到二十天便尘埃落定。 这一日,谢茂与衣飞石都在长信宫伴驾尽孝,天气冷,谢茂窝在殿内不肯出门,所幸宫殿宽敞,太后与衣飞石便在搬空的殿内竖起靶子,较量射艺。谢茂歪在榻上打呵欠,昨夜小衣这样那样闹个不停,香艳是极香艳了,这不是闲下来就……困么。 突然看见太后身边的大宫女进门,见她就似要寻太后请示的模样,谢茂问道:“什么事儿?” 他和太后至亲母子,轻易不会隔着秘密,但是,谢茂也不会故意去探问太后的秘密。 这会儿之所以会主动问,一是因为太后与衣飞石正相处融洽,谢茂不欲这下人坏了母亲和心上人的兴致,二就是……他最近真的觉得太后和六王的关系很不一般。 黎王替他办事真是太尽心尽力了。 一口气虐杀那么多宗室王公,莫说谢范区区一个王爷,等闲皇帝这么干了,都要掂量掂量丹青笔重。若是谢茂不要脸一点儿,朝野怨言四起时干脆杀了谢范以谢天下,谢范这干了脏活儿的难道还能说,都是皇帝哄我干的? 谢茂查灵狐髓一案不费什么功夫,宗室里哪些不安分,世家里哪些爱搅事,他心里清楚得很,何医正招出孝帝贵妃石氏之后,他就大致明白是那几股势力在背后搞事了。 这群人名义上是想插手他的后宫,其实在闹腾的,都是谢芝的几个儿子——先帝死得那么突然,继任皇帝不是儿子反而是兄弟,这让先帝皇子如何甘心?不过,这事情藏得很深,看上去就是想往谢茂后宫塞人,若是谢茂选择隐忍,后招才会继续跟进。 哪晓得谢茂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被戳了一下就掀桌子。半点证据没有,他就敢杀宗室! 谢范本性有几分侠气,看不顺眼的事都要管一管,民间都传说他的侠名。就是这么一位侠名纷纭的王爷,皇帝不给他证据,只给名单,他居然问都没问,照着单子就把人捉来杀了。 谢茂以为,谢范起码也要问他几句,再不然也得到长信宫问一问吧? 没有。谢范既没有问他,也没有去问太后。自从那日谢范拿了何医正和石贵妃的供词,对皇帝说“臣知道怎么办”之后,他就雷厉风行地把事情全部办妥了。 能让大宫女在太后与皇帝、定襄侯家叙时进门请示的事,除了太后娘家侄女,那位靖屏伯府的林夫人,就只剩下黎王府的大事小事了。谢茂好奇太后与六王的关系,所以才多问一句。 哪晓得这回并不是黎王府的事。皇帝垂问,大宫女不敢欺君,禀报道:“千年宫言惠嫔求见娘娘。” 这位言惠嫔,就是谢芝的小老婆之一。当初紧紧抱住杨皇后大腿,经常跟着杨皇后到长信宫给当时的淑太妃请安。那时候杨皇后与太后关系好,言惠嫔也经常泡在长信宫里陪两宫打牌,与太后也有几丝烟火情。 言惠嫔被挪到千年宫之后,太后也时常差遣宫人赐衣赐食,关照她与她的儿子先帝七子谢涧。 往日谢茂是不管这些后宫事的,今日却笑了笑,说:“去回了吧。今儿娘娘没空。” 大宫女去了没多久,外边就响起刺耳的哭声,很快又消失了。 谢茂在榻上蜷起一只脚,一只手搭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心头恶念几次翻腾,又轻描淡写地压了下去。谢涧么,如今也才不到五岁的小东西,前几世都没轮得上这小孩儿给他捣乱,他的恶念自然不是针对言惠嫔的儿子谢涧的。 此次灵狐髓之事,赵从贵查过了,证据隐约指向的是先皇二子谢沐。 谢沐就是当初在杨皇后梓宫之前,指责谢茂杀害承恩侯世子气死了杨皇后的二货。他因此被先皇厌弃,失去了皇位继承权,从此一门心思怨恨着谢茂,他出来搞事情,搞得还如此拙劣,谢茂半点都不意外。 被剥皮的几个世家主犯里,吴家长子吴谦楠就是谢沐的堂舅,如今吴家已经被灭了,孝帝德妃吴氏也受牵连被绞死,再过上十天半个月,谢沐也会“病”死。 二侄儿谢沐沾了这件事必死无疑,谢茂如今琢磨的,是要不要把三侄儿谢深也一起解决了。 他想杀先帝皇三子谢深。 那个前世给他添了无数乱、使了无数绊子的谢深。 他这会儿想杀谢深,倒不是他小心眼,非要为前世已了的恩怨报复,而是,谢茂深知,他这个三侄儿,从来就不是盏省油的灯。 ——就算谢深现在没搞事,三年五年,逮着机会了,迟早也会狠狠捅自己一刀。 太后与衣飞石显然都听见了殿外的哭喊声,歇了手里的弓箭,都回来喝茶。 谢茂先给太后捧了茶,赔笑道:“今儿怎么样?谁赢谁输?” 衣飞石也没有坐,他同样侍奉在太后身边,替太后递温热的毛巾,闻言抿嘴微笑。 太后摆手道:“不行了不行了,青出于蓝青于蓝,前儿就比不过飞石了,今日又差两分。”她看着衣飞石的模样甚是慈爱,“进境如此迅猛,天资委实羡人。以后娘就不与飞石赌彩头了,老婆子输不起咯。” 谢茂嘿嘿笑道:“赌么,阿娘赌小衣赢,叫小衣赌自己输。场上输了,场下总得赢一回。” 这话哪里是打趣,简直都是挤兑亲妈了。 太后气得捶他一下,道:“你再顽!” 衣飞石就抿嘴笑着站在一边,不止给太后递毛巾,宫人添茶时,他也顺手帮着皇帝换了一盏。 当着太后的面,谢茂从不轻易和衣飞石显得太亲热。往日与衣飞石私下相处时,他都恨不得把衣飞石当儿子照顾,这会儿看着衣飞石垂手侍立旁侧,端茶递水小意服侍,他却好像根本没看见。 还是太后喝了一口茶,发现是衣飞石递来的,横了皇帝一眼,吩咐衣飞石:“去吧。” 叙话时的坐具若是席子,太后就拉着衣飞石一起坐了。这会儿是在榻上,她这身份与年轻少年坐在一起毕竟不大好看。她当然也可以给衣飞石赐座,那就是宫人搬来绣墩儿,叫衣飞石在榻边坐下——岂不显得很不亲热?所以,她叫衣飞石去皇帝身边坐。 衣飞石有点不好意思,没有即刻就走,接了宫人重新点的安神香,将炉子放在茶几边上,方才施礼到皇帝身边坐下。 “朕想去皇庄里住几日,阿娘同往?” 谢茂口里和太后说话,看似很随意地将桌上一杯茶递给衣飞石。 茶是衣飞石最新爱喝的絮峰青。晾得不冷不暖,味道大抵不如新砌的那么好,可是,恰好能入口,适合牛饮解渴。衣飞石也假装不知道皇帝的细心,小口小口将茶饮尽,立刻就有小太监将他手里的空盏收了下去。 太后想出去散散心,几十年都住在未央宫里,多好的景致也不稀罕看了。不过,她也顾忌着儿子与衣飞石是想出去亲密玩耍,想了想,说道:“叫团儿陪着阿娘吧。”她也挺喜欢小孩子,到时候见机行事。若是儿子和飞石要撇开她自己玩儿,她就领着谢团儿走远些。 三两句话就把事情定了下来,大宫女又进来了。这回她脸色有些发白。 太后问道:“外边出什么事了?”她本也是听见哭喊声才回来的。 “回娘娘,是千年宫言嫔……冲撞玉阶,被御前侍卫拿下了。她一时想不开,拿脑袋在地上碰了一下。已请了太医。”大宫女回禀道。 太后皱眉不语,片刻才说:“伤得严重么?” 言氏是个挺没心眼儿的妇人,在谢芝后宫里也没什么野心,她儿子排行最末,从来不想着皇位,一心一意抱中宫大腿,就是正室夫人最喜欢的那一种小妾。往日她常来长信宫陪太后打牌,太后还真对她有几分感情。 大宫女小声道:“抬回去了。”撞得挺严重的,可是,皇帝明显不想让太后管孝帝惠嫔,她怎么敢说言氏撞得不好了? “叫赵医官去看看。不拘什么珍稀药材,使得上的尽管抬去。”太后沉吟片刻,“她既然伤了,谢涧那处只怕顾忌不到。你亲自去把涧儿抱来,暂时养在长信宫。” 大宫女应了一声,即刻领命出去。 ※ 惠嫔言氏此时已命悬一线,见太后跟前的大宫女带着长信宫最得用的赵医官来了,她挣扎着起身,拉住大宫女的手:“秀品姑姑,劳烦你……” 不等她说话,大宫女已安慰道:“嫔主子安心养伤。奴婢奉太后娘娘懿旨,来接七皇子到长信宫暂住。” 言惠嫔眼泪顺着额上粘稠的鲜血一并滑下,哭道:“太后娘娘恩德!臣妾来世再报!” 牵扯到毒害皇帝一案里的世家,就是吴家、言家、李家。 如今,涉案的三家主犯都已经被剥皮,其余人等也都被斩首,连嫁入宫中的吴德妃与李贤妃也没有逃过这一劫,生生被拖出去绞死了,明眼人都知道,李贤妃与吴德妃所出的先帝长子谢沣、先帝次子谢沐也不可能活太久。 千年宫里住着的先帝妃嫔都在瑟瑟发抖,先是半夜被拖出去剥了皮的石贵妃,再是被绞死的李贤妃与吴德妃,新君想要杀死先帝妃嫔、皇子的想法似乎都不曾遮掩过。 惠嫔的父亲刑部尚书言慎行并未涉案,可是,她伯父言慎先是主犯之一!被剥皮的主犯! 言慎先被判罪夷了三族,她家直接就被扫了进去,父母兄弟在室女,七岁以上的统统都被判了斩刑。不知出于哪一种考虑,皇帝没有像绞死吴德妃、李贤妃一样绞死她,可是,惠嫔还是感觉到一种刻骨的恐惧。 她觉得自己活不长了,可是,她还有个不足五岁的儿子。谢涧还那么小,他懂得什么? 昨儿宁妃所出的先皇六子谢池莫名其妙跌进了浣花池,救起来时还有一口气,大夫说只怕以后都呆呆傻傻的,救不好了。——惠嫔亲眼看见,是宁妃亲手把儿子推进了水里。 这还没有出二月,滴水成冰的天气,把亲儿子往水里推?不是逼得急了,哪个做阿娘的舍得? 惠嫔舍不得把儿子往水里推。谢池今年都九岁了,宁妃叫他装傻子,他就会装,谢涧才五岁,五岁的孩子怎么装得好?何况,五岁的童儿跌进冰窟窿里,还捞得起来吗? 惠嫔打算去求太后。太后多好的人呀,慈爱又温柔,若能得她庇佑,涧儿一定能好好活着吧? 她不怕死,所以她敢在御前侍卫阻拦下以头抢地,生生将自己磕得头破血流。她要把还不懂事的儿子交给太后,趁着儿子年纪还小,求太后给他一条生路…… 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太后终究还是开恩来接谢涧了。 惠嫔激动之下,闭气厥了过去。 ※ “谢涧还不足五岁。”太后说。 谢茂本来也没打算对谢涧动手,闻言笑道:“儿臣知道。阿娘喜欢就养着吧。”就是言惠嫔,他也没打算动。那个女人不爱生事,伺候太后也算尽心尽力,养着给太后解闷没什么不好。 太后本想说,你与飞石这样的关系,又不肯选妃,皇嗣从哪里找? 恰好惠嫔所出的这个小侄儿年纪小,可以好好教养。再者外边都在议论你和谢芝那点儿兄弟不和的破事,若是你百年之后,把皇位再传给谢芝的儿子,这史书上也是极其好看的一笔。 ……偏偏谢茂一副不肯接茬的样子,太后不知道他心里是打什么打算,就不好说了。 万一谢茂对衣飞石就是一时兴起(玩弄利用),其实是打算过些年再立后选妃呢?太后不知道谢茂想立谢团儿为储君,就以为他是另有打算。她对衣飞石再好,七分也是看在谢茂的情面上。这时候虽猜疑儿子要渣了衣飞石,她也不能公然拆儿子的台,所以闭嘴不再提。 她说的是另外一件事。 “你在外边杀宗室,杀勾结后妃的世家大臣,既然查有实据,杀了也就杀了。千年宫里还是暂且搁一搁吧。”太后叹了口气,“昨儿宁妃把谢池推浣花池里,捞起来就说冻傻了。杀了石氏、吴氏、李氏,千年宫中人人自危……” 谢茂失笑道:“阿娘安心。儿臣没打算动手。” “你杀了吴氏、李氏,谢沣、谢沐还保得住?孝皇帝统共七个儿子,琰儿……”太后提起死在大理寺狱的中宫嫡子谢琰,声息略沉,“琰儿没了。谢沣、谢沐是养歪了,不说他。浈儿、池儿都是好孩子,何妨施恩养大?” 谢茂对杨皇后之死也有些黯然,缓缓道:“儿臣知道了。” 他想了想,很快就做出了安排:“叫五哥、八哥家里几个适龄的孩子进宫,与浈儿、池儿一起,都在上书房念书。” “不独儿子,闺女也挑几个进来。顶好与团儿差不多大小的,一并进书房。” 反正外边跟他作对的都杀得差不多了,雷霆之后,便是雨露。 ※ 谢茂与衣飞石回了太极殿寝宫,洗漱更衣之后,腻在一起下棋。 谢茂是个标准的臭棋篓子,反正就是照着定式瞎来,他和衣飞石下棋纯属闲坐无聊,找点儿事干——不弄个棋桌子搁好,坐着坐着就面红耳赤,对他而言颇有甜蜜的痛苦滋味。 衣飞石则每一盘都下得很认真,努力不让皇帝输得太惨,偶尔还要让皇帝赢上两盘。 “今儿怎么都不说话?”谢茂注意到衣飞石今天出奇地沉默。 衣飞石明知道皇帝在问什么,面上却露出迷茫地颜色:“什么?” 皇帝和太后讨论怎么收拾先帝的妃嫔皇子,他一个外臣敢吭声么? 其实,自从那日从太医院破脸归来之后,衣飞石就一直把嘴巴闭得很紧。这件事看上去是因他而起,实际上和他关系不大。何医正背后的人,原本就是冲着皇帝来的。 就和瑟瑟不敢言的朝臣一样,事情一旦涉及到了皇位纷争,就没有人敢轻易说话。 皇帝还活着呢。你就敢去站逆臣的队,这不是找死么? 71.振衣飞石(71) 衣飞石装傻, 谢茂却不想和他留下心结。 “在长信宫太后跟前, 你不说话,朕明白你是小心谨慎。为何回来了也不说话?” 谢茂随手将棋子放下,几乎都没有过脑子,“朕这皇位来得太轻易, 宗室不安分,你该明白其中的道理。朕杀人都有道理, 并未妄杀——朕不昏聩。” 昏聩这词儿大多形容老人。谢茂如今风华正茂,老气横秋地跟同样年少稚气的衣飞石说“朕不昏聩”, 听着就有些可笑。 可是, 衣飞石笑不出来。 他和谢茂相处时, 很少谈及内心。很多敏感的话题, 他不会问, 谢茂也不会主动提。 就像谢茂把他安排到了西北,书信里却只说家常, 一句都不问西北事务一样。谢茂对朝里各派势力如何用, 谁是谢茂的心腹,谁是谢茂拉拢的对象, 谁是谢茂打压的对象, 衣飞石默默地看着, 听着, 体察着, 他也绝对不会向谢茂多问一句。 哪怕他们是夜里睡在一张榻上, 彼此都能接触到对方最私密处的关系, 也一样不会越线。 他们不是世俗夫妻。 哪怕谢茂有了皇后,他也不可能和皇后推心置腹,说所有的安排打算。更何况,衣飞石连皇后都不是,他的身份,他的性别,乃至于他的姓氏,都注定了他和谢茂的关系必然会有许多的隔阂与尴尬。 反正,就这样凑合呗。能在一起时,就高高兴兴地在一起。哪天缘分尽了,也是命中注定。 衣飞石明白自己的身份。从信王在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朝他伸出手,拉着他不肯放的那一天起,他和谢茂的关系就不是他能主导的。他可以选择结束,但他没可能选择开始。谢茂说在一起,他可以说不,谢茂说不一起了,他只能说好。 谢茂能够仗着身份强行要求他,他不能反过来强求谢茂。 ——只要他不想造反,他就无能为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衣飞石不会跳大神。他止不了雷,也祈不下雨,只能被动的领受。 所以,他不想和皇帝谈心。谈得深了,难免伤心。何必去想那么多呢?就如那日他跪下宣誓效忠时所言,衣飞石此生不过为陛下执剑之人。牢牢记着这一条,别的事,都不重要。 他以为谢茂与他已经建立了这种“不深谈”的默契,哪晓得谢茂改主意了。 衣飞石装了一回傻,皇帝却摆出深谈的架势,他就立刻改变了策略,诚恳地说:“臣明白。前朝诸王纷争,裂国如碎瓷,天下乱了数百年。宗室不安分,陛下此举乃为天下计。陛下圣明。” 这马屁拍得特别生硬,可是,从他诚诚恳恳的腔调里说出来,居然特别有说服力。 谢茂看着他认真又虔诚的俊脸,棋盘都懒得看了,只管盯着他薄薄的嘴唇,低声道:“卿再说一遍。” 衣飞石眼底露出一丝困惑,谢茂提醒道:“说,陛下圣明。” 衣飞石不理解皇帝脑子抽什么风,不过,他很温驯地重复了一遍:“陛下圣明。” 正准备深谈的谢茂裸足抵住棋案,稍微用力将之推至身侧。衣飞石不安地坐起来,还没顾得上询问陛下怎么了,谢茂就将他牢牢地压在了榻上,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嘴唇,指腹上隐约传来的唇纹让谢茂浑身火热,声音变得喑哑:“……小衣。” 榻上二人说着就搂在了一起,殿内伺候的朱雨立刻差遣所有宫人退下,自己悄悄守在门口。 殿内喘息渐止,朱雨默默上来递了两回毛巾。 谢茂难得餍足地倚在榻角,棋案上的棋子洒了满榻,衣飞石红着脸伏在谢茂怀里,谢茂满足又欢喜,很仔细温柔地用毛巾替他擦擦脸颊与嘴角。 衣飞石不自在地往一边躲了躲,谢茂捏住他纤巧精致的下巴,不许他回避,衣飞石竟然露出一丝不悦。 “哪里就不能见人了?”谢茂固执地捏住他的下巴,非要露出他脸颊上的疤痕。 自从被号称灵狐髓实为剧毒的药膏戕害之后,衣飞石自己拿刀剜了腐肉,又有赵云霞独门千金妙药疗伤,二十多天过去,脸上的血痂早就掉了,留下一道三寸长、四分宽,正正方方的新嫩疤痕。 因落在颊边,侧面看着比较明显,正面不仔细看,影影绰绰地也看不出来。 谢茂不在乎衣飞石长得如何,前世衣飞石脸上也有疤,比这个疤还狰狞两分,何况,他若心爱美人,天底下多少美人随便他挑,哪里还非得念念不忘衣飞石? 他看着衣飞石这个疤痕,是确实很心疼。 既心疼这疤坏了小衣英俊无瑕的脸,又觉得这戳记极其打脸。这可是衣飞石犯蠢中招的明证。谢茂看一次就想一次,朕聪明的小衣也不知道犯了哪门子邪,居然被何医正那么拙劣可笑的手段给骗倒了…… 谢茂看了他脸上的疤都难免要犯嘀咕,衣飞石这些天就更难过了。 这个疤比长公主抽出来的鞭痕大了一倍不止!还那么四四方方的一块,打眼一看,就像是贴了个什么东西在脸上。不止难看,这个疤还代表着他的蠢!以色侍君,丑疤!以才事君,犯蠢!衣飞石觉得自己在皇帝心目中的好印象,起码被这个疤痕坏了大半。 倘若不是怕皇帝察觉到自己的刻意,衣飞石都恨不得学妇人抹点黑粉胭脂什么的,把这块粉嫩嫩的新疤遮起来。平时相处时,他也总是偏过头,尽量不让谢茂看他受伤的脸。 这会儿二人才亲热过,皇帝就非要捏着他的下巴,察看他回避的伤处,衣飞石就不高兴。 他不高兴也不会跟皇帝顶嘴,就低垂着眼睑,不与谢茂对视,也不肯答话。 ——皇帝问话,犟着性子不肯回话,这已经是极其不恭敬的姿态了。 谢茂看着他劲劲儿的不悦姿态,想起刚才这少年的温驯热情,心里发软酥麻,也舍不得和怀里的心上人较劲,低头一口亲在衣飞石疤上新生的嫩肉。 衣飞石受惊地躲了躲,被谢茂死死搂在怀里,舌尖顺着那道疤痕,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舔了一遍,舔得怀里僵着不动的少年身躯慢慢地软了下来,他才一点点亲回衣飞石嘴唇。 二人深吻许久,谢茂扶着衣飞石的腰,低声问道:“丈夫立身处世也不靠皮囊吃饭,朕给你那么多庄子还不够吃的?你养着这张小白脸是要去混哪家的饭?” 衣飞石心说可不就是想混您的饭么?然而,他自己心里也明白,他在皇帝这里的分量,身份、才干、忠诚,哪一样都比他在床上的用处重要。他没有这张脸,皇帝照样给他钱,给他权。 可是,只有养着这张小白脸,皇帝才会在榻上搂着他,对他窃语温柔。 ——他想要皇帝对他的这一份不同于任何人的好。 但他不能说。这种隐秘的渴求,只能被藏在心底,不能述诸于口。说出来就太不体面了。妇人才会期期艾艾地期盼着丈夫的宠爱,他自己就是丈夫,他还是谢茂的臣子,他不能求这个。 “哼。”衣飞石心中隐忍难言,故意重重喷气。我就养小白脸,爱美犯大谢律么? 搂着他的谢茂就忍不住笑,笑了又努力憋住,轻声细语不住地哄他:“男子汉大丈夫,有条疤才显得英武。多好看呀,若不是娘娘盯着,朕也弄一条……”哄着哄着,又低头对着衣飞石的疤痕又亲又舔,似乎是真的喜欢得不行。 新生的疤痕本就敏感,衣飞石被他舔得半张脸都发麻,明知道皇帝是哄自己,他还是沉溺在这一种指鹿为马的妄言偏宠之中,不自觉地搂住皇帝腰身…… 二人又腻在了一处。 …… 朱雨目不斜视地听完了今夜的第二回,待榻上雨歇云收之后,再次送上温热的毛巾。 再次纾解后的衣飞石神清气爽,却故作虚弱,软在谢茂怀里就想睡过去。 ——他不想和皇帝谈疤痕之前的那个话题。 衣飞石在人前营造了一个怜弱的形象,但他本质上并不是个看谁落难都想伸手的“老好人”。谢茂杀宗室,宗室也确实不安分,他脸上的伤疤就证明确实背后有人在捣鬼,所以,衣飞石半点儿不觉得皇帝不该动手。 让衣飞石觉得心惊的是,皇帝杀人,竟然完全不看证据。 谢茂有重生的外挂,所以他知道谁在背后捣鬼,径直就指点赵从贵带着谢范去抓人杀了。 可是,朝臣没有重生,天下人没有重生,衣飞石也没有重生。所有人都不明白皇帝杀人的依据是什么。没有堂审,没有证据,甚至连人犯的画押口供都没有,说抓人就抓人,说砍就砍,善麓王临死都在喊冤枉,谁见了谢茂这刚愎自用的暴君手段不心惊胆战? 衣飞石知道自己的身份,这件事没有他置喙的余地,所以他将嘴闭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但,如谢茂所察觉的那样,他对皇帝有些想法了。这件事不会影响他对皇帝的忠诚,也不会影响他对皇帝的感情,影响的只是他对自身立场的重新反省。 如果他不想落到善麓王那样的境地,他就得更加小心翼翼地守好自己,绝不行差踏错一步。 哪晓得谢茂丝毫不肯放过他,明明都褪了衣裳钻进被窝里要睡了,贴身搂着他的谢茂还是将他揉醒,在他耳畔低语:“卿与所有人都不一样。” 衣飞石背身睡在谢茂怀里,好像是睡着了。 谢茂只觉得怀里火热柔韧的身躯挨着熨帖无比,轻轻在怀里少年的耳边说:“朕召见六王、沭阳侯时,四个御前侍卫就守在殿内。小衣,你和他们都不同。” “朕与你在一处,侍卫守在殿外。防的是外人,从来不是你。”他轻轻握住衣飞石修长白皙的手指,“你随时都能拿走朕的性命。” 衣飞石霍地睁开眼睛。 这个问题倘若不是谢茂一言点破,他竟然从来都没有想过! 凭他的身手,只要靠近皇帝八步之内,哪怕皇帝跟前有黎顺、常清平这样的高手守护,他也能轻易挟持皇帝。若黎顺、常清平等级的高手稍退一步,或是他往前一步,什么侍卫都没有用了! 他和皇帝在一起这么多天,夜里同宿一处,守在榻边的不是赵从贵,就是离高手还差一线的内侍朱雨、银雷,这几乎等同于完全不设防。他可以从容不迫地捏断皇帝的咽喉,再悄无声息地杀掉守在榻边的奴婢,不惊动殿前侍卫逍遥离开……这是何等可怕的设想?! 若衣家真有造反之心,谢茂早该死了十七八遍了! 他开始觉得心慌。……他觉得有些什么事情,超出了他的设想。 谢茂则色心大起,忍不住又开始玩弄衣飞石的手指。 衣飞石的手指修长有力,大约是因为常年掌握兵器,所以,他的指甲修剪得很短很整齐,与养尊处优的纨绔世家子弟相较,他的指甲显得短而圆润。偏心眼儿的谢茂就觉得吧,小衣的指甲特别可爱特别好看,别的男人那一双爪子都是鸡爪娘炮。 他先是将衣飞石的手指捏着一根一根抚摸,随后像抚摸琴键一样,用指尖在衣飞石的手指上次第划过,衣飞石修长白皙的手指顺着他指尖的玩弄接连散开,又被他握在手心,来来回回地玩。 谢茂一边玩儿,一边继续咬衣飞石的耳朵:“想明白了么?” 衣飞石背身卧在他的怀里,许久都没有吭声。 ——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更困惑了。 明白的是皇帝既然肯这么不防备自己,那自己的处境和被杀的宗室王公必然不同。皇帝会毫不客气地杀宗室,……应该不会毫无理由就杀自己吧? 可是,为什么呢? 与皇帝相识的过往就像是奔马一样在衣飞石的脑子里踏过,踏得他头昏脑涨。 好像从一开始,还是信王的皇帝就一直很信任他。他们总是毫无心机地独处,皇帝从不担心他用武力挟持,更是莫名其妙地相信着自己的忠诚。——衣飞金在西北,皇帝不放心,可是,皇帝很放心把他放去西北。 为什么呢?凭什么呢?我做过什么足以取信陛下的事吗?衣飞石努力去想,遍寻无着。 他昏头昏脑地回头,撑起身子与皇帝对视,半晌才说:“臣不明白。” 谢茂讶然。他都已经说得这么明白了,衣飞石也不是傻子,为什么不明白? “陛下……”哪晓得衣飞石是真的很不解,他似乎很难抵抗谢茂惊讶的眼神,反省地低下头,言辞间带了些惭愧,“臣不解,陛下为何如此信重于臣?臣事陛下年余寸功未立,反而屡屡蒙受陛下深恩垂爱,臣愚钝,臣惭愧,求陛下……开示卑臣?” 大约是近日相处得太习惯了,也许是二人相对侧卧在榻上的姿势太过亲昵熟悉,衣飞石下意识地用手指勾住了谢茂的手指——这却是二人亲热时,彼此都最亲昵快乐的一刻,才会做的动作。 他才勾住谢茂的手指,就察觉到这动作不太合适,想要赶紧抽手,被谢茂死死勾住。 他想到了快乐的事,谢茂也想到了。 他勾谢茂的手指轻,谢茂勾他的手指沉。两根手指紧紧一勾,衣飞石忍不住呼吸微顿,谢茂更是一口火热的浊气喷在了他的脸上。这一个瞬间,两人都热得想要呻吟。 “卿说,为什么?”谢茂勾着他的手指,将他的手摁在自己胸膛上。 衣飞石被问得头昏脑涨。他不想和皇帝谈心,他不该和皇帝谈心。心不是用来谈的。 谢茂看着他仍带稚色的容颜,想想衣飞石算着虚岁也才十七,这少年哪里经过这样的阵仗?不欲逼得紧了,也要给衣飞石留一些琢磨消化的空间,到底还是没有继续往少年那颗心里杀。 他轻轻拍拍衣飞石的脑袋,柔声说:“别的不必多想。小衣,你只要记得,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朕信你,爱你,珍重你,永远都不会辜负你。”心知这个小衣年纪还小,不能真的惯出了无法收拾的局面,又补充了一句,“只要你不背叛朕。” 衣飞石昏昏沉沉地埋头在他怀里,闻言即刻保证:“臣不敢!陛下,臣……” “嘘,嘘。”谢茂用亲吻安抚住怀里的少年,“朕信你。朕最相信你。” ※ 两日后,皇帝借口毒伤未愈,带着太后一起去西郊皇庄“养病”去了。 一年前皇帝想要带太后出宫玩耍,还跟朝臣玩了一出“太后快不行了”的把戏。那时候他刚刚登基,朝中文有权相林附殷,武有能指挥中军的衣尚予,就不敢太任性。如今京中兵权在手,林附殷“病休”在家,更有砍杀宗室之威戾在身,这就敢恣意行事了。 借口找得如此漫不经心,就是明晃晃地告诉朝臣:我要带我妈出宫玩儿! 此次随行护卫的仍旧是羽林卫,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亲自领军三千,皇帝、皇太后排开仪仗,浩浩荡荡地往西郊皇庄去。内阁大臣纪默声、赵良安,枢机处知事谢范、张姿,随行参赞。低调伴驾的,则是定襄侯衣飞石与黎王府小郡主谢团儿。 朝廷还是没钱,皇庄也没能修成行宫,多半羽林卫在山上、山下扎营布防,跟上皇庄护卫的只有最心腹的五百人。 这回皇帝恭请皇太后住了被温泉水环绕的暖阁,他则带着衣飞石住在了东北边的酿泉居。 酿泉居是新砌的暖水屋,也照着暖阁的模样四边环绕温泉水,不过,泉水最滚烫的地段就在原暖阁处,论起保暖效果,酿泉居还是比暖阁差上一线——也足够谢茂穿着单衣在里边惬意度日了。 才在皇庄安顿下来,给太后请了安,谢茂就带着衣飞石去了酿泉居东边的暖棚。 暖棚里守着的都是皇庄里最精干、老练的佃仆,衣飞石常年在军中行走,自然辨识五谷,惊讶地发现这个不算太大的暖棚里,居然辟开了二十多个空间,种上了二十多种不同的粮谷菜蔬。 他正想皇帝是不是想体察民情玩弄野趣,闲极无聊想种田玩儿,谢茂就带着他在各处都走了一遍,问他:“可有什么发现?” 衣飞石是能辨识五谷,比起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纨绔好多了,可他也不是农夫。 跟着皇帝转了一遍,衣飞石还真有几种生芽的植物没认出来是什么。谢茂问他,他就懵圈了。 衣飞石瞥了旁边守着的佃仆一眼,佃仆很老实地站着,但是,衣飞石发现,几乎所有的佃仆眼中都带着兴奋——不是亲近天子的兴奋,而是一种无法言说的骄傲与喜悦。 他试探地说:“此处作物,仿佛……比别处略有不同?”他其实并不知道有什么不同。 谢茂看着衣飞石的眼底就有了一丝笑意。果然是狡猾的小衣。 这处皇庄位于酿泉居附近的暖棚,就是谢茂用于育种的试验田。 他在现代所学习的专业是修真与科学农业进化观察研究,农作物育种进化是他的看家本事,虽然穿越到这个时代,他失去了随身的空间实验田,也失去了自幼修行的真气,但是,他一双格物致知的双眼,牢记在心中的农业进化规范操作,足够让他供养天下。 是的,供养天下。 谢茂在现代的工作就是新世界农作物进化研究,他能够从现有的农作物种子里,挑选出其中最优质的那一批,通过规范操作进行繁育,进一步筛选,使之不断进化,最终达到相对稳定、成熟的本位面终极水准。 虽然他失去了修行的真气,可是,他的眼力并未随着穿越而消失。 每一次繁育的种子,他不必经过大规模试验,就能直接找出其中的天字级别。 最重要的是,经过前几世的辛劳研究,他已经掌握了这个世界农作物的进化过程和最优方向,这辈子只要照着前几世的经验,不断育种、筛选,很短时间内就能得到前世研究成熟的成品。 经过现代修真科技育种进化的农作物,产量将比目前的作物提升10到30倍,种植环境更广阔,耐旱、耐寒、抗盐碱、金属,少虫害、病变,可食用部分进化,不可食用部分退化,口味更美好,营养更丰富——一切都朝着最优进化方向发展到本世界的巅峰。 前世在谢茂的治下,别的不敢说,至少没有因为灾害出现过大面积的饥荒。 短短十年时间,从皇庄散布的良种就遍布天下。在这个太平盛世也有大部分人吃不饱的时代,谷贱伤不了农,到谢茂治世后期,有山有水的地方就有吃食,哪怕贫无立锥之地,钻到山上做野人,自由生长的粮食果蔬也足够把人养活。 “这是新培育的谷种。”谢茂指着还在萌芽状态的某株植物,对衣飞石说。 衣飞石认识稻谷,他觉得这个长得有点不太像。皇帝莫不是认错了?想来皇帝也没下过田,他认错了,为人臣子的也不好拆穿指正他。衣飞石很老实地点点头,说:“颇有奇异之处。” 这装得虔诚无比的样子,实在太可爱了。谢茂拉着他的手,说:“这谷种还未彻底进化,目前产量已三倍于寻常谷种。再过两年,谷种彻底育成,种一亩稻则产粮四千余斤,朕之天下,当再无饥荒。” 每个世界的物种都有进化的极限,他的工作看上去是育种进化,其实,重中之重是把握好这个进化极限的度。这个世界的稻谷产量极限就是目前产量的十三倍,再多就要出幺蛾子了。 饶是如此,这可怕的进化产量也让衣飞石惊呆了。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亩田产粮四千斤?三十几石? “莫非以为朕哄你?”谢茂拉着他的手,带他走向僻静无人处。 “小衣,三五年后,此事便有分晓。朕只是想告诉你。” “朕虽杀宗室,戏谑百官,可朕不是暴君。” “你向往的太平天下,丰衣足食,朕都能一一做到。” 他扶住衣飞石的双肩,看着衣飞石的双眼,轻声道:“朕说过,绝不负卿。朕答应过爱卿的事,永远也不会忘。”所以,你也不能因为朕杀了几个宗室,就想着要背叛朕、离弃朕。 72.振衣飞石(72) 谢茂领着衣飞石在暖棚里转了小半天, 出来时天都黑透了。 赵从贵来禀报说太后赏了一锅子山鸡野菇汤来, 暖阁那边显然是先吃了。谢茂与衣飞石就窝在酿泉居里吃吃喝喝泡泡汤,总觉得比拘束在太极殿里惬意太多。 “小衣?来给朕捏捏肩。” 谢茂在汤池里泡得筋骨酥软,洗漱更衣之后就趴在软榻上,肆意支使衣飞石。 他平时衣食起居都很照顾衣飞石, 只有捏肩松骨的事喜欢差遣衣飞石来服侍。一则衣飞石自幼习武认穴奇准,二就是……这么亲密的接触, 奴婢哪里有心上人伺候得舒坦?想起在自己身上揉按喘息的人是衣飞石,谢茂没松的骨头就先酥了一半。 衣飞石这习武认穴拿捏的功夫也没辜负多年苦练, 多看两遍就知道怎么伺候了。凭他的手劲儿, 替皇帝捏肩松骨都不费什么力气, 聊着天开着玩笑, 轻轻松松就服侍好了。 “是。”衣飞石也裹好燕居软袍, 顺手拿玉簪束起长发,坐在谢茂背后。 其实, 衣飞石此时还处于一种“陛下哄我玩儿”的状态。 ……这世上怎么可能有亩产三十石的谷种?更让他回不过味的, 是谢茂此举的用意——刻意带他到皇庄育种的暖棚,给他看填补天下饥荒的谷种。 谷种是真是假且不提, 单是给他看谷种的这件事, 本身就代表着皇帝很在意他的“忠心”。 皇帝杀宗室的暴行震慑惊动的难道仅仅是他衣飞石吗?有这么一位莫须有罪名就杀宗室的君主, 朝臣不害怕吗?宗室不害怕吗?擅传谣言风闻的百姓不害怕吗? 怎么就不见皇帝去安抚天下人?皇帝只安抚他衣飞石一个人。 这么一个隐藏在皇庄里的育种暖棚, 朝臣不知道, 太后不知道, 皇帝却巴巴地带他来看。 为什么呢? 衣飞石其实理解这种心情。 若他自己所做的事可能会被皇帝误解, 他也会倾尽所能、用尽办法去向皇帝解释。他可以不在乎世上所有人对自己的误读误判,可他不想给皇帝留下坏印象。 不是因为得到了皇帝的喜爱就能得到西北兵权,就是单纯地想让皇帝继续看重欣赏自己。 皇帝是君,他是臣。所以,他须求得皇帝的看重。所以,他被误解时就应该竭力解释。 皇帝想从他这里求得的是什么呢?什么东西那么重要,才让皇帝这么着急地向他解释呢? ——忠诚吗? 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别的、更体面的解释。可,衣飞石又觉得不仅仅如此。 若论忠诚,他父亲衣尚予的忠诚比他的忠诚要紧得多,怎么不见皇帝拉着他爹到暖棚里看“亩产四千斤”的谷种?……难道皇帝觉得他比较好忽悠,那个听着就像笑话的谷种骗不了他爹? 谢茂被心不在焉的衣飞石捏得肩骨都要断了,哭笑不得地转身:“越来越娇气了。不想伺候就一边歪着,把朕肩骨当泥搓呢?快松手!” 衣飞石如梦初醒,慌忙起身欲拜,被谢茂一把搂在怀里,问道:“想什么呢?” “臣在想亩产四千斤的谷种……”大概哄不了我爹。衣飞石默默将后半句咽下。 提起自己的专业,谢茂到底有几分骄傲。往日都是跟太监、佃仆交代如何操作,佃仆里也挑出了几个顶顶聪明熟练的好手,可是,这种向下属交代工作和与心上人分享成就的滋味,毕竟不同。 谢茂就搂着衣飞石絮絮叨叨,科普了一堆衣飞石完全听不懂的专业名词,畅想完谷种之后,他开始给衣飞石许愿:“不是喜欢吃葡萄么?下半年就有进化完全稳定的奶油葡萄了,清甜微酸,这么大颗……”他比了比拇指顶尖的指节,“朕使人给你送。养在株上,半个月也水灵灵的。” “再有你喜欢吃的柰子甜瓜,明年才能好。秋天先出一茬儿,就比从前进上的更好十分,也使人给你送。多吃柰子身体好……”想想不对,谢茂又改口,“过犹不及。以后每天吃上一个。” 他不住地说水果,又说用新进化的水果给衣飞石制七果茶,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那架势,天下有了他谢茂,再不能有任何一个人饿死! 衣飞石明知道他说的是“假”的,被他搂着忽悠了几次,还是忍不住相信了。 稻谷洒在地上就会生根发芽,不必施肥,不必灌溉,秋天就变得硕果累累。 没有人会饿死。勤劳的农夫必然粮谷满仓,无地的流民在路边都能捡到被鸟雀抛洒在荒野里自由怒放的野谷,山林中遍布鲜甜美味的果实…… “百姓都吃饱了,就会生事。”衣飞石认真地说。 他自幼生在军中,见到的、接触的,全都是刁民的至尊升级版。 一大群孔武有力、上过战场、自以为老子能砍八个的悍卒聚集在一起,吃了饭必然滋事——衣尚予不可能不给部卒饭吃,他的选择很简单,天天出操。把所有部卒操练得欲生欲死,闲下来只想吃饭睡觉,自然就没有精力滋事了。 一帮子受过军纪约束、知道军法无情的悍卒,闲来无事都要搞点事,这天下所有人轻轻松松就能捡到饭吃,不必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不必对抗天灾人祸维持家业,整天都没事儿做,天下难道不会大乱吗? 这就是衣飞石眼光的局限性了。从现代来的谢茂微微一笑,说:“所有人都吃饱了,自然有人想吃得更好。” 在谢茂所在的时代,饥荒是不存在的。 不止没有饥荒,他所在的星际联邦还会派出远行者队伍,去寻找有文明的世界,帮助那个世界的作物进化,替相对原始的新世界解决饥荒问题——他就是远行者队伍的一员,文职研究员。 没有人会被饿死。可活下来以后,人性总会驱使自己去寻找更多的东西,欲望无穷无尽。 能够支持生理需要的食物遍地皆是,所有人都可以随意采摘。然而,整天躺着吃救济的人并不算太多。有追求的职业者会选择工作,赚取贡献点,换取更高层级的身份,购买更有价值的灵谷、灵植——人在没吃饱之前,烦恼的不过是如何填饱肚子,吃饱之后,再面对的就是整个世界的无数种诱惑。 衣飞石想了想,觉得皇帝答非所问,可是他也不想和皇帝顶嘴,就点点头表示认同。 谢茂摸摸他的头,轻声说:“当粮食多到足以支撑天下人都不劳而获的时候,是会出现一些问题。但,总不能因为可能出现的变数,就不让人吃饱。” 不饿死人,这是谢茂的底线,也是他所修专业的职业道德。 “生而为人却食不果腹,这个世道就不对。”谢茂说。 这句话把衣飞石说得憧憬又迷茫。 往前上溯数千年,从生到死不为饮食所忧患的“人”,又能有多少? 多少人一生都局促在饥饿之中,仅有成年、成婚时的寥寥几次机会,能吃一顿饱饭? 衣飞石自己不缺钱,不缺吃食,可是,他见过太多饥民。农田就那么多,农夫就那么多,粮食就那么多。官员要吃,富户要吃,军户要吃,商户要吃,有钱有身份的都要吃,剩下没钱没地没身份的贫民自然就不能吃了——统共只有那么多,总有人吃不上。 那是仅靠衣飞石一人之力永远也无法赈济的饥饿,却像是日升月落一样钦定自然。 饥饿从古至今都没消失,衣飞石也从未想过有一天它会消失。 他曾读过皇帝放在潜邸朝闻殿里的手卷,幻想过丰衣足食、粮谷满仓的盛世,然而,他能想的也不过是大部分人的安定。——他再狂妄,也没想过有一天,这世上会有人不必被饿死。他更没有想过,皇帝会认认真真地说,生而为人却食不果腹,这世道就不对。 ……难道,人生下来就应该好吃好喝,一直到他死去吗?皇帝竟然是这么想的? 这一夜,就在谢茂照着现代的记忆吹牛逼,衣飞石则自欺欺人的憧憬中过去了。 ——不管谢茂描绘得多么美好,衣飞石也愿意接受他的“忽悠”,然而,在衣飞石的心底,他根本就不相信会有谢茂讲述的那种世界。 夜里握着谢茂一只手闭眼睡去时,衣飞石还自觉挺顽皮地想,若是生下来就有吃不完的食物,我才不去从军打仗呢。我就找个地方窝着,夏天看雨,秋天赏月,没事儿晒太阳,养上两条细犬,混吃等死过一辈子…… 谢茂亲亲他沉静的睡颜,默默地想,朕答应过你,必会给你一个太平盛世。 太平在卿,盛世问朕。 ※ 去岁太后就想进山猎物,被衣飞石绊在了星辰汤打了一天牌。 这次皇帝召来谢范、张姿伴驾,带上人马浩浩荡荡地进了山。大冷天,所有猎物都瘦巴巴的不成样子,真不是游猎的好时机。不过,谢范和太后关系“特殊”,张姿更是太后的心腹,谢茂如此安排,显然醉翁之意不在酒。 当然,谢茂这点儿心思,除了他自己,谁都没看出来。 太后进山就骑上了马,在她身边服侍经年的老宫人都只是笑,纷纷跟着换马紧随其后,年轻些的小宫奴就吓坏了——谁知道太后还会骑马啊!这么多年也没见太后去过马场啊! 谢团儿并不要人抱,骑了一匹六王专给她带得小马驹,跟在太后身边驾驾驾,也有模有样。 伴驾的张姿一开始就紧紧跟随在太后身边,谢范则看着身边的谢团儿,不紧不慢地缀着。 谢茂在山里冻得不行,又故意不挨着太后走,很快就落了一截,与衣飞石策马并行,怀里还捂着一个手炉。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叫朱雨给他捂脚,他冻得慌。 就这么叫朱雨捂了几次脚之后,谢茂发现衣飞石老是看他的脚。呵,不会是吃醋了吧? 他心里隐隐得意,再后来就不叫朱雨捂脚了。 哪晓得他突然改了主意,朱雨与衣飞石都很诧异,陛下刚还冻得受不住,怎么现在就不冻了? 朱雨上前给谢茂换了一个温热的手炉,谢茂还是不叫他捂脚。衣飞石担心皇帝脚上生冻疮,他膝上因被长公主罚跪就受过冻伤,如今稍微天寒就会生出冻疮来,疼也不疼,就是磨人。 “陛下,可否稍歇,喝杯热茶?”衣飞石请求道。 皇帝从来不拂定襄侯的面子,一行人就在山中支起帐篷,扎下挡风营地,坐具上铺上厚厚的兽皮,烧起炭盆火炉,很快就炊了热汤沏上热茶来。 谢范和谢团儿跟不上太后的快马,厚着脸皮跟皇帝蹭热茶喝。 谢茂将谢团儿裹在狐裘中,喂她喝了一碗鸡子燕窝,兴奋的谢团儿又挥舞着小皮鞭要去追赶娘娘。谢范只得向皇帝告罪,带她上马去追。 走了谢范父女,谢茂啜了一口热茶,突然感觉到自己开始冷僵的脚掌被人用热手按住了。 朱雨不会这么没规矩。何况,那个位置……坐的是衣飞石。谢茂很惊讶地回头,衣飞石正低头解开衣襟,将他冰冷的脚往怀里捂。这动作把谢茂惊得下巴都快掉了,忙阻止道:“松开!” 他叫朱雨捂脚,是因为朱雨本就是他的内侍。从小铺床叠被,贴身服侍,这身份不一样。 他从来就没想过叫衣飞石这么服侍自己。衣飞石是他珍重的爱人,是他倚重的臣子,不是他的奴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衣飞石解开衣襟捧住他的脚往怀里捂?这不是亲昵,这是狎戏羞辱。 衣飞石被他训得愣了愣,似乎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放手还是继续。 谢茂想抽脚,才刚使了点劲儿,就惊醒了无措中的衣飞石。衣飞石居然把他的脚按住了,缓慢笃定地塞进了自己温暖柔软的怀里——衣飞石不惧寒,又犯懒不爱穿太多层,薄氅之下就是一层柔软保暖的单衣,谢茂觉得,他那只冻得微微开始僵冷的脚,差不多就是踩在了衣飞石的肚皮上。 “不许胡闹,快放手。” 周围服侍的人太多,谢茂察觉到衣飞石捂脚的力度,总不可能当众与衣飞石“拔河”。 他一边教训衣飞石放手,一边吩咐朱雨:“端个火盆来,再灌个汤婆子熨坐席。” 衣飞石没有放手,他把谢茂的另一只脚也捂进了怀里。他此时只抽了身条,肩窄腰细,谢茂一只脚捂在他小腹处,另一只脚就没地儿搁了,只能往上一步捂在胸腹处。 这人自幼习武就是蛮横,谢茂想要不动声色地抽脚出来,根本不可能。 一只脚被拉扯过去,谢茂还能保持着威仪,这回两只脚都被抱住了,谢茂哪里还坐得稳? 他被衣飞石抱着双腿,重心不自觉地后移,这辈子也没这么狼狈过,勉强翘脚歪着坐具上,朱雨连忙给他背后加了一具凭几,谢茂又好气又好笑,指着衣飞石:“再闹要罚你交两车宝石了。” 衣飞石不乐意,偏头不看他。 谢茂被他的死心眼噎住了。衣飞石肯替他捂脚,他很意外。他觉得这么做不太好,可是,不得不承认,当衣飞石抱着他冰冷的脚不肯放时,温暖的绝不仅仅是他的脚。 “不是你这样的捂法,往上挪挪。”谢茂犟不过衣飞石,他总不能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和衣飞石争抢自己的两条腿。——他觉得,不动用侍卫的话,他可能也抢不回来。 朱雨替他捂脚也是搁在胸膛上,不会往肚腹间捂。不是朱雨不肯尽心,肚腹处自然最温暖柔软,可是,寒气循着肚脐入体,再是年轻力壮自觉无碍,到底也是利己伤人的做法。谢茂不许侍人把脚往肚腹处捂,胸口借一点体温就足够了。 衣飞石不听。 习武之人,丹田处阳气最盛,是身体最温暖的地方,也是最致命的要害处。 衣飞石将谢茂两只脚|交替捂在小腹上下,谢茂的脚也是才开始冷僵,并未凉透,很快就恢复了温度,他还把手伸进谢茂的足衣里,觉得确实暖和起来了,才替谢茂重新系上足衣,把谢茂的两只脚从怀里放出来。 谢茂不止两只脚被他捂暖和了,心尖儿也似被温水泡过,温暖而潮湿。 “过来。”朕要抱着你。 衣飞石低着头整理敞开的衣襟,闻言往前一步离开坐具,在谢茂身边跪下。 他是过去了,可是,谢茂显然不是要他这么个“过来”法儿——叫人过来一起坐,人直接上来跪下了。 朱雨已经拿着熨烫的裘皮上来,覆盖在谢茂被捂得温暖的腿上,另在底下塞了个汤婆子。 谢茂也不管身边是有多少羽林卫围观,他紧着衣飞石的薄氅,低头就亲衣飞石的嘴。 这突袭把衣飞石吓了一跳,往后退了退,奈何被谢茂揪住了薄氅领口。 论武力值,十个谢茂也不够衣飞石一根手指头压的,可他不可能跟皇帝动武。谢茂揪住他的领口,他就不能强行挣开。颈后微微的压力传来,止住了衣飞石后仰的动作,还是被皇帝含住嘴唇深吻下去。 品尝过了心上人青涩的甜美滋味,谢茂才霍地将人扯进怀里。 他用手心的温度捂住衣飞石因跪在地上变得微凉的膝盖,问道:“你这是和朕发脾气了。” 衣飞石才要请罪说不敢,谢茂就“嘘”了一声,温柔地看着他:“你知道朕最舍不得见你受苦。你膝上有旧伤,现在天寒地冻,为什么要跪地上?” “臣没……”衣飞石自觉巨冤。 “朕的小衣会吃醋了。”谢茂亲亲他的嘴,似是要堵住他的“嘴硬狡辩”,“朕以后都不叫旁人近身捂脚,好不好?” 吃醋?衣飞石觉得这件事可能有点误会。 原来,刚才皇帝不让朱雨捂脚,还频频看向自己,不是暗示要自己上前服侍? ——他是以为,自己在和朱雨“争风吃醋”? 衣飞石自认是皇帝臣子,朱雨是皇帝奴婢,说起来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他没觉得这其中有何暧昧。谢茂觉得叫衣飞石捂脚极其不妥,是委屈羞辱了衣飞石,衣飞石也不这么想。 皇帝体弱,冬日畏寒,他知道生冻疮的难受,当然不希望皇帝受苦。何况,他自己气血奔腾浑身温暖,替皇帝暖个脚怎么了?平时皇帝不也给他……掏耳朵、修脚趾什么的么?朱雨都能做得的事,他怎么做不得?皇帝待他可比待朱雨好得多了,他总该比朱雨做得更好才是。 可是……衣飞石看着皇帝宠溺又自得的眼神,不敢说陛下您想多了,臣没有吃醋。 就这样吧?也挺好的。衣飞石回想起自己刚才捂住皇帝双脚,皇帝看着自己激动感触的眼神,心就有些难受。明明是皇帝一直宠爱他,照顾他,他只不过稍微回报一二,皇帝就那么高兴。 他忍不住在心中问自己,衣飞石,你是不是为陛下做得太少太少了? 73.振衣飞石(73) 在林地营中饮茶烤火, 谢茂窝在温暖的兽皮里都不想起身了。 衣衫单薄的衣飞石在冬日里却像是一只最温暖的火炉, 浑身上下每一处不暖和,连他裸|露在风中的脸颊都温热无比。谢茂故意将脸贴在他脸上吃豆腐,口中却说:“哎哟暖和……” 衣飞石褪了靴子和他挤在一张兽皮里,温暖的脚掌贴住他微凉的小腿, 热力源源不断地炙烤着他凉飕飕的小腿,谢茂顿时觉得骨头更酥了, 搂着衣飞石不放,不住感慨:“朕的小火盆。” 衣飞石觉得自从他从西北回来之后, 皇帝的一举一动, 好像都……更不讲究了。 也不是说皇帝从前就不和他肉麻, 从前二人腻在一处也说甜话, 但那些闺阁密语都是躲在太极殿里才肯说的, 一旦踏出殿门,君是君, 臣是臣, 皇帝纵然待他更礼遇恩宠一些,也不会太扎眼。 现在当着这么多羽林卫的面, 就这么亲近。 衣飞石红着耳朵, 老实待在谢茂怀里, 谢茂贴着他的脸继续吃小豆腐。 一匹快马飞驰上山, 马背上的信使举着信箭勘合通过羽林卫层层关卡, 朱雨很快就拿了八百里急奏上来:“陛下, 西北督军事行辕直报。” 所谓直报, 就是不经过枢机处,直接从西北督军事行辕送抵太极殿。这和密折又不相同。密折加锁,钥匙一在君一在臣,任何人都不能窥探。直报则是封上行辕关防大印,太极殿亲启。 朱雨先呈上奏本,请皇帝检查关防完好,随即退后三步,在敞亮处拆启封条,检查奏本真伪、安全之后,放在特制的玉板折本上,插上银质的书签,方便皇帝翻看。 朱雨双手捧着折本,将直报送到谢茂跟前。 银签一头裹着棉绸,谢茂看完一折,伸手将银签挪到西边,顺手翻开,便是下一折。 衣飞石很老实地守在一边没有偷瞄,谢茂将急奏看完,抽出银签子欲插回第一折,正要叫衣飞石也看,突然发现精致漂亮的银质书签居然透出几分青黑色。近前的朱雨与衣飞石都看见了,谢茂轻轻按住衣飞石的手,目光平淡地盯着朱雨,才要呼喝护驾的朱雨立刻安静了下来。 “你看一看,是你大哥的字迹么?”谢茂没有继续翻动奏折,就着刚才敞开的两折笔迹问。 衣飞石看不出任何不妥,点头道:“是。” “那这消息应该没有假。” 谢茂丝毫不理会奏折上未知的“毒|药”,系统跟死了一样没蹦跶出来哔哔,可见这点儿毒|药伤不了人——当初他在胭脂楼遇见一点儿“助兴”的酒食,系统都叫得跟天要塌了似的。 他口吻很平淡地转述了衣飞金的奏报:“米康成反了。” “你大哥正提兵平叛,说襄州无人坐镇,要朝廷派人过去。”谢茂说。 衣飞石不着痕迹地取走了皇帝手里沾了毒的银签,显然是怕皇帝真的中毒。 银签方才易手,衣飞石就听见极远处一抹枯枝被压塌的声音。 皇帝上山游猎,前后足有一千羽林卫随行护卫,各处负责看守驻防的人马都不少,衣飞石耳力再好,远处听不清,近处听清了也分辨不了敌我。然而,这一瞬间,他下意识就觉得那一根枯枝被压塌的声音很不寻常,这是一种没道理的直觉。 “收拾一下,这就走吧。”谢茂很舍不得衣飞石,不过,他从不儿女情长。 不管西北目前是什么情况,衣飞金写奏折来要人——他客气说请朝廷差遣宿将镇守襄州,朝廷也不可能真的把别的将军派去衣家的地盘——这要的明显就是衣飞石。 米康成反了,在衣飞金的治下反了,此事衣飞金必然要负责。衣飞金提兵平叛是戴罪立功,衣飞石去守襄州就是白捡的功劳,当哥哥的又给弟弟铺路呢。 衣飞石悄悄握住他的手,低声说:“有刺客。” “朕知道。”银签子都发黑了,也不知道放的是什么拙劣的毒|药。谢茂半点不声张,就是不想惊动羽林卫,反倒出了破绽被刺客所趁,“朕不担心你,你也不必担心朕。朱雨,带人服侍侯爷收拾行李,侯爷立马就去西北。” 再怎么着急也不至于立马就要走,何况,衣飞石知道,衣飞金会写这封直报,只怕米康成已经被他打得差不多了,这是让自己回去直接捡现成的功劳。 他第一次正面抗旨,摇头道:“臣不能放心。” “太后还在上边。”谢茂提醒他,“你立刻就走,朕也要走。不论你或是朕,把刺客带走。” 衣飞石才明白皇帝的打算。是啊,刺客。这刺客是冲着谁来的还不一定呢。万一不是来杀皇帝的,而是来杀他的呢?他此时的身份也算极其重要了。一旦他死在皇帝身边,西北只怕就要彻底离开谢朝的舆图。 “臣随陛下一起。”他看了看跟在皇帝身边的侍卫,都觉得不如自己身手好。 反正这刺客不管是冲着他还是冲着皇帝,二人一起走了,刺客就走了,太后就不会被误伤。 “也罢也罢。”谢茂吩咐朱雨,“回酿泉居。” 他其实知道这波刺客的来历。浮托国的死士,前世就来刺杀过谢芝。 谢芝是真怕死又谨慎,轻易不肯出宫,前世这波刺客接近不了谢芝,只好走镇国侯府的路子,假借南国神子之名,闹得神叨叨的,要给皇帝献祥瑞。哪晓得谢芝看谁都像“刁民想害朕”,非但不肯接见,还派了人要捉拿审问。 最后,这波刺客狗急跳墙之下杀了几个大臣,在京中百余口水井中下毒,闹得沸沸扬扬。 谢茂印象中这波刺客就是脑子有点问题,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弄不死皇帝就去弄大臣,弄大臣不过瘾就杀京城百姓,往京城水井里投的毒也不致命,却让近十万百姓在随后大半年里发热腹泻口腔溃烂,人心惶惶难以控制。 谢茂不想把这伙人从身边放跑了,他既不想死一批大臣,也不想京城多出十万病夫。 衣飞石这么固执,谢茂以身作饵的计划只能放弃。 上马时,常清平屈膝来拜,谢茂低声吩咐:“刺客杀无赦。一个都不许放跑。” 随后,他将一块精巧的金牌扔给跟在马后的小太监,“叫你们龙司尊即刻带人在京城重启‘十户联保法’,卫戍军、锦衣卫协同搜查,有可疑人等即刻捉拿。” 龙司尊。衣飞石听着这个名字,要说心里没想法,那是假的。 锦衣卫听事司指挥使,龙幼株。故须涂虏汗国公主,王姓揭必,亡国后,被朝廷发卖胭脂楼为娼。龙这个姓氏,是她在胭脂楼做娼妇时改的,原因是老鸨儿要借助她亡国公主的身份,卖个更好的价钱,汗国龙裔,所以改姓为龙。 衣飞石曾经想过栽赃皇帝“逼|奸”一事,坏就坏在龙幼株的身上——徐屈使人去衣尚予跟前传话,说信王对衣飞石心怀不轨,那时候信王正跑回京城逛青楼,以至于衣尚予至今都不相信皇帝对儿子有什么太真实的想法——那时候,信王在青楼点名要见的妓|女,就是这位龙姑娘。 据说当时信王被兵马司锁拿到衙门问罪,那时候他都没忘了让赵从贵把龙幼株赎出来。 衣飞石没听过谢茂谈及这个女人,就好像她根本就不存在。可是,事实上她是存在的,存在感还很强烈。 皇帝先把她送到长信宫当了两天宫女,转身就被太后提拔成女官,随后皇帝另设听事司,龙幼株就成了听事司的第一任司指挥使,手底下可供差遣的,就是直殿监少监宰英这样的帝后心腹。她深居简出从不冒头,可是,连衣飞石身边都有不少听事司的耳目——都是龙幼株的下属。 听事司多半是皇帝一手架起来的,龙幼株在其中扮演了多大分量的角色,除非听事司内部,谁也不知道。从外人看来,这位龙司尊越发显得神秘莫测。 皇帝身边总是不乏各种香艳的谣言,关于皇帝与亡国王女之间哀婉凄凉的爱情故事已经传了十七八个版本,加上皇帝不肯立后选妃,这事儿更添了几分可信度。 有了帝王真爱的身份加持,龙幼株又长期住在宫中,时不时前往长信宫请安,听事司顿时成了朝中绝对不能得罪的衙门之一。一介女流成了锦衣卫司指挥使,一个妓|女莫名其妙就成了四品武职,全然不顾朝廷选官的制度,居然也没人想着反对一二。 ——这其中固然有听事司新设在锦衣卫编外,看上去不像正经衙门的关系,说到底还是龙幼株和皇帝的关系显得太古怪了。 衣飞石不会过问皇帝在朝中差遣何人为心腹,但是,在偶然的情况下,他还是会琢磨一下,这个龙幼株……她和皇帝,是不是传说中的那种关系?他们……睡了没有?应该没有吧?不过,就算真的睡了……好像也不奇怪。睡了吗?没有吗?可能有…… 耳畔突然又清晰地响起弓弦拉动的声音,衣飞石下意识地伸手,马背上的长弓不翼而飞! 他惊讶四顾,内围的宫奴侍人,外围的羽林卫,所有人都各行其是,没有任何不妥之处。可是,谁在他刚才与皇帝休息的时候,拿走了他的弓箭?这仓促一眼不过瞬间,嘣一声,远处就有长矢离弦! 【宿主即将中箭!是否开启任务辅助系统?保命第一!】 不等谢茂回答开启,一股戾风扑来,长箭锋锐的箭镞已近在眼前! 之所以没射中谢茂的脸,从他头颅贯穿,是因为衣飞石一只手紧紧握住了长箭箭身,被箭镞划破了手心,鲜血滴滴答答落在谢茂的马颈上。 “具弓!” 常清平本已经在安排清查刺客,哪晓得刺客就出手了。 这一箭暴露了刺客的位置,常清平怄得额上青筋都绽了出来,近处的御前侍卫已经收到了有刺客的消息,最内围的羽林卫也听到了风声,御前侍卫即刻将皇帝从马背上抱了下来,组成人墙护驾,羽林卫则听从常清平命令,熟练地拉弓上弦。 数百张弓齐刷刷地拉开,常清平厉声道:“放!” 谢茂这回是真的慌了,拿手帕包裹住衣飞石手中的箭,递给身边的侍卫:“收好!不许丢了。”他低头看见衣飞石手上伤口流出的血是鲜红色的,稍微松了口气,依然不能放心,“带这支箭快马去找赵医官,问明是否淬毒。” “常清平!马上拿下刺客!”若不能清除身周的刺客,谢茂就不能让衣飞石冒险下山。 羽林卫布置的防线并非儿戏,射箭偷袭的刺客在第一时间就被几百张弓射成了刺猬,另有两名躲藏在坑洞中的刺客也被搜了出来,期间还惊动了一头冬眠的黑熊。出了刺客,还让刺客顺利放箭到了皇帝跟前,若不是定襄侯出手相救,皇帝脑袋都没了。羽林卫个个都青着脸。 谢茂根本无心问罪,只问常清平:“安全了吗?” 常清平趴在地上不敢抬头:“卑职万死不敢让陛下再涉险境!求陛下速回酿泉居!” “你觉得如何?可有心慌气短中毒的症状?能骑马吗?” 谢茂记得浮托国的刺客最爱用毒,就怕那一支射来的箭镞上淬了毒。 衣飞石手心上的伤口已经被皇帝用烈酒冲洗了五遍,那是真的翻开伤口冲,他再是能忍疼也闹了个满头汗,白着一张脸不是因为那点箭伤,而是被烈酒洗伤折腾的。皇帝这么如临大敌,他本来觉得没什么,这会儿也拿不准了——万一真中毒了呢? “臣……还好。”心慌气短是有一点儿,不过是被陛下您用烈酒掐着伤口搓疼的…… 谢茂抱他上马,本想与他同乘一骑,想想又觉得不对。衣飞石受了伤,他自己根本无力自保,两个人坐在马背上不是光靶子呢?又自己下了马,吩咐常清平:“你与侯爷同乘。” 不必谢茂吩咐,常清平就明白皇帝的旨意。这是要他用命护着定襄侯,不许出任何岔子。 衣飞石都无奈了,常清平那身手还不如他呢,他就手划破了一点儿皮,保护皇帝也没问题,哪里需要别人护着他?只是如今气氛紧张,羽林卫都个个青着脸,常清平也丝毫不敢抗旨,连谢茂一直从容淡定的脸色都因为他的受伤紧绷了起来,衣飞石也不敢硬扛。 衣飞石知道向皇帝服软撒娇比硬来好,刻意放软声音:“陛下与臣同乘……” 他想亲自保护皇帝。哪怕羽林卫拉开防线重新在山上梳篦了一遍,哪怕他自己也再没有听见那种直觉上的刺客动静,这种时候他还是想亲自守护在皇帝的身边。论身手,在场的谁也不及他。 然而,他一句软话没说完,一贯宠着他的皇帝居然阴着脸,斥责道:“不许撒娇!” 不、许、撒、娇。 衣飞石确实是在向皇帝撒娇,可是,他万万没想到皇帝会这么大声地吼出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训斥他,不许撒娇?衣飞石其实真的不爱撒娇,平时向皇帝撒娇说软话,都是为了讨好取悦皇帝。 今天忍着不好意思服软央求,也是为了想要近身保护皇帝,就被训斥了,说……撒娇? 堂堂男子汉大丈夫,军神衣家的将门虎子,被皇帝拉着脸训斥,不许撒娇? 好像他很爱撒娇似的!好像他天天都在跟皇帝撒娇似的!——我没有老是跟皇帝撒娇啊! 仍旧失陷在“完了居然放了刺客进来”情绪里的羽林卫,根本没心思注意定襄侯是不是在向皇帝撒娇,也不在乎定襄侯是不是经常跟皇帝撒娇,衣飞石却觉得羞耻极了。他低头抿嘴,被烈酒洗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伤口狰狞地翻起,常清平就告罪上马,将他护在了怀里。 谢茂吩咐羽林卫护送衣飞石下山找大夫看伤是否中毒,自己则带人往山上走。 太后还在山上。 沿途都有羽林卫跟随,寻找太后的踪迹并不困难。 谢茂其实也不是特别担心太后的安危,太后身边有张姿护卫,张姿功夫虽不如黎顺、常清平那么拔尖,与常人相较也是佼佼者了。何况,谢范也带着人马跟在后边。 最重要的是,刺客是冲着他来的,应该不会去找太后晦气。 他带着人一路往上,寻至一处山坳,意外听见清脆的兵刃交格声。 侍卫扶他上前,他错愕地发现正在交手的居然是张姿和谢范。 张姿手持苗刀,谢范左短右长双持利剑,二人出手俱是极快,兵刃交错时发出惊人的声响,在山坳中还带了点儿回声,杀得难解难分。 这是怎么回事?谢茂到处搜寻太后的身影,许久才在一处积雪未化的山石边,看见了冷漠站立的太后。离得太远了,谢茂看不清太后的表情,只能看见她沉静冷漠的姿态,似乎根本不在乎山坳里正在厮杀的二人。 “使他们住手。”山坳离谢茂所在的位置还有一段距离,他不可能站着大吼大叫。 侍卫立刻上前呼喊:“陛下驾到!” 正在激烈交战的二人同时回头,顺着侍卫的方向,看见了与太后同样目无表情的皇帝。 二人同时撤开兵刃。 收势时,张姿将锋锐的苗刀插在冻土之中,谢范则冷哼一声,刻意拿短剑削断了张姿的腰带! 张姿气得怒喝:“臭蛋!” 谢范返身就是一脚踹在他腰上,冷笑道:“沭阳侯,本王王爵二等!”你特么才是臭蛋。 74.振衣飞石(74) 谢茂从不知道张姿与谢范关系如此亲近。 倘若不是关系好, 张姿哪有资格与谢范打成一团?张姿再是羽林卫前将军, 谢范也是文帝亲子,更是被皇帝倚重的实权派王爷,在旁围观的羽林卫于公于私都该立刻上前拉架。 说不得还要意思意思押下张姿,问王爷怎么处置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沭阳侯? 这两人当着太后的面就敢动手…… 谢茂突然想起, 张姿是太后心腹,谢范也是太后故人。 这俩从前就认识, 很不奇怪。 ——既然二人相识不奇怪,奇怪的就是张姿的来历了。 要知道太后虽是林家嫡女, 但她的身世在京中也不算难以企及, 张姿不管是在宫外还是宫中投靠太后, 这都是能解释得通的。谢范不一样, 他是皇子, 他的生母也不是什么小主,而是文帝朝中颇有权势的康妃娘娘, 谢范自己在文帝朝更不算没有存在感。 这样一位皇子, 张姿非但能和他相识,还能随口喊他小名“臭蛋”? 前世张姿一直以孝帝心腹的身份活着, 最终也以孝帝心腹的身份死去, 谢茂也很谨慎地从来不曾去接触他。孝帝驾崩时, 张姿即随殉穆陵。这从生到死的经历, 没有漏出一点儿破绽, 没有任何人想过他竟然会是淑太妃的心腹。 谢茂比较了解的是张姿的弟弟黎顺。然而, 黎顺根本说不清楚自己的来历。 现在谢茂觉得, 也许张姿和黎顺根本就不是亲兄弟。这二人自幼生长的环境相差十万八千里,去岁张姿自己想退不说,还顺手把黎顺坑离了御前,这是亲兄弟能干的事儿? 谢茂由侍卫扶着走下山坳,谢范、张姿都上前行礼,他瞥了二人一眼,没说话。 “阿娘,山上不太平,先回皇庄。”谢茂将捂在怀里的手炉递给太后,扶着太后上山。 他没问太后为什么会跑到山坳里来,也没问马去哪儿了,更没有问谢范和张姿为什么打架——万一这其中的理由不太体面呢?他做信王时随口瞎问就也罢了,这时候做了皇帝,他能随口问,太后就不能随口答。 “何事?”听说“不太平”,太后立刻回头,关切地问。 谢茂将刺客来袭的事说了一遍,扶着她爬上了山坡。侍卫牵来御马,他亲手扶太后上马:“羽林卫正在搜山,大抵是无碍了。不过,早些回去稳妥些。” 太后骑在马上一手执缰,往下看时,谁都比她矮了半截。 她一向是端庄温柔的模样,此时骑在马上凛然逼视众人,竟带了几分凌厉之色。 谢茂都能感觉到亲妈异常不爽的心情,亲手接过侍卫递来的马鞭奉上,劝道:“阿娘回驾。” 太后冲着张姿所在的方向哼了一声,熟练地掉转马头,神骏的御马便载着她一溜小跑,随行护卫的羽林卫即刻围拢跟随——这时候才出了刺客,为保太后万无一失,她这么一跑,羽林卫就跟着跑,连皇帝都跟在屁股后边吃灰。 谢茂竟然听见谢范发出了极其嘲讽的笑声,小声对张姿怼了回去:“娘娘生气了。呵呵,等着回去罚跪吧香狗子!” 臭蛋,香狗子。你们俩这小名儿也是挺有创意。谢茂才回头问谢范:“兄王,团儿呢?” 正得意的谢范表情瞬间呆滞,匆忙向皇帝告罪,转身就往山坳里奔:“谢谢,谢谢!” 一大帮子侍卫跟着谢范往山坳里飞奔,谢茂无语至极,丢下亲闺女忙着跟人打架,这也配当爹? 他想了想,吩咐垂首站在一边的张姿:“你仍随行护卫太后。去吧。” 太后是个眼里不揉沙子的人,倘若不是极其信重张姿,这会儿母子都已经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张姿哪里还有机会混到太后身边去? 谢茂并不想用张姿。然而,太后对张姿高看一眼,谢茂觉得,张姿就算没有做“皇父亲王”的资格,养在太后身边充作小狼狗也不错……只要太后喜欢,他都能退一步。至于张姿欺负了衣飞石的仇?也不是不报,这不是还没找着张姿最心爱…… 谢茂突然僵住了。 林附殷打了衣飞石,他就拿林附殷最宠爱的幼子林质慧报复。 张姿亦是同谋,所以,他不止杖责张姿泄恨,还立誓要让张姿尝到心痛的滋味。 问题是,张姿除了黎顺这个弟弟,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每天除了上差,就是回家练武、睡觉。不喜虚荣,不慕美色,口腹之欲也无限接近于无。这是个几乎没有破绽的人。 大抵是知道皇帝睚眦必报的脾性,太后亲自来找皇帝献策,说张姿性子惫懒,最爱清闲,建议皇帝找个忙不过来的差使,狠狠招呼他——谢茂都已经打算一个侯爵把张姿晾一辈子了,太后亲自来献策(说情),他还能怎么办?谢茂只得把张姿按进了枢机处。 谢茂心想,他是做儿子的,总不可能活不过太后。等他找着张姿的痛处,等太后百年之后,或是太后不再在乎张姿的时候,他迟早要找张姿再报当日心痛之仇。张姿跟林附殷联手打了他的心上人,他不戳得张姿涕泣求饶怎能泄愤? ……可,若张姿的心尖子就是太后?谢茂觉得,这可真是……坑了个亲妈的。 张姿在谢茂跟前十分老实恭敬,对太后也很知道分寸,就是很正常的臣下侍奉君上。倘若不是谢范与他打架、斗嘴,没有人能看出他与太后有什么较常人不同之处。谢茂吩咐他去护卫太后,他就和听从旨意的普通羽林卫一样,恭敬领旨,严肃点齐人马,一路追了上去。 ——就好像他自己并不想去护卫太后,完全是公事公办,奉行圣旨。 谢茂懒得再想这点儿事。他不介意太后二婚,不介意太后养几个男人,也刻意给太后制造机会,但他总不能真的去管太后床帏之中的事。太后也不是没主意的人,真到了临门一脚犹豫不决时,他再帮着太后下决心就行了。何况,他觉得太后也不会犹豫不决。 他带上侍卫,跟谢范一起去找谢团儿。那丫头是他目前最看好的储君人选,他上心着呢。 所幸不等他再下山坳,谢范就已经把谢团儿抱了回来。 原来谢团儿懒得看打架,就蹲在几块大石头背后,用山间残留的积雪热火朝天地堆着雪人。她不止没冻着,大约是爬来爬去爬得累了,居然还热得脱了一件斗篷,脖颈上都是汗水。 半人高的雪人,谢团儿统共堆了三个,中间那个高,两边都矮,三个雪人手拉着手。 谢范看了感动极了,问:“谢谢,这是父王,这是母妃吗?”他指着中间那个高个的雪人,和右边稍微矮个的雪人问。 谢团儿热得小脸通红,用怀里的玉扣子给雪人填上眼睛,干脆地摇了摇头。 “这是我。”谢团儿指中间的雪人,又指两边的矮一点的雪人,“这是飞琥,这是飞珀。” 别的小姑娘都还在憧憬父母的疼爱时,谢团儿已经在毫不客气地开后宫了。她半点儿都没有舍不得离开家的想法,她和她的母妃一样,生来就是当家做主的脾性,并不耐烦做父母的附庸。 谢范一颗慈父心瞬间碎成了渣渣。 谢茂则很满意。 谢团儿的心性,不止不像这个世道大多数女性那么荏弱,反而比许多丈夫都要强。 她连父母都不肯附庸,日后也必然不会被男人所辖制。 太后尚且被儿子绊住手脚憋屈死几辈子,谢团儿嘛,谢茂觉得,只怕没有什么人能挡得住这个侄女儿的路。父母不行,男人不行,子女也不行——完美的皇帝品质。 ※ 回皇庄的路上,羽林卫就送来噩耗,留在皇庄中的内阁大臣纪默声、赵良安遇刺身亡! 谢茂原本搂着谢团儿同乘一骑正在讲故事,闻言即刻将谢团儿放回谢范马背,一路打马飞驰而回。 纪默声是谢茂极其倚重的一位内阁大臣,往日虽是林附殷一党,又隐隐有应声虫的名号,可是,这位大人办事绵密却有决断,处事春风化雨外和内刚,相比起去年被烧死的季擎,谢茂是真的想好好倚重他十多年,赐他个晚年荣归衣锦还乡。 赵良安年纪稍小一些,在文坛儒林却是赫赫有名,陈琦与纪默声年纪相当,赵良安是谢茂预备的储相,一旦陈琦、纪默声告老,赵良安就是太平朝的下一任首辅。 居然都死在了皇庄!谢茂憋得脖子都红了,似阁臣这样的良才美玉,真不是随手一捞就有! 才干,年资,经历,性情,运气,为人……哪一样不是恰到好处,才能顺顺当当地混上来?有才华横溢脾气|狗屎的,有智商奇高情商感人的,还有什么都好命犯灾星蹉跎坏了性情的,看上去全天下到处都是人才,真正到了顶尖的那一撮,样样都不短板的,依旧是极少数极少数。 现在陈朝还没打下来,真打下来了,谢茂前世用惯的那位首辅也还差点岁数,他是真心疼啊! 守在皇庄的羽林卫都已经快要疯了,在余贤从的指挥下又把整片山头梳篦了一遍,谢茂赶到皇庄时,非要去看两位大臣遗体,拉都拉不住,谢范把谢团儿送到了太后处,亲自陪着皇帝去看。 衣飞石正在检查两位大臣遗体。 此地没有仵作,不过,常在军中的好手都能从伤处看出一些端倪。 余贤从是正儿八经的太平侍卫,他给信王当侍卫长时,顶多就是捉拿几个不慎冲撞了亲王仪仗的刁民去打板子,武功虽好,砍的人还不及衣飞石从军一年砍得多。成了御前侍卫之后,上阵拼杀的机会就更少了。 余贤从没有经验,他手底下的御前侍卫也没什么经验,有经验的只剩下衣飞石与张姿。 衣飞石是在边军阵前厮杀过的,张姿则是前羽林卫将军,相比起谢茂那一水儿没见多少血的侍卫,孝帝心腹羽林内卫干的脏活儿就多太多了。这会儿张姿也在,不过,大约是害怕自己前羽林卫将军的身份蹦跶出来惹皇帝瞩目,他就站在一边,偶尔和衣飞石说句话交换意见。 “箭伤不是致命伤。”衣飞石按了按纪默声咽喉上贯穿的羽箭,“这是死了才捅进去的。” “陛下驾到。” 不等屋内人出迎,谢茂已经匆匆步入山房。 两位大臣的遗体都还摆在遇害时的位置没动,衣飞石忙后退一步,屈膝施礼:“拜见陛下。” 谢茂走到纪默声的尸体前,看着这位日益发福轮廓变得圆润的大臣,想起他昨日还在向自己笑眯眯地谏言,脸就禁不住地发黑:“纪阁老、赵阁老遇害时,此地守卫呢?”愤怒之中到底还是没忘了衣飞石,顺手将人扯了起来。 “都殉职了。”衣飞石指了指隔壁的房间,“尸体暂时放在外间。” “这是有多少人杀了进来!”谢茂都惊住了。 纪默声与赵良安所在的山房,是谢茂指定给他二人处理来往公文的地方,京城乃至谢朝最紧要的政务在此流转来回,必然重兵把守。论起安全等级,除了皇帝、皇太后寝处,就这里最重要,连同为宗室王爷谢范的住处,都没有此地防守严密。 有人能冲进山房来把纪默声、赵良安杀了,谢茂已经很难以置信了。现在居然告诉他,不止阁老死了,连守在这里的护卫都殉职了? 这没有千儿八百人,不可能做到啊! 真要这样,羽林卫这会儿早该尸横遍野,他也该屁滚尿流的逃回京城了。 “陛下,据臣推测,刺客应该是乔装之后,混入了皇庄。杀人时,并未惊动外围的羽林卫。” 衣飞石对此不陌生,他自己也干过潜入敌军城池,躲过重重护卫,刺杀大将之后从容逃走的事。 只要情报足够真实细致,身手足够好,人也不是极度倒霉,这事儿办起来没什么难度。 何况,这里只是皇庄,又是才进驻一日的新营地,护卫与被保护的纪阁老、赵阁老也不甚熟悉,太容易被钻空子了。 75.振衣飞石(75) 此前山上遇袭, 不管是那封沾了毒的奏折, 还是险些射穿谢茂头颅的箭,都没让谢茂觉得心惊。 在衣飞金递来的奏折上动手脚很容易,西北到京城数千里路,既然不是大军护送, 高手处心积虑要对付一介信差可谓不费吹灰之力。且下毒也不是什么多有效的方案。皇帝身边隔着层层叠叠的护卫,奏折上的那一点儿毒不就只染黑了银书签子么? 躲在暗处放冷箭的刺客也没惊着谢茂。他是临时起意驻地, 带的人也不算多,外围防护有疏漏处很正常。何况, 那种冷箭根本伤不了他——衣飞石的厉害之处, 在于他反应奇快手能抓箭, 谢茂身边的侍卫是比衣飞石差了几筹, 但是, 扑上来替皇帝当个肉盾,这是完全没问题的。 当时若非衣飞石出手, 旁边侍奉的朱雨已经抢身上来, 只差拉倒皇帝用背去挡了。 皇庄内发生的血案,性质则完全不同。 堂堂天子驻跸之处, 内阁大臣理事之中枢要害, 竟然能被不知名的刺客混入! 这伙刺客何其嚣张?不止杀死了两位内阁大臣, 还将山房内外的全部守卫一齐灭口。最令人错愕的是, 山房内发生的一切, 竟然完全没有被外围的羽林卫发觉!这一伙刺客在犯下如此血案之后, 竟然还能从容远遁! 一直到皇帝急匆匆赶回来, 满屋子羽林卫还在发懵,没人说得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由不得谢茂不心惊。 这代表着什么?这代表他身边已经透得跟筛子似的,他却半点都不曾察觉。 今日刺客能突入山房将两位阁臣悄无声息地杀死在屋内,他日就能摸进酿泉居杀了他。 这根本就不是刺杀。这是刺客对谢朝的警告与宣示。这是示威!这是挑衅!这是刺客在告诉谢朝的皇帝,我能杀你,我想什么时候杀你,就能在什么时候杀你。 “这波刺客与山上袭击朕的刺客,不是一伙人。”谢茂意识到这不是浮托国的刺客。 或许在山上对他动手的刺客来自浮托国,在皇庄里杀内阁大臣的刺客则绝不是。 浮托国刺客远道而来,前世费尽心思借助承恩侯府的力量也没能摸到皇帝一片衣角,可见浮托国在谢朝根本没有间客人脉。 羽林卫作为孝帝心腹内卫,至今也是京城兵衙中最精锐的佼佼者,想要在他们的眼皮底下杀内阁重臣,必然有极其熟悉羽林卫的奸细提供情报。或者说,刺客就来自羽林卫内部。 这一世的谢茂总会下意识地忘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辈子,他的皇位并非从谢芝那里承继而来,而是太后杀了谢芝硬生生帮他抢来的。 前两世谢茂正儿八经在孝帝朝做了几年“储君”,谢芝手里的文臣武将内卫全都真心实意地拥戴他,这辈子呢?谢芝登基虽只有一年,可他在东宫做了十多年太子。文帝朝最后两年,他更是时常监国。这样一位实权派太子,最终还顺利登上皇位的君主,他死了,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死了? 前羽林卫将军张姿是太后心腹。可是,羽林卫真的就只听张姿一人指挥么?谁又敢保证内卫里就没有心向孝帝、默默准备向孝帝效死的忠臣? “请陛下即刻返驾回京。”谢茂想到的事情,衣飞石也想到了,他的脸色很难看。 这显然是宗室对皇帝的报复。谢茂前脚才杀了几个宗室王爷,立马就被人堵在皇庄杀了两个内阁大臣,这就是赤|裸裸的示威与报复。然而,参与灵狐髓案的宗室都杀干净了,皇庄刺杀案究竟是谁的手笔,一时半会儿还真的没什么头绪——知道是宗室干的没跑了,可是,哪个宗室干的? 谢茂看着伏在书案上的赵良安,冷冷地说:“不急。” 倘若真是羽林卫出了内鬼,他在皇庄住着或是回太极殿住着,都是一样地不安全。 再者说了,现在一出事就这么风急火燎地往京城跑,真给人在半路打了个埋伏,死在这破事儿上,不给系统笑死?这辈子好不容易跟小衣牵上了小手,还没真的那什么呢,舍不得再来一回。 “你别搁这儿耽误了,收拾一下先回京。”谢茂想了想,指着张姿对衣飞石说,“给枢机处递本子,叫沭阳侯立马给你流转文书,北城的中军衙门还有三千中军护卫,那是你爹留着守门的,你去问他要一千人,若是不给,五百也行,带着一起去襄州。” 不等衣飞石说话,他已吩咐张姿,“点三百羽林卫,最干净的,护送定襄侯回京。” “陛下,臣此时不能离开陛下。” 衣飞石说话就跪下了,拉着谢茂衣角不肯放,“突袭进山房刺杀两位阁老大人的刺客,不超过两人。一人持细剑短匕,一人使套索。屋内没有使用迷药的痕迹。两个刺客能悄无声息地杀死二十七名护卫,五个文书,两位阁老却不惊动任何人,这是少见的高手。” “不是臣自夸身手,陛下身边的侍卫遇见这样的高手,一人或能抵挡,二人皆不能防。抓不到这两个刺客,臣岂能安心离开?” 谢茂看他满脸担忧心中就觉熨帖,一直阴沉的脸色浮起两丝笑意:“这世上总有数不清的高手,哪里抓得完?朕这里虽要紧,襄州也很要紧。卿乃镇国开疆之才,岂能守在朕身边充作护卫?朕身边虽没有爱卿这样身手的高人,死士是不缺的。” 日日夜夜搁几百个羽林卫在身边盯着,哪路刺客能杀得进来?就是麻烦了些罢。 衣飞石还要再说,谢茂挥挥手,张姿即刻知机地退了出去,只剩下朱雨守在门前。 谢茂扶衣飞石起身,指了指纪默声咽喉上插着的那支箭。 长箭青漆白羽,制作精良,正是宫中行猎常用的白羽箭。这一批宫制的羽箭中,除了皇帝御用的弓箭在尾羽处镶上银片外,其他宫箭镶羽用的都是缠线。插在纪默声咽喉上的羽箭就缠着素黑的丝线,与箭尾白羽相衬,历历在目。 衣飞石即刻想起自己丢失的弓箭,下意识地辩解:“臣失箭时,刺客已经到山房了……” 他是丢了一副弓箭,可是,按纪阁老、陈阁老遇害的时间算,他丢箭的时候刺客就已经在行凶了。更扯淡的是,他又不是傻子,真要是他杀人,掩藏身份还来不及,干嘛用自己的箭来戳纪阁老的脖子?这栽赃简直侮辱智商。 “朕自然信你。不过,西北不太平,有人就想看朝中乱起来。这事儿查不查都有流言,你留在京中反而不方便。朕让你即刻去西北,避一避就是。”谢茂扶着衣飞石的肩膀,认真地看着他的双眼,“朕在京中盯着,这事儿怎么也沾不到镇国公府上。卿难道不信朕?” 不是定襄侯府,而是镇国公府。谢茂敢打这个包票,衣飞石还能说什么? 衣飞石其实隐隐怀疑自家在这件事上并不干净,衣家现在的情势太复杂了,几个老叔都不安分,他想要留下来,一是真的担心皇帝安危,再就是希望查到不怎么好看的事情时,他即刻要向皇帝解释表忠。 皇帝也不是傻子,大约是早就看出他的尴尬了,话里向他保证不牵扯镇国公府,这不是皇帝盲信,而是向他保证“朕知道,朕体谅,你安心”的意思。 往日衣家没有动,皇帝信任他。如今衣家可能动了,皇帝还是一心一意地信任他。 衣飞石一张脸都红了,端端正正跪在皇帝跟前,发誓道:“陛下放心。” 曾经他觉得衣飞金在西北玩得太过火了,现在,火已经烧起来了,他也不想去灭了。谁想引火烧他效忠的陛下,他就让谁速成灰烬!——当然,在此之前,他要先把那两个刺客捉出来杀了。 陛下不通武艺,不明白这两个刺客的威胁,我知道。不杀了这两个威胁,任凭他们窥伺圣躬,我哪里睡得着觉。衣飞石眼睑低垂,眸中杀气微闪。 谢茂催促衣飞石即刻回京办手续去襄州,衣飞石嘴上答应,还真的就跟张姿递本子去了。 谢茂此次来皇庄本是打算多住几日,内阁带了纪默声、赵良安,枢机处就带着谢范与张姿,文武两套班子都带齐了。如今天下武事皆由枢机处主理,衣飞金要朝廷调派守将去襄州,朝廷就派衣飞石去襄州履职,一来一去的公文手续都要在枢机处办理。 不止要办手续,皇帝还突然指派张姿挑选三百个“干净的”羽林卫护送衣飞石,这件事也得张姿亲自去办。 在此之前,羽林卫将军由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兼领。张姿作为“前”羽林卫将军,已经不再执掌兵权。现在皇帝钦命张姿去调人护卫衣飞石,可见皇庄刺客惨案之后,护卫不力的余贤从已经不可能再领羽林卫了。皇帝要重新启用张姿这位前羽林卫将军。 衣飞石要回京,张姿要重掌羽林卫,谢范也想明白目前的羽林卫大约有内鬼。 事关帝后安危,谢范想请命去调卫戍军来保卫皇庄。 他这半年都在重新整军,属下卫戍军风貌焕然一新。相比起百战北军与训练有素的中军,谢范所领的卫戍军是要差一线,却也不再是从前军纪废弛、内外腐坏的模样。羽林卫信不过,他心腹门人张岂桢带的三千卫戍军,绝对没有忠诚上的问题。 哪晓得谢范才向皇帝透露了一点儿去调卫戍军的意思,皇帝居然又指派他查皇庄血案。 又查案?谢范顿时严肃了起来。他才刚“查”了灵狐髓案,貌似成绩斐然。可是,朝野上下都明白,杀得流血漂杵的灵狐髓案没有堂审、没有证据,黎王也根本不是个查案的材料。 皇帝叫他查案,不过是叫他杀人而已。这回又叫他查案,是皇帝又要大开杀戒了? ※ 扑着两位内阁大臣尸体的案发现场不可能保持太久,这是两位阁臣,必须顾及死后体面。 皇帝亲自过问两位阁老后事,叮嘱谢范尽早勘察好山房,及早奉两位阁臣装裹,临走时还在山房之外替两位阁老烧了两刀黄纸。若不是太后还在暖阁候着,他要守着两位阁臣入殓之后才肯离开。 俗话说尊不让卑,哪怕两位阁老皆是殉国横死,皇帝亲自关切到如此地步,也属史上罕见。 ——别人或许会嫌弃死人晦气,死去活来好几遍的谢茂真不在乎这个。 谢范送走了皇帝,看着满屋子尸体,摸不着半点头绪。皇帝叫他查案,这没头没脑的案子怎么查?山房里一个活口都没有,全部被杀光了。外围护卫倒是在,可是口供都问了,没人发现异常。 就算谢范怀疑这外围的羽林卫有问题,他现在敢查吗? 随行护卫皇帝的三千兵马,全是羽林卫!谁知道这里边几个忠的几个奸的?查到忠的,人家问心无愧还罢了,查到不忠的,谣言四起,再炸个营,皇帝、太后都得赔进去。 所以,谢范不明白,皇帝为什么不让他去调卫戍军?羽林卫已经靠不住了啊。 没多久,张姿与衣飞石一齐进来了。 “王爷。” “侯爷。” 谢范与二人叙礼。 那日宫中同乐殿家宴,在太后的主持下,谢范一家都向衣飞石行过礼,此时见面也很客气。 “突然想起此处或有线索,临走前再来看一遍。”也是因为那日家宴的礼数,有太后的懿旨在,衣飞石在谢范跟前也不好再谦称,更不能托大自尊,干脆就把自谓省了,“还请王爷稍待片刻,马上就好。” 谢范想说定襄侯您这是抗旨了,陛下要你马上回京城。眼瞅着衣飞石确实很熟练细致地在山房内查找痕迹线索,目光就瞥回张姿身上,冲张姿使了个眼色,二人走到了门口。 “辖制得住么?”谢范问。 张姿默默点头。 他回来得比皇帝、谢范都早一步,来不及查问守在山房外围的护卫,就将排班轮值的花名册看了一遍。 和他这样来历不明的东宫内卫不同,继任羽林卫将军的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出身世家,更喜欢任用家世清白籍贯明确的下属,许多被张姿故意冷待的羽林卫,近期都被余贤从提拔了起来。 按照常理来说,余贤从的选择也不能算错。 张姿还在枢机处任职,皇帝要用余贤从执掌羽林卫,他必然就只能对张姿从前的下属打一部分拉一部分,再任用一部分从前不得志的。起用这部分家世来历都清白的侍卫,是最不会出事的做法。这一批人有家有业,轻易不会铤而走险,更不可能是别国奸细。 可这次发生的皇庄惨案,坏也坏在这上边。 京城大大小小的贵族勋宦,百余年来各种联姻,往上下数个三五代,怎么算都能有点沾亲带故。宗室不可能勾结张姿这样没有来历的羽林卫,彼此都不会有信任,然而,对这一批有来历的羽林卫,宗室们能找的路子就太多了。 今天护卫在山房外围的羽林卫,总共三队二巡,五位轮值首领,其中三个都是余贤从提拔起来家业祖籍都在京畿的勋贵之后。张姿只看了花名册就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可是,他不能说。 余贤从是皇帝亲自任命的羽林卫将军,就是为了夺他的兵权。 他敢跳出来说,就是余贤从办坏了事儿吗? 他是想退,可还不想死。真被皇帝误以为他想再次染指羽林卫兵权,太后也保不住他的命。 刚才跟衣飞石去走程序,衣飞石草草写本子,张姿则借着去调人护卫衣飞石回京的机会,跟从前的兄弟联络上了。羽林卫内部从来就不是铁板一块,孝帝心思多疑,张姿在孝帝朝时身边就有两个附贰分庭抗礼,此时一家独大,不过是他在孝帝驾崩时就在羽林卫内执行过一次内部清洗罢了。 这会儿再盯一次“异己”,他手下的兄弟都很熟练,不动声色就去办了。 “你当日究竟是怎么想的?”谢范突兀地问。 他不理解张姿羽林卫将军做得好好的,怎么会故意去触怒皇帝?皇帝连他这个兄王都敢重用,怎么会容不下太后的心腹?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张姿居然也没有错会他的意思,许久才说:“陛下和衣家关系太好了些。”他之所以和林附殷联手打了衣飞石那一顿,本意还真就是要离间衣家与皇帝,哪晓得衣飞石丝毫不在乎,皇帝与定襄侯的关系还越来越好。 谢范没觉得张姿想错了,他只是觉得张姿走错了路:“这事不是你能碰的。” 正常人看来,皇帝对衣飞石的信任都已经到了不正常的地步。谢范信任太后,太后接纳了衣飞石,他也愿意对衣飞石执卑礼,可不代表他觉得皇帝正常。他觉得皇帝对衣飞石这份儿热乎劲,迟早要出事,只是碍着皇帝那不要脸啥都敢干的暴君嘴脸,不敢说而已。 我当兄王的都不敢去碰衣飞石,你张姿算个什么玩意儿,就敢去动他?活该你被贬。 “我想回燕北。”张姿声息渐低。 那日他在兵马司衙门与林附殷联手,一是想要离间衣家与皇帝,二就是真的想退了。想退有很多种方法,想离间衣家与皇帝也有很多种方法,两个念头交叠在一起,才会有那日的事发生。 谢范沉默片刻,说:“若你当日不妄行恣肆,羽林卫在你手中,不会有今日之祸。” 张姿默默无语。 “万幸今日刺客闯的是山房,杀的是阁老。若陛下与太后有不忍言之事发生,九泉之下,你有何面目再见长兄?姬平戎,我离京之前,你在长兄灵前向我发誓,必定竭尽心力守护湛姐姐,你就是这样‘竭尽心力’的吗?——你想回燕北?”谢范声调不高,语速不快,却是难得的疾言厉色。 张姿始终只是默默地听着,谢范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正要揍他。 衣飞石疾步而出,拱手道:“事急失礼。” 不等谢范与张姿还礼,衣飞石就步行至庭前,看见那里堆砌的雪人被戳了几个洞,充作双眼的木炭垂在肚皮上,低头在脚印凌乱的地上仔细察看。 谢范与张姿都要上前,衣飞石阻止道:“请留步!” 谢范奇怪地问道:“侯爷是发现了刺客的足印?”倘若真是绝顶高手,怎么会犯这种错误? 与其费心去查刺客的行踪去向,不如直接从内鬼开始挖线索。这样里应外合的袭击,内部的痕迹反而比外部更明显。 衣飞石一心要在去襄州之前把刺客抓出来杀了,哪里耐烦去慢慢挖内部?他必然要找到线索。 雪地经过了清扫又被踩实,许多地方都已经结冰。两位阁老办公的山房来往人等并不算多,这么大冷的天,就算来办事等差,也不会轻易往庭前跑。所以,雪人面前的脚印虽然凌乱,仔细察看之下,大多数都是两个人的。 现在山房里的人都被杀了,也没人知道这雪人是谁堆起来的,但是,衣飞石肯定,这两个脚印之中,一定有一个属于刺客。 羽林卫的靴子都是衙门所发,鞋印相差无几,能有差异的,无非是两位阁老与五名文书。 “劳烦王爷替我看好这一处脚印。”衣飞石返身回去,把七双鞋子都抱了出来。 谢范对这事儿不甚精通,张姿则颇有心得,即刻上前帮忙对比。 “这是那名文书的脚印。雪人是他堆的。”衣飞石说。 张姿将另外一组脚印和其他几双靴子比了几次,说:“合不上。” 确认了刺客的脚印,事情就好办得多了。衣飞石从满地凌乱的脚印中找到步迹,一路追到了山房西侧的高墙之下,不止没有带上护卫,连正经路都不肯走了,直接从顺着刺客残留的一点儿足迹,从那面高墙翻了出去。 张姿忙道:“侯爷且慢——”圣命三百护卫要跟着你,别这么独! 从雪人一路到高墙,衣飞石就大略掌握了这名刺客的步态与择路习惯,再想继续寻找刺客留下的痕迹就是有的放矢,经过两次失误调整之后,他基本上就习惯了刺客的行迹,一找一个准。每每腾挪而起,就能发现刺客经过留下的一点儿痕迹——可能是稍微倾斜的石砖,可能是微凹的冻土,也可能是带了一缕杀气的枯木。 等他追出皇庄,发现刺客径直南下的步迹时,他越发肯定了自己的想法,追得更加胸有成竹。 “怎么就找到雪人上去了?”谢范不理解。那刺客是不是傻,专门去看雪人? 张姿则站在雪人处,左右看了一遍,旋即进屋。看见了一个文书扑尸的地方。 “他怎么知道刺客去看雪人了?”屋子里没了外人,谢范跟张姿说话恢复了随意。 张姿指了指文书身边半碟子洒落的卤花生。 “这一处痕迹很古怪,像是瓷碟子砸在了什么上边,摔下来。”张姿说,“定襄侯在里边找了很久,我猜,这里既没有被砸坏的物件,所有被杀害的人身上也都没有被砸的污秽。” “砸中刺客了?”谢范立刻懂了。 张姿点点头,说:“这是倒推。我们已经知道刺客去过庭前雪人处了。” “一个身手奇高的刺客,怎么可能被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书用一碟子卤花生砸中呢?” “四种可能。一,他太得意了。二,他受伤了。三,他被其他什么东西吸引了注意力。四,无法解释的巧合。撇开第四种无解的设想不谈……” 张姿站在卤花生碟子砸下的地方观望。刚才衣飞石就站在这个地方。 谢范走到他身边,直接看向那扇能望见庭前雪人的窗户。 “这个刺客是南人。” “他应该很少到北方来。或者说,在进行刺杀行动之前,他都没来过北方。” 张姿说完,谢范就脸色古怪地接话:“所以,他没见过雪人,不单被这个雪人吸引了注意力,以至于堂堂高手不单被一个文弱文书用碟子砸了一下,杀人之后,临走之前,他还去玩了一会儿雪人?” 张姿默默无语。 南人没见过雪人想玩一下很奇怪吗?南方不下雪啊! 76.振衣飞石(76)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获取寄存在本系统的‘再三称帝’特殊成就大礼包!】 【礼包中包含各种增加文臣武将能力值的素质点, 忠诚度礼券!忠诚度礼券适用于特殊目标外的所有人物,大大降低宿主在本次任务中的支线难度。】 【是否确认开启?】 谢茂回暖阁的路上,系统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对他安利。 忠诚度礼券。听上去就是个挺BUG的东西。据系统所说,这东西都没有实体, 只要谢茂开启任务辅助系统,脑内选择一个人“使用”, 系统就自动把对方的忠诚度调整到最大值。BUG到什么程度呢?哪怕谢茂一道圣旨砍了目标全家,对方都只会含泪叩谢天恩那种。 【那你建议我对谁使用?】 谢茂还记得山上遇袭时系统打算救自己的命, 态度难得耐心和气。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否则本系统不能对宿主进行任务攻略指导。】 【你以为我诈你话?】谢茂乐了, 【忠诚度礼券这东西是挺诱人, 不过, 我拿来给谁用?陈朝天昌帝?还是浮托国的金伏王?大明无偏照, 至公无私亲。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①。你能给我多少张忠诚券, 够不够我给天下所有的陈人、南人都刷一次?】 早在衣尚予诈降削落陈朝半壁江山之后, 天昌帝在陈朝的声望就已堕落。再加上衣飞石在襄州跟陈旭玩的那一出惺惺相惜,陈旭之死直接再削了天昌帝半数威望。陈人不止对天昌帝心怀迟疑, 连带着对陈朝的皇室、朝廷的信心都有了几分动摇。 南边浮托国与中原礼制不同, 国主由诸部落推举, 好端端的当着国主都可能被诸王推翻取而代之, 刷一个金伏王的忠诚度有什么用?除非把浮托国境内所有部落王的忠诚度都刷了。 别说陈朝的天昌帝, 浮托国的金伏王, 就算谢茂现在被人下了降头突然想卖国投降, 内阁也一样要造反,地方要起义,连衣尚予都要重新出山摁死他——小国不谈,像谢朝、陈朝、浮托国这样层级的大国较量,一两个人的忠诚根本左右不了大局。 谢茂目前放在心上的就是陈朝与浮托国两个还没并入舆图的势力,哪晓得系统和他考虑的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问题。系统分明毫无情绪的语音貌似幽怨地提醒他:【特殊成就大礼包内包含忠诚度礼券*20张,建议宿主对谢朝宗室、大臣使用。】 【对宗室、大臣用忠诚度礼券?】谢茂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隐隐有些想笑,【你觉得我目前处境很危险?不即刻刷几个忠诚度起来,我立刻要被宗室、大臣玩死了?】 系统察觉到他言辞间的嘲讽,默默地在他脑内弹了一个【1】,表示肯定,就不肯发语音。 【那你好好看着,看朕怎么玩死这批不长眼的。】 这要是衣尚予或是衣飞石起了反心,谢茂肯定屁滚尿流地求着系统发忠诚度礼券。 自登基以来,谢茂的诸多行事看上去暴戾粗鲁、横冲直撞,其实都控制在一个很合适的范围内。当了两辈子皇帝,他学会了乾纲独断、一言九鼎,隐忍妥协的功夫更是悄无声息地深入了骨髓,成为他的本能。从城郊客栈残废杨竎开始,他打杀的全都是可控范围内的软柿子,杀了绝对不会出严重后果那一种。 面对衣尚予时,谢茂的姿态一直放得很低。他对衣尚予的亲切礼遇,难道仅仅是因为他敬仰衣尚予的战功人品?或者因为衣尚予是衣飞石的亲爹?——礼遇的无非是衣尚予的兵权罢了。 也包括在太平元年的林附殷。林附殷借机杖责衣飞石、离间谢茂与衣家,谢茂恨他恨得牙痒,恨不得一脚把林附殷踹回老家,最终也只是小孩儿赌气似的揍了林质慧一顿,继续忍着林附殷在内阁主持大局。 暂时不能碰的人,谢茂从来就不会去碰。他若对谁出手,就一定胸有成竹。 换言之,他既然敢掀桌子对宗室翻脸,就根本没把宗室那一点儿手段搁在眼里。 勾结羽林卫、放刺客进皇庄,杀内阁大臣?这事儿都敢干,怕不是脑子沤了肥吧?就这智商还特么觊觎皇位?他谢茂重生几次这回彻底放飞了自我,也没风骚到擅杀朝廷重臣,没见他杀的都只是都察院风评不好的御史,对着左都御史蔡振也只敢耍无赖灌下火|药? 这世道确有许多阴私鬼域,可是,有些底线是不能碰的。 如纪默声、赵良安这样更够生息万民、太平天下的贤臣,谁碰谁就要炮灰。 谢茂乘坐的肩舆已经在暖阁外停下,他仍旧惧寒畏冷,行走时却一改从前的温软柔和,提起身上厚重的貂裘,大步跨入摆满了盆景的过堂。不等盘桓熏暖身体,他直接褪了貂裘,长驱直入。 暖阁里满满当当地站着羽林卫,四面八方地守着太后与谢团儿,余贤从亲自坐镇。 “如何?”太后关切地问。见谢茂独自一人进来,她皱眉道,“沭阳侯何在?” 谢茂好整以暇地在她身边坐下,还笑眯眯地摸了摸谢团儿的头顶,吩咐余贤从说:“你出去,找你七堂婶和音郡主,就说黎王围了皇庄,叫她立刻拿主意来救驾。”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说呆住了。黎王围了皇庄?上下都是羽林卫,黎王他拿什么围皇庄? 太后第一个醒悟过来,皇帝这是在给宗室下套儿了。 宗室刺杀阁臣,走的本就是余贤从属下提拔的勋贵子弟门路。谢茂叫余贤从回京求救,一是调开余贤从,方便张姿重新掌控羽林卫、清洗内鬼,二就是借助余贤从家中贵戚世家的身份,去宗室里散播谣言。 皇庄出事,捣鬼的宗室心里必然有数。皇庄传消息说谢范围了皇庄,那这事儿是真的假的? 在文帝朝时,黎王谢范的母系就一直与太后一党不和。谢茂登基以后重用谢范,朝廷上下不知道多少人在犯晕,真相信皇帝与谢范兄弟和睦的,只怕半个也无。 ——所以,这事起码有三分可能是真的,谢范是真的趁机出手了。 有三分可能,就足够勾得心怀异志的宗室坐不住了。谢范都能有想法,我为什么不能有想法?谢范都能动,我为什么不能动?万一叫谢范抢了个先,捡了个大便宜,划不来啊! 能说动羽林卫背叛谢茂的必然不会是一小股势力,要么对方身份尊贵,要么对方势力庞大。 所谓尊贵,八成就和谢芝留下的几位皇子掰扯不清。再说势力庞大,宗室里目前权力最大的王爷就是谢范,人在枢机处任职,手中握有四万卫戍军,谁能比得过他?其余宗室想要“庞大”,就只能彼此串联,形成一个看上去虚伪繁荣的势力串儿,自谓“宗室正义”。 不管对皇庄出手的是前者还是后者,据谢茂猜测,这事儿很可能是前、后者联手所为。 ——谢茂不怕他们联手,人多口杂心眼多,都是太|祖龙裔,谁都不服谁,皇帝稳稳立着的时候他们还能齐心协力,一旦皇帝传出“被黎王所围”的消息,这群豺狗就该各怀心思想入非非了。 就算这个联盟里有聪明睿智谨慎的人在,局面也多半是按下葫芦浮起瓢。 毕竟,赌徒永远都有,总会有人冒头涉险,想来皇庄分一杯羹。 一旦来了,就甭想轻易脱身了。 谢茂借灵狐髓案杀了一批王公贵族,朝臣虽瑟瑟不敢言,可心里对谢茂是有想法的——连衣飞石都对皇帝有了想法,朝臣只会越加腹诽,不敢吱声而已。 这会儿宗室居然犯蠢杀了两位阁臣,谢茂不趁机把这批想蹦跶的傻逼杀光,那就不是谢茂了。 只是这事未免太过行险。太后狠狠瞪了谢茂一眼,厉声问:“张姿呢!” 羽林卫都没清理干净,谁知道这满屋子护卫里有几个是心向孝帝的“忠臣”? 就是眼前这个余贤从,太后也觉得不甚可信!倘若不是余贤从在接掌羽林卫之后,大肆提拔被张姿冷待打压的勋贵之后,羽林卫岂会出今天这样的纰漏? 如今待在皇庄之内说得上话的,没一个是傻子。 太后知道羽林卫出事了,余贤从当然也知道。 他由始至终对皇帝没有二心。 ——他是皇帝在潜邸时就倚重的心腹,堪称殿前第一人,若论亲卫武职,谁都不能与他相比。皇帝登基之后,即刻加封他为御前侍卫首领,还把京城最精锐的羽林卫交给他执掌。这是把一身安危都托付给了他。 皇帝把命都给了你,你还担心皇帝会亏待你吗?余贤从当然不担心。 他提拔被张姿冷待打压的勋贵出身的侍卫,本也是遵照皇帝的心意,试图彻底掌握羽林卫。张姿在羽林卫中声望颇厚,继续用张姿的心腹下属,哪一天才能让羽林卫从长信宫彻底改姓太极殿? 若不是灵狐髓案发了,若不是皇帝擅杀宗室,他的做法半点儿问题都不会有。只要再过两三年,他就能把底下人都笼络住。偏偏就在他还没完成对羽林卫的人心收编,皇帝和宗室开战,羽林卫中那一部分不被他彻底掌握的角落,就被宗室收买了过去。 张姿还要看了花名册才知道羽林卫出了内鬼,余贤从听报说山房护卫连带两位阁老被尽数杀死时,他就知道自己完了。 这锅就是他的。 他领下的羽林卫出了纰漏,死了两位阁臣,甚至威胁了陛下安危,这是必死之罪。 自知必死的余贤从没有慌乱,没有疯狂,他冷静地把所有可能涉案的羽林卫与张姿心腹编成一队,派去皇帝、皇太后游猎的反方向“梳篦刺客踪迹”,待皇太后与谢范回驾后,他亲自带了御前侍卫、羽林卫中明显属于张姿心腹的二百人,守在暖阁。 ——张姿的心腹,他指挥不动。具体有多少羽林卫被收买蛊惑,他也弄不清楚。 如此千钧一发的时候,他只能装着不知道发生了事,尽量守住皇太后的安危。 谢范不敢查羽林卫,是怕内鬼数量众多蛊惑人心,一旦炸营,皇帝、皇太后必然不保。余贤从的为难之处与谢范一样。满打满算,他兼领羽林卫的时间不超过七个月,一边是张姿旧属,一边是被宗室拉拢、心向故主孤臣,他只能带人守在太后身边。 “娘娘放心,暖阁内皆御前侍卫,暖阁外护卫皆沭阳侯心腹。”余贤从解释道。 暖阁中,太后紧张,余贤从紧张,连不明所以的谢团儿都下意识地被带得紧张了起来。 只有谢茂还有闲心跟宫婢要茶喝,拿银叉子戳了个芝麻团儿,从容自在地吃了下去,说道:“沭阳侯办事阿娘还不放心吗?”他不止自己吃团子,还给别人吃定心丸,“是,是,是儿臣错了。这回事了,儿臣让沭阳侯再领羽林卫。” 太后在听闻皇帝山上遇袭时就起心说服皇帝,重新让张姿执掌羽林卫,她实在看不上余贤从。这会儿如愿以偿了,心中却不知道是何滋味。两位内阁大臣啊!付出的代价委实太大了。 余贤从对此没什么意外。羽林卫在他手里出了事,他就是个还会喘气的死人罢了。 此事尘埃落定,沭阳侯重掌羽林卫,他也该被处死了。 哪晓得坐在榻上一手抱着谢团儿,一手叉芝麻团子的皇帝状若随意地说:“余卿就继续待在御前吧。朕身边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爱卿。”不会处死,也不会革职,就是从前兼任的羽林卫将军卸了,还给张姿而已——对余贤从而言,羽林卫将军本来就是个兼领的差使。 余贤从心口一闷,虎目渗出点点泪痕,半晌才瓮声瓮气地磕头:“臣谢陛下活命之恩。” “朕自然不杀你。你回京替朕‘求援’,别被旁人杀了才是。卿也看见了,朕身边无人,潜邸里也就这么几个得用的心腹,还望爱卿善自珍重。差使要办好,命也得留下来,往后几十年,朕还要继续倚重爱卿呢。”谢茂认真诚恳地说。 这是谢茂的真心话。余贤从的忠诚经得起几辈子考验,哪怕是他被卢真砍了脑袋的前世,余贤从也是在他与卢真逃亡之前,就带领侍卫替他阻截追兵死在了信王府门前。 忠心总是会有特权的。谢茂能够宽恕他的疏漏与错处。 77.振衣飞石(77) 余贤从带人离开半个时辰之后, 谢范与张姿通往暖阁拜见。 谢茂注意到太后的目光首先落在张姿身上, 张姿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太后一直紧绷的肩骨才松弛了下去。 余贤从对目前的羽林卫已经失去了控制力,或者说,他一直以来也没能真正从张姿手里夺走羽林卫。加之皇帝不许黎王调卫戍军来援, 羽林卫的忠诚就成了皇帝能否保全的关键。太后这么关心张姿的安排,似乎很合乎情理? 谢茂想起白天谢范与张姿在山坳里打架, 隐隐觉得这其中……有那么点意思? “陛下,恕臣斗胆, 请旨即刻调卫戍军前来护卫。”谢范再次请求调兵。如今山里有刺客, 他手里却没有兵, 实在放不下心。 谢茂跟谢团儿玩跳棋, 胡乱按子, 漫不经心地说:“朕钓鱼呢。兄王回京露了面,朕这饵就不香了。”他见谢范如临大敌的模样, 不禁失笑, “羽林卫是有些不妥当,这不是都按下去了么?” “臣以为, 这时再谨慎两分也不为过。”谢范第一次拿出兄王的姿态, 固执己见。 谢茂抢先一步跳棋过河, 谢团儿悄悄偷他的琉璃子, 被他一手捉住:“赖皮。” “再来一盘!”谢团儿直接掀桌子。 谢范看得眉头都皱紧了, 提醒道:“谢谢?” 他闺女才被太后、皇帝养了几天?这没大没小没脸没皮的矫性儿, 只差上房揭瓦了。 偏偏皇帝半点都不生气, 抱着谢团儿笑,还真的跟她重新来一盘。 二人坐在一起重新摆跳棋盘子,谢茂一边捡棋子,一边跟谢范说话:“六哥仔细想想,你若想干收买‘故臣’刺杀阁老的勾当,敢不敢大声吆喝?——几条小虫子罢了,翻不起浪。” 谢范一心只想着羽林卫里有内鬼,轻易不敢查问,实在是因为他手里没兵,就怕一个不小心炸了窝,连皇帝带太后一起赔进去。他做臣子的,难免设想得更谨慎一些。 谢茂想问题就干脆多了,如他所说,宗室勾结羽林卫放进刺客杀了阁老,这事儿做得太恶心了,哪个敢大张旗鼓地在羽林卫中肆意串联?做得太嚣张了,只怕早就被张姿心腹察觉上报了。 现在这场刺杀来得如此突兀汹汹,可见消息被控制在一个很小的范围内。 ——那就证明,参与了奸细计划的羽林卫,绝不可能太多。 相比起担心与宗室勾结的那一部分心向谢芝的羽林卫,谢茂更担心的其实是张姿的忠诚。太后不信任余贤从,谢茂则不信任张姿。这场刺杀打乱了谢茂的安排,羽林卫重新回到了张姿的手里,谢茂只能选择信任太后的眼光。 当然,他也不是彻底盲信太后的眼光。 他是没有让谢范回京调卫戍军,他调的是中军。 中军大部分都已经被调往北境边城,京中还剩下三千人。名义上是守衙兵,其实就是衣尚予的私兵。谢茂要衣飞石回京找衣尚予索要中军做护卫,一面确是现了刺客,他担心衣飞石去西北途中的安全,另一面就是通知衣尚予,朕这里不安稳了。 相比起目前在京中执掌兵权的张姿、谢范、凉国公孔杏春,谢茂真正相信的人,其实是守在京城的衣尚予。 不管外界看来,皇室与衣家有多少利益纷争,皇室应该如何提防、削弱衣家,开了重生外挂的谢茂,还是只信衣尚予。 衣尚予,这是个为了平定天下结束乱世,几辈子都把自己一家性命赔上也始终没谋反的忠臣。他不谋反,不是因为他没有实力,也不是因为他没有机会,仅仅是因为他不愿意。撇开别的不谈,仅仅从这一点忠义来看,谢茂就觉得衣尚予足以被拜为圣人。 这三千中军守衙兵,就是谢茂故意留给衣尚予的一条后路。 ——既是衣尚予的后路,也是谢茂的后路。只是谢茂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就要用上这条后路了。 想到这里,谢茂突然问张姿:“定襄侯回京了?” 这话张姿还真没办法回答,迟疑片刻之后,说:“定襄侯追着刺客出去,他轻功太好,臣挑选的羽林卫都跟不上……”根本没有人知道定襄侯去哪儿了。 “刺客不是都跑没影了吗?他上哪儿追去?”谢茂牙根有些痒痒。 ※ 余贤从出身枚阴公府,祖上就是谢氏姻亲。 第一代枚阴公余恒就是太|祖高皇帝的姐夫,余贤从的太|祖母正是那位曾代太|祖守过京城、威名赫赫的涟阳大长公主。他的祖姑姑,也就是第一代枚阴公与涟阳大长公主的女儿余仙之,更是直接嫁回了未央宫,做了太宗景皇帝的元后,乃是仁宗皇帝生母。 这几代余家没再往宫里送女人,不过,枚阴公府和皇室的关系仍旧非常亲厚。 余家子弟永远是诸皇子伴读的首选,隔三差五的,皇帝总会把公主、郡主下降至余家。枚阴公府世袭罔替,余贤从祖辈乃是嫡次,分家之后挂了良楚公府的牌子,如今枚阴公府的当家人是余贤从的伯祖父余安远。 谢茂要余贤从回家,找他的七堂婶和音郡主求援。 和音郡主在满京城大大小小的郡主中不甚起眼,可是,她的父王,是相王谢璐。 老相王谢涂却在仁宗朝就深得仁宗皇帝信重,君臣兄弟相扶数十年,堪称荣宠不尽。谢涂却年纪比仁宗皇帝小了快二十岁,仁宗皇帝驾崩时,就是老相王精勤辛苦地辅佐文帝,最终累死在文华殿。 文帝对老相王十分敬重,不止将谢涂却的五个儿子全部封了王,嫡长子谢璐更是袭爵不减等,给了个世袭罔替的一等王爵。谢璐和他爹老相王不一样,对朝政一窍不通,没事儿就带着美姬爱妾三山四海游玩,脾气也好,对谁都笑眯眯,是个富贵闲人。 文帝的亲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个年近八十的义老王爷,其余分支毕竟离得远些,只有这位看上去自我边缘化的相王,其实在宗室里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文帝是真宠这个堂弟,比之亲兄弟还要亲上几分。 “黎王围了皇庄?”相王捻着胡须,微微皱眉。 和音郡主得信儿就套车回了相王府,其实她也有点懵:“贤儿是这么说的。” 没听见卫戍军调动的消息,黎王拿什么围皇庄?谁不知道羽林卫是太后心腹,孝帝驾崩时,太后就是凭着羽林卫压住了先皇诸子,把当今扶上了皇位。 这是个很明显的漏洞。 可是,这个很明显的漏洞,反而显得这个消息特别真实。 如果你想骗人,你难道不会编一个更合理、更能说服人的谎话吗?这种明显就很假、很漏洞百出的消息,反而比那些粉饰得滴水不漏的说辞更真实。 义老王爷手里有一道文帝传位谢茂的圣旨,相王也知道那道圣旨的存在。 和义老王爷一样,相王也是谢茂登基的支持者。那一日谢芝驾崩,跟着义老王爷与群臣去给太后、给信王撑腰的宗室王爷中,就有相王——他闲散了一辈子,到底还是不愿违背文帝的遗愿,为了那道传位圣旨冒了个头。 “为父知道了。”相王打发走了和音郡主。 当天晚上,相王就把他的二弟宏宣王谢珊请来喝酒。据说宏宣王多喝了几杯,回府时不甚从马上摔下来跌断了脖子,天没亮就薨了。 ※ “谢璐那个没卵子的!闺女都比他胆肥!” “少扯那些没用的。现在谢珊死了,你们怎么说?” “你扯的倒是有用,把你府上私兵都借出来?晚啦,大傻子已经带人去西郊了。” “哐当”一声,内室有人摔了杯子。 坐在高阁里的几位或年长或年轻的男子,皆着王公之服,正在商量皇帝被为皇庄之事。内室门帘很快就被掀开,冲出来一个长身玉立的青年。正是先皇三子谢深。 他阴着脸问道:“谁借私兵给谢沣了?” 被他揪住问的紫祁王一摊手:“那我哪儿知道?”故意盯着身边的思行王、胡阳王,一个个问,“你借了?你借了吗?还是……你借了?” 几个王爷都在装傻:“没有,我哪里借他呀。” 紫祁王还故意逗谢深:“咱们都听你的呀,谁肯借兵给大傻子,对吧?” “我告诉过你们了,这是个圈套,谢茂不会那么容易龙潜浅滩。”谢深不理会他的戏谑,脸上血色褪尽,“谢沣太狂妄了,他被杀母之仇冲昏了头脑。他带的都是你们的王府私兵——撞在谢茂手里,你们一个个都等着被剥皮吧!” “瞧您这话儿说的。咱们都是本分人,谢茂做皇帝还是谢沣做皇帝,咱们不都是王爷?难不成谢沣他干了点啥,皇位还能给咱们哥儿几个平分?”紫祁王哂笑,“且不说咱们都没借兵给他,就算借了兵……咱们也是去勤王护驾的呀,凭什么就剥皮?” 谢深冷笑道:“凭什么?你去问问善麓王、去问问洪江王,去问问祁阳公!” 善麓王、洪江王、祁阳公,是死在灵狐髓案中爵位身份最高的三位宗室。这其中,善麓王又正是紫祁王的同胞兄弟。一句话戳得紫祁王发狂,怒吼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还没看明白吗?谢茂杀人,从来就不需要道理!” 谢深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 他后悔了,他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不该来这里。 这群傻逼,只会找死!劝他们不要勾结南人,劝不住。劝他们不要杀阁臣,劝不住。劝他们不要去踩谢茂的圈套,还是劝不住! 所幸他没有开府,没有私兵,没有冒头。他要走,马上就走,趁着谢茂忙着演戏没功夫张开大网,他要走得远远地,永远离开京城——京城,已经太不安全了。 “拦住他!”紫祁王暴喝一声。 守在门外的几个侍卫立刻拦住了谢深的去路。 “你拦我做什么?”谢深霍地转身,怒气冲冲地走向紫祁王。 他年纪不大,还未弱冠,看上去很文弱。紫祁王则自幼习武,体格魁梧。 见谢深怒气冲冲地走向紫祁王,屋内几个宗室都看笑话似的围着。 都是太|祖龙裔,谁比谁高贵?好歹他们还有个爵位呢,谢深算什么?先帝三子?这算个爵位吗?每年发多少禄米,出门用什么仪仗啊?孝帝都死了,他谢深一个前皇子牛逼什么啊,一副主子样冲着他们这群王爷公爷嚷嚷?往上数三代,谁阿爹阿爷没做过皇子皇帝? 就看见谢深举起他闺女似的小拳头,往紫祁王胸口上一捶! 紫祁王笑容瞬间凝固,呆呆下顾。当他看见谢深指缝里插着的尖锐银锥带着鲜血从自己心窝抽出时,他仿佛才感觉到心口的火热与冰凉!凉的是谢深偷袭他的锐利银锥,滚烫的则是他的鲜血与随着鲜血烧起的剧痛。 紫祁王心口溅出的鲜血沾染了谢深脸颊,他回头满脸煞气:“再敢拦我,一起死!” 78.振衣飞石(78) 谢深趁乱从张园中逃了出来。 张园的主人乃是西河富商张老省, 为人慷慨好施, 常年开放这处风光雅致的庄园,供文人雅士游玩。恰好这位富商又是胡阳王七弯八拐的外八路亲戚,宗室们就选择了这个庶民所有的名园聚会密谋。 好处是鱼目混珠,不容易引人注意, 坏处嘛,就是真闹起来了不大方便封口。 ——本来就是哥几个找个地方密谋坏事, 事前哪里想到自己人会“闹起来”? 谢深自己也带了一帮子心腹侍卫,紫祁王被他杀死之后, 几个与紫祁王关系好的王爷都吵着要杀了谢深复仇, 好歹还有长脑子的出来打圆场:“隔壁就有国子监学子在咏春, 杀起来就是泼天大案!” 宗室内部牵制, 拉拉扯扯犹犹豫豫时, 谢深就带着人仓惶又强硬地跑了。 他来时乘车,去时乘马, 一路打马不停, 直奔显扬门。 他要走,离开京城。顾不上收拾细软财宝, 也顾不上还在千年宫的生母纪嫔。他走得仓皇无比, 走得义无反顾。 曾经他以为自己还有机会, 他以为皇帝会和太后恶斗, 他也以为皇帝会和衣家撕得头破血流。这都是他的机会, 他是孝帝之子, 孝帝驾崩还不到两年, 朝野对他是有同情的,只要谢茂都走错几步,他就有足够多的机会去落井下石! 现在他知道,他错了。 谢茂不让谢范回京调卫戍军,谢茂指望的居然是在京中的衣尚予! 他不止不和衣家交恶,反而这么信任衣家?!谢茂他凭什么信任衣家?他究竟有什么倚仗?谢深不敢再想下去。他之所以敢心存妄想,无非是因为衣家兵权太重,与皇权天然就会发生碰撞,这就是他的机会。 现在谢深明白了,这个机会,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谢茂居然那么相信衣尚予,甚至在京城给衣尚予留下了三千中军!而衣尚予……值得谢茂信任吗?谢深不敢去赌这个答案。 他藏在心中的本能告诉他,逃,立刻逃! 留在京城假装没有参与张园密会,指望谢茂一时大意或者一念慈悲饶他不死?谢深没有那么傻! 他知道自己必须逃出国境,不管是南地还是北地,或者向东出海…… 反正不能再继续待在谢朝境内。 谢深一路飞马疾驰,他是先帝皇子,他有特许的腰牌,他可以用最快的速度越过城门,然而,当他赶到显扬门时,三十个兵卒守在门口,旗兵手里抱着一杆旧帜,上面绣着一个呆板笨拙的“丁”字。 丁?谢深脑子里疯狂回想,哪路将军姓丁?卫戍军丁演?北军丁佩莘? 骏马奔驰的速度极快,谢深考虑的瞬息间,他已经带着人马冲到了城门前。 “丁将军,我要出城。”他是先帝皇子,哪怕父皇山陵崩了,他也是帝裔贵胄,不可能对守门的将官太客气。客气显得他心虚。他一边说话,身边的侍卫就熟练地掏出他的腰牌,让守门卒查验。 听事司在京城清查刺客已经有一天了,各处都检查得很仔细,城门尤其严格。 守门的士卒上前行了个军礼,说道:“您海涵。咱们将军还在吃饭。” 谢深脸上笑容僵住,顺着门卒的指点望去,在门楼子底下避风处看到一张方桌,长条凳上坐着一个穿着旧棉袄的瘦子。冬日天寒,这个瘦子捧着一碗面吃得热火朝天,脸上汗都出来了。这人穿得陈旧寒酸,连兵服都没套一件,打眼望去,就像是个老农。 然而,他瘦瘦的脸上肌肤白皙,长眉如山,眸似点漆,说不出的白净好看。 ——看清他面目的一瞬间,谢深瞳孔微缩。 他是丁禅! 衣尚予的帐前大将,丁禅! “走!” 谢深当机立断,悍然打马朝着城门冲去。 此时还在白天,城门处设了卡,百姓排起几条长队,正在查验身份、货物,准备进出城。总的来说,出城比进城容易,白天比晚上容易。 甭管容不容易吧,谢深必须冲这道卡。 衣尚予把丁禅都派出来了,冲不出去他就是个死。不如拼命搏一把! 守门士兵抽出腰刀,警告道:“冲卡杀无赦!” 回答他的是谢深自马上飞驰而来的斩首一刀!不过,久居深宫的谢深身手不行,这士兵居然跨马沉腰,暴喝一声,在交汇的瞬间拽住谢深的胳膊,生生将谢深从飞驰的马背上拽了下来! 其余守门卒居然也个个抽出长刀,硬生生将马背上的几个侍卫砍了下来。 “老子在西北砍夔龙骑的时候,小娃娃还在学骑马吧哈哈哈哈。” “大概是没学过马上砍人的功夫,随便就剁下来了。啧,白瞎几匹好马。” “老辛,骨头软了啊?这剩半口气留给谁呢?” 临时客串守门卒的几个西北老兵围在一起怪笑,仿佛被他们砍死在地上的侍卫不是人,而是猪羊鸡犬。被嘲笑的老辛则骂骂咧咧地提起长刀,顺手将地上还能喘气的侍卫割喉。 丁禅一直在吃面。他的部下杀完人时,他刚好喝完最后一口猪骨汤。 他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绣着兰花的手帕,擦了擦嘴。 等他用清水漱了口,呼吸了一口微寒带着血腥味的空气,慢慢踱步走到杀人现场时,被拽下马摔断颈项的谢深,刚刚好咽下最后一口气。 血腥味,尸体失禁的屎尿味,还有过路商队骡马排泄的粪便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很独特的味道。丁禅深吸一口气,白净削瘦的脸上露出一种很梦幻的表情。 等他睁开眼时,他才遗憾地发现,这里不是可以肆意杀戮的西北前线。 他没有说话,背身负手离去,穿着旧棉袄的背影很单薄,带着一种失落。 死了一个先帝皇子,对他而言,好像没有半点意义,根本比不上他怀念战场的那一点伤感与落寞。 谢深就这么孤独而轻易地死在了显扬门。 杀死他的丁禅,甚至连一句话都不屑给他。没问他是谁,没交代处理后事,就像随手杀了一只鸡,那都是很无所谓的事情。 傍晚,城门下钥。 丁禅骑着马孤独地去了镇国公府,向衣尚予汇报:“杀了一个。” 衣尚予坐在轮椅上,端了一碗热茶给他。 丁禅坐在他身边闷不吭声地将茶喝完,试探着将头往衣尚予膝上靠了靠。衣尚予的手温柔却冰冷地抵在他脸上,淡淡地说:“回去吧。” 丁禅也不生气,状若无事地起身告辞。 才走出去两步,他就听见衣尚予唤他:“佛奴。” 丁禅眼角带笑,正欲转身。 “米康成死了。”衣尚予说。 丁禅不笑了。 衣尚予慢慢地说:“你不要死。” 米康成为什么死了? 因为他和苏普故意截了衣飞金给傅淳的粮,阴死了傅淳。 衣尚予本想保全他,调他回京,单留苏普给衣飞金杀之立威,米康成却误解了衣尚予的保全之意,以为调他回京是因他事机败露,衣尚予要杀他。 所以,米康成反了。 他疯起来直接挥兵攻打襄州行辕,要杀衣飞金取而代之! 结果没什么悬念。衣飞金不是吃素的,衣尚予在西北的威望也不是池素的。 所以,米康成死了,死因是他背叛了衣家。 衣尚予叫丁禅不要死,意思很露骨:你要小心点,不要背叛我。 沉默良久,久到衣尚予都以为丁禅会固执地背身离去时,丁禅突然慢吞吞地转过身,磨蹭着回到衣尚予的轮椅前,跪下抱住他的膝盖不放:“督帅,佛奴现在认错,还来不来得及?” “……张园的‘衣家使者’是你派去的。”衣尚予原本还不能肯定。 皇庄出现的刺客,对山房熟悉,甚至能来去自如,都可以归结于羽林卫有奸细。 然而,有一件事是怎么都无法解释的。 ——谁能拿走衣飞石的弓箭? 像衣飞石这种层级的高手,无论那一路人马想要在他出现的场合里进行刺杀行动,都必须给他足够多的重视。事先拿走衣飞石的弓箭,不是为了栽赃,而是降低他的杀伤力,给刺客自己争取更多的撤离时间。 这证明刺客对衣飞石很熟悉。 不止熟悉衣飞石在弓箭上的造诣,也熟悉衣飞石的动作习惯。 想要拿走衣飞石这种高手的武器是非常困难的事情。 高手都有直觉,特别是与自己本能相关的东西,感觉特别敏锐。何况,哪怕衣飞石的弓箭是悬在马背上,他自己下马稍息,这匹马也不会被准许彻底离开他的视线。 但是,因为衣飞石常年在西北军中,这件事又具有了可执行的余地。 军中的一切都是有规矩和程序的,衣飞石不可避免地养成了某些军中的习惯。比如,他在下马之后,会检查马匹革带蹄铁,让马匹原地休息——这期间,他不会太关注马匹,因为他该做的事都做完了,马休息的时候,人也要抓紧时间休息。 这种时候,只有一种人才能不着痕迹地拿走衣飞石的弓箭。那就是西北军老兵。 这是衣飞石在军中养成的习惯。人马都在休息的时候,他没法儿去防备近在咫尺的同袍,密密麻麻都是人,怎么防备?他的身份也不像父兄那么高,不可能离开行伍,自己独自找个清静的地方休息。 这是衣飞石的破绽与弱点。所以,想要拿走衣飞石的弓箭,必须满足两个条件,第一,知道衣飞石休息时间的长短,第二,他得是西北军的老兵。 必须是西北军的老兵,羽林卫不行,甚至连同样由衣尚予亲训的中军也不行。 这三者之间的差别,对旁人来说也许不明显,对衣飞石这样反应速度快到不过脑子的高手而言,那真是跳蚤与大象,天差地远。 丁禅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低头看着衣尚予的膝盖,好像全天下只有衣尚予的膝盖最好看。看着看着,他就忍不住用手去摸,先是指尖,衣尚予没拍开他,他就将指腹跟上去,手指印上去,最终手心都贴了上去…… “十多年前就告诉你了。” 衣尚予看着丁禅白净清瘦的脸,“我无龙阳之好。” 丁禅目光变得迷离,口吻却很无所谓:“嗯,佛奴知道。” “但是,”他仍是低头扶着衣尚予的膝盖,就像是要不到糖的孩子,“督帅,不让佛奴杀人,也不让佛奴快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说不得……就要去死了。” 话音刚落,衣尚予霍地掐住他的咽喉,脆弱的颈骨在指尖发出即将断裂的声响。 丁禅被掐得几乎断气,眼中还是一副无所谓的神气,倔强又无辜地望着衣尚予。他很温顺,没有反抗衣尚予,连眼神里都没有一丁点儿的桀骜与怨恨,只是无所谓。 想起已经死在西北的米康成,衣尚予坚硬的手指终究还是松了一分。 “你若想死很容易。”衣尚予松了手,口风没松。 丁禅伏在地上不住地咳嗽,颈骨虽然没断,声带已经有些损害了,他甚至觉得耳心疼。咳了好一会儿,他才觉得喉间松快了些,抬头看着衣尚予寡淡无奇的脸庞,说:“督帅要么杀了我,要么……上了我。” 衣尚予本来坐在轮椅上装残废,闻言气得一脚踹丁禅肩上,怒骂道:“下贱!” 丁禅飞出门外好几丈,爬起来满嘴是血,居然还是满脸无所谓的样子,说:“恕佛奴无礼。我这就去找死了。”反正私下搞鬼的事都被督帅发现了,破罐子破摔看看能不能弄死皇帝?督帅当皇帝多好啊。 “来人!”衣尚予暴喝一声,立刻就有十多名悍卒冲了出来。 丁禅擦擦嘴角的血渍,顺手将身上的匕首仍在地上,背手不动:“您真是高看我了。您要杀人,佛奴从来只会帮您杀,哪里敢帮着抗?” 见衣尚予脸色冷峻,他干脆慢慢屈膝,直接背手跪下,“命在这里,您杀。” 不杀死丁禅,他就要继续和张园诸人搅和。杀了吗?衣尚予看着那个穿着旧棉袄,满嘴鲜血的清瘦男子。丁禅和原伯英不一样。原伯英一意孤行,衣尚予说服不了他,只能杀了。丁禅……丁禅一直都很听话。 “不杀你。”衣尚予冷冷地说,指使亲卫,“打断一条腿。叫大夫接好。” 丁禅愣了愣,见亲卫真要拿棍子来敲他腿,慌忙后退一步,立即认怂:“督帅,督帅!佛奴知错了!求您手下留情,别打……” 几个亲卫上前捆住他,他身手远不是几个亲卫能对付的,却不敢真的反抗,被亲卫生生抻开腿,脸都白了,不住哀求:“督帅佛奴错了,别打断了……” 衣尚予几时听过这样的告饶?军中法度森严,令行禁止,被他下令责罚的人即刻就会被拖走,再见面时早就行罚结束,根本听不见求饶声。何况,他心冷如铁,也根本不在乎这样的呼喊。 “知道错了?”衣尚予第一次在行罚前改口。 丁禅忙不迭点头:“知道了知道了,再也不敢跟您耍无赖了。” 衣尚予挥挥手,亲卫立刻就退了出去,他重新坐回自己的轮椅上,见丁禅抚着胸低低咳嗽着站起来,冷漠地拆穿:“我踹的是肩,伤不了肺。” 丁禅立马就不咳了,低头不语。 沉默良久之后,衣尚予才说:“今日不行。过些日子你来吧。” 丁禅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强忍着心头雀跃,答应道:“佛奴明白。督帅放心,张园谋事的宗室,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跑不了!” 说完了他又小心翼翼地上来,期期艾艾地赔礼,“难得和您耍一次赖……” “督帅,佛奴的命是您给的。强求至此,实在罪该万死。”他手里握着捡起的匕首,放在衣尚予手心:“您与佛奴试一试,若是觉得腻歪恶心了……杀了佛奴。” 军中男子之间的情|事很寻常,衣尚予见得多了,也不奇怪。他只是没法儿接受自己也和男人在一起。别说试,他现在想起要和丁禅行男女之事,立马就犯恶心。 ……不过是舍不得杀罢了。 衣尚予压下心中的不适,挥手示意他走。 ※ 衣飞石目前的心情也很复杂。 他一路追着刺客留下的痕迹往南,几乎不得喘息,五天就瘦了整整一圈。 他的轻功已经很好了,刺客的轻功居然也不遑多让,始终让他落后一步,怎么也追不上去。他除了吃喝拉撒的时间都在跑,刺客居然也是一样! 他曾经以为刺客轻功比自己还好,追了两天之后,持续观察刺客留下的痕迹,他发现刺客是真的跟他一样,完全没有睡眠。这是多么警惕的刺客?一击即退,远遁千里。哪怕他们根本不知道背后有个煞神在追赶,还是跑得这么卖力! 短短五天时间,衣飞石就追着两个刺客跑过了六个郡,抵达谢朝南境边城。 这种苛烈恐怖卖命的跑法,若不是想着皇帝的怀抱与温柔,衣飞石都要跑不动了! 进了金雀城,刺客居然不跑了。 衣飞石沿着刺客留下的痕迹,一路追上去,意外地发现,刺客进了城主府。 金雀城是南安郡的戍边小城,当地土著众多,朝廷以当地大族族老为城主,许开府,另派官员进驻治下。也就是朝廷任命当地大族为城主,再派官员来“辅佐”城主,治理当地。 往年朝廷在南边兵力不足,城主一般权力极大,挟制朝廷派官,甚至杀官自命。如今朝廷与浮托国交战,在南边屯兵近十万,边城的“城主”们表面上就老实多了。 现在,刺客进了城主府。 衣飞石心中叹息,区区一个浮托国,比陈朝差得远了,为什么和陈朝一样难打? ——边城的“城主”们,起码要负上五成责任。 79.振衣飞石(79) 金雀城是座小城, 城主府修在矮矮的山脊之上, 绵延半里。墙高六尺,灰砖青瓦,除了占下的地盘大一些,屋舍和山下的民宅没什么两样, 并不显得巍峨气派。 刺客是从东边的矮墙翻进去的,一路没有迟疑, 直奔后宅。 衣飞石追进了城主府,就不太好找了。 城主府里奴仆甚多, 痕迹驳杂, 地上砖石铺开, 阳光晴好的天气, 很难看出端倪。 若刺客是偷偷潜进来的, 必然会在僻静无人处留下的痕迹,衣飞石可以据此辨认。现在他追进来就丢了线索, 可见刺客对金雀城主府很熟悉也很友善, 所以,刺客能够光明正大地在城主府中行走。 狂奔五日累得瘦了一圈的衣飞石, 心里琢磨, 如果我是刺客, 我现在想做什么? 喝水, 睡觉。睡醒了, 吃饭。 刺客始终比衣飞石快一步。衣飞石追出京城时, 他判断刺客比他快三个时辰。追了五天之后, 他觉得刺客只比他快半个时辰。——毕竟他追得拼命一些,他的轻功应该也稍微好那么一丁点儿。 衣飞石判断,刺客现在应该在睡觉。 他把城主府后宅大部分厢房都翻了一遍,这位城主养了不少姬妾,大白天的,这个摘花儿,那个跳绳,还有几个感情好的带着丫头聚在一起打叶子牌,厢房里无人睡觉,倒是几个偷懒的婆子丫鬟躲在下人房里打瞌睡。 衣飞石不认为自己追丢了目标,虽觉得很荒谬,但是,他还是悄悄攀进了城主府后院正房。 正房通常是家主与正室夫人所共有,是一个家宅中最尊贵堂皇有规矩的地方。让衣飞石觉得奇怪的是,城主府后宅其他地方都很规整,守门的婆子,伺候的丫鬟,个个进退有度,这后宅的正房却静悄悄地,一个伺候的丫鬟都瞧不见。 一路摸到正房堂屋,远远地,衣飞石就听见了白日宣淫的动静。 在谢朝来说,衣飞石十七岁的年纪,其实也不小了。要不是长公主懒得关怀他,像他这样年纪的贵族公子屋里早就该放人了。就算长公主没替他操心房中事,他所见所闻也不少。 这年月妾通买卖,男人不会拿正室嫡妻开玩笑,其他女人就是玩意儿,上手一个美人儿就和吃了一顿好酒没什么区别,随口分享一二,不要太正常。何况,衣飞石在军中长大,京中纨绔多半还是花钱快活,银货两讫,西北那就真是许多事都不忍卒闻。 从前衣飞石对这种事都不怎么感兴趣,徐屈就嘲笑他还没长毛,长毛了就知道女人有多好了。 ……自从前年与皇帝在太极殿吃了锅边素①之后,他终于知道这事儿多勾人了。 这会儿听见正房寝室里肉体撞击卖力地啪啪声,再有妇人呜咽的呻|吟,男人低沉的喘息…… 衣飞石耳力太好,听得太清楚,他甚至都能听见床上妇人撕扯被褥的细微声响。 开过荤的人看见肉菜,那想法就和从前吃素时完全不同了。衣飞石分明已经很疲惫,满脑子都是饮食与睡眠,可是,当他听见屋内的动静时,裹在几日未换洗的脏衣内赤|裸的肌肤就发腻,瞬间想起了他与皇帝毫无隔阂地搂在一处的滋味。 和皇帝一起躺在被窝里,伏在皇帝怀里,肌肤相亲的滋味,真的很舒服。 屋里动静很激烈,肉体疯狂地撞击在一起,男人似要彻底撕开妇人的身体…… 衣飞石听得面红耳赤,莫名其妙就想,再过两三年,加冠之后,陛下和我也要这样…… 寝房里男女激烈的动静让衣飞石有点迟疑。他没听过这么刺激的声音,往日见过的都是遮遮掩掩弄一会儿就完事了,他和皇帝在一起时,也没真吃上肉,何况,皇帝对他一直都非常温柔。 他大概知道男子之间要怎么弄。现在参考这两人的激烈程度,他觉得……咳咳。军中男男之事多了去了,也没见谁被|干得爬不起来吧?反正……陛下英明,他可能确实“小”了点。 衣飞石脑子里想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动作依然冷静谨慎地往正房探察。 按照道理说,在城主府后宅正房里行淫的男女,应该是城主与城主夫人。不过,衣飞石是个谨慎的性子。常理判断是一回事,可世上很多事情根本不合常理。 眼见为实。 稍微走近一些,衣飞石才发现正房里根本不止两个人。 ——有男女行淫,声息粗喘,另外还有三个人,似乎是在吃东西。 衣飞石很小心,他没有从屋顶上走。城主府本就修建在山脊之上,是金雀城地势最高的建筑,现在天还大亮,趴在屋顶上岂能不引人瞩目?再者,他追踪的是两个身手极好、感觉极敏锐的刺客,大凡高手对来自天空的危险都会极度敏感,这是所有陆地生物的本能。 他潜伏在槛墙之下,院子里没有下人,这个地方很安全。他也没有试图从窗户门板的缝隙里偷窥。倘若是高手,旁人稍微多看一眼,被窥视的警觉就会把人惊动。 衣飞石屏息凝神,竖起耳朵认真地听。 撇开寝室里啪啪啪啪一刻不停地交|媾声,堂屋里还有咀嚼吞咽的声音,衣袂摩擦的声音。 堂屋里确确实实是三种不同的呼吸声。寝室里一男一女,堂屋里围着饭桌有三个人。 这是一种很难描述的感觉。 除了青楼楚馆或是某些特定的场合,男女之间那点儿事毕竟是不好见人的。衣飞石或多或少也撞见过不少破事,比如在军中不小心撞见外出野合的兵卒,与纨绔朋友饮宴时隔着墙听见动静……只要不是喝高了或是故意炫耀,干这事儿怎么都会收着点儿声音。 这里不是青楼,也不是战后混乱的庆功宴。这里是金雀城主府的后宅正房。 一间屋子里有人在吃饭,另外一间房里放肆疯狂地交|媾呻|吟……这种事情发生在青楼不奇怪,发生在醉生梦死的酒宴上不奇怪,发生在这里,那就太奇怪了。 这里居住的是城主的正室嫡妻,它应该是城主府最规矩最尊贵,最不应该荒唐的地方。 男人们会在各种荒唐的场合谈论妾室小星,可他们绝不会提及自己的妻室。妻者,齐也。不是因为男人们所受的教养让他们多么尊重妻室,他们尊重的实际上正是自己。 衣飞石也听说过某些男人有怪癖,喜欢自己做事,让旁人听房,觉得特别刺激。 ——这城主莫非就是这么个变态?还专门让刺客来听房? 就算有这怪癖的人,也顶多是去青楼玩妓|女叫友人隔房听着,或者买几个姬妾,邀请友人过府“玩耍”。哪有人这么生猛,直接把外人弄正房嫡妻的门外听这事儿的?消息传出去了,儿子还要不要做人? 南人风俗竟彪悍至此?!衣飞石抽抽嘴角。不过,这事儿他想着还是不对,他追踪的刺客只有两个,这屋里多出来的另一个人,又是怎么回事? “简儿,梁哥哥吃好了,你陪梁哥哥舒服舒服。”屋内突然传来一个中气不足的公鸭嗓声音。 堂屋吃饭的三人中,吃吃喝喝的人呼吸悠长稳定,衣飞石判断应该是一名刺客。另外两个呼吸声,一个轻,一个浅,衣飞石不太好判断。世上奇人多,呼吸法门也多,听起来像普通人的,未必就不是高手。 现在说话的人就是那个呼吸很轻的,他一开口,衣飞石就知道他不是刺客。 ——没见过中气不足还能狂奔五天不歇的,听这虚浮无力的声息,和衣飞石见过那一批酒色无度、懒怠筋骨的纨绔一模一样。 衣飞石很惊讶。因为,这个酒色无度的公鸭嗓说完话,一个很稚嫩的声音答应:“嗯。” 这声音的主人不会超过十岁!而这名叫“简儿”的小童,就是衣飞石听见的呼吸很浅的那人。 吃完饭的刺客似乎很粗鲁地吸溜了半碗汤,漱了口,又是一阵衣料磨蹭的声响。 衣飞石指尖微微颤抖,堂屋里传来亲吻吮吸的声音。这声音衣飞石很熟悉,皇帝就喜欢压着他,在他身上一点点地吸,将肩上背上的皮肉都吮入口中,更多时候都吸他胸膛……这声音该让他觉得旖旎,可是,他现在只觉得恶心。 屋子里的简儿突然哼了一声,短促地拒绝:“疼。” 公鸭嗓哑着嗓子指点:“多艹两回就不疼了,听听你娘和梁伯伯,叫得多好听?” “……疼。”简儿不听,稚嫩的声音中只有被伤害的畏惧。 “那我不来了,简儿不疼。”一直没说话的刺客开口了。让衣飞石意外的是,这是个少年的声音,处于变声期,听着有点古怪,不过,他说话直愣愣的,好像脑子不太好? 啪一声,有人拍桌子。 桌上的碗碟齐齐一震,衣飞石听见刺客与小童都抖了抖。 ——刺客害怕公鸭嗓? “不会干?”公鸭嗓有一种离奇的愤怒,没多久就听见简儿的惊叫声,不住哭喊:“爹,爹!疼……梁哥哥……啊啊,疼……” 童儿的哭泣没唤起少年刺客的同情,他看了一会儿,兴奋地搓着某处:“师叔,我来!” 屋子里一片淫|乱。 衣飞石微微闭上眼。 他已经听明白了。两名刺客,一名在寝房里和妇人交|媾,另一名就是这脑子有问题的少年。 听声音,这少年在十五六岁上下,然而他只说了两句话,衣飞石就听出他不怎么聪明。那明显直愣愣的腔调,智力只怕就停留在七八岁——这个脑子有问题的少年,就是在山房庭前好奇玩雪人、以至于漏了破绽的刺客。 一路从京城追到南境,此前虽未碰面,衣飞石依然对两名刺客有了大略的判断。 两个刺客都是高手,若要正面袭杀,衣飞石不是不能办到,但也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年长刺客耐力不如年少刺客,在奔逃途中显得比较狼狈,但是,年长者经验丰富,反而比这少年刺客更难对付。 衣飞石决定先去杀寝房里的年长刺客。 听动静,那人快要登上云霄了。男人在登天的一瞬间,是最没有防备的时候。 他小心翼翼地顺着槛墙往寝房挪动,动作轻疾迅速,就是一瞬间的事。 然后,他竖起耳朵,听屋内的动静。屋子里的男女依然闹得很激烈,抵死缠绵的碰撞与喘息,妇人宛如濒死的呻|吟,任谁听了都忍不住血脉贲张。衣飞石却丝毫不为所动。他就像是一条潜伏在黑暗中的毒蛇,杀心已起,脑子里只剩下目标与死亡,再也不曾联想起任何与皇帝相关的旖旎。 ——他不会把任何沾着死气的东西联想到谢茂身上去。在他心中,死亡永远与皇帝无关。 男人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就在男人发出低低的吼声那一瞬间。 哐当一声,衣飞石破窗而入。 破窗声掩盖了一缕极细微的肌肤被划破的声响。 衣飞石没有带弓箭,他手中只有一把拳头长短的小刀。他用这把刀划开了年长刺客的咽喉。 一瞬间被割破的喉管切断了刺客的所有声音。割喉其实不算太好的选择,鲜血喷射的动静太大了。可是,衣飞石实在太讨厌他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了,就像是某种发情的禽兽,让人恶心。 男人在登顶的一刻,很难会有防备。衣飞石杀他杀得很轻易。 要对付堂屋里的少年刺客,那就是一场硬战。 衣飞石顺手捂住床上妇人的嘴,刚想把她也一起杀了,突然发现这妇人眼底闪烁的期冀与感激——他在边城见过很多表面示弱实则狠辣偷袭的妇人,这种感激打动不了他。让他手下留情的,是妇人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 他想起堂屋里“简儿”的遭遇。据公鸭嗓说,这妇人应该是“简儿”的母亲。 母亲被送给年长刺客蹂|躏,年少的儿子则送给了年少刺客。这一对母子是有多倒霉?衣飞石砍向妇人死穴的手掌松了一点力气,一记手刀将妇人劈晕了过去。 年长刺客迸开的伤口还在嘶嘶喷射着鲜血,堂屋里的公鸭嗓狐疑地问:“什么声音?” 衣飞石拿手帕擦了擦手上的血渍,他累了,坐在床边,掀开床头柜上的茶萝顶盖,里边温着的茶汤还有一些热气。他也分不清楚哪只杯子干净哪只脏,提着茶壶往嘴里哗哗倒了半壶茶汤,汩汩饮下。 堂屋里的简儿还在哭疼,压着他兴奋至极的少年刺客则愣愣地回答:“流血。” 公鸭嗓不解:“什么声音?” “砍了头,血流出来,嘶嘶嘶嘶。”年少刺客形容着,旋即安慰他,“很快就流完了。” 公鸭嗓吓得倒退一步,怒吼道:“你还不去看?有人进门了,死的是你爹!” 少年刺客依然没停下自己的动作,艹得简儿不住地哭,他似乎也认真考虑公鸭嗓的问话了,回答道:“已经死了呀。”还去看什么?至于后面那个问题,他想了想,“人都会死。” 衣飞石喝了茶,吃了两个咸咸硬硬的小酥饼,空虚的胃袋里终于有了点慰藉。 公鸭嗓在智障少年的跟前败退了,沟通不了,他仓惶欲逃。 衣飞石不在乎公鸭嗓。他的目标很明确,就是杀了两个能够威胁到皇帝安全的刺客。金雀城城主是否有不臣之心,公鸭嗓是否是指使刺客北上之人……都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皇帝身边那么多人,自然会查。他的目的就是清扫刺客而已。 衣飞石不理会公鸭嗓,年少刺客也不理会公鸭嗓,眼看他就要逃出去了…… 被刺客压在身下艹得不住哭泣的简儿突然说:“梁哥哥,你没有爹爹了,我也不想要爹爹了。” 这句话完全狗屁不通,可是,智障少年是不讲逻辑的。 简儿说了一句,年少刺客呆了片刻,然后,他点点头,说:“爹爹不好,不要爹爹。” 衣飞石又喝了一口茶。 他听见堂屋里的刺客扔了一件暗器——也许是根筷子——出去,公鸭嗓呼吸猛地一促,喉间鲜血汩汩,那中气不足的轻轻呼吸,很快就彻底消失了。 “死是什么呢?”简儿突然问。 少年刺客不理会他,固执地分开他的腿,继续动作。 “梁哥哥……”简儿又被弄得小声地哭,一边哭一边问,“死好玩吗?” “你现在别说话。哥哥很忙。”少年刺客不耐烦地说。 “梁哥哥去北方看见雪了吗?雪好玩吗?哥哥堆雪人了吗?雪人好玩吗?” “好玩!我堆了一个好大的雪人!这么大!”少年刺客开始吹牛,顺便向简儿炫耀雪的冰凉与美丽,“我给你带了一个小雪人。巴掌大。就揣在口袋里。可惜,没多久就化成水了。” “好想去北方哦。”简儿羡慕地说。 二人讨论了一会儿雪人,大抵是少年炫耀雪人多么好玩,简儿无限表示羡慕。 过了一会儿,简儿旧话重提:“梁哥哥,什么是‘死’了?” “死了就是……”刺客想了一会儿,磕磕巴巴地形容,“不出气了,冰凉,臭。埋在土里。” “那我娘为什么老说‘死了算了’?”简儿很吃惊,“死不好玩吗?” “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很傻?”少年刺客突然恶狠狠地说,“死了就不能玩你了!我才不会去死!雪人很好玩,死不好玩!”他一边发怒,一边用拳头狠狠捶打简儿的脸颊,拳拳到肉。 简儿放声大哭,哭声凄厉。 衣飞石掀帘从屋内走了出来,那少年立刻后退一步,拔出了腰间的长短剑。 两个刺客,一个擅使套索,一个擅使长短剑。使套索的刺客已经被衣飞石趁机割喉,只剩下这个脑子不太好使、但长短剑使得很好的少年刺客。 衣飞石本以为这少年大概就十五六岁,然而,掀帘出来后,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少年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少年了。 握着长短剑的刺客虎背熊腰,须发茂盛,单看他的身形骨骼,年纪最少也在二十往上。不知道他的嗓子为何会处于变声期,以至于衣飞石误判了他的年龄。 他这样高大魁梧的男子,掐着身边大约只有七八岁的简儿,难怪简儿一直在他身下哭泣。 衣飞石一句话都不想说。他知道这刺客脑子有问题,他也知道在两个刺客中,应该是死在寝房的年长刺客占据主导,眼前这个只是从犯——可是,他还是对这个刺客生不起一点儿同情。 也许是因为死去的两位阁老,也许是因为被威胁的皇帝,也许是因为简儿。 他一点儿都不同情。 他只想杀了这个刺客。 “我带你去看雪人。”刺客突然说。 他踮着脚往后退,本能地察觉到了衣飞石带来的威胁,“雪人很凉很好玩,我给你。” 衣飞石的回答是飞扑一刀。 刺客出剑的速度非常快,长短剑的打法很新奇,衣飞石很少遇见这样的对手。 交手之初,衣飞石不得不迅速化攻为守,辨认刺客的路数——他是将门出身,武功招数其实很野,博采众家之长,然而,战斗时的路数,则与江湖中人完全不同。 他的目的是胜利。判断局势,保存实力,最大化利益,一击必杀。 这和动辄拼命的江湖路数截然不同。 所以,此时的局面看上去就是刺客威风八面压着衣飞石打。 刺客手中的长剑不断削在衣飞石四肢胸膛上,落下浅浅的剑伤,鲜血从衣飞石本就不甚厚实的锦衣中缓缓渗出。看上去衣飞石似乎很吃亏。然而,刺客手中的短剑始终没机会碰着衣飞石。 简儿偷偷摸进卧室里,又偷偷出来,拿起一个圆滚滚的熟铜香筒,骨碌碌往刺客脚下滚。 ——他天真地指望刺客踩着香筒,会跌一跤。 衣飞石明白他的盘算,刺客不明白。刺客还挺焦急地冲简儿摆手:“不要你帮忙,快走!” 简儿咬着牙,跑进房间里找了一匣子珍珠,骨碌碌全部滚了出来。 这回真害到刺客了。 刺客的轻功,比衣飞石确实要差上那么一线。 满地珍珠乱滚,刺客有些忙乱,衣飞石其实也有点乱。 他哭笑不得。他杀这刺客是板上钉钉的事,此时放缓节奏慢慢观察,是想尽量用最少的代价去杀——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他不想做。哪晓得简儿以为他打不过刺客,这一匣子珍珠飞出来,刺客要小心,他同样要小心。这不是添乱么? 再不动手,那小子不知道还会扔出什么东西来。 衣飞石认准时机,左肘别住刺客短剑,右手掌心短刀叮地斩断刺客劈下的长剑,顺势狠狠插|进刺客心窝!——左边小臂上一阵剧痛。杀得这么急,受伤是必然的。 刺客眼瞳涣散,张了张嘴,大量鲜血汹涌而出:“简、简儿……” 简儿飞快地跑了过来。 衣飞石心想,他虽欺负了简儿,可是,对简儿也真的很上心。简儿对他只怕也是又恨又爱…… 一个念头没转完,就看见简儿捡起一个花梨木板凳,猛地砸向刺客膝盖! 那刺客本就濒死失力,若非手中短剑还被衣飞石别在手肘间,他早就倒下去了。这一砸,不必衣飞石动手,他就松了握着短剑的手,软倒在地上。简儿操起板凳照着他脑袋墩墩墩一顿乱砸,七八岁的小童,手臂能有多少力气?竟然生生把刺客鼻梁脸颊都砸塌了下去! 衣飞石深感打脸。这哪里是又恨又爱?这是恨入骨髓了。 把刺客脑袋砸了个稀巴烂之后,简儿犹豫了片刻,上前跪下:“我给恩公做童儿,能铺床捧茶伺候笔墨,夜里也能暖床,求恩公开恩,不要杀我阿娘灭口。”他一直没穿裤子,股间鲜血斑斑,“我娘……只有我一个儿子,我在恩公身边服侍,她不会出卖恩公的。” 衣飞石道:“出卖也无妨。”杀两个刺客,他难道还怕皇帝治罪? 他动手将两个刺客的脑袋都割了下来,扯尸体的衣裳打成包裹,提着走了两步,又回头问简儿:“你在此处,能活下去吗?” 简儿点点头,说:“我爹只有我一个儿子。” 衣飞石不懂。 简儿指了指死掉的公鸭嗓:“我爹。昝枭族族长百里乌蜻。” 死掉的是公鸭嗓是昝枭族族长,金雀城城主,衣飞石不觉得奇怪。能在城主府后宅正房白日宣淫的人,不会有第二个。他惊讶的是,这个被百里乌蜻送给刺客淫乐的童儿,居然真的是百里乌蜻的儿子?亲生的? “我娘是汉人。”简儿很聪明,衣飞石才露出一点儿困惑,他立刻就解释了。 金雀城由土著族长担任族长,朝廷派属管来治理,城主娶一位汉女作为政治交换,似乎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可是,金雀城的这位城主都能勾结刺客去杀皇帝了,他又怎么可能看得上汉女妻子?更加不会珍爱汉女所生的儿子了。 衣飞石想了想,拿出一枚小小的银牌,上面写着一个“衣”字:“你若有麻烦,去建州找燕钰将军。” 燕钰是朝廷镇南军监事,也是衣大将军帐下大将之一。这牌子也不算什么,若是简儿混不下去了,凭着牌子,燕钰能保他和他娘一条性命,若他聪明,想借镇南军在金雀城坐稳城主之位,那就得看他是否能说服燕钰了。 这孩子才七八岁,继任城主估计难。衣飞石也没想那么多,保条命也不错。 他拎着两个血淋淋的脑袋往外走,简儿在背后喊:“喂!” 衣飞石回头。 简儿已经穿好了裤子,跪下端端正正磕了头,对他说:“我叫百里简。” “衣飞石。” ※ “就没人知道侯爷去哪儿了?” 谢茂窝在暖阁里发火,他这几天都和太后住在一起,憋了几天,终于憋不住了。 首当其冲被喷的就是沭阳侯张姿。谢茂交代他给衣飞石挑选护卫送回京城,他亲自带着衣飞石去山房勘察杀人现场,然后,就在他的眼前,衣飞石追着“刺客”跑没影儿了。 这要不是太后的人,谢茂早就发作了,憋了这么几天,衣飞石还是半点消息都没有。 谢茂不担心京城里的衣尚予收不到消息,前有听事司动作,后有余贤从回京,这两天谢沣带人来皇庄“勤王”,羽林卫就地捉拿时,哨卫来报,二十里外就发现了中军的影子。衣尚予已经闻风而动了——别人不知道衣尚予是来干什么的,一时间风声鹤唳,谢茂就不担心。 衣尚予要反早就反了,四万中军在京时他不反,现在带着三千个守衙兵造反,他脑子沤肥啊? 谢沣带了三家王府的私兵统共一千七百个人,前来“勤王”被捉拿之后,曾经悄悄缀在谢沣身后的中军就撤回京城去了。 谢茂都懒得跟谢沣见面。收拾这么个傻逼很有成就感么?见面听傻子骂娘?不见。 “卑职万死。”张姿除了认罪,也没别的招儿了。 就定襄侯那个轻功,他要跑,谁能追得上?别说普通羽林卫了,张姿也追不上啊。 “朕知道你追不上,这么几天了,你就没派人去问,去找?他还能上天不成?”谢茂咕噜咕噜喝了一口晾凉的茶,开始胡搅蛮缠。 前两天张姿忙着清理内奸、稳定部下,这两天又要看管谢沣带来的一千多名私兵,哪有空去找衣飞石?照他看来,皇帝这纯粹就是气不顺,随便逮人撒气——皇帝不就这脾气么?余贤从不在,谢范那是兄王,就他张姿正正好。 太后原本带着谢团儿在穿堂看花,听见声音就回来了,皱眉吩咐张姿:“你下去吧。” 这是很明显地回护。张姿犹豫了一下,有些害怕皇帝对太后不满。不过,他最终还是没敢在皇帝、太后跟前造次,太后的旨意很明确,他磕了头闷不吭声又迅速地退了出去。 “飞石那身手天下少有,他自己好端端地也活了十多年,不至于要时时刻刻揣在你口袋里。”太后回来,宫人连忙送来热茶毛巾,服侍她落座。她摸了摸皇帝身边的茶碗,越发皱眉,“大冬天的灌冷茶,哪里养出来的毛病?服侍的人呢?” 今日在跟前伺候的是朱雨,吓得连忙跪下待罪。 谢茂越发觉得太后与张姿之间有猫腻。看看,他才故意当着太后的面找了张姿的麻烦,太后立刻回来解围不说,还要收拾他的内侍……他不会和太后发脾气,赔笑道:“天底下也就您能管得住儿臣,他算个什么?”说着就伸手去接太后手里的热茶,“阿娘的茶给儿臣喝一口。” 皇帝平时难得撒娇,这会儿来讨茶,太后就把茶碗让给他了,饶了朱雨起身,说:“你押着谢沣,是怎么个章程?” 拿下谢沣之后,所有人都以为谢茂要杀宗室了,哪晓得他压根儿就没动。 就关在皇庄里,不审不问,连带着一千多私兵都全缴械押了,也没问这些人的旧主是谁。 ——当然,私兵背后的主人是哪几家,这都是藏不住的,根本不必审问。因在战时,朝廷允许王公贵族府上蓄养私兵,京里几个王府,每个王府明面上养了多少私兵,暗地里多养了几个私兵,朝廷岂会没数? 谢茂按按小腹,无赖地说:“朕这不是在与谢沣的混战中受了伤么?以后恐怕难有子嗣。” 太后无语了。谢沣带来的那群人,一路上吃了两次埋伏,没到皇庄就被收拾得七七八八了,谢沣半路就想跑,是被张姿生生抓回来的。皇帝是去了哪门子的混战?还受伤?窝在暖阁笑出来的伤? 皇帝传出无子嗣的消息,只怕朝廷立马就要乱起来。太后正要训斥,谢茂就笑眯眯地说:“朕想在宗室中挑选合适的孩子过继——这伤说不定也能治好,治不好嘛,反正宗室里的孩子多,朕这皇位不也是皇兄所传?储君是谢氏血脉就行。” 宗室这下不得打破脑袋?就有聪明的看穿了皇庄是皇帝下的圈套,过继皇嗣的香饵一出,任谁都忍不住要疯狂。谢茂说得如此儿戏,也许治得好,也许治不好,这说辞其实是给朝臣听的,一副朕在钓宗室复仇的阳谋。 只有太后知道,这子嗣只怕真的是不会再有了。皇帝这是在给与衣飞石相守铺路了。 想送孩子进宫,想过继成皇嗣,怎么才能办到呢?凭血脉亲近?凭孩子聪明?凭孩子母族清贵?很显然都不是。谁能替皇帝出力,谁能讨好皇帝,谁的孩子就能进宫——皇帝被欺负得那么惨,在皇庄里死了两个阁臣,他这是孤立无援了,他需要宗室里的盟友! 谢茂让余贤从回京求援,钓出来的私兵与谢沣根本就不是重点。 他的目的,一开始就是用皇嗣或说储君之位,让宗室跪舔自己,让宗室自相残杀。就算有宗室看穿了这是个圈套,可是,莫大的利益就在眼前,他们能忍得住这样的诱惑吗? 也许有人能。 能参与谋杀阁臣的宗室,则绝不可能。 80.振衣飞石(80) “皇帝受伤可能子嗣不丰, 欲在宗室中遴选皇嗣”的消息传出之后, 整个京城都炸了。 紫祁王府还在办丧事,与他同谋的思行王、胡阳王就一溜烟跑回府上,抱出自家儿子东看西看,看明白了, 一个直奔义王府,一个直奔思齐大长公主府。 虽说谢沣带去皇庄的一千多人里就有他们两府的私兵, 可是,皇帝这不是也没把谢沣怎么样嘛!何况, 他们借兵给谢沣, 那是因为谢沣要去“勤王救驾”啊, 不是余贤从说皇帝被黎王领兵围了吗?包括突发心疾死掉的紫祁王在内, 借兵给谢沣的几位王爷都是忠臣! 往义王府跑的胡阳王吃了个闭门羹, 往思齐大长公主府跑的思行王就得意了。 思齐大长公主是文帝异母妹,文帝早年后宫事多, 夭折了许多皇子公主, 到谢茂登基时,叔伯姑姑们都死得差不多了。 现如今, 文帝还在世的亲手足里, 除了宗正义老王爷之外, 就只剩下这位思齐大长公主。 ——虽说是位公主, 生母在仁宗后宫撑死了也就是个嫔, 那也是皇帝还活着的亲姑姑啊! 老思行王与思齐大长公主是同母所生, 思行王去找思齐大长公主想辙, 那是找到同父同母的亲姑姑头上去了——文帝与思齐大长公主还不同母呢——思行王府与思齐大长公主府,那才是真正巴心巴肠的一家人。 “得了,本宫知道了,改明儿就把沃儿送进宫。” 思行王才带着儿子上门一求,思齐大长公主就满口答应。 这位大长公主在文帝朝时一直很安静,原因是文帝打小就看不上这个出身不高的妹妹,连带着老思行王在文帝朝也一直安静如鸡,根本比不上义王府与隔房的相王府风光。 文帝崩后,孝帝继位,居然也没想起给这位长公主晋位为大长公主。直到孝帝也崩了,谢茂登基,他办事不像孝帝那么刻薄寡恩,宗室里该晋位的都火速赐晋,思齐大长公主顿时就抖了起来:谢芝那侄儿看不起我,谢茂还是很尊重我的嘛! 自觉在新朝终于有了新气象的思齐大长公主扬眉吐气,憋闷了大半辈子,终于开始才京中豪门世家中开始走动,也常常去长信宫找太后聊天,俨然一副宗室大长辈的姿态。 一个在兄长当家几十年都没存在感的公主,夫家不争气、子孙皆混吃等死,谢茂与太后看着都挺可怜,对她穷人乍富的心态也很能体谅,不就是给些皇室体面么?人家也是正儿八经的大长公主,翻也翻不起什么浪来,给呗。 思齐大长公主就觉得,自己在太后、皇帝跟前都是很有脸面的。 ——她可是文帝朝唯一还在世的姑奶奶,当世最尊贵的宗室,除了义老王爷就是她。 什么?相王府?外八路的宗室,和她怎么比?她可是仁宗皇帝的亲闺女!难道不比仁宗皇帝的侄子尊贵? 义王府中。 “叫长英、长维都盯紧了,家里不许妄动。”义老王爷大事情从不糊涂。 不说谢茂是不是出饵钓人,就算皇帝真的子嗣艰难,他活着的兄弟就有黎王谢范、长阳王谢节、长山王谢茁三人。黎王府的郡主常在太后膝下养着,长阳王的长子谢汤、次子谢汶,长山王的长子谢沄、次子谢泓、三子谢洛,全都在宫里读书,全都管谢茂叫“皇父”,轮得着旁人么? 相王府中。 “叫浩儿带人去皇庄。” 相王和义王不一样,他家上一代与文帝感情甚笃,相王自己就避嫌玩了一辈子。 现在皇帝出饵钓人,既是设计宗室争抢制造不和,也是真的缺了几分助力。倘若相王府不想被彻底边缘化,谢茂登基之后,已经游离朝堂之外一代人的相王府,就必须找机会抱上皇帝大腿。 相王府世子谢莹已经快四十岁的人,相王最终挑了个年纪相当的长房长孙去抱皇帝大腿。 胡阳王府。 吃了闭门羹的胡阳王在家里打转,他是不肯罢休的。 思行王那儿子是个蠢货,不能因为思齐大长公主是他亲姑婆,就把我的爱儿比下去了吧? 听说广陌王府也想送儿子进宫,他凭什么送啊?他那血脉差得远了。 胡阳王在家憋大招,是,宗正不答应帮忙,他是没门路送人,可是,如果有门路送人的都被他挑出毛病来剥夺了资格,可不就轮到他府上了吗? ※ “禀圣人,驿路送来定襄侯直奏。”朱雨亲自抱着一个大箱子进来。 谢茂才从酿泉居暖棚看了改良的麦种回来,正在洗手,闻言即刻转身:“驿路?定襄侯人呢?箱子里是什么?” 朱雨把箱子放下之后,没直接打开,而是先送了一封信来。 自从出了奏本淬毒的意外,皇帝所有近身之物都被详详细细的检查,因是驿路送来的书信,朱雨也不敢让皇帝亲自拆,而是先让皇帝过目检查封口,再戴上手套拆开信纸,一页一页铺在银板上夹好,再请皇帝过目。 谢茂一目十行看信,朱雨则解释道:“圣人恕罪,奴婢请常侍卫、银雷监看,三人一齐开箱查验过。箱子里装着两个人头,另外有一件定襄侯献给陛下的……”他磕巴了一下,“礼物。” 这时候京城天气还不算暖和,两个刺客的首级被码上石灰仔仔细细地装好,封上药囊,又隔了一层箱子,还真就没闻见刺鼻的味道。衣飞石在信中说了,刺客逃进了南境边城金雀城的城主府,他趁机把两个刺客都杀了,没惊动地方,乞求皇帝恕罪善后。 金雀城?谢茂记得这个地方,前世打浮托国时,金雀城的昝枭族惹了不少麻烦,扯了无数后腿,后来也是衣飞石带人过去屠了半个城才收拾干净。可是,那地方……很远啊。 谢茂算了算衣飞石离去的日子,这统共也才十一、二天……就去金雀城跑了个来回? 这长途奔袭靠的可不是马,而是衣飞石的轻功。谢茂算明白距离和日子胸口就发闷,朱雨还恰好把箱子打开,露出两个被石灰和药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首级。 他冷着脸也不说话,半晌才说:“立刻派人去给朕把定襄侯追回来!兵分两路,一路去京城找,一路往西北找——若是过了京州也没找到,就不必再追了。” 京州乃圣京直隶,往西北跑不出四百里距离。皇帝显然是气得狠了要揪定襄侯回京问话,然而,再生气也心疼定襄侯,若是定襄侯跑得远了,皇帝就舍不得再让他奔波回京一趟了。 朱雨把箱子里另外一个一尺见方的东西抱出来,说:“圣人,此物乃定襄侯所进。” 那东西不怎么沉,掂量着中间硬邦邦的,外边又仿佛覆盖着毛皮或是棉绢,最外边套着一个布袋子,拆开之后,上边就挂着一个木牌,上边是衣飞石的笔迹,写着“常侍勿拆”——衣飞石以为负责检查外物的是常清平。 谢茂被衣飞石弄得有点想笑,他也怕死,对朱雨说:“你不是常清平,你拆。” 朱雨戴着手套摘下木牌,把里面套的布袋子也拆了下来,哪晓得里边居然还有一层布袋子! 上边又是一个木牌子,依旧是衣飞石的笔迹,三个字,“悄悄看”。 朱雨看了皇帝一眼,皇帝这会儿是正经不高兴呢,阴着脸不说话。朱雨明白了,继续拆。 这一回终于没有布袋子了,然而,东西拆出来,朱雨耳根有点红,隐隐还有点想笑。他都不敢去看皇帝的表情。——这层层叠叠的三层布袋子里,装的居然是一个皮毛缝制出的惟妙惟肖的屁股。里头大约是木头雕成,外边覆盖着皮毛,两个臀瓣做得特别逼真。 谢茂本来就因衣飞石狂奔数千里去追刺客气炸了肺,这会儿更是气得心口疼。 好你个衣飞石,这不是知道朕会生气心疼么?还知道送个屁股回来给朕揍!马勒戈壁的,活了几辈子,第一次碰到你这种无赖!知道给朕耍花枪了! “拿下去细细篦一遍,再给朕送回来。”谢茂决定先抽这个假屁股几巴掌出气。 朱雨憋着笑把这个制作得惟妙惟肖的假屁股带走,顺便带走了装着两个刺客首级的箱子。 谢茂重新将银板上衣飞石的书信看了一遍,读到“臣愿圣躬康健万万年”时,眼角还是微微绽开一缕笑意。为了追杀刺客,从京城一路狂奔杀到边城,顺利砍了两个刺客的脑袋,连请功都不肯亲来直接就往西北赴任——这不是臣子的本份。 或者说,衣飞石这一路奔波,已经超出了忠臣该有的本份。 论身份,谢范、张姿也是高等武职,他们想过去斩草除根,杀了两个刺客以策万全吗? 没有。他们所做的,是安稳住目前的局面,慢慢揪刺客背后的主使者。 论身手,常清平是比衣飞石差一线,可也仅仅只差一线,他像衣飞石一样不惜抗旨,也要一意孤行去追杀刺客吗? 没有。他知道皇帝遇刺,他的本份就是守在皇帝身边,让刺客再没有可趁之机。主动去追?皇帝没有吩咐,他绝不可能擅离职守。哪怕他知道两个刺客很危险。 如谢范、常清平这样的所作所为,才是正常臣下该做的事。 衣飞石和他们都不一样。 他对皇帝的安危感同身受,他无法忍受被皇帝戳一指头跳一下,他迫切地想要主动地去做一些什么,去安稳皇帝的安危。 不是说谢范、常清平对谢茂不忠,而是臣下与爱人,这两种身份本来就不相同。 谢范、常清平为皇帝效忠,衣飞石为皇帝效命,若能保皇帝万全,他敢抗旨,敢拼命。 捧着疼着哄着这么久,朕的小衣终于有点开窍了?谢茂看着信上衣飞石的字迹,此时衣飞石年纪还小,平时也认真练字了,比起前世谢茂见过的那一笔铁画银钩,还是差了好些年火候。 他嘴角含笑,哪怕是字儿写得不那么好看,谢茂还是觉得心情愉悦。 ——当然,如果不心疼衣飞石十天打南境跑了个来回的话,他觉得这事儿就更完美了。 朱雨才离开没多久,银雷就进来了:“回圣人,定襄侯求见。” 谢茂虽派了人去追衣飞石,其实没大多指望能把衣飞石追回来。他心目中的衣飞石还是前世那个办事滴水不漏的衣大将军,既然衣飞石送来信说自己去西北赴任了,那圣旨就很少可能把衣飞石再追来。 陡然听说定襄侯求见,他都以为自己听错了:“谁?” 银雷禀报道:“羽林卫奉命前往京城、京州西北方向追赶定襄侯,人马刚刚踏出皇庄,定襄侯就回来了,说来向陛下复命。”也就是说,衣飞石其实一直待在皇庄附近窥视,如果皇帝不派人追他,他就安安心心去西北了,现在皇帝派人追,他就老实来见驾。 谢茂都被这个小混蛋的小心思气笑了,说:“去拿戒尺来!” 看看爸爸今天打不打你脚心!叫你跑! 银雷果然出门去找了一把戒尺,候在门外的衣飞石脸有些红,拦住银雷道:“给我吧,我带进去。” 恰好朱雨收拾好那个假屁股,确认没有任何危险之后,覆上素丝抱了过来。 衣飞石顿时更羞赧了,又急急忙忙去拦朱雨:“这个也给我。” 拜皇帝长年累月无限宠溺定襄侯所赐,在御前侍奉的朱雨银雷都很给衣飞石面子。 见衣飞石红着脸要东西,他又是千里奔袭替皇帝杀了两个刺客,这会儿皇帝跟侯爷闹脾气,明显是因为陛下心疼侯爷了,怎么可能真的闹起来?于是都恭恭敬敬地将东西交给衣飞石。 我那天是不是脑子抽了,我为什么要做一个假屁股啊?还辛辛苦苦用木头雕,雕完了还去绣行花了二十两金子,找了个手艺极好的绣娘缝上皮毛……衣飞石一手抱着自己做的假屁股,一手揣着精致的紫檀木戒尺,往屋内走时,自己都觉得羞耻得不行。 “臣拜见陛下。”磕头时,衣飞石都恨不得把那个假屁股塞进自己肚子下边。 谢茂憋着一股气说服自己要打这小混蛋的脚心,一边打一下总要打吧?不打疼了轻轻抽一下总要打吧?像不像话了?十天往京城到南境跑一个来回,当自己是个物件么?人能受得了这个? 真看见瘦了一圈、颧骨都尖了点的衣飞石进门,他什么脾气都没有了。 “快起来,朕看看。”谢茂离席起身,连鞋子都顾不上蹬,伸手就扶。 他伸右手,扶衣飞石左臂,恰好就是衣飞石被刺客刺伤的部位。 衣飞石面不改色,然而,谢茂实在太熟悉他了。他这样恍若无事的表情,本身就代表他在忍着什么。谢茂即刻就松了手——他没伸手之前,小衣可不是这个表情。 衣飞石手里还抱那个假屁股。 谢茂心疼又好笑,明明千里奔波累瘦了一圈的人是衣飞石,他回来见自己时还要担心被怪罪,还去弄了个假屁股来赔罪。不是应该居功自傲么?不是应该炫耀讨赏么? 这是知道朕心疼了才会发脾气问罪?谢茂伸手替他把假屁股接过来,柔声问道:“胳膊受伤了?你解开衣裳让朕看看。”稍微提起声音,吩咐外边,“请赵医官来。” 衣飞石羞耻得不行了,皇帝要他解衣裳,他就听话解了,左臂上的刀口已经结起血痂,伤得虽然深,但是他家的金疮药是最好的,再过十几日就能彻底好了。 “还有别处吗?”谢茂松了口气,伤都伤了,再问也没什么意义,结痂就好了。 衣飞石摇头。 谢茂扶他在榻上坐下,看着他瘦了一圈又憔悴疲惫的模样,明明心里很多话都想说,又实在舍不得拉着衣飞石不放,亲自帮衣飞石脱了靴子,扯过软枕让他躺下,食指抵住衣飞石的嘴唇:“你躺一会儿,饿了么?渴了么?朕喂你吃。吃了睡一觉,醒了再洗漱。朕不嫌弃你邋遢。” 衣飞石沾上枕头就想闭眼,然而靴子进了水又脏又冻,别处都好说,脚没洗他真睡不着。 谢茂看他隐隐作难的脸色就知道他哪里不得劲,宫人已经抱来锦被,他亲自给衣飞石盖上,吩咐道:“打水来伺候侯爷洗脚。” 衣飞石很惊讶,他不明白,他明明没有说啊,皇帝为什么知道他想洗脚? 谢茂低头亲亲他瘦了许多的脸,另一只手慢慢替他掖被子,摸到背后,隔着锦被在衣飞石臀上拍了两下,低声道:“也不怕把自己个儿跑死。你如今难受,朕不和你计较。睡醒了,吃饱了,喝足了,朕带你去见太后,叫娘娘亲自教训你。” 唬得衣飞石连忙抱住他的手,求道:“陛下饶命!”太后那哭功,谁能招架得住? 谢茂看着他瘦得令人心疼的脸,那脸上还有一道四四方方的刀疤。想他的小衣十多年来都安安稳稳地长大了,为了他才吃了这么多罪,眼下变得这样憔悴…… 他心里难受也不好对谁说,就低头压着衣飞石的脸颊额头,细细密密地亲吻。 衣飞石本就困了,被他啵啵啵一连串的亲吻弄得更蒙了,没多会儿就在他温热亲柔的亲吻中昏昏睡去……心中还翻来覆去地想,我要是不去弄那个假屁股,路上多眯一会儿,现在也不会这么困,还能和陛下说说话……唔,陛下会让宫婢替我洗脚的……可以睡,陛下身边,放心睡…… 宫人很快就打来了热水,谢茂总觉得宫人动作不经心,万一把小衣吵醒了怎么办? “叫朱雨来。”他没打算自己上手,他伺候人就是闹着玩儿,这事儿还得朱雨出马。 朱雨很快就进来,跪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替衣飞石擦脚,谢茂也拿了个热帕子,轻轻擦衣飞石的脸颊耳朵,衣飞石被惊动了睁了睁眼,大约是太疲惫了,迷迷糊糊地看见是谢茂在身边,喉间咕哝了一句,又睡了过去。 赵云霞也提着药箱进来,谢茂做个噤声的姿势,给她让位置,叫她轻手轻脚地给衣飞石看伤。 衣飞石处理外伤那是行家,衣家的金疮药也比太医院的方子好,赵云霞查看了他的伤处之后,提笔在纸上写字,请皇帝放心。 皇帝又做了个把脉的姿势。 赵云霞在纸上解释,在习武之人睡眠时不能擅自请脉——会被掐死。 谢茂这才重新意识到衣飞石是个绝顶高手的事实。这也和衣飞石最近的温驯有关。在潜邸时,谢茂还担心过衣飞石仗着武力强大反抗自己,这些日子以来,衣飞石在他跟前始终都是乖乖的,哪怕私下相处时,被他压住这样那样,衣飞石也从来不挣扎反抗,他都忘了衣飞石在武力上的强势。 赵云霞在别室静候,等着衣飞石醒了给他检查身体,朱雨则领了皇帝手写的一份菜单,去膳房给定襄侯准备吃食,等他醒了即刻就端上来。 谢茂就坐在衣飞石身边,看着他瘦而疲惫的脸庞,静静地守着。 陪了一个时辰,谢茂坐得腰有些疼了,吩咐朱雨搬了个凭几来,摆上书案,开始批奏折。他在皇庄里这么多天,带来的两个内阁大臣都死了,他手里的政务却一直没停过。每天都有专人在皇庄与京城之间传递公文,至今还没人敢这条线路的主意。 衣飞石睡得很香,谢茂看一会儿奏折,再抬眼看看睡着的衣飞石,心里也很安稳。 爱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呢?谢茂其实挺不明白。明明没有抚摸没有亲近,就是这么守在身边多看一眼,心里就欢喜得像是开出了花来。他又忍不住想,这要是真的和小衣煮熟了饭,以后还能治得住那个小混球么?他挺担心自己彻底沦为好好好买买买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 ……待会睡醒了,还是要打一下脚心的。轻轻打也要打。谢茂严肃地想。 “圣人。”朱雨蹑手蹑脚进来,在谢茂耳畔低声,“相王府大王孙谢浩带人来拜见。” 带人来?这就是带着私兵来了。听朱雨的口气,相王府不是来“勤王”的。他觉得以相王府的聪明,也应该不会这关头莽撞行事。 想了想,谢茂搁下朱笔,示意朱雨守着衣飞石,自己则更衣准备接见谢浩。 这一代相王谢璐是个很聪明也很正直的人,可惜前世他没活到谢茂登基。他的世子谢莹是个傻逼,两辈子都混到谢茂的政敌那头去了。所以,前世谢茂登基时,相王府就不存在了。 这一世谢茂登基早,相王府有谢璐镇着,轮不到世子谢莹蹦跶,谢茂也愿意和相王府接触。 ——原因就是这个大王孙谢浩。 谢浩是相王谢璐的长孙,相王世子谢莹的长子,说聪明吧?算不上,比他爹谢莹好点。但这是个两辈子都上战场殉了国的忠臣。前世谢芝杀了衣尚予、衣飞金,西北战败,丢了秦州,那时候朝中无人可用,谢芝重用宗室,谢浩就领兵去了西北,死死堵了陈旭两年,最终死在了望虎坡。 谢浩今年十九岁,还未加冠,身材挺拔高大,衬得不怎么出众的五官也多了一股英气。 “臣奉祖父之命,携王府侍卫三百,听候陛下差遣。” 谢茂看了常清平一眼。 常清平点点头,表示谢浩说的不是谎话,这三百侍卫都已经在控制下了,很老实。 谢茂很亲切地问了谢浩家中情况,问候他的祖父相王,眼看天不早了,还专门赐了膳,让谢浩陪着喝了两杯。这要是来的是相王,皇帝专门赐膳也罢了,就是个王孙啊?所有人都很震惊,包括谢浩自己都很吃惊,何德何能让皇帝如此看重? 偏偏皇帝就似乎真的很喜欢谢浩,同他说话时满脸春风,谢浩称呼陛下,他还逼着改口:“是皇伯父。”两支血脉其实已经远了,尤其是到了谢浩这一辈。然而,皇帝非要当伯父,谢浩还能反抗不成? 一顿饭吃完,谢浩被皇伯父忽悠得眼眶红红的,这么仁慈亲切的陛下,为什么都说他是暴君呢?流言害人啊!可见京中多少心怀不轨的狗东西,心心念念想害皇伯父! 谢茂把隔房侄儿忽悠完了,回酿泉居一看,衣飞石还在呼呼大睡。 太后打发大宫女来问,本想叫皇帝与衣飞石一齐去暖阁吃饭,衣飞石还在睡觉只得作罢。大宫女回去复命,没多久又来传太后懿旨,吩咐皇帝不要熬更守夜,吃过饭与侯爷一同歇了,明早要去暖阁请安——太后也挂念衣飞石。 谢茂点着灯,翻了几个奏本,意兴阑珊地去洗漱更衣,正要搂着衣飞石睡了。 衣飞石呼吸变得短促了一些,在黑夜中悄无声息地睁开了眼。 “醒了。”谢茂熟悉衣飞石的习惯,习武之人,起床不会闹得人尽皆知。 衣飞石是被饿醒的,然而看这天色,看这架势,外边灯都熄了,皇帝正准备就寝,他哪里敢说我要起床吃饭?故意迷糊了一下,闭上眼:“还想睡一会。” 他所有的小毛病,谢茂全都清楚。当即吩咐朱雨:“掌灯,伺候侯爷起床,把饭端来。” 81.振衣飞石(81) 到底还是把酿泉居上上下下都惊动了。 宫人提着灯鱼贯而入, 热腾腾的汤菜锅子摆了一桌。 谢茂陪着衣飞石漱口, 又陪他坐下吃饭。都知道定襄侯得宠,朱雨安排了两个宫人在衣飞石身边布菜添汤——这可是御前。除了太后,旁人再有多大面子,领膳时有一个小太监帮着提点规矩就顶天了, 搁两个常年服侍皇帝的宫人旁侧伺候?也就只有衣飞石了。 谢茂就偏头笑眯眯地坐在衣飞石身边,帮着理理耳边垂下的鬓发, 擦擦嘴角的汤渍,看着衣飞石大快朵颐, 他比自己吃饱喝足还满意几分。 菜色清鲜爽口居多, 衣飞石受了伤, 又连日奔波没怎么吃好, 谢茂前年就因纵着衣飞石胡吃海喝被太后教训过, 现在老实多了,叫厨下准备的汤食都很注意, 衣飞石最喜欢吃的炙小羊肉就没上。 衣飞石还是吃得很香, 他这样年纪正长身体,睡醒了饥肠辘辘真是吃什么都香。 “汤饼都吃了三碗了, 不吃了。”谢茂阻止宫人再动。 衣飞石略显失望, 埋头继续吃盘子里的山药炖鸭, 这菜本是用汤用山药, 鸭肉炖得烂了没什么滋味, 衣飞石不爱吃素, 咔吧咔吧就把几块鸭肋肉连骨头一起嚼着吃了。 谢茂哭笑不得, 说:“不是不许你吃,歇一会儿,与朕说说话,待会再洗洗,出来就叫银雷给你端汤饼来。” 衣飞石这才把那一碗山药汤喝干,放下筷子示意不吃了。 宫人们收拾残局,朱雨亲自捧盅伺候衣飞石漱口,二人本就坐在榻上,谢茂斜着一条腿压在衣飞石膝上,趁势偏了过去,将人搂在怀里,一只手就伸进了衣襟。 饱暖思淫|欲。衣飞石睡醒了吃饱了,被皇帝搂着摸了摸,想的就是好事。 “陛下……”衣飞石有点按捺不住,想起自己又有两天没好好洗过了,着急去洗干净了出来与皇帝亲热。 二人在榻上腻歪了好一会儿,谢茂才松了手,衣飞石才下榻,愕然发现皇帝居然跟着自己下来了。他以为皇帝要出恭,走了几步之后,发现皇帝不是去恭房,而是跟着自己? “您也洗么?”衣飞石记得自己醒来时,皇帝刚洗好了要歇? 谢茂也不想变得这么痴汉,只是,迟则三两天,快则一夜之后,衣飞石就要去西北了。 襄州催得很紧,衣飞石南下追杀刺客的十多天里,襄州又送来衣飞金的上书,请求朝廷尽快派人去襄州坐镇。谢茂与衣飞石都不是因私废公之人,再不舍也要尽快启程。 相处的时间就这么点儿,谢茂可不就对着衣飞石脚跟脚、手跟手,宛如痴汉了么? “朕要检查一遍,是不是真的没别处受伤了。”谢茂悻悻地找了个借口。 不是想鸳鸯浴啊?衣飞石失望了一瞬,旋即想起查伤也是心疼自己,这才又高兴起来,拉着皇帝的手往盥室走,保证道:“真没有别处受伤了,臣怎么敢对您撒谎?” 酿泉居本就被汤泉环绕,湿暖惬意,盥室里更是温暖如春。 宫人早已来准备好了汤泉,各处都点上了宫灯,亮得宛如白昼。吐水泉噗噗喷着温暖的水花,镜池里一汪温泉,隔着屏风的榻上铺着兽皮,烹着梨花水,摆着果塔,风中飘散着清甜的果香。 衣飞石在榻前站定,也不着急洗漱,先把衣裳都脱干净,展示出自己精壮健康的身体,因连日奔波显得瘦了一些,年轻的肌肉依然亭匀有力,覆盖在挺拔削瘦抽了条的身骨上。 他把身前身后胳膊腿都露出来给皇帝看,本来是想证明自己确实没有第二处伤,等他把身上该露的地方都展示了一遍,他才陡然间感觉到一丝暧昧。 ……都看完了吧?怎么还在看我…… 衣飞石咽了咽,手按在腰上。他没有彻底脱光,好歹腰下还留了一点儿布。 陛下看我也不奇怪吧?不看才奇怪。到底是锅边素吃得多了,这样那样的事都做了,只差临门一脚,衣飞石突然醒悟过来,手指动了动,最后一片布也没了。 撩得谢茂又差一点流鼻血。勉强撑着老流氓的面子,坐榻上喝梨花水去了。 清心,清心。 “陛下检查好了吗?”衣飞石故意跪在榻前的承足上,仰着头问。 袅袅春意在衣飞石貌似天真的双眸中泛滥。 吐水泉噗噗喧哗的水花中,谢茂的鼻血到底没流出来。他所有的热情、焦灼,所有的心疼、爱怜,全都遗落在衣飞石狡黠又俏皮的声息中。 屏风外侍人目不斜视,屏风内暧昧声起,偶尔夹杂着谢茂的惊讶:“哪里学的?” 衣飞石没有回答他,谢茂轻唔了一声,隔着屏风,衬着灯影,只能看见皇帝轻轻抚摸定襄侯的脑袋。 …… 良久。 衣飞石红着脸漱口,见皇帝舒服惬意地歪在榻上,往前挪了一步,说:“陛下。” 谢茂舒坦得不行,他嘴里嚷嚷着要等衣飞石长大,其实,衣飞石连这么亲密的事都替他做了许多回了,他哪里还能抽得了身?始终压着不去谈一生一世,不过是害怕谈崩了。 “说吧。”才亲热过了,谢茂正处于一种“小衣说什么都对”的状态中。 衣飞石自从在金雀城听了一场疯狂刺激的淫事之后,心里一直有点想法,自己也没理清楚,这事他不可能去找别人谈,这会儿就想找皇帝聊两句。当然,这事儿要是能歪在皇帝怀里说就更好了。 衣飞石心中有了决断,从榻上下来,说:“臣洗干净了来和陛下说。” 这已经是极随意放肆的语态了。虽然依旧称臣拜君,可是把衣飞石这句话里的“臣”换作“我”,“陛下”替换成“你”,这句话也没有丝毫违和之处。换句话说,衣飞石虽用了敬称,却没有用敬语。这不是臣下侍奉君上的奏对格局。 想起从前战战兢兢的衣飞石,谢茂很满意目前的相处氛围:“去吧。别泡久了,仔细臂上伤处。” 衣飞石去镜池中沐浴,宫婢为他盥发擦身,谢茂吩咐将碍事的屏风撤了,就歪在榻上一边饮梨花水,一边欣赏美人沐浴。 衣飞石闻言回过头来,冲他扮了个鬼脸,谢茂正想笑,衣飞石又故意顶起舌尖。 “不想洗了就回来!”谢茂心说别看爸爸打架不行,床上干仗几辈子没输过! 衣飞石噗就沉入池中,乌黑的长发如浓墨般绽放,在宽大的温泉镜池里游了两圈,想起皇帝不许他泡太久了,他才吐气从水底冒了出来。 定襄侯自然有淘气的资本。十多个服侍他沐浴的宫人捧起手里的浴巾澡豆,乌央乌央地越过大半个盥室,重新簇拥在衣飞石出水倚靠的池边,继续伺候他擦身搓背。 衣飞石靠在水里,带伤的左臂放在宫人送人的软枕上,两个宫婢小心翼翼地替他搓洗腿上的泥垢,另有一个手脚灵便貌似领头的宫婢捧着他的右手,仔仔细细地用打磨圆润的细薄玉针替他清理指甲处的死皮。 从头到脚都收拾好了,衣飞石挥挥手,第一次越俎代庖打发宫人:“都下去吧。” 皇帝在,轮不到别人差遣下人。宫人们从命从衣飞石身边退开,齐齐侍立旁侧,领头的宫婢悄悄看皇帝脸色。 谢茂点了头,宫人们才排着队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衣飞石刚洗好的长发都被宫人们用干毛巾一缕一缕擦得半干了,他还是找了一条巾子,捂在头上,这才往谢茂怀里钻:“陛下,”钻进怀里贴着蹭了蹭,“陛下。” 谢茂被他蹭得起火,笑道:“好好,乖……”身体只比衣飞石大一岁,重生几辈子的灵魂足可以做衣飞石的老祖宗了,谢茂对着衣飞石耐性极好——反正比对他前世的儿子好。 “臣在金雀城,撞见一件事。” 衣飞石将自己在金雀城的见闻一一说了。 谢茂听得心里怪怪的。 那刺客和城主夫人行淫,可不就是男女之事?小衣偷袭刺客的时候,是不是还看到妇人裸身了?……不会把小衣勾得对妇人有想法了吧? 想起衣飞石前世养在家里的几个名妓,谢茂知道,衣飞石对女人是有兴趣的。 若小衣向朕索一门好亲,或是要几个妇人尝试一番,朕……给不给? 谢茂搂着衣飞石肩膀的手微微收紧,这些问题,其实他考虑了不止一次。 这些年,他总会时不时地想起,就会问自己,若衣飞石向朕要女人,朕给不给他? 从私心说,谢茂当然不想给。他做皇帝的,为了与衣飞石相守,能狠心不立后不选妃,所承担的并非是没有子嗣的这一点儿后果,更是无比严重的政治危机——一个皇帝,没有后妃,没有子嗣,随时都会使朝廷天下陷入乱局,谁会真正对一个短板如此明显的皇帝效忠? 他都能做到为情守贞,衣飞石凭什么做不到?谢茂很想这么理直气壮。 可是,他做不到。他自己心里清楚,衣飞石前世是有女人的,衣飞石天生喜欢的就不是男人,这辈子倘若不是时机凑巧、他又放得下身段用柔情蜜意狂轰滥炸,衣飞石绝不会守着男人过一辈子。 谢茂觉得自己对不起衣飞石。 他给衣飞石的每一种好,都不是衣飞石最初所求的。哪怕衣飞石如今也愿意领受,并为之觉得欢喜,谢茂还是会忍不住想,是朕剥夺了他的权力。 面对强行杀入他生命中的朕,小衣没有选择的权力。 ——他只能选择痛苦地接受,或者,高兴地接受。 前几世求之不得的经历给谢茂心中留下了太深的伤痕,对衣飞石而言,这一世就是全部,然而,谢茂看着他的时候,依然会带着前几世的影子。前世那个孤独沉默隐忍的跪影,与眼前这个会在自己怀里搂着撒娇的小衣,合二为一,才是谢茂心中的衣飞石。 他无法单纯地把两个人割裂来看,他总会想,朕夺去了小衣前世的“另一种可能”。 最重要的是,这年月男人之间的事,真不耽误彼此娶妻生子。 若有人与男子相好,就不许对方娶妇,不许对方传宗接代,这不是“相好”,而是“买奴”。只有奴婢才独属于另一人,失去传宗接代的资格。 哪怕是主仆之间,公子哥与书童睡了几年,当主家的做主给书童娶一房妻室,置办上家业,那也是会被传为美谈的大好事——叫书童立了家,把香火传下去了,就会被称赞。 换言之,他若是与衣飞石在一起,就不许衣飞石娶妻生子,别人会怎么看? 谢茂当然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在乎的是,衣飞石会怎么看?他是穿越来的人,他的想法和这个世道许多人都不同。他觉得什么香火子嗣传宗接代都不重要。可是,衣飞石呢? 衣飞石是一个被母亲虐待了十多年,始终没想过反抗的“古代人”。 他在乎子嗣么?他想娶妇么?他是不是以为朕和这世上大多人喜好南风的男子一样,虽然与他好了,可也一定会给他找一门好亲,看着他养大几个孩子,以后还会把他的孩子当作自家子侄一样疼爱有加? 如果朕不许他碰女人,不许他娶妇生子,他是不是会觉得朕欺负他,羞辱他,不疼他了? 这问题一想就让谢茂头疼欲裂。 现代人觉得为爱守贞、彼此唯一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这个道理在古代行不通啊! 搁古代的两个男人之间,那就更加说不通了——什么?不许娶妻生子?堂堂丈夫又不是小唧唧断了,凭什么不许人家留下香火? 谢茂烦恼地脑补了无数个和衣飞石谈崩的结局,衣飞石贴在他怀里脸红红地,小声说:“臣从前想得轻狂了,太小了……确实不好行事。” “不过,臣也不是十三四岁的孩子,今年也有十七了。” “据臣所想……那刺客吧,常年习武,比寻常人厉害一些也是有的。” “臣既非妇人,也非孩童,陛下也不是常常打熬筋骨,想必……想必……” 衣飞石慢吞吞地说着,一双手伸进谢茂身下,“……无碍?” 谢茂木着脸把衣飞石几句话听完,准确地领悟了衣飞石的意思:像刺客和城主夫人那么激烈地干仗,臣肯定禁受不起。但是臣现在琢磨明白了,陛下你是个弱鸡呀,肯定没有刺客那么凶猛,所以,咱们是可以做的。不用担心臣年纪小。 常年习武,比寻常人厉害一些也是有的。 这个寻常人……就是朕了? 这种不知道深浅的“表白”更近似于挑衅,是个男人就要翻脸。谢茂的脸也是青的,不过,先前的脑补让他心思太重,没能狠心将不知天高地厚的衣飞石就地正|法。 他青着脸,瞥向衣飞石:“那,试试?” …… 衣飞石伏在榻上默默咬牙。 “不试了?” 谢茂这样的老流氓,想让人舒服必然是极其享受,想让人不舒服,那也绝对能让铁人流泪。 衣飞石没想到会这么艰难,心里发慌,身下也疼。 偏偏是他自己几次央求要吃肉,这会儿吃噎着了,怎么好意思掀桌子? 不止不好意思,他其实也不敢。他也是男人,当然知道这件事停不下来。他把皇帝撩拨得来了兴致,又说恐怕禁受不起,求陛下开恩宽恕一年半载等我长大一点……找死呢吧? 82.振衣飞石(82) 如今谢茂问话虽戏谑, 可也是给了衣飞石台阶下。 只要衣飞石说一句软话, 甚至不说话,反身搂着皇帝摇摇头,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然而,衣飞石咬牙不肯松口。他年纪真不小了, 再长大又能长多大?无非痴长年岁罢了。如今与皇帝亲热时就承受不起,再过一两年, 难道就能和皇帝合得上了?——他没那天赋异禀,皇帝那地方更不可能莫名其妙小一圈吧? 谢茂心思重, 顾虑重重, 这会儿与衣飞石“尝试”就是故意捉弄。 衣飞石却丝毫不知道自己被欺负了, 真以为初次就是这么艰难苦楚, 咬牙拭去额上垂落的冷汗, 坚持道:“不试了。” 谢茂问话时就停了动作,闻言松了口气。 衣飞石这犟脾气几辈子也没改过, 他还真怕这一点儿难处治不住衣飞石。 哪晓得衣飞石杀了个回马枪, 低头看了看他,见他还挺精神, 小声说:“您要是不嫌……太疼, 可否今日就赏赐微臣雨露……” 合着不试了是这个意思?不试了, 直接上肉? 谢茂才松下来的脸色瞬间又青了。 衣飞石连忙磕磕巴巴地解释:“不, 臣也不是非得今天就……是不是弄疼您了?”他手足无措地跪坐在皇帝身边, 想伸手摸摸, 又怕皇帝翻脸, “要不找太医来看看?” 衣飞石大概知道男子之间是怎么行事,但也没有真实的经验。推己及人,男人最脆弱敏感的地方肯定是前边不是后边啊,他后边都疼得不行了,皇帝前边岂不是更疼?不禁后悔自己想得太简单了。陛下都这么疼了,我还向他索求,他能不讨厌我么? 他这急惶惶的模样气得谢茂鼻子都歪了,什么叫你弄疼朕了?是朕幸你,不是你幸朕!还找太医?怕人不知道朕被你从床上怼下来了是吧?要不是心疼你,朕现在就让你哭着喊爸爸! “朱雨!来人,谁在外边?” 衣飞石吓得不行,真以为皇帝被挤伤了,即刻喊人。 朱雨就守在门外,听见衣飞石急慌慌的声音也吓了一跳,即刻率人进门,被皇帝迎面砸了一个桔子,就听见皇帝气急败坏的声音:“滚出去!” 朱雨机灵地蹲身躲开了那个桔子,双手一张就把背后所有人都拦了回去。 他迅速拉上盥室大门时,还听见定襄侯担心地问:“叫霞姑来看,她嘴严实,肯定不告诉别人……” 皇帝怒吼:“衣飞石,朕看你是欠揍!” 嘎吱一声,榻上二人似是倒在了一处,皇帝又气焰全消担忧地问:“碰着伤了吗?” 朱雨也挺担心。若是碰了定襄侯的伤处,里边必然就要叫人叫大夫了,所以他稍微站了一步。所幸定襄侯没什么大碍,没多久就听见定襄侯的低笑声。 朱雨轻吁一口气,拉好盥室大门,重新守在门口。 本以为皇帝与定襄侯必然还要缠绵许久,哪晓得没多久里边就叫人了,朱雨重新带着侍人进门伺候两位主子梳发更衣,移驾高堂之后,皇帝吩咐给定襄侯重新摆膳,朱雨即刻就把早预备好的膳食重新摆上来。 衣飞石又吃了一碗鸭汤烩饼,皇帝看他嘴馋得可怜,开恩给了小孩儿巴掌大的一块炙肉,衣飞石毫不嫌弃,不等宫人来分,徒手撕吧两下就咽了。皇帝那心疼又不舍的表情啊……朱雨看了都心酸。 衣飞石醒来时就是深夜了,折腾这么长时间,寅时已残。 ——搁京城里,这时候各衙门都要上差点卯了。 皇庄里此时还很安静,天黑漆漆的,从窗外望去,偶然能看见夜间巡防的羽林卫手提的灯火,风吹过掉光了花叶的树梢,是一种残冬未尽、初春荏弱的凋寒落寞。 这种尴尬的时段,谢茂与衣飞石都没事可做,二人就懒洋洋地歪在榻上,彼此爱抚窃窃私语。 “臣陪陛下睡一会儿。”衣飞石还记得谢茂彻夜未眠。 谢茂手指在他干净清爽的头皮上摩挲,将他背后的长发铺成均匀一片,像是一块展开的精美黑色绸缎,轻轻答应一声:“唔,睡吧。” 您玩得这么起劲的样子,像是要睡吗?衣飞石无奈地抵着他的胸膛,小声说:“陛下陪臣睡一会儿。” 谢茂低头看他,哪怕故意装成困倦的模样,这少年前一刻才神采奕奕的鲜活气质哪里骗得过人?谢茂没有拆穿他,慢慢将他搂在怀里,轻声答应:“嗯。” 衣飞石本是趴着装睡,听着皇帝平稳有力的心跳声,没多久又迷糊了过去。 他是这十多天透支了太多精力,在谢茂身边又不自觉地放松,倒比谢茂先睡着。 谢茂将他搂在怀里,念着不久就要离别的伤怀,哪里还睡得着? 今天|衣飞石没跟他要女人,谢茂庆幸不必这么早就面对这个问题。可是,迟早有一天,到西北安稳的时候,到衣飞石年纪大到再不娶妻所有人都奇怪的时候,他们必然要为这个问题碰撞。 ……在那之前,朕还要怎么对你好,才能让你心甘情愿不沾妇人,只要朕一个? 谢茂微微低头,将轻柔的吻落在衣飞石眉心。 ※ 衣飞石在皇庄只待了不到十二个时辰,上午随谢茂一起去拜见了太后,太后不像皇帝那么夸张,知道他跑了十多天去替皇帝杀刺客,只说了一句辛苦了。衣飞石才松了口气,好歹没有哭着骂他!哪晓得陪太后过早时,皇帝吃的是燕窝山药,他吃的是滋味古怪的药膳! 衣飞石本来还想在皇庄多待一两天,了不起路上骑快马星夜兼程,把耽搁的时间追回来。 一顿药膳早点之后,午膳仍是陪着太后吃的,皇帝、太后、谢团儿的饭都很正常,来蹭饭的谢范、谢浩吃得也很正常,就他衣飞石吃的是汤汤水水,还全是苦啦吧唧又甜又辣的汤汤水水! 在食材里放药材,到底是哪个王八蛋发明的?暴殄天物么不是?真是宁愿喝药! 这要是皇帝押着吃药膳,衣飞石就敢扯着衣角撒娇求饶恕了,偏偏药膳是太后所赐,皇帝又保持了一幅“我看不见定襄侯”的冷淡姿态,衣飞石只能憋着大口大口地吃。 太后没发话说随便用点儿,赐一碗他就得吃一碗,赐一打他就得十二碗全部吞下去。 当天下午衣飞石就屁滚尿流地请求去西北了,药膳这玩意儿它真不是人吃的啊…… 送走衣飞石之后,谢茂才问太后:“出事了?” “衣琉璃死了。” 太后揉揉额头,大宫女将一块写着字的白绢呈上来。 谢茂没有问太后消息来源。 这种白绢上用平平无奇的小楷写字,前后都没有标记,显然来自于太后不为人知的秘密渠道。 太后肯直接拿出来告诉他,就是没打算瞒着他。但他也应该知道分寸,不可能真的把太后束缚在后宫,让太后眼瞎耳聋不问世事。像太后这样的女人,哪怕再是没有权力欲望,她也不可能剥掉自己所有的倚仗,柔弱无依地选择只依靠儿子。 “年前才有消息说有了孕信,马氏还刻意进宫,讨了个老成的嬷嬷去裴尚书府上照顾,好端端的……”太后说得很隐晦,可她显然不相信衣琉璃是自然死亡。 衣琉璃是衣尚予独女,更是衣飞石极其爱重的妹子。根据衣飞石在谢茂跟前提及家人的频率,在衣飞石的心目中,衣琉璃是一个超越了衣飞金,感情等级能够与衣尚予齐平的重要存在。 这么重要的妹子死了,太后居然把衣飞石先哄去西北?这其中肯定有不可见人的玄机。 谢茂一目十行看完白绢,问道:“消息可信?” “查不查。”太后答非所问。 “查。” 衣家的闺女是那么好欺负的么?堂堂镇国公府千金,父兄皆是守土开疆提兵十万的猛士,这样门第这样出身,若不是年纪不合适,聘进东宫做太子妃都绰绰有余了!皇室亲自做媒,下嫁裴尚书府联姻,才怀孕四个月就惨死在府中,这事儿不查明白,皇帝怎么给衣家交代? 太后才说:“消息是裴府老奴所传,碍于身份,知道些内情,未必都准确。既然要查,”她吩咐大宫女,“将裴府的人手提出来,听陛下差遣。” 谢茂都不知道太后到底还有多少张牌。裴璞府上的老奴居然是太后的眼线?既然是老奴,没个二三十年的年资,真当不起这个称呼。谢茂惊讶的不是太后眼线多,而是这眼线埋得也太长远了吧? 太后看出他的惊讶,解释道:“当年景宪文皇后初入宫,家中多有准备。” 景宪文皇后就是大林氏,太后的姐姐,文帝继后,谢芝的生母。 按礼法,太后尊称她的谥号,这绝对是没有问题的,可是,这俩可是亲姐妹。如果谢茂仅仅是个王爷,嫡庶有别,太后尊称景宪文皇后也很应该,现在谢茂都登基做了皇帝了,太后完全有资格与亲姐叙家礼。说一句“你大姨母入宫时云云”,难道不比某某皇后入宫家里准备了什么,更清楚明白吗? 何况,景宪这个谥号,单拿出来也不算恶谥,然而,和文帝元后恭哀文皇后的谥号一比,二者交相辉映,稍微懂谥法的都能脑补出一场大戏了。① 连谢茂都知道避讳,从来不提文帝继后的谥号,太后却能用这样平淡的口吻,用文帝故意挑选的不算善意的谥号来称呼自己的姐姐? 谢茂记得很清楚,在他没登基之前,太后提起大林氏时都是满脸追忆,一口一个长姐。 又特么是装的啊!谢茂给这群被时代耽误了的影帝影后点个赞,突然回过味来。 “这和小衣有什么关系?” 衣琉璃死在裴尚书府,固然是皇室做媒把她错嫁了,可是,冤有头债有主,谢茂与太后都不是故意害她,衣飞石既不傻又不疯,不可能为此迁怒皇室吧?至于为此把他骗走吗? 太后轻叹一声。 大宫女小声解释道:“崇温县主出事前两天,曾差遣丫鬟前来皇庄送信。恰好大千岁领兵来‘勤王’,这丫鬟陷入战阵就没出来。” 衣琉璃出嫁之前,谢茂给了她一个县主的封号,所以大宫女称呼她为崇温县主。衣飞石特别喜欢这个妹子,谢茂还想过等她生了孩子,再给她晋一级封为郡君,哪晓得就死了? 衣琉璃出事前让丫鬟来皇庄送信,显然是向兄长求救。 ——然而,那时候衣飞石已经不在皇庄了,南下替皇帝杀刺客去了。 这事情其实怪不得谁。就算衣飞石那时候在皇庄,衣琉璃的丫鬟也没能顺利把消息送到他手上就死了。谢沣带私兵来皇庄那一日,看上去是谢茂这边稳操胜券,其实细节上执行起来,情况特别混乱,若不是衣琉璃死了之后,太后差人从衣琉璃那边往外查,根本就没人知道在乱阵中死了个贵妇的丫头。 换言之,就算衣飞石留在皇庄,他一样不知道妹妹在求救,一样赶不及去救妹妹。可是,道理是这个道理,情感上却很难过得去。妹妹来求救了,我却远在千里之外,错过了她的哀求,她死了。 “她住在京城。镇国公与长公主也在京城。她为何不向父母求救,反而舍近求远送信给小衣?”谢茂一眼看出疑点。 太后没说话。 还能为什么?只能是因为衣琉璃觉得镇国公府危险,她不信任镇国公府了。甚至于衣琉璃的死,只怕也和镇国公府脱不开关系。 难怪太后如此小心谨慎。事情牵扯到衣尚予,像谢茂那么简单粗暴砍宗室的路数就行不通了。 谢茂也知道深浅,他斟酌了片刻,说:“先看看吧。” 衣琉璃是衣尚予的女儿,她死了,该喊冤该报仇的,都应该由镇国公府出头。若真是闹起来了,这官司必然会打到御前,那时候皇帝才好插手。现在怎么个问法?万一镇国公府真有点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事,一查给查出来了……掀了还是掩着呢? “这事儿不该瞒着小衣。” 谢茂知道太后是想稳住西北,可是,他了解的衣飞石,从来就不是冲动莽撞、自私妄为的脾性。 “还请阿娘手底下人悄悄盯着,事情没明朗之前,暂时按兵不动。”他还有一帮子宗室要收拾呢,衣琉璃对他的意义就是衣飞石的妹子,活着他可以给些荣宠,死了他也不伤心,“儿臣给小衣去封信。这件事他迟早要知道,怎么处置问问他的意思也好。” 太后看着他的眼神有些惊讶,挥手命宫人退下,严肃地说:“信不能写。” 谢茂沉默。 “我知道你喜欢衣飞石,我也知道你们彼此信任。可是,谢茂。你已经出格了。”太后缓缓握住手指,“若你与衣飞石不是这一层关系,知道衣琉璃之死,知道衣琉璃死前曾遣人到皇庄送信,你会怎么做?” 扣下衣飞石,斩断衣家一切往西北联通消息的渠道,直至尘埃落定。谢茂很明白这个道理。 不过,他信任衣飞石,不是因为他爱衣飞石。是因为他了解衣飞石。他也了解衣尚予。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被“爱情”麻痹心智冲昏头脑,他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也知道自己要怎么守着江山。 只是重生的秘密没法儿向任何人说。在外人看来,他对衣飞石的信任宠爱与昏君无异。 谢茂不说话。这是“朕明白但是朕不认同”的意思,无声地抗争。 “你喜欢他,阿娘也不舍得杀他,所以阿娘放他走。这本来就是极其不明智的一个决定。”太后冷静果决了一辈子,儿子登基为帝让她松了心中那根弦,行事才会变得更柔软,哪晓得谢茂得寸进尺。 “你居然还要写信告诉他!——你怎么不一道明旨发往襄州,告诉衣飞金京中有变?” “阿娘言重了。朕相信镇国公府不会……” “你拿什么相信?遇刺当日盗走衣飞石弓箭的是谁?杀死谢珏(紫祁王)的是谁?那么正正好好把谢深摔死在显扬门前的又是谁?”太后忍了几日,终于忍不住了。 皇帝不信任谢范,不信任张姿,信任的居然是镇国公衣尚予! 这事儿不止让朝臣宗室瞠目结舌,更让太后觉得极其荒谬。她不知道谢茂重生了几次,她只知道儿子喜欢衣飞石喜欢到走火入魔了。她自问是个极其开明的母亲,她愿意接受一个男人做儿媳妇,她甚至把祖传的箭术九说都传给了衣飞石,但是,她现在觉得儿子太过分了。 明明京中有四万卫戍军,羽林卫作乱,直接调卫戍军护卫,一路平推多么稳妥? 皇帝不干!他要兵行险着,他要玩弄心术,他要任凭宗室蹦跶,为这一切作保的不是近在眼前可以信任的黎王谢范,而是长子在西北拥兵十万、声势冲天的衣尚予?他凭什么相信衣尚予?就因为他喜欢衣飞石?简直是荒谬! 83.振衣飞石(83) 这是太后第二次疾言厉色训斥谢茂了。 上一次母子二人起冲突, 那是在八个月之前。当时谢茂一意孤行, 非得在锦衣卫衙门之内另立门户成立听事司,以龙幼株为长官,用宫婢太监为爪牙,法外用私, 监察天下。 谢茂成立听事司衙门,监察百官是幌子。 他真正想达到的目的, 是在吏部选官之外,留一道口子让女子入仕。 他是真给“侄儿”这种生物弄怕了, 第一辈子死在谢琰手里, 第三次重生死在谢沣死里, 吃了两次亏还学不乖吗?说是迷信也好, 说是偏执也罢, 反正他这辈子绝不会立侄子为储君。 将皇位传给侄女,就是个挺起来很奇葩也很符合谢茂三观的想法。 谢团儿是谢茂最看好的皇嗣人选, 不过, 也不独是谢团儿,孩子的成长过程很难掌控, 说不定哪天就长歪了, 谢茂打算未来在宗室里挑选更多的宗女, 从小养在身边, 普遍撒网, 着重培养, 总能教出一个吧? 挑选宗子为嗣与挑选宗女为嗣, 执行难度完全不一样。 朝堂中衮衮诸公全是丈夫,哪里容得下一个女人御极天下? 谢茂要想给嗣皇女铺平道路,在朝堂里多添几抹窈窕靓色才是正道。 然而,不说准许女子科考会有多大的阻力,就算谢茂拿出暴君姿态强行让女人考科举了,这世道有几个女人有幸运识字读书?识字读书的女子又有几个拗得过父兄敢来科考出仕? 谢茂是做过两辈子皇帝的穿越者,他知道在封建社会,有些事情由上而下开化,远比从下而上逆袭来得容易。太后临朝称制、女皇君临天下的时代,女子的地位就比较高。所以他等不及去慢慢提高生产力、搞妇女解放运动,成立听事司,就是他强权之下剑走偏锋的一种尝试。 听事司上下人等全都不经吏部选官考评,也不需要科举出身,皇帝点了头就能即刻走马上任。 若是个闲散衙门也罢了,偏偏不干实事,挂了个锦衣卫监察百官的名号,谁见了心里不惊? 各位相公老爷几曾把女人放在眼里过?这女人一旦穿上锦衣卫的官服,戴上听事司的腰牌,又有谁敢她们继续当作囿于花鸟虫鱼之间、掌于父兄丈夫之手的弱质婢妾看待?知道怕了,知道女人也不好惹了,再过三五年,西北平稳了,谢茂再慢慢来提拔听事司的女子入朝为官。 一旦朝堂上有了女子为官,再往下递个风声准许女子参考,哪怕男女分开考试,总会有不甘心、不甘愿,或是家中只有女孩儿值得期望的前来应举。 这是谢茂的打算。 因诸事都在筹备之中,具体成与不成,谢茂也不敢打包票,所以,他不会轻易把这个计划告诉任何人,也包括太后。 这事情就把太后激怒了。 文帝在位时就极度倚仗锦衣卫,多少官吏不分青红皂白死在诏狱之中,三法司竟成虚设。 谢茂虽没说要重用锦衣卫,可是在锦衣卫衙门内另立门户搞个听事司,那不是换汤不换药一回事么?她倒没觉得儿子心肠多恶毒,一心认为是林附殷把持朝堂,所以谢茂不敢放心用各部官员。 堂堂天子,臣妾天下,三省六部大小九卿,哪一个不是皇帝家臣?搞个特务机构监察百官算怎么回事?刚登基用心就走了下乘,这岂是圣君之道! 太后气愤极了,把谢茂召进长信宫怒骂了一顿。 愤怒的太后其实特别护短,她想想觉得这也不是儿子的错。要不是林附殷带着党人搞小九九,皇帝哪里会孤立无援弄什么听事司? 骂完了儿子之后,太后的一腔怒火都冲着林附殷去了。 林附殷仓促之间“病休”,七成都是愤怒护短的太后在出力。联姻、提拔、打压,几个连环套连消带打,先策反林附殷党人,再施恩林家后辈。皇权与相权碰撞之下,林附殷众叛亲离,不得不老实“生病”。 谢茂第一次和太后在政见上起了冲突,轰轰烈烈地炮灰了一个内阁首辅。 结果呢?林附殷退了,听事司还是悄无声息地成立了。 “阿娘息怒,是儿臣想岔了,儿臣都改。” 谢茂恭恭敬敬地起身,面对太后陡然发作训话,他的姿态很谦卑,好像立刻就服软了。 只是在谢茂的内心深处,他对太后的想法不以为然。他敬重太后,是因为感念太后几辈子待自己的一片真情与牺牲,并不代表他认可太后的政治智慧。说到底他当了两辈子皇帝的人,哪里习惯听人指挥?他自己心中有成算,谏言可以听,怎么做还得看他自己高兴。 太后觉得他信任衣尚予很荒谬,在他想来,太后信任张姿就不荒谬了么? 这一回皇庄遇刺,太后趁机把羽林卫夺给了张姿,谢茂虽也打算这么做,可他心里还是有想法的。皇权这东西自私无比,若太后一开始就想临朝称制,登基之初谢茂扔给她也就算了,现在权力在他手里,太后又隐隐约约多看两眼,谢茂岂能不膈应? 要拿走一开始就拿走,母子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给了我又想指手画脚,这算怎么回事? 就算谢茂知道太后是觉得他太年轻,怕他出错,怕他玩崩了,他还是有些不悦。 他当然不会幼稚到对太后横眉竖目,他有些不高兴,但他还记得太后是自己的母亲。孝顺么,顺着就是了。至于具体如何行事,太后难道还能一天十二个时辰跟着他?难道还能监视他身边上下?难道还能差人和他对着干? 当母亲的,永远都拗不过儿子。上一回起了冲突,他想办的事,不还是稳稳当当地办成了? 太后才沉下脸训斥两句,皇帝就起身乖乖地认错,她还能怎么办?这是皇帝,不是寒门不听话的小子。平常人家死了丈夫的寡妇对着当家儿子还得哄着几分,她就更得小心了。 “信不能写。”太后重申一遍。 谢茂赔笑道:“是,儿臣肯定不写。” 小衣又不是傻子,朕都看出来您是哄他快走,他难道看不出来?写信给他是怕他多心,隔日差遣个“知情”的下人去送东西,小衣难道问不明白? ※ 皇帝在皇庄里住着就不肯回京,倒是纪默声、赵良安两位老大人的棺木送回了京城。 替两位阁老送灵的是相王府大王孙谢浩,两家孝子贤孙门生想来皇庄迎接,被谢范以“天子驻跸处不便出入”拒绝了,于是在京城二十里外跪拜迎候,谢浩亲自送棺入京,两家孝子各自迎回老大人,谢浩则按照年资,先去纪阁老府上致祭,再去赵阁老府上致祭。 这事吹吹打打,两支送灵迎棺的队伍更是浩浩荡荡,自然惊动了京城大部分人。 上上下下都看明白了,不让皇帝把这口气出了,他老人家是决定死赖在皇庄不回来了? 皇帝不回来,从宗室里遴选皇嗣的事就没着落,宗室们不干了。这老不上朝议事,单是奏折快马来往,见不到皇帝的大臣们也不干了。 第二天,弹劾谢沣、要求将谢沣以谋逆罪论处的奏折,就如雪花般飞向内阁。 谢茂蹲在皇庄里装腔作势,朱批群臣:“谢沣,朕兄之长子,杀之难安宗庙。尔奏其谋逆,证据何在?听风言事,慎之,慎之。” 拿了朱批的宗室大臣一看,谢沣我哥儿子,杀他需要证据,你给朕找证据来,快! 重赏之下岂没证据?何况谢沣本身也不干净。下一回弹劾谢沣的奏本就厚实了许多,个个言之凿凿表示我有人证物证,谢沣他带兵去皇庄就是心怀不轨。更有狡猾者揣测天心,将灵狐髓案也重新翻了出来,不止攻击谢沐与已死的谢深,顺便把死了的紫祁王也坑了进去。 ——灵狐髓案中,谢沐生母吴德妃娘家首当其冲,吴德妃也被处死了,谢茂没动谢沐,显然是顾忌物议,没正大光明地对孝帝亲子下手。可是,谁不知道他想弄死谢深?臣代劳了! 死在灵狐髓案中的善麓王则是紫祁王的兄长,那谢深死得不明不白的,还有传言说是皇帝干的,必须不能是啊,给陛下翻案!谢深的死就是紫祁王干的!紫祁王和善麓王一样想造反! 墙倒众人推。何况,还有利益做饵? 刚开始弹劾谢沣的奏折还是很有逻辑的,看得出是请了高人操刀,到后来乱七八糟的弹劾折子多不胜数,每天都要用车拉到皇庄,什么狗屁不通的罪名都有。 比如弹劾谢沣吃饭翘脚。他住在皇宫里啊,翘脚吃饭就是对皇帝不敬! 比如弹劾谢沐言必称先帝。先帝都山陵崩了,他一直念着先帝干什么?这是怀念前朝皇子身份,觊觎大位,就是想谋逆! …… 如此疯狂乱相,内阁六部重臣本来应该上书进谏,正本清源。然而,才死了两位阁臣。 兔死狐悲的沉默笼罩在文华殿,陈琦读着皇帝写给纪默声、赵良安两位阁臣的祭文,字字情真意切,句句悲愤伤心,听说皇帝致祭时当场泪流不止。 陈琦擦了擦眼角,将写好的规劝奏折丢进炭盆里,看着它一点点被烧成灰烬。 不管皇帝是真心还是假意,朝臣们都在此事上选择了沉默。 使刺客杀阁臣。这件事做得太过分了,越过了所有文官大臣心中的底线。 朝臣们也不是傻子,皇帝是很无赖,可皇帝也不敢擅杀重臣吧?他再不要脸,往左都御史蔡老大人嘴里灌的也不是鸩酒。往日觉得皇帝行事荒谬狂悖,和那群连阁臣都杀的疯子比起来,到底还是皇帝更可靠两分。 就在群臣都以为皇帝会和灵狐髓案一样快刀斩乱麻时,皇帝下旨,命三法司会审谢沣谋逆案。 皇帝说是谋逆案,这案子基本上就定性了,谁也翻不了。 叫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会审,不过是要这三个专业的衙门,从各种乱七八糟的弹劾奏折证据之中,整理一份证据链完整、可信、能够记档,留给后世交代的法卷,把谢沣钉死在“谋逆”的罪名上罢了。 皇帝哪里是狂悖妄为?这位是心里太清楚了。顺势而为借力打力,有什么锅子下什么菜。 灵狐髓案牵扯到衣飞石,往下深查难免翻出不尴不尬的事,相对而言皇帝不怎么占理,又不耐烦被挟制,所以一阵狂风暴雨拿出暴君的架势,试图把幕后黑手摁死在源头。 如今宗室再度出手,弄死了两位阁臣,这就不是皇帝不占理了。他不止占着道理,还拉扯着兔死狐悲的朝臣,所以他敢钓饵戏人,还敢把这事发落到三法司给他办成铁案,千秋万古都没人敢翻的铁案——若是三法司在这件事上不出力,得罪的不仅仅是两位死去的阁老子弟门生,而是所有朝臣。 陈琦叹息一声,他很早就看出当今这位不容易伺候了。为人臣子的,不怕皇帝脾气坏,就怕皇帝脑洞大。偏偏谢茂行事天马行空、完全不在乎规矩体面,前朝孝帝无非是猜忌重些,摸清了秉性就能应付自如。如今这一位……陈琦是真的摸不透他下一步想出什么招。 “圣驾何时回京?”旁边的吴善琏问道。 如今陈琦在内阁排位第一,皇庄来的信函也是陈琦先看,是以吴善琏要问。 “谋逆案没结案,只怕是……”陈琦摇摇头。 吴善琏是个极古板的人,心中极其不爽皇帝这不要脸的作派,堂堂圣天子,要杀人就杀人,装腔作势坠在皇庄里要挟群臣算什么本事?还要不要脸了?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很古板,所以他不会在任何时候妄议君王,哪怕是腹诽也赶忙打住。 这两年内阁缺了太多人,先是被一把火烧死的季擎,首辅又“病休”,本来内阁人就吃紧,这回又没了纪默声、赵良安,就剩下陈琦与吴善琏熬更守夜地撑着,两个本来政见不合,很有点彼此看不顺眼,没事我肯定不理你的姿态,现在也不得不抱团取暖了。 ——没办法,以前还有纪默声在中间传个话,现在纪默声殁了,难不成叫文书传话? 阁臣之间能讨论的话题,事关绝密,伺候的文书是绝不能知道的。 咚咚咚! 隐隐有鼓声传来。 陈琦与吴善琏都吃了一惊,立马就有门外伺候的文书溜出去察看。 “陈阁老,吴阁老!有人敲登闻鼓!” 内阁所在的文华殿距离长安门不远,长安门下就有一面登闻鼓,供庶民击鼓启天。 然而,这面鼓轻易是不许人敲的。京城各处衙门众多,除了五城兵马司,另有缉事所,都察院,无论什么冤情奇案,找对衙门都能解决。长安门下的登闻鼓有专门的兵卒守护,想要敲这面鼓并不容易。 如今皇帝都不在京城,谁会去敲那面鼓?又是怎么在兵卒的守护下敲响了那面鼓? 陈琦忙穿好足衣踏上靴子,伺候在旁的文书替他披上大衣裳,他出门听了听,鼓声已经歇了。才一会儿,就有文书面色古怪地前来禀报,说:“镇国公府华阳侯衣飞琥、华阴侯衣飞珀,击鼓乞见天子,为其姊崇温县主喊冤——据两位侯爷说,是其姊夫裴露生亲手杀妻。” 孝帝初登基时,就给衣尚予的四个儿子统统封了侯。衣飞琥、衣飞珀虽才七岁,侯爷已经做了近三年了。所以,这两位年纪虽小,架不住人家出身好又有爵位在身。他们俩要去敲登闻鼓,守鼓的兵卒还真就拦不住。 陈琦也知道衣琉璃死了,毕竟太后是通过他做的媒,嫁的又是他门生裴尚书的嫡长子。 不过,他一直以为衣琉璃是正常死亡。这年月死个女人不是很正常吗?听说衣琉璃怀了身孕——女人生孩子可是过鬼门关,怀着孩子更是娇贵,磕着碰着就不好了。这会儿听说衣飞琥、衣飞珀敲登闻鼓,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出面的是衣飞琥、衣飞珀,这要是没有衣尚予在背后撑着,两个七岁的孩子能干得出这事儿? 这是要翻天啊! 84.振衣飞石(84) 镇国公府两位小侯爷状告裴露生杀妻, 不止登闻鼓院的官吏懵了, 内阁两位阁臣也心道坏了。 镇国公与长公主生了四个儿子,独有崇温县主这一个金尊玉贵的闺女,太后做媒下嫁户部尚书裴濮嫡长子裴露生,若不是皇室有意提拔陈阁老, 且裴尚书又是陈阁老门生,以裴家的门第, 一个白身无爵的举人就想娶镇国公府这独一的闺女,那还真是差了好远一截。 这一场联姻也是联得颇为玄奇, 皇帝要拉拢陈阁老、裴尚书对付林附殷, 他不纳陈阁老家的孙女为妃, 反而把衣家的闺女嫁给陈阁老的门生裴尚书家——人家衣家和陈系联上了, 有你皇帝什么事儿?偏偏皇帝就是一副“联姻嘛, 朕出了个闺女”的嘴脸,陈琦与裴濮也只好假装对皇帝和衣飞石那点儿破事心照不宣。 衣琉璃死了不是大事, 衣家居然状告裴家杀害了衣琉璃, 这事儿问题就大了去了。 联姻是联合利益,你把人家闺女杀了, 这是撕破脸要结仇啊! “立刻快马去皇庄禀报陛下!”陈琦都顾不上拿自己的手炉了, 身边的文书忙给披上大氅, “备车, 我去裴尚书府。”捉人! 甭管衣家有道理没道理, 有证据没证据, 陈琦必须先把裴露生抓在手里。 若是裴露生出了任何意外, 不管是跑了,畏罪自杀了,还是被衣家控制了——衣尚予是什么人,新入仕的小喽啰或许不知道,陈琦在朝中混了这么多年,从文帝朝就与衣尚予同朝为官,他岂会不知道衣尚予骨子里有多彪悍?——这边喊儿子来告状,那边裴露生说不准都已经被镇国公府捉去扒了一层皮了。 这裴露生杀妻案一个闹不好,陈琦的心腹门生裴尚书就得引咎下野了。别人的闺女杀了就杀了,衣尚予的闺女是那么好杀的?一个养子不教的罪过扣下来,裴濮就得顶着德行不修的骂名灰溜溜地回老家。 这还是单纯只牵扯裴露生一人的下场。真要是被镇国公府审出点什么不干净的事来,说衣琉璃发现裴家贪赃枉法通敌卖国什么的方才惨遭灭口……陈琦都说不准要跟着栽进去。 陈琦风急火燎地赶往裴尚书府,连长安门前的两位衣小侯爷都顾不上应付。 裴府已经彻底乱了套了,家奴满地乱窜,陈琦掀开车帘急匆匆地蹦下来,险些跌了个趔趄。恰好遇见裴家二公子裴月明,忙问道:“垂光,尔父尔兄何在?” 垂光是裴月明表字,他就是裴濮次子,裴露生的同胞兄弟。 见陈琦匆匆赶来,裴月明赶忙上前施礼,因是父亲恩师,裴月明照例磕了头,答道:“阁老,家兄昨夜就没回家,父亲正命家人四处寻找……” “胡说八道!若只是找人,犯得着现在这没头苍蝇似的?”陈琦指着神色惶惶的裴府家奴问。 裴月明无奈地说:“实在是家里坐了一尊瘟神……” 裴月明扶着陈琦往裴府里走,裴府上下都挂着白幔,显然是在办崇温县主的丧事。陈琦难免要问究竟是怎么回事,裴月明摇头道:“孩儿此前都在国子监,家人来消息说大嫂殁了,孩儿才即刻请休归家。” 这事儿问裴月明确实问不着。他一个小叔子,难道还能瞻仰已故大嫂的遗容?看看她是怎么死的? 若衣琉璃的死确有蹊跷,裴濮与裴露生只怕也不会告诉他。 陈琦满脑子官司,进了裴府正堂——这里原本是个灵堂,裴家家主长辈皆在,死了一个长子媳妇,家中肯把正堂布置成灵堂,已然是十分看重礼遇这个媳妇了。不过,这灵堂看上去被人洗劫过,素白的幔帐撕扯一地,停灵的地方空荡荡的,棺材已经不见了,连灵位都一并消失,只剩下光秃秃的案桌铺着半炉残香。 这且不算。 灵堂踏跺之前,站着一排体格彪悍、神色冷峻的兵卒,将十多个妇孺押在堂前,刀兵出鞘,锋锐森寒。 旁边的回廊上摆着火盆、软椅,一个穿着旧棉袄的男子缩在椅子里,干净白皙的脸上透着一股怏怏不乐的抑郁。陈琦看见这人就倒吸了一口气,难怪裴月明说是一尊瘟神,这可不就是……丁禅吗? 衣尚予帐下两大煞星,一个是独眼飞将徐屈,另一个就是佛面蛇心丁禅。 徐屈那是杀敌杀出来的威名,丁禅不一样,丁禅很长时间都在军法队督阵,他不止砍敌人,砍自己人也很疯狂兴奋。何况,自文帝长子谢芳战死诸秋之后,徐屈就从朝堂上消失了,丁禅却是一路青云直上,跟着衣尚予稳稳当当地加官进爵。 哪怕他现在没有实在的差遣,脑袋上也稳稳当当地挂着两个身份,征西将军、博陵县侯。 何况,这位是衣尚予心腹中的心腹啊! “你是不认识他?”早知道是这煞星在,我才不进来!陈琦想抽裴月明。 裴月明一偏头躲过他作势抽来的巴掌,人已经蹿到了堂前:“父亲,陈阁老尊驾亲临。” 裴濮与丁禅都回头,看见陈琦颤巍巍地走来,裴濮也想抽裴月明。小孩子家家不知道丁禅的凶悍,以为来一位“阁老”就能镇得住这从西北归来的煞神——这可是比衣尚予还难对付的武夫。起码衣尚予还知道讲道理,丁禅这就是个武疯子,要没有衣尚予给他上笼头,他连皇帝都敢咬。阁老算个气? “恩师,您怎么来了?快请进。”这会儿想走也来不及了,裴濮只得出迎。 廊下坐在软椅里的丁禅本来在缩着脖子伸手烤火,这会儿不怎么得劲地站起来,众目睽睽之下,他居然还扶了扶腰,一副扭了筋的样子。扭了筋的丁禅心情显然不好,瞥了陈琦一眼,之后突然拎起马鞭抽身边最近的兵卒,怒问道:“叫你们封府封路,封你娘逼!狗|日的阁老都给老子封出来了?!” 狗|日的阁老陈琦:…… “恩师,请坐。”裴濮无奈极了。丁禅往这儿一蹲,他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陈琦没有问衣琉璃的死因,不管衣琉璃是怎么死的,当着丁禅的面,裴濮都不可能给他更离谱的回答,“朝光何在?”朝光是裴露生的表字。 “昨儿就没回来。连带着几个家人小厮,全都没回来。”裴濮乌黑的鬓发一夕之间就花白了许多,可见是真的忧愁,“我查问过门房,昨天午后有人递了帖子邀露生赴约。帖子露生带走了,不曾留下,也不知道去了什么方向。老师知道,家中才发生了这样的事,露生本不该轻易出门,送帖子的人……” 碍于丁禅就在廊下,他话说得很含蓄。不过,他显然是怀疑儿子已经被镇国公府骗出去扣下了。 站在裴濮的角度,他自己的推测是很合理的。才死了一个出身不凡的媳妇儿,裴露生不守着老婆的灵堂,他敢接了张帖子就往外跑?不说岳家会不会弄死他,皇室是否对他有想法,就算是他亲爹裴濮也不会饶过他啊。这种情况下,谁的帖子能把裴露生召出去?必然只有镇国公府的帖子。于情于理他都要火速赶去。 陈琦也觉得镇国公府干得出来这么无法无天的事。至于扣了裴露生再派丁禅来闹事……贼喊捉贼这把戏又不新鲜。 丁禅本来在抽自己的属下,听见堂上说话不干了,他卷起带血的马鞭,整个人跟没骨头似的歪在门板上,眉宇间郁气难抑:“平白无故杀我们家大小姐,只怕你家犬子还没这个狗胆。早些不说?”他挥挥手,“去把门子押来,问明白了,昨儿给裴露生那小杂皮壮胆撑腰送帖子的幕后之人究竟是谁?” 如果裴露生与外人有见不得光的事被衣琉璃发现了,杀衣琉璃灭口,那么,这时候与他同谋之人送帖子约见,他也一样会急急慌慌地跑去赴约。 裴濮完全不觉得自家儿子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他也根本没设想过会有这样的可能。 丁禅懒得再看裴濮,重新回到软椅上坐下,认真地等着审门子的口供。 他其实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他真的不知道裴露生去哪儿了。陈琦要把裴露生拿在手里,是害怕这其中有事会牵扯一大片人,包括陈琦自己,丁禅奉命来扣裴露生也是出于这个目的。 陈琦在这事上清清白白,衣家还真脱不了干系。他是来擦屁股的。 丁禅非要说裴露生与人勾结,裴濮出于自清也不能阻止他审问门房。昨日门房当值的三个家奴都被提到了堂前,兵卒将人拉开,分别问话,两个在别室问,一个就在廊下,由丁禅、陈琦、裴濮都盯着问。 门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将早已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寻常长随模样,青衣小帽,方脸,阔嘴,六尺身高,京城口音,送了帖子也没喝茶说话,转身就走了。小的还觉得这人奇怪,多看了一眼,眨眼就不见了。” 丁禅百无聊赖地听着,心里特别不得劲。 好不容易求了督帅赏赐雨露,他收拾得干干净净高高兴兴去赴约,哪晓得还没吃着就闹了个误会,被督帅一脚踹了出来,雨露没接着,腰给闪了…… 虽说这误会是解释清楚了,督帅也答应待他腰好了再给他……衣琉璃死了! 在这关头死了。 丁禅讨厌死了这个丫头。 长得一点儿都不像督帅,养在府里只会吃白食,这会儿还出来给他添乱。 就不能晚两天再死么?等他吃了肉再死不成么?现在督帅死了闺女,他还怎么去求欢?真晦气。 至于那几个胆大包天敢弄死衣琉璃的货……他料理了裴露生之后,就去把那几个贪得无厌只知道钱的蠹虫全部活埋了。衣琉璃虽然很讨厌,可她也是督帅的闺女。敢动督帅的人,那就是找死。丁禅抑郁不耐的眼神中并没有杀气,杀人于他而言是和吃饭喝水一样正常的事,谁会喝口茶也露杀气呢? 丁禅不着急。因为那几个蠹虫杀衣琉璃这事其实做得很隐秘,按住了裴露生,这件事就按下去了。 当务之急,他就是要找到裴露生而已。 堂中。 “衣家两位小侯爷敲了登闻鼓,已快马往皇庄请陛下圣家回京……”陈琦和裴濮说如今的情况。 “此事……唉。” 裴濮很伤感也很内疚,崇温县主是一位非常温柔可爱的贵族少女,服侍舅姑勤谨恭顺,与丈夫也称得上相敬如宾,与小姑子,隔房的妯娌们,都相处得非常好,所有人都喜欢她。 何况,崇温县主是带着联姻的使命下嫁裴家。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裴家都应该保护好她。 现在衣琉璃莫名其妙横死在裴家,这是裴家辜负了皇室的寄望,破坏了这一场原本应该双赢互利的姻缘。裴濮岂能不觉得愧对恩师,愧对皇帝太后? “听凭圣裁。”裴濮只能如此表态。 师生二人都是官场老油子了,陈琦才说了衣飞琥、衣飞珀敲登闻鼓,裴濮就知道自己八成要下野。 ——衣尚予要把这件事掀开来查,那就是决意要报复了。凭着衣家目前的声势,莫说裴家本来就理亏,就算他们理直气壮,恐怕也落不了什么好。 哪晓得外边的丁禅听见衣飞琥、衣飞珀敲登闻鼓的消息,整个人都炸了! “陈琦,你说,谁敲登闻鼓?” 他奉督帅之命来找裴露生,本就是要把这件事彻底摁下去!衣琉璃已经死了,衣家知道是谁的手笔,衣家也有复仇的能力,根本不需要皇室朝廷插手!反而是一旦把此事昭告天下,许多事情就不受衣家控制了! 毕竟这天下是谢家的天下,这律法是谢氏的律法!朝廷要审案,衣家难道能代替皇帝做主? 丁禅是从衣尚予书房出来就直奔裴尚书府,他一点儿时机没有耽误,他也很肯定自己不可能误会督帅钧令。 督帅根本不想让朝廷查这件事,怎么可能让两位小公子去敲登闻鼓? ——督帅堂堂镇国公,枢机处总参知事,随时都能进宫,写个折子给皇帝不就完了? 找两个小娃娃去敲鼓?这根本就不是督帅的作派! “撤。” 丁禅懒得再问了,既然事情已经上达天听,已经按不住了,找裴露生也没什么意义了。 最重要的是,这行事,这手笔,他已经看出来一张帖子诱走裴露生,再支使衣飞琥、衣飞珀去敲登闻鼓的人是谁了。——这要不是衣飞石,满京城谁能瞒着镇国公府,瞒着他丁禅,悄无声息地做到这一点? 妈的到处都是吃里扒外的叛徒!丁禅扶着自己不得劲的腰咬牙上马,心中对衣飞石升起一股恶念。 衣尚予想要摁住的事,被衣飞石大张旗鼓地掀了出来,在丁禅看来,这就是衣飞石对督帅的背叛!做人儿子的就该唯唯应诺、令行禁止,督帅打小就疼你,哪里对不起你,你敢如此忤逆督帅!真是该死。 ※ “督帅,您息怒。”丁禅小心翼翼地劝。 衣尚予仍旧坐在轮椅上装残废,听了丁禅的禀报,他并没有如何震怒的意思。 “偷裴露生不算本事,能在我眼皮底下把琥珀儿偷出去……”衣尚予居然罕见地露出了一丝赞许的笑容,“小石头长进了。” 他用手滑动轮椅到窗边,看着庭前梨树新发的嫩芽,说:“他和琉璃年纪相仿,从小感情就好。” “罢了,既然他拿定主意要给琉璃讨回公道,就叫他看看什么是公道吧。少年人总要吃上几次亏,伤过几次心,才知道这世道不能活得太认真。”衣尚予口吻寡淡地说。 丁禅从前对着衣尚予总是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如今就改了,眼也不瞬地盯着衣尚予的每一个表情动作,寄望自己能在第一时间回应衣尚予的需求悲欢。他从裴府出来时还恨衣飞石恨得牙痒,这会儿见衣尚予不生气,反而很感慨衣飞石的行事,隐隐带了一种骄傲(?),他立刻就不恨衣飞石了。 “那咱们现在……?”丁禅对这件事的前因后果一清二楚,他也把自己所知的都禀告给了衣尚予。 “他自己有主意,咱们等着看吧。”衣尚予笑了笑,突然提醒丁禅,“收好你的爪子,别给他使绊子。” 丁禅居然有一丝羞涩:“佛奴岂敢?”那可是您的二公子呢。 ※ 本应该启程前往西北的衣飞石,此时就落脚在皇帝所赐在北城的柳巷长街别院。 他这处别院常年有人值守打扫,不止有他的人守着,也有皇帝的人盯着——他转道回京城,本来也没想瞒着皇帝,往北城别院一住,就是跟皇帝过明路了。 太后哄他离开,他即刻就走了。走出皇庄就等信儿,果然不到半天,谢茂就差人“给他送东西”。 他才知道衣琉璃死了。 他才知道衣琉璃死前两天曾差遣人到皇庄给他送信。 皇帝与太后都看出来衣琉璃的死与镇国公府有关,他身在其中,知道的事情只会更多。他立刻就知道自己不能走。不止是因为他要给衣琉璃报仇,也因为这是太后、或说皇帝,给他的一次考验——明知道衣家有问题,你衣飞石查还是不查?不查,你去西北,给不给衣飞金带消息? 皇帝与太后都不知道衣琉璃的死因是什么,衣飞石大概知道,不知道详情。 所以,这是皇帝与太后下意识地考验,所以,衣飞石敢查。 若真是衣尚予谋反,衣飞石会如何?他自己都不知道。他庆幸的是,琉璃的死和父亲没有关系。 ——若真是衣尚予动手,不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更不可能给他,或者任何人质疑、抗争的机会。 就算衣尚予身边只有三千中军,表面上还装着残废,谁都可能看轻衣尚予,衣飞石不会。身为衣尚予的儿子,他比任何人都知道,一旦衣尚予专注地执行一件事会有多么地精准可怕。 衣飞石直接带人回了京城。 他没功夫细查所有细节,他要做的事情无非是表态罢了:用二舅子的身份下一张帖子扣走了裴露生,这是保全。裴露生他要留给皇帝亲自查问。再把两个弟弟偷出长公主府,不去任何衙门,直接敲登闻鼓,霎时间惊动朝野,这案子谁出面都摁不下去了。 现在,趁着陛下回京之前,衣飞石要开始查案了。 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杀了他的妹妹,他的妹妹又是因何而死? “你说吧。” 衣飞石看向坐在圈椅里,因长时间无法离开,不得已便溺满身的俊秀男子。 那个曾经被他称呼为妹夫,寄予了厚望的少年举人,裴露生。 85.振衣飞石(85) 衣飞石把裴露生扣在手里一天多时间, 没有直接讯问裴露生, 是因为他知道该从哪边着手查。 如今该拿的人都拿下了,该问的口供都有数了,他还有一个最关键的人证,需要裴露生帮忙。 裴露生被捆在椅子上十四个时辰, 没有饮食,不能休息, 便溺以至满身恶臭。 他从辩解、倾诉、哭闹到绝望,衣飞石始终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现在衣飞石终于开口, 裴露生被泪水沾染又晾干的脸上一阵紧绷, 哑着嗓子继续澄清自身:“二哥, 不是我杀琉璃, 我只是碰巧进去,她躺在床上, 血流下来, 我以为她受伤了,我就去看她。真的不是我杀她!我……” 面对死亡, 人总是会心存侥幸。 衣飞石神色冷淡地低了低头, 背后侍立的曲昭即刻出门。 门外传来一声娇呼, 裴露生脸色瞬间就变了。 曲昭拖着一个花容失色的少女进门, 这女子看着十八|九岁模样, 在有着早嫁风俗的谢朝, 她这样年纪还梳着少女发式的可谓极少。这女子被曲昭拖进门跌了一跤, 好巧不巧,一只纤纤素手撑在裴露生奇臭无比的粪水中,顿时又尖叫了一声:“啊——” 裴露生又羞又气,本因虚弱苍白的脸瞬间就涨红了。 女子掂着手气恨地抬起头,看见被绑在椅中的裴露生,顿时吓得失声:“表弟……” 不等这女子多说一句话,裴露生突然开口指证她:“二哥,是她,是她杀了琉璃!她一心想嫁给我,从琉璃进门就嫉恨琉璃,见我与琉璃结缡半载夫妻恩爱,她就失心疯了!二哥,你问她,你问她身边的丫头,你问琉璃的丫头……就是她杀了琉璃!” 那女子娘家姓文,闺名双月,与裴露生本是姨表亲。因父祖皆亡,家道中落,族中也不怎么依靠得上,母女两个都寄居在裴尚书府。她本来识文断字,与裴露生也算青梅竹马,两家有心结亲。 然而,不及议婚,衣琉璃就嫁了进来。 这下别说嫁给裴露生了,文双月连给裴露生当个侧室的机会也被彻底断绝——衣家何等强势?娶了衣家的闺女,比尚了不得宠的公主还麻烦,纳妾那是想都不必想了。 文双月已打算另觅夫婿,是裴露生常常找她倾诉衷情,说衣琉璃性情粗鄙满身乡土气,分明出身高贵见识却与村妇无异,一边鄙视衣琉璃性情,一边又流泪哀叹自己婚姻无法自主,拉扯着文双月不肯放手。 文双月多年来都把他当做未来夫主敬爱,那是真动了许多真情,总是不忍拒绝相见。 她本来已经相中了一个举人相公,双方都已开始看八字,架不住某次裴露生借酒装疯,将她堵在花房里强行凌|辱,事毕文双月哭了两日,偷偷喝了一碗避孕的汤药,对娘亲说年纪大了无心嫁人,就这么没名没分地跟着裴露生过上了偷情的日子。 她是嫉恨衣琉璃,她也恨不得杀了衣琉璃,她还真的与裴露生合谋杀了衣琉璃。 可是!——那不是裴露生央求她动手的么? 文双月闻言如遭雷击,不可思议地看着被绑在圈椅上的裴露生。 仍是那个她一见就心生欢喜的少年郎,仍是那么俊秀无双的翩翩模样,可是,他那张对自己说了无数山盟海誓柔情蜜语的嘴里,怎么就说出这么……残忍的话呢? 她茫然地站了一阵,掌心散发的恶臭闻得久了,似乎就不臭了。 她此时才发现站在室内的另外一位锦衣玉带的俊秀少年,她没见过这个人,不过,她是个聪明的女子,她听见裴露生喊这个人“二哥”。 这位二哥看着年纪也不大,未必比露生表弟大。他还能是谁呢?衣琉璃的二哥吧? 那个常常遣人一车一车往裴府给衣琉璃送东西、据说特别宠爱衣琉璃的二哥,衣飞石。 宠爱衣琉璃的兄长,凶神恶煞的护卫,被绑在椅子上狼狈无比的表弟。文双月明白了自己与裴露生的处境,她的心在发凉。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何况,她与裴露生还不是夫妻吧? 衣飞石本以为裴露生与文双月会互揭其短,哪晓得裴露生瞬间翻脸推锅给文双月,文双月呆了呆,居然就把这口黑锅接下了:“是,就是我杀了衣琉璃。” 衣飞石得到的口供,是裴露生与文双月一起进了衣琉璃所在的正房。 然而,房内具体发生了什么事,现场已经没了,衣飞石看不到痕迹,衣琉璃的棺木也被抬回了镇国公府,伺候的丫头都在门外,除了这一对奸夫淫|妇,没有人知道。 根本不必讯问,谁都看得出裴露生的心虚与文双月的错愕。 衣飞石觉得很烦闷。 他见过无数卑鄙无耻的男人,可他从没想过,这种男人居然会成为自家的“亲戚”。 若说裴露生与衣琉璃没什么感情,杀了也就罢了,可是,文双月对裴露生而言,绝不应该是可以随意抛弃的对象啊? 无数人证告诉衣飞石,裴露生与文双月感情非常好,一个非卿不娶,一个非君不嫁,据裴露生的小厮招认,这俩还曾在裴露生、衣琉璃大婚之前,相约去殉情。后来裴露生哭着举证天下大义,要为皇室联姻稳住衣家,只得忍痛与衣琉璃成礼,对着文双月还给他的定情信物哭了十多天。 这种人……花言巧语哄得女子真情童贞,遇事马上推女人顶锅,他也配当琉璃的丈夫? 曲昭问道:“你为何要杀大小姐?” “我嫉妒她。”文双月已决意为裴露生顶罪,说得跟真的一样,“我才应该是表弟的妻子,她晚了那么多年,便是嫁给表弟也该给我敬茶,叫我姐姐。我忍了她许久,实在忍不住了,所以我就杀了她。” 曲昭明明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可是,文双月说得跟真的一样,他竟找不出这其中的破绽。 “文姑娘。”衣飞石突然开口。 “令祖父文公浒山大人,常年布施乡里,修桥铺路,是澜江县有名的大善人。” “咸宁七年,诸秋大战在即,西河悍然犯边,令祖父组织乡勇据堡抗敌,族中子弟十去七八,诸子仅剩令尊潜灵先生一人。我父提兵镇西时,曾与文公有一面之缘,亲竖功德碑于澜江县城中,详述文氏一族拒敌守疆、庇护黔首之高德厚意。” 谁都没想到衣飞石会说这么一番话。 文双月陷入了一种茫然的情绪,父祖的荣光对她而言已经很遥远了。 很多年前,人们提起文浒山还会竖起大拇指称赞一声英雄,可是,当年的仇敌西河国已经没了,西河三郡并入谢朝舆图,西河世家纷纷入仕,再没有人会去提及当年率领庶民抵抗了西河国侵害屠杀的村夫乡勇。 在她父祖过世之后,她之所以没法儿在老家继续生活,必须投奔裴府姨妈家,就是因为族中子弟在当年死得差不多了,对面西河世家却始终记着仇,明里暗里给她们家找茬。 她家的沟渠每年都会被人掘断,她家的田地每到作物成熟时就会被人践踏,连她家的铺子也总是隔三差五有人闹事捣乱……最开始,同乡们都会义愤填膺地帮她家寻找捣乱的贼人,时间长了,渐渐地大家都不耐烦了。 乡下的日子总是这么现实。没有足够多的同族,就会被欺负,被嫌弃,被排挤。 她娘只能匆忙贱卖了良田商铺,带着她上京投奔裴府的姨母。 谁还记得她的祖父曾经是澜江县最有钱最有体面的富户?她家最风光的时候,在西域有两条商路,西河国入侵时,她们家有护卫,有马,有可以携带离开的银纸,她家原本可以全须全尾地安全离开!可是,她的祖父没有走。 文浒山是澜江县的文浒山,文浒山是澜江县最有声望、最被庶民拥戴倚靠的大善人。 他率领族中三百子弟,组建马队两支,串联十八村寨乡勇二千人,牢牢守护住澜江县所有的谢人,不使西河人肆意屠杀略虐,守住自家的田地,守住自家的妇孺。朝廷提兵镇西时,文氏家族只剩下八十九口,文浒山八个儿子死了七个,他自己也在战阵中断了一条腿。 “他们没有马嘛。” 被问及为何不举家内迁时,文浒山理所当然地说了这一句话。 他们是谁?他们是澜江县的穷人,是十八村寨的农夫,是码头扛包的脚力,是走街串巷的行商,是裹了小脚倚楼卖笑的窑姐儿。不忍心叫这些“他们”被西河人肆意屠戮,所以,文大善人决定留下。 文浒山是个英雄。死在当年战乱中的文氏子弟也都是英雄。 英雄却总是被遗忘。 衣飞石在查到文双月的出身时也吃了一惊,他万万没有想过,英雄之后居然沦落至此。 “姑娘是仁义之后,文家更是积善之家。在下不相信,姑娘会是这样自私残虐、不分青红皂白擅杀无辜之人。”衣飞石道。 文双月往后退了一步,她偏头不看衣飞石,也不看裴露生,嘴角紧抿。 “去年四月十八,姑娘与裴露生相约殉情。” “四月十九,裴露生临死反悔,姑娘将定情信物五谷丰登羊脂佩交还裴露生,取回八爪金钗。” “五月,姑娘与青羊巷东街举人陈晋生议亲,重绣嫁衣。” “六月二十三,裴露生醉酒。” 衣飞石没有提及更羞耻的事,他仅仅说裴露生“醉酒”,文双月脸就变得惨白。 “姑娘贴身女侍金娥往百草堂,拣了一副药。” “同时,姑娘向萱堂哀求,孤独此生不再嫁娶。” 在裴露生与衣琉璃结缡之后,文双月继续与裴露生往来、甚至私下偷情,这本该是让衣家人极度愤慨的一件事。衣飞石原本也恨不得将这对奸夫淫|妇剥皮抽筋,然而,慢慢查问清楚这一对“奸夫淫|妇”的细节之后,他很难说自己对文双月是否同情。 文双月曾想殉情,裴露生怕死,她没有哭闹纠缠,默默把从前的定情信物退还。 她重新议亲,重新绣自己的嫁衣,很显然是想重新开始。 然而裴露生不放过她。见她没有哭哭啼啼薄命甘做妾,反而打算重新择婿嫁人时,他借酒装疯奸污了文双月。 两边丫鬟小厮的证词都说,文双月哭了两天。 她骨子里仍旧带着父祖遗留的磊落,她没有攀咬纠缠,更没想过借子上位,她喝了避孕药。她也没想过给未来的丈夫戴绿帽子,独自扛着寡母的压力,咬牙坚持与陈举人退婚。 她蠢就蠢在仍旧陷在裴露生的花言巧语中无法自拔,失去了贞洁,又真爱着裴露生,所以她默许了裴露生对她的一次次纠缠,开始了这段不名誉的偷情生涯。 她有多喜欢裴露生呢?在裴露生明显推她顶罪抵命的时候,她也没有反咬裴露生。 她居然承认了杀人罪名! “姑娘本是清白潇洒之人,为何耽于情爱,自污名声?” 衣飞石一把揪住裴露生的肩膀,将他身下的圈椅半倾,积攒在椅缝里的粪水滴滴答答滑落,又是一阵骚气冲天。他不解地问道:“就为了这个人?除了这张脸,他有什么好处?他待你好么?从来丈夫庇护妇人,他推你顶罪,要你替他受死,这样没担当的男人,值得你为他去死?” 此时的裴露生看上去太狼狈了。 不止是他满身便溺的恶臭,也因为他满眼乞求与恐惧。 不像是她心目中那个总是意气飞扬的少年郎,好像瞬间就变得丑陋了起来。裴露生先前将衣琉璃的死尽数推给她的急切恶毒还言犹在耳,文双月脑子里嗡嗡地响。 她不过是强撑着一点念想,如今被衣飞石一句话戳在心口,几乎喘不过气来。 偏偏衣飞石还对她放了个大招。 “文公一世英名,见姑娘如此不自爱,在天之灵如何安息?” 文双月浑身一僵。 衣飞石就知道,这个人证到手了。 86.振衣飞石(86) 衣家击登闻鼓状告裴露生杀妻, 消息传到皇庄, 皇帝即刻就下旨排驾回宫。 他回来得非常迅速,御驾抵达太极殿时,太后的銮驾还在皇庄未曾启程。张姿此时已重新统领羽林卫,皇帝留他在皇庄护卫太后, 御驾则由黎王谢范率二千羽林卫随行保护。卫戍军校尉张岂桢率部三千出迎二十里,凑齐了五千人马, 回京时更是浩浩荡荡。 朝堂上下都看出了皇帝对此事的看重,先前皇帝还耍无赖窝在皇庄要挟群臣不肯回京, 衣琉璃的死居然把这位给惊得二话不说即刻回京——要说皇帝忌惮镇国公, 那当然是九成九的。 多少人都在等着看笑话, 你皇帝给衣家做媒, 把人家闺女嫁到户部尚书府上, 当时惊掉了多少下巴啊,这下得了, 不到一年, 衣家闺女横死了。 结亲不成反成仇,甭管这案子审出什么花样来, 给两家保媒的皇帝都要遭埋怨。 “侯爷呢?” 谢茂才进宫就召听事司直奏千户宰英来询问。 往日负责替谢茂盯着北城别院的眼线都由殿前侍卫调派, 听事司成立之后, 这一部分差使就一并交给听事司署理。 如听事司这样的监察部门, 曲言奏事很容易造成冤案。按常理而言, 应该多部门交叉督事。 谢茂出于私心不愿削弱听事司权柄, 所以, 让其监看衣飞石,其实是他对听事司的考绩方式。谢茂十分了解衣飞石的行事风格,更不可能怀疑猜忌衣飞石。若听事司在上禀衣飞石各处事机时,稍有私心,谢茂立刻就能察觉,其下场自然是龙幼株立刻被革职处死。 合理的猜忌心谁人没有?谢茂的高明之处,无非是朕怀疑你了,朕考验你了,而你根本不知道。甚至听事司上下包括龙幼株、宰英在内,都认为皇帝对自家衙门信重异常,看看,连皇帝最宠爱的定襄侯不也都任凭听事司监看么? 眼前听事司地位不稳,定襄侯又正是皇帝跟前最得宠的状态,且双方没有半点利益冲突,听事司对衣飞石态度十分客气礼遇,丝毫没觉得自己是在监看定襄侯,正经是把自己当做皇帝差遣的下人去伺候定襄侯周全。 “侯爷仍在别院,说明天就押裴露生与一干人证去衙门。”宰英道。 谢茂这会儿已经知道丁禅去裴尚书府堵人的事了。 镇国公府要人,陈阁老也要人,衣飞石哪里肯把人单独留在一边?陈阁老还算老实的,手里也没兵,镇国公府真疯起来要去抢人,衣飞石那几个亲卫哪里扛得住? “六王还在吧?”谢茂吩咐赵从贵,“请他走一趟,带人去别院守着人,让侯爷进宫来。” 自从皇庄遇刺之后,谢茂老实了很多。往日肯定就微服出宫去找衣飞石了,这会儿不欲多生事端,干脆让谢范去替衣飞石看人,直接召衣飞石进宫。 宫中护卫都是羽林卫,谢范也是因遇刺之事成了惊弓之鸟,正忙着调遣卫戍军重新布置防务,御前侍卫还在太极殿近身护卫,殿外的羽林卫则与卫戍军三两交叉,各自负责一部分防区,彼此又能互相监督。 常清平出身潜邸,是皇帝最倚重的侍卫长之一,张岂桢则是谢范心腹门人,新近在卫戍军崛起的实权校尉,偏偏俩人互相看不顺眼,执役时彼此都不搭理。 谢茂才换了双袜子在熏笼前烤脚,就听见赵从贵进出两三回,问道:“怎么了?” 赵从贵把羽林卫与卫戍军分开执役的事说了。 如今还在冬天,又是刚从皇庄奔波赶回,御前侍卫与卫戍军都要换酒囊热汤,更换干净的靴袜。平时送一回就行了,今天得分开送两拨——羽林卫与卫戍军都不肯用旁人剩下的。 底下人拿不定主意,余贤从与谢范都不在,只好来找赵从贵做主。 谢茂没有说话。 羽林卫重新被张姿所执掌,就代表着他的安危被交给了一个他不了解的人。 谢范显然很明白皇帝的顾虑,这才不合常理地调了卫戍军进宫。 ——从太宗继位,卫戍军就被调离了皇城,成为拱卫京城的兵衙,不再负责天子内卫。 谢范作为卫戍军将军,直接把卫戍军开进皇城,侵占的是羽林卫的职务防区。所以羽林卫对这一批进了宫的卫戍军极其不爽,常清平也对卫戍军校尉张岂桢各种看不顺眼。 谢茂没办法。 他身边没有那么多可用的人,余贤从又栽了这么大个跟头。 若是小衣在朕身边……谢茂很不切实际地妄想了一下。不过,现实是衣飞石不可能留在京城给他守宫门,太后也不会再在羽林卫将军的职位上轻易妥协。只要不想和太后正面冲突,谢茂现在就得继续信任太后的眼光。 何况,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 谢茂沉默着在熏笼前将双脚烤暖和了,突然吩咐:“给常清平、张岂桢各赏一碗茶。” 这就是皇帝的态度。 卫戍军短期内不会离开皇城,但皇帝也不是不信任羽林卫。 双方保持警惕和距离,皇帝不偏不倚,相安无事都有赏,谁先冒头谁挨捶。 常清平与张岂桢跪在一起接了赵从贵端来已然半冷的热茶。谢恩之后,一口饮尽。 待赵从贵笑眯眯地背身离开之后,二人各自起身离去。你不看我,我不看你,仿佛对方根本不存在。 谢范往北城别院走了一趟,大半夜地,又原路回来了。 “陛下,这差事臣实在办不了。” “侯爷把臣当贼防着呢,甭说把人交给臣守着了,看都不许臣多看一眼。” 谢范鞍前马后伺候皇帝回京忙了一天,早就累得不行了,瘫在太极殿耍赖,“您得赏碗汤饭救臣一命。” 谢茂忙让人给他准备吃食,问道:“他那边怎么个情况?” “守得严,口风也严实。侯爷都没出来见臣,他身边亲卫上禀,端看陛下把这案子发落到哪个衙门,明天侯爷就把裴露生往哪个衙门送。” 谢范打听到的当然不止于此,然而,这件事牵扯的实在太惊人了,他压根儿就不想搅合进去,衣飞石的亲卫怎么说,他就怎么交代。 他这时候装鹌鹑故意一副累瘫了的样子,也正是不想被皇帝差遣着再跑一趟。 ——人在衣飞石手里,怎么弄都是衣家的事。往他眼皮底下过了一手,万一裴露生死了疯了失踪了,他白扛一口大锅,不上算。说穿了这事与皇帝安危无涉,他明哲保身不算对皇帝不忠。 谢范的回答,与先前宰英的回禀一般无二。这是件挺反常的事。毕竟,宰英是暗中监看,谢范却是带着圣命去的。哪怕只是口谕而非明旨,以衣飞石事上之恭顺,绝不可能对谢茂的旨意如此轻怠。就算他有下情无法分身,怎么也得写封信或是捎个口信,详细解释一番吧? 只叫亲卫来应酬谢范? 谢茂沉默着用手指轻轻敲击膝盖,只怕衣飞石根本不在别院了。 ※ 衣飞石早已派人在两家西河巨贾在京城的宅院外监守许久,此时亲自带人来提人。 他之前只守不捉,是没有拿下裴露生之前不能打草惊蛇。如今文双月指证裴露生杀人,皇帝也匆促回京,再不把人拿下,只怕这两家都要被灭口了。所以衣飞石立刻带人行动。 让衣飞石觉得很意外的是,他来捉人的过程很顺利,没有任何人前来“截人灭口”。 唯一麻烦的是,两家书房里只有一家存着账本,另一家所有私账都不翼而飞了——被押在书房里的马英福表现得也很错愕,似乎账本并不是他偷偷藏起来或是销毁了? “定襄侯,我马家也是常年在西域行走的义商,你这样闯进民宅肆意扣人抄家,是何道理呀?”马英福突然变得底气十足。没有私账,就没有他走私的证据,那他还怕个鸟? 衣飞石反手一拳捶在他脸上。 马英福嗷地捂着嘴蹲下,啪嗒啪嗒吐出几口鲜血,混杂着白森森的牙齿。 曲昭冷笑道:“爷教你个乖,道理?拳头大就是道理。” 衣飞石叫亲卫在书房里重新搜查一遍,马英福呸呸吐完牙齿,满脸横肉挂着狞笑:“这天日昭昭朗朗乾坤……” 曲昭学着衣飞石的模样,又是一拳捶他脸上,把他仅剩的几颗牙齿也都晃了下来。 “你瞅瞅。” 窗外冷月如勾,夜色昏暗。 衣飞石不愿听曲昭和马英福打嘴仗,说道:“就算没有账本,你往陈朝偷运徐子铁与南疆树胶,一路往西总有痕迹留下。你还派人去西域杀自己人灭口了?” 他口吻冰冷,“西边我说话比你算数。想杀人灭口,你得问问我同不同意。” 马英福脸色瞬变。 徐子铁名义上是铁,其实谢朝煅烧出的一种合成钢,比寻常钢铁更锋锐坚韧。 徐子铁的配方与煅烧法一直被谢朝视为机密,由户部直属的铁课负责发放铸引并监管保密。 近十多年来,徐子铁满战场乱扔,也不算特别稀罕了,往东边、北边偷贩一点儿,朝廷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有西北,衣家势力庞大,又与陈朝处于交战状态,任何商队只要敢往西边夹带徐子铁,甭管是往陈朝走私,还是打算卖给西域诸国,抓住就砍,找谁哭都没用。 南疆树胶也是同样被限制流通的战略物资。 这种树胶用于黏合箭羽、制造硬弓,比一般材质更轻便黏着。 在缺乏甲胄的时候,用南疆树胶涂抹藤革,就能制成足以抵御箭矢的硬甲,既不生锈发霉,还能阻隔雨水,唯一的坏处就是容易被焚烧。 这东西本来不值钱,往前几十年,朝廷也允许商人种植贩卖。 然而,如今谢朝南边与浮托国交战,境内的南疆树胶比徐子铁还稀少,谢朝自身都不太够用,文帝时期就下旨严禁民间流通,一并收归户部监管。 如裴濮这样在户部经略多年的老尚书,怎么可能与南北巨贾没有私下往来? 马英福出身西河大族,不止和裴濮是多年老友,连如今的陈阁老,已经病休的林首辅,也都曾收过他马家的孝敬——朝廷顾着名声好听,不能与民争利。可是,这么几十年仗打下来,不止前边有粮有饷,国库每年还能略有盈余,与商人打交道,这事怎么办得下来? 走通了户部尚书的路子,马英福自然也会干点朝廷默许的买卖。 唯一啃不动的硬骨头,是西北与南边的战区。 ——那俩地方由衣家一手掌控,上下都是衣家的油水,谁敢伸手谁断腕子。 马家对西北的商路眼馋了许久了。衣家与裴家联姻,最高兴的不是皇帝也不是衣裴两家,而是马英福他们这一群原本就跟着户部吃惯了油水,只愁没门路往西北混的富商巨贾! 衣琉璃刚嫁进裴府不久,马英福就通过裴露生与襄州搭上了线。 这事儿根本不必衣琉璃出面,裴露生是她丈夫,是镇国公的女婿,这本身就是一种招牌和资源。在衣琉璃毫无所知的情况下,就有无数徐子铁与南疆树胶夹杂在运往襄州的辎重里,一路西去。 正如当时朝廷所震惊的那样,掌兵的与管钱粮的联上姻了,杀伤力简直可怕。 这世上没有马英福不敢卖的东西。 买通了裴尚书,他有源源不断的私铁、私盐、私茶、私胶。 买通了襄州衣家,他就能在西北横着走! ——那是一条流淌着黄金的官道。 “定襄侯真打算大义灭亲?”马英福阴着脸,问。 “亲?”衣飞石冷漠地转身,“你与我父亲帐下几个老叔勾结,这个我信。便是我父我兄有一人与你同流合污,敢请陛下斩我衣家满门!” 衣飞石一直知道裴家居中联络,带着一拨商人在襄州眼皮底下干走私的勾当。 这其实不稀奇。衣尚予自己都干这事儿,卖点盐茶赚点钱花,甚至很多时候,这种被限制出境的物资是可以用来做政治交易的。衣琉璃嫁进裴家,这事分一杯羹给姻亲,并不算太出格。 不过,衣尚予不和陈朝做交易。一则陈朝不缺盐不缺茶,二则衣尚予没蠢到资敌自毁。 在襄州时,衣飞石影影绰绰听说,裴家带着几个商人在卖硬货——所谓硬货,就是铁。 陈朝与谢朝同出一源,都占着铁矿,懂得冶炼之法,西域诸国懂得冶铁的则不多,商人走西域时,除了贩卖丝绸,偶尔也会扛一点铁器。说到底,西域诸国不足为患,陈朝自己会冶铁,不可能来谢朝买,衣飞石也没有太在意。 一直到衣琉璃的死讯传来,他才醒悟这其中恐怕不太妥当! 果然往下深查,这群人居然是往陈朝贩卖徐子铁与南疆树胶!这是资敌叛国!就冲着这一点,衣飞石就不信这事情与父亲长兄有关系! 衣家人都不算是品德无暇的圣人,然而,小节不拘,大节不亏。 马英福狞笑道:“定襄侯怕是忘了。督帅帐下摔断了脖子的执粮官,是姓什么?” 周晴川! 衣飞石心尖一跳。 周晴川是他大嫂亲弟,打小就跟着衣飞金。不久前,傅淳因缺粮屠城被斩,衣飞石前去调查拨粮无故滞留一案,周晴川就从马背上摔下来跌断了脖子,当场就死了。 周家本是商贾出身,周氏在京城就有几百间商铺,养活了不少伤退的老卒。 若是此事与周家有牵扯……衣飞石脸白如纸。他突然想到,这似乎是很可能的事情。 “我劝侯爷凡事留一线,不要赶尽杀绝。咱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真要掀开来……”马英福满嘴是血狞笑着看着衣飞石苍白的脸色。少年人啊,天真,哪里知道轻重?若没有十足的把握,他敢做这杀头抄家的买卖吗? 曲昭见衣飞石脸如白纸,匕首倏地抵住马英福咽喉:“二公子,属下叫他闭嘴。” 这是杀马英福灭口,甚至要抹去所有资敌叛国的痕迹,假装没这回事的意思。 ——倘若真有大夫人娘家参与其中,走的又是衣家的门路,说这事儿与大公子毫不相干,谁能相信? 马英福也是被逼急了才肆意要挟,被曲昭拿匕首抵住,瞬间吓得流尿。忘了人家还能灭口啊!  衣飞石只闭眼沉默了一瞬,伸手移开曲昭意图杀人灭口的锋利匕首:“事实俱在,闭不了嘴。” 他不愿此事牵扯大嫂,不愿此事牵扯大哥,可是,倘若事实就是周家涉案,他不愿又如何? 自从他指使衣飞琥、衣飞珀去敲登闻鼓告状之后,这件事就遮掩不下来了。 他现在杀了马英福,杀了罗显通,再烧了从罗显通书房里搜出来的账本?明日皇帝上朝,将裴露生杀妻案交给大理寺审理,裴露生将杀人罪名再推给文双月,以文双月因嫉杀人,就此结案?——当皇帝是二傻子么? 骑虎难下。何况,衣飞石也并不是很想下来。 如他对马英福撂的那句狠话,若是他父亲长兄资敌叛国,他宁愿被皇帝斩杀满门。 如今大嫂娘家或许牵扯其中,那就查!查出来与周家无涉,周家是清白的,他自去向大哥大嫂磕头赔罪。查出来周家不干净,难道他衣家还要保这么一门狼心狗肺的姻亲? 敲登闻鼓,原本就是衣飞石破釜沉舟的决定。他没有给自己留后路。 为了衣琉璃,为了衣家,也为了他对皇帝的耿耿忠心。 资敌叛国者,皆要死。 ※ 次日朝会,衣尚予照例告病,没有出现。 衣飞琥、衣飞珀两个小儿以苦主身份,经登闻鼓院奏报,特许上殿喊冤。 谢茂看了好几眼,武班里应该让衣飞石站的位置都没有熟悉心爱的身影,假惺惺地召裴濮来问了裴露生的下落。裴濮也着急儿子的下落,当即请辞下野,并求皇帝严审此案——顺便帮他把儿子找回来。 这案子最终还是去了大理寺主理,刑部、都察院协理,皇帝另派听事司旁听。 散朝后,衣飞石的亲卫就押着裴露生、马英福、罗显通,并一干大小人证,直接去了大理寺。 衣飞石自己曾在大理寺狱住了好长一段时日,连带着他的亲卫都对大理寺上下熟悉得很,押着人熟门熟路地往堂上一放,手续都办得差不多了,就等着才散朝回来的大理寺卿文康用印。 文康只觉得自己这两年审的重案比前边二十年都多! 这手里三法司会审的谢沣谋逆案还没整理出章程,裴露生又拱出来杀妻。杀谁不好杀,你去杀衣尚予的闺女!杀个阿猫阿狗的闺女,就不归大理寺管了啊!叫刑部去审啊,叫五城兵马司去审啊,全都跑大理寺来添乱。 带着这么一股无名火,文康即刻向刑部、都察院递帖子,要求下午开堂。 ——听事司就不用去清了,这衙门的司指挥使龙幼株大人,散朝时直接就跟他到大理寺了。 这案子惊得皇帝都匆匆忙忙从皇庄赶回来,刑部、都察院也不敢怠慢,午时刚过,上官文书差役都匆忙刨了几口饭,准备好法条文书,大理寺卿文康主审,都察院右都御史杨至未,刑部左侍郎李维佐审。 看上去都察院与刑部来的都不是主官,其实,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常年告病,刑部尚书言慎行因其兄长言慎先涉灵狐髓案被夷三族,杨至未与李维都是本衙门官职最高的活人了。 这三人最近都凑在一起写谢沣谋逆案的文书,难兄难弟,感情还行,一正两副在堂上坐定。 另有一个美貌女子穿着锦衣卫官服,腰悬听事司令牌,低调地坐在堂下一角。她的椅子不大,不占地方,就摆在文书旁边,文书记录的每一个字,她偏头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正是龙幼株。 刑部与大理寺本就常来常往,李维与文康也是同期好友,瞥了龙幼株一眼,冲文康做个眼色。 文帝时期,锦衣卫势大,刑部经常被锦衣卫抢活儿,功劳捞不着,还常常憋屈着给锦衣卫擦屁股,被锦衣卫吆五喝六。文帝崩了也没几年时间,一直在刑部厮混的李维在锦衣卫手底下吃了不少气,对锦衣卫当然没什么好感。 大理寺也是同样遭遇。李维与文康两个对着锦衣卫挤眉弄眼都习惯了。 哪晓得这回文康没搭理他,反而啪一拍惊堂木:“带被告上堂。” 文康真没法儿告诉李维,这不止听事司的龙司尊在堂上听着,二堂里还盘着一条真龙呢。 ——皇帝带着定襄侯,就熟门熟路地堵在隔间里听着。 ※ 谢茂当然不必跟听壁脚似的,贴着墙去听大堂审案。常清平与朱雨都站在外间,隔段时间就会拿着堂审记录来汇报,耽误不了事。他之所以追到大理寺来,主要是来堵衣飞石的。 昨夜衣飞石不在别院,今天也没有上朝,谢茂很担心他。 “臣昨夜不在别院,不及聆旨奉召,陛下恕罪。”衣飞石规规矩矩跪下磕头。 挺意外的是,一向心疼他,每回都忙不迭扶他起身的皇帝,这回没有动。 “爱卿今年十七岁了。”谢茂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回陛下,是。” “长大了。” 这话题极其容易让衣飞石想歪。 换了平时,他都很愿意和皇帝讨论这个问题,唯独今天不太想。 外边大堂上正在审他妹妹被杀的案子,他的大嫂娘家可能牵扯在内,倘若当真坐实了周家涉案,这就是衣家一个极度令人心痛的人伦悲剧。因长嫂娘家涉案害死了妹妹,他又揭开此案毁了长嫂一家,不管外人如何,他家委实太过惨痛。 衣飞石想请陛下结束这个话题,细想皇帝也没说什么,他还敢叫皇帝闭嘴吗? 与皇帝感情好,知道皇帝不会在意自己些微失礼,所以衣飞石没有回话,他低头沉默。 谢茂看着他沉郁可怜的模样,有些心疼又生气。 前两辈子是这个狗脾气,这辈子还是这样!这辈子不是都哄好了吗? 昨夜龙幼株夤夜入宫,抬来两箱子账本。 ——就是衣飞石在马英福书房里没找到的那一堆私账。 谢茂看了几本,脸都青了。 他不意外有商人资敌叛国。当了两辈子皇帝,什么奇葩事他没见过? 他气的是,这件事把衣飞金的老婆都牵扯了进去,衣飞石居然都没先进宫跟他商量一句! 这小混球不得了啊,一句话风不透,直接把人和证据往大理寺送!如此大案,必然三法司会审。人证物证进了大理寺,想做手脚是那么容易的事么?真做了手脚,这特么叫谁来背锅?文康? 谢茂气得不行。 朕好不容易笼络了一个指东不打西的大理寺卿,就是专门用来给你衣家背锅的吗? 你送人之前先跟朕商量一句,咱们研究一下,这个时机是否合适搞你大嫂不行吗?你不怕你大哥在西北造反,朕头很大啊! “爱卿长大了,会自己拿主意了。”谢茂皮笑肉不笑。 咦?衣飞石听着不对,下意识就否认:“臣不敢。” “你起来。” 谢茂没好气地上前,待衣飞石满头雾水地起身之后,他居然把坐榻上一张巨大的软席掀翻在地上,指着衣飞石命令道,“跪下!” 见过专门叫人跪冻土、石子、铁链子,真没见过专门罚跪软垫子的。 衣飞石被皇帝训得难过,又被他色厉内荏的爱惜逗得想笑,才迟疑了一下,谢茂作势要踹他,他连忙在那张厚厚的软席上跪下,乖乖低下头,服软道:“陛下息怒,臣知错了。” “你知道个……”谢茂忍住没在小衣跟前爆粗口。 恰好银雷捧着一个包袱进门,小声禀报了什么,谢茂打开包袱,里边放的都是账本。 那是昨夜被衣飞石从另外一个走私巨贾罗显通书房里查抄出的私账,因账本形制独特,皆是巴掌大小的横订本,谢茂才打开,衣飞石就认出来了。 外边堂审还没说到走私事上,可是皇帝已经拣了账本来看,衣飞石“恍悟”皇帝生气发作的理由,膝行一步就从软垫上下来,膝盖跪在坚硬的地砖上,急切解释道:“陛下,此事是臣兄失察,愿领陛下责罚。求陛下明鉴,臣父臣兄与臣绝无资敌叛国之心,臣……” 这件事其实非常不好解释。 裴家走的是衣家的门路,周氏牵涉其中,空口白牙说衣飞金毫不知情,他是清白的,犯事的都是周氏娘家,谁能相信?周氏在京城那么多铺子,都是打着周氏的名号,实际上办着衣家的事,现在说西北不一样,走私的事都是周氏的锅,和衣飞金不相干,说得过去吗? 87.振衣飞石(87) 外边“啪”一声惊堂木响, 生生把衣飞石急切地辩解打断了。 大理寺卿文康威仪冷静的声音隔着穿堂变得隐隐约约, 衣飞石方才记起这里是大理寺二堂,不远处就有三法司堂审,他与皇帝都是悄悄来旁听的。待要放低声音继续解释,谢茂信手指了指被他抛在身后的软席, 偏头问银雷:“外边审到哪儿了?” 银雷即刻领命出去询问。 谢茂再回头时,衣飞石已闷着头重新跪回了软席上, 耷拉着肩膀,模样有些可怜。 “起来吧。” 谢茂瞬间就心软了, 拍拍榻沿, 示意衣飞石近前坐下。 “爱卿遇事为何不与朕求告?这几个账本……”他把银雷送来的几本涉及周氏的私账推了推, “抽出来私底下给朕看了, 朕难道不会周全?也不耽误你对朕的忠心。” 两句话说得衣飞石背后汗毛倒竖, 才坐下又猛地起身跪了。 陛下是怀疑我弃车保帅,把罗家与大哥串连的私账都毁了, 只剩下罗家与周家来往的证据? “陛下明鉴。臣从罗家抄出账本之后即刻封存, 不敢翻阅挑拣篡毁证物。” 他其实翻看过罗家的账本。否则,他怎么知道罗家与西北资敌案有涉?又怎么会把这几箱子私账弄出来当证据?只是皇帝现在问话问得凶险, 他一口咬定自己没看过罢了。辩解道:“既是账簿, 想来标记有年岁日期。求陛下着人一一翻检, 若有遗失、篡改之处, 臣愿领死罪。” 谢茂闻言一愣, 旋即哭笑不得。 他是早就把衣飞石当做自己人了, 从来没有一点儿怀疑猜忌。可是, 衣飞石没法儿这么想。 在衣飞石的心目中,谢茂是皇帝,他是衣家次子。衣家牵扯到不清白的案子里,他不可能站在皇帝一方居高临下地审视衣家众人,他只能与衣家所有人一起跪在皇帝跟前,乞求皇帝圣明。 谢茂能大大方方地说,你怎么不把账本抽出来私下和朕商量。衣飞石却听不出这其中的信重,他只能听出皇帝这句话里的猜忌与凶险。 说到底,谢茂对衣飞石的感情积攒了几辈子,厚重得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够理解。 衣飞石也理解不了。 大理寺衙门里不曾铺张浪费地修葺夹墙,取暖全靠火盆。谢茂顺手将一本私账丢进火盆里,高温很快就焚起了账页边角,火舌逐渐舔起,带着墨渍的火光窜起一缕异样的色泽,烧得红红火火。 衣飞石双手撑地抬起头,眼带错愕之色:“陛下……” “朕若不即刻赶来,”谢茂拿起包袱里的账本晃了晃,眼见火盆里第一本账燃成灰烬,又将手里那一本扔了进去,砸起一簇烟灰,“……叫堂上三法司主官都看了,你想叫文大人怎么审?” 谢茂散朝就跟着文康、龙幼株一齐来了大理寺,即刻叫银雷带着听事司下属去翻衣飞石移交大理寺的证据。也亏得底下人手熟,翻了两个时辰,终于把私账中涉及周氏的几十本都抽了出来。 周氏涉案的罪证,在火盆里一点点化作灰烬。 衣飞石憋了两口气,渐渐地眼眶都红了。 账本是从商贾家中抄出,据此就把罪名落在周氏头上也不可能,否则,罗家、马家随便在私账里记上几笔,案发时仇家都要跟着他们一起灭门了。 有了罗家记载与周氏往来的私账,还要详查双方利益输送的渠道,才能坐实周氏资敌之罪。 现在皇帝直接把周氏涉案的账本烧了,就是存心包庇保全。自然,有没有账本,都不耽误朝廷继续暗中查实周家的罪行。就算皇帝不查,出了这样的大事,衣家内部也必然要查。一旦查出周氏有问题,周家一样要悄无声息地死绝。 但是,现在皇帝把账本烧了,就是给了衣家极大的体面。 ——你家出了大丑闻,朕给你捂住了。 谢茂做事从不无的放矢,衣飞石也不相信皇帝只因宠爱自己就乱了国法,可不管皇帝这份人情是给他的,还是给衣尚予的、给西北的衣飞金的,身为衣家次子,他都领情。 真把他大嫂娘家审进这种资敌叛国的案子里来,对军心民意都是极大的摧残。 衣飞石觉得,如果他是皇帝,只怕都不肯放过这个狠狠打击衣家声望的机会。 “谢陛下保全。”衣飞石红着眼睛给皇帝磕头。 “行了这地方凉,去岁你膝上有冻伤,别又弄疼了。快些起来。” 谢茂将那一包袱账本都扔进火盆里烧了,见衣飞石眼眶还红红的,失笑道,“至于么?来,过来朕瞧瞧。” 待衣飞石走近了,他搂着衣飞石坐在自己腿上,一手扶着衣飞石的背心,说道:“朕与爱卿是什么关系?”另一只手暗示地摸了摸某处,“咱们都这样了。你家可不就是国戚么?莫说此事还在两可之间,就算真有点不干净的地方,你来求一求朕,朕难道不允你?” 皇帝说话就动手脚,衣飞石少年情热,耳根立时就红了:“臣……” 谢茂捏着他的指尖一点点亲,亲得衣飞石半个身子都发麻,好艰难才把心中的话说明白。 “臣与陛下……这样了,家中更应该遵纪守法。” “周家的事,陛下交听事司发落也罢,臣家中也会自查。臣向陛下保证,涉案者必死。” 他轻轻攀着谢茂肩膀,将脑袋靠了过去,“臣以后也不求陛下。旁人可以触怒国法辜负陛下,臣不敢。若臣有过,不求陛下宽恕,请陛下罪加一等处置。” 谢茂见多了恃宠而骄,仗着与自己亲近就肆意践踏国法的骄臣宠妃。毕竟这世道有八议之说,皇亲国戚等权贵天生就比庶民拥有更多特权。连谢茂自己也认为,被他看重青睐的衣飞石是不同的,只要衣飞石真的肯求他,只要衣飞石求的不是皇位,只怕他瞬间就会变昏君。 什么国法,什么道理,只要小衣求一求朕,朕难道还舍得拒绝他么? 然而,衣飞石就不是那样仗着帝王宠爱就特立独行的人。做了皇帝的枕边人,不止不要额外的荣宠风光,不要万人之上的国法特权,他反而更加小心谨慎地约束住自己。 当衣飞石抱着谢茂小声说,我若犯法,罪加一等时,谢茂一颗心都要酥化了。 这样的世道,这样的年代,衣飞石肯对他说出这种话来,何啻于现代人热恋时不住说我爱你,我最爱你,我比谁都爱你?这就是衷情表白啊! 谢茂激动起来呼吸微沉,然而,时机地方都不对,只得紧紧抱住衣飞石不放。 此时银雷与朱雨前后进来,见状都忙低下头,一时进退不得。毕竟是大理寺二堂,衣飞石坐在皇帝腿上也觉失礼,稍微动了动,谢茂见他低着头满脸心虚的模样,松手让他起身。 朱雨这才拿出堂审记录,交予皇帝过目。 银雷禀告道:“启禀圣人,堂上正在讯问裴露生,为何杀妻。” “已经认罪了?”谢茂还挺惊讶。 他昨夜看的是马家的私账,知道衣琉璃的死与裴家联合几大商贾走私军资相关。衣琉璃具体是怎么死的,他没上心,龙幼株也没有主动提及,所以他不清楚。 银雷就将文双月作证指认裴露生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遍。 原来,文双月丝毫不知道背后的纠葛,那日裴露生慌慌张张地告诉她,衣琉璃写信告诉衣飞石,要叫衣飞石偷偷打死他,没头没尾地,就抱着文双月痛哭流涕。 文双月吃惊之极,好端端地,衣琉璃为什么要杀了夫婿? 裴露生说,衣琉璃早就知道他与文双月偷情之事。只因两家是皇室赐婚,不易和离,所以衣琉璃这个蛇蝎心肠的女子一直忍着到怀孕,忍到坐稳了胎,恰好碰见最疼爱她的衣飞石回京述职,干脆就叫衣飞石把他打死。 反正,有孩子维系着联姻之意,凭她的家世,养着孩子守着寡,照样舒舒服服过日子。 文双月丝毫没怀疑裴露生话里的漏洞。 裴露生与衣琉璃在人前始终相敬如宾,裴露生背后则不住向文双月抱怨衣琉璃如何不好,在文双月想来,表弟样样都好,表弟妹为何不与他亲近呢?原来如此!就是因为衣琉璃早就知道“偷情”之事,心中记恨罢! 裴露生那一日各种旁敲侧击暗示文双月替他“想办法”,文双月也没想杀了衣琉璃。 她想,既然衣琉璃是自觉坐稳了胎,有了孩子才对联姻这事有交代,为了保表弟的命,那就把衣琉璃肚里的孩子杀了吧?她将堕胎药熬成蜜膏,制成茶点,带着丫鬟去找衣琉璃聊天。 不等衣琉璃吃下那含着堕胎药的蜜膏,裴露生就来了。 他彬彬有礼地向文双月施礼问好,满脸恩爱地扶着衣琉璃,要她多休息。衣琉璃还说要招待表姐,被他硬扶上床,正是人前表露夫妻恩爱的时刻,裴露生突然一刀捅入衣琉璃心窝。 ——衣琉璃那时候已经有了警惕之心,然而,她万万没想到,当着表姐的面,裴露生就敢动刀子。猝不及防之下,衣琉璃狠狠挨了一刀,饶是如此,她也一脚将裴露生踹飞了出去。 文双月自认同谋,因为,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她选择了帮助爱郎。 她死死压住衣琉璃心口上的匕首,捂住衣琉璃的口鼻,看着衣琉璃一点点断气。 现在文双月出面指证裴露生杀人,从她丫鬟去买堕胎药,熬蜜膏的罐子,案发时丫鬟听见的动静,衣琉璃遗体上被刻意毁伤的刀痕,裴露生身上被衣琉璃踹伤的痕迹…… 一一举证之下,全都合得上。 裴露生初时仍不肯认罪。认罪必死,他自然不肯认。 大理寺卿文康接了这案子正满心不爽呢,询问右都御史杨至未、刑部左侍郎李维之后,即刻就对裴露生进行刑讯。 裴露生也没有多硬的骨头,重刑之下,很快就嗷嗷叫着认罪了。 现在堂上正在问重头戏:裴露生为何杀妻? 银雷回事时,衣飞石就在旁听得清清楚楚。他低头没什么表情,谢茂看完堂审记录偶然瞥了衣飞石一眼,心里暗道,坏了。 别人看不出衣飞石的情绪,谢茂看得出。衣飞石这是把裴露生鄙视到极处了。 特么的这个不靠谱的丈夫,是朕给衣琉璃挑的!小衣要是为这事儿恨上朕了……谢茂将堂审记录卷一卷还给朱雨,问道:“去外边听着。待会来报。” “陛下,臣也想去听一听。”衣飞石请求道。 谢茂不好拒绝,说道:“你耳力好,隔墙听吧。别出去了。” 衣飞石也没打算出去,他只是不想在堂上审着妹妹被杀的案子时,再被皇帝搂着亲热罢了。 他能感觉到皇帝珍视自己,对自己一举一动都很小心,可是,皇帝毕竟是皇帝,想亲就要亲,想抱就要抱,他死了一个最心爱的妹妹,皇帝并不能与他感同身受。或者说,皇帝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与他感同身受。 衣飞石谢了一句,独自走到墙边,假装竖起耳朵听堂上的讯问。 他其实并不想听。 裴露生为什么要杀衣琉璃,这是衣飞石最关心的事,他也早就问明白了。 不管裴家往西北走私了多少军资,裴露生都没必要杀衣琉璃,衣琉璃是他的妻子,也是衣家的闺女,她能做什么?她难道还能去衙门告状,说夫家娘家合谋资敌?最重要的是,他凭什么以为杀了衣琉璃就能万事大吉? “……我不想杀她,是她要杀我啊!” 被夹棍夹断双腿的裴露生匍匐在堂上,原本死气沉沉的脸上闪出一丝狰狞。 “西河商贾与襄州做买卖,我不过是做个中人替两边联络一番。她偷偷进我书房抄了几册账目,她不吭声,我又何曾问她?再不济,她回镇国公府询问一番,岳父大人自会告诉她,此事何必惊讶!” “这疯婆娘居然往西郊皇庄送信!” 哪怕到了现在,裴露生提及衣琉璃的死亡也没有一丝愧疚,只有十足的怨恨。 “我若十恶不赦,她大义灭亲也罢了!便为了这一点儿微末琐事,她便不守妇道,不知夫妻纲常,背信弃义状告亲夫,我杀此贱妇,有何不可?!” 堂上三位主官中,杨至未与李维居然都露出了赞同的表情。 文康之所以沉着脸,无非是因为他知道二堂里蹲着衣琉璃的兄长,而衣飞石又恰好是皇帝的心尖尖罢了,在文康心中,也未必不认同裴露生的道理。 这世道,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 纲常所在,就是道理。 这三位堂审主官都已见了衣飞石递交的诉状,资敌叛国之罪,确实不是裴露生所说的“微末琐事”,可是,在他们看来,哪怕裴露生犯下了滔天大错,只要不是“十恶”之罪,衣琉璃作为他的妻子,都不应该成为揭发状告他的人。 甚至在比较古板的杨至未想来,就算裴露生犯了十恶之罪,衣琉璃也是不应该揭发的。 春秋决狱时,讲究亲亲相隐。 妻子作为丈夫的附庸,怎么能够背叛丈夫呢?坏了纲常啊! 在三位堂官看来,裴露生固然不是个好东西,可被他杀死的衣琉璃也着实不是什么好妇,确有其取死之道。所以,在裴露生怒吼“杀此贱妇有何不可”时,堂上三位主官都没有驳斥。 一直安安静静坐在文书身边的龙幼株突然起身,顺手操起文书案上的青石镇纸,上前两步行至堂上,砰地砸在裴露生脸上。 这一击,精准狠辣。 裴露生双腿受刑已断,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砸,脸上血肉纷飞,颧骨凹陷了一个小窝。 因为太用力,龙幼株也不是能上马开弓的女将,一只纤纤玉手握不住被颧骨弹回来的镇纸,居然把那一方青石镇纸砸得飞了出去。 裴露生嗷地惨叫一声,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脸,在地上翻滚。 几个刑差立刻执棍将他叉起,不许他乱动。 龙幼株也不说话,打完了人,转身冲堂上三位大人微微拱手,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又回自己原来那个不起眼的位置上坐下了。她一根修剪得漂亮的指甲被青石镇纸砸劈了,身边服侍的穿着锦衣卫的宫婢给她递来一个指甲剪,她就很认真地修剪自己的指甲。 龙幼株这突如其来的一镇纸,把坐在堂上的三位主官都惊住了。 从前坐在堂上折狱祥刑的堂官都是丈夫,一个“夫为妻纲”,就把所有妇人压得抬不起头来。如今龙幼株仍旧没有上堂审案的资格,可是,她以妇人之身听事督决,哪怕她仗着的是皇帝胡作非为的势,这堂上毕竟不再是男人们一家之言。 道理?道理都是你们定的,我当然说不过你们。我就不和你们说道理。 你说话让我听了不爽利,我就揍你!不服?皇帝给我撑腰,不服憋着!敢和我废话,晚上就派二十个锦衣卫去你家每天十二个时辰不停歇地盯着,被我捉到一点儿破绽,马上把你丢诏狱弄死。 龙幼株咔嚓咔嚓剪好了劈开的指甲,始终不说话,安安静静地继续听审。 杨至未隐隐感觉到龙幼株对夫权的挑衅。他想指责龙幼株越权了,就算刑求,大理寺也有相应的规矩,你一个听审的,凭什么出面打犯人?可是,龙幼株身上笼罩的光环太神秘了。她既是皇帝任命的听事司指挥,相传又是皇帝在潜龙时就相好的宠妾,惹这么个女人……不划算。 裴露生就这么白白地挨了狠狠一镇纸,半边颧骨都被敲塌了,失声了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反正他杀妻的动机、过程都交代清楚了,文康吩咐人犯与证人签字画押。 大理寺的案子都不会当堂判决,整理好堂审记录、证词之后,文康与杨至未、李维交换意见,达成初步一致之后,各自都要回衙门写结案陈词,再给皇帝上书交代判决理由和意见,最终由皇帝综合考虑三司意见决断。 至于后面牵扯出来的资敌叛国案……这是个巨大无比的泼天大案。怎么查,谁来查,都得先向皇帝上书禀告之后,由皇帝谕旨裁决。 毕竟,上午朝会时,皇帝只交代了三法司审理裴露生杀妻案。 如果可以,文康真恨不得下午就抱病不起。 ——谁特么想查这个牵扯到户部尚书和镇国公府的案子啊! ※ 审完了案,谢茂带衣飞石回宫,一路上衣飞石都兴致不高。 想着衣飞石才死了个妹妹,家里又搅合了不干不净的事,这要是能高兴得起来才奇怪了。谢茂也没有多想,和从前一样悉心哄着他。衣飞石在大理寺那么乖乖地向他表白过,谢茂满心欢喜,春风得意,别说衣飞石是事出有因,就算他这会儿无端闹脾气,谢茂也愿意哄他。 然而衣飞石也很知机,谢茂才稍微抱抱他,他就换了笑模样,老老实实陪在谢茂身边。 回到太极殿之后,时候也不早了。 传了膳,吃喝洗漱完毕,谢茂想着衣飞石昨夜不曾阖眼,叫他早些休息。 自从回京之后,谢茂还没正经翻过奏折,本想今夜熬一熬,哪晓得衣飞石生生将他磨进了内室,二人很是温存缠绵了一番。 谢茂自认为衣飞石今天是对自己表白了,若不是念着衣飞石还未成年,今夜都想点起花烛。 勉强克制住心里那点邪性,谢茂舒舒服服地将下午憋着的火气泄了出来,腻在衣飞石身上都不想下来。何谓爱不释手?他如今终于是明白了。奏折?奏折又不会长脚跑了!明日再看! 谢茂搂着衣飞石,在他额角亲了又亲,柔声道:“快睡了吧,昨儿就没歇。” 衣飞石才说想回长公主府。 “这么晚了……” 谢茂很惊讶,见衣飞石不是开玩笑,他眼角的那一缕错愕逐渐就变成了凝重与沉默。 衣飞石仍在小声向他解释:“臣回京几日还未向臣父请安,周家的事,臣也得去向臣父解释。臣妹横死裴家,家中把她棺木抬了回去,臣想去看看……” 见皇帝莫名其妙脸色沉静,他顿了顿,仍是硬着头皮乞求,“臣知道,宫门下钥了,出宫不方便。求陛下支常侍卫随臣走一趟,臣寻个方便的地方越墙而出……” 翻墙而出?以前翻信王府的墙没关系,翻皇宫的墙?想造反? 这话说得好像更荒唐了。 衣飞石干脆装出乖觉地模样,勾着皇帝衣襟,小声说:“臣就要出去,陛下想辙。” 谢茂被他扯得渐渐地笑了,故意伏在他耳畔吹气:“爱卿就这么走了,朕夜里孤枕难眠……” 衣飞石丝毫没察觉到这是谢茂的试探,谢茂从前也喜欢逗他,他都习惯了。闻言犹豫了一下,本是想要起身的姿势,复又投入皇帝怀中,含糊不清地说:“臣再服侍陛下……”说着就要往被窝里钻。 谢茂原本眸中熠熠生辉的欢喜蓦地黯淡了下去,仓促捉住了欲侍以口舌的衣飞石。 将衣飞石从被窝里抖出来时,他面上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笑道:“朕与你玩笑,这就当真了?”当即吩咐赵从贵掌灯,来人伺候衣飞石更衣,他自己也披上袍子坐在一边,叮嘱道,“你爹若是生气捶你,多想想朕。” 衣飞石很快就穿戴整齐,他不惧寒,二月天气也是锦衣潇洒,长身玉立。 “臣遵旨。”衣飞石上前屈膝,握住谢茂的手,在他手背上亲了一下,“臣明日上朝。” 谢茂笑道:“明日不朝。” “那臣往枢机处递牌子进来。”衣飞石保证道。 谢茂亲自把他送到太极殿前,叮嘱常清平提好灯,说:“送进长公主府再回来。” 长公主被衣尚予软禁在后院,谢茂就放心了不少。衣尚予是个知道轻重的明白人,既然知道他看重衣飞石,哪怕再生气,应该也不会太过分。 衣飞石转身磕了头才离开,谢茂看着他的背影,脸上粉饰太平的笑容瞬间消失。 衣飞石下午在大理寺就想回长公主府了! 他着急回府跟衣尚予询问周氏的事,他也得跟衣尚予解释他偷两个弟弟去敲登闻鼓的事! 从丁禅去裴尚书府堵人的行事来看,衣尚予是不赞成掀开此事的。衣飞石这两日办的事,无疑是与衣尚予打了擂台。 如今大理寺初审结束,他当然着急回去向父亲解释。 这时代父亲对子女的权威,丝毫不亚于皇帝与臣子的权威,衣飞石也得受父权辖制。 他还想回去祭奠衣琉璃。 事父,致哀。这两件事都极其严肃、郑重。 倘若衣飞石在下午就告诉谢茂,他要回长公主府,谢茂难道不放他走? 他提都不曾提一句。 为什么不提?因为他不敢提。他闷声闭嘴侍奉皇帝回宫,陪皇帝吃了饭,用他年轻热情被皇帝爱宠的身体满足了皇帝的渴望,直到皇帝餍足满意之后,他才小心翼翼地提出,他要回家一趟。 将皇帝服侍好了,衣飞石才敢要求一点儿时间,去办他自己的事。 这不是谢茂想象中的两情相悦。 就算下午衣飞石对他说了那句在他看来堪称表白的话,他们的关系,也远远没到可以走近最后一步的时候。看上去衣飞石会冲他撒娇了,可是,在小衣的心里,始终守着一条线,戒备着他,窥视着他。只要他稍微抹去温柔的笑容,衣飞石即刻就会退避三舍。 ……还是怪登基太早了?这特么还要怎么对他好,他才敢真的相信朕? 谢茂神色平静地系好腰带,吩咐道:“掌灯,朕看折子。” ※ 衣飞石回家时,衣尚予已经睡下了。 他先去衣琉璃的灵堂,给妹妹上香,烧了纸,此时棺未钉上,他可以看看衣琉璃的遗容。 可是,衣飞石不忍心看。他记忆中的琉璃,一直是那个笑容甜美,声音清甜的小姑娘,他见了太多人死去的模样,他不想以后再想起琉璃时,脑子里回忆的会是冰冷死寂的模样。 他孤独地跪坐在灵堂上,看着冷冰冰的灵位,很多死去的面孔一一在他眼前浮现。 嘎吱嘎吱木轮滚动的声音响起。 丁禅推着轮椅,轮椅上坐着刚刚穿衣起床的衣尚予,来到了灵堂。 衣尚予的轮椅就停在衣飞石身后,丁禅上前给衣琉璃上香,烧一刀纸,又安分地站回了衣尚予的背后。 “你做得对。”衣尚予突然说。 衣飞石本以为自己会被训斥责罚,只是,当着妹妹的灵前,他不想承认替妹妹讨公道是个错处,所以,他第一次这么无礼地跪在妹妹灵前,却没有主动向父亲施礼请罪。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父亲居然说,你做得对?! 衣飞石这两日承受的压力,旁人根本难以想象。 他的妹妹死了,他伤心。为了替妹妹讨回公道,他选择了与父亲打擂台。当他查到资敌案中牵扯到大嫂娘家时,他就走到了背叛家族的边缘! 衣琉璃知道这件事和周家有关,所以她不指望家里,单单写信给衣飞石。 衣尚予也知道这件事牵扯了长子媳妇娘家,所以他宁可按下独女之死,打算暗中报仇。 衣飞石“不知道”。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选择了破釜沉舟、将事件大白于天下,彻底撕开了家门的脸面。 他没有退路,也没有支援。 就算皇帝庇护他,替他烧了那几本涉及周家的私账,他还是得独自来面对来自家族的责问。 ——你为什么不与家中商量就擅自行事?你可知道,你给家里惹了多大的麻烦? 我回来问了,知道大嫂娘家涉案,我就不管琉璃是怎么死的了么?她怀着身孕横死在夫家,她那么年轻那么无辜,就要为了家门荣耀悄无声息地“暴病而死”吗?顾全了家族的荣耀,就不管琉璃是否讨到一个堂堂正正的公道了吗? 衣琉璃堂堂将门虎女,正直淳烈,因丈夫资敌叛国,不惜大义灭亲。死于暗算。 她是不像她的兄长那么武艺高强,那么聪明睿智,可是,她是个好姑娘。她凭什么不能有一个公道?她的死因凭什么不能昭示天下?她不该被朝廷表彰,不该被竖碑铭记么? 衣飞石不想让妹妹悄无声息地死去,所以,他选择“不知道”。 在明知道父亲打算息事宁人的情况下,他选择了独自为战,一意孤行揭开了这层窗户纸,他已准备好被父亲责罚,然而,这件事上最让他觉得惨痛的是,大嫂娘家涉案。 不管皇帝怎么庇护,这都是衣家的人伦惨剧。 ——倘若不是周家涉案,衣琉璃不会选择向皇庄求援。她若写信回长公主府,根本不会死。 ——若非衣琉璃惨死,衣飞石也不会选择大张旗鼓彻查此案。此案查明白了,周家没了,大嫂如何自处?衣飞石又要如何面对大嫂所生的两个侄儿? 他是替衣琉璃求得了公道。 可是,从衣琉璃惨死的那一日开始,衣家就不再有任何赢家,所有人都输了。 衣飞石强撑了两日,若衣尚予训斥责骂,他还能忍得住,如今被衣尚予赞许一句,他想起年幼善良的妹妹,温柔慈爱的大嫂,顽皮可爱的小侄儿……泪水簌簌而下。 衣尚予滑动轮椅到他身边,难得温和地拍拍他的肩膀,说:“长大了,就不要哭了。” “这件事,你做得好,做得比为父更明白。事情勉强遮住,不过掩耳盗铃,皇帝的听事司很有些门路,马家的账簿,昨夜就被听事司抬进宫了。” 换句话说,这件事只要皇帝想查,遮是遮不住的。 “为父掌军多年,中军帐内说一不二,久居高位,难免滋生狂妄之心。” “以后,家中诸事,你与小金子商量着办吧。” 衣尚予大手拍在衣飞石还嫌单薄的肩上,沉稳而有力,“衣家就靠你们了。” 88.振衣飞石(88) 谢茂在太极殿熬更守夜看了一晚上折子, 赵从贵几次进殿, 欲言又止,终究不敢劝。 一直到天亮了,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从荣前来回事,谢茂才舒展腰背在榻上歪了一会儿。 赵从贵正要伺候他睡下, 哪晓得皇帝破天荒地更衣去了偏殿,打了一趟拳, 弄得汗渍淋漓。到底还是年轻,运动开了泡个热水澡, 霎时间就变得生龙活虎。看这样子是不打算睡了。赵从贵忙吩咐膳食, 谢茂喝了两碗粥, 吃了三个馍馍, 又坐回御案前继续翻李从荣送来奏折。 谢茂大体而言算是个勤政的皇帝——身边能用的心腹不多, 不自己盯紧点能行么? 可是,赵从贵从没见他“勤政”到目前这个地步。 今日恰逢休朝, 内阁仅存的两位阁老联袂而来, 大略意思,是想请皇帝给内阁多添几个人手, 实在忙不过来。这也是应有之义, 谢茂表示知道了, 吩咐廷推。他在朝中没什么文臣根基, 去岁取中的进士们离着阁臣十万八千里呢, 这时候就可着前世的印象从廷推中挑选好了。 大理寺的奏报还没上来, 罗家、马家被衣飞石半夜截抄直送大理寺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这两家和户部尚书裴濮关系匪浅, 可想而知裴濮必要下野。 陈琦借口建议皇帝准备新的户部尚书人选,实际上探问的是皇帝的心思。 裴濮是我门生,他下了,我是不是也准备下? ——陈琦当然不想退。 林附殷眼看常年病休,他就是实质上的首辅,没两年就能转正,这时候退了多可惜? 何况,裴露生替几家巨贾联络资敌之事,连裴濮都不知情,更甭说陈琦了。皇帝有心提拔,林附殷又病着,这师徒两个年内都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没心思管家里的琐事。说到底,私下买卖点犯禁品的事也不稀罕,哪家不干?就没想到裴露生这狂生胆大包天,居然敢往陈朝卖军资! “查嘛。”谢茂并未如何疾言厉色,朱笔在某个奏折上写了个可字,“若是计相与此事无涉,朕还想多用他几年。他是个实心干事的能臣,去岁西河大旱,他带着户部上下提粮调济十多日,熬得大病一场,朕都看在眼里。” 陈琦本就是户部出身,入阁之后也主管钱粮,裴濮更是他的心腹门生。皇帝别的人都不肯提拔,单单挑中他,为的就是他在户部盘根错节的势力。倘若裴濮下野,陈琦即刻少一臂膀,这对谢茂在朝堂上的布局是极其不利的。 他现在表面上说裴濮办事用心——能混到六部尚书位置上的,有几个是惫懒货?谁办事不用心? 实际上陈琦与吴善琏都听得懂他话里暗藏的意思:去年,西河三郡谎报灾情,被黎王捉了个正着,户部恰好给黎王端端正正地打了个策应,所以,身为户部尚书的裴濮,这是得罪了西河世家。如今出事的几个巨贾是哪儿的人?不就是西河人吗? 要说西河世家刻意下套害裴濮,是有这个可能。但是,这圈套明晃晃地放着,裴露生要不干那无法无天的勾当,谁还能逼着裴濮跳陷阱不成?人家喊你去走私资敌,你去干了,还说人家故意害你? 裴濮当然不敢这么说。 这么说的人是皇帝,皇帝的意思很明确:就是西河世家怀恨在心,要害朕的忠臣!朕不能让他们如愿! 这真是让陈琦大喜过望。不止他自己不必致仕,连裴濮都眼看保住了!这么大的案子,这么严重的牵扯,除了死一个裴露生,他陈党居然能全身而退!简直不可思议。这老阁臣颤巍巍地大礼参拜,几乎老泪纵横:“陛下圣慈高恩,臣等惟……” 话没说完,谢茂就噗哧笑了,伸手把他扶起来,说:“与阁老不相干。真查实了与计相无涉,叫他来给朕磕头谢恩。” 吴善琏历来是个修眉冷目的表情,很难看出他的情绪。此时他心中也是唏嘘。 倘若陈琦真的退了,内阁就只剩下他吴善琏一个人。廷推上来的都是小字辈,他不就是白捡一个首辅么?再古板不与人亲,他也对首辅之位有些寄望。现在皇帝摆明了还要重用陈琦,为此不惜连裴濮都留在朝中,可见三五年内,陈琦的地位仍旧不可动摇啊。 就是这一刻,吴善琏彻底绝了更进一步的心思。 ——他年纪也不小了。待陈琦退了,他也该退了。 两位阁老表面上都是高高兴兴地告退离开,谢茂继续歪在榻上看奏折,宫人回报说太后銮驾抵京,谢茂即刻吩咐去宫门迎接。正要起驾时,枢机处又来了牌子,衣飞石果然从枢机处想办法进宫来了。 谢茂也不知道是犯了哪门子脾气,神色淡淡地吩咐赵从贵:“你走一趟,告诉侯爷先回长公主府候着,下午就有旨意。” 牌子递到枢机处,定襄侯显然已经在宫门前等候传见了。皇帝居然不许他进宫,打发他回去? 赵从贵一早就觉得皇帝反常,这会儿觉得皇帝更不正常了。 领命之后,赵从贵去枢机处问明白衣飞石在哪个门候见,又急急忙忙地赶了去。 衣飞石正在门前和几个守门的羽林卫聊天,见赵从贵亲自出来还挺意外,笑道:“公公怎么亲自来了?”说着就要进门。 哪晓得赵从贵满脸堆笑地一揖到地,恰好挡住了他进门的方向。 “好叫侯爷知道,奴婢奉陛下口谕——” 衣飞石很意外。 他脸上掩不住的惊讶,退后一步朝着太极殿的方向跪下,磕头道:“臣恭聆圣谕。” 赵从贵道:“陛下口谕,‘你走一趟,告诉侯爷先回长公主府候着,下午就有旨意。’钦此。” “臣遵旨。” 衣飞石磕头谢恩爬起来,还有点回不过神,他这是……被皇帝拒之门外了? “赵公公。”衣飞石不是不会套关系,从前衣尚予回京办钱粮军资,他就经常跟着回来跟各部各衙门的二世祖厮混扯关系,这会儿很熟练地把赵从贵拉到一边,顺手就把一个锦绣荷包塞进赵从贵袖口。 和旁人行贿时谄媚急切不同,他塞荷包的动作就跟理襟甩袖没什么两样,理直气壮又优雅好看。 这也不是他第一次给赵从贵塞东西了。从信王府开始,他就开始塞了。 所不同的是,在信王府他给的都是银票,随着皇帝登基,且对他展露出越来越露骨的看重宠爱,他给赵从贵的东西就从银票变成了各种奇珍古玩。 他家是真不缺钱,随手从身上摘个玉佩扳指扇坠,不是价值连城就是各有来历。 如今家中衣琉璃新丧,他见皇帝虽不敢服丧却也穿得十分素净,身上没什么东西好扯,这才重新塞银票。 赵从贵哎了一声,没有拒绝衣飞石的打赏。像他这样的皇帝心腹,哪里就缺钱了?旁人想送且送不进来。只有衣飞石这样被皇帝看重的贵人,赏下来的东西他不能拒绝——给脸不要脸,这不是得罪人么? 当然,衣飞石赏的都是好东西,所以,赵从贵心里还是很喜欢这位年纪轻轻就极会做人的定襄侯。 不用衣飞石打赏,他也准备向衣飞石透风:“自昨儿侯爷出宫,陛下一宿没阖眼。早上用过膳,又忙着看折子,接见大臣,一刻不得闲。这不是太后回銮么?陛下去贞顺门接驾,只怕又是大半天歇不下来。” 衣飞石忙作揖道谢:“多谢公公。” 赵从贵也不知道皇帝和定襄侯之间是出了什么差错,可皇帝在定襄侯离宫时骤然消失的笑容,可知此事必然与定襄侯有关。别的事他不能说太多,点到即止,施礼道:“奴婢告退。” 衣飞石躬身相谢。 回长公主府的途中,衣飞石一直都在琢磨:皇帝究竟为什么生气了? 他将昨夜自己离开前后的细节都回想了一遍,并未察觉出哪里不妥。 皇帝对他一贯宠爱,若说不乐意叫他半夜离宫,那不是还亲自送他到太极殿门前,叮嘱常清平仔细护送他么?也没看出皇帝有哪一点儿不高兴啊。 何况,依衣飞石这些年待在谢茂身边的见识,他觉得皇帝也不是个能憋气忍耐的脾性。 谁让皇帝不高兴,那一位正经不要体面尊贵,当场就敢下杀手。若真的不想他走,就说要服侍不许走,他难道走得了? 衣飞石想了许久都不得其所,回府先去衣琉璃灵前烧香,看着妹子的灵位,也就没心思多想了。 反正皇帝说下午就有旨意,且看看是什么旨意吧? 午时刚过,黎王谢范就亲自带着圣旨来了,随行的还有太极殿殿前掌事太监赵从贵,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晏奉文。这架势看着就不得了,长公主府中门大开,排开香案,除了“抱病不起”的梨馥长公主马氏,衣家上下全都在堂下接旨。 这是一道追赠衣琉璃为忠烈郡主的圣旨,表彰她揭发资敌大案的义行。 黎王亲自宣旨,赵从贵来送皇帝的赏赐,礼部来的晏郎中除了来送衣琉璃的新册文之外,还要负责升级衣琉璃的丧仪——从前衣琉璃有个县主的头衔,然而,她已出嫁,就是裴家妇,跑回长公主府摆灵堂是违礼,礼部没法来管她的丧礼。 现在皇帝不止追赠了衣琉璃郡主身份,还直接判她与裴露生义绝。所以,她在长公主府设灵祭奠就符合礼法了,礼部当然得立马上门照章办理。 除了封赠身份之外,朝廷还要在长公主府门楼外为衣琉璃立一道牌坊,永昭忠烈。 衣尚予领旨谢恩。 衣飞石跪在一旁磕头,没憋住眼泪,簌簌落在青石之上。 他是想过要让衣琉璃的死因大白于天下,他是想让衣琉璃被丹青所眷,史笔所顾,可是,他也很清楚,这件事很难办得到。因为衣琉璃是裴露生的妻子。以妻告夫,先天就背负了一层重罪。且衣琉璃是事未成身先死——她的死牵扯出来了资敌叛国案,可这个案子并不是她亲自举报到衙门。她的功劳又弱了一层。 他甚至都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衣琉璃一句。他是觉得妹子正直无比,可是,外人看来,皇帝看来,衣琉璃又做了什么呢?她就算想做点什么,也是没做成就死了啊——这个案子,若不是她嫁给裴露生,给了裴露生衣家女婿的身份,本来也不可能发生。 他一个字都没有哀求皇帝,甚至没有露出一点心迹,皇帝就把追赠的圣旨发下来了。 如此迅速,如此果决。 只怕是大理寺的杀妻案结案折子都没上,皇帝追封衣琉璃、给衣琉璃立牌坊的旨意就先下来了。 为什么? 死后哀荣。 让衣琉璃用裴家罪妇的身份凄凄凉凉地在娘家停灵送葬,还是堂堂正正地昭告天下,这女子义行忠烈,功赠郡主,用礼部官员操持着风光大葬? 等不及大理寺慢慢结案了,所以皇帝先下旨封赠,为的就是衣琉璃的身后之事。 送走黎王之后,衣飞石又招待好礼部的晏郎中,着家人陪着礼部来人重新布置衣琉璃的灵堂,忙到天色渐暗,他才发现赵从贵居然还在等着。 “怎么不来报?” 衣飞石真生气了,他府上服侍的小厮不甚机灵是真的,亲卫怎么也这么不着调? 曲昭苦笑指了指天,道:“不许报。” 这动作把衣飞石惊住了,顾不上清问亲卫,忙上前给赵从贵施礼:“公公,是我怠慢了。” 赵从贵笑眯眯地将东侧厢房的门推开,一股融融暖意便扑面而来,显然里边的人已经待了许久,整个屋子都已经被火盆烧得极其暖和。一个身穿天青色圆领锦袍的少年负手站于墙边,正在观摩墙上所悬的一幅前朝书圣顾衍之的真迹。正是谢茂。 谢茂此来没有穿御常服,身上的袍子与寻常世家子弟一般无二,且素净得惊人。 ——这是念着衣琉璃新丧,刻意避忌了。 衣飞石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他昨日才挺心灰地想过,皇帝根本不在乎他死了一个妹妹,今天皇帝不止给衣琉璃追赠封号、树立牌坊,亲自来府上探望时,还刻意换了素服。 是我想错了。陛下虽然在……那事上不甚避忌,可是,他并不是不顾念我的心情。 衣飞石上前施礼:“陛下。” 开门的瞬间,外边就有冷气透了进来。谢茂早知道衣飞石站在门前。 他故意装着研究墙上的那幅字,故意不立刻转身笑脸相迎。他想知道,衣飞石会怎么做? ——在明明白白被他堵在宫门前不许进宫之后,衣飞石应该知道他“生气”了。 这时候的衣飞石,会选择怎么做? 89.振衣飞石(89) “臣书读得少, 看不出好坏。” 衣飞石开始就着谢茂故作有心的那幅字上滔滔不绝。 “臣少时听老师说, 这幅《题赠山姥》是顾衍之八十岁上所作。老人家习字七十三载,少年时笔画清健,中年遭逢辛卯之变,一度诡发漾行, 五十五岁后南渡澜江,躬耕授徒, 字作复又变得圆转遒丽,老辣丰润……” 衣尚予提兵征伐西河国时, 曾驻兵澜江县, 当时就搜罗了不少顾园遗作, 攻入西河王宫时, 更是搬空了小半个西河文海。衣家别的东西不多, 西河旧书孤本真迹那是汗牛充栋——比起出身翰林院的阁臣,衣尚予文化水平是要次一点, 可他还真不是大字不识的粗俗丘八, 家里藏了不少好东西。 谢茂跟这个时代的顶级文人政客混了几辈子,该有的文化素养是有的, 譬如一篇流传千古的好文章他是写不出来, 但是, 谁是真有才华, 谁是狗屁不通, 这点鉴赏能力他是尽够用了。 衣飞石跟他在这里攥着劲背词儿, 他就觉得这照本宣科的模样挺可爱。 ——小衣对朕使的这一招, 是叫“投其所好”吗? 对着这么一幅字,真想撩起谈性、肇开话端,其实是很简单的事。 聊这幅字的主人书圣顾衍之,聊他的书法造诣,聊他跌宕起伏的人生,聊辛卯之变,聊兴亡古今……至不济,聊一聊与顾衍之齐名的那几位前朝大贤,老少咸知的趣闻轶事都不少,随便说一个都能哈哈哈。 衣飞石挑选的话题其实很讨巧,然而,他独自把那幅字称赞了几千个字,分明听见他说话的谢茂就背身站着,半点反应都没有,气氛只能越来越尴尬。 对衣飞石而言,甚至都不能说是尴尬。皇帝的沉默让他感觉到了危险。 衣飞石不说话了。 他将额头触地,恭顺安静地伏在地上,等候皇帝处置。 谢茂反而松了口气。 今日将衣飞石拒之宫门之外,本就是他的一个小试探。 闹别扭就把人拒之门外,那是五岁小童过家家时才玩的把戏。且不说他那有仇当场就报了的脾气,他本来也不会和衣飞石生气——他要真生气了,衣飞石绝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想试探什么? 试探衣飞石是不是真的把自己当作嬖宠男娈,一心一意“以色事君王”。 昨天|衣飞石原本可以在大理寺时就请求回长公主府。 不用多大的体面,甚至都算不上怠慢君上,那种情况下,他回长公主府才合乎情理,别说谢茂一向尊重他,就算是在皇帝跟前没什么体面的臣子,陈情一声说要回府,皇帝难道不顾人伦非要把人拉扯上车? 若衣飞石自己也想和谢茂亲近也罢了—— 谢茂后来仔细回想了许久,他觉得衣飞石是不愿和他亲近的。 从大理寺堂审时,衣飞石对他的亲昵就有几分不着痕迹的回避。只是谢茂被他自认为的“表白”冲昏了头脑,丝毫没察觉到衣飞石的滑头。一直到夜里衣飞石乞求回府,离开了太极殿之后,谢茂才慢慢想明白那点点滴滴的细节——那是隐晦的拒绝。 死了妹子,想给妹妹守几日。谢茂能理解他的情绪。 让谢茂觉得心尖发凉的是,明明不想和他亲热的衣飞石,不单顺从地跟着他回了宫,还生生把他磨上了榻,直到他纾解餍足之后,自觉把皇帝服侍好了的衣飞石,才提出要求说要回府。 谢茂费尽心思宠着衣飞石,捧着衣飞石,吩咐宫婢太监时都从不直呼其名,客客气气地称呼衣飞石为“侯爷”,如此珍重爱惜,他是想把衣飞石当男宠吗? 他不想把衣飞石当男宠,衣飞石的行事做派,却是正儿八经地把自己当男宠在逢迎君上。 ——若真如此,他重生之后沾沾自喜了好几年,自以为与衣飞石今生携手有望……简直是讽刺。 万幸,衣飞石还没到那个地步! 倘若今日他故意“生气”,衣飞石再“曲意逢迎”一次,谢茂就真的要吐血了。 好在衣飞石没有二话不说扑上来抱大腿脱衣服,谢茂转身戳了戳放在案上的一个硕大锦盒,说:“起出来。” 衣飞石循声望去,见了那个盒子的大小,心里就有点不祥的预感。 硬着头皮去把盒子打开,这不祥的预感的果然就成为了现实。——盒子里,赫然放着那个他花了二十两金子,找上等绣娘缝上皮毛所制成的,惟妙惟肖的假屁股! 衣飞石再一次想把从前的自己捶成渣渣!你脑子抽了做个假屁股啊! 皇帝吩咐“起出来”,衣飞石就忍着弄死自己的欲望,把那个假屁股从锦盒里抱出来。 最让他觉得羞耻的是,皇帝居然拿起一根戒尺,啪地抽在他怀里抱着的假屁股上。 这屁股大小是他估摸自己这的模样做的,细节上当然不可能一模一样,他没无耻到那种程度,可是,他当日把这个假屁股呈给皇帝,用意本就是代替自己挨揍的物件。当时皇帝没顾得上“揍”他,这会儿居然专门把这东西带回他家里,要他亲手抱着揍…… 除了他自己身上不疼,这羞耻感和亲身挨揍也没什么差别了。 衣飞石羞耻得满脸通红,谢茂正要和他说道理,哪晓得这少年一手抱着假屁股,一手撩起衣襟,露出挺翘的圆臀,红得满脸发烧,声如蚊蝇:“陛下,臣做错了事,求您明示。” 他这是正正经经领教训,没有脱裤子耍流氓。 然而,谢茂掂掂手里戒尺,仍旧抽在他怀里的假屁股上,啪! ——朕要是舍得打你,让人抱这个假屁股出来干嘛?当朕不敢打你吗?舍不得而已! 衣飞石整个人都不好了,抱着那个假屁股,推出去也不是,继续抱着尴尬得不行,小声说:“您打这个……臣也不知道疼……” “朕是让你疼么?”谢茂问。 衣飞石老实摇头:“不是。陛下一向爱惜臣,不教臣难过。” “朕对待爱卿,十分地蛮不讲理么?” 衣飞石还是很老实:“没有十分。大约八分……七分。” 谢茂被他给噎的,反手就是狠狠一戒尺抽在假屁股上。 衣飞石眼力过人,谢茂才动手他就知道那戒尺不是冲着自己来的,可是,怀里抱着的东西太羞耻了,戒尺落下的瞬间,他还是下意识地闭了闭眼——真是比他自己亲自挨揍还羞耻。 完了衣飞石还得赶忙改口:“臣知错,陛下通情达理,从来没有蛮不讲理。” “朕上午没有允你进宫,心里难过了么?”谢茂话锋突转。 是有些难过的。衣飞石低声道:“臣不敢。陛下万几宸翰政事繁忙,闲暇时能召臣侍奉一二,臣已感恩不尽,岂敢心存怨望不甘?臣没有,陛下明鉴。” “你撒谎时声调比平常平一些。”谢茂第一次向衣飞石传授自己两辈子总结的经验。 被常人拆穿撒谎,不过是打个哈哈笑一笑。被皇帝拆穿了撒谎,那就有个独特的罪名,叫欺君罔上。 “臣是撒谎了。” 衣飞石姿态很恭敬,可也没有太惊慌。 谢茂这些年待他有多好,潜移默化总会改变一些他的行事。他至少知道皇帝这会儿不是在发作教训他,而是在和他“沟通”。 “臣心里难过。不过,臣心里也明白,不管臣难不难过,陛下不许臣进宫,臣就进不了宫。” 这道理很强大。 一句话就把谢茂所有还没说出来的怀柔,全都撕成了碎片。 谢茂沉默片刻,说:“除了今日,朕何时不许你进宫?” 君臣之间确实不是那么好逾越的,可是,你和朕,是普通君臣的关系吗? 衣飞石并不是真傻,皇帝这话一说出来,他就知道今天被堵在宫门外的事是皇帝故意为之了。他没幼稚到和皇帝计较什么“你怎么故意耍我”,老老实实地上前一步拉住谢茂的手,低声说:“可见是我做错了什么,陛下才决意教我。” 这是撒娇吧!偏偏又是满脸诚恳认错求教的模样,乖得让谢茂瞬间就丢了自己预计的套路。 “朕是心疼你。”谢茂舍不得训了,张嘴就是哄,“昨儿为何半夜要出宫?” 衣飞石不意皇帝居然还真的就是为自己半夜出宫的事发作! 他当然不信皇帝是为他擅开宫禁的事不高兴,更不觉得皇帝是因为自己昨夜没留宫服侍发脾气,谢茂不是那么反覆无常的人,昨夜既然好声好气地放了他出宫,就绝不会为了“出宫”这件事的本身穷折腾。 那是为什么呢?衣飞石将“心疼你”这三个字细细品味一番,突然间就想明白了。 他不傻。 只要皇帝给他一点提示,他是能够想明白的。 之所以一直不肯去想,无非是因为皇帝总是含笑陪着,这久而久之的宠溺尽管深入骨髓成为了理所当然的习惯,可皇帝既然没有一个字施舍,他身为臣下,又岂敢多想一步? ——皇帝给的,他才能领受。皇帝不想给的,他想都不能多想一丁半点。 “陛下……” 衣飞石拉着谢茂的手,脑袋一点一点的,把谢茂唬得不行。 几辈子也没见过衣飞石这么埋头不看人还晃荡的模样,这是伤心得不得了了?和衣琉璃感情就这么好,想起她死了就这么难过?谢茂没胡乱吃醋的傻逼|毛病,只顾得上反手握住衣飞石的手,心里想,若是下次再重生,朕一定仔细些,把衣琉璃好好养着,挑个靠谱的夫婿,不让小衣再伤心了…… 衣飞石抬头眼眶是红的。 谢茂连忙道:“朕不问了。逝者已矣,节哀顺变。唉,这话说着冠冕堂皇,委实不太体察你的心思,朕知道你伤心……”说着就把衣飞石按在怀里,轻轻摩挲后颈,“哭一场就好了。” 衣飞石被他揉得颈骨发酥,到底还是没有哭,伏在他怀里小声说:“我明白陛下今日为何要把我堵在御门外边了。” 谢茂意外极了。朕还会错意了?小衣这红眼圈不是为了衣琉璃,是为了朕? “陛下误会我了。”衣飞石闷闷地说。 谢茂留心到,这是衣飞石第三句话里自称“我”,而不是“臣”了。 曾经衣飞石在他跟前花样很多,装乖示弱信手拈来,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除了偶尔玩闹嬉戏,衣飞石就很少在他跟前做掩饰。衣飞石在他跟前的情绪是很直白的,寻常的时候是“臣”,疏远待罪的时候是“卑职”,最高兴,最亲近的时候就会自称“我”。 “朕怎么误会你了?”谢茂满心温柔,声音越发轻软。 “昨儿从大理寺出来,我本来是想回家。您待我好,我心里知道,也知道我若说要回家,您不会和我生气——从前就是这样。您不许我回家,只是担心我在家中受母亲责罚,现在母亲‘病’了,您不会禁着我回家。” 谢茂觉得衣飞石说得挺好的,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怀里少年下一句话会让自己很高兴。 应该是一种……得偿所愿的高兴。或者说,狂喜! 他摩挲着衣飞石后颈的手都不自觉地停了下来,惟恐自己的动作惊动了衣飞石,让他不能好好地说这下边的那句话。他竖起耳朵,脊背微微窜起兴奋的颤栗。这种感觉,就像是他在现代第一次约炮,在古代第一次杀人,重生那一世第一次登上九五之位……那一种即将到达顶点的刺激。 “跟您一起回宫,不是敬畏您天子之尊,也不是守着我的‘娈嬖’之分。” 衣飞石从他怀里微微抬头,看着他的双眼,认真地说,“陛下舍不得打我,我也舍不得陛下。” 以衣飞石的出身性格,他也说不出更出格的话了。 这句话说得很隐晦,故意牵扯了一个假屁股出来,暗示了衣飞石是舍不得谢茂床笫之间不得纾解——跟你回宫,不是因为我是你的男宠,而是因为我舍不得你憋着。 堂审时拒绝,车内拒绝,都是因为那时候亲热足谓白日宣淫。平时衣飞石不在乎这个,皇帝喜欢,又不是妇人,白天黑夜的忌讳着什么?然而,在衣琉璃新丧的时候,再“白日宣淫”就太过分了。 所以,衣飞石跟谢茂一起回宫,吃了饭,熬到天黑,主动勾着谢茂把白天想做的事都做了。 谢茂心跳得突突地。 这一瞬他的感觉,就和记忆中无数个第一次一样,肾上腺素莫名地飙升,刺激到了极点。 衣飞石是个什么样的人?有时候谢茂觉得他很古板,比如他的忠诚,又如他对长公主的愚孝,无不代表着他是个标准的古人。有时候谢茂又觉得他很……出格?他能面不改色地改换女装,也能眼也不眨地撒谎骗人,君子?衣飞石绝对是称不上的。 谢茂脑子里的衣飞石很具象,可是,正是因为太了解了,他反而说不明白。 但,谢茂很肯定,衣飞石肯定不会是一个和他一样无所顾忌的上位者、穿越者。 这样的衣飞石,若是因为“皇权”不得不低头,谢茂觉得这是很合乎情理的推测。现在他居然为了自己的那一点儿“私心”,那一点儿“舍不得”,一样把谢茂放在了心尖极其重要的位置,连父亲、妹妹都要暂时往旁站一步,这已经彻底超出了谢茂的想象之外。 ——这可不像是那个古板的衣飞石吧?这还是那个总是跪在朕身边含笑不语的衣飞石吗? 90.振衣飞石(90) 谢茂搂着衣飞石深吻许久, 顾忌着衣琉璃灵堂在侧, 到底没像昨天那样肆意亲昵。 他难得一次笑得满脸春风,从心中满溢而出的欢喜压都压不住,搂着衣飞石不肯放手,老人似的絮絮叨叨:“那是朕误解你了, 折腾你白天里白跑了一趟,是朕不好。朕给你赔罪。小衣, ” 说着又忍不住亲。 从额头亲到下巴,从嘴唇亲到舌尖, 亲得衣飞石脸颊发红。 他含含糊糊地解释:“小衣, 朕的小衣, 朕的心肝儿……朕太欢喜了, 实在忍不住想亲亲你。你不要和朕生气, 朕待会就去给郡主上香赔罪……朕也是她哥哥,想来不会和朕计较。” 这话说得无赖, 衣飞石被他逗得面红耳赤, 轻轻按住他的手,说:“臣服侍陛下回宫。” 这时候天色已暮, 谢茂是必然要回宫的。就算谢茂微服出游, 想在宫外住上几日, 哪儿都能住, 绝不能住长公主府——皇帝没心没肺地住衣尚予家里, 这能把负责皇帝安防工作的羽林卫与谢范搞疯。 衣飞石主动表示要跟谢茂回宫, 谢茂更是心花怒放, 他高兴了,做事就喜欢乱来。 “收拾一下,朕要去给宝珍公主上香。”谢茂找来赵从贵吩咐。 屋子里的衣飞石与赵从贵一起懵了,宝珍公主? 谢茂乐滋滋地回头,用沉稳严肃又隐带示好的口吻,对衣飞石说:“琉璃既是你的妹子,自然就是朕的妹子。封个公主不过分。本该是长公主——” 帝女为公主,皇帝女弟则是长公主,然而,从文帝与梨馥长公主的关系算,衣飞石、衣琉璃都比谢茂矮一辈,母女同为长公主就太乱来了。 谢茂略遗憾地说:“且先这么着吧。” 打了鸡血的谢茂谁也拦不住,他说要去给衣琉璃上香,唬得赵从贵赶忙跑出去清场。 衣飞石目瞪口呆地跟在谢茂身后,不住试图劝说他改变封赠衣琉璃为公主的旨意,连谢茂要去给衣琉璃上香祭拜这么乱来的事都顾不上搭理了。谢茂由着他在身边动之以情诉之以心,丝毫不为所动。 反正,朕高兴了,朕觉得你就是朕媳妇儿了,朕就要给“妻妹”封个公主,朕封不起啊?! 灵堂上闲杂人等都已经被清除一空,赵从贵拈香过来,谢茂躬身拜了拜,亲自祈香入泥。 “明儿下朝了,你问问你爹,朕给宝珍公主在青梅山择一块地,礼部兼理,工部督建……”谢茂还真不跟衣飞石客气,直接说,“朕现在内库账上没银子,户部也吃紧。若是镇国公愿意,凿陵的银子朝廷出一半,府上出一半。” 衣飞石这会儿也不劝皇帝收回封赠公主之位的旨意了,连忙跪地磕头道:“愿意!陛下,臣家中愿意!公主陵寝一应所需,臣家中一力承当。谢陛下体恤,谢陛下隆恩!” 这世道的人都重视身后香火,为什么都害怕断子绝孙?没有子孙,就没有祭祀,没有香火供奉。 衣琉璃与裴露生义绝,二人也没有子嗣留下,衣琉璃只能落葬在衣家坟地。然而,就算回了衣家,衣家家庙也必然是嫡长子衣飞金一系承继。就不说衣琉璃与周氏的恩怨,三五代之后,谁还记得衣琉璃这个出嫁又归家的姑祖宗?年节祭扫时,未必就还能顾得上她。 追赠公主身份没什么实际意义,人都死了,有个“忠烈郡主”的名号昭示后人就足够了,弄个公主太惊世骇俗,衣飞石不觉得有这个必要。然而,择地凿陵!这个恩宠就给大发了。 谢朝的公主,要么下降到夫家,葬于夫家祖地,要么年轻夭折或是极其得宠的,就陪葬父陵。 ——直接划一块地,给公主凿陵安葬的,极其罕见。 然而,罕见归罕见,公主是君,公主有择地凿陵的资格,郡主没有。 一旦公主陵建成,衣琉璃葬入青梅主陵,朝廷就会专门指派有司打理她的陵寝,日日烧香供奉,年节郑重礼拜,一直持续到谢朝灭亡。 谢茂是不在乎这些死后烧香的事,可是,他知道,作为古代人的衣飞石是很在乎的。 衣飞石砰砰砰给谢茂磕头:“臣谢陛下!” 谢茂即刻弯腰拦他,把地上少年扯起来时,原本白皙饱满的额头已经磕破了皮。 气得谢茂伸手在他身后晃了晃,到底没有抽下去:“妹子灵前,朕不打你。”又叫赵从贵快拿药来,拉着衣飞石的手叹气,“朕本是讨你欢心,你这样儿……” “朕不过给个名头,银子都要你家自己出,哪里就值得这样了。”谢茂表示朕没出钱。 衣飞石只会激动地拉着他的手,不住摇头,表示不是他说的那样。 确实,凿陵是个极其巨大的工程,哪怕是个规制不大的公主陵,其中也要耗费许多的朝廷资源。 单单说银钱,在整个凿陵建寝的计划里其实不算最大的花销。 凿陵须由工部征调民夫工匠,礼部指点仪程,重要一些的陵墓兴建时,还得由皇帝指派兵衙封山守卫——许多工匠,在民间是找不到的,都由工部养着,有钱也买不来。在陵寝建成之后,还得纳入朝廷的祭祀体系,专门派遣官员仆役守陵祭祀,这些才是最耗费的大头。 给衣飞石磕破的额头敷上药,谢茂才重新站在衣琉璃灵前,说:“妹子,朕与你二哥情之所至,偶尔亲昵了些,绝不是轻慢妹子。你在天有灵,该当知道朕对你二哥何等珍重。他这辈子最是疼惜你,是朕没考量,给你挑了个狼心狗肺的丈夫,害你至此,朕对不住你,” 谢茂一句话没说完,衣飞石就跪下了。 “当不得陛下此言。”衣飞石俯首陈情,声音微冷,“琉璃发嫁之前,臣父、臣兄与臣,皆多方打探裴氏子其人,坊间士林无不称赞其‘皎皎君子,纯如露生’。若说对不住,是臣家对不住陛下。” “马、罗两家西河巨贾资敌叛国,臣在襄州亦有失察之罪,求陛下发落。” “此处没有外人,又在妹子灵前,你这样战战兢兢,倒叫妹子以为朕时常欺负你。” 谢茂再次扶他,牵着手站在衣琉璃灵前,说,“妹子宽心,朕绝不欺负你二哥,若是哪天朕食言了,妹子尽可以来找朕当面说话。” 常言道,事死如生。 谢茂站在灵前跟衣琉璃絮叨,好像衣琉璃在天之灵真的在看着一般。他根本不信鬼神之事,这举动却把衣飞石逗得眼角微湿。 衣飞石重新给衣琉璃烧了些黄纸元宝,给长明灯加了一点油,就跟谢茂一起回宫了。 回太极殿时,天已黑透了。 长信宫差人来问候,太后赏了几碟子点心,几筐冻梨,都是衣飞石爱吃的。 换了往日,谢茂肯定就带着衣飞石去长信宫蹭饭,顺便给太后请安了。这一日收了东西,人也不甚热衷地歪在榻上吃茶,见了长信宫来人倒是一贯地笑容满脸,说:“替朕给娘娘磕头。明儿下了朝,朕去长信宫服侍娘娘午膳。” 衣飞石脊背发寒,皇帝这是跟太后卯上了? 他昨儿进宫就看见了守太极殿的卫戍军,名义上,皇帝防的是羽林卫里的内鬼,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这羽林卫将军若交给谢范来当,卫戍军哪里能再进皇城一步? 谢茂跟没事儿人一样该吃吃该喝喝,收拾完毕就拉衣飞石上榻。 这日是真的太高兴了,有点心尖发痒,就想吃最后那一口肉。哪晓得那次闹鬼把衣飞石唬住了,趴在他身下隐隐有点害怕,谢茂正拿了香暖柔滑的膏子哄着做预备,怀里的年少爱人红着脸乖乖点头,赵从贵苦着脸战战兢兢地进来打断:“陛下……” 把谢茂气得一脚蹬塌了两扇屏风——要吃最后那口肉,衣飞石害羞,所以谢茂吩咐插了屏风。 “你特么没有着急上火窜上天的紧要事,朕把你浑身骨头打断一半!” 谢茂披头散发赤脚出来,怒道。 赵从贵趴在地上瑟瑟发抖:“长、长信宫……” 谢茂满腔怒火缓缓压了回去,理了理仓促披上的软袍长袖,声音变得克制:“太后有吩咐?” “回、回陛下!长信宫掌事宫女林秀品来报,说、说……” “说什么?” “说……娘娘哭了好半天了。” …… 谢茂有一种被雷劈了的感觉。 太后还是淑妃、淑太妃的时候,眼泪就是她示敌以弱的手段。仿佛她什么都不会,只会哭。 谢茂继位之后,太后就不必再哭了,她的生命中重新充满了鲜花与笑容,对谁都只需要宽和慈爱地笑一笑。唯一哭过的一回,是谢茂故意扯着衣飞石去告状,为了配合儿子,太后对着衣飞石哭了一场,哭得衣飞石手足无措,磕头投降。 现在太后又哭了。 谢茂没辙了,憋着一口气回榻上亲了亲衣飞石,说:“朕去长信宫看看,你先睡。” 衣飞石耳力好,听了全程,忙道:“是。您和娘娘好好说,不急回来,咱们明日再……”他指尖抠了抠那个盛着软膏的瓷盒,“明日再好。” 谢茂将他狠狠揉了一把,这才起身出门:“更衣!” 衣飞石披上衣裳从榻上坐起,乌黑柔顺的长发自肩头垂下,心中其实很担心。 据他所了解,皇帝绝不是个任人摆布的性子。看上去笑眯眯地,对大臣、宫婢都很温和,其实,自他登基以来,做的哪一件事不是乾纲独断、朕说了就要算?若太后在他身后做个慈母,他必然会对太后孝顺恭敬,现在这样……若太后不退一步,只怕迟早要母子反目。 想起太后温柔慈爱的面目,衣飞石一筹莫展。他对年长女性完全没有经验,不知如何劝说。 至于劝皇帝?衣飞石从来就没这种妄想。他与谢茂相处越久,越知道谢茂骨子里的说一不二。疏不间亲,他一个外臣,就算得了皇帝几分礼遇宠爱,插嘴皇帝母子间的问题也是自讨没趣。 衣飞石等了一宿,天快亮时,皇帝也没有回来。 衣飞石只得先起床洗漱,准备去上朝。他也不好大张旗鼓地从太极殿往玉门殿去站班,穿好朝服之后,先去宫门外逛了一圈,跟着群臣们一起进来。 好在皇帝没有辍朝,冠冕堂皇地准时出现在玉门殿升座。 衣飞石位次不前,勉强在殿门口扒了个立锥之地,偷偷打量皇帝脸色。因是小朝,谢茂没有戴旒冕,白皙俊美的面容在初升旭日的光照下,透着玉一般温润的色泽。坐在九龙宝座上的皇帝,很少有表情,眸色沉稳从容,更像是一尊被天下供奉的偶像。 衣飞石没看出来皇帝心情如何,更不知道他和太后谈得好不好。 朝议之前,皇帝抬手,殿前宣使先颁布了封赠衣琉璃为公主的圣旨。玉门殿里一片寂静。 圣旨直接就下来了,皇帝也没和朝臣透风,不过,追赠公主封号是皇帝家事,又不牵扯谁家的利益,朝臣哪有那么闲得无聊去跟皇帝找麻烦?——衣琉璃还是镇国公的闺女呢!朝臣不吭声,宗室更是卯着劲儿捧皇帝臭脚,好些个想把儿子送进宫的王爷都站了出来,表示咱老谢家特别欢迎新公主! 今日朝会最大的三件事,第一是封公主,第二是皇帝正式宣布廷推阁臣,第三就是大理寺上奏,裴露生杀妻案牵扯出的资敌叛国案。 皇帝将此案仍交三法司审理,大理寺主审,刑部、都察院协理。末了又补充,听事司旁听。 这日皇帝要追封衣琉璃,通知了衣尚予务必来朝,散朝之后,衣飞石就遵照旨意,去找衣尚予说了给衣琉璃凿陵之事。衣尚予坐在轮椅上,神色颇为复杂。 “你可知这其中深意?”衣尚予问。 衣飞石点点头。 君王才有资格凿陵。 衣家虽有一位长公主,可谁都知道马氏这个公主的身份当不得真,完全是妻凭夫贵。 别的公主是君,驸马是臣。马氏尽管也有一座长公主府,可是,梨馥长公主府的主人不是公主,而是镇国公,甚至衣尚予都没有驸马都尉的头衔。 换句话说,梨馥长公主府里没有“君”,他们夫妻二人都是臣子。 一旦给衣琉璃择地凿陵,衣家就会有一位“君”了。 ——若衣家造反,衣琉璃的身份几乎都能勉强给衣家一个正统的资格。 “你觉得可以?”衣尚予又问。 衣飞石再度点头。 “好。” 衣尚予答应了。 ※ “大少爷那边正吃紧,督帅为何答应二少爷所请?这不是火上浇油么?” 丁禅跪在地上给衣尚予揉脚,衣尚予镇日装残废,人前总是保持两条腿不动,久了气血不通,难免不舒服。往日衣尚予都是独自关上门活动一番,丁禅在跟前就喜欢给他揉。 衣尚予并不喜欢被男人揉脚,然而,不给揉,丁禅就一副吃不着糖的馋样。 衣尚予踹了他几回,他还是没心没肺地舔着脸上来服侍,到底是近身伺候过几年的亲兵,认穴又准,揉着还挺舒服,衣尚予就随他去了。 “教训没吃到嘴里,总是天真些。” 衣尚予剥了瓣橘子进嘴,神色寡淡而冷漠。 他差遣丁禅去截裴露生,本是想自己处置此事,然而,衣飞石抢先一步,他就放手了。 昨日在衣琉璃灵前,他安慰衣飞石,说衣飞石“做得对”,这其实并非他心中所想。 衣尚予心里很清楚,衣飞石把衣琉璃之死昭示天下,看似朝廷给了公道,然而,这是好处先给衣飞石尝着了,惨烈的恶果还没显出来。一旦周家资敌叛国之事查明白了,衣飞石就知道厉害了。 皇帝要给衣琉璃凿陵,衣尚予心中极其不以为然。 不是他觉得衣琉璃的身后事不重要,而是根本没重要到必须凿陵的地步。 葬在衣家祖地不行么?一个妇人,无夫无子,要什么香火供奉? 自从傅淳被斩、米康成被征讨之后,西北那几个想立从龙之功的都换了念头,一心一意要和衣家别苗头——对衣尚予忠心的,自然是有。也有被衣飞金的狠毒搞得心凉的,就想掘了衣家的根。 衣琉璃之死看似是个偶然,这背后若没有西北几个老东西出手,衣尚予根本不信。 衣尚予本想亲自动手清理门户,衣飞石先出手了。 儿子年少热血,带着他年轻时候都没有的天真。衣尚予袖手旁观,想看衣飞石能做到哪一步。 若是衣飞石把事情办成了,衣尚予高兴。 他不觉得自己的人生经验就是金科玉律,若儿子能堂堂正正地把事情办成了,证明他游走在黑白之间的暧昧也不是最好的道路,那岂不是更好?青出于蓝,没有比这更能让老父高兴的事了。 若是衣飞石吃了教训,衣尚予也乐见其成。 他现在还在壮年,还有本事给儿子兜底。这时候叫儿子撞个头破血流,他好歹还能帮儿子擦擦屁股,总比等到他没有能力掌握全局的时候,再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人压着打好吧? “这个小皇帝,神来一笔。”丁禅替衣尚予穿好袜子,“也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 现在给衣琉璃凿陵,就是坐实了衣琉璃皇室公主的身份。 连马氏那样全天下都知道靠着丈夫才捞来的长公主身份,都有个敢说“公主的兄弟是王爷”的“马王爷”亲弟在,一旦衣琉璃正儿八经落葬在朝廷督建的陵寝之中,焉知不会有人背后吹风,说一句“公主的父亲是皇帝”? 衣尚予穿好鞋袜,跺跺脚,站了起来:“打发小石头早些去襄州。京城要起风了。” 丁禅指了指皇城:“长信宫?” “廷推。” ※ 谢茂散朝之后,直接去长信宫赖着。 太后不是会哭吗?耍赖谁不会啊。 他直接钻进太后怀里,一头枕在太后腿上,闭着眼睛就呼呼大睡。 前夜就熬着没休息,昨夜陪着太后熬了大半晌,现在谢茂熬不住了,睡醒了再说。 太后被他惊呆了。论不要脸,她儿子比她厉害啊! 谢茂睡着的时候,没有半点儿醒时的沉静威仪,他才十八岁,身姿挺拔舒展,身子骨还带着一股少年才有的削瘦,肖似太后的薄唇长眉俊美隽雅。 他安静地枕着太后的腿,放心地睡在她怀里,这时候,太后才满心温软地觉得,这是我的儿子。 ——往日谢茂穿着御常服含笑坐在一边,态度恭敬而虔诚,太后却感觉不到一丁点儿母子间的天伦之乐。 分明谢茂只登基不足两年时间,那一种老练沉稳驾轻就熟的模样,就比太后服侍过的、在位多年的文帝,更像是一位御极多年的帝王。太后在他跟前撑不起太多慈母的架子,甚至很多时候,她觉得儿子看她的目光,更像是在看一个小姑娘。 谢茂在长信宫一直睡到傍晚,饿醒了,揉揉眼睛:“母后,我饿了。” 太后传膳,跟他一起吃了饭,漱了口,谢茂问:“晚上还哭么?” 太后被他噎住。 谢茂就舒展筋骨换好靴子,说:“儿臣还有折子看。” 看折子是假,看衣飞石是真。 谢茂还惦记着昨夜没吃进嘴的那口肉,一下午养精蓄锐,啧,今儿真是个好日子啊。 回了太极殿,衣飞石也才刚吃了饭,正在准备洗漱。司礼监李从荣在殿内候着,谢茂就没去盥殿跟衣飞石凑热闹。赵从贵服侍谢茂搓了把脸,在御案前点起聚耀灯,李从荣抱来一叠奏折里,封着藏蓝色纸板的放在最顶层,这是枢机处转来的折子,谢茂顺手就先翻开了。 又是衣飞金递来催促的折子,一封比一封急。往日是直奏,今天却是从枢机处递来的? 谢茂仔细辨认了一番,觉得这折子有点稀奇,道:“把衣督帅前两个本子取来朕看看。原本。” 朝中奏折分几处记档,大臣不可能一个折子写几遍,有时候存档的折子就是各处抄录的副本。奏本大多数时候会在皇帝朱批之后,发还给内阁或臣下,也有一些折子皇帝觉得很难对付,直接就扣下不批了——衣飞金就上了不少皇帝觉得“朕很难回复你”的奏折。 李从荣立刻出门回司礼监籍册署找本子,他还没回来,衣飞石先洗漱完毕出来了。 “小衣,你来看。”谢茂直接拉了个“自己人”,“这是你哥亲笔?” 衣飞石仔细辨认了一番,反过来看了奏折上的藏蓝色封本,脸色有点尴尬,瞥了赵从贵一眼。 谢茂挥挥手,赵从贵就知趣地带着满宫下人出去了,他自己远远地守着门。 衣飞石捧着奏折跪下,低声道:“是臣父手笔。” 显然衣尚予也没打算瞒着皇帝,否则这折子应该直报上来,而不是故意去枢机处转一圈。或者说,衣尚予借用了衣飞金的名义,却故意让皇帝明白,让衣飞石尽早去襄州是他的主意。 ——皇帝和衣飞石都可以不重视衣飞金的意见,衣尚予的则完全分量不同。 谢茂不知道西北目前的情况如何,衣飞金催得急,现在衣尚予也在催,他决定尊重专业意见。 “那你准备一下,明天就启程。” 早在衣飞石千里迢迢去南境追杀刺客之前,他就应该去襄州了。 一晃又是这么多天,难怪衣家着急,万一小衣捡不到战功了,岂不是亏? 谢茂遗憾地看着衣飞石因水汽变得清润饱满的肌肤,莫不是上天注定,就不许朕轻薄未成年人?昨儿太后搅局,今天衣尚予横插一脚。 衣飞石也不敢违背父命,如今皇帝也要他明日就走,他乖乖点头:“是。” “陛下……”衣飞石看看御案上堆得老高的奏折,“今夜是看折子么?” 谢茂瞅着他有点纳闷有点遗憾的表情就想笑,一把将人搂住,悄声道:“看你。” 回了内殿,衣飞石主动吩咐赵从贵把插屏竖起来,自己去拿了装软膏的瓷盒,上榻时稍微脸红,大体还算震惊。谢茂歪在榻上哧哧地笑,一把将衣飞石按在身下,往他耳畔吹气:“忍一忍吧。明年小衣再回京述职时,再……这样。” 衣飞石被他吹得面红耳赤,不解道:“为何?”昨夜不是都要那什么了么? “小衣明儿要骑马。”谢茂叹息。 衣飞石被他话里的暗示闹得脸更红了:“那我后天走。” 谢茂知道,依衣飞石的性子,推迟一天走,路上只会披星戴月快马加鞭。 京城此时偶然还会有一场小雪,西北那边更凉几分,只怕积雪未化。他不愿衣飞石骑快马,嘴里另外找了个理由:“食髓知味呢。万一舍不得小衣走了,朕岂不难熬?”说得煞有介事。 衣飞石想起去岁与皇帝初尝滋味,去西北整年都在思念,那还是只是小打小闹。想来这最后一步做得更舒服,否则天底下为何那么多人都爱做?顿时很理解皇帝的苦闷。 他先说:“早几日就好了。”想了想,又说,“臣尽量早几年回来。” 皇帝说他明年回京述职时再相好,衣飞石心里清楚,他明年未必能回京。 此次回京,本就是个意外。衣飞金是要在西北有大动作,惟恐污了他的名声才把他送回来。如今催他回去,他估计就要在长兄的帮助下一步步掌权了。根本不会有闲暇抽身。 临别在即,二人腻在榻上亲热了许久,近四更了衣飞石都不肯歇息。 谢茂心疼他次日要赶路,故作疲惫不堪:“朕累了,小衣乖些。” 衣飞石才老实下来,一晚上都攥着他不放。谢茂欢喜又心疼,不止一次想,若朕不是皇帝,小衣也不是衣家子,朕种田盖屋养着小衣,与他日日相好,不知世事,多么逍遥快活? 想完了之后,他心里也很明白。若他不是皇帝,衣飞石不是将门之子,二人更不可能在一起了。 他与衣飞石的脾性,没有了君臣之分约束,没有了衣飞石对天下的忠诚,根本磨合不来。 日久生情,也得有命在才能“久”啊。 ——就衣飞石那要命的狗脾气,只怕谢茂才说一句想勾搭,就被衣飞石当场捶死了。 ※ 衣飞石低调地离京了。 皇帝高调地宣布要给追封的宝珍公主择地凿陵,命相王世子谢莹督造,礼部、工部、卫戍军都拨了专人给谢莹听用。 这事情就不是随便封个公主那么简单了。 凿陵要动用工部许多资源,银子又是镇国公府出的——若是动用皇室内帑,上上下下还能沾点油水,衣尚予那煞神的银子,谁敢去动啊?占不到朝廷的便宜,还要看别人(衣家)占朝廷便宜,这对某些人而言,就比掘了自家祖坟还难受。 劝谏弹劾的奏折哗啦啦上了一批,劝谏自然是给皇帝,弹劾的则是衣飞石。 ——衣尚予不敢惹。衣飞金离着京城十万八千里,衣飞石刚还在京城,得,就他了。 谢茂收了奏折哭笑不得,得亏把小衣送走了,天天看着这些玩意儿不糟心么? 他如今也不再玩杖毙御史的把戏,一帮子想送儿子进宫的宗室都在讨好他,听说他阴着脸在朝会上拍了一次桌子,几个写折子反对给衣琉璃凿陵的御史就被扒了个底儿朝天,这个内帷不修以妾做妻,那个骄纵亲族在老家圈地害民…… 谢茂不是喜欢玩弄权术的皇帝,架不住文帝、孝帝都喜欢玩儿。 如今朝廷里大半朝臣都是党同伐异的玩意儿。千里做官只为钱,细究起来,哪个屁股是干净的?连裴濮这样混到户部尚书的牛人都和巨贾暗通款曲,谢茂用起来不膈应,杀起来也不心疼。 如今朝廷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廷推阁臣。 谢朝挑选内阁大臣没什么硬性条件,有官声,有资历,有政绩,当然,具体到廷推上,还得会做人,得有人举荐,九卿投票,票数最多的,很大可能就会入选——皇帝登基没两年,此前也不是继位皇嗣,根本没有文官根基,他既然没有立场,就不会凭着好恶去挑选阁臣。 所以,朝野都认为,这应该是极少数不受皇帝好恶考量的一次廷推,全都卯足了力气想飞升。 谢茂冷眼看着也不着声,在廷推上就撕上几场,总比入阁之后再继续撕妥当。这时候是小打小闹,入了阁再掰腕子捅刀子,折腾的不就是江山庶民了么? 让谢茂意外的是,廷推在即,一直冷箭射向了内阁硕果仅存的两位阁老之一。 大理寺审谢沣谋逆案,意外牵扯出一桩旧事。 谢沣的乳母秋氏,竟然是文帝朝被满门抄斩的兵部尚书秋腾云的女儿!她本该是个死人! 如今仅存的两位阁臣中,陈琦主管钱粮,是从户部尚书升任内阁大臣,吴善琏则擅刑狱,初时在刑部当差,后左迁至大理寺,一路升任大理寺卿,审完秋腾云案后,他就入阁了。由文帝亲自简拔入阁! 当年被验明正身斩杀在刑场上的人活生生地出现了,作为当年主审的吴善琏即刻陷入风口浪尖。 这是前几世不曾发生过的事。 谢茂不认为这件事会是巧合,谢沣是谁?在文帝朝,谢沣也是东宫长子。他的乳母不经过七八次剔选,怎么可能到他身边伺候?谁敢放一个全家都被文帝杀了的女人去照顾文帝的孙子? 就是如今朝中水有点浑。谢茂不太清楚,这背后放冷箭的,究竟是谁? “这事儿挺麻烦。”谢茂说。 听皇帝啧啧抱怨的人,是冷静跪在殿前的龙幼株,她微微低头。 “朕不擅长解决麻烦。龙卿可有教朕?”谢茂问。 “臣替陛下解决制造麻烦的人。”龙幼株道。 谢茂禁不住笑,点了点龙幼株,说:“行吧,爱卿看着办吧。” 龙幼株施礼离开不久,在朝野引起轩然大波的秋氏就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你说秋氏是应该在多年前被满门抄斩的兵部尚书秋腾云的女儿,证据呢?你说她长得像,她就是啊?人有肖似,物有相类,有何稀奇!看看,如果不是她做贼心虚,她为什么要自杀呢?这是用生命栽赃吴阁老啊!——谁想害我们仅有的两位阁老之一?你怕不是陈朝的奸细吧? 谢茂去内阁还是满脸和煦微笑,仿佛根本不知道这世上曾有一个“秋氏”存在。 吴善琏默默给小皇帝磕头。 当初他才感慨皇帝太过庇护阁臣,没让陈琦下野,现在他算是明白了,这位是只要你能给他办事,他怎么都不会让你没了结果。 连“病休”的林附殷,前些日子不也赐金赐宅赐了蟒袍玉带,衣锦还乡了吗? 91.振衣飞石(91) 谢朝阁臣无定数, 或三人, 或五、七人,争议事件方便投票。遇见朝中无事或阁臣凶猛的时代,独一人辅佐皇帝也有先例。自文帝起,谢朝对外战事频仍, 内阁大臣就保持在五到七人之间。 孝帝时,内阁以林附殷为首, 吴善琏、陈琦、纪默声、季擎皆次辅。赵良安资历差一截,然而他的出身、人品、才干都让朝野为之倾倒, 被上下视为储相, 在内阁见习。季擎意外身故后, 赵良安直接递补为次辅。然而, 皇庄血案, 纪默声与赵良安遇刺,刚撵了一个林附殷, 又死了一个未来的首辅, 内阁损失惨重。 谢茂的意思,是照前朝旧例补齐五人, 以陈琦为首辅。 ——他在廷推之前, 把“病休”的林附殷送回了老家, 就是给陈琦腾位置。 也就是说, 此次廷推, 共有三个入阁的名额。 京城官场一番龙争虎斗之后, 在正式廷推之前, 陈琦与吴善琏先把拟好的名单交给皇帝过目。 所谓廷推,是群臣举荐,然而决定权还是握在皇帝手里。 两位阁老递来的名单中,总共也只有五个人。 排在第一位的,是礼部的文老尚书。 文老已近八十高龄,虽说能吃能喝,闲来无事还能给皇帝写扇面什么的,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位不可能禁得住内阁动不动值班的折腾。把他列在第一位,是代表着尊敬与礼遇,入阁这事儿,没道理小毛毛都进了,却不举荐这位历经五朝的老大人吧? ——不过,这就是个凑数的,专等着皇帝把这位否了。 排在第二位的,则是吏部尚书单学礼。 六部之中,吏部最贵。吏部尚书又称天官,谢朝吏部主管四品以下文官任免,而上至一品大员,只要没有开府的权力,一样要被吏部的考功司议叙考评。可谓掌握着大部分官员的仕途前程,权力极大。 单学礼能做上这么终于部门的尚书,其出身自然不简单——他是前首辅林附殷的堂妹婿,正儿八经的林党中坚。不过,在林附殷“病休”之前,他就很识时务地转投向太后那一方了。 排在第三位的,是前户部尚书黎洵。 这位是陈琦的老对头。 当年二人在户部担任左右侍郎,黎洵还比陈琦隐约高一级。他是左侍郎,陈琦是右侍郎。 然而,黎洵仕途多舛,当年老户部尚书姬牧原获罪下狱时,黎洵母丧丁忧,陈琦捡漏升任户部尚书。 等黎洵守完母丧重新起复时,文帝本来有意招他入阁。又不幸的是,黎洵的老座师,当年的内阁首辅齐建云突丧长子,打击之下直接死了。取而代之的,是林附殷在内阁风头渐劲。陈琦作为林党顺利飞升,黎洵这个标准的齐党又跟在陈琦背后吃屁,憋屈地回户部,当上早就该是他的户部尚书。 这其中党争的门道自不必说,黎洵在户部尚书位置上背了无数黑锅。 眼看林党一家独大,他心灰意懒,干脆就乞骸骨回乡逍遥去了。 排在最四位的,则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 蔡振也是一位老大人了,身为九卿之一,历经四朝。 他是谢朝第一位连中三元的状元郎,殿试被皇帝点中头名时,只有二十二岁。当时在位的还是仁宗皇帝,想把他留给文帝,就搁在翰林院养了几年。 偏偏这位和文帝不对付,自求外任多年,这也是一位出身大族的豪杰,千里当官只为爽,不贪污不受贿,连女色都没什么心思,一门心思搞建设,遇神杀神,遇佛杀佛,一路上官声鹊起。 文帝爱才,蔡振照样青云之上,后来被文帝召回京,叫他去当时最有前途的枢机处效命,他倒是也去了,不过,见天上书骂皇帝这不对那不对,骂得文帝头大如斗。 后来文帝裁撤了枢机处,就把这个骂架的秧子丢去都察院了。 物尽其用嘛! 不过,很奇怪的是,在文帝朝后期,蔡振一反常态安静得很,常年借口足疾不理事,近乎神隐。 排在最末位的,居然是黎王谢范! 这个人选让谢茂惊讶极了。 就算你们要找人凑数,也找一个正常一点的啊!这样不是显得太欺负皇帝智商了吗? 内阁只进三个人,你们送五个名字来,必然要剔掉两个。头一个文老尚书明显凑数,最后一个黎王也明显凑数,这是逼得朕不得不取中间这三个?完全不给朕选择权?好歹你第五个弄个文臣吧?黎王他是宗室也罢了,朕还让他领着卫戍军呢,把他添在这名单里算怎么回事? “老尚书年纪大了,这样的国之瑰宝,朕还想留着他多镇几年呢。” 文荣老尚书可谓是当代书圣,皇帝都恨不得把他供起来。真把他弄内阁熬更守夜夙夜辛劳,那还真是没弄对专业。 谢茂一边说着,一边用朱笔把单学礼的名字圈出来。他不反对单学礼入阁。 单学礼人品上没有太大的瑕疵,办事也还干练。他是林党,与同为林党的陈琦有共事的默契,然而,二人私底下却不怎么对付。陈琦会挑选这么一个人入阁,显然也是颇有深意。 然后,他把黎洵的名字也圈了起来。 黎洵也是有才华的,可惜跟错了老大,只能黯然下野。 黎洵以前所在的齐党早已烟消云散,不过,他和吴善琏都是卢县人,同乡之间不可能不抱团。此次黎洵的名字能出现在廷推的名单上,大约也是吴善琏的手笔。 然后,谢茂看了蔡振的名字一眼,撂了笔,说:“蔡老大人恁大火气,叫他好好养着足疾吧。” 一副还在跟蔡振耿耿于怀的孩子气模样! 当初谢茂杖毙都察院御史余标丽,被蔡振上折子骂得狗血淋头,谢茂火起来命羽林卫灌了蔡振一碗下火药,这件事至今还在坊间传得风生水起。 五个人,文老尚书与黎王不必说,本就是不可能入阁的。蔡振也被否了。 蔡振被否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陈琦与吴善琏都知道,小皇帝看似万事不懂,其实主意正得很,内阁想要替皇帝做主,根本不可能。如蔡振这样爱哔哔名声在外的大臣,皇帝绝不会让他入阁。 这是吴善琏与陈琦的策略。他们都有想要举荐的“自己人”,然而,资历是要比目前这一批次一等的。 等到皇帝把这第一份名单上的人剔出之后,他们再送第二份名单。 哪晓得皇帝根本不按套路出牌,他把单学礼和黎洵圈出来之后,无所谓地说:“那就这样吧。前不久内阁也是四位周转,多一人少一人也差不离。明日朝会,就照着这个推吧。” 陈琦与吴善琏皆是目瞪口呆。 说好的补三人入阁呢?我们的人还没上呢!好歹选一个啊! 不说新晋这两位阁臣与自己的举荐人之间是否暗潮汹涌,至少,在大利益面前,单学礼算是陈琦一党,黎洵算是吴善琏一党。二对二,这内阁到底谁说了算? 谢茂微微一笑。当然是朕说了算。 ※ 陈琦与吴善琏都是才受了皇帝给的恩惠,明知道皇帝摆了内阁一道,这两人也都只能苦笑。 廷推结束之后,圣命召仍在卢县养老的黎洵进京,单学礼即刻入阁。 闹得无数人心思浮动的入阁廷推结束了,如今朝廷又空了两个尚书的位置,其中吏部尚书权力极大,为众人所垂涎,刑部尚书也在空置,照样有无数人打破头地想要伸手够一够。 谢茂暂命两部左侍郎代掌事务,打算自己慢慢挑个忠心(抱他大腿)的补上。 ——朝廷的尚书之位,与其让给阁臣们施舍给其党羽,何不如自己来施恩?好歹朕也是堂堂天子。 这边谢茂重新熟悉内阁,理顺朝廷关系,大理寺堆积的重案也在一一清审。 裴露生被判腰斩,户部尚书裴濮以养子不教自请下野,皇帝罚了他三年俸禄,继续任用。 两个月后,谢沣谋逆案也结案了。 谢沣谋逆罪坐实,被判绞刑,涉案一干人等计四百七十余口,斩立决。 接下来,大理寺主审的就是西河商贾资敌叛国案。 这案子审得非常艰难,哪怕有罗家私账为证,前往西北查证也耗费了大量的精力,听事司直接派出了麾下最精干的直奏千户宰英前往西北督事协助,事情还是非常难办。西北,那是朝廷力不能及的地方。 “可否请定襄侯策应一二?”龙幼株跪在太极殿前恳求。 她才死了十八个心腹,最得用的宰英也在暗杀中险些断了一条腿,她是真的受挫了。 说到底,听事司在朝中的地位都来自于皇帝的权威。皇权至高无上的地方,听事司就能无往不利。到了西北那个势力犬牙交错的地界,“皇帝密使”的身份就不管用了。 密使?把你杀了往坑里一埋,皇帝哪知道你去哪儿了。 宫婢太监临时搭建起来的班子,就算吸纳了一些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做爪牙,毕竟是野路子。和西北那一堆刀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丘八爷们相比,杀伤力就差得远了。 谢茂盘膝坐在御榻上活动颈椎,他是在看折子的中途抽空接见匆忙来见的龙幼株。 脖子嘎嘎地响,谢茂就有点怀念衣飞石温柔舒适的揉捏。 自从小衣去西北,一晃就是五个月啦。又到了几年前与小衣初逢的季节了。 他对龙幼株一向还算礼遇,笑道:“这案子是大理寺主审,要派人去西北,也是大理寺和刑部差遣人。你要让人去看,看着就行了,不必太卖力。” 资敌罪是重罪,罗家、马家都已落网,现在案子查到西北那边去了,这就不仅仅是案子本身的问题了。 西北现在情况很复杂。 举旗造反的米康成是被拿下了,衣飞石才抵达襄州半个月,米康成的人头就送回了京城。 这功劳自然是算在了衣飞石头上。 因为衣飞金玩了一个“阵前惨败”的把戏,全靠衣飞石“力挽狂澜”。 所有人都知道这两兄弟在推让军功,可是人家衣飞金愿意给弟弟攒功,又不是抢了部下的功劳,谁敢吭声?然后,衣飞金就借口重伤缠绵病榻,难以起身视事,向朝廷报备之后,让衣飞石坐镇监理西北督军事行辕诸事。 衣飞石此前从未真正领兵,灭米康成部的功劳是哥哥给的,就算西北各部老卒都是看着他长大,对他没什么坏心的,难免也要心里嘀咕,二公子多亏有个好爹,这还有个好大哥。 代衣飞金掌军之后,衣飞石的战功就不再是捡来的了。 当日米康成与苏普合谋陷害傅淳,致使傅淳部缺粮、屠了三江城,衣飞金又斩傅淳以正军规。 相比起被衣尚予一道命令就吓得竖旗造反的米康成,苏普是个极其狡猾忍耐的老将,在衣飞金征讨米康成的同时,苏普悄无声息地投了陈朝。等衣飞金收拾完米康成之后,苏普在西隅已渐成气候。 ——苏普投敌,这件事的性质太恶劣了,比米康成竖旗造反还要动摇军心。 衣飞石接掌兵权后面临的第一件事,就是打掉苏普部。 这件事被襄州瞒得死死的,并未奏报朝廷。一直到十七天前,衣飞石率兵攻下沛吉城,亲手砍下苏普首级,衣飞石才密奏京城,祈求皇帝恕罪。 京城不知道衣飞石在西北干了怎样一件大事,西北驻军则都不敢再小看大将军家的二公子了。 那可是苏普啊! 衣尚予帐下就那么几个老将,米康成擅奇袭,展怒飞擅冲阵,殷克家擅攻坚,而论及守城,所有人都不如苏普。何况,苏普背靠陈朝,还有陈朝名将何耿龙举兵策应,居然就被衣飞石给打成了渣? 衣飞金能打掉米康成,没有人觉得稀奇。大公子少年领兵,名声在外,都知道大将军虎父无犬子。 衣飞石不一样。他一直都是跟在父兄身边跑,隐隐还有个圣父白莲花的名声。初次领军,在全无父兄指点的情况下,居然就把最擅守城的苏普干脆利索地推掉了,顿时在西北军中名声大噪。 ——大将军的儿子,大公子的弟弟,会打仗很稀奇吗? ——听说二公子武功特别好,和大公子打架能让一只手! …… 衣飞石踩着苏普部的鲜血,勉强在西北站稳了脚跟。 他面对的,是剩下几位不知道心思究竟如何的老叔,以及被他戳得万分紧张的陈朝。 这时候叫衣飞石帮听事司去查案子? 这要是万一查到剩下的几个老将身上,衣飞石在西北的日子还要不要过了? 就不为衣飞石打算,谢茂也得为西北的安稳打算。一个安稳的西北,比什么都重要。谢朝腹地的蠹虫——如罗家、马家,都已经被揪出来了,西北那几个,谢茂打算交给衣家自行处理。 龙幼株来请求衣飞石帮忙,谢茂直接就拒绝了。 “陛下,恕臣直言,此事衣家涉案。定襄侯策应听事司行事,恰是自证清白……” 龙幼株一句话没说完,谢茂脸上的笑容就消失了,冷冷地看着她,说:“他有什么不清白?” 龙幼株是少数不惧怕谢茂威仪的臣下之一。她如今跪在殿下服侍皇帝,就和当日在胭脂楼里伺候信王别无二致。换了旁人,看见谢茂的模样就该三缄其口,自知绝不能再牵扯衣飞石了,龙幼株不然。 她恭敬地将额头触地,嘴里却很平稳地说:“据臣目前所得证据,衣飞金之妻周氏直接涉案。” “陛下,若要重用定襄侯,正该让侯爷策应听事司严查此案。如此,定襄侯才是朝廷之定襄侯,陛下之定襄侯,而非衣家之定襄侯。”她声音温柔而平淡,丝毫听不出话中的险恶。 周氏涉案,而非单纯仅仅由周家涉案。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若衣飞石帮着听事司把资敌叛国的罪名查到了大嫂身上,周氏必死无疑。她是衣家冢妇,给衣家生育了长子嫡孙,她死了,她的两个儿子呢?衣飞金若舍得把两个儿子都废了,衣飞石自然无忧。若衣飞金舍不得这两个儿子,衣飞石不出族也迟早要与长房离心——衣飞石是嫡次子,周氏的长子才是嫡长支。 龙幼株就是劝谢茂趁火打劫,把衣飞石牢牢攥紧在掌心。 ——衣飞石是皇帝派去执掌西北的人选,他若与家族离心,对皇帝是有绝对好处的。 “朕很少打女人。” 谢茂其实从来不觉得女人是弱者,所以,他收拾女人半点都不手软。 然而,这个时代,教男不教女,欺负妇人是极其不体面的一件事。他为了自己的封建丈夫形象,只能稍微忍一忍,“三十个嘴巴子,今日且给你记下了。万望爱卿以此为戒,从今往后,都不要再做任何试图算计定襄侯的打算。” “朕不会准许任何人算计他。任何理由都不准许。” 他重新拿起奏折,声音冷淡,“再有下一次,你得死。退下吧。” 92.振衣飞石(92) 蓿河帷曾是梁州马场养牧之地, 故梁国在此种植了大片紫花苜蓿, 因此得名。 十多年前衣尚予屠故梁国都,是年灾疫横行,故梁大地十室九空。谢、陈两朝皆坚壁清野抵御疫情,边境一锁就是近五年。繁荣一时的三国古道日益荒废, 前往西域的商队纷纷南取曼托及,北上药奴城, 再没有人冒险前往那片死都鬼域了。 “这都是咱们谢朝的疆土。” 李娃是被听事司重金聘来的向导,江湖诨号“鬼娃子”, 就是因为他能在病疫横行的梁地肆意穿行。 他乐滋滋地穿着锦衣卫的官服, 腰上挂着听事司的牌子, 听说自己这个“顾问”也算八品官, 顿时一副光宗耀祖神气得不行的模样, 对着提拔他的宰英,顿时又殷勤了十分。当然, 最主要的是, 宰英答应他,回京后就给他十斤黄金。那可是十斤啊! “当年的梁王是个憨板, 一把火烧了蓿河帷, 把大将军看作眼珠子的三千战骑驱赶进沱河之中, 一个个捞起来剥皮拆骨, 尸身喂野狼豺狗。” “大将军发誓复仇。” “大军踏平梁都后, 屠城三日, 围着梁都城外, 筑万人京观十三座。” “从那以后,故梁人就开始生病。发泡,呕血,从手脚开始烂,一直烂死。” 李娃神神秘秘地向宰英透露:“咱们这儿的本地人,都说大将军是阎罗降世。阎罗王那是能招惹的吗?梁王敢杀他的骑士,所以,他就在故梁国都之外做了恶法,一口气献祭了十三万梁都人!” “——诅咒得罪了他的梁国,血脉断绝。” 他爬上一个小矮坡,被大火烧过的蓿河帷又生起了郁郁葱葱的野草,不知名的夏花绵延至天际,完全覆盖了曾经繁荣显赫的三国古道存在的痕迹。 “前面就是半道村。咱们抄小路时都会去那儿歇脚,有个小茶寮,花点小钱还能睡一晚。” 宰英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骑在马上静静地听着,吩咐道:“探哨。” 这是她在西北才学会的谨慎。 不管是带队前行还是扎营休息,前后三里必然排出探哨察看。 这地方实在太乱了。 谢朝境内还是安稳的,驻地士兵彬彬有礼,还帮农夫渔妇运粮推船。 往外跨一步,同样也算是谢朝国境,然而,故陈朝新并入谢朝舆图的那几个郡,简直让宰英大开眼界。城里有官衙的地方,仍是她熟悉的国度,一旦踏出城门,进入乡野之地,就到了毫无道理的地狱。 听事司重金礼聘了不少江湖上的能人异士入朝为官,就是为了办这一趟差,仍是被重重阻挠杀了个措手不及。龙司尊送了五万两黄金银票与两个六品、六个七品、十二个八品的官服腰牌过来,宰英才勉力支撑着继续在西北查这个“资敌叛国”案。 ——龙幼株送来的支援告诉她,钱有,官有,别的支援,没有了。 这是朝廷力所不能及的地方。 一刻钟后。 “前方哨位未归。”属下前来禀报。 宰英眯起眼睛,躲避着刺目的阳光,望向李娃所说的半道村方向。 “再探。”她叮嘱道,“注意安全,及时汇报。” 李娃扯住传令人的坐骑缰绳,紧张地转身望着宰英:“不能去了!那地方鬼!会吃人!” “我见过人吃人,没见过鬼吃人。” 宰英肖似男子的脸庞上露出一丝寒意,“请杨老、白老走一趟,前边怕有硬点子。” 宰英口中的杨老、白老,其实都不算老人,四十岁上下,正值壮年。二人都是西北绿林好汉,一个擅飞砣,一个一身横练硬气功,等闲十多个壮汉近不了身。听事司根基太浅,龙幼株又恐怕属下被兵衙渗透,只能往江湖上寻找助力。 李娃拉着传令人的缰绳不肯放,杀鸡抹脖子地冲宰英跳脚:“你请我做向导就得听我的!自从衣阎王屠梁都之后,这里大白天都见鬼!已经丢了一个了,不要再丢了。你叫他们去也是有去无回!” 宰英怒斥道:“动摇军心!” 李娃直接就开始剥身上的官服:“老子不干了!你要去送死,自己去!挣钱也得有命花!” 宰英副手是同为直殿监的小太监福田,他犹豫地劝了一句:“千户,咱们是来找走私通道的,犯不着非要去那什么村……这要是没了向导,这里前后几百里都没有人烟,咱们也不认识路……”路都没有了! 宰英提起马鞭指向半道村的方向:“鬼吃人的村子,你见过?” 她按了按腰间的单刀,锵地出鞘,抵在李娃咽喉,“想来就穿,不想来就脱。朝廷的官是那么好当的?你给我老实待着——老娘的钢刀不长眼!” 李娃眼珠子转了转,咽了口唾沫。 传令人飞马而去,人群中就有两道人影出列,也没骑马,没入荒草之后很快就消失了。 宰英低声道:“咱们要找的地方,只怕就在那里。” “驱马长围上前,注意策应。”派遣了两个绿林高手做先锋之后,她仍觉得不保险,“随时救援。” 宰英一行总共也只有二十一人,蓿河帷上视野开阔,不虞有人偷袭。宰英带着人一路往前,逐渐接近河畔的半道村时,杨老满身是血冲了出来,嘶吼道:“有埋伏!” 所有人仓促抽刀举弓,在他们驻马的同时,十多匹骏马壮骑从村子里飞驰而出。 提起四尺长的直脊刀,一刀将杨老的头颅砍飞出三丈远! 为首一人银甲白衣,虎目凛凛,他抬头盯住宰英,长啸一声,跟随他的十多个骑士顿时挥舞着长刀,呼啸着打马而来,冲向野草地,直奔宰英一行。 圈套!宰英顾不得后悔,立刻指挥逃生:“撤!岸边弃马,泅水渡河!” 单看对面十多个骑兵骑在马上挥舞长刀娴熟自若的姿态,她就知道,己方不是对手。 这里一片开阔的草地,对方是训练有素的骑兵,说不得就是西北衣家帐下杀敌无数的老卒,她带的这群人,巷战暗杀都能一搏,骑马对冲?根本扎不住阵脚。对方冲过来,己方就得全灭。 骑马逃跑也跑不远,对方骑术精湛,且是以逸待劳,一旦被追上了,扎马对冲一波的机会都没有。 ——只能逃到沱河边,泅水渡河,搏一线生机。 至于不会泅水的,或是在水里被对方射死的,她也没有办法了。 宰英一行人疯狂打马逃生,背后箭矢嗖嗖射来,所幸不在有效射程之中,偶然一根箭飞过来也是软绵绵地坠在地上。 宰英恨得咬牙。 这是戏弄! 开弓朝着天上乱射,明知道射不死,故意恶心人! 李娃吓得鼻涕眼泪一起流,他自己没马,被宰英横甩在马背上,一边哆嗦一边说:“宰大人,那好像是西北军的马具啊……” “别叫我宰大人!”宰猪宰羊宰大人,触霉头。 宰英不意外会是西北军的人马,她被西北军祸害得还少吗?一个月前,她在三江城被伏击,死了十八个部属,就是西北军的手笔! 问题是,西北军目前山头林立,想要分清楚到底是谁干的,外来人还真有点一头雾水。 中央到地方查案,查得这么惊心动魄,早该照会襄州行辕请求策应。报告打回京城,龙司尊的态度很明确,皇帝不同意。不同意?宰英是太后差遣出来的心腹,不好意思腹诽小主人,独处时还是难免嘀咕,皇帝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没有襄州行辕帮忙,听事司这案子查得太艰苦了。 听说大理寺和刑部就蹲在襄州喝茶,根本没出来,人家说了,在襄州发现了好多门路,就在襄州查! 仿佛瞬息之间,宰英等人就策马奔向了沱河。前边几匹马踏入水流,顿时绝望:“千户大人,水太浅了!” 水太浅了,踏马而过,根本无法摆脱背后的骑术精湛的骑兵。 “上岸东行,寻宽阔河道!” 没下水的几人即刻勒马向东,下了水的几匹马也仓促上岸,随大队寻找深河准备泅水。 稍微耽搁这么两句话的功夫,背后的骑兵已追近了一段距离,缀在最后的几匹马被射中,有四人落马。宰英往后看了一眼,恰好看见这四人被骑兵追上,尽数被斩成两段。她猛地一夹马腹:“不得回头!” 没有人回头,所有人都知道厉害,疯狂地逃亡。 终于寻到一片深河,纷纷弃马入水,李娃跟着噗通跳进水里,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水:“救命……” 宰英被他抓了个正着,原本腿伤未愈,被他抱得死紧,差点一齐憋死。所幸福田泅水过来,一拳捶晕了李娃,宰英才浮出水面透了口气。哪晓得刚出水迎面就是一箭射来,她仓促偏头,箭矢擦着额头飞了出去,鲜血簌簌而下——虚惊一场。 水中已有三四人不幸中箭,夏日温暖的河水中,泛起血腥的味道。 宰英红着眼睛拼命往前游,没游出多远,她就感觉到疯狂的箭雨停下了。 她趁空回头,意外的发现,站在河畔的十多个骑兵居然也准备跳河!——疯了吗?宰英难以置信。 这群骑兵的厉害之处,就在于他们骑着马,扛着刀,奔驰在开阔的平原之上。弃马跳水?她这边七八个江湖高手,还有号称水龙王的张龙在,跳下来送死吗? 那十多个骑兵居然还真是扑通扑通地跳了下来。 “杀!”宰英即刻指挥反杀。 没等她的人游进跳水的骑兵身边,隆隆的马蹄踏地声传来。 另有约四十余骑,穿着软甲,头戴白缨盔的骑兵追到河边,为首一人驻马含笑,道:“举弓!” 宰英尖叫道:“入水!” “射!” 一阵箭雨洒下,跳进水里的十多个骑兵尽数被射死,可见追兵射术之精湛。 “我乃定襄侯麾下亲兵营校尉曲昭,奉命前来驰援!” “我乃定襄侯麾下亲兵营校尉曲昭,奉命前来驰援!” …… 宰英躲在水里不出来,曲昭只能一次又一次喊。 好不容易宰英终于从水底爬出来吐气,人已经游到了射程之外。 曲昭无奈极了,命人竖起衣飞石的将旗,说:“要不您等等,我们侯爷就在不远处,我请他过来,您认一认?” 宰英不理他,带着人继续往沱河深处游去。龙司尊的意思很明白,皇帝根本没向襄州行辕下照会,衣飞石怎么可能来救她们?这案子查到现在,衣家长媳周氏牵扯极深,衣飞石若是派人来,那也是来灭口的。 ※ 半道村。 村中遍布银甲骑兵尸体,头戴白缨盔的士兵则麻利地打扫战场,清点首级。 一棵大槐树下,衣飞石正在察看抄检出来的各色物资。 他一身戎装,不曾披甲,看着仍旧身形单薄,然而,没有人会再把他当作蒙受父兄荫蔽的公子哥儿。 槐树下的物资里,有徐子铁,有花纹钢,还有一条一条没有标记的金条。徐子铁等物藏在各屋地窖里,巴掌大的金条则装箱埋在大槐树下,已经起出来十二箱,看地上的架势,之怕还有很多没挖出来的。 曲昭带人回来复命:“二公子,属下复命。” 衣飞石抬头看了他一眼,只看见他和属下悬挂在马鞍上的首级。 ——被射杀在河里的十多个骑兵,也都被他们捞上来砍了脑袋。在谢朝,斩级记功,脑袋就是升官发财的唯一途径,把人撵悬崖下摔死了就亏了。有首级,有功劳,没首级,啥都没有。 “人呢?”衣飞石问。 曲昭单膝跪下,无奈地说:“跳水跑了。无论属下怎么表明身份,那娘们就是不听,跑得飞快。属下也不好下水去撵她,万一激动起来呛死一个……” 衣飞石瞅他一眼,没有拆穿他。 宰英在西北绿林招募了不少高手,水龙王张龙也在其中。曲昭明明就是怕追下去平白丢几条命。 “怎么这么多金子?” 就算是走私点徐子铁、南疆树胶,这金子也未免太多了点吧? 曲昭捡了一块灿灿发光的金条摸了摸,咋舌地发现这纯度还很高,不是市面上流通的杂金。 “这是私铸的金条。”衣飞石随手指了指摆在外围的五六箱金子,“待会儿你给兄弟们分了。” 今日跟随衣飞石来办事的都是他的亲卫营部卒。原本他只有二十个亲兵,自从代理襄州行辕诸事之后,重新组建了亲卫营,内卫五百,外卫一千,总一千五百人。内卫首领就是曲昭。外卫首领更不得了了,大名鼎鼎的单眼飞将徐屈!徐屈跟他关系好,甘心情愿给他当外卫头头。 衣飞石从小到大也没缺过钱花,手上很松,然而,一出手就是五六箱黄金,这也有点大手笔。 曲昭欢天喜地地领命,立刻就叫人来抬箱子。 衣飞石则看着私铸的黄金若有所思。 ※ 天气炎热,“病中”的衣飞金泡在水里消暑,身旁站了个说书先生,单给他一人说。 没有人通报,衣飞石直接闯了进来。 说书先生声音骤止,衣飞金挥挥手,院子里服侍的闲杂人等全都退了出去。衣飞金把脑袋上顶着的毛巾投水里搓了搓,洗了把脸,游到池边,懒洋洋地说:“看看你这样儿?怎么,要捶我?” “梁州有座金矿。”衣飞石蹲下身,看着兄长的双眼,“你知道梁州有座金矿。” “我知道啊。”衣飞金半点不觉得心虚,“现在你也知道了。” “……爹,也知道?”衣飞石眼眶微微泛红。 “爹不知道。”衣飞金否认。 “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开始经营梁州?”衣飞石死死盯着他。 “七八年前吧。”衣飞金淡淡地说,“前些年那地方疫病横行,没人敢去。原来的梁人都在瘟疫里死得差不多了。人都死没了,病渐渐地也没了。我知道梁国有个金矿,派人去炼了些金子——怎么,你很稀奇?养兵养马不要金子?” “走私是个幌子,你其实是去私铸黄金!”衣飞石根本不能相信,这居然是长兄干的事! “是啊,不然呢?上交给朝廷?”衣飞金白他一眼。 衣飞石狠狠一拳直捣他面门!毫不留情,就是朝着鼻子去的!这一拳头砸瓷实了,衣飞金就没鼻子了。 衣飞金仓促间抱住衣飞石肩膀,勉强躲过这一拳,却被衣飞石捶在额头上,那滋味,就像是骑在快马上狠狠撞上了一块石头山,颅骨都似要塌了! 衣飞金晕沉沉地倒退一步,人迅速入水躲避,怒吼道:“怎么着?你还要杀了我?我是你哥!” 衣飞石毫不示弱,一步跨入水池,冲上前按住衣飞金就是一顿暴打:“你是哥怎么了?我是不敢杀你,我打你!我打你!你个王八蛋!你是我哥,你是我爹大儿子,你也配?!” 衣飞金平日里仗着长幼孝悌把衣飞石治得服服的,真论身手,他不如衣飞石有天资,前两年就打不过衣飞石了。这会儿被衣飞石压着打,气得嗷嗷叫:“老子配不配也是你哥!小石头,我告诉你快住手啊,再敢打一下,老子抽你了!” “你是谁老子?你是我儿子!”衣飞石气得一通乱喊。 两兄弟都在吱哇乱叫,正打得激烈,一个役兵冲进来,惊魂未定地禀报:“督帅!二公子!夫人投环自尽了!” 衣飞石手下一松,衣飞金猛地把他掀翻在水里,急问道:“救下来了吗?” “……没气了。” 衣飞金浑身紧绷的劲儿仿佛一瞬间就松了下去,就好像他所有在意的东西,都在一瞬间消失了。 衣飞石稍微动了一下,水声响起,衣飞金反手一耳光抽在他脸上,怒吼道:“你闯进来做什么?你有事不能悄悄地来问我?你和我在院子里打架!你怕她听不见是吗?” 不等衣飞石反击,他就跃出水面,一路朝着周氏的院子奔去。 衣飞石犹豫了片刻,还是跟了过去。 衣飞金走的跟快,衣飞石追得也快。不过,衣飞金进了门,衣飞石则被衣飞金吩咐的亲兵拦在了门外。 毕竟是多年的长嫂离世,衣飞石再浑也不能不顾人伦直闯内室,他就站在院子里。 他耳力好,很多人都知道,然而,自从修炼太后所受《箭术九说》之后,他的耳力相较从前更进了一步。衣飞金以为把他拦在院子里就足够了,其实,他就算站在院子里,也能听见屋内的低语。屋子里发生的一切,他都能听见。 …… 听了两句,他脸色就僵住了。 然后,他转身离开,径直去找曲昭:“查,立刻查!” “我要知道,那个金矿,那个铸金坊,究竟是大哥的,还是周氏的!” 93.振衣飞石(93) 衣家统共两门姻亲, 梨馥长公主的小兄弟马万明混吃等死架不起事, 衣飞金的岳家则风风光光地借上了衣家在襄州的便利,从小城商户一路做大,成为名响西北的富商巨贾。 周氏年幼丧父,母亲不济事, 十三岁时就抛头露面主管家里五间铺子,押车送货时遭了兵祸, 被途经的衣飞金英雄救美,周氏人也痛快, 回家之后就拉了五车粮食去劳军, 一来二去就和衣飞金私定了终身。 衣尚予本就出身寒微, 并没有门户之见, 何况, 他家又不缺提拔儿子前程的姻亲,见周氏年轻轻就独撑家业、养着寡母幼弟, 家里家外一把抓, 衣飞金又是真的喜欢,当即就允了亲事。 周氏出嫁之后, 周家的生意还是她在帮着打理, 直到大弟弟周晴云能主事了, 她才放手不管。 周氏出嫁时带了周家一半家当做嫁妆, 京城的那么多间铺子、农庄, 全都是周氏婚前独自挣下来的家业。她是正儿八经的当家姑奶奶, 在家时能做得了周家的主, 出嫁了,周家又靠着衣家庇护在西北辟了好几条商路,她照样是周家说一不二的主儿。 曲昭连夜带人去周家的彩丰楼拿人,周晴云前几个月就往西域跑商去了,并不在家,本该顺当的一趟差,办得曲昭灰头土脸。 “二公子,属下实在没办法,大少爷小少爷都拦在门口,进不去啊。” 曲昭口中的大、小少爷,就是衣飞金与周氏的两个儿子,衣长安、衣长宁。 周氏投缳而死,行辕正在办丧事,两个孝子不在灵前待着,反而跑去外家守住商铺,这本就是一件很反常的事。 “就他俩?”衣飞石问。 “是。” “俩孩子,一个九岁,一个五岁,拦得住你?” 曲昭无奈地说:“属下总不能扛起两位少爷扔一边儿吧?”那可是大公子的俩宝贝儿! “墙很高,翻不进去?他就两个孩子,能把彩丰楼所有门路都堵了?”衣飞石盯着曲昭眼神微凛,“曲昭,三年前父亲就把你给我了。你若一心向着大哥,我现在就送你过去。” 这话说得太不客气了。曲昭双膝跪地,磕头道:“属下自然是二公子的人。不过,说句属下本不该说的话,不管那金矿是大公子还是大夫人的,都是公子的至亲骨肉。朝廷来查走货的案子,您何必非要强翻金矿?真把此事查瓷实了,大公子和大夫人又有什么区别?” 衣飞石知道,在襄州想要查衣飞金极不容易。这不,连他的内卫首领都怀着心思另有看法。 很多人都不理解,衣飞石你也是衣家子,帮着皇帝查自己大哥大嫂,你想做什么啊?就这么迫不及待想要整掉哥哥,自己独掌西北?周氏是自己人,皇帝、朝廷才是外人。 就算周家走私,就算周氏藏了个金矿,长房亏待你了吗? 米康成那个功劳是谁给你了?没有米康成的功劳,你凭什么代督军事?没有代督军事的身份,你凭什么带兵去打苏普?凭什么再次建功,坐稳在军中的地位? 强权都护短。衣飞石这样不护短的作派,在军中是不得人心的。 “来人。”衣飞石冷冷地呼喝。 门外进来两个亲兵,“二公子。” “曲昭不行军令、阳奉阴违,就地解职,禁出十日,听候处置。” “是。” “叫孙崇来。” 孙崇是曲昭的副手之一,却不是当年的二十四骑出身。 衣飞石在西北两年,当年守在他身边的亲兵也换了两拨,如卫烈之流,早就战死了。 孙崇不是老卒出身,他是衣飞石从新兵营带出来的。目前在衣飞石的身边,也是新、老两股势力交错,彼此竞争不让。 曲昭曾为衣尚予帐前亲兵,自认资格极老,对衣飞金也有几分脱不去的香火情。然而,他却忘了,军中令行禁止,像他这样跟着衣飞石却带着衣尚予亲兵的态度去思考问题,在衣尚予的两个儿子之间和稀泥,必然会被衣飞石所弃。 曲昭被就地解职,这就是最严厉的惩罚了——哪怕复职,他也不再是衣飞石的第一心腹了。 “督帅!标下领命来见!” 孙崇就在门外执役,得令来得极快。 衣飞石目前的实职是西北督军事行辕参议,代督军事后,被称为“督帅”也不出格。不过,如曲昭这样的老卒,非正式场合,仍是称呼衣飞金为督帅,称呼衣飞石为二公子。 “我想知道金矿和铸金坊是谁的。” 衣飞石看着孙崇杀气腾腾的眼神,叮嘱道,“不要杀人。我大嫂新丧,家里见不得血光。” 孙崇离开之后,衣飞石想了想,道:“老叔在哪儿?我去见他。” 衣尚予帐下老兄弟不少,能让衣飞石这么亲昵随便直呼“老叔”的,那就只有徐屈一人。 底下回禀说,徐屈去了东营,衣飞石略微惊讶,旋即暗暗心惊。 襄州目前总共十二万驻军,分驻各地。 在府城本埠的就只有东营的五万兵马,这其中还有近八千是伤兵。 不早不晚的,徐屈这时候去东营,是怕衣飞金调兵收拾衣飞石。又或者,他也害怕衣飞石调兵收拾衣飞金。 ——衣飞石从未想过和他亲大哥动兵,徐屈则不然。这位老将想得很万全。 有徐屈坐镇东营,他固然不可能真的夺了衣家兄弟的兵权,可是,现在不管衣飞金还是衣飞石,都甭想悄无声息地调兵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这很大程度上,杜绝了衣家兄弟相残的可能。 衣飞石才惊觉,原来在外人看来,他和衣飞金竟然已经到了势同水火的地步了? ※ 周氏的丧报递上周府,与此同时,周家经营的彩丰楼中血溅三尺。 孙崇咬牙从乱刀中抢出一个白胡子账房,扔给背后的亲兵,一眼瞥见二楼上倾倒桐油,厉声道:“他们要纵火!高明!” 同样在抢人的高明循声望去,目光所致,腰间飞刀也同时飞至,恰好干掉正在倒油的悍匪。 不过,就这么一晃神的功夫,围在他身边的三个悍匪就把他看好的一个文书拖出去半尺,一刀砍断了脖子。他哎了一声,把那文书丢开,转身去寻找另外的营救对象。 孙崇带人赶到彩丰楼时,衣长安、衣长宁早就不在了。 他们直接从正门长驱直入,才开门就发现里面一片狼藉,女侍、酒客倒了一地。 彩丰楼是襄州最大的酒楼,也是周家的产业,并不指着这个盈利,主要用来招待贵客,同时,这里也是周家商会的核心所在,总掌柜与总账房都在此长居。孙崇对这地方也熟,有钱谁不来逍遥一番?何况,他是衣飞石的亲兵,上周家的酒楼吃饭,对方经常给送菜打折。 孙崇一见屋内狼藉就知道不妙,这怕不是杀人灭口?带人直接往总账房跑,恰好撞上来杀人的悍匪。 他带的人不算多,难得个个武艺精湛,都是凭着本事混到衣飞石身边的好手,饶是如此,彩丰楼里的账房掌柜也没抢出来多少,一个悍匪临死前点了火,被辛吹手忙脚乱地浇灭了,虚惊一场。 孙崇带着人回府审问,惊魂甫定的几个账房忙不迭交代了储存私账的地方,孙崇又着人马不停蹄地去起周家的私账——这可是大理寺、刑部、听事司都搞不到的东西。 在西北,想抄周家的私账?那得问问西北军同不同意。 意外的是,周家的私账中,确实有往各处走私贩货的记录,梁州金矿相关则毫无痕迹。 “另有一处秘密关账的地方,林掌柜和齐总账才知道在哪儿……” “谁是林掌柜?” “……都、都被砍死了。” 孙崇一脚猛踹房门:“艹,砍得挺准。” 他向衣飞石复命时,已经是次日卯时,夏天亮得早,屋里屋外都不必再点灯了。 衣飞石也是一宿没睡,听他说完,问道:“杀人者留下尸体了?查明白来历了么?” 孙崇道:“看身手套路,怕是军中老卒。” 衣飞石听出他口中未尽之言,这是觉得杀人灭口的“悍匪”,是衣飞金派来的,不敢说罢了。 这猜测也很有道理,这里可是襄州,莫名其妙出现一股“悍匪”,还能精准无比地砍死知道金矿秘密的林掌柜齐账房,外人是做不到的。 “你把尸体抬到我这里来。仔细一些,不要冲撞了前来吊唁大嫂的客人。”衣飞石说。 他确实曾怀疑过衣飞金在金矿一事上不清白。 可是,他不相信衣飞金会去彩丰楼杀人。 这里是西北,这里是襄州。衣飞金想要做什么事,根本不必这么遮遮掩掩、蝇营狗苟。凭衣飞石这一点儿根基,想和年少领兵、声势冲天的衣飞金角力,终究还是差了几口气。 某种层面而言,衣飞石和谢茂一样,都是从未准备过上位掌权,以至于仓促上位根基不足,勉强压住阵脚,还得费心尽力经营势力——功课比人家少做了十多年,追起来很有点痛苦。 此时还早,吊唁的客人也不会卯时就上门。 衣飞石亲自去隔壁正堂拜见,衣飞金也没有把他拒之门外,兄弟二人去了书房说话。 “彩丰楼的事,大哥知道了?尸体在我院子里,您去看看?”衣飞石态度恭敬了许多。 衣飞金今年也才二十六岁,风华正茂,却因丧妻一夕之间颓废了许多,眼底透出一股幽冷的死气。他额上肿起一块,脸上也挂着花,都是衣飞石昨天照脸揍的。 “我就不去看了。你说吧。”意外的是,衣飞金的态度也好了很多。 “底下人回禀,说是像咱们家老卒。”衣飞石直接说。 衣飞金沉默了一会,在椅子上坐下来,说:“我这儿昨夜也揪了一个人。” 衣飞石不解地看他。 “拿着你的腰牌漏夜出城,要去东营。”衣飞金说。 衣飞石即刻否认道:“我没差人去东营!” 这时候差人去东营是什么意思?调兵挟持大哥? 兄弟间闹得再凶,他也是闯进衣飞金的院子打架,从没想过动兵。他本来想找徐屈办事,听说徐屈在东营,他连递话的人都没敢派出去——就是怕衣飞金误会。这关头,但凡有一点龃龉,兄弟情分就彻底完了。 衣飞金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我兄弟,我当然知道。” 他似乎头疼地点了一截安神香,衣飞石从未见他这样不精神,关心地上前帮着收拾香具,小心翼翼地问:“您额上这个包……没叫大夫看看么?大半天了也没消下去……” “看了,没事儿。”衣飞金轻嗅一口,刚燃的香火气犹烈,他好像更难过了。 衣飞石替他收好香具,低头老老实实地跪下,说:“是我冲动了。求兄长责罚。” 衣飞金无奈地笑了一下:“你知道了。” “不怪你冲动,你不冲动。是当哥哥的存心骗你。”衣飞金将香炉放在案上,顺手把弟弟扶起来,兄弟二人和往常一样坐在一起,“金矿的事,我是去年知道的。你嫂嫂……” 提起这个相爱了多年的妇人,衣飞金仍旧不想说一个不好的字。 “那年打卓城,你大约还记得吧?也是这么个夏天。夏洪泛滥,冲断了粮道,我带着五百人循粮道借粮,最后只有樊城知府开仓借了四百石陈米给我们。你嫂嫂急得不行,紧急调海船回头,船上货物就地贱卖,从临海买粮送来,赔得血本无归。” “从那以后,没钱在手里,她心里就发慌。有钱就买粮,买了囤在周家的货栈里,随时准备往襄州调。现在国内那么多周记米铺,都是卓城战后,她一一布置下的。” “她越来越有钱。她有个匣子,上边放首饰,下边是个小抽屉,里边放着银票。” “我与她成亲的时候,她给我看过,里边是一万三千两银票,她说,她都给我花。” 衣飞金说到这里,眼底浮起一丝笑意,隐隐有带了一点湿润。 “咱们家不缺钱。新婚第二天,我就去账房提了十万两银票,偷偷放在她的妆匣子里。她的钱给我花,我的钱也都给她花。她想怎么花都行。” “她会聚财,能钱生钱,我眼看着她的生意越做越好,是,咱们家在西北势大,钱这东西不算个东西,可是,她是真的很能干。她给她娘家弟弟挣钱,她也给咱家挣钱,你每三个月都有十万两银子零花钱,都是她给你的。” 衣飞石惊讶地看着他。他确实每三个月都会收到十万两银子,不过,这银子只在他手里过了一道,就会被长公主以各种各样的借口花用“借”走。 他曾经以为这钱是公中给的,哪晓得是嫂嫂给的零花钱? “她这辈子就是爱个钱。” 衣飞金终于忍不住眼泪簌簌而下,他捂着自己的眼睛,又替妻子分辨,“她就是爱钱,没有坏心。她挣了钱也没给自己添多少首饰,没花在自己身上。她给我花用,给家中花用,给儿子用,给咱们家的老卒用,给咱爹的小老婆用——她就是吓怕了,她不能没有钱。” “小石头,别怪哥骗你。私掘金矿的罪名她担不起,这世道对女人不公平!若犯错的是我,没人敢欺负你两个侄儿,可是,若被因此被治罪的人是你大嫂,安儿、宁儿就没有前程了。” 衣飞金果然是为了两个儿子考虑。 衣飞石默默不语。他和大嫂关系不算近,没有哪家正经小叔子跟大嫂关系太亲近的,可他也不讨厌周氏。如今周氏已经死了,回想她这一辈子,年少操劳,出阁后更是操心丈夫身死安危,只因为害怕丈夫再领兵时断粮,不惜把米铺子开遍了整个谢朝……这样的女人,衣飞石没法评价。 自从周氏投缳身亡,衣飞金也无人可以倾诉心中的悲伤,这会儿逮着弟弟说了一遍,又不顾脸面在弟弟跟前哭了一场,终于好了些。 “米康成竖旗造反不是偶然。”衣飞金说。 “……和金矿有关?”衣飞石瞬间心领神会。 米康成和苏普突然作乱,这件事其实一直让衣飞石有点想不明白。 衣尚予在西北声望甚隆,连他斩了原伯英都没人敢吭声,怎么会因为他“残废”回京,几个老将就按捺不住要和衣尚予的儿子对着干呢?要知道衣尚予不是死了独留孤儿掌权,他好端端地活在京城,还受封镇国公,他的几个老兄弟怎么说也不该这么快翻脸吧? 衣飞金说他去年才知道金矿的事,这就说得通了。一切都和“去年”的变故有关。 衣飞金点点头,说:“梁州金矿经营有七八年了,阿爹一直不知道,这事儿你嫂嫂一个人办不来。” “米康成和大嫂合股?”衣飞石迅速回想七八年前米康成的驻区,“八年前,在梁州附近驻守的应该是原老叔?” “原伯英死后,那地方就归米康成、苏普二人协防。”衣飞金道。 想从梁州运金子出来,必然要和当地驻军的头目取得默契,否则,这事儿瞒不过衣尚予。 “又……为何起了冲突?”衣飞石小心翼翼地问。 衣飞金自嘲地笑了笑,说:“你每个月按时拿金条,突然有一天,新上任的小兔崽子不许你拿了,你高兴不?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何况,他们害怕,怕我把这件事告诉爹。” “不是因为傅淳?” “你不必试探。我都告诉你。当日米康成缺钱,借了傅淳的粮路去梁州运金子,运粮队直接去了哺州,所以傅淳缺粮。你后来在襄州粮仓见到的粮车,是周晴川后来补上的。若不是因为傅淳缺粮屠了三江城,我也不知道梁州金矿之事。”衣飞金说。 衣飞金查傅淳案时,发现了米康成运金条的时,最后牵扯到了自己老婆身上,只能帮忙灭口。 所以,衣尚予让米康成回京时,米康成会那么害怕。 ——他是偷了傅淳的粮食,可是,傅淳死于屠城,主观上又不是米康成逼他屠城的。 可是,如果被衣尚予知道,他一直在偷偷和周氏合作去挖梁州的金矿,他身边没有兵,落在衣尚予手里,绝对死得悄无声息。所以,他宁可造反! 苏普会投敌,也是同样的道理。有些罪名可以告饶,有些罪名必死无疑。 一个人犯下了必死之罪,他的行事就会日益癫狂、不按常理了。 94.振衣飞石(94) “米康成、苏普都已经不在了。按道理说, 不该再有人知道金矿的事。” “彩丰楼杀人灭口的是谁?伪作我亲兵出城调兵的是谁?” “大哥, 你知道吗?”衣飞石问得单刀直入。 他与衣飞金本因为梁州金矿一事彼此不和,然而,彩丰楼有人杀账房,又有人伪作衣飞石的亲兵出城, 两兄弟都在同时警觉了其中的蹊跷,并迅速选择联手。 兄弟二人都很清楚, 这是有人故意在挑拨他们的关系。 别的不敢说,打虎亲兄弟, 在面对处心积虑的对手面前, 衣飞金、衣飞石都能向彼此交托后背。正如衣飞石发现梁州金矿之后, 单枪匹马就敢闯衣飞金的院子——他根本没想过衣飞金会杀他灭口, 毫无提防之心。 衣飞金摇摇头, 说:“我查过了,昨夜带着你腰牌出城的, 确是你帐下亲卫之一, 叫秦强伟。” 衣飞石内外卫统共一千五百人,他顶多记得兵尉以上的名字, 这个秦强伟则毫无印象。 他的亲卫其实不太好收买, 然而, 从一千五百人中收买其中一个, 还是个地位不太高的兵卒, 难度就低了很多。当然, 收买低级亲卫的坏处也很多, 如秦强伟这样的低等亲兵,根本不可能身负重任前去东营调兵。 秦强伟是衣飞石的人,那么,彩丰楼被孙崇砍死带回来的尸体,查验之后只怕也会是衣飞金帐下的人——想从这些人身上寻找线索,很容易就彼此滋生疑心。 衣飞石竖起一根手指:“要么,是老叔们。” 衣飞金重新抱起香炉,置于丹田处,一边嗅着安神香的香气,一边说:“父亲帐下也不剩几个老叔了。展叔在沛吉城前线,殷叔守着长河关,徐叔一直跟着你,丁叔……他在父亲眼皮底下,想在襄州搅事太远了些。” 这就是把几个硕果仅存的老将都排除在外了。和衣飞石不同,衣飞金十五岁就独自领兵,他的故旧部卒、同袍兄弟,遍布西北军上下,到处都有耳目私交。 成为西北督帅之后,衣尚予跟丁禅都退了,傅淳被斩,米康成造反,一系列清洗之后,大量中层军官空缺,衣飞金更是提拔了不少旧部。他也不藏私,衣飞石回襄州之后,他还故意留了一部分补缺的名额给衣飞石。然而,比起底蕴根基,衣飞石仍旧比他缺了太多时间,情报上弱了许多。 衣飞金说不是老将,衣飞石也不怀疑,竖起第二根手指:“陈朝。” 衣飞金蓦地睁眼,盯着衣飞石,说:“陈朝奸细能进襄州?你当我是死的?” “西河世家。”衣飞石竖起第三根手指,“不是老叔,不是陈朝,那就是他们。” “去年西河三郡宣称旱灾严重,要求朝廷拨粮免赋,黎王入西河赈灾,发现那边就旱了一个小河沟,差点被截杀在半路回不了京。户部与黎王打了个策应,揪了一连串蠹虫,从州府到县乡,涉案三百多官员,尽数被斩首。” “琉璃……的事,和西河世家脱不了干系。”衣飞石说。 衣飞金沉思片刻,突然说:“你就没有想过,也可能是彩锦坊?” 彩锦坊是襄州比较高档的迎宾馆,京城来襄州查案的大理寺、刑部、听事司官员,都被安排在彩锦坊下榻,一并招待保护。 “他们才来襄州几日?就能把耳目安插进行辕之中了?”衣飞石觉得不太可能。 他和衣飞金才吵了架,对方就派人去把彩丰楼的账房杀了,那么精准迅速,令人怀疑。何况,朝廷为什么要离间他和衣飞金?皇帝几次给他写信,叮嘱的都是安稳西北,不使生乱,朝廷派来的人却故意煽动乱局? 他突然想明白了什么,倏地站起来,盯着衣飞石:“半道村的骑兵,都是你的人!” 半道村的骑兵,明显是要杀听事司的人灭口。现在衣飞金故意把话锋往彩锦坊引,也是因为他要杀听事司灭口!哪怕现在周氏已经死了,衣飞金也没打算让梁州金矿的事曝光。 他不介意让衣飞石知道金矿的事,因为衣飞石已经知道了,因为衣飞石是他兄弟。 可是,他不会准许听事司把梁州金矿的消息带出襄州! 衣飞金仍是双手捧着香炉嗅着香,袅袅飘散的烟气衬着他因丧妻而晦暗的脸色,就有几分不合时宜的腐朽之色。他看着衣飞石少年激烈的双眸,说:“是我的人。去年知道金矿的消息之后,梁州那边就是我的人在布防。” “你……” “金矿已经封闭,不再开采。铸出的金条尽数埋在槐树之下,你不是都看见了?” “可你也不能……” “不能杀人?” 衣飞金放下香炉站起来,从书橱一侧堆放的书箱里拎出一沓用麻绳系拢的信件,啪地扔向衣飞石所在的方向,麻绳系得不紧,信件散落满地,“你和皇帝的信件,我这里都有誊抄本。” 衣飞石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他和皇帝的信件全部走了密折通道,封进匣子之后,只有他和皇帝才有钥匙,有专人看守,有封条。衣飞金是什么时候取出他和皇帝的信件,誊抄一份之后,再给他们放回去的? 他到西北两年啊!两年居然都没有察觉?! 誊抄他的信不算出格,誊抄密折,这是杀头的重罪。 衣飞金就这么毫不遮掩地把各种誊抄本扔一地,一是警告衣飞石,皇权在我心目中不值多少钱,二是向衣飞石示威,你在西北还差得远,不要妄想和你大哥拗着来,你拗不过。 衣飞石心中猛地想起衣尚予所说的话。 衣尚予说,你去西北,换你大哥回来也好。这些年,他在外边心也养大了…… “谢茂是厉害啊,把我弟弟迷得神魂颠倒,为了皇帝,为了一个男人,连自己兄弟都不要了!” “他许了你什么?许你‘长大’之后跟你好好睡一场?你就这么欠个男人?” “你这么替他着想,这么忠肝义胆,这么大义灭亲,你怎么就不听听他是怎么劝你的?” “谢茂都知道不要轻易来襄州惹老子。你他娘的心肝被狗啃了,一心一意把你嫂子把你哥查个满门抄斩?用你那挨凿的脑壳想一下,梁州的事奏回圣京,你男人能怎么办?下一道圣旨把老子押解回京?——他敢吗?” 他阴着脸盯着衣飞石,眼泪突然滚下,一向凶狠彪悍的男人,哭着说:“你嫂子都死了,你还要怎么样?拉她鞭尸,杀她娘家满门,还是废了她两个儿子?” “我就是杀得晚了!我就是对你太心慈手软!”衣飞金恶狠狠地说,“若我早把彩锦坊的人杀光了,若我早早捆了你,治住你,彤彤怎么会投缳?——我特么男人大丈夫,提兵十万,杀敌无数,我连我婆娘都护不住……” “挖他谢家一个金矿怎么了?凭我家的功勋,我挖不得吗?”衣飞金怒吼。 衣飞石冷静地听着衣飞金吼叫,这么多年,他从未见过衣飞金的眼泪。 尽管衣飞金用言辞羞辱他,攻击他,衣飞石却没有动怒。他听出了兄长言辞间的绝望。 愤怒多半是因为无能为力。 如果衣飞金打算和衣飞石反目开战,现在就不会那么愤怒地吼叫。 衣飞金说的每一句话都很难听,可是,衣飞石从头到尾听下来,只听明白两句话:第一,我不会坐以待毙,你把金矿的事奏报给皇帝,是陷皇帝于两难,他处理不了这个问题。第二,我本来可以造反,但是我没有造反,你大嫂死了,我更加不会造反了。 如衣尚予所说,衣飞金一直都有野心。 周氏投缳之前,衣飞金的野心一直被父亲、家庭、纲常所镇压着。周氏投缳之后,压着衣飞金的那一条漫长的防线就有一角坍塌了,他开始动摇了,但是,这条压着衣飞金的防线确实太漫长了,就算衣飞金有了一点动摇,只要不继续逼他,他就还能继续老老实实地缩在原地。 衣飞石还记得他小的时候,衣飞金带着他去城外的小村寨喝据说很有名的羊肉汤。 那时候他们就带了十多个亲兵,不意遇见了小股陈朝溃兵,亲兵护着他们俩逃了出来,小村寨里的老幼则被屠了个精光,那一锅沾血的羊肉汤也被陈朝溃兵抢走,衣飞石没喝上。 贩汤的老者带着一个与衣飞石年纪相当的小姑娘,那小姑娘还羞涩地给衣飞石串了一个花环。 衣飞金逃回营地之后,愤怒地点齐兵马杀了回去,陈朝溃兵已经撤了,小村寨里剩下残缺的尸体。饥饿的陈兵搜刮了所有能带走的粮食,被砍死在村寨中的妇孺则被肢解肉食,衣飞石在灰黑的篝火上,找到给他花环的小姑娘被架起烘烤熟烂的、仅剩的半个身子。 他那时候还不太懂事,抱着衣飞金大哭,要把妹妹救回来。 衣飞金被他烦得不行,一鞭子敲了他脑袋上巨大一个包,骂他烦人精。 然后,他哭得抽噎抽噎的,衣飞金抱起他上马,对他说:“不会总这样的!阿爹说了,我们迟早要结束这个吃人的世道!不用等多久,你长大了,就不会有人被吃了!” 长大后,最爱吃小羊的衣飞石当时哭得满脸花,傻兮兮地说:“也不吃羊。” 衣飞金毕竟是衣尚予的儿子。 他所有的野心,都被牢牢地禁锢在父亲的教诲,与他亲历过的这个乱世的惨烈之中。 他或许不记得当年禹城之外贩羊肉汤的小村寨了,可是,他见过太多战乱、贫穷、饥饿、杀戮,和他的父亲一样,他也想尽早结束乱世,回归太平。 ——只要不把他逼急了,他不会主动擅起战端。 “大哥,听事司的人,没进半道村。” 衣飞石也不敢和衣飞金硬碰硬,他曾经以为衣飞金不可能造反,现在,他不确定了。 他以为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衣家既然身为谢臣,理所当然就要被谢律所约束。衣飞金的想法则不然,拥兵自重,挟功自重。衣飞石仍自认为臣,衣飞金则已经抬头平视圣京,觉得自己可以跟皇帝讨价还价了。 所以,衣飞石认为案子哪怕到了西北,到了襄州,依然应该彻查到底。 衣飞金则觉得,就算我老婆犯了一点儿错,我为朝廷立了这么多功,你们至于这么逼我吗? 衣飞石知道,他必须变得谨慎。否则,不止保不住朝廷派来的人,整个西北说不定就从谢朝舆图飞出去了。和整个西北相较,什么走私,什么金矿,都变得不重要了。 “我不信他们有本事查到这么秘密的事。咱们没必要杀人灭口,反而惊动京城。” “大嫂……大嫂已经不在了,足可以给朝廷交代了。朝廷的手也不能伸这么长,襄州的事,还是咱们家说了算。” “但是,大哥,金矿也不能一直捂着。这件事,我要告诉爹。” 衣飞石瞬间就改变了策略。 他没有和衣飞金说什么君臣律法,和心生狂妄的衣飞金说为臣的道理,是绝对说不通的。 尽管都是衣尚予的儿子,衣飞金和衣尚予、衣飞石则根本不是一路人。 衣尚予手握重兵声势冲天,为天下太平甘心为臣,衣飞石身手奇高,面对帝王父兄依然束手,这父子二人克己自制的本事,才能堪称德行。 衣飞金没有他父亲兄弟的德行,他就是个普通人。他能记得父亲的教养,也能留存着期盼天下太平的善良,可是,他的欲望和野心也都在炙烤着他。若换了衣飞金拥有他父亲衣尚予那样的身份、地位、声势,西北早就姓衣了。 衣飞石第一次认识到兄长内心的欲望与软弱。哪怕衣飞金此时依然掌控着襄州,在衣飞石的眼里,他也不再是那一位值得自己敬仰追随的长兄了。为将之心,如此怯懦摇摆,何谈天下? 衣飞金淡淡道:“迟了。” “昨日彤彤入殓之前,我已传令清空了彩锦坊。” 刑部、大理寺、听事司一干人等,全都被斩于刀下。 你们一个个地逼死了我衣飞金的婆娘,还想安安稳稳地踏出襄州?妄想! 衣飞石很难过地抬头,看着他。刑部属员带差役,计十一人,大理寺属员带差役,计十五人,听事司属员在册二十八人,全都被杀了?谢朝的官员,在谢朝的土地上查案,就这么被杀了? “大哥,你杀的是自己人。”衣飞石说。 “要命的自己人。”衣飞金丝毫不在乎,人都已经杀了,难道还能救活? 他是有恃无恐。 如果能和衣飞石说通,他当然高兴。可就算衣飞石不理解他的做法,衣飞石又能怎么办呢? 于私,一笔写不出两个衣字,他是衣飞石的大哥,衣尚予的长子,衣飞石为了衣家也得给他憋住。于公,他在西北势大,衣飞石就算为了朝廷不尴尬,也得把他杀害官员的事遮掩下来。否则,朝廷怎么办?继续派人来查这案子是谁犯的?还是下旨砍了他? 形势比人强。他看过谢茂给衣飞石写的信,圣京的小皇帝都比衣飞石知道轻重,明里暗里表示案子随便查一查就行了,不必太认真。走私案四夷皆有,西北安稳重要。 “我觉得,这件事大哥做得太过分了。”衣飞石说。 “你……” 衣飞金才说了一个你字,浑身上下突然僵直不动! 他心中涌起强烈的恐惧感,就像是被苍鹰盯住的草蛇,被饿虎窥伺的野兔,那是一种被绝对的力量所笼罩的恐惧,来自天敌的威胁。 他自幼习武,马上驰骋多年,杀敌无数!竟然莫名其妙陷入了无理由的僵直状态! 衣飞石从容上前,一拳重捣在他耳门,他瞬间就晕了过去。 衣飞金总以为他从军多年,军中人脉势力吊打衣飞石这个小弟弟,可是,他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道理。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衣飞石能轻易踏入他的书房,衣飞石的身手更是数年前就能压着他打。对他而言,这本应该极其要害的一件事。 可是,这么多年,衣飞石始终恭恭敬敬地跪在他跟前,听候他的训诫教导,任凭他处置。 让他彻底忘记了,衣飞石也可能反口咬人。 如果他不再是那个让衣飞石心悦臣服的兄长,如果他做出了不忠背德之事,衣飞石又怎么会继续老老实实地给他跪着,空负一身武艺却不施用? ※ 衣飞石沉着脸地从衣飞金屋内出来。 守在门口许久的衣长安、衣长宁闻声立刻伸出头来,衣长宁拉着哥哥的袖子,衣长安则坚持地把一个盛着醋的茶杯朝着衣飞石扔去。 衣长宁哎呀道:“二叔轻功好,砸不着!” 话音刚落,那一杯子醋就从衣飞石肩头泼了下来,绵延半身。 衣飞石居然连头也没回,就这么恍若未觉地走了。 衣长安恨恨地说:“走,找王水去!” 衣长宁跟在他屁股后边跑:“哪儿有王水啊?王水是什么啊哥哥?” “王水就是能把人融化的东西!泼死他!”衣长安口中充满刻毒,又隐隐带着一点孩子才有的悲伤与恐惧。 “为什么要泼死二叔啊哥哥?” “你是不是傻子啊?他把阿娘害死了啊!我们要给阿娘报仇!” “什么是害死了呀哥哥?” “闭嘴,跟着我就行了!” ※ “督帅,彩丰楼的刺客尸体已经全部……”孙崇赶来复命。 衣飞石一改先前的沉默,命令轻疾迅速:“马上调兵围拢行辕,不必管襄州城防,老叔在东营,若见城中生乱,必会来兵查看。” 他目光谨慎地盯着孙崇,“务必守住行辕,扎稳阵脚,等待老叔来援!” “是!”孙崇脊背上窜过一丝激动的颤栗,他知道,这件事办成了,就是他的前程! 他没有问衣飞金在哪儿,怎么应付,他只请示:“若遇反抗……?” “杀无赦。” 孙崇即刻领命而去,衣飞石则攀上自住小院的一角塔楼,居高临下观望。 从书房出来时,衣飞金就已经被他制住,放进了密室里。这就是兄弟间太亲密的好处。衣飞金的密室,下人不知道,儿子不知道,就父亲和兄弟知道。 衣飞石把衣飞金敲昏了往密室一扔,起码五个时辰之内,衣飞金都没法儿出面主持大局。衣飞金不在,也没人能找到他,也就没人能指责衣飞石害了衣飞金,衣飞石又本就是在朝廷、在行辕过了明路的代督军事,只要处理好衣飞金的亲兵营,一切都好说。 他之所以不直接调兵,故意让孙崇围住行辕,是想引蛇出洞。 那一伙在彩丰楼杀账房、收买他亲兵故意出城被衣飞金发现的势力,究竟是哪一方的? ※ 十日后,京城。 前后不过半天,谢茂收到襄州送来的两道折子。 密折先至,衣飞石在里面写了厚厚一叠。谢茂拉开折子,数了数折数,发现这折子起码有一万多字。就算谢茂和衣飞石通信都喜欢写大白话,这一万多字也够惊人了。 拆开来一看,谢茂真是又惊又喜又无奈。 衣飞石和衣飞金算是彻底撕破脸皮了,做弟弟与下属的衣飞石出手偷袭了衣飞金,把衣飞金软禁了起来,说要送他回京“养病”——衣飞金不是一直借口病重不起吗?现成的借口,回京养吧。 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突变,衣飞石详细说了梁州金矿的始末。 谢茂都无奈了。 他知道梁州有个金矿,梁州那地方被传得神神鬼鬼的,他一个穿越者当然不信。就算有疫病,也是防疫不利所造成。前世他收复西北失地之后,就派人前往梁州探察,随后就发现了那个金矿。开采得乱七八糟的,还剩不少,后来被他收归内库了。 他不止不在乎资敌叛国案,他也不在乎这个金矿。相比起西北的安稳,这前后两者都不重要。 幸而衣飞石杀了衣飞金一个措手不及,兵不血刃把衣飞金按倒在内室,否则,真让衣飞金调兵出来晃一圈,局面又要回到前世的既定轨迹上去了——都是丢了西北,都是西北军损失惨重。 【系统,在呢?】 【在。宿主需要开启任务辅助系统吗?】 【这一次重生是不是给朕降难度了?】 【难度查询权限不足。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 【不开。】 还真有难度等级这回事?谢茂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如果这一次继续无法完成任务,下辈子是不是会继续降难度?】 系统大概被他的不要脸惊住了,半晌才回答:【每次重生,本世界的难度等级都是不变的。】 【不是说朕查询权限不足吗?】 【……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也不会有坏处,为什么不肯开呢?】 因为不想做任务,不想离开这个世界,不想离开…… 谢茂指尖在衣飞石亲笔所写的墨渍上轻抚,就像是抚摸着那个认真倔强的少年脸庞。 就算他不在乎有人资敌叛国,他不在乎有人私采梁州金矿,可是,这世上是有人在乎的。 资敌叛国,就是不对!哪怕你功勋滔天,也不能为了钱财,把射向自家兄弟的徐子铁、南疆树胶贩给敌人!私采金矿,就是不对!哪怕你守土开疆,用的难道不是将士的鲜血?倚仗的不是死在战场上同袍的性命?那是属于朝廷的金矿,是天下的金矿。朝廷用它整饬军备、抚恤春耕、赈洪赈旱,你私采的是天下人的性命与骨血! 如衣飞金所说,区区一个男人,确实还不值得衣飞石为了他与兄弟反目。 可是,谢茂并不仅仅是一个“男人”。他是谢朝的皇帝,他代表着朝廷与天下黎庶。 衣飞石在襄州行辕的书房中,对他一向敬重驯服的长兄捣出的那一拳,不是因为他忠于谁,而是因为衣飞金背叛了衣家父子曾经立志守护的天下。 谢茂禁不住心中那一股心旌摇曳的战栗感。 隔着千里之远,他默默地想,小衣,你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吗? 十年时间,足够让少女衰作老妇,幼儿长大成人,恩爱夫妻决绝不见,至交好友渐行渐远……一辈子,就是好多个十年。 如果一个人能足足两辈子都爱着你,丝毫不觉厌倦,不是他太傻,就一定是你太好。 好得让人遗忘了时间。 95.振衣飞石(95) 朝廷正式向衣飞石下达了西北督军事的任命, 衣飞石成为谢朝史上最年轻的督帅。 宣旨钦差同时带去了一套完整的铸金坊任命, 从矿监、冶务、课税官,有品有职者凡七人,吏部在空白文书上加印,配套官服、官印, 工部记名下属,一一交到衣飞石手里。 这事办得悄无声息, 衣飞石拿着这一套文书就发晕。 ——他只要随便填七个名字上去,梁州金矿就暂时归他了。 皇帝写给他的私信里说了, 边患未靖之前, 梁州金矿暂归襄州行辕管辖, 课百一税。 所谓百一税, 就是凡出金一百两, 朝廷抽一两。税赋如此之低,完全就是给衣飞石送钱。 更何况, 连矿监、冶务、课税官, 朝廷都送来了空白任命,衣飞石把自己人安插上去, 他说最近天气不好只挖了半两金子, 谢茂也不可能真的跑来查他的账啊。 西北边患指的是什么呢?陈朝。只要陈朝一天没打下来, 金矿就一天归衣飞石。 “卿经略西北事极艰苦, 又钱粮往返, 诸多繁琐, 恐生掣肘。今梁州些末小利, 赠卿解颐。” 这是一封私信,所以谢茂写的是“赠”,而非“赏赐”。 如今衣飞石正式走马上任经略西北,固然来钱的渠道多了,花钱的地方也更多了。然而,要叫谢茂多从朝廷拨放钱粮,照顾照顾自己的心上人,这会儿还真有几分艰难。 从衣尚予带兵驻防下虎关开始,朝廷收了故陈八郡,名义上拓土开疆,赚足了面子,军费那是流水一般地淌出,却无甚收益——阵前缴获,谢茂不可能去找衣家军索取,等到朝廷派官员去新州开府抚民,反而还要贴钱收拾兵灾之后的残局,这又是一笔极大的支出。 户部一直都处于十天里边崩溃八天的状态,国库的银子都是名义上刚收上来,马上就补了从前的欠账。林附殷在朝时,朝廷能保持偶有结余的状态,这两年就有些捉襟见肘。 谢茂恬不知耻地缠着黎王妃,要跟她一起搞海贸生意。黎王妃那就是个女土匪,抢劫她会,做生意?还海贸生意?她连条船都没有。逼得黎王满头包,跑义老王爷府上游说,吹得天花乱坠,半胁迫半哀求地从宗室手里筹了八十万两银子,又去抢了几个大商号的大管事,“租”了十多条海船,浩浩荡荡地出海去了。 第一次出海走得不远,大半年就回来了,前后算了算,净赚十八万两白银。黎王自然看不上,这么点儿钱,杯水车薪的……还与民争利,说出去多难听? 黎王看不上这点利钱,不少闲散宗室则蜂拥而至,出海好玩又赚钱,皇帝都玩这个,走起! 谢茂就在深埠设立了一个海事司,一则提供出海等咨询、船务租赁、水手中介等业务,二则课税。普通货物进港十五税一,出港三十税一,奢侈品进港按等级什三税或什五税,出港十五税一。 就三个月时间,深埠海事司收上来的税款,就把十天崩溃八天的国库堪堪填平了。 赚了一笔海贸的税款,国库收支才勉强赶上林附殷在朝时,这让谢茂又有一种强烈想给林附殷刷忠诚度券的欲望了。 总而言之,谢茂维持着谢朝这条大船勉强前行已经很难了,实在没钱再支援衣飞石。 倒是梁州金矿一直都在衣家手里,现在过了明路直接给衣飞石握着,以后办事也方便。 办什么事?改制。 一开始谢茂的想法就很明确,他不会像文帝用衣尚予那么肆意地用衣飞石。文帝的信任对衣尚予而言更似利刃,将衣尚予捧得极高,然后,前两世,衣尚予都狠狠地摔了下来。若没有谢茂力排众议起用衣飞石,衣家扑下去就彻底翻不起身了。 将权必须有限制,否则,伤害的很难说是皇室还是将军本人。 衣飞石在西北站稳脚跟之后,谢茂就会慢慢和衣飞石商量改制——不一定马上改,先和衣飞石透风,建立新的下层军官体系,如果适应良好,可以先改一部分,如果有困难,打完陈朝再改也行。 谢茂并不认为衣飞石会跟自己阳奉阴违提条件,或者故意养寇自重。 他信任衣飞石。 前两世他和衣飞石就配合得很好,这一辈子他也不觉得衣飞石会出幺蛾子。 宣旨钦差在襄州停留了两日,待衣飞石拟好矿监等七人名单之后,誊抄好履历副本,留存签押,待回京后原样交回吏部、工部记档。随行的,还有回京“养病”的衣飞金与他的三千“护卫”。 钦差心里犯嘀咕,这衣飞金的护卫也都是奇葩,三千人全是残废——残得倒也都不严重,要么缺耳朵,要么少手指,又或许是瞎个眼睛、瘸个腿,连领头的都是个独眼龙。 最让钦差惊讶的是,这一帮子残废在路过西郊皇庄时,居然就大咧咧地在皇庄住下了。 “陛下,侯爷送回来的三千老卒已经在稷下庄安置了,领头的那位是……”赵从贵眯起一只眼睛。 “徐独眼。”谢茂楞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 他是让衣飞石送些受伤的老卒回来,没想到衣飞石舍得把这位老将派来。 徐屈是当年谢茂亲自从衣尚予帐下“抢”来的师傅,不过,还没来得及向他正经学过一天功夫,诸事繁杂急转直下,谢茂先是被圈禁,旦夕间骤登大宝,这立场比较复杂的“师傅”,自然也就撂在一边了。 徐屈和衣飞石关系亲昵,谢茂也难免另眼相待,吩咐道:“时候还早,宣徐师傅来见。” 谢茂已经在皇庄住了四天了,不是温泉庄子,而是位于旒田的溪山皇庄。 太后领着黎王妃、谢团儿在溪山别墅避暑,谢茂则住在山腰的锄禾园,亲自行走田垄之间,指点佃仆小规模点种新谷种——他在酿泉居准备的谷种,今夏已经进化得逐渐趋于完美。一旦在溪山皇庄点种收获,明年就要在他近郊的皇庄里大规模试种。 他写信向衣飞石索要伤退老卒,也是为了明年的试种做准备。 如今陈朝、浮托国都没收拾干净,他进化出的完美谷种几乎可以称之为战略物资,三五年之间,绝不能流出国境。要西北老卒来种地,军事化管理能够更好的严防死守秘密。 除此之外,他也有些惭愧。 周氏安置西北军伤残老卒的事,谢茂是此次金矿案发之后才知情。这本该是朝廷的职责。 谢朝对兵卒还算看重,伤亡抚恤皆有,钱不算多,回乡也足够买上两亩田。 然而银子揣兜里,当兵时大手大脚惯了,吃吃喝喝睡睡女人,三五年就造光了,以至于晚景甚是凄凉。 周氏安置的都是家无恒产也没亲戚的伤卒,放在她家各处铺子里看门守店,每月给钱,包吃包住,一年两季衣裳,病了还给请医延药,照顾得很周到了。 谢茂也觉得光发遣散费不是个好制度。 习惯了战场的老兵其实很难重新融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他们睡惯了军营,习惯了身边的袍泽,习惯把长矛单刀竖在帐内,风吹草动就会跃然而起。不会攒钱,不会持家,习惯发号施令或者听从命令。 恰好先期谷种需要保密,谢茂觉得与其找地方县衙推行试点,不如施行国有企业制度。由皇帝本人出田地、谷种,成立一个粮食公司,雇佣伤退老卒种地,全军事化管理,既保密又高效。 将近午时,秋老虎晒得人面红耳赤,谢茂走进树下支起的凉棚,摘下斗笠,汗水从他白皙的脸颊滑落。 朱雨递来微热的毛巾,他解开衣襟,敞开本就透风的褂子,从头到颈抹了汗。银雷捧来一盏微温的苦丁茶,他喝了一口差点喷出来:“青草汤!” 银雷连忙给他换茶,赵从贵赔笑道:“这天儿太热,太后娘娘担心您过了暑气,特意赏了一两苦丁。” 谢茂夏日解暑都喝青草汤,听说是太后叮嘱,他也没说什么,转身让朱雨给他擦背上的汗。 擦了汗,换了件干净的褂子,谢茂坐在摇椅上,舒舒服服地喝着青草汤,朱雨坐在小板凳上为他轻轻摇扇。此时山间已经有了风,在树荫下坐着,没多时就沉静了下来,谢茂解了暑气,有胃口了,问道:“昨儿用油酥的小鱼挺好,叫人煎一盘来,朕喝些豆粥。” 赵从贵即刻听命去预备,膳房没多时就送了上来,豆粉薄薄地裹着剖开的山溪小鱼在油里酥了一遍,煸得葱香四溢,豆粥是早就熬好的,端上来恰好入口。谢茂才用筷子解了半条小鱼,美滋滋地吃着,侍卫来禀:“稷下庄徐屈求见。” 徐屈还真就是个挺憋屈的。战功本事,在西北军的地位,他是一样不少,就是在朝廷查无此人。现在来觐见皇帝,一个说得出口的爵位官衔都没有,就是个光溜溜的庶民徐某。 徐屈已经被带过来了,站在田垄一边,等候传见。 谢茂道:“宣。”说罢放下筷子,让赵从贵在拙朴的木桌边添个小板凳,添上碗筷。 “草民徐屈拜见陛下万岁。”这回徐屈很老实,他可以不把当初的信王放在眼里,皇帝就不同了。 “徐师傅不必多礼,快请起。”谢茂态度和从前一样亲切,“路上还好?小衣好么?” 不等徐屈回答,他先给徐屈赐了座,“恰好吃饭。给徐师傅添粥。” 老子并不想喝粥。徐屈心里嫌弃极了,心说皇帝在信王时还知道去督帅帐里找酱肉吃,搁宫里养了几年,越长越弱鸡,堂堂男子汉,大中午的居然娘们兮兮地喝粥!好汉子顿顿食肉三斤才是啊!面上还得感恩戴德:“谢陛下赐粥。” 赵从贵把粥端来,真是富有农趣的粗瓷碗,盛着一碗绿豆粳米粥。 徐屈端起来就闻见一股清冽的米香,竟然觉得有一丝解渴。随口这么一喝——皇帝专用的贡米吧?这么好的米,熬的粥滋味也……还没回味过来,吧嗒吧嗒,一碗粥就被他全部喝光了。 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可惜碗里空空如也。 他是个光棍,当年就敢哄信王孝期去逛青楼,这会儿嘴馋了也忍不住,大咧咧地请求:“陛下再赏草民一碗?” 谢茂点点头,赵从贵干脆端了个熬粥的砂锅来,就在他身边给他添。 徐屈一连喝了八碗,肚子里撑得全是粥水,方才打了个嗝,恋恋不舍地放下碗。想着跟皇帝要二斤贡米回去煮粥也太不要脸了,徐屈才打住了这个念头。 谢茂笑问道:“这粥味道还好?” 徐屈立马就脱口而出:“好得很了。还求陛下赏草民二斤。” 朱雨、银雷都努力憋着笑,谢茂也笑:“这个容易。” “赵从贵,庄上有多的香米,都给稷下庄送去,叫底下人都尝尝。吃着喜欢,种起来也有力气不是?” 谢茂写信叫衣飞石送人来皇庄种田,衣飞石就叫徐屈带队回来,可见是真的很重视此事。 徐屈在动身之前,衣飞石也和他交代过给皇帝种地的事。不过,徐屈一直以为,他是回来给皇帝当苦力兼打手的。因为衣飞石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有点叫他多护着些皇帝。 他带回来的三千伤卒,名义上是伤残老卒,其实个个都是轻残,实实在在能干活也能杀敌的那一种。这三千人和西北军最精锐的部分没法比,和普通兵卒比起来,一杀二三完全没压力。五人成组、十人成列,一旦组起五十人的兵头队伍,都能去偷个不设防的小城寨了。 “这……”徐屈有点为难了。 不管是种田还是杀敌,都不是难事。别的不敢说,衣家帐下没有少爷兵,吃苦是绝对没问题。 可是,那贡米是那么好种的吗?不得找手艺好些的佃农来精心伺候?他的兄弟伙,就算在家时都下过田犁过地,打了这么多年仗技艺也生疏了,何况,大家在家种田就是糊弄口饭吃,贡米这东西肯定种不来啊! 谢茂还有两条酥好的小鱼没吃完,拿着筷子细细地解,一边解,一边跟徐屈说:“朕倒是没想过小衣会让你回来。你来也好,小衣放心,朕也放心。” 徐屈有点噎:“陛下,这贡米……”我可能种不来。 “不是贡米。就是庶人嚼用的口粮。”谈及这个,谢茂的笑容变得更真实了几分,“今春谷种方才育成,在朕的小庄子里种了一季,所以收获不多。这些天就下第二季,下雪前能收获。收纳的谷种预备明年春耕点在稷下庄。” 这么好的米,居然不是贡米?庶人吃得起这么好的米?只怕富商吃着都费劲! 徐屈越听越懵逼,秋天下种,雪前收获?他是很多年都没种地了,可是,他好歹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每年跑敌国抢人家秋收时,那时间掐得……简直是门儿清。什么奇葩稻米,能秋天种下去雪前收起来?他知道南方温暖潮湿的地方,一年两熟三熟都是可以抢到的,这皇庄可是北地吧? 谢茂一边吃油酥小鱼,一边跟徐屈畅想未来:“这种好。抗旱,抗涝,不怎么生病长虫子,沤肥催一催,长得飞快,不施肥,看天下雨也能长得饱满精神。” 其实这谷种已经无限趋近于本世界的完美值,根本不会有病虫害。 不过,谢茂觉得这种事情跟衣飞石私底下吹吹牛就算了,现在说出来惊世骇俗的,没那个必要。 “种这稻米不花费什么功夫,朕从庄子里挑了几个老成的佃仆,到时候给你们带一带。其实,也不用多费心,把地犁好,种子往地上一扔,齐活。” 谢茂觉得他说得很保守了,徐屈则觉得皇帝根本不懂种地,这话怕是皇庄奸奴蒙蔽圣听时说的! ——把地犁好,种子往地上一扔,齐活?这怕是齐不活吧! 徐屈觉得,天底下辛辛苦苦侍弄庄稼的农夫,都要被皇帝这句话气哭了! “稷下庄明年春天才点种,这半年,你挑些人到溪山来,看着这边种第二季。”谢茂想了想,“朕在溪山也给你辟一块地,你随便种种。下雪之前,可见分晓。只有一条——” 他手里还拿着解鱼的竹筷,严肃地竖起,“不得将谷种带出溪山。” “谷种已育成,种粮此事极其轻易。朕千里迢迢请小衣从西北调兵回来试种,一是想给退伍伤病找一条长久的谋生养老之路,二则是朕相信衣家军纪严明,必然能守护住皇庄内的谷种。徐屈,你是小衣信重之人,朕惟望你不要辜负小衣的信重。”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徐屈则从中听出了一丝寒意。 朕信重衣飞石,衣飞石信重你。你把事办砸了,责任不在你一人,朕只找衣飞石算账。 “草民……”徐屈才要表白衷心。 谢茂低头吃了半块白嫩的鱼肉,说:“你的功绩,封侯不在话下。办好这趟差,几十年来朝廷该你的,朕都还给你。” 徐屈可谓是衣尚予帐下战功最厚之人,几次大战他都立有头功。然而,诸秋大战时,他负责保护的文帝长子谢芳死于流矢,衣尚予惟恐他被文帝迁怒,他之后就在谢朝兵籍中神隐了。 衣飞石会在这时候把徐屈调回京来,未尝没有求谢茂网开一面给个机会的意思。 谢茂不在乎徐屈是不是真委屈,说来徐屈是真把他大哥保护死掉了,再是刀兵无眼,徐屈逃不过一个失职之罪。不过,衣飞石既然有心求情,哪怕没有明说,谢茂还是马上就领会了衣飞石的用心。 他也不在乎一个爵位,衣飞石求情,徐屈办事用心,给徐屈一个足堪匹配的爵位也无不可。 徐屈就觉得吧,就算是贡米,他也得咬着牙好好地种了! 当天徐屈就从稷下庄招来了十多个精干的老卒,年纪都在四十岁往上,尽管身带残疾,却个个行至利落。皇帝这些天都在田里转悠,徐屈又发誓要把“贡米”种好,偏偏皇帝又不禁着徐屈带着那十多个老卒对皇帝和佃仆进行强势围观,搞得就近保护谢茂的御前侍卫天天神经紧绷,就怕徐屈哪天突然带着人冲上前把皇帝脖子拧了。 下种之后,皇帝还在溪山皇庄多待了十多天,青芽破土茁壮成长之后,京中文书日益增多,内阁大臣也常常来皇庄拜见,皇帝被烦得不行,实在待不住了,只得带着太后回京。 徐屈则继续待在溪山皇庄,看这试种的第二季奇葩稻谷。 徐屈是个面上看着憨,实则极有心眼的狡猾角色。 他领了谷种,交代给十多名老卒,要他们老实学着皇庄佃仆,一五一十地老实侍弄,他则把自己手里的谷种分成三拨,一拨不浇水,一拨不施肥,一拨跟皇帝说的那样,刨个坑扔土里就不管了。 至于除草除虫……这个真没有。没有杂草,也没看见虫害,根本不必纠结这样的问题。 下雪之前,稻谷真的长得硕果累累,溪山皇庄开始收割。 徐屈是亲自看着自己那三块试验田一天天长大的,不浇水的,不施肥的,扔进去就不管的。依然活蹦乱跳、饱满精神地长了个怒放的姿态。 他每天去看稻穗好几眼,还把属下十多个老卒拎出来问:“是不是偷偷给我田里浇水、施肥了?” 其实,有没有浇水施肥的痕迹,他自己最清楚。 这还真是刨个坑把种子往地上一扔……就能长得气死农夫啊…… 他想起皇帝那日竖起竹筷,严肃地警告他保密的模样,心中悚然而惊。 徐屈是个老将了,刀山血海淌了无数遍,跟前还死过文帝最心爱的嫡长子,用他的话说,老子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可是,这一个瞬间,看着田间长得硕果累累的稻子,他心惊了。 ——皇帝说得对!这样的谷种,就是天上赐下来的宝贝!灭陈之前,绝不能轻易流出境外! 它是食,也是衣,是驰骋的战马,是杀敌的利刃,是灭国的屠刀啊! 很多时候,有钱买不到粮食。在这个缺粮的战时,有了粮食,就可以换无数好东西! “一定要守好门户。这谷种,不能流出去一颗!”徐屈发狠。 缺了耳朵的景七会算数,这会儿就在给徐屈算账:“一亩可产粮三千九百斤,若按一年两熟采割,单单稷下庄的四万亩皇庄,就可以供养八十万人每日一斤稻米。” 此时一般庶民百姓家庭,壮丁每日约食用半斤粗粮,一两细粮,妇孺老人吃得就更少了。 每天一斤稻米,在这个世道而言,已经算是富养了。 徐屈以为自己听错了:“不是十万人?” 景七又算了一次,肯定地说:“八十万!我算学很好!” 徐屈自己算了一遍,觉得景七的数字没有错,那可能就是皇帝算学不太好吧?真是太好笑了,皇帝居然以为只能养十万人…… “等等,你说,四万亩皇庄,养八十万人?”徐屈掰了掰手指,谢朝总共才多少兵马? 就算运输狂耗辎重,可是,皇帝又岂止才一个四万亩的皇庄?这谷种是刨个坑扔下去不用管都能好端端长起来的神仙种啊……徐屈眼睛都绿了。 96.振衣飞石(96) 溪山皇庄的稻谷收割之后, 谢茂不嫌兴师动众, 亲自往旒田走了一趟。 庄头向谢茂汇报产量,和他预计的还差了一线。 然而,在溪山的小规模试种已经让庄内佃仆兴奋得搓手含笑。不管有没有经验的农人,都能从这近乎梦幻的丰收看出谷种的珍贵。新帝登基以来已减了两次农课, 皇帝名下的皇庄更是一再降低田租,佃仆近两年的日子过得富裕了很多, 再有了这神仙种!——哪怕加租数倍,种这谷子也划算啊! 京郊冬日少雨, 不耽误晾晒新谷。然而, 新谷丰收, 十数倍于旧谷。晒谷场不够用了。 “独眼军爷带着人在南麓整地, 新谷场立马就好。” 说话的是一个很得谢茂看重的佃仆, 名叫邓二宝,从酿泉居育种时就被皇帝青眼有加, 一路跟到溪山皇庄, 是谢茂新成立的粮食公司的技术顾问兼大总管。 不过,徐屈这拨人还没正式加入粮食公司, 按道理说, 邓二宝支使不动他们。 现在不必邓二宝支使, 徐屈就这么打了鸡血地带着人辛勤劳动, 那守着新谷新种的架势, 比溪山皇庄的庄头佃仆还拼命, 连溪山皇庄的佃仆家眷出入都要被徐屈带人仔细检查。 好在皇庄佃仆也都没啥共享意识, 偷稻种去卖能赚几个钱?出去找个荒地种这神仙种,被人巧取豪夺怎么办?有了这稻种,皇庄田赋又低,给皇帝种稻不比得罪皇帝保险?不止没人想偷稻种出去,见徐屈查得严,干脆各户自查联保,不是家里死了人,谁敢轻易出庄,立马就会被怀疑地目光团团盯住。 谢茂知道,经过他完美进化的种子,足以打动任何一个有良心的人。 他不需要徐屈的忠心。 只要徐屈能守住稷下庄两三年,他就能腾出手经营更多的地方了。 在打整晒谷场的徐屈心潮澎湃地赶来候见。 年轻的皇帝似是怕冷,还没下雪就裹上了长毛衣裳,雪狐领子白得像是春天的柳絮,衬着皇帝俊美风流的眉眼,说不出的好看。 皇帝分明还是那个皇帝,看在徐屈眼里,份量就完全不一样了。 初冬的阳光照耀从皇帝额上倾泻而下,徐屈觉得吧,就跟庙里神像脑门儿后画一圈金光似的。 怕不是神农转世吧? 徐屈心怀敬畏地仰望着皇帝。皇帝站在人群之中,捧起新谷看了看,又和身边佃仆说了些什么,朱雨上前回禀一句,皇帝就抬头看向他所在的方向。徐屈连忙低头做虔诚状。从前是碍于君臣之分,不低头会被拉出去砍了,现在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礼敬什么。 神农转世这事儿傻逼兮兮的,徐屈觉得不应该当真,可是,他又还是觉得……说不定真是呢? 被传见之后,徐屈磕头施礼,皇帝还是笑眯眯地叫他起身,带着他从人群中出来,寻了个僻静处说话:“这谷子能种好吧?” “能,绝对能!鸟都能种好!”徐屈脱口而出,旋即老脸一红。 他自负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了,怎么今天在小皇帝跟前这么冲动这么傻……不过脑子就乱说。 “草、草民是说,这谷种好生养,不费心,草民带着三千兄弟肯定能种好。” 一个壮年男丁再是勤恳辛劳且有耕牛犁地,也顶多照顾侍弄三、四亩庄稼。 稷下庄统共四万亩良田,就三千人耕种,也就是说,按照徐屈先前的估算,他们顶多能种一万亩田,余下三万亩田地都要空置。 现在他心里踏实了,扔把种子就自己长,这能费多少事? 正如皇帝所说,他们在稷下庄主要负责的是保密。守着神仙种,守着粮食,将这四万亩的农田守好。 徐屈这段时间不单忙着给溪山皇庄平整晒谷场,还忙着给稷下庄修瞭望塔与箭楼。 现在他觉得种满四万亩地容易,要守好……人手不太够。到了收割的季节,恐怕也忙不过来。 他惭愧地说出为难之处。 “先期只划一块地,种多少收多少皆不要紧。你也知道了,种地不难,难在守密。你先带着人把架子搭起来,算一算一人能守好几亩地,朕也好写信向小衣继续要人。”谢茂含笑道。 下一步,他就可以收留一些真正伤残无法战斗的老兵了。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无法搭弓奔袭,在军中很受嫌弃,退下来又无处谋生,直接安排到粮食公司守个塔看个门,这总能行吧? “供养伤残老兵这事上,朝廷考虑得不够好。” “来稷下庄种地,朕不止给你们发饷银,还另外发股利。一旦收成,粮食两成交国库,一成分给老卒。”谢茂掰着指头算,“余下七成,除了应付开销,其余的都作战备……” 一亩田能收三千九百斤,分给老兵的一成就是三百九十斤! 普通稻谷在耕牛、保肥、水渠都保障的情况下,亩产也才堪堪这个数量。 何况,一个兵卒又岂止看管一亩地?加上皇帝答应给的饷银,这不是给口饭吃,这是正经打算给肉吃啊! 徐屈想也不想就脱口而出:“一人守地不好算数!这得看地形。” 有田,有神仙种,徐屈哪里舍得只种一部分?他是恨不得马上就把地犁了,把种子埋得满满当当。 他左右一看,皇帝跟他都在晒谷场边不远,要找纸笔也耽误时间,他干脆找了几个石头蹲下来,在地上扒拉着开讲,“稷下庄有山有坳,良田接水,在昌平园恁大一片,修好箭楼,五十人一队,日夜巡守,这都不成问题!萝角这一块地隔着角山,这要分开看守……” 徐屈这么激动地说种地的事,谢茂就点头认真听着。 徐屈滔滔不绝地说了好半会儿——稷下庄四万亩地呢,那是得说上一会儿——等徐屈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谢茂才笑道:“好,朕明白了。朕这就给小衣写信,让他再送三千人过来。” 其实,根据稷下庄的地形,不到五千人就足够把庄子守严实了。 皇帝说再从西北要三千人来,徐屈也没有反对。把伤兵安置来吃皇帝,这不是挺好的事么。 想着即将到来的人手,再想想稷下庄那宽阔的良田沃土,徐屈第一次觉得,种地这么辛苦无聊的活儿,竟然比带兵夺城置人于死更让人血脉贲张。 他见过遍布荒野城池的死尸,可是,只要想想那一片如今还只有泥土的大地,明年就会长满硕果累累的稻谷,那一种生机勃勃的力量,哪怕只存于期冀念想之中,就已然超出了死亡对人所能造成的震撼。 战乱之中,生杀之间,杀之何易,活之何难? 徐屈领兵在战场上杀死的人,比他救下的人多了无数。 现在,他觉得,也许,他养活的人数,很快就要比他杀掉的人更多了。 ※ 安排好皇庄事宜,谢茂连夜回京。次日还有大朝会,轻易不能耽误。 他在御辇上给衣飞石写信,向衣飞石索要伤残老兵,叮嘱这回可以把条件放得宽泛一些,只要生活能自理,都可以安排回来。信中又和衣飞石畅想了一下未来,说要建立老兵供养院,以后生活无法自理的老兵也要养起来……顺便,就和衣飞石提了一下改制的事。 进宫之前,谢茂给衣飞石的密信就拐道去了西北,随行的,还有两车新脱壳的香米。 进化趋近完美的谷种不止在种植上具有强大的优势,收获的稻米在营养口感上也有了飞跃性改善。 溪山皇庄收获后,除了用作明年稷下庄春耕的种子之外,谢茂将脱壳的香米给衣飞石送了些,另外带了些回宫孝敬太后。 别的人就甭想了。 新谷种的秘密被锁在溪山皇庄与稷下庄之内,密不透风。 谢茂进宫时已是三更。 曾经严密的宫禁早就被随心烂漫的皇帝戳成了筛子,几个衙门一齐苦哈哈地爬起来对钥匙开宫门。 圣驾未进太极殿,守宫的太监古小福就来回禀:“启禀圣人,今日思齐大长公主进宫,冲撞了太后娘娘,娘娘这会儿头疼得睡不下,还请您去长信宫看看!” “排驾长信宫。” 谢茂费劲儿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思齐大长公主是谁。 ——他目前唯一存世的姑姑,文帝一直不怎么待见的庶妹,谢琚。 文帝是真不待见这个妹妹,哪怕到了文帝朝后期,文帝的兄弟姊妹都死得差不多了,谢琚这唯一还存活的妹子仍是活得毫无存在感。谢芝登基那会儿就更绝了,马氏这样没血缘关系的都晋位长公主了,他居然忘了给自己仅剩的亲姑姑谢琚晋大长公主。 谢茂其实也不大记得起她来,偶尔年节宫宴,女眷那边也是去朝见太后,轻易不会和他照面。 冷不丁听见这封号,还真得想一想。 “怎么,琚皇姑又带着谢沃进宫来了?”谢茂歪在辇上问古小福,并不显得多么着急。 思齐大长公主是真有三分拎不清,不过,就太后那心性手段,把杨皇后都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拿不下区区一个谢琚?谢茂根本就不信。什么头疼得睡不下?就是跟儿子撒娇了。 自从衣琉璃死讯传出,太后和谢茂在对待衣飞石的态度上产生分歧之后,又有张姿重掌羽林卫之事,谢茂对太后就不像从前那么亲厚了。表面上一个儿子该有的孝顺他都有了,更多的,他也给不起。 他几百岁的人了,不可能真像懵懂无知的少年一样,凡事都依着太后的叮嘱行事。 从前太后就喜欢教他,后宫里收拾孝帝妃子、激怒孝帝皇子,这种对谢茂而言完全无所谓的小手段,她口头教上两句,谢茂听了也罢了。如今谢茂已经登基,太后仍旧把他当孩子训。 建立听事司时,太后就和他撞过一次,炮灰了林附殷,再到衣飞石身上,谢茂就被戳中了心尖最隐秘的那一处逆鳞——他没法儿跟太后解释,他对衣飞石的信任经过了两辈子的考验。 正如他也不愿意跟太后透露,他建立听事司是想引女子入朝的计划。 说到底,谢茂习惯了乾纲独断,并不乐意事事对人交代。何况,太后还试图左右他。 他和太后并不是寒门母子。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他没有后宫不得干政的想法,若太后愿意入朝理事,在内阁找个位置都行,可是,批红的权限,终究只在皇帝一人。 这是皇权之争。 再后来太后半夜哭了一场,谢茂也心软了,又去哄了几日。 太后是个聪明人,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多说话,渐渐地就不问事了,每天带着喜欢的宫眷吃吃喝喝养养花听听戏,和皇帝也算是重修旧好。甭管母子二人心中是怎么想的,至少,表面上是好了。 今儿怎么又“头疼”上了? 谢茂不知道太后的心思。反正太后头疼了,当儿子的就去哄呗。 进了长信宫,寝殿内宫灯半掩,太后居然神采奕奕地和人打叶子牌! 围坐在太后身边的三个女子,两个都是熟人,坐在太后东首的是黎王妃,黎王妃身边就是太后的心腹大宫女,与黎王妃对坐的妇人梳着长髻戴着素簪,衣着奢贵而素净,打眼一瞧,谢茂居然没见过。 宫婢唱喏一声,几个打牌的女人才被惊动了。 黎王妃扔炸|弹似的把手里的牌摔了,故意把桌面搅乱,转身施礼:“给陛下请安。” 陌生妇人扶着太后下榻,这地方乱糟糟的,皇帝来了肯定要挪个座儿。 太后先让大宫女把桌上的金饺子收了,指着黎王妃道:“促狭鬼,才输了几个钱,这就摔牌耍赖!还不及我这丫头心胸气派!”又让身边妇人给皇帝磕头,“这是冰娘。” 李仰璀遗孀,林氏。 丈雪城内乱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林氏低调地领着李大郎的遗孤住在京城里,没什么存在感。 大约是前些年都在为夫守制,太后也从没有召她进宫,所以,谢茂并没有见过她。 林质冰是个上了年纪也历经沧桑的妇人,却意外地看着年轻,因寡居之故,她衣饰清净,看着就似袅袅娜娜一枝白荷,叫人一眼望之,即心静如莲。她施礼时姿态典雅,动静有度,甚至比许多在宫中生活多年的妃嫔还要板正娴熟。 “林表姐,免礼。” 听说太后“头痛”,谢茂今夜就特别给面子,称呼一声“表姐”。 深更半夜的,皇帝也不好在太后宫里见女眷,黎王妃与林氏很快就下去了。 宫人重新点起宫灯,谢茂扶太后在榻上坐下,关心道:“阿娘还头疼么?可召太医来看了?” “头不疼。”太后提起这个也是表情微妙,“你吊着宗室这些年,也该有个说法了吧?” 年初谢茂在皇庄遇刺,借口受伤有碍子嗣,说要在宗室中挑选皇嗣,惹得宗室近枝个个如痴如狂。现在大半年过去了,谢茂在宫里还是只养着长阳王、长山王的儿子,有心思的宗室都在抓狂。 这其中走动得最勤的就是思齐大长公主,但凡有机会进宫,她一定会带着她嫡亲的侄孙,思行王的世子谢沃,一起来缠着太后谄媚讨好。 “琚皇姑还真冲撞您了?”谢茂惊讶极了。 太后的表情就变得更加微妙了。 旁边大宫女见太后实在说不出口,这才小声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谢茂守着衣飞石不纳妃,这事儿太后知道,黎王、黎王妃也隐隐知道,其他人是不知道的。他借口是要替文帝守制,服丧三年。算算日子,这守制的二十七个月早就过了。 这几年间,朝臣被捋了几遍,敢跑来管皇帝私事的大臣早没有了,宗室里有惦记着皇嗣的势力在,也就义老王爷敢劝谏皇帝尽早采选美人充实后宫——不叫皇帝纳妃立后,那不可能。可是,皇帝要是有了后妃,那于子嗣有碍的毛病又治好了,皇嗣不就泡汤了吗? 如胡阳王这样有想法的宗室,就想举荐自家王妃的娘家姊妹入宫。 ——要不是和皇帝同宗,大家都姓谢,他恨不得把自己妹子嫁给皇帝,好给儿子撑腰! 思齐大长公主的奇葩之处,就在于她另辟蹊径,打算讨好一下太后,顺便方便一下自己。 她举荐的是……寡居的林质冰。 谢茂正喝汤吃东西,听大宫女说出这个名字,差点喷出来。 林质冰?不说林质冰嫁了两回,年纪也合不上啊,差了整整一轮!这琚皇姑的脑子是怎么长的? “你长久不选妃,天下人不议论你,到底是要怪罪我的。”太后无奈地说。 皇帝不纳妃,朝臣宗室不管也罢了,太后居然也不管,这件事就显得很反常了。 思齐大长公主就疑心太后是想挑个好控制的儿媳妇,毕竟皇帝年纪还小,宫中又传言皇帝和太后为了羽林卫将军的人选隐隐不合,可惜林家没有适龄的闺女——没关系呀,这不是还有个侄女吗!虽说嫁了两回,可是又没有亲儿子在世,当不成皇后,当个庶妃也行嘛。 最重要的是,在思齐大长公主想来,她若向太后举荐林质冰,既能讨好太后,又方便自己。她的嫡亲侄孙沃儿,才不需要一个能生嫡子的母后。皇帝嘛,都子嗣艰难了,有个妃子就行了。 这脑回路把谢茂都惊得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最奇葩的是,林质冰还真的跟她搅合进来了? 提起林质冰,太后轻叹一声,说:“她是想谋个差事。” 谢茂肯用龙幼株做听事司司指挥使,是史上极罕见的开明皇帝。龙幼株属下不仅有宫婢太监,连涉入衣琉璃致死案的文双月都被她捞了出来,放在听事司里办差,哪怕在襄州接连失利,龙幼株在京城|的|名声还是很大的。 然而,龙幼株在传闻中就是谢茂的“无名宠妃”,林质冰跑来找皇帝谋差事,这……? “我知道,这事皇帝不爱听。可是,陛下。”太后说话也不像从前那么随意,称呼上客气多了,“我虽不愿看轻冰娘,她与你,毕竟年纪不合适。哪怕她如今待字闺中,也实不该存有青云之望。” 林质冰是她嫡亲侄女儿,所以她说话很客气。但,太后这句话本质意思就是,她也配想我皇儿? 在林质冰的问题上,年龄反而是最不重要的。她嫁了两回,有过儿子,差点亲手毒死儿子,这样能折腾的女人,哪有可能进皇帝的后宫?就算皇帝喜欢,太后也要拼死把她抵在宫门之外。 “今儿这事儿虽离谱,未尝不是个警钟。陛下,后位空悬,自然有人趁虚而入。” 太后尽量温和地说。 “朕知道了。” 太后沉默片刻,又说:“飞石长久不在京城。” “岂在朝朝暮暮。”谢茂想也不想就打住了太后试探的话锋,“此儿臣内帷之事,阿娘费心了。” 这本是极简单的一回事,太后随时都能告诉他,却偏偏要在他刚回宫的时候自称头疼,故意让他来邂逅三更半夜陪着太后打叶子牌的林质冰——何尝没有试探他的意思?林质冰是不可能进宫,可是,太后自然有一些年纪大了,不用给什么名分,姿色出身也足以侍奉君王的贤淑佳人供皇帝挑选。 太后轻叹一声,道:“太极殿里莫说宫婢,连个内侍你都不肯收用。” 谢茂听她越说越不像话,皱眉道:“阿娘既然头疼,早些休息才好。眼看着天也亮了,朕明日还有大朝会,这就先去梳洗更衣了。告退。” 谢茂走后,大宫女端茶来服侍太后,轻声道:“您何必……” “他嫌我管得多,我知道。”太后揉揉额头,“若是飞石就在京中,我也盼他俩好好的……这四六不着两地相思,我儿正是出火的时候,岂不可怜。” 大宫女就不敢说话了,轻轻帮她揉按太阳穴。 太后想想又自嘲地笑一笑:“唉,年轻时最恨宫里给他赐美人,轮到自己,竟也是这样的嘴脸丑恶。算啦,不管啦,再问一句,儿子讨厌我,飞石也要恨死我啦。真是枉做小人恶婆婆。” 她喝了一口茶,突然道:“去把谢琚的宫牌烧了。” ——没了宫牌,哪怕是大长公主,也别想再主动请求进宫谒见了。 ※ 被太后逼婚并暗示塞小老婆的谢茂心情很不好,大朝会结束之后,他吩咐内阁票拟诸事交司礼监,自己则更换常服径直出了宫。原本想去北城衣飞石的小院待半天,也不干什么,就是嫌宫里气闷,想去衣飞石的地方睡一觉,走了半路,他就知道自己幼稚了。 他随便找个地儿睡觉,跟着他出宫的御前侍卫、羽林卫压力就太大了。 皇帝原本是不能随便任性的。 谢茂又原路往回走,突然岔道口就是通往黎王府的方向,谢茂就想去找六哥聊聊。 哪晓得到了黎王府,谢范家里正在鸡飞狗跳。昨儿黎王妃宿在长信宫里,清晨就奉懿旨“送”林质冰出宫了,算算时辰,她回黎王府应该也没多会儿。谢茂是皇帝,下人没一个敢拦他的,他蒙头蒙脑撞进谢范的书房——他不可能进后宅,当然是去书房找人。 刚进院子,就听见女子嘤嘤地哭泣声,黎王妃在叫骂:“养着十多个美人儿且不知足,倒要偷我的阿珠!谢范,今日我不砍你两个窟窿,我姮芙蓉不算好妇!” “明明就是她偷我!”谢范声息中带着一点儿胆怯,又十分委屈,“你砍她砍她。” “你还是不是男人?”黎王妃骂道。 “姮芙蓉,你还是不是女人?” “我自然是!” “那你欺负男人?” 谢范这不要脸的劲儿,居然把黎王妃给噎住了,谢茂站在院子里,简直是大开眼界。 这明显就是个捉奸现场,谢范与名叫阿珠的女侍衣衫不整,书房的榻上也是一片狼藉,姮芙蓉脸色铁青,一手持刀盯着谢范——这位也是彪悍,她砍的不是丫鬟,她直接冲黎王去了。 “圣驾在此,请王妃弃刀。”余贤从上前施礼,顺便缴了黎王妃手里的短刀。 谢范七手八脚冲到常清平身后,距离皇帝不远处,惊魂初定:“陛下救命!” 黎王妃却没有追砍谢范,上前给谢茂施礼,也不等谢茂问什么,返身走向那女侍。常清平冲黎王挤挤眼睛:要不要帮你把小星救下来?谢范连连摇头,举手做噤声状。就见黎王妃解下身上裘衣披在那仅着单衣的女侍身上,搂着女侍安慰了两句,头也不回地走了。 “六哥,你这是……?” 前世六王与六王妃感情一直很好,哪怕六王妃只得谢团儿一个女儿,六王也没有庶子出生。 谢范满脸晦气:“真是她偷我!她们黑发狄人的女人能算女人吗?比男人都不要脸!” 这会儿义正词严,跟谢茂坐下来喝了两杯,他就改口了:“男人么……”一副“你懂的”嘴脸。 “我自然是最心爱芙蓉。” 谢范书房里除了酒,就是画,各种美人图。 他喜欢画美人,画各色各样的美人,喝醉了尤其喜欢缠着美人画。他爱美人,不论男女,只要皮相好,风姿好,哪怕只有一个侧面美好,他都会心向往之地赶紧画下来。 “不过,这世上好看的美人那么多,谁能憋住不尝尝?” “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我不仅吃鱼,吃熊掌,我还吃燕窝海参一品锅子呢……我就爱吃鱼,我也不能顿顿都只吃鱼吧?我还得吃个清粥小菜吧?” 谢范明显喝高了,不过,就算他没有喝多,谢茂也不可能和他说什么从一而终。 谢茂自己也不是从一而终的人。 他喜欢衣飞石两辈子,照样立后纳妃,照样和周琦睡了几十年。 他穿越前的时代已经没有婚姻关系了。所有人都是成年之后,喜欢就约炮,合得来就同居,想建立长期关系就去公证处签一份财产协议。不说签协议的人少,连同居都很少。大家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去,保持一对多的关系并不会受到道德上的谴责。因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的。 他之所以这辈子能为衣飞石守着,不是因为道德,也不是顾虑衣飞石会因此不高兴,他就是不想。 这辈子他和衣飞石关系太亲昵了。亲昵到除了衣飞石,他谁都不想睡。 从黎王府出来,谢茂意兴阑珊地回宫。 他看着天边灰蒙蒙的铅云,京城今冬的第一场雪或许就在今夜。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思念过衣飞石,仿佛只要想起衣飞石远在天边,他就孤独得近乎可怜。 去年小衣回京述职了,今年回不来了呀。谢茂漫无目的地想。 ※ 太平三年,冬。 胡阳王次子谢泽、思行王世子谢沃、顺江王次子谢洀,奉恩旨教养宫中。 五日后,长阳王长子谢汤、长山王长子谢沄出宫。 ※ “听说宫里正经有意上玉牒了。” 思行王没有别的门路,只能到思齐大长公主府打探消息。 他爹老思行王就不得文帝待见,他也就没机会往谢芝、谢茂兄弟跟前混。 这皇室的王爷一旦掌权,多显赫的公主也比不了。可是,再落魄的公主都有一项特权,那就是进宫——甭管在朝的是嫡母、嫂子还是侄儿媳妇,未央宫都是公主的娘家。 落魄王公进不了宫的多了去了,进不了宫的公主则很少。 哪怕是在文帝朝,思齐大长公主其实也有进宫的门路。只是文帝懒得搭理她,恭哀文皇后与景宪文皇后执掌后宫时,她就在宫门前把脑门撞破了,后来小林氏淑妃执掌六宫,她觉得她好歹也是个公主,吃皇后的闭门羹就够惨了,再被个妾妃扫了脸皮,实在太惨,干脆就不递牌子了。 “这事儿我也听说了。” 谢琚没说她几次递牌子都石沉大海的事。 她在文帝朝、孝帝朝都不被皇帝看重,几次进宫都丢尽了颜面,好不容易太平帝“待见”她,她还没风光几年,又一次被关在宫门之外,传出去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皇帝是真没有选妃的打算。这次挑咱们沃儿进宫,又把谢节、谢茁的长子撂出来,这长子……自然是要继承爵位的。胡阳王送的是次子,顺江王送的是次子,长阳王、长山王都是次子,只有咱们沃儿,嫡长子!最是尊贵!”谢琚根据自己的经验信口判断。 思行王还真以为她有宫里的消息,乐滋滋地说:“正是呢。姑姑,沃儿写信回来说,陛下都叫他皇儿,还要他称呼陛下为‘皇父’!” 谢琚含笑道:“可见是真有立嗣之心。” “就一条不好。若真是上了玉牒,都上了玉牒,陛下这是……立长呢,还是立贤?” 思行王火烧火燎地跑来思齐大长公主府,就是为了这事儿,“沃儿年纪小些,听他信里说,陛下叫宫里重新序齿排行,不按各府里排——这也是正理,给陛下做了儿子,正该从宫里的排行。” “那谢汶年纪最长,谢泓次之,再加个谢洀,咱们沃儿倒排行第四了。”思行王着急啊。 谢汶、谢泓都是谢茂亲兄弟的儿子,思行王不过是谢茂堂兄弟,论亲近,谢沃也就比谢洀、谢泽好一点。不论是从血脉亲近算,还是年纪算,谢沃都不占什么优势。要说他特别聪明出挑也好呀,然而,最是聪明伶俐的,其实是长山王谢茁的三子谢洛,如今宫中排行最末的“六皇子”。 谢琚再次显露出她思维方式的奇葩:“那谢汶、谢泓早一年就在宫中读书了。若陛下真有心立他们为嗣,为何还要再挑咱们沃儿进宫?倒是顺江王家的谢洀……” 谢洀和谢沃、谢泽一起进宫,又比谢沃大一岁。占了排行上的便宜。 思行王比了个动手的姿势,试探地望向谢琚。 谢琚拨弄腕间佛珠,叹息道:“阿弥陀佛。” 97.振衣飞石(97) 太平四年的正旦家宴, 黎王夫妇、长阳王夫妇、长山王夫妇, 各自携子带女,与原本就养在宫中的“六位皇子”,济济一堂,显得特别热闹。 因亲族兄弟不多, 皇帝又没有后妃,嘉宾殿内和往年一样没有男女分席。 谢茂作为皇帝主持家宴, 他举杯时,众人皆捧盏, 黎王妃正待满饮, 被黎王偷偷扯她袖子。 本也没几个人, 何况黎王夫妇在诸王中最得皇帝、太后青眼, 位次最前。 这边一拉扯, 太后就注意到了,笑问道:“这又是怎么了?酒都不许王妃喝了?” 黎王忙起身乐滋滋地上禀:“谢娘娘垂顾。芙蓉这是有喜了, 大夫瞧了, 说不许饮酒。” 黎王妃白他一眼,当着太后的面不好捶他, 跟着起身袅袅施礼:“劳娘娘关切。妾以为正旦大宴, 饮两杯也无碍……” 谢茂一直含笑听着, 闻言即刻道:“六嫂身体要紧。来人, 赐蜜水。” 自从那日谢茂无意间撞见黎王妃的捉奸大戏之后, 黎王府就一直处于鸡飞狗跳的状态。 大冬天的, 谢范急得两嘴燎泡, 时常去长信宫求太后周全,还把一直养在宫里的谢团儿带回府,充作夫妻间的粘合剂。事情闹到宫里,谢茂当然也就知道了内情。 原来谢范从来就是荤素不忌爱看美人,往日他看上谁了,黎王妃都给他,这次招惹上的阿珠,是黎王妃入关后捡来的孤女,半是闺女半是妹子地养在身边,夫婿都挑好了,只待两年后娶夫。事发后,惹得黎王妃大怒,偷人也罢了,你还偷有夫之妇? 夫妻两个僵持了好几个月,突然听说黎王妃怀孕了,甭管这孩子是怎么来的,谢茂也不可能真让黎王妃随意喝酒折腾。 皇帝圣旨下了要赐蜜水,立刻就有宫人上前把黎王妃席上的酒撤了,连带着不适合孕妇食用的菜色都挑拣了一番,全部收走。 长阳王、长山王都上前祝贺:“恭喜!” ——都知道黎王膝下只得一位郡主,黎王妃这胎得男就是嫡长子,那才算是后继有人。 黎王乐得见牙不见眼,敬酒来者不拒。原本嘉宾殿家宴就随意些,舞乐响起,黎王在殿内乐颠颠地耸肩拍手,见太后满脸微笑,谢节、谢茁也都上前凑趣。 这时节的贵族女子只作闺中舞,鲜少在人前表演,偶然献艺也是扣弦鼓瑟。 往日谢范作舞,姮芙蓉都会合歌扣弦,今日默默坐在席上喝蜜水,喂身边的谢团儿吃菜。 长阳王妃卢氏不擅舞乐,喝得两颊绯红,只会拍手喝彩。长山王妃池氏则盈盈起身,道一声妾献丑,宫人听吩咐送来横吹,池氏与谢茁目光遥遥一碰,声息急吐,竟是一曲《破阵》。 谢茁在文帝朝就是能带兵的武将,孝帝登基之后,被贬为庶人,如今眼见在孝帝朝不受待见的谢范都青云之上,他又岂能没点心思?倒不是想着皇帝那把椅子,便是送进宫的儿子,他也没想着能充作皇嗣,就是想正正经经做点事,都是文帝子嗣,就不许他想一想盛世太平? 池王妃在正旦家宴上,以横吹作武曲,谢茁舞姿瞬时一变,腾行健舞。 谢范、谢节两个本来都在趁着酒意胡乱摇摆,谢茁振衣而起,霎时间就成为场中最引人注目的焦点。 谁不知道皇帝即位以来,最看重的就是各地武事?短短几年里,因武功封爵的将军就有四、五人了,个个都是风光无限。长山王夫妇在正旦家宴《破阵》健舞,很显然就是想替皇帝“效命”,这是在求差事! 谢范在皇帝身边地位稳固,根本不在乎有个兄弟来分一杯羹,当即提着酒壶让出位置,腆着脸去黎王妃身边讨好。长阳王谢节则脸色一变,目光扫向坐在皇帝身边的六位“皇子”。 谢节、谢茁的长子都被皇帝送回府,留在宫中的“皇子”里,以谢节之次子谢汶,最为年长。 人家当爹的都知道拼一把,我岂能不为汶儿出力?谢范退了,谢节却没有退。 他摆出与谢茁斗舞娱亲的姿态,哈哈大笑着把住了谢茁的肩膀。舞乐有仪轨可循,二人属舞相合,一旁的池王妃也没有偏帮自家老公,眼见谢节体力不支落了下风,吹笛时反而隐隐相助。 在场众人皆是熟知舞乐,太后多看了池王妃一眼,眼含赞赏。一曲《破阵》终了,谢茁、谢节相携来拜,谢茂赐了酒。 太后则笑着称赞池王妃:“语娘好技艺!”又赏赐池王妃十八支御制横吹,叫她常来宫中说话。 太后赏赐当然不会这么小气,除了横吹之外,另有金银玉器等物,则是三位王妃皆有。 竞争不成反成了别人踏脚石的谢节脸有点青,他的王妃卢氏偏偏心宽得很,端着酒去敬池王妃,笑道:“今儿可是沾着弟妹的光了,还要多谢弟妹。”没吹一腔子气,把我家那个憨子吹跌在地上摔个狗啃泥。 “那我可该当得!”池王妃也不客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两个王妃干脆就坐在一席,喝喝酒,悄声聊天,好像完全不知道谢家兄弟间的刀光剑影。 之所以这么随意放肆,是因为皇帝已经暂时离席了。谢茂想起去年也是嘉宾殿中,衣飞石进门来给太后请安,俨然一派母慈“妻”贤的和乐惬意,今年衣飞石是不会回来了,太后又逼婚想塞小老婆……殿内这三个王爷还在秀恩爱,满屋子小孩乱跑……谢茂借口更衣,打算回太极殿给衣飞石写信。 他负手走在庑殿之下,心里想着要给衣飞石写的字句,殿前栽种的梅树蓬地绽开一团雪花,身后的侍卫忽地冲了上来,谢茂摆摆手。 不过就是小宫女凑在一起打打雪仗,他一时兴起才走了这条道,不小心撞见罢了。 如今未央宫中正经只有皇帝、太后两个主子,太后也爱热闹,经常让小丫头、小太监去她那里玩耍,皇帝除了长信宫都不去别处。主子如此宽泛,这群小宫婢、小太监闲时就会寻找没有贵人经过的地方玩耍。 ——哪晓得今儿这么不凑巧,冷不丁就碰见了胡乱抄近路的皇帝。 谢茂不在乎这点冲撞,那边玩疯了的几个小宫女小太监却不知道,看见庑殿下御前侍卫的制服,吓得一个个跪在殿前冰冷的雪地里,瑟瑟发抖。 都是才十二、三岁的小东西,一团孩子气。谢茂笑了笑,道:“起吧。” 他才想着反正朕也不会立后纳妃,根据前世的经验,只要他没有把自己玩到横死,大约还能活个三十多年,文帝、孝帝留下的宫婢太监足够用了,暂时就不挑人了。 宫女还好,他又没有那么多女眷,不必再使那么多太监,有干天和。 眼角余光陡然瞥见一个板正的小童身影,额间仿佛有一抹红痕?他蓦地停下脚步,道:“你!” 跪在殿下的几个小宫女小太监都不敢动,个个瑟瑟发抖地竖起耳朵,皇帝老子喊的哪个啊? “额间可是红痣?”谢茂问。 额间确实是一颗红痣的小太监本来抖得厉害,这会儿不敢抖了,缩着肩膀磕头:“回圣人,奴婢额间是一颗红痣,打娘胎里就有。” “你叫什么名字?” “回圣人,奴婢贱名郁有志。” 果然是他。 谢茂想起前世某个混乱压抑的黄昏,谢深使计让谢芝相信有人偷了他的宫妃,骤然搜宫。谢茂自然早有准备,早将谢深制造的连环巧合一一破拆。然而,他胸有成竹,旁人并不知道。 一个姓郁的太监默认了私通宫妃的罪名,替他顶了根本不必要顶的罪,被谢芝剥皮处死。 谢茂已经记不清那个太监长什么样子了,只记得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少年,额间一颗红痣,红似滴血。 “从今以后,你叫郁从华。” 太后身边出来的三个大太监,已经被处死的王从富,皇帝心腹大太监赵从贵,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从荣。 皇帝给这个小太监,起名叫郁从华。 富贵荣华。 跪在殿下的小宫女、小太监们还不懂得这个赐名的利害之处,跟在皇帝身边的御前侍卫都睁大眼睛,小心地看着那个流着鼻涕、领子里还被塞着一捧雪,看上去邋遢又可怜的小太监。 “到太极殿当差。”谢茂道。 这句话小东西们都听懂了。才改名郁从华的邋遢小太监吸了吸鼻涕,磕头道:“奴、奴婢遵旨!” 太极殿啊,一步登天。 ※ 谢茂把郁从华带回太极殿之后,得了信儿的赵从贵早就虎视眈眈地等着了。 “你给安置一下,洗干净了,教教他规矩。” 谢茂也看不得这少年满脸鼻涕泡的邋遢样儿,和印象中惊鸿一瞥的美少年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固然没有想把郁从华养大了这样那样的心思,可身边多一个美人儿总比多个邋遢鬼好吧?如他身边的朱雨、银雷,都是万里挑一的美少年。 等赵从贵把郁从华洗干净,换好衣裳带进来,瞅着他那张漂亮得惊人的小脸,赵从贵是不着急了,朱雨有点急了——这不是预备着顶替他和银雷的人选么? 朱雨、银雷皆侍族出身,虽是内侍,又和太监不同。内侍都是没净身的童子,年纪大了就外放出去当差。按说朱雨、银雷年纪已经够了,只是谢茂没发话,谁又愿意离开御前? 这天朱雨端茶都走神,谢茂冷不丁被烫了手,朱雨连忙跪下请罪。 “朕与侯爷在一起,宫中也没有女人。你若不愿意出差,就好好给朕端茶!”谢茂给吃了一个定心丸。 朱雨又惊又喜,讪讪地给皇帝换了茶。 经此一事之后,朱雨与银雷方才不再敌视刚到太极殿当差的郁小太监。 因着皇帝给郁从华的赐名,满宫上下都知道了皇帝对这个小太监的看重。 从前的郁有志被人呼来喝去,总是被差遣干各种杂活儿,到了太极殿之后,吃得好,穿得好,掌殿的赵公公给安排了一个小单间住着,门外还专门有一个中年太监守着给他提饭打水铺床。他刚到太极殿时还战战兢兢地等上差,后来发现根本没给他派活,哪怕他没品没级,太极殿的大太监们还是客客气气地对他,顿时就膨胀得不行了。 每天睡到日上三竿,无聊就去找从前的小姐妹疯玩,还有个中年太监给他充当打手,把以前欺负过自己的坏人都打了一遍,走到哪儿都是威风八面。这日子……啧啧。给个神仙都不换! 这日郁从华吃过午饭,在太极殿背后的墙根处摆了个躺椅,舒舒服服地晒了个太阳,打算回毓秀宫找贞儿玩儿。贞儿是他目前最好的小姐妹,长得很漂亮,以前他都高攀不起的! 前几天贞儿和他说了,等长大了就和他结菜户对食,就是他的婆娘了! 服侍他的胡太监提着食盒,里面装着皇帝赏赐给郁从华的御用糕点。皇帝虽然不会天天召见郁从华,可是,那日皇帝见他喜欢吃糕,就吩咐膳房,每天给郁从华送六样小点,宫里咸的甜的油的酥的糕点花样极多,每天送六样,一个月都能不重样的! 郁从华自己很爱吃,不过,他还是愿意留下一半,给他喜欢的贞儿分享。 对食对食,不就是坐在同一张桌上,对面而食吗? 郁从华欢快地蹦达在皇宫之中,有了皇帝的宠爱,他过上了一生中最幸福得意的日子,连皇帝的太极殿他都能进去找个座儿,皇宫里还有什么地方他不能随便蹦达?他得意地在宫道上晃荡,一路上见到他的宫女太监都纷纷向他行礼,认识他的则要上来谄媚两句,他都故作高傲地摆手表示别来套近乎,你高攀不起! 冬日午后的阳光很暖和,郁从华蹦达出一身细汗,终于到了毓秀宫。 皇帝如今六宫空置,毓秀宫也没有主子,只有几个大宫女、大太监,带着十多个小东西守宫洒扫。这样没有主子的奴婢是绝不敢得罪从太极殿出来的郁从华,他每天都要来找贞儿玩儿,大咧咧地迈进宫门,大喊道:“贞儿?贞儿?我给你带糕了!” 没人理会他。这也很正常,贞儿是个漂亮的小宫婢,漂亮的小宫婢都很高傲。 郁从华带着胡太监一路去找,他们有很多秘密私会的地方,比如假山下的小洞穴,花丛下的草窝,毓秀宫还有一口苦水井,旁边放着一个封口石板,常年不封,就撇在一侧高高的踏跺上,拢成一个三面合拢的小空间,足够两个小孩儿躲进去偷懒翻花绳、玩手指。 找了假山,找了草窝,贞儿都不在。郁从华就去苦水井,刚进门就看见满地鲜血! 他惊叫一声:“哎呀!” 胡太监迅速拉着他,不让他近前:“小爷爷,可不敢靠近,怕是出事了。” 血迹从地上蔓延到井口,郁从华忍着害怕从井口往下看,里边黑洞洞地看不出什么来。他心里喜欢贞儿,又害怕又无助,坐在井口哭泣。胡太监只得找来毓秀宫的掌宫女史与太监,命人打捞。 本以为不过是死了个小宫婢,捞上来的尸体却把人吓了一跳。 “这……这是……三殿下!” 刚刚才进宫没多久的顺江王次子,宫中排行第三的“皇子”,谢洀。 ※ “回陛下,三殿下死因已查明,是被人捏断颈骨,一击毙命。” “据臣推测,毓秀宫应是抛尸地点,凶手将三殿下身体切割之后,填入镇石投入井中。抛尸之时,恰好遇见了躲在封板下的宫婢贞儿,仓促间杀人灭口。臣以为,杀害三殿下的凶手,与将三殿下抛尸的凶手,应该不是同一人,前者手段狠辣利落,后者拖泥带水留下满地血污,方才漏了形迹。” 宫里出了命案,谢茂也懒得调人,直接让余贤从去查,赵从贵从旁辅助。 赵从贵这会儿还在忙碌,余贤从先回来初报。 谢茂心里极其腻味,他是存心用皇嗣之位吊着宗室,可他也没想过让宫里几个小孩子自相残杀。 人都是有感情的。 就算谢茂迷信,所以对侄儿这种生物比较忌惮,可他对养在宫里的几个孩子都很好。 吃穿用度不必说,宫中讲学的师傅都是他亲自看过,认认真真在教养。登基之初,哪边都不消停,谢茂又算是比较勤政的皇帝,每天都很忙,可他每隔一日都会亲自去书房看侄子们的课业,听侄子们倾吐心声。 ——哪怕是前世养亲儿子,他也不过如此了。 消息传出去没多久,长山王谢茁与池王妃就进宫了,来得比死去谢洀的生父顺江王还快。 “……臣想如今宫中怕是不得闲,洛儿年纪小,泓儿也不甚懂事,不若、不若去臣府中暂住几日,莫给陛下裹乱。”谢茁战战兢兢地表示,我要把我儿子接出去! 谢茂第一次被人打脸如此之狠,吩咐朱雨:“去把泓儿、洛儿接来。” 谢茁狠狠磕头谢恩,很顺利地从龙潭之中捞出了自家两个儿子。 被谢茂留在宫中的统共就六个皇子,三皇子谢洀被害死了,二皇子谢泓、六皇子谢洛被亲爹谢茁接走了,剩下大皇子谢汶、四皇子谢沃、五皇子谢泽。 这剩下三位皇子的父亲长阳王、思行王、胡阳王,也都纷纷进宫。不过,这三位王爷都表示,儿子已经是陛下的儿子了,我们就是来表示一下慰问,没那么大脸接皇子“回府”。 ——这一顿“忠心耿耿”的表态,把爱子心切火速接走了儿子的长山王挤兑得不行。 谢茂想了想,请义老王爷进宫,商量之后,正式把谢汶、谢洀、谢沃、谢泽记入了皇室族谱。 皇嗣身份写入玉牒,从此以后,谢汶、谢洀、谢沃、谢泽就彻底和生父断了关系,继入谢茂谱系之下,成为名正言顺的大皇子、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 至此,死了儿子的顺江王夫妇方才进宫。 顺江王妃扑在太后宫里哭,太后拍拍她的肩膀,说:“哀家必为孙儿报仇。” 谢洀记入玉牒之后,才是皇帝正儿八经的皇子。杀顺江王次子的罪名与谋杀皇子的罪名,完全不一样。前者不过杀人偿命,后者要被夷三族! ——这夫妇两个忍着不肯入宫,就是要皇帝给他们一个公道! 夷三族的公道! 与此同时,被亲爹接回府的谢泓在家叹气:“到手的王位丢咯!” 他也没梦想当皇帝,可是,皇帝的儿子,怎么也跑不掉一个王位吧?他是嫡次子,父亲长山王的爵位是大哥谢沄继承,这会儿可不得叹气吗? 他的小弟弟谢洛,正在暖烘烘的殿内骑着木头小马,挥舞小剑,闻言说:“本就不是二哥的。” 谢泓一脚把他从木马上踹下来,他跌了个狗啃泥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丢个王位总比丢了命好吧?我听说洀抠抠被人割成好几块,就跟松鼠桂鱼似的……” 中午才吃了松鼠桂鱼。 想起被利刃解成一块一块的鱼肉,谢泓脸色一变,抱着痰盂开始呕。 ※ “谁杀了谢洀朕不关心,左不过那几个起了歪心的狗东西!” 此次谢茂常服井然端坐在太极殿正殿御座之上,目光冷漠地盯着殿下几人。 卫戍军指挥使谢范、羽林卫将军张姿、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听事司司指挥使龙幼株,太极殿掌殿太监赵从贵。 “朕想知道的是,在朕的宫中,身边随时跟着十多个宫女太监的洀儿,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被人拧断了脖子,是怎么悄无声息被人切开,是怎么悄无声息地被人丢进毓秀宫的苦水井里!” “若不是朕跟前的小太监去找他的小朋友玩儿,洀儿要死了几天,朕才会发现?” 几句话问得殿下几人尽数跪地磕头,谢茂这一番质问,这几人里还真没有一个冤枉。 卫戍军与羽林卫共掌宫禁,御前侍卫也要负责诸皇子安全,听事司起家的势力都是直奏千户宰英控制的直殿监,赵从贵名义上只管太极殿诸事,其实宫里哪点儿事不让他过问? 几人里谢范身份最贵,除了他,谁都不敢率先顶雷,他膝行上前一步谢罪:“臣等失职!” “这案子朕还是交给你查。”谢茂目光一扫,“张姿、余贤从、龙幼株、赵从贵,都听从你调用!你只告诉朕,几日能有结果?” 谢范咬咬牙,道:“十日!” “十日?” “五日!” “三日给朕结案!查不出个所以然来,朕看你这个王爷也别当了。” “臣遵旨。” 谢范脑门都是青的,这两年是和查案卯上了啊,宫里有点什么屁事都让他查案! 这案子其实不难查,谢洀死因明显和皇嗣之争相关,涉嫌此案的也就另外四家王府。 赵从贵、龙幼株彻底排查宫内,谢范自己率着卫戍军,还去找了五城兵马司的关系,在外边把另外四家王府也查了个底朝天。内外线索一串联,进出之间,总有痕迹留下,到底还是抓出了马脚。 “此大皇子谢汶与长阳王世子谢汤合谋所为。”谢范前来禀报。 谢茂本以为是思齐大长公主那个奇葩做的,听说是谢汤、谢汶合谋,细想也不觉得奇怪。 长阳王谢节本身就有九五之望,可惜志大才疏,被孝帝当傻子玩了十多年,为夺嫡还被孝帝设计,生生坑死了自己的胞兄谢蕴。孝帝登基之后之所以不杀他,只把他贬为庶人,就是为了羞辱他,让他活着回味害死胞兄、无望九五的憋屈。 他的长子谢汤曾被文帝抚养过两年,很以此为傲,被谢茂接入宫中之后,也是最“亲近”谢茂的孩子。 谢茂在接谢洀、谢沃、谢泽入宫之后,把谢汤、谢沄送出宫,名义上是把长子还给长阳王、长山王继承王位血脉,其实也是觉得谢汤的心思走得太歪了——他打算利用宗室,没打算让几个孩子自相残杀。谢汤前几辈子也没得罪过他,早点放出去熄了心也好。 现在的结果看来,他还是放得太迟了些。谢汤的心,轻易熄不了。 谢范继续上禀。 “谢汤出宫后,为谢汶物色了一个杀手,以教习之名送进了宫中。” “此事报至太后处,娘娘以外男不得擅入驳了回来,那杀手只在宫中佝偻了一夜,出宫时,已换了谢汶早预备好的太监,将杀手隐匿宫中。” “谢汶亲自饲养杀手。偶寻一日,叫杀手夜里掳走谢洀,将之杀害。” “杀人之后,杀手远遁。” “谢汶只得亲自抛尸,偶遇宫婢贞儿,杀之灭口。” …… 谢茂默默地听完,看着谢范。 “六哥自己听听,这漏洞百出的说辞,在朕这儿过得去么?” “且不说那杀手怎么来的,也不说宫禁森严如何容得下杀手在宫中待一晚上,又怎么用一个太监换了个杀手进来。反正朕这宫禁已经成了筛子,谢汶在他自己宫里养个杀手,也没人能发现——” “杀手杀人轻松利索,毁尸灭迹不过反手之事。毓秀宫常年无主,谢汶都能溜进去抛尸,那杀手为什么不顺手帮他把尸体扔下井去?” 谢范欲言又止。 “你说。”谢茂道。 “陛下,查出谢汶与谢汤合谋之事,臣是费了些功夫,可是没费上脑子。可是,这其中还有一些细节,初看是寻常失察,所以接连宫禁不谨,仔细一问,处处都是破绽啊。”谢范头疼得要死,他就是发现这其中有问题,所以,在宫内宫外的探查时,都没有通知羽林卫。他怕张姿搅合进来了,事情就更加说不清楚了。 可是,真正查到现在,羽林卫还是脱不了干系。 “杀手留宿宫中,拿的是羽林卫腰牌,住的是羽林卫南监值房。” “充作杀手的太监出门时,走的也是羽林卫值守的左安门。” “陛下,谢洀遇害那一晚,负责桐宫守卫的,也是羽林卫。” “林林总总,都是羽林卫不干净。” “可是,陛下,正如陛下所说,那杀手分明能帮谢汶抛尸,为何故意留下这么大的破绽,难道不是故意杀人示威?”谢范没有直接说自己的猜测,他只说是“示威”。 谢茂还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这杀手是故意陷害羽林卫。 很多人都知道皇帝和太后为了羽林卫将军的人选不和,皇帝为了制衡羽林卫,甚至不惜让卫戍军与临危同掌宫禁。如今宫里杀了个“皇子”,和杀到皇帝枕边有何区别?今日能杀皇子,明日就能杀皇帝。 宫禁如此混乱,皇帝还能睡得安稳吗? 这是故意激化羽林卫、卫戍军的矛盾,甚至是逼皇帝和太后为了羽林卫将军的人选撕破脸。 谢茂敲了敲桌案,沉吟片刻,道:“叫张姿协查。” 自从皇庄遇刺之后,张姿把羽林卫管控得极其严密,若说羽林卫故意放杀手进宫,谢茂根本不信——他虽不信任张姿,可他相信太后的眼光。张姿连这点儿事都管不住,太后会放心把母子二人的安危都交给他? 衣飞石才写信说陈朝那边粮价变动颇不寻常,西北可能会动一动。 想起陈朝那边爱安插深谍死间的破习惯,谢茂隐隐约约地觉得,这是陈朝埋下的暗流在涌动了。 98.振衣飞石(98) 皇帝吩咐张姿协查。 然而, 查来查去, 张姿也始终坚持羽林卫在值守宫禁时,没有任何问题。 外人都以为皇帝、太后为羽林卫将军的人选不和,那么,被皇帝拉来制衡张姿的谢范, 肯定也和张姿关系极差——常年奉命戍守宫禁的卫戍军校尉张岂桢,下差之后, 就经常带着兄弟跟羽林卫在各种场合别苗头,两拨人时不时就要在酒楼妓馆上演一场“差点就打起来了”的闹剧。 实际上谢范与张姿乃是旧友, 关系十分亲密。只是平时碍于职权身份, 并不怎么往来。 二人坐在羽林卫南监值房, 重新梳理本案的种种细节。 皇帝发怒勒令谢范三日结案之后, 在太极殿领命协助谢范的几人都动了起来。 赵从贵在宫中揪出了为谢汶、谢泓传信的宫监, 龙幼株直接查抄出此宫监受赏私藏的金条,谢范在宫外查出了谢泓联络“杀手”的渠道, 两边对上之后, 被皇帝逼着三天之内必须结案的谢范也豁出去了,哪怕长阳王是他亲兄弟, 照样把侄儿谢泓拎到卫戍军衙门动了大刑。 对付谢泓这样的王族少年, 不必多凶狠的刑罚, 熬不过半个时辰就哭着一五一十地全交代了。 宫中的谢汶是已经上了玉牒的大皇子, 赵从贵都不敢擅动。龙幼株敢! 西北失利又撞上谢洀被杀案的龙幼株极其焦虑, 往日或许还得顾忌谢汶的身份, 谢范那边消息说, 谢泓已经招了,谢汶涉案。她就敞开了手施为,只要谢汶的口供! 龙幼株亲自带人,把谢汶从藏珑宫带走,直接拖进了处置宫婢宫监的慎刑司。 几根细针往谢汶指甲缝里插了两回,谢汶比他兄长硬气,咬牙不吭声。 龙幼株出身胭脂楼,见过无数老鸨收拾妓女男娼的手段,仍是那几根细针,换了地方密密麻麻扎上几次,谢汶就熬不住了。一边咒骂一边哭泣,把自己所知的事情拉拉杂杂地说了。 谢范将谢泓、谢汶二人的口供比对之后,再有调查得出的多方佐证,最终才形成了他上禀给皇帝的那一段漏洞百出的“事实”。 这个“事实”的前提是,羽林卫在皇庄时有私纵杀手的前科,谢范也默认羽林卫可能会继续出纰漏。 张姿反问道:“若谢泓、谢汶撒谎呢?” 谢范刚想说他们吃撑了用生命来撒谎?突然反应过来。 对啊!如果,谢泓、谢汶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在撒谎呢?如果他们自以为是真相的一切,其实都是假的呢?那他们就算不想撒谎,刑求之下提供的供词也仍旧能够达成“撒谎”的目的。 “你说宫禁绝不会出纰漏。那就是说,进来的‘杀手’并不是杀手?本身就是教习?” 谢范重新整理思绪。 “这事儿你不比我清楚?宫里那么容易就能塞得进人来?长阳王府举荐教习入宫,此人籍贯履历上下四代姻亲八辈祖宗,有半点儿瑕疵不实也进不来宫门。进了宫也牢牢看死在南监值房——从前是送到百事所,正是怕出事,才把这人搁在值房眼皮底下——换人?换身衣裳都不可能!”张姿冷冷道。 他这半年过得尤其憋屈,本就是早就想退的人了,皇庄遇刺他也算是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结果皇帝和太后别苗头,他倒成了炮灰。 就算跑来跟他一口锅里搅合的谢范是他积年的好兄弟,他心头这一口郁气还是憋得不行。 他不可能埋怨太后,也不能对皇帝心生怨望,就是活生生地憋气。 “那次日送出去的人,也不是什么偷换的太监,还是原先进来的那个?”谢范问。 张姿肯定道:“进来哪个出去就是哪个。不可能在值房眼皮底下换人,谁也换不了!” “那送‘杀手’进宫的事就是个幌子。杀谢洀的高手,一开始就在宫里!——也就不存在什么‘远遁而去’的事了。”谢范没有质疑张姿的保证。 这时候跟张姿犟嘴没什么意义,除非他打算把谢洀遇害当日轮值的羽林卫都送进慎刑司拷问。 “那一定是凶手在杀谢洀的时候出意外了。”谢范拍案而起。 他突然留意到张姿似是动了动嘴角,却没听见声音,疑问道:“香狗子,你说什么?” “我说。”张姿看着他,一字一字说,“艹、他、娘、的、远、遁、而、去。” 张姿想骂人很久了,从谢范和龙幼株问出谢泓、谢汶的口供,长阳王下的那俩小崽子言之凿凿地给他扣了一个私通杀手的黑锅之后,他就一直想骂人。 ——倒是没人怀疑羽林卫的战力,不过,全都怀疑那杀手是被羽林卫给放出去的! 讲道理,阁臣在皇庄遇刺时,统管羽林卫的是余贤从那个不接地气的憨板。不是他张姿! 结果呢?余贤从管制下羽林卫出了纰漏,留下来的黑锅全要他来背! 谢范对此只能深表同情。 在谢范协调之下,羽林内卫主导,赵从贵、龙幼株协力,宫内重新开始新一轮排查。 前一次搜宫主要查问诸皇子相关的宫婢宫监,这一次则主要搜寻宫内少人关注的荒僻处与存在感稀少的人群。彻查之下,竟然从宫中各荒井、游池里翻出陈腐尸体近百具,新尸也有七条。谢范从刑部借了经验丰富的仵作来验尸,从中确认了其中一具中年宫监的尸体,比较符合杀手的身份。 “据仵作推论,此人生前指力甚强,这里……”谢范举起自己的手示范了一下,“跟常人生得不太一致,大约还练了指掌上的功夫。” “其余步态、体能,都与常人无异,单单手上力气大。这样的人,隐藏在宫中,反而不容易被发现。” 羽林卫与御前侍卫中都有眼力极好的高手,可是,这些高手也只能注意到明显有习武痕迹的人。 像这个中年宫监因只锻炼了手力,其他地方都和普通人一模一样,只要袖手一站,就是个毫无破绽的普通人,极其难以被辨认。 当然,这种人是方便潜伏了,真正到了办事的时候,就容易出岔子。 “辨认尸体后,陆续有宫婢指认出此人身份。他乃是咸宁二年进宫,自谓家贫遭灾,被老父卖入宫中为奴,净身后改名秦福,与人争执后被烛火烫伤了脸,此后就一直在积薪司烧炭。” 谢范说到这里,谢茂基本上就已经明白谢范的意思了。 那日衣飞石曾对他说过,陈朝奸细里曾有一个能用铜钱击碎太平缸的高手,可见在陈朝诸色府中,确有一门指尖功夫的传承。这秦福,就很可能出身诸色府。想来是身份不高,也可能是故意为之,所以他的身手不如用铜钱击碎太平缸的梁青霜好。 在谢朝做太监也是要查上下三代的,陈朝奸细想进宫,就得顶替一个合适的身份。 秦福用烛火烧脸,一是降低被拆穿身份的危险,二是远离扎眼的监司,选择深藏,这是个深间。 积薪司其实是个油水丰厚的衙门,哪宫哪院不烧柴用炭?没有柴炭,连口热茶都喝不上。尤其是京城冬天滴水成冰,积薪司拉出来的银丝炭、银霜炭、红萝炭、紫木炭就紧俏得很,除了得势得宠的几位之外,其余人等想要用上好炭、用足了炭,都得额外使点银子打点。 ——这秦福只是个烧炭的太监。品级不高,烧伤的脸又丑,赏钱轮不着他,到冬天就忙得不停。 “据臣推测,秦福夜里趁空出来,摸进藏珑宫,捏断了谢洀的脖子。” “羽林卫夜巡,他从积薪司出来之后就回不去了。所以,他跳进荒井,又捏断了自己的脖子。” 这才是真正在用生命栽赃啊。为了营造一个“杀手在未央宫来去自如”的假相,这拨人先用原进原出的教习当幌子,再派出原本在宫中潜伏多年的死间做杀手,刻意加深皇帝对羽林卫的不信任度。 原计划本该是凶手杀人后回到积薪司继续潜伏,然而,羽林卫自皇庄遇刺之后那根弦就绷得死紧,这半年才开始施行的夜巡路线打乱了秦福的计划,使他不得已选择消失。 皇宫里总会有人神神秘秘地消失,此次搜宫找出来的近百具尸体就是实证。 如秦福这样没什么存在感的烧炭丑太监,除了抓他干活儿的上级太监,根本不会有人在乎他是活着还是死了。他消失了这么多天,连积薪司的司监都没有察觉自己部门少了个人。 一直到第二次搜宫,赵从贵叫人去认尸,认出秦福的却是几个曾被他丑脸吓坏的宫婢。 谢范提及羽林卫功能夜巡,就是隐隐代张姿替皇帝表功了。 ——若不是羽林卫夜巡,阻断了秦福回积薪司的途径,让这个“杀手远遁”的假相出现了破绽,这案子查起来还真是颇费劲了。 哪晓得他不表功还好,这一表功,给张姿又惹了一团祸事。 谢茂冷笑道:“既然安排了夜巡,为何还让积薪司的太监溜进藏珑宫杀了洀儿?那积薪司离着藏珑宫足有大半个未央宫,夜巡的羽林卫就没发现?可见玩忽职守!” 这一句问得谢范瞠目结舌。说到底,不管是哪方算计,哪方离间,谢洀死在未央宫是板上钉钉的事实,负责宫禁的羽林卫和卫戍军都逃不脱罪责。这其中固然也有羽林卫、卫戍军协同宫禁,以至于权责不明的情况,可差事没办好就是没办好,哪有那么多理由可找补? 谢范不敢再替张姿邀功,谢茂挥挥手让他去结案:“无论这杀手背后是不是陈朝诸色府,谢泓勾结谢汶谋害谢洀一事总不是假的。先把这案子结了,顺江王妃天天在长信宫哭,娘娘跟着流泪,朕也伤心。” 谢范灰溜溜地领命走了,谢茂旋即招来了龙幼株,吩咐道:“继续查。” 案子查到这里,谢范也只拿出一具尸体来替羽林卫洗冤。 他所陈述的所有“案情”,都是“据仵作验尸结果”、“据臣推测”。 非要说秦福是陈朝奸细,证据呢?就因为秦福死在了荒井里?就因为验尸的仵作说秦福生前掌力甚于常人?死人又不会说话。而根绝谢茂得到的消息,在秦福生前的居所里,并没有找出任何可以证明他奸细身份的线索。 谢茂之所以选择相信谢范的说辞,一是因为信任谢范、信任太后的识人之明,二则是综合了从前见闻与目前局势的判断。毕竟,若那杀手真有那么大的本事,在未央宫里大摇大摆来去自如,千里迢迢赶来就为了杀个谢洀?——杀了皇帝岂不是更刺激? 谢茂如今还稳稳当当地坐在太极殿里,没有抱着脑袋去系统虚境,就证明对方的势力没那么玄乎。 很可能是故弄玄虚。 衣飞石写信说西北可能有动作,谢茂这时候不想节外生枝,谢范给了说辞,他也懒得问谢范要证据,先把宫禁稳住了再说。至于其他的细节,他就交给龙幼株来查。 “朕给你调个人。”谢茂也看得出来龙幼株撑着听事司颇为辛苦,和他一样,根基太浅。 当天下午,在街面上跑了快两年的黎顺,接到了皇帝亲笔的调任手谕,正式从羽林卫卸职,前往锦衣卫听事司担任指挥副使。 ※ 谢洀被杀案结得很快,这回连三法司的程序都没走,谢范拿着谢泓、谢汶的口供,去宗正府找了义老王爷,一切就尘埃落定了。 ——不管杀手是哪边派来的,是否为了离间皇帝与羽林卫,谢汶勾结谢泓谋害谢洀,板上钉钉。 顺江王夫妇在义王府跪着不走,咬死了残害皇子就该夷三族。 义老王爷无奈极了,所谓三族,乃是父族、母族、妻族。这谢泓、谢汶的母族妻族株连就株连了,那父族哪有办法? 谢泓的亲爹是文帝皇子,谢汶名义上的父亲干脆就是皇帝了。夷三族,你这是想灭了谁? 顺江王妃不甘心,又去长信宫哭,哀戚不绝:“娘娘,洀儿是您孙儿呀……” 太后陪着她掉了泪,转头就给义王府透风,说既然父族不能冒犯,就从谢泓的母外祖或妻外祖中挑一门砍了,给顺江王夫妇平气吧。至于为什么不提谢汶,那是因为谢汶此时还未娶妻,并无妻族。 消息传到太极殿,把谢茂都惊得愣住了。 太后一向是个极其谨慎的人。她是偶然会教训谢茂,试图左右谢茂的行事,可是,除了那一次把林附殷踹出朝堂,她没有任何一次主动向朝野放话。 这也是她的聪明之处,她直接向皇帝施加影响力,而不是越过谢茂去抓朝廷的影响力。 ——若她次次都直接向朝野放话,母子二人只怕早就开撕了。 而前一次太后收拾林附殷回家,一串连环招,连消带打干净漂亮,今天放的这是什么昏话? 谢茂也杀人株连,不过,他杀每一家人都有明确的目的,多半是因为对方家族势力太大,不株连殆尽很容易留下祸根,反扑起来更耗人命。而他杀人看似没有证据理由,其实也都是因为他有重生外挂! 太后这杀人满门就跟儿戏似的,纯粹是杀来出气? 谢泓、谢汶的母族卢王妃一家已经逃不掉了,还要把卢王妃的母族也牵扯进来! 当然,也有可能是谢泓妻族世子妃孙氏的外祖家!——孙氏全家已经在被株连之列。 气得有点懵逼的谢茂掐着指头,算了算卢王妃的外祖家,突然觉得有些奇怪,问赵从贵:“这卢王妃的外祖家是姓齐?” 赵从贵小心翼翼地说:“卢王妃母齐氏,是咸宁年间齐首辅家的二小姐。” 卢王妃是齐首辅的外孙女。 “谢泓妻族孙氏的外祖是姓什么来着?”谢茂勉强能记得卢王妃的外祖家,那是因为卢王妃的外祖家确实曾经显赫一时,卢王妃自己也算得上皇室近支。到了谢泓这一辈儿,他就真记不得了。 赵从贵就变得更小心,声音都微微地发紧:“回圣人,长阳王世子妃孙氏之母郑氏,是前詹事府少詹事郑叠兰长女。” 这就有猫腻了。谢茂抬眼瞥了赵从贵一眼,不必说话,这战战兢兢的大太监就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磨了一会儿,才说道:“咱们、咱们娘娘吧……和这个齐家,有点不对付。” “郑叠兰是孝帝龙潜时的少詹事?”谢茂问。 詹事府是专为东宫太子服务的机构,詹事府的主官就叫太子詹事,少詹事是其辅官。 莫不是这个郑叠兰曾经帮着大哥欺负太后,所以太后逮着机会就要杀他全家?谢茂若有所思。 若真是当年欺负了太后的狗东西,谢茂肯定帮太后把人杀了。反正他登基这两年杀了不少人,昏聩暴戾的名声是好不了了,何必让太后也污了名声? 赵从贵含含糊糊地想要混过去,谢茂踹他一脚,骂道:“嘿你个老阉奴,跟朕耍滑头?” “哎哟奴婢哪里敢?”赵从贵屁股一歪,没让这一脚踹实了,无奈地说,“想来陛下还记得,咸宁帝前头还有个长皇子,恭哀娘娘所出……” 谢茂当然知道,文帝的皇长子谢芳,恭哀文皇后所出,死在诸秋大战的那个。 太后若是要杀谢芝东宫的少詹事,谢茂还能理解。那谢芳东宫的少詹事是何等久远的事了?郑叠兰当官的时候,只怕太后还没有入宫吧?谢茂想了片刻想不明白,突然间,他想起了卢王妃的外祖父齐首辅。 齐建云当时是内阁首辅,势力极大。如今的内阁大臣黎洵,当年就是齐党。 谢茂才看过黎洵的履历,所以,他记得很清楚,当年黎洵丁忧起复之时,恰好碰见齐建云死了长子,一病不起直接死了,所以黎洵才没能顺利入阁——齐建云死了长子! 当时他还觉得这齐建云还真是挺疼儿子,大约也是年纪大了,受不了打击,所以伤心死了。 现在细细一品,这里面味道不对啊。 “还要朕踹你一脚你才肯说一句?”谢茂问道。赵从贵如此心虚的模样,必然知道一些内情。 赵从贵赶忙跪下磕头,说道:“奴婢也是瞎猜的,未必都是真。此事事关重大,奴婢不敢乱说!” 赵从贵也是太后入宫之后才跟在太后身边,若真是涉及到谢芳东宫时的事,太后那时候还未出阁,赵从贵说他不知道才是真话。 谢茂没有再逼问他,挥手示意不问了。 赵从贵爬起来给他添茶。 谢茂用朱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齐字,再写一个郑字,多看两遍,朱红色的字迹宛如鲜血。 赵从贵端茶的手很稳,眼皮却微微地跳。 谢茂又在纸上写下一个芳字,紧跟着,写出一个范字。 这其中的门道其实已经很清楚了。 谢范当年就是死忠的皇长子党,他的母妃康妃也是死忠的元后党。恭哀文皇后与康妃,景宪文皇后与太后。她们原本就是斗得你死我活的政敌。现在太后得势了,对她的姐姐景宪文皇后大林氏言辞间毫无怀念追思,反而对政敌康妃之子谢范如此亲厚宠爱,这还不能说明其中的问题吗? 谢茂是一叶障目。他一度以为太后和谢范有思慕之情,后来误会虽解开了,可是他自己重用谢范,就以为太后是看在自己的情面上,为了自己在笼络谢范。 前些时候,谢范和王妃闹别扭,天天去长信宫求太后想辙,龙幼株就曾打趣地说,谢范牵着太后的裙角,可怜巴巴地叫太后“湛姐姐”……连龙幼株都看出了太后和谢范的关系,试探着提醒谢茂。 他却一直都没有去细想。 想要知道自己的猜测是不是靠近真相,办法很简单。 当天晚上,听说顺江王妃出宫回府去了,谢茂去长信宫给太后请安顺便蹭饭。 御辇停在长信宫前,小雪玉屑般挥洒而下,沾在宫人提起的宫灯上,美得分不清天上人间。谢茂裹着貂裘在殿前略站了站,想起那年与衣飞石在寒风中的别离,再想起自己的那一个猜测,竟有些心疼。 大宫女已捧着手炉迎了出来,盈盈下拜:“拜见陛下。天儿冷,娘娘命奴婢来接驾。” 当妈的心疼儿子在外边挨冻了。 谢茂手里本拿着手炉,不过,大宫女拿出来的是太后叮嘱的,这不一样。 谢茂换了手炉进殿,太后已经踏上毛鞋子出来了,烛光映照在她明净娇媚的脸庞上,哪怕带了一些岁月的风霜,依然好看得让人心折。她很惊讶,眼底还带一丝喜色:“这么晚了,还下着雪,怎么过来了?快,冻着没有?” “儿臣来给您请安,再蹭您一顿饭。”谢茂含笑施礼,被太后拉去了榻上。 谢茂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晚来蹭饭了。尤其是那日逼婚之后,谢茂有时候连中午都不过来。 太后知道那一日的试探触怒了儿子,她也很后悔。她没有半点反对谢茂和衣飞石相好的意思,只是她到底是世家贵女出身,又在宫中久居高位,疼起儿子来就顾不得许多——衣尚予还想着给衣飞石安排几个通房丫鬟呢,像谢茂与衣飞石这样两地分居,太后确实怕儿子憋坏了。 “好好好,秀品,快,叫膳房准备茂儿爱吃的菜来。”太后有些激动,亲自给儿子递了个软枕来歪着,想着谢茂最喜欢在她这里叫人揉脚睡觉,又叫小宫婢来伺候,“打水来,先服侍皇帝泡脚。” 这态度实在殷切得过分了些,带着满满地讨好,就是在向儿子求和。 正是那句话,当妈的哪里犟得过儿子?谢茂心中一软,这才觉得自己从前也过分了些。 他本是歪在榻上,宫婢送茶来,他先起身捧给太后,赔罪说道:“阿娘知道,儿臣畏寒,这些日子来得倦怠了些,还请阿娘恕罪,宽恕儿子不孝。” 太后闻言鼻尖都红了,眼睫微湿,面上却是团团的笑容:“你我至亲母子,不必客气。阿娘这儿天天都有人奉承服侍,再没有什么值得牵心记挂的。纵有什么,也会使人去太极殿问你。你得闲了就来长信宫,阿娘使人给你做好吃的,不得闲,在太极殿多将息,不叫阿娘担心你的身体,比什么都孝顺。” 谢茂被她说得有点感动又很尴尬,恰好大宫女端了煨着的热汤锅子进来,说道:“恰是陛下爱吃的酸汤老鸭。” 谢茂真正爱吃什么东西,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知道。 他会“爱”吃这酸汤老鸭,完全是因为文帝喜欢吃,他就故意“爱”吃了。他十六岁之前都是“傻白甜”,可是,讨好文帝替母亲固宠,这也是谢茂哪怕傻白甜时都有的本能。 锅子端上来了,其余膳食也很快一一上桌,谢茂冬天爱吃热锅子,烫上几捧青嫩嫩的叶子菜,暖乎乎地泡米饭吃了,比吃什么山珍海味还舒坦。长信宫的米也都是谢茂从溪山皇庄送来的香米,蒸出来一粒粒晶莹剔透,香气扑鼻,太后端着白饭都能吃一碗。 “阿娘活了半辈子,没见过这样的好米。”太后吃一次就要感慨一次,说着又忍不住笑,“蒸米剩下的米汤都给这满宫的奴婢留着,赏一口米汤比得了银子还高兴。” 这话又挠中了谢茂心里的痒痒处了,夸他进化出的稻谷好,比夸他是明君更能取悦他。 ——仅次于衣飞石在榻上红着脸叫他爸爸了。 “过些日子朕再让人给阿娘送来,管够。”谢茂给太后烫了一卷切得纤薄的羊肉,“就前几天六哥跟朕求情,说想给前头大哥追封个王位,朕想着好歹也是皇父长子,元后嫡出,这么多年莫说王位,外头都不知道朕前头还有真大哥……” 谢茂也不知道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很少提及谢芳,提起谢芳就是朕之爱子,偏偏谢芳死了之后,不止太子位没了,连他的长子排序都没了。原本是二哥的谢芝变成了大哥,宫中所有人都讳莫如深。 太后没有摔筷子也没有摔碗,她这样久在深宫混得风生水起的女人,轻易不会失态。 她神色如常地将皇帝烫好的羊肉吃了,放下碗筷。大宫女送来手帕,她擦了擦嘴角,好整以暇地看着皇帝,说:“你知道了。” “不算知道。”谢茂纯粹就是猜的。 “我与谢芳自幼相识,曾约白首。不过,你放心,阿娘与他发乎于情,止乎于礼,除了隔空对过几句诗文,合过几阙曲,手都没牵过。”太后淡淡地说。 她说得很干脆,可是,谢茂还是从她言辞中,听出了一丝懊悔。 也许,她正是懊悔太过守礼,以至于谢芳战死诸秋之前,她俩连手都没牵过? 太后的态度如此坦然,谢茂也沉默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母亲,难道要立马鼓励母亲开始第二春?不如怜取眼前人?实在不行朕看张姿也凑合?他又给太后烫了一卷羊肉:“阿娘,吃饭。” 太后重新端碗吃饭,她看似冷淡,吃着吃着就有泪水从眼角滑落,落进碗里。 谢茂从长信宫出来时,雪已经止了。 他看着未央宫外昏暗的天色,深深吸一口气。 当日豪言说若阿娘肯嫁,朕就敢给赐一个亲王,这回好了,人家本来就合该一个亲王。想要加恩讨好母亲,不追封个皇帝怎么好意思? 这无缘无故地追封早逝的大哥……谢茂揉揉额头。怎么办,想辙呗! ※ 谢茂一宿没睡,叫李从荣、龙幼株两个帮忙翻历年翻案官员的卷宗。 这不翻也罢了,细细翻查之下,简直触目惊心! 文帝朝的党争、政斗,已经到了全无青红皂白的地步,圈出名单来捋一遍,就是后宫的缩影! 事情的肇端就是诸秋大战,皇长子谢芳之死。 谢芳死后,文帝震怒至极,在朝中杀了不少可能涉及谋害谢芳的官员,单是九卿之中,就包括前户部尚书姬牧原,前兵部尚书秋腾云,其他各部各级官员共计一百余人。 李从荣默默指了指姬牧原,说,这完全就是被冤枉的,谢芳曾随姬牧原习武,与姬家关系非常好。 所以说,谢范死后,朝堂完全就是一片混战,确实死了一部分想加害谢芳的人,也折了不少谢芳的势力。 随着谢芳的去世,谢芝的崛起再也无人能够抵挡。 小林氏,也就是太后,在她入宫之后,谢芳余党更是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全都被弄出朝堂了。 龙幼株做了一个统计,发现太后入宫之后,谢芳一党虽然被贬谪、流放的非常多,死亡数量却骤然减少。 谢芳这一党很快就成了历史,几乎没有人再提及他们。 接下来是另一番龙争虎斗,谢芝和弟弟们斗,和老迈的文帝斗,龙幼株写名字,李从荣写派系,最后统计出来一看,当年曾经参与打击谢芳一党的朝臣,基本上全都在文帝朝后期的政斗中死光了。 翻了一晚上卷宗,见多识广的谢茂还没什么,李从荣惊得满脸灰白,龙幼株则是满脸激动。 很多事情,不仔细去梳理回想,根本不会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正如文帝朝这二十年波谲云诡的政斗,你来我往刀枪拼杀,到最后,把落马的官员列出名单写好派系一看,真是惊世骇俗。 太后自入宫之后,就把谢芳余党用贬谪的方式保全出了朝堂,然后,她开始了复仇。 所有曾经参与谋害蚕食谢芳一党的官员,全都被她四两拨千斤、借力打力地,杀光了! 有谢芳一党在的时候,依附在谢芝身边的势力都只会疯狂地攻击谢芳余党。谢芳的势力彻底在朝堂上消失了,曾经啃噬谢芳血肉的豺狗才会开始争夺利益自相残杀。 太后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她始终没让孝帝处于一种绝对安全的状态下。 谢芝的弟弟们成了太后的工具,当谢芝把所有的弟弟都甩在身后,太后甚至引着谢芝向老迈的文帝开战。她一边勾着孝帝以猜疑之心杀功高之旧人,一边替孝帝引荐新人,孝帝的势力非但没有削减,反而越来越丰厚,然而,那一群被太后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仇人,则全都被血洗了一遍。 为什么太后从来不提谢芳的事?为什么谢茂登基之后,太后也没想过做什么? 因为,她想做的事,不必她儿子登基,她早就一一做完了! 想也是。在谢茂重生之前,太后都没想过扶儿子上位,她又怎么会寄望儿子长大了争口气,再帮她报仇?她要替心爱的少年复仇,就只能靠她自己。 谢茂心中叹气,哎,这要是太后年纪小几岁,只怕比谢团儿还适合做他的储君人选。 可惜是亲妈。 ※ 次日朝会结束,谢茂吩咐今日太极殿不议事,要求内阁票拟诸事上奏,单单带走了谢范。 这天朝会议程颇长,谢范到此时已经熬得饥肠辘辘,正等着皇帝赐茶点,哪晓得谢茂根本没心思赏他吃的,直接问:“太后要杀齐建云、郑叠兰全家,你怎么看?” 谢范磕磕巴巴地说:“这、这不是顺江王妃闹的么?” 他吓了一跳,立刻否认。 ——就算真的是太后想要杀这两家,也不能被皇帝知道啊。 “臣以为,事到卢氏、孙氏,二族皆没,已经够了。” 杀了一个谢洀,就要诛文帝亲孙的母二族,妻二族!这也太惊世骇俗了。他看了皇帝一眼,小心地说,“义王叔也觉得夷三族有些过了。” 谢茂在文帝诸子中年纪最小,充其量就是在谢芝夺嫡后期,帮着谢芝在文帝跟前刷个兄友弟恭的BUFF,偶尔还要去皇父跟前夸赞谢芝人品如何好,德行如何让弟弟尊重。 真到前边最凶险的时候,他还是个小鬼,根本接触不到。 但是,很显然谢范对此是知情的。 以前的事,谢茂不好意思问太后,他倒是不怕尴尬,主要是考虑太后的承受度。毕竟,这世道还没开放到当母亲的可以跟儿子谈自己初恋的地步。谢茂查了一晚上卷宗,干脆就来问谢范。 现在谢范的回答很明确,他觉得齐家和郑家没必要杀? 谢茂也觉得太后或许是看见有个机会,有机会就顺手杀了?否则,以太后的手段,只怕在文帝朝时,这两家也都被太后灭了——齐建云那么倒霉刚好死了长子,自己也“受打击”死了,要说这其中没有人动手脚,谢茂不太信。 “六哥,你说朕给大哥追封个皇帝,阿娘能不能消气?”谢茂突然问。 把谢范问得一愣。谢茂口中的大哥一贯都是指孝帝谢芝,谢范都没反应过来,正奇怪你大哥不就是皇帝吗,还要追封?突然就听明白了!皇帝说的是谢芳!他们真正的大哥,文帝真正的皇长子,谢芳! 大哥,追封皇帝,阿娘…… 这几个词语凑在一起,吓得谢范嘴唇都白了,哆哆嗦嗦地跪下,半晌没说出话来。 99.振衣飞石(99) 生在天家, 谢范曾一度认为自己可以过上兄友弟恭, 庶佐嫡长的安稳日子。 他一开始就立志做长兄的左膀右臂,兄为明君,弟乃贤王,他读书认真, 习武认真,天天跟在长兄的身边, 长兄说的每一句话他都牢牢记着,长兄想做的每一件事他都立志要帮忙。 ——可是, 他太小了。 尽管排行第六, 可是, 和谢芳、谢芝相比, 谢范的年纪还是太小了。 元后、继后之间那一笔糊涂账没人说得清, 不过,宫闱中最残忍血腥的故事, 都一一记载在皇室玉牒之上。 自从谢芳、谢芝出生之后, 文帝后宫中近七年都没有皇子皇女能顺利活过三岁。 康妃与元后娘家有旧,朝中是同盟, 后宫中一样是同盟。恭哀皇后薨后, 大林氏很快被立为继后, 后宫里哪怕有谢范的生母康妃帮扶, 身为嫡长子的谢芳还是活得不怎么快活——文帝还在壮年, 身体健康, 精力充沛, 他其实不怎么需要一个年轻健康冲劲十足的太子。 谢范很讨厌大林氏,他一度讨厌所有姓林的人,可是,长兄偏偏很喜欢带他去长秋宫玩儿。 因为,长秋宫里,有一位漂亮活泼又好玩的“湛姐姐”。 湛姐姐姓林,谢范又觉得,姓林的人好像也没那么讨厌了? 谢芳和林湛都在少年时,男未婚女未嫁,各有君子淑女之思。然而,时常见面也是不行的。 谢范那时候年纪还小,往林湛裙子里钻也不会被胖揍,经常带着姬平戎——姬平戎的哥哥姬平章是谢芳的伴读,姬平戎也从小就蹭进宫里和他一起玩耍——两个小鬼一起去找林湛玩儿。林湛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能爬树骑马养豹子,也能做糕点编好看的花环,小孩儿都特别喜欢她。 谢芳不方便去长秋宫时,就是谢范、姬平戎两个去找林湛,帮忙带信、带礼物。 谢范知道,这个姐姐九成九会变成自己的嫂嫂。 直到某一天,风云突变。 长兄突然要出征,长兄突然死在了战场上,长兄突然变成一具棺材被抬回来。 那时候的他似懂非懂间知道了其中的厉害,带着刀冲进长秋宫时,被林湛一把抱起扛回了他们常年玩耍的小院儿,一贯活泼娇媚的湛姐姐漂亮的眼睛里都是泪水,但是,她的样子看起来一点都不可怜,她一边流着仿佛不是她的泪,一边对谢范说:“拿着刀子你能杀几个?你且等着,姐姐来杀。” 大林氏那时候已经病入膏肓,林湛没多久就入宫了。 他的哥哥死了,原本以为该是嫂嫂的湛姐姐,突然之间就成了他的妃母。 谢范一直没放弃跟谢芝别苗头,可是,每每遇见以姨母之姿保护着谢芝的林湛,他心里难过,却仍是要默默地退一步。 他还记得少年时,长兄吹笛,湛姐姐抚琴相合的样子,他人生中最美的梦都沉淀在那一段金子般美好的岁月里,哪怕是想起长兄提及湛姐姐时眉间勾起的笑意,他就不忍对林湛无礼。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久,一直到齐建云的长子被截杀在漕运船上,齐建云也惊恐之下服毒而死,谢范才突然惊觉,当年加害过长兄的那群人……好像,都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拿着刀子你能杀几个?你且等着,姐姐来杀。” 那年拼命流泪却似满不在乎的湛姐姐,曾经对他说过的话,又一次在他耳畔响起。 他似乎都能响起那时燥热的蝉鸣,与泪水摔落在花瓣上的声音。 谢范突然之间从夺嫡之中抽身而退,娶了黑发狄人为妃,远远地离开了京城。 他不想和淑妃争了。不管皇位是给了淑妃保护的谢芝,还是淑妃的亲儿子谢茂,谢范都没办法再和淑妃相争了。 他的湛姐姐没有辜负少年时对长兄的情谊,她替长兄报了仇,她赢得了谢范的敬重。 尽管谢芳与林湛没有名分,没有事实,甚至连手都没牵上一下,可是,在谢范的心目中,替长兄复仇的湛姐姐就是长兄的妻室,她有资格继承长兄的一切,包括原本属于长兄的储君之位。 谢范会像敬服长兄一样,为湛姐姐效死。何况,他只是抽身而退,不再和湛姐姐抢皇位。 文帝很震怒。谢范知道,皇父思念元后,也知道他和谢芳感情好,很想用他制衡当时东宫势大的谢芝,可是,他并不在乎文帝的震怒。他年纪大了,就想得明白了。当年若没有文帝心动,谁能让长兄去战场?长兄不去战场,又岂会受人暗算死在诸秋? 年轻的文帝不需要一个众望所归的聪敏储君,年迈的文帝更是忌惮气候已成的东宫太子。 所以,当年文帝迟疑间就死了一个皇长子,现在文帝又需要一个孝顺听话的儿子帮他制衡谢芝。 谢范不理会文帝想要什么。 他只知道,长兄遗落下的储位,湛姐姐可以决定她想给谁。 不管是谢芝,还是谢茂,谢范都不反对。 下定决心的谢范动作极其干脆利索,纳异族为妃自断夺嫡之路,离开京城就是许多年。 一直到谢芝登基,他才回来给文帝奔丧。让他始料未及的是,谢芝没当上一年皇帝就死了。淑太妃成了太后。湛姐姐的儿子,如今谢朝的新君,客客气气地给他写信,亲昵又倚重。 这种古怪的热乎劲,让谢范一度以为太后把与自己的渊源都告诉谢茂了。 回朝之后他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谢茂对太后与谢芳的过往一无所知。 谢范顿时绷紧了神经,决心死死守住这个秘密。太后与早逝的皇兄牵扯不清,皇兄死后方才入宫为妃。没有哪个皇帝会喜欢太后出现这样的丑闻。 谢范觉得,可能是太后在要杀齐、郑两家的事上露出了破绽。 他哆哆嗦嗦地跪着,心中极其慌乱。 和皇帝相处了几年,他也已经渐渐地摸清了皇帝的脾性。 他这个位次最末的小兄弟,看似温和带笑,其实心肠极其冷淡暴戾,并没有多少恻隐之心。 若皇帝真怀疑太后有什么不名誉的地方,他会不会暗中对太后下手? 如今,羽林卫在姬平戎(张姿)手里,卫戍军在谢范手里,他二人都是林湛的死忠之人,反杀皇帝易如反掌。可是,谢范心想,万一皇帝没有杀太后的心思,率先动手岂非伤了湛姐姐的心?一旦动了兵,他不惧下野,也不怕被皇帝赐死,就怕母子相残太后狠不下心,晚年没了着落…… “六哥,阿娘已经跟朕说了。你这是做什么?怕朕诈你话?”谢茂笑道。 他熟知谢范的习惯,谢范跪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脸色发白,那都是他下意识地保护色,故意示弱。 细想这招数和爱哭示弱的太后还真是如出一辙。谢范面上发狠的时候多半不是真狠,一旦他这样哆哆嗦嗦吓尿的怂包样子,那才是真在发狠了。谢茂不欲节外生枝,赶紧说:“齐建云死了这么多年了,毕竟是前朝首辅,再以此杀他全族,只怕引发士林哗然。” “偏巧太后心气不忿,六哥,你给朕支招,这事儿行不行得通?” 谢范如梦初醒:“啊?” “追封个皇帝,叫太后消气,放了谢汤母族外祖和妻族外祖,行不行得通?” 谢范定定地看着他,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谢茂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给皇长兄追封皇帝,这是谢范想都没想过的事,突然被谢茂提了起来,谢范就特别心动。 谢芝都能在太庙里占个堂皇高大的位置,长兄为何不能?他看着谢茂肖似太后的眉眼,心想,我总想他是皇父的儿子,却忘了他也是湛姐姐的儿子。他有那么好的母亲,我为何总以为他心肝黑透了? 谢范张了张嘴,憋出一句话:“兹事体大,还请陛下上禀太后,再与宗正义王叔商议。” 他还是不肯承认谢芳和太后有什么关系,不过,给大哥追封皇帝嘛,谢范觉得,这个可以有。 问明白谢范的态度之后,谢茂就不再问了。饥肠辘辘的谢范受惊之下,连饭都没在太极殿混,皇帝挥手他就急急忙忙告退了。 谢茂又是一宿没睡,脑子里还在为亲妈和谢芳的事炸雷。 吩咐传膳之后,他稍微有点困,就闭着眼睛眯了一会儿。正眯着半梦半醒之间,突然听见一个少年尖叫的声音,刺得他耳心微疼,不禁皱眉。 在太极殿服侍的奴婢皆是训练有素,哪怕一跤跌下去摔断了脖子都不会吭一声。 谢茂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被这样无礼地叫声惊动了。 在旁服侍的朱雨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察看外边发生了何事。 谢茂突然睁开眼。他想起来了,他前不久才把郁从华带回太极殿。这太极殿内,唯一规矩上不太像话的,大约也只有这个没有经过正常渠道升上来的郁小太监了。 想起朱雨和郁从华不太对付,谢茂稍微将身边的窗户推开,往外看了看。 远处就看见几个提着食盒的太监跪了一地,地上洒了些汤菜炭火,郁从华灰白色的毛皮大衣上似是沾了污秽,正在跳着脚抖落。这一看,就知道两边都埋头赶路,不慎撞在一起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哪怕郁从华规矩不好尖叫出声,谢茂也不生气。 他看着郁从华牵着衣裳蹦达的小模样还挺想笑。郁从华身上穿的毛皮衣裳不是他这个等级的小太监该有的,显然是赵从贵私底下的照顾。谢茂也不缺这点吃穿,把前世忠心耿耿替自己死了的小孩儿锦衣玉食养起来,哪怕看了他心里也开心。 相比起报仇,谢茂其实更喜欢报恩。前世之恩,今生不负。皆大欢喜么不是? 眼见朱雨已经出去了,正要两边开解,谢茂就撇过头不打算再关注。窗边小风还挺凉。 哪晓得就在他松手放下窗板的一瞬,眼角余光瞥见原地蹦达的郁从华跳了起来,一脚踹在朱雨的小腿上! 这动作把谢茂惊呆了。 朱雨是什么人?朱雨是服侍了他多年的内侍,在太极殿,除了赵从贵、余贤从,就属朱雨、银雷品级最高,这是在太后、衣飞石跟前都极有体面的奴婢,别说打了,连太后训斥朱雨一句,都要看看皇帝的脸色。俗话说,打狗看主人,混到朱雨这样的地位,打他就跟打皇帝没什么两样了。 朱雨却似习以为常了,退了一步,继续弯腰和郁从华说着什么。 郁从华年纪还小,个子矮,在太极殿前更不能高声喧哗,所以朱雨跟他说话时稍微弯腰,原本也不算什么,可是,郁从华一个不乐意了,居然又跳起来踹朱雨的小腿,一连踹了两下! 谢茂脸色一沉,吩咐身边的宫婢:“叫朱雨把郁从华带进来!——赵从贵呢,叫他来!” 郁从华这些天被养得极其骄傲,天不怕地不怕,不过,他心里还是明白,他的骄傲都来自于皇帝对他的宠爱,所以,他心里对皇帝极其崇拜依恋,进了太极殿特别乖巧。 眼看着身上的菜渍甩不掉了,他进门前就把大衣裳脱下来,扯了扯底下的锦绣夹袍,在殿前竖起给诸大臣整理妆容的衣冠镜前整理好衣饰,这才躬身束手进来磕头:“奴婢拜见陛下万岁。” 赵从贵也被找了来,谢茂劈头盖脸就骂:“朕叫你好好带着他!看看这是养成什么东西了?” 赵从贵已经知道殿外发生的事了,忙道:“陛下息怒。奴婢知罪。” 他这几天确实没空理会郁从华。然而,私心里,他也确实不怎么想管束郁从华。 这小太监性子左,贪馋爱吃也罢了,皇帝跟前亏不了他的嘴,架不住这小子懒怠又狂悖。日日睡到巳末时牌才醒,稍微说一句就阳奉阴违,这差事怎么安排?规矩怎么教?管得严了吧,得不了好还被记恨,干脆就不管了。 反正太极殿又不是养不起闲人,好吃好喝伺候着,赵从贵还给他安排个太监当役使。 至于他在太极殿里作威作福,欺负宫婢宫监,嗨,都是奴婢,搁哪儿不受气? 不止赵从贵不管他,连朱雨、银雷都有样学样。这太极殿的三巨头虽不至于联手溺杀他,可是谁也不想管他、得罪他。 ——我们不得罪你,你这样嚣张跋扈,迟早有规矩教你怎么才是做奴婢的道理。 郁小太监就觉得自己小日子越过越滋润,太极殿里谁敢得罪他?自从踹了朱雨一脚,朱雨不生气还继续跟他笑眯眯的说话之后,他就知道了,朱雨也怕自己! “如今给他安排了什么差事?”谢茂问。 赵从贵顿了顿,说:“回圣人,还在学规矩,暂时没安排上差。” 谢茂就知道这是彻底没安排事,天天养着玩儿了。他其实也不在乎养着郁从华,那么多奴婢,指望一个小孩子多做些什么?问题是,这规矩到底是学到哪里去了?嚣张成这样竟没一个人管他! 谢茂岂会不明白其中的门道。这是遭嫉恨了。 这么小的孩子,性子还能扳得过来。当务之急就是得找个人管着他,叫他知道怕。 “你管不管他?”谢茂直接问。 赵从贵连忙磕头保证:“奴婢知罪,奴婢一定好好管教,圣人宽心。” 郁从华在宫中混了几年,基本的察言观色还是懂的,这时候就知道是皇帝嫌弃自己规矩不好了,他也不哭闹,跟着上前磕头,哽咽道:“圣人息怒,奴婢知错了,奴婢好好学规矩,好好听赵公公的话,奴婢听话。” 这装乖的手段比衣飞石差得远了,谢茂根本不吃这一套,说道:“不必教他伺候人的规矩。这性子左,朕是用不了,改日放出去做个富家翁,养一辈子也得了。你就教教他怎么做人!——蠢成这样,死且不知道怎么死的!” 朱雨都敢踹,若不是皇帝爱宠的名声罩着,早不知道被朱雨阴死几回了。 郁从华十二岁了,话是听得懂的,闻言立马就哭了起来:“圣人宽恕,奴婢不敢了,奴婢不出去,奴婢一辈子服侍圣人……” 这哭得那叫一个难听。谢茂本就没歇好,被吵得耳心疼,他才一皱眉,赵从贵就赶忙捂住了郁从华的嘴,赶紧道:“哎哟我的小祖宗诶,快收声,陛下跟前哪有这么嚷嚷的?” “你要不想出去,就老老实实地上差学规矩!” 谢茂给郁从华赐了富贵荣华的华字记名,本就是想提拔他做大太监。然而这小东西好吃懒做,他也不想勉强,钱粮管够,再赐个大宅子,养一辈子也行。 现在郁从华哭着不肯出去,谢茂想了想,看在他前世替自己死了一回的份上,还是抢救一下。 “殿前廊下,规行矩步。行不张声,立不动气。你自己说说,你倒是做到了?”谢茂问。 满屋子奴婢都惊呆了,这是专门训练宫婢宫监的《檐下训》里的句子,皇帝怎么也知道?郁从华在宫里当差几年,真说他不懂规矩,那是假的。他顶多是不熟悉在御前服侍的仪程罢了。 皇帝问他这个,就是把刚才殿前冲撞的罪名都扣在他头上了。郁从华心里委屈,这时候也不敢辩解,磕头道:“奴婢没做好,奴婢知罪。” 朱雨在一旁替他解释:“是膳房太监没留心,本……” “膳房太监当差,他不当差!这规矩朕都知道,他不知道?”谢茂回头问郁从华,“你从前在祈年殿当差,管事公公不曾训诫过你?殿前横冲直撞,那膳房太监出门就是一溜十七八个人,你眼睛是要长在头顶上,这才看不见人。” 郁从华伏在地上磕头认错:“奴婢知错了,是奴婢莽撞,奴婢该死。” 赵从贵与朱雨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上回跪在太极殿听训的,那还是太后娘娘的娘家侄儿林质慧。 那位小爷挨了训没两天就放去工部上差了,连个举人都没考,噌就是五品郎中,一步跨越了大多数人奋斗半辈子的目标。有人跟他别苗头,他白眼一翻,小爷在太极殿挨过天子赏的手板,你老师学问好,还是天子学问好? 好不好的,林质慧那是太后娘家人,皇帝的亲表弟。这郁从华算个什么东西?他也配跪在这里让皇帝这么细细地教训? “朱雨是在潜邸时就服侍朕的老人,冷箭飞来时给朕挡过刀子,平白无故的莫说动他一根手指,就算他哪里犯了规矩,朕也不曾打他。你好大的脸面,上脚就敢踹他!你有何功,你有何劳?你就敢这样趾高气扬?”谢茂问道。 郁从华不住磕头认错:“奴婢该死,该死。” 谢茂训斥郁从华时,顺带着狠狠夸赞了朱雨了一番,又抬举朱雨的身份,朱雨面上不显,心里着实高兴,暗暗地想,肉盾是给陛下当过几回,刀子这还真没挡过!——他不知道,他前世替皇帝挡过刀,皇帝都记得。 “拖下去打二十板子!”谢茂命令道。 郁从华呜咽着抖了抖,就被两个太监拖了出去,赵从贵使个眼色,叫不许打太重。 ——皇帝亲自训诫过的人,自有前程。这是绝对不能得罪的。 哪晓得不等郁从华被拖出太极殿,皇帝就反悔了,改口道:“回来!” 这样浑身瘫软像条破麻袋一样被拖出去的样子,触动了谢茂前世的记忆。 两个太监连忙把郁从华架了回来,郁从华并不知道自己在太极殿受天子训诫代表着什么,他只听说朱雨给皇帝挡过刀子,连皇帝都不打朱雨,这会儿自己还要挨板子,就以为自己活不成了。 他在祈年殿当差的时候,见了太多一顿板子挨下来就发烧病死的小太监,在他心中,挨板子就等于死亡。被拖出去又架回来的郁从华浑身瘫软,连哭都不敢哭,趴在地上不敢动。 “去拿竹板子来,”谢茂吩咐赵从贵,“你来打,朕亲瞧着。” 宫人去找竹板子,郁从华还是吓得面无人色,谢茂竟然还不厌其烦地教他:“朕今日打你,是你太过狂妄放恣无法无天。本该叫你去慎刑司领板子,临门又叫你回来,是因为朕不想叫你误会,以为朕不管你了。” 宫人将竹板子拿来,不过是三指宽、二尺长,和郁从华想象中足有一人高胳膊粗的板子完全不同,他这才明白原来真的只是教训他,不是要打死他。 赵从贵接了板子走过来,他瘫了半天的身子才有了点力气,将厚实的皮毛裤子褪下来趴好。 又听见皇帝说:“打疼就行了,别留下伤。还是个孩子。” 郁从华听了这话就忍不住掉眼泪。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不对。可是,圣人都说不管教我不行了,那一定就是我错了! 二十个板子果然打得很疼,郁从华趴在地上咬着手指不敢哭,鼻涕又蹿了出来。 谢茂看着他又成了初见时鼻涕满脸的模样,着实辣眼睛,无奈地说:“算了,朕不指望你明白多少道理。从今以后老老实实地上差,本本分分做人。再有狂妄冲撞之事,还叫赵公公打板子!”小孩子懂个屁,知道乱来会挨揍就行了。 郁从华吸溜一声,把鼻涕吸了回去,满脸泪水地磕头:“奴婢遵旨。” 谢茂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才脸色微妙地挥了挥手,赵从贵连忙把还在吸鼻涕的郁从华提上裤子抱了出去。 谢茂也没想过这顿打能收到什么奇效,哪晓得郁从华还真的就老实了起来。 中午才挨了揍,晚上屁股才稍微消肿,就央着赵从贵派了差事,在太极殿前守门听用。守了几天门之后,赵从贵又安排他进殿守果塔。慢慢地,守香炉。再就是端茶,近身听用。 听赵从贵说,郁从华每天都很老实地上差,下差之后也不带着胡太监四处耀武扬威了,跟赵从贵那儿支了蜡烛与笔墨纸砚,又给朱雨磕头赔罪,求着朱雨教他认字。 唯一比较顽皮的时候,就是会偷偷地拿皇帝吃剩下的糕吃…… “李公公忙,赵公公忙。”郁小太监一边啃偷来的糕一边悬腕写字,“郁公公也要忙。” 被派来照顾郁从华的胡太监抽了抽嘴角。 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从荣,人家那号称内相,可不是忙。太极殿掌事太监赵从贵,宫里再找不出比他更风光的老祖宗了,人家自然也忙。拍拍胸脯就和这两位比,您郁小公公可真是志向远大啊。 ※ 太平四年春,陈朝天昌帝仅在世的六位皇嗣中,五人遇刺,三人身死,二人重伤。 消息传回谢朝,所有大臣上朝时表情都古古怪怪的,谢茂莫名其妙接了一大堆歌功颂德本子,龙幼株出门还被人扔了一身鲜花,砸得她脸都绿了。顺江王夫妇更是专程进宫拜谢,提起被杀害的谢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茂和太后碰头一问,两边都很懵:我没有派人去陈朝执行报复刺杀的任务啊。 过了两天,衣飞石的密折回来,谢茂才知道这事儿是衣飞石的手笔。 陈朝奸细在宫里搞事,事关西北,谢茂和衣飞石通信时就会提及两句。 单是秦福那具尸体自然不算什么证据,此后谢茂命令龙幼株在宫内详查,西北失踪的宰英也恰好脱险回京,龙幼株心腹回归,又有黎顺这个羽林卫的老油条居中帮忙,没半个月就有了极大的进展,在宫里细扒了不少奸细出来。 ——除了陈朝的奸细,还有许多此时已并入谢朝舆图的小国奸细。 文帝时期一度宫禁混乱,各方势力在十多年前就混了进来,后来掌宫的太后也不太好查。 谢茂的后宫特别简单,除了一个亲妈,别的女人一概没有。他下旨在宫中彻查,上下皆无掣肘,比太后掌宫时绑手绑脚的情况舒展多了。是以进展十分顺利。 查明白确实是陈朝奸细捣鬼之后,谢茂和衣飞石通信时就提了提谢洀被杀一事。 他也没什么目的,一是跟心上人说说闲话,二也算是情报上互通有无。 问题是,衣飞石不这么想啊。 收到皇帝亲笔的衣飞石脸都黑了:我的陛下被陈朝奸细欺负到未央宫了! 这还得了?就你陈朝诸色府有奸细,我衣家没有吗?就你陈朝不要脸敢入宫刺杀,我衣家不敢杀人? 短短两个月时间,衣飞石就策划了针对天昌帝在世诸皇子的全部刺杀计划。 恐防对方起戒心,衣飞石策划的六起刺杀全都安排在了前后两日之间。所以,计划被执行之后,陈朝天昌帝诸皇子遇刺的消息瞬息间爆发出来,震惊天下。 除了陈朝临安王因突发心疾改变行程逃过一劫,其余五位皇嗣几乎全殁——重伤的那两位,现在没死,恐怕也熬不过两三年了。 为防消息走漏,衣飞石事前也没有向京城递消息,所以,谢茂也不知道衣飞石干了这事。 现在刺杀行动已经结束了,衣飞石才写信回来请罪,顺便还替自己辩解了一下。 臣不是心胸狭隘睚眦必报,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进行报复呢,是因为西北最近兵力调动频繁,臣以为何耿龙是想趁机兴兵收复新州。但是,目前西北不太适合打仗,臣粮草还没搞明白,所以臣故意高调报复,让何耿龙认为咱们底气十足随时可以再收拾他。天昌帝已生多疑之心,必不会准许何耿龙兴兵。 去年衣飞金被衣飞石送回京城“养病”,襄州行辕前那一场厮杀也瞒不过人。 衣飞石初次以督帅身份统领十万兵马踏上西北战场,是剿灭苏普部那一战。 那一战他不仅打垮了衣尚予帐下号称最擅守城|的名将苏普,也隔空和策应苏普部的陈朝大将何耿龙交过手。这让何耿龙深深地意识到了衣飞石的厉害!何耿龙心里很明白,一旦衣飞石把襄州内部厘清,坐稳了西北督帅的位置,陈朝面临的就是第二个衣飞金,或者说,第二个衣尚予。 如今衣家兄弟内斗,襄州中层军官有了短暂的权力混乱,这时候趁机出兵攻打,尽可能地消灭西北军的兵力,这是陈朝翻盘的最后机会。 一旦错过了这个机会,陈朝只能被动地等着襄州挑个合适的日子,准备灭陈之战了。 ——这是陈朝唯一的机会了。 衣飞石年前就写信说陈朝境内粮价反常,也是想请朝廷预备一下,能不能支援一点粮草。 ——真打起来了,陈朝必定出倾国之力。何耿龙是一位有远见的将军,他当然会知道这是陈朝最后的机会,一旦失去了这个机会,陈朝再不可能东山再起。所以,一旦开战,他一定会拼尽全力。 谢茂私底下关照了陈琦一声,临近襄州的几个郡漕粮都停了,随时准备支援西北。 若是再缓一年半载,稷下庄的粮产出了,扩大种植规模,供养天下还差一点,供养西北用兵至少是不用愁了。 然而,就这么寸! 衣飞金回来得太早,襄州显出内乱的苗头也太早,何耿龙只怕不会再等待。 谢茂这样凡事不愁的性子,想起西北缺粮,何耿龙又可能动兵,这俩月间,他也隐隐觉得头发掉得有点厉害。 现在好了,衣飞石这么闹了一出,只有两个可能。 一种可能是,陈朝真的被他震慑住,天昌帝不再指望收复半壁江山,瑟缩一隅只求苟安。 另一种可能则是,陈朝被激怒,愤怒之下不再缩在西隅,直接出兵襄州,和谢朝全面开战。 在战争一事上,谢茂从来都不喜欢行险。他隐隐有些怪罪衣飞石擅开边衅,换了旁人敢不请旨就安排针对别国皇室这么大规模的刺杀计划,谢茂已经动杀心了。 虽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是,这句话只在战时适用。 选择什么时候开战,这是皇帝才有的权力。 他一边即刻派人召集枢机处大臣议事,一边默默地想,希望小衣的算计没出错,希望天昌帝真的被吓破了胆……哪怕拖上个一年,朝廷都不会显得这么吃紧。战事也不会如此令人忧心。 ※ “督帅!龚海成率部出城直奔飞羊塞!” “梁玄到哪儿了?” “梁玄将军已在云池埋伏,信箭已回!” “命曲昭涉水合围,南面策应。若龚海成溃走云池南岸,即刻驱赶,务必使其东行。” “得令。” 衣飞石拿着一个谢茂赏他的“千里眼”,看着远处还空荡荡的云池大地,趴在伪装用的草窝里,养精蓄锐。 弹词小说里白衣银甲的小将军,那都是在正面决战才是有的装束,方便士兵找到自己的主帅。此时他出来打埋伏,穿得无比低调,衣甲都是灰扑扑的,和山间的石头颜色差不多,头上戴一窝草,只要不动,打眼一看根本不知道卧着个人。 他给皇帝写信说西北粮食不够吃,那是假的。 他给皇帝写信说刺杀西北是为了吓唬天昌帝,阻止何耿龙出兵的计划,那也是假的。 皇帝对西北大方得很,攻陷故陈八郡之后,大半年都没有派遣官员前往新州开府,实际上就是把刚打下来的陈朝东八郡交给西北军,让他们肆意掠夺——这种情况下,衣飞金写信向朝廷要粮食,皇帝居然还是咬牙勒紧裤腰,给西北送了二十万石糙米。 衣飞石不缺粮食,但是,他目前的粮食也支撑不了太久,相比起何耿龙,他更想打仗。 不管是以战养战,还是打灭了陈朝解甲归田,动起来都比不动更好。他没有掌权时必须待在襄州熬资历,掌权之后他需要的就是战功。不管出于哪一种考量,他都需要战场。 可是,天昌帝确实被吓破胆了。 何耿龙看准了这个衣飞石故意漏出破绽的“时机”,想要抓住机会东山再起,天昌帝却不敢再动了。据衣飞石的探子回报,何耿龙几次上书请战,万言书写了三封,天昌帝始终拿不定主意。 衣飞石只能帮他拿主意! 他知道西北往京城直奏的通路不安全,从皇庄遇刺时,衣飞石就知道了。 那一封衣飞金递来的奏折曾经被人下过毒。虽然没有伤害到皇帝,也足以让衣飞石明白襄州到京城的奏折无法保密。何况,衣飞金的手里,还有那么多的誊抄“密折”副本。 所以,在衣飞金回京之前,衣飞石就写信向皇帝索要粮草,表示他很担心何耿龙会出兵。 现在他疯狂地执行了一次刺杀计划,不止帮皇帝出了这口心头恶气,也是故意激怒天昌帝,又再一次借着不安全的奏折通路,将他担心何耿龙出兵的“忧虑”告诉皇帝,顺便泄露给天昌帝。 连皇帝都相信他是缺粮了。 连皇帝都忧心忡忡地觉得,这时候何耿龙出兵,襄州会变得非常被动。 衣飞石这拼着“欺君罔上”的设计再一次让天昌帝跌了坑,他被何耿龙说服了,或者说,他被衣飞石故意泄露出的“弱点”说服了。 他终于下旨,准许何耿龙率兵东进,光复丢失的东八郡。 若谢茂所想,小衣的算计没有出错。 不过,他的小衣算计的不是何耿龙不敢出兵,而是故意算计了何耿龙出兵。 ※ 衣尚予是被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亲自过府请进宫的,皇帝说了,西北有变,请镇国公即刻入宫议事。常年不上班的镇国公无奈,只得坐上轮椅进宫面圣。 他抵达武安殿时,黎王谢范,凉国公孔杏春,沭阳侯张姿,兵部尚书孟东华都已经到了。 皇帝坐在舆图前喝茶,不等衣尚予施礼,他居然亲自起身,帮衣尚予的轮椅推到桌边,说:“这是西北督军事衣飞石的奏报,镇国公过目。” 都看了衣飞石招认刺杀陈朝皇嗣的奏报,孔杏春瞪眼就骂衣尚予:“你教的好儿子!” 谢范知道衣飞石和皇帝是什么关系,哪里敢让孔杏春惹上衣飞石?连忙打圆场:“那陈朝奸细着实闹得太过分了,衣督帅也是替陛下分忧嘛。如今那人杀都杀了,陛下请诸位老大人来,也是看看目前这战局……要怎么安排?” “必打!”孔杏春答得斩钉截铁。 谢茂看着衣尚予。 衣尚予将儿子送回来的奏折看了一遍,再看一遍,沉吟片刻,说:“陛下不必担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衣尚予的身上。 孔杏春几乎要跳起来骂他,谢范、张姿,甚至兵部尚书孟东华的目光,也都显得十分迟疑。显然,他们都不认为这是个“不必担心”的局势。 都是用兵知兵的行家,对陈朝何耿龙也不是没有耳闻。目前的局势来看,衣家内乱,西北缺粮,这是陈朝唯一能抓住的机会了。一旦衣飞石在西北站稳脚跟,此时的陈朝根本没办法和谢朝抗衡。何耿龙必然会出兵。 衣飞石这么气势汹汹地刺杀了天昌帝在世仅存的五个儿子,天昌帝就算疑心甚重,为了民心,为了士气,他也必然要出兵。否则,陈朝的军心一旦涣散,以后的仗更加没法打了。 衣尚予居然还说“不必担心”?他难道是故意替衣飞石脱罪吗? 谢范犹豫了一下,说:“公爷,衣督帅在西北总理诸军事,事急从权……”他看了皇帝一眼,见皇帝不着痕迹地点点头,说话才更坦然一些,“京城离得太远,总没有京城遥领襄州事的道理。衣督帅在西北签发的每一道命令……” 话还没说完,衣尚予就摇摇头,说:“西北不缺粮。” “他既然策划刺杀,就已经做好战争的准备了。”衣尚予向皇帝躬身,“臣了解他,他是谋定而后动的性子,轻易不会任性。这是引蛇出洞。” 短短两句话,震得枢机处众人目瞪口呆。 什么情况?这才打下陈朝半壁江山多久啊?就要打灭陈之战了?等等,朝廷都没做准备啊! 100.振衣飞石(100) 陈朝现在处于一个很尴尬难受的状态。 天昌帝逃亡后困居西京, 陈朝治下统共只剩下十一个郡。衣飞石坑死陈旭之后, 衣飞金又趁火打劫将溶郡、文郡、永郡收归囊中,若不是衣飞金想着自家没找好退路,陈朝国祚大抵撑不过那个秋天。短短三两年间,曾与谢朝分庭抗礼的陈朝就只剩下孤零零的八个郡。 这八个郡里, 与谢朝接壤的伊郡、伏郡、毕罗郡,实际上也丢了小半个。 陈朝驻军都在关城之内, 全仗着城池与关隘续命,轻易不敢与谢军交战。关城东南方向的小城乡镇与大片田地, 都已经在谢朝西北军的实际掌控下。 何耿龙帐下共有七位将军, 其中, 殷辰、龚海成、蔺季茹是西迁之前就负有盛名的老将。 然而, 将虽有, 兵力已经不足了。 天昌帝西逃时只带了两万兵马,逃到西京时勉强聚集了三万人, 如今号称二十万人, 其实只有不足十二万,这其中还有八万余都是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 何耿龙日夜操练, 也就比农夫好上一点, 和谢朝骁勇善战的西北军完全没有可比性。 龚海成率领两万人东进直扑飞羊塞, 自以为是一场偷袭, 被衣飞石设伏全歼后, 殷辰率部出击塔林, 也被驻防文山西线的展怒飞打退,蔺季茹、战鹰凭着故陈人里应外合偷了简城,殷克家三百里回防,两天就把简城重新打了下来…… 何耿龙指挥帐下七将军分散兵力打了个全面开花,是想趁着衣飞石根基不稳,从双方漫长的防线里偷出一道口子来,哪晓得衣飞石各处阵脚扎得滴水不漏,甫一交战,陈朝就丢了七万人。 “何耿龙亲自率部攻下了三江城。”曲昭率兵与衣飞石汇合之后,带来最新的消息。 三江城是溶郡首府,也是永、溶二郡要冲,尤其是不久前傅淳才因缺粮屠了三江城,这座城池已经成为陈人心目中最碰触不得的一道伤疤,拥有着不同一般的意义。 衣飞石坐在小马扎上,啃着干饼,两个亲兵扯开行军地图,他也没有怎么认真的看。 “是个妄人。”衣飞石说。 何耿龙亲率的两万骑兵是陈朝西迁之前就有的精锐部队,七万新兵充作牺牲,拖住谢朝西北各路防线兵力,为的就是何耿龙下三江城的这一条通路。 可是,这路线让西北军所有将领都看不懂了。 何耿龙独自领兵把三江城打了下来,问题是,打城没用啊。西北军十万兵马丝毫无损,打下三江城难道是想把西北军气死?诚然三江城是陈人心中的痛处,打下三江城能很好的鼓舞陈朝百姓与军人的士气……现在何耿龙就剩下两万精锐,一万余溃兵,拿什么打仗? 曲昭眼睛一亮:“他莫不是要反?” ——就给天昌帝留了一万精骑戍卫西京,自己带兵跑那么远,动作很可疑。 “那你去给何耿龙投书,问问他来投降不?”衣飞石继续啃饼。 孙崇在一旁抹嘴笑。 曲昭如今已经不在衣飞石的亲卫营任职,自领一千甲士做阵前先锋,若论官职,与从前相差无几,不过,领兵打仗就有功可叙,升职肯定比在衣飞石身边当亲卫快。 如今曲昭有资格跟衣飞石商议军务,身为亲卫营首领的孙崇则没有。 然而,看着坐在衣飞石身边,守卫着衣飞石寸步不离的孙崇,曲昭还是有些嫉妒,瞪眼道:“你笑什么?” 军务孙崇不能说,笑话还是能说的:“说不准何老帅也想骗咱们半个襄州呢。” 这说的是当年衣尚予假意被天昌帝施恩归顺,一口气骗掉陈朝半壁江山的故事。 曲昭顿时更讨厌他了。 “梁玄将军伤得如何?”衣飞石突然问。 曲昭忙答道:“伤得不重。已经能骑马了。” 衣飞石吃完了饼,反手将地上的小石子一个个码在亲兵扯开的行军地图上,他动作很快,显然在吃东西的时候已经思考完毕了,此时只是动手执行。 等他把石子摆完,曲昭弯腰一看,发现是目前西北军各部驻防的情况。 “他用七万新兵开路,为的不仅仅是打通前往三江城的道路,”衣飞石在简城、塔林、方西塔银河畔的几个石子上点了点,“他为的是目前的局面。” 目前在简城的殷克家原本驻守在渭城,在塔林的展怒飞驻守在文山西线,在方西塔银河畔的杜鹰飞驻守在尾龙,现在全都被何耿龙派出的几路兵马引得腾挪了位置。 ——简城、塔林、方西塔银河庙上,这三个地方,以前都是襄州行辕直接控制。 战时因兵力不足,这三处要害被何耿龙打了个无力防守,在附近的殷、展、杜三部协防,本也是常理。然而,现在就成了殷克家部、展怒飞部、杜鹰飞部与襄州行辕割据一方的格局。 何耿龙显然非常了解西北军内部的暧昧分裂,他知道仅凭几万新兵无力与西北军抗衡,他要做的就是分裂西北军内部——有些时候,分裂不需要诱之以利、胁之以威,不需要谗言陷害,只要把合适的人推到合适的位置上,野心就会完成一切。 看上去何耿龙孤军深入,西京无力自守,可是,西北军目前这个格局,衣飞石就很难受了。 曲昭与孙崇都不笑了。 衣飞石考虑了一整个晚上,次日清晨,发出军令。 命展怒飞部、殷克家部,率兵合围三江城。 命杜鹰飞部,直捣西京。 守城?守屁城。打光了陈朝的兵,所有的城都是我们的! ※ “捷报!” “敌武卫将军殷辰率部一万二千人犯塔林,我左将军展怒飞率部迎击,斩首八千四百余级,俘虏二千余。” “捷报!” “敌武林将军蔺季茹率部九千人、武英将军战鹰率部七千人犯简城,我镇军大将军殷克家率部回防,一夕克敌,斩首一万五千级,俘虏七百人。” “捷报!” …… 枢机处,几位枢臣又被皇帝召来开会。 文书一边念捷报,孔杏春就循着位置拿旗子在沙盘上插。 西北到京城的战报是有时间差的,衣飞石命令分兵攻打三江城与西京之时,前几日的捷报才飞马传回了未央宫。捷报念完了,孔杏春把小旗子也密密麻麻插了一遍。 “诸位大人怎么看?” 谢茂对打仗这事表现得很谦逊,他自认为不是专业人士,几辈子都很尊重专业人士的意见。 当然,前辈子的专业标准是衣飞石,这辈子的专业标准就是衣尚予。 ——不是他不信任孔杏春、谢范、张姿,战绩教做人嘛,孔杏春是位战绩卓著的老将,然而,他当年要不是被衣尚予压着打了两年,丈雪城也不会落到李仰璀的手里。 比较喜欢在新君面前发表专业意见的孔杏春摸了摸胡子,看了衣尚予一眼,第一次没抢着吭声。 西北军内部不平静,朝里知兵懂兵的将领都心里门儿清。这沙盘撒兵旗子一插,孔杏春心里就只有一个感觉,我要是衣飞石,我得难受死。 若是不考虑西北军的内部问题,这仗完全没得说了,朝廷准备官员去接收城池就行了。 可是,现在的情况是,衣飞石闹不好就是个腹背受敌的困境。 这话怎么说?当着衣尚予的面,说了不是打衣尚予的脸吗?孔杏春看着衣尚予明明完好无损天天装残废的双腿,心中也是叹息。若衣尚予在西北,哪有这么多破事? 衣尚予盯着代表着展怒飞部的旗子,说:“襄州至京城战报延迟五日,若再往西,再添一两日。” “朕自然知道这个道理。”谢茂也是看了捷报之后,觉得衣飞石处境不妙,忍不住就找衣尚予来分析分析,“还请镇国公教朕。” “臣预测不了。”衣尚予干脆地摇头。 如何耿龙这样有明确战略意图的行军布局,他可以推测预料,战场上一念佛魔的老将野望,要他如何预料?他能推测出儿子的用兵线路,他能肯定殷克家不会出问题,然而,展怒飞……只怕不到最后一刻,连展怒飞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否会伺机自立。 一旦展怒飞展露反心,杜鹰飞必反无疑。 这种情况下,殷克家必然明哲保身保存实力,不会认真帮助衣飞石平叛。 所以说,衣飞石的处境并不能算轻松。 “襄州行辕有轻骑两万,重骑五千,步卒一万八千人。”衣尚予预测不了任何事,但是他看过衣飞石领兵以来所有签发的命令,看过衣飞石指挥的每一场战术布置,“臣在西北初战时,只有两百个残兵,十二匹老马。” 我带着两百个残兵,十二匹老马,就打下了大半个太平天下。西北十万兵马,我儿子就占了十之四、五,这一仗他要是还能打输了,他也配姓衣? 孔杏春翻了个白眼,你儿子才几岁?毛都没长齐的小鬼头,他能和你比? 谢范与张姿也都觉得衣尚予太乐观了。 哪晓得皇帝居然点点头,觉得衣尚予说得甚有道理。 这话还没说完,皇帝就吩咐宫人送来膳食,招待几位加班的枢机大臣好吃好喝庆祝了一下“大捷”,高高兴兴地宣布散场回家了。听说皇帝从枢机处出来,直奔对角文华殿,去找内阁值班的黎阁老,商量往西北建府派遣官员的事去了…… 这还不知道西北打成什么样儿了呢,您就急着研究派官接收疆域百姓的事儿了? 谢范抽抽嘴角,跟张姿嘀咕:“你说咱陛下是不是有点太迷信镇国公了?” 张姿觉得吧,可能陛下迷信的不是镇国公,而是定襄侯。 自从皇帝重建枢机处之后,总理天下诸事的内阁就被削了武事权柄,西北来的战报也是新送枢机处,再视情况抄送内阁。所以,内阁目前还不知道西北的战况。 皇帝吃得红光满面地闯进内阁,把正在泡茶准备休息的黎洵吓了一跳,鉴于皇帝总喜欢跑内阁来送吃的玩的,黎洵还以为皇帝吃饱撑的又来关爱大臣了。 果然谢茂进门先检查了一遍,见值房素净——值房当然得素净,这地方太重要了,伺候的下人都被严格控制着,最重要的几个桌面就只有阁臣才能动,旁人随便进门动手抓住了就是个死字——顿时觉得委屈了自家的阁老,照例先赐了饮食衣裳香料,这才坐下来说话。 “要准备好派遣西北的官吏,故陈东八郡的乱相不能重演。”谢茂先简单说了一下西北的情况,觉得陈朝已经差不多了,“此事朕半年前就和陈老商议过,丁酉科的进士历练有些年了吧?叫吏部考功清吏司抄个档来,挑一挑。朕看就可以派去西北。” 丁酉科进士,就是皇帝登基之初加开恩科录取的第一批天子门生,至今已有三年。 谢朝官员考核本就是三年为期,恰好这一批太平元年入仕的官员们的考功本子也该到吏部了。皇帝这么专门问一句,还要专门抄档到内阁翻阅,说不得皇帝就要亲自过目,只要不是在任上干得实在不像话的,吏部哪里还敢捣鬼坏人前程? 黎洵唯唯应诺。 他是仕途不顺熬了多年才混进了内阁,早年的暴脾气就算在也不会跟皇帝使。 再者说了,就目前看来,西北那边打下来以后出的缺,在朝廷内部也不是很吃香。 原因只有一个,西北他乱啊。 前不久就有芈州葛县县令被陈人暗杀在后衙的惨案发生,这芈州还离着襄州挺近,算是比较安稳的地方。除了陈人之外,西北还有衣家的兵灾——正经就是“灾”。 西北军在谢朝境内都很老实,对老百姓温和有礼,到了新州就全不是那么回事。 县里好不容易安抚住百姓,发放种子耕牛,预备春耕,驻兵路过也不抢东西,抽刀就把好好儿的青壮砍了,理由是:瞅来瞅去,怕不是奸细。 ——衣飞金故意在新州八郡消灭陈朝青壮,朝廷官员哪里知道他削弱陈朝的打算?只知道衣家跋扈凶残,这官儿真是没法当了! 衣飞金在西北当督帅的两年,弹劾他的奏折雪花一般地往京城飞。 皇帝能怎么办?皇帝假装没看见。内阁大臣则充当和事老,没事儿就写信跟西北的官员谈心安抚,光是这都加大了阁老们好大的工作量。 现在皇帝要派新提拔的底层官员去西北,黎洵觉得朝廷不会有太大的非议。 这一拨人是天子门生,皇帝眼看就要重用提拔的,考功之后必然右迁,现在一股脑儿打发去了西北,预定给他们的位置就缺了出来,恰好补给自家门生……谁会吭声?巴不得呢。 然而黎洵算了算,发现还是不怎么够数。 谢朝总共不到六百个县,加上中央官员,整个官僚体系中能够实际任事的官吏是有数的。 衣尚予哄掉了陈朝半壁江山之后,新州乱了快两年,现在才勉强走上正轨。往新州建府时就从朝廷挖了不少干练的青壮中坚,皇帝开恩科取出来的二百多个进士勉强拉出来应了急,现在陈朝又出了一堆猛缺,朝廷也缺人啊! 谢茂干脆利索地决定了:“今年秋闱再开一科!” 皇帝登基之初,丁酉年加开恩科之后,太平三年的乙亥科是常科。正常而言,要到太平六年才会再次开科取士。现在皇帝一拍脑袋又要加科,黎洵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 现在都三月末了,秋天要加科? ——他当了这么多年臣子,第一次碰到经常这么乱搞的皇帝! ※ 衣飞石率部抵达三江城时,殷克家到了,展怒飞没有到。 约定会师合围的时间过去了足足两日,展怒飞部也始终没有出现。 衣飞石没事儿就去殷克家的中军帐里的喝茶聊天,他带了一万轻骑,根本就没带步卒,连攻城的器械都没带,显然根本就没打算攻打三江城。殷克家倒是把攻城的家当都带来了,不过,衣飞石是主帅,他不发令,殷克家就跟着驻兵不动。 殷克家是个贪财好色的暴脾气,带兵出来还在军帐里搁了四五个假扮成亲兵的美貌妇人,衣飞石头一回去他大帐就发现了,似笑非笑:“老叔又带婶子们亲临战地,给我阿爹知道了,哈哈。” 殷克家本可以让妇人们藏起来,他不叫藏,故意让衣飞石看见,也是试探衣飞石的态度。 衣飞石若翻脸呼喝军法云云,如此刻板寡恩呼喝老将,殷克家必然不会跟他混。 衣飞石若假装没看见,根本不敢问,殷克家也看不起这样的督帅,仍旧不跟他混。 现在衣飞石开玩笑似的提醒一句,名义上提的是衣尚予,实际上提的是军法。敬你老叔,这一回我饶了你,假装没看见。再被我撞见第二次,咱们走着瞧! 殷克家要的就是他这个态度。你起码得给我这个老叔最基本的尊重,讲讲咱们的老交情,事情才好接下来办吧?不管衣飞石是太刚硬还是太软弱,殷克家都不愿意服侍他。 现在看来,衣飞石至少是个明白人,不是个软包愣头青,殷克家才好继续跟他下一步的合作。 “咱继续等?”殷克家脾气暴,脾气暴的人,多半都不耐烦等待。 两人带着小马扎坐在三江城外的绿水之畔,遥遥望着那座不久前才被战火焚烧过的古城,衣飞石还拿了个鱼竿在钓鱼:“何耿龙孤军深入,西京根本无力给他支援。三江城固然城池坚深,可是,自从傅淳屠了三江城之后,那就是一座死城。” “他没有粮食。” 衣飞石提起一条尺长的肥鱼,孙淳即刻过来帮他把鱼摘下,放进鱼篓。 殷克家愕然望着他。 所有人都知道衣飞石打苏普部时,把三江城当做战略要冲,在三江城屯了不少军资粮食! 毕竟三江城是三江交汇之处,西连方西塔银河,南进香河,是襄州往陈朝前线运粮最轻便的通路!这会儿衣飞石居然说三江城没有粮食?难道衣飞石事先派人把粮草辎重都运了出来了? 不,不可能,没有收到三江城往外运送辎重粮草的消息! 难道被他一把火烧了? 殷克家猛地一拍大腿,嘿嘿笑道:“好你个小石头!在这儿等着呢!” 在衣飞石代掌西北督帅之职,出兵攻打苏普部时,他就已经在策划怎么坑死何耿龙了。 三江城这样虚实相假故布疑阵的城池,在他控制下有七八个,有的一开始就没粮,有的佯作没粮,后来真的运出来吃光,变成真没粮,除了他和他的押粮官,连负责运输的民夫士兵都不知道哪些是粮食,哪些是沙子。 三江城里所谓的“粮草辎重”,就是一袋袋河沙与朽木。 做将军的,若能提兵百万,猛士三千,一路平推到敌国王城,那自然是爽得不行。 可是,衣飞石心里很清楚,朝廷负担很重。西北的战事拖着朝廷十多年不得回血,陛下登基之后,不到年节,吃饭都只有十八个碗。御常服穿来穿去就那几身。不幸宫婢,不纳妾妃。过得何等简朴?① 衣尚予、衣飞金在西北养着陈朝不肯一口气打灭,不是因为打不过,而是因为没退路。 事实上,在衣尚予一口气骗掉陈朝半壁江山之时,陈朝就已经没有了。如今陈朝能偏安西京,完全是因为衣家不敢结束西北战事、交出兵权。 衣飞石相信皇帝。 他相信皇帝会给自己,给衣家一个退路。 所以,皇帝派遣他到西北的第一天,他就在策划,如何尽快、尽早、尽量保持实力地,结束西北的战争。不结束西北的战事,国库赋税都被拖在战场上,陛下写在纸面上的盛世繁华如何来实现?那个被他梦想憧憬没有战乱没有饥饿的太平之国如何降临? 早几年,晚几年,拖着有意思吗?现在交权会被杀,晚几年交权就不被杀了?既然迟早要豪赌一场九重帝心,为天下计,为万民计,宜早不宜迟。 尽快、尽早结束战事不难办到,只要将士用命,陈朝根本不足为惧。 然而,在结束战事的同时还要尽量保持实力,这就是个值得费心研究的问题了。 衣飞石习惯审视己方的弱点,也善于利用己方的弱点。 你不是觉得我们内部混乱有机可乘么?来。圈套与弱点并存,看你跳进哪个坑。 衣飞石一年前随手布下的局,如今恰好套中了自以为玩弄了人心局势的何耿龙,殷克家拍大腿的同时脊背就一阵阵地发凉。衣飞石和衣尚予、衣飞金都不一样。衣尚予用计短、平、快,衣飞金行事迅、疾、狠,衣飞石却擅长布置长线,眼界更加开阔,执行力更加细腻完美。 殷克家可以肯定,衣飞石布置的绝不仅仅是三江城这一个陷阱。何耿龙玩弄人心,衣飞石则早已将何耿龙看透,冷静如常地加以利用。 他没有问何耿龙发现三江城无粮之后,为何不弃城而逃。 ——往哪里逃? 何耿龙孤军深入,替他打掩护的六路人马都已被击溃,他以为自己可以背靠三江城成为杀进西北军的一柄利刃,坐看西北军内乱,进可攻,退可守。 然而,如今失去了粮食,何耿龙与他的两万精锐,就成了一块肥肉。 离开三江城的坚城保护,他立马就会被西北军分而食之。弃城则死,他怎么逃? 哗啦一声水响,衣飞石又提起来一条肥鱼,他笑道:“今天倒是手运好。眨眨眼就起来五条了,条条都肥。中午小侄烹制鱼羹,还请老叔赏脸一试。” 殷克家满脸堆笑:“那自然是好。老叔今天有口福喽。” 心里则暗暗地想,只怕我那迟迟不来赴约的展老兄弟,这会儿日子不好过咯。 ※ 太平四年,初夏。 陈朝威武侯镇军大元帅何耿龙自三江城楼坠亡,七千八百余陈兵皆跳城而殉,城内另有一万二千余具陈兵饿殍。 衣飞石命以上将军礼安葬何耿龙,于三江城外择善地掘坑,葬二万陈兵。 四月十七,左将军展怒飞下柏郡首府长青城,旧疾复发,当夜暴亡。 四月二十二,衣飞石率部于长青城整饬军备,投书陈朝西京,勒令天昌帝献城投降。 五月,衣飞石率部正式攻伐西京。二十日内,连下鹿郡十一城,逼近文山坳。 ※ “七月初九乃陛下圣寿。” “吾欲献陈朝天子之玺于圣京,为陛下贺!为天下贺!” 这是衣飞石在文山坳前的最后一次整军誓师,何耿龙已除,展怒飞的兵马也已经完成了收编,柏郡已下,鹿郡已下,越过文山坳,陈朝西京近在眼前。 衣飞石只说了两句话,站在他跟前的十二位领军将军眼睛就红了。 这是兴奋,是激动! 谁能第一个攻进西京,谁能第一个攻进陈宫,谁能第一个抢到陈朝天子之玺? 和谢朝分庭抗礼数百年的陈朝,终于走到了它的穷途末路!如今站在这里的人,或许会死在战场上,也或许会彪炳青史风流千古!往西进!那是无上的荣光,那是直上青云的前程,那是无数的金银珍宝,那是陈宫中惊恐美丽的公主皇妃宫婢美人儿! “开拔!” 将军令下,猛士呼号。 衣飞石看着朝着远方飞驰而去的大队骑兵,万马奔腾的声响几乎踏碎大地,他听着这熟悉的马蹄声,回头东望圣京,望着皇帝的未央宫,心想,陛下,今年的圣寿贺礼,喜不喜欢? 这一战,没有衣飞石想象中的艰难。 他部下的骑兵踏碎文山坳,趋近亭凉郡时,陈朝老迈的天昌帝于西京溘然长逝。 陈朝太子早逝,东宫嫡长子陈久芳捧印出城,宣布归降。 这一天,是太平四年的六月十九日,距离谢朝天子圣寿,尚有二十日。 ※ 为了让这个投降献俘仪式显得规格更高一些,衣飞石把陈朝太孙和一班子看上去身强力壮的陈朝皇室近枝,连带着陈朝皇帝最重要的那块玉玺,一起打包送回了京城。 他自己当然回不去,西北这么大一个烂摊子,皇帝说要改制,现在还没改,他还得镇住场子,等朝廷派官员来接管各地城池,重新建立隶属于谢朝中央的官员管理体系。 最好朝廷动作能快一点,马上就把人派来,安抚民众,编纂民籍。 这秋冬二季眨眼就过去了,今年也没治了,跟不上明年春耕,来年又要饿死不知多少平民。 消息传到京城,早收到西北战报的枢机处、内阁还好,知道内|幕的六部主官也还行,其他职位稍微低一些的官员,乃至于谢朝百姓,全都懵逼了。 哎哟喂,什么情况啊?陈朝没有了呀?这就打没有了? 真的没有了啊。连陈朝太孙都被俘虏了,马上就要捆到京城,给皇帝进献玉玺呢! ——这衣大将军打了十多年的陈朝,他二公子才去了多久,就给打下来了? 龙幼株奉命去偷偷散布谣言,回来了自己都挺无语的。 没多久,满京城都在议论,这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啊,那才是天上的武曲星下凡,衣大将军本是武曲星座前的守宫官,知道主人要下凡服侍圣主,所以先一步投生来给主人打前站的!所以衣大将军很厉害,还是不如二公子!因为,他本来就是二公子的下属嘛! 你说大公子?大公子就更不行了,他是二公子牵马的奴隶嘛! ……龙幼株发誓,她只说了衣尚予是衣飞石的守宫官,真没说衣飞金是衣飞石的牵马奴隶。 这谣言一旦传出去了,各种衍生版本就无法控制了。哪晓得皇帝听了乐滋滋的,夸她自由发挥得很好:“衣飞金就配给小衣牵马!说得好!” 衣飞石的奏折回来得比俘虏更快,谢茂一直处于红光满面打鸡血的状态,他倒不是兴奋于陈朝被打灭了,而是衣飞石说了,这是给他圣寿的贺礼。 这小东西很浪漫嘛!谢茂乐滋滋的,就是有点苦恼怎么回礼。 今年衣飞石送他一个陈朝做生日礼物,那衣飞石生日的时候,他送个什么才对得上? 谢茂与衣飞石对西北改军制的事都已经有了默契,纵然衣飞石还有一两分担心,担心皇帝翻脸杀他家满门,但他起码还有八|九分是相信皇帝的。 他两个心里有默契,旁人不这么想啊。 这陈朝的俘虏还没回来,归降仪式还没搞,皇帝圣寿也还没有庆贺,从灭陈大胜的狂喜中清醒过来的大臣们,就开始担心了。 这陈朝灭了,战事清了,衣家肯不肯交权?不交兵权肯定不行,硬要他交吧,他不干呢? 长公主府的气氛更是紧张,衣尚予和往常一样没什么反应,他身边的人都绷紧了神经。丁禅频繁出入长公主府,在家中养病的衣飞金也几次去衣尚予书房说话,他们这样一动,盯着长公主府的听事司也紧张了。 连太后都在蹙眉。皇帝和衣飞石关系再好,这要命的事上,只怕谁也不肯让步吧? 京城所有关心此事的人都在挠头,谢茂没心没肺地带着人去了稷下庄。 清点完刚刚收割了一季的稻谷之后,徐屈也有点担心地想知道,皇帝要怎么收西北的兵权?哪晓得皇帝吩咐他把粮食装上二十车,说:“你在京城给朕把家看好,朕八月巡幸西北!” 徐屈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啥?皇帝要去西北? 谢茂笑道:“朕不去西北一趟,衣家肯信朕么?” 他站在田垄之上,看着还未收割完毕的稻谷,说:“西北,朕之西北。西北军,朕之西北军。”衣飞石,朕之衣飞石。“朕为何不能去?朕为何不敢去?” 徐屈嘴唇哆嗦片刻,屈膝跪下,道:“陛下,草民请命率稷下庄三千老卒随行护卫。” 连徐屈都不相信衣飞石真的肯交权。谢茂突然之间,觉得自己的计划可能难度比较大。估计朝廷里没一个大臣肯答应他出门,太后大约也不会准。 太后不准,他就很难出得了门了。 ——卫戍军在谢范手里,羽林卫在张姿手里,他总不能带着几个御前侍卫就跑吧? 这是真找死了。 ※ “督、督、督帅……” 一个脸上稚气未脱的亲兵冲了进来,结结巴巴地猛用手指帐外。 孙崇翻脸训斥道:“好好说话,着什么急?天塌下来了?” 衣飞石正在看近日柏郡交来的民籍册子,如今最重要的是先把人口、土地、各处紧要资源的分部、数量统计出来,再加以保护。如各地的矿场、铸坊、盐场,都是很紧要的地方。朝廷官员没这么快过来,他自己领着幕僚天天看这些破东西,比带兵还累。 这亲兵猛吸了一口气,还是说不明白。孙崇出门看了一眼,没看出什么端倪反常,回来踹他一脚:“到底怎么了?” “消、消息说……皇、皇、皇上……” 衣飞石即刻放下手里的册子,抬头关心地问道:“陛下怎么了?” 亲兵拍拍自己的嘴,终于憋了出来:“来了!” 衣飞石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见他拼命点头,霍地起身,跟孙崇一样往帐外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有。这里是他的中军帐,打下陈京之后,衣飞石也没有搬进陈宫或是府衙居住,他带兵时,除非自己修建的兵衙,兵卒就一直扎营栖息,他自己也会随军住在帐中。 亲兵跟了出来,这会儿说话终于顺溜了:“还在襄州,马上就要出来。” “备马!” 衣飞石回帐找出一件小物,揣入怀中,急急吩咐孙崇,“点五千轻骑,随我回襄州接驾!” 衣飞石带着人披星戴月往襄州方向赶,谢茂也想骑马,谢范坚决不许,非要他乘坐那辆精铁筑成的马车,三十二匹马拉着,动力十足,就是哪怕谢茂弄出来减震弹簧,这还是有点颠。 生生把谢茂摇吐了…… 皇帝白着一张脸,阴着眼神,坐在马车里,谢范低头装鹌鹑。 没见过这么疯的皇帝,真的。这么要命的关头,坐在京城都要担心衣家是不是有点什么想法,他可好,力排众议非要到西北来,说是要踏上陈京故土,驻马大光明宫,沐浴兰宫汤泉之水。 ——是,这是历代谢朝皇帝的夙愿,收复天下嘛!回陈京故土嘛! 等衣家把兵权交了,等陈朝并入舆图十年二十年,人心思谢了,咱再来看行不? 谢范拗不过皇帝。 没人拗得过皇帝。谢朝的太平帝说要去西北,就要去西北,谁都拦不住。 太后无奈之下点头,谢范点齐了三万卫戍军,一路护持着皇帝西行,走到襄州就花了两个月时间。在谢朝境内,皇帝想要骑马,谢范都没阻拦。现在已进十月,襄州往西天气渐冷,清晨草上白露成冰,皇帝骑术也不怎么好,谢范就坚决不让他骑马了。 这万一马失前蹄摔出个好歹来,怎么跟太后交代?怎么跟天下交代? “前方有大队骑兵!” 斥候即刻来报。 陈朝已灭,有数的兵马都已经被俘虏或收编,若说来的是敌军,不大可能。 ——在衣飞石的治下,大股陈朝遗民假扮流民是有可能的,但他们不可能有这么多马。 谢范算了算日子路程,觉得可能是衣飞石收到消息回来接驾了,他还是很谨慎地指挥行军队伍变成防御阵型,派出使者前往前方交涉。 没多久,衣飞石就孤身匹马跟着斥候过来了。 他除了一身单衣,马背上悬着的一把剑,什么都没有带。 101.振衣飞石(101) 鉴于皇帝晕车到不行, 谢范吩咐就地扎营, 衣飞石带来的五千骑兵则在外围守护。 仓促扎起的大帐依然华丽舒适,随行的宫人架柴烧水,点起炭盆香炉,在皇帝的御榻上铺上奢华柔软的寝具。谢范无奈地替久别重逢的两位守门——太后都亲口说了, 衣飞石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身份。这算是过了明路的关系,夫妻敦伦天经地义, 谢范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干等着。 谢茂还在犯恶心,抹了点药膏在太阳穴上, 歪在榻上装死。 宫人抬来热水, 衣飞石先给他擦了擦颈项后背, 见他脸色松缓了一些, 才说:“我去洗洗。一路上都没歇脚, 脏得不能看了。” 谢茂闻言就睁眼盯着他,噗地笑了:“能看, 可好看了。” 不等衣飞石说话, 他就伸头含住衣飞石微凉的嘴唇,细细吮吸许久。松开时, 二人都觉得才点上炭盆不久的大帐里憋不过气来, 口干舌燥。 衣飞石脸有点红, 手指揪着皇帝绣着云纹的龙袍, 低声问:“试不试?” 谢茂明知道他在问什么, 胯|下火起, 却故意假装听不明白, 一边将人腰肢慢慢地抚摩揉捏,一边含糊不解地问:“试什么?” “试食髓知味,做过就舍不得分开的……事。”衣飞石脸虽然红,有点羞,可一点儿都不怯。 这事谢茂在来襄州的路上就想了无数遍了。原本去年就想和衣飞石做了,两回都被打断,最终还是没能顺利把人吃进嘴里。如今陈朝已灭,灭得如此迅猛,灭得如此不伤筋动骨,足以证明衣飞石对朝廷的忠心。 不管是夜里春梦还是百日意淫,他在幻想中都已经把衣飞石翻来覆去疼爱了无数次,真正见了面,看了这个满身风尘还脏兮兮的小衣,他还是要确认最后一件事。 “小衣,”他将人搂在怀里,耳侧轻轻抵在一次,故意错过了眼神的交流,“朕想你许多年了。日日夜夜都想做这件事,想得心肝都疼。你想好了么?” 衣飞石想起那日初试的艰难,早就有所准备,说道:“臣自然想好了。陛下,臣……” “不是疼。宝贝儿,朕岂会让你难受?做这事不疼的,快活极了。”谢茂伸手抚摸他的背心,充满了渴念与克制,“便是你再小一些,朕也能让你快活。朕一直忍让着,是想等你长大一些,你要想好了,若是与朕在一起了,朕……” 他停顿了片刻,微微捏住衣飞石的后颈:“朕不许你再贪爱妇人。只许上朕的床榻。” 衣飞石愣住了。 他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与皇帝初时在上下问题上有些误会,他想法很直接,不会拐弯,当时认为皇帝乃雌伏之人,他就把皇帝的想法与妇人类比,觉得皇帝肯定不会准许自己再娶妻生子。 后来知道是误会了,他就没再想过这问题了。 男人之间的事,再喜欢又能有多少年?等他长到三、四十岁了,年纪大了,不鲜嫩了,难道还要搂在一起?他其实也无所谓,那时候他再娶个妻子,生几个孩子,也还是来得及的。 ——他不在乎无妻无子,可是,在他的意识里,娶妻生子也是人生必经的过程。 现在皇帝这么慎重地抱着他,明明胯|下如火硬邦邦地抵着他,却还是要和他说明白这个问题,还说此前那么多年的禁欲忍耐,都是因为怕他年纪小,想不明白这个问题,一定要等他长大了才重新确认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慎重得让他觉得不解、困惑,又隐隐有些无法言说的滋味。 为了与皇帝这几年或者十几年的快活,守一辈子无妻无子的孤单,愿不愿意? 衣飞石几乎没怎么考虑就有了答案,他故意坐在皇帝硬邦邦的地方,抵着磨了磨,感觉到皇帝变得深长沉重地呼吸,他才顽皮地回答:“臣不爱妇人。臣只仰慕陛下,只服侍陛下。” 谢茂捏着他后颈的手更紧了一分,心如擂鼓:“不许和朕顽皮!” “你想明白了,若是与朕在一起了,朕不会再放你!求朕不行,哭也不行,没有娇妻,没有爱子,只有朕!朕不想勉强你,不想你难过,可你也不能让朕难过。你若出尔反尔——” “我若出尔反尔,违背今日答应陛下的话,陛下杀了我。”衣飞石说。 谢茂心里嗡地一声,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 他将衣飞石从怀里揭开,看着衣飞石冷静清明的双眼,他知道衣飞石说的都是真心话。 这真心话太致命了。一句杀了我,彻底释放出了被谢茂囚在心间樊笼之中的猛兽。 是,他自然舍不得杀了衣飞石。无论哪一辈子,无论衣飞石做了什么,他都不可能舍得杀了衣飞石。可是,他知道,如果衣飞石反悔,他也不会再放衣飞石离开。 他会用尽一切手段留住衣飞石,他不会在意道德,不会在意良知,不会在意利用任何人。 他甚至会伤害衣飞石。只要衣飞石敢反悔,他就会发疯。 “你给了朕伤害你的权力。”谢茂低声道,“不要给朕伤害你的机会。” 衣飞石根本不知道谢茂内心在纠结什么。 皇帝天然就对所有臣民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这权力还需要他来给吗? 他捧住谢茂的脸,亲吻谢茂泛红的眼角,小声说:“那咱们现在做不做?想了好久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这是衣飞石一直想不通的事。那么多人都爱做,可见是很舒服的。可是就他和皇帝试过一次的经验,大小真有点合不上,难过得很。 【这是肉】 一直到天都黑透了,皇帝御帐里也没有要传唤的意思,这明天究竟是往哪个方向走,有何安排,皇帝全都没有交代。 无奈的谢范重新检查防务之后,安排了两层夜巡,就回自己帐篷睡了。 谢范在军中一向勤勉,天没亮就起来了,再次巡查防务,安排士卒埋锅造饭,准备一日热食。 谢范巡营两遍回来,皇帝御帐才拉开了门户,有宫监在门口负责内外传唤。 “求见陛下。”谢范在帐前请示。 “六哥进来。”皇帝恰好就在不远处喝汤,不必宫监上禀,径直吩咐道。 皇帝御帐很大,内外分割成粗略三个区域,有内寝、盥洗与接受觐见的地方。谢范进门发现皇帝在御座上歪着喝汤,就穿着明黄色的寝衣,还没换好常服,看上去慵懒餍足,在他身边坐着精神奕奕的定襄侯,手里捧着一个茶盘,似乎正在哄皇帝吃饭。 “陛下万岁。”谢范跪下磕头,微微侧身向衣飞石施礼,“侯爷好。” 衣飞石忙要放下茶盘回礼,被谢茂拽住胳膊,满脸笑容:“六哥免礼。快请坐。” 往日谢范向衣飞石施礼,衣飞石总要还半个礼,皇帝也都是含笑看着不阻止。这回不许衣飞石还礼了。谢范落座之后看了看,发现皇帝和定襄侯的关系又有些不同了? 皇帝总是不经意地多看定襄侯一眼,定襄侯坐在皇帝身边,姿态也随意亲密了许多。 这不会是此前都没那啥,昨夜才……吧?谢范赶忙打住自己犯上的念头,说道:“臣来请示,今日是否拔营前行?” 谢茂这会儿哪儿都不想去,就想跟衣飞石在大帐里待上十天半个月。 然而,衣飞石昨夜就跟他说了,柏郡民务还没收拾清楚。 襄州本来就是武将多,文官少,衣飞石也算用人比较开明,原来陈朝的官员当然不能再当官了,他把人暂时聘入自己的幕僚室,帮着他收拾民务——事虽然有人办,但是,也不可能完全放心。衣飞石还得费心亲自盯着。 这话里其实隐隐有点撒娇,求皇帝早些派遣官员来接管陈朝新疆的意思。 谢茂倒是很想一拍大腿就大包大揽下来,然而,这不行啊。朝里也没什么多人可以拨。 衣飞石这灭陈大战打得太快了,陈朝根基保存得很完整,换言之,要没有老辣娴熟的官员来接管,绝对会被陈朝遗民整得哑巴吃黄连。 他来之前已经叮嘱内阁与吏部草拟文书,尽快把合适的人选选拔出来。 吏部现在正扯皮呢,第一份名单倒是拟好了,准备调任西北的几个知府纷纷告病,把谢茂气了个倒仰……这西北有这么可怕吗?冒着得罪皇帝的危险也不肯来?气歪了嘴的谢茂总不能为这事杀人,他直接就让“告病”的几个知府回老家慢慢养病去了。 现在吏部正在准备第二份名单。 倒是原本打算直接调西北那一批丁酉科进士,个个都很老实地打算抱皇帝大腿,接了任职文书已经在路上了。只是这一批人里,也没有足够经验能够充当一州父母的总督大员。 谢茂不在乎经验不经验,完善执政方针之后,让上下一体遵循就行了。只要执行力完美。 现在衣飞石要回柏郡处置民务,坐镇西陲,谢茂就打算跟衣飞石一起去,他也可以闲下来写一写西北的执政指南。谢朝境内许多弊端不方便改革,从故陈郡县开始革新也不错。 “去柏郡。”谢茂想了想,侧头问衣飞石,“你身边亲兵也带过来吧。” 长久地把衣飞石和他的兵马隔离开,就怕外人误会。谢茂并不希望产生这样的误会。 谢范缄默无语,衣飞石则愣了愣,忙起身跪下:“陛下,臣……” “方便些。”谢茂打断他的剖白心迹。 他对衣飞石没有疑心,衣飞石想来也不会疑心他,可是,他们俩不疑心没有用。 情势如此,就如谢范绝不会准许衣飞石带人直接护卫谢茂,衣飞石孤身一人在谢茂身边待得久了,围在外围的五千轻骑也必然会心生焦虑。 皇帝金口玉言,说的话自然就算数。衣飞石抿嘴起身,去和自己的人马会和。 “六哥想说什么?”谢茂问。 谢范想说您还真的就这么相信定襄侯?想想衣飞石那身手,就算他不带亲兵过来,单枪匹马睡在皇帝身边,杀死皇帝远遁而去也是易如反掌。所以,他就不说了。 “臣想问,今日何时拔营?”谢范换了个话题。 “这就准备吧。朕与侯爷乘车,路上你来安排。”谢茂想了想,又叮嘱道,“外边不要与西北军起龃龉,有事来问侯爷,他不是轻狂骄傲的性子,凡事必然妥帖。” 谢范带来的卫戍军都是步卒,哪怕来襄州路途遥远,所有人都配了马,也是骑在马背上的步卒,完全没有骑兵的战力。和衣飞石带来一人双骑的五千轻骑完全不同。 这一路上人吃马嚼都是耗费,皇帝还要跟着定襄侯去柏郡,谢范已然觉得皇帝抛费得过分,现在还要自家憋屈着多忍让西北军——谢范笑了笑,道:“是,臣明白了。” 几万人的营地要开拔不是那么瞬息间就能做好的事,谢茂在御帐中吃好了饭,衣飞石也带着十二个亲兵回来了,谢范还没有来通知拔营。 衣飞石歪着头闷闷不乐,谢茂在他身边坐下,问道:“这也不高兴?越来越小性儿。” “臣没有。”衣飞石歪在他怀里,昨夜之后,感情就更亲昵了,“……明年就改制吧。” 谢茂算了算时间,觉得不太来得及,说道:“事缓则圆。你掌得住,朕也掌得住,哪里都出不了事。”说着他也有些后悔,“朕是来得唐突了些。” 他信任衣飞石不假,可是,这世上恨他,恨衣飞石的人绝不少。 只要把他杀死在西北,衣家不反也反了。这么多年小心翼翼维持的局面,彻底破碎。 然而,他不来也不行。京中局势比西北还要紧张,他在西北就是向衣尚予表态,朕没有飞鸟尽良弓藏的意思。听事司来报,丁禅和衣飞金频繁出入长公主府,衣尚予没表态也没按住部属和儿子,显然也是被衣飞石的动作惊住了。 当然,最重要的一点,还是因为他要来安衣飞石的心。 衣飞石已经向他展示了最大的诚意。衣飞金知道养寇自重,衣飞石没有。 他不会让衣飞石心怀惴惴地等在西北。等着他施予慈悲或者降下雷霆。他要来找衣飞石,他要衣飞石也看清楚他的诚意。 这天下是很重要,可是,衣飞石一样重要。 衣飞石突然笑了,爬起来抱住他,亲他的嘴角:“我喜欢陛下这样唐突。” “那你可要护好朕。”谢茂嘴角轻撇。 “寸步不离。”衣飞石保证。 一直到午后,谢范才来请示开拔。谢茂与衣飞石坐上那辆精铁制成的马车,放下帘子,朱雨守在门内,银雷守在门外,里边的空间还很舒展,就像一间小屋子。 谢茂知道会被晃得晕车,上车就找地方歪着,衣飞石帮他太阳穴上涂薄荷膏。 嗅着爱人身上的体香,谢茂忍不住心里痒痒,拉着衣飞石不放:“来陪朕歇一会儿。” 衣飞石昨夜被弄得舒服极了,确实是食髓知味,瞥了守着门隔着不算近的朱雨一眼,谢茂吩咐道:“朱雨,帘子拉起来。” 原来车内还有一道帘子。朱雨将那层半透明的纱帘垂下之后,目不斜视地跪了回去。 衣飞石就笑眯眯地褪下衣裳,跟谢茂一起进了被窝。二人贴着躺在一起,分明才起床不久,昨儿还腻爱了整夜,这时候居然就有了一种阔别三秋的滋味。 谢茂伸手往下摸了摸,问道:“还胀着么?” 衣飞石憋不住笑:“好得不得了。”手指就勾住他的寝衣衣襟,“睡吧睡吧。” 马车此时缓缓被拉动,两人此起彼伏地在被窝里抖着,谢茂也想睡,然而想准确地睡进去需要一点努力,正在动作,衣飞石突然偷偷地笑了。 谢茂本是爱他爱得不行,昨日过后更是爱不释手,搂着低声问道:“想什么呢这么开心?” 衣飞石不肯说,只冲他眨眼睛。 谢茂努力了一会儿,终于睡成功了,衣飞石脸颊泛起淡淡的春意,轻轻喘息。 他始终在偷笑,谢茂被他撩得心里痒痒,一边用力搂着他,一边问:“好宝贝儿,快告诉朕,这是高兴什么?再偷笑要打屁股了。” 衣飞石被他弄得舒服,红着脸竖起手指:“那说了也不许打屁股。” “哦,想坏事儿了。”谢茂大手揽住他柔韧的腰肢,轻轻拍他一下,“快说!” 衣飞石噗哧一下就笑了,吭哧吭哧地说:“臣想,昨儿……昨儿那时候……在车上。”谢茂还没明白这笑点在哪里,衣飞石肥着胆子补充了后半句,“陛下就不那么操劳了。” 顿时把谢茂气得想抽死他!武功好了不起啊!体力好了不起啊!还敢嘲笑陛下“操劳”?狠狠撑起身子来,把衣飞石压在身下:“朕怎么听不明白。你给朕说明白些?” “车会动,就不用陛下动了嘛……哈哈哈哈……”衣飞石不知死活地笑。 没一会儿,朱雨就听见定襄侯吞声求饶的声音,他目无表情地继续盯着车厢地板。 往柏郡的路上一共走了六天,皇帝与定襄侯每天都会在傍晚扎营时出来散步,偶尔也会双马并骑,带着侍卫在附近随便看看。有定襄侯随行保护,谢范就不再禁着皇帝骑马了——就算马失前蹄,以定襄侯的身手,也肯定能把皇帝从马背上抢下来。 不过,谢范不禁着皇帝骑马,皇帝也根本不想下车。天天都和定襄侯在马车里“鬼混”。 这日到了柏郡的西北军驻地,衣飞石去中军帐交代军务,谢范才有空劝谏。 “陛下,来日方长,闺中事须有节制才是。”谢范不好意思说皇帝这两天看着脸色都坏了些,就拿衣飞石当挡箭牌,“侯爷在军中诸事繁忙,还请陛下|体恤。” 中军帐内神采奕奕、精力充沛地衣飞石突然打了个喷嚏。咦,陛下又想了我吗? 谢茂活了几辈子,当然知道自己的情况。有些人天生强些,七、八十岁还能夜御十女,有些人就不行,年轻时搞多了,人到中年就这不行那不行。 他有些同情地看了谢范一眼,六哥这才几岁?就不行了? “朕知道了,朕会节制些。”他好脾气地答应,没说朕和你不一样,朕到死都很能干! 谢范被他看得怪怪的,皇帝那是什么眼神?同情我? ※ 皇帝驾临柏郡之后,衣飞石在长青城里找了一处合适的官邸,四周清空之后,护卫着皇帝住了进去。主要负责皇帝驻跸警卫的,自然还是谢范率领的卫戍军,不过,衣飞石也把衙门搬到了行宫附近,形成了一个外围防护圈。 衣飞石从前都在军营办公,此时换了衙门,夜里更是直接住在皇帝寝殿。 住得虽然近,衣飞石白天毕竟要忙碌的事务很多,谢茂也开始编写西北政府工作方针。像来时路上那样镇日厮混,那是绝不可能了。 眼看着皇帝从衣飞石的幕僚室调了两个文书,天天写东西,谢范都懵了。 什么情况,皇帝还想待在西北不走了不成?就算京城有太后临朝称制,代行朱批,那也不能好好儿的皇帝在西北蹲着不动了吧? “明年雪化春开,朕就回京。六兄,稍安勿躁。”谢茂安抚道。 ※ “这皇帝怎么回事啊?还蹲在长青城不动了?” 衣飞石帐下也有人很不满。 皇帝没来之前,整个西北就衣飞石最大,衣飞石说的话就跟圣旨没有两样。 现在皇帝来了,带着三万卫戍军,带着一个黎王,咵叽往长青城一驻扎,别说区区一个长青城,整个柏郡都抖三抖。 卫戍军那是京城来的兵油子,特别看不起西北的乡下兵。西北军也看不起京城的少爷兵。 偏偏两边营地扎得都不算远——不能远。谢茂和衣飞石天天晚上都睡一起,谁都不能离自己的兵马太远,就怕沟通上出了问题,莫名其妙打起来。这下好了,你看不上我,我看不上你,偏偏还抬头不见低头见。 长青城就那么大,轮休时能逛的窑子就那么几个,能吃喝的酒楼也就那么几座,抢妓|女抢桌子抢菜,有时候连焌糟都抢!都是带兵的,谁不护犊子?偏偏两边主将都在互相礼遇,一冲突就是各打五十大板,西北军的将军也憋屈得要死。 就有人去找曲昭喝酒,顺便套套话,曲昭是衣飞石的亲兵出身,帐前关系熟得很:“曲老二,你去问问呗,这皇帝到底怎么个意思?他还打算在长青城修个皇宫不成?” 曲昭反手就是一碗酒泼他脸上,呸道:“你这酒,老子喝不起。” 昆军也不生气,拿手把脸一抹,嘿嘿笑:“你哪里喝不起?快说说呗,你肯定知道。” “别的不知道,有一条。”曲昭奉命来向中层军官宣布换防的消息,趁机就透露了,“督帅要抽调一批人去鹿郡换防,怎么,想不想去?想去给哥倒杯酒,哥给你活动活动。” 目前驻防鹿郡的都是原来展怒飞的旧部,由右将军庞清江统管。 展怒飞名义上是旧疾复发暴死,其实西北军人人都知道,当初督帅命令展怒飞率部前往三江城合围何耿龙,展怒飞抗命不往,反而暗中勾结杜鹰飞想要自立,被杜鹰飞告了刁状,督帅亲自赶到长青城清理门户,一箭射死了展怒飞。 后来展怒飞的部属就被督帅和殷克家将军分了,战时只来得及换了主帅,现在肯定就是重新整编,彻底把展怒飞的势力倾吞蚕食。 这也是边军很常见的“换防”,当年的米康成部,苏普部,都是这么一点点吃下来的。 说来西北军虽然内部分派系,斗得却不是很残忍。至少,米、苏、展三人死亡之后,部属都活得好好的,并没有被清洗。只是换个地方继续当兵罢了。 一般这种“换防”都能更进一步,昆军当然心动,连忙给曲昭倒酒:“那感情好,哥,亲哥,弟弟的前程都在您身上了……” 不止昆军,围在一边本来都是来抱怨卫戍军的几个参领也都围了上来,纷纷给曲昭倒酒。 在谢茂不知道的情况下,衣飞石就已经开始了中下层军官的调动,借用的是整编展怒飞部的名义。 如今在西北另外两个大头,一是殷克家部,一是杜鹰飞部。 殷克家贪财好色,又特别识时务,如今皇帝就在长青城,这事儿就完全可以谈。 衣飞石夜里点上蜡烛,钻进皇帝被窝,温存一番之后,拉着想睡觉的皇帝说话:“陛下可否见一见殷克家?臣若要他解甲归田,还求陛下赐他一个爵位些许钱财……” 钱财都是虚的,殷克家不缺钱。衣飞石和殷克家已经通过信了,爵位是真的想要一个。 谢茂很惊讶,摸着他汗湿的颈项,问道:“你近日就在忙这个?” 衣飞石这回是真有些不好意思了,小声道:“臣知道事缓则圆的道理。臣就是……”他将额头抵在谢茂胸膛,“舍不得陛下。” 每天夜里这样抵死缠绵,肌肤相亲,真的舍不得分开。 谢茂也舍不得他。见他这样依恋自己,心里美得不行,柔声道:“既是积年的老将,赐爵也是应有之义。宝贝儿,朕自知道你凡事有分寸,军改这事儿你拿定主意,需要什么,朝廷都配合。上不至于王爵,下不至于人丁,其他的都能给。” 衣飞石忙道:“臣明日就拿殷将军的叙功册子给陛下过目。” 谢茂笑了笑,他其实相信衣飞石不会乱许爵位,但是,有叙功册子打底,何必让衣飞石白担个谋私的污名?一味宠幸未必是好。本来就是公事,何妨公办?他点点头,道:“好。你明日拿来朕看。西北驻军替朝廷戍守边城多年,不止是老将军,每一位老兵,朝廷也不会亏待。” 衣飞石在他怀里蹭了蹭,含笑道:“这个,臣自然知道。” 他伸出舌尖舔了舔皇帝的胸膛,故作满足地叹息,“不止不亏待,简直是厚待呢。” “你这个小坏蛋!”谢茂搂着他就重新捂进了被子。 ※ 七日之后,殷克家就轻车简从地从简城赶来了长青城。 谢茂在临时驻跸的行宫接见了他,殷克家是个微胖的中年人,看上去年纪不大,真还不到退休的年龄,谢茂只赐了他一碗茶喝,随便问了两句,并没有说赐爵的事。 殷克家从行宫出来,就去了衣飞石的办公衙门,有点拿不定主意地跟衣飞石商量。 “小石头啊,这陛下他老人家……” 衣飞石微微含笑。老人家?细想想,皇帝端起架子的时候,也是挺能吓唬人的。这不,连殷老叔都唬住了。 “他问我,西北羊汤吃腻了,想不想去南边吃蛇羹……” 殷克家不甚把稳地问,“这是,怎么个意思啊?真想让我去……还是,要贬我呀?” 衣飞石也没想过皇帝会这么说。他想了想,说:“前两日小侄才把老叔的叙功册子呈给陛下过目,想是陛下觉得老叔战功卓著,也不想老叔这么早解甲归田?您这还不到天命之年,正当壮年,陛下舍不得您,也是常理。” 殷克家其实也觉得皇帝是真想让自己去南边打浮托国。可是,他又拿不定主意。 这会儿衣飞石话说得漂亮,他心里高兴,笑道:“哎哟,老咯,和你们年轻人没法比。” 没等衣飞石客气,他又忍不住问,“那小石头,你觉得,老叔是早点回家种田呢,还是……咳,去南边瞅瞅?” 衣飞石哪儿还看不出他的心意,皇帝想要用殷克家,殷克家也想跟皇帝混,他这个姓衣的“旧主”,就得给殷克家换一个卖身契,否则,殷克家心里过不去。 “南边风光好,暖和,您带着婶子们去吃吃蛇羹也很好嘛。”衣飞石满脸笑,给他斟上茶,请他坐下,说,“不瞒您说,西北各部都在换防,诸事稳妥之后,小侄也要回京给陛下守宫门。如今西北战事清了,像您这样能征善战的老将,在南边才有施展之地。” 他这话的意思很明白,不止你要转投皇帝门下,我也要去给皇帝守门。所以,你也不必抱着对我爹的忠诚,觉得背叛了谁。 这话让殷克家觉得惊讶极了。 就算西北战事没了,不需要戍边对着陈朝了,就和谢朝腹地一样,地方总要驻兵吧? 尤其是西北这么大一块地,被衣飞金杀得七零八落的东八郡还好,西十一郡在战火中几乎没受什么波及,倘若不调派军户驻扎镇压,随时都可能有反军骤起!这是多好的驻兵理由啊? 衣家的根基都在西北!衣飞石居然打算撒手,这就不管西北了?去给皇帝守宫门? 衣飞石点点头,说:“老叔,你是读过史的。历来有几个兵家,能和我家如今这样,干干净净地全身而退?”除了领兵造反成功的那几家。 殷克家当然知道。他就是知道历代兵家不造反就没几个有好下场,所以,他一直没什么野心。 衣家一父二子,没有一个死在沙场上,出了一个十世不降的一等公,两个县侯,两个亭侯,还有一个长公主,一个修了公主陵的公主,倘若还能安安稳稳地解甲归田。这当真可以称得上是君不负臣,臣不负君的青史典范了。 这么一想,衣飞石想退,衣家想退,似乎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前提是,他真能安安稳稳地退得下去。 殷克家觉得衣飞石有些傻,你想去给皇帝守宫门,皇帝就让你给他守吗?一旦交了西北的兵权,你衣家满门就是俎上鱼肉,任人宰割。可他也不能再说什么。衣飞石这么笃信皇帝,帮着皇帝给他爵位收缴兵权,他说什么都不对。 倘若皇帝真的有心杀衣家铲除后患,他就更要遵从皇帝的旨意去南方了。 ——他殷克家背负着衣家的烙印,只能尽早向皇帝投诚,否则,衣家船翻了,他哪怕在乡下种田,也一样得淹死。 “还有一事劳烦老叔。”衣飞石拱手施礼。 “何事?” “老叔回简城驻地,顺便帮小侄带一封信,给庙上的杜将军。” 杜鹰飞是个畏威不怀德的性子,若衣飞石率先找他谈话谈崩了,反而没有了缓冲的余地,所以,衣飞石决定先让殷克家帮着“说服”一下。 殷克家无论能力资历都甩杜鹰飞好大一截,他那暴脾气都听从衣飞石的吩咐打算退了,杜鹰飞再怎么也得掂量掂量轻重。 若殷克家跟他说明白了是好,说不明白……衣飞石眸中杀气闪过,他其实不想动粗。 殷克家来了长青城怎么也得小住两日,衣飞石中午请他吃饭接风,为了席面好看,还专门去借了皇帝的厨子。谢茂有心再用殷克家,着意笼络,就让谢范跟着过去看看。 也不必衣飞石过来请,谢范送厨子的时候就一起过去了。 衣飞石嘴甜会哄人,谢范也没什么亲王架子,一顿饭吃得殷克家红光满面,心情极其愉悦。 倒不是谢范来陪给了他多大的面子,而是谢范的出现代表着皇帝对他的看重——这是真想用他去南边。有几个将军愿意壮年隐退?习惯了横刀立马的生活,习惯了一眼望去见不到边的部卒,回家指挥几百个家奴能过什么瘾? 衣飞石与谢范都有公务在身,就殷克家多喝了两杯,醉醺醺地让侍从扶了出去。 衣飞石办公的衙门后边有几棵柚子树,上午侍从兵摘了一个来,衣飞石吃着觉得十分甜,这会儿就请谢范稍等片刻,他亲自给摘柚子,请谢范带给皇帝——皇帝哪里缺果子吃?何况,他晚上也要回行宫,亲自带也不差几个时辰。 然而,热恋中的衣飞石真恨不得把一切好东西都尽快献给皇帝,非得叫谢范等着,马上摘。 他轻功好,摘柚子毫不费力,挑了一个顶漂亮的,正要抱给谢范,门外侍从兵飞跑进来禀报:“禀督帅!妙音坊前殷将军亲兵与卫戍军械斗!已死了十多个人!” 衣飞石看了谢范一眼,说:“怎么回事?” “暂时不知道。卫戍军有人逃了出去,好像是去找支援了……” 这侍从兵眼光往谢范身上瞟。 衣飞石部下与卫戍军关系也不算多好,住下来一个月,两边打架闹事时有摩擦发生。谢范得了皇帝圣旨,一意约束自家兵卒,衣飞石也自知分寸,两边都很克制,底下人反而越发不服。 现在卫戍军与殷克家的亲兵干起来,衣飞石这边的侍从兵都有些看好戏的心情。 卫戍军代表着皇帝的颜面,谢范又是卫戍军的最高长官,现在具体什么情况都没弄明白,谢范就不好出面。万一遇到个不好转圜的局面,谢范不在,还能推一推。他若去了,当场就要判罚。 衣飞石明白谢范的为难之处,说道:“我去看看。” 谢范知道卫戍军并不大给衣飞石面子,连忙道:“我让张岂桢跟着侯爷去。有事问他。” 102.振衣飞石(102) 衣飞石赶到妙音坊时, 不大的长街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衣飞石来得着急, 带着二十多个亲兵骑着马就出来了,并未排西北督军事仪仗。谢范倒是说了让张岂桢来随从听差,然而张岂桢又不在谢范身边,只得现成着人去找, 衣飞石怕妙音坊出大事,等不及张岂桢就独自出来了。 殷克家来柏郡自然不会带太多人, 二百个亲兵有大半都在城外,跟进来也就三十人。 如今堵在妙音坊外边都是穿着卫戍军服制的人马, 还有一群不怕死的陈人站在屋顶上看热闹。 衣飞石进来看见乱哄哄蹲在房顶上的陈人就皱眉, 命令道:“即刻驱散屋顶百姓!”这要是有不安好心地奸细混迹其中, 随便冲哪一方放个冷箭, 妙音坊立马就会乱成一锅粥。 孙崇得令立刻吩咐亲兵去驱赶屋顶上的陈人百姓, 他自己则紧紧跟在衣飞石身边。 卫戍军的人是在太多了,隔着这么老远, 根本看不清楚里边发生了什么事, 围在外边的卫戍军群情激奋地也就是在凑热闹。想着卫戍军与西北军一向不对付,孙崇守在衣飞石身边皮绷得很紧。 ——这要万一有人冲着督帅脑袋上砍一刀, 甭管砍没砍着, 都是他的失职。 “让开让开!” 两个衣飞石的亲兵竖起没出鞘的单刀开道。 背后十多个亲兵则在吆喝着驱赶屋顶上的陈人百姓:“读过净街令没有?快快快滚下来!攀爬屋顶高塔树木者, 皆以奸细论处!” 这动静惊动了在围观的外围卫戍军, 看见几个神色彪悍的西北军亲卫护着一个锦衣青年走来, 俱是神色一肃, 赶忙让出一条路来。 自从谢茂御驾降临长青城之后, 衣飞石就很少穿戴戎装,每天上差也都是素净些的常服。 然而,他这样的年纪,这样风度,还有颊边那一道端端正正的疤痕,在西北军中都是独一份儿的。不少卫戍军在襄州往长青城的行军途中,还见过定襄侯与皇帝并辔而行、谈笑风生的风采。 如衣飞石这样的人品风度,真是见过一面就永生永世难以忘怀。 哪怕他出行没有仪仗开道,没有甲胄加身,在场的卫戍军也有很多认得出他的身份,纷纷退避。 有摄于衣飞石身份战功不敢冒犯的,自然也就有不知事的莽夫愣头青。两个亲卫在前边开道都很顺利,越众行至半途,就有几个不长眼的卫戍军昂起头来,三五个人格住亲卫开道的刀鞘,狠狠把人推搡了回来。 孙崇厉声道:“放肆!” “放五呢。”穿着卫戍军兵尉常服的武官双手抱胸,仰着头瞥向衣飞石,“你西北军的督帅,威风抖不到我……” 一句狠话没放完,孙崇飞起一脚踹他脸上,生生将他踹了个倒退八尺,被背后堆砌的卫戍军人群挡住了,才没横撂在地上。他身边的几个同袍急欲抽刀,衣飞石的亲卫已背起单刀,赤手空拳杀了进去,三下五除二,几个挑衅的愣头青被摔了一地。 能在衣飞石身边随侍的亲兵,那都是数千人里甄选出来的高手,个个以一敌十。 这动静就更大了。 卫戍军全都愣愣地看着。毕竟衣飞石在西北名声太大,敢招惹他的人委实不多。 “你们张校尉即刻就到。”衣飞石骑在马上竖起银质的马鞭手柄,遥遥指着地上挑衅的兵尉,“让路。” 自从黎王执掌卫戍军之后,曾经凋零一时的卫戍军衙门又重新抖了起来,这叫汤耀文的兵尉就是刚被家中长辈塞进卫戍军镀金的高门庶子。中军与边军的关系本来也谈不上很和谐,刚开始这汤耀文还以为自己等人是要随皇帝御驾亲征打西北“平叛”,就现在卫戍军也没解除对西北军的防范。 汤耀文自从军以来一直吹嘘自家的家世身份,在卫戍军里隐隐是个受追捧的头头儿。现在被衣飞石的亲卫一脚踹脸上,牙齿都掉了两颗,脸是丢尽了。 要他灰溜溜地爬起来让路,他办不到!汤耀文梗着脖子盯着衣飞石:“有本事你踩死老子!” 衣飞石目光冷静地盯着他,冲他背后的卫戍军挥手示意,命令让路。 这两年加入卫戍军的确有不少镀金的高门大户子弟,从前卫戍军那衙门就是爹不疼娘不爱的冷板凳,贫家子弟少有毫无意义的自尊心,衣飞石军官极高,身份极尊,被他眼神示意一下,本来堵在汤耀文身后的一群人轰然散开。 汤耀文心里发寒,仍旧死撑着面子:“你来!” 衣飞石轻夹马腹,胯|下神骏的乌骓马就小跑起来,轻松地从汤耀文头顶跃了过去。 带着粪臭味儿的马尾扫过汤耀文的脑袋,臭而骇人,汤耀文吓得面无人色。眼见身边的同袍都看着自己憋着笑,汤耀文自觉丢极了脸面,爬起来猛地抽出腰间单刀,就要朝着衣飞石背心掷去。 孙崇一把拉住他手腕,干净利索地往他手肘猛击一拳,咔嚓一声,他胳膊就断了。 这本是一件极微小的事。 卫戍军低级军官挑衅西北军督帅,当场打死都不为过。何况,他在衣飞石背后掷刀,孙崇也只打断他一条胳膊,这已然是记得衣飞石的钧令,要求再三礼遇卫戍军的结果。 孙崇丢下汤耀文就要追随衣飞石而去,哪晓得汤耀文直愣愣地瘫软在地上,很快就停止了呼吸。 衣飞石已经一路越众而去,抵达了妙音坊门前。 这里显然经过了一场厮杀。门前的茶汤果子摊子乱七八糟散落一地,地上泼洒着大篷大蓬鲜血,卫戍军这边地上躺着八具尸体,妙音坊半掩的木门内,颤巍巍地探出几张连弩、长弓,人则躲在各种掩体之后,藏得非常严实。 躲在妙音坊里边的,很显然就是殷克家所带的人马。衣飞石站在门前看了看,那小小的妙音坊显然已经被布置成一个小小的堡垒,有弓手藏在屋脊下占领了高处,连弩与长弓在门前、屋后设下了前后三道箭阵,轻易是闯不进去的——除非拿人命填。 殷克家本就是攻坚的高手,要他这样的老将来摆阵御敌,自然也是尤其地精通。 相比起训练有素的殷克家亲兵,这群卫戍军就太吃亏了。 衣飞石骑在马背上粗略看了一眼战场,就知道刚一交手,卫戍军这边就被放倒了四五人,仗着人多,大约是反杀冲坏了殷克家一方的阵形,所以殷克家仓促逃入妙音坊设障拖延。 衣飞石见过谢范操练卫戍军,什么都训,然而,没有实战,训多少都是虚的。 “此地何人做主?”衣飞石问。 此时卫戍军与殷克家的人已经陷入了僵持,卫戍军不甘再拿人命往里填,可也绝不想轻易放殷克家走。殷克家那边勉强能守住阵脚,可也只能守得住这么一点儿安危之地,想要突围逃走,也是绝不可能。 当蹲在死去几个卫戍军身前的黑袍军官转身站起时,衣飞石就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了。 因为,转过身来的那个人,就是谢范打算让他来平事的卫戍军校尉,张岂桢。 “张校尉。”衣飞石从马上下来,走近两步,低声道,“黎王在我处兵衙。” ——你家王爷不好出面,所以才叫我来主持大局,你要冷静一些,给你王爷面子。 张岂桢一向是个识时务的人。这回却一反常态地没有向衣飞石妥协,冷冷地说:“便是王爷亲临,卑职也是一样的道理。” 孙崇又大喝:“放肆!” 衣飞石举起手,示意他稍安勿躁,问张岂桢:“那你就和我说说道理。” 他平平的目光在骚动又激愤的卫戍军身上都扫了一遍,声音放大了些,“整个西北都知道,我衣飞石是讲道理的人。” 陈朝刚刚被打灭,衣飞石这三个字,无论在西北,还是在整个谢朝,都是响当当的。 尽管眼前的素袍青年看上去年轻,俊秀,可是,没有人会怀疑衣飞石在西北的权威,更没人敢质疑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张岂桢倏地单膝跪下,上禀道:“求督帅做主!” 衣飞石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说:“说你的道理。你有道理,我给你道理,你没有道理,我给你的仍旧是道理。” 张岂桢就跪下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原来他本是出身罪奴,被罚没时家中还有一姊两弟,全都卖作奴婢。他运气好,被黎王买下之后极其赏识,提拔到身边做了近侍,立功之后更是消了奴籍,借着黎王的门路,堂堂正正混进了锦衣卫。 这些年他一直在寻找姐姐和两个弟弟的下落,弟弟没找到,意外地在长青城遇到了姐姐。 他姐姐张岂楠被辗转卖了几次,意外地被一个陈朝商人典买为奴妾,一直在长青城生活。西北军攻破长青城之前,商人携家带口逃了,张岂楠与她的一双儿女被抛在了城内。躲过几日乱相之后,无以为生的张岂楠在妙音坊卖艺糊口。 因张岂楠会唱谢朝的京黎小调,就常有思乡的西北军来妙音坊听她唱曲,听了她的遭遇也很可怜她,多多少少会额外多给一些铜钱——张岂楠已不年轻了,所以,并没有多少人打她主意。 既然名声在外,初来乍到的卫戍军也难免慕名而来,一来二去,就惊动了张岂桢。 姐弟二人的名字就相差一个字,有心人自然会联想。 前两日,张岂桢才和姐姐相认,本要立刻接张岂楠出来,另外找地方安置。然而,这会唱京黎小调又是谢人的张岂楠,已经成了妙音坊的护身符和台柱子,掌柜的苦苦哀求张岂楠再留几日,等他重新寻个接替的歌姬来了再走,念着掌柜的施舍粥饭的恩情,张岂楠就答应多唱几日。 昨儿就有与卫戍军不睦的西北军故意到妙音坊找茬,调戏张岂楠以达到羞辱张岂桢的目的。 若不是张岂楠性子好,团团劝架,昨儿晚上卫戍军与西北军就打起来了。 张岂桢是谢范心腹,最重要的职责是保护皇帝,哪儿能时时刻刻照拂亲姐?张岂楠要回妙音坊收拾行李,特意挑了个妙音坊还没开张的白天,由弟弟安排的几个同袍兄弟保护着到小心翼翼地到了妙音坊,哪晓得就碰见了殷克家。 殷克家他是个色中饿鬼啊! 张岂楠固然沧桑年老、姿色全无,可是,她一双儿女端的生得好样貌。 殷克家喝了两盅酒,想着自家抱上了皇帝的大腿,正是得意无比的时候,路过妙音坊时,看见张岂楠带着一双如花似玉的儿女从妙音坊里出来——妙音坊那是什么地方?说好听点,那是听曲儿消遣的风雅之地,说不好听,那就是个卖肉的妓寨! 从妓寨里出来一双美人儿,这就勾去了殷克家的全部心神,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就算他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几个卫戍军,他也不会放在眼里。 几个大白天逛窑子的小兵,他犯得着多看一眼吗?他这样身份的老将军,麾下几万部卒,整个长青城能让他多看一眼的丘八都数不上五个数! 一方要抢,一方要护,瞬间就是一场混战。 殷克家是没想过在西北居然还有小兵敢跟他老人家动手,这不是反了天了吗?卫戍军?卫戍军不也是小兵吗?卫戍军的小兵到西北就变将军了不成?——在谢朝,哪怕分属不同军籍,照样是官大一级压死人。 张岂桢派来保护姐姐的这几个卫戍军也不认识殷克家啊。 殷克家是很低调地来商量兵权换爵位的事,也没穿戎装,看上去挺普通一中年人,倒是他身边的亲兵穿的都是西北军的兵服——卫戍军又分不清哪个是襄州本部的兵,哪个是殷克家的兵,都是西北军,还以为是昨儿闹事的混蛋又来找事了。 甫一交手,下手没轻没重地殷家亲兵就杀了两个卫戍军,卫戍军也拼了命,一阵厮杀之后,混战中张岂楠被摔死,她的女儿也被射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被踩断了一条腿。 皇帝在行宫很安分,很少出门溜达,所以很多卫戍军都在轮休,在长青城里厮混。 这边才一打起来,马上就有附近的卫戍军前来增援,更有人立马去找张岂桢来。这人来得凶猛迅速,殷克家二十多个亲兵也折了好几个,赶紧缩回妙音坊布置防线,勉强挡住了卫戍军的人海战术。 听起来是个误会。衣飞石看了看地上的尸体与鲜血,说:“如你所说,此事必给你公道。” 张岂桢很惊讶地抬头。 西北军在西北的作派,他在锦衣卫时就有所耳闻,攻下一地之后,肆意掳掠妇人并不犯禁。这些日子在西北的见闻更让他见识了西北军的凶残。张岂桢其实也知道这是个误会。可是,死的是他的姐姐侄女,死的是他的袍泽兄弟,他怎能善罢甘休? 现在衣飞石居然大包大揽,说要给他公道?——这可不是礼让几板子的事情,这是要命的! “你所说的是一面之词,我要再听殷将军的说法。”衣飞石说。 这里头的门道就多了去了。同样一件事,张岂桢是一种说法,殷克家就可以是另一种说法。说到后来还是得撕扯谁先动手——两边打起来,都是友军,骂架的固然无理,先动手的绝对理亏。 张岂桢脸就青了。 衣飞石也不怕妙音坊里竖起的连弩|弓箭,在门前站了站,那扇半掩的门就稍微拉开。 衣飞石孤身一人走了进去。 上午还春风得意的殷克家这会儿看着狼狈极了,半个脖子上都是鲜血,他怀里还抱着一个昏迷的童儿,约摸十三四岁,一张粉面生得雌雄莫辨,显然就是张岂楠仅存于世的儿子。 “小石头!嗐!小石头,你说老叔这是多晦气!”殷克家暴躁地捶了一下墙,怀里的小童被他颠了一下,他又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在地上,用身上的裘衣垫着童儿的颈下,动作很小心。 衣飞石见他动作还算善意,就有些意外:“外边说话您听见了?您怎么说?” “我能怎么说?”殷克家霍地站起来,暴跳如雷,“叉他娘的,一个半老徐娘穿得又风骚,带着两个漂漂亮亮的孩子出来,正是梳拢的年岁,这门口还叉他娘的挂了个妓馆牌子,我这是跌坑里了!” 风骚?衣飞石默默记下这个词,“您说说,具体是怎么回事。” 殷克家的说辞与张岂桢又不一样了。 据殷克家说,他喝多了两杯,怕骑马不安全,就让亲兵牵了马,散着步在长青城街头闲逛。他这样好色的性子,当然也是想寻个美貌妇人杀杀火气。 逛到妙音坊门口,就看见了大冬天还故意露出半个胸脯,外边裹着厚毛皮衣裳的张岂楠。 这张岂楠尽管年纪大了,面目沧桑,可是她身段婀娜,行止间自有一股风流,殷克家被她媚视烟行的步履吸引了目光,这才发现她身边带着两个宛如金童玉女的孩子。 “叉他娘的,那娘们还给我比了个数。”殷克家常年在西北混,对陈朝的风气也很熟悉。 这边卖孩子都是明码标价,鸨母妈妈向恩客比个数,若恩客同意,就上前喝一杯酒,交一半定金,可以先验货,验完了货,把剩下一半钱也给了,就能把孩子带走。甚至还有鸨母不肯卖孩子,专门赚“验货钱”的。 这可就绝对不是误会了。衣飞石不相信殷克家会说谎,还是重复了一遍:“她对你比了什么数?” 殷克家左手比一个勾起食指的九,右手比一个勾起食指的九,两根手指勾在一起,竖在左胸前。嘿然怒笑道:“九十九两黄金!” 这个价绝对不便宜。然而,张岂楠身边的两个孩子确实太漂亮了,殷克家也不缺钱。 这么复杂的手势,绝不可能是看错了,或者是殷克家误会了这个动作的意思。衣飞石问道:“这时候那几个卫戍军在她身边吗?” 殷克家在被围杀之后,已经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想了一遍,答得很快:“离着七八尺的距离。” 他冷笑道,“一个陈朝鸨母,几个圣京来的卫戍军,我哪儿知道他们是一伙的?” 这话也很对。谁会想得到,卫戍军的中层军官有一个姐姐,刚好就在长青城里卖唱呢?写书也没有这样的巧合。 衣飞石心里大概有数了,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谁先动手?” 殷克家咧嘴一笑,指向门外:“他们!” 衣飞石出门之后,就对孙崇吩咐:“请黎王殿下来处置。” 张岂桢心知这就是要大事化小了,冷冷转身,他背后的卫戍军都红着眼睛准备抽刀。 衣飞石手持马鞭孤身站在场中,一边是团团围拢的卫戍军,一边是坐困妙音坊的殷克家,他不说话,就这么静静地站着等待。有他站在这里,卫戍军就算想冲击妙音坊,得顾忌他的身份,殷克家想放冷箭,照样得顾忌他的身份。 “头儿!咱就这么算了吗?”张岂桢背后的黑面男子悲愤地喊。 张岂桢看着衣飞石。 他是少数在京城就见识过衣飞石厉害的人。当日衣飞石孤身一人闯上圣安门瓮城,在徐子连弩乱箭齐射中诛杀所有陈朝探子,那一份身手胆识,已经超出了他对高手这个词的认知。 所以,张岂桢很清楚,只要衣飞石站在这里,他有多少人也杀不进妙音坊。 “您说您是个讲道理的人。”张岂桢问。 衣飞石淡淡道:“你信不信我都没关系。”他指向远处,“黎王殿下总会对你讲道理。” 那黑面男子怒骂道:“我们王爷自然讲道理。可是你这个挟功自重、目无君父的畜生!仗着你爹你兄的声势,借着西北军的军威,你……” 张岂桢反手一耳光抽在他脸上,怒斥道:“闭嘴!胡咧咧什么?” 立刻就有两个人把那黑面男子拖了下去,捂住他的嘴小声劝:“你不要命了?!” 衣飞石恍若未闻,仍旧气定神闲地站在中间。 以他西北军督帅的身份,确实不太好判罚此事。毕竟卫戍军是皇帝的卫队。若此事殷克家理亏,他二话不说就砍几个殷克家的亲兵给张岂桢赔罪,问题是,现在的情况比较复杂,这其中只怕另有隐情。 他只能请谢范来安抚卫戍军。 谢范还没有来,远远地就有一个声音大喊:“汤耀文死啦!督帅府的亲兵把汤耀文打死啦!” 衣飞石根本不知道汤耀文是谁。 张岂桢原本冷漠敌视衣飞石的眼神瞬间一变,按住身边又要抽刀的小兵:“你去,把汤兵尉的尸体抬来,再仔细留意,附近可有什么陌生可疑的人出没。” “头儿?”小兵惊讶地看着张岂桢。 张岂桢肯定地点点头。 张岂桢说话声音很低,却瞒不过耳力极佳的衣飞石。 衣飞石有些意外地看着他。不愧是黎王的心腹,这心思够灵敏,意识也够清醒啊。 张岂桢抬头与衣飞石目光一碰,见衣飞石眸光清明带着洞彻,二人莫名其妙就有了一丝默契。 张岂桢悍然抽刀,猛踏一步朝衣飞石砍来,衣飞石仿佛猝不及防,仓促间飞旋而出,二人缠斗一起,很快衣飞石就占了上风。张岂桢正在被衣飞石压着打的时候,二人默契地露出一丝破绽,咻地一声,一支细箭从屋脊上飞出,直射张岂桢心窝。 ——这躲在远处的暗箭,自然不指望能暗算到衣飞石,从一开始,想杀的就是卫戍军一方。 哪晓得衣飞石掐向张岂桢的左掌倏地化为爪形,指间一抹亮银闪烁,当地一声,就把射向张岂桢心窝的暗箭横地砸飞了出去。 张岂桢则一拳击在衣飞石故意脱手的古剑剑柄上,古拙纤细的长剑直射暗箭飞来的方向。 这配合打得恰到好处。 衣飞石轻旋衣摆,施展出冠绝天下的轻功,整个人竟如同一片在风中疾旋的秋叶,追上了被张岂桢击飞的长剑。他眸光清冷如水,盯着剑尖所指的方向,伸手接剑的瞬间,剑锋堪堪抵在刺客咽喉之上。 ——若他追不上,张岂桢就拿下刺客的尸体。 现在,他追上了。他就有一个活口可以查问了。活人总比死人更好一些。 张岂桢看着他宛如秋叶般飘逸的身影,又一次刷新了自己对高手的定义。似乎自那夜圣安门之后,定襄侯的功夫又有了一个飞跃。原本,按照他的计算,他们是捉不到这个刺客活口的。 定襄侯总能做到普通高手想都不敢想的事。 衣飞石捉到人就先把这刺客的一口牙齿都抖了下来,再把浑身衣裳全部剥光,连头发都给削了。 倒不是他心狠手辣故意羞辱,他这些年在西北和陈朝诸色府的奸细接触得越来越频繁,熟知陈朝奸细的手段。牙齿里藏毒|药,抵着心窝的衣裳里有毒针,发髻靠近百会穴的地方也有木楔子……自杀的花样层出不穷。 然而,这一次捉到的奸细,又一次震撼了衣飞石。 谢范刚刚赶到,还未来得及与衣飞石叙话,这个老老实实光着屁股缩在一边的奸细,就吐血死了。 张岂桢连忙上前察看,没有外伤,脸色青紫,嘴唇发黑,吐出的鲜血中带着一股淡淡的苦味。显然是中毒而亡。 他向谢范、衣飞石禀报:“来之前就已服毒。”也就是说,这个人根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左恩,先带队回营。”谢范不问多的,先把卫戍军拉回去。 现场被衣飞石捉出来一个放暗箭的刺客,有脑子的都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了。谢范亲自来镇压全场,他叫人带回,卫戍军没一个敢吭声的,有一个算一个,老老实实地回营待命。 张岂桢与他涉案的十多个同袍兄弟,则留了下来,跪在谢范跟前。 谢范解下身上的大氅,覆盖在死去的陈朝奸细身上。 衣飞石目光惊讶地看着他的动作,张岂桢更是浑身一震,谢范操起马鞭劈头盖脸就抽张岂桢,他抽人时站立不动,就照着张岂桢的头上抽,一连抽了十七八下,把张岂桢抽得皮开肉绽几乎认不出面目了,他才深深吸一口气,指着地上死去的奸细,说:“他本来还有三个月的命。” “锦衣卫安插在长青城的探子,最好的探子。混进了陈朝诸色府,紫级头目。” “十五年没回乡,爹死了,娘死了,老婆死了,儿子刚刚考上了秀才。” “半个月前,故陈遗民策划刺杀陛下,他送消息出来,身份暴露。你在锦衣卫干过,你知道陈朝诸色府的规矩。人人皆服毒,半年为期。他前一次服药是在三个月前。现在回不去了,他只有三个月命。” “他打算趁这最后三个月,回老家去看看儿子,说不定还能给儿子看个媳妇儿。” “我给他写好了文书,准备了盘缠,送了他两匹好马,一壶好酒。” “艹他娘的,喝完酒就给你死这儿了!” “给你死的!” 谢范红着眼眶一脚踢在张岂桢心窝,又踢一脚! “你他娘的认个婊|子姐姐不能好好看清楚?看看是个忠的奸的?给你唱个小曲儿就昏了头了,你在锦衣卫当了几年差,当到狗肚子里去了?奸细都认不出来?” 张岂桢满脸都是血,被谢范踢伤了心脉,嘴角也有鲜血溢出。 他木着脸跪着,一言不发。 从有人故意当着满大街卫戍军大喊“汤耀文被督帅府亲兵杀死”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中计了。这是个圈套。有人故意策划了卫戍军与西北军的冲突。还能是谁?陈朝遗民。 他们没有了军队,没有朝廷,可是,他们并不想对谢朝屈服。 他们的妓|女会故意挑拨两军争斗,他们的奸细更是处心积虑地策划了这一次行动。 胜利的骄狂冲昏了谢朝兵卒的头脑,见惯了街面上唯唯诺诺任凭宰割的陈人,谁都没有想过这群陈人心中还怀念着天昌帝,怀念着陈氏故国——他们才灭国多久呢?不到半年啊! 亲情迷惑了张岂桢的心智,美色迷惑了殷克家的双眼。 一旦冲突,不管是殷克家死在长青城,还是卫戍军与襄州本部骑兵发生大规模械斗,事情都会朝着无可挽回地方向发展——如果,皇帝和衣飞石不是那么亲密的关系,或者,他们彼此不是那么深信对方——这一次冲突,足以埋下京城与西北互相猜忌的祸根。 今日唯一的幸运是,殷克家是个老练的宿将。他没有被卫戍军围杀在妙音坊,他保住了自己的命。 他和他训练有素的亲兵守住了一小块安全的天地,拖到了衣飞石前来解围。 也幸运的是,谢范没有跟着衣飞石一起来。 他远远地听着消息,立刻准备了一个假的陈朝奸细,故意在众目睽睽之下,演了那一场陈朝奸细离间我朝友军的戏码,安抚住了议论纷纷的卫戍军,也安抚住了不知详情的襄州骑兵。 他用一个为国尽忠一辈子的忠臣余生唯一的念想,给张岂桢擦了屁股! ※ 长青城行宫。 谢范老老实实地跪在皇帝跟前,将事情详述一遍。 “张岂楠本是诸色府奸细,奉命策划执行此次离间任务。两个月前,陛下巡幸西北的消息传出,她就借口被夫主抛弃无以为生,辗转在柏、鹿二郡之间,实则紧紧跟随在侯爷身边。侯爷于长青城聘请幕僚整理民务后,她擅唱京黎小调的名声方才传出——此为有的放矢。”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理成章了。皇帝与衣飞石感情好,跟着衣飞石来了长青城。 男人多的地方本就容易起纷争,何况喝了几盅酒,耳畔又有居心叵测的妓女故意挑拨?卫戍军与西北军的关系本就很微妙,再有陈朝妓|女的故意为之,两边关系就更火爆了。 此时张岂楠在妙音坊已经薄有名声,自然会引来好奇同情她的士兵,把她的消息透给张岂桢。 张岂桢是黎王的心腹。相比起小兵小卒的打打闹闹,能把张岂桢算计到事件里,这件事本身就成功了一半。原本诸色府是想跳起张岂桢与衣飞石帐下内卫或属下参领的纷争。奈何衣飞石这些天忙着换防,把差不多身份的中层军官都差遣出去了! 好在天上掉下来一个殷克家,身份既重要,人又特别好色,所以,诸色府即刻开始了行动。 诸色府临时拨了两个堪称绝色的孩子给张岂楠,换掉了她从前技艺娴熟却姿色平平的两个助手。 这两个孩子长得虽好,受训却没几天,所以,被殷克家保护着活下来的那个男孩儿,就说了许多谢范不知道的事。 谢茂本是写完了今天的指导方针内容,就安安稳稳地准备等着衣飞石回来吃饭睡觉。 突然被谢范堵着说了今日的冲突,他沉默着听了,只说:“叫什么名字?” 谢范一愣。 “最后假扮陈朝刺客的那一位锦衣卫,叫什么名字?”谢茂问。 谢范眼眶红了红,说道:“李三十。” “把尸身烧了,叫张岂桢把骨灰带回他家去安葬。去打听清楚了,他家儿子叫什么名字?哪一年的秀才?叫地方悄悄抬举起来,若是资质够了,送来京城,朕要用他。若是资质不够,赐个举人出身,朝廷养一辈子。” 谢茂一向不辜负所有忠臣义士,但凡是对得起他的人,他都从来不会苛待。 谢范不意外皇帝会有这样的叮嘱。听事司的直奏千户宰英在西北流产丢了个孩子,第二个孩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皇帝已经给这未来的孩子赐了个御前侍卫的出身,也没怪罪宰英,你怎么办差办出个孩子来了? 就是朝廷内阁里那几位,裴濮是皇帝保住的,陈琦是皇帝保住的,吴善琏也是皇帝保住的。 诚然有些事不符合律法,然而,皇权掌特赦、株罚,这本来就是皇帝才能破例施舍的权力。 他比较意外的是,皇帝为什么让张岂桢去送李三十的骨灰? “人都死了,别再憋死一个。”谢茂知道心腹难得,拆了黎王的臂膀,削弱的不就是他自己的实力?他再是暴戾凶狠,对付的都是外人。相对于自己人,只要犯的不是原则性错误,不是无药可救,他都愿意多给一次机会。 谢范再次被皇帝的心胸震惊了,他甚至觉得,皇帝是否有一些妇人之仁? ——连他都有将张岂桢杀之后快的心思,皇帝竟然决定赦了张岂桢? 可看皇帝收拾对手那干脆利索的劲儿,也绝不像是心慈手软之人吧?这天马行空地作派,实在让人有点晕。 谢范离开之后,衣飞石才低头进门。 他跪在堂中。 谢茂了解他。其实,早在衣飞石三下五除二灭掉陈朝之后,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灭国之战,不是这么打的。至少,如陈朝这样底蕴深厚的国家,不应该像衣飞石这么打。一个国家对疆域的控制力无法超越它所属的时代,空间和时间都会无限削弱权力的控制力。何耿龙看似把陈朝所有的军队都在一战之内打光了,其实,陈朝的西十一郡,大部分都是完整的。 完整的官僚体系,完整的士绅大族,完整的上下阶层。哪怕执政权名义上归了谢朝,暗藏在谦卑谄媚之后的依旧是不甘归顺的屠刀——连长青城的妓|女,都在为她的故国尽心尽力。 谢范很心疼衣飞石,很不忍他孤零零地跪在地上,可是,他知道衣飞石需要这样。 衣飞石跪了足有一个时辰,天开始黑下来,朱雨带着宫人在廊下点灯时,谢茂几乎都要忍不住的时候,他才缓缓俯身磕头,道:“臣知罪。” 是臣狂妄了。 臣应该禀报陛下,与陛下商定决议之后,请得圣旨,再开始这一场灭国之战。 103.振衣飞石(103) 衣飞石在屋内跪了许久, 皇帝一反常态, 没有即刻哄他起身。 他明知道自己做错了,应该被降罪发落,可是,皇帝的冷漠让他觉得恐惧。 他独自策划了对陈朝的攻伐计划, 他没有询问朝廷一句,轻启边衅发动了一场灭国之战, 他用十多封充满谎言的奏折骗来了陈朝的冒进,他本以为自己赢得很漂亮, 为陛下, 为天下, 送上了一封价值最奢昂的贺礼, 这场胜利足以遮掩他所有的过错—— 直到今天, 他终于看清了胜利背后隐藏的暗潮汹涌。 他不是善于推诿的脾性。 他知道这件事本可以办得更加漂亮,做得更加完美, 只要他和皇帝, 和朝廷多多沟通商量。 如果他取得的胜利真那么完美,他此前的一切过犯都可以被原谅。 然而, 现实没有那么安稳。打掉了陈朝的军队, 没有打掉陈朝的民心。衣飞金在故陈东八郡大开杀戒, 杀了无数溃兵青壮, 新州才勉强安稳, 人丁满满的西十一郡呢? 他此前所犯下的每一条罪名, 换了普通边将, 都只有革职处死的下场。 ——朝中没人敢弹劾他,一是因为他灭陈功劳太大,二则是他在西北拥兵太重。 衣飞石今年十八岁。 他再是年少早慧,少年人独有的踌躇满志、得意轻狂,仍旧会一点点地蚕食他。 皇帝没有道理的信任,父亲突如其来的看重,顺理成章接过了长兄的帅印,成为西北最说一不二的督帅,一而再,再而三的胜利,部卒的拥戴,老叔的畏惧,都在极短暂的时间里,冲击着衣飞石的理智。 他明知道自己应该更谨慎一些,藏在骨子里的骄傲与得意,还是如潮水般从他心尖席卷而去。 现在,他知道自己轻狂大意了,知道自己做错了。 “臣轻启边衅,罪当死。” “臣谎报军情,罪当死。” “臣私行战事,罪当死。” “臣知罪。” 衣飞石额头触地。 倘若他不是衣家二子,背后没有西北军牵累,皇帝要赐死,他自知莽撞,绝不敢求饶。 可是,他并不止是一个将军。他身上牵扯的太多了。 很少为自己哀求的衣飞石顿了顿,艰难而温顺地向皇帝哀求:“求陛下饶臣一命。” “错已铸成,杀臣一人无益于天下。” “臣能将兵督战,臣还能替陛下效命。求陛下准臣戴罪立功,求陛下开恩饶命!” 他不能让皇帝在现在杀了自己。 他此时代表衣家在西北掌权,杀他就是和衣家正式决裂。 他爹还活着,他大哥也还活着。离他父亲衣尚予“伤残”回京不过短短三年时间,那些曾经在衣尚予帐下听命杀敌的西北军也都还好端端地活着。甚至于才乐滋滋准备领个爵位投奔皇帝去南边带兵的殷克家,一旦听见衣尚予重新出山的消息,也必然抛家弃子提兵相随。 这是衣尚予在边城经营二十年的威望与人脉,他无法与之相比,世上任何人都无法与之相比。 衣飞石知道皇帝不会这么冲动,可是,他必须给皇帝一个饶恕自己的理由。 他要认错,他要低声下气地求皇帝饶命,他不能做出一副“就算我错了,皇帝你敢把我怎样吗?”的姿态。 谢茂第一次见到衣飞石这样伏地苦求的模样。 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不求饶。 被朝臣谗言讦害时,衣飞石沉默跪下,不求饶。被他故意为难捉弄时,衣飞石仍是沉默跪下,不求饶。到了这一世,年轻轻的衣飞石会示弱、会装乖,可当他跪下向皇帝宣誓执剑之后,他仍旧没有为了自己向谢茂哀求过一句。 “此事不怪罪你。” 这些日子以来,衣飞石忙着改制,忙着督视柏郡,谢茂就一直旁敲侧击地和他说着事缓则圆的道理,让衣飞石不要太着急。如今真正到了衣飞石负疚认错的时候,谢茂没有幸灾乐祸,没有宣扬聪敏,没有对衣飞石说,看,朕早就教训过你了吧? 他一句教训都没有,简简单单两句话,就把责任揽在了自己身上。 “战机稍纵即逝。既然天时地利皆在,岂因人事蹉跎不行?” “没有这样的道理。此事是朕不知道,若知道了,与内阁诸臣商议,今日也是一样的结果。”  “朕的小衣还是太年轻,不知道推诿责任。” “岂不闻官场老油子,凡事不看不听不管,遇敌不战不和不守①。” “敌在三百里外,先写文书汇报上官,‘敌来矣’。敌至二十里外,再写文书问上官,‘战否’?兵临城下,下属问如何措置,摇头指上官,‘未得上令,岂可擅动?’待城破疆失,逃亡境内,上书朝廷就哭诉,‘上官误我!’” 谢茂讲的故事,是前世陈朝伐谢时真实所发生。 当时谢芝自毁长城杀了衣家满门,西北军也在秦州失陷时被打残了大半,陈朝与谢朝的局面与如今可谓倒转。 谢芝不信任臣下,重用宗室,不少朝臣也因皇帝擅杀军神衣尚予甚为不满,反倒让小人趁势而起。这个守城时一道命令都不肯签发,遇事就推诿上官,到最后因失疆被斩的城守,就是当时很多谢朝文臣的缩影。 为了哄衣飞石放下心结,谢茂也称得上是费尽心思。他开了个玩笑之后,声音越发温柔:“好悬你没写信问朕。否则,今日在这里罚跪的,就是朕了。” 衣飞石急切地抬头。 未曾掌灯的屋内黑漆漆一片,半掩的窗纸透出廊下淡淡的灯光,落在皇帝那张被他亲吻膜拜了无数遍的面目轮廓之上,表情就被光照的阴影所模糊,让衣飞石看不清楚皇帝的真实情绪。 然而,这就是切切实实、甚至不分青红皂白的安抚与维护。 衣飞石知道错的是谁。可他没有拒绝皇帝回护的余地,他需要皇帝赐予的宽恕。 他默默膝行一步,到皇帝跟前,仰面望着皇帝的双眼,说:“臣欠陛下一条命。” 你欠朕的岂止一条命?你爹你娘你长兄幼弟,都是你欠朕的,朕向你要过报偿吗?谢茂微笑不语,将衣飞石搂在怀里,亲亲他的额头。衣飞石在他怀里低声道:“陛下想要,随时来取。” 谢茂亲着亲着就咬住了他的嘴唇,含含糊糊地说:“这不就来了么……” 心里则轻轻叹息,地上没铺毡子,小衣跪了足一个时辰,膝上疼不疼? ※ 长青城即日宣布了戒严令。 城中被分为八个区域,按时辰规定陈人出入采买的时间,非规定时间擅自出门,一旦被发现就以奸细罪论处。曲昭带兵在城内搜查陈朝诸色府奸细,哪怕衣飞石再三要求不得误伤百姓,整个长青城还是被闹得鸡飞狗跳。 衣飞石没有阻止,谢茂也没有说话。 诸色府策划离间卫戍军与西北军,若谢朝不施以反击报复,还以颜色,对方只会越来越嚣张。 仁德只能在彻底打服敌寇之后施舍。对一心消灭仇杀自己的对手讲仁德,宣王化,那样愚不可及的事,写在安民告示上骗骗无知百姓尚可,真把自己骗倒了,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曲昭的动作很快,有了殷克家救下的小童,诸色府在长青城的奸细组织遭受重创,连带着掩护、支援诸色府奸细的陈人富户、百姓,也都一并以奸细罪抄没家产,腰斩弃市。 长青城还没有谢朝官员前来建府赴任,抓奸细这事儿就由西北军全权负责。 没有堂审,没有供词,查到勾结或者涉及勾结的蛛丝马迹,直接就被曲昭带走砍了。 十天之内统共杀了近三千人,风中都飘着淡淡的血腥味。 衣飞石没有看曲昭送来的简报,他行走在空荡荡的长青城中,驻军很老实,长青城被杀怕的百姓也很老实,曾经热闹的街市关门闭户,就像是一座鬼城。 他已经能预测到,在不久的将来,故陈西十一郡中,将会发生的无数次叛乱。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督帅。” 孙崇小心翼翼地问,“那个叫汤耀文的……我听说,他老奶奶是位大长公主。” 衣飞石想了想才记起汤耀文是谁。那日妙音坊出事,挡着他的去路,后来被孙崇无意间打死的倒霉鬼。汤耀文是卫戍军的人,张岂桢也知道汤耀文死得蹊跷,衣飞石就没有再过问这件事。 “有人找你麻烦?” 衣飞石想京中有几位大长公主,毕竟,公主很少有追尊的待遇,活到兄弟登基就是长公主,活到侄儿登基才是大长公主,亲爹在世时就不幸夭亡的,多半到死都只是个公主。 孙崇干笑一声,说:“这不是,最近曲昭大哥在查奸细的事么?卫戍军那边也顾不上来问。现在眼看着要解除戒严令了,标下得去卫戍军那边说说话……” “既然人死在城里,交代还是应该的。”衣飞石不可能不让孙崇去,“不管那边是谁查问,你去把事情说清楚。该如何就如何。带着人去,客气些,也不必吃亏——这事儿理亏的不是我们。” 张岂桢错信诸色府奸细,差点让卫戍军和西北军干起来,卫戍军天然就气弱了几分。 孙崇得了准信儿,心中大定:“是,标下遵命!” 衣飞石并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黎王是个很拎得清的主将,明知道张岂桢理亏,卫戍军在这关头就不可能生事。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畏寒的皇帝越发不愿意出门,临时改建成行宫的官邸并没有大兴土木,衣飞石总觉得皇帝住着没地方走动,十分委屈。 他已经尽量晚出早归,多余出时间在行宫服侍皇帝消遣。 然而,身为西北督军事,他委实太忙碌,今天早走一个时辰,明天的事就得多耗两个时辰才能办完,军中文书幕僚已经抽调得差不多了,陈人又不能完全信任,实在是分|身乏术。 他和皇帝相处这么久,自认为很了解皇帝了。此时细细一想,皇帝平时喜欢做什么? 好像就是找个榻歪着,不是喝茶吃东西,就是懒洋洋地叫人服侍捏脚捶背。再就是批奏折。去内阁听大臣聊天说话,转悠着把刚票拟的折子顺手批了。 往久远一点想,皇帝在潜邸时,好像在殿里摆了个戏台子?喜欢听戏?在山中行宫时,好像还弹了一晚上琵琶?吵得他半晚上没睡好。 在行宫整理文稿的谢茂算着时辰,想着小衣快回来了,就搁下笔吩咐:“准备热汤。” 明明衣飞石身强体健,大冬天都是一袭单衣,谢茂还是会在他进门时准备一碗热汤驱寒。 二人也算默契。 谢茂才撂下笔舒展筋骨,从书房回到憩室,门外就传来宫人给衣飞石施礼的声音。 “今儿回来得挺……” 谢茂一句话没说完,衣飞石就进来了。他不止一人进来,背后还跟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长得很漂亮的少女,弯眉杏眼,脸如银盘,穿着葱绿色的袄子,颈间狐皮围脖毛绒绒地俏皮裹着,十六、七岁的年纪,正是嫩得掐出水的模样。 谢茂脸色当场就撂下了。 衣飞石连忙挥手让那少女退下,解释道:“陛下,这是臣在城中……” “给朕挑的戏子?” 谢茂重生了几辈子,哪样的美人没见过,哪样的戏子优伶没玩过? 这“少女”看着步履神态皆是女孩儿模样,刚进门,谢茂单看他肩骨就认出他本是男儿身。 这简直比衣飞石带个妇人进门,说要跟女人成亲还让他气愤!——莫名其妙给他送漂亮的小男孩儿,这是打的什么主意?嫌他缠得太紧,索求太苛,找个“兄弟”来分担一二? 104.振衣飞石(104) 献个戏子而已, 皇帝居然这么震怒?这和他从前出门顺路给皇帝端一碗酸梅浆回来有什么两样? 衣飞石懵得不行, 忙解释道:“陛下息怒。这孩子是臣在雅意坊寻获,还未登台,坊间污糟事皆未沾身,擅琵琶、月琴, 能作胡腾舞,最精通的乃是柏郡青戏, 臣问过了,便是咱们谢朝的黎戏、京戏, 他也能唱一些……” “雅意坊?”谢茂质问一句。 陈朝妓寨多称为坊, 如前不久出事的妙音坊, 就是专以歌姬卖唱出名的妓馆。 您龙潜时不还逛过胭脂楼么?衣飞石彻底懵了。 匆促之间想要物色色艺双绝的纯洁少年并不容易, 长青城的陈朝世家大户里倒是豢养了不少, 问题是衣飞石敢把这种私豢的孩子往皇帝身边送吗?说不准就招来一个死士! 从皇帝在潜邸时就逛青楼,还不拘一格提拔龙幼株的行事看, 衣飞石觉得皇帝不会嫌弃青楼出身。 何况, 他找来的这少年,正儿八经就是没登台、没服侍过人, 班主养在深闺苦练技艺, 指望着一炮而红的璞玉。长得好看是附加值, 人家真的是十年苦练技艺娴熟。 ——他也不敢真的把乱七八糟的人往皇帝身边送啊。 在衣飞石想来, 给陛下的总要最好的! 现在皇帝质疑少年出身, 衣飞石也不敢强辩。他觉得皇帝不在意青楼出身, 事实上皇帝是介意的。 短暂错愕之后, 衣飞石只得自认误解了圣意,有些难堪惭愧地上前赔罪:“臣知罪。臣……擅携卑污贱奴见驾,失了分寸,臣冒犯了。”说完就跪下了,垂头等着训斥。 合着这要不是出身妓馆,你就能送得理直气壮了?谢茂原地坐下憋着心口小火,又见不得衣飞石罚跪,没好气地指他:“你起来!” 衣飞石偷偷看他一眼。 “看什么看?叫你起来听不懂?”谢茂口气很不耐,向衣飞石伸手的动作依然温柔。 衣飞石眼里的那一点儿慌乱就消失了,一簇笑意偷偷酝酿在眉间眼角。 谢茂伸手扶他,他让开胳膊也伸手故意去握谢茂的手掌。二人十指相扣,衣飞石紧紧握着他,可怜巴巴地说:“臣让陛下生气了,不敢起身。” 谢茂最见不得他这个样子,和前世沉默寡言的衣大将军相比,会撒娇的小衣简直好笑。 他勉强憋了一下,觉得衣飞石送男孩儿这事儿极其不可原谅,可是,衣飞石跪着讨好,还向他撒娇,他又忍不住想乐。 忍了片刻之后,谢茂还是松开端起的架子笑了笑,改口说:“陛下不生气了,你起来吧。” 衣飞石仍旧不肯起身,膝行一步挤进他身前,牢牢抱着他的腰身,将头埋进他怀里。 他显然很了解怎样的姿势才能取悦皇帝。很早以前谢茂就喜欢搂着他说话,以前是并排坐着,衣飞石往谢茂怀里倒,习惯孤身独坐的衣飞石还颇有点不自在,浑身发僵。现在他已经很习惯拥抱了,尤其是二人关系更亲密之后,他就喜欢挤进谢茂双膝间,二人合身紧紧抱着。 这岂止是撒娇,简直都犯规了。 心上人乖乖伏在怀里,谢茂心中熨帖至极,笑道:“这回朕不与你计较,饶过你了。” 至于下回再犯,要怎么收拾不听话的小情人,谢茂表示暂时没想好,极大可能是没有辙。 “谢陛下宽爱。”明知道皇帝介意青楼出身的玩意儿,衣飞石根本就不敢再提那少年相关的话题,努力尽早岔开,“臣服侍陛下晚膳,给陛下赔罪。” 这些天衣飞石自觉回来太晚怠慢了谢茂,二人并席吃饭时,他都会很殷勤地给谢茂布菜添饭,盛汤都要先试试温度,乖巧得不行。谢茂见他做得虔诚认真,也不欲阻挠——替喜欢的人执役,本就是很欢喜的事,他自己也喜欢把衣飞石当衣食不能自理的小孩儿照顾,理解这种心情。 何况,满屋子宫婢下人站着,所谓“服侍”,很多时候就是下人端上来,他过一次手而已,并不会太操劳辛苦。 朱雨早就端了给衣飞石驱寒的热汤在门外候着,皇帝和侯爷在发脾气,他就不敢进门。这时候听着雨过天晴了,忙提着暖壶进来,将煨得热气腾腾的肉桂羊汤呈上。 谢茂习惯地试了试温度,顺手就递给衣飞石,衣飞石愣在当场——说好谁服侍谁赔罪的? “待会儿叫你服侍。站着服侍,不许坐。”谢茂搂着他喂汤,口吻一贯凶恶,动作一贯温柔。 衣飞石瞥了朱雨一眼,朱雨赶忙低头,嘴角还有一丝没来得及遮掩的笑意。 皇帝爱宠侯爷,时时刻刻,事必躬亲,想改只怕是很难了。 衣飞石坐在谢茂腿上,被谢茂用照顾六岁小童的姿势专注地喂汤。他觉得挺不好意思,可是才惹了皇帝生气,这会儿绝不敢轻易拂逆皇帝的好意,只得臊着脸一口一口地喝,隐隐又觉得甜蜜。 一碗热汤喝完,衣飞石热得鼻翼处渗出细细的汗珠,脸也微微地泛红。 服侍在侧的朱雨忙接了皇帝递来的空碗,恭敬地呈上搓得干净温热的手帕。衣飞石倒是想接,动作也比皇帝更快一步,然而,面对着皇帝后来慢腾腾伸出的手,朱雨难道敢说先到先得,手帕给侯爷? 到底还是皇帝积威深重,手帕子落在了皇帝手里,亲自给衣飞石擦嘴。 【这里开始咦嘻嘻嘻嘻】 朱雨悄无声息地捡起帕子,退了下去。 “白天收到京城奏折,吏部提举的柏州府官员已经到襄州了。溶郡大雪封了路,一时半会儿过不来,绕道也不甚安全,朕叫他们不必太着急,晚两个月过来也行。”谢茂说。 衣飞石每天被柏郡民务搅得想砍人,不是他处理不了民务,人手不足这事儿怎么办? 才听说朝廷安排来建府安民的官员来了,他正松了口气,马上又听皇帝说,晚两个月来没问题! 衣飞石有点急,又不敢跟皇帝顶嘴,小心翼翼地建议:“要不,臣派人去接?”大雪封路算个屁,他宁可派人去把雪挖开!再不行,他让孙崇亲自带人绕道护送,绝对没有安全问题。 谢茂听他口吻就知道急了,低头亲了亲他微汗的额发,笑道:“长青城是西陲重镇,趁着朝廷还未建府,你把城里城外打扫干净。一旦建府安民,许多手段就不好用了。” 温存时言笑晏晏,吩咐的却是极其凶狠刻毒的事务。 诸色府在妙音坊闹事,尽管未能顺利执行,这件事依然绷紧了谢朝所有人的神经。 曲昭已经带着人在长青城大肆搜捕株连了十日,衣飞石觉得已经差不多可以解除戒严令了。皇帝与他的看法显然不同。他是要趁着朝廷官员未至之前,把清查奸细的暴名都扣在西北军的头上。 西北军大肆杀戮尽力铲除诸色府在长青城乃至整个柏郡的势力,这是用赫赫凶名唱黑脸,朝廷官员抵达之后即刻建府安民,这就是唱白脸。 这打个巴掌给个枣的手段确实很老套,然而,老套的招数用了数千年,可见其确实有效。 除了能炮制驯服陈人之外,也其实是在掘断西北军在柏郡自立的根基。一旦陈人感恩朝廷,仇恨西北军,也就是进一步压制了衣家在故陈西十一郡的声势。 衣飞石明知道皇帝这么做的用意,可他也不能说皇帝做错了,更不能说,这个锅我不背。 他必须背这个锅。 “是。” 谢茂听出他声息中的失落,轻声说:“削你陈地声望,是保全朕,也是朕保全你。” 尽管这句话说得很残酷,可是谢茂并未撒谎。这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衣家在西北的声势已经太大了,衣飞石不需要在陈地拥有更好的名声。有时候一味宽纵未必是宠幸,适当地委屈才能保全大局。 如文帝那样疯狂偏执地信重衣尚予,几辈子都宠得衣家家破人亡,真的只是个巧合? 太后在后宫就能把谋害谢芳的朝臣一一剪除,没有文帝纵容,她真的能做得到?若为谢芳的复仇行动中真有文帝的默许,那么,文帝又怎么会放过衣尚予? ——与其说谢芳死于徐屈保护不力,不如说谢芳是死在了衣尚予指挥的诸秋大战之中。 每每回想文帝与衣尚予之间的种种往事,谢茂都会从背后渗出细细的凉意。 谢茂低头含住衣飞石的耳垂,轻声道:“朕不会图谋你,伤害你。小衣,朕喜欢你,相信朕。” 衣飞石对此本就不可能有任何异议。 既然朝廷要玩红枣大棒的把戏,不是西北军背锅,就是府衙背锅。这十天里西北军清查奸细已经杀得血流成河,总不能让府衙来人再杀一遍吧? 抛开“我是西北军,陛下是朝廷”的念头,从大局考量,本也是西北军来背负杀名最妥当。 “边军镇反,府衙安民。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职守本分,臣明白。” 105.振衣飞石(105) 次日衣飞石照例服侍谢茂用过早膳, 随着谢茂一齐进了书房。 谢茂坐下来翻昨日送来的奏折与邸报, 衣飞石则挨在书案边上,慢悠悠地替皇帝研好半池朱砂墨,润上笔,这才告退去兵衙办差。 衣飞石走了之后, 书房里温暖香艳的滋味瞬间空了一半。 谢茂也不是沉迷溺爱之人,沉下心来看了半天邸报, 剩下的时间都在给京中的太后写信。 太后每天都会给他写信,事多则长, 无事则短。除此之外, 龙幼株与容庆也会每天给他写信。 容庆是杨靖灭门案中逃出来的县丞公子, 在京郊客栈与谢茂偶遇, 正是这一次偶遇彻底改变了谢茂今生的轨迹——若非他放飞自我在宫中手刃杨靖, 太后也不会毅然决定篡位,他也不会这么早就登基。 如今杨靖在华林县屠灭县令一家及县衙所有吏役的案子已经审结, 杨靖勾结守备简薛杀良冒功的案子也已经审结, 被冤枉为叛逆的容庆之父容绪岸已然昭雪,容庆就一直在京中替谢茂“办事”。 太平元年丁酉恩科, 容庆忙着照顾妻子——他的妻子, 就是当日险些被杨竎打死的杨家婢女庄儿, 伤倒是养好了, 可惜被砸坏了脑袋, 留下痴痴呆呆的遗症, 宛如八|九岁的孩童——没顾得上应试。 到太平三年乙亥常科, 容庆回黎州录籍,春闱即中贡士。 殿选时有皇帝故人情分加成,他这二甲进士吊车尾的成绩,生生被提拔至二甲前十名。 殿试之后选官,容庆被拨去翰林院听用,没混上两天又被借到内阁抄档——明显就是皇帝放在内阁的眼线。 谢茂是个说走就走的性子,安排了今科秋闱,自己说要巡幸西北,点齐兵马就走了。 今年殿试就是由太后出面主持,阅卷之后没有立刻张榜,而是把所有贡士的卷子都封存,快马加鞭送到皇帝手里。 这其中出了个什么岔子呢? 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这一科参加殿试的贡士在等待皇帝阅卷的漫长时间里,实在闲得太无聊了,同殿参考联络感情,经常吃吃喝喝一起吟诗咏赋,某一天也不知道是哪个仙儿脑袋一拍,喝多了就把自己的殿试策对写了出来,其他人也是纷纷脑子抽筋,全都默了自己的卷子,互相点评。 ——这鬼都不信的理由,谢茂肯定也是不信的。可是,殿试策对的内容就是漏出去了。 诚然历任科考,殿试原案都会封存,一甲及二甲榜首的墨卷还会天下布告,其余进士的誊抄卷也会在各地学府文庙张贴,所以,像谢茂对容庆那样提拔地“暗箱操作”,也不能做得太荒谬。否则必然会为天下人、为后世所耻笑。 可是,这还没张榜呢!墨卷就泄漏出去了,这事儿就不是一般性质了。 这是以下督上,恃民胁君! 这就是明明白白地告诉皇帝,卷子我们都公布了,天下人都是阅卷官,你仗着自己是皇帝就随心乱判,那就等着被天下人所嘲笑! 礼部文老尚书大为震惊,立刻派人把相关人等都控制了起来。 有喊冤说我又没参会的,也有吓得大哭某某误我的,具体怎么办呢?上报内阁。 内阁头也大,推锅到太后处。太后也不知道这一批贡士里边是不是又有皇帝的“眼线”、“耳目”,最终也只得写信让谢茂自己处置。 谢茂看着这撒泼打滚不要脸的手段,就想起那臭不可闻的西河三郡。 朝廷打仗吃紧的时候,西河党人还忙着谎报灾情贪墨赈灾钱粮,谢茂当即就派黎王去杀了个人仰马翻,西河三郡从州府到县乡,涉案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居然杀了个七七八八。 和裴家、衣家勾结资敌叛国的,还是出身西河三郡的巨贾之家。 灭陈之战打完之后,衣飞石清查直奏通路,最终还是查到了西河世家头上。 这年月国库没钱,官驿经营不善,林附殷在朝时,就由陈琦提议,对官驿实行了官民共管的制度。 也就是指,民间商贾可以出资与朝廷合营一处官驿,除了免费接待持有文书勘合的官员要客之外,还可以有偿招待一些民籍商旅。赚的钱除了维持官驿运营之外,还要交给朝廷一部分。至于亏了嘛——契约到期之前,亏了就民资硬挺着砸锅卖铁,朝廷只管官员住进来要有吃有喝有马换乘。 本来经营不善的官驿也会私底下招待过往旅人,赚点辛苦钱,林附殷授意陈琦提出的这个官民共管的制度,就是把驿路甩给了商贾经营。 林附殷在朝时,对驿路、驿官管理极严,民资只有经营权,没有管理权,从未出事。 然而,他下野之后,陈琦对驿路并没有太多重视,民资很容易就鸠占鹊巢了。 西北大部分驿路都掌握在西河世家手里。 当日衣飞金那一封从襄州直奏皇庄却被下毒的奏折,就是在西河世家经营的官驿里出了岔子。衣飞石向京城直奏的奏折会无数次泄漏机密,同样也是在西河世家经营的驿路上。 衣飞石已经把这事儿向谢茂禀报过了,然而,驿路这事儿太过重要,衣飞石不敢轻易动手。 ——把西北几个州驿路上的西河人全部砍了容易,砍完了怎么办?全部换上自己的人?既然驿路这么重要,他三下五除二自己去占了驿路,这不是平白惹朝廷忌惮么? 不换上自己的人,那换谁的人?谁的人也不放?没人驿站彻底停摆,联络通路也完了。 所以,哪怕衣飞石很想杀几个抄他给皇帝密折的混账泄恨出气,到最后也没敢轻举妄动,只能交给皇帝来处置。 上辈子谢茂就对西河三郡不安分的世家大族极其不爽,这辈子正面怼了几次,看得出来,西河世家这是完全没把谢氏皇族放在眼里——想骗朝廷的钱,我就骗。想勾结朝臣走私资敌,我就资敌。想给皇帝的奏折下毒,我就下毒。想泄漏边帅给皇帝的密折内容,我就泄漏。 反正你谢朝怎么不爽,我就怎么来!谢茂准确地感觉到了西河世家的轻蔑态度。 若说骗赈灾银子,走私军资,都只是商贾贪婪为利走险,后边涉及驿路的这两件事,就是彻彻底底地反骨蹿出了天际。给衣飞金直奏皇帝的奏折下毒,这是弑君。泄漏边帅军机给陈朝,这是叛国! 还能为了什么? 西河国并入谢朝舆图也没有多少年,近年频繁生事,未尝没有趁着谢氏皇室内斗、与陈朝苦战的时机,复国自立的打算。 若不把西河三郡收拾安分了,刚刚打灭的陈朝有样学样,谢朝后患无穷。 谢茂理了理思绪,先给太后写信。 第一条是,不怪罪泄漏殿试策对的贡士,着礼部重新组织一次殿试,仍旧由太后主持。 第二条是,一,停西河三郡乡试三十年,二,今科所有西河三郡籍贡士,全部黜落。 第三条是,所有行走在谢朝境内的西河三郡籍商贾,无论任何课税皆三倍。 ——跟朝廷作对,看看谁流氓,看看谁难受! 写好给太后的信,谢茂放下御笔,在旁服侍的银雷恰到好处地递来一杯清茶。 他喝了半杯,突然问道:“侯爷身边似是换了个新的亲卫?你去看看,悄悄地把人带来。” 银雷躬身退下,即刻就去办差。 谢茂很少会绕过衣飞石直接去找他身边的人,一则显得对衣飞石不太信重,二则既然是衣飞石的亲卫,被招来问了话,事后也必然会禀告衣飞石。本来就瞒不住,故意背着衣飞石去找人又何必? 这会儿他故意找孙崇来问话,就是存心敲打衣飞石。 昨儿衣飞石带着戏子来见谢茂,把谢茂气得够呛。然而,那时候见衣飞石耷着肩膀眼藏慌乱,他又舍不得过分训斥。以衣飞石的脾性,当然也不敢和他争辩吵闹,不就是跪着乖乖地让他发作么? 谢茂连骂都舍不得骂,更别说对衣飞石使其他的训诫手段了。 当面骂不得,谢茂决定背后骂一下。 孙崇必然会对衣飞石转述他的震怒和不满,下一回衣飞石就不敢了。 ……应该不敢了吧? 想到这里,谢茂颇为犯愁。他发现,和他从前担心的一样,现在他是真的对衣飞石有点没辙。 甭看衣飞石见他沉下脸色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他这只大猫对着衣飞石那只小老鼠,正经是舍不得抓也舍不得挠,高兴了舔舔流口水,气昏了还是只能舔舔流口水。叼在嘴里都怕把小老鼠伤着了。 谢茂把最后半杯茶饮尽,将给太后的信折好,亲自钤封。 看了半天奏折的谢茂起身舒展筋骨,吃了半盘子椒盐猪肘,觉得挺好想给衣飞石送。 突然想起银雷这会儿还在偷衣飞石的亲卫,再想起昨儿衣飞石带来的少年,谢茂改主意了,他吩咐朱雨:“叫厨下准备一碗羊肝,清水煮了,赏定襄侯。” 朱雨顿时对衣飞石充满了同情。 他服侍衣飞石日久,当然熟知衣飞石的饮食习惯。 这位侯爷是最爱吃小羊的,然而,他只爱吃羊肉,角蹄内脏等一概不沾。本来就不爱吃羊肝,皇帝还故意交代用清水煮,腥膻之气不除,怎么吃得下去? 到了厨下之后,朱雨故意找了一个装蛋羹的小碗,小巧玲珑一个,仅鹅蛋大小。 再装上厨下煮好的清水羊肝,放进炭火烘烤的食盒里,提着去“放赏”。 到了衙门没看见银雷,朱雨以为他已经把孙崇带回行宫,路上错过了而已,也没有多心,熟门熟路地去找衣飞石。这正是马上就要午膳的点儿了,见他提着食盒,衙门上下也都习以为常,皇帝爱重定襄侯,经常来赐食放赏,多新奇呢? 衣飞石正在和幕僚商讨重新丈量土地放田的事,陈朝都灭了,土地自然不可能还留给陈朝的世家大族,如长青城这样的西陲重镇,朝廷必然还要迁军户前来驻守。偏偏这应该来赴任建府的官员被“一场大雪”阻挡在了襄州,很多事都没法做。 ——不重新丈地放田,来年春耕怎么赶得及? 这饥饿的世道最重要的就是耕种,有粮食就安稳,没粮食就容易生乱。 说了一上午都在吵架,衣飞石涵养极好没有骂娘,有时候也有些羡慕皇帝的洒脱(不要脸)。说了个半歇,衣飞石挥手叫大家都先过午,吃了饭,下午再议。外边役兵就来禀报,说朱雨来了。 衣飞石心情瞬间就变得极好,不管皇帝是来赐食,还是召他回去说话,他都很高兴。 “传陛下口谕。” “臣衣飞石恭聆圣谕。” “陛下口谕,‘叫厨下准备一碗羊肝,清水煮了,赏定襄侯。’钦此。” “……” 衣飞石跪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朱雨。 朱雨心内也是哭笑不得,对衣飞石极为同情,提醒道:“侯爷?接赏了。” 衣飞石才如梦初醒,磕头道:“臣谢陛下隆恩。” 往日衣飞石都能起身接赏,这回皇帝明显是生气了要治他,朱雨扶他,他也没起来。 他就这么带了点不可思议的表情跪着,看着朱雨从食盒里拿了一个很小的白瓷碗,那碗里就装着整整一碗切成片的水煮羊肝。所幸朱雨拿炭火煨着,这碗羊肝还热着,若是凉了下来,味道就更销魂了。 朱雨端来碗,递来鎏金白银竹纹箸,这恐怖的东西到了眼前,衣飞石终于不蒙了,他有点恶心。 衣飞石从小就吃不了脏腑一类的东西,吃着就翻恶心。不是挑嘴,是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如今皇帝赐了一碗清水羊肝来,不吃肯定是不行的,不吃完都不行。 他接过朱雨递来的碗筷,试着吃了一块,完全没有嚼,直接就吞了进去。肝脏独有的恶心味道自喉头一掠而过,他有些反胃,到底还是勉强忍住了。不敢嚼,就是硬生生地吞。鹅卵大小的碗,里边装的羊肝若换了羊肉,他两口就能吃完,可是,这会儿真不行。 衣飞石跪在自己的兵衙正堂,对着行宫所在的方向,一口一口咽着让自己恶心的“赏赐”。 这就是皇权。 哪怕夜里再是亲昵缠绵,再是言笑无忌,皇帝的话变成了口谕,就没有了一丝商量违背的余地。 衣飞石知道,若是他在皇帝面前,哀求一句,这碗清水羊肝他完全可以不必吃。可是,他现在不在皇帝跟前。他面前站的是天使钦差,是皇帝故意责罚他的监察。皇帝没有给他求饶的机会,他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跪着,把皇帝赏赐的“御膳”涓滴不剩地吃完。 越到后来,恶心的感觉就越严重。 “天使恕罪。” 衣飞石不得不暂停片刻,低头用手揉按中脘穴,缓解自己的不适。 朱雨转身为他斟了一杯茶,喂他喝了两口,安慰道:“您慢慢吃,不着急。” 衣飞石谢过他,没敢真的太耽误,将碗里最后三块羊肝吞了。 碗里就剩下一些浑浊的水汤与肝脏煮熟后遗落的碎渣。皇帝赐食,是不能剩下的。衣飞石看着剩下的汤脸有点绿,一块一块的羊肝他能吞,这汤怎么才能不经舌头直接倒进去? 朱雨也不敢说,我转身当没看见您给倒了——这差事敢这么办,他就该领死了。 给衣飞石找了个最小的碗,已经是他特意的照顾。 迟早都得喝。衣飞石咬牙憋着气,一口气把那腥膻又恶心的汤渣倒进嘴里,仓促往腹内吞咽。 哪晓得前边一碗羊肝都憋过去了,这一口汤闹得他前功尽弃。难以抑制地恶心从胃部上蹿,衣飞石很仓促地按住了自己的中脘穴,仍旧没能憋住呕吐的冲突,才吃下去的一碗清水羊肝全吐了出来。他觉得这简直比在马上跑了七天八夜还让人疲惫—— 衣飞石木着脸将一刀没裁剪的宣旨从案上扯下来,挡住自己才吐了满地的狼藉上。 然后,他往后退了一步,额头触地谢罪:“臣万死。” 朱雨在皇帝跟前当差这么长时间,也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情况。这要……怎么办? 衣飞石伏在地上闭了闭眼,吩咐门外听差的役兵:“煮十碗清水羊肝来。” 换了旁人把御赐的吃食吐一地,这会儿就该去研究死字怎么写了。 衣飞石当然不会为这种事领死,可是,不让皇帝把这口气出了,他晚上怎么回去赔罪?难道说,你中午罚我吃羊肝,我吃了呀,我全吐了呀。这不是赔罪,这是要干仗。 旁人相好,寻常夫妇,想干仗就干仗。衣飞石不能和皇帝干仗。皇帝说的话,那叫圣旨。 朱雨想劝又不知道怎么劝。 侯爷与陛下之间的事,他一个侍人说了不算数。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跪在地上,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一边吃一边吐,一边吐一边吃,将兵衙厨下刚刚煮来的十碗清水羊肝,全部过了一遍。 ——羊肝这东西,好像天生就没法儿在衣飞石的胃里稳稳当当地待着。 不管衣飞石怎么努力地吃,最终它都会被呕吐出来。 吃到后来,衣飞石冷汗满头,无意识地泪水不住从眼角淌出,就像是大病了一场。 他的身体因呕吐微微抽搐,朱雨喂他饮茶漱口,他无力地俯首谢罪道:“臣无能。求天使上禀陛下,臣实在吃不下去。求陛下开恩。” ※ “回圣人,奴婢探问得知,侯爷新任的内卫首领被卫戍军衙门传了去,询问思齐大长公主殿下庶孙汤耀文致死案。”银雷前边这话都说得很正常,后边一句就很内涵了,“卫戍军衙门,奴婢进不去。” 按道理说,卫戍军在此地仅有驻地,根本就不应该有衙门。 此处唯一有的衙门,就是衣飞石的西北督军事行辕。 卫戍军既然没有立衙门,就没有管辖权,只有治内权。换句话说,卫戍军的营地可以不让闲杂人等进去,但卫戍军没有资格审案的资格。何况是把衣飞石的亲卫首领召过去“问案”。 银雷不像朱雨那么小气,轻易不会内涵别人,卫戍军长官又是圣眷正浓的黎王,银雷应该也不会轻易得罪黎王。现在他都气鼓鼓地说“奴婢进不去”了,那就是发生很过分的事情了。 “怎么回事?”谢茂问道。 银雷跪直身子,说:“卫戍军在杀城内妓|女。” 见皇帝不解,眼底还有一丝不耐,银雷又补充道,“专杀和督军事行辕亲兵相好的妓|女。” “你是朕身边内侍,是朕之耳目,回话时固然不要你事事举证,起码得有七分把握。” 谢茂皱了皱眉,卫戍军专杀与衣飞石亲兵相好的妓|女,这就是刻意报复了。报复张岂楠之事?张岂楠是奸细这件事,难道还没有被公示? “奴婢回行宫时,此事还没传开。一旦被侯爷兵衙知晓,只怕又会重演妙音坊事。”银雷道。 谢茂想了想,觉得谢范应该不会这么没谱,吩咐道:“传朕口谕,叫黎王即刻来见朕。卫戍军掌内不掌外,长青城戒严事宜皆西北督军事行辕负责,命卫戍军即刻放人!” 银雷才领命去了,朱雨就急匆匆地赶回了,把衣飞石吃吐几十回的事说了。 谢茂气得跳起来:“你是个傻的吗?他吃不下就别吃了啊!还煮十碗来吃!” 朱雨跪在地上瑟缩不语。 “排驾!” 谢茂冲出去几步,踩着冰冷的地砖,这才发现自己忘了穿鞋,又回来把鞋子蹬好,气冲冲地往外跑,“别排驾了,备马!朕即刻就走!” 行宫原本离着衣飞石办公的衙门不远,谢茂一路快马加鞭,瞬息及至。 御前侍卫都是连滚带爬地跟在皇帝身后,从未见过皇帝跑得这么快。谢茂骑着马一路直闯进衙门,守门的士兵都认得他的身份,何况他还穿着明黄色的御常服,哪里敢拦? 谢茂在衣飞石的正堂前飞下马,猛地推门而入,衣飞石还面朝着行宫的方向跪着。 只看见衣飞石脸色苍白的侧影,谢茂心就猛地缩了一下。 106.振衣飞石(106) 谢茂一路横冲直撞, 马蹄铁敲在院中冷石上, 嗒嗒作响。 除了皇帝,没人敢在行辕这么放肆。衣飞石耳力好,谢茂推门而入时,他正要转身接驾。 然而谢茂进来得很快, 闷着头一言不发,把地上跪着的衣飞石扯起来, 拖到靠窗的圈椅上按坐了,一手扶着衣飞石的肩膀, 一手按住圈椅扶手, 将衣飞石禁锢在这一小块局促的空间里。 他分明是想和衣飞石说话, 然而, 当他居高临下俯视着衣飞石隐带小意讨好的目光时—— 他又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衣飞石不是矫揉做作风吹即倒的面团儿, 朱雨禀报时,说衣飞石吐得汗泪齐流、浑身抽搐, 短暂的将息之后, 他就恢复了过来。除了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看着这样的衣飞石,谢茂感觉到久违的胸闷。 怪罪衣飞石不知变通?怪罪衣飞石不知自爱? 谢茂知道, 这件事怪不了衣飞石, 都是他考虑得不够周全, 做得不好。 大多数时候, 衣飞石都是个守本分的人, 不会恃宠而骄, 也不会挟功自重。 谢茂用皇帝的口谕对衣飞石“赏”了责罚, 衣飞石除了接受,不可能还有第二条路走——他是敢晾着朱雨不理,还是敢直接回行宫撒娇?又或者,论胆气,衣飞石敢是敢的,但他肯定不会这么做。 “是朕想得不周到。”谢茂沉默片刻,向衣飞石道歉,“难为你了。” 紧绷着浑身肌肉半靠在圈椅上的衣飞石才终于松了口气。 他不在乎被强灌羊肝的事,皇帝不高兴了对他略施惩戒,他难道还能和皇帝置气? 他比较担心的是,皇帝能不能消气。 如今谢茂满脸动容地压着他,对他自承难为,衣飞石就知道,这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他昨儿因担心触怒皇帝,没有再三提及那戏子的事情,今天才知道这件事且不算完。朱雨离开的时候他就想明白了,不趁着如今的机会把这事儿说开,把皇帝哄好,只怕他日后还会有苦头吃。 “是因为臣昨日不知分寸给陛下献了贱奴的事么?臣知道错了。” 他低声下气地赔罪,态度十分端正:“只求陛下息怒,臣愿食羊肝整月。” “朕是不高兴。” 既然衣飞石想谈这个话题,谢茂也没理由拒绝沟通,他问衣飞石:“为何要向朕献奴?” “臣僭越。”衣飞石先认罪,“陛下恕罪,臣近日常见陛下独坐行宫无甚消遣,偏臣军务民务一时都脱不开手,没能随侍陛下身侧,臣便想着,臣不在时,有个孩子能陪在陛下身边聊以消遣,也不至于太无趣……” 衣飞石说的都是真心话。 这真心话听得谢茂火气又往上窜,只是想起衣飞石才吃了苦头,才尽量温柔地问:“这么说来,你倒是心疼朕了?” 这话明显听着味儿不对,衣飞石只得再次赔罪:“臣荒唐,臣造次,求陛下饶了臣这一回,臣再不敢犯了。” 他这样可怜巴巴地乞求,还拉住谢茂的手腕轻轻晃了晃。 “那今日你独自歇息吧。” 谢茂没有故意去把那戏子招来演戏,仅用口头描述的形式教训衣飞石,“朕今日要临幸那长得像姑娘的漂亮孩子。朕赏他同桌共膳,许他睡朕的床榻,朕亲他,抱他,抚摸他,和他做最快活的事。” “他在朕怀里哭的时候——”谢茂凉飕飕地说,“你就孤枕独眠自、己、睡。” 衣飞石被这句话憋得有点懵。 临幸? 他给谢茂送戏子,就是因为谢茂喜欢听戏舞乐,还真没有往那方面去想。 若说漂亮少年,常年在皇帝身边服侍的朱雨、银雷,那才是一等一的美人。真要内寝服侍,哪里轮得到外边招进来的戏子?然而,仔细想一想,他给皇帝找来的漂亮孩子,长得好看赏心悦目,皇帝觉得小玩意儿有趣,兴起了想弄一弄,不也是常理之中么? 明明就是“常理之中”的事。 皇帝不亲口这么说,衣飞石只怕也不会太认真地去想。 现在被皇帝堵在圈椅里,皇帝盯着他的双眼,皇帝说要他夜里独自歇息,皇帝说要和另外一人睡—— 衣飞石知道皇帝是故意这么说的。故意这么说,就是不想这么做,就是很不满意这件事可能造成的这种后果。可是,他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难以描述的难过滋味。 噎了半天之后,衣飞石低下头。 他以为他在皇帝心里地位终归和普通人不同。 他不在的时候,皇帝消遣消遣,他在皇帝身边的时候,皇帝不是就不该玩那些仅供消遣的小东西么? 陛下是警告我,不要高估了自己,不要低估了别人,随便进献美人,很可能会引狼入室、失去陛下的宠爱么? 明知道谢茂是警告自己,衣飞石还是不能说,你别找旁人,你就跟我在一起。 莫说他现在什么都不是,就算他是谢茂的皇后,他也没有资格对皇帝要求专宠。说到底,皇帝幸个玩意儿,和午间随口吃个小点心有什么不同?他只能再次低头求饶:“臣知错了。” “真知道错了?” “真知道了。” 衣飞石继续抠皇帝的手腕,低垂眼睑,“我就是叫他来给陛下唱个曲儿,没想过这样……” 这也是衣飞石的真心话。皇帝夜里缠他缠得那么紧,所有精力都释放在他身上了,他压根儿也没想过皇帝还能有别的想法。 你给朕找了个这么漂亮内媚的孩子,就是为了给朕唱曲儿?谢茂惊讶极了。 他拍拍衣飞石的下巴,衣飞石很默契地抬头看他。 “就唱个曲儿?”谢茂问。 这回轮到衣飞石心口有点闷了,他掩住眼中的不甘,低声道:“陛下喜欢,别的……臣也……”我还敢不许你对他干别的吗? “朕不喜欢!”谢茂猛地抱住他,在他低垂的眉眼上亲了又亲,“朕只喜欢你,小衣,朕不许你亲近妇人,因为朕贪爱你,只愿你只对朕亲昵。朕也不喜欢旁人。你若献奴予朕,便是不喜欢朕,便是厌弃朕,不喜欢朕亲你,不喜欢朕夜里与你好……” “臣没有!”衣飞石第一次反驳皇帝的话,声音略高。 谢茂又惊又喜地看着他,他才意识到自己失礼了,目光下斜以示恭顺,声音恢复了一贯的谦卑温顺。 “臣喜欢和陛下如今这样。” 深怕皇帝不信,他又真情实意地补充了一句,“这是臣一生最快活的日子。” 若能祈祷长久,臣愿以九世孤独做祭。 然而,衣飞石心中明白,这长久不是他能妄想的。无论他想用什么代价去换,也只有这几年。 他担心的当然不是皇帝有了后妃就疏远他。服侍谢茂几年,他也算明白皇帝的脾性。太后尚且不能左右皇帝,后宫妃嫔就更不要妄想干涉皇帝诸事了。 他最大的敌人是时间。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和皇帝都会一天天衰老。 纵然他能保持自己一直很有趣,一直很讨皇帝喜欢,但是,他不能让自己不老去。 谢朝男子之间的事虽未大行其道,可也一直不算少。衣飞石见过老夫爱少年,可从没见过老夫爱老夫。便是年轻时感情再好,年纪大了各自娶妻生子,也顶多是相见时坐在一起喝上一杯,聊聊年轻时的风花雪月——毕竟,有妻就有子,年纪大了,就要给继承家业的嫡长子足够的体面。 谢茂并不知道衣飞石时时刻刻都在想十年、二十年后的分手。 他被衣飞石一句话表白得心花怒放,笑意都要从眼睛里溢出来了,捧着衣飞石脸颊不放。 “是么?这也是朕最快活的日子。朕从来没有这样欢喜、高兴。这是朕最好的日子——” 他亲吻衣飞石的嘴唇,许诺道,“咱们以后都要这样快活,永远都这样快活。” 衣飞石才被羊肝折磨着吐了几场,谢茂心疼得不行,既然都亲自到衙门来接了,干脆就把人接回了行功。 膳房炖了止呕养胃的羹汤来,谢茂喂衣飞石喝了半碗。 被压在榻上当残废照顾的衣飞石哭笑不得——他就是吐了几场,又不是断了腿,为什么不许下榻啊…… “朕心疼一下你不能行?”谢茂又去捧衣飞石的脸,两只手捧着,又捏衣飞石的脸颊嘟嘟。 衣飞石故意摇头,带着谢茂两只手晃悠:“不行。” “朕说行。” “臣说不行。” “谁说了算?” “陛下说了算。” “那朕就要心疼你。老实榻上歪着,起来就打腿。” “哦。” 衣飞石穿着素丝寝衣的长腿从被子里翻出来,故意用赤|裸的脚尖点谢茂小腿:“打哪里呀?” 不等谢茂说话,他把自己修长笔直的腿欣赏了一遍,用谢茂的口吻赞美道:“小衣的腿生得这样好看,怎么舍得打呢……” 谢茂被他笑倒,抱住他这条顽皮的长腿就亲,“舍不得舍不得,朕来亲一口……哈哈。” 二人正在玩笑,门外传来朱雨小心的声音:“禀圣人。” 门帘子放下了,谢茂与衣飞石又在榻上滚来滚去,外边不知道情况就不敢轻易打扰。 谢茂正在捏衣飞石的脚趾头,声音中还带了两分笑喘:“何事?进来说。” 衣飞石赶忙把自己不老实的腿往毯子里收。和皇帝闺中笑闹无所谓,反正更羞耻的事都做了,当着下人的面,他还是要脸的。谢茂帮着他理了理散乱的衣襟,顺手抱住他,一起歪着。 朱雨进来施礼,禀报道:“黎王奉召拜见。” 谢茂一直都记挂着卫戍军的事,当即起身下榻。 朱雨服侍他更衣,他转头问衣飞石:“卫戍军满城捉妓|女的事,你知道?” “臣知道此事。”衣飞石挪到榻边,也想起身,“黎王和臣商量过此事。” “烟花之地鱼龙混杂,本来就是诸色府采买贩售消息的地方,臣也想挖一挖。只是属下不争气,消息次次泄漏,臣也不能把长青城所有市妓私娼都抓了。” “黎王殿下主动替臣解围,臣惭愧。” 长青城在西北军治下,黎王没狂妄到不和衣飞石商量就随意行动。 谢茂换好一袭簇新的墨地金绣腾龙圆领袍子,袖口窄,束上白玉金带,没有佩饰。因也没想出门,夹袍不厚,看上去长身玉立,很是清俊尊贵。衣飞石看着都有些痴了,着迷地盯着皇帝腰带下的潇洒身线。 朱雨替谢茂戴冠,谢茂自己理了理鬓发,见衣飞石呆呆地看着自己,不禁笑道:“好看呀?” 衣飞石脸有点红,却很诚实地点头:“好看。陛下最好看。” 谢茂就忍不住走近榻前抱他:“好看也是你的了。欢喜么?” 衣飞石并不把这句话当真,也乐呵呵地点头:“欢喜。”反手抱回去,认认真真地亲了亲。 这腻歪得朱雨牙都要酸倒了。 从前几年还好,自从这回陛下来西北与侯爷行了好事之后,那真是甜话不要钱买,张口就来。 这两位是彼此都喜欢夸,夸得对方自信心十足,动不动就是一副“我这么好,可让你捡了个大便宜”的傲娇姿态,另一个就猛点头,是呀,可捡到宝了!三生有幸!八辈儿积德! 这态度又把对方捧得不得了,越发自恋,越发自夸,简直进入死循环。 二人穿个衣服又亲来亲去磨蹭了一会儿,谢茂才又问:“下边来禀说,卫戍军专杀与你身边亲卫相好的娼妓,这事儿你也知道?” 衣飞石愣了愣,立即保证道:“臣会约束属下,不使妙音坊事重演。” 看他的样子也有点莫名其妙,黎王是不是疯了?这不是故意搞事吗? 这消息让衣飞石坐不住了,立刻请旨要“下榻”,若卫戍军真的专门挑着他身边亲卫的相好杀,这么故意挑衅,都是当兵的,脾气哪个不暴躁?不闹起来才见鬼了。 谢茂也不是神经病,正经事当然比闺阁间的情趣重要,吩咐朱雨服侍衣飞石更衣,自己先去见谢范。 “臣来迟了,陛下恕罪。”谢范见面先磕头。 谢茂笑眯眯地请他坐,吩咐赐茶,说:“六兄知道朕为何召见吧?” “臣来之前正在查问此事,已然有了大致的结果。” 谢范来之前显然才换了一双新靴子,只是来不及换衣裳,袍角还带了一点儿污泥,他自己没看见,谢茂是个善于默不着声打量观察的性子,一眼就看出谢范这是亲自出差了,可见操劳。 “上禀陛下,在长青城清查欢场酒楼的差使,是臣向侯爷请来的。” 谢范提及衣飞石时一向很注意,这一回也用了尊称,说的是“请差”,而不是什么要来的、讨来的。 这个细节显然取悦了谢茂,笑容更温和了些:“他和朕说了。”这口吻,俨然夫妻二人。 “具体负责此事的,是张岂桢与杨广南。臣还从侯爷处借了两个熟悉长青城情况的亲兵,一齐帮办此事。要说故意杀害与侯爷身边亲卫相好的娼妓——此事绝对没有。”谢范先表明白了立场。 “很巧合的是,所有查有实据、涉嫌间事的娼妇,恰恰都和侯爷身边的亲卫有关系。” 谢茂点点头。这种事情,谢范没必要骗他,而以谢范的本事也不至于查不出真假。 “臣想,这事必然不可能是巧合。要么,是诸色府的奸细,有计划地选择接近侯爷身边的亲卫,所以臣在清查奸细时,查一个侯爷身边的亲卫便中一个,要么,” 他看着谢茂,说,“有人故意捣鬼,误导臣对诸色府奸细的清查。” “臣请侯爷身边内卫首领孙崇与臣做了一场戏,果然有人闻风而动,肆意传播卫戍军挑衅为难督事行辕的消息。臣来见驾之前,已经把人一网打尽。这会儿还在审,想来再过一两个时辰,就有口供了。” 谢范办事也一向有谱,事情没办好,他怎么敢来见皇帝?见了怎么交代? 所以他宁可拖着暂时不来见驾,也要把人抓住了,才赶来向皇帝回话。 “去看看侯爷出门了没有?”谢茂即刻吩咐。 这件事显然另有内情,叫衣飞石先来听了第一手的消息,总比出门一头雾水自己慢慢查问好。 没一会儿,穿戴整齐的衣飞石就进来了,向给皇帝施礼,再和黎王互相致意。 谢范很礼遇地起身给衣飞石让位置,他固然是知礼尊敬,可衣飞石名份上就是一个侯爵,哪里敢让谢范这样的亲王让座?正要推拒,谢茂指了指自己身侧的位置,说:“小衣来给朕添茶。” ——当着王爵的面,敢坐那个位置的,除了皇后,也就只有掌了宫权的妃子了。 谢范含笑看着,衣飞石差点被噎住。到最后衣飞石也没有去坐那边的正位,叫朱雨搬了个绣墩来,摆在皇帝身边坐了。这位置亲狎无比,近是够近了,可是绝对称不上尊敬。 ——这是宁可自降身份、充作幸臣,也不愿当面僭越。 谢茂面上看不出表情,仍是笑眯眯的,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他对衣飞石的爱重,太后知道,黎王知道,仿佛就只有衣飞石不知道。太后对衣飞石礼遇,黎王对衣飞石礼遇,偏偏就只有衣飞石对他自己毫不礼遇。 衣飞石宁可像个奴婢一样坐在皇帝脚下,也不愿意与皇帝并坐。 谢茂暂时不去管这点儿琐事,转头问谢范:“大略知道是哪方的人么?” 衣飞石果然很老实地给谢茂添茶。 他待在皇帝身边的模样一向乖顺老实,哪怕很少操持贱役,架不住他眼疾手快,耳聪目明,举止间就显得异常优雅从容。斟茶时茶汤击碗水声濯濯,端茶时茶碗贞静不落一丝苟乱。 一盏茶添好,他微微躬身,这才重新在谢茂身边的小绣墩上坐下。 谢茂却一眼都没有看他。 “不是陈人。”谢范肯定地说,“臣闻陈朝诸色府网罗天下群英,没有口供之前,臣也不敢断言此人是否出身诸色府。不过,肯定不是陈人。” 陈地广阔,谢范一口咬定不是陈人,只可能是他已经知道对方是哪国人了。 “谢人?”谢茂问。 谢范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天人感应之说在谢朝大行其道,日食月变天灾人祸都要扣锅在皇帝背上,由此可见一斑。 现在案子一查,发现在故陈大地上搞事的不是陈人,反而自家的叛国贼,难免就有不懂事的文人暗搓搓地留书讥讽,这要不是皇帝失德,子民怎么会背叛君父?肯定是皇帝做错了呀!昏君呀! 所以,为了前程,为了好看,一般大臣是不敢随便将这种事奏报给皇帝的。 ——宁可按下来偷偷把人砍了,也不会把这种事呈递到皇帝跟前,打皇帝的脸。 谢茂重生了好几辈子,早就过了心心念念刷个千古一帝成就的时候,别的皇帝都看重的名声,他压根儿就不在乎。出个卖国贼就是皇帝失德,这天底下还有不失德的圣明君主吗? 听说是谢人,他就想起了不安分的西河世家,随口问道:“南人北人?” 谢范道:“南人口音。不过,臣前不久才去西河三郡待过半年,瞧着倒像是西河人故意装扮成南人。” “朕听说最近西河有个流言,说是当年西河王太子访陈,与陈朝一位宗女邂逅,春风一度之后,这陈氏宗女就有了西河王族血裔。恰逢西河国灭,王太子死了,陈氏宗女独自抚养西河太孙成人。”谢茂道。 谢范面色凝重,他还真没有听说这等流言,皱眉道:“西河国早几十年就被灭了,真有什么王太子的后裔留下,也不该在此时才蹦达出来。现在扯什么陈朝宗女,故意和陈氏皇族扯上关系,显见是陈朝新灭,想要整合故陈遗民抵抗朝廷的势力。陛下,这流言背后的势力,图谋非小。” “前年六兄在西河官场才杀了个血流成河,竟没打住。” 谢茂站起身走向门前,看着廊下的宫灯。 天已经黑透了。西域寒冬的夜里,风呼啸着吹过,宫灯也明灭闪烁着,透出不安的光芒。 “西河早生谋篡之心,曾布局朝中,勾结中原世家,西陲边将。六兄太平元年西行赈灾,一夕之间剪除西河党人在朝大半势力,”谢茂没有说,这本就是他凭借着前世的经验,故意破坏了西河党人的布局,“失了朝中奥援,西河党人就瘸了最重要的一条腿。” 上辈子谢茂做皇帝时,最头疼的就是西河党人声势已成。 西河三郡用生意钱财绑架了谢朝士绅,朝中但凡说得上话的朝臣都和西河人有生意往来,甚至很多重臣本身就是出身西河。 连这一世,谢茂在太平元年分北境猪肉的时候,都不能不给西河党人分一杯羹。 ——被谢茂任命为丈龙城太守的张修和,他就是西河党人。 谢茂在登基之初,借着西河三郡骗取赈灾款的名目,把西河三郡的官场彻底犁了一遍,然而,不在西河三郡本地做官的西河党人,在朝中也是一大把。 这些年谢茂重用陈琦、吴善琏,尤其是与陈琦取得了默契,不动声色地压住西河出身的官员。 但凡是西河三郡出身的官员,吏部考评最高也就是个平,右迁彻底无望。在要害位置上的西河党人更是被陆陆续续地调往闲职或右迁附贰。 是谢茂要收拾西河三郡的乱相,却让陈琦背了口锅——全天下都在骂陈琦打压西河党人。 仕林以为这是党争,是政斗。只有谢茂心里明白,这是平叛。 谢茂登基之后,西河党人在朝中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所以,西河世家最恨的就是谢茂。 现在不止朝中势力被废了,连背靠的大山陈朝都被彻底打灭了,前两辈子极其沉稳内敛的西河世家,不得不开始孤注一掷、玉石俱焚。 流出西河王室与陈朝宗女血脉的后代存世的谣言,这是想竖旗造反? 若没有这个流言,谢茂很多事反而不太好做。没有名目就暴虐蒸民,这是要狂掉民心指数的。 现在有一个自认身负陈氏宗女血脉的西河王太孙要出头作妖…… “两个月内,襄州行辕能抽调多少兵马?”谢茂问。 朕的小衣,正愁着不知道怎么打平陈朝留下的隐患呢。好在杀鸡儆猴的把戏,再使一千年也不过时。 一直在旁侍茶没机会开口的衣飞石连忙答道:“如今驻防故陈西十一郡重镇颇多,臣在两个月内能抽调七千余轻骑。”怕皇帝听不懂,他又保证道,“若防西河之变,三千轻骑足矣。” 他从来就不是闭耳塞听之人,从驿路发现问题之后,他就知道朝廷迟早要收拾西河商贾。 西河三郡与襄州接壤,朝廷距离西河最近的兵镇就是他的西北督军事行辕。 衣飞石觉得这场战事很大可能就会着落在自己身上,所以,这个问题他已经关注很长时间了,只怕皇帝都没他清楚西河目前的势力分布和诸头目情报。 西河世家曾经在朝中势力极大,西河商贾也确实很有钱,可是,他们的弱点很致命。 那就是没有兵。 没有兵,就算有再多的钱,也保不住自己的命。更何况,现在西河世家连朝中的势力都被皇帝连根拔起了,没有兵,没有权,没有援手,只剩下钱……这不是上天掉下来的馅饼吗? 衣飞石表示,他很愿意帮皇帝把这块馅饼吃到嘴里。 衣飞石说话的口吻谢茂很熟悉。 他回头多看了衣飞石一眼,衣飞石的眼底飞扬着他前世最熟悉的光芒。 ——愿为陛下凯旋! ※ 当天夜里,谢范就拿来了暗中煽风点火的奸细口供,果然是西河出身。 据这奸细招认,他们不止在长青城继续挑拨卫戍军与西北军的关系,还派了人去刺杀殷克家——伪装成卫戍军的模样。唬得衣飞石连夜派人去给殷克家送信儿。 其实,不管奸细的口供如何,朝廷决定对西河用兵已经是决定的事了。 只等着西河“王太孙”振臂一呼,衣飞石立刻带兵去剿。 谢茂才和衣飞石腻腻歪歪地和解了戏子之事,又为衣飞石当着谢范的面坐绣墩的事不高兴。 议事结束之后,他正要押着不听话的心上人回榻上慢慢教训,哪晓得谢范还有一件事要请议:“陛下,此事还请您示下。” “何事?”谢茂又坐了回去。 “那日妙音坊,死了一个兵尉,是琚皇姑的亲孙子。”谢范说。 谢茂听得莫名其妙,道:“既然如此,除了抚恤银子,给追个爵位,再赏他家一个爵位?可有儿子了么?朕再请太后颁赐些东西给思齐大长公主。”皇室那么多亲戚,谢琚又不是多有存在感的人,死的是她儿子也罢了,这都孙子辈儿了,顾得过来吗? “这人不是在妙音坊冲突而死。”谢范看了衣飞石一眼,“是被侯爷亲卫误伤。” 谢茂顿时翻脸:“侯爷的亲卫朕是知道的!恭敬谦卑,善良忍让!他怎么冲撞侯爷了?否则哪里会动手?” 谢范都无语了。您这护短也太夸张了吧?衣飞石的亲卫恭敬谦卑善良忍让?骗鬼呢! 衣飞石也有点尴尬,支吾了一下:“陛下,臣……” “你就是性子好!”谢茂还训斥了衣飞石一句,转身对谢范没好气地说,“不必说了,这事儿六兄处置了吧,务必不能让侯爷受委屈!” 谢范早知道这事不会牵扯到衣飞石亲兵的身上,只是想请皇帝压一压思齐大长公主。 ——毕竟,谢琚也是他的皇姑。这要是闹起来了,他的头也会很大。 哪晓得皇帝一听汤耀文和衣飞石的亲兵起了冲突,这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护短啊!谢范彻底没想法了,这皇帝啊,刚瞧着还是妥妥的明君气象,遇见衣飞石的事,一瞬变昏君。 107.振衣飞石(107) 衣飞石丝毫不知道自己又得罪了皇帝。 他和往常一样跟着谢茂进门, 二人都由宫人服侍着褪了常服, 拆下顶冠,朱雨进上热毛巾服侍谢茂捂脸,衣飞石就扭身坐在一边吃东西。习武之人本就容易饿,他中午也没正经吃东西, 就回行宫之后喝了点止吐的清粥,这都上夜了, 衣飞石饿得肚子里咕咕叫。 谢茂捂着热帕子闭目养神。他重生后身体还年轻,也就比衣飞石大不到一岁, 然而, 登基几年之后, 他的习惯就越来越往老年靠拢了。 这大半夜的, 正经小伙子都该来一顿夜宵, 他就不吃,他还用热毛巾敷脸解乏。 衣飞石才啃了半个肘子, 敷着脸的谢茂突然开口:“胃就好了吗?今夜少吃点。” 这突如其来的出声把衣飞石吓了一跳, 他看着剩下的半个肘子,晶莹剔透, 汁鲜味美。 放下吧, 觉得有点没吃饱, 不放吧……陛下的话, 还是要听的。衣飞石放下肘子, 喝了半碗微温的小米粥, 擦洗漱口起身。 屋子里烧着地火龙, 地上铺着绒毯,衣飞石赤脚走到谢茂休憩的躺椅边,屈膝坐下。 谢茂脸上还搭着帕子,衣飞石就先握住谢茂的手,让谢茂知道他过来了。他每天回来都会替谢茂揉穴解乏,已经成了吃饭睡觉一样的习惯。 哪晓得这一回衣飞石还没伸手往上,谢茂就自己伸手把脸上的帕子揭下来了。 耳力不及衣飞石好,总得睁开眼才能看清。如今发现衣飞石又奴婢似的跪在他身边的毯子上,谢茂霍地从躺椅上坐直了,问道:“朕身边是没有你的位置么?” 因为中午一碗羊肝惹出的祸事,谢茂很注意自己说话的态度,温柔得更像是玩笑。 果然衣飞石就没领悟到他是在质问,还以为皇帝又玩闺阁情趣了,利索地起身往他膝上一坐,两只手就挂在他脖子上,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既亲昵又娴熟。 谢茂还没反应过来,膝上就多了一个满脸讨好的心上人。 衣飞石还隐带狡黠暧昧地蹭了蹭:“有,有。这不是臣的——御赐宝座?” 谢茂又好气又好笑,倒是想和衣飞石说说位置的事儿,架不住心上人亲亲啃啃肆意亲昵,雨歇云收时,寝殿里一片狼藉,衣飞石打着呵欠顾不上洗浴就在他怀里睡着。 谢茂当然知道,衣飞石这是故意回避。 他不想和自己谈这个话题。 衣飞石在谢茂跟前一向很坦诚,能够交付的东西,但凡谢茂问了,他都知无不言。 他很聪明,很多时候谢茂都不必问得很正式,言辞间稍微提及一句,衣飞石就会瞬间想明白前因后果,再找一个合适也波澜不惊地话题开始,细细向皇帝解释。 如果有一件事确实是他不想谈的,他才会假装听不懂。 谢茂当然也可以不管不顾单刀直入地问。他是皇帝,他有这样的权力。 可他也不仅仅是皇帝。 衣飞石反常的回避敲响了他心中的警钟,他知道,如果从不拒绝你的爱人突然选择拒绝你,那你一定该反省自己是不是过分了。 衣飞石在谢茂怀里睡得很沉。 习武之人本该极其警醒,可是,谢茂看得出来,衣飞石在他怀里睡着时一直都很放松。 曾经他看着衣飞石侧卧的背影,就幸福得以为自己得到了所有。现在呢?谢茂很难描述自己的心情。他觉得自己像是得到了重生几辈子最甜蜜珍贵的奖赏。活了几辈子,就是为了如今的相守。 两世帝王的经历让他自以为看淡了世间所有美色,榻上那点儿事,有什么紧要? 现在他真正和衣飞石在一起了,他才知道原来厌倦是因为人不对,不是这事儿不好。 男人很难真的将爱欲与肉|欲分开,谢茂守着衣飞石玩了两世柏拉图,这一世真正尝到了滋味,他面上看似与往常无异,心态上已经有了些微的改变——而他自己一直都没有察觉到。 直到今日衣飞石装傻,拒绝了与他开始那场关于“位置”的谈话,他才静下心来反省。 他问自己,衣飞石非要坐他身边那个“第二尊贵”的“女主人”位置吗? 他做皇帝的尚且顾忌物议,唯恐衣飞石成为朝野谈资,尚且不敢当着朝臣的面狠命抬举衣飞石,尚且不敢当着内阁大臣、枢机大臣、满朝文武的面,叫衣飞石去坐他身边的位置—— 那么,他为什么非得在一个相对私密的场合,压着衣飞石,逼衣飞石陪他在谢范跟前秀恩爱? 就算今日衣飞石坐了他身边的位置,显出了比谢范更尊贵的地位,那又如何呢?这一番做作,除了满足他自己“宠爱心上人”的虚荣心,于衣飞石又有何益?如果不能堂堂正正地给一个身份,虚头巴脑地在小范围内偷偷摸摸地“尊敬”,这样见不得光的“尊敬”,又算是什么尊敬? 说到底,今天的一切,都不是出于他对衣飞石的爱,他只是在满足自己的爱欲。 衣飞石当然应该害怕。 皇帝没有给他立后的诏书册文,皇帝也不可能和他生育帝国的下一任继承人,皇帝给他的宠爱就是偷偷摸摸在六王跟前赐一个貌似尊贵的位置,皇帝除了说“朕喜欢你”,什么都没给他。 宠时余桃朕心爱之,厌时余桃朕深恨之。 纵然这个世界没有弥子瑕余桃故事,色衰爱弛的前例总归是遍载史籍、屡见不鲜。 爱这东西,既不能保存,又不能升值,说在就在,说没就没,无凭无据全靠一颗无法捉摸掌控的心加持,衣飞石凭什么相信谢茂就能爱他一辈子? 寻常人家的书童不知分寸爬主母位置上坐了一会儿,逮住了顶多打一顿卖了。 衣飞石真当着谢范的面坐了皇帝身边,皇帝一辈子疼他宠他也罢了,但凡有一丝失爱,他就是目无君上的死罪,黎王这人证都是现成的。 所以,衣飞石绝不会僭越本分,也根本不想和皇帝讨论这个话题。 ——你坐吧,朕心目中,你就是皇后,你天底下最尊贵。 这叫衣飞石怎么回答?说臣知道您哄人呢,臣才不会当真,还是梗着脖子,说臣不敢,臣就是不识抬举?衣飞石和谢茂说话都很坦诚,太坦诚了就会有陷入僵局的困境,所以,他宁可回避。 谢茂躁动了月余的心,终于在这一个寒风呼啸的寒夜冷静了下来。 他在短时间内越过了几辈子从未踏足的一大步,陌生的环境让他彻底迷失了方向。 他知道怎么当皇帝,知道怎么治愈这个饥饿的乱世,知道接下去每一年将会发生的天变地灾,但是,他不知道怎么去谈恋爱。 他所有的老练、成熟、会撩拨,都建立在猎人追逐猎物的技巧上。 他并不会爱人。 他只爱过衣飞石。 他第一次得到衣飞石。 老流氓遇到了新问题——把心心念念想了几辈子的爱人弄上手之后,怎么办? ※ 次日清晨,衣飞石照例服侍皇帝起床,洗漱更衣完毕,二人在暖阁早膳。 刚睡了起来,衣飞石脸上还带着一丝慵懒的潮红,坐在桌边看着满席清淡,想喝胡辣汤又怕皇帝训斥,就悄悄地看朱雨。朱雨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哪晓得谢茂一眼看穿:“又弄鬼呢?昨儿才伤了胃,不许乱吃!” 衣飞石只得老老实实地吃了一碗山药汤饼,半碟子煨南瓜。他想着,反正皇帝也不知道,到兵衙再煮一碗油泼面吃,配上炙得香辣的小羊肉……漱了口,衣飞石照例要随侍皇帝去书房,帮着端茶研墨,服侍片刻,才会离开。 意外的是,皇帝这回没说去书房,反而吩咐朱雨加了件厚重的雪氅——皇帝畏寒,出门就是全副武装。 “你这样整天忙着不得闲,朕帮你看看。”谢茂说。 衣飞石才跟着谢茂出门到廊下,闻言在踏跺上没踩稳,脚下一滑,仗着轻功清俊才稳住了身形,却也打了个磕绊:“陛下……” “军务朕不懂,你自己看着。朕替你理一理民务。”谢茂觉得自己没问题。 两辈子当皇帝都把陈朝纳入谢朝版图,稳稳当当当了二十年天下共主,谢茂觉得,只怕整个谢朝也找不出比他更了解陈朝各郡情况的人了。何况,他还真不是不通庶务、一直被内阁供着的昏王,灭陈之后,谢朝统共一千三百多个县,他全都走过一遍。 他觉得自己没问题,衣飞石觉得这问题大了去了。然而,皇帝表现得信心十足,衣飞石也不敢说您不靠谱搁行宫待着得了,满脸欢喜地答应:“臣谢陛下!” 皇帝出门当然比较麻烦,御前侍卫要排驾摆仪仗,卫戍军立即净街、净衙,哪怕行宫距离衣飞石暂时办差的行辕不远,还是走了一个多时辰才到。 抵达兵衙之后,衣飞石自然要让出正堂给皇帝办公,役兵立刻收拾东西。 谢茂问道:“你去哪里?” 衣飞石道:“臣在前衙理事,您有旨意,臣见召即回。” “你商讨军务自然是秘事。这样吧,把外边东厢收拾一间屋子,你暂时在那儿见人。”谢茂蛮横地给衣飞石换了个办公室,想去前衙?不可能!必须在朕眼皮底下。 108.振衣飞石(108) 衣飞石的西北督军事行辕中, 有一个专门处理故陈西十一郡的民务部门, 暂时就叫民部。 这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管理机构总由八人主理,其中五个都出自衣飞石的私人幕僚室,另外三个是在长青城抓的陈人壮丁——俱是在柏郡,乃至整个陈朝都极有声望的世家大儒。 衣飞石的几个幕僚年纪都不小了, 显然是衣尚予留给儿子的帮手。谢茂对这几个人没什么印象,想来前世不是死在了秦州之战, 就是被谢芝杀衣尚予时一锅端了,没活到谢茂掌权的时候。 倒是被衣飞石拉扯进来共同议事的三个陈人, 谢茂全都认识。 一见面就僵住了。 这三个陈人也没想过议事主席上坐的人, 突然就从谢朝的西北督帅变成了谢朝皇帝。 以他们在陈地的身份学识声望, 哪怕是衣飞石也不想太过得罪, 客客气气地招他们入幕, 也仅是咨询陈地安民之事。办差时双方都很客气,你施礼, 我还礼, 言必称先生、督帅,气得发狂了也顶多皮笑肉不笑地说一句, 再议。 这谢朝皇帝突然往正堂上一坐, 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见了皇帝, 你磕不磕头? 按道理是应该磕头的。陈朝皇室太孙陈久芳都屈膝投降、宣布归制谢氏, 已经亡国的陈人凭什么不磕头? 可这三个陈朝大儒都直挺挺地站在堂前, 只朝谢茂躬身作了个揖。 堂中气氛瞬间紧张了起来。 衣飞石的五个幕僚中, 有仰慕三位陈朝大儒人品文章的, 也有议事时撕过几场怀恨在心的,然而,不管是想解围还是想落井下石,这时候都没人敢吭声。 因为没人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皇帝究竟是个什么脾性。万一弄巧成拙呢?全身为上。 谢茂没有表示,银雷就知机地没有出声训斥。短暂的沉默之后,谢茂看向站在右首的矮胖老头儿,说道:“朕少时曾拜读银机先生所著《操行卷》,先生谓‘轻私节而重社稷’,何解?” 他挑了陈朝三人中,心思最灵敏,做人最老练,也最会刷名声的柏青派党魁井桓下手。 井桓是柏郡本地大儒世家井氏出身,他的父亲井圭老先生曾任太子太傅,唯一呕心沥血教导过的学生就是天昌帝。不过,井圭后期与天昌帝政见不合,愤而回乡治学,倒成了儒家柏青学派的创始人。 井桓是井圭次子。 他的大哥井权也是个牛人,年轻时走鸡斗狗素行无忌,从来就没见他读过书。后来老父井圭下野,井家被同城的常家纨绔嘲笑门第衰落,这猛人一怒之下,以三十二岁高龄速刷县、府、院试案首,拿到考籍就下场乡试,又中解元,次年飞升会试,再中会元。连斩五场,场场霸榜。 到殿试时,天昌帝也给面子,钦点了状元,井权就成了陈朝历史上最牛逼的六元及第。 天下瞠目。 可惜这牛人命不好,当官赴任途中遭遇洪灾,被冲了个死无全尸。 ——当然,这是对外的说法。别人不知道井权跑哪儿去了,谢茂知道。 如今谢朝的常宁府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本姓井名权字守中,就是面前这个银机先生井桓死了几十年的大哥。这是谢茂想起来都要笑掉大牙的事,想来陈朝也是牛人太多,以至于天昌帝连井权这种猛人都不留在朝中治民理政,反而放到敌国去当间谍——这不是神经病吗? 井圭所创立的柏青学派有一个很重点的学术观念,就是着重阐述了儒家的经权之道。 从他长子起名井权,可见一斑。 何谓经权?南北之道谓之经,东西之道谓之纬。此处说经,就是指天地间的常理,所有人都认同的规则。权,称也,然后知轻重。引申义为权变、权宜。经权之道,也可称之为“经常权变”。 简单一点说,经是“只向直中取”,权是“也可曲中求”。 井桓作为柏青学派的党魁,是最容易被“曲线救国”方针打动的一类人。 井桓当初著写《操行卷》,完全是帮着老爹怼朝廷,怼天昌帝,骂天昌帝刚愎自用自珍脸面,为了帝王威仪不顾黎民生死,他提出的“轻私节而重社稷”,就是针对当年天昌帝在梁河销毁茶引,裁撤茶课——对百姓而言,茶叶不再官营,甚至不抽税,简直是仁政。 然而,裁撤茶课之后,朝廷没有跟进管理,茶山、茶道都被南郡世家所垄断,百姓反而更加吃不起茶了。那么,井桓就是为了庶民百姓骂天昌帝“重私节”了吗? 据谢茂所知,井桓之所以写书跳脚骂天昌帝,完全是因为井家身在西陲,以前凭着茶引还能分一杯羹,现在南郡世家全吃了,井家毛都捞不上,井桓气得吐血,于是愤而著书骂娘。 ——动机固然有待商榷,不过,谢茂是很赞同他“轻私节”的观念。 “死有何难?一盆水一碗药一面城墙,便是朕门外的卫士,一刀就能让诸位殉国死节。” 谢茂说话时略带了一点笑容,就是很明白地一种“朕在努力给你们面子,别逼朕翻脸”的姿态。这是最恰当的表态。如他这样的年纪,表现得太过礼贤下士,反而让人觉得轻佻可欺。 “死了怎么办呢?史书上给诸君记一笔忠义节烈,说朕暴虐黎庶?” 他笑了笑,眼中带出少年人才有的舒展与远望,“朕还未弱冠。朕若不猝死,起码治世三十载。这三十年里,朕但凡做一件丹青所眷的好事,你们的鲜血就变得毫无意义。” “朕登基就平了陈朝,朕完成了太|祖太宗心心念念百十年的愿望,朕让天下一统。” “朕是并陈入谢,让玉叶重圆的帝王。” 谢陈两朝分裂之前,皆同出一源,故朝舆图形若玉叶,所以谢茂说玉叶重圆。 “逼死了你们,朕仍旧是千秋彪炳丹青赞颂的圣明君主,你们除了史书上短短的两行字,还剩下什么?” 井桓沉默不语。 在他身边的大儒常笃则反驳道:“还剩一腔忠义之气,常在天地!” “好,先生忠烈,堪表后世!”谢茂给他鼓掌喝彩,又问他身边的大儒鲜伯珍、井桓,“两位也如常先生所想,要留一腔忠义之气于天地后人?” 鲜伯珍脾气比常笃还暴躁两分,只是这些天|衣飞石一直礼贤下士,凡事都召了他们三个陈人来商议,听取陈人意见,并没有肆意使用刀兵镇压,他也确确实实在这个临时民部,为本地陈人争取了许多福利,所以,他很珍惜这个入幕的机会,一直憋着没吭声。 现在谢朝的皇帝鼓掌讽刺常笃,还点名问他敢不敢死,他眼皮一翻:“死则死耳,何必多言!” 井桓本心是不想跟谢朝对着干,陈久芳都投降了,人家皇室都归顺了,你蹦跶什么啊?然而,他现在完全被俩老哥们儿给绑架了,就算他再不想死也不能当叛徒,只能闭眼不语,选择默认。 谢茂一挥手,几个侍卫就进来把三位陈朝大儒拉了出去。 “几位先生也随朕出去走一走?”谢茂问另外五位衣飞石的私人幕僚。 他对能办事的大臣一向温和随意,这五个虽然只是衣飞石的私幕,还称不上朝臣,然而年纪上去了,才干本事也有,谢茂就不会把他们当奴婢看待——最起码,这些天有事都得这些人去办呢。 这五个幕僚连忙屈膝应是,心里震惊,这皇帝什么心性啊,热衷亲自看杀人? 哪晓得跟着出了门,三个陈朝大儒都在廊下站着,身上还给披上了来时自己穿的皮毛衣裳。 一个穿着牙白色坐龙蟒袍的英俊汉子走了进来,给皇帝屈膝施礼,自称臣谢范。 ——原来是黎王。 几个幕僚就更懵了,这杀三个陈人,还要专门叫黎王来监刑吗? 皇帝含笑叫黎王免礼,恰好银雷捧着手炉出来,黎王很自然地上前帮皇帝拿着手里的袖笼,服侍皇帝把手炉收进袖笼里煨好,这姿态也不显得谄媚,更像是臣兄对帝王的爱戴,问道:“陛下欲往何处?时候不早了,若是出城怕天黑前不及回驾。” 衣飞石被谢茂摁在东厢房里办公,听见动静也走了出来,施礼问道:“陛下要出门?”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皇帝的笑容更真实了几分,目光望向西北督帅衣飞石的方向,声音也温和了许多:“就在城外的李河乡转一转。你忙吗?若是不忙,朕要你随侍。” 皇帝都说了这话了,衣飞石忙也得不忙。他即刻答道:“是,臣即刻点兵。” “不必多少人,带上亲卫就是。”谢茂吩咐黎王,“兄王安排,这就走。” 黎王要准备皇帝用的车驾,谢茂已经拢了拢大氅走了出来,说道:“朕走着去。” 黎王刚要劝说不安全,路上还没封干净,万一有陈朝奸细放冷箭,没个遮挡岂不是糟糕? 谢茂已经走到了衣飞石的身边,笑道:“定襄侯在朕身边护持,不怕。” 109.振衣飞石(109) 衣飞石的身手从西北军到卫戍军, 上上下下没一个不服气的。 由他负责皇帝的安危, 黎王也不吭气了,打躬告退去准备点兵开道。 谢茂与衣飞石一起出门,既然是随身护卫,二人离得很近。 众目睽睽之下, 前边是黎王,后边跟着民部几个幕僚, 还有陈朝的三位大儒,不止衣飞石很老实地退了半步, 谢茂也很老实, 没有随便拉着衣飞石胡说八道。 故陈大地西陲午后, 太阳不知道去哪儿了, 风有些乱。 衣飞石很怕皇帝受了风寒, 走了不到两条街,就小声问道:“陛下冷么?可要喝一口热汤?”又问银雷, “为何不给陛下准备皮耳朵?” 谢茂漫步在寒风四溢的长青城街头, 戒严令下,街市关门闭户, 民生凋敝, 很是凄凉。 开道的卫戍军封了皇帝前行路径的前后三条街, 为了保证皇帝的出行安全, 在卫戍军封锁的街头不准许任何陈人开门开窗, 护卫在道路两侧的卫戍军兵戈森冷、军容庄严, 毫无自保之力的长青城就像是一块软泥, 任凭揉搓切割。 行走在其中的谢人毫无所觉,被押在其中被迫随行的常笃、鲜伯珍、井桓,皆神色木然。 李河乡位于长青城西门外,河沟环绕,据说百年前分封于此的长青公主曾在河边遍植李树,所以称为李河。李河乡距离长青城不过十二里,步行也不算远,沃土一方,水渠纵横。 像这样位置风水都好的良田,大部分都是世家私产。 李河乡总共八千多亩上田,一万四千多亩中田,六千亩下田,七成皆为井家所有。 长青城内地面上铺着条石,出城之后就是黝黑泥地,故陈西陲天寒少雨,地上冻得梆硬,谢茂走了一会儿,居然觉得鞋底有点薄? 他还没出声,衣飞石就关切地问:“泥地冻上了,陛下上马吧?” 谢茂回头一看,衣飞石那五个幕僚还好,常年随军体力好,陈朝三位大儒都是走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一个卫戍军架着,简直都不是自己在走了。 一个人自然是神完气足时心防最强,心力最坚韧。步行消耗三位陈朝大儒的体力是谢茂的心理策略之一。如今目的基本达到,再磨下去怕起反效果。 最主要的是,他自己也真的觉得脚丫子发冷,冷出冻疮就不划算了。 “找几个会骑马的侍卫,带一带几位老先生。”谢茂开恩吩咐,也没忘了衣飞石的几个幕僚。 银雷答应一声连忙去办,谢茂低头,看见衣飞石嘴角残留的笑。 “笑什么?”趁着没人注意,谢茂小声问。 衣飞石也看了看周围,盯着皇帝的都是卫戍军护卫,几个民部的幕僚都在喝热茶准备上马,他才小声问:“臣也会骑马。” 谢茂没明白这笑点,衣飞石又补充道,“陛下要不要臣服侍您骑马?” ——这居然是衣飞石在嘲笑谢茂和老先生一样弱鸡? “这倒好。”谢茂好像没听懂衣飞石的玩笑,“这会儿不用了,夜里吧。” 两句话就扯到肉上了,衣飞石被噎了个面红耳赤,银雷已经把谢茂的御马牵了过来。 谢茂从前所有的几匹好马都赐了衣飞石,如今的御马也是孔秀平到北境之后,专从长风牧场挑选出的神骏宝驹晋上,正经是马鞍子都还没坐热。谢茂翻身上马,见衣飞石牵着缰绳拍马脖子,以为他又眼馋了,笑道:“朕回京时,这马就留给你了,可好?” “好。”衣飞石回过头小声说,谢茂见他似乎有点害羞,就听衣飞石说,“夜里。” 臣服侍陛下骑马。 夜里吧? 好。 谢茂发现自己每回想要调戏衣飞石,最终都会被衣飞石含羞又坦然的回应噎回来。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在潜邸时就是这样。现在衣飞石已经越来越驾轻就熟,怕不是君臣身份压着,这小东西都要主动和朕说荤笑话了吧? 刚不是就敢嘲笑朕是老先生,需要“侍卫”服侍才能骑马吗?谢茂居然觉得有点高兴。 会主动和朕说笑话,会故意带了一点儿损意开朕的玩笑,这是稍微放心些了吧?至少他不觉得朕会为这么一点儿冒犯就生气。他觉得,就算他嘲笑朕作派像老头子,朕也一定会宽容他。 这一点儿领悟让谢茂心情很好,一路策马小跑到了李河乡。 奈何实在不会挑选天气,走进最近的版谷村时,乱风卷着黑云,天早早地沉了下来。 黎王回来禀报:“陛下,怕是要下雪。” “带着御寒的衣裳吧?”谢茂关心卫戍的士兵。 谢范无奈笑道:“当兵办差眠风卧雪是本分,且不怕冻着。陛下,臣在附近看了,村头有家富户,屋子修得还算结实,还请圣驾暂且避一避。这刀子利剑臣都能挡住,当头打了雪下来,臣拦不住啊。” 谢茂却没有听他安排即刻去富户家中准备避雪,就指着最近的两间村屋,说:“去那儿。” 这是一间陈朝西郡最普通的农舍,竹篾作筋,泥土糊墙,篱笆围了个小院儿,牲口房里空荡荡的,战前或许养着猪或牛,如今都没有了。卫戍军先一步开道,屋主人被赶了出来,此时就惊恐地埋头跪在院子最角落里,瑟瑟发抖。 “别吓着他们。叫进来说话。”谢茂一边说,一边往屋里走。 刚进门就闻到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几个卫戍军正在扑屋子里的鸡鸭,满地都是鸡粪鸭屎。 原来这家农人还养了几只鸡鸭,大约是畏寒,也或许是怕人抢夺,所以他们把鸡鸭都关在了寝房里。所谓寝房,其实和堂屋也都是一间。角落里一个土炕,连着隔屋灶台,墙边靠着农具,东边有个小小的神龛,供奉着赵财神。 卫戍军把鸡鸭都抓走,地上粪便清扫了一遍,屋子里还是飘着一股怪味。 谢范与衣飞石都担心皇帝待不下去,哪晓得谢茂丝毫不以为意,先到神龛前拜了拜,回来时,不止屋主人被带了进来,陈朝三位大儒也都被请了进来。 农屋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妇,丈夫长相老实,妇人倒是比较镇定,一手护着一个孩子,坐在卫戍军搬来的小马扎上。 谢茂让银雷分了些酥糖糕点给两个孩子,和颜悦色地问:“日子还能过吗?” 这一家子农人都面目茫然之色,张口就是柏郡土话。 陈朝与谢朝的官话倒是通的,毕竟文化同出一源,大家说的都是兰台雅言。 不过,光谢朝境内各地方言就有数百种,陈朝这边显然也是同样的问题——只有想入仕当官的文人,或是走南闯北的商客,才会学习雅言。 一辈子都走不出五十里地的农人,哪里需要学习雅言? 谢茂习武不行,语言天赋特别好,重生第一世灭陈之后,他在柏郡走访待了差不多三个月,普通对话他完全可以听懂。不过,他就算能听懂,现在也不能装逼。毕竟他一个从小生活在谢京的谢朝皇帝,怎么可能接触到陈朝西陲的土话?能听懂就太引人侧目了。 他含笑望向三位同样坐在小马扎上休息的陈朝大儒。 常笃阴着脸没说话,井桓习惯刷名誉值轻易不会先开口。 反倒是脾气比较暴躁的鲜伯珍听那农人说了几句,就忍不住帮着翻译:“这妇人说,前些日子遭了兵灾,种谷都被抢光了,只剩下一点儿糙米,勉强度日。也许能活过这个冬天,也许要饿死。”说着又看那妇人。 那妇人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鲜伯珍声音渐低:“就算冬天熬过去了,来年春耕没有谷种,终究也活不下去了。” 还不等谢茂说话,那妇人突然抱着两个孩子跪在地上,殷切地望着谢茂,不住把孩子往谢茂跟前推。 这动作把守在一旁的卫戍军都惊出一身冷汗,慌忙把那妇人压在地上,另有两个卫戍军把她的两个孩子拎着,作势要扔出门去,她男人更是被死死压在地上,脖子上压着利刃。 “别动那孩子。”谢茂听懂了那妇人说的话,就算听不懂,他也不觉得多危险。 一个妇人带着两个孩子,难道还能当着衣飞石的面把他刺杀了? 这剑拔弩张的情况让鲜伯珍也有些紧张,直到卫戍军把两个孩子拎了回来,他才松了口气,说:“她……” 妇人的话,让鲜伯珍有些难以启齿。 事实上天灾人祸之时,贫穷人家卖儿鬻女并不少见。 有卖了孩子换钱换粮的,也有纯粹是活不下去了,把孩子卖个好主家,给孩子一条活路。 可是,陈人卖孩子给陈人为奴,鲜伯珍习以为常,现在要他看着陈人卖孩子给谢人为奴——哪怕这对象是谢朝皇帝,鲜伯珍还是觉得心口流血。 亡国之奴啊! 常笃霍地起身,指着那妇人似乎想骂,最终还是调转枪口,噼里啪啦一通柏郡土话全部砸到了那耷拉着脑袋的农夫身上。三纲之中,夫为妻纲。真正的封建夫子遇事不会训斥妇人,只会训斥她的父亲、丈夫或儿子。 鲜伯珍和井桓显然都不会帮着翻译常笃训斥农夫的话,这不是火上浇油吗? 但是,谢茂能听懂。 常笃骂农夫没有骨气,叛国背祖,献骨血亲人予异邦为奴,死了也没面目去见祖宗。 农夫显然是没见过这么多有身份的大先生,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是很听得懂,只会谦卑谄媚又茫然老实地望着常笃。反倒是他的妻子泼辣,当场开哭,问,你这个先生倒不是陈奸,那你把我儿买了去,不要钱,给口饭吃就行! 衣飞石在柏郡也待了几个月了,他这样打仗的将军,本来就要各地方言都学通一些,连黑发狄人的话他都能略懂,何况是陈朝方言?这会儿怕皇帝听不懂,他就小声跟谢茂翻译:“……这妇人说,叫常先生把她孩子买了去,管饭吃就行。” 他没有翻译常笃骂农夫的话,因为皇帝猜也能猜到。一旦重复一遍,只怕常笃就活不了了。 鲜伯珍与井桓都多看了衣飞石一眼,心说,这小将军果然心善。 常笃正要赌气说买就买了,谢茂突然道:“常先生就剩一腔忠义在天地间了,怕是没法照顾这两个孩子。” 把常笃噎了个正着。 谢茂笑了笑,道:“先生呐,活着总比死了有用。这一腔忠义是能为庶民百姓驱寒保暖,还是能为他们养儿育女?凡人读书,无非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死一姓之节,何如活百姓之命?就为了史书上的两行字,抛下这长青城外饥寒无依的百姓,一死了之,于心何忍呐?” “朕今日冒雪出门,不为别的,就是想请三位先生来看看这近在咫尺的庶民百姓。” “他们不读书,不认字,连雅言都听不懂。多半也不懂什么家国天下的大道理。镇日辛苦劳作,交主家的地租,交皇粮国税,朕记得长青城还有徭役吧?修陵修宫,征。当兵运粮,征。辛苦一辈子,多半活不到五十岁,腰弯了背驼了,未必吃上一顿饱饭,度过一次暖冬。” “朕不是苛烈暴戾之君。如今大雪封道,朝廷派来的官员被堵在了襄州,朕怜惜这勤谨一生无依无着的百姓,所以,朕亲自来代理民务,朕来与你们这三位出身长青城的老先生一起,商量安民之策——朝廷的官员赶不及,朕亲自处置。因朕爱民。” “诸位先生又在和朕打什么擂台呢?忠的是已降之君,爱的是一身之名。心中何尝有百姓?” 这简直就是在指着鼻子骂沽名钓誉了。 常笃与鲜伯珍都青着脸,然而,当着这才哭诉过无粮过冬的百姓,这两位和井桓不一样,比较要脸,所以,两个都没有梗着脖子跟谢茂对骂。真要骂谢茂也不是没词儿,你谢茂自诩爱民,兵在你手,粮在你手,赶紧把民“爱”了不就完了,跟我们这儿哔哔,不也是沽名钓誉? 谢茂立马诚恳地抬出了井桓:“朕很崇敬银机先生的人品德行。正所谓,轻私节重社稷,若为社稷,私节可弃!先生们都是当代大儒,不必朕来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若是能安置好柏郡百万庶民,就算先生们背负‘陈奸’之名,朕看也是一时的!青史必然会给先生们一个公道!” 井桓站起身来,走到农妇身边的两个孩子身边,他也不说话,伸手抱着两个脏兮兮的瘦孩子,轻抚两个孩子的瘦得皮包骨的脸颊,眼中含着一点湿润的泪意。 这个老狐狸。谢茂心里暗骂一声,井桓是早就想给谢朝跪了,不过,为了坐稳柏青派党魁的位置,为了士林声望,他绝不会率先向谢朝屈膝。他顶多和常笃、鲜伯珍“共同进退”。 农妇又用柏郡土话问井桓,问能不能买了她的两个孩子,井桓霎时间老泪纵横。 常笃反身怒问谢茂:“你谢家自谓爱民如子,为何坐视农人卖儿鬻女?” “敢问常先生,心生于何处?”谢茂反问道。 不等常笃回答,他就拍了拍左胸心脏跃动的位置,说:“不知道常先生的心长在什么地方,朕的心反正是偏着长的。朕生于谢京,享受谢民供奉,吃的是谢民耕种纳税的粮,住的是谢民徭役修建的未央宫,朕的卫士,皆谢氏儿郎,朕之虎贲,皆谢氏血肉——” 他站起来,推开门。门外碎雪纷飞,大地一片苍茫,远得看不清轮廓,无边无尽。 “这一片土地,是谢氏部卒为朕拓土开疆,为朕拼杀征伐,他们为朕眠风卧雪,为朕千里奔袭,为朕血流杀敌,他们是谢人,他们是朕之长子!” “朕自然也爱陈地之民。” “不过,谁亲谁疏,谁有功当赏,朕岂能一视同仁?” 这一番偏心之论,说得陈朝三位大儒哑口无言,说得在场所有谢氏卫士都热血沸腾。 “三位先生同食陈人耕作之粮,同穿陈人编织之衣,受陈民之敬仰爱戴,你们尚且顾着自己的名声想要一死了之,想要留一腔忠义之气在天地之间,对这饥饿百姓弃之不顾,却要朕来照顾?” 谢茂冷笑一声,大喇喇地说:“朕也不妨告诉你们,朕这颗心啊,偏得骇人呢。” 说完他就缩了缩脖子,吩咐站在门口的侍卫:“关门,冻死朕了!” 雪越下越大,早有侍卫捡了柴去烧着农屋的炕,哪晓得年久失修塌了窝,没烧热倒窜了不少烟气出来,把谢茂呛得不行。 这一回谢茂临时决定出门,只带了马,不曾带车,想要回城很不方便。 谢范本要差人回去驾车出来接驾,谢茂想着大雪难行,一路走来还有河沟纵横,体恤人命便吩咐说:“在村里安置一夜,雪停了再回去吧。” 这间农屋显然是不能让皇帝驻跸,谢范带人去把村头的富户家收拾出来,皇帝与衣飞石就在富户家下榻,另外安置好三层布防,六队夜巡。 皇帝在外边过夜,身为卫戍军将军的谢范今晚就别想睡了,老实守门吧。 几位民部的幕僚与陈朝的三位大儒,则分别安置在版谷村其他几家相对能住人的农家里。其余卫戍军与衣飞石所带的亲兵,也自寻屋舍起火过夜。 所谓富户,也就是家中修了两进的瓦房,家主人就是井家世仆,在村里替井家管理田地佃户。 谢范本来要这户人家赶走,被谢茂留了下来,让衣飞石当翻译,找家主人聊了几句,问了问情况,又赏了小孩子一些糕点玩具,很是亲民和蔼。 他嘴上对常笃三人吼得凶,信誓旦旦说自己偏心,其实这心能偏到哪里去? 前两世谢茂病重之时,就有陈地百姓纷纷为他立祠,为他祈福,求他长生。这几辈子都过去了,若说谢氏子民是他最爱重的长子,陈地百姓就是刚找回家的小儿子。 谢茂吃喝都是银雷从城中带来的,想吃一顿农家饭也不行,不止银雷不肯,谢范不肯,连衣飞石都不肯。长青城附近的农家喜欢在冬天腌一种角菜,谢茂上辈子就特别爱吃,念念不忘,恰好这富户家里就有,偏偏谁都不许他吃,谢茂总算理解衣飞石昨日郁闷丢肘子的心情了。 吃了晚饭,不方便洗浴,银雷打水来服侍皇帝与定襄侯洗了脚,衣飞石就要上榻。 哪晓得谢茂坐在火盆边上没动。 衣飞石不解:“陛下?”说好的夜里服侍骑马呢?骑不骑了? 谢茂放下从富户书柜里找出来的一本装门面的闲书,移目观望,灯下衣飞石素衣长发,拥着簇新的农家大棉被,看上去别有一番风致——土萌土萌的。 谢茂有些意动,又觉得自己可能过去了就起不来了,轻咳一声,说:“朕在等人。” 衣飞石秒懂。 “这么晚了,会来吗?” 他就不在榻上坐着了,跟着起身到谢茂身边,轻轻替谢茂揉肩。 这娴熟精准的手法让谢茂舒服得叹气,说:“这大风大雪的天气,与小衣在榻上多好。” 衣飞石笑了笑,低头在他耳边亲了一下:“夜还长呢。” 捏着捏着,衣飞石就被谢茂抱在了腿上,二人开始玩亲亲。正嬉闹时,门外传来咔咔的动静,衣飞石瞬间就跃了起来,一只手挡在了谢茂胸前。 “何事?”衣飞石扬声问。 外边卫戍军与衣飞石的亲兵都守着,回话的是衣飞石的亲兵:“回督帅,有人闯入。” “拿下了吗?” “已拿下。” 衣飞石才松懈下来,回头请示:“陛下,可要叫进来问问。” 谢茂笑道:“看看,别是朕等的人。” 外边侍卫把人提了进来,却不是谢茂等待的陈朝大儒,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正是富户的二女儿。这姑娘长得清秀,特意涂脂抹粉还戴了个银钗,又多了两分姿色——大半夜的,一个妙龄少女打扮好了往男人屋里窜,想干什么已经很明显了。 谢茂哭笑不得,叫侍卫不要为难这姑娘,赏了十两银子,好好地给她送回去了。 关上门,衣飞石又是没来得及遮好的憋笑。 “你还挺乐呵?”谢茂抱着他轻轻打了一下屁股,“这个是不好看,哪天来了个好看的,朕……” “陛下说过的。”衣飞石都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死死抱住他撒娇,“陛下说臣最好看。” “朕突然觉得你不好看了。” “好看。” “不好看。” “好看。” 不等谢茂反驳,衣飞石直接用亲吻堵住了他的嘴,一脸“你还能怎么办”的表情。 皇帝与定襄侯正在屋内打仗,谢茂等待的客人终于冒着风雪来了。 来的还不是单独一人,这三位陈朝大儒是商量好之后一齐来的。和半夜爬床的农女不同,三位大儒都正经请了卫士通禀。因谢茂早有交代,卫戍军就直接把他们亲自护送来了。 银雷听着屋内的动静,还是硬着头皮敲了敲门:“禀圣人。” “这回真来了。”衣飞石顾不上自己,先服侍皇帝理正衣襟,手脚灵便地替皇帝戴冠,“臣要回避吗?虽是三个老头儿……”万一联手打你呢? 谢茂都被他逗笑了,说:“他们是什么人?朕还得避人召见不成?” 说完才发现衣飞石已经把衣裳都换了,头发也拆了,若是不回避,岂不是被人知道他与自己同榻而眠?谢茂不想让他回避,他觉得衣飞石不是见不得人,为什么要回避?可他也不想被陈人传衣飞石的闲话。 “银雷进来,”谢茂毫不客气地让三位大儒在外等着,“替侯爷束发。” 等到衣飞石重新束发戴冠,穿戴整齐,已经是两刻钟之后。 三位陈朝大儒进门,并排站在一起,还是没有立刻就向谢茂跪拜磕头。常笃阴着脸,鲜伯珍脸上还有一块淤青,可见三人沟通的过程比较激烈。 谢茂观察的重点不在这二人身上,他看的是井桓。 井桓面色沉重,一副死了爹的模样。 ——谢茂就知道,这事儿成了。 “三位先生深夜来见朕,可是改了主意,决意为柏郡陈民活下去了?”谢茂问。 “我们有一个条件……” 谢茂一直笑眯眯的模样,让鲜伯珍以为这件事有商量的余地,哪晓得什么条件都没来得及说,谢朝的皇帝已一挥手,道:“没有条件可以谈。” 常笃脸色一变,正要说话。 “你们故国太孙陈久芳已经成了朕的长乐侯。这片大地已经是朕之疆土,你们和朕谈什么条件?天昌帝在位时,你也同他谈条件?他不答应,你们就去死?” 谢茂冷笑一声,道:“朕不在乎你们死不死。” “陈地的大儒文人学子死光了,恰好。朕朝内多的是俊颖秀才等着为官做宰。” “你们要死,好哇,不食谢粟,有骨气。教训你们的徒子徒孙,教训你们的同窗党人,都去死,都不出仕,都不替朕效力——等着生于谢地,长于谢地,说不得父祖亲朋还有死在两朝交战的谢籍官员代天牧狩,爱惜陈民?” 明知道这三位大儒都已经动摇了,谢茂也故意透了口风,给他们一条出路。 只要你们肯抱朕的大腿,朕是可以让你们入朝当官的,包括你们的弟子同党,都可以当官! ——这和被召入衣飞石私幕,憋憋屈屈给临时成立的民部当顾问强多了。 在西北督军事行辕当幕僚,什么保障都没有,只有义务,还得背负陈奸的罪名。 衣飞石为什么要拉他们当幕僚,真是因为他自己的幕僚蠢,这三位大儒才聪明吗? 不是。是因为衣飞石人手不够,民部所做的每一个决策都需要人去执行,衣飞石并没有足够多自己的人去监督,就得依靠本地大族的势力来强行推进。 井桓、常笃、鲜伯珍这三位所在的家族,就是长青城乃至柏郡最大的世家! 所以这三人进了衣飞石的私幕,基本上每天都要和衣飞石“冷战”。答应衣飞石,损害的就是他们自己的利益,不答应衣飞石,他们也害怕衣飞石一怒之下举族皆灭。这三人一直都在战战兢兢地寻找其中的平衡,试图保全自己与家族。 今天被谢茂杀了个措手不及,又被庶民大义压得喘不过气,最重要的是,谢茂和衣飞石不同。 衣飞石顾忌物议轻易不会杀地方大族,谢茂不一样,他是皇帝,惹恼了皇帝,一道圣旨下来,三十个世家也能灭得干干净净。 ——这三人之所以会冒着风雪连夜站在谢茂面前,敬畏的不仅是大义,也是刀兵。 刀兵遏制住了他们的咽喉,大义则给了他们一个开口求饶的机会。 说到底,倘若真是殉国死节之人,陈久芳献城投降的那一日就该自杀殉国了。这都混进了衣飞石的幕僚室,跟衣飞石苟合了这么长时间,还装什么大瓣蒜? 鲜伯珍默不着声地跪了下来,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再起身,跪下磕头,往复三次。 三跪九叩,朝天子仪。 井桓只是不爱做出头鸟,有了人牵头,立刻就跟着磕了头。常笃独木难支,到底还是跟着井桓之后不久,也三跪九叩选择了臣服。 送走三位陈地大儒之后,衣飞石有些不解:“便是没有他们,事情也能办好。” 谢茂搂着他上了烧得暖烘烘的炕,笑道:“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个银机先生甭看不声不响不出头,最会写书吹牛。谁惹了他,他都写书骂。” 衣飞石立刻就明白了谢茂的打算,说:“会写书骂人,想必也会写书为自己开解。” “是啊,他如今做了谢臣,总要给陈地读书人一个交代,总要让所有陈人都觉得,他做了谢臣是理直气壮、堂堂正正、非做不可的一件事。”谢茂笑了笑,费这么大力气,目的根本不是常笃和鲜伯珍,他就要井桓那写书吹牛颠倒黑白的才华,“且等着吧,没多久他就会著书写文章了。” 正如谢茂所料,回去没多久,井桓就开始再版《操行卷》,做《问天心赋》,遍传陈地。 操行卷主要刊行了他论述“轻私节重社稷”那一卷,问天心赋里则把皇帝冒着大雪出城驻跸寒家,悯惜庶民的行径大夸特夸,说自己等人被皇帝质问沽名钓誉,不顾百姓社稷,如当头棒喝,醍醐灌顶——当然,谢茂的偏心论,井桓就没敢写。 井桓这人辩才不行,当面跟人掐不过,就是写文时战斗力十足,号称打遍西京无敌手。 故陈西十一郡才保留着近乎完好的世家文人梯队,东八郡早就被衣飞金祸祸了无数遍,有骨头的基本上都杀光了,换句话说,陈地就算有能跟井桓打嘴仗的文人,现在也都在新州安静如鸡。 谢茂收服了一个井桓,就等于收服了一个陈地的超级儒林打手,那滋味,爽得不行。 谢茂暂时没有颁发在陈地同时科举,在陈地甄选秀颖之士入朝为官的圣旨。 首先在谢朝官场炸起来的,是他针对西河发布的三道圣旨。 第一,黜落今科所有西河三郡籍贡士身份。 第二,停止西河三郡乡试三十年。 第三,所有西河三郡籍商贾皆课税三倍。 一刀比一刀狠,且刀刀致命! 在谢朝官场的西河籍官员已经不剩下多少了,就算有,也都在闲职副职之上,且升迁无望。 现在皇帝不单直接黜落今科西河贡士,还要一口气停了西河三郡乡试三十年! 谢朝选官条件比较宽泛,举人也能入仕,所以谢茂干脆把乡试都停了。没有乡试,就不可能有举人,三十年都出不了举人,西河三郡的官员就会彻底从谢朝官场消失。 当官没戏了,经商呢?照样没戏! 名义上是课税三倍,但这释放的信号非常可怕。皇帝不喜欢西河三郡的人发财? 朝廷规定的课税数目是一,官盘剥一层,吏盘剥一层,地方势力盘剥一层,加起来可能就是五六七八,现在朝廷规定了对西河三郡的商贾课税三倍,谁还会对西河商贾客气?层层盘剥下来,只怕三十倍都不止。 谢茂的手书先到太后处,太后斟酌之后,又发给了内阁。 兹事体大,太后没有立刻照颁圣旨,而是给内阁一个准备缓冲的时间。 ——因为,圣旨一旦发出去,肯定有地方会出事。 谢茂这些年把朝中诸事理得很顺当,太后掌得住事,内阁也很老实,所以,哪怕他这一道圣旨措置如此严厉,哪怕他远在故陈西陲,圣旨还是安安稳稳地颁发了下去,遍传天下。 首先暴动的就是国子监的西河三郡籍监生。 他们与被黜落身份的今科西河籍贡士一起,在御门之前长跪绝食。国子监祭酒王梦珍老大人再次出面灭火,然而,这一次火不灭了,反而把这位年高德劭的老大人给埋了进去。 出身西河三郡籍的国子监监生对王梦珍还很尊敬,然而,愤怒的西河三郡籍贡士推搡间,把王梦珍给摔地上,磕死了…… 110.振衣飞石(110) 这是灭陈之后的第一个新年, 也是皇帝在西北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京中纷纷奏请要到长青城献宝献礼朝贺天子, 谢茂再三下旨要求不得献宝,不得铺张浪费。 圣旨颁出之后,谢茂又想起自灭陈之后,襄州行辕本部的西北军跟着衣飞石连扑几个军镇, 连一场盛大的庆功宴都来不及摆,他这里严旨简朴了, 西北军哪里还敢大肆操办庆贺? 于是又下了特旨,命秦、云二州征调物资, 通过襄州行辕运送至长青城, 主要供给卫戍军、西北军新年消耗, 尤其是针对西北军大肆犒赏。 徐屈亲自领着一千老卒与四千民夫, 押运稷下庄新稻抵达, 车队绵延数里之外。 衣飞石收到消息意外又惊喜,亲自出城迎接。 “老叔, 这都下雪了, 你怎么会这时候押粮过来?” 他看着浩浩荡荡的近千辆运粮车,“就这么出来了?路上可还顺利?——我这儿不缺粮。这么大老远的, 怎么不用船?” 除非必要, 谢朝运粮很少走陆路。 粮车负重不高又全靠畜力, 一路上人吃马嚼, 运的粮食一半都在路上吃了, 送达率极低。 从京城到襄州就称得上千里迢迢了, 从襄州到长青城又是一段艰途。皇帝命秦、云二州送来的物资走的就是水路, 至襄州走内河漕运,襄州到长青城境内河道结冰,是以在襄州西出转道海上,走的乃是海路。 前朝覆灭之后,海事监的图纸资料被谢朝一扫而空,只有谢朝能造出出海的大船。陈朝没点亮造海船的技能,是以很少利用海港,若非遇见天灾,海路一向安全。现在陈朝都被打灭了,海路就更加安全了。 “这不一样。”徐屈拉着衣飞石避人走到一边,“陛下没告诉你么?这是神仙种。” “神仙种不能走水路?” 衣飞石才愣了一瞬,徐屈就扬起钵大的拳头作势敲他脑袋。 他缩缩脖子笑一笑,说:“我这儿都督帅了,老叔您尊重些。” 想来是路上有什么私密的差使,陛下交代给老叔办了?衣飞石是个谨慎的性子,猜想徐屈既然替皇帝办差,他就不好继续问了。 事前没想过徐屈会押这么多粮车过来,衣飞石只得临时调拨出两处粮仓,让徐屈分而储之。 徐屈亲自看着粮车入仓,衣飞石调了轮值的西北军来帮忙,想让千里迢迢押车来的老卒们好好休息,吃顿热饭,睡个安稳觉。哪晓得人家根本不领情。不止徐屈非得亲自安排老卒押运看守,连他带来的老卒们也宁可随便吃一口干饼子,钉在粮仓前不动。 这一批老卒都是衣飞石帐下,走了也才一年,和衣飞石调来的士卒都很熟悉。 他们这样守得死紧,连自家人都不信任的模样,惹得士卒们很不满,故意问,守着什么黄金翡翠呀?哪晓得守仓老卒丝毫不为所动,抬高下巴,一副“尔等傻逼懂个屁”的表情。 等到粮车全部卸入库中,已经是半夜三更。 衣飞石着人送来守仓老卒的配给,徐屈居然带了个账房,说:“他们都是粮食公司的雇员,此行出差都有津贴补助,吃的喝的公司要报销,这样,按人头算,每人一天三斤粮食,柴炭另算,你叫文书来跟我的账房打单子,走时折成银子给你。” 衣飞石哭笑不得:“老叔,您这是怎么话说的……没得回了老家还要花银子的。” “亲兄弟明算账嘛,咱们现在也不是没银子使。”徐屈今年蓄了须,胡茬子只有一寸长,支棱在下巴上,他已经很习惯地捻了捻,眼底闪烁出一丝商贾才有的油滑,“听陛下的意思,咱们公司还要扩大规模,需要大批雇员——” 他这是故意显摆油水来了,企图勾引更多伤残老卒去种田?衣飞石笑了笑,也就不说话了。 安排好了粮仓的守卫,徐屈才跟衣飞石一起回衙门。他和衣飞石关系非同一般,这会儿身上还挂着衣飞石的外卫首领之职,住处一向都被安排在衣飞石附近。 寒冬腊月的深夜,提着灯都不显暖意,马蹄声能传出几条街去。 衣飞石和徐屈说话,亲兵都很知机地远远跟着。 “……长卫、武威、天从,” 徐屈掰着手指头,将他一路停留过的军镇都数了一遍,统共八个,“都要圈地设庄,施行封闭耕种。” “我这回出来,给你运粮是假,给八个军镇农庄施种是真。现在神仙种都已经放下去了,来年春耕会在当地雇佣佃户。”他一手提着缰绳,一手捻着自己的小胡须,“我带了聘书来,咱们这儿要还有愿意去种田的老兄弟,有一个算一个,优先雇用。” “小石头,这是好事啊,在粮食公司种地,事儿清闲,一年也就收割的两季劳累些,不愁吃不愁穿,公司十天半月就发福利。” “我是不是胖了点?”徐屈突然摸了摸自己的腰围。 衣飞石默默听他说话,闻言笑道:“是富态了些,可见京中风水养人。” “哪里是风水养人,就是吃得好!我跟你说小石头,叔我贪了半辈子肉,第一次觉着素的才好吃。这神仙种的稻米就不说了,你吃着还行吧?酿泉居还有新种的苞谷、地瓜、小米,咱们稷下庄今年也试种了一些,鲜甜得掉舌头,叔每天两根苞谷……” 徐屈一边眉飞色舞地说着,一边还吸溜了一次口水,“听说明年大麦还是小麦也得出了,还有花生、红茄……” “往军镇雇老兵是您的意思,还是陛下的意思?”衣飞石突然问。 徐屈点名的八个军镇,有五个都不在西北境内。不是北境辖区,就是地方守备统管。 通常地方军镇都有驻防军户,平时种田受训,战时随时能集合御敌。听徐屈的说法,本来是打算在当地雇佣佃户,他自己存了心思,想把这好处给西北军的老卒。 问题是,军镇位置敏感。若不是皇帝的意思,衣飞石还真不敢把西北军的老卒往里送。 “临来之前,我去国公府见了督帅。” 徐屈没有回答衣飞石这个问题,答案就已经很明显了。 这不是皇帝的意思,单纯就是徐屈的想法。 “我想问问你爹,现在到底想怎么办。你爹跟我说,家里的事,本是要你和小金子商量着办,现在小金子回京了,衣家何去何从都只问你。叔再问问你,小石头,你想怎么办?” 二人在小跑着的马背上说话,一句话说完,人已经出去了两三丈远,根本不虞旁边有人偷听。 这是相对安全的环境,衣飞石却依然不肯透露他与皇帝的计划,只说:“我听陛下安排。” “陛下不好安排。”徐屈一句话就顶了回来。 “你手握重兵,就算皇帝想让你交出兵权,他敢吗?” “京中那么多破事不断,秋天还有科举,他什么都不管,带着人就往西北跑——他好好一皇帝,没事儿跑西北来干什么?历朝历代,你见过边将打了胜仗,皇帝不在京庆功受献,反而爬起来就往边境跑的吗?” 衣飞石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想说,其实皇帝已经叫我交权了。 所谓改军制,就是让他交权的第一步。不止是他,改制之后,谢朝所有边帅的权力都会被朝廷收缴限制。 但皇帝往西北跑,也确实是害怕衣家会出乱子。 要不是衣飞石和丁禅在灭陈之后频繁出入长公主府,谢茂也不会干出巡幸西北这么惊世骇俗的事来——谢茂巡幸西北,身边只有一个黎王,没带任何重臣,朝中诸事交付于内阁与枢机处,再请太后临朝代行朱批,这完全就是“朕回不来也于国无碍”的疯狂做法。 衣飞石和谢茂彼此之间的信任度,是旁人所无法理解的。 这种信任一开始就是谢茂单方面的付出,他愿意把西北的安危给衣飞石,他也愿意很坦率地告诉衣飞石,朕要改军制,你配合交权。 衣飞石不理解皇帝的信任是怎么来的,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配合。 现在徐屈问他想怎么办,他本能地察觉到了一丝危险。他觉得,他不能自己想这个问题。皇帝已经有安排了,他必须更坦诚一些。 如果他背着皇帝打小算盘,无论动机是什么,结果都一定不会是他想要的。 ——皇帝信任他,皇帝可不蠢。 “我想一想。”衣飞石很严肃地告诉徐屈,“此事老叔先按住不动,我想明白再说。” 他决定今天晚上就问皇帝去。 ※ 衣飞石回到行宫已经近寅时,按理说,谢茂早就应该休息了。 问题是,谢茂气得睡不着。 寝宫里的陈设已经全部换了一遍,能摔的都被谢茂摔没了,他心情不爽时看什么都碍眼,所幸不会随便发作下人,就是逮着什么摔什么。 身为卫戍军将军的谢范已经被召来骂过一遍了,皇帝问他:“怎么守宫的?那么多人看着,还能让几个混账东西把王老大人给摔了?” 谢范快冤枉死了,那王老大人被几个西河籍的贡士推倒摔死时,他不跟皇帝一样远在千里之外啊,怎么就怪到他的头上来了?就因为卫戍军也有份执掌宫禁? 谢范被骂得狗血淋头晦气十足地走了,谢茂兀自不解恨,又写信回去骂羽林卫将军张姿和听事司司指挥使龙幼株。 他给太后的书信,太后肯定会先给内阁看,待内阁做好准备之后,才会颁旨。显而易见国子监的西河籍监生会炸锅,都御门跪书了,听事司居然没引起重视? 谢茂对羽林卫期望值不高,申斥张姿之后,罚了两年俸禄就懒得问了。 听事司是他砸了无数特权、金钱、精力才硬撑起来的衙门,事前就有线报,居然还出了这等岔子,谢茂心头鬼火蹿升,写给龙幼株的私信里措辞十分严厉,将龙幼株官位削了二品,准她戴罪立功,暂领司指挥使职位,也不顾龙幼株妇人之身,另外罚了二十板子。 ——都穿上官袍立于朝廷行丈夫之事了,丈夫挨得板子,妇人也逃不了! 衣飞石进门时,谢茂正坐在榻上生闷气。 满屋子下人没一个敢上前,全都屏息凝神老老实实地缩着脖子,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下人能躲,衣飞石躲不了,他总不能知道皇帝发脾气,就掉头去衙门睡觉吧? “陛下,臣回来……” 谢茂闻声抬头,发现衣飞石本来是满脸带笑要问候,见他抬头却突然僵住身子,慢慢跪了下去,临时改口成了请罪,“晚了。” 回来了与回来晚了,这意义可就大不一样了。 “朕知道你去接徐独眼了。”谢茂搓了搓脸,“你起来吧,朕不是和你生气。” 衣飞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谢茂说和他无关,他就起身近前,问道:“臣可否为陛下分忧?” 谢茂把手边的几封密信都丢给了衣飞石,叫他自己看。 衣飞石手里拿的恰好是容庆写来的这一封,详细描述了西河籍监生御门跪地绝食,国子监祭酒王梦珍如何劝说,又如何被群情激奋的西河籍贡生推搡摔死的全部过程。 王梦珍是一位在书画造诣上堪称谢朝明珠的老大人,与礼部的文荣老尚书并称“双绝”。 文老尚书号称当代书圣,王梦珍则是工笔之神,这两位都是才华足堪照耀千古的国之瑰宝。 哪怕王梦珍是个大嘴巴,文帝朝诸王夺嫡混乱不堪的时候,这王老就喜欢乱站队,孝帝那么狠的人,把支持他兄弟的朝臣杀的杀贬的贬,居然也没舍得动王梦珍一下,还让他好好儿地当着国子监祭酒。 ——这么一块宝啊!居然去劝架的时候,被几个贡士推搡着摔地上,磕死了? 衣飞石当然也知道王梦珍的份量,看完私信也是错愕不已。 他飞快地看了一眼容庆私信的时间,如今大雪封道交通不便,一封信从京城到长青城花了足足十二天,他立刻问道:“陛下,如今京中什么局势?西河只怕要乱。” “拿舆图来。”谢茂说。 朱雨连忙取来舆图,在桌上展开,重新为皇帝提来一盏灯照明。 谢茂在舆图上指了几个位置,俱是河道,问衣飞石:“上冻了吗?” 他对陈地的了解都来自于十多年后,所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河道水流年年都在改变,具体的第一手消息他不迷信自己十多年后的了解,还是询问衣飞石。 衣飞石道:“香河支流,塔河,飞鸟湖都上冻了。东边的……”他仔细看了一下舆图,“这是齐水吧?这一处臣去得少,得去幕僚室问一问。” “天寒地冻,暂时乱不起来。” 谢茂手指在舆图上轻轻敲击,次次击打在西河三郡的位置。 恰如谢茂所说,这年月很少有在寒冬腊月起兵的计划。 寒冬会无限削弱士兵的战斗力,很多时候还未发起攻击,己方士卒已经因寒冷疯狂减员。 训练有素的士兵尚且不能在冬天打仗,西河想要“暴|乱”,煽动的还得是失土饥饿的百姓,哪个百姓肯冬天出来造反? 西北军是少数能寒冬作战的军队,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衣家有钱。 西北军的士卒都能穿得起皮毛,在冬日里吃得起烈酒油脂,养十万西北军的军饷军资,足够养活四、五十万地方守备军。 衣飞石深知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他急切地说:“西河巨贾有钱有粮,陛下,饥民为了钱粮,死且不惧,何况寒冷?” 谢茂知道衣飞石想趁早出兵,掐灭叛乱于萌芽,但他不这么想。 “再等等吧。”谢茂到底还是给了衣飞石几分面子,“好歹让西北的兵士都过了新年。” 衣飞石听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也就不吭气了。 “扶不起来啊。”谢茂叹气。 他挥挥手,朱雨就把舆图灯台都收了下去,送来热汤饭食。 衣飞石每晚回来都要吃点东西才会休息,这习惯下人都清楚,早早就准备好了热食。 见皇帝这样生气,衣飞石看着满桌子饭菜都吃不下去,谢茂见状笑了笑,给他添了一碗汤,捏着他的耳朵,道:“吃吧吃吧,这天都快亮了,早些吃了早些歇息。” 衣飞石喝了半碗汤,明知道皇帝在为听事司的事生气,还是硬着头皮问了:“陛下,臣听说您要在几个军镇里封庄耕种?” 谢茂惊讶地回头看着他,衣飞石连忙道:“臣僭越……” “不,不僭越。小衣,朕只是没想过,你会来问朕。”谢茂确实惊讶极了。 他让粮食公司负责军镇封庄耕作一事,本来就是想把这一杯羹分给西北军。 西北军的伤残老卒能有多少人?分驻八镇之后,再从当地雇佣佃户,两不耽误。 他知道徐屈肯定护短,会把这一部分利益牢牢握在西北军手里,徐屈到长青城之后,找衣飞石商量也是必然之事。 衣飞石或许是答应,或许会拒绝。谢茂私心里很希望衣飞石会来和自己商量,但是,他又觉得以衣飞石的小心谨慎,恐怕很大可能会直接拒绝徐屈的自作主张。 现在衣飞石居然真的来问他了,他惊讶之余又觉得很高兴,他以为衣飞石不敢来问的! 衣飞石放下筷子就想低头,谢茂一把拉住他,重新把筷子塞了回去,左手还轻轻抚摩他的背心,说道:“你吃你吃。咱们边吃边说。” “你尽管派人去吧,朕让徐独眼办这事,本就是给你留的位置。” 他一边说,一边给衣飞石布菜,看着衣飞石吃得香,他就觉得高兴,“第一批种子先在军镇内封庄耕种,西北军军纪严明,又有徐独眼当监督,朕也放心些。” “再过两年,全军改制之后,朕会拨出第二批种子,发放给军户。” “小衣呀,这事朕一直没问你,陈地这十一个郡建府之后,必然会迁军户固土,你手底下的兵想不想留下来?”谢茂突然问。 衣飞石被他问懵了。 衣家的西北军出身成分很驳杂,因为衣尚予在谢朝东西南北都打过仗,哪里的兵源都有。 然而,当兵吃饷这么多年,心怀故土的不是没有,更多的还是杀杀人嫖嫖妓,过得一日算一日,谁知道下一次冲阵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西北军都很有钱,钱也会捎给家乡的妻儿老母买些良田度日,可边军是不能回家的。 灭陈之后,衣飞石就琢摸着,内地的军户要迁出来,他是不是就可以放归一些老兵? ——让西北军留下成为陈地军户,这是西北军很多老兵都想的事,但是,衣飞石不敢想。 军户固土,必然会分得当地军镇最好的良田,在内地不好说,一旦迁来陈地,律条就是田亩翻倍划分,五年免赋。这片大地本来就是西北打下来的,把军镇最好的地分给他们,凭什么不行? 问题就在于衣家在西北盘踞了十多年,根基太过深厚。若是让西北军在陈地固土,朝廷能坐得住吗? 衣飞石想都不敢想的事,谢茂居然就这么直接问了,看样子,他还觉得此事可行? 说不想,那是违心,也对不起手底下的士兵。说想……这事儿他能想吗? 谢茂给他夹了一筷子炖得酥烂的熊掌,笑道:“好了,朕知道了。快吃,凉了腥。” 真的能让西北军留在陈地做军户?衣飞石吃着鲜美无比的熊掌都有点食不知味,第一回嘴里还含着东西就再度回头,看着皇帝。 “朕让他们人人都吃饱饭,人人有衣穿,”谢茂看着满桌子丰盛的佳肴,“他们总不会天天都想着造反吧?” 造反这词让衣飞石差点噎着,谢茂又给他添了一勺子汤,说:“这事可以开始筹备了,想留下来固土的,你做个册子,朝廷官员来了就准备划土分地。不想留下的,也登记好报送枢机处,朕在内地给他们找好地方落户。” “你要明白朕对耕种的看重。” “长卫、武威、天从这三个军镇都在你手底下,翻年封庄春耕,你要亲自去盯着。” “来年朕在军户中推行谷种时,你心里有数,才能替朕守好陈地……” 衣飞石错愕地回头:“陛下,臣也留在陈地么?” “五年之内,朝廷不会裁撤西北督军事行辕。” 朝廷已经养了西北军十多年了,差点没把国库拖垮。如今战事结束,转战籍落军户是最当务之急的事情。然而,陈地的西十一郡委实不能算太平,谢茂留着西北督军事行辕不撤,主要是对陈地遗老的一种震慑。 西北军在陈地落军户固土,襄州仍有督军事行辕,就代表着以一力打灭了陈朝、横扫陈地的那一支军队,随时都在。 衣飞石能明白朝廷的考虑,也知道这件事的必要性,换了一个恋栈权柄的将军,听说还能在西北当五年督帅,只怕都要肚里乐开花了,可是,衣飞石半点都不觉得高兴。 陛下说了,明年雪化春开,他就要回京去了…… 衣飞石本想尽早完成西北军的改制,争取明年冬天之前回京城给皇帝守门,哪晓得就算军制改了,军户落了,他也不能回京。他顿时沉浸在来年一别,又有五年不能与陛下相守的伤情中。 衣飞石正失落的时候,就听见谢茂心疼地说:“难为小衣有事就往西北跑一趟了?” 谢茂写信与衣飞石谈论全军改制时,就说过对边军督帅的几点任命新规则。 一不久任,二不遥领,三不兼统①。 规定边帅以三年为一任,非战时一任一换,战时可延长为两任一换; 不准许京中武将遥领边帅之职; 不准许一边帅兼统两地战事。 西北督军事行辕本就是个不常设的战时衙门,按道理说,陈地战事结束就该裁撤了。 实在权力太大。 现在皇帝出于对陈地安全的考虑,不打算裁撤这个衙门,这个衙门实际上就有“兼统”之嫌。偏偏皇帝还让衣飞石平时在京城待着,有事才到西北视事,这和“遥领”有什么两样? 三条规矩破了两条,衣飞石都不敢相信皇帝会这么提议。 他实在太想跟皇帝回京城了,又觉得才改制就坏了规矩很不好,小声说:“明年臣在西北就满一任了……”不久任,非战时,求调回京。 谢茂是条标准的双标狗。 比如他自己杖毙下人毫不眨眼,衣尚予对衣飞石行家法他就要大骂封建遗毒。 如今他改制是为了收边将权力,约束的乃是边将,他才不觉得这规矩应该约束了自己。 ——绑着衣飞石不能回京跟他朝夕相处,那就是约束了他。 他理所当然地让衣飞石破规矩。 现在衣飞石软绵绵地用哀求提醒的方式顶撞了他一次,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肆意妄为很可能会坏了规矩对衣飞石的保全。 规矩保全的永远都是弱者。 他是皇帝,他可以不守规矩,不会被惩罚。衣飞石不一样。 今日谢茂带着衣飞石坏了新改制的规矩,军规对衣飞石的约束就会无限趋近于零。 衣飞石有灭陈之功,有灭国之才,守着新改制的军规,皇权不会猜忌他,部属无法裹挟他,他一定可以平平稳稳地活到寿终正寝那一日。一旦坏了规矩,这一切的保全都消失了。 谢茂立刻反省了自己的狂妄,答应道:“朕另差遣人来换你。” ——实在不行,六哥上咯。 111.第 111 章 “司尊, 已查明西河贡士白青荇身份!” “此人出身河阳合道县, 年幼失怙,被当地望族白氏族老白显宏收养,改姓为白,乃是白显宏六十三名义子之一, 排行五十七。也叫白五十七。” “白青荇出手阔绰,热衷交际, 在同期贡士时人缘极好。等待殿试结果的日子里,也是他几次串联请客吃酒, 让同科贡士齐聚一堂, 不惜一掷千金。泄露墨卷的绵亦楼诗会, 正是白青荇首倡, 也是他包下了整座绵亦楼, 任凭同科贡士吃喝住宿。” “泄卷之后,众贡士皆下狱, 白青荇在狱中常有惊人之语, 暗指朝廷抡才不公。” …… 龙幼株被二十板子揍得爬不起床,煞白着一张俏脸, 趴在榻上冷冷地说:“他有问题, 他该死, 听事司上下谁不知道?我要知道的是, 他背后是谁!他们想做什么。” 宰英将案卷一合, 屈膝道:“白家是西三线驿路的出资人。”换句话说, 白家就是最可能在奏折上下毒谋害皇帝的人。 “派去西河的探子有消息了吗?”龙幼株脸色更白了。 “没有。” “叫文双月去!” 龙幼株闭了闭眼。 文双月出身澜江县, 家中与西河世家有世仇,合道县恰好与澜江县一江之隔。 外人去了西河不好打探消息,文双月不一样。她老家与西河三郡离得太近了,除了风俗穿戴不同,两边的饮食、土话,都非常接近。 为了把文双月从死牢中捞出来,龙幼株砸碎了衣尚予亲自为文大善人文浒山立下的纪功碑,用文双月祖父、叔父乃至亲族二百多条命填出来的功劳,换了她活命。 砸碎功碑那一日,文双月险些磕死在当场。龙幼株叫她活着赎罪,活着把文氏的纪功碑赎回去。 ——莫说回老家出差,文双月现在办差,只差拼命。 ※ 这是谢茂过得最清闲自在的一个新年。 没有宗庙祭祀,没有群臣朝贺,到腊月二十八,他就吩咐民部暂停议事,本想带着衣飞石在长青城里疏散几日,哪晓得他这民部能封笔罢工,督军事行辕的军务一直就没断过。 明知道一句话就能让衣飞石老老实实在行宫伴驾侍奉,这话反而不好出口了。 谢茂很少会逼着衣飞石因私废公,也是前几世就忍让出来的习惯。衣飞石撒谎他多半都能看出来,他想骗衣飞石那是一骗一个准,于是,每天待在行宫里饱食终日,烤火听戏,上上下下都以为皇帝乐呵得很。 除夕这日衣飞石只去了兵衙半天,中午和众将在六安楼吃年饭,午后则策马直奔城西、城南两处大营。 皇帝特旨颁了赏格犒劳西北军众将士,如今两边营寨都在开流水席,除了戍卫值守的兵卒外,从上到下所有士兵,从中午就开始吃席。这席连开三日,一直吃到大年初三,肉饭管够。 比较遗憾的是,小衣督帅是个酒酿丸子都晕的浅量,不单自己喝不得酒,还不许部属喝酒。 ——还是曲昭去求了求,督帅方才开恩,准许正旦中午的席上,每人发三杯酒。 不能畅饮大醉,士卒们都颇觉遗憾。 不过,皇帝又颁了特旨,专门差遣自己的御厨到营寨赏膳,每隔四个时辰,御厨就会每桌送一道宫廷御膳,那御膳端的是花样繁复好看又新奇,每次送的都不一样,让吃席的士兵大开眼界,吃得欢天喜地。 除夕这日到军中走访祝酒是衣家的惯例,衣尚予在时就这么干,衣飞金也这么干,往年在襄州大营数万兵马,衣尚予得从早喝到晚。现在长青城驻扎的士兵差不多一万六千人,十人一桌,那就是一千六百桌,每二十桌祝酒一次,那也得喝上八十次。 衣飞石最怵的就是喝酒,干脆把酒给禁了,端着一小碗汤站在中央,被二百个士卒瞩目望着。 “吃好喝好,夜里玩耍小心灯火。”衣飞石讲话特别接地气,半句废话都没有。 不知道哪里传来一个声音:“督帅赏碗酒喝!” 因是过年,规矩都不怎么严格,就有人跟着嘻嘻哈哈:“赏酒,赏酒!” 孙崇提着鞭子走出来,骂道:“哪个二逼不懂事呢?咱们督帅能喝酒吗?这么多兄弟不得喝趴下?” 众人满以为他这个凶神恶煞要出来正军规,哪晓得他开口就埋汰自家督帅,全都笑得东倒西歪,有人哈哈大笑着耍赖:“督帅喝汤,兄弟们喝酒嘛!保证让督帅骑马进来骑马回去!” 衣飞石也不生气,待众人笑语片刻之后,他才举起手里的汤碗,示意噤声。 西北军令行禁止,衣飞石才按了按手,笑声窃窃私语声就都消失了,围拢在衣飞石身边的二十桌士卒都老老实实地听着衣飞石说话。 “酒,是没有了。” “今日我来为兄弟们祝酒,愿诸君身康体健,” 通常这时候就该满饮一杯。然而衣飞石要走的地方太多,真要一次祝酒就喝几碗汤,肚皮也撑不下。 往年他都是老老实实地喝一口,今年大约是跟皇帝在一起的时候太多,不要脸得理直气壮,口不停歇地继续说,“愿诸君良田千万……” 底下人就扑哧扑哧地笑。当兵的,求个身康体健,求个长命百岁,都是最吉祥的话。突然祝福大家良田千万,哪里个个都能发财?家中良田数十亩,那就是挺会攒钱的了。 “良田千万,也是没有了。”衣飞石笑了笑,话锋一转,说,“十亩二十亩的,陛下说赏得起。” 所有人都惊疑不定地望着衣飞石,赏田?还赏十亩?二十亩?谢朝军功颇重,斩首就能换军功,军功就能换前程和钱财、土地,然而,十亩、二十亩?这也太多了吧? “朝廷已经有了章程,想留在陈地转籍军户的,到各营文书处登记名字。照固土故例,按军功,授田翻倍,五年免赋,可接妻儿共居。”衣飞石正式宣布。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安排弄懵了,有反应快的立刻问道:“那是授田十亩还是二十亩啊?” 衣飞石失笑道:“这我说了不算。拿着你的军功册子找文书去,叫他给你算。” 他偏了偏头,认出说话的士兵,又补充道,“田四郎吧?我才看过你的记功册子,划十五六亩良田没问题。” 衣飞石记性好,和他说过话的士兵都能记得,十日之内仓促翻过的书册细节也都能记忆犹新。 他也是因为谢茂提过转军户的事,这些日子都在看士卒的军功册。衣家从衣尚予始就很重视底层士卒的战功考绩,决不允许任何等级的军官冒领冒认,平时就会巨细靡遗地看小兵的战功册子,战时顾不上全部看,也会随便抽查——直接从军阵中随便拎一个士兵出来,拿着册子边问边对,对不上就是泼天大案。 查实了是上官冒认下属军功,涉案者立斩,往上数三级,皆以失察罪论处。 若查实了是下属故意陷害上官,涉案者也会以诬告罪名立斩。 经过衣尚予这么多年的斩杀,西北军几乎不存在冒领战功的事情,没有人敢这么做,不止因为督帅会盯着,会随时抽查,也因为同僚会偷偷举报——举报别的都没有奖赏,唯有举报上官贪功冒领,直接升一级。 “谢、谢督帅!”田四郎都不敢相信督帅还认得自己,更不敢相信督帅居然还记得自己的军功,兴奋得脸都红了,嗷嗷打翻了一个碗,手忙脚乱地冲身边的人说,“我、我要把我阿娘、我婆娘,都接来!” 他身边的赵勇根本顾不上理他,掐着手指算:“他个憨货都有十五六亩良田,老子比他多记两个功,是十七,还是十六亩啊……”不耐烦地推开田四郎,“滚滚滚滚,老子又忘毬了!” 席上炸了一片,孙崇还要护着衣飞石赶下一场,拎着筷子猛敲碗:“吵吵啥!肃静!” 好容易激动的士卒都按捺住兴奋重新望着衣飞石,衣飞石也不扫兴,举起已经变得冰冷的半口汤,遥遥对着城内行宫的方向,敬祝道:“愿我圣朝,国祚千年万年。” 众人这才想起这军户是皇帝答应改的,地是皇帝答应分的,国祚绵长方能守得良田十亩啊! 顿时纷纷举起锅里的热汤,跟着大喊:“愿我圣朝国祚千年万年!” 衣飞石将冷汤饮尽,由孙崇护着从这一波士卒的簇拥中出来,转到另外一拨二十桌的场地去。掉头出来就骂孙崇:“待会我说完了再倒汤出来,两句话就冻上了,面上一层油……” 孙崇也委屈啊。平时都是倒酒,酒又不上冻。谁见过督帅端着肉汤去走营的?这不是都没有经验吗! 大营中排开的流水席首尾相接,衣飞石固然是每二十桌停一次,消息却在席间如流水般传递着。 待衣飞石再去第二拨问候祝酒时,不必他套词儿,底下就有人兴奋地问,转军户是不是真的呀?不想留在陈地能回内地吗?衣飞石回复确有此事,也不用他真情实感,底下人就嗷嗷叫着凑热闹:“愿我圣朝,国祚千年万年!” 这急转直下的局势简直没有缓冲,孙崇拎着保暖瓦罐都没来得及给衣飞石盛汤。 衣飞石姿态从容地就着空碗笑眯眯地假装喝了一个,出来继续骂:“你就不能快上一点儿?被底下人看见……”酒不能喝就算了,喝汤都做假动作,小衣督帅这脸还要不要了? “这回肯定赶上,赶上!”孙崇忙保证道。 …… 城西、城南两处大营,统共一万六千余人,哪怕衣飞石二十桌集中见一次,和所有士卒说过话、喝过汤,紧赶慢赶地做完了这一切流程,也已经是戌末时牌了。 谢茂在行宫里等得满肚子的气,看着满桌子的珍馐佳肴目无表情。 好你个衣飞石,中午去跟部将吃饭,朕忍了。吃完就打马出城去了军营,朕也忍了。除夕夜,好歹要回来陪朕点炮仗吧?合着让朕一个人除夕呢?有本事你一晚上不回来,朕明儿绝不许你给朕拜年! 银雷半下午就出城去盯衣飞石的行踪了,一会儿来报一次,说衣飞石在和士兵祝酒,说衣飞石在替陛下市恩,说士兵们高喊国祚千年万年的激动。 开始谢茂还笑一笑,随着夜色越深,衣飞石从城西大营出来又直奔城南大营,谢茂就不笑了。 简直是目无君上。 简直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待银雷回来禀报,说衣飞石已经快要走完最后几十桌了,立马就要回来了,谢茂就一直在盘算,等那个小混账回来了,朕要怎么修理他? 哪晓得左等右等,衣飞石始终没回来,反倒是谢范仓促而来,禀报道:“陛下!” 一句话没说完,远处传来一个巨大的声响,仿佛是巨雷落在了地面上。 谢茂立刻下榻出门,在廊下寻找声动的方向,南边有一缕微弱的残烟在无月的寒夜中卷起,谢茂心口一缩,迅速镇定了下来,吩咐道:“马上派人去察看城南发生何事。六兄,全城戒严,注意城防。” 行宫本就有重兵把守,其余卫戍军则都轮休放假在街上玩耍,现在城外出了事,谢范自然要即刻召回所有休假的卫戍军,整饬城防。 谢范领命之后,才来得及说:“陛下,臣收到消息,有人在城南伏击了侯爷……” “管好你自己的事!注意城防!”谢茂再次强调城防,他冷静得近乎冷漠。 “是。”事急如火,谢范也不敢再啰嗦,迅速施礼退去。 谢茂看向身边的余贤从,说道:“你亲自派人走一趟,朕要知道侯爷是否安好。你再告诉他,朕这处重兵把守——”他看了看天色,“丑时之前绝不失陷。让他不必着急来援。” 他信任衣飞石。 他相信衣飞石不会轻易中伏,也相信衣飞石即便中伏也能全身而退。 他也知道,他才是衣飞石的腹心要害之处。所以,情况不明时,他第一个反应是自保。 ——只要他不让衣飞石担心,西北军在,卫戍军在,长青城就稳如泰山。 毕竟,陈地不可能悄无声息空降一支军队出来。现在看上去闹得声势滔天,又是伏击衣飞石,又是地动山摇的阵仗,可谢茂断定了对方不可能有多少人马,这一切就变得很儿戏了。 无非是趁着年节制造混乱,再于混乱中趁火打劫的小股匪类罢了。 果然,不到两个时辰,衣飞石就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他簇新的软甲上沾着尘土,已经尽力清理过了,看上去还是挺狼狈。发髻微侧,手中抱着银盔,大步走了进来,扑地跪倒。 谢茂一颗心才真正放下,正要问是否受伤,衣飞石就放下头盔磕了头,道:“臣给陛下拜年!” 谢茂一愣。 衣飞石伸手道:“红包!” 气得谢茂一把把他揪了起来,也不管这是在院子里,周围围了无数下人侍卫,抬手就抽他屁股:“朕给你红包!你还要红包!” 衣飞石嘴里哎哟哎哟叫唤,又忍不住哈哈笑,皇帝打得又不疼,揪着他咯吱窝下边还挺痒痒,二人拉拉扯扯就扯进了屋子里,谢茂见他这样嬉笑,是真有些生气了,冷不丁一抬手,愕然发现手掌上都是血! “不许笑了你个小王八蛋,给朕跪下!”谢茂压抑着指尖微颤,不敢再肆意拉扯衣飞石。 二人最近常开玩笑,衣飞石都和他闹惯了,突然被训斥就吓了一跳,正要心虚地跪下,这才看见皇帝沉着脸满手都是血。他也不敢闹了,乖乖跪住,解释道:“陛下,不是我的血……我没受伤。” 他发现一向将真实情绪收敛得很好的皇帝,居然微微地松了口气。 皇帝有两张面孔。这是衣飞石最近才发现的细节。 表面上的陛下横行无忌、爱笑爱发脾气,就是他故意展示给世人的那一面,他是年少气盛的君主,他是沾沾自喜的小郎君,他很容易被得罪又很心软……就好像他是一个很容易被情绪所左右的年轻人。 其实,真实的皇帝很少动怒。很多时候,皇帝的怒气和欢喜,都更像是一种做戏。 衣飞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看出来的,好像自从那一日皇帝伏在他身上哭过之后,他就触摸到了皇帝情绪中最真实的一面。见过了真的,再看假的,顿时就觉得有些微妙的不同了。 他此时看出来的,就是皇帝最真实的害怕,得知他没有受伤之后,皇帝也真实地松了口气。 这情绪真实得就像是一股无形的狂风扑面而来,压迫得衣飞石几乎无法呼吸。 谢茂相信衣飞石不会撒谎,却还是把衣飞石撵进了盥室,打着洗漱的名义,将衣飞石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破皮带血的伤时没有,不过,衣飞石左腿上有一片挫伤,已经开始肿大淤血。 衣飞石缩着脖子解释:“路过柴垛时炸了几车爆竹,一时没注意……” 当日在京城,梁幼娘栽赃陷害衣飞石时,炸的也就是烟花爆竹。 谢茂额上青筋鼓了鼓,他早知道这世上能凭空闹出那么大动静的,只有火|药。 事实上,为了保证除夕安全,谢范建议全城禁炮仗,所有爆竹都不能进城。连谢茂准备除夕用的爆竹,也是真爆竹,不带半点火|药的空竹竿。哪晓得城里没炸,城外炸了。还在衣飞石回城的途中炸了! 他没有问是谁。不是诸色府,就是西河世家。除了这两家,谁还能在长青城搞这一手? “你去吧。” 衣飞石很早就建议调兵把西河叛乱扼杀在萌芽状态,谢茂没同意。只说让西北军过了新年再打仗。 现在,他同意了。 “已经到新年了。” 子时已过。 ※ 清溪营的三千轻骑没来得及喝正旦中午的三杯烈酒,衣飞石就亲自领着他们离开了长青城。 除了皇帝与几位将军,没有人知道衣飞石要带着兵去哪儿。 不过,大多数人都知道,督帅这是去报仇的。 督帅昨夜回城时遭遇伏击,有奸细在西北军的眼皮子底下,送了整整十二车炮仗到城外的打谷场,若不是督帅眼疾手快力挽狂澜,用柴垛击飞了最近的一车火|药,整个亲卫队得死个七七八八。 ——督帅还没吃过这么大的亏呢,他能不生气吗?他能不去报仇吗?必须不能啊! 衣飞石一手执缰策马,一只手揣在怀里。 怀里放着一枚铜钱。 这是一枚很独特的铜钱,普天之下,独一无二。 皇帝登基之后,铸币厂照例新铸了一批太平通宝,正面书“太平通宝”四字,背面饰以规矩。 灭陈之后,皇帝又授意铸币厂铸了第二批太平通宝,正面仍是“太平通宝”四字,背面则饰以兰宫泉水,表彰衣飞石灭陈之功。 目前衣飞石怀里的这一枚铜钱,之所以不寻常,是因为它是天底下唯一一枚,由皇帝亲自授意,币面上前前后后,上下左右,都仅有“太平”二字的,官铸的,合法的,太平通宝。 这是皇帝给他的“红包”。 这一枚太平通宝,没有第一批太平钱背后的规矩,没有第二批太平钱背后的战功,只有太平。 唯望卿太平。 今日临别时,皇帝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给他腿上的挫伤抹了药。 衣飞石觉得,陛下大概有点生气了。不是假的做戏的那一种,是真的生气了。 他现在能知道皇帝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却还是不能准确地判断出皇帝生气的原因。也许,是西河三郡的疯狂超出了陛下的想象,昨夜的遇袭让陛下感觉到了冒犯?也许……他脸颊微微发烧。 也许,陛下是因为我受伤了,在生气。 不过,不管是因为西河三郡不安分,还是因为衣飞石受了伤,归根结底都是一件事。 所以,衣飞石决定先把白家在西线的驿路扫了,给陛下出出气。 112.振衣飞石(112) 衣飞石离开长青城之后的第五日, 皇帝驾幸故陈天京, 途径天从镇。 这是陈地溶西重镇,雄关险峻,号称“溶西第一关”,衣飞石在此驻兵一万余, 以串联长青城与武威镇,负责镇守于此的将军温承嗣则是衣飞石帐下心腹之一。 大过年的, 皇帝突然带着卫戍军晃晃悠悠地转了过来,还押着几百车粮食, 温承嗣还以为这是陈地哪里起了乱子, 陈人叛逆纠结大军故意来诈他的天从镇了。 卫戍军拿着勘合、文书, 王命旗牌, 来来往往跑了好几回, 温承嗣就是不信他们是卫戍军,开玩笑, 这还没过上元节呢, 到处冷得出鬼,皇帝怎么会出门?最后还是徐屈露面作证, 确实是皇帝驾到, 温承嗣才屁滚尿流地出关来接驾。 谢茂在马车里始终没有露面, 温承嗣在车外磕头, 天子车驾冷漠地驶入天从镇, 并未停留。 朱雨、银雷都在车内服侍, 看着皇帝淡无表情的龙颜, 皆不敢大喘气。 过关之后,卫戍军浩浩荡荡的护卫队伍逶迤而行,谢茂命朱雨打起车帘,看着车窗之外熟悉的雄山峻岭,想着前世这也是衣飞石曾耗尽了心血才打下来的地方。 这时候一身蟠龙王袍的谢范气呼呼地登上天子马车,进来就抱怨:“温承嗣这小子!犯刁!他就是故意的!” “六兄,喝茶。”谢茂失笑,示意朱雨放下车帘,给谢范让了一盏热茶。 他当然知道温承嗣是故意的。 若说温承嗣突然发现大股部队出现,怀疑来历,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毕竟灭陈之战才结束不久,谁也不知道陈地心向故国的遗民有多少,若有声望绝高之人登高一呼,未必不能纠集成众。温承嗣既然奉命守关,谨慎小心一些,本是该当褒奖的行径。 然而,卫戍军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军姿风貌绝非亡国流民可比。温承嗣只要派探子到卫戍军阵前查看一番,就该知道这绝对是谢朝自己的军队。更何况,谢范手里拿的不仅有卫戍军的勘合,还有皇帝巡幸时使用的天子行移,随行仪仗,怎么也不可能出现无法确认身份的情况。 “陛下,这温承嗣心思叵测,依臣所见,不若连夜行军直奔海陵县。” 这温承嗣在进关时就敢这么挑衅皇帝,谢范实在没理由相信天从镇驻军的忠诚度。 他所带的卫戍军虽骑着马,可也只是骑在马背上的步兵,且对地形不甚熟悉。温承嗣这一万驻军里七千都是西北军最精锐的骑兵,又在天从镇驻守了快半年。真打起来了,卫戍军会十分吃力。 “咬人的狗不叫。” 谢茂不信温承嗣真敢怎么样。 一个守关将军,手底下就一万个兵,就敢杀皇帝?杀了之后怎么办呢?根本立不住。 再者说了,换了他谢茂想杀人,肯定会事先谦恭讨好以骄敌,哪有故意挑衅把人惹毛,让人生起戒心之后再动手的道理? 见谢范欲言又止,他想了想,觉得自己在军事上还是得听从专业人士的意见。 “行吧,今夜不扎营了,直接去海陵。” 海陵县是距离天从镇最近的县治,原住民不多,本是陈朝守关军安置家眷的地方,陈灭之后,县城里的百姓多数逃亡,没剩下几户人家。如今陈地西十一郡都没有建府,也就没有官衙安民,一应民务全部由驻守各地的西北军代管——自然是管得乱七八糟。 三万卫戍军浩浩荡荡地开进海陵县,把能占的地方都占了。 营盘扎下之后,谢范在东南西北四方都放了探哨,一层一层严防死守,委实是不放心。若非皇帝的目的地就是天从镇,他简直都想建议皇帝有多远走多远。 三万人的营盘陆续扎稳之后,又是一日天黑。 营盘就扎在海陵县内的葫山之上,居高临下,恰好能俯视大半个海陵县的地形。 谢茂披着斗篷,带着粮食公司的几个管事,在朗月之下远望海陵县。 粮食公司的大管事邓二宝提着灯,兴奋地说:“西北两处有峻岭环绕,南面临江,东边还算开阔,徐老选的好地方!那处建晒谷场,庄内凿水路输送粮食,山阳处建屋舍……” 谢茂和徐屈则在另一边。 “上元节后,朝廷差遣来建府的官员就该陆续到了。” 外边比较冷,谢茂披着大氅也没停下脚步,运动让他保持源源不断的热量,略显得喘,“在内地,府衙与守备的关系也不见得多融洽。朕在海陵封庄耕种,勉强隔住天从镇与天京府的冲突,这道理,徐卿明白?” 在军镇内封庄耕种是谢茂推广种植神仙种的策略,同样也是他稳定陈地不出乱子的策略。 西北军横行多年,新近又有灭陈之功,衣飞石固然低调谦逊无比,他手底下的兵卒可不一样。 谢茂从进入襄州之后,一路所见所闻,都不是他前世所见的情状。毕竟,前世衣飞石是被谢茂从泥土里挖出来的,这一世的衣飞石就没从云端掉下来过。 试想,在长青城中,衣飞石的西北军就敢和皇帝御卫别苗头,朝廷派来几个文弱书生,能被这群兵痞子看在眼里么?他们在西北横行霸道惯了,真犯了国法,撑死了带着几个幕僚、家丁的文官又能把他们怎么办?上书朝廷弹劾骂娘?事事都要京城做主评理? 尤其这里还是刚刚才被并入舆图的陈地,一个弄不好,朝廷在此就会腹背受敌。 这个被谢茂弄出来的“粮食公司”不代表朝廷却代表着皇帝,其主体员工更是由西北军的退伍伤残老卒组成,很大程度上可以充当朝廷与西北驻军之间的润滑剂。 原本这个意思搁在那里,粮庄建成之后,效果自然而然就有了。偏偏昨天入关时,守关将军温承嗣表现得太过桀骜,谢茂不清楚这个温承嗣是个什么来历,不得不多叮嘱徐屈一句。 如今能在西北领兵掌权的,多半都是衣飞石的心腹,西北军出了问题,衣飞石必然获罪。 谢茂不想发生什么难堪的事情,难得一回刻意提醒。 徐屈接过朱雨手里提着的灯笼,很熟练狗腿地扶了皇帝一把,把所有人都甩在了身后,方才小声说:“陛下,您放心,温承嗣是给督帅牵过马的,正经最心腹之人。小、草……嗐,” 他想了几个谦称都不对,皇帝已经给他复了爵位,他现在也能称臣了。 “臣昨儿见他说了,这不正配合督帅收拾白家吗?昨儿就是故意找茬,让您赶紧到海陵安置,那边要使诈。” “这一路上臣也没找着机会上禀……” 徐屈提着灯笼扶着皇帝,拍胸脯打包票,“有臣这帮老兄弟在,那小子不敢作怪。” 衣飞石自从离开长青城之后就没消息回来,谢茂都不知道他在哪里。 这会儿突然听说温承嗣在配合衣飞石整饬西河三郡的世家势力,居然是在这么一个场合,从这么一个渠道,谢茂都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别人都知道你在哪里,朕却不知道,朕还是你的陛下吗? ——这醋吃得有点幼稚,谢茂酸了一会儿就觉好笑,挥挥手也就过去了。 ※ 次日,粮食公司的管事与徐屈带着一帮老卒,在海陵县内各处实地考察,就照着稷下庄的经验,火速开始在海陵县封庄募民。 按道理说,春耕而已,派出徐屈与粮食公司几个管事,就完全可以办好了。 谢茂身为皇帝,带着三万卫戍军到处跑,这三万卫戍军还没什么屁用,整天就是里三层外三层地开道、扎营、拔营、行军,这沿途的吃喝嚼用与补给,算下来就是一笔天文数字。 他这样不惜劳师动众,亲自到实地督视,主要是因为徐屈押运来的这一批谷种数量太多,他根本没法儿一一亲自督视进化过程,只能亲自到地里盯着。 一旦发现播种之后有任何不妥之处,他立刻就能描补。 进化后的谷种种植条件非常宽泛,耐寒也耐暑,春耕不必抢时,谢茂有足够的时间,把定下来封庄耕种的八个军镇都跑上一遍。往外推广的第一次耕种十分重要,不能出半分纰漏,所以,哪怕谢茂明知道自己带着三万卫戍军跑一趟十分地劳师动众,他还是得亲自跑。 前期整地建庄的琐事当然不必皇帝挂心,底下人在忙碌,谢茂就懒洋洋地窝在御帐中烤火。 等了两日,徐屈带来的老卒把海陵县进行了粗略的封庄布防之后,邓二宝就来请示播种。 邓二宝是最先负责培植进化稻谷的佃仆之一,也是世上最熟悉神仙种的数人之一,他也知道皇帝急着赶场跑下一个军镇,保密条件勉强成熟之后,他就来请示播种了。 谢茂也唯有在此事上绝不弱鸡,准许播种之后,次日下午他就跟着下田去了。 这会儿地都没有化冻,锄头敲下去都震手,别说人,牛都没法儿犁地。粮食公司的老员工神色镇静地把谷种抛洒在圈好的冻土之上,刚从襄州和长青城退下来的老兵伤卒新员工则个个目瞪口呆:地都没犁,直接往冻土上摔?这能发芽?这能养得活? 老员工就给新员工递了锄头:“实在心里不踏实,拿锄头把土刨一刨,刨了再洒。” 看着辛辛苦苦在冻土上刨地的傻逼后辈们,老员工悠闲地点起烟枪,吧嗒吧嗒吸一口,随手将饱满圆润的神仙种洒在地上,目光则如鹰隼般锐利地瞄向远处——这是在稷下庄养成的习惯。 种地根本不必操心,操心的一直都是如何守住稻种的秘密。 远远地看见几个人簇拥着身披大氅的皇帝走来,在稷下庄生活的老员工都赶紧整理衣饰,抽烟的灭了烟,叉着腿的双脚并拢,新员工不理解:“隔老远哩,看不见你。” “懂个屁。”老员工丝毫不为所动,干起活来可认真了。 谢茂在所有下种的田间行走,半天走了数百亩地,将所有洒下的种子都粗略扫了一遍。 穿越之后失去了修真的真气,没有神识扫描,全凭肉眼一眼一眼地扫。在穿越前只需要几分钟就能完成的工作,现在就得花费许多天的功夫。到后来谢茂走不动了,叫人抬来肩舆,他就坐在肩舆上看。 尽管辛苦,让谢茂觉得很欣慰的是,稷下庄繁育的种谷非常完美,没有出现任何异常。 他这里在检视谷种,徐屈则忙着招募佃户。 首先征召的当然是驻守在天从镇的守兵家眷,其次则是身家清白的谢朝民夫。 这福利倒是很想全部给了自己人,然而温承嗣也是才调来天从镇不久,他带来的一万守兵家人多半都不在陈地,想募也募不上来。而粮食公司圈在海陵县的粮庄一旦封闭,两年之内不许自由出入,只能在海陵县内生活,跟着驻军讨生活的民夫也不想干。 谢茂倒是觉得可以招募一些陈人,被徐屈坚决反对了回来——满庄子奸细乱跑,这秘密哪里守得住?只怕老兄弟们晚上睡觉都得睁着眼睛,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明知道徐屈有私心,谢茂也不讨厌他这一点儿对同袍兄弟的义气和私心,准许他继续征召西北军的退伍老兵到海陵县种田。 目前的西北军哪有那么多退伍老兵了?能给得出来的,衣飞石都给了。 如今徐屈打算聘用的,多半都是退伍多年,在老家活得穷困潦倒的前西北军伤卒,他早在去年就开始联络了,只等着有机会就把人塞进来。 原本打算送到武威、长卫两个军镇的新退老兵,暂时就在海陵县住了下来。 人手充实的海陵庄在耕种时越发热火朝天,谢茂每天在田间巡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他只在中午暖和时下地走一走,其他时候都让人抬着,饶是如此,肉体凡胎也日日看得眼花缭乱,隐隐觉得自己大概要视力下降了。 这日夜里,谢茂躺在榻上让朱雨揉按松骨,难免又想起了衣飞石。 想衣飞石替自己松骨时的舒适,想衣飞石在自己耳边的喘息,心里还挺不高兴地想,朕的小衣这么久都不给朕送个信儿,真是太不可爱了。 谢茂正日常意淫一番要如何修理不可爱的小衣,帐外禀报:“禀圣人,黎王殿下求见。” 他懒得起身,道:“宣。” 谢范就匆匆忙忙进来,施礼禀报道:“陛下,腾郡民乱,刚刚被天从镇出兵镇服。” 谢茂早就听徐屈说了温承嗣配合衣飞石行动的事,不意外有此消息,懒洋洋地点点头。 “臣听消息,腾郡民乱之事起于驿路,最开始是因为侯爷以治乱之名,端掉了料县官驿,不许其出资的白家继续插手官驿往来。恰好朝廷颁了旨,对西河商贾课以重税,失了驿路的白家举家西逃……” “就逃进了腾郡?”谢茂不禁莞尔。 白家乃是西河世家,势力根基在谢朝西北,而不是在陈地。 腾郡位于陈地腹地,比溶郡还深入几分,白家想逃进来,就算不计较他沿途对驻军的打点,被流民匪盗骚扰的可能,光是一路狂奔,也不可能这么快就进了腾郡。 除非,早在衣飞石清理驿路之前,白家就“举家西逃”了。 “打他们的王牌了吗?”谢茂问。 所谓王牌,就是流言传说中,身负陈氏宗女骨血的西河王太孙。 “这倒是没有。腾郡有一位故陈郡王在山阴建府,侯爷西征时,这个老郡王就守土而死了,当时情况比较乱,腾郡的陈军守兵早在何耿龙东出时就打光了,西北军打山阴县就派了五百还是六百个骑兵,缴了籍册,杀了不肯投降的城守,只留了一支小队在县城治安,人就撤走了。” “当时这山阴郡王的后人就没剿干净,一直伺机作乱,如今与白家一拍即合。” 谢茂眼皮都没抬一下。 在陈地,像腾郡山阴郡王后人这样的势力,还有很多。 当时打得太快了,谢朝的兵力也不足以深入陈地的每一个县乡,一番震慑杀戮之后,依然只驻守要害,收缩兵镇。埋下的遗祸就像是一颗一颗的地雷,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引爆。 徐屈那日说得很简略,只说温承嗣要“使诈”——又能诈得出什么东西? 无非人心罢了。 “今日乱起,今日镇乱?”谢茂问。 谢范点点头,说:“凌晨五更,白家冻死了一个九岁大的孩子,一人哭,人人哭,哭着哭着就乱起来了。朝廷还未建府,民部在腾郡只有三个人,主管治安刑事、铸物盐铁、籍册档馆。官仓早就被搜空了,今冬腾郡雪灾,百姓只能自救,冻死了不少人……” 谢朝内地也遭了雪灾。有朝廷与没朝廷完全就是两回事,兵部紧急调了守备部队铲雪,搭棚给受灾百姓取暖,户部虽说有点抠,还是抠了一点儿粮食出来在灾区施养命粥。太后带头捐了首饰,贵戚世家纷纷解囊,灾民好歹熬到春天没问题。 腾郡的受灾百姓就不同了。 府衙的粮仓是空的,没有管事的。 别说指望不上朝廷,原本会慷慨解囊的世家富户今年都不肯施舍善心。没有人敢。谁知道做了这个出头鸟,会不会被谢朝的兵痞洗劫一空? 谢茂示意朱雨停手,慢慢从榻上坐了起来。 “研墨,朕要下旨。” 皇帝已经好几天都没正经办差了,前些日子就窝着烤火,这些日子就在田里打转。 这会儿突然要写圣旨,案上竟没有准备。 朱雨连忙打水研墨,银雷则火速找出空白诏书,出门找赵从贵拿钥匙,请天子之宝。 谢茂的圣旨很简单,钦命二月初一之前,陈地除距离天京一千八里外的城镇,其余州县衙署官吏必须全部到任,迟一日记过,迟十日降职,迟二十日斩。 圣旨不经京城颁发,直接发往襄州。其实,大部分官员在年后都已经启程赴任了。谢茂这一道圣旨,不过是催促某些在路上游山玩水,走半日歇两日的惫懒之人。比如说这海陵县的县令,白家都举家西逃到溶西了,在襄州离得比较近的这位海陵县令,居然还不知道在哪儿晃荡。 古代这艰难的通信模式,确实极大限度地削弱了权力的延伸与执行。 连夜颁下圣旨之后,谢茂居然也不睡觉,吩咐道:“叫温承嗣来见朕。” ※ 温承嗣正在给衣飞石写信汇报战况,冷不丁听说皇帝召见,唬得脸都青了。 他年纪和衣飞金差不多大,本是衣飞金的亲兵,衣飞石在小时候有一段时间疯狂热衷于当长兄的跟屁虫,衣飞金懒得跟小屁孩玩,就把衣飞石丢给了温承嗣抱着。 这情分当然不一般,后来衣飞石进了军营,衣飞金就直接把温承嗣给衣飞石了。 温承嗣倒是对衣飞石忠心耿耿,不过,他这人狂妄,常年在西北掌兵,不是很看得起皇室。 再有谢茂登基之后,先逼得衣尚予断腿,再逼得衣飞金重病,哪怕皇帝和衣飞石关系好,温承嗣心里也极其地不痛快,在他想来,皇帝和衣飞石的好,也是皇帝欺负了衣飞石。 那日故意把卫戍军当敌军拦在天从镇外,看着皇帝的车驾在关外停滞不前,就是温承嗣的狂妄之心在作祟——皇帝又怎么样?老子不让你进关,你不还得叫你王兄一次一次跑来给老子查验身份信物?求老子放你进关? 他是在配合衣飞石的计划,引蛇出洞准备诈反白家,不过,他捉弄皇帝,那就是他心里觉得爽快,根本不是因为他觉得天从镇不安全,故意把皇帝吓去海陵县。 这理由根本说不通好吗?好好地告诉皇帝“我这儿有事,您先去海陵县”不行,得用吓的? 徐屈当夜就窜回来暴揍了他一顿,他还挺不服气,直到前天夜里,衣飞石也回来了一趟,一脚把他从半山腰踹进了冰湖里,他才哆哆嗦嗦地发现自己可能搞错了关系…… 现在皇帝居然要召见他,温承嗣心情能好才见鬼了。 ——曾经温承嗣认为是自己带着督帅打皇帝,现在变成了皇帝带着督帅打自己,这“老子能和皇室分庭抗礼”的心理优势瞬间变成劣势,他能不唬住么? 被唬住的温承嗣磨蹭了一会儿,也不敢说我不去,天快亮时才快马出关,直奔海陵县。 天从镇距离海陵县不远,快马不到两个时辰就到了。温承嗣进门时,皇帝恰好吃过了早膳,屋子里还飘散着饮食的香气。他熬了一夜饥肠辘辘,唾液瞬间就积蓄在口中,默默咽了下去。 谢茂看着他一身风尘疲惫的模样,吩咐道:“给温将军烫一碗汤饼。” 温承嗣跪在地上都没起来,接连为那日的冒犯请罪。 谢茂早知道他是故意挑衅,也根本不相信徐屈为他开解的说辞,现在亲见他不住磕头狗腿谄媚的模样,竟觉得是自己判断错了? ——这狗腿子还真是怕朕在天从镇不安全,才故意把朕挑衅到海陵县安置的? 问题是,这道理根本说不通啊。在关前挑衅皇帝根本不一定能准确地达成把皇帝吓到海陵县的目的,还有一个很大的可能是被皇帝一怒之下砍了。谁会用那么弱智地挑衅来达成支走的目的? 可见那时候的温承嗣必然是真心挑衅。可如今的温承嗣,看着也不像是假谄媚。 “可知道腾郡雪灾详情?”谢茂问道。 温承嗣明显被问住了,呃了一下,说道:“末将略有所闻。此为民部关系。” 谢茂也不废话,径直道:“你先吃饼。待会带上一千兵马,随我去上阳城办差。” 皇帝都说了是办差了,旨意如此明确,温承嗣也不敢叽歪,捧着朱雨端来的羊骨汤饼唏哩呼噜吃了一碗,立刻谢恩回天从镇点兵。 谢茂本想着只带几个御前侍卫走就行了,如今陈地没有成建制的敌军,有一千西北轻骑足以横扫两郡。然而,谢范根本不相信温承嗣能真心保护皇帝,说是也要带一千人随行护卫。想起山阴县才生了民乱,为以防万一,谢茂也没有坚持。 哪晓得等谢茂带着人去天从镇与温承嗣部会和时,他才发现谢范的“一千人”比人家温承嗣的一千人臃肿多了——起码多出了一半,顿时哭笑不得。 天从镇距离上阳城骑马大约两个半时辰,一路飞驰入城,天也已经黑了。 点起火把长驱直入的骑兵部队惊动了这座几乎不设防的城池,奉命守城的二百个西北军倒是很老实地蹲在城墙上,温承嗣亮明身份之后,谢茂就顺利地进了城。 “陛下,您看这天色已晚,末将给您找个干净安全的地方先安置下来?”温承嗣请示。 谢茂骑在马上,指向城中灯火最明亮的一处宅院:“去敲门。” 温承嗣以为他要去那家休息,忙答应道:“是,陛下,您稍等,末将这就带人给您腾房子……要不您还是先找个暖和的地方稍坐片刻?” 谢茂挥手登上了城楼,靠着城内女墙望着上阳城的地形,最终点了点城西一片空旷处,问道:“那是何地?” 奉命值守此地的士兵被推了过来,磕磕巴巴地回答:“启、启奏皇上,那是陈兵的演武场,现在空置着。” “可于彼处设点施粥。”谢茂转头找了一遍,“民部的人呢?” 一个中年文人挤了进来,磕头道:“草民鲜胜一拜见陛下万岁!” 西北督军事行辕治下临时组建的民部都由幕僚文书充任,多数没有官身,所以自称草民。 谢茂叫他免礼,又把施粥点的事重新说了一遍,鲜胜一满口答应,又有点为难地说:“回陛下,如今城内粮库空虚,这施粥……” 天从镇倒是有粮食储备,不过,都是军粮。 在西北,谁敢动军粮?自衣尚予开始,西北军中就是宁可饿死百姓,也绝不可能让士卒饿上一顿。谢朝百姓都不及西北军的肚皮重要,何况是陈地百姓?就算皇帝有旨,鲜胜一也不敢打温承嗣的主意。 谢茂将城中最灯火堂皇的十几处大宅都记住了,说道:“现在没有粮,待会儿就有了。” 当天夜里,谢茂就站在上阳城的城楼之上,指挥着天从镇守关将军温承嗣一家一家敲门,把上阳城中豪富之家统统“借”了遍。 统共借出了七十二万两白银,七万石粮食,冬衣暖毡若干。 天亮之时,位于原演武场的施粥点正式启用。 次日,谢茂还驾海陵县。 温承嗣则马不停蹄地奔向腾郡所有雪灾城池,继续敲门“借”钱粮。 ——整个腾郡正式进入了劫富济贫式的赈灾模式。 ※ “谢茂这是彻底不要脸了!他就不怕得罪所有陈地世族!不怕世族联手反他!” 白野先气急败坏地拍桌子。 腾郡雪灾压塌了无数屋舍,无数陈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白野先本是负责煽动这一部分灾民造反,山阴县民乱就是他的手笔。 为此,白野先得到了家族的褒奖,在义兄弟中的排行也从十七蹿升到第七。 ——白显宏一共有六十二名义子,这排行不是照着年龄来的,而是按照身份排的。谁的功劳大,谁的本事大,谁最被义父白显宏看重,谁的排行就能更靠前。 白野先正想着凭借着这一场雪灾,他或许能升到第三——白一白二的身份,他不敢想——哪晓得一直对陈地百姓不管不顾的谢朝突然出手赈灾,彻底打破了他的算盘。 甭管这赈灾的钱粮是怎么来的,前一刻还对谢朝义愤填膺的灾民,一旦有棚子住了,有热粥喝了,谁还管你皇帝是姓陈还是姓谢? 什么?抢富户不对?不对那就要饿死我们,冻死我们?明明就是抢得好!谢朝皇帝万万岁! 白显宏缓缓摇头。 近日白家各处产业都被截杀狙击,最重要的驿路损失惨重,山阴民乱被镇压时,又失去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人才钱财。他表面上撑得从容自在,其实心内已经疲于奔命。 白家出头得太早了。 他本来有六十三名义子,现在只剩下六十二名,坏事就坏事在死掉的那一个白青荇身上! 枪打出头鸟啊,若不是白青荇在御门前摔死了王梦珍,白家哪里会这么快浮出水面,被谢朝首当其中地收拾修理? 陈朝被打灭了,白家失去了靠山,白家手里没有兵! 一个家族狂妄到与一个兵戈锋锐的朝廷作对,何等地不智? 白显宏从不参与那个陈氏宗女与西河王太孙的“计划”,然而,他终归不是白家家主,他只是白家三大族老之一,在这一场疯狂的复国行动中,白家已经脱不开身了。 “太平帝这一招狠呐。” 白显宏叹息。 “咱们本来想用饥饿贫寒收买陈地庶民的命,太平帝先一步买了。” “陈地世族有钱有粮,唯独不会拼命。陈地庶民无钱无粮,只有这条贱命。现在太平帝用陈地世族的钱粮买了陈地庶民的命,你以为他还会怕陈地世族联手造反吗?” “越是富贵的命,越值钱,轻易不舍得拼。” “咱们一心想买的也是贱命,何曾想过去买富贵命?” “古往今来,穷人造反得朝的,有。兵人造反得朝的,有。——几时见过富人造反能得朝的?” 白显宏的声音一如往常,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口中苦涩极了:“太平帝是不要脸啊。劫富济贫,哈,劫富济贫……既打击了陈地老世家的气焰,削弱了老世家的实力,又收买了庶民的贱命!本该反他的庶民,竟对他感激涕零。” “这群不受教化的贱骨头!有口饭吃就不认得旧主人了!”白野先恨恨地咒骂一句,兀自不甘心,问道,“义父,那咱们现在怎么办?咱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等等吧。” 白显宏分明不抱什么希望了,口吻中却似无比期盼,“老大老二那边……都该有消息了。” 113.振衣飞石(113) “侯爷, 那位白二公子又来了。” “不见不见不见。”林若虚闻言即刻头大如斗, 吓得连连摆手。 小幺儿似是拿足了人家的红包,口齿伶俐地帮着说话:“白二公子说啦,您要是不见他,现在他就去衙门嚷嚷, 说您就是当年戏耍了谢朝上京无数宿老书生的故陈庆襄侯,这会儿不忿皇太孙降谢, 又想上谢京捣乱去啦!” “哎哟这要了亲命的狗东西,快闭嘴!”林若虚作势要打。 小幺儿嘻嘻笑道:“要不您就见一见?那白二公子可是个不要命的狠角色, 他大哥才在河阳郡拥立了什么西河王太孙做皇帝, 被人知道他在咱们家进进出出纠缠不放, 咱们也挺危险。” “就是他大哥在河阳作乱, 老爷我才不能见他!” 林若虚唉声叹气, “初见时挺聪明伶俐一个美人儿,怎么就姓了白!陈家都给谢家打没了, 他白家才洗干净泥腿子几年, 就敢和谢家掰腕子,怎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呢?唉, 唉!”竟是不住叹气。 又一个穿着青衣的小幺儿蹿了进来, 喊道:“大事不好啦侯爷!那白二公子说啦, 给您三百个数, 数完您不叫他进去, 他就去衙门了!” “这是讹上老爷我了!” 林若虚气得脸色发红, 怒道:“去把他叫进来!待会老爷我摔杯为号, 你们带人进来把他捆了!” 两个小幺儿见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居然齐齐一笑,笑嘻嘻地答应:“好,好!” 没多久,两个小厮就领进来一个素衣简饰的年轻男子,披着御寒的斗篷,风帽遮住大半容貌,进门时,身上还带着一层轻雪。他在门口熟练地站住,脱去身上质朴陈旧的斗篷,才刚刚露出他白玉似姣好的脸庞,整个屋子都似明亮了几分。 他偏头看着屋子里袖手阴脸的林若虚,浅浅一笑,就似暖玉生辉:“相公。” 林若虚看着他美得殊绝尘寰的脸就气不起来了,被喊一声,脸上霎时间显出一种尴尬又心虚,还带了两分遗憾的表情,满口否认道:“你可不要乱叫!我那日……又没有睡了你。不是相公!” 白夜清也不纠缠,上前熟练地斟茶,敬了林若虚一碗,自己也端了一碗坐下。 林若虚端着茶碗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叹气道:“清儿,你家谋的事不能成,我劝你早些收山,别再……” “正要求老爷给我一条活路。”白夜清放下茶碗,正襟施礼。 林若虚愕然道:“我?” 见白夜清正色点头,他挥手苦笑道:“清儿,若是今日陈家坐天下,你要我保你,我这个庆襄侯还能给你一条活路。如今我是自顾不暇啊!你知道谢朝圣京多少人恨我吗?我隐姓埋名躲在这小城里,不敢饮宴,不敢出游,我且是只过街老鼠呢!如何保你?” 白夜清笑容十分无辜善良:“是啊。” 林若虚不解地看着他:“你既然知道我自顾不暇,求我又有何益?” “老爷既然知道自己在谢京得罪了无数的人,亮出身份便人人喊打,就请想个法子,尽量把我保下来吧。”白夜清这笑容简直可谓是图穷匕见,“否则我就昭告天下,当年扫了谢朝文皇帝与谢京所有大儒士子脸面的陈朝庆襄侯,就是清远县的大地主林若虚。” 把林若虚气了个倒仰,端起茶碗丁铃当啷抖了半天,到底还是没有摔下去,只气道:“你这是拉我同死!我上辈子欠你的?今生遇到你个祸害!” 狠话清楚明白地放过了,白夜清收起全身尖刺,低头走到林若虚跟前:“我只求活命。” “你还想活命?这河阴郡上上下下数得着的富商巨贾,你哪一家没有串联过?谁还不知道你白二郎的鼎鼎大名?你——”林若虚压低声音,“你大哥白崇安在河阳杀了县令,屠了县衙,啸聚贼匪竖旗谋反,现在你叫我保你活命?你不如去问问被你串联过的河阴世家,他们肯不肯保你活命!” 白夜清牵住他的衣角,求道:“您在谢京有门路……” 林若虚尴尬极了,把衣角倏地抽出来,一退二尺远:“没有没有!我在谢京只有仇人,哪来的门路!” “我听说礼部尚书文荣老大人,当年曾经对老爷十分爱重,想要收老爷做关门弟子……”白夜清既然敢上门,那自然是目标明确。 林若虚嘶了一声,掉头看他:“你倒是打听得清楚。怎么?你想叫我替你引荐文老先生,把你义父大哥卖上一回?” 林若虚当年在谢京洪楼饮宴,以一己之力打得谢朝学子灰头土脸,当时就有许多老大人都对他见猎心喜,恨不得收归门墙,授以衣钵传继宗派。文荣与刚死了不久的王梦珍都在其中。哪怕后来得知林若虚是陈朝侯爷,文荣也没有与他断绝联系,时常指点他写字文章,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 陈谢两朝本来同出一源,相比起陈朝仕林虚伪倾轧的风气,谢朝大儒们斗嘴归斗嘴,真正负有盛名的老先生们个个都是性情高洁磊落,也无门户之见。林若虚去洪楼一趟,天下皆知他力挫谢朝诸生,却不知道他自己被谢朝一帮子老先生们的人品才学所折服,生了乡野之心。 从谢朝归来之后,林若虚没多久就从陈朝官场中消失了,隐姓埋名纵情山水,再不问朝事。 ——陈朝的朝堂风气让他绝望。早在十多年前,林若虚就知道陈朝完了。 林若虚早年师从黄履山人,这位释道儒师的天下观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林若虚。 “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① 林若虚觉得以谢代陈,乃是亡国,不可能亡天下,所以,他避居乡野没有半点心理压力。 尤其是归隐山林之后,他与谢朝几位顶级大儒书信往来就更没心理压力了,舒舒服服地畅游在学海之中,与谢朝几位文宗都保持了良好的关系——普通谢朝文人或许对他喊打喊杀,真正处于谢朝顶尖的几位老先生,都挺喜欢他这个天资纵横的晚辈,引为忘年之交。 白夜清说他在谢朝有门路,他自然有门路。 不然他一个在谢朝皇室官场都挂了号的陈朝侯爷,怎么敢大咧咧地在谢朝境内住上十多年? 白夜清被他问得略微支吾,说道:“我只知道河阴郡这边我手底下的事情,河阳与陈地诸事,我不曾经手,就不知道。这投名状我交不了。” “那你想让我怎么保你?”林若虚问。 “我知道河阴郡有谁对西河王室忠诚,对谢京不忠。”白夜清说。 林若虚冷笑着看着他。 这人是真的生得美啊,眉梢眼角没一处瑕疵,举手投足皆是儒雅。可惜心肠太狠。 早在西河三郡籍的贡士被黜落身份之时,白夜清就在河阴郡各城来往,借口谈生意,一家一家饮宴交游,试探是否有可趁之机。那时候愿意跟着白家串联的商家并不多——西河世家推举本地士人入朝,为的可不是替西河王室复国,而是为了朝堂有人方便官商勾结。掉了几个贡士算什么?生意照做。 一直到朝廷颁旨对西河商贾课以重税之后,西河三郡地动山摇,白夜清跳得就更欢快了。 河阴郡的富商巨贾之中,到底有多少是本就心存反意,有多少是被白夜清巧舌如簧裹挟进来?只怕除了白夜清他自己,没人能说得清楚。 林若虚都听过白夜清的蛊惑之词,什么衣家和谢家不合,迟早要打起来,什么陈地还有遗民不忿谢氏皇室,花两个钱就能买上一支陈地强军,什么西河王室犹有血脉在世,拥立就是从龙之功…… 一边是谢京赶尽杀绝的三倍税课,一边是白夜清吹得天花乱坠的美好前景,被逼得走投无路的西河商贾自然要考虑一下怎么办。或许是真的与白夜清有了默契,也有很多根本就是虚与委蛇。 现在,不管是真情还是假意,这一波曾经被白夜清蛊惑过的商贾,都成了他的投名状。 “我还知道,他们准备在什么时候举事。”白夜清说。 “白崇安在河阳已经杀官造反,若说河阴举事,左不过这几日。我就算写信去京城,不说我京里的关系肯不肯揽你这桩脏得恶心的臭事,单是书信往来也要十多日,你等得急?”林若虚问。 “等不及。”白夜清望着林若虚的双眼,似有一丝哀求,“求老爷给我一张文老大人的帖子。” 林若虚一口回绝:“没有!” “老爷在谢地居住,安安稳稳十多年,若没有文老大人的帖子镇宅,我不信。”白夜清道。 林若虚还真没有文荣的帖子,因为他在隐居清远县之时,当时身体还算硬朗的文荣亲自来了一趟,清远县周边的大族都知道,他林若虚是文荣老尚书极其看重的后辈师侄,平时谁敢来找事? “那你也该知道,文老对我仁至义尽,我岂会让他卷入这等腌臜之事,平白误了名声。” “老爷是故陈庆襄侯。”白夜清提醒道。 “那你去告发我!”反正白夜清都知道他和文老尚书的关系了,林若虚也不装了,冷笑道。 他虽是陈朝庆襄侯,可是除了当年洪楼打脸一事,并没有真的对谢朝干过什么。从圣京回陈之后把朝中虚职都辞了,直接到谢地隐居十多年。真说他是奸细,和文老尚书勾结,那也得有证据。 他又不是只和文荣一人交往,谢朝儒林数得着的几位文宗,他全都有往来书信。 谢朝是疯了才敢把他当奸细,把文荣当通敌来处置。这是要把谢朝大半个儒林都震塌。 “老爷自然清清白白。可是,”白夜清低头在他耳畔吹了口气,“我不清白。” 林若虚一把将他推开,推搡间摔了杯子,门外等着摔杯为号的两个小厮踹门而入,四五个大汉冲了上来,把贴在林若虚身边的白夜清按倒在地,不太熟练地用麻绳开始捆。哪怕白夜清根本不反抗,几个大汉还是捆了半天才把白夜清绑好。 小厮兴奋地请示:“侯爷,是不是拖出去砍了?” “少听点戏!”林若虚瞪眼。 “哦,那侯爷,现在怎么办啊?丢柴房关起来,还是扔出门去?”小厮忙收敛住笑意。 白夜清抬起头,看着林若虚的脸,说:“正月初八,郑园梅林……” 小厮哎呀一声,说:“侯爷,白二公子这是不是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啊?” “住口!” 林若虚快被这听戏中毒的小幺儿气昏了,心中也觉心虚。 白夜清说的不是今年的正月初八,而是去年。那时候白夜清刚到清远县做客,二人在郑园相遇,这年月风流文人都有点贪杯好色的小毛病,男女都不是问题,只要生得好,怎么睡不是睡?白夜清长得这么好看,又很仰慕他的诗才,二人喝了两杯就滚到一起了。 不过,白夜清守得紧,轻易没让他得逞,就是该亲昵的事都亲昵了,守着最后一步不肯。 二人纠纠缠缠近一年,林若虚也发现白夜清跟谁都“关系好”,再发现白家那点上窜下跳的花花肠子,哪里还敢去惹白夜清?躲着都不敢出门。哪晓得到了今天,还是被白夜清找上了门。 最让林若虚觉得可恨的是,明知道白夜清不是个好东西,他看见白夜清的脸……就狠不起来。 白夜清慢吞吞地说:“清远县附近,谁不知道我是老爷枕边人?” 林若虚才醒悟他不是用往日情分哀求自己,而是用往日情分要挟自己!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白夜清,白夜清都被捆成了一个粽子,说话还是不紧不慢:“我不干净,河阴郡半数商家不干净,老爷还想干净吗?”说着故意眨眨眼,似是挑衅,“老爷不干净了,文老尚书还想干净吗?” 林若虚为白夜清这不要脸的牵扯叹为观止:合着他是从去年就讹上我了?退路找得挺好呀! “老爷把文老尚书的帖子给我,我去找衙门自首。我自然是幡然醒悟,戴罪立功,老爷不也洗脱了谋叛的嫌疑?给了咱们帖子的老尚书更是大功一件。如此皆大欢喜,老爷为何不肯答应呢?”白夜清问道。 “你……你好。”林若虚憋得脸发青,“帖子我可以给你,不过,你要跟衙门说什么,我得在旁看着。你不能害我!” “这是自然。”白夜清甜甜一笑,“老爷,你待我真好。” 林若虚叫小厮看好白夜清,气冲冲地回到书房。 他找出一张崭新的名帖,写上文荣的官职爵位姓名,赫然就是文老尚书的笔迹。文荣乃是当代书圣,想要模仿他的字帖非常困难,林若虚牛逼就牛逼在一张模仿字帖居然能写得以假乱真。 写好字帖之后,他又熟练地调治药汁,喷洒在名帖上,取来妇人用的绣花绷子,两面素丝夹着名帖,火盆上架一铁板,将绣绷子在铁板上细细烘烤。往复几遍之后,晾晒在寒冷的窗外,再拿出来一看,赫然就是做旧了十年的光阴。 ——似他这样闲得无聊的风流文人,玩点临摹古迹做旧制假考验友人眼光的把戏,那是小意思。 制好假的文尚书名帖之后,林若虚打开书房里珍藏的一个小匣子,里边装的都是真帖子。 文荣是真的没给他留名帖,因为老大人亲自来刷了一回真人,面子给得足够大了。 其他还有诸如王梦珍、谢直江、郑绪、关竹鹤等几位老文宗,听闻他决心下野到谢地隐居,都给他送了名帖用以打理乡间俗务。 林若虚翻了一会儿,翻出一张白地洒金的名帖,上边只写着寥寥数字,客北浪子谢范。 这是谢范的名帖。 写这张名帖的时候,谢范还是个光头皇子,连个王都没封上。 在被谢茂骗回京城辛苦操劳之前,六王谢范就是天下知名的浪荡子,爱画美人图,这其中的造诣还很不浅薄,那是正经能刷进顶级专业圈子的。 林若虚惊才绝艳百艺皆通,画艺自然也是一绝,顶级文人的圈子就那么小,二人认识也很正常。 “拿着这帖子去找听事司的文姑娘,告诉她,白夜清要生事了。”林若虚吩咐心腹。 他才不相信白夜清会真的打算弃暗投明找衙门自首。 这么想要他手里的文尚书名帖,想来是白崇安在河阳郡突然杀官造反打乱了他的计划,如何河阴郡被朝廷锦衣卫严防死守,守备部队也三天两头在调动,这白夜清找不到生乱的机会。 这才想骗他一张名帖做敲门砖,去衙门行蛊惑之事罢了。 和文双月相识是个偶然,林若虚这也是病急乱投医,相比起清远县那个猪头县令,他只能选择相信这位来自京城听事司的特使了。 ※ 文双月的差事办得很艰难。 不是因为西河三郡情势复杂,她本就聪明识时务,被龙幼株搁在身边耳提面命,看清局势是不困难的。对她而言,最艰难的事不是面对敌人叛匪,而是面对自己人。 目前负责镇压西河叛乱的是西北军督帅衣飞石。 衣琉璃的二哥。 文双月曾打算给衣琉璃吃堕胎药,又在衣琉璃反杀裴露生的时候,压住衣琉璃断了最后一口气。 衣琉璃最致命的那一刀虽不是她亲手所捅,可她也是联手杀害衣琉璃的凶手之一。 那日结案时,丁禅曾要求将她千刀万剐,是衣尚予认出了她的身份,念着她祖父、叔父乃至族人们的功劳,说了一句可惜。为了把她从牢里捞出来,为了让她逃过丁禅的注视,龙幼株亲自带人到澜江县砸了衣尚予立给文浒山的纪功碑,文双月方才勉强捡回来一条命。 这算是文浒山与衣尚予的一点儿香火情,才让文双月杀了公主之后还能好端端地活着。 衣家人不可能给文双月好脸色。 何况,衣飞石又是衣家最疼爱衣琉璃的人,他也该是衣家最恨不得杀死文双月的人。 衣飞石带着三千轻骑伪装成地方守备部队就驻扎在清远县五十里外,距离河阴郡首府合阳城仅有半天的距离。文双月早就收到了消息,想去拜见,帖子被扔了三次。 事不过三。 不是文双月不够耐心,而是被扔了三次帖子,她就不能再投帖了。再投帖就是恶客。 现在受到若虚先生递来的帖子和消息,文双月不敢怠慢,再次到驻地投帖。除了她自己的名帖之外,她把林若虚所给的那一张谢范的名帖也一起递了上去。 “客北浪子……这谁呀?会不会写帖……” 孙崇一句话没嚷完,就看见了跟着的“谢范”二字。 他咳了一声,也不跟役兵抖威风了,老老实实进帐施礼:“禀督帅,听事司来人求见,拿了黎王殿下的帖子。” 衣飞石也正在看各地传回来的情报。 相比起白崇安在河阳郡干脆利索地造反,河阴郡情势反倒更紧张一些。 河阳郡出状元,河阴郡多巨贾。如今朝廷中西河党人的势力都被连根拔起,造反的白崇安煽动的也都是一些义愤填膺的学子书生,连农民都不跟他混——衣飞石根本不把白崇安的战力看在眼里。 西河商贾因临近西域,都喜欢走陆上长线商路,走私之事屡禁不绝。 为何?因为河阴郡本地就有不少朝廷禁止市货的铜铁矿藏。为了炮制私货,河阴郡的商人还在乡野山中偷摸建造铸坊,偷制一些军械器皿。 当地官商勾结势力极大,一直以来也没人清查,若不是聚不起人,河阴郡还真是造反的洞天福地。 衣飞石也不可能调来几万兵卒把整个河阴郡都犁一遍。白崇安举事已有两日,衣飞石待在河阴郡没动弹,就是想先把河阴郡的咽喉扼住了,再收拾河阳郡的白崇安。 白家是自己蹦达了出来,衣飞石心善,没有证据不想肆意杀戮,所以,他在等还有谁会往外蹦。 ——不等真不行,就白崇安带着几百个书生占领县衙的把戏,衣飞石派孙崇带二十个人过去,轻轻松松就能把叛乱给平了。毕竟是谢朝境内,想要闹起来并不容易,还不如白显宏在腾郡闹出的动静大呢。 114.振衣飞石(114) 鉴于龙幼株与皇帝那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特殊关系”, 衣飞石对听事司一向挺客气。 文双月几次投帖拜见都被底下人拒之门外, 衣飞石根本不知道目前听事司在西河三郡的特使是文双月,孙崇说听事司来人求见,他就很给面子即刻抽空接见。 “请进来吧。” 知道听事司宫监宫婢出身居多,他还特意让役兵准备了甜汤热饮。 文双月进门时, 衣飞石就愣住了。 他不可能原谅文双月。 他承认文双月是耽于情爱,所以被裴露生所误。若她爱上的不是裴露生, 或许她也该是个潇洒磊落的女子。可是,世事没有如果。文双月与裴露生合谋杀了衣琉璃, 这就是事实。 龙幼株代表听事司捞人的事衣飞石知道, 也知道龙幼株故意向衣尚予抖落了文双月的身份。 丁禅出于维护衣家声望的理由, 要求将文双月千刀万剐, 衣尚予则念及当年文大善人活人无数的仁义, 以苦主的身份饶了文双月一命。 哪怕衣琉璃被追赠了公主之位,衣尚予依然以父亲的身份对她拥有着绝对的权力。 ——父权有多强大, 子女就有多卑微。衣尚予愿意原谅杀害女儿的帮凶, 衣飞石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文双月从大理寺狱走出来。 他当然可以悄无声息地杀了文双月。 以他的身手,杀人不会留下任何痕迹。就算他留下了痕迹, 谁又会替文双月喊冤?就算有人替文双月喊冤, 皇帝在大理寺动手脚也不是一次两次, 难道还真有人敢把他再告进去? 龙幼株做得最绝的一件事, 就是亲自带着文双月去砸了文家的纪功碑。 纪功碑在, 是文家的功劳庇护了文双月。 纪功碑砸毁了, 则是用文家的功劳换了文双月一条命。 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 衣飞石熟知澜江县文家的事迹, 他也知道文家在对抗西河乱军时牺牲的几百条人命。几百条命攒下的功劳,够不够换他家不肖孙女幡然醒悟苟延残喘? 衣飞石想起了死在战场上的卫烈①。 他问自己,若卫烈的后人犯了死罪,我饶不饶她? 这答案是理所当然的。只要卫烈的后人没有试图弑君叛国,他都会尽力周全。 若活下来的文双月一辈子都在努力立功,拼命想要把祖父辈的纪功碑重新竖起来,若她残生所献的功勋足以与祖辈比肩,那么,活着的她是不是比死了更有用处?念及多年前文浒山在澜江县的功绩,念及文双月案发时对裴露生的指证,衣飞石最终对文双月的苟活选择了无视。 他可以装着不知道文双月还活着。 现在,文双月一袭锦衣官袍,腰悬令牌,英姿飒爽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这一幕刺痛了他的双眼,也刺痛了他的心。 他的妹子死了,帮着杀害他妹子的人却如此精神十足地活了下来,在他跟前堂而皇之地出现。 他的妹子才是将门虎女,这个遇事只会叫表弟,一辈子活在男人阴影之下的女人,凭什么做错了事非但不受惩治,反而打扮得如此光鲜气派地潇洒出仕? “卑职听事司西河事特使文双月,拜见督帅。” 文双月屈膝抱拳,她穿的是官服,没有施妇人礼。 “听事司是无人可用了?”衣飞石很少口出恶言,难得一回放下了脸,“你们龙司尊在西北绿林收编了不少草莽好汉,都差遣到哪里去了?非得让你在我跟前晃荡——是挑衅我的气量?” 衣飞石从来不会妄作揣测。但是,他已经不止一次感觉到了来自龙幼株的敌意。 至今他都没敢问皇帝,龙幼株究竟是不是皇帝见不得光的妾妃?如果是,她是不是娘娘,是不是要做臣下的毕恭毕敬诚惶诚恐?如果不是,她主持这样威风八面的特权衙门,几次悄无声息地跟自己为难,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事没法问。若是前者,问了倒似他在和妇人吃醋争名分,若是后者……听事司监察百官,衣飞石又是手握重兵的权臣,龙幼株针对他是不是皇帝的意思呢? 衣飞石怎么敢问? 问了就是僭越,问了就是狂妄。人心且经不起考验,何况九重帝心? 衣飞石只能佯作不知,小心应付。 现在龙幼株让文双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终于有些忍不住了。蹬鼻子上脸了哈! 龙幼株与衣飞石静水深流般的暗潮连谢茂都不知道,何况是初来乍到的文双月?她只以为是自己与衣琉璃的旧恨触怒了衣飞石,忙低声下气地解释:“卑职老家与西河郡隔江而已,司尊差遣卑职来此,是想着卑职地头熟些,办事大抵方便些。” 文双月也不敢和衣飞石多说,直接切入正题。 “故陈庆襄侯林若虚一直在清远县隐居,他送信来说,白显宏二子白夜清向他索取了一张文老尚书的名帖,说要举报一份河阴郡阴谋叛逆的商贾名单,用以投诚。” 衣飞石知道白夜清到清远林家的事。 白崇安在河阳郡举事,邻近河阴郡上上下下的目光都集中在白夜清身上。 盯着白夜清的探子那是里三层外三层,地方守备有人盯着,河阴郡守府有人盯着,心怀忐忑的各大商贾盯着,衣飞石当然也派了人盯着。 不过,他还真不知道传闻中与白夜清相好的林若虚,就真的是大名鼎鼎的陈朝庆襄侯。 ——还以为是个重名。 谁想得到林若虚到谢地隐居都大咧咧地不改名换姓?居然直接用本名,也是绝了。 林若虚不相信白夜清是真想投诚,衣飞石当然也不相信。 “他准备到哪里投诚?” 衣飞石话音刚落,孙崇又匆匆进来禀报:“督帅,白夜清来了!他拿着礼部文尚书的名帖,说要揭发河阴三大世家与白家勾结,密谋造反!” 衣飞石笑了笑,道:“有意思。”又问孙崇,“他是找我,还是找河阴守备?” 他到河阴郡之后就假扮成地方守备军,西河三郡与西北接壤,边军与西河守备军口音倒是相差无几,若是没有直接接触,或是内部消息,白夜清大不可能知道他的身份。 “点名道姓要拜见小衣督帅。” 孙崇对“小衣督帅”这个称呼很不满。 督帅就督帅,什么小衣督帅?说得好像我们督帅很不如衣尚予、衣飞金似的。 “这西河三郡还真是上上下下都透成了筛子。”衣飞石佯作地方守备军的事,也就知会了河阴郡守府和河阴守备衙门。甭管是哪里透了消息出去,都证明了白夜清在河阴郡的神通广大。 文双月心说有钱能使鬼推磨,你找个地儿蹲着装守备部队,别人不知道,本地人还能不知道吗? “请进来吧。看看这白二公子能弄出什么鬼来?” 文双月自请回避,衣飞石挥挥手,叫她找个屏风后略站一站。 役兵上来收拾了待客用的汤碗,衣飞石走到离书案比较远的茶桌处,孙崇才把白夜清带进来。 白夜清从林若虚家中出来就直奔衣飞石驻地,林若虚说到做到,还真的就跟着他一起来了。这两人一前一后进来,白夜清还挽着林若虚的胳膊,林若虚想甩又甩不脱,有点气急败坏。 衣飞石本来还挺奇怪,曾经在圣京力挫谢朝诸生的庆襄侯,怎么就被白夜清轻易套上了?真看见白夜清的模样之后,他就明白了。白夜清确实长得很俊美,也就比陛下差那么一丁点儿。 “在下白夜清,拜见小衣督帅。”白夜清施礼时还扯着林若虚不放,“这是外子。” “不是不是,我和他没关系!”林若虚连忙否认。外子?你是女的吗?我娶你了吗? 这些日子衣飞石常和谢茂腻在一处,行止间某些习惯就会自然地靠拢。此时他侧身偏在凭几上,坦然受礼也没想过还礼,微微下瞥的目光就与谢茂极其类似:“你只有一刻钟。” 衣飞石年轻,可并没有白夜清想象中的气盛,威仪极其内敛。 他不怀疑衣飞石的威风,这位西北督帅可是一口气打灭了陈朝的主儿,说只给他一刻钟,那就只有一刻钟。他若不能在一刻钟之内说服衣飞石,身首异处绝不会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督帅容禀。” 白夜清二话不说就解衣裳,林若虚哎了一声,想给他穿上,白夜清已经从贴身的内衣领子里,拆出一封带血的盟纸。 “在下奉命在河阴郡行走,白崇安造反之前,河阴郡各大世家都与白家心有默契。因人多口杂,生怕走漏消息,盟誓之时,白显宏便要求各家题字歃血于盟纸之上。” 白夜清将那一封写了十多个名字,摁了十多个血手印的盟纸,献于衣飞石跟前。 谋反还带签盟书的?这是太有自信了还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衣飞石都被这神操作惊呆了。 史上也不是没有密谋造反的,不过,人都是一封信看了就立马烧毁,绝不留下蛛丝马迹。因人多口杂就要求所有人写盟书摁手印的,这还真是第一次见——这白家是一开始就打算坑人吧? 白家曾有在奏折上下毒的事例,衣飞石戴上手套才拿起那封盟书。 白夜清立马又吐了一口:“在尊兄直奏京城的奏折上下毒的,乃是白显宏长子白崇安。他有个奶母,出身狄部,说是最会弄毒玩蛊的拜月狄人。除了他,白家没什么人会用毒。” 衣飞石低头看盟书上的内容。 大意是谢氏皇族出尔反尔,没有履行西河国灭亡时,文帝答应对西河三郡一视同仁的条件,现在谢氏对西河三郡大肆打压,西河人再不反抗就要沦为鱼肉,彻底消亡。今有西河族某某,某某,与某某一干人等,歃血盟誓,共抗谢氏暴政,谁当叛徒,天人共诛。 他重点看的就是这一堆龙飞凤舞的署名,河阴郡势力最强悍的世家、商贾,几乎都被一网打尽。 白夜清说三大世家,指的就是管家、孟家和仓家。 这三家在西河国未灭亡之前,都是与王族多次联姻的贵族,管家屡出宰相,孟家常有将军,仓家出身弱一些,本是替西河王室管内库的。西河王室灭绝之后,谁也不知道仓家贪墨了多少好东西,战后一跃而起,与许多大世家平起平坐。 这三家也是能与白家分庭抗礼的大世家。白夜清能逼着一堆普通商家签盟书,衣飞石是相信的。可是,白家能拿到管、孟、仓三家的盟书,这事儿就显得很玄奇了。 “督帅,在……” 不等白夜清说完,衣飞石就抬起头,问道:“你说这些人都密谋造反?” 白夜清扑地跪在地上,恳切地说:“不敢欺瞒督帅。这盟书中签字的人家里确有心存犹豫的。在下受白家恩罚管束,不敢不尽力蛊惑说服,所以这些人最终都签了盟书,发誓与白家一起对抗朝廷。” 他居然很不要脸地承认了,这些人都是他带进沟里的,现在他要把这些人都卖了。 衣飞石将盟纸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问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他声调也不显得严厉,白夜清却从中读出了一种刻骨的杀机,这完全超出了他的意料之外! 消息都说衣飞石心善悯弱,除非在战场之上,轻易不会虐杀投诚俘虏之人。白夜清自问是来投诚的,也没有撒谎骗人,衣飞石为什么要杀他?这才说几句话,就要杀人?白夜清心念陡转,笑道:“除了这张盟纸,我还知道白家在河阴各处的铸坊私产……” “给他纸笔。”衣飞石吩咐道。 立刻就有役兵上前,抬来案桌,布置好笔墨纸砚,连墨都细细地研好了。 这雷厉风行完全不谈条件的作派打乱了白夜清的算盘,他拿着笔坐在案前,写了几个字,又忍不住说:“督帅,在下若是都写出来了……还有命在么?” 衣飞石根本不曾理会他,拿着盟纸就回到了自己的书案前。 白夜清站起来想要说话,孙崇走了过来,说道:“白二公子,我劝你还是安分一些,督帅让你写,你就好好地写。” “我本是来投诚的,你岂敢……”白夜清终于慌了,他发现衣飞石和传闻中真的不一样。 孙崇一挥手,几个如狼似虎的役兵就把白夜清拖了下去。站在帐中的林若虚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明知道白夜清不安好心,又担心白夜清真的被砍了,更害怕衣飞石一挥手把他也连带着砍了! 正在林若虚心焦如焚时,帐外传来白夜清凄厉的惨叫声,林若虚吓得脸都灰了。 这,这,这……叫得这么惨,这是用了什么刑罚? 没一会儿,被拖出去的白夜清又被重新拖了回来,他左手手掌被齐根斩断,缠着带血的绷带,隐隐还带着烧焦的肉香,面如金纸,几乎死去。两个役兵还把他放在书案前,把毛笔放在他完好的右手里,一个看似医兵的士卒掏出银针,在白夜清脑后扎了一下,白夜清抽搐着清醒过来。 林若虚吓得不行了,倒退一步,被一个役兵扶住:“您请坐。”给他一个小马扎。 孙崇皮笑肉不笑地看着白夜清:“还请白二公子下笔。” 白夜清虚弱地冷笑了一声,勉强抬起手,把毛笔掷向孙崇面门。 这一下自然没得手,孙崇微微偏头,带着墨汁的毛笔斜斜飞了出去。 林若虚觉得孙崇肯定不会再把白夜清拖出去了,都砍了一个手了,白夜清又不是什么身怀武艺的壮士,再砍一个手一个脚,他不得立马死过去啊?死了还怎么写东西?只怕白夜清也是这样的想法,才敢和孙崇硬扛。 意外的是,孙崇还真的就敢把白夜清再往外拖一次。他都不曾请示衣飞石,轻轻捻起被一点儿墨汁沾染的衣襟,瞥了白夜清一眼。站在白夜清身边的两个役兵,竟然真的又一次把白夜清拖了出去! 在被拖到帐前的瞬间,白夜清大喊道:“我写我写!不要砍我!” 衣飞石仿佛没听见。 孙崇则专心致志地拿帕子沾了一点茶水,低头擦自己衣襟上的墨点子。 林若虚心惊胆战地等着帐外的惨叫,没多久果然又是一声,相比起第一次的猝不及防,这一回白夜清叫得虚弱又绝望。 等白夜清再一次被拖回来时,林若虚发现他的右脚掌不见了。医兵再次用银针把他刺醒,白夜清眼底已经充满了惊恐与屈服,孙崇去衣飞石案前借了一支笔来,舔好墨交给白夜清。 白夜清瑟瑟发抖,孙崇还故意看了他被鲜血染红的右脚绷带一眼,说:“好好写吧,白二公子。您没了左手右脚,好歹还能拄着拐杖走路。再丢个手啊脚的,下半辈子只怕就不方便了。” 他故意说得好像会给白夜清一条活路,替白夜清考虑下半辈子的行动问题。 白夜清浑身汗出如浆,虚弱地伏在案上,试了几次都没法儿写出一个完整的字。 “这样,您来说,我来写。”孙崇好脾气地说。 “好……好……”白夜清胆气已失,竟生出几分谄媚,“谢将军。” “复景县东百二十里菀乡南郊,有私铁坊,可铸枪头、镞头;良安县东二十里入小鼠山,越两个山头,转西山涧,有铸器坊,可造蹬车;户县西南五十里……” 白夜清一刻不敢停,老老实实地念着,林若虚听着就觉得不太对。 他在河阴郡住了十多年,就算不敢到处游玩,风声耳闻总有。白夜清说的好几个地方,根本就不是白家势力能够深入的地方,有些是管家的地盘,有些是仓家的地盘。 可到底是白家与管家仓家早有合作关系,还是白夜清临死也要坑管家仓家一把? 这事林若虚也分不清。 白夜清没能活到考虑下半辈子行动问题的时候,他一边交代“白家的私产”,声息渐低,声息渐无,最终安静地倚靠在简陋的行军书案上,宛如深眠。 孙崇上前按了按他颈项,将手里记录的地点交给衣飞石,说道:“禀督帅,白夜清已死。” “请听事司来看看。”衣飞石道。 藏在屏风后的文双月方才出来,林若虚看见她才松了口气,起码文双月认识他,好歹命保住了。 衣飞石将孙崇写的纸给文双月过目,文双月在屏风后就听见白夜清口述的声音了,和林若虚一样,她也听出了其中的问题,说道:“复景县与户县历来都是管家的势力范围,良安县是仓家大本营,这里,这里……”她一连点了七八处,“白夜清所说的,八成是别家产业,只有两成在白家势力内。” “若虚先生怎么看?”衣飞石突然问。 林若虚还以为他不认识自己,冷不丁被喊一声,差点从小马扎上摔下来。 他真后悔出门没带上护卫,这下好了,标准的秀才遇上兵。衣飞石这么凶残,白夜清那么漂亮的人说砍就砍,他一个大大得罪了谢朝还中年秃顶的老朽,还不是说杀了就杀了?和他说自己跟谢朝文宗都是忘年交?——这小将军知道文宗是什么地位吗? 扶着役兵的手站起来,林若虚苦笑道:“他这是疑兵之计。” 白夜清用一张盟纸和口述的世家私产,把河阴郡大大小小的世家、商贾全绑架了。 不管盟纸是真是假,他把这东西交给了衣飞石,河阴上下全都得心生猜忌。谁知道那纸上有没有自己?谁知道朝廷会不会相信白夜清的“诬告”?万一朝廷信了呢?那就是诛九族的灭顶之灾啊。 本就想反的,必然要反。摇摆不定的,也只能跟着反。 ——反了还能搏一把,不反必死无疑。 衣飞石带着手套的手指在带血的盟纸上点了点,笑道:“这手段……”我可太熟了。 当初他打算逼反亲爹的时候,干的不就是这样的勾当吗? 所不同的是,谢茂不敢真的让衣家反了,一直在其中辗转周旋,尽心笼络。 他现在可不怕河阴郡造反。不管是被逼无奈还是存心不良,只要这群跳梁小丑敢冒头,衣家的轻骑就会呼啸碾压而过。 “不必等了。” “咱们先去管家,问问这盟纸上的手印,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有藏在乡下山间的各种私铸坊,甭管是哪一家的,现在都归陛下所有了。 衣飞石摸摸怀里的太平钱,觉得想念得有些难受了。 ※ 与此同时。 谢茂正在前往武威镇的途中。 海陵县的耕种已经全部完成,封庄之后,一切照着稷下庄的经验按部就班。 粮食公司留下一部分稷下庄的老员工在海陵庄负责管理把控,眼看不久就是雪化春开的时候,太后几次写信来问皇帝何时回京,谢茂也不敢耽搁,他还有剩下七个军镇要跑!只得跟赶场一样快速推进。 马车里,谢茂也在想念衣飞石。 他面前摆了几碗喷香四溢的佳肴,对面衣飞石常坐的席上则摆着一碗清水羊肝。 今天也没有给朕上折子,所以罚你吃一碗。谢茂百无聊赖地欺负着根本不存在的“衣飞石”。 “陛下,”谢范乐滋滋地爬上马车来,见有个空席,很自然就坐了下去,“臣幼子过百日了,求陛下赏个名字!” 谢茂啊了一声,才想起好像去年黎王妃就怀孕了?算算时间,那孩子应该是前个月就过百日了吧? 谢范上辈子是没有这个孩子的。只得谢团儿一个独女。今生许多事都发生了改变,他居然和黎王妃生了个小儿子出来。这年月男人都想要个儿子承继香火,黎王妃固然出身黑发狄人族,有个宝贝女儿就心满意足,谢范毕竟是谢人,他再喜欢女儿,想要的还是儿子。 这会儿为了小儿子来求皇帝赐名,可见谢范对这个孩子的重视。 谢茂想了想,说:“叫谢圆吧。”团团圆圆,多好? 既是在马车上,又摆着吃食,不方便动笔,谢茂就没有按照赐名的程序写字。 谢范似是被惊住了,张着嘴半天没声息,半天才哆嗦地改口:“陛、陛下,臣那王妃……性子犟,这个,这个……” 谢茂想起黎王妃抽刀砍人的凶猛劲儿,笑了笑,道:“那六兄与王嫂好好说。” “臣谢陛下!谢陛下!” 谢范跟失了魂的往马车下爬,爬到一半又转来,把席上那一碗清水羊肝端走了。 “多谢陛下赏赐。”爱吃这东西的人极少,谢范觉得,这肯定是皇帝给自己准备的。 谢茂呆呆地看着他端走了那碗用来“欺负”衣飞石的羊肝,问朱雨:“六王好这口?” 朱雨点点头。 这么奇葩的口味,也只有黎王才能有。 115.振衣飞石(115) “姚二郎死了!” “姚二郎和梁吉生、武冼一齐泡澡, 突然大笑三声, 就……就死了!” 几个书生惊慌失措地跑进了县衙,惊动了左右厢房里正在烤火喝酒吃肉的人群。 仔细看,这几人惊慌的神情中各自挂了几分好事的雀跃,仿佛死人不是件可怕的事, 而是某种值得夸夸其谈的热闹。 厢房里弥漫着酒肉与汗臭,大门陡然被推开, 大部分人都涌了出来,纷纷问道:“真死了?” “泡澡都能笑死?这可不是吃酒吃醉了, 吃肉吃撑了吧?” “我看是中毒。” “我见过中毒身亡者面色青紫, 双眼出血, 粪水横流, 没见过满脸红光死前大笑的。” “诸位, 你们可见过有什么毒|药,能让人泡澡发笑而死?”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圣人说山有仙兮水有龙, 你没见过就是没有?你比圣人还能呀你?” 这两个一言不合就吵了起来。 另外一群人则开始探讨更多的可能:“犯天道者,必横死。” “王氏当兴, 谢氏当灭!姚二郎蛊惑人心冒犯太孙殿下, 天降横祸, 杀他示警。” “前头李季玉也是带人跟太孙殿下拍了桌子, 太孙殿下说, 谁对说错, 天道自有公论。” “当天晚上, 李季玉就大笑三声,断气了!” “谈香茹死前也和太孙殿下争执过。” “啧啧,这都死了五个了。” …… 这一群住在县衙里烤火喝酒聚会的人,全都作书生打扮。全都穿着光鲜富贵的锦绣绸缎夹袍。 然而,这套在外边的锦绣丝袍合身的少,很多甚至连节气都不对。外边套着春秋天才穿的夹袍,衬在内里的旧棉袄仍要御寒,裹着鼓鼓囊囊一身,委实称不上得体。可是,每个人都很兴奋,那是一种穷人乍富的惊喜与茫然。 他们就是跟随白崇安冲击县衙、杀官造反的一帮子西河学子,说是学子,其实很多都是才考了县学的童生,家境贫寒,易被煽动。 白崇安走了几个县,才凑齐了七百多个人,趁人不备“攻”打了与白家早有默契的晴方县。 晴方县令左魏庐本是白家庶系,西河骗赈案之后,白家花钱运作来的县官。这是白家自己人。白崇安带人打晴方县本就是图个“一战即胜”,方便举事招人来投靠。哪晓得疯起来的书生也根本不受控制,杀进县衙就把左魏庐抓来沉了井,整个县衙都被杀得干干净净。 死了个左魏庐,白崇安也不觉得太心疼。举事岂有不流血的? 他头疼的是这帮子书生心里想法太多,这才打下来一个晴方县,立马就有人跳出来想夺|权了。 “书生造反,十年不成。” 听见了外边的喧闹,楚贤岸将沸水注入茶碗,指尖敲了敲紫砂茶碗盖,和白崇安打趣。 “兵家能造反,权臣能造反,泥腿子都能造反,就书生不行。” “意气相争,文气相轻,都以为老子才高八斗,热衷指点江山,谁都不服气谁——偏偏还都有点小聪明,成事不足,败事绰绰有余。” 白崇安是个健壮英武的年轻人,剑眉朗目,身高八尺,行止间英气逼人。像是行走江湖的侠士,马上杀敌的将军,总之不像是个读书人。他负手站在窗前,听着门外的喧嚣,长眉紧皱:“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 跟他杀进县衙的多半是童生,这其中也有几个秀才,甚至还有一个举人。 白崇安第一个杀的李季玉就是人群中唯一的举人,这动静让书生里比较聪明的迅速冷静了下来,有拎不清地继续跟他捣蛋,他就继续杀。然而,那躲在暗处,不肯向他投诚,又不肯随波逐流的几人,就成了白崇安的眼中钉肉中刺。 “清儿若在就好了。”白崇安叹气,“他会哄人,文会里众人也都听他的。我只会杀人。” 楚贤岸将茶汤斟出,让他一碗,他摇手示意不用,越显忧心:“清儿几日没有来信了,消息说河阴守备带人抄了管家,又去抄了仓家。我竟不知道清儿的计策是成了,还是没成?” 楚贤岸低头喝茶,不说话。 “昨日又下了一个县。” 提起这个,白崇安的心情好了些,他站在白家商道绘制的舆图之前,指了指标记了西河王室旧徽的晴云县,“老五带人冲下来的,没费什么力气,书生冲在前边,商家花了些钱,买通了衙差,杀个县令就跟切白菜似的。” 谢朝只有边城施行督事制,内地各州县俱是文武不相统,州府通常有守备衙门驻扎,主要扼守军事重镇,并不会在每个县城都留驻部队。通常县衙里就只有胥吏衙差充作人手,谢朝也不课入城税,所以,通常比较小的下县连个城门吏都没有。 这就导致县属发生突发事件时,县衙根本没有及时应对的力量。 按说白崇安在晴方县举事,五六天里就打下了三个县,河阳郡其他县属都应该提高警惕了吧? 问题是,提高警惕没有用啊! 河阳守备衙门就七千多人马,就不算这其中多少人头都是虚报,被守备将军吃了空饷,现在这七千多人全都被守备将军全部拉到了晴方县周边,准备攻打晴方县,哪儿有空分兵去把每个县都守起来? 此时晴方县已经啸聚了近一万流民,河阳守备将军展江也是个人才,明知道衣飞石就在河阴郡蹲着,他才不想去跟一帮子流民硬碰硬,万一把他打死了,多划不来? 当然,不打也是不行的。 所以,河阳守备衙门七千多兵马,现在就围在晴方县周围,表示正在“围而”,等待“歼之”。 ——至于是他展江来“歼”,还是衣飞石来“歼”,呵呵,看情况嘛!咱们怎么敢和衣督帅抢功? 展江带着人马把晴方县围起来了,白崇安也不着急突围,他的兄弟还在外边活动,他又不是孤军奋战,他着急什么?这不,白老五就把晴云县也给冲下来了。 楚贤岸也是好笑:“谢茂颁了圣旨暂停西河三十年科举,西河的书生都疯了。又课西河商籍三倍重税,巨贾小商也都活不下去。”他嗅着杯中茶香,湿润的香气让他面色微漾,“只一件事我想不通。” 白崇安问道:“何事?” “展江在等什么?”楚贤岸道。 白崇安不解:“他等什么?” “这几日咱们已经打下来四个县了。整个河阳郡才多少个县?照着咱们的气势,整个河阳郡够咱们打几天?展江是河阳郡最大的武官,河阳郡丢了四个县了,他不着急收复失地,平定叛乱?丢一个晴方县,该死的是左魏庐,再丢一个常道县,该死的就是他展江了。他为什么一点儿也不着急?” 楚贤岸说的是谢朝的官场规则。县属出了民乱,县令必死无疑。两个县前后都出了事,郡守与守备不即刻把事态按下来,一样也是死罪。 现在河阳郡都丢了四个县了,展江带着兵还是对晴方县围而不打,他脑子进水了? 白崇安才觉得这其中不对,霍地站起:“等援兵?” 楚贤岸叹息道:“只怕援兵早就到了。” “大公子,大公子!小勺送来急报!” 突然有小厮冲了进来,手里拿着带血的书信,背后跟着两个健壮的家丁,架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年进来。 白崇安连忙起身,问道:“快拿来!” 小勺是白夜清身边的心腹书童,弄成这样狼狈的模样,可见是白夜清出事了! 他一边拆信,一边问近乎昏迷的小勺:“清儿可好?他在何处?” 小勺又惊又累近乎虚脱,闻言却还是双眼一木,直愣愣地说:“少爷,少爷死了!” 白崇安僵在当场,手里的书信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他盯着小勺,难以置信地说:“死了?” “他们把少爷砍死,放在马背上,一路带进城合阳城,抬给管家大爷看。”小勺两眼直勾勾地,“少爷的血流了一路,流到合阳城都没有血了。少爷没有手,少爷没有脚,他们把少爷抬到管家,又抬到仓家……所有人都来看少爷。” 这少年直愣愣不带一丝感情的描述让所有人汗毛倒竖,白崇安怒道:“住口!你住口!” 不等小勺住口,他这样健壮勇武之人,竟然一瞬间面如金纸,直挺挺向后仰倒。 屋内小厮楚贤岸都上前七手八脚把白崇安扶住,又是掐虎口,又是掐人中,终于把人掐醒了过来。白崇安醒来青筋鼓起,狠狠握住拳头,两眼积蓄泪水,问道:“信呢?清儿给我的信呢?” 小厮忙把落在地上的书信拾起,送到他手里。 他展开书信一看,上面的字迹很熟悉,是白夜清写得极熟稔冷峻的瘦金体。 只有一句话,弟死养恩尽,望兄珍重。 听见白夜清死亡的噩耗白崇安没有哭,看见这一纸遗嘱,白崇安豆大眼泪簌簌而下! 白夜清很早就在攒银子,攒门路,早几年就劝过他,要他离开白家。白夜清很聪明,从小就聪明,他知道白家走火入魔无药可救了,他年轻轻就立功无数,试图尽早还清义父的养育之恩,早早离开白家,自谋生路。 可是,白崇安始终不肯走。 白崇安一次次告诉白夜清,养父深恩大如天,此生此世不会背弃白家。 他明知道白夜清痴恋自己,明知道白夜清舍不得离开自己,他凭此为白家留住了白夜清。 白显宏一生收养了六十三名义子,却没有任何人知道,排行第一的大公子白崇安,就是白显宏的亲儿子。白崇安的母亲是拜月狄人,狄人卑贱,不为世家所容,所以,她以奶母的身份养大了白崇安,白显宏则宽宏仁厚地收养了白崇安。 所以白崇安绝对不会离开白家,他也绝对不会背弃自己的父亲。 他不止自己留了下来,还绊住了渴望自由的白夜清。 白夜清到死都不知道他是白显宏的亲儿子,临死都在为他考虑,劝他离开白家。 清儿还了白家一条命,哥哥,你可以走了。 无尽的愧悔痛苦撕扯着白崇安,他的泪水啪嗒啪嗒落在沾了小勺鲜血的信纸上,白夜清用的自然是好纸,用的自然是好墨,漂亮劲冷的瘦金字体被泪水打湿也没有一丝晕开,就像是一把把小刀,刻进了白崇安的心底,鲜血淋漓。 “我要替清儿报仇。”白崇安擦去脸颊淋漓的泪水,声音带着无法化解的仇恨。 楚贤岸惊讶地说:“你可看清楚了?二公子叫你‘珍重’。” “我知道他叫我逃命。”白崇安了解自己的义弟,他目光沉痛地盯着小勺,说,“清儿给了你两封信。他活着,给我另一封,死了,就给我这一封。对不对?” 小勺点点头,又猛地摇头:“少爷说,他回不来,就给大少爷这封信。他回来了,亲自来见大少爷。” 白崇安眼睛又红了,泪水啪嗒啪嗒往下落。清儿爱慕我,他时时刻刻都想和我在一处。 “你总该相信二公子的判断。他既然叫你逃跑,可见事情是不好了。”楚贤岸道。 “他天天都叫我逃。” “七年前他就叫我逃,一年讲一次,半年讲一次,三个月讲一次。” “后来他就不叫我逃了,因为我从来不肯听他的话。” 白崇安双目赤红,低头看白夜清遗留的那行字,“他叫我逃出去,与我一起过逍遥快活的日子。什么复国,什么钱财,他都不要。他只和我在一起——如今,他死了,我逃出去了,和谁过日子?” 楚贤岸被他堵得哑口无言。 白崇安将白夜清的遗书珍而重之地揣进怀里,问小勺:“清儿尸身何处?” 小勺茫然地摇头:“不,不知道。” 白崇安道:“我要去接回清儿。” 他脸上显出一丝狰狞之色,“叫众人衙前集合!” “他们不是要打出去吗?不是要去抢尚阳城吗?我带他们去!” ※ 白崇安气势汹汹地召集人马去了。 白家的小厮仆人褪去了大半,健壮的家丁也都跟在白崇安身边保护。 楚贤岸重新坐回茶案边,心平气和地泡茶饮用,隔了一会,他走到门边,问守在门前的白家家丁:“前几日那个烹茶的婢女呢?叫她来服侍。” 白家家丁露出一个男人都懂的笑容,说道:“太孙殿下稍等,这就给您找来。” 楚贤岸重新坐了回去。 隔了大约两刻钟,门吱呀一声推开,家丁把一个穿着旧袄眉清目秀的婢女推了进来。 这婢女站在门口不肯动,楚贤岸大步上前,强拉住她的手,推搡着摔上了内室床榻。屋子里很快就传来挣扎与哭泣的声音。 守门的家丁挤眉弄眼,窃窃私语:“这假太孙也没什么好当的,连个村姑都不肯献身。” 另一个家丁则羡慕不已:“不肯献身也可以强上啊,哎,听听,好爽!” 守在门外的两个家丁聊着聊着就开始说荤笑话了。 屋子里楚贤岸伏在那不住嘤嘤哭泣的婢女耳边,轻而清晰地说道:“白崇安打算带人去打尚阳城。他和白夜清是生死之交,白夜清死了,他疯了大半。” “尚阳城里李家、牛家都被白崇安打通了关节,若举事,城内必有响应。” “我刚才看见白崇安的小厮小箸先出去了,他应该是去尚阳城送信,白崇安买通了尹郡守灶下婢,大约会先一步放倒尹郡守,再谋城池。” 思忖片刻之后,他又做了一个推测:“白崇安对书生们对他的掣肘已经很不满了。” “他很可能会利用底层流民,对这一帮书生进行攻击和清洗。” “这是我的猜测,不一定正确。” “就这些消息。” 那婢女微微点头,哭声越来越微弱,没多久就可怜兮兮地下床,推门奔了出去。 楚贤岸坐在床帐中自己动手弄出腥膻的气息,靠在床头满心疲惫。 他也是白家从小收养的“孤儿”,不过,他的主人不是白显宏,而是白家家主白梦深。 白显宏养子虽多,对孩子们还算仁义,白梦深就不一样了,活在白梦深手下更像是一场醒不来的噩梦,不听话的死了,不优秀的死了,不够幸运的一样死了,活下来的都不知道自己会在何时死去。 楚贤岸记事很早,所以他还记得自己生活的旧城,知道自己名叫贤岸。 他知道自己是被白家偷来的。 因为和已故的西河王太子长得相似,他被挑中扮演西河太子与陈氏宗女的遗腹子。哪怕他的年龄和传说中西河太子去世的时间根本合不上,但,这就是个由头,谁又会真的相信呢?差不多就行了。 他也想逃。可是,白梦深不如白显宏那么仁义,他也没有白夜清那么自由聪明。 他唯一的机会,是几天之前,那个突然用簪刀抵住他咽喉的婢女——她自称是锦衣卫听事司小旗,问他是否愿意投诚内应,可以许给他一个前程。 他惊讶于这个婢女的大胆,也惊讶于这个婢女的敏锐。 她居然敢要自己这个“太孙殿下”投诚,她居然看出了自己这个“太孙殿下”怀揣二心。 和白夜清一样,楚贤岸根本看不见白家成功的希望。 他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他只是想活下去。 ※ “特使,晴方县消息。” 婢女传出的情报,很快就快马加鞭地递到了文双月的手里。 晴方县的反军领头的是白崇安,次级梯队是那一帮率先冲击县城的书生,最底层则是流民。 书生是因为朝廷停止科举的圣旨,又被白崇安鼓动之后,激愤之下就掀了县衙。流民则不一样。白崇安在攻下县衙之后,开了粮仓,吸引了不少陈地流民。这群流民只是为了吃饭,白崇安打出西河王太孙的名号对他们而言没什么意义,管饭就行。 煽动流民很简单。晴方县的粮库总是会吃完的,想每天都吃饱,当然要去继续抢。 ——这就和几百个书生冲击县衙的事态完全不同了。 文双月本想亲自去衣飞石驻地送情报,想起衣飞石那近乎无视的目光,还是重新誊抄了一份情报,附上书信,让属下送了过去。 听事司情报送抵时,衣飞石的驻地已然拔营不见了。 衣家的斥候也不是吃素的。遇战事真得友方衙门送情报才动弹,衣家早死了十万八千次了。 ※ 河阴郡已经被衣飞石悄无声息地收拾干净了。 他之所以蹲在尚阳城外不动,完全是被河阳郡的守备将军给弄无语了。 白崇安已经连下四个县城,啸聚流民万人,这事儿把衣飞石都惊出一身冷汗。 他当然不怕几万个农民,这种没受过专门训练,吃饱了只会打鸡血的乌合之众,来十万他都能用几千骑兵撵成兔子,平定叛乱也是瞬息之间的事。 ——他怕的是白崇安声势弄得太大,他没法儿向皇帝、向朝廷交代。 然而,他想去收拾白崇安吧,白崇安外边围着一群保护层。就是展江带着的那几千个地方守备军。 衣飞石是个挺厚道的人。 他也知道一口气丢了两个县,身为地方守备将军的展江难辞其咎,想要将功赎罪,当然是赶紧光复失地,拿下匪首,这样给朝廷上折子的时候,也能好看一些,再找找关系,在朝堂上说说情,这命八成就能保住了,说不定贬官几级,过两年还能升起来。 厚道的衣飞石不想抢了展江的功劳,打算暗搓搓地埋伏在外围,若是展江一战而下固然好,实在出了漏子,他在外边也能悄摸摸地帮忙兜住了——像衣飞石这么厚道的武将,全谢朝也找不出第二个。 哪晓得他等啊等的,从丢了两个县,变成丢了三个县,现在居然连晴云县都丢了。 衣飞石还能待得住吗?他现在已经怀疑展江和白家取得了默契,这是故意佯作围困,为白家举事争取时间了。 “先碰一碰。” 衣飞石面色冷肃,“请王命旗牌,叫展江即刻来见我!” 衣飞石带人到西河三郡“以防万一”,谢茂当然给了他钦差圣旨,另外,还给了一道王命旗牌,这东西的作用,基本上等同于戏文里所说的“如朕亲临”。 谢茂登基之后,王命旗牌只御赐了两次。 一次是给了六王,去丈雪城处置李家兵权,第二次,就是这一次,给了衣飞石。 六王当时一个无兵无职的光膀子王爷,谢茂给他王命旗牌不算出格。 衣飞石可不一样。 他手握十万重兵,身携灭陈之功,谢茂自己还在西北,居然敢把一道王命旗牌交给衣飞石,这事儿把所有人都吓疯了。 ——你就不怕衣飞石一路上骗开城门,杀进京去? 嗯,朕不怕呀。 116.振衣飞石(116) 王命旗牌召见, 展江二话不说就丢下部属, 就带了十多个亲兵,直奔衣飞石处。 衣飞石本来怀疑他与白家暗中勾结,哪晓得刚照面展江就连滚带爬地从马背上扑下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口口声声:“督帅救我!卑职帐下七千兵丁,倒有半数是老西河人, 现在西河书生嚷着复国,卑职带着兵马也不敢真打——这真打起来了, 只怕军心碎如累卵。只得围着。” 这是个很能说服人的理由。 衣飞石前些日子就收集过西河三郡的情报, 对于河阳郡守备将军展江的出身履历也都推敲过。 展江是黎州旺县出身, 初在东夷公夏侯朗帐下任校尉, 靖海之战时脱颖而出, 得了东夷公青眼,举荐为平成守备将军。 比较遗憾的是, 近十年是衣尚予帐下武官飞升的黄金时期, 出身东夷公帐下的展江就少了几分提携。他熬了足足十年资历,才在谢范血洗西河三郡官场之后, 谋了个河阳郡守备将军的位置——升了那么小小的一阶。 军中都是讲派系的。 展江就是很标准的夏侯系武官。 进入这个体系之后, 很少人能够脱身而出, 连所带的兵卒也都会带着浓浓的派系风格。 如衣家带兵就是钱多善战, 对外内都很凶残, 夏侯系的兵马则显得更懒散圆滑一些, 甭管你多厉害, 反正打起来就是拖泥带水,不止敌人被缠得崩溃,自己人也看得很崩溃——连衣尚予都看不懂夏侯朗的路数,跟儿子们讲古时磕巴了半天,最终只说了一句,运气好吧…… 纵观东夷公夏侯朗主持的几场大战,不是拖着拖着敌军皇帝死了,继任的是个二逼,兵不血刃不战而胜,就是拖着拖着援军来了,衣尚予带人上场力挽狂澜。 夏侯朗一生中最奇葩的一战,就是展江出头的靖海之战。 当时夏侯朗昏到被夷人烧了战船,眼看都没法儿出海了,结果那天狂风暴雨,生生把旗舰的大火浇熄了。这且不算,被烧了五艘无敌战船的夏侯朗气疯了,开着那条劫后余生破破烂烂的旗舰出海报仇,不幸在暴雨中迷失了方向。 哪晓得误打误撞杀进了遍寻不着的管星夷人老巢,混战中就砍死了管星夷人刚继位不久的族王。 他根本都不知道自己砍死的是谁,顿足捶胸地回了督军事行辕,正要向朝廷具折请罪,管星夷人杀来报仇,他才知道自己干掉了一个王……这开了挂的运气,从军后连战连捷的衣尚予都得写个服字。 夏侯系的兵马多半也是这么个烂泥状,反正胜仗嘛,咱打不来,败仗嘛,也算不上。 先围上等一等嘛,说不定就有转机了。 什么?冲上去直接干?小朋友你就不懂了吧?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①。等我先观察观察,研究研究,再三慎重之后,才决定怎么打。 展江就是这种战争心态的标准奉行者,逼到极处他也会打仗,有援军他肯定不会自己上。 功劳?别人吃肉我喝汤,别人流血我包扎,总会分一点儿给我吧? 衣飞石看了展江的履历也是无语得很。 这么一个年富力强的武官,在靖海之战就初露峥嵘,结果呢?东督军事衙门裁撤,夏侯朗从前线退下来之后,展江整整十年都没有前进一步。 都说衣家霸道,衣飞石常年为父亲服侍案牍,多少也知道朝内武官升迁的门道。 衣尚予对提拔后进上是有一些私心,比较照顾自己帐下的将领,然而,但凡兵部发来的右迁照会上只要不是有明显猫腻的,大将军行辕都会照准签押。 连当初杀良冒功的黎州守备简薛都顺利升迁了,怎么会故意卡一个展江? ……这是真“烂泥”扶不上墙啊。 听听,这位连进入烂泥状态的理由都找得理直气壮,河阳郡守备部队的兵源有一半都是老西河人出身,我带着他们去打准备复西河国的王太孙,炸营了怎么办?还不如先围而不打,看看情况。 衣飞石懒得跟他废话,说道:“还请将军领兵后撤一百二十里。” 他只带了三千轻骑出长青城,此时一千人在河阴郡与河中郡交界处策应,跟来河阳郡的就是不到两千人。相比起他所带的衣家骄兵,晴方县的流民不足为惧,展江所有的七千步卒才比较麻烦。 一支胜不了也总是败不了的军队,真的就只靠运气?衣飞石是不相信的。 他暂时无法判断展江的立场,也不想被展江抄了后路陷入泥潭,所以,他直接要求展江带兵后撤。 展江满脸惊喜:“那敢情好!”又讪讪地补了一句,“卑职地头熟,给您抄个边线,捡个漏网之鱼?” 衣飞石已然怀疑他的立场,哪里还肯让他在近处包抄?客气地笑道:“将军帐下既有半数老西河人,顾念乡情也是有的,何忍赶尽杀绝?网开一面也罢了。不必劳烦将军,” 他依然笑容和煦,口吻却是不容置疑,“还请领兵后撤一百二十里。” 展江好像完全听不懂他的意思,满脸高兴地答应下来:“哎,那就托付给督帅了!卑职这就回去点兵撤退!” 出了衣飞石的临时驻地大营,展江身边的亲兵就困惑地问:“将军,咱们这就撤了呀?围了好几天,天天啃雪吃冷饼子,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嘛!他衣飞石来吃肉,一口汤都不给我们喝?” “你娘个傻逼!”展江翻身上马,策马疾驰而去,“人家这是怀疑咱们了!还不长眼往上围着,待会衣家轻骑从你骨头上踏过去,你就知道想喝衣家的汤,那该是什么滋味!” 一个挺年轻的亲兵听不懂,茫然问道:“怀疑咱们什么?” 展江一言不发打马飞快,寒风在耳畔呼啸,没带手套刮得指掌冰凉,他也顾不上揣手。 他要马上回去带兵往后撤,不是一百二十里,他直接退二百里!退到一个衣飞石觉得舒服,觉得安全的距离之外去!衣家骄兵悍将,小衣督帅更携灭陈之威,真把衣飞石惹急了,二千轻骑踏着他这不到六千人的懒散守备军头上杀进晴方县,反手扣他一个勾结白家、阴谋篡国的罪名,他九族全完蛋! 马勒戈壁的,白崇安是吃了巧舌如簧丹吗?几天时间就打这么多县下来!坑死爹了!展江心头怒骂。 展江回去不到两个时辰,衣飞石就收到守备军全速后撤的消息。 “禀督帅,展江部疾行后撤十里。” “禀督帅,展江部疾行后撤三十里。” “禀督帅……” 衣飞石没有命令骑兵行动。 他必须确认展江率部退到一个对己方安全的距离之后,才会率众进攻。 “禀督帅,晴方县流民大举出城,西向而行。” 衣飞石起身在舆图前看了看,晴方县往西是飞云城,再往西南就是河阳郡首府尚阳城。 他没有听事司那样直接接触白家内部的探子,不过,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探子。 白崇安不可能永远偏安一隅,留在晴方县坐以待毙。守备军围城确实为他争取了时间,也实实在在地把他拦在了晴方县内。现在展江率部撤退,包围晴方县的关卡就没了,白崇安不趁机突围,难道固守晴方县?那地方根本守不住。 但是,他没想过白崇安会直接往西边走。 守备军突然撤退本就反常,有经验的将军都不会随便乱跑,很容易一脚踩进圈套。 如果是衣飞石来指挥晴方县的书生流民,他会先取道荣安县,那座城虽然不好打,可里边有个常备军械库,而且,荣安总不会比尚阳城更难打。打下荣安之后怎么办?衣飞石想了想,觉得自己可能会指挥流民攻打荣欣县,那边有个粮仓——当然不是为了养兵,而是糊弄流民。 等流民抢入荣欣县吃饱饭之后,衣飞石就会丢下这群书生流民逃之夭夭了。 ——带着一帮子只会动嘴皮子指点江山和只会挥舞锄头左右都分不清的农民,对抗衣家轻骑? 衣飞石觉得最好的方案就是逃跑。 荣欣县距离西岭只有不到二十里,他带着流民攻陷县城之后,立马更换衣袍身份往西岭一扑,有流民做掩护,衣家轻骑也不会那么早进山搜查,只要提前四五天进山,这条命就保住了。 在衣家轻骑虎视眈眈的注视下,带着农民书生去打尚阳城?纯属脑子有坑。 衣飞石重新躺在行军床上闭目养神。 只要展江退得远一些,白崇安根本不是问题。 若是展江真的有问题……这个设想让衣飞石心情有点不好。 三千轻骑在手,西河三郡之内,衣飞石不惧怕任何人。哪怕展江想和他干仗,也就是他想想用个什么姿势从展江部尸体上碾压过去的问题。 他之所以觉得忧虑,是因为他先前的目光都放在了河阴郡上,放任了白崇安几日。 哪晓得一个眨眼不小心,河阳郡掉了几个县不说,白崇安还啸聚起万数流民。这要是展江和白崇安早有勾结,他这几日的放任就是失察之罪。 有罪当罚,衣飞石也不是扛不起事的人。 然而,国法之外,还有私情。 旁人于皇帝有私,多半都要仗着这一点私情逃过国法的严惩。 衣飞石不一样。他和谢茂的“私情”让他更加无法面对自己的错处。相比起削爵降职申斥公事公办的责罚,去皇帝跟前罚跪认错解释更让衣飞石难过。 那种“对不起,又让陛下失望了”的心情,比什么严厉责罚都煎熬。 所以,衣飞石由衷地希望展江聪明一点,识趣一点,老老实实地退到一百二十里,不出幺蛾子。 “禀督帅!展江部疾行后撤六十里,不曾扎营,举火夜行,继续后撤!” “斥候不得放松警惕。” 六十里,一日行军的路程。在衣飞石看来,还远远算不得安全距离。 ——尤其是面对号称“泥潭”的夏侯系兵马。 衣飞石的兵马养精蓄锐,衣飞石也稳稳地待在营中,听斥候传来的各方面消息。 一个对时过后,斥候来报。 “禀督帅,展江部疾行后撤一百二十里,不曾扎营,继续后撤!” 此时衣飞石已经命令部卒拔营,闻言笑了笑,说:“好。” 他一向不是护食独行之人,展江既然这么懂事,他吃了一口肉,自然不会介意分汤给展江喝。 功劳这东西,分一分大家都有,皆大欢喜嘛。 衣飞石领兵出发之后,骑在马背上奔出去一段,突然想起不对啊! 从前分的是文帝和孝帝的功勋奖赏,那记功册子上多报一个少报一个的,就是主帅分润一二的墨迹。反正花的是朝廷的银子,做个人情何乐而不为?现在分的赏银……那是陛下的吧? 一向大方的衣飞石就抠门了起来。给你展江分一口汤保命也罢了,再多的,那是决计没有。 ※ 谢茂在武威镇封庄视察谷种时,终于收到了衣飞石离开后的第一封奏折。 这奏折写了很厚一叠,多达五千余字。从衣飞石离开长青城后决断诸事一一写起,巨细靡遗。 谢茂看到衣飞石半路居然折返回来,亲自督视了温承嗣平定腾郡民乱之事,顿时气得牙痒痒。 小混蛋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和他就距离几个时辰的路程,有功夫去见温承嗣,都没功夫来拜见他这个皇帝,简直是欠揍! 后来衣飞石又写白夜清串联河阴郡,再密告河阴郡世家商贾一事。谢茂囫囵着看了过去。 衣飞石出兵平叛,白崇安输得毫无悬念。 在河阳郡的衣飞石还稍微纠结了一下展江的立场,拿着衣飞石奏折的谢茂根本就没担心过什么。 至今为止,他真正担心衣飞石打得比较艰难的那一场,还是衣飞石对何耿龙的灭陈之战。那还是建立在衣飞石谎报剧情,骗他(探子)说粮草不够、军备未整的情况下。 衣飞石奏折里提及剿灭白崇安的句子就那么寥寥几个字。 “夤夜追击白贼,截匪于途,歼之。” 无论白夜清生得如何天姿国色,如何白夜清与白崇安如何私情缠绵,衣飞石不关心这个,谢茂就更加不会关心了。对于他们而言,在西河生乱的就是白家两个贼子。一个自作聪明,死于衣飞石锋刃之下,另一个自负勇武,被衣飞石轻轻松松截杀在前往尚阳城的半道上。 衣飞石还知道白崇安与白夜清的名字,谢茂随便看了一眼,都没有放在心上。 ——那白显宏收了几百个义子,东一个白某某跳出来,西一个白某某跳出来,他哪里记得住。 反倒是衣飞石奏言西河三郡武备松弛,民心涣散,士人不读,农人不耕,让谢茂很是重视。 他不介意西河书生读不读书,至少,在他有生之年,朝堂的大门已经对西河三郡关上了。 他很关心农人不耕的问题。 不耕种,就没有饭吃。 没有饭吃,就会形成流民。 流民多了,政权自然而然就会被撼动。 衣飞石详细描述了西河三郡世家大肆侵吞兼并土地的现状。 西河不是没有耕地,西河沃土万方,问题是没有农人愿意种地——世家盘剥太狠。 和谢朝其他州县相比,西河三郡相对封闭。 西河王族是被世家所屠灭,作为交换,文帝曾允诺尽量提拔西河籍官员内治本郡,所以,在西河三郡,本地世家的势力非常庞大。 朝廷明令农课三十税一,西河就敢多征几倍,但凡天灾,农人歉收,就会出现交不起税的情况。 若在谢朝内地,天灾时,官府会及时奏报灾情,向户部申请赈灾或免赋,灾情严重时,户部会亲自派遣特使钦差,不止拨放赈灾粮,还会核定受灾人数,发放来年春耕的谷种,由百姓分五年或十年期归还。若三年之内再次遇见天灾,核准资格之后,免前次欠种,只需要分期归还朝廷最新一次拨发的青苗钱。 西河三郡不同。 本地有灾的情况下,本地官员也会向朝廷申请赈灾,随后截留赈灾款粮肥己。 吃了朝廷这一头之后,本就是当地豪族世家出身的官员还要再吃百姓这一头,分明朝廷核准免赋,西河官员仍旧强征多征,农人无力赋税,只得变卖田产,成为佃仆。 西河佃仆不仅要受朝廷征役课税,还要向地主缴纳田租,为地主免费执役。 哪怕是风调雨顺的时节,佃仆一年到头也得紧巴巴地艰难度日,若是不幸再遇到天时不利,皇粮国税要交,地主田租要交,自家也再没有田产可以售卖,怎么办?卖儿鬻女,自堕奴籍。 在西河三郡,种地是比当兵还危险的行当。当兵的晃荡十多年未必会死,种田的辛苦十多年,但凡上天不照应,来两场天灾,说不定就沦为奴婢了。 谢朝在悯农一道上的施行都堪称德政,每年都会在这方面花费巨额银两,确保了谢朝在粮食上的相对丰足,支撑起西北与南边两线战场。然而,经是好经,流到西河三郡,都叫这群伪和尚念歪了。 此时距离谢范在西河三郡整饬官场已有三年,西河三郡的耕作情况却没有什么好转。 世家势力太大,积威太深,换了一批官员就想让农人纷纷归乡耕种?早已习惯了别处别行谋生的乡人,又怎么会轻易回归?衣飞石奏折中说,西河三郡大片良田荒芜,商贾横行,哪怕是乡间小儿都知道采摘鲜花行走坊间市货,许多失地农人宁可在山中当野人,流浪乞讨,也不愿意赁田耕种。 前世谢茂收拾西河三郡时,进化谷种已经遍植天下,他也没听说西河三郡有农人不耕的情况。 他决定离开武威镇之后,去西河看一看。若条件成熟,他想在西河也辟一个粮庄。 谢茂一边翻衣飞石的奏折,一边盘算行程。 他的日程很紧张,太后又写信来催回去了,内阁虽然不敢吭声,隐隐约约也表示,臣等很想念陛下,想要聆听陛下的玉振金声——为了催皇帝回京,内阁几位老大人也是豁出去了,怎么肉麻怎么来。 若是去西河,起码又是十多日。谢茂翻到奏折最后,衣飞石才恭敬地请求回军缴旨,谒见陛下。 他就是不请谒见,谢茂也肯定是要见他的。起码在回京之前,总要再见一面。 至于衣飞石何时安排好改制固土之事,合适准备回京,一时半会儿也急不来。谢茂耐得住性子,也知道许多事不能任性。 只是看着衣飞石请求谒见的奏折,他就想起这小混蛋出门就失踪,近在咫尺也不肯来见自己,那火气蹭就窜了出来。恨不得拿着朱笔,在衣飞石奏折上写一个泄恨的“不准”! 所幸他还没有气糊涂,真不准衣飞石来拜见,更生气思念的人究竟是谁啊? 把人弄到身边当面出气,岂非更爽! ※ 衣飞石送了奏折的同时,就带着兵马往回赶。 如今西河三郡中,河阳郡被收拾得服服帖帖,河阴郡不安分的世家也消失了,与许州接壤的河中郡一向比较安分,毕竟西河三郡并入谢地日久,收拾了作乱的几家之后,本地民意也没能持续发酵。 说到底,谢氏做皇帝真不算刻薄。 相比起从前的西河王,被衣飞石砍了头扔进西河的几大世家,远在圣京的谢氏皇帝在几经讹传之后,形象金光闪闪类似于菩萨。 西河郡读书志图入仕的书生恨谢茂,西河郡经商远走的巨贾恨谢茂,底层农人乃至流民是不恨谢氏皇帝的——跟着白崇安造反的那一群流民,也都是从陈地遭受雪灾窜入河阳郡讨饭吃的陈地流民。 朝廷派到西河收拾残局的特使已经到了,吏部、户部牵头,工部、兵部配合,观风使司监察,反应非常迅速。 反倒是陈地借着西河王太孙的谣言,隐隐有串联举事的动静。 衣飞石人在西河,钧令如飞,在故陈西十一郡一连杀了几波闹事的“流民”,刚刚从襄州出发到各县乡建府安民的官员也已经就位,西北军铁蹄屠刀之下,如今的陈地也是噤若寒蝉。 “督帅,奏折发回来了!” “拿来我看。” 因是行军途中,衣飞石摘下小羊皮制成的手套,孙崇取水囊服侍他搓了手,细细擦净之后,衣飞石才把那封多了几笔御字的奏折展开,正要恭敬拜读,就被那几个硕大的红字刺得眼睛疼。 谢茂朱批一向简洁干净,字也不大,随手几笔就写好了。 这回他的朱批很夸张,每一个字都有核桃大小,孙崇隔着老远都能看见那几个猩红的字。 真不是他偷看,那字,那么大—— 写着:速、速、滚、回、来。 117.振衣飞石(117) 天从镇是西北最后一个封庄耕作的试点, 粮庄地点被选在了黄沙滩。 在黄沙滩上种稻子, 这听上去就是天方夜谭。 不止当地官员将信将疑,满脸“臣就是陪陛下做耍”的谄媚,被徐屈从各地招来应募的退伍老卒也都心底犯嘀咕。只有稷下庄出身的老员工信心满满,每天干劲十足地封庄建哨, 对新员工进行上岗培训外带疯狂洗脑。 这是谢茂重生之后,第一次用进化谷种在极限条件下大规模试种。 每一次进化都是不同的。哪怕他有前世经验, 哪怕他知道这个世界作物的正确进化方向,重新进化操作时, 稻谷的进化程度还是会和前世有微妙的不同。 他记得第一世在黄沙滩播种稻谷的效果非常好, 到第二世复刻进化成果时, 在黄沙滩试种就大规模歉收。农作物进化可以控制不可预料, 谢茂又失去了修真的能力, 很多时候全凭经验行事,并不那么绝对可靠。 如今稷下庄诸人信心满满, 谢茂心底有些忧虑, 不过,他隐藏得很好, 没人知道皇帝在担心。 到了黄沙滩之后, 谢茂一反常态地经常到沙地上视察, 这日才从沙地上回来, 风帽上一抖落就是簌簌而下的黄沙, 朱雨才要服侍他更衣沐浴, 下人就回报:“禀陛下, 侯爷候见。” 皇帝跟前,不必称封号的侯爷就那么一位。 赵从贵瞪眼骂道:“脑子沤肥了这是?侯爷来了为何不即刻请见?还不快请进来!”定襄侯在太极殿都是进出自如! 谢茂挥挥手,示意不必怪罪小太监,哼道:“叫他等一等吧,朕待会见他。” 摆着皇帝架子的谢茂舒舒服服地泡了个药浴,原本下半天还有下地视察的行程,既然衣飞石回来了,他果断给自己了放了半天假,这会儿打开发髻,让朱雨服侍着搓洗被风吹入发间的黄沙。 泡好了澡,洗好了头发,浑身松快的谢茂还不肯出浴,懒洋洋地躺在盥室软榻上,晾着长发让宫奴用干毛巾一点一点地擦。 因地方实在偏远,连个像样的官邸都没有,谢茂就住在当地最结实干净的砖房里。 哪怕是最气派的砖房了,这地方也没有地火龙,只能烧炭。盥室里暖烘烘地烧着火盆,谢茂就歪在榻上休息。连日疲惫加上洗漱后的慵懒,他本是想故意逗一逗衣飞石,哪晓得一个不小心就睡着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谢茂半梦半醒间,想起小衣回来了!哎哟,朕得去见他! 瞬息间,谢茂就从酣软的睡梦中惊醒。他在梦里记得自己还在盥室,也记得自己故意在捉弄衣飞石,深怕自己这一迷糊就误了事,真的晾上衣飞石几个时辰,只怕朕的小衣要伤心。 哪晓得谢茂一睁眼,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近在眼前! 衣飞石一贯单衣素净,腰间玉带也仅有三眼羊脂白,正蹑手蹑脚地弯着腰,脸离谢茂三寸远。 谢茂惊呆了。 衣飞石也惊呆了。 谢茂是完全没想过衣飞石会如此狂妄放肆,偷偷潜入皇帝驻跸之处。 他心目中的衣飞石一向老实! 衣飞石则是完全没想过皇帝会如此警醒。 他自认凭他的身手,偷偷摸摸跑进亲爹的床前转一圈,偷走衣尚予的被子,衣尚予也不会发现!就皇帝这个弱……咳的身手,怎么可能他才近身,皇帝就睁眼了?! 衣飞石善听善察,自问一直小心翼翼地靠近,明明皇帝刚才还在梦中,怎么突然就醒了! 谢茂还没从乍醒乍惊的错愕中醒过神来,同样动作没过脑子的衣飞石转身就想跑。 他一跑就转身,一转身就让谢茂看见了他的背影。 ——这背影,是最让谢茂心悸的回忆。 “回来!”谢茂牙痒痒地从榻上坐起来。 衣飞石也是才跑出去两步就清醒了过来。 不等皇帝叫回,他就自己停下了脚步。都被皇帝睁眼抓了个正着,转身就跑管什么用?难道还能假装“陛下您看错了,刚才绝对不是我”? 刚停步,他就听见背后压抑着郁气的命令。 他不知道谢茂的郁气来自于前世未解的心结,只觉得这次又玩砸了。 上回脑子进水给自己做了个假屁股,这回仗着艺高人胆大就欺负皇帝御卫。哪晓得御前侍卫纷纷在他又进一步的轻功之下跪了,被他视为“弱鸡”的皇帝却莫名其妙把他抓了个正着。 这明明就是绝对不会失误的事情。为什么陛下会突然惊醒?衣飞石不解极了。 “陛下……”衣飞石硬着头皮转过身,不敢看皇帝脸色,却还是跪进了三尺之内。 这是近臣才能主动靠近的位置。普通臣子谒见皇帝,跪拜磕头的位置最近也得在四尺之外。 四尺的距离除了当中足够拉开场合摆放皇帝仪仗,也是近卫护主的最短反应距离——起码得给近卫一个给皇帝挡剑的反应时间。 一觉醒来的谢茂只觉得口干舌燥,伸手要茶,服侍在旁的朱雨还歪头睡着。 谢茂都气笑了,起身自己倒了半杯茶水,茶已半温。 有茶寮子裹着,茶水还是凉了,可见他睡的时间也不短。 一口气灌了半壶茶水,压住了渴水的烦躁,谢茂才回头看衣飞石:“这是第几次了?” “第一次。”衣飞石连忙保证,“以前从来没有过!” 见衣飞石嘴唇也有些干燥,谢茂一手提着茶壶,一手端着茶碗回来,冷笑道:“那可不。以前朕也没禁过你,寝宫寝殿随便你进出,你也不必偷偷摸进来,” 他走到衣飞石跟前站定,斟了一杯茶,又看歪头睡着的朱雨,“弄昏朕的内侍!偷窥朕躬!” 衣飞石现在的感觉比看见自己亲手做的假屁股还崩溃,他在皇帝跟前一向表现得很“老实”,那是因为他从来不会在皇帝跟前做没有把握的事。就如今天,他敢悄悄潜进来,底气来自于他对御前侍卫、对御前近侍、对皇帝本人的了解——他自问绝不会失手。 悄悄地进来看皇帝一眼,除了稍解相思之苦,除了听说皇帝最近视察黄沙地憔悴了许多,也是因为皇帝故意晾着他,让他有点不自信。 他想进来看看,皇帝是真的生气了,还是跟他开玩笑? 若说对皇帝不恭?那是绝没有的。也是仗着皇帝近日恩情深重,心养得大了些,才想来看看。 结果居然被抓住了! 自问绝不会失手的衣飞石连被抓时的说辞都没想过,现在满脑子都是“啊啊啊衣飞石你脑子抽了才敢往里蹿”,对此次行动懊悔不已。 皇帝翻脸训斥他,他都不会撒谎,只会干巴巴地解释:“臣错了,臣……以后不敢了。” “你摸进来,想干什么?”谢茂问。 “就……就、就看一看。”衣飞石磕磕巴巴地说,眼神很真诚可怜。 “看什么?” “看、看……” “看朕?” “……” 衣飞石低下头,半晌才说:“臣许久不曾见陛下。” “哦,怪朕不该把你拦在外边。”谢茂坐下来,把手里的茶碗递给衣飞石。 多日耳鬓厮磨让衣飞石的动作又没过脑子,恰好盥室里温热,他又着急,嘴里也有些上火,接过茶碗就把水喝了。喝完才发现……衣飞石,你脑子又抽了吧? 衣飞石连忙捧着茶碗俯身磕头,谢罪道:“臣莽撞,臣万死!” “少跟朕套词儿。茶杯呢?”谢茂没好气地问。 衣飞石又讪讪地直起身来,把茶碗捧起来。谢茂就着他的姿势,再给他斟了一碗茶,继续问:“有人知道你进来么?” “就……”衣飞石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就陛下您一个人。 谢茂稍微放了心,拿手指戳他脑袋,问道:“以后不许了,知道吗?” 衣飞石尴尬得不行,不迭点头:“臣再不敢了,陛下恕罪。” “今日是朕不对,不该轻易晾着你。但你不该戏耍御前侍卫,捉弄朕的内侍。” 谢茂才把衣飞石脸颊戳红了,这会儿又觉得心疼,伸手抹了抹。站得这么近,他清晰地看见了衣飞石发根处隐隐淌出的细汗,可见是真的吓着了,“你可曾让宫人再为你上禀一次?” 衣飞石摇头,低声道:“臣去后一直隐匿行迹不与陛下知道,陛下心里不痛快,臣不敢求。” 这话把谢茂气笑了,不敢求朕,倒是敢直接偷摸进来? 皇帝身边比不得旁处。 和普通小娘子谈恋爱,半夜爬个墙顶多被老丈人捶一顿,皇帝身边是那么好溜进去的么? 窥伺帝迹就是死罪,何况还敢避过御前侍卫的耳目,弄昏皇帝身边的内侍,偷偷摸摸试图偷亲皇帝!想起刚才睁眼看见猫着腰,一张脸离着自己不足三寸远的衣飞石,谢茂想,是想偷亲朕吧? 能让衣飞石这样谨慎自守的性子,脑子进水一样地偷摸进来,就为了“看看”自己,偷偷亲自己一下,谢茂心中很是得意甜蜜。 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会突然惊醒,完全源自于情人间最亲昵的那一点灵犀。 他只以为衣飞石身手也不见得那么的“好”,连他都意外撞见了衣飞石,门外服侍的余贤从、常清平也不是吃素的,这一次是瞒过去了,万一下一次失手了呢?真被人撞见衣飞石偷偷潜入皇帝宫室,这事儿就太难看了。 他做皇帝,庇护衣飞石当然没问题。有他默许,衣飞石做得多出格都行,绝没人敢问罪。 可是,这世上最无法控制的就是人心。 谢茂可以宽恕纵容衣飞石擅入之罪,但是,衣飞石的做法还是太得罪人了。 孤身一人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皇帝寝居之地,首先得罪的就是所有御前侍卫。 被人摸进了皇帝寝宫,负责皇帝安危的御前侍卫统统都是死罪。就算皇帝不怪罪,平白无故摊上个死罪,谁心里能痛快?要说御前侍卫技不如人,落下死罪也是活该——道理是这个道理,可道理也架不住人家心里不痛快啊。 再就是近身服侍的朱雨。 今日被弄昏过去的是朱雨,明日说不得就是银雷,是赵从贵。这都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 谢茂太知道这些人的力量了。哪怕他一心向着衣飞石,哪怕他从一开始就耳提面命,决不许任何人在他跟前内涵衣飞石半句,可他毕竟是身居九重的皇帝。 他只有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他难免要依靠身边的人去获取外界的信息。 他可以只偏听偏信衣飞石,但他不可能和普通人一样,凡事都亲自去找衣飞石,亲自和衣飞石交代。他难免会有需要人传递旨意的时候。这群人不仅会亲自给衣飞石传旨,也会向百官群臣传旨,话术的妙处就在于同样一件事,正话反说,反话正说,都是说得通的。 这群人偶一为之的很多暗示,都可能对衣飞石造成极其不利的影响。 衣飞石得罪的不仅仅是某个特定的人,他得罪的是皇帝身边的一个安全机制。 哪怕皇帝把他得罪的所有人都杀了,都换了,只要他还是这么狂妄恣肆,下一波不特定某位的御前侍卫,御前内侍,照样会因他的不守规矩而厌恶他带来的麻烦,进而对他产生恶意。 ——只要皇帝还需要御前侍卫,需要近身服侍,这批人就是杀不完的。 谢茂不想让衣飞石惹太多不必要的麻烦。他从没想过衣飞石会做这么出格的事,这会儿除了反省自己不合时宜的玩笑捉弄之外,也很慎重地提醒衣飞石,这游戏出格了,不能这么玩。 “朕从前就答应过你,不会再把你拦在宫门之外。是朕失言了。” 谢茂低头捧住衣飞石的脸,在他额上亲吻。 衣飞石一去那么多天,一本奏折没有,一封私信没有,明知道他那么渴念,有空去找温承嗣也不肯见一见他,谢茂着实有些气闷。 不通信可说是为了西河之事刻意藏匿行迹,在海陵县过门而不入,这事就太得罪谢茂了! 你不见朕,朕也不见你!当然,谢茂也没打算晾衣飞石多久,他都想好了稍微欺负衣飞石一下,见面时要问“朕不见你,你心里难受吗?你不见朕,朕也好难过”,然后小衣必然会心怀愧疚,再榻上欺负一番……方能泄恨舒爽。 设想得很缠绵美妙,结果在晾人的过程中稀里糊涂眯了过去,纯粹就是个意外。 小情趣变成了冷暴力,说到底都是谢茂的疏失。 衣飞石不敢缠着宫人再三请见,仗着功夫好偷偷摸进来探查情况,已经僭越了臣子的本分。若为臣,以衣飞石的谨慎,不过多等半日罢了。哪里等不得? 谢茂既喜欢衣飞石为了自己犯蠢,又怕衣飞石失了一贯的冷静自持,遗祸自身。 “朕与你玩笑,你是怕朕真的与你生气了?次次都这样怕。”谢茂道。 衣飞石小声说:“若臣没有错处,陛下与臣开玩笑,臣当然不怕。这不是……心虚么?”顺势扯住谢茂的寝衣后襟,拉住晃了几次,以掩饰自己的不自在,“陛下……” 衣飞石这一声轻唤拖长了声气,隐隐带着一丝哀恳。 “陛下听着呢,这是要撒娇了?”才不小心把情趣玩成了一场冷暴力,谢茂也心虚得很。这时候再不识趣点给小衣台阶下,难道还真要小衣磕头赔罪么?当皇帝也不能这么欺负人。 果然要撒娇的衣飞石噎了一下,面不改色继续扯皇帝的后襟:“臣膝盖疼……” “那怎么办?朕给你揉揉?” “那也不必了,就……求陛下不生气了,饶臣起身可好?” “那你答应朕一件事。” “答应答应!” “亲朕一下。” 衣飞石飞快地攀着皇帝肩背起身,蜻蜓点水又精准无比地亲在谢茂嘴角。 这动作他做得很熟稔,就像是经过了千百次的演练,就等着今日重逢实施。 谢茂被撩得呼吸微沉,一把将人抱住压在床上,低头细细痛吻一番,察觉到衣飞石不老实地扯他寝衣系带,一把将那只不安分的手摁住。衣飞石不安地停手,试探着看他脸色。 “小衣,”谢茂握着他的手,放在唇边亲吻,“你聪明,会察言观色。” 这话让衣飞石不太好回答,略微停顿之后,他选择了坦陈。 “臣确有妄揣天心之时。陛下明鉴,臣绝非阿谀媚上之人,也不敢妄言欺哄陛下。臣有时委婉柔和些,只是不想让陛下生气,臣只是希望……”他看着谢茂的双眸带着一点光亮,“陛下和臣在一起的时候,只有欢喜。” “若陛下希望臣规矩严肃些,臣也能做到。擅入陛下寝宫是臣错了,不该求陛下饶恕。” “求陛下制裁。” 谢茂轻轻吮着他的指尖,低声道:“朕是说,你会察言观色,也未必都是对的。” “你觉得朕生气了,为什么不来问朕?就像现在这样。朕不见你,你就让宫婢再来问朕一次,问朕为什么不见你。小衣,旁人不敢问,朕准许你问。” “朕只是逗一逗你,没想过让你等多久,没想过让你等得伤心。” “就不小心在盥室睡着了,你也见到了吧?朕睡着了。朕没想过真的欺负你,朕知道宫门难进,拦住你你会难过,朕不小心睡着了。” 他一连解释了几遍,就怕衣飞石不肯相信自己。 衣飞石从来也不痴傻,皇帝这两句话和“对不住,朕错了”也没什么区别了。 这世上只有犯错的臣子,岂有犯错的君王?懂眼色的衣飞石连忙接过话茬,把错处全揽在了自己身上:“若是臣央赵公公帮着再问一句,早就该进来了。” “是臣想多了,陛下说得对,臣不该自作聪明,臣该多问问陛下。” 谢茂伏在久别重逢的爱人身上忍得有些难过,搂着衣飞石亲了又亲,“朕不是要你认错,这件事一开始就是朕的疏失,若非朕拦着你,你不会偷着进来。” “朕也喜欢你偷着进来,你这样胆大,换了从前,换了一年前,你也绝不敢——” “你相信朕不会为此事怪罪你,对不对?”谢茂志得意满地说。 衣飞石噎了一下。 他之所以敢悍然潜入皇帝寝宫,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自己会被抓住! 现在被皇帝逮了个正着,失措之余,他也有了意外的发现。 他才知道,原来他做了这样出格的事,皇帝也不会和他计较生气,反而抱着他心疼无比地自承疏失,好像他偷入皇帝寝宫,错的不是他,而是皇帝——这也宠得太过分了,实在不好。 他当然不会得寸进尺,也不敢仗着皇帝宠爱就胡作非为。 因为他爱重陛下,绝不想让陛下吃亏,也不愿陛下令名有损。可保不齐别人会呀! 若是有一天陛下所爱非人,仍是照着这么不分青红皂白的方法宠人,真的不太好。只要稍微想起自己年纪大了,和皇帝不这么好了,皇帝再和别人好,也像今日爱宠他一样昏聩地宠爱别人,他就有一种想升帐点将的冲动。 他觉得皇帝会吃亏的。这么对别人好,肯定会吃亏的! “朱雨要醒来了。” 衣飞石撒了个谎。 他心里第一次这么难过,这么发慌,他不敢再待下去,他要出去。 谢茂见他眼神纯良,声调平平往上,就知道他在撒谎。 只是,第一次看见衣飞石眼底几乎藏不住的悲伤,明知道衣飞石在撒谎,谢茂依然不敢拆穿不敢强留,就怕拒绝一句,衣飞石就会痛哭。 就如衣飞石宁愿折着性子待他委婉柔和一样,谢茂从心底也不敢真的太欺负衣飞石。 ——他怕衣飞石觉得和他在一起不快活。不快活的日子过得久了,哪怕碍于君臣名分不敢提分手,心里也会想着分手吧? 衣飞石用一个掩饰得不算好的谎言逃了出去。 临走时,他悄悄带出一缕指风,把朱雨从黑甜的梦乡中唤醒。 朱雨懵懵懂懂地揉着脖子苏醒,发现皇帝满身紧绷坐在休憩的软榻上。 近身服侍皇帝多年,朱雨熟悉皇帝身上的一切。皇帝原本平整的寝衣明显和人搂在一起揉搓过,皇帝的气息也显得不大寻常。哪怕空中没有什么熟悉的味道,朱雨还是隐隐察觉到这里曾经来过什么人。 他聪明地选择了佯作无知,揉揉酸疼的脖子,上前赔罪:“奴婢怠慢了。” 118.振衣飞石(118) 谢茂想和衣飞石说的话根本没有说完, 衣飞石就突然找借口落荒而逃。 他自问和衣飞石的对话已经再三考虑过了, 究竟哪里能戳痛衣飞石? ——他不该那么自信,不该觉得衣飞石信任自己,不该觉得衣飞石胆大包天都是因为他的宠爱? 谢茂了解衣飞石。 衣飞石的陡然色变让他错愕,也让他很快变得清醒。 他坐在榻上想了片刻, 回想起自己睁眼与衣飞石对视的瞬间,那小混蛋彻底惊呆了的表情。 他突然就意识到, 衣飞石之所以敢闯进来,倚仗的恐怕还真不是他的宽容与恩宠。那小混蛋是根本没觉得自己会被捉住吧? 这个恍悟让谢茂哭笑不得。 他脸皮老厚也不在乎在衣飞石跟前自作多情的尴尬, 只是觉得很不解, 就算衣飞石老实到不肯承认也不肯撒谎, 也不必要……露出那种眼神吧? 衣飞石眼中掩饰又艰深的难过, 至今还深深地刺在谢茂脑海之中, 久久盘旋,不能忘怀。 他很想知道那是为了什么, 他绝不愿自己的爱带给衣飞石痛苦。他与衣飞石之间, 如果错了,那就改正它, 如果有误会, 那就解开它。 他有爱慕两世的深情, 就有杀神灭佛的煞性。 ——除了衣飞石自己, 什么都不能成为他和衣飞石之间的障碍。 “禀圣人, ”赵从贵满脸谄笑地钻了进来, “侯爷说带了几只西河羊回来, 已经着人切成两扇抹好了香料,说想亲自炙烤进上,问奴婢能不能借他个地儿烧火……嘿嘿嘿,这事儿奴婢哪儿能做得了主,还得请圣人拿个主意。” 这点儿破事要皇帝亲自拿主意。 谢茂哪有空去吃衣飞石烤的羊,他心里憋着,身上也憋着,没好气地说:“他会烤什么羊?叫膳房把侯爷带来的羊肉炙了,晚上送来。”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叫侯爷去换身衣裳,朕在里间见他。” 底下人知情识趣,哪还不明白皇帝这是想侯爷了? 赵从贵忙去准备盥室服侍衣飞石洗浴,朱雨则伺候皇帝穿戴,回燕居的寝室布置寝具。 常在皇帝跟前服侍,不止要知道皇帝的起居习惯,也得明白侯爷的起居习惯。皇帝孤身夜歇时不喜欢累赘,床上仅有一枕一被,有了侯爷就不同了。朱雨熟练地拿出五个高矮不一的软枕,三条大小不一的锦被,卷好两床细细的细丝棉巾子,工整地放在床脚。 寝具准备好之后,朱雨再燃上一炉清甜暧昧的软香,吩咐两个宫监抬来插屏,斜斜地挡住一角。 又在床边放上两组茶寮子,一壶是刚冲好的七果茶,侯爷爱喝,一壶是陛下解渴用的银叶汤。 茶水旁还得搁上糕点,八样甜果子,八样咸果子,八样面糕,八样酪糕,免不了还得有侯爷喜欢的肉干肉脯,零零碎碎花团锦簇的摆上半桌子。 收拾完毕之后,朱雨最后检视一遍,发现床边没有搁痰盂,忙叫宫监奉来一只。 谢茂回来洗漱更衣睡了半中午,这会儿还没吃饭,朱雨收拾屋子,他就坐下来吃了半碗汤饼。不吃饱了,哪有力气收拾那小混蛋?谢茂吃完了面,又忍不住问:“侯爷在外边吃了么?” 在外边服侍的银雷上前答话:“回圣人的话,奴婢在外,不曾听说侯爷传膳,该是没吃。” 其实衣飞石躲在厢房里说累了赌气不肯出来(偷偷去见皇帝),谁敢去问他吃不吃饭?银雷知道皇帝护短,明明是衣飞石“恃宠而骄”,他也不敢直说衣飞石在屋里发脾气,遂含糊地回了一句。 衣飞石此时进来施礼,谢茂才问他:“饿了么,朕让膳房送你喜欢的……” “臣不饿呀。”衣飞石发梢沾着一点儿水,熟悉地看了看床。 谢茂只得打住吃饭的话题。 二人一起走进插屏隔出的私密空间里,下人纷纷退去,只留下赵从贵守在门边。 进入这个空间之后,衣飞石显得放松了许多。 他先扶着谢茂上床,自己则站在床边擦了擦滴水的头发,看见摆在床头的茶水点心,顺手捡了两块糕混水咽了,还大咧咧地评价:“还是陛下这儿的豆沙肉夹糕好吃。” 谢茂随口道:“喜欢呀?厨子赏你了。” 衣飞石已经吞了三盘子点心,勉强填了个半饱,用朱雨准备好的水盅漱了口,【这有一点肉】谢茂搂着他靠着软枕躺下,衣飞石熟练地卷起一张小被子,覆盖在二人身上。 “肉脯?”谢茂问。 衣飞石点点头。 谢茂顺手拿了一块烤得香气四溢的肉脯,喂进衣飞石嘴里,自己则端起茶碗,喝了一口银叶汤。 衣飞石翘脚在他腿上磨蹭,谢茂就笑了:“还要?” “嗯。” 谢茂促狭地又给他嘴里塞了一块肉脯。 衣飞石老老实实地嚼肉脯,嗯,陛下的厨子就是好,好吃…… 冷不丁就听见皇帝问:“不和朕生气了?” 衣飞石不解又惊讶:“臣不敢,臣……” 谢茂揽住他的肩背,将他整个笼罩在怀抱的阴影中:“有事都可以来问朕。” 他低头含住衣飞石的嘴唇,再一次教自己的爱人,“你自己闷着头想,想岔了呢?” 衣飞石伏在谢茂怀里,默默不语。【这也是一点肉】 又被拒绝了一次。 一句话掷出去响都没听见,谢茂也有了些怒气,动作时难免带出了些。 他毕竟心爱衣飞石,才发了狠就知道自己不该这样,忙收摄住自己的脾气,还想哄衣飞石一句,哪晓得衣飞石似乎压根儿就没感觉,闭着眼一动不动——这逆来顺受的模样,彻底把谢茂触怒了。 朕是怎么欺负你了,要你这样委屈?谢茂满心的欢喜都味如爵蜡,低声道:“你睁开眼!” “衣飞石,你睁眼看着朕。朕不吃这一套!朕怎么着你了,你就……” 想起衣飞石那双难过的眼睛,谢茂心口就发疼,“你和朕说清楚了,到底哪里不高兴?因为朕今日把你拦门外了?是,这事儿朕不对,朕给你赔罪可好?怎么赔罪才能消气?!” 这动静太大,衣飞石猝不及防地睁开眼,看着皇帝眼带错愕。 古往今来,为天下屈尊的皇帝有,为社稷屈尊的皇帝也有,哪个皇帝会为了私事向臣子赔罪? 谢茂气急败坏时冲他说的话,根本就不像是皇帝该说的话。 谢茂就更生气了,提起声音,怒问道:“你看朕干什么?说话!” “臣……” “没有臣!你睡在朕的床上,你跟朕称臣?这和君臣不相干!” 谢茂猛地把衣飞石从床上拉起来,面对面地看着他的双眼,“小衣,你告诉朕,你哪里不高兴,哪里不痛快?朕……” 衣飞石微微往前一倾,正正好堵住他的嘴。 “衣飞石。”谢茂把他推开,“旁的事朕准许你避着,这事儿不行。说不明白,你此后的日子会很难过。” “臣今日就很难过。” 眼看避不过去了,衣飞石老实承认。 “因为朕今日拦了你?” 衣飞石摇摇头,又歪着头去亲皇帝。 “朕要罚你跪了。” 谢茂被他这胡搅蛮缠的劲儿气得想打人,说正事儿呢亲什么亲? 衣飞石就跪了起来,双膝落在铺褥上,老老实实地跪着。 “行,你不说。那现在好好想想,待会要怎么‘骗’朕。” 衣飞石哪里敢承认自己要撒谎,他遇事回避是有的,撒谎那是真的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肯做。 他连忙向皇帝认错:“臣没想骗陛下,臣是觉得,陛下太过爱宠臣下了。臣擅入陛下驻跸处,陛下为何不怪罪?” 谢茂本已打算暂不理会这个混账,结果还是被衣飞石一句反问问炸了。 他不怒反笑:“朕不怪罪你,倒是朕的错处了?” 衣飞石点头肯定地说:“恕臣狂妄,臣以为,陛下错了。” “臣擅入陛下驻跸处,陛下宠爱臣,欲留臣活命服侍陛下,臣便感恩戴德。死罪可免,活罪岂可轻饶?陛下应该削臣官爵,罚臣俸禄,或是施以杖刑,”他说到这里脸有些红,“是真的杖刑,不是这个……这个陛下的‘杖刑’……” 谢茂听他说得认真,初闻的荒谬感就淡了些,听得也更仔细了。 他是没有把握逼衣飞石说真话,不过,衣飞石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他总还是听得出来的。 “是么?先前你不是还求朕饶了你么?这会儿又改主意了,觉得朕不该饶了你?”谢茂问。 衣飞石被问得哑口无言。 他也不敢说,你宠我没关系,我肯定不坑你,就是以后别像宠我这样宠别人,别人没我这么担心你,坑你没商量——这话说得也太不要脸了,隐隐还带着一点儿无法分辩的嫉妒。 衣飞石不敢嫉妒,更不敢担上嫉妒的名声。 所以,他只能把自己也一并扫进去,以身作则。 “臣先前也没想明白,后来才想明白了,陛下不该饶恕臣。” “陛下,正所谓‘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①’,陛下万乘之尊,臣等若得陛下青眼垂爱,是臣等三生有幸,就该为陛下效死不悔,何必陛下恩宠顺位?若臣求陛下恩宠,就是臣居心不良,臣是小人,是佞臣,陛下就该厌弃臣……” “等等,”谢茂打住他这离题万里的发挥,“朕现在是听明白了,你就是觉得,朕太宠你了?” 这么总结好像也没错?衣飞石眼角被汗与泪水黏住,有些难受,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点头道:“陛下恩宠太过。” “那也不至于那么难过。” “你老实说,想到哪儿去了?朕被青史记成昏君,还是……” 谢茂话锋一转,问了一个他念想了几辈子的问题,“你被青史记作佞幸?” 衣飞石还真没想过身后名声,他是个挺实际的人,始终活在当下。就谢茂登基之后的所作所为,他觉得皇帝应该也是不怎么理会身后史记的。现在皇帝居然提及了“青史”二字,他是真的很意外。毕竟,皇帝现在才想起刷好名声,只怕有点难度…… 衣飞石才愣了一下,谢茂就知道自己想错了,不禁自嘲,小衣那是妆扮成女子出门逛街都毫不当回事的人,他呀,他和朕想象中的,根本不一样。他不在乎名声。 谢茂低头含住衣飞石的嘴唇,轻声道:“那你告诉朕吧,为什么难过?你想到什么了?” 一件事闹到现在这个地步,漫长的追问,被耽误的燕好,分明该是甜蜜的重逢却成了这样。伏在衣飞石身上的谢茂语带疲惫,感觉到皇帝的倦意,衣飞石也觉得有些累了。 他本就有心劝谏,皇帝又一反常态步步紧逼,“臣不是嫉妒。” 衣飞石先申明立场。 谢茂懵了,嫉妒?他根本不知道这“嫉妒”二字从何谈起。 他虽然是皇帝,可是,不止没有后妃,连个婢妾都没沾上。按道理说,朱雨、银雷是可以给他侍寝的人,问题是衣飞石和他在一起这么久,难道不知道他连那俩一根手指都没碰过? 真要吃醋,衣飞石大概只能和天下百姓吃醋吧? ——他只有批折子的时候,才会让衣飞石独自待一会。 衣飞石低着眼睑不与他对视,谢茂就轻轻抚摸衣飞石的肩膀,安抚他,鼓励他。 饶是如此,衣飞石也还是斟酌了许久,才说:“臣是有些担心。陛下爱人之心一片赤诚,臣是想……十年后,臣无力再事陛下,若陛下新……” 他说不出口。他实在不能和皇帝讨论“新宠”的话题。 他觉得自己不是嫉妒,他就是谨守本分,不该有资格去讨论后人。这是试图左右皇帝的一次谈话,哪怕他打着为了皇帝着想的旗号,本质上他的谏言仍是僭越。 衣飞石的心思太远了,远得谢茂哪怕再了解他都想不明白。 现在他说了几个词,嫉妒,十年后,无力再事陛下,不该太宠臣下,哪怕连个太完整的句子都没有,谢茂仍是在火石电光之间就明白了衣飞石所担心的一切——小衣不想离开朕! 他在担心十年后的分别! 他嘴里说不嫉妒,可是,他就是在嫉妒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谢茂忍住心中的狂喜,小心翼翼地捧起衣飞石的脸,都不敢去强要衣飞石与自己对视,深怕自己又惊跑了一个念想多年的答案,他问:“十年后,小衣不与朕好了,就不许朕太恩宠旁人?” 这话问得刁钻,衣飞石下意识地就反驳:“臣不敢,臣不是……” 反正都被皇帝听出了话里的恶意,衣飞石也躲不过去了,干脆抬头认认真真地谏言,“臣只是以为,不管是谁,陛下都不要太宠才好。——若陛下以为臣说得不对,愿请责罚。” “朕不宠旁人,只宠你呢?”谢茂问。 衣飞石磕巴了一下,愣愣地看着他。 谢茂终于露出了今日最由衷的笑容,揉揉衣飞石的脑袋,道:“没有十年后,小衣。” “朕许你不止十年,乃是百年之后。一直都是你,不会有旁人,也不会有嫉妒。” “朕不会给你嫉妒任何人的机会。” “你会拥有全部。” 119.振衣飞石(119) 被皇帝揉着脑袋许诺百年时, 衣飞石心中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啪地碎掉了, 流淌出潺潺涓流。 就像他可以分辩出皇帝情绪上的真伪,他此时也能听出皇帝言辞间的真实。曾经的信王,如今的陛下,是真的很认真地在告诉他, 想和他就这样好好地过完一辈子。他不信这世上有不变的东西,但他相信皇帝此时说的话都是出于真心。 ——他甚至能感觉到皇帝心尖那一种带了点战战兢兢、颤栗激动的情绪。 这是他从前从未察觉过的“紧张”。 就好像陛下也不总是那么胸有成竹, 陛下也会担心失去。 理智告诉衣飞石,他此时就应该恭敬感动地回应皇帝, 说臣谢陛下, 臣感恩不尽, 只要陛下不厌弃臣, 臣愿一辈子恭顺勤谨服侍陛下。 感情却让他开不了口。 他无法一边面对着皇帝许诺一世的真情, 一边继续谨慎自保和皇帝作官样文章。 他也想说一些让皇帝感动安心的话,想了许久, 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给皇帝的, 他都给了。该许诺给皇帝的,他都许诺了。皇帝只说朕爱你, 朕相信你, 他的回应不仅仅是“臣不要妇人, 只要陛下”, 他还把西北、兵权、性命、乃至衣家满门安危, 全都交给了皇帝。 皇帝说得比他多, 他做得比皇帝多。 他是个实际的人。嘴上的效忠没有意义, 嘴上的恩宠也没有意义。他习惯给更实际的东西。 可是,如今哪怕皇帝没有给他更实际的保证,只说了一句朕给你全部,他还是感动了。 他想,就算日久天长,天心易变,至少,现在说给我一辈子的陛下,是真心的。 我要做的事,就是让陛下一直像今天这么真心的喜欢我。 那么,他今天给我一辈子,明天也会给我一辈子。到我死去的那一日,就是真的一辈子了。 想到这里,衣飞石搂着谢茂的脖子,轻轻吻了上去。 ——说好了,一辈子都是我,再没有旁人。 ※ 谢茂在天从镇停留了十八日,是他在所有粮庄中盘桓最长久的一次。 他惯会装样子,每天在黄沙滩上行走巡视,上下都以为他特别重视沙地稻谷的种植。毕竟是在黄沙上种稻,皇帝怕出事多关心几次,多停留几日,不也是很正常的吗? 除了近身服侍的宫人,没人知道皇帝这么拖泥带水恋栈不去,全是因为舍不得离开定襄侯。 谢茂出行能带着黎王与卫戍军,总不能也一直带着西北督军事吧?衣飞石一头扎在天从镇不动弹,已经很反常了——你去找皇帝缴旨,至于十天半个月都不回来吗?衙门的活儿还干不干了? 磨磨蹭蹭拖了大半个月,眼看天气都暖和了,厚衣裳都穿不住了,必须得起程了。 晨起慵懒。 衣飞石坐在谢茂怀里不肯起身,两手挂着谢茂的脖子:“陛下……” 他很舍不得。 他想跟皇帝说好,我收拾好西北督军事行辕的武备军械,清点好各地固土军户,一应事体完毕之后,陛下你就召我回京好不好? 想是这么想的,话他不能说。 他只能窝在皇帝怀里乞怜,眼巴巴地看着,满脸纯良渴慕。 ——陛下,别忘了我还在西北喝风呀。 谢茂被他这小狗样子逗得想笑,心里发软,差点想说,要不你陪朕去西河吧? 所幸他脑子还没有彻底抽过去,一样依依不舍地说:“朕还要在各处粮庄安置一番。朕已经下旨枢机处推举下一任西北督军事的人选,小衣,待朕回京,你回来替朕掌管羽林卫可好?” 衣飞石几次放话说要回京给皇帝守宫门,底下人多半都不相信。 开玩笑,你在西北就很可怕了,还想在皇帝卧榻之旁酣睡?还想攥着皇帝全家命门? 衣飞石向来是个谨慎的人,不确定的事从来不肯轻易放话。这一回却一反常态,几次向外界提及他要替皇帝“守宫门”的事,一是在底下人跟前表示,他和皇帝君臣信重没有任何猜忌,二则是他在提前一步替皇帝扛事。 皇帝跟羽林卫将军张姿不大对付,张姿又是太后心腹。 衣飞石总有几分摸到了皇帝的性子。 皇帝看上去简单粗暴,刚愎自用,其实,他很多事情上都选择了妥协。 治大国若烹小鲜,若没有绝对的把握,皇帝不会轻易出手。 但是,衣飞石也很清楚,皇帝的妥协都是暂时的。力量不足以泰山压顶时,皇帝会搁置争议笑脸迎人,粉饰得天下太平。一旦积蓄了足够的力量,但凡前衅犹在,泰山瞬间就会掉下来。 换句话说,张姿就是皇帝迟早要搬开的一块石头。要搬这块石头,皇帝与太后必然要起冲突。 理智告诉衣飞石,他不该掺合这件事。 他的身份太敏感,他如果能从西北安安稳稳地退下来,最好就是不再掌兵,领个闲差,诸事不管,太太平平地混过下半辈子。 可是,他不甘心。 皇帝描绘的盛世画卷之中,若没有他浓墨重彩的一笔,活着还有何用?! 他要向皇帝证明,他有价值,他仍旧堪用。无论什么时候,他都愿意为陛下冲锋陷阵,充作马前之卒!只要陛下愿意用臣,臣不恤声名,不惜此身。 ——羽林卫是我向皇帝讨的,不痛快就冲着我来。 他用骄兵蛮横的姿态,提前一步消弭了皇帝与太后的冲突。太后再有多少不痛快,天下也只会议论挟功自傲的衣飞石,不会议论是皇帝忘恩负义轻怠了负有扶立之功的太后。 这也是他在灭陈改制之后,第一次对皇帝进行的试探:回京之后,我仍掌军,可否放心我? 谢茂一开始也是打哈哈,开玩笑,好啊,卿来替朕守宫门吧,朕天天给卿炖大骨汤,若是拿着了耗子,朕另外有赏。逗得衣飞石嗷嗷张嘴就咬。 今天是皇帝第一次明确地答应,你回来,羽林卫就是你的了。 你回来,京城仍有你的位置,朝廷仍有你的位置,朕的身边,仍有你堂堂正正的一个位置。 衣飞石可怜巴巴的眼神瞬间绽出一缕惊喜的光华,搂着皇帝脖子的双手不住晃悠:“好,好!臣谢陛下,臣跪候陛下宣召!” 太平五年三月末,谢茂车驾离开天从镇,衣飞石领兵送行八百里,于口子山拜别。 120.振衣飞石(120) 谢茂将几个粮庄试点一一走遍, 真正回京时, 已经是太平五年秋天。 作为一个皇帝,在非战时,他离开了京城整整一年,彻底撂开了朝政。太后临朝代行朱批, 内阁与枢机处运转良好,除了西河之事, 京城拿不定主意奏至皇帝御前,其余诸事样样妥帖。 固然是因为谢茂挑选的阁臣、枢臣不爱闹幺蛾子, 也是因为太后能控制住大局。 像谢茂这样没有子嗣的皇帝, 有个聪明睿智的亲妈能帮着守住京城, 简直是史上罕见。 回京时, 百官郊迎。 为抚慰群臣, 谢茂是日于华池宫赐宴。 文武两班列在最前头的就是陈琦与衣尚予。衣尚予一向懒散,大小朝会经常告假不至, 但是像皇帝回京这样的大场面, 他是肯定要来的——再不来就太狂妄了。 他的到来让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皇帝和定襄侯在西北放了大招,先是定襄侯平调基层军官, 自己打破了由上至下的铁军序列, 随后皇帝准许西北军在陈地转军户, 赐田固土。短短一年时间, 西北军就从十万铁骑变成了扎根在故陈大地的七万军户。西北督军事行辕仅剩下三万人。 依着北地旧例, 就算西北督军事的裁撤, 这三万西北骑兵也不会被转籍军户。 按皇帝新规定的边军治军条例, 枢机处已经推举出新一任西北督军事人选——东夷公夏侯朗。 只等皇帝回京亲自下旨任命交付勘合,夏侯朗就会走马上任,去三江城把衣飞石换回来。 朝廷对衣飞石这样的功臣也不会亏待,赐爵封公是应有之义,问题是,回来了搁哪个衙门?朝臣商议是供奉在枢机处嘛,反正那都是武将,一帮子老头儿天天告假假装身体不行,正需要小衣督帅这么精力充沛的年轻人! 皇帝的安排却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皇帝的意思是,枢机处已经有镇国公这样的军神坐镇了,父子俩同坐一个衙门也不大好共事。这样吧,朕觉得可以让定襄侯到内阁参赞参赞,学习学习。 ——让武将进内阁? 所有人都觉得很荒唐,又没有人敢和皇帝拍桌子。 是皇帝独自一人和衣飞石谈妥条件,兵不血刃收缴了衣家兵权。 如果入内阁就是皇帝给衣家的补偿,想想如今处于半退隐状态的镇国公,再想想衣家在文帝朝、衣飞石在本朝对天下的贡献,也没人觉得皇帝做的事太离谱。内阁里几位老狐狸互相攀扯着且不能一手遮天,衣飞石他一个武将小字辈儿,进了内阁也是递补末席,难道还能翻了天去? 朝臣觉得可行,长公主府似乎也很满意,西北更是配合度极高。 这前两年还风雨飘摇的天下,眨眼间就变得海晏河清、歌舞升平,谁心里能不舒坦? 华池宫中,文武群臣济济一堂,那欢喜蓬勃的气象,看着就和去年、前年都不相同。 没了陈朝之患,衣家兵甲归田,皇帝看似暴戾其实明睿洞见,枢阁之臣自珍羽毛互相制衡,整个朝廷的气氛都很和顺,内无掣肘,外无敌患。 ——除了皇帝没有立后,没有皇嗣,略显遗憾之外。一切都非常完美。 这是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 候宴的朝臣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话,同窗、同年围在座师身边,同党、同乡聚拢说点小话,只要不是官位差得太多,隔着几排桌子去给难得一见的上官拍个马屁混个脸熟,也不会被鄙视。上下皆是欢声笑语,谁都没想着在这种场合找政敌的不自在。 ——皇帝回太极殿安置去了,洗洗涮涮说不得还要眯一会,养养神,哪儿会那么快来开宴? ※ 太极殿内,谢茂已经洗漱完毕,换好了崭新的御常服。 朱雨轻柔熟练地替他梳头戴冠,在谢茂脚边还跪着一个小东西,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奴婢想圣人,圣人下回巡幸也带奴婢去可好?” 这在谢茂跟前哭哭啼啼的小东西,就是被谢茂破格提到身边服侍的郁小太监。 这回太极殿里有名有姓有头有脸的宫婢、宫监,都跟着去了西北,只有郁从华因年纪小,被皇帝点名留在了京城,给他指了个认字的师傅,叫他好好学习上进。 一去就是一整年,营养良好的郁从华猛地窜了一截个子,头发也不那么枯黄了,一张脸越发显得艳丽好看。就是哭起来还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实在让人倒胃口。 “待会让朱雨哥哥看看你的功课。若是认全了一千个字,下回就带你去。” 谢茂顺手丢了一个手帕子给他,嫌弃地挥手:“快把鼻涕擤了,恶心不恶心?”又吩咐赵从贵,“叫个大夫给他看看,怎么老流鼻涕?怕不是有病?” 郁从华立刻紧张地捂住鼻子,否认道:“奴婢没有病,奴婢干干净净的。” 这满脸惊恐只害怕被丢弃的小动物的表情,让谢茂哭笑不得:“有病治病,不赶你出去。” 郁从华才红着眼睛擤鼻涕,被赵从贵赶忙带了下去。 银雷进来禀报:“禀圣人,太后娘娘驾到。” 谢茂略惊讶,细想也不奇怪。 太后平日里表现得很矜持,其实哪个母亲不依恋孩子?皇帝出门就是一整年,除了书信,母子二人一面未见。 谢茂也不是失礼之人,盥洗穿戴之后,肯定要去给太后磕头。 只是这一点儿时间,太后也等不及了。她不惜纡尊降贵,亲自来太极殿看望儿子。 朱雨连忙指挥两个宫婢上前,服侍皇帝把外袍穿戴整齐,小心翼翼地上了明珠顶冠。才把衣冠收拾好,太后已经进门了。 她才进来谢茂就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同。 一年未见,太后非但不见操劳苍老,反而越发神采奕奕,连笑容都灿烂了许多。 往日服侍在太后身边的都是大宫女林秀品,今日随在太后身边则是两个穿着官服,戴着顶冠的女臣,行止肃穆恭顺,疏然林下之风,绝无一丝柔软内媚之色。 有这两个女臣服侍在侧,上下气候俨然,与后宫妇人往来的靡靡之风截然不同。 谢茂不免多看了一眼,发现这两个女官一个很陌生,另一个他还真的认识,是前西城兵马司钱彬的女儿,钱八娘。就是那个被他起了个小名叫“钱多多”的女孩儿。和钱元宝长得简直一模一样。 太后是真的挺喜欢杨皇后。谢茂脑子再次浮起这个念头。 和杨皇后关系好的嫔妾,太后愿意照顾。钱多多是杨皇后家表亲侄女儿,太后也愿意亲近。 “儿臣拜见阿娘。” 谢茂上前施礼。许久未见,为了表示对母亲的恭敬与思念,他行了大礼,结结实实地磕头。 太后忙上前把他扶了起来,攥着不放手,一双美目盯着久不见面的儿子看个不停,“瘦了,我儿瘦了。”说着又捏捏儿子的胳膊,发现是紧实的肌肉,太后才松了口气,“是结实了。” 谢茂真不习惯被人这么捏,然而这是亲妈,捏了也得赔笑:“儿臣好着呢。” 母子二人在殿内落座,宫人送来热茶点心,谢茂还在跟母亲说好话:“阿娘辛苦了,儿臣一去就是一整年,朝中宫中全赖阿娘操持,儿臣不孝。”他本来就不想让太后为了朝政费心劳力,这回为了安稳西北和粮庄一事走了这么久,事情全砸在太后头上,他岂能不内疚? 太后却不觉得有多费心。 皇帝离开之前,新内阁已经搭建成型,彼此制衡,又对皇帝归心,她理事时,谁都没敢给她设套儿,故意坑她一介妇人。朝事皆是内阁票拟,她看着斟酌一二,觉得好就朱笔勾一勾。 就是不像从前那么悠闲,总得卡着时间上朝看本子而已。 她是个聪明女人,服侍两任帝王,当然知道皇权在握有多烫手。皇帝才说辛苦了,她就失笑道:“那可不是辛苦?阿娘自掌宫以后就没起过这么早。可盼着我儿回来了,快快把诸事都接了过去,阿娘就躲个懒,顶好日日睡到日上三竿。” “还得劳烦阿娘一日,将诸事交代儿臣。”谢茂不会假惺惺地客气,客气就会多生事端。 太后笑道:“我在宫中出入不便,照着龙幼株的例,特进了两个女臣。有什么事,都叫她们说给你听,那文华殿我是不想再去了——几个老臣天天打嘴仗,个个都要阿娘评理,阿娘听着谁都有理,正经是头疼。” 钱八娘与那个陌生女臣就向谢茂正式拜礼,那女臣自称黎簪云,是内阁大臣黎洵之女。 谢茂心念一动,却没有多说什么,只说宫宴之后再召见二人。 “有一件事,我得先给皇帝交代一二,心中有数。” 太后来得这么匆忙,八成是思念儿子,另有两成就是为了这件事。 “阿娘训示。”谢茂肃容捧茶。 “说来呀,也是海贸惹的祸。” 太后接茶啜了一口,表情还有几分哭笑不得,“自从我儿逼着六王出海之后,又弄了个海事司,京中皇室贵戚做海贸生意就已成了风气。” 这事儿谢茂当然知道。他本就是故意引着京中贵戚宗亲去做海贸生意。 在谢朝,大贵族与官员做生意都被指责为“与民争利”,再是遵纪守法照章纳税,再是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被政敌抓着弹劾一本也挺恶心。 如果不是穷得日子过不下去,皇亲国戚搞点生意都要借着门人的身份遮掩,顶多做一做某豪商背后的保|护|伞。 生意做不得了,很多宗亲国戚积蓄财富的方式,就是囤钱、囤粮、囤地。 铜钱堆在库里有进无出,说是要留待子孙。全国就那么多矿产,一年能铸得出多少钱?铸多少钱被囤多少钱,市上流通的法币越来越少,不少地方还出现了以物易物的市货方式。 谢茂开皇族出海贸易的口子,不仅仅是想抽海事税填补国库亏空,也是想让这帮子不见天日的银钱在市场上重新流通起来。 反正有底气出海的大商贾也不多,皇亲国戚拉着货出去挣蛮夷的钱不好? 黎王(皇帝)都这么干了,谁还敢说这是“与民争利”? “你也想做海贸生意,我也想做海贸生意,这生意又岂是好做的?想出海,得要船吧?得要船夫吧?得熟悉海路的人吧?咱们整个大谢朝,也就两个官管的船坞能造出海的大船,听底下人说,这买船的订单都排到十二年后了,还有人在排队。”太后说。 谢茂笑道:“莫不是有人来求了阿娘,要多开几个船坞?朕看完全可以嘛。” 谢朝造船的工艺继承自前朝,水平非常高,若不是连年打仗无力出海,谢朝本该有一支庞大的船队。前两世谢茂耗费了大半生的精力收拾陈朝,接下来就是与民休息,什么大工程都不敢搞,到死也没能看到谢朝的官船重新出海,这辈子嘛,他觉得完全可以有。 太后摇摇头,道:“课西河籍商贾三倍税负的圣旨下了,西河籍的商贾都在找退路。” “他们手里有船。”谢茂秒懂,“有人明抢了?” “人人都想要,人人都想抢,这稀罕的香饽饽倒是安全了。”太后道。 西河籍商贾在京中找门路,宗室贵戚的门槛都快被踩塌了。不过,京中的宗亲国戚都很老实。 为什么?因为刚登基不久的皇帝是个妄人呐!当皇子的时候,谢茂那真是和谁都好,登基之后就变得喜怒无常,一连杀了一堆宗室,收拾了几批朝臣,谁都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翻脸。 现在京城里还好好儿的皇亲国戚,全都老实得很,轻易不敢惹事。 ——文帝朝时,犯了事有八议护着,太平帝不一样啊,你咋知道他看你顺不顺眼?看你顺眼还好,若是看你不顺眼,惹了事就等着死吧。这位杀人都不需要堂审证据的! 所以,哪怕西河籍的商贾是没了护持的肥肉,京中的贵戚还是很规矩。当然不是对西河商贾规矩,而是抢着西河商贾的豪门太多,为了不伤和气不惹事,不引起皇帝注意,大家都只能按着规矩来。 “前些日子就为了西河马家的一支船队,你义王叔家的长维,跟市上放了五十万银债,已经口头定好了,准备连船带人买下来。掉头这马家就把船队卖给了相王府的济小子。”太后叹了口气,“本也不是大事,自家兄弟,卖谁不是卖?就是两家合股一起做生意,也是好事。” 谢茂也是无语了,他好好一个皇帝,还得管亲王家的经济纠纷?——人治的社会,大家都会寻找地位最高、拥有最大权力的人“评理”,他这还算好的,前朝还有皇帝被拉着评理要仲裁臣下家务事的。 “阿娘说和了?”谢茂不信太后没有处理这种破事的能力。 “我叫人把船队另卖了,得钱分给义王府与相王府。那一货两卖的马家商人,斩立决。”太后说得轻描淡写,这处置却充分展示了皇权的霸道。 她并不想了解这件事里作为弱势的商人有多少苦衷,既然干出了一货两卖的勾当,让谢朝最顶级的两个王府差点干起来,甭管什么道理,杀了再说。 谢茂点点头,道:“还有事端未平?” “谢长维与谢济拿了赔偿的银子,都没吭声。不服气的是谢莹!” 谢莹是谢济的亲爹,相王的亲儿子,如今的相王府世子。 太后想起都觉得头疼,“他半路拦下谢长维的车驾,要和谢长维理论。争执之下,被谢长维的护卫打瞎了一只眼睛。这可塌了天了,捂着眼睛直冲宫门,要我给他评理——” “这是何时发生的事?”谢茂本就厌恶谢莹,听说他还敢来为难太后,顿时沉了脸。 “半个月前。” 太后解释道,“义老王爷闻讯进宫,把谢莹架了出去,现在还关在宗正府大牢里。” 谢茂闻言不禁乐了。 这义老王爷也是真有趣。 打瞎了谢莹眼睛的谢长维,那是义老王爷的亲儿子。 换了个要脸要名声的,怎么也得绑子进殿,在太后跟前做个谢罪的样子,叫太后和稀泥把事情敷衍过去——本来也是谢莹不占理,太后难道还能叫谢长维赔谢莹一只眼睛吗? 他就不呀! 因为谢长维的亲爹是宗正,所以他有理都得亏三分?这是什么道理?义老王爷不认! 既然问心无愧,义老王爷就不肯避嫌,直接把闯宫的谢莹抓进宗正府大牢关起来了。 今日赐宴,义老王爷会来,相王也会来。 太后急急忙忙地来跟皇帝事前关照,显然也是怕皇帝怪罪义老王爷蛮横。 太后这颗心偏向何处,不言而喻——当日孝帝山陵崩,第一个出面扶立谢茂的宗室王爷,就是义老王爷。 “儿臣明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阿娘宽心。” 谢茂与太后一同起驾去了华池宫。 候宴群臣三三俩俩聚在一处,见皇帝进殿,全都站了起来,竖起耳朵听礼乐奏响。 ——在这种大场合,行礼是要听指挥的。否则你磕一个我磕一个,乱糟糟一片,成何体统? 礼乐即是指挥。 此时礼乐未响,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地束手站起,离得太远的,还得悄悄挪回自己的席位。 谢茂扶着太后进殿,除了多看了位在文武两班之首的陈琦与衣尚予一眼,目标很准确地走进了宗室王爷这一席里。义老王爷辈分最高,有拥立之功,且是宗正,理所当然是谢茂最关心的一位。 他步行进入殿内,没有直接上座受朝,笑容满面地走到义老王爷跟前。 太后说谢长维与谢莹干了起来,今日赐宴,相王却亲热地坐在义老王爷身边,二人虽是同辈,相王比义老王爷年轻不少,手脚灵便,忙把义老王爷扶了起来。 二位正要施礼,谢茂已扶住了义老王爷:“王叔免礼。”也对相王笑了笑,道了免礼。 两位王爷还是躬身拱手,对太后、皇帝问候。 义老王爷闭口不谈任何朝事,只关心皇帝的身体:“陛下清减了。” “王叔瞧着倒是气色红润,身子骨康健硬朗。”谢茂哈哈一笑,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放赏,“必然是儿孙孝顺得好。赵从贵,记清楚了,王叔府上儿孙有一个算一个,通通有赏。” 皇帝的态度简直简单粗暴。 才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找个莫名其妙的理由赏赐义王爷的子孙,这不就是给义老王爷撑腰吗? 相王笑容有点僵。 谢茂又夸相王:“王叔养的好儿孙,浩儿此行立功无数,六兄才说要给浩儿请功。”谢浩是相王长孙,谢莹长子,“朕瞧着也是好,不如王叔写个折子,给浩儿请封相王世孙吧?” 宗室贵族但凡承爵都需要奏报给朝廷批准,爵位是朝廷所赏赐,并非私有,一个爵位想要传承给子孙,就得请皇帝开恩,问,我这个爵位能不能给我儿子某某。若皇帝觉得承爵者不足以匹配这份恩宠,请封折子被打回去是很有可能的事。 请封世子的折子很多,位置早一点定下来,府里会更安定。册封世孙就是个很奇葩的操作了。 一般而言,爵位是传子不传孙,因为承袭一次就会减等一次,隔代传爵直接掉两等。如果长子体弱,或是直接夭折了,大多数贵族的选择都是另外册立世子,把爵位给嫡次子。除非没有嫡子了,才会把爵位传给孙子,请封世孙。 相王世子活得好好的,身体健康,能跑能跳,也已经请封过了,干嘛还要立世孙? ——不就是皇帝讨厌相王世子谢莹,但是很喜欢相王王孙谢浩吗?相王活着还好,一旦相王不在了,相王府妥妥就是谢浩当家,谢莹直接被“供”起来的节奏啊! 相王心情复杂极了,他也知道儿子脑子拎不清,可是皇帝这操作也太…… 他正要谢恩,群臣突然哗然。 谢茂与太后也都闻声回望,只见思齐大长公主全副簪佩礼衣,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上前就是一跪:“皇帝!陛下!妾之爱孙随陛下去西北,回来只剩一抔骨灰,若妾孙儿死于敌手也罢了,分明是被定襄侯亲兵生生捶死——” 她眼泪流出,大哭道,“他定襄侯妾惹不起,连他的亲兵也能肆意杀害公主血裔么?” “皇父!皇兄!你们睁眼看看呐!” “这天下,还是谢家的天下吗?没有公道啊!” 121.振衣飞石(121) 皇帝刚刚回京, 思齐大长公主就闯进华池宫来喊冤。 满朝上下都知道思齐大长公主拎不清, 她挑了这么个寸的日子来闹事,所有人都觉得,哎,这不就是琚皇姑能干得出来的事吗? ——孙儿死了, 死得莫名其妙,公主心里不痛快, 想来哭一哭,闹一闹, 也不奇怪。 只是, 所有人都知道她拎不清, 却不知道她居然拎不清到这种地步!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 当着衣尚予的面, 一边哭仁宗,一边哭文帝, 问“还是谢家的天下吗”? 知道的明白她这是在挤兑衣飞石,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这是冲着皇帝来的呢。 她简直就是指着皇帝的鼻子骂:谢茂你这不肖子孙,你爷爷在的时候, 没有衣家之患, 你爹在的时候, 也没有衣家之患, 偏偏就是你这皇帝当得这么窝囊, 让你姑姑我被一个臣家欺负得这么惨?你配当你爷爷的孙子, 你爹的儿子吗? 太后脸都绿了。 被皇姑闯进宫门来斥骂一通, 皇帝这名声还要不要了?史官记上一笔,就是被嘲讽的千古谈资! 她老早就把谢琚的宫牌烧了,按理说,谢琚根本进不了宫门。宫禁又不是摆设!怎么就被谢琚闯进来了?她目光冷漠地盯着张姿,张姿主管羽林卫,羽林卫主管宫禁,这就是张姿的锅。 张姿也很不解,即刻躬身出门查问去了。 “来人!扶思齐大长公主出去!” 第一个站出来说话的就是义老王爷。 他老人家是宗正,也是思齐大长公主的唯一在世的亲兄弟,同为仁宗龙裔,身份相当。 这时候掰扯什么都会传为坊间谈资,今日百官郊迎,被皇帝赐宴的官员多不胜数,人多嘴杂根本收不住口子。义老王爷的处置很冷静,先把谢琚的嘴封了,再慢慢秋后算账。 “谁敢动我?” 思齐大长公主立刻抽出发髻上长长的凤簪,那簪子故意磨得锋利,握在手里就跟小匕首似的,颇为骇然。见此情状,群臣哗然。 不过,谁都看得出来,思齐大长公主是打算用凤簪抵着她自己的咽喉。 然而,太后已经怒了。 明知道思齐大长公主并无伤人之意,太后仍抢在她凤簪抵住自己之前,厉喝道:“护驾!” 短短两个字,思齐大长公主就彻底完了。 哪怕她没有刺驾之心,被太后干脆利索地栽了个弑君之罪,她也说不清了。手中凤簪就是罪证。 皇帝安危当前,什么公主王爷都得靠边站。早就闻声赶来的御前侍卫果断出手,余贤从上前扣住谢琚咽喉将她压伏于地,顺手扯落了她手中凤簪,常清平紧跟一步,干脆把谢琚乌黑长髻上所有看上去比较像凶器的簪子,全部都薅了下来。 谢琚本性也不是很刚烈蛮横,否则也不会在文帝朝、孝帝朝都安静得没有存在感。 她就是脑子拎不清,蹬鼻子就上脸。 这回学着戏文里的方式进宫哭殿,满以为比较尊重她的侄儿谢茂会客客气气地向她道歉,给她承诺收拾衣飞石的亲兵——她也没想叫衣飞石赔命,就是想杀了那个害死孙儿的亲兵报仇而已。 她觉得这又不是很难做到的事,皇帝应该会给她这个面子? 相比起给孙儿复仇,她更想要的是这个“面子”。 皇帝不在京中,太后不理会她,她堂堂一个大长公主,实在憋屈坏了。文帝不待见她,孝帝连主位都不给她晋,只有谢茂肯“尊重”她,她就觉得自己是可以在今上跟前抖一抖皇姑的威风。 哪怕皇帝到头来连衣飞石的亲卫都不肯杀,只要给她做足了面子,哄她几句,给她府上多多赏赐,向朝野证明她谢琚还是未央宫的娇客,是皇帝尊重的皇姑,她也就满足了。 换句话说,她故意挑皇帝赐宴群臣的场合来找事,根本就是来找存在感的。 ——她才不觉得自己做得哪里出格了。衣飞石亲兵杀她孙儿是事实吧?她家可是苦主! 现在两句话说完,大戏刚刚开唱,皇帝还没吭声呢,义老王爷先蹦出来要把她架下去,太后喊一声护驾,她还被侍卫给压住了! 谢琚脑子再是拎不清,害怕还是知道的,颤声道:“茂、茂儿!姑姑没想……” “陛下圣讳也是你叫得的?” 太后气炸了,她当亲妈的都不能轻易当着群臣的面直呼皇帝名讳,这个妾妃所出的庶姑姑算什么东西?居然敢叫皇帝“茂儿”? “你挟持凶器入宫,谋刺圣驾,究竟是何道理?——就为了你那个死了的孙儿?” 所有人都听明白了,太后这是打定主意要杀了思齐大长公主,生生扣一个弑君的帽子。 就思齐大长公主闯宫哭诉的那两句话,就没人敢出言捞她。 自文帝崩后,京中局势有多惨烈,会数数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边军势大,京城空虚,从皇帝到朝臣都在战战兢兢地想着衣家会不会造反,去岁秋天,皇帝交代好“后事”,一个大臣没带,就那么孤零零地去了西北,怎么看都存了两分有去无回的决绝之意。 现在衣飞石还没回京,正是行百里者半九十的关键时候,思齐大长公主找茬到衣飞石头上也罢了,她居然还敢去戳朝廷与衣家最心窝子的地方,问——是谁家天下? 疯狂打皇帝的脸就算了,这要是把本来都安抚好的衣家吓造反了,算谁的? 这挑拨离间的行径,简直可以算是裂土叛国。 皇家家事,群臣不吭声,闷头装鹌鹑。宗室王爷里边,说得上话的也就义王、相王与黎王。这三人也都是聪明人,思齐大长公主惹出这么大的事,戳在朝廷与衣家微妙的平衡之间,谁愿意替这个拎不清又没什么感情的亲戚说话? 连思齐大长公主嫡亲的侄儿思行王都嘴唇紧闭,冷漠地看着太后将思齐大长公主逼向绝路。 思齐大长公主再拎不清也知道谋刺圣驾是诛九族的重罪,哭道:“小嫂为何污蔑妾?妾……” 这真是说一句话就得罪一个人。太后做妃子、太妃时,她做公主的称呼一声小嫂,是尊重,毕竟只有皇后才是正经的“嫂嫂”,妾妃捞个“小嫂”就是极有体面的事了。 问题是,现在小林氏已经是太后了,她还张嘴就是一声“小嫂”,不是打脸吗? 义老王爷都看不下去了,呵斥道:“信口胡沁!还不快拖下去!” 义老王爷喊着把人拖下去,已存了几分保全之心。只要不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继续闹,这就是皇家的一点儿家事,事后和皇帝、太后说两句,罚个禁足俸禄,申斥一番,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架不住思齐大长公主是个傻子,听说要把她拖下去,就大哭道:“陛下!陛下你要替姑姑说句公道话,陛下……”她仍旧觉得谢茂是尊重她的,肯定会帮她。这会儿被扣上个弑君的帽子被拖下去了,她以后还怎么见人? 御前侍卫当然只看皇帝脸色,义老王爷差遣不动,所以,思齐大长公主如愿留了下来。 谢茂突然笑了,弯腰走到思齐大长公主跟前,拿手帕替她擦了擦浑浊的泪痕,说:“朕还记得,小时候琚皇姑来宫里,给朕带了吃的玩的,抱朕在怀里玩耍,慈爱温柔。” 谢茂小时候就是文帝朝末,那时候思齐大长公主就很难进一次宫了,遑论携带吃食用器? 如今荣宠如黎王谢范,他也不敢轻易带吃食进宫,一则检查十分严格,二则出了事说不清。脑子出坑才会带宫外吃食给宫里受宠的小皇子吃用。而且,谢茂从小就独,也就文帝抱他他肯给点面子,稍微长大一点儿能自己动了,太后和杨皇后都甭想抱他一回,思齐大长公主哪能抱他在怀里玩耍? 谢琚知道皇帝说的都是谎话,只是这话听着是顾念旧情,是要捞她,她就默认了下来,哭道:“陛下,妾实无谋刺之心,妾只是……” “琚皇姑与朕嫡亲骨血,万没有谋害朕的道理。”谢茂替谢琚擦泪的动作仍旧温柔无比,声音也很柔和低沉,“好好儿的天家公主,在未央宫时尚且慈爱温柔,仪态端庄,缘何下降之后,就变得如此不近人情、面目可憎?” 谢琚被他这句话吓傻了,谢茂话锋直转之下,“可见都是汤家蛊惑,胁迫了皇姑。” 汤家落魄到什么程度呢?今日百官郊迎圣驾,汤家上下愣是没有一个子弟混进了接驾的队伍,也就是说,这家人空有爵位在身,一个成器的都没有——不会考试,在皇帝跟前混个脸熟,荫封一个闲职不难吧?架不住思齐大长公主不招文帝待见,汤家子弟自己没本事出头,皇帝才懒得赏差使。 皇帝直接对汤家张开了獠牙,汤家唯一在场的,竟然只有思齐大长公主这位惹祸的老祖宗。 站在百官序列的姻亲倒也有几门,可是,哪家梗脖子的姻亲敢在这时候出手拉人?散了宴席出了宫,马上叫人给汤家送个信儿,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 “汤氏性刁德薄,无以尚公主,着礼部与宗正寺即刻督办琚皇姑与汤稽和离事宜。” “夺汤稽瑞安公爵,其后三代不得科举入仕。” 谢茂两句话就把思齐大长公主的家给拆了,一只手还在替她擦眼泪,“琚皇姑此后就安安稳稳在大长公主府荣享晚年,不必再搅合汤家那一潭浑水。” 思齐大长公主都懵了。要给她离婚,还要把她丈夫的爵位夺了,还要她儿孙都不得科考入仕! 她想哭,想求情,想说我错了,弯腰在她跟前温温柔柔替她擦着眼泪的皇帝侄儿,就极其和蔼地安抚她:“外人挑唆着姑姑来家里生事,姑姑知道错了就好了。朕不怪罪。” 脑子拎不清的思齐大长公主终于听明白了。 皇帝这是要她闭嘴不许再说话。否则,皇帝不止收拾她的丈夫和儿孙,还要一并收拾她! ※ 衣飞石还没有回京,京中就因他倒了一座豪门。 就算这豪门已然落魄,可掉下去的毕竟是曾经的国公爷,毕竟是曾经的驸马爷。 汤稽被夺爵后,御赐国公宅邸也被收回,全家上下几十口子人,想去思齐大长公主府求个住处,然而,礼部与宗正寺动作也很快,思齐大长公主被迫与汤稽和离,被“荣养”在大长公主府,汤家人根本进不了大长公主府大门。 汤家上下把谢琚是恨得牙痒痒。仁宗死得早,谢琚和文帝关系不好,娶了这个公主媳妇之后,汤家在文帝朝非但没捞着好处,反而被一意无视。好不容易熬到太平帝登基,半辈子也过去了,竟然又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好端端跑去宫宴上哭仁宗,把皇帝、太后、宗正都得罪光了,这可好了,坑害全家啊! 汤稽窝在暂时借助的园子里一病不起,怒问道:“谁把她放进去的?查清楚了,这是有人要害我全家!必报此仇!” ※ 没有宫牌的谢琚究竟是如何闯进宫门的呢?这事儿不难查。 张姿往宫禁司走了一趟,两句话就问明白了,谢琚是皇三子谢沃亲自接进宫的。 谢沃说了,奉皇祖母懿旨,来接琚皇姑奶奶入宫赴宴。 ——谢沃是正儿八经养在宫中上了玉牒的皇子,他说传的是皇太后口谕,来接的又是正儿八经的皇室老姑奶奶,也不是什么身份不明的外人,守门的羽林卫难道还能把思齐大长公主堵在门口? 当然只能放行。 太后听了张姿的回禀,冷笑一声,道:“不是亲的呀,就不是亲的。” 这话说得诛心。 谢沃的祖父老思行王与思齐大长公主才是同母所生,文帝嫡出,和这两个庶支关系一直不怎么好。 然而谢沃年纪还小,其实并不懂得亲疏远近。对他而言,谢琚就是个皇姑祖母罢了,这个姑祖母是和生父系亲近,还是和嗣父系亲近,他根本就没有概念。他父亲思行王就更刁刻冷漠了,用得上谢琚的时候,就是姑姑长姑姑短,谢琚坏事的时候,思行王站在宗室王爷的席位上就假装自己不存在。 张姿垂首道:“还请娘娘示下,是否禁诸皇子进召?” “小孩子家家不懂得分寸,成年之前将宫禁封了吧。” 这就是不准许皇子再差遣任何人出入宫禁了。 不止不能假传懿旨带什么公主、长公主进宫,连下人都不能带着皇子的腰牌出宫了。至于成年之后,皇子成年都要出宫建府,那就更加和宫禁搭不上边了。 大宫女进来回禀:“娘娘,皇三子求见。” 太后咔嚓一剪子将花盆里一枝长得不怎么好的花枝剪落,淡淡道:“叫他去见皇帝。我做皇祖母的,教不了皇子。” 吓得面无人色的谢沃只得又战战兢兢地往太极殿跑,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自从皇长子谢汶害死了皇二子谢洀之后,谢沃这个名义上的皇三子就是宫中最大的皇子了。 他的父亲思行王当然对他寄予了厚望,只盼着他能争气一些,哄得太后高兴,再讨得皇帝喜欢,难得见面一次,都是教他如何讨好人。谢沃几次都哭着想回家——进了宫之后,吃的喝的是比在王府里好一些,可是,宫里规矩大,不能撒娇不能任性,做错了事还要被管教嬷嬷罚站,他真的受不了。 这回是琚皇姑奶奶叫他去宫门,说忘了带宫牌来,叫他帮个忙,把她带进宫来。 谢沃做思行王世子的时候,父王总是带着他去思齐大长公主府拜见,无比跪舔谢琚,谢沃还真以为这位皇姑奶奶多大的体面,为了应付宫禁,就随口说是太后懿旨。反正太后也是个很好说话的和气人呀,都是一家人,为什么不让姑奶奶进门呢?谢沃不觉得多大回事。 现在出事了,谢沃身边的宫女太监全都被拖了出去,新来的下人个个眼神严肃,盯着他就像盯着一个随时会出事的祸害,他才知道害怕! 皇父出京一年,谢沃就有一年没来过太极殿了。看着这座陌生巍峨的宫殿,谢沃腿发软。 离着老远就被侍卫一层又一层地核对了身份,谢沃从后宫过来,走的自然不是正殿方向。他才接近廊殿前,就听见隐隐约约的乐声,风中飘着馥郁清甜的香气,几个小宫婢在丹墀下翻花绳,踏跺上还放着一碟子点心,用手帕子垫着,女孩儿们笑声很轻,讨论着陛下今天赏赐的糕多么的好吃。 见谢沃带着宫监走近,几个小宫婢连忙收好东西,躬身两侧侍立。 没有问候是因为宫婢不许随意与男子说话。谢沃已经满七岁了,不再是小童了。 谢沃很羡慕她们的悠闲自在,慌乱的心也被太极殿下这一片安闲慵懒镇定了许多,他想,皇父对下人都这么温和,肯定也不会……凶我吧?强压着心慌继续往谢茂日常起居的正殿走去,路上又撞见了一个在檐下转圈的小太监,那小太监长得很漂亮,见他就上来施礼:“殿下可来了,奴婢等了好久。” “啊,啊?”谢沃不解地跟着他进门,背后新来的宫监提醒他,“这是郁公公。” 能在皇子跟前称“公公”的,那都是宫里最有权势身份的大太监。 谢沃也听说过郁从华撞见皇父平步上青云的故事,谢洀的尸体还是郁小公公发现的呢! 他知道应该讨好一下郁从华,不过,皇父跟前的赵公公那是个老头儿,讨好一下也不觉得什么,这个郁从华……年纪这么小,好别扭。纠结了一路,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太极殿正殿。 郁从华掀帘子进门,谢沃也跟着想进。被背后的宫监扯住了腰带,他当头一看,才发现前面就是皇父的居处了!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差点就闯进去了! 守在外殿的宫婢打水来,服侍他擦了脸,擦了手,还给他一碟子茶水果子吃。 太极殿的下人都很温柔和缓,所有人都是笑眯眯的,一点儿也没有严肃刻板的样子。谢沃本来还有三分慌张,这会儿就只剩下一分了。 过一会儿,郁从华亲自来掀帘子,说:“圣人宣殿下觐见。” 谢沃又提起了心,小心翼翼地迈步进门。 这个地方就再没有宫监可以提醒他了,所有奴婢都被拦在了外边。 他提心吊胆地往里走,被郁从华引到憩室里,一个年轻高挑的英俊男子穿着尊贵的九龙云纹银绣御常服,坐在书桌边,他的椅子很宽大,旁边还坐了一个眉清目秀的女童,二人都拿着笔,大的教小的写字——谢沃吃了一惊,相比起皇父,他更怕那个女孩儿,宫中一霸谢团儿! “沃沃来啦!快来,姐姐给你吃糕!”谢团儿高兴地放下笔。 谢茂起身牵住谢沃的手,又回头训斥谢团儿:“好好写字!” 谢团儿被训了也不生气,还是兴高采烈的模样,噢了一声,乖乖地继续写字。 谢沃突然被皇父牵了手,整个人都懵了。平时谢茂顶多去上书房看看他们的课本子,问问起居饮食,勉励两句。所以,刚才他看见谢团儿坐在皇父身边,心里就有些羡慕。现在自己也被牵着手了,他心跳加速,满脑子都是:皇父的手滑滑的软软的握着真舒服…… 谢茂带他在窗边榻上坐下,宫婢送来小孩儿爱吃的糕点甜汤,哄着小孩吃了两口,见谢沃放松了下来,他才说道:“以后可长点心吧,比团儿还大些,怎么就天天吃亏?” 谢沃也很悲愤。他年纪比谢团儿大啊,可惜打不过谢团儿,被迫叫姐姐。偷偷摸摸看了书桌边的谢团儿一眼,谢团儿看似认真写字充耳不闻,不捏笔的左手则翘起一根小指头:你个渣渣。 想起谢团儿的疯狂,还有衣飞琥、衣飞珀两个帮手,谢沃低头:“儿臣知错。”认怂! 反正她迟早要嫁人的,又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宫里。 谢茂安慰了谢沃两句,根本不提他假传懿旨把思齐大长公主放进宫的事。 谢沃在皇父宫中玩了半个下午,和谢团儿一齐写字背书,本来以为谢团儿天天爬树打鸟,功课肯定稀烂,哪晓得人家字写得好,书也背得好,还总是偷偷冲他竖小指头。除此之外,谢沃觉得这天玩得真的很尽兴——皇父那里好多玩具哦,临走时,皇父还给他赏了两箱子带走。 嗯,如果没有谢团儿那个样样都压着他的讨厌鬼,那就更好了!喜欢皇父! 122.振衣飞石(122) 衣飞石一贯低调。 夏侯朗奉诏持节前往三江城, 与衣飞石交割西北诸事, 早就准备好回京的衣飞石只带着了精心挑选的三百亲卫,悄无声息快马返京。 他进京的消息当然瞒不过太极殿和长公主府,想着皇帝经常不顾物议亲自来接,衣飞石故意挑了个大朝会的清晨进京——皇帝总不能把大朝会也逃了吧? 谢茂根本没想过衣飞石是故意不让他接, 叫余贤从早早就去城外候着,心里还挺愧疚。 谢茂不能逃大朝会, 衣尚予能逃。 余贤从带着御前侍卫接到了风尘仆仆的衣飞石一行,进城就被丁禅堵住了。 “二公子, 陛下这会儿没下朝呢, 督帅请您先回家洗漱更衣, 换身体面的衣裳。就这么去面圣也显得不太恭敬不是?”丁禅客气地说。 余贤从奉命来接衣飞石进宫, 是出于皇帝对衣飞石的看重和礼遇, 皇权固然至高无上,可皇帝对定襄侯是什么态度?真要强压着把人带走, 闹得父子不和, 这差事就办砸了。 他往前站了一步,表示“皇命在身”, 又不说话, 只等着衣飞石的态度。 若衣飞石想先回家, 他就假装不存在。 若衣飞石不想回家, 他立刻就会拿出钦使威风, 帮衣飞石脱身。 衣飞石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丁禅。 灭陈之后, 丁禅在长公主府出入串联, 闹得京城风声鹤唳,吓得皇帝转身就往西北跑。 衣飞石当然喜欢皇帝巡幸西北,可他一点儿都不希望皇帝是被吓出京的。丁禅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衣飞石记在心里,难以释怀。 二人僵持片刻,丁禅不自在地笑了笑,说:“二公子,您……” 衣飞石翻身下马。 他面无表情地走到丁禅跟前,与丁禅对视。 就在气氛变得异常紧张的时候,衣飞石手里捏着马鞭,挑衅似的缓缓敲在丁禅胸膛上。 这动作周围亲卫都惊住了。丁禅几年不在西北,杀名依然响亮,这是个疯起来谁都敢咬的煞星,除了衣尚予,谁都控制不住他。 衣飞石这样羞辱他,他疯起来咬人怎么办? 亲卫们个个都提起了心。不止是衣飞石的亲卫,连站在丁禅背后的老卒都在冒冷汗。 “丁叔,您是父亲身边老人,时常到父亲跟前说说话,陪着父亲消遣,侄儿谢谢您。” “只是,哪些话可以说,哪些话不可以说,您心里得有数。您无妻无子,孑然一身,我家上下几口子,多少人指着我父亲吃饭,您看呢?” 不等丁禅答话,他敲在丁禅胸膛上的马鞭脱手,转身走向旁边有两个兵卒守卫的茶楼。 丁禅不自在地拿着他的马鞭,脸色发青。 换了从前,衣飞石警告教训丁禅两句,丁禅也不会如何。 自从周氏自缢,衣飞金被衣飞石强行送回京城“养病”之后,衣飞石就成了衣家实际上的下一任家主。丁禅自视家臣,被少主教训两句不算什么。 但是,如今丁禅和衣尚予的关系不一样了。 至少,丁禅觉得是不怎么一样了。他不仅仅是衣家家臣,也算是半个长辈吧? 被夫主的儿子这么训斥,他脸上有点挂不住——哪怕衣飞石根本不知道他和衣尚予的私密关系,他还是觉得不自在。 衣飞石站在茶楼门口,回头问道:“哪间?” 旁站看戏的余贤从才惊觉,原来不止丁禅来了,衣尚予也来了!就在这间茶楼里。 衣飞石已经不是两年前的衣飞石了。 他是负有灭陈之功的西北督帅,也是衣家当仁不让的下一任家主。区区一个丁禅就想把他从皇帝手里截回家?根本不可能。 衣尚予没有亲自出面,但是他亲自来了。 衣飞石之所以在丁禅的阻拦下驻马,也是因为他看见了一旁茶楼前依旧警惕戒备的两个卫士,判断出衣尚予就在茶楼之中。 会选择在茶楼前训斥丁禅,再故意上茶楼见衣尚予,本身就代表着他的态度。 ——你们在京中搞的小动作,我不高兴。 哪怕如今大朝会还没结束,余贤从还是立刻差遣了属下前往宫中报信儿,说明如今遇到的情况。 这搞不好的……侯爷要和国公爷干起来。 * 茶楼雅间。 衣尚予独自坐在窗边,往下就能看见街面上的一切。 他没有往下看。 像衣飞石这样的高手,任何偷窥的目光都会被察觉。衣尚予坐在自己的轮椅上,听着沸水响起的细微声响。 衣飞石在楼下训斥丁禅。 衣尚予就笑了。 他的小石头比他想象的还要谨慎狡猾。 这种时候,一个父子反目、兄弟成仇的衣家,当然比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衣家,更让朝廷和皇帝放心。 他炊了七壶水,才等到儿子进城。 此时熟练地洗茶冲泡,斟出第一碗茶时,衣飞石刚好敲门而入。 衣尚予将茶推到对面的位置:“坐。” 往日都是衣飞石服侍在侧,为衣尚予端茶倒水,老老实实地站着听训。今天不一样了,衣尚予承认衣飞石有资格坐在他对面的位置,喝他亲手泡的茶。 这是从前嫡长子衣飞金才能有的礼遇。 衣飞石关上门。 “儿子失礼了。” 衣飞石没敢大咧咧地坐下喝茶,先磕头谢罪。 “你如今和从前不同了,丈夫立身处世,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不必如此多礼。来,坐。” 衣尚予很满意儿子这两年的作为。 甭管衣飞石用的是什么手段,如今陈朝灭了,衣家还在,这就比他衣尚予做得还好了十分。 说到底,衣尚予求的不就是这个么? 天下太平了,我还活着。 衣飞石和门外训斥丁禅的威风模样不同,在父亲跟前,他一贯的小心谨慎,起身谢了座,恭恭敬敬地坐下。 “未知父亲在城门口截住儿子,有何训示?” “喝茶。” 衣飞石就端起茶碗,轻啜一口。 他突然间就觉得,他在父亲跟前服侍时,好像比在皇帝跟前还要拘谨两分。 皇帝常常让他茶喝,时常还要亲手喂他,他也习惯了,渴了可以牛饮,不渴就随便喝一点儿丢在旁边,随心得很。 “谢父亲赐茶。” “皇帝放话要让你入内阁。这是你的主意?” 衣飞石都惊呆了,愕然道:“内阁?” “看来不是你的主意。” 衣尚予松了口气,“小石头,你回京来,一等公的爵位是保准的,咱们家军中故旧众多,谁的事都是咱们的事,想要退,就退得彻底一些。” “爹知道你聪明善治,不过,皇帝不让你进枢机处,点名你去内阁,就是看中你不通政务。” “入阁之后,不看不听不说话。” “如今内阁两派分庭抗礼,你不要掺合进去,皇帝是什么态度,你就往哪边点头,只做应声虫。” …… 衣尚予切切叮嘱了好几句,衣飞石低头听了,就没敢跟亲爹说,内阁那八成是闹着玩儿的,皇帝说了给我羽林卫。 衣飞石这样沉默,衣尚予就察觉了几分不对:“怎么了?” 衣飞石不敢撒谎,低声道:“未必入阁。” 边帅回京酬以高位是惯例。孔杏春与夏侯朗皆是伤退,封了公爵之后,荫封子孙。衣尚予回京,谢茂专门成立了枢机处,任命衣尚予为总参知事,正儿八经的超品待遇。 衣飞金若不是被周氏带累,谢茂本也要差遣他去南边,浮托若下,又是一个国公到手。 谢茂在赏赐功臣官职爵位上毫不吝啬,衣尚予明白这一点。现在衣飞石说入阁是幌子,他顿时警惕了起来:“他和你许诺了什么?” “羽林卫。” “你也敢要?!” 衣尚予看着儿子年轻的脸庞,回想自己二十岁时初战告捷的踌躇满志,也能理解衣飞石此时的心情。 小石头还如此年轻,小石头领兵才几年? 他才品尝到领兵十万、攻城掠地的快意,就要他佝偻京中做一个太平公爷,马放南山,余生碌碌,何其残忍? “小石头,衣家的仗,已经打完了。” “人心不能太过贪婪。” “最开始你只求活命,前两年你只求安安稳稳地从西北退下来。现在你又想在京中掌兵?” “全家的命都在你手上。不要学你大哥。” 衣飞石不敢说,我想一直待在皇帝身边,就得一直具有价值。从前皇帝用我,是为了稳住衣家,现在衣家兵权散了大半,我还想继续获得皇帝的重视,就得重新给自己定位。 他知道自己很自私。 如今被衣尚予劝了一句,他就沉默了。父亲的规劝,越发显得他不知轻重,贪功冒进。 已经退下来了,就不要再蹦跶。 学学相王府,老相王辅政两代帝王,权倾天下,他才死了,他儿子就悠游山水百事不管,这才是保身之道。 “儿子自然坚辞不受。”衣飞石撒谎了。 “可是陛下做事总有些固执,儿子身为臣子,也不能抗旨不尊。“ “未雨绸缪,儿子以为,父亲可以……” 衣飞石顿了顿,低声道,“与儿子反目。” 早在衣飞石街面上训斥丁禅时,衣尚予就知道他这个聪明的儿子要玩家门分裂的把戏。 为什么训斥丁禅? 因为丁禅在衣飞石灭陈之后,时常串联衣家旧部,提醒衣尚予注意皇帝卸磨杀驴。 这样一来,衣飞石是稳稳当当地在皇帝跟前刷了一把好感,展示了他的忠诚。 可是,丁禅如何自处? 被丁禅蛊惑的衣尚予又如何自处? 若为保全家族也罢了,皇帝总要拉一个打一个,拉上了衣飞石,保全的就是衣家的下一代安稳。 现在发现衣飞石的所作所为居然是为了羽林卫的兵权,衣尚予的想法就有些不同了。 ——这是拿丁禅和老父,作晋身之阶啊。 他看着变得陌生的儿子,不动声色地问:“何事反目?” “婚事。” “哦?” “请父亲为儿子择一寒门淑女,”衣飞石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对皇帝的承诺坦诚老父之前,“儿子自然心高气傲,欲聘高门贵女,央求陛下太后周全,父亲只是不许。” 这是衣飞石给自己营造的朝堂形象。 年轻气盛,野心勃勃,努力抱紧皇帝大腿,想要求娶豪门贵女,联姻成势,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他并没有像衣尚予想象的那样,一意贬损家中众人,抬高自己。衣尚予在他的计划中,就是一个意图低调隐退的老将。 这也是衣尚予唯一能够控制的事情。 衣飞石的婚事。 衣尚予却不觉得自己只能在家事上与儿子“决裂”:“为父如今在枢机处总参知事。” 衣飞石当然知道。 “枢机处主管天下武事。羽林卫虽是内卫,照枢机处章程,任免羽林卫将军,也须枢机处过档记名。”衣尚予说。 枢机处确实没有插嘴羽林卫将军人选的权力,但是,身为枢机处总参知事的衣尚予,他要“爱子心切”“功成谋退”,一定不肯给衣飞石走马上任的文书上签押记档,衣飞石这个羽林卫将军的任命就不能算彻底完成。 “既然要做戏,不妨做得彻底些。” 衣尚予经常告假不去枢机处视事,不代表他失去了枢机处的权柄。不管衣飞石的雄心壮志是真是假,衣尚予都不欲准许他执掌羽林卫。 衣飞石本来想找亲爹演戏,哪晓得他训斥丁禅与执掌羽林卫一事让衣尚予对他起了疑心。 现在被亲爹反将一军,心里差点想哭。 面上还得老老实实地点头:“阿爹想得周全。正该如此。儿……” 一句话没说完,坐在轮椅上的衣尚予倏地抬脚,狠狠朝他胸口踹下。 衣飞石反应迅速,想躲是能躲过去的。 然而,他不敢躲。 这一脚气势汹汹,衣飞石强撑着坐着不敢动,沉重的脚掌踢到胸前,劲风扑面而至,生生停在第一层衣裳上。 顾忌着衣飞石如今的身份,衣尚予到底还是没有上脚踹。 临头改了一巴掌,抽在衣飞石脸上。 衣飞石闷头跪下,就听见衣尚予冷笑:“你是什么心性,我做爹的不知道?” “衣飞石,你亲手废了你大哥,如今你就是衣家的新家主。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牵扯着衣家上上下下的人命。 “就算我开祠堂把你逐出家门,你坏了事,镇国公府上下照样一个也逃不了。” “说,你和皇帝究竟打什么主意?” 正如衣尚予所了解的那样,从一开始,衣飞石的目的就是全身而退。现在一反常态在朝堂里搅和,若说短短两年时间就改变了他的心性,衣尚予不相信。 他不说佯作因婚事父子决裂之前,衣尚予还隐隐疑心他,寒门高门一事出来,衣尚予就察觉到了反常。 毕竟是亲父子。 衣飞石低头解释道:“父亲误会了,儿子与陛下没有私下商议什么。儿子姓衣,自然只为家中考虑,若是没有衣家,儿子一文不名……” 衣尚予冷冷道:“你若不姓衣,不至于如此憋屈带累。” 这话太厉害了,衣飞石怔怔抬头:“父亲何出此言?儿子承受不起。” “你是打定主意不肯说了?”衣尚予问。 衣飞石哭道:“儿子说的都是实话。” 衣尚予坐回轮椅之上,推动滚轮缓缓行至门前,衣飞石抱着他的轮椅轱辘不肯放,就是流泪:“父亲,阿爹……” “除了做戏,你从来不哭。” 衣尚予用素净洁白的手帕擦去儿子脸上的泪痕,“你不肯说,我不逼你。你是一家下一任主人,皇帝只认你,我不与你争。” “小石头,为父只最后提醒你一句。” “皇帝说的话,只有一个‘朕’字是真的。” * 镇国公把定襄侯堵在城门口暴打了一顿。 这个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京城。没有人知道究竟是什么事让衣家父子反目,有消息说,是镇国公想让定襄侯辞官,定襄侯则恋栈不去。 刚散了大朝会的谢茂有余贤从报来的消息,知道衣飞石是和丁禅杠上了,又听说衣飞石挨了揍,那叫一个心疼—— 衣飞金都能压着衣飞石暴打,这衣尚予出马,小衣还敢还手吗?不是被欺负得死死的。 他得了消息都想更衣出宫,银雷匆忙来报:“陛下,侯爷已经到太极殿了。” “快让朕看看,哪儿挨揍了?” 谢茂一路飞跑着进门,也顾不上许久不见互诉别情,拉着衣飞石就扒衣裳。 衣飞石被他扒得哭笑不得,忙道:“没有,臣与臣父不过做戏,没有真的……” 谢茂已经看清了他脸上肿起的巴掌印。 衣尚予那手劲儿不是白给的,又是故意做戏,五根明晃晃的红印拍在衣飞石脸上,简直清晰无比。 “做什么戏呢?用得着使苦肉计吗?”谢茂拉着他坐下,忙叫朱雨请赵医官来。 衣飞石就把在茶楼与衣尚予见面的详情挑拣着说了,衣尚予警告他皇帝不可信的事,他当然就噎在了肚子里。 他解释道:“臣归京之后总要娶亲,只得借口陛下猜疑,借机搪塞家中与世人。求陛下宽恕臣,除此之外,臣实在不知如何向臣父交代。” 谢茂不许他亲近妇人,他也不欲娶妻之后辜负娇娥,使人空房煎熬。所以,他不打算娶亲。 这世道,正常男子怎么可能不娶妻?哪怕抬一个进门在家中充作摆设,也总得有那么一个。 前世衣飞石不娶妻生子,还弄了两个风尘美妾在家里搁着,可见对于丈夫而言,妇人是必有的。 他也不能去跟父亲说,皇帝不准许我亲近妇人。衣飞金已经废了,他就是衣家的下一任家主。他说皇帝不许他亲近妇人,父亲必然会怀疑皇帝的居心——故意要我衣家二世而斩? 他只能出此下策,暂时拖上几年。 等两个小弟弟长大了,他再给弟弟娶门好亲,不管是将父亲的爵位给弟弟,还是从弟弟的子嗣中挑两个过继,继承他自己的爵位,后继有人,如今的猜疑就没有了。 谢茂心疼得不行,银雷已经取来冰镇的玉板,用毛巾包好,谢茂亲自给他捂在脸上,说道:“那也不必真的上手吧?看看这手重的……” 衣飞石都没敢说,刚才差一点被爹一脚踹吐血,临了才改换了一巴掌,这是真做戏。 谢茂给他捂了一会儿脸,医官赵云霞提着药箱进来磕头,衣飞石道:“不必了,我……” 被谢茂看了一眼,他就不吭声了。 就是一巴掌的事儿,赵云霞留下一盒子御用的药膏就走了。 谢茂看着朱雨服侍衣飞石敷药,心头梗着一口气,又不知道如何排遣。 他不觉得和衣飞石的事有什么见不得人。 就算顾忌物议,不想让衣飞石生活在流言蜚语之中,所以瞒着外界,不让文武朝臣知道,家人近亲为什么不能告诉呢? 他自知衣飞石和自己不一样,他是皇帝,他做的决定太后不能反对,衣飞石受父权所制,衣尚予也远比太后强势。 但是,真正发现衣飞石因为和他的关系,不得不撒谎,不得不使计挨打,他还是觉得胸闷。 朕给你的感情,怎么能是疼痛和羞辱?朕连这一点保全都不能给你,凭什么说爱你? 谢茂心情不好,旁人感觉不出,衣飞石能感觉得到。他知道皇帝一直不喜欢看他吃亏,敷好了药,就岔开话题,说:“陛下,臣父说,陛下说要臣进内阁?” “朕想让你留在京城,你这样的聪慧才干,单给朕守宫门执掌羽林卫,是暴殄天物。” 谢茂用人向来随心所欲,什么人能胜任什么样的位置,他是不论文武随意调遣。 让衣飞石入内阁是他早就有的打算。 “如今边患只剩下南边的浮托国。离得太远了,朕实在舍不得你去。” 谢茂曾经想让衣飞金去浮托国,赚个国公回来,也算他给衣家的补偿——拿走你一个国公儿子,朕再赔你一个。 周氏出事之后,衣飞金被衣飞石送回京城,谢茂也不想再抬举他。 现在,谢茂又改主意了。 没有了衣飞金支撑门户,衣尚予就死死盯着衣飞石不放,完全不利于他和衣飞石的感情发展。为了不让衣飞石这么遮遮掩掩各种为难,他只能再把衣飞金抬举起来。 “让你大哥去南边。” 谢茂轻轻抚摸衣飞石肿起的脸颊,“朕答应过你,他若打下浮托国,朕给他一个国公。” 123.振衣飞石(123) 衣飞石当然不愿意长兄再次出山掌权。 他从来也不想和长兄争夺衣家家主的位置, 不想让衣飞金重新执掌兵权, 完全是因为衣飞金心性已改,谁都不知道衣飞金手里有了兵马会怎么想怎么做。 别人出不出篓子,衣飞石管不着,衣飞金一旦出了篓子, 坑的就是他们全家。 ——这和衣尚予的担心是一致的。父子兄弟之间,很难真的将关系割舍开。不止衣飞石不愿意衣飞金再出山, 只怕衣尚予也是不愿意的。 衣飞石很想劝说皇帝改变想法,殷克家不是已经去南边了吗?在南面督战的燕钰也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了。事实上, 南边一直安宁不了, 真不是打仗的将军不行, 而是边城勾结浮托的城主太多。与其费力与浮托周旋, 不如好好整饬边城城防, 这腹背受敌的打法哪个将军受得了?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现在皇帝这么隐隐地不痛快, 衣飞石也不敢轻掳虎须。 皇帝总劝他事缓则圆, 反正任命也不会那么快出来,边将任命和内卫不同, 皇帝也不能一拍脑袋就下圣旨, 文书不止要过兵部, 还要去枢机处签押记档, 衣尚予不肯用印, 衣飞金就去不了南边。 思及此, 衣飞石就决定缓上两日, 待皇帝心情好一些了,再慢慢和皇帝说。 收拾好衣飞石脸上的巴掌印,赵从贵带人来服侍用膳。和往常一样,快马回京的衣飞石沿途肯定都没吃好睡好,赵从贵准备的都是衣飞石爱吃的菜色,殷勤地服侍在侧。 往日谢茂都会坐在一边帮着布菜添汤,这天也陪坐在衣飞石身侧,冷冷袖手看着。 这气氛颇不寻常。服侍的下人都紧绷了心神,小心翼翼地惟恐出了差错顶上雷。 衣飞石几次都佯作没察觉,两碗汤一碗肉吃下肚之后,他也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便是臣做错了,明日抬两车宝石珍玩赔给陛下,可好?”他放下碗筷,转身望着谢茂,“臣没能保护好自己,臣错了……” 谢茂憋了半下午,原本不想问,知道应该体谅衣飞石,知道衣飞石并没有他这样的自由与底气,但是,他心底还是有些憋屈。现在衣飞石还一脸“陛下无理取闹”的姿态问他,他就不禁问道:“朕与你的事,就这么见不得人?” 衣飞石被他一句话问住了。见不得人? 衣飞石没细想过这个问题。可皇帝不许他亲近妇人,也说一辈子只和他在一起,这样荒谬又惊世骇俗的关系,他根本不敢跟任何人说,说了只怕也没有人会相信,不就是见不得人吗? “你是怕给镇国公知道了,他要打你?”谢茂看着衣飞石肿起的脸颊,口风有些冷。 衣飞石忙道:“没有。陛下,臣挨这巴掌,就是与臣父相约做戏而已。”他才发现皇帝开始记恨他的亲爹了,立即解释,“臣父与臣母不同,臣父真心爱护臣,训之诫之,毋使再次,臣做错了,臣父才教训臣。臣事陛下,忠君效国,这又不是错事,臣父不会打。” 这话听得谢茂心里舒坦,对嘛,服侍朕,又不是错事。不过,他还是不高兴:“那你为何要弄什么高娶低娶的把戏?就不能大大方方告诉你爹,你要和朕在一起,不能有妇人?” 衣飞石真的不理解皇帝。你都要我断子绝孙了,还要我大大方方告诉我爹?我费心思想了个辙遮掩,你还怪我没把事挑明了说?倘若不是皇帝一贯疼爱自己,舍不得自己受苦,衣飞石都觉得皇帝这是故意想让自己被亲爹捶死,看衣家父子相残了。 看着皇帝理直气壮指责自己的模样,衣飞石难得一次被噎得发慌。 ——往日都是他把谢茂噎住,这还是谢茂第一次噎住他。 他觉得是理所当然要瞒住的事情,皇帝理所当然地觉得可以掀开来谈。理所当然这个词,就代表着没什么道理,天生就该如此。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服皇帝,与皇帝大眼瞪小眼对视许久之后,皇帝不肯妥协,他只能低头:“臣知错。” 皇帝的道理当然比臣子的道理更大。衣飞石也不能说,陛下你错了,我才是对的。 他对别人爱耍心眼,对皇帝就比较实在。认错之后,他就老老实实地说:“陛下给臣一些时间,臣三五个月之间,就把诸事和臣父说清楚。”事情有些棘手,他此前也没想过要摊牌,必须要一点时间布局。 谢茂憋屈就憋屈在衣飞石把他死死藏着,觉得他见不了人。 现在衣飞石这么乖,他才提醒一句,衣飞石连半个字抗辩都没有,马上认错,并且提供了补救方案,连时间表都给出来了,这种服从度执行力都让谢茂觉得非常满意。 他要的是衣飞石的态度,这种为难的事,他怎么舍得叫衣飞石亲自去办? 谢茂当即缓和下脸色,摸摸衣飞石的脑袋,重新给他塞上筷子,说道:“只要你觉得朕能见人就好。这事不必你费心,交给朕来办。” 他低头亲了亲衣飞石的发鬓,刚刚清洗过的长发带着玫瑰膏的香气,“小衣,人这一生会受很多委屈。朕只有一双眼睛一双手,朕只是一介凡夫俗子,很多时候,朕会疏忽,朕会看不见,护不住,但是,小衣,朕向你保证——” “谁也不能因为朕对你的喜欢而委屈你。” “朕与你在一起,这件事只让你欢喜,只让你荣耀,绝不会让你羞辱委屈。” 谢茂轻声许诺,这是他对衣飞石的承诺,也是他对自己的训诫。 如果你爱一个人,这一份爱只给他带去屈辱和灾难,那么,你给的爱,有不如无。 ※ 赵从贵蹑手蹑脚进出好几趟,衣飞石看了看窗外昏黄的天色,小声问:“是不是该去长信宫给娘娘请安了?” 衣飞石今日才抵京,午膳耽搁了,晚膳时分总该去长信宫侍膳磕头。谢茂知道这是基本的礼数,只是美人在怀实在不想起床,搂着衣飞石不肯放:“再躺一会儿。” 衣飞石勾着他的手指,轻轻地晃:“天都黑了。” “所以才不想起床啊。”谢茂呻吟一声,亲了衣飞石一下,“起吧起吧,娘娘可想你了。今晚把你借给娘娘一个时辰。” 二人这才爬起来洗漱更衣,衣飞石着急又不敢催促,自己穿戴整齐之后,亲自上手服侍皇帝,动作是比宫人服侍得快一些,架不住皇帝动不动就要摸一下,亲一口,真正排驾赶到长信宫时,宫灯已经点亮了一长串,殿内灯火通明,准备御膳的宫人鱼贯穿梭,热闹非凡。 显然太后也很重视这一次家宴,下午就开始准备了。太后亲自在桌边看菜色,听说皇帝与侯爷来了,眼角绽开一丝愉悦的笑意,吩咐宫人开宴。 “臣拜见娘娘。”衣飞石上前施礼,有些不好意思,他与皇帝明显就是来晚了。 谢茂脸皮厚,丝毫没觉得害臊,跟上躬了躬身:“阿娘。” 太后扶起衣飞石,很专注地看了看他的脸,关心地说:“还疼不疼了?想必镇国公也是急了,下手没了轻重。你别伤心,似你父亲这样的人物,若不是他极心爱看重的人,绝不会轻易动手教训,这是爱你。” 谢茂听着很不以为然,不过,衣飞石被太后拉着手劝慰一番,就有点感动的样子,也不知道是感怀衣尚予爱子之心,还是感动太后的垂问之情,反正小衣听着受用,谢茂就没唱反调,佯作没听见。 这边宫人热火朝天地准备开宴,那边太后还专门要了药箱,重新给衣飞石抹了脸。 衣飞石乖巧地依在太后膝下,被太后温柔地抚弄脸颊,太后偶然问他轻重,又问他在西北的起居见闻,他都乖乖地回答,温驯得不得了,看得谢茂心生嫉妒。今晚朕也要小衣这么依着朕的膝盖,抬起头,看着朕,乖乖地和朕说话! “你回来了,娘娘也放心。” 太后用毛巾拭去衣飞石颊边残余的药膏,起身洗了洗手,准备吃饭,“陛下身边有你跟着护着,再没有更妥当的了。” 衣飞石放话说要给皇帝守宫门,太后不可能不知道。 她在衣飞石回京的第一时间就表明了态度,你要做羽林卫将军,可以,我支持。 谢茂和太后隐约不痛快,衣飞石就把这母子二人之间的隔阂想得异常巨大,原以为太后必然要争上一回,哪晓得根本都不必皇帝提,太后自己就先退了这一步——说到底,当初太后说服皇帝任用张姿做羽林卫将军,就是因为张姿是最合适的人选。 衣飞石灭陈之后,京中局势就变得不同了。如今他再交了兵权回京,太后还能坚持说皇帝的信任是荒谬不可信的么? 皇帝信任了衣飞石,灭了陈朝,收了西北兵权。 衣飞石信任皇帝,灭了陈朝,顺利交回了西北兵权。 事实胜于雄辩。谢茂与衣飞石之间在外人看来荒谬不已的信任,已经用事实和结果,说服了所有曾经对他们将信将疑的人。如衣尚予,也如太后。衣尚予也只是教训衣飞石,不要得陇望蜀,知道见好就收,他相信,起码现在的皇帝对衣家没有恶意。 如今皇室对衣家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太后就更没有理由怀疑衣家的忠诚了。 不管皇帝曾经脑子抽筋一样的信任多么地荒谬,事实证明,他的信任没有错。 从太后答应皇帝带着三万卫戍军巡幸西北的那一刻开始,衣飞石执掌羽林卫就没什么阻碍了。太后已经认同了皇帝对衣飞石出格离谱的信任。随后衣飞石在西北的所作所为,也证明了他配得起皇帝这一份荒谬的信任。 衣飞石略讪讪地跟着太后起身,依在她身后,不好意思地说:“娘娘是那个意思吗?”他这话问得很无礼,又显得很亲昵。不是毫无防备的至亲之间,不会这么大咧咧地问。 谢茂一直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这会儿就听得更认真了。 太后笑道:“是那个意思。” 她走近桌边,谢茂扶她入座。她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授以箭术衣钵的徒弟,说道:“朝中都说沭阳侯是我的心腹。若论心腹要害,谁又能及得上你?” 她说这话时,看的是衣飞石,可谁都知道,她真正想要倾诉的人是谁。 谢茂笑道:“朕也一样。” ※ 次日不朝,不上班的谢茂就缠着衣飞石,在太极殿待了一整天。 内阁诸臣照例要来太极殿回事,赵从贵就只得出来撒谎,说皇帝偶感风寒,正在将息。太后哭笑不得地打圆场,还故意差了大宫女到太极殿送汤药,表示皇帝确实病了,连太后都惊动了。 三日清晨是小朝,衣飞石脸上的巴掌印儿也全消了,君臣二人一齐去了玉门殿。 升朝之后,皇帝都没有和内阁商议,直接在朝堂上抛了一个话题:“陈朝已灭,灭陈巨勋也已归来。如何酬功赏勋,朝中已有公论,衣卿加官进爵不在话下。衣卿灭陈,非一夕之功。自太祖太宗立国,夙愿饮马兰宫,数代帝王呕心沥血,万千忠诚将士洒血疆尘,衣卿之前,无数勋臣皆应厚赐重赏,上表祖宗社稷,下慰忠魂于九泉。” 所有朝臣都有点懵,皇帝这是想干嘛? 只有站在前排的黎王一颗心剧烈地跃动起来!他意识到,皇帝这是在履行诺言了! 皇帝要给谢芳追封! 谢芳死于诸秋战场之上,说和灭陈没关系?诸秋不平,何以灭陈? 谢芳堂堂文帝嫡长子,奉命出征,死于战阵,如此勇武忠贞,难道不值得追赠,不值得永铭青史,万代赞颂吗?他若不死,原本就该是谢朝的下一代皇帝啊! 不过,谢茂也不可能一口气就把自己的最终目的点出来。 他冲内阁点点头,说:“此事由内阁主理,吏部、兵部调卷考功,往前三代五十年间,所有死战殉阵之忠臣良将,皆要一一记载在卷,于兰宫勒石为碑。朝廷已经追封、追赠、赏赐抚恤的,着考功司重新核准其功勋赏格,重者不夺,轻者再赏。” 他这一番话,重点就在于轻者再赏四个字。 本就是专为谢芳而来。 现在就只差一个能领会上意的聪明朝臣了,当然,这人都是现成的。 “六兄近日无事,到内阁帮办此事吧。” 谢范忍着满心的激动,上前磕头领命:“臣遵旨!” 突然把黎王弄进内阁帮办,内阁几个老狐狸哪还不明白皇帝的意思?刚散了朝,激动的谢范就被几个内阁大臣拖去了文华殿。给内阁大臣揽了事儿,也不担心谢范会对追封谢芳之事不上心,谢茂悠悠闲闲地带着衣飞石出了宫。 出了皇城不到两条街,车驾就在住云台门前停了下来。 衣飞石顺手扶谢茂下车,问道:“今日到住云台消遣么?”心中略有几分不解。 住云台是太宗元后余氏的私产,这位余皇后乃是太宗表妹,母亲涟阳大长公主是太祖亲姐,父亲余恒是太祖打天下的老兄弟,她自己与太宗皇帝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因此,为了太宗宠幸妃嫔,余皇后常常拈酸吃醋和太宗闹脾气,国母一怒之下出宫回娘家当然不行,这位气了又要往外跑,太宗就把皇城外的住云台圈了起来,赐给余皇后做赌气时的栖身之地。 曾经住云台风光极好,园中遍植梨树,花开时梨花如雪,观之如同云海,得名住云台。 到了仁宗时期,也有宫妃想要效仿余皇后,求皇帝赐住云台以示恩宠,惹得仁宗皇帝头大如斗,干脆就把住云台封了,谁也不许住。 文帝时,元后、继后也为了住云台一番勾心斗角,惹怒了文帝之后,干脆把住云台塞给了一个不知名的小宫妃,刚刚被立为皇后的大林氏大发雷霆,暗中遣人将这宫妃烧死在梨花云海之中,住云台盛景不在,就此凋零。 这么多年来,住云台就荒废在皇城之前,明明位置非常好,占地也颇具规模,没有被火焚烧的地方更是雕梁画栋气派辉煌,却始终没有人敢贪图染指——皇后宫妃住过的地方,除了皇帝御赐,谁敢伸手去要?亲王住进去都逾制了。 不过,这地方曾经再好,此时也荒废已久,来这里干什么?衣飞石自然不解。 宫监上前开门,谢茂带着衣飞石散步入内,此时秋高气爽,凉风习习,走进住云台一道大门,风中就传来桂花的香气。和衣飞石想象中荒芜不整的景象不同,住云台明显已经修葺过了,砖瓦锃亮,处处秩序井然。 最让衣飞石惊讶的是,这曾经让皇后、宫妃住过的皇家别院,居然全部缩减了规格。 不是他自恋,他仔仔细细地留心了一下,不管是房檐还是屋脊,门前的踏跺层级高度,照壁的长短高矮……林林总总,每一分每一处,全都已经缩减成一等公的使用规格。 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即将住进一位国公爷的宅子。 陛下是要把住云台赐给我住吧?衣飞石心尖儿有点缩紧,暖暖地有点烫。 衣飞石不是没见识的人,他不在乎这个气派辉煌的院子,他在乎的是皇帝对他的心意。 文帝泄愤似的把住云台赐给炮灰宫妃居住不提,这座住云台,本就是太宗与余皇后爱情的象征。太宗确实不可能为了余皇后荒废后宫。可是,他一生敬重余皇后,对余皇后永远温言细语,宫妃虽多却无一宠妃,爱重余皇后所有的子女,将皇位留给了余皇后的嫡长子,这就是一位古代帝王能给皇后的所有爱情。 余皇后之后,多少皇后宫妃期盼着这座住云台? 然而,这么多年以来,太宗只有一个,余皇后也只有一个。 “陛下。”衣飞石按捺住心中的雀跃,四下都是太极殿的下人,他第一次在外边主动拉住皇帝的手,“陛下,陛下。” 衣飞石高兴了不会说甜言蜜语,只会干巴巴地喊陛下。 谢茂被他喊得高兴,心里也挺得意:“怎么?喜欢?” 衣飞石不住点头:“喜欢!” “喜欢也不能白给你。”谢茂低声在衣飞石耳畔说了句什么。 衣飞石非但没有害羞,反而眸光闪闪地点头,满口答应:“嗯,好。”又忍不住问,“陛下喜欢为何不早些告诉臣?不必今夜,夜夜皆可行事。” 故意开黄腔的谢茂又被噎了一次,拉着衣飞石在住云台各处转了转。 从去年衣飞石灭陈献俘之时,谢茂就着人开始修葺住云台,主要是修改缩减规格,将地填了起来,一处处地改。 他自然也可以让衣飞石用皇后规格,只要他想,立衣飞石为皇后也不是没办法。 之所以不那么做,就是不想做而已,不值得去辛苦经营而已。在他的心目中,衣飞石就是衣飞石,是衣大将军,是国公爷,衣飞石存在的意义不是做他谢茂的皇后,衣飞石留在史书上的字迹也不该是太平帝盛宠的男皇后。 谢茂想要进入衣飞石的生命之中,却不想让自己的存在淡去了衣飞石本身的光彩风华。 二人在住云台转了大半个下午,主要去观云小楼盘桓多时。 这也是谢茂前世发现的秘辛之一,住云台的观云小楼有一条密道,直接通向太极殿东殿。 当然,如今在太极殿那一头的出口已经被堵死了,谢茂打算过几日再秘密差人通开。他当然希望衣飞石能常年居住在太极殿,但衣飞石封了国公,总得有个自己的府邸,这府邸最好离皇城近,最好有条便道直接到他寝室…… 这不是全齐活了吗?谢茂再次感谢老祖宗。谢谢你们俩夫妻恩爱,吵架还带挖密道的! 谢茂和衣飞石分享了这个秘密,衣飞石也特别兴奋,难得像个孩子一样钻进密道东看西看,玩了半天,二人兴尽回宫之时,赵从贵小声来回禀:“禀圣人,下边说,长公主府遣官媒去了工部员外郎黄晓清家……” 衣飞石暗道糟了,回头一看,果然,皇帝脸色瞬间就青了。 124.振衣飞石(124) 衣飞石近日就觉得皇帝行事不怎么讲究, 幼稚起来比八岁孩童还可笑。 前日皇帝才为了他糊弄父亲弄出什么高娶低娶的事不痛快, 他认错之后,皇帝才舒坦了。 虽说皇帝保证不用他来费心此事,可衣飞石哪里敢真的让皇帝出面?他头疼得很,皇帝这么急吼吼的样子, 根本容不得他三五个月慢慢布局。 短时间内,他怎么才能说服衣尚予, 让衣尚予觉得“相信皇帝”这件事,不是他脑子抽了? 为难归为难, 衣飞石也沉浸在与皇帝久别重逢的欢愉中, 暂时没想过怎么应对此事。 毕竟, 谁能想得到, 长公主府的动作会这么快?给衣飞石挑选的妻室, 再是寒门小户也不可能真的低到尘埃里去。这要选一个合适的人选,就不是太容易的事, 怎么也得打听打听吧? 他回京才几日?第三天而已!家里居然就请了媒人, 去女方家里“商量”他的婚事了? 这事儿不单皇帝气疯了,衣飞石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不过, 衣飞石细想下来也不奇怪, 既然是父亲配合他做戏, 当然是越离谱越好。 京中才传出了衣家父子不和的消息, 长公主府立马着急上火地给衣飞石定个小门小户的妻子, 岂不是更能显出衣家父子矛盾重重, 以至于衣尚予不惜撕破脸皮, 用婚事辖制拿捏儿子? 倘若不考虑皇帝奇怪的想法,衣飞石这会儿就可以气冲冲地上门打媒人了。 父子配合做戏,当然是把事情闹得越大越好。 想起皇帝前日才问“朕是否见不得人”,衣飞石就慌得不行,紧张地拽住皇帝的袖子,声音有点紧:“陛下,臣这就回家去和臣父说明白,您别和臣生气,实在是昨日今日都不得空闲,此事臣得亲自和臣父交代,也不好差遣下人去说。” 这两□□飞石都被皇帝缠得死紧,哪儿有空去见衣尚予?当然,就算衣飞石有空出宫,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亲爹说这件事。 他保证道:“臣这就回家去。” 衣飞石这么着急,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皇帝在对他的事情上一向显得出格。 上回皇帝听说他挨打了,一辆马车往长公主府长驱直入,丝毫没给衣尚予面子,生生把长公主府门槛都拆了的事,衣飞石还记忆犹新。 那回要不是长公主疯起来要杀他,被衣尚予“病”在后宅不许起身,何止区区一个门槛?只怕一腔怒火没地儿倾泄的皇帝,还真就敢把长公主府从东到西全拆一遍。 这回皇帝也气得不轻。就算皇帝不去拆长公主府,他堂堂天子之尊,亲自跑去把人家官媒或是女方家里砸一顿,衣飞石也受不了啊。 一旦这消息传出去了,坊间风闻就能把衣飞石和皇帝的暧昧消息吹上十年。 ——如今京城里也有人谈论淑太妃当年给信王提亲的事,不过,信王和皇帝不一样,那时候的局势也不大一样,多数人提起当年的事都当作笑谈,很少有人当真。这要是衣飞石定亲,皇帝又亲自出面砸场子,恐怕就不是“迫于局势”四个字能打发得了了。 谢茂摇头道:“你去说什么?他再打你。” “不会打……”衣飞石说得略心虚。 衣尚予才警告过他,皇帝所说的话没一句能相信,他现在就去跟衣尚予说,我和皇帝互诺一世不近妇人,只怕会被衣尚予一掌劈碎脑袋,看看里边有没有水。 衣飞石这样战战兢兢的模样,谢茂看了又好笑又好心疼,拉着他摸摸脸颊,安抚他紧张的情绪,柔声哄道:“朕答应过你,这件事朕来办。你怕朕生气?朕那么小气?”又吩咐余贤从,“先回宫。叫龙幼株来见朕。” 马车里铺着锦绣软衾,谢茂随意难得一回没上车就歪着,靠着凭几将衣飞石搂在怀里,一边抚摸爱人紧绷的脊背,一边哄:“你别着急,朕要办什么事都告诉你,不会让你为难。” 衣飞石确实是怕谢茂又出狠招。 谢茂不喜欢衣尚予对衣飞石的权威,衣飞石则不然,他对父亲的感情是很深的。 这年月多是严父在堂,像衣尚予这样会把儿子带在身边,含笑叫小石头的爹,可谓稀少。 何况,衣尚予虽不满衣飞石的隐瞒和计划,到底还是选择了配合他。不管从感情和现实而言,衣尚予都是衣飞石可以放心依靠的资源和后盾。 换句话说,谢茂很私人地把衣飞石当作了他的自己人,想要把衣尚予从衣飞石身上剥开,衣飞石却不这么想。皇帝虽然很重要,父亲也很重要。朝廷天下很重要,衣家也很重要。 衣飞石没法儿否认父亲对自己的权威,他也没法儿真的与家门决裂,孤身一人依在皇帝身边,用饱含敌意的目光去审视父亲对自己的管束和训诫——皇帝认为那一巴掌是伤害,衣飞石不那么认为,那分明是父亲对儿子的提醒与爱护。 皇帝的心疼很自私,可是,衣飞石也没法儿跟皇帝说,我是我爹的儿子,我得听爹的话。 某些事情上,皇帝是不讲道理的。 “是臣请臣父往寒门提亲……”衣飞石再次替亲爹解释。 “朕知道,前日不是向朕禀明了么?朕都知道。”谢茂轻抚他的背心,慢慢将他紧绷的肌骨推松,声音温和稳定,“你从前是打算怎么做?” “臣……打算去把媒人家里砸了。”衣飞石尴尬地说。 谢茂其实也想带人去把媒人家里砸了。不止想砸了媒人家里,他还想砸女方家里。 ——明知道媒人和女方都很无辜,这种还是想乱砸一通的情绪根本压抑不住。当然,谢茂也很清楚,不能砸。 “这不好。平白叫人指点你,说你忤逆不孝。本就没有的事,何必自污名声?”谢茂忍不住摸摸衣飞石的脸,巴掌印早就消了,他还是记得衣飞石被打肿了脸的样子,“朕的小衣愚孝得很,吃了那么多年的苦也没说忤逆,栽在这事上可划不来。” 谢茂没有提及马氏二字,可他说的就是长公主对衣飞石的折磨。 衣飞石将脑袋往谢茂怀里偏了偏,低声道:“父亲和母亲不一样的。陛下,阿爹喜欢我。” “要做戏也做个干干净净的名声。朕会差人把那什么员外郎家的姑娘嫁了,”谢茂根本不理会衣飞石为衣尚予说的好话,感觉到衣飞石微微抬头,他心道小衣心软,“找个比你还好的夫婿,那是万不可能了。朕给她挑个王孙如何?不随便嫁。” 衣飞石本打算把这被自家耽误了婚事的寒门闺女,嫁给刚刚升任崇州守备的曲昭。 西北军大部分军官都内迁了,曲昭好歹跟了衣飞石这么多年,有军功和情分支应着,混个州守备将军不在话下。 崇州守备将军是正三品,品秩不低,权力不小。对黄家姑娘而言,怎么说也是高嫁,绝对是一门好亲。但是,现在皇帝说要做媒嫁个王孙,那自然又比曲昭更好几分。 ——毕竟是宗室,哪怕没能承袭王爵,有个国姓在身,门第都与常人不同。 说什么深宅大院生活不易,不如蓬门小户逍遥自在,这种想法衣飞石当然是不能理解的。门第高一截,出头飞升的机会就多十万八千个,未来子嗣交际往来的阶层都全然不同。多少家族花费几代人都无法踏上一个新的阶级,妇人平步青云则只需要得到一门好亲。 谢茂承诺给一个王孙做夫婿,这就是足以让那黄家娘子与她后代子嗣一路飞升的好亲。 “臣都听陛下吩咐。”衣飞石道。 “先把这件事糊弄过去了,朕再和你爹说咱们的事。”谢茂简单地说。 衣飞石嗯了一声,心里就犯愁,皇帝要亲自去跟阿爹说?当初文帝要父亲休妻尚公主,父亲都能顶着圣旨,说不干就不干,这会儿皇帝又来一回……他真不知道父亲会是什么反应。 回了太极殿后,皇帝就召见了龙幼株,吩咐龙幼株去把那工部员外郎的闺女嫁了。 ——若是衣尚予找的是高门贵女,谢茂就让太后出面了。偏偏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还是在工部农造司这种常年打蚊子没油水没实权的衙门,真要是请了太后出手,这才是杀鸡用牛刀。 龙幼株领命而去。 谢茂在太极殿转了两圈,重新梳洗更衣,独自去了长信宫找太后。 他想和太后说说衣飞石的婚事。这么大的事,总得和太后通个气,这朝臣嫁娶之事都和一班子外命妇扯不清关系,太后比他门儿清。他答应衣飞石把那员外郎的闺女嫁个王孙,也得太后托从宗室里挑一挑。 哪晓得进殿就吓了一跳,太后两只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也不曾梳妆,素面朝天。 “阿娘,您这是……”谢茂问了一句,突然醒悟。 上午他才让内阁重新核查近五十年内灭陈勋臣的赏格,想来消息早就传进长信宫了。 太后拿冰帕子捂了捂眼睛,定定地看了谢茂许久,半晌才说道:“是阿娘小看了我儿的胸襟器量。我儿天威皇皇,襟量天下,阿娘自以为开明睿放豁达古今,今日与我儿相较上下,才知道不如我儿良多。” 谢茂上前扶她坐下,笑道:“不如阿娘,不如阿娘。” 太后从散朝时听闻皇帝有意追封谢芳的消息传来,就处在不可置信与果然如此两种情绪中无法拔出。到了这会儿,她的手指还有些颤抖:“阿娘知道,这都是陛下孝顺我。” 她哭红的眼中又淌出一行泪,“古往今来,如陛下这般孝顺的孩子,再不会有了!” 这世道只有父权,没有母权。子女对母亲的孝顺,仅仅是因为那个女人是父亲的妻子,而不是因为那是自己的母亲。贞烈教化之下,无数子女对红杏出墙的母亲叱骂痛打,却对父亲三妻四妾习以为常,母亲一旦失去了父亲妻室的身份,就变得毫无价值。 像谢茂这样愿意为了母亲高兴,追封母亲前情人做皇帝的儿子,确实是史上绝无,此后罕见。 太后会如此感动,正是因为谢茂所做的一切,已经超出了这个时代的纲常规范。 谢茂安慰道:“阿娘宽心,不哭了。”他也不会哄亲妈,只会这么劝。 太后果然就擦了擦眼角,她虽哭得两眼红肿,整个人却似容光焕发,大约是想起了与谢芳少年时的往事,眉宇间还多了一丝相思的哀愁与年少时的憧憬。谢茂看着她,越发觉得她是个小孩子,偏偏太后实打实地用慈爱的目光望着他:“这么晚来是有事么?——没有带飞石来。” 谢茂咳了一声,他昨儿缠着衣飞石在太极殿都没出门,走哪儿都要把衣飞石带着,这会儿被太后问了问,老脸再厚也痒酥酥的。 “他爹给他提亲去了。”谢茂没说衣飞石的计划,简单化处理,“儿臣让龙幼株去把这事儿了结了,一来朕答应了小衣,给那倒霉丫头赐个王孙,还得请阿娘帮着琢磨个人选。二来也是想请阿娘帮着看看,别又让人惦记着小衣的婚事……” 太后哑然失笑:“堂堂的国公夫人,多少人眼红呢。”又忍不住捶了捶谢茂,“是个倒霉丫头。这天底下呀,能比飞石还好的夫婿只怕是不多了,十个王孙也抵不上。” 谢茂没好气地说:“干惦记也没用,那得有命享!” 皇帝吃醋发狠的模样把太后笑得不行:“好啦,阿娘知道了。”末了又提醒道,“飞石家里最近不太平,他不是有个舅舅?对外说要把养女许给衣飞金。那养女是西河来的瘦马,来历不明。” 谢茂听了一耳朵也没太在意:“衣尚予、衣飞金都不是傻子,且轮不到小衣操心。” “你提醒他一句吧。那养女和周氏长得八分像,只怕不是偶然。” 谢茂就乐了,小衣才想玩家门分裂的把戏,敢情衣家早就准备好了? 这长得像周氏的瘦马要不是衣尚予故意搁家里的,谢茂都不信。他是不了解衣飞金,可他了解衣尚予啊——这老帅的厉害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这种伎俩要不是衣尚予默许,根本甭想在长公主府生根。 送走谢茂之后,太后默默走进书房,书案上挂着两幅人物肖像。 这是她下午才画出来的。当年谢芳与她交换的书信早已焚烧,所有的信物也都深埋,她唯一留下的,只有脑海中属于谢芳的音容笑貌。她一遍一遍地回想谢芳的模样,总觉得在一天天遗忘。 可是,今天之前,哪怕她儿子做了皇帝,她也不敢在长信宫里画陌生男人的样子。 她是文帝的妃子,她是太平帝的母亲。 这是她立身于世的根本。她只能做一个妻子,做一位母亲,才能拥有如今的生活。这世道不准许她放浪形骸,也不可能准许她去做任何超越了妻子和母亲本分的事情。 直到今天她的儿子决定给她心爱的少年追封,不是亲王,不是太子,是皇帝! 这让她感觉到了真实。她第一次感觉到真正的尊重,独属于她的尊重。 不是因为她嫁给了文帝,不是因为她给文帝生育了子嗣,仅仅因为她是林湛,她就这么重要了。重要到可以让一个王朝多出一位皇帝来!她的儿子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她,哪怕你不是文帝的妻子,你也是我最重要的人。你喜欢的人,就可以无比尊贵! 所以,她敢正大光明地站在长信宫的书房里,一笔一笔将脑海中的少年身影描绘出来。 我就是喜欢他!我敢把他的画像悬于宫中,日夜瞻望思念。 痴痴望了半夜之后,太后将那两幅画掷于火盆之中,看着它们一点点烧成灰烬。 她是获得了儿子的谅解,拥有了肆意喜欢的权力和自由。可是,她不能玷污谢芳的名声。谢范今日曾来长信宫拜见,跪在她跟前流了满地的泪水,最后问她,想不想留一件东西在谢芳陵中? ——一旦谢芳被追尊为皇帝,必然会迁陵再葬,到时候就可以把太后的东西放进去。 比如一缕青丝。 这让太后怦然心动。 她如何不想?她甚至想百年之后,悄无声息地躺在谢芳的梓宫之侧。 斟酌了这么久,她一直在忐忑摇摆之中,理智与情感不断冲撞碰击,直到谢茂来了一趟,她看见儿子神采奕奕的模样,终于选择了放手。 她曾以为儿子不知道如何爱人。可是,连谢茂都知道用国公之位保全衣飞石一世清名,她又何必冒险去打扰那个早已沉眠多年的少年?不管是随葬的青丝,还是她百年之后暗度陈仓的尸身,都算了吧。 那些爱那么真实地存在于她的生命之中,何必去计较那些死后无知无觉的虚假念想? ※ 事关定襄侯亲事,龙幼株不敢怠慢,亲自出马督办。 领命之时天色已晚,龙幼株还是迅速拿腰牌找了两个衙门开了宫禁,带着十二个心腹到皇城外的官邸落脚,立马调查长公主府所差遣的官媒是何人,那被提亲的工部员外郎黄晓清身家履历,黄员外郎的闺女姓甚名谁,年方几何,是何性情。 听事司在京城上下人面极广,到处都有耳目,命令出去半个时辰,消息就全部回来了。 ——既然是和衣飞石联手做戏,衣尚予挑的人选也不可能很难缠,否则,人家真的缠着要嫁进镇国公府当儿媳妇,衣尚予怎么跟衣飞石交代?他是不愿意让衣飞石高娶,可是要照着衣飞石的计划,黄家这门亲事对他而言,也确实太低了点。 龙幼株看了资料之后,觉得这事儿也不难办。 先把官媒找来说话。 听事司在京中的势力,不分朝野都是明白的,何况是常年在官宦人家走门串户的官媒婆子? 如龙幼株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子穿着锦衣卫的官服,腰悬听事司令牌,立刻就把官媒镇住了。衣大将军是很厉害,不过,那也是过去了。兵权都没有了,哪里有皇帝老子大?这听事司的女头头,那可是皇帝的“宠妃”呢! “我们家贵人看上黄姑娘了,还请您老帮衬些,别让婚事吹了。”龙幼株随便扯了个借口。 这把官媒婆子唬得更厉害了。听事司的贵人,还能是哪个贵人?怕不是皇帝老子哟!哎哟,差点儿把皇帝看上的贵妃说给了镇国公的二公子,这婚事要是成了,老婆子脑袋怕不是要掉? 不等龙幼株如何叮嘱,这老婆子就吓得屁滚尿流地窜了回去,当天夜里就去敲黄家大门。 工部员外郎黄晓清家中,这会儿也是难得一次没早早散了,阖家上下都聚在老太太的屋子里,听曲儿喝茶说奉承话。像他们这样的门第,本也没什么根基,全家上下就黄员外一个官儿,往上数两代,那还是在乡下种田的泥巴腿子,黄晓清年轻没发迹时,老太太都要下田种地呢。 现在莫名其妙被镇国公看中了家里闺女,要说给刚回京的定襄侯做正妻——甭管那皇帝对衣家是怎么想的,富贵不得搏一把吗?万一皇帝没想对衣家赶尽杀绝,闺女那就是妥妥的国公夫人啊! 官媒婆子来时,黄家就放了二十两银子的赏! 老太太听了还挺心疼,小孙女红着脸在她身边依着时,她就不心疼了。 我这孙女儿呀,就是好命!国公夫人呐,那是多大的荣耀?年节都得进宫给皇太后磕头的吧?不得了,不得了了!二十两银子算什么? 正在欢声笑语之时,官媒婆子砰砰敲门进来,把人都给吓住了。 官媒婆子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来时双手空空,走时扛着好大几碇银子,纳得厚实的鞋底踩在青石上都有点薄了。一众下人估摸着这官媒掏了老太太多少私房走,这个说五十两,那个说八十两,纷纷纳罕:老太太可抠门,这媒婆子好厉害的一张嘴啊! 屋内的黄老太太兴奋得红光满面,对儿子说:“那婆子说了,听事司的龙妃娘娘差遣人来问了,咱们的四娘呀,怕不是要做贵妃的命!” 黄晓清听得双膝一软,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呀!” 黄四娘也在一边坐着,红着脸,扣扣索索地说:“奶奶,你给那婆子那么多银子……两百两呢!” 黄老太太挥舞着拐杖,激动地说:“我孙女儿要做贵妃了,两百两算什么?真把这婚事做成了,我给她两千两谢媒钱!” 125.振衣飞石(125) 次日媒婆子到长公主府重新回了信儿, 说黄员外郎家的闺女已经许了人了。 衣尚予一直在等着儿子接招。以他对衣飞石的了解, 更凶残的事衣飞石也做不出来,顶多就是欺负欺负媒婆,反正府上事后肯定会补贴,砸半个院子衣家就能赔上两个, 绝不会真的欺压良善。 结果这事儿办得如此不温不火,就这么叫媒婆来把婚事辞了?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啊。 衣尚予不知道儿子哪里出了岔子, 不过,做戏做全套, 他还是双眼一瞪, 佯作愤怒。 两个不明真相的亲卫连忙把那媒婆子往外带, 就怕国公爷一怒之下杀人犯禁。媒婆吓得屁滚尿流地跑了出去, 边跑还边嚷嚷:“黄四娘子是贵人下了定的, 婆子哪里敢声张,哎哟, 不怪我呀!龙娘娘都亲自差人来找了……” 两句话就把龙幼株卖了个底儿掉。 听事司就是专替皇帝办阴私事的见不得光的衙门, 龙幼株既然出手,可见是惊动了皇帝。 衣飞石说过会去求皇帝太后赏一门贵亲, 可那也得是父子“交锋”几回、闹得满城风雨之后。现在皇帝这么早就下了场, 事情就显得颇不寻常了。衣尚予不知道儿子在打什么主意, 只得按兵不动。 当天下午, 衣尚予正打算去枫林晒晒太阳, 出门没两步就被一行人拦住了去路。 “公爷, 陛下宣您觐见。” 亲自来请人的是皇帝身边的赵从贵公公, 衣尚予身边的亲卫都认识他。 衣尚予带了一个帮着推轮椅的亲卫就跟着赵从贵去了,皇帝挑选的见面地点也就在枫林雅筑,外围是层层羽林卫守着,里边清静安闲,乐班围在池边的画舫上丝竹声声,十多个宫装云袖的少女扮作神妃仙姬,在红叶林中翩翩起舞,慵懒徜徉,炉中香烟袅袅,衬托着清爽高天如火枫云,可谓天上人间。 亲卫推着衣尚予的轮椅骨碌骨碌上了雅筑水榭,一个穿着藏青色锦衣的俊美男子迎了上来,举止优雅轻柔,躬身施礼:“奴婢朱雨,奉旨来迎公爷。” 衣尚予当然也认识他,客气地笑道:“辛苦你了。” 朱雨露出一个亲近恭顺的笑容,很自然地接过了亲卫的位置,推着衣尚予的轮椅往前走:“南边才进了二两孔雀茶,圣人吃着新鲜,说要亲自请公爷也尝一尝。这会儿怕是茶汤已沸,就等着公爷了。” 他突然提起南边当然不会没来由,衣尚予就知道这是奉命透风,皇帝想谈南边浮托国的战事。 “臣三生有幸。”衣尚予答得很冠冕堂皇。 说话间,曲折的水榭廊道已走到了尽头,两个宫娥打起帘子微微屈膝,衣尚予就看见了坐在水榭中认真煮茶的皇帝。 皇帝微服出宫,穿着一身象牙白卿云纹样锦袍,暗纹精细得只在日光闪烁处流转光华,背襟处攀着一棵不老苍松,皆是传世黎绣花样,既显得世俗富贵又隐隐透出不凡。存世的黎绣大师就那么几位,半数都在宫廷供奉,剩下的几位可不就是让世家巨贾趋之若鹜吗? 谢茂出门都有人专门打理衣装,细节处再三考量,绝不会在衣饰上露了破绽,由此可见一斑。 衣尚予娴熟地假装断腿,用双手撑着轮椅,要下来磕头。 坐在茶几边的皇帝手里还拿着纨扇,笑道:“免礼免礼,快来坐!朕煮的茶好了。” 到了水榭里边皇帝跟前,衣尚予就只能自己滑动轮椅到皇帝身边去。 他谢了恩,滚着车轮子滑到茶几边时,皇帝恰好用茶勺舀起一捧碧色茶汤,倾泻在他面前的土瓷碗里:“这南边的孔雀茶啊,说要用铁罐架木火熬,炭火不好,铜壶不行,连铁壶都不行,就得这样的直身铁罐子。” 衣尚予就有了一种很古怪的感觉。他想起在四天前,衣飞石进城的那一天,他也是这么候在一间茶楼里,等着衣飞石进门来,给了衣飞石一杯茶喝。 “臣谢陛下赐茶。”衣尚予双手捧盏,试探着水温,一饮而尽。 谢茂给自己也添了一碗茶,顺手就把茶勺递给了身边服侍的银雷。偶然烹个茶是兴致,他也不可能真的下午都亲自招待衣尚予。 他端茶啜了一口,觉得实在是很难喝,立刻撂在一边:“朕登基足有五年了。” “陛下圣明。”衣尚予捧着茶碗坐在轮椅上,低垂眼睑听着皇帝说话。是啊,五年了。如今已经是太平五年的秋天了。皇帝登基明年改元,确是实足的五年时光过去了。 “太平元年,林附殷跟朕别苗头。” “太后劝朕采选后宫。她老人家实在,直言说了,那大小九卿家的闺女孙女儿,朕多挑几个许以后宫高位,别说一个林附殷,十个林附殷也得乖乖地告老还乡去。”谢茂突然说。 衣尚予不说话。 他当然知道太平元年发生了什么事。 当年皇帝没有采纳太后的谏言,反而选择他的女儿做了与陈系裴家联姻的棋子。如今皇帝仍旧后宫虚悬,衣琉璃则已成了一抔白骨。 联姻的事,是衣尚予与皇帝共同的决定,他当然不能因此怪罪皇帝。 说到底,当时的衣家也需要一个途径尽量靠近朝廷,靠近皇帝,衣琉璃与其说是与陈阁老一系联姻,不如说她是衣家与皇帝结盟的牲血。可她毕竟是衣尚予的女儿。她年纪轻轻就死在了裴家,所有决定把她嫁给裴露生的人,通通都要负疚。 衣尚予只能沉默。 “太平二年,朕为皇考守制二十七个月出期,朝臣具折上奏,请求朕采选嫔御充实宫闱,绵延皇嗣以安天下。此后宗正寺与礼部,年年月月雷打不动地按时上折子,催着朕立后选妃。” “姊夫是聪明人,可知道朕为何御极天下五年之久,始终不曾选妃么?”谢茂问。 听见这一声“姊夫”,衣尚予就觉得头疼。他瞬间就想起了那一年在青梅山大营,皇帝一口一个衣姊夫,满脸赔笑地骗了他一个心腹爱将,还顺道把他儿子偷走的模样。 “陛下家事,臣不敢妄自揣度。” “朕请姊夫想一想,猜一猜。”谢茂固执地说。 衣尚予已经大概明白皇帝想说什么事了,他推拒了一次,皇帝还强压着他要问,他眼皮不抬,双手捧着随意放在膝上的土瓷茶碗,冷漠地说:“恕臣冒昧。臣听闻陛下在皇庄受了伤不利子嗣,可能是不行吧?” 就算谢茂知道衣尚予翻脸了就是这么个画风,也还是被噎得有点难受。偏偏衣尚予说的那个听闻,还就是他自己放给宗室朝臣的谣言,这能怪谁啊?怪衣尚予太相信他了? 和这翻了脸的老封建没法儿说,谢茂也懒得废话了,蛮横地提出条件:“朕一日不选妃立后,小衣一日不许近妇人。” 衣尚予终于抬起眼皮,缓缓拱手,道:“古往今来,没有圣君管到臣下床帏之内,陛下自重。” “朕让衣飞金去南边建府。”谢茂砸筹码。 衣尚予冷冷地说:“他这辈子都得老死京城,陛下不必费心了。” 谢茂一直认为衣尚予偏爱长子,如果给衣飞金一个东山再起的机会,衣尚予必然会松口。 哪晓得衣尚予的态度如此坚决,这冷森森的口吻,非但不动心,反而是谢茂敢下旨让衣飞金去南边建府,他回府就要把衣飞金绞死在床上,以绝后患。 衣尚予的清醒和冷酷超出了谢茂的判断,他以为珍贵的筹码瞬间就打了水漂。 “朕就要小衣!”谢茂毫不要脸地以天下要挟,“你把小衣给了朕,朕就是圣明君主。你要不给,朕也要抢!打烂个江山朕也舍得!你给不给?” 衣尚予简直都懵了,这也是皇帝说的话?小孩儿要不到糖吃才这样吧?! “朕今日就跟你说明白了,朕不选妃,不立后,不近妇人,不得子嗣,一生一世只与小衣好,朕一个皇帝,”他盯着衣尚予的双眼,一字一字清晰明白地说,“朕为了他,宁可江山让与宗室——他在朕心中有多珍重,望你三思。为了他,朕什么都敢做。” “推让江山也叫衣飞石承其因果,这就是陛下所言之珍重?陛下就不担心他背不动?” 衣尚予立刻反唇相讥,他本就长相寡淡,此时脸上情绪全无,看上去竟有些渗人,“恕臣不敬,若陛下未得天年就有不忍言之事发生,后宫空置膝下空虚,致天下于何地?若朝因此乱,国因此断,天下人如何议论衣飞石?” 谢茂冷笑道:“这世上的事哪里说得好?朕有了皇后,有了皇子,朕就不会暴毙了?” 衣尚予说话已经够胆大妄为了,皇帝说话更是毫无遮拦。 水榭里服侍的朱雨、银雷都有点腿软,恨不得立马找个地缝钻进去,假装听不见这一场对话。 ——难怪陛下要到水榭里召见镇国公,这四面临水八方无人,把下人差遣出去之后,就是个绝好的吵架场所。保管在里边的一切对话都传不到外边去。 衣尚予自问犟起来嘴就够臭的了,哪晓得这皇帝更不要脸,他差点没气得站起来:“陛下顾不得天下,臣总得想想犬子——” “虎子。”谢茂立马纠正他。 衣尚予一时都没反应过来,想明白了简直被他气得肝疼:“你就是害他!” 谢茂端着茶碗翘着脚,舒服地呲了一口,呸!忘了这茶巨难喝,赶紧又放下,冷笑道:“朕哪里害他了?朕又没打算立他做皇后!” 敢情你还真想过立小石头作皇后? 衣尚予整个人都不好了。他才觉得皇帝这有点指望,皇帝就拼命给他放雷。什么中兴之主,什么千古一帝,这皇帝太年轻了就是不靠谱。他看着谢茂翘着脚四仰八叉的样子,完全就是个无赖。 他甚至都产生了一种恍惚的错觉,我当初是怎么觉得信王值得信任的呢?是我当时眼睛瞎了,还是如今的记忆错乱了?……皇帝莫不是被借尸还魂了吧? “你好好答应朕的条件,把小衣给了朕,不要给他弄什么娶妻纳妾通房丫头的腌臜事儿,朕自然会给他捂得严严实实的,不叫人知道他和朕的关系。你要是不肯答应……”反正吹牛不上税,谢茂叉着脚信口开河,“你敢给他娶老婆,朕就敢下旨,叫黎王去你家下聘,把他抬进长秋宫里当皇后!” 在谢朝,皇帝是没有资格左右臣下的婚事,顶多牵个线做个媒,撮合两姓。懿旨赐婚也是有体面的家族议婚之后,进宫去求皇太后、皇后给个恩典荣耀,并没有皇室强行把东家闺女嫁给西家小子的事。 不过,皇帝要娶哪家闺女做皇后,这还真不用跟朝臣商量,直接下旨过聘就行了。 ——甭管有道理没道理,这是仁宗朝的旧例。 衣尚予吵嘴一向不怎么行,在文帝朝时,朝堂上打嘴仗,他打不过就直接上手揍,赫赫凶名是揍出来的。现在跟皇帝吵架,他总不能骂皇帝的娘,更不能按住皇帝一顿猛揍,气得咔嚓一声,生生把手里拳头大的土瓷茶碗捏了个粉碎。 朱雨与银雷立刻警惕地盯住了衣尚予,惟恐他出手伤到皇帝。 谢茂就不怕这个,衣尚予前两辈子被谢芝弄死了都没造反,怎么可能现在杀皇帝?不过,他见好就收,坐直身子认真说道:“姊夫,朕虽不能给小衣子嗣后代,衣家不是挺多孩子么?以后过继一个给小衣,朕必会深宠深爱……” 衣尚予问道:“陛下以为臣担心的只是子嗣后代?” 谢茂一愣,听出衣尚予口风有了松动,忙赔笑道:“您还担心什么?您说,咱们一起想辙安心可好?”他刚开始叫姊夫,现在就一口一个您字,用了敬称,这是把衣尚予当老丈人了。 衣尚予却不可能说,我根本就不相信你会好好对我儿子。 他不信任皇帝,问题是,皇帝也没想过取信于他,皇帝只是威胁他。 他能不受威胁吗?皇帝真的发疯一道圣旨把衣飞石立为皇后,他难道还能一怒之下召集旧部,打进皇城把儿子抢回来?他表现得再是强势,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其实没什么钳制皇帝的办法。 只要他还是个心念天下的忠臣,他就只能被皇帝威胁,毫无还手之力。 他在京城蜗居五年,深居简出,也正是因为他看穿了自己的无力。 他在此时才感觉到一种失望的愤怒,他觉得如果衣飞石不主动去招惹谢茂,根本就不会有今天的祸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从皇帝手里保护住儿子的能力,他警告了儿子许多次,不要去招惹信王。现在兵甲归田,陈朝已灭,衣家再不是从前的衣家,他连震慑住皇帝、不许皇帝肆意妄为的能力都失去了。 皇帝就这么大咧咧地找上门来,找他要儿子!那是儿子,又不是闺女!他怎么给? 他沉默许久,突然双手撑住轮椅,缓缓跪在了地上。 自谢茂重生以来,衣尚予的姿态一直放得很高,他身携不世之功,被皇室朝臣高山仰止,哪怕有君臣之分,孝帝时就很少真的让他跪拜施礼,还没见礼就得叫免。到了谢茂这一朝就更是如此了。 衣尚予表面上显得很谦逊,那是没人碰到他骨子里的孤傲。他一生纵横沙场二十年,打灭无数小国,坑掉陈朝半壁江山,天下战将无人能敌,号称军神,他正经看得起谁? 他从来不求人。向来都是旁人求他。 如今他跪了下来。 谢茂心道这回难缠了,衣尚予就郑重理正衣冠,向他磕了头,俯首道:“恕臣狂妄。臣自武隆三年列身行伍,一生戎马拼杀,从不乞功。今日腆颜向陛下求个恩典,求陛下看在臣为朝廷流血拼杀数十年的份上,饶了臣的儿子。” “朕珍爱他,待他好,何谈一个‘饶’字?” 谢茂一挥手,朱雨、银雷都知道他大概要放大招了,赶忙低头蹿了出去。 竹帘子四面放低,没人知道水榭里发生了什么事。谢茂极其不要脸地朝着衣尚予跟前一跪,一样认真地说:“朕也求公爷饶了小衣。他与朕两情相悦,根本就不爱妇人,公爷为何不能答允朕呢?朕与他安安稳稳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一起治理天下,共享太平,怎么就不行呢?” 衣尚予动作迅速地侧身一避,没敢受皇帝地拜礼,差点连残废都忘了装。 他自问已经豁出脸去了,结果这皇帝更加没底线。堂堂九五之尊,说跪就跪,简直无赖! “陛下是要逼臣亲手杀了他吗?” 谢茂眼睛瞬间就红了:“你凭什么杀他!” “凭臣是他的父亲,凭他媚惑君上不近纲常!阴阳交泰、雌仰雄伏方为天道,男子之间聊作排遣足矣,他竟然敢勾引圣君不纳妃嫔荒废子嗣,臣杀他有何不可?!”衣尚予反斥道。 谢茂看着他眼底无比冷静的情绪,根本不带一丝杀意,就知道他是在瞎扯。 “朕说了,朕会保护好他。”谢茂承诺道。 衣尚予的眼神很明显,他根本不信。 就算皇帝一辈子都不变心,一辈子都宠爱保护衣飞石,皇帝总是会死的吧? 就谢茂这个弱鸡身体,八成活不过衣飞石。一旦皇帝死了,一旦皇帝为了衣飞石一生不选妃立后的消息传扬出去,衣飞石必死无疑。 “臣可以不给衣飞石准备婚事,臣可以让他孤身终老长伴君侧。” 衣尚予也提了一个条件,“只请陛下下旨采选嫔御。” “皇长子诞生之日,臣亲写契书嫁子入侍,从此以后,衣飞石只作陛下禁脔。他若私近妇人,臣必亲手杀之,向陛下谢罪。” 谢茂听得出来,衣尚予一番做作都是为了衣飞石着想,不愿衣飞石落个祸国佞幸的下场。 可是,他还是气疯了。 什么叫写契书嫁子?什么叫入侍?什么叫作陛下禁脔?你把小衣当什么东西啊,卖给朕做奴婢吗? 什么叫小衣私近妇人,你就把他杀了?你凭什么杀他啊,他是朕的小衣啊,就算他偷个妇人,朕自然会打他屁股,轮得着你来喊打喊杀吗?你算哪根葱?! 朕与小衣好好儿的小日子,凭什么就要找个女人带着孩子来添堵啊!你是小衣亲爹吗?! 他冷冷地盯着衣尚予,手指在腿上轻轻敲击片刻,突然问:“公爷向朕提这个要求,可曾问过小衣?他希望朕有妃子么?希望朕有皇子么?” 衣尚予当然没有问过衣飞石。他是衣飞石的父亲,他能替衣飞石做一切决定,这还需要问? 皇帝的问话让他想起聪明不外露的二儿子,小石头一向乖乖的模样,可骨子里就有一点儿傲性,相比起直率刁狂的小金子,小石头看似绵软乖顺,其实很有自己的主意——他心里一直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想法,与父母尊长不符时,他会小心翼翼地收敛着,不起争端,可他也绝不会放弃自己的念头。 “朕知公爷自诩生父,执掌小衣生杀大权,想打就打,想杀就杀,想卖就卖……”谢茂简直是越说越生气,口含嘲讽,“……叫他娶妻他就得娶,叫他跟男人就得跟!” “可是,公爷也别忘了,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 “不止小衣该多听听朕的旨意,公爷也是谢氏之臣,朕也是公爷之君父——” “朕,就没有生杀大权了吗?” 衣尚予看着他。 谢茂登基整五年了,除了祭祀,他就正经没再下跪过。这会儿跟衣尚予赌气似的互相跪在地上,硌得他膝盖一阵阵的疼,心里就挺后悔,以后和小衣发脾气也不能罚他跪了,铺着垫子也不行。 他疼得不耐烦,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边揉腿一边说:“朕也有生杀大权。朕向你和小衣使了吗?可见朕对小衣的珍爱与你不同。你把他当个物件,当成附庸,朕才是真正珍重爱惜他的人。朕能为了他禁欲守贞,朕给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朕是皇帝朕都能做到,你凭什么不相信朕?” 衣尚予怔怔地看着他。 “这么多年,朕不选妃,太后也不催促朕,你就不觉得奇怪?” “朕早几年就带小衣去给太后磕过头了,朕养的几个皇嗣都记了玉牒,你以为朕是一时新鲜?” “你儿子天天睡在朕的枕边,他的身手你不知道么?伸手就能把朕掐死远遁千里,朕要是对不起他,你还怕没人给他讨公道?他自己当场就把仇给报了!” “你是怕朕死了,有人欺负他?” “你也太小看你儿子了,朕都栽在他手里,这世上还有人斗得过他?” 谢茂揉着膝盖,没有说自己最后迫不得已的打算。 他相信自己会把一切都安排好,但是,如果真的阴差阳错,到他临终之前出了岔子,他也相信衣飞石的能力。他不可能让衣飞石没了下场。若嗣君对衣飞石稍有恶念,他宁可一道圣旨传位衣飞石。 他相信衣飞石得到了他的准许,拿着他的圣旨,就一定能安安稳稳地活到寿终正寝。 这是谢茂最后的打算,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这么做。所以,他现在也绝不会对任何人说。 126.振衣飞石(126) 衣尚予不可能相信皇帝的一面之词。 他之所以选择默许, 不是因为他相信了皇帝, 而是皇帝势在必得的无赖嘴脸太固执了。 试想堂堂九五之尊,为了一件事苦心经营数年之久,先后搞定了太后、宗室、朝臣,事到临头, 对着臣下诱之以利胁之以威动之以情,下跪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冲着这豁出去脸面天下都不要的势头, 谁也不会想着去和他硬碰硬。 衣尚予能怎么办?衣尚予也只能退一步。 看着皇帝固执又无赖的嘴脸,衣尚予微微低头, 道:“出来吧。” 窗外突然传来破水声。 谢茂愕然回头, 就看见衣飞石满身湿淋淋地攀着窗户, 正尴尬地朝他看来。 看这架势, 衣飞石是一直潜在水榭底下, 听着头顶上父亲与皇帝说话,仗着轻功不俗, 又对御前侍卫十分熟悉, 所以,这事儿办得悄无声息, 没有惊动任何人。 谢茂都惊呆了。 他出宫之前故意把衣飞石差遣到长信宫, 叫太后亲自看着, 正是不愿被衣飞石知道他和衣尚予谈话的内容。哪晓得这小王八蛋又偷偷溜了出来! 若不是衣尚予喝破, 谢茂都不知道衣飞石躲在水榭底下。 谢茂印象中的衣飞石是很乖的, 任何事情, 他只要提醒过一次, 衣飞石就会铭记于心,永远不会再犯。上半年才训过衣飞石一回,不许他偷偷往自己身边潜,今天居然又犯了。 谢茂吃惊又错愕:“你!” 衣飞石尴尬极了。 他这回偷偷摸摸攀在水榭底下听声儿,是跟常清平打过招呼的。 今日负责皇帝安全的御前首领侍卫就是常清平,皇帝要和镇国公密谈,除了朱雨、银雷,不许任何人近身,常清平也很担心出岔子。 这万一镇国公疯起来给皇帝一巴掌,皇帝没被打死,他们这群人也得排队去死啊。 定襄侯悄无声息地过来暗示了一下要听壁脚,常清平就假装不知道了。 这人活在御前就得有点眼力价,衣飞石那轻功身手,不和他打招呼就偷偷潜进去,他也发现不了。现在人家故意来打了招呼,那是给面儿,他就装着不知道最好——知道了还放人进去,那就是私下串联了,事发了照样被剥皮。 有衣飞石在水榭底下听着响儿,常清平也放心。小侯爷从龙潜时就跟着陛下了,这么多年的情分,若是这都信不过,这世上还有什么人信得过? 衣飞石也是头皮发炸,他离着谢茂比较远,毕竟隔着一层水榭底子,谢茂那神奇的感应没察觉到他,他也藏得很好,不管是御前侍卫还是服侍皇帝的宫人,除了常清平之外,没人知道他在底下。 他耳力好,水榭里发生的一切他都听得很清楚。 父亲下跪时,他就听见了。心里难过又辛酸,父亲何曾这样苦求过任何人?哪怕是皇帝。 然而,最让他猝不及防的是,皇帝把朱雨、银雷弄了出去,也跟着一声细微的闷响。 他本来还以为自己想错了,皇帝可能是赤脚踩哪里了吧? ——然而,父亲仓促回避的动静,佐证了他的想法。皇帝居然真的给他父亲跪了! 衣飞石本来轻飘飘地攀在水榭下的一支木栅上,生生给吓得滑了一跤,哪怕他仓促间稳住了身形,没啪嗒掉水里砸开一朵巨大的水花,悬在腰间的玉佩还是砸进了水里。 这动静没惊动被皇帝差遣到二十丈外的御前侍卫,惊动了就在头顶上的衣尚予。 他当时就知道要遭。 只盼望父亲给点面子,回去再责罚训诫,不要当面把他掀出来—— 毕竟是瞒着皇帝偷偷来的,上半年才因擅闯寝殿被陛下训斥过一次,再被捉住就太尴尬了。这屡教不改的左性儿,搁哪儿都不能讨人喜欢吧?衣飞石不想惹皇帝生气,可是,这一次谈话实在太让他牵挂了,皇帝还故意把他绊在长信宫,衣飞石就更是心上心下,坐立难安。 老实说,后边父亲和皇帝说的每一句话,衣飞石都听得很用心。 他能听出父亲疾言厉色之下的爱护与保全,更何况是皇帝直言坦率毫无遮拦的珍爱? 也许,在衣尚予听来,皇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皇帝嘛,今天可以说喜欢,明天就可以翻脸不认。谁还敢说皇帝你撒谎了? 可是,衣飞石默默听着,那感受是外人无法理解的。因为他信任皇帝,喜欢皇帝,所以,皇帝说的每一句话,他听了心尖儿都会泛起热潮,眼前似乎都能描摹出皇帝理直气壮又无赖的样子,明明很不像皇帝的样子吧?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喜欢,喜欢得从心窝到身体处处都发软。 他万万没想到的是,皇帝把父亲逼到了墙角,父亲居然就把他撕了出来。 ——有这么坑儿子的吗? “臣……” 衣飞石记得很清楚,那日擅入陛下寝室,陛下是真的生了气的。 时候已近深秋,红日西斜,水里自然泛凉。 衣飞石就这么浑身湿淋淋地攀着窗户,不敢进来又不敢出去,干巴巴地望着谢茂,只怕谢茂翻脸骂他,哪里像是在外边威风八面的督帅,就像个掉进水坑里毛发耷拉的小动物,可怜极了。 这时候小风一吹,飕飕地凉。 水榭里半个宫人也没有,谢茂也顾不得生气了,顺手操起榻上搭着的薄毯子冲到窗边,赶紧给衣飞石捂上,没好气地骂道:“你还钉在外边做什么?快滚进来!冻不死你!” 衣飞石忙从窗外爬了进来,裤管里还有凉水牵着线往下淌。 谢茂就没见过衣飞石这么狼狈的样子,顾忌着外边还有个老封建杵着,忙拉着衣飞石到屏风后站住了,伸手在他湿衣裳底下的体表上试了试温度。 所幸衣飞石自幼习武气血丰沛,衣裳是湿的,身体还是暖的,并未冻着。 谢茂放了心,才没好气地松开手,嫌弃地说:“打理好了再出来。” 没多久,朱雨与银雷就奉召而入,一个送来干净的毛巾衣物,一个送来热水,忙前忙后地服侍衣飞石洗漱更衣晾头发打髻子。 衣尚予与谢茂重新坐在茶几边上。 谢茂重新炊水,准备新沏一壶茶,衣尚予则不动声色地看着屏风那一处。 朱雨和银雷都是皇帝最心腹的内侍,伺候衣飞石时,却和普通奴婢没什么两样。 衣飞石泰然自若地让朱雨帮他擦身,让银雷帮他烘头发,偶然还会压低声音吩咐一句,我要这个,不要那个。哪怕是隔着一道屏风,衣尚予也能听出儿子在皇帝跟前的随意自在。 最让衣尚予觉得吃惊又违和的是,皇帝就叫了两个人进来,这会儿朱雨、银雷都在衣飞石身边围着伺候,皇帝倒是孤零零地单着一个人,自己炊水烹茶。 ——这屋子里的人,除了他衣尚予,居然没有任何一个觉出这有哪里不对?! 尊不让卑!论纲常,皇帝是君,衣飞石是臣,皇帝是夫,衣飞石不算妻,勉强……衣尚予不知道该怎么给自己儿子定位,勉强算个男妾? 这世上哪有所有奴婢都去照顾臣子妾侍,却把君主丈夫丢在一边的道理? 衣尚予去长公主房里时,也没有所有奴婢都围在长公主身边,倒把他晾在一边的时候。就算长公主钗环众多重衣深深,身边围着十七八个丫鬟,也得有个小丫头在他跟前听差吧? 一会儿皇帝跟前的水响了,衣尚予看见皇帝先用沸水冲了两只切成条的鲜果,再晾出半盏沸水,又重新灌注泉水烹上。他这才意识到皇帝是在烹制七果茶。水响第二遍,皇帝又冲开肉桂、芝麻。待第三遍水响时,皇帝终于把几样东西冲成一盅,湃在凉水中,榨出细细的汁子。 衣飞石穿戴整齐出来,身上穿的是皇帝微服出门时预备的常服,没有御用纹记,一样光华内敛,在夕照下泛出淡淡的光泽。谢茂体质不如衣飞石好,体格却颇为颀长健硕,衣飞石穿着他的衣裳略有点大了,用玉带细细扎好,倒也不怎么看得出来。 “陛下。” 衣飞石在茶几前磕头,皇帝跟前,他只能先拜皇帝,父亲得靠边站。 衣尚予默默看着皇帝满脸冷笑不耐烦地骂他儿子:“长本事了,朕不许你跟来,你就悄悄跟来?” 然后呢?皇帝手里动作娴熟地把榨好的果汁和茶汤冲泡在一起,漾起一片疏淡的香气,一盅七果茶就冲泡好了。皇帝没好气地推了推茶盅,他老老实实跪在地上的儿子就抬起头,到茶几前端起茶盅把茶汤喝了,又耷拉着肩膀跪了回去。 这且不算,皇帝看着他儿子的跪姿不得劲,又不耐烦地叫起:“滚起来坐着!” 他那一向谨慎乖觉老实的二儿子,居然就哦了一声,真的站了起来,找了个小蒲团坐下了。 ——这是在御前? 衣尚予心口有点闷。 衣飞石在他跟前都不会这么大咧咧地不知礼数。 他突然把水榭底下的衣飞石叫出来,本是想让衣飞石自己来劝皇帝答应选妃的条件。 皇帝不是说他没问过衣飞石吗?他就把儿子当面叫来问!他相信小石头是个聪明人,儿子一定能明白他要求皇帝先选妃留下皇嗣的重要性,所以,他直接把儿子掀了出来。他认为衣飞石不会让他失望。 现在看了衣飞石与皇帝相处的种种,他就有些不确定了。 他回想皇帝对他的质问,皇帝问他,朕与他安安稳稳快快活活地过日子,一起治理天下,共享太平,怎么就不行呢?他希望朕有妃子么?希望朕有皇子么? 衣尚予曾经很不明白皇帝为何这么理直气壮。 现在他明白了。有了皇帝这样悉心的爱宠珍视,小石头是疯了才会希望皇帝有皇妃皇嗣吧? 衣尚予自问对长公主有敬有爱,情浓之时也曾闺房画眉,可他就从来不曾坐下来安安安心心地替长公主烹过一回茶——宿在长公主房中,不去书房、不去军营,就是极大的宠爱了,从来都是长公主伺候他,哪里需要他照顾长公主? 就皇帝和儿子这一来一往娴熟默契的动作,根本就不是做戏,就是经年累月磨出来的习惯。 朱雨与银雷也都忙完了过来服侍煮茶,动作利索地给皇帝和衣尚予都添上茶。 皇帝还没忘了亲自给衣飞石重新添一碗七果茶,一边添茶一边问:“你也太不像话了。二十岁的人了,马上就要晋国公,还跟小孩子一样顽皮——当着你爹的面,朕先饶了你,回宫自去请八十个板子!” 衣飞石低头被他训着,十分老实,本来害怕皇帝生气,听说“八十个板子”,差点笑出声。 这要是叫他回去领十下二十下板子,他就信了皇帝是真要责罚他。八十个板子都能把人打烂了,他再是筋骨强健,挨了八十板子也得十天半个月下不了床。皇帝再生气也不会这么打他。 那皇帝为什么这么说呢?当然是说给衣尚予听的:朕已经罚了,你别逮着机会又打朕的小衣! 换了个时候,衣飞石就敢讨价还价故意和皇帝开玩笑了,当着衣尚予的面到底不敢造次,老老实实地憋着心里被护住的欢喜,低头道:“臣知罪,臣回去就领板子。” 衣尚予被这两个酸得牙疼,啜了一口茶,满心不是滋味。 他与皇帝正面扛上,本就是爱护儿子。这其中固然有对家族绵延的考量,又何尝不是出于一片舐犊之情?想着上阵父子兵,所以他叫儿子出来跟皇帝谈条件,哪晓得儿子出场就叛变!他的考虑和爱护,倒像是王母用金钗划在天上的那一道银河。 一时间,各种棒打鸳鸯、拆散有情人的词儿,都在衣尚予脑中回响。 然而,甭管皇帝和儿子表现得如何恩爱,衣尚予心中的怀疑半点都不曾消减。 不过,他已经不打算继续和皇帝扛了。衣飞石不与他一条心,一心一意往皇帝怀里扑,皇帝又表现得如此势在必得,他没有坚持下去的筹码,也不具备与皇室对抗的力量。 衣尚予虽然把衣飞石叫了出来,最终也没有再和皇帝说一句拒绝的话。 谢茂还想留他在枫林雅筑吃晚饭,衣尚予道:“陛下身份贵重,不宜长久盘桓宫外,还请早些回宫吧。”又看着老老实实侍奉在一边的儿子,语气有些复杂,“你护卫陛下回宫去吧。” 不带儿子回家,却叫儿子护卫皇帝回宫。 衣尚予在此时此刻说出这样的话,意思就很明确了:儿子给你了,陛下。 ——情势如此,不给不行。 衣飞金废了,衣飞石也废了。 衣尚予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 朱雨亲自带人客客气气地把衣尚予送了回去,衣飞石就狗腿地蹭进皇帝怀里:“陛下,不生气了嘛?臣给你顺顺……”一只手在皇帝胸口上抚摸顺气,顺着顺着就往下去了。 谢茂一把揪住他的手,压他在榻上伏着,狠狠打了两下屁股。 “朕说话你是听不进了?” 衣飞石知道今天又出格了,低头道:“实在……放不下。” 衣飞石知道,他爹不能算是不知变通的人,真正不知变通的人早就死在战场了,怎么可能像他爹一样百战不败?可是,衣飞石也很清楚,他爹就算再是变通,也不会随随便便就接受被立为下一任家主的儿子,被皇帝充作禁脔、不许亲近妇人的事。 皇帝做事又是那么地……不好预测后果。 一边是陛下,一边是亲父,真闹起来,伤了哪一边,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怕父亲置气,不过,父亲置气不是最要紧的,毕竟是他亲爹,真生气了还能把他杀了吗?不过就是叫他回去,训斥责罚一番,逼他早早从皇帝身边“脱身”罢了。他不怕这点儿小麻烦。 他主要害怕的,还是皇帝跟父亲没说好,被父亲气着了,一怒之下迁怒他—— 若是父亲坚持不肯,伤了皇帝脸面,陛下会不会就不要我了? 所以,他一定要来盯着。 太后体贴他,见他坐立不安的模样,开恩准许他出宫。他不是偷溜出来的,是奉了太后懿旨。 如今皇帝生气,他也不敢拿太后懿旨来搪塞。毕竟,皇帝是交代过了,不许他跟来。 听了全程的衣飞石也很理解皇帝的做法,毕竟,这一下午,皇帝也太……不要脸了。这要是单和衣尚予之间的对话也罢了,还被衣飞石听了个正着,皇帝再厚脸皮也有些挂不住了吧? “臣知道错了。”衣飞石真心实意地认错。 谢茂见他老老实实趴着挨屁股的样子就来气,这辈子的小衣坏透了,回回都是知错,回回都不改。 他又陷入了当初的困境之中。 那就是,就算小衣不听话了,朕拿他有办法吗?答案很明显,从头到尾都是,没办法! 上辈子的小衣多乖啊,朕都不用明说,暗示一下,他就明白了,绝不会再犯,这一世……这是知道朕拿他没辙吧?真是会撒娇!控制欲极强的谢茂分明生着气,心里又有点甜丝丝的得意。 相比起前世谨慎自持从不敢越雷池一步的衣大将军,他还是喜欢这个被自己宠坏的小衣。 他喜欢衣飞石对他撒娇。 他甚至可以包容衣飞石第二次做被他严令禁止的事。 “老说‘臣知错’,怎么就不见‘臣改了’了呢?上回不也知错了吗?‘臣’还对‘陛下’说,‘臣再也不敢了’,敢情都是瞎说呢?”谢茂声音微微上翘,带着一点儿凉意。 衣飞石却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甜蜜。他有点懵,不是该生气吗?甜味儿是怎么回事? 皇帝的套路太多,衣飞石不知道这算是那一套,只得老老实实地说心里话:“是臣失言。臣怕陛下和臣父说得不好……”他回过身来,抱住谢茂腰身将脸靠了上去,“万一陛下不要臣了,另外找个阿爹好说话的美人儿宠着,臣岂不冤枉?” 谢茂一心以为他是怕自己和衣尚予谈崩了,害他不好回家,哪晓得他担心的居然是这个? 这一口怒气瞬间就飞了大半,谢茂低头,亲亲怀里爱人紧偎的侧脸:“那也不能偷溜进来。” “下回我求陛下带我,不偷着进了。”衣飞石认错态度极好,拉着谢茂的手放在自己刚挨了打,还隐隐火烧火燎的臀上,示意可以接着教训自己,又撒娇哀求,“陛下,不生气了。” …… 谢茂与衣飞石在枫林雅筑闹到半夜才回宫,到了太极殿,才发现长信宫还有宫人在等信儿。 谢茂赶忙叫朱雨把侍卫猎来的兔子收拾好,叫长信宫的宫人带回去,又叫上禀太后说诸事顺遂。衣飞石臊得不行,早就该回宫了,耽搁到现在,还被太后抓了个正着……皇帝还大言不惭地吹牛,是跟他一起猎兔子忘了时间…… 解决了衣飞石的婚事之后,谢茂一身轻松,夜里又搂着衣飞石嚎了一宿。 ※ 大朝会上,皇帝下旨,任命定襄侯衣飞石为羽林卫将军,掌天子戍卫、内外宫禁。 刚卸任的沭阳侯张姿则被皇帝支到了西北,任新州守备。这个新州不仅限于新州一地,而是下辖故陈东八郡的总八个大州,可谓权力极大。不过,新州现在乱成一团,陈人与西北军势力交割,那就是个巨大的烂摊子。 枢机处早就有建新州守备衙门的想法,张姿还冷笑谁这么倒霉,现在他笑不出来了。 ——谁这么倒霉? ——全天下的武将就他把皇帝得罪得死死的,他不倒霉谁倒霉? 衣飞石乐滋滋地去接了羽林卫的兵权,才在羽林卫的兵衙大位上坐了两个时辰,下班回太极殿的时候,他就听了一个让他笑不出来的消息。 衣尚予把衣飞琥出继给了殷克家,下午就送出京城,直奔殷家老宅开祠堂上族谱去了。 他孤零零地站在宽阔巍峨的太极殿前,感觉到一股彻骨的森寒。 出继衣飞琥。这是保全血脉。 你会害死全家,一个不剩。这就是衣尚予对衣飞石和皇帝这段感情的结论。 所以,衣尚予把双胞胎儿子的其中一个出继到殷家,哪怕因衣飞石之故,拖累了衣家满门,被出继的衣飞琥也能在殷家活下来。三代之后,衣飞琥的后代再重新改回衣姓,衣家就算是保住了香火。 127.振衣飞石(127) 谢茂在太极殿和几位阁老说事, 正谈到常宁知府岑执纪擅杀乡绅一案。 岑执纪是天昌帝放进谢朝的大间谍, 这人藏得极深,正经也没来得及给陈朝谋点什么事,陈朝就稀里糊涂地灭了。如今连陈朝的皇太孙陈久芳都在谢京国子监读书,一脸迟早要入朝向谢氏效力的模样, 没了组织依靠的岑执纪就更懵逼了。 岑执纪一个大间谍,到了谢朝当官, 无根无底本来就很放飞自我,旁人做官都要小心翼翼地注意着地方势力的牵扯, 留心朝野各党动向, 他是不管的。本性又悯弱爱民, 甭管陈民谢民, 看见大字不认得几个的赤脚农民被士绅压榨欺负, 他就忍不住要为民做主,有一绰号叫“岑大胆”。 岑执纪一把年纪了, 年年待在常宁府, 雷打不动地不升官,固然有当地百姓回回送万民伞请愿留他的缘故, 更多的, 也是朝中有人故意把他圈在常宁府, 不想让他出来四处搅合。 谢茂估摸着吧, 这岑执纪大概也不是很乐意给陈朝当间谍, 否则以他六元及第的智商, 混不到内阁, 起码也能到京城混个九卿的位置吧? 明知道岑执纪是个牛人,不过,谢茂手里储才不少,岑执纪心性未知,年纪也不小了,谢茂还是没打算把人往京城调。如今天下太平了,一动不如一静。 不过,他虽然不调岑执纪入京大用,对岑执纪还是会比寻常知府要更留心一些。 岑执纪杀乡绅这案子前世也有,也是发生在谢茂登基之后,也是为了推广稻种之事。 所谓乡绅,多半都是家中曾入仕举业,在当地有名望、财势、田产的文人地主。自来皇权不下乡,乡绅很多时候充当着官与民之间的连接与润滑,负责了朝廷与百姓之间的上情下达,自然也就免不了一些媚上苛下的事情发生。 如今谢朝总共有九个试种神仙稻的粮庄,多数都已经丰收。谢茂就在琢磨扩大粮庄规模。 耳目灵便的地方官员都已经开始找门路了,想要把新粮庄揽在治下,常宁府自然也是闻风而动,所不同的是,常宁府动的不是知府衙门,而是当地世家。 常宁府最大的三大地主中,两家都是文帝朝九卿之后,诗书传家极其低调,另一户皮姓人家则是勋臣族老,与凉国公孔杏春有旧。 孔杏春在前两年入了枢机处,其子孔秀平又于北境独领丈雪铁骑,沉寂多年的凉国公系又重新抖了起来。皮家借势而起,求娶了孔家庶孙女为妻之后,在常宁府更霸道了两分,就想着将露乡的良田拢一拢,连成一片,好去抢个粮庄的资格,独自垄断常宁府的神仙种。 在谢朝,地主富户想要兼并农民土地并不容易。 谢朝的赈灾制度很全面,一旦发生灾害,户部就会点拨钱粮赈济,赊赁青苗谷种,除非子孙不肖或因病致贫,农人很少会因天灾失地。 加上常宁府有岑执纪这么个“当官只为民做主”的“清官”,常宁府的农人就更不会轻易卖地迁移了。 皮家也算是个巨大的奇葩,为了快速弄到田地,先后勾结了当地的妓院、赌坊,各种仙人跳,让农户欠下巨款,不得不卖儿鬻女,最终卖了地。这种情况,就是岑执纪也只能干瞪眼。 到最后也总有老实巴交不受诱惑的农人,皮家气急败坏之下,突发奇想,居然假扮山匪把人打断骨头,抬到医馆之后,又与医馆勾结讹下大笔药费,等农人醒转之后,欠下几百两的银子,不卖地也得卖了。 这农人没了田地,哭哭啼啼到知府衙门告状,岑执纪一听高兴坏了,你搞仙人跳,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本府拿你没办法,现在你敢假装匪盗欺压良民,抓住了就是证据确凿,收拾你没商量! 岑执纪雷厉风行把案子查了出来,何年何月何人扮成匪盗袭击了良民某某,何年何月何人勾结医馆讹诈了某某,何年何月何人强行诱哄某某卖了田地,一一供认不讳。 然而,这出面办事的都是皮家家奴,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为,主家全然不知。 若是换了个堂审的主官,打杀闹事的家奴,发还良民被夺的田地,最多再罚主家一笔巨款,这案子也就该到此为止了。皮家往上数三代,堂叔祖是跟着太|祖打过天下的勋臣,家里媳妇又是出身凉国公府,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岑执纪就不啊! 皮家家奴个个熬刑厉害,咬死不松口,岑执纪直接把皮家三个公子提上堂来,一一刑求口供。 这三个公子哥儿哪儿受过这等折磨?没两回就纷纷吐口,承认是家里二叔操办此事,顺便还牵扯出了一些妓院逼良为娼、赌坊抽水出千、医馆卖假药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岑执纪直接就把皮家的二叔皮争显判了斩刑,不等上报朝廷,直接就砍了…… 岑执纪提审皮家三位公子的时做得比较不合常理,可也没人能说他做错了。这时代府官判案,甭管有证据没证据,只要没有官身,没有生员身份,想提就提。可是,他审案之后不交刑部会篡,判了斩刑就直接把人砍了,这问题就大了去了。 那皮家也不是没门路,当地更有无数恨不得把岑执纪扒了皮的世家,一场轰轰烈烈的剿岑行动就在京城悄默默地展开了。 最先出来找茬的就是都察院御史,弹劾岑执纪妄用杀伐,独断乱纪。刑部也表示地方大员太嚣张了吧?完全没把我们放在眼里呀。朝议时几乎都是指责岑执纪刚愎自用、妄行独断的多,偶然有觉得皮争显死得活该的官员,朝议时也都没吭声。 ——像岑执纪这样完全不给士绅面子的官员,没有当官的会喜欢。不落井下石已是极限。 毕竟,谁又能保证自己子孙后代,个个都能入仕,个个都能高居朝堂呢?自己也总有告老还乡的一天吧?这要是岑执纪这样的浑货多了起来,以后自己告老了,在乡下还得受个鸟知府、知县的气,子孙后代也没有半点特权优待,谁愿意啊? 没人想给皮家喊冤出头,但是,能把岑执纪这个二货整下去,那也是很好的嘛。 陈琦如今是首辅,轻易不会开口。 吴善琏就旗帜鲜明地表示要重惩岑执纪。 区区一个皮争显重要吗?不重要!重要的是岑执纪无视朝廷法度,不经刑部核准,擅杀乡绅,这还得了?以后知府审了案就杀,这要是冤案呢?砍了的头还能接回来? 单学礼哼哼哈哈和稀泥,我支持吴阁老的想法嘛,这个岑执纪实在是太无法无天了。不过呢,也要考虑地方关系上的难处,听说皮家都差点闯进知府大牢劫狱了,万一这人真被劫走了,朝廷颜面何存?当然我觉得岑执纪还是做得不太对…… 黎洵就翻脸大骂单学礼墙头草,说单学礼肯定收了岑执纪的贿赂,两人眼看就要打起来—— 赵从贵提着袍角一溜小跑进来,把所有人都惊住了。 这可是太极殿!皇帝与阁臣们议事的正殿!这奴才居然敢一路小跑着进来?怕不是出什么大事了? 谢茂原本散着膝坐在榻上,一手拿着奏折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边听阁臣吵架。 赵从贵在他耳边轻轻把衣尚予出继衣飞琥的事说了,谢茂脸色不变,端茶的手却缓缓放了下来,侧脸低声吩咐道:“去接侯爷回来。” 赵从贵小声道:“我的祖宗,侯爷已经回了,就在东配殿旁边,得了信儿,呆着呢。” 谢茂将展开的奏折缓缓合拢,含笑望向陈琦:“时候不早了,明日再议吧。” 能混进内阁的哪一个不是人精子,个个都装作毫无所觉的模样,起身施礼告退。 走到殿前时,黎洵和单学礼还互相剐了一眼,各自拂袖而去!陈琦与吴善琏看上去关系好得很,毕竟是曾经硕果仅存的两位阁臣,有点相依为命的意味,一直走到宫门前才彼此作揖告别。 这边几位阁臣才离开,谢茂就从榻上翻了下来,赵从贵服侍他蹬上鞋子,他连衣裳都顾不上穿,一袭燕居常服就往东配殿疾走而去。 没走出多远,就看见衣飞石神色如常地往回走,见了他似乎很惊讶:“陛下?” 谢茂也顾不得是在殿外,有羽林卫盯着,伸手拉住衣飞石微微发凉的手,心也跟着凉了凉。 衣飞石那是寒冬腊月穿着单衣都能双手温暖的体格,前两日从水里爬起来都是浑身发暖,谢茂真没试过他双手发凉的滋味。可见衣尚予出继衣飞琥的事情,对衣飞石是何等重击。 谢茂心中愤怒又无力,恨不得将衣尚予剥了皮。 然而,衣尚予是衣飞石的父亲,在衣飞石的心目中,衣尚予比马氏重要了无数倍,谢茂连收拾马氏都唯恐打鼠伤玉瓶,何况是衣尚予? 他心疼,愤怒,又带了一种失言的惭愧。 他曾以为他能和衣尚予谈妥,让衣飞石正大光明地与他在一起,不受衣尚予苛责羞辱,可是,衣尚予这反手一击,把他的自信彻底撕了下来。 怪衣尚予吗?谢茂心里清楚,其实是不能怪罪的。 在他任命衣飞石为羽林卫将军之前,衣尚予都没有动作,选择了默许。 今日谢茂下旨让衣飞石执掌羽林卫,衣尚予就马上出继衣飞琥,这是对衣飞石的再一次警告,也是对家族的保全。 衣飞石执掌羽林卫,这件事对衣家而言,实在是太不保险了。 古来权臣不谋篡者,有几个得了善终?得善终者,又有几个能保全子孙后代?多数连自己的坟茔都保不住,被后代帝王掘坟鞭尸、挫骨扬灰。皇帝为了衣飞石不立后,不育皇嗣,还给他宫禁大权,妥妥的就是往权臣路线走。衣尚予能不心惊吗? 谢茂很想安慰衣飞石,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从来也没有点亮安慰人的技能。 不知如何是好的谢茂只能眼也不瞬地盯着衣飞石,想让他知道,你还有朕。 衣飞石本来不敢让皇帝知道自己难过。 如果可以,他甚至都不想让皇帝知道他家里还闹出了出继这一回事。 那日枫林水榭里,衣尚予与谢茂对话时,衣飞石就惴惴不安恨不得告诉他爹:你别说啦,弄得这么麻烦,万一陛下一怒之下真的不要我了呢? 今天的事也是一样。他一样害怕皇帝听闻之后,觉得衣家不识抬举,恼恨之下厌恶自己。 他有多少失落孤独,都只能自己收敛在心中。 他不能失魂落魄,不能情绪低落。 他很快就恢复了笑容与自信,神采奕奕地往太极殿走去。衣飞石很清楚,在自己出现在陛下跟前时,他不能是一个为了家人不看好不祝福就变得愁眉苦脸的讨厌鬼。 皇帝喜欢他,要他服侍,这就是他和皇帝之间的事。不能让皇帝考虑更多,那可能会让皇帝变得不耐烦。他常和皇帝在一起,知道皇帝每天要看多少奏折,知道皇帝多么忙碌。忙起来的人总是会不耐烦琐事——如果想要皇帝长久的喜爱,他就不能让自己成为那个添麻烦的人。 哪晓得皇帝不仅知道了他家的事,还专门出来接他。 皇帝的眼神很专注,衣飞石读不出什么情绪,他只是觉得,皇帝在看着自己,小心翼翼。 就好像皇帝已经知道了他心里的一切寒凉,读懂了他一瞬而至的所有孤独,皇帝专注又认真地看着他,告诉他,朕就在你身边,朕知道你的一切心伤,朕会抛开一切来守着你,陪着你,朕永远都不会对你不耐烦。 明明没有说一句话,甚至皇帝眼神里都没有一丝情绪,衣飞石还是读懂了皇帝的意思。 衣飞石伪饰得完美无缺的欢喜一点点松开,他难过地一点点握紧皇帝的手掌,低头把脸埋在皇帝的怀里,小声说:“我想回家。” 谢茂恨不得把衣尚予宰了,这时候哪里肯放衣飞石出宫?万一那老东西又打儿子出气呢? “与朕在一起,太极殿就不是家了么?” 谢茂轻轻摩挲怀里爱人纤细的脊背,衣飞石自幼习武,浑身精肉,加上锻炼轻身术,身形比一般人还要单薄一些,往日不觉得,这会儿衣飞石抵着他撒娇,他就觉得好可怜,“朕一定会对你好的,小衣,等咱们都进棺材那一天,叫你爹看看,就是他错了。好不好小衣?” 衣飞石额头抵在他怀里不住点头,谢茂心下稍安,衣飞石又红着眼睛从他怀里抬头,低声说:“我回去告诉阿爹,把我逐出家门就行了,不必出继飞琥。” 他上前一步,紧紧搂着谢茂腰肢,身体贴在了一起,声音低沉却坚决。 “我信陛下。” “衣飞石此生荣耀,不与衣家共享,死后污名罪责,也不与衣家相干!” “我就是这样孤零零的一个人,没有家门,没有扶持,陛下,我只有我自己。”他眼底盈起淡淡的湿润,望着谢茂,充满了决绝期盼又仿佛很害怕被拒绝,“陛下,我只有我。我跟着你,我只有我,行不行?” 这是衣飞石被伤害之后,最微弱也最理智的反击。 他很伤心于父亲的决绝,也能理解父亲的决绝。所以,他同样做了一个决绝的处置。阿爹不是害怕我害死全家吗?我自逐出门行不行?我好了,不带你们好,我坏了事,也不拖累你们! 这个决定带着他伤心的负气,又掺杂着他最冷酷的理智。 相比起出继幼子,把他这个容易出事的次子逐出家门、革除族谱,那才是一劳永逸的办法! 他现在唯一担心的是,离开了衣家,不再是衣家的儿子,陛下还想要他吗? “行,当然行。小衣,朕喜欢你,与你爹,与你家族,没有半分关系,朕只是喜欢你。”谢茂连忙安慰,他都没想到小衣会这么不自信,好像失去了家族的扶持自己就不再具有价值? “没有了衣家,你还是衣飞石,还是替朕灭陈的衣督帅,是朕的定襄侯。” “你看,你这么聪明,这么有本事,能替朕杀敌,替朕开疆,还能保护朕。朕在你身边最安心。衣家如今有的一切,你都会有,你会有更多。你还有朕……”谢茂故意亲亲衣飞石的嘴角,“衣家没有朕,衣飞石有朕。可让你捡了大便宜了。” 衣飞石将一颗心放了下来,点点头,说:“臣为陛下效死。” 他这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歪头又抵在皇帝肩上,不肯正面看皇帝脸色,“那我回家去,和阿爹说清楚。我就不做衣家的儿子了。”他声息渐低,“只是陛下的臣子。” 谢茂嘴上答应得好,其实,他从来也不打算准许衣飞石的请求。 他不可能让衣尚予把衣飞石逐出家门。这个世道,什么样的人才会不容于家族,被亲爹恨得革除族谱而后快?为了衣飞石的身后之名,他连立男后的事都不肯去做,又怎么会让衣飞石莫名其妙地出族?这样的大污点,照样会被嘲讽几千年。 “这都什么时候了?宫门也要下钥了。何况,镇国公才把飞琥送出城去,你立马就回家要求出族,镇国公怎么想呢?他怕不是以为你是故意回家跟他顶嘴吵架的吧?”谢茂低声劝道。 衣飞石还真就是有点负气,想回家跟父亲顶一句。哪怕挨一顿打都无所谓。 这点儿心思被皇帝一句话戳穿,好像很幼稚的样子,他也觉得有点可笑。最重要的是,被皇帝搂在怀里,他说什么,皇帝都答应,他心里那口气就舒散了许多。从父亲那儿受的委屈在皇帝的温柔下得到了抚慰,衣飞石就不那么生气了,小声道:“那我……过两天再回去?” 谢茂轻轻松松就把炸毛的爱人揉了下来,继续指点江山:“总要避避风头。正所谓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本就没有和镇国公置气的意思,何必闹得掐尖要强似的?” 本就是和亲爹置气,就是想掐个尖要个强的衣飞石脸有点红,老老实实地认错:“是,我想得不够周全,多谢陛下教我。” “你仔细想一想,镇国公出继幼子,难道是为了羞辱教训你?他是你亲爹,自是舐犊情深,也是心爱你,怕朕待你不好,护不住你。就算以后你离了家门,也不是父子反目,而是彼此爱惜,这时候就更不该闹得大了,伤了感情。朕说得有道理吗?”谢茂问道。 衣尚予冷不丁就出继了衣飞琥,衣飞石又明显是伤了心,若谢茂愿意,他满可以挑拨衣尚予与衣飞石父子不和。就算一次不能成功,衣尚予那硬邦邦的老封建脾气,他总会再三再四地找到挑拨的机会,日积月累之下,衣飞石总会对衣尚予离心。 可是,为了衣飞石着想,谢茂还是只能在这父子二人置气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劝和。 衣飞石想孤零零地依在他身边,做一朵无根飘萍,谢茂却不能让他这么可怜。 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哪怕衣尚予再不好,他也是衣飞石的亲爹。衣飞石此生不会有妻子儿女,那么,这世上除了他谢茂,就只有衣家的人才会真正对衣飞石好。他不能斩断衣飞石的根基与后路,让衣飞石做一个无依无靠的孤臣。 衣飞石一时意气,更多的还是害怕皇帝觉得他家事多,现在皇帝如此温柔体贴地开解他,又说舐犊情深,想起那日枫林水榭里父亲给皇帝下跪求饶,衣飞石就更惭愧了,含糊不清地嗯嗯。 见衣飞石不大爽利地嗯嗯,谢茂就知道他心防卸了。 一口气劝好,那不可能,小衣主意正着呢。过两日再说说,缓缓图之嘛。 “时候也不早了,饿了么?先传膳吧。”谢茂搂着衣飞石往太极殿走。 为了哄衣飞石高兴,谢茂顺口就把岑执纪杀乡绅的案子说给他听,衣飞石听得很认真,谢茂问他怎么处置时,他就含笑不语,岔开话题说:“今儿能吃炙小羊么?” 谢茂含住他耳垂狠狠吮吸了一口,说:“你把羽林卫理清了,朕就召你入阁。” 衣飞石愕然道:“这不是……”放风溜大臣的吗?还真要我入阁? 谢茂叹气道:“朕一个人看折子,要花三个时辰。你就端着茶,隔着半个茶桌,守着朕看。这世上哪有皇帝操劳如斯,臣下却翘脚玩耍的道理?” 衣飞石也觉得皇帝有点可怜。 可是,这批红的权力,皇帝一直抓得死紧,也就去西北时太后代行了一段时间,皇帝回京之后,太后又马上交了回来,一天都没耽搁。他一个武臣,当然得谨守本分,皇帝看折子,他可不就得搁着茶桌守着吗?凑近了都有偷窥之嫌。 入阁之事他一直都不怎么想答应,掌着宫禁又入阁理政,这也太高调了点? 现在和亲爹赌气要自逐出门,就跟着皇帝做个孤臣,就算以后被砍了……一向谨慎的衣飞石被皇帝忽悠得脑子有点冲,砍了就砍了呗,光棍一个谁怕谁?居然就点头答应了下来! 谢茂搂着他闷笑,心里却叹息,衣尚予这一招啊,把小衣刺激得有点狠啊。 128.振衣飞石(128) 谢茂说避避风头再和衣尚予谈出族一事, 衣飞石就老实听话, 暂时先梳理手里的事。 他刚和张姿交接了羽林卫兵权,带着自己的三百亲卫空降羽林卫,兵衙上上下下的琐事都要重新摸底、接洽,极其忙碌。 再有皇帝差人悄悄来把太极殿东殿的密道通开, 衣飞石对此也十分挂心,认真地说:“那臣在住云台也必要重兵把守, 轻易不许人出入。”住云台有了一条能直通皇城心腹的密道,不守严实些哪里能放心?守卫就必须向宫禁平齐了。 衣飞石忙得不可开交, 谢茂对忙碌早已习以为常, 每天还能抽空溜到住云台去, 看看衣飞石的新家布置得怎么样了。自在潜邸坐过沙发, 用过谢茂那现代化的客厅之后, 衣飞石就对弹簧沙发疯狂长草,谢茂叫御作监打出整套弹簧家具, 还专门给衣飞石的寝室大床弄了个弹簧床垫, 预备乔迁之日使用。 这日小朝会,谢茂在玉门殿听政, 衣飞石就去羽林卫兵衙视事, 收拾了两个刺儿头。 散朝之后, 皇帝叫赵从贵亲自去传, 衣飞石骑着马一溜小跑, 赶到左安门与皇帝汇合。 二人在南庑殿换好衣裳, 就带了十多个侍卫, 散着步出了宫。 自从衣飞石回京之后,谢茂出宫就更方便了。 有衣飞石在旁护卫,只要刺客不是派遣几千人围杀,绝不可能伤到谢茂一根毫毛。问题是,在圣京之中天子脚下,又怎么可能出现多达千余人的刺客?谢茂只要带上衣飞石就足够安全了,身边其他十多个御前侍卫,那都是搁在身边打杂跑腿用的。 “这是往哪儿呀?不去住云台吗?”衣飞石有点惊讶。 还未入冬,谢茂就不怎么爷们儿的用上了袖手,里头还裹着个手炉。他抱着这暖烘烘的袖手冲衣飞石笑:“昨儿不是说想吃南街的豆花面吗?带你去吃。” 看着街边热闹的摊档商贩,谢茂脸上不自觉地透出一丝惬意,“久不出门了,听听人声。” 自从登基之后,谢茂就很少能像龙潜时那样舒舒服服地在街上闲逛了。 但凡出门,哪怕再是鱼龙白服,上上下下也得惊动至少三个衙门,里三层外三层地往街面上撒人护卫,一眼望过去,街上的百姓还不及更换了常服暗中盯梢的护卫多。 像衣飞石这样艺高胆大的护卫,几乎没有。前两年常清平、黎顺功夫都能和衣飞石一较高下,自衣飞石修习箭术九说之后,武功突飞猛进,然而,就算常清平等人也有衣飞石这一份功夫,也绝不敢答应独自护卫皇帝出门——开玩笑,这多大的干系啊?不出事还好,真出了事谁负得起责? 衣飞石胸襟眼界都非常人能比,也甘愿为皇帝的一时惬意负责,所以才敢带着皇帝上街溜达。 谢茂惬意地在人群中穿行,衣飞石就跟在他身边,竖起耳朵听着二十丈内所有风吹草动,目光虽然始终留在皇帝身上,眼角余光也丝毫没闲着,注意着身边所有人的举动。这种状态下会比较容易疲累,不过,衣飞石在战场上熬惯了,也不觉得多么辛苦。就算辛苦,只要陛下开心,那又算什么呢? “臊子面也好吃。”衣飞石向皇帝推荐。 谢茂对吃的不怎么感兴趣,很认真地听百姓与摊贩讨价还价,主要还是想知道京城物价。偶然也会拿起摊档上的小物件儿看一看。这世道的赤脚百姓多半都有几样粗糙的制器技能,敢拿出来在摊档上贩卖的货物,大多数都做得非常精细别致,或是花样新鲜,或是手工细致,否则不会有销路。 见惯了御作监的各种名贵器皿,谢茂看着各种竹子编造的提篮、玩意儿,泥土捏制的小人摆件儿,就觉得新奇可爱。他才稍微停下脚步多看了一眼,远远地听见吹吹打打的乐声。 感觉到远处有大队人马过路,谢茂下意识地旁站了一步,衣飞石也即刻站在了他身边。 余贤从指挥着几个老成精干的侍卫长在外边散开,瞬间就完成了戒备布防。穿着常服的常清平往前探察,回来给了个安全的手势,向谢茂回禀:“相王府下聘过礼,所以热闹些。府上侍卫都认识。” 谢茂听说是相王府就明白了,睨着衣飞石随口打趣:“心酸不?到手的媳妇儿飞了。” 恰好相王府的礼车吹吹打打地路过,因是太后牵线,黎王妃做媒,相王府对这门亲事也十分看重,聘礼是照着古礼下的,大雁、全鹿,金一玉二珠六,另外还有钱币、果物、礼饼等。按王孙聘妻规制,拢共装了七车。 乐班随队拨弦弄竹,又有鞭炮开道,炸得一地红纸,相王府的下人抬着两大筐铜钱信手挥洒,乃是谢京旧俗,称之为撒喜钱。不少好事者跟着一路捡钱,口中大喊“纳币大吉”,下聘的队伍就不会驱赶他们,任凭他们继续捡洒在地上的喜钱。 相王府的侍卫自然都认识皇帝,就算不认识皇帝,也认识余贤从与常清平。 这下聘的队伍路过谢茂与衣飞石跟前时,几个心里有数的侍卫就不怎么自然地看了过来,好像也不知道该上前施礼,还是假装不认识。余贤从挥挥手,这一队人松了一大口气,赶忙跟着跑了。 余贤从回来劝谏道:“主上,圣驾行踪已外泄出去,今日早些回宫吧?” 谢茂笑道:“他下他的聘,咱们吃咱们的面,不相干。”说着也不理会余贤从,拉着衣飞石往另一边去了。 谢茂突然觉得婚礼也是很有意思的。 只是,他这辈子也不可能与衣飞石结婚,婚礼只能想一想。 他踩着满地鞭炮炸开的红纸,嗅着风中残存的□□气味,胡乱想着,若朕向小衣下聘,得用什么作聘礼?古礼几样吉祥物自然都是要有的,专门打几箱子黄金做的太平钱?唔,俗气。小衣喜欢什么?总不能送几个厨子吧?除了吃就是睡……看来,把朕当聘礼送去,大概能让小衣比较欢喜。 衣飞石扯扯他的袖子。 他双手操着袖手,被衣飞石扯一下差点一趔趄:“怎么?” 衣飞石手忙脚乱地扶着他,有点不好意思的说:“臣不心酸。” 谢茂被他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弄懵了,想想才知道这狡猾的小东西是在故意说甜话。 他刚才拿黄家闺女打趣衣飞石,本就是个玩笑。衣飞石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听不出来?这会儿故意认认真真地回答,不就是故意跟他说甜言蜜语吗?以前衣飞石不这样的。不是他开黄腔,衣飞石都不会噎回来。 “好吧看你这么乖,朕要赏你。”谢茂将手从袖手中撤出来,将手炉扣在衣飞石的手心,二人双手交握,暖烘烘的热气就在垂下的衣袖中萦绕,仿佛升腾进心窝,“就赏两碗面吧。你可以吃一碗豆花面,再吃一碗臊子面。” “我有钱。”衣飞石晃了晃自己的钱袋,又看谢茂腰间,“主上没有。” 两人幼稚地拉着手说笑着往前走。 往南街的路不远也绝不算近,二人散朝就出来了,走到近未时,路上衣飞石还掏钱,给谢茂买了一个磨得十分精细的石摆件儿,终于来到了衣飞石念念不忘的卢记豆花。 这是个没门檐的摊档,在旱桥边上支了两张桌子,看着有些简陋,不过还算干净。 这时代的人大多就吃两顿,未末申初才是晚饭的点儿,谢茂与衣飞石来得还比较早了。 才支上摊不久的摊主麻利儿地端来几碗招牌面食,衣飞石吸溜两口就吞了一碗豆花面,转头就吃撒上香葱的臊子面。外面摊档的吃食当然不及宫中御膳精细,扯开的面条带着一点未筛尽的麦麸,则是谢茂阔别已久的野趣。 衣飞石吃下半碗臊子面,往碗里兑了一点儿香醋,跟皇帝指西边旱桥另一头人头攒动的摊档:“乔记辅食,那也好吃。我去给主上买!”谁让皇帝出门不带钱呢?荷包鼓鼓的定襄侯十分慷慨。 这时候,带着很多钱的赵从贵就很老实地眼观鼻、鼻观心,假装自己不存在。 “吃完了再去。”谢茂将碟子里的酥肉馅饼切成容易入口的四份,推倒衣飞石跟前,“你喜欢,咱们以后常出来就是。可别吃多了积食。” 衣飞石夹起馅饼咔嚓咔嚓咽了,点点头,又说:“乔记做的话梅花卷,真的很好吃。” 谢茂无奈道:“那你待会给朕、我买一个来。”想了想,“要不,把厨子买回去?” 衣飞石喝了一口鲜美的羊汤,道:“好多人喜欢吃。我也不爱天天吃。” 谢茂跟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向旱桥的另一头,确实很多人围着。除非年节庙会,这样人头攒动的情形在古代是很少见的。他也没想太多,只觉得小衣可爱,把摊主买回家专给自己做花卷,堂堂皇帝定襄侯难道养不起?只是相比他的独尊唯我,衣飞石没那么自私罢了。 无论衣飞石做什么,谢茂都觉得他好,比全天下所有人都好。 这会儿谢茂带着笑意摸了摸衣飞石的脊背,正想说个甜话,吹吹打打的声音又传来了。 一天随随便便就碰到两起喜事,今儿这日子也未免太好了吧?衣飞石立刻警惕了起来,余贤从往前看了看,常清平又跑了出去,没多久回来禀报道:“还是相王府的车队……” “他家不是往西边去了,怎么会来南街?”谢茂问道。 谢茂活了几辈子也没正经见过谢京百姓的婚俗。他不懂,余贤从是懂的,连忙解释道:“回主上,照着京中旧俗,男方向女方家过礼,但凡有些身份的都要在城中绕上两圈,宣扬夸耀一番……” 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前边一处门第喧哗起来。 常清平回来禀报时脸色有些怪异,低声道:“听事司龙司尊在前边理事。” 谢茂曾答应过衣飞石,要把那黄四娘的婚事处理好,这会儿听说龙幼株在前边就知道可能不大好了,面上不动声色,缓缓吃着热气腾腾的汤面,对此事不置可否。 衣飞石咔嚓咔嚓吃饼。 “你去给朕买个青梅花卷来。”谢茂突然支使衣飞石。 衣飞石没纠正说是话梅花卷,反正皇帝对不在意的东西经常都是瞎说,底下人能明白皇帝的意思就行。以往谢茂连衣飞石身边的亲卫的名字都是次次叫错。 衣飞石知道龙幼株只怕是办事出了岔子,皇帝不想被他知道,他就装着不知道而已。 旱桥不长,皇帝身边又有余贤从等人护卫,就算有意外,衣飞石也自信能立刻回来护卫,所以,他就放心地揣着钱去买花卷了。 一直到衣飞石走到旱桥另一头,谢茂才没好气地问:“这都能出事?” 常清平对突然崛起的龙幼株没有半点好感,如今黎顺在听事司充作龙幼株副手,常清平又怎会不希望老兄弟更进一步?平时找不到机会上眼药而已。这会儿就低头小声道:“也不知道是哪里传话传拐带了,那黄员外郎府上一心以为宫里要聘娘娘……侯爷当面,属下都不敢讲。” 谢茂是不太知道谢京百姓家的婚俗,可是,三书六礼古已有之,这大章程是不会变的。 六礼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这其中,在纳吉时,男方就会将三书中的聘书送到女方家中。聘书里就有男方家的详细情况,包括哪家第几子求娶某某。 现在相王府与黄员外郎家的婚事都到纳征的地步了,女方才发现嫁的不是皇帝? 这根本说不通。 除非,有人故意隐瞒了消息。或者说,调换了聘书。 这点破事值得这么花费心思吗?谢茂是真的有点不懂了。 区区一个员外郎的闺女,砸河里都掀不起一点儿水花的微末之人,难道还真的想要嫁进皇宫?别说谢茂这样油盐不进的铁石心肠,就算是在文帝朝、孝帝朝,摊上这事儿也是一壶鸩酒就完结的事,难道还指望皇帝九重心动,将错就错把她接进宫去? 若这事儿不是黄家妄想,那在其中捣鬼的人是谁?又是为了什么? ——让衣飞石跟他闹别扭? 估计也没人觉得衣飞石敢和皇帝别苗头。 何况,谢茂想了想,他今日微服出门带衣飞石来南街吃面,完全就是他随心所至的一个巧合。这不可能被算计,所以,他到黄家撞见这一场闹剧,就是一个意外。 那就是……龙幼株?这事儿办得不好,首当其冲倒霉的就是龙幼株。 前两年听事司在西北调查资敌叛国案时就遭逢挫折,王梦珍意外身亡更是让皇帝雷霆震怒,顾不得龙幼株妇人之身,施以杖刑惩戒,西河事上,听事司其实立了许多不为人知的功劳,不过,因着皇帝和定襄侯搞了点钓鱼执法的小把戏,所以,听事司在西河叛乱上就显得特别无能。 这不,连常清平都不动声色地给龙幼株落井下石来了。谢茂擦了擦嘴,看着旱桥另一头。 衣飞石一直看着他这边的情况,见皇帝张望,忙把热腾腾的话梅花卷裹好,很快就走了回来:“主上吃一个么?” 谢茂问他:“可还有什么要买的?” 衣飞石忙摇头道:“吃饱了。” 衣飞石满以为皇帝要带他回宫,或是单独打发了他再去问龙幼株的事。 哪晓得皇帝叫他会了账,和来时一样拉着他的手,与他一边说笑一边往回走,直接就去了住云台。 御作监刚打好的家具都布置了进去,住云台与前两日又变得有了些不同,谢茂带着衣飞石转了一圈,问道:“看看哪里不妥,再叫他们改。” 衣飞石何等聪明灵省之人,皇帝态度瞬息而变,他就知道这其中必然有问题。 事情涉及到龙幼株,他一个字都不会多问。 皇帝带他看新布置的爱巢,他很满意。这是完全属于他的地方,他和皇帝的“家”。 太极殿虽然也好,毕竟是太尊贵要害的地方了,还常有阁臣进进出出地找皇帝问事儿,好几次衣飞石都被堵在内寝出不来。与皇帝在一起时,也远不如在外边放肆快活——那深更半夜的,太极殿前后左右都空荡荡地没人,嚎一嗓子好像半个未央宫都能听见。衣将军表示,要脸。 衣飞石刚接掌羽林卫比较忙碌,皇帝就经常溜达出来视察住云台,这也让衣飞石觉得非常甜蜜。 这世上有几个国公能让陛下亲自收拾府邸?就算是太宗的余皇后,太宗也只是赐了她一个地方,不曾亲自为她挑选家具、布置园子吧? 他未来国公府的一花一草,一山一石,可都劳烦了皇帝亲自过问。 他自然不是虚荣。 他觉得高兴,是因为皇帝如此用心,可见不止他喜欢这个地方,皇帝也喜欢这个地方。 ——喜欢这片独属于他二人的天地。 “我看着都很好。” 在内寝起居转了一圈,衣飞石特别满意到处都是弹簧沙发,拉着皇帝小声窃窃私语。 随后他伸手在那张铺着弹簧床垫的大床上试了试,他力气大,一只手就把弹簧压得嘎吱嘎吱作响,回头冲谢茂笑:“真要搬进来了才可以睡呀?” 谢茂被他逗乐了,说道:“太极殿也收拾了一张,晚上试试?” 衣飞石就高兴了,满口答应,又问道:“球场好了么?” 自从在潜邸玩过几次足球之后,衣飞石就对球场有了挂念。长公主府当然不可能给他划地,划了地他也没空去住,城北的院子太小,在宫里他就更不敢猖狂造次了。这回皇帝预定了住云台要赐给他,他连演武场都没说要——当然,皇帝肯定会给他规划好——先说想要一个球场。 难得小衣想要什么东西,谢茂当然得答应,说道:“新给你做的草皮球场,皇庄还在种,过些日子你住进来,约摸就差不多了。” 衣飞石抱着他撒娇:“陛下。” “嗯。” “陛下待我真好。” “这就好了?怕不是一颗糖就能被拐走。” “只吃陛下给的糖。” 谢茂闷笑着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两句,当夜衣飞石就吃了一宿陛下给的糖。 ※ 次日,不朝。 衣飞石悄悄摸摸地下了榻,没惊动还在休息的皇帝,独自去羽林卫衙门上差。 一向体力充沛的衣飞石起床之后自然是神清气爽,累了一夜的谢茂则睡到辰末时牌,才懒洋洋地苏醒。这些日子小衣都热情得过分,谢茂又没有他那样闭眼数息两刻钟就神采奕奕的本事,他自问弱是不弱,就是困啊,缺觉。 不上朝的皇帝问了问李从荣,有没有什么紧要的折子,有没有阁臣枢臣来候见。 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后,皇帝喝了半碗小米粥,又去睡了个回笼觉。 等谢茂再起床时,龙幼株来了。 “传进来吧。” 谢茂披散着长发坐了起来,揉揉眼睛,朱雨上前服侍他漱口。 他看着另一边衣飞石昨夜曾睡过的枕头,心里就痒痒的,想把衣飞石叫回来“吃午膳”。 漱口之后,谢茂不急更衣洗漱,闭眼在榻上坐了一会儿。 龙幼株就在此时进殿,见状悄无声息地跪地施礼。皇帝正在静息,没有人会在此时打扰。 约摸过了数百息,谢茂才缓缓睁开眼,朱雨端来一盏炊暖的山泉水,皇帝含了一口饮下,活动颈椎肩骨,慢慢吐气:“说吧。” “臣失职。”龙幼株丝毫不推诿,“事已收尾。黄家很乐意与相王府结亲。” 谢茂很老年人习惯地用手心热度搓脸,龙幼株一句话说完,他恰好把脸搓完。 末了,年轻的皇帝单膝竖起手肘斜搭,斜靠在榻上,看着跪在殿中的美丽女臣,冷漠地说:“朕岂不知你能把这件事收尾?” “你要说话,就说得要害一些,说说这事儿是怎么开始的,说说是谁——” “想敲掉朕立下的听事司!” 129.振衣飞石(129) 第129章 以女子之身执掌听事司, 干的又都是阴私诡谲之事, 不招人忌恨那是不可能的。 何况,龙幼株浑身上下的弱点多得跟筛子似的,一戳一个准。 朝野上下谁不知道龙幼株曾是须涂虏汗国的王女?又有谁不知道龙幼株曾在胭脂楼操持皮肉生意?皇帝龙潜时曾在孝期嫖妓,被五城兵马司抓进了衙门, 闹得满城上下沸沸扬扬——嫖的就是这个龙幼株! 按说皇帝若是爱惜龙幼株,给她换个身份, 随便按头说是哪家的孤女,就算朝臣知道龙幼株就是那个做了妓女的亡国王女, 也绝不敢当面揭破。 皇帝就没有这么办。 他大大方方地把龙幼株从胭脂楼赎了出来, 搁在潜邸养着, 又恬不知耻地把这娼妇直接带到长信宫, 交由太后“教诲”。只怕太后都没认清楚龙幼株长什么样儿, 龙游转就平步青云,成了锦衣卫听事司的司指挥使。 这世道女子本就卑弱, 似龙幼株这样集齐了亡国、破家、失身种种不幸的娼妇, 更是女子之中最卑贱的底层。不止男人看不惯她衣衫光鲜地高踞诸公之上,连多半女子都容不下她。 钱八娘就极其看不上龙幼株。 谢茂巡幸西北时, 太后代为监国, 不知是出于哪一种考量, 太后并未任用太监服侍案牍, 而是召了一班女臣听用。这其中, 最得太后看重的女臣之一, 就有家中与杨皇后有旧的钱家闺女钱八娘。 钱八娘幼年常在东宫玩耍, 与养在杨皇后膝下的谢茂关系不坏。 谢茂与承恩侯杨家不怎么对付,不过,他对杨皇后还算敬重,对钱家也存了几分体恤,如今承恩侯府是夹紧了尾巴不敢出头,钱家却还是抱住了皇帝这条大腿,连钱元宝前年都谋了个缺,去黎州某个小县当县令去了。 与宗室世家的贵女仕女相比,钱八娘这样武勋出身的千金也不算什么。 她很钦佩敬重与她同事的黎簪云。黎家也是两代前才发迹的新贵,不过,黎簪云的父亲是内阁大臣黎洵,家中又只得一个独女,从小被父亲养在膝下授以诗书经史,聪明温柔又大方得体,还有一种被父母珍爱尊重的自信。 哪怕黎簪云婚姻不幸,死了丈夫又被夫家夺了儿子,钱八娘还是很尊重她。 ——大约也和黎簪云的低调有关系。 黎簪云守寡之后,常年素服简饰,不饮宴不交际,若非太后宣召起用,她连门都不出。 像她这么厉害的女子又如此贞静娴雅,钱八娘隐隐觉得她可怜,又觉得黎簪云这样的品行高贵的女子才真正值得敬重。 哪里像那个龙幼株,猖狂到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丈夫都不敢做的事,她要去做!她以为她是谁?比丈夫还有本事吗?娼妇就是娼妇,惯爱在男人堆里打滚儿,神气活现的样子,满脸逞能。怎么就没人把她拖回胭脂楼去,十七八个腌臜汉子好好伺候?! 钱八娘极其不服气。 尤其是太后还政太极殿之后,她就不必天天去长信宫上差了。 往日行走在宫门之内,亲手翻阅大臣手书的漂亮奏本,掌握着案牍之间那么一点儿小小的权力,被内阁文书写字尊称为女士,讨好地称赞她才学美貌,那是何等快意的日子啊! 如今只得天天待在家里,伺候婆婆起居,丈夫不体贴,万事都是冷脸训斥。她念着修身莫若敬,避强莫若顺的句子,想着这就是妇道,这就是女子生来的本分,一天天地熬着天黑,一天天地熬着天亮。 那日听说丈夫在外又养了个刚梳拢的小娘,才怀了孕的钱八娘仗着肚子里那块肉,大发雷霆。 她叫娘家家丁找到了丈夫安置外室的别院,纠集了一批打手,气势汹汹地上门找事——这是那妓女倒霉,刚好遇上了钱八娘怀孕,若是没有肚子里这块肉,钱八娘也不敢打上门去。 这大妇带着豪奴收拾外室的气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纷纷围拢上来看戏。 不巧龙幼株路过,见钱八娘带人闹事,想着同是妇人总该多帮扶一把,又有在长信宫前受教的香火情,难得动凡心的龙幼株动了恻隐之心,决定问问钱八娘出了什么事,再帮她一把。 那一日龙幼株恰好办妥了一件大事,皇帝赏了金银良田下来,她带着一帮子下属庆功。 所以,那日的龙幼株锦衣玉带,顶戴纱冠,被一帮子同样身披官袍的听事司下属簇拥着,前呼后拥,威风凛凛。她也不年轻了,尽管风华如旧,展颜时眼角就有细细的鱼尾纹撇出。然而,她出面揽事的姿态显得那样自信,强大,对她而言,美丽与否已经不重要了,她的价值不在皮囊。 龙幼株这一种完全挣脱了妇道约束的权力与自由,刺痛了钱八娘的心。 她才以为自己行使了大妇的权力,仗着娘家的势力,打进了丈夫豢养外室的院子,耀武扬威,获取了绝对的胜利,龙幼株的出现就把她贬得一文不值——她所有的荣耀都依靠着丈夫才存在。龙幼株却和她的丈夫一样,甚至比她的丈夫更有权力! 龙幼株她凭什么呢?她只是个被无数男人骑过的贱人啊!她这种贱人就该被老鸨折磨,被嫖客欺负,被龟奴殴打,喝无数下胎药,满身脏病,流脓溃烂,死在凄风苦雨之中,尸体连狗都不吃。 她怎么能活得比我还尊贵?比我还畅快?她这样的贱人,凭什么官位比我丈夫都高? 龙幼株问明白了钱八娘的烦心事,浅笑道:“这事也容易。” 把那外室小妾拖出来一问,原来还不止一个,除了青楼刚梳拢的小娼妇之外,另有一个从小服侍那妓女的丫鬟,买一送一,算是搭头。 “钱夫人当面,你俩这好日子是过不得了。说说吧,怎么想的?”龙幼株问。 钱八娘极其看不惯她当家作主的嘴脸,只是人前也不能坏了妇人贞静的品格,冷眼不语。 那娼妇极其懂眼色,忙磕头道:“奴奴寄身青楼,货与何家皆不得自己,愿听夫人处置。” 那小丫鬟才不过十四岁,正是傻大胆的时候——若不是太傻,也不会被老鸨充作丫鬟,还当个添头送了。她就嘴一撇,冷笑说:“哪家官人不养妇人?世有七出之条,这嫉妒啊,可是要出妇的!” 龙幼株呵呵一笑,也不必钱家家奴出手,她手底下的秦百户就上前一步,一把将那小丫鬟的脖子拧断了。至于那娼妇,就被她挥挥手,说:“以后就跟着我吧。肯卖命,总有一口饭吃。” 钱八娘打上门来,也不敢真的杀人。手里没有那妓女的卖身契,随便杀人是要吃官司的。 现在龙幼株帮她杀了一个,她心里痛快极了,又恨龙幼株怎么不把另外一个杀了?看这样子,居然还要召进听事司去办差?这种贱人,就该死无葬身之地,怎么还能让她去当差? 她心里极其难受,可是,人前是要拿起大妇品格的,口出恶言就不是贤妇。 龙幼株还请她喝了一杯热茶,听说她怀孕了,怕她回家不好应付丈夫,连跟下属庆功都推了推,专程走了一趟送她回府,向她丈夫、婆家解释:人,是我杀的,和钱夫人无关,不服气来找我。 那钱八娘的丈夫也是个浑货,当着龙幼株的面满脸谄媚,说两个妇人算什么?杀了就算了。 龙幼株刚走,一巴掌就抽在了钱八娘脸上,差点没把钱八娘打流产。 龙幼株是听事司长官,听事司是干什么的?钱八娘家中发生了什么事,龙幼株前脚走,后脚就有眼线把消息传了来。第二天,龙幼株就弹劾钱八娘丈夫量浅德薄、内帷不修。唬得那浑货下午就去听事司衙门找龙幼株磕头赔罪,保证再也不打钱八娘了。 龙幼株以为钱八娘就算不感激自己,起码也该知道,自己是为了她好吧? 万万想不到的是,听说丈夫吓得屁滚尿流去给龙幼株磕头的钱八娘,恨得心里几乎滴出黑血来。 ——你、这、样、的、贱、人,凭什么叫我丈夫跪下?! 这是龙幼株理解不了的嫉妒与怨恨。 钱八娘在家中以夫为天,丈夫却去外边跪她觉得最下贱的娼妇,岂不是她比龙幼株还下贱了?她受不了这份侮辱。 她身为贤妇,要守妇道,要敬夫为天,她不能挑剔怨恨丈夫,所以,她就恨龙幼株。 你一个贱人为什么不守妇道?你都沦落去青楼了,你就该被人踏进泥地里,你还敢当官?你只是个妇人,居然不敬丈夫,居然叫丈夫给你下跪,你反了天了!简直颠倒阴阳,破坏纲常。 龙幼株在听事司执事多年,得罪了不少人,可是,明面上没有人敢对她下黑手。 有能耐害龙幼株的人,多半都身居高位,而文帝、孝帝、今上都是聪明人,能在这三朝混上高位的,也都不可能太蠢。身居高位又都不蠢的这么些位,谁会不知道龙幼株就是皇帝的一把刀?他们吃多了才去试皇帝的刀有多锋利。 故意调换相王府聘书,让黄四娘误以为与皇家议亲,借此坐实龙幼株失职一事,这样阴私恶毒又小家子气的后宅伎俩,就出于钱八娘之手。 ——皇帝与定襄侯的关系好到什么程度,钱元宝是知道的。 当年衣飞石被杖责就是在西城兵马司大牢,钱元宝还抬了他自己的床榻去大牢里给衣飞石睡,里里外外照顾得十分狗腿,冲着衣飞石一口一个二哥的叫唤。 钱元宝又与八姐关系最好,姐弟两个无话不谈,所以,钱八娘也知道皇帝最爱重定襄侯。 在钱八娘想来,龙幼株身份如此特殊,外界都传闻她是皇帝极其宠爱的庶妃,定襄侯也是皇帝的男妾,两人岂能不互别苗头?趁机落井下石坑龙幼株一把,就算皇帝不怪罪龙幼株办事不力,定襄侯也要疑心龙幼株故意生事吧? 别的人或许搞不死龙幼株,定襄侯是谁呀?钱八娘对衣飞石深有信心。定襄侯和龙幼株一样是皇帝爱宠,他又那样本事,难道还治不住区区一个贱入泥的娼妇? 钱八娘上头有七个姐姐,全都嫁在京城。她的六姐夫许郭奕就在相王府上当差。 凭着这一层关系,她花钱买通了小厮,调换了聘书,中间还险些穿帮。 纳吉时,男方下聘书,要亲自向女方诵读以表示郑重,不能到女方家里丢下一份聘书,拿了女方八字就走。 相王府不大好做手脚,兴家不久的黄家却是个筛子,到处都是漏洞,泻药灌进茶汤里,男女双方都憋得脸发青。 重点倒是那个媒婆子,极其的不靠谱。 因拿了黄家老太太的二百两银子,刚透风说是皇家选妃,这下又成了相王府下聘,深怕黄老太太把赏她的银子要回去——都不怕被揍一顿,就怕黄家要银子。所以,她是憋足了劲儿想要把婚事做成。做成了,黄老太太赏多赏少,那就是她的谢媒钱,黄家不敢要回去,否则必然子女婚姻不幸。 明知道是相王府下聘,那媒婆子还是故意瞒着。 刚好两边都跑肚拉稀,那媒婆就咋呼着要双方匆忙走了一回过场,也没念那聘书,直接就让黄家收了。成礼之后,媒婆子就借口跑肚溜了。反正女方收了聘书,这事就算成了。跑得快是怕挨打。 钱八娘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孰不知她那一点儿后宅手段,在听事司完全不够看。 相王府到黄家纳吉当日,双方集体跑肚的反常事端,当天傍晚就传到了龙幼株案前。 第二天上午,事情如何发生,何人被买通,如何执行,又是如何扫尾,从头到尾都编成了一个完整的文卷,端端正正地放在了龙幼株的案上。 龙幼株都不相信是钱八娘搞的鬼。她觉得,钱八娘纵然不记她的恩,也不该记她的仇吧? ——看多了各种间谍阴谋的事情,龙幼株自然疑神疑鬼,暂时按兵不动,打算看看钱八娘背后是否还有别的势力,或者,她是否就是被人利用了? 她这一看,就看到相王府去黄家纳征的日子了。 皇帝突然带着定襄侯出宫,还意外地走到了黄家门口,这事儿把龙幼株越发弄懵逼了,难道钱八娘背后真有什么了不得阴谋?唬得龙幼株匆忙带人出宫护驾,就怕这事儿牵扯到谋刺皇帝的把戏上。 哪晓得什么阴谋诡计也没有。 就是黄家梦想出个贵妃,结果女婿从皇帝变成了王孙,心理落差有点大,一时承受不了。 龙幼株把黄家的事抹平之后,皇帝已经带着定襄侯离开了。 这情况让龙幼株也是哭笑不得。 这真是阴沟里翻船,多少大风大浪都过去了,栽在钱八娘这条小河沟里。 其实,被钱八娘算计一事,不算什么大事,她之所以没有立刻处置,也确实是想太多了。要不是刚好被皇帝撞见了,这样一点儿微末小事,根本惊动不了皇帝,她也不至于这么被动。 所以,龙幼株来请罪时,根本都不提钱八娘——实在不足一提。 偏偏皇帝如此震怒,骂她说不到要紧处,要她指认是谁想拆了听事司,龙幼株心思一动,就有一个名字从心头翻涌而起。 钱八娘?区区一个钱八娘,她十天就能摁死一百个。 这两年正经趾高气昂和听事司别苗头的人不多,蠢得脑子沤肥还活蹦乱跳的,也就那么一个。 相王府世子,谢莹。 “陛下,”龙幼株心思复杂地俯首磕头,声息沉重,“查无实据。” 当然查无实据,因为根本就不是谢莹干的!老娘要栽赃! “查无实据就继续查。这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聘书是谁去下的?在场的都是何人?宣读聘书的又是谁?——”刚起床的谢茂慵懒中带着一丝不耐,“这些事,需要朕来教你吗?” 龙幼株将钱八娘与媒婆都交了出来,低声道:“臣只问到这里,消息就断了。” 谢茂冷笑道:“你想指谁?” “臣只是不解。钱夫人与臣并无恩怨,为何要花费这样多的功夫坐实臣‘办事不力’?”她冷静地抬起头来,“若陛下昨日不幸南街,此事就悄无声息地下去了。她花这么多功夫、心思,留下这么多的把柄,就办一件可能根本伤不了臣的事,这岂不是很愚蠢么?” “你想指谁。”谢茂又问了一遍。 “陛下,钱夫人之姊夫许先生在相王府做少史,固然有些权力,可为济王孙下聘书一事,又有太后娘娘亲自过问,这事是他能做得了手脚的么?他且做不了手脚,钱夫人又是如何通过他买通一个小厮,就顺利把聘书给换了?臣以为,这此事上,相王府纵然没有故意之心,也有纵容之意。” “谢璐?” “臣不敢!” “谢莹?” “陛下明鉴。” 谢茂已经听出来龙幼株想动相王府了。 要说这谢莹也是个大奇葩,上回他儿子谢济跟义王府的谢长维抢船队,太后从中说和,谢济与谢长维都不吭声了,谢莹不服气,半道去劫谢长维,反被谢长维打瞎了一只眼睛,立马冲进皇宫要找太后评理,被宗正关在了宗正寺,谢茂回京就把他儿子谢浩立为相王府世孙了。 这还都是闹到御前的破事。 后来谢茂叫龙幼株去查,才发现那个船队早就被谢莹买下来了,专门哄谢长维去借钱买船队——放贷给谢长维的那个孙老园,也是谢莹在背后支使,本来是想叫谢济抢先买下船,再讹谢长维一个利。 义王府不怎么会捞钱,谢长维又是次子,本就分不到多少家产,手头当然不会那么宽松。 但是这谢长维有才华,也出身高贵,所以呢,他在京中各大青楼非常吃得开。 前不久谢长维才收了一个谢莹馋了许久都没上手的名妓做美妾,谢莹绕来绕去这么大个弯子,就是想让谢长维把那美妾当利钱赔出来。不求天长地久,只求睡个两晚。 哪晓得被太后从中说和,坏了他的好事,他才气急败坏去找谢长维打架,反被谢长维打瞎了眼睛。 因着前世谢莹乱站队的事,谢茂就腻味死他了,这辈子他还不老实,到处蹦达作死,谢茂也是烦得不得了。然而,谢茂固然厌烦谢莹,却不代表他愿意做一个被下属蒙蔽的昏君。 龙幼株的身份太重要了,若她学会了欺上瞒下,以帝王之威作兵刃肆意残戮宗室大臣,这就与谢茂建立听事司的初衷,彻底背道而驰。 他看着跪在地上屏息不动的龙幼株,突然笑了笑,说:“凡人都有好恶,朕也有。喜欢吃梨子,不喜欢吃桃子。喜欢美人,不喜欢丑妇。喜欢对自己恭恭敬敬心悦臣服的臣下,不喜欢……”他声音往上抬了抬,带着一点儿凉意,“狂妄自恃,以为能操纵主上的狂徒。” 龙幼株脊上倏地噌出一层冷汗,这一瞬间,她又感觉到了死亡的亲吻。 “丹墀下好像有一窝蚂蚁,你去瞧瞧?”谢茂还算客气。 龙幼株狠狠磕了头,膝行着退出了太极殿。这样深秋的天气,她狼狈无比地爬出皇帝内寝时,冷汗已湿透了贴身的亵衣。顾不得身边人搀扶,她踉跄起身,照着皇帝的指使,出门寻至丹墀之下,蚂蚁窝是没找到,她找了个角落就跪了下去。 这一跪就是整整半天,傍晚,衣飞石下差回来,很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进门求情:“毕竟是一司长官,又是妇人之身……”罚人家跪那么久,太不怜香惜玉了吧? 谢茂听出他嘴里的言不由衷,这才有点惊讶,小衣这情绪是有些不对呀?单针对龙幼株的? “你去告诉龙幼株,想查谢莹,朕准许她查。能把谢莹查出花儿来,该怎么死,朕就让谢莹怎么死——”他无所谓地勾了勾嘴角,“她是听事司的长官,她想查谁,就可以查谁。” “只一条,不许栽赃构陷。若犯此诫,她必死无疑!” “再问问她,前一回朕诫过她的另一条,她还记得吗?” 另一条禁令?衣飞石有些好奇,但他绝不会表现出丝毫的好奇来。 龙幼株听了朱雨传递的圣谕,心下大定。陛下终究还是信任我的!至于另一条禁令,龙幼株记得很清楚,不就是不许碰侯爷么?她有点奇怪。她一直对衣飞石恭恭敬敬,没有半点冒犯,怎么就突然提起这件事了? 莫不是……有人进馋了?龙幼株想起刚进门的衣飞石,微微皱眉。 130.振衣飞石(130) 照旧例, 衣飞石回来, 下人就送来汤食点心。 传膳之前,侯爷要先吃一点垫垫,这是老人都知道的习惯。宫中随时都预备着汤饭,全都是衣飞石爱吃的菜色。 谢茂捧着茶在一边陪着, 见衣飞石吃得香,偶然也会张嘴索要。 衣飞石就赶忙换一双筷子, 把皇帝指点的吃食送上。 和寻常夫妇一样,或说比寻常夫妇更亲昵一些, 二人坐下来就会谈谈今天的见闻。 衣飞石自然不敢问, 陛下今天顺利吗?有烦心事吗?说来臣帮你参详参详啊?——他就喜欢说自己的事。一般是说听见的情报, 偶尔也会说撞见的促狭事, 逗皇帝开心。 谢茂镇日听的都是各路汇篡的消息, 有时候真不爱听人说闲话。但,衣飞石不一样。 他喜欢听衣飞石说生活中的一切点点滴滴。 衣飞石说今天去衙门的路上, 马打了个喷嚏, 刚好风吹过,天街一侧落叶簌簌, 把马吓了个懵逼, 然后, 衣飞石就偷着乐。 谢茂也不知道这个笑话的笑点在哪里, 不过, 看着衣飞石乐不可支的模样, 他也忍不住笑。 刚接掌羽林卫兵权时, 衣飞石天天都在收拾刺儿头。他不爱在皇帝跟前炫耀武力,用武力收拾新部下也不是特别有面儿的事,就不太爱说衙门里的事。 这几日羽林卫里的刺儿头们该革职的都革了,该砍的直接砍了,衣飞石开始跟皇帝说他小规模调换中层军官的事。 皇帝早就答应把羽林卫给他,他也不可能孤身赴任。 在西北时,他就从亲卫营里挑选了籍贯、家世、品级都合适的三百心腹,预备好带进羽林卫以充实羽翼。这其中有差不多三十人,论品级功勋,调回羽林卫当个底层军官是够的,充任中层还差了一点资历。衣飞石写请功折子时,悄默默把自己的几场战功分而让之,直接就给这一批人拉了起来。 功是衣飞石请的,记功文书虽然改了几处,但枢机处里有衣尚予照看,这事儿办得波澜不惊。 以衣家在军中的地位,操作这一点儿手脚,给衣飞石送来足够用的心腹羽翼,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现在刺儿头干完了,衣飞石就开始把这批心腹亲卫慢慢往羽林卫填。 “说好了卫里比武第一就赏一套黑金扎甲,孙崇跟底下几个小孩子置气,非要下场试试身手。试就试吧,得了第一,还要去抢彩头。” 衣飞石嘴里说自己的亲卫首领置气,谢茂就听出他口吻中的骄傲。 毕竟,羽林卫里高手众多,想要冠军第一,那可真是不容易了。 “抢了那一套甲,他也不好意思立马就穿,先上手拽那兜鍪,哐地扣自己头上……” “他脑袋那么——大。” 衣飞石乐得不行,比划了一个西瓜状,“卡住了。哈哈哈。” “全军上下都笑劈了,他还扯了半晌,才把脑袋从兜鍪里拽出来,脸上两道印儿!” “后来我做主,赐他一把匕首,叫他把扎甲兜鍪都让给亚军。他还挺不舍得,说拿榔头敲敲,没准儿能掰开点挤进去,戴着紧点不容易掉嘛,上了战场也安全。” “那小气吧啦的模样,都不敢说是西北回来的。” 衣飞石吃完一个煎得酥脆的羊肉酥饼,皇帝喂他喝汤,他就着喝了一口,“过些日子,我再找个机会赏他一套甲胄。省得他背后说我优待新军,不心疼老人了。” 衣飞石嘴里是在嗔怪,可是,谢茂听得出来,他的语气中也全是对自家亲卫的自豪与爱惜。 他是在说今日遇见的笑话,也是在向皇帝报备他在羽林卫的动作。 ——就算皇帝再是信任衣飞石,就算衣飞石完全有资格、有理由带心腹进羽林卫听用,他在调人时跟皇帝说一下,也是绝不会错的。毕竟,羽林卫是皇帝亲卫,掌握宫禁,关系太大了。 谢茂一听就明白了,小衣往羽林卫带心腹进去了。同时衣飞石也在表忠心,羽林卫也是我的兵,我不会偏心带来的三百心腹,肆意排挤以前的军官,闹出蜚声物议。 旁人自然没有衣飞石这样便利的条件。 想要见皇帝就不容易,见了皇帝还得看皇帝心情好不好,再决定说不说想要奏报的事,这说事的时间要把握好,说太简单了皇帝记不住,说太复杂冗长了皇帝嫌啰嗦太麻烦…… 哪里像衣飞石这样,吃着点心聊着天,就把该报备的事说完了。 “你上个折子到枢机处,叫军械司给羽林卫批一万具新制的山文甲,”谢茂给衣飞石擦擦嘴角的碎屑,“这就传膳了,少吃些饼。朕吩咐膳房炖了鱼羊鲜汤——衣将军新官上任,朕得给撑撑面子。” 山文甲因其工艺复杂成本昂贵,一向只在武官与皇帝亲卫中配备。 羽林卫自然有资格配备山文甲。不过,哪怕是羽林卫中的山文甲也是有数的,新人穿戴旧人的盔甲,坏了修补,实在修补不了了也得回收。谢朝从文帝时期就开始到处打仗,军资都紧着边军安排,羽林卫一年两季八套官衣常服都发放得齐齐整整,这甲胄还真的就一直在坚持修修补补十多年。 如今除却南边浮托,谢朝边患已平,谢茂自然要花费力气把京畿守备力量扶持起来。 正所谓实心腹、虚四边,握在皇帝手里的兵力越强大,地方守备与边城就越不容易出乱子。偶然有敌寇入侵,调各地守备平乱或从京师调遣中军征讨,也都是来得及的。 林附殷在时,谢朝国库收支还算平衡,林附殷下野之后,谢茂又开了海事司课税填补,今岁谢茂亲自巡幸的九大粮庄次第丰收,想着这两年都是风调雨顺难得的好光景,谢茂手里就宽裕了不少。 他算了算各处的开支,有点掣肘也问题不大。 反正都是要大力扶持京畿各兵衙,这早一天迟一天的,不如把面子给了小衣去立威做人。 衣飞石杀人开革是立威。孙崇勇冠羽林卫是立威。如今衣飞石随便上了一道折子,就轻轻松松批来一万具崭新的山文甲,这又何尝不是立威? ——敢杀,能打,跟着老子有肉吃。 收服兵痞三大杀招,全齐了。 衣飞石知道皇帝必然会充实京畿兵力,然而,京中除了羽林卫,还有卫戍军,中军。 经过孝帝朝的力捧,羽林卫已经算是三大兵衙里装备最精良的一支了。这会儿还故意紧着羽林卫赏东西,正如皇帝所说,这是给他撑面子,帮他立威,让他尽快在羽林卫站稳脚跟。 “臣谢陛下!” 衣飞石不爱升官发财受赐爵位良田,就是喜欢收军资。 给袍泽兄弟们装备上崭新的山文甲,阿爹那边也批了条子,说可以去兵部支三千□□,快冬天了,再去磨点过冬取暖的木炭……又是个肥年啊!衣飞石乐滋滋地下地磕头。 谢茂趁机就叫朱雨把桌上的点心都撤了下去,亲自摊开空白奏表,招呼道:“你来,朕看着你写折子。” 衣飞石又上榻去和谢茂一起坐了。 赵从贵捧来砚台,润好笔,衣飞石又不是真没读过书的莽夫,奏折自己就能写,不需要幕僚帮忙。 然而,皇帝在一边盯着,他提起笔,写字时就觉得有点紧张,好不容易把“羽林卫将军臣衣飞石跪奏”几个字写完,脑子里就有点空——怎么措辞显得恭敬亲切些? 谢茂还隔着他肩膀,看他写的字,啧啧称赞:“好,字儿有长进。” 衣飞石就回头,看着他。 谢茂从没见过他这样茫然又羞耻的表情,还带了一点求助。 谢茂愣了一会才想明白,这是不知道怎么写了? 他想笑又舍不得取笑,很自然地伸手将人搂在怀里,接过衣飞石手里的羊毫,一字一字写了下去。 申请军械的折子不必多复杂,奏事一则恭敬,二则明白,何况,各事的奏折都有基本格式,一般也没有大臣愿意自由发挥。谢茂天天都在看折子,写起来很快。 皇帝写折子不惹人瞩目,让衣飞石吃惊的是,皇帝居然能摹写他的字迹! 那像模像样的字骨锋芒,倘若不是极其熟悉衣飞石笔迹的人,绝对分辨不出来——这和照字临摹不同,皇帝都没看着他的笔迹做参照,就这么信手写了出来。可见对他的字迹熟悉到了极处。 “朕写得像不像?”谢茂写完奏折,把笔还给衣飞石,在他耳边轻轻吹气。 衣飞石嗯了一声,半晌才问:“陛下,为何……” “朕想你呀。” 谢茂将他搂在怀里,熟悉的体温是前世想都不敢想的美好,“你在西北,只有密折回来,朕见不到你,只能看你给朕写的折子……一天看一次,一天看两次,有时候看三次,四次。” “朕本想哪天吓你一跳,嗯,今儿小衣犯蠢,就不吓了,给小衣找补回来吧。” 短短几年时间,哪怕天天看衣飞石的奏折,谢茂也不可能学会衣飞石的字迹。 他学的是前两世衣大将军的字迹。衣飞石觉得有些地方不怎么像,会被熟悉的人认出破绽的地方,就是衣飞石此时笔端的稚嫩,前世的老辣风骨。 正如谢茂所说,在前世,他和衣飞石见面的机会实在不可能太多。 前两世,衣飞石忙着打陈朝,打完了陈朝还有浮托,两边都打完了,衣飞石回了京城。然而,皇帝又有什么理由天天召见一个不议政的将军?到第二世,就算他厚着脸皮,随便找个理由召见衣飞石,身边哄着一个为他殉葬的周琦,又怎么好意思两边撩拨辜负? 很多时候,谢茂都只能在大朝会上,看看衣飞石站在人群中随礼乐下拜、肃立、跪辞的身影。 他是个极其能忍耐的人。他就能忍得住不把衣飞石留下,独自回到太极殿里,慢慢看衣飞石递上来的奏折——一段时间里,皇帝经常将衣大将军的折子留中不发,朝野还隐隐有些议论。 他什么都不能做,只能描摹着心上人的笔迹,想念心上人的风骨。 谢茂说得轻松,还带了一点儿甜蜜的无奈,仿佛是在向爱人邀宠,衣飞石还是听出了他言辞间沉淀了漫长岁月的沉重,就好像他们分开的那两年真的就是一日三秋,让皇帝等得绝望极了。 衣飞石敏感地回头抱住谢茂,低声道:“那我以后都跟着陛下。” “嗯。”谢茂亲亲他的耳朵,心里熨贴极了。 131.振衣飞石(131) 第131章 人治的社会, 很多时候都没有道理可讲。 钱八娘买通相王府小厮更换济王孙下往黄家的聘书, 又在黄家待客的茶饮里放了泻药,正经按照谢律断案,她也罪不至死。然而,这件事一开始就不可能上公堂。 钱八娘是太后亲自召进宫中服侍的女臣, 她犯了事,哪怕与听事司无涉, 听事司也得向太后上禀回报,让太后心里有数:您这个女臣是这等心性。 太后以后还用不用钱八娘是一回事, 没人告诉太后钱八娘坏了事, 那就是听事司的失职了。 事涉太后, 龙幼株亲自进宫, 向太后上禀详情。 被皇帝敲打之后, 龙幼株也不敢随便攀咬,半点不添油加醋, 一五一十把钱八娘办的事说了一遍。 她说得简明扼要, 当然,她还带了相王府小厮、黄家丫鬟乃至钱八娘丫鬟的供词。倘若太后质疑, 她才会拿出来——毕竟, 龙幼株自己都觉得钱八娘这一出莫名其妙, 好端端的, 她干嘛害自己? 岂料太后听罢半点儿都不曾怀疑, 道:“她呀……资质有限。一本女诫都读不明白, 贤妇岂不就成了毒妇?召她入宫侍墨, 本意是要叫她开开眼界,莫要佝偻花鸟虫鱼之间,残此一生。可惜,这人本性坏了,满天神佛都拉不回来,倒是我狂妄了。” 龙幼株也读过女诫。丈夫读四书,妇人读女四书。这世道但凡认字的妇人,没有不读女诫的。 不过,龙幼株不喜欢女诫。 生子弄璋,生女弄瓦。第一句就告诉妇人要知道自己低人一等的身份。 凭什么女人就比男人卑弱?生下来就卑弱?刚出生的婴孩懂得什么?既不显聪明,也不知孝悌,就因为是女子就比男子卑弱了? 当然,国未灭时,她不能反抗父兄,只能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对女诫的不屑。现在在这位母仪天下,原则上说,全天下最拥有妇德的太后面前,她还是只能小心翼翼地藏着自己对女诫的不屑。 “你不服气。”太后笑了。 龙幼株进门时,太后正在给绣荷包。 这么几年了,她的绣艺完全没有进展,干脆就在小件儿上打转了。 这个荷包是绣给衣飞石的。太后想,飞石掌了羽林卫,换了官衣,得配几个颜色相和的荷包。她这一双手,开得了弓,批得了红,也能绣东西。她拿起自己手里的荷包,说:“你说,我有这么多绣娘宫女,为何还要亲自做女红?” “太后贤德。”龙幼株恭敬地说。 “明明是我自己喜欢做,可是我做了,做给皇帝,你就得说我贤德。”太后又指了指摆在堂前的花盆,“我还喜欢种花。株株价值连城,养死养坏了,掉的都是黄金。可是,我只要把这花盆往宗庙一摆,敬奉祖宗,又有谁说我破费奢侈?这是孝道。” “女诫是本好书。” “为什么说它好?因为,这世道蠢得分不清天高地厚的妇人太多了。” “女诫第一则,曰卑弱,妇人生而卑弱。这是前人教你自甘下贱么?教你心甘情愿低人一等么?” 太后放下针线,赐了龙幼株一碗茶,请她坐下:“凡女子五岁习字,七岁读女四书,就有前人告诉你,你活得比这世上一半的人都艰难。” “因为,整个世道都遵循着一个铁律,一个你反抗不了的铁律。” “你比男子卑弱。” “无论你如何聪慧,如何善良,如何孝顺,在父母眼中,你就是不如兄弟。试想,你用了所有的品格德行聪慧,也无法改变你在至亲父母心目中低人一等的位置,你就该明白,你也不可能反抗得了这个男尊女卑的世道。” “女诫第一则,就是告诉你,不要娇在闺中白日梦想,妇人本就不得公道。” “女诫第二则,夫妇。” “龙丫头,你来告诉我,这第二则,前人又想告诉我们妇人什么?” 龙幼株从读女诫的第一天起,就觉得这本书是写来戕害妇人的,如今被太后“歪解”一番,她整个人就似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愕然道:“这是,教妾等……若要,若要……” 这话太惊世骇俗,太后敢说,她不敢说。 “一个比世上一半人(男人)都卑弱的妇人,想要活得好,活得不那么卑弱,她唯一倚靠的人,就是她的丈夫。” 太后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她若没有文帝做丈夫,就算生了儿子,也不可能成为太后。 “父家的荣光属于兄弟,唯有丈夫的荣光利益,才有可能分润到妇人手里。” “第三则,敬慎。” “你来说?” 龙幼株早知道太后极其有手段,一介后宫妾妃,能周旋于文帝与孝帝之间,忽悠着孝帝把他从前的心腹一个个杀光,文帝对此不闻不问,孝帝最终还深信了太后对他的忠诚,这是何等的本事? 现在她算是明白了,有妇人读女诫读成了傻子,似太后这样的妇人,只会把女诫当作武器。 “敬慎者,乃是妇人分润丈夫荣光利益的手段。”龙幼株如醍醐灌顶。 “妇行?”太后又问。 “全身谋生之道。” “专心?” “有了前夫给的利益家资,自身聪明能聚财自守,不必耽于情爱,再适夫婿。”龙幼株试探地抬头,看着太后的脸色,“毕竟,男尊女卑,夫主妻奴,有了立身存世的本钱,何必给自己找个主子管束着?” 太后合掌大笑,道:“好好,得了其中三昧。果然是个聪明孩子。” 龙幼株感觉和昨日从太极殿出来一样,背后冷汗都要噌出来了。 “娘娘……” “今日赏你一盏茶喝,看的是皇帝的面子,也是你自己聪慧。你去吧。” 龙幼株慌忙磕头离开,走出宫门时,她尚有几分不解。太后为何要告诉她这些?莫名其妙的,太后对她说了这么多惊世骇俗的话,难道只是因为钱八娘的一点儿破事? “司尊……” 龙幼株打住心头的臆想,吩咐道:“已经上禀了。该怎么处置,怎么处置了吧。” 太后对钱八娘也没施舍几个字,连一句叮嘱厚待都没有,可见是极其不满钱八娘的作派,还说钱八娘本性坏了。龙幼株岂会不明白这种的内涵? 当天夜里,钱八娘就失足掉进了家中浅薄的莲花池,意外溺亡。 132.振衣飞石(132) 衣飞石几次都想出宫和衣尚予商谈出族之事, 几次都被谢茂找借口岔了过去。 他如今是羽林卫将军, 又常住在太极殿,上班下差都在皇城打转,根本没有私下离宫的机会。当然,他要出宫, 谢茂也不可能差人看住他,不许他擅自出入。只是与皇帝同住又不是在太极殿赁了个院子, 某日下班不回太极殿,他总得事先跟皇帝交代一句。 皇帝一次两次地哄着, 先是借口风头没过, 再待几日, 后来就是今日太后赏宴, 今日朕很想你, 今日朕想你陪着朕去做什么…… 多提几次,不用皇帝多说, 衣飞石也明白了。 皇帝不希望他出族。 让衣飞石出族, 是衣家目前最安全的一条路。 衣尚予不提让衣飞石出族,只把衣飞琥出继, 显然是顾忌皇帝的想法。 皇帝才找上门说要他家次子, 他马上就把儿子逐出家门, 这不是故意和皇帝别苗头么? 衣飞石下定决心要出族, 也算是替父亲办了最不好办的一件事。他主动要求出族, 皇帝就只能怪罪衣飞石, 不能迁怒到衣尚予身上。 当日皇帝满口答应, 如今又反悔。衣飞石不敢跟皇帝顶撞,心里多少有些难过。 没有家族扶持,我就没有价值了么?必须得是衣家的衣飞石,才有资格服侍陛下吗?原来那天陛下答应我的话,都是哄我的,一开始,陛下就不会准许我出族。 这日不朝,衣飞石下差也早,安排好下一旬的值期之后,他就从衙门值房出来了。 羽林卫的兵衙设置在皇城北门,衣飞石回太极殿的路线不固定,他经常会四处走一走,权当巡视防务。这一日衣飞石出门就站在御道之前,往北可出泰定门,往南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是回太极殿的路线。 他犹豫了一会儿,没有骑马,孤身一人散着步,往御道南面走去。 皇城御道之内,有骑马资格的人并不多,往前数几十年,也就是曾经龙潜的信王与衣飞石的亲爹衣尚予有这份荣耀。 衣飞石所得的荣宠还要更进一步,不止皇城可以骑马,他连内宫都能骑马出入。 这日衣飞石之所以信步而行,也是因为心中很犹豫。 皇帝。 父亲。 这两者对他而言,都很重要。 皇帝不许他出族,这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可是,父亲又确实很担心家族的安危,若他懂事,就该自己和父亲商量出族之事。 他不想违逆陛下的旨意,让陛下怒做雷霆。然而,作为儿子,他也不愿意为了一己之私,让父亲家门都跟着受拖累。如衣尚予所说,他若不是跟皇帝有了这一层关系,从西北平安回来之后,就该老老实实辞了差事,待在家中闲散余生了。 现在闹得老父不得安宁,幼弟仓促离家,都是因为他太自私,他贪图皇帝所赐予的恩宠。 衣飞石不可能不自责负疚。 谢茂按住了衣飞石大半个月,几次三番说衣尚予好话,衣飞石确实不和衣尚予置气了,不过,冷静细想之后,他出族的想法反而更加坚定。 一路从兵衙散步走回正定门,往里走,就是太极殿所在的方位。 衣飞石又一次停下了脚步。 继续往南,走左安门,也能出皇城。长公主府在皇城南边,走左安门也不算绕道。 就在衣飞石难得犹疑不定时,背后有穿着羽林卫制服的校尉带着一队人马小跑追了上来,正是才被衣飞石塞进羽林卫不久的前亲卫首领孙崇。宫禁之中,他不能骑马,不能快跑,只能一溜小跑带疾走,追上来已是气喘吁吁,凑近衣飞石耳语几句。 衣飞石回头看了太极殿的方向一眼,转身道:“回府。” …… 太极殿内。 谢茂还在老老实实地看折子。 马上入冬了,朝廷得准备赈济雪灾,各地也要准备来年春耕的计筹。 何况,谢茂还想带着太后、衣飞石去汤泉庄子住上两个月——死了阁老的皇庄,那当然是绝对不会再驾幸了,往东四十里还有处汤泉行宫,谢茂今年打算去那儿过冬。 加上天气一天天转寒,谢茂也懒得出门,就窝在太极殿里翻翻折子,等衣飞石下差回来,二人说说话,用了膳,做些每日最期盼的事情,这一天就甜甜蜜蜜地过去了。 往日衣飞石回来,恰好太阳落山,刚好看住了宫门下钥,安排好夜巡,他才安心地回来与皇帝相守。服侍在太极殿的宫人也习惯了在这时候送吃食进门,顺便入内服侍上灯。 这一日谢茂看着折子,越看越觉昏暗,一直到天光渐离,折子上的字迹都看不清楚了,他才抬起头来,看着毫无生气的内殿,惊讶地问:“几时了?” 今日在殿内服侍的是郁从华。他已经学好了规矩,能够独自在内殿执役了。 郁小太监跑出去看了看中殿的大摆钟,回来禀报:“回陛下,恰酉时二刻。” “掌灯。” 谢茂吩咐一句,将手里的折子放下。 他从窗外看了看天色,太阳已经彻底沉下了宫墙,守在门外的羽林卫已经换了一拨。 谢茂心里有些疑惑,衣飞石向来妥帖,就算有事也会差人来回禀,今儿这是怎么了?难道羽林卫出了什么不太好上禀的事,小衣打算收拾清楚了再回来说? “侯爷可有差人回来送信儿?”谢茂还是问了一句。 郁从华忙摇头道:“不曾!”定襄侯派人回来送信儿,谁敢拖着不上禀?那是找死。 宫人提灯进来,将内殿各处烛火点燃,郁从华捧着一盏水晶琉璃聚耀灯,小心翼翼地放在皇帝看折子的书案上,试探地问道:“奴婢差人去问一问?” 旁的事谢茂就随便让他去练手了,事涉衣飞石,多慎重都不为过。 谢茂吩咐道:“叫赵从贵亲自去。” 赵从贵年纪大了,难免身子骨有些小毛病,今日也是腰疼得下不了床,在屋内养着。若是换了朱雨、银雷在,必然会向皇帝上禀下情,谢茂又不是没人可用,不至于非要差遣病患。 然而,这一年郁从华被训得老实极了,皇帝圣旨那是能商量的吗?必须不能呀! 他领了旨就急匆匆地出门,把正在床上歪着的赵从贵挖了起来:“赵公公!陛下吩咐了,要你亲自去问问侯爷为什么还没回来!” 赵从贵满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忙强撑着叫小太监扶起:“这是怎么话儿说的?闹脾气了呀?”什么事非得他出面去问?莫不是陛下和侯爷吵嘴了? 常年服侍在皇帝身边,赵从贵当然知道这两位之间很少会有龃龉。一则皇帝实在太心爱侯爷了,万事都疼惜,半点儿不欲侯爷受委屈,另一边呢,侯爷也从来守本分,从不恃宠而骄,对陛下那是恭敬极了,想吵也吵不起来。 不过,这十天半个月里,皇帝和侯爷之间的气氛就有些不好。 赵从贵冷眼看着,就是侯爷老想出宫,皇帝一次次地找借口把侯爷给扣下来,虽说陛下态度很温和,说话也是哄着居多,可拒绝就是拒绝,不许就是不许,侯爷也没示弱,提了一次提二次,提了二次还有第三次,就像是杠上了。 这不,终于事发了!还是撕破脸吵起来了! 赵从贵担心极了,郁从华在他耳边嘀嘀咕咕说侯爷至今未归,也没差人来送信儿,皇帝就叫赵公公您亲自去看……赵从贵哪儿知道郁从华被训得木了,就没告诉皇帝赵公公病了。还以为皇帝非得差遣他这个病患,哎哟,这可是出了大事了,不然,陛下怎么会要我挨着病上差? 走不得路的赵从贵叫人抬了个软椅来,他这样的老太监,论礼法,是没有在宫内坐轿子的资格,然而论情分,年纪大了走不动了,坐个小太监抬的软椅子,也没人会不长眼去找主子告状。 赵从贵办差当然比郁从华聪明,他直接问羽林卫衣飞石在何处。 ——衣飞石值守宫禁很用心,每天宫门下钥都要亲自盯着巡视一圈,现在天都黑了,若是不出意外,衣飞石肯定在宫内各门都看过了。 宫内没有秘密,赵从贵才出面问了一句,正定门就有消息来报:“衣将军出宫了。” “嗐!” 歪在软椅上的赵从贵猛地一拍大腿,拧得不能动弹的腰椎更痛了! 圣人左右不准许侯爷出宫,侯爷这是打算先斩后奏了啊?若是天色还早,赵从贵必然会派人去给衣飞石送信儿,问题是现在宫门已下钥,赵从贵想派人出门也出不去了。 他只能无奈地挥挥手,道:“回太极殿。” 守在殿外的银雷惊讶地看着被抬进来的赵从贵:“公公,您这不是……今儿不是歇着么?” 赵从贵颤巍巍地由小太监扶着起身,摇头道:“可别说了,侯爷出宫去了。嗐!” 银雷也吃了一惊,刚才陛下还问晚膳备好了没,这要是知道侯爷一声不吭就出去了…… 他是常年服侍在皇帝跟前的奴婢,深知皇帝脾性。圣人御下宽严相济,若是无心之失,圣人绝不会怪罪,可要是明知故犯,圣人眼里也绝不揉沙子。上午侯爷就说想回长公主府和镇国公说什么,圣人搂着侯爷不放,只说想念,要侯爷早些下差回来,侯爷也答应了。 ……答应了圣人的话又反悔,圣人怕不得大发雷霆? 银雷脊背一缩,开始羡慕轮休回家探亲的朱雨了。 133.振衣飞石(133) 衣飞石是出宫了。不过, 他还真顾不上回长公主府跟亲爹商量出族的事。 孙崇急急忙忙地过来找他, 是他舅舅马万明出事了。 马万明是梨馥长公主唯一存世的兄弟,马家仅剩的独苗,当年长公主虐待衣飞石,谢茂生气就曾想过拿马万明开刀, 借此削了长公主封号,后来长公主持续作死, 谢茂就把马万明客客气气地从牢里放了出来,还赏了不少礼物, 权作“赔罪”。 ——这自然不是谢茂突然良心发现。他就是指望着马万明越作越狠, 直接作死了事。 马万明这两年得意得很, 皇帝可看重他姐这门干亲戚了, 每年给长公主府赏赐的时候, 都没忘了他这个长公主的兄弟,什么金银锞子明珠云锻文房四宝折扇弯刀……但凡是宗室有的, 他都有!很多旁支宗室都没得的, 他也有! 加上长公主“病”了,看在病重姐姐的份上, 姐夫衣尚予管他也不像以前那么严格。 马王爷的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舒坦, 纳了几房美妾在家生儿子, 往日长公主还指望给他寻摸一个高门贵女做妻室, 这两年长公主没法儿管他了, 马万明就自家人管自家事, 顺顺溜溜地成了亲。 按说舅家成亲, 衣家怎么也得去赴宴帮办,然而,马万明成亲的时候,恰好就是衣飞石和衣飞金在襄州对掐的时候,衣尚予根本没心思多管这个不成器的妻弟——他心目中,马氏已经战死沙场的的大弟弟马万珍才是他的亲戚,这个不成器的小弟弟,真是懒得多看一眼。 马万明贪财好色又见高踩底,往来结交的都是些不成器的低门庶户,正经寒门都不希得多看他一眼。他自己寻来的亲事能有多靠谱? 衣飞石只知道小舅母狄氏出身黎州商贾之家,家资不菲。 真正回了京,衣飞石才知道那狄氏哪里是商家女?根本就是狄家豢养的瘦马! 狄兆伦本是带着一帮子莺莺燕燕来京中找门路,想要攀上衣家的高枝儿,走一走西北的商道。 衣家门第太高,两位成年公子都在襄州,狄兆伦也不敢登门直接去找衣尚予套近乎,只好去走丁禅的门路——结局可想而知,他带着美人儿去找丁禅能得什么好?给丁禅送美人儿要挨捶,想通过丁禅给衣尚予送美人儿,那直接是要送命的啊! 吃了闭门羹的狄兆伦只好退而求其次,去找了那位贪财好色又不成器的马王爷。 狄兆伦万万没想到,嚣张到在京中大咧咧自称“马王爷”也没被弹劾弄死的马万明,他居然是个土鳖!他居然根本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瘦马这回事! 他居然真的以为那位娇憨美丽又深得狄兆伦娇纵的“千金”,就是狄兆伦的亲闺女。 狄兆伦还以为这马王爷城会玩,哈哈大笑说要多少聘礼,这就把女儿嫁给他。 ——在南方很多地方,风月场所是极其讲究的。玩妓|女要十七、八次的吃茶说话培养感情,砸够了钱之后,和妓|女“圆房”那一日,还要摆酒宴请妓院里的“连襟”们,住在妓院的日子里,还得把老鸨子当岳母敬着。 这瘦马本就是从小娇养长大学了无数风雅手艺的高级娼妇,通常一辈子只卖一次,多半用于贿赂高官富商,狄兆伦家中早些年就蓄养歌姬、戏子,这些年瘦马风俗传入黎州,狄家立马就学起了,每年都会采买五六岁的眉清目秀的女童入府教养。 早年送歌姬戏子,也是自称我家女儿,自从养起瘦马之后,那就更不可能说这是我养在家里的妓|女了——家里养妓|女,那家里不就是窑子了?所以,对外一概都说,就是婢妾所生的闺女。 狄兆伦以为马万明是在玩情趣,配合着他玩三书六礼,一直到亲迎当天,镇国公府派了丁禅和管家来观礼,狄兆伦才知道,入他娘,出事了!这憨货当真的啊?! 然而,狄氏上了花轿,直接被抬去了马府,亲迎礼成,婚事也已经成了。 骑虎难下的狄兆伦唬得魂飞魄散,当天就杀了一大波口舌不密的家奴,连夜送信回黎州老家,让亲爹把这个假闺女做出一个真身份来,记在一个早逝的良家贵妾名下,又匆匆忙忙叫丫鬟赶到马府去给狄氏对口供。 然而,手续做得再真,假的就是假的。 丁禅当天就把狄兆伦嫁了个瘦马给小舅爷的事,一五一十地回禀了衣尚予,衣尚予瞥他一眼,罚他在廊下跪了一夜,也没有多说什么。 都说爱屋及乌,长公主早已失爱,衣尚予连后来出生的双胞胎都不怎么喜欢,何况是马万明这个不成器的弟弟?既然没有关怀之心,衣尚予眼里就只有利害关系。马家门第也不高,娶个有手段又擅揣人心的瘦马,能把那惹祸精关在家里,也未必不是好事。 衣尚予却小看了妇人在后宅的手段。 狄氏嫁给马万明之后,一心一意吹枕边风,指点马万明如何行商捞钱——能以瘦马出身的女子,无不是百里挑一,乃至千里挑一的佼佼者,不止要美丽,还得聪明,懂得察言观色,狄氏出身黎州巨贾之家,生意经那是一嘴一嘴的,忽悠得马万明踌躇满志,正经也赚了些钱。 见妻弟开始正经做生意,还赚了钱,知道送节礼到府上拜望姐姐姐夫,衣尚予对马万明改观了不少,他松松手,随便批两个条子,支一句话,强大的人脉和权力做背书,马万明顿时又赚了个钵满盆溢。 狄氏在背后鼓捣,马万明才恍然大悟,背靠着姐夫这么一座大靠山,欺男霸女上门勒索算个屁啊!这正经办事也明晃晃的都是钱啊都是钱啊! 狄氏所有的经验都来自于狄家,狄家如何走门路,她就指点马万明如何走门路。 行商买卖,各处打点当然免不了,然而,马万明没有狄家的底蕴,狄氏却依然想让马万明和狄家行事。狄家送人瘦马,狄氏也要马万明一样送瘦马,只得通过狄家或是别的门路,从外边采买瘦马送人。 这瘦马分两种,一种是世家豪门从小豢养,另一种则是鸨母妈妈收罗女童驯养,前者不提,若没有利害关系,多好的关系也买不到,后者倒是能买,不过,能买的姑娘年纪多半都还很小,年纪大的早些年就被定下了,只等“出阁”,不可能一把年纪还砸在鸨母手里。 狄氏花了心思在给马万明张罗,然而,马万明他是个土鳖啊!在他想来,瘦马和妓|女有什么不同?不就瘦马是黄花闺女,妓|女被人破过了吗?那我找个还没梳拢的清倌人送出去,不也一样? 这歪门邪道说得振振有词,瘦马出身的狄氏目瞪口呆。 马万明开始到处送清倌人,整个京城都传遍了。有看笑话的,也有鄙夷无比的,当然,也有收了礼物比较开心的——马万明觉得神清气爽,通过送清倌人,他确实和几个从前说不上话的高门贵族混上了,可开心了! 开心没多久,这一日听事司上门,直接把他提进了听事司衙门,说他有挑拨王室相残之嫌疑! 听事司啊! 这衙门有多恐怖,普通百姓可能不觉得,京城的高官宗室都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 马万明其实和听事司八竿子打不着,只是他身处的交际环境,所有朋友都是对听事司噤若寒蝉的模样,听多了各种传闻,他也怕得不行。才被听事司登门,他就吓得屁滚尿流,要狄氏去找长公主,去找衣飞金,末了,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去找衣飞石! ——小石头心肠最好,最念着小舅,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在御前当差,求他最有用啊! 狄氏何等懂得眉眼高低?长公主常年“卧病”,马万明还真以为是姐姐病了,狄氏就知道长公主是坏事了。衣尚予又不是很热情的模样,对丈夫也没多少好感。大外甥倒是好说话,可惜住在东院万事不管,又没个官职在身,有爵位怕也支应不上。 所以,狄氏让家奴去长公主府报信,她自己亲自到皇城北门,去找衣飞石救命。 小舅母亲自上门求救,就算她是个瘦马,那也是小舅母。衣飞石不可能置之不理。又或者提走马万明的不是听事司,衣飞石也不会走得那么匆忙——皇帝想收拾马万明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听事司主事的又是龙幼株——他信任皇帝,却不信任龙幼株。 衣飞石心里其实很明白,他应该直接回太极殿向皇帝求情。 可是,这些日子一直被皇帝拒绝出宫,他又害怕皇帝脾气拧起来,非要制伏自己。 他不在乎被皇帝驯服,他也愿意向皇帝袒露心意,表示温驯。然而,他真的不信任龙幼株。若在他和皇帝说明白结果之前,龙幼株就把马万明弄出个三长两短来……这事儿算谁的! “我是衣飞石。” 骑马停驻在听事司衙门门口,衣飞石在马背上冷冷地俯视,“求见龙司尊。” 134.振衣飞石(134) 听事司衙门共有两处, 一处是初建时仓促立在皇城内的内司,另外一处则是职权扩大之后,另择兴胜大街落成的新衙, 大凡往来刑事、讯问、堂审、文书等事,都在皇城外的听事司衙门办署——总不能捉了什么人犯,也直接往皇城里拖吧? 这刚启用没两年的听事司衙门也不是新筑,门脸看着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青瓦院子, 既不气派, 也不阴森,看着还有一点儿陈旧之色,除了门口站着八个身穿锦衣卫制服的力士,就和普通油水不丰的冷灶衙门没什么两样。 衣飞石带着一队羽林卫策马压在衙门门口,立马就把里边的主事惊动了,出来的也是熟人。 “侯爷您来了?!” 黎顺穿着一身常服, 小跑着出来施礼,笑得见牙不见眼地,“卑职黎顺叩见侯爷, 哎,您是来探马舅爷的吧?正提审呢, 您要不就去听听?” 衣飞石满以为出来的不是女子就是太监,见了黎顺还愣了一下。 当日黎顺因没能阻止衣飞石挨杖,职事被皇帝一撸到底, 好端端的御前心腹沦为羽林庶士, 在街面上混了两年之后, 皇帝看龙幼株支应听事司颇为艰难,才把黎顺调给龙幼株做副手。 这黎顺看似倒霉极了混得可怜,其实人面极广。他在御前有关系,兄长又是在枢机处供职的沭阳侯张姿,若不是被皇帝钦命压着不给升迁,随便找找关系,这官也一步步蹭上去了——连衣飞石都曾想过,这倒霉催的黎顺若一直混不出头,他倒是可以把人调去西北。 衣飞石是个极其宽和的人,皇帝记恨黎顺没把人看住,叫衣飞石吃了亏,衣飞石根本就不在乎这一点儿小事,毕竟,若不是他自己愿意,区区一个五城兵马司衙门,哪里动了他? 当然,衣飞石如今也回过味了,黎顺毕竟是皇帝龙潜时的心腹,如此简在帝心的人物,哪里还需要他来操心前程?皇帝把黎顺丢在街面上磋磨了几年,到底还是要收回来再用的。 见出来的是黎顺,衣飞石也松了口气。他和龙幼株不怎么熟,和黎顺还有些交情。 “司副使免礼。”衣飞石从马上下来,换了个笑模样,“许久不见。今日来贵衙拜访,确是为了吾家舅爷。还请黎使行个方便,容在下见一见小舅。” “您客气,客气,请进。”黎顺满脸堆笑,恭恭敬敬地把衣飞石往衙门里请。 衣飞石背后的孙崇等亲兵也要随入,衣飞石临门停步,转身吩咐道:“在此候着。” 他又不是来掀桌子打架的,何况,听事司也是正经兵衙,贸然带兵入内就不算客气了,锦衣卫与羽林卫本来还隐隐有些不对付,黎顺表现得这样恭敬礼遇,他也得给足面子。 黎顺还真怕衣飞石是来拆衙门的,就他所知,只怕这位爷真把听事司衙门拆了,罪过也摊不到这位爷头上,反倒是他们听事司的龙司尊得亲自去太极殿磕头赔罪。 见衣飞石态度如此客气,黎顺笑容越发真诚,吩咐守在门口的力士:“景雁,招呼几位大人值房喝茶!”又躬身在前引路,“侯爷,您请,这边走——” “家里来报时说得语焉不详,敢问黎使,我小舅是为了何事进来?” 都是老交情了,衣飞石也没有拐弯抹角,径直问道。 黎顺也是哭笑不得,说道:“这事儿也是……侯爷怕是不知道,年中咱们京中也发生了一件宗室斗殴的大事,这相王府的莹世子去寻义王府长维王子的晦气,反被长维王子的亲卫打瞎了一只眼……” 衣飞石知道这件事。 谢莹为此不止丢了一只眼睛,还丢了直接袭爵的资格,皇帝一道旨意把谢莹的嫡长子谢浩封为相王府世孙,一旦相王百年,谢莹这个“世子”就会被供养起来,相王位直接落到世孙谢浩头上。 “此事与我小舅有何相干?”衣飞石问道。 “这不是快翻年了么,衙门清查旧案归档,底下突然奏报,说海事司曾提档文书还未归还,嗐,反正就是文书上的事。去海事司把那文书拖回来,那边说还未结案。咱们龙司尊是个事不过夜的性子,干脆就帮海事司查了查……”黎顺道。 他这一番话透露了很多消息。 第一,兄弟衙门提档,本衙门是不可能直接给原始卷宗的,只会给誊抄档或是简档,听事司就算要旧案归档,也不可能跑去海事司要文档。第二,海事司是个课税衙门,归户部管辖,就算有案子查不清楚,也归户部、刑部、大理寺管,哪有听事司帮着去查案的道理? 龙幼株就是专门搞事。 衣飞石倒不觉得龙幼株这是冲着自己来的,想要对付他,从马万明下手也太蠢了些,旁人不知道他和长公主关系不睦,皇帝难道还不知道吗?拿他旧部开刀都比收拾马万明来得更中要害。 何况,前不久龙幼株在太极殿罚跪,皇帝还叫朱雨去告诉她,想查谢莹可以查—— 想来龙幼株想对付的人就是谢莹。 谢莹和谢长维是为了一支船队不和,黎顺说海事司,衣飞石就推测应该是那支船队出了问题。 不过,他不是喜爱卖弄捷才的性子,点点头,问道:“查出什么来了?” “不就是当初济王孙与长维王子抢的那一支船队么?长维王子贷了五十万两银子想要那船队,结果那船队主人转手先卖给了济王孙,官司打到御前,太后娘娘做主,将那船主判了斩,船队另外寻一户人家卖了——” 衣飞石吃惊极了:“卖给我小舅了?” “那倒不是。是卖给了凉州一户莫姓人家,两艘大船,五艘小船,另有船夫船工若干,统共作价四十八万两白银。因着原船主被判了斩,太后娘娘做主,得银一分为二,一半给了济王孙,一半给了长维王子……” 这事儿衣飞石都知道,又不好打断黎顺,不许他说。 黎顺领着他走了两个院子,衣飞石才发现听事司这衙门规制和别的官衙不同,前边两进主堂,前门是待客堂,后边的就是个签押房,这会儿天都黑了,里边灯火通明,还有不少人在里边办差。两边厢房有的门开着,有的门掩着,居然是一间间独立的文书室或是憩室。 走到第三进院落,黎顺领着他往旁边斜插过去,路过一个聊胜于无的假山河池——大概就只有五尺见方,只配给狗玩儿那种——迎面就是一个凸出来的门巷,两个体格彪悍的锦衣卫守着,见是黎顺来了,也没有见礼问候,目光在衣飞石身上冷冷扫过,不过,也并未询问或阻拦。 巷道很窄,衣飞石一眼扫去,约摸只有三尺。路上没有灯火,仅有月色照明。 黎顺继续说马万明犯的案子:“这卖了四十八万两白银的船队,自然也不是小打小闹了,否则,当初两家王府也不至于抢起来。海事司那落不了案,就是因为这莫家把船队买回去,离港的时候,这税银就没有交足——莫家一口咬定,说这船队本就只有三条小船,根本就没有大船。” “海事司哪里肯信呢,明明就是四十八万两白银的船队,值钱的就是那两艘大船,怎会凭空失踪?先把莫家的船队扣下了,又派了人去查当初批准莫家船队离港的经办文书,怀疑是官商内外勾结走私。” “那莫家和当初办离港手续的经办直喊冤枉,海事司的提督监事查来查去也是一头雾水,只咬定一件事,那船总不会凭空消失了吧?可又查不出经办勾结莫家走私的证据,案子就一直悬着。” 走到巷道尽头,面前豁然开朗,一座黑森森的建筑耸立在寥廓的庭中,上书“监狱”二字。 衣飞石才是第一次知道,听事司是在监狱问案,而非明堂正审。 细想也不奇怪,听事司上下官员都不是吏部所选,根本不算正经官身,哪有资格端坐明堂? 监狱大门紧闭,门口守着十多个锦衣卫,黎顺带着衣飞石走小门,赔笑道:“那门不吉利,咱们自己都走这边……” 衣飞石也不在乎大门小门,正经让他快点见到马万明就行。 这一道小门的防守就严格多了,哪怕黎顺带人进来也要检查腰牌,黎顺除了拿着自己的腰牌,还专门带了一个写着“行走”二字的蓝底白字小牌子,用以放行衣飞石。 衣飞石眼力好,看见那牌子背后写着小小的两个字,揭必。 龙幼株原名揭必幼株,龙姓是她在胭脂楼操持皮肉生意时,老鸨招揽恩客故意改出来的噱头,如今所有人都称呼她为龙幼株,不过,想来在正经的公文中,她写的还是她的本名,揭必幼株。 这个让他顺利走进听事司监狱的行走牌子,是龙幼株给的。衣飞石联想起黎顺打头就说马万明正被提审,那么,这个主审之人,想必就是龙幼株了? “后来咱们司里接了这案子,才给查明白。这莫家着实是给坑了!” 黎顺收拾好腰牌,领着衣飞石继续往前走,“原来那船队本就是莹世子做的一个局!” “哪有什么大船?就是相王府跑河运的三条小船。吹得天花乱坠,还叫济王孙出面争抢,专等着坑长维王子。” 衣飞石忍不住问道:“又与我小舅何干?” 黎顺也很无奈地看着他,说:“这不是马家舅爷爱给人送妾室小星么?莹世子挖这么大一个坑,就是为了马舅爷送给长维王子那位风尘美妾——” 衣飞石还真不懂这其中的门道。船队和美妾有何关系? 黎顺只好给他重新解释了一下,谢长维是嫡次子,继承不了多少王府家业,所以,他其实是没什么钱的。否则,他买船队也不用去贷五十万两白银了。给谢长维放贷的人,背后主子就是谢莹。 一开始,那个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船队就不存在,谢莹就是为了哄谢长维去贷银子。 ——义王府和相王府关系不大好,谢长维又是个除了缺钱没啥破绽的好人,谢莹只能坑他钱。 谢莹设计得好好的,船队让儿子谢济先买了,那谢长维买不到船队,就不会发现船队是假的,只能自认倒霉,去把贷来的银子还了。 五十万两啊!就算只是周转个十天八天的,利钱也很不少了。 一向风流的谢长维肯定还不起啊。办了这么挫的事,只怕也不敢去求告亲爹,他那世子大哥谢长英又是个妻管严,哪里肯给他钱还高利贷?这时候谢莹出面当好人,帮他把利钱还了,哥俩喝个酒,说个体己话,说得高兴了,要求睡一睡他的美妾,不是顺理成章的事么? 哪晓得谢莹的好事儿被不知情的太后反手就破了,接下来的事情更是急转直下。 衣飞石终于明白了。 龙幼株要收拾谢莹,翻出了谢莹算计谢长维的事,而谢莹算计谢长维的动机,就是马万明送给谢长维的那个风尘美妾——这马王爷也是倒霉,送个妾都送出祸事来了。 得了黎顺给的准信儿,衣飞石彻底放下了心中大石。 他就怕马万明真搅合到什么挽救不及的大事上去,现在明显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要客气些说句好话,把人捞出来就行了。实在不行,回太极殿向陛下央告一声,撑死了罚些金银罢了。 听事司监狱大堂点着零星几盏灯,远处就有惊堂木的声音啪地传来。 黎顺引着衣飞石往二堂走去,原来这里格局和别的地方都不相同,宽阔的大堂背后,就是一个横搁的廊道,两头不止通往何处,正面是隔得很远的好几个门洞,每个门洞里都是一间提审格子。 衣飞石站在廊道上看了看,门洞约摸十多个,此时天已经全黑了——就算天没有黑,这听事司监狱里连个窗户都没有,照明仅靠顶上几片亮瓦,白天只怕也是阴森森的——十多个门洞里大约有七八间都点亮了灯火,不时有质问、哭泣、施刑惨叫的声音传来,嘈杂不堪。 黎顺连忙解释道:“侯爷放心,咱们哪儿敢怠慢舅爷?就是……呵呵。” 他也不敢说我们听事司故意搞成这样的提审格子,就是为了吓唬马王爷这种不能动刑的怂货。 衣飞石明白其中的门道,他在沙场上杀过的人不计其数,不至于听见酷刑惨叫声就心生不忍。 听事司是有一些量刑过重的传闻,不过,阴谋构陷之事却闻所未闻。毕竟是皇帝钦命的衙门,衣飞石还是颇有信心,皇帝总不可能妄杀无辜……吧? 黎顺带着衣飞石到左首第三个亮着灯的门洞,门帘只有一半,掀开了也看不见提审的格子,而是一座插屏。往左走就是进格子的正路,右边好像是堵墙。衣飞石跟着黎顺往右边走了一步,才发现墙与插屏间隔里其实有个小小的通道,是一个与提审格子平行的小屋子。 这小屋子很窄,零散放着几个小板凳,墙上还凿开了几个洞,能听声,也能查看隔壁提审的现场。 不用黎顺招呼,衣飞石就凑近那小洞察看。 隔壁提审间里,几个彪悍的听事司狱卒分列两边,他的舅舅马万明也没有受什么折磨,还给了一张椅子坐着,不过,看样子,马万明已经吓得不行了,瘫软在椅子上脸色苍白,浑身上下都在抖。 坐在主审位置上的果然就是龙幼株,她穿着锦衣卫官服,顶戴纱冠,不施脂粉,在糊着白纱的灯光下显得有点诡秘瘆人。 ——这几个故意吓人的灯笼,真把犯人冷不丁地拖进来,只怕还以为是进了阴曹地府。 “想明白了么?”龙幼株语气平平地问。 “我……我外甥……”马万明似乎被她突然出声吓了一跳,不住抽搐,“我外甥……来了,我才、我才说……” 龙幼株似乎也有些无奈,说道:“那姚欣欣是你从群玉楼买了,要她装作倾慕谢长维才华,甘心自赎做妾送到谢长维身边。你赎买姚欣欣的身契、字据、银票,都已在堂。过户的中人、经办,也都递了供词,这事难道抵得掉?” 更何况,马万明惟恐白花了钱,正主都不知道是谁送的礼,故意放了风声,说姚欣欣自赎银子是他义助——这风尘名妓自赎自身的不少,毕竟卖身多年攒了不少钱,可是,姚欣欣一个还未梳拢的清倌人,她哪儿来的银子自赎? 马万明还是哆哆嗦嗦地反复咬定一句话:“我……我外甥……” 他倒霉外甥衣飞石无奈极了,转身向黎顺示意:能出去吗? 黎顺请他稍待片刻,转身出去到了提审格子里,附耳龙幼株耳边请示了片刻,龙幼株点点头,起身朝着凿开小洞的隔间微微拱手致意。 不等黎顺来请,衣飞石就原路绕了回去,从插屏左边走进提审间。 这回龙幼株直接从主审位置上下来了,降阶相迎:“见过衣将军。” 衣飞石有些意外。 龙幼株从前也不像现在这么……客气? 正经论爵位官阶,龙幼株拍马也追不上衣飞石,不过,龙幼株和皇帝那一点儿令人想入非非的绯色传闻,历来都让她有了见官大一级的矜贵。为何?因为她是个女人。是女人就有可能为皇帝生下龙裔,有了龙裔就会有正经的身份。谁会去得罪一个可能生育一位亲王或者下一代帝王的女人? 龙幼株自然知道自己是女臣,不是妾妃,可是,旁人不知道啊。 衣飞石就不知道皇帝与龙幼株究竟是什么关系。尽管他很想知道,却不能问。 现在龙幼株姿态放低了许多,就让衣飞石隐隐有了一种“我和她是否分出了胜负?”的揣测。他觉得是不是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皇帝已经告诫过龙幼株,要她——做自己妹妹?这想法实在太恶心了,衣飞石更不想让自己陷入妇人争宠的可笑境地,瞬间就把想法清空。 “龙司尊有礼。”衣飞石是人敬一尺我敬一丈的脾气,龙幼株有礼,他就更客气了。 马万明嗷嗷叫着痛哭流涕:“小石头……嗷——小石头……快来救舅舅……” 衣飞石还没怎么着呢,龙幼株已上前一步,解释道:“还请衣将军明鉴,卑职属下请马爷来问事情,万没有一丝半分怠慢之处……” 她就怕衣飞石劈头盖脸一句,那我舅舅咋吓成这样? 这马万明胆子小归小,嘴还真挺紧,好声好气问,他摆马王爷的谱儿,居然还调戏龙幼株。黎顺都气得想抽他了,临了想起这是谁的舅舅?敢抽吗?不敢抽不敢抽,那就吓唬吓唬呗!得,拎到提审格子里,路过几个施刑惨号的格子,立马就吓瘫了…… 看他吓得浑身抽抽,只差一点儿都要翻白眼厥过去的模样,龙幼株有多少手段都不敢使了。 ——真给吓出个好歹来,定襄侯跑来把听事司衙门拆了,她又去太极殿罚跪啊? 问题是,衣飞石真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狂妄暴躁。京中办事不是阵上杀敌,杀敌不也得讲究个策略么?上门就砍那种憨货若非气运加身,绝对是战阵早夭的命。 “舅舅,听事司是钦命衙门,龙司尊奉旨办差,我在这儿看着,已然是坏了规矩。” “您有什么事,一五一十跟龙司尊说了,在供词上签字画押,外甥也好早些保您回家休息。” “该是什么就说什么,不过是送个娼妇的小事儿,犯了哪条律令了?外甥在这儿盯着,不会诱供,不会熬刑,您就照实了说。” 他这话既是敲打马万明,也是试探龙幼株,录了供词,我要带舅舅离开,别想扣人。 若龙幼株一口反对,他再慢慢说。 哪晓得龙幼株一声没吭,只含笑站在一边,黎顺更是麻利儿地给马万明揉揉肩膀揉揉手脚,说道:“正是正是,舅爷,您就赶紧地把事说了,咱们画个押,就能回去了……” 马万明不敢置信地看着衣飞石,原来外甥的脸面这么好用啊! 龙幼株重新问供,有了外甥撑腰,又说能够跟外甥一起回家,马万明终于不哆嗦了,开始交代他赎买姚欣欣的过程…… 这本来也是和马万明干系不大的一件事,龙幼株收到了衣飞石的敲打,很老实地不曾诱供,黎顺更是时不时地给捧个哏,捶捶肩膀,马万明就觉得自从外甥到了啊,这灯光都明亮温暖了起来,听事司的下人们都谄媚狗腿了,那叫一个舒坦痛快。 “我送了个妓|女给谢长维,谢莹眼馋,谢莹要玩弄谢长维,关我屁事?”马万明不屑又愤怒地捶了捶椅子扶手,骂道,“那是谢莹心肝黑了啊!不当人子烂肝肺的东西——他谢莹还收了我两个花大价钱从西河买来的妾呢!” 衣飞石闭了闭眼睛。妈哒,这小舅是不是脑子沤肥…… 135.振衣飞石(135) 在京中典买娼妇送人, 送的还是谢长维这种没差使的闲散宗室,到哪儿说理都是没罪过的。 可是,谢莹不一样。谢莹是公主陵督造官, 这就有了实职,给他送妾室就涉嫌行贿。当然,行贿这档子事,凭着长公主府的面子, 要把马万明捞出来也容易。 千不该万不该的是, 他张大嘴巴嚷嚷,说自己送了谢莹两个“西河买来”的妾。 狭小的提审格子里气氛有了瞬间的凝固。 龙幼株受了衣飞石敲打,哪怕马万明失言说错了话,她也只是听着,没有诱哄追问。 她不问,衣飞石却不能不问。 “您怎么会去西河买人?谁做了中人?”衣飞石问道。 龙幼株与黎顺都有些诧异地看着衣飞石。您这不是来捞人的吗?我们都不敢问了, 您自己个儿问上了?这事情一个不好,马舅爷就得在听事司把牢底坐穿了——莫非,是要当堂就洗白? 黎顺琢磨着吧, 这马舅爷脑子不大好,就算定襄侯想给他“洗白”, 他可能也配合不好。 自家外甥问话,马万明就更没有戒心了,当下就开始吹牛:“西河不是出美人儿么?西域大妞儿!啧, 栗发长腿, 胸脯那么高, 我瞧着都好!小石头啊,改明儿舅舅也叫你舅母给你物色一个!不是舅舅吹牛,咱家跟西河好几个大商贾都是过命的交情,弄个美妞儿不成问题!” 这坑老婆的……衣飞石无奈极了。 他看了龙幼株一眼,虽然没说话,意思却很明确:不到必要,不能提我小舅母进听事司监狱。 这年月官门大狱都有很多潜规则,不是杀人通奸的大罪,轻易不会让妇人坐监。因为牢中环境实在对妇人太不友好了。下过大牢的妇人哪怕活了下来,一辈子也会生活在指指点点中。 听事司不像大理寺狱那样有高级单间,真把狄氏提进来了,就算没人敢冒犯她,好声好气地问两句话,她再出去也要被议论半辈子。 龙幼株不置可否,不过,也没有立刻派人去提狄氏。 ——若是在马万明口中就问明白了,也不是非得把狄氏弄进来不可。 “中人是谁?”衣飞石又问。 马万明苦苦思索了半晌,摇头道:“这都好几个月的事了,那字据又不是我去办的,我哪里记得中人是谁?” 黎顺差点笑出声,提醒道:“舅爷,侯爷是问您,这给您介绍买卖门路的掮客是谁?” “哪里来的掮客呀?”马万明很不屑地挥开黎顺给自己揉肩的手。 “我与河阳赵县的赵赟有生意往来,他手里有些刚养成的女子,抢手得很,我就花大价钱买了两个。”他又讨好衣飞石,说,“这赵赟他如夫人是你舅母的手帕交,肯定还能再有好的。舅舅也给你买!” 衣飞石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 如夫人就是妾侍。自己三书六聘的正室跟商家妾侍论手帕交,闺中悄悄地交往也就罢了,还堂而皇之沾沾自得地炫耀,这到底炫耀的是什么?难怪干得出稀里糊涂娶个瘦马做大妇的事来! 想起自己这辈子都得向狄氏那种妇人磕头行礼,衣飞石浑身上下都是无力感。 “向赵赟赎买妇人之事,是在何时?”衣飞石又问。 西河白崇安叛乱时,赵县是早期附逆的县属之一,不止当地巨贾大族,连青壮稍多一些的西河旧族都被衣飞石砍了个干干净净。现在马万明还口口声声说能给衣飞石弄个大美妞儿来,可见他认识的“赵赟”还好端端地活着,在西河还有根基势力,问题是,这可能吗? “二月……三月……?”马万明想了想,“三月三,女儿节,就是那前后。” 那时候西河正乱着。出身赵县的赵赟还能不慌不忙地在京城饮宴交际,给马万明送女人? 不排除赵赟心智沉稳,可是,西河叛乱平定之后,赵县世家商贾全没,就算赵斌出门时带足了可以支撑起与马万明交游的家财,他也不可能还有源源不断地西河美女送入京城——老家都被抄了,搁哪儿去找多年驯养的美女? 衣飞石问明白赵赟的联络方式,马万明结结巴巴说了地址,衣飞石便和龙幼株商量:“这源头也剔出来了,在下可否先带舅舅回家?案子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司尊也是能随时进宫的,差人招呼一声,在下即刻带舅舅来应讯。” 若不是衣飞石的舅舅,沾上这事儿哪里还走得脱?衣飞石亲自来接人,想起皇帝两次警告,龙幼株不得不退一步,展颜一笑,正要答应—— “他……他是奸细啊?!”马万明终于想明白不好了,结结巴巴地问道。 黎顺忙安慰他:“是不是还两说呢,舅爷不着急啊,咱把他提来问问就知道了。” 马万明又颤巍巍地猛地一拍椅子扶手:“那姚欣欣也是他叫我买的呀!” 龙幼株:…… 黎顺:…… 衣飞石急匆匆来听事司保人,多半是因为摸不清龙幼株的路数。 他这辈子也没见过几个脑袋拎得清的女人,所以他担心龙幼株会趁机发难,做点什么出乎意料的事。到了听事司之后,他发现龙幼株态度谦让无比,也不是故意针对他或者马万明,戒心就淡了些。 毕竟一次又一次把自己埋坑里的人,是小舅他自己。 若龙幼株有心针对衣家,针对他衣飞石,衣飞石也不介意软硬兼施把人带走。现在马万明确实涉案,龙幼株又没有私心,衣飞石还能怎么办?他不是因私废公之人,不可能在目前的情况下,仗着官位权威与圣宠就强行抢人。 “舅舅,这事儿一时半会恐怕说不清楚,您暂时在听事司衙门待几日……”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马万明就惊恐地拉住他的袖子:“啊?你不是带舅舅走的吗?刚才不是还要带舅舅回家吗?为什么就不走了?——你骗我!你和……你和她们是一伙的啊?” “小石头,我可是你舅啊!你这么对我,我姐知道吗?我姐还病着呢!你这是要把我姐气死啊?” 衣飞石恭敬却坚持地说:“舅舅,您已涉案,甥儿不能带您出去。龙司尊裁决清明,将案子审清楚了,自然就放您回家了。她不会对您动刑,您也别对她撒谎遮掩,该是什么就说什么。” 马万明常年看长公主打二外甥习惯了,急起来上手就抽,地痞打架似地拽衣飞石头发。 龙幼株与黎顺都吃了一惊,这要是让定襄侯在听事司挂了彩出门,上上下下都得吃挂落! 衣飞石稳稳地握住了马万明的手臂。 他可以不要面子,人前被舅舅抽一巴掌不算什么,毕竟是娘舅。 可是,他不能不顾皇帝的告诫。像马万明这样无理取闹随手打人的长辈,他真把这一巴掌挨实在了,那就是想借刀杀人了——皇帝肯定会弄死马万明。 看着衣飞石冷静恭敬中带着一丝冰冷的眼神,马万明突然觉得心悸。 他这时候才突然发现,衣飞石已经不再是当年被长姐随意打骂责罚捏扁搓圆的小可怜了。 堂堂定襄侯,前西北督帅,羽林卫将军,不必依附父母的荣光庇护,他自己就是一棵参天大树,能够为亲族遮风避雨。可笑自己分明指望他庇护自己,却仍旧把他当杂草一样肆意踩踏? 脑子沤肥的马王爷突然老实了下来,衣飞石才放开钳制住他的手。 “龙司尊……”衣飞石还想请龙幼株稍微照顾一二,找个干净的地方囚着,起码不饿不冻。 “若有侯爷作保,就请马舅爷先回府歇息吧。” 龙幼株根本就不想得罪衣飞石。这马万明乃是巨大一个怂货,稍微吓唬就浑身抽抽,真在听事司里出了个好歹,她怎么跟衣飞石交代? 外边来报说衣飞石来访时,她就打算卖衣飞石一个人情,直接让衣飞石把人带走了。 ——否则,听事司监狱戒备森严,没有她给的那一块行走腰牌,哪怕是副使黎顺也带不进人来。 当然,龙幼株这一句话说得也是滴水不漏,人,我可以放,但是,人跑掉了,侯爷你要负全责。 “目前供词看来,这赵姓商人确有嫌疑,舅爷倒是蒙在鼓里。有涉案备查之时,卑职再请舅爷来说话。今日也不早了,监中阴寒不适,舅爷早些回府暖暖身子,别坐下了病。”龙幼株亲切地说。 衣飞石越发觉得龙幼株客气得过分了。然而,有那个涉及皇帝与龙幼株的暧昧传闻夹在中间,他先前不能问龙幼株为何针对自己,此时也不能问龙幼株为什么改了态度。 “自然由在下作保。”衣飞石压下心中的困惑,签了文书之后,将马万明带了出来。 孙崇几人还在门口候着,见他扶着小舅爷出门都围了上来,马万明见他们都是牵马来的,连连吩咐:“叫个车来!我骑不得马!” “赁车来送舅爷回长公主府,再差人去马府给舅母回个话,请她去长公主府照顾舅爷。”衣飞石吩咐道。 他是把马万明拴在长公主府,叫衣尚予看着。否则,把这脑子沤肥的舅舅放在他自己那座筛子似的“马府”里,不定再出什么意外。再有那个和赵赟如夫人是手帕交的舅母狄氏,衣飞石本能地不放心。一并弄进长公主府,叫亲爹统一看管。 马万明还以为外甥是怕自己再叫听事司的人捉去,叫姐夫保护自己呢,忙道:“正是,你叫舅太太快来!把七七、八八、莺莺、燕燕、朵朵一齐接来!”后边五个都是他纳的美妾。 孙崇看衣飞石微微点头,立刻答应一声,吩咐身边亲卫去办。 一直到车赁来了,冻得瑟瑟发抖的马万明连滚带爬钻了上去,又掀开帘子:“外甥,你也来,车里暖和!” 衣飞石上前打躬:“甥儿还有差使,舅舅先回吧。” 送走马万明之后,衣飞石才倏地飞身上马,快马加鞭朝皇城飞驰而去。 天已经黑透了,宫门早已下钥,管宫禁的衙门统共就有四个,羽林卫只是其一,只有羽林卫的钥匙根本敲不开宫门。哪怕衣飞石是羽林卫将军,此时想要进宫也是束手无策。 宫门下钥之后,羽林卫外巡三十丈,老远就把打马驰近左安门的衣飞石拦了下来。 羽林卫提着灯笼一看,发现被拦下来的居然是自家将军,忙屈膝见礼:“将军何故急驰?莫非……”这要不是出事儿了,大半夜的宫门前飞马是要闹哪样? “无事。”衣飞石心怀侥幸地问道:“门前可有人候着?” 羽林卫愕然道:“没有吧?”都下钥了,候着也出不来呀。 衣飞石还是不死心,贴着左安门看了一眼,这宫门大锁是里面两把,外面两把,少了其中一把钥匙都打不开。宫门前的灯笼自然都亮着,看着夜色灯火下宛如沉静巨兽的宫门,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颓然。 突然之间,他有一种很奇妙的感觉,从头顶传来。 ……有人? 衣飞石倏地抬头。 ※ 与此同时。 左安门城楼上,畏寒的谢茂裹着皮毛大氅,手里捧着暖炉,脚下踩着暖毡,正往下看。 这才看了一眼,立马就被衣飞石发现了,谢茂抬了抬站得僵直的腿,往前一步,露出自己被风吹得略寒冷的脸,说道:“回来了?” 宫门下站着的衣飞石似是吓呆了,守在门外的羽林卫也吓唬住了——这楼上谁啊!不要命了?! 守在门外的羽林卫训练有素地击落了自己手里的灯笼,组成防御阵形,举弓张向城楼之上。因宫门内外的羽林卫完全是平行排班,一旦宫门下钥,宫里的消息出不来,宫外的消息进不去。谢茂又是悄无声息地上了左安门城楼,宫门外的羽林卫没有接到一点儿消息,此时顿时紧张了起来。 哪个皇帝会二更天悄悄摸摸地爬皇城门楼子,仪仗不摆,灯火都不多架两盏啊?! 谢茂在城楼上露了个脸,就让银雷扶着往下走。 左安门是皇城进出的重要门户,宫墙也修建得十分坚固高大,然而城墙上羽林卫防守森严挂着宫灯,上下的梯级则只能倚靠宫人手提灯笼照明,十多盏宫灯将谢茂脚下的路面照得恍如白昼,谢茂的脸色也不见得多温和。 谢茂在这儿等了快两个时辰,本也是急匆匆地想要出门去追衣飞石,外边消息来报,说衣飞石是去听事司捞马王爷去了,不是去长公主府,他就停了脚步。 ——衣飞石去和衣尚予谈出族的事,他要拦着。衣飞石去砸听事司,他跟着去干什么? 前两天他就发现衣飞石和龙幼株有些不对付,今儿衣飞石听说龙幼株逮了马万明,二话不说就往宫外跑,如此反常的举动,如何不让谢茂疑心? 衣飞石出宫的路线是经过太极殿再从左安门离开。换句话说,衣飞石完全可以先回太极殿和谢茂打个招呼,甚至请一道圣旨去把马万明捞出来。 可是,他没有。 衣飞石头也没偏一下,直接就忽略了太极殿,往左安门出去了。 谢茂也不是傻子。 衣飞石不来问他,甚至都不留人带话说自己出宫去了,这是为了什么? 衣飞石怀疑戒备的究竟是龙幼株,还是龙幼株背后的自己? 答案不言而喻。 站在黑洞洞的宫门之前,看着那两把坚固的御锁,谢茂懒得去叫人来开门,吩咐道:“劈了。” ……劈、劈了?劈这御锁罪同谋逆,这是诛九族的罪!就算是皇帝吩咐,守门的羽林卫还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领头的校尉忙跪地领命,也没有斧头,只得用佩刀当当当地砍。 正经宫门御锁不难撬开,防守主力还是里里外外的羽林卫。这会儿羽林卫动手砍锁,没什么人阻拦,很快就砍开了。 “开门。”谢茂道。 里边的羽林卫抬起粗重的门闩,然而,外边还有两道锁,门打不开。 “劈了。”谢茂再次吩咐。 里边的羽林卫校尉紧张得口干舌燥,贴着宫门,小声给外边递话:“陛下口谕,劈了。” 外边也是一阵混乱之后,叮叮当当把御锁劈开了,沉重的宫门吱呀推开。 谢茂站在门洞之内,身边银雷、郁从华提着玉色琉璃宫灯,散发出淡淡的温暖光泽。 然而,这点点滴滴的暖意,渗不透谢茂冰冷沉静的脸色。他不在乎衣飞石不告而别,也不在乎衣飞石去砸了几个衙门,他也根本就不在乎什么马王爷牛王爷,他在乎的是,衣飞石悄悄摸摸地防着他。 “……陛下。”衣飞石没有牵马,孤身走了进来,看样子就想跪下。 “免礼。”谢茂不会罚他跪,跪着膝盖疼,“走吧。” 两口子吵架,总不能当着外人吵。谢茂借着零星的灯火,将衣飞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发现他衣衫工整,也没什么看得出来的伤患,可见出门砸衙门并未吃亏。然后,他转身,上了御辇。 衣飞石哪里看不出来皇帝生气了,这就老老实实地跟在御辇一侧,准备走回太极殿挨训罚跪。 哪晓得他跟在御辇前站了一会儿,御辇也没有起驾。 没多会儿,御辇的门帘子轻轻挽起,银雷麻利儿地下车小声道:“侯爷,您就不上辇,也得骑马代步呀。这大冷天儿,您要走着回去,可不是跟陛下置气么?” 衣飞石是怕皇帝生气了,所以不敢骑马——皇帝金口玉言,说的可是“走吧”。 谢茂恨死了衣飞石的犟脾气,派了银雷下去劝说仍不放心,亲自掀了车窗帘子,往外看了一眼。 衣飞石也正甜丝丝地往上看。 “起驾。”谢茂第一次没与衣飞石对视,反而将帘子放了下来。 御辇车驾辚辚而行,早有宫人伶俐地牵来御马,衣飞石也不失落,轻身飞上马背,马蹄声清脆哒哒哒地跟在御辇之后。因随行的都是太极殿宫人,衣飞石也顾不上太多,靠近御辇车窗小声赔罪:“陛下,陛下?臣错了……” “臣错了”这三个字,简直都快成了二人之间的情趣了。 谢茂坐在温暖的御辇之上,听着衣飞石小意赔罪的熟悉声音,第二次觉得茫然。 第一次让他觉得失措茫然,是在西北。那日衣飞石拒绝他在黎王跟前的礼遇,坚持不肯坐那个皇后才能坐的位置,他自省,惭愧,不知道该如何去爱衣飞石。可是,那一次,他终归还是知道,就算那时候他不知道如何去爱人,他总会找到爱人的方法。 这一回的茫然,则是他开始迟疑了。朕真的能让小衣安安心心地与朕在一起么? 他重生到十六岁那一年,今年已经二十一岁了。 他和衣飞石相识,也有整整五年了。 他和衣飞石在一起,生活上,身体上,都没什么不契合的地方,甚至称得上默契。 他知道衣飞石的每一个生活中的小习惯,衣飞石也能不抬头就知道他伸手究竟是要茶还是要毛巾,他们俩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就是隔着一张茶桌待着,日子就甜美得像是花蜜。这是谢茂几辈子都没享受过的幸福。 他挺喜欢衣飞石乖乖巧巧跪在他面前喊陛下的样子,男人骨子里哪儿能没点征服欲?这种爱人完全臣服又爱慕着自己的滋味,比什么毒品都让人飘飘然。 可是,他不会喜欢衣飞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衣飞石会在他跟前随口自称“我”,也会气急败坏地轻咬他胳膊,急起来了还敢稍微动用一点武力,压着他不许再动。谢茂就以为,他们的感情算是渐入佳境了吧? 碰到龙幼株,谢茂才悚然惊醒。 这都是幻觉。 136.振衣飞石(136) 皇帝还未安寝, 太极殿内就一直灯火通明,内外侍从都排着班在殿前迎候。 谢茂从御辇下来时看了衣飞石一眼,衣飞石老老实实地从马背上翻下来, 亦步亦趋跟在他身边,不敢离太远了,也不敢凑太近,低眉顺目的模样, 看着就十分可怜。 看着他孤独可怜的身影, 谢茂叹气又心软,实在没法儿和他置气。 他与衣飞石在一起,无非用心。衣飞石敢和他在一起,用的是命。 “过来。”谢茂在殿前站住了,朝衣飞石伸手。 衣飞石赶忙上前握住他的手,不迭赔罪:“陛下息怒, 臣……” 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皇帝竖起手指,示意他噤声, 他就把后半句话咽了下去。 二人携手一同进了内殿,满屋子下人都松了口气。好歹是没有吵起来! 银雷、郁从华带着宫人进来, 和往常一样服侍更衣脱靴,递热毛巾搓脸,谢茂喝了半碗恰能入口的热茶, 郁从华就听着外边赵公公的吩咐, 硬着头皮把宫中照例给衣飞石准备的热汤热饭送进来, 张罗了一桌子。 郁小太监这动作把银雷都惊住了,衣飞石也不敢和往日一样大咧咧坐下就吃,站在榻边让小宫婢折袍角,眼角余光偷偷瞥皇帝脸色。 谢茂就有多少叹息都败在心上人这小心翼翼的戒备下了,拍拍茶桌边的坐席,说:“先吃吧,晚膳可是也误了?你宽心,慢慢吃,吃好了咱们再说话。”又保证道,“不发脾气不说怪话,夜里还一处歇息,可放心了?” 衣飞石都没想过皇帝会这么好脾气,从前皇帝不高兴了,也会指个厚厚的软垫子罚他跪。 “臣做错了,陛下该教训臣还是要教训的……” 衣飞石得了便宜还嘴上卖乖,顺势在谢茂身边盘膝坐下来,端起热汤兑了半碗香米饭,汤汤水水扫了半碗,饿得发慌的胃袋才有了充实与安心的滋味。 谢茂在左安门等他,其实也没有用晚膳,这会儿饿过了,就喝了半碗小米粥。见衣飞石胡乱兑了汤饭扫下半碗,这就要丢下碗筷去下边跪着说话,谢茂担心他没吃饱,和从前一样用小银刀解了羊腿肉,一点点添到衣飞石碗里。 衣飞石不敢辞,只得继续坐着,等着皇帝投喂。 一直到衣飞石又吃了小半只羊腿,三个胡烙麦饼,半盘子炙菌,谢茂才放下银刀,擦手问道:“吃饱了?” 衣飞石忙答应吃饱了,不等衣飞石站起来,谢茂就挥挥手,叫宫人把东西都撤下去。 没多时,充满汤饭香气的内殿就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银雷换了合香熏笼,郁从华来上茶水果子,皇帝又交代了:“都下去吧,朕与侯爷要说些私话。” 照例是怎么都要留一个奴婢在殿内服侍的。然而,这会儿没人敢跟皇帝说“按规矩”如何。 宫人悄无声息地退出去,银雷守在门口,亲自看着两个宫监拉上殿门,随后将所有宫人驱离中殿,他自己则守在中殿之内,保证没有任何人能靠近。 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衣飞石知道皇帝为什么生气,就要老实跪着给皇帝服软说些甜话,才起身就被谢茂拉住了:“坐着说。” “若是你办差出了差错,犯了国法大律,自然应该跪下说话。” “如今你与朕说些闺阁密语,万事都不相干的,跪下做什么?有些事跪下搪塞得住,” 谢茂轻轻攥着衣飞石的手腕,不怎么用力,五指掌心却都贴在衣飞石的胳膊上,无比贴近,“今天不行。” 衣飞石小声说:“……也没想过搪塞陛下呀。” “为何不辞而别?”谢茂直接问,“你以为是朕下旨要囚马万明?!怕朕拦着你不许出宫,所以干脆就不搭理朕,自己走了?” 衣飞石被他一句话惊呆了,愕然道:“陛下?” “说。” 衣飞石赌气道:“我要跪着说!” “你还跟朕闹脾气了?朕冤枉你了?”谢茂没好气地问。 衣飞石到底不敢和皇帝太过犟嘴,低头委屈地说:“陛下就是冤枉我了。若我以为捉舅舅是陛下的旨意,我怎么敢出宫去保人?陛下认为我这样狂妄悖逆,就敢抗旨么?——臣冤枉!” 谢茂就没理清楚衣飞石不辞而别的脑回路,这会儿被衣飞石戳中了他牛角尖中的漏洞,他也愣了愣,是啊,小衣九成九是不敢抗旨的吧?若他以为朕要捉他舅舅,他岂敢出宫捞人? 可衣飞石若不认为捉马万明是他的旨意,那又是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跑呢? “好,你说是朕冤枉你了,那就是朕错了,朕怪错你了。”谢茂一向信任衣飞石,“那你告诉朕,为什么?” 衣飞石低头,半晌才小声说:“我最近不听话。” 谢茂又被他一句话镇住了,不听话?哪里不听话了?谢茂觉得最近小衣乖得很,不止最近,除了相识最开始那一段时间,衣飞石一直都很乖。衣飞石却觉得他自己不听话了?谢茂都懵了。 “陛下不许我出宫,我总想出宫。” 不许我出族,我坚持出族。 这是衣飞石和谢茂最近隐隐较劲的矛盾。 谢茂作为上位者,半点儿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然而,同样一件事,谢茂觉得是小事,压在衣飞石心头就是巨石。衣飞石觉得自己的坚持是“不听话”,可能会惹皇帝震怒制裁,谢茂却全无知觉,撑死了觉得这是“哎,下回怎么哄哄小情人”的小烦恼。 衣飞石才小声说了他的想法,谢茂立刻就明白了,皱眉道:“你觉得,你‘不听话’了,朕会借着马万明的事拿捏你,教你‘听话’?” “也不全是……” 衣飞石是这么想的,不过,这只是他怀疑的一种可能,不占十之一二。 他当时之所以不想去禀告皇帝,怕的是“万一”皇帝要借机驯服他。说到底,主要还是因为他不信任龙幼株,怕这个“万一”耽误了他出宫的时机,龙幼株就把马万明屈打成招了。 衣飞石坦诚的理由,简直比衣飞石怀疑谢茂要弄死马万明,更让谢茂难受。 谢茂气得肝儿疼,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他自问一心爱惜衣飞石,从来不曾使计逼迫拿捏,确实因为某些想不到的意外,他委屈过衣飞石,比如那几碗清水羊肝——可是,他何曾对衣飞石用过龌龊的手段?就因为衣飞石“不听话”,他就借着衣飞石小舅的性命教训衣飞石,这是骂他无赖,还是骂他暴君? 是,朕是无赖,朕是暴君,可那是对别人!朕何曾欺负过你?辜负过你? 谢茂生气又不能吓着衣飞石,只能生生憋着。他坐在茶桌前,慢慢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下去,慢慢地说:“朕不会这样。小衣。” 他想着衣飞石刚才大喊冤枉的心情,希望衣飞石能对自己感同身受,“你冤枉朕了。” 谢茂隐藏情绪的功力极其深厚,面上丝毫看不出他伤了心,一举一动都和寻常动作相差无几,连口吻都是清清淡淡的,听不出多少情绪。 然而,旁人听不出来,衣飞石能察觉出来。 皇帝那一瞬间的窒息与疼痛近乎实质,衣飞石听得心口一闷,忙解释道:“不是的,陛下,我心里也没有一定认为陛下要教训我,我就是怕万一……” 这么说,好像也不见得多令人高兴?衣飞石也觉得自己辩解不清了,显出一丝颓然。 他低下头,认罪道:“是我性子不好,凡事未言胜先言败,总做最坏打算。” “误解了陛下,求陛下责罚。” 谢茂已将盏中热茶饮尽,一口气渐渐沉了下去。 他看着衣飞石紧张颓丧的模样,似是害怕后悔极了,刚二十出头的小年轻,还能怎么办? “也不是多大的事,说开了就好了。你以后记得,凡事胜啊败的,都不重要,多来问一问朕……”哄呗。谢茂轻轻抚摸衣飞石紧蹙的长眉,让其慢慢舒展,“朕几时让你失望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轻声道:“只有一件事不行。小衣,朕不会让你出族。” 衣飞石焦灼明亮的眼波微微一颤。 “朕喜欢你,你就出族?朕对你的好不该是灾难厄运。朕会保你一世安康,保你衣家五世其昌。你爹不信朕,你也不信朕?”谢茂的笑声很轻,隐隐带着一丝自嘲。 衣飞石信皇帝的承诺,不过,皇帝说能保衣家平安,他只信五成。毕竟,还有五成得看天意。 也是皇帝最近态度暧昧,好声好气从不正面喝止他,所以,衣飞石才心存幻想,以为此事还有斡旋的余地,如今皇帝明确态度说不许,衣飞石更受不了皇帝自嘲的语气,头埋得很低:“没有不信陛下,臣信陛下……” “衣飞石,别的事可以商量,害你自己身后之名的事不能商量。” “这件事你不必再琢磨了,朕不许。” 衣飞石小声答应:“臣遵旨。” 【这是肉】 谢茂并不知道衣飞石能洞彻他皮囊之下的真实情绪。 他此时表现得非常宽和,似是早把一切都翻篇了,不过是因为他不能用情绪为难衣飞石。 他始终记得自己年高位尊,不能够和小衣太认真。小孩子偶尔淘气不很正常么?只要彼此还相爱,其他的都不要紧。至于衣飞石非但不信任他,还恶意揣测——谢茂是有些失落,可这些能怪谁呢?无非是他自己做得不够好,无法取信于人罢了。 谢茂不想和衣飞石吵架,只想这件事尽快翻篇过去。他活了几辈子的人了,情绪藏得深,忘性也好,再过一天半日的,也就不记得了。 搁了以前,谢茂这神演技就可以应付大部分人了,可是,他应付不了衣飞石。 他表现得再是温柔,再是一如往常,连床笫上的动作都一样热情有力,衣飞石还是能知道他沉在心灵极深处的失落。这样相处起来就太不是滋味了。 重新洗漱铺床之后,谢茂和往常一样,与衣飞石同睡一个被窝。他耕耘之后通常睡得极好,亲了衣飞石额头,道了一声晚安,仰头数息数次,人就平稳入眠了。 衣飞石却根本就睡不着。 怕惊扰皇帝休息,他闭上眼,睡着一动不动,心中却始终压着那一种沉得极深的失落感。 ——那不是他的感觉。 衣飞石很清楚,那是他所能感受到的,属于皇帝的真实情绪。 他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皇帝所说的那五个字,皇帝说,你冤枉朕了。 我冤枉你了,我错了,你罚我跪啊,呵斥我啊!若不解恨,也叫我跪在丹墀下,也叫侍卫拿金棍打我啊!这样……这样算是什么呢?心里讨厌我,面上又对我好。 衣飞石藏了半个晚上的恐惧都在此刻汹涌之上,他怕皇帝这样表里不一的情绪。 倘若是心里喜欢,外表凶恶也罢了,如今是心里不高兴,面上一团和气。这多可怕?! …… 谢茂睡得很是香甜,无知无梦。只是突然间有了一丝心悸,惊醒了。 他下意识地侧头看睡在身边的衣飞石,衣飞石侧身睡着,呼吸很轻。看着好像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可是,谢茂就是莫名其妙地坐了起来,探头看了衣飞石一眼。 谢茂睡觉时不许点太亮的灯,所以,他其实没看见什么。 不过,他觉得衣飞石枕边好像有些凉飕飕的?正想继续探头,他就发现不对了。 ——以衣飞石的耳力和警觉,他都坐起来了,衣飞石岂能不醒?除非是装睡。 “怎么了小衣?” 谢茂趁势凑近衣飞石耳边,想咬耳朵,却含了一嘴的湿润。 他立刻伸手去摸衣飞石的双眼,果然湿漉漉一片。顿时惊呆了,衣飞石居然半夜哭泣? 哭了一半生生吓憋住的衣飞石也不敢装睡了,飞快地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爬起来跪在床脚,伏首道:“臣知罪!陛下明鉴,臣并非心存怨望,只是……只是……” 给皇帝侍寝之后,半夜偷偷摸摸地哭,这事儿说不明白,罪过可就大了。 谢茂自问今日脾气极其克制,连一句重话都不曾说过。唯一没让衣飞石顺意的事,就是不许他出族。难道是为了这件事哭?……谢茂也有些失望了,就这么提防戒备不信任朕么? 昨夜衣飞石承认怕他借马万明的案子拿捏自己之后,谢茂心中就很失落。 他一直到现在才知道,他在衣飞石眼中非但不是一个保护者的形象,也不是一个可以信任的对象,而是一个必须戒备提防的无赖暴君。 衣飞石并不信赖倚靠他,反而时时提防着他的皇权霸道。 如今因为不许出族的事,衣飞石憋得半夜哭泣,他更觉得自己的爱护成了笑话。 那么想出族就出吧! 朕爱你都是害你,朕不爱你了好吧! 若谢茂年轻几百岁,他大概会这么负气地对衣飞石说话。 如今他都几百岁了,心中再难受,也只是慢慢挪到床脚伏着的衣飞石身边,轻轻抚摸心上人哭得汗湿的脑袋,柔声说:“叫银雷服侍你去洗洗,换身干净衣裳,好歹把这后半夜睡过去。” “咱们都不在气头上做决定,明日天亮了,寻个清净处,朕再听你陈述下情。” 他不信事情没有解决的方法,无非是各处妥协罢了,“总不会再叫你哭,朕心疼你呢。” 衣飞石左手握着皇帝赐的千年冰魄珠,右手握着皇帝赐的胭脂暖玉,刚才就侧身卧在床头,看着这两样价值连城的小东西流泪。 越看越觉得皇帝是喜欢自己的呀!那为什么就皮里阳秋,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呢? 这会儿皇帝揉着他脑袋说一句心疼,他左手微凉右手微暖,冷冷暖暖都是皇帝曾赐予的爱护温柔,一直谨慎自守的坚壁终究裂了一道细缝。 分明皇帝叫他明日再说,衣飞石还是忍不住抬头,问道:“臣不明白。” 床脚有一盏不太亮的小灯,衣飞石就背着这一点儿亮光,谢茂半点看不清他的脸色,只觉得衣飞石带着一点哭腔,听着就心尖疼。 “不明白什么?你别哭,告诉朕,朕都答应你。”谢茂立马选择投降。 “西北兵权已经交还给陛下了。” 衣飞石能感觉到脊背上汗毛竖立的滋味,他知道,那是恐惧。 死亡且不能让他如此恐惧,他却害怕对皇帝说下面的这几句话,“我父,我兄,我,皆在京城,皆在陛下之手。陛下杀我满门易如反掌——陛下还忌惮什么?” 又把谢茂问懵了一次。 忌惮?衣尚予、衣飞金掌权时,他确实有很多忌惮之处。自从衣飞石任西北督军事之后,他就再没有忌惮过任何。明明是在说感情的事,衣飞石一竿子戳到兵权上去,这有什么关系? 想起衣飞石对自己的戒备,他又气又疼,还得耐着性子解释:“朕不忌惮什么。小衣,你放宽心,朕不是那等过河拆桥、鸟尽弓藏的皇帝,你家自然安安稳稳……” “那陛下为何骗我?”衣飞石哭道。 没见过衣飞石哭得这么崩的样子,谢茂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还是朕的小衣么?怕不是鬼上身吧?他忙伸手去拉衣飞石,想要安慰。 哪晓得一摸就是一手冰凉,谢茂吓了一跳:“你这是……” 衣飞石一边哭一边把手摊开,玉扣子半开,里面卧着一颗冰雪玲珑的珠子,正是五年前还在潜邸时,谢茂赐予衣飞石祛暑用的千年冰魄珠。正经说谢茂也赏了衣飞石很多好东西,不过,这珠子赐得早,又珍奇有趣,对衣飞石而言意义就颇为不同。 珠子通常都是藏在玉扣子里的,这会儿玉扣子打开了,可见衣飞石刚才就拿在手里看。 ——难怪刚才觉得哪里凉飕飕的。 由此推想衣飞石刚才对着定情信物半夜哭泣,谢茂心里又酸又甜,越发没了立场原则,满嘴都是好话:“哪里敢骗你呀,朕的小祖宗?你有什么不高兴了,就和朕一一说,朕都答应你还不成吗?快别哭了,朕给你哭得头疼了。” 衣飞石又摊开右手。 他右手里是一枚胭脂暖玉,是他第一年入宫拜太后时,步莲台射箭比试皇帝故意添的彩头。 他将左手右手捧在一起,含着泪,小心翼翼地望着皇帝,说:“陛下赐给臣的心意,不会收回去吧?” 谢茂被他气笑了:“你哭也哭了,闹了闹了,再敢胡说八道,朕要打你屁股了。” 衣飞石却没有和往常一样缠上来讨好,而是固执地捧着冰珠暖玉,眼也不瞬地看着他。 “不会收回。”谢茂认真地答应,“朕对你的心意,生死不改。” “陛下说的,臣就相信。” 衣飞石将千年冰魄珠与胭脂暖玉都小心翼翼地放回枕下,赤足下榻,解开上身寝衣,在皇帝龙床之下直挺挺跪下,说道:“臣擅自出宫,又误解冤枉了陛下,求陛下责罚。” “你起来。”谢茂皱眉。怎么又说到这事上了? “陛下心中不痛快,尽可以惩戒臣泄愤。罚跪鞭杖或是罚俸削爵,臣只求陛下责罚!” 衣飞石没有磕头,跪得笔直,看着谢茂的双眼,他的眼里除了泪水就是哀求,“陛下是君,臣只是臣,陛下既然不忌惮什么,为何要忍着不快敷衍下臣?臣已经知错了,陛下就不能痛责一番,饶了臣么?” 谢茂脸上都快挂不住了。 他自以为演技很好,情绪收敛得非常到位,合着完全在唱独角戏啊? 难怪衣飞石从一开始就不对劲儿,这事儿闹得太尴尬了。说到底,都是肉体凡胎,他再活了几百年,也不可能七情六欲都消减了,被心上人当BOSS刷也一笑置之。 不过,他收着脾气哄衣飞石,本也是出于珍爱之心,不愿自己的一点情绪影响了心上人。 哪晓得真实情绪全程被看在眼里,还把人吓得半夜偷偷地哭…… 137.振衣飞石(137) “那自然是因为朕心爱你。” 谢茂起身下榻, 捡起衣飞石扔在地上的寝衣给他披上。 衣飞石听着噎了一下,满脸迟疑,谢茂也不强拉他起身, 双手捧住他哭得湿漉漉的脸,略去那一点尴尬之后,更多的还是轻松。不管怎么样,衣飞石至少是敢问了。 “朕是有些不痛快, 换了旁的人, 朕自然要找他出气,可是,小衣,你与所有人都不同。” 谢茂看着他隐带犹疑的双眸,一颗心渐渐朝着他眼底深藏的渴盼与矛盾中沉了下去。 他了解衣飞石,所以他能读懂衣飞石眼眸中的情绪, 分明是战战兢兢地想要了,又害怕抓在手里的都是沙砾。谢茂曾以为自己会生气,真看见了衣飞石这带着湿意的眼神, 哪里还气得起来? 换了从前,只怕连这一点怀疑的眼神也看不见——从前衣飞石绝不敢用这种眼神看他。 “朕不愿对你发脾气。” “朕想和你在一起的辰光里, 彼此不置气,不吵嘴,心里安稳畅快。” “朕自知脾气不好, 多数时候都蛮霸不讲道理, 也有欺负了你的时候。”谢茂慢慢低头, 在衣飞石额上亲了亲,似是讨好,“那日在长青城,朕让你吃了那么几碗羊肝,吐得脸都青了,你对朕生气了么?你不是也好声好气地对着朕,半点都不计较?” 衣飞石下意识地否认道:“那是臣先做错了,陛下罚臣,臣岂敢心怀怨望?” “今日也是朕先做错了。”谢茂道。 衣飞石不解:“今日是臣先错了,臣不该误解陛下,不该擅自出宫,不该……” “嘘,嘘。” 谢茂用食指轻轻压在他轻薄的唇上,好脾气地反省道:“是朕错了。你第一次说要出宫和镇国公商量出族之事时,朕就不该哄你骗你敷衍你。朕不好,朕总想着些许小事,哄住你就是了。却忘了多哄你几遍,你就不敢再来问了。” 衣飞石这几日确实为此压力极大,十分纠结。 侍奉皇帝和处理别的事不同,若是带兵当差,有什么手段就用什么手段,只要最终战果令人满意就行了。侍奉皇帝则不然。对皇帝是不能用心机的,至少,这心思不能自私到被一眼看穿,否则,一个事君不诚的罪名扣下来,下半辈子就彻底完了。 谢茂好声好气哄着不许他出宫又不明着说不许出族的事,衣飞石心知皇帝不许,又隐隐带着“或许可以呢?”的希望,煎熬了几日,每天都很难受。 现在皇帝自承错了,他这不为人知的小纠结就像摊开在阳光底下,还被小手抚摸了几下,特别舒坦。 最重要的是,他知道猜疑皇帝的事,是他自己不对。 他从来也不是推卸责任的人,误解了皇帝就认错认罚——皇帝却包庇他,说错的是自己,不怪他。 这是他从未领受过的偏宠。明明就不对,有人还颠倒黑白,说你没错,错的是我! 此时想起那日在大理寺二堂,皇帝将罗家查抄出来记载了周氏娘家涉案的账本一一焚烧成灰,衣飞石就有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念想了。烧那些账本,是因为朝廷那时不能和衣飞金翻脸,大抵也是因为…… 衣飞石被皇帝捧着脸颊,只得望着皇帝的脸,眼睫在夜色中微颤。 ——也是因为陛下要庇护我吧? 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对。 若皇帝真的觉得他没错,那为什么还会那么失落不悦?可见还是怪罪的,只是不冲他发脾气。 问题是……衣飞石看着谢茂的脸,寝宫里灯火昏暗,他目力却极其惊人,足够把皇帝的每一个表情都看得清清楚楚。不止皇帝此时看着没有生气了,他感觉皇帝好像也确实是没有生气了? 他不迷信自己的直觉,犹豫片刻,问:“陛下还生气么?” 谢茂也不敢对他撒谎了,老实承认道:“一直也不生气呀。朕是有些伤心。” 自来只有妇人才爱“伤心”云云,这两个字实在很少机会能出现在衣飞石的生命中,陡然听见皇帝说自己伤心,倒比惹了皇帝生气震怒更让衣飞石自责。 他嗫嚅片刻,小声问:“那臣如何赔罪,陛下才能不伤心了?” 谢茂被他逗得想笑,赔罪?男人之间还能怎么赔罪? 他刚想说个荤笑话,衣飞石已低声道:“臣……还有下情回禀陛下。” 衣飞石这一副隐隐带了点决心的口吻,把谢茂轻佻的荤笑话生生堵了回去。他心中悄悄竖起警讯,就怕衣飞石又放个不得了的大招,面上依旧宽和含笑,鼓励地说:“你说吧,朕听着呢。” ……衣飞石又卡壳了。 谢茂自问极其沉得住气,这辈子登基大典也没像现在这么提着心,两人就这么呆呆地僵持了一瞬,衣飞石才低着头,小声说:“臣若是说错了,陛下罚……” “说错了就错了,长年累月相处,哪有不说错的时候?”谢茂一口截住他的担心,“你放宽心说,朕一早就答应了,咱们就好好说话,不发脾气,不说怪话。” 衣飞石迟疑地看着他,他瞬间明白衣飞石的担心,保证道:“也不悄悄生气。” 饶是如此,衣飞石还是斟酌了许久,才说:“臣今日着急出宫,顾忌陛下伺机驯服于臣,不过十之一二。”言下之意,还有更忌惮的事情,促使他匆匆忙忙不告而别。 他说的当然是龙幼株。可是,这件事太不容易启齿了。 所幸谢茂也不是傻子,只要衣飞石愿意与他沟通,他很容易就能从中得出结论。 昨天发生的事不算复杂,重点在马万明,涉事者无非听事司与衣飞石、谢茂。既然衣飞石对谢茂的忌惮只有十之一二,那还有什么能让衣飞石顾虑重重?更何况,衣飞石前几天就表现出了对龙幼株非同一般的在意。 这想法让谢茂觉得古怪又惊讶,还有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甜蜜与得意。啧,吃醋了呀? 他立刻又警醒了起来,小衣不是没事儿找事儿的人,他这样忌惮龙幼株,莫不是那女人故意生事了?难道还欺负朕的小衣了?——转念又想,除了马氏那一家祸害,还没见过小衣吃谁的亏呢。 龙幼株欺负小衣应该是不至于,那是……碍着小衣的眼了? 哎哟,吃醋的小衣真可爱。谢茂双手捧着衣飞石的脸庞使劲搓了搓,低笑道:“你怕龙幼株趁机收拾你舅舅。” 衣飞石理解不了他脸上隐隐的得意,只顾着此时的心虚:“臣……不敢。” 不管皇帝向他承诺了什么,他没资格多问皇帝身边有几个庶妃宫婢。多提一句都是僭越。 现在他才说一句,皇帝马上就听懂了,他心里就更失落了。像是担心了许久的噩梦,终于一点点露出狰狞面目一样,马上就要成为现实。若不是皇帝早就心里有数,怎么会才提一句就明白了? “臣与龙司尊同朝为臣,本不该如此猜忌,昨日往听事司一行,龙司尊公正处事并无偏私,可见也确是臣小人之心。”若皇帝与龙幼株无事,他问一句不过得一句嗔怪,现在听上去好像皇帝和龙幼株真有点什么,衣飞石脊背绷得死紧,一心一意找补。 这番话就是表忠心,我不会找龙幼株的麻烦,以后也不会和她有任何纠葛,与她各行其是,彼此都当对方不存在。 “你到榻上去。”谢茂突然说。 衣飞石心里正发毛,他自知今日莽撞了,昏昏沉沉地,什么话都敢说。这下说岔了吧?陛下既然从不在你面前提及龙幼株,可见不愿你知道他与龙幼株的私事,你还真敢问!憋了几年怎么没憋死你! 这会儿谢茂叫他上榻,他也以为皇帝是恼羞成怒,当即也不敢吭声,忙爬上榻躺住了。 心里居然还担心,陛下今日都好几次了……还能行吧? 谢茂提着灯走了两步,插屏外就有银雷守着。他知道衣飞石耳力惊人,也不说话,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春凳上写了一个字,银雷似是想笑又不敢,答应一声就退了下去,没多久就送了一壶酒来。 谢茂拎着这只白瓷长颈壶,吩咐道:“门前守着。”不许银雷靠太近。 衣飞石不知道皇帝吩咐银雷去做什么,心里隐隐忐忑,脑子里刷了一堆令人面红耳赤的“刑具”。 最终谢茂只拿了一只酒壶进来,衣飞石松了口气,心想,我这些年酒量也好了不少,再不是一杯倒,一壶酒也不……想起太后常饮的玉泉白,脸就白了白。若是烈酒,哪怕二两,他也要倒了。 “陛下,臣……” 一句告饶的话没说完,酒壶长颈的细嘴就插进了他口中,抵住他的舌头,有刺激的水流淌出。 他不敢再说话,万一咳嗽呛出来了,岂不惹陛下生气?别说是烈酒,就算是鸩酒,皇帝亲手喂的,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吞下去。 哪晓得这个念头才转过来,一股呛鼻的酸气就冲了起来,煞得喉咙吱儿吱儿的,他眼泪都要流出来了。居然是醋! 衣飞石被迫灌着一连吞了三、四口,满嘴酸气,皇帝才把那酒壶撤开,问道:“好喝吗?” 被酸得泪眼汪汪的衣飞石奋力擦了擦眼角,被欺负了也不敢吭气,小心翼翼地赔罪道:“不好喝,太酸了。臣知错了,陛下……” “你知道个屁。”谢茂看他小心翼翼的模样,就知道他还是再往歪了想,没好气地把装着陈醋的酒壶塞在衣飞石手里,说道,“你自己拿着,朕问你话,知道错了就自己喝一口!” 衣飞石老实不客气地就先喝了一口。 看着衣飞石被酸得不行又努力憋着吸气的模样,谢茂想板着脸又忍不住笑,到底还是把酒壶取了回来,先倒热茶给衣飞石漱了口。 衣飞石讪讪地含着一口水,嘴里咕噜了几下。 谢茂还是和往常一样,温柔细致地将痰盂盒子递来,看着他把漱口水吐出来。 “陛下……” 叫皇帝亲自服侍着漱了口,又有先前灌醋的事,衣飞石也大抵知道自己可能想岔了,依在皇帝身边牵扯着皇帝的衣襟,放软声音尽量甜丝丝地叫。皇帝就吃这个啊。以前还哄他叫舅舅来着。 眼见皇帝故意不为所动,衣飞石咳了一声,红着脸,凑近谢茂耳边:“舅舅。” 谢茂瞬间破功,噗哧就笑了,一把将他搂着轻轻拍了两下屁股,欺身将他压在榻上,逼迫道:“你个小混账呢,朕与你说的事,十有八|九都不记得。就会自己钻牛角尖。快说知错了!” 衣飞石立马投降:“错了,臣错了,陛下饶命。” 谢茂将他搂在怀里,熟悉爱慕的身躯温热活泼,无论何时都是爱不释手的滋味。这会儿也顾不上正经事了,先亲亲抱抱温存了一阵儿,亲够了捏足了,方才与衣飞石脸贴脸凑在一处,低声道:“朕此生只与你好,小衣,衣飞石,只有你。” 衣飞石脸色赤红,双眸亮睁睁地望着他。 “朕说过不立后不纳妃,再没有子嗣,你不信朕。” 衣飞石呐呐道:“那她……又不是皇后妃子,是……” “是江湖传言里朕最心爱的‘庶妃’,因为出身异族又沦落风尘,遭礼法所忌害,不能被接入宫中母仪天下,所以朕专门给她造了个权力极大的衙门,任凭她监察百官威风凛凛?”谢茂嘲讽地看着他,“衣飞石,你今年几岁了?愚夫愚妇津津乐道的狗血故事,你倒是挺相信的啊?” 这么说起来确实很奇葩,可是,衣飞石信的又不是这么奇葩的故事。 “那陛下本来……就很喜欢她……”见皇帝露出狐疑的神色,衣飞石马上拿出自己的根据,“我与陛下初识,陛下……不与我顽,专门进城找她……才、撞上了承恩侯世子杨靖的事……” 年纪大了忘性就好,谢茂冷不丁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可是,当初他进城“嫖妓”,纯粹就是顺水推舟,故意想让徐屈串联御史弹劾自己孝期嫖妓,这事儿是没办法和衣飞石解释的啊!真要说清楚,衣飞石怕不得以为他脑袋坏掉了。 “那时候朕不年纪还小吗?”谢茂毫不要脸地推锅,“慕名而去,连她是圆的是扁的都不知道!” “何况,那次朕还没进城就遇到容庆,跑了一夜去你爹的大营送人,再进京时,朕骨头都散架了,哪儿有空和美人卿卿我我?” “正经那时朕在为皇考守制,朕在你心中是有多狂悖不孝,才会真做出孝期与娼妓苟合之事来?” 衣飞石被他这句话给镇住了,连忙起身磕头:“臣不敢,陛下,臣万不敢……” 谢茂反正也不要脸了,就坐在床上有口没心地嚷嚷:“朕冤枉。” 衣飞石头皮发麻,也顾不上磕头了,围上来哄:“是臣冤枉陛下了,臣给陛下赔罪……” “冤枉。”谢茂不为所动。 衣飞石被逼得没法儿了,凑近谢茂耳畔,小声说了几个字。 “若没有今日之事,你就不肯了?”谢茂不吃这一套。 衣飞石脸红得不行,低声下气地说:“自然也是……肯的,陛下……”他拽住谢茂的袖子,晃了晃,“您给臣指条明路,怎么才能赔罪?” “可见你没有赔罪的诚意。这事儿还得朕来想?” 谢茂爬起来穿上裤子,闹了半夜肚子都饿了,他亲自点了一盏灯,坐在茶桌边吃甜糕。 衣飞石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举灯开嚼的皇帝,心中生起一种不切实际的恍惚感。 衣即礼。 他与皇帝同宿一榻时,彼此都穿着一样的寝衣,又比肩睡着,地位的差异就似被削弱到了极限。 如今皇帝披上衣裳独坐一侧,几世帝王修养所侵染的独尊之气懒洋洋地挥洒而出,衣飞石就开始反省自己今夜干了多少出格不驯之事了……想起自己刚才逼问皇帝忌惮什么,又质问皇帝为何骗自己,最后还捧着冰魄珠与胭脂暖玉逼皇帝给自己承诺……衣飞石冷汗倏地冒了一身。 谢茂还等着衣飞石跟上来抱大腿,一块甜糕下肚,衣飞石倒是过来了,不过,俯首跪着老实得很。 看着茶桌边静静流泻出温暖光辉的宫灯,谢茂心知,今夜的谈心结束了。 ——以后倒是可以熄了灯,捂着被子,好好与小衣说说话。 “你不要跪着,困了就回榻上躺着,饿了就来朕身边,有你爱吃的腊肉干。”谢茂口里让衣飞石选择,其实已经知道衣飞石肯定会过来吃东西,先翻开一个茶盏,替衣飞石斟了半碗茶汤。 衣飞石果然稍微磕头,起身在他身边坐下,双手捧了茶盏,啜了一口。 “朕私心欲立嗣女。” 谢茂不会让衣飞石心里存着疙瘩,龙幼株的问题,今夜发现了,今夜就彻底解决。 不过,他想立侄女为皇嗣,完全是因为自己几辈子都被侄子坑得太惨,侄女无非是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随着衣飞石回京,衣尚予出继幼子,种种担心之后,他的计划已经有了一些些微的调整。 然而,最初想要立女储君的理由,这是绝不可能告诉衣飞石的——他总不能告诉衣飞石,朕已经重生好几回了吧? “嗣女”这个词,在谢朝根本就不存在,是谢茂根据“嗣子”生造而成。谢茂说立嗣女,衣飞石真没听懂。四女?什么东西?皇帝在宫中只养了三位郡主,哪里来的四女?莫不是想要从宗室立再收养一个,所以说要再立一个四女? 谢茂接下来说的,就是他调整过后的计划了:“朕若选立嗣女,再择衣家幼弟尚之,小夫妻得了皇孙,朕再册为储君……” 衣飞石终于听懂了。霎时间,脸上血色褪尽。 “朕起码还能再活三十年。足以等待皇孙长大成人。” 衣尚予出继衣飞琥之后,谢茂就在重新考虑衣飞石的后路。 传位衣飞石只是迫不得已的计划,衣飞石毕竟不姓谢,又为谢臣,就算谢茂传位传得心甘情愿,衣飞石也有本事坐稳皇位,这事儿不还是听起来阴谋重重么? 他保得了衣飞石寿终正寝,可保不了衣飞石百年之后会不会被人拖出来鞭尸…… 这不是最完美的计划。 谢茂还在琢磨怎么办,钱八娘暗算龙幼株的事出了。 龙幼株或许还不明白钱八娘为何要害自己,谢茂想想就明白了。推女子入朝会有阻力很正常,这阻力来自女性本身也不奇怪,可是,谢茂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立侄女儿试试”的谢茂了。 当初他想立侄女为嗣,是因为他不想再被侄子坑,对身后之事也不见得多认真。 ——活着要为天下尽心尽力,死了还得继续操心?哪有这样的道理。朕死了,你们随意。 现在情况不同了,谢茂正正经经要为衣飞石和衣飞石的家族考虑。 立谢团儿为嗣女,再立谢团儿与衣飞珀所出的皇孙为嗣皇帝。 这个计划比立女皇帝还要完美。 毕竟,谢团儿有可能坑二伯子,她和衣飞珀的孩子可是衣飞石的亲侄子,这总不会坑衣飞石了吧?(衣家应该没有谢氏祖传的侄儿坑叔叔的惯性|吧?)衣飞琥已经出继,衣飞珀的血脉则与皇室嫡支融合,不分你我。甚至于,这个嗣女都不一定得是谢团儿。 到时候,孩子就养在宫中,谢茂要亲自教养。 ……嗯,想起自己养出来一堆坑叔、坑主的货,谢茂觉得吧,给衣飞石养也可以。 “朕若立嗣女,朝野必然阻力重重。设立听事司是一个尝试,朕欲借道听事司,使女子入朝,由上至下滋润风气,再过三、五、七年,天下不再以女子冠冕堂皇而侧目,立嗣女就容易些了。” “外边流传朕与龙幼株那些乱七八糟的故事,朕知道,不曾叫人喝止。因为这世道女子执掌衙门本就困难,若不借她一点儿威势,第一年就撑不起来。” “朕以为你不会相信这点儿流言蜚语,哪晓得醋性这么大。” 他给衣飞石剥了两个杏仁,低笑道:“朕白天晚上都和你在一起,一日能行事几次,你不知道么?朕哪有多余的雨露分洒给旁人?” 衣飞石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 他觉得,今夜所经历的一切,一定只是他做的一个光怪陆离的梦。 又酸又甜,又像是美梦,又像是噩梦! 138.振衣飞石(138) 皇帝设立听事司的时间, 是在太平元年。 换句话说,早在皇帝登基之初就准备好立嗣女了,这个计划, 已经被酝酿了四年之久。 那时候,谢茂与衣飞石相遇也不过才短短一年。 想起皇帝相识之初就对自己近乎古怪的信任,衣飞石倒没有怀疑皇帝别有所图——如他所说,他家已经没什么可图谋之处了。他默默地想, 莫非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陛下就一直留心察看着我,那日青梅山大营初遇,陛下也是故意接近我? 衣飞石的揣测已经无限接近了真相,不过,他想象不到重生之事,就觉得皇帝有点不好。 二人正经初相识, 谢茂十六岁,衣飞石十五岁。若之前谢茂就偷偷关注着衣飞石,那得是几岁啊?十一二岁?还是七八岁?衣飞石心中有些甜, 又觉得不大好,那么小的年纪, 陛下就知道偷偷看小少年了,未免也太……天赋异禀了吧?他也不敢想太难听的词。 时至今日,衣飞石已不会太怀疑皇帝对自己的感情, 这一点淡淡的古怪被他略了过去。 他更大的恐惧来自于皇帝坦诚的打算。 在有嗣男的条件下立嗣女, 就只是为了融合谢、衣两家血脉?! 这计划听上去很美好, 皇帝苦心孤诣的盘算也确实让衣飞石极为感动,如果成功了,必然能够确保衣家数百年富贵不衰。可是,相应的是,这个计划一旦失败了,下场则极其可怕。与谋朝篡位无异!衣家必然要随着这个失算的计划死无葬身之地,且留下千古骂名。 换言之,这是真正的一场豪赌,成王败寇,代价极大! 先前衣尚予担心衣飞石担上“祸国佞幸”的罪名,有可能在皇帝万年之后,被嗣皇帝收拾清算灭门……这都是未雨绸缪。一则衣飞石未必就一定被罪佞幸,二则嗣皇帝也未必跟衣家不对付,几十年后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好? 相比起衣飞石成了佞幸的可能,倒是皇帝这个嗣女计划更让衣飞石觉得可怕。 毕竟他家因佞幸之事灭门的可能只有十之一二,这嗣女计划弄死他全家的可能就是一半啊! 成了,与谢家共享天下。 败了,谢氏宗亲必然会灭衣家满门,不死不休。 衣飞石被吓得一晚上都没睡好,难得次日起来肿了双眼,谢茂还以为他是哭的,心疼得不行,大清早地把赵云霞召来给衣飞石看眼睛,还正经问人家:“都说眼窍紧要,千金泪珠,昨儿侯爷心情不好多哭了一会儿,不会伤着了吧?要不你给他准备些药补食补,千万要养回来。” 赵云霞把了把脉,倒是觉出了衣飞石恐虑心焦的症候,也不知道皇帝和侯爷又闹什么脾气了,轻易不敢开口,顺着谢茂的口吻吹了个天花乱坠,最后开了两个疏肝解郁的食疗方子。 郁从华拿着刚煮好放温的鸡蛋,服侍衣飞石滚眼睛消肿,谢茂未及梳洗,坐在他身边关心地说:“昨儿也没睡好,今日就不要去衙门了,稍歇两个时辰。” 衣飞石这样子确实不大好见人,皇帝有旨说休息,他就点点头,叫人去衙门传话。 衣飞石在太极殿歇着,谢茂还得上朝。 这一番折腾下来,谢茂误了早点心,匆忙更衣升殿,还是误了一点时辰。 相比起走过场的大朝会,小朝议事更细密,刚进巳时,谢茂就饿得不行了,吩咐暂时休朝。 膳房立刻给所有朝臣准备食案坐垫,早已经习惯皇帝给福利的朝臣们拜礼之后,三三两两去西边的凉宫更衣。谢茂照例到玉门殿东暖阁稍歇,他若高踞御座之上,群臣都吃得不开心。 暖阁休息时,谢茂顺道把黎王谢范也捎上了:“叫六兄来。” 谢范最近两年也是春风得意,自己身处高位,掌握兵权,极得圣宠,早年效忠的皇兄也要追封皇帝了,刚出生的小儿子又有了贵不可言的前程,人生简直完美到了巅峰。 皇帝召他,他忙理正衣冠入内参拜:“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六兄免礼,赐座。” “臣谢陛下。” 谢范很熟练地在皇帝下首处坐下,宫监布置好食具,他举手谢了谢,就听见皇帝问:“这几日团儿怏怏不乐,吵着要出京去把衣飞琥从殷家要回来。还说镇国公不要他了,她谢团儿要。” 自打黎王夫妇回京之后,谢团儿就常被养在宫中与太后做伴。 谢范的心肝儿是歪着长的,女儿跟湛姐姐亲近,抚慰湛姐姐的空虚寂寞,他高兴得很,黎王妃为此和他吵了几回,他也不肯主动进宫把女儿领走。 再后来幼子谢圆出生,他一颗心都偏到了儿子身上,更加管不了女儿了。 冷不丁听见女儿如此具有黑发狄人风范的狂言,到底出身中原皇族的谢范脸上绷不住,尴尬地谢罪:“臣有罪。臣女狂妄无礼,臣这就领她回府,好好教训她。” 谢茂笑道:“小儿女一时意气,说些顽皮话,不得当真。” “陛下说的是,倒是臣古板了。”谢范立马改口,反正皇帝说的都是对的! “转年团儿也有十一岁了吧?朕瞧着她些年,与衣家的琥珀兄弟青梅竹马,感情甚笃,倒是一门好亲。原本飞琥、飞珀还要斟酌一二,如今衣飞琥出继,衣家仅剩一个飞珀,朕看不如议一议?镇国公的门第,也足堪与郡主匹配了。”谢茂道。 谢团儿与衣家兄弟的事,黎王府与长公主府也都是乐见其成。 不管谢团儿嫁给衣飞琥还是衣飞珀,这门亲对双方都称得上是上上大吉。 黎王夫妇知道皇帝与衣飞石的关系,那是在太后跟前都过了明路的,衣家爵位又多,再有皇帝照看偏爱,郡主嫁过去了,保不齐下一代又是几个国公、郡公,何等昌盛多福? 若是皇帝有心扶持幼子继位,给儿子找了衣家琥珀这样的姐夫,也是一门扎实的贵亲啊! 衣家同样乐见郡主下降到家中。绑了一位实权王府的郡主当媳妇,对家族安稳也是很理想的一步棋。就算以后衣飞石的事发了,黎王府难道眼睁睁地看着长女一齐倒霉?就算保不住衣家,也得把郡主和郡主所出的子女保下来吧? 所以,哪怕谢团儿与琥珀兄弟年纪都大了,双方家长也没有约束着不许小儿女来往。 衣家那边自然是因为,我家的是儿子,又不怕吃亏。黎王妃也是出于同样的心里,我家的是女儿,又不怕吃亏。谢范倒是担心女儿的闺誉管了几回,然而,谢团儿常年住在宫中,被他管了几次更加不回黎王府了,他是想管也管不着。 ——有心想求太后多看几眼吧,想起当年长兄与湛姐姐的故事,谢范又实在不忍出口。 算了算了,反正以后都要成亲,堂堂王府郡主,难道还怕口舌?谁胡扯王爷我抽谁大嘴巴子! 现在皇帝突然提起两家的婚事,联想起衣尚予让衣飞琥出继一事,谢范也隐隐能察觉到这其中的暗潮汹涌。衣尚予出继幼子,无非是觉得衣飞石执掌羽林卫了,这是把衣家架火上烤,保存血脉。皇帝马上给衣家赐婚,也是安慰衣家,别怕,愿与你家共富贵。 “能与镇国公府结亲,臣自然欢喜。全凭陛下旨意。”谢范立马表忠心。 这要不是皇室没有适龄的公主,这门好亲也未必能落到自家头上。谢范心里盘算着给大女儿准备的嫁妆,决定今年还要出海捞一票,不为赚钱,主要弄点海外的新奇玩意儿来。 女方敲定了,谢茂还得专门找衣尚予说这件事。 衣尚予一年半载就上朝一两回,见他一面比见皇帝都难,谢茂办事雷厉风行,这边跟谢范说通了,马上就吩咐郁从华去镇国公府传旨,宣衣尚予午后陛见。 等谢茂散了朝,召见衣尚予说完了婚事,衣尚予对与黎王府联姻也很看好,当即表示,要回家翻黄历挑个吉日,再厚礼请托宗正义老王爷做媒,去黎王府行纳彩礼。 谢范与衣尚予都不知道皇帝那个立嗣女的大计划,都没觉得这桩婚事有什么不好。 谢茂办完了这件事,还去内阁转了一圈,和阁臣们聊了几句,看看折子,顺手批了几个紧要的急件,眼看着天又要黑了,这才捧着手炉乘上御辇,回了太极殿。 “朕今日召见了黎王与镇国公,说了团儿与飞珀的婚事,先订下来。” 郁从华带着宫人服侍谢茂更衣,他连衣裳都没脱明白,就忍不住先和衣飞石说今日的进展,“总得先封个公主,才配得起你家的门第。翻年团儿就十一了,三书六礼走个遍,再有册封建府,怎么也得一、两年功夫。嗯,年纪还是小了些,暂不亲迎,十六岁再大婚。” 衣飞石窝在太极殿里头疼了一天,这会儿皇帝下朝又放一个炸雷,他都有些木了。 如果可以,他真想求皇帝放弃这个可怕的计划,然而,根据他跟随皇帝这些年的所见所闻判断,这世上根本没有任何人能够说服皇帝做出改变。 这些年来,但凡是皇帝想做的事,不管用哪一种方式,他最终都做成了。 立嗣女是皇帝登基之初就做好的决定,为此酝酿筹谋了这么多年,衣飞石能怎么求?他能对皇帝说,这事儿万一失败了,我家死无葬身之地,所以,陛下你别做了? ——皇帝都肯为了你自绝血脉、更换龙裔了,你还这么磨磨唧唧,对得起皇帝? “十六岁也小了些吧?” 衣飞石上前接了宫监对谢茂的服侍,熟练地替谢茂掖好衣领,捧来热茶,“臣与陛下……那时也快十九了。何况,臣听说妇人产子颇多风险,年纪大些才安稳。” 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暂时只能使一个拖字诀。 谢茂立刻就察觉到他的心事重重,挥手示意宫人退下,拉着衣飞石在窗边坐下,细心问道:“今日又有什么事想对朕说么?” 衣飞石低声道:“臣何德何能,蒙受陛下如此青睐?” 这话明显就没说完,谢茂轻轻抚摸他脸颊,柔声道:“朕又哪里招你了?” “嗣女之……” “嘘。” 谢茂捂住他的嘴,悄声道,“此事不到宣扬的时机,出朕之口,入卿之耳,暂不能告诉旁人。便是太后也不知晓。你可要把……”他用手指在衣飞石唇上揉了揉,“封好了。” 衣飞石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就被皇帝这神秘高深的意气杀了个干干净净。 他感觉得出来,皇帝对此事怀揣着莫大的信心,志在必得。 ……也罢,如陛下所说,此事时机不到。也许等再过几年,陛下就改主意了呢? 毕竟,飞珀也才十岁。 ※ 赶在新年之前,镇国公府为三少爷衣飞珀求娶黎王府大郡主,请出了宗室的老前辈义老王爷做大媒,行了纳采礼。 此事正在京中热议之时,内阁重新核查近五十年内灭陈勋臣赏格一事,也已经有了上谕。 灭陈最大的功臣衣飞石,晋封一等国公是没悬念的事,皇帝直接将他封在了襄州。待遇没镇国公那么好,只得了个五世不降。另外赏穿蟒袍玉带、御前带刀骑马等等尊荣,也不必一一详述。 最让朝野震惊的是,皇帝居然真的把他早年死在诸秋战场上的大哥谢芳,追尊了一个皇帝! 当初皇帝让内阁核查勋臣赏格一事,朝野就觉得颇不寻常,这又不是多大的事,犯得着叫内阁大臣来亲自操办么?黎王又奉命帮办,这事儿就更离奇了。 有好事者暗搓搓打听,皇帝这是想干什么呀? 当时内阁就有风声传出来,说皇帝想追封某个皇子做皇帝,传得有鼻子有眼儿的,得了消息的都不肯相信,追尊皇帝,这是多大的一件事啊?有追封亲爹亲祖父做皇帝的,追封不同母的哥哥做皇帝,平白多出一脉帝裔,皇帝是脑袋进水了不成? 现在皇帝明发诏令,昭告宗庙天下,以文帝长子谢芳“大虑行节、有功安民”,追谥“孝烈皇帝”,命礼部、工部、宗正寺,于仰止山凿山开陵,择吉日以天子大礼重新归葬。 谢芳没有血裔留下,皇帝又命长山王谢茁幼子谢洛为谢芳嗣子,承继香火。 这一个新年,满朝上下都在瞠目结舌中度过。 ※ 衣飞石正儿八经封了襄国公,谢茂也正式把住云台颁赐给他,作为封爵贺礼。 这日新宅乔迁,朝野上下认识不认识的,全都一窝蜂往襄国公府扎堆,排起的马车队伍,生生把皇城门口那条御街都给堵住了。 宗室有黎王府、义王府打头,长山王府也没落下,其余各王府但凡在京的,全都跟着来捧场凑热闹。武将那边更不说了,枢机处几位老将打底子,那就是天下武宗,门下走狗无数,但凡不当值不在岗的,有头有脸的都来了。 按说衣家在文臣方面没什么门路,架不住皇帝给衣家指了两门亲。 衣琉璃虽然死在了裴家,裴家也不敢在这时候上门找打,那内阁首辅陈琦自觉对衣家不住,腆着脸皮跟衣飞石要了帖子,把内阁好几位都给拖来了。 黎王谢范甭看如今是个带兵掌权的武将,年轻时与谢朝许多文宗交好,忽悠了不少文人骚客来给衣飞石做安宅诗,把衣飞石吹得天上有地下无的,可怜已经灭了的陈朝,又在诗人一张嘴里被衣飞石打成渣渣百八十遍。 衣飞石何等低调一个人,都被这些不请自来的恶客整懵逼了,临时去宫中、长公主府、黎王府借了七八十个厨子,近五百个丫鬟,八百个小厮,差点把御膳房的食材搬空,这才勉勉强强把这安宅宴给应付过去。 几波人在新修葺完毕的襄国公府来往穿梭,还有来自三个不同地方的厨子下人各种打磕绊,衣飞石一整天都在吵嚷中度过,宴上这群人还要轮番给他敬酒,衣飞石再是推拒,也被灌了个七七八八。 ——宗室王爷来敬酒,谢衣飞石灭陈大功,为谢氏打下整个天下,喝不喝? ——枢机处几个国公来敬酒,年轻人了不得呀,吾辈遗憾喟叹之事,你都干完啦,太了不起了,老夫我要敬你一杯,后生可畏,前程远大呀。喝不喝? ——内阁六部几位文质彬彬的老先生来敬酒,我朝有国公爷这样战功赫赫的武将,天下之幸,万民之幸,也是吾等之幸啊。以后我们搞建设,你去搞破坏,合作愉快。喝不喝? 京城里面,有头有脸、万万不好得罪轻怠的“重臣要人”,实在太多了。 衣飞石吃亏就吃亏在年纪小,辈分低,哪怕他身负不世战功,爵位有,官位有,圣宠也有,碰上这一群得罪不起的老头儿,也得老老实实地举手投降。 明知道他酒量浅,他爹衣尚予就坐着轮椅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这可是亲爹呀! 若非黎王心肠好胆子也小,怕灌坏了衣飞石,没法儿给宫里的皇帝交代,来来回回地帮着挡酒,只怕衣飞石早就醉死过去了。 席间,皇帝、太后都有赏赐从宫中出来,各种安宅礼不说了,最令群臣忍俊不禁的是,皇帝赏了二十坛子御酒玉泉白、梨花白,太后就赏了一壶醒酒汤。 “娘娘慈爱,这是不许大家欺负襄国公了!”谢范连忙护住衣飞石,命人把他的酒换成蜜水。 赴宴众人哈哈大笑,皆称颂天恩,各自心里也有小算盘:这皇帝、太后都赏东西下来,贵不贵重是两说,关键是不单皇帝赏赐,连太后娘娘都赏,可见襄国公是极得圣宠啊!原以为他抢了沭阳侯张姿羽林卫将军的位置,太后或许与他有嫌隙,这样看起来……倒还真不好说了。 衣飞石已经脸颊绯红头晕目眩了,送到他府上的酒自然都是好酒,醉了也不上头,就是浑身发软,特别地困。仗着武艺非凡,他是强打起精神在席间应酬,孙崇牢牢架着他。 谢范也觉得衣飞石身子越来越沉,看他醉得脑袋一点一点的,好似眨眼就要睡着。 “襄国公醉了,快送他去后边歇着!”谢范忙道。 长山王谢茁刚把小儿子出继给已死的大哥孝烈皇帝做嗣子,眨眼家里就要多出一个亲王,他这些年也很得皇帝重用,不像往年那么没存在感,这会儿活跃起来,正在闹酒,大笑道:“那可不行!正主儿去歇着了,咱们跟谁喝呀?” 谢范冲他翻个白眼:“跟我喝,跟我喝行了吧?谢茁,你小子长本事了啊?来人,上酒!” 孙崇是衣飞石亲兵,在西北时就是他服侍衣飞石起居,这会儿熟门熟路地扶着衣飞石去了观云小楼——衣飞石不住正经后堂,非要把这处观景别墅当做正房住,整个府上就他最大,他说要住这里,谁敢和他犟嘴? 刚近小楼警戒范围,孙崇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左右一看,果然四处都是岗哨,全是羽林卫自家弟兄。 服侍衣飞石两年了,孙崇岂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皇帝来了。 孙崇熟练地将身上兵刃解下,独自一人扶着衣飞石进了院门。 院子里,果然就站着一班御前侍卫,另有万岁跟前服侍的朱雨内侍长候着。 见状,朱雨立刻迎了上来,帮着扶住了衣飞石,问道:“可是酒多了?”又小心翼翼地问衣飞石,“侯爷?您还明白着么?奴婢朱雨。” 衣飞石酒品一向好,也是酒醉心明白的那一类,身体沉得不能动,就闭了闭眼。 “奴婢扶您去洗漱,醒醒酒可好?”朱雨问道。 侯爷都醉成这样了,哪儿还能觐见服侍皇帝?朱雨只能先给他强行醒酒。 衣飞石见他来了就知道皇帝到了,他搬新家的日子,皇帝明面上不能来,私底下肯定会从密道过来。他也没想过会来这么多人,被捉住了灌酒还脱不得身,这会儿喝得醉了,他心里也挺丧气着急——陛下说了,乔迁之喜,要用内寝里那张准备了好几个月的弹簧床呢。 朱雨说给他醒酒,他就又闭了闭眼。他身体好,强行醒酒不会太难受。 哪晓得朱雨还没给他带走,观云小楼的门就吱呀一声开了,皇帝黑着脸训斥道:“醒什么酒?喝醉了就叫他回来躺着!大冷天的,伤了侯爷的身子,朕剥了你们的皮!” 听着皇帝恶声恶气的训斥,衣飞石心里甜丝丝的,酒就醒了一半。 139.振衣飞石(139) 第139章 谢茂正过来扶住醉猫样的衣飞石, 朱雨也正要磕头请罪,衣飞石就嘟囔了起来。 酒醉后的衣飞石口齿不清,大约也是又软又累不怎么愿意费力说话, 谢茂没听清:“什么?” 衣飞石这会儿九成是因心肠好,要替朱雨解围,另有一成确实挺陶醉得意:“国公。” 除了年轻轻就倒霉死了爹的勋臣后代,谢朝还没有衣飞石这样二十岁就受封国公的年轻人, 他扶着谢茂的手, 醉眼迷离地强调,“臣是国公了,襄国公,不是侯爷。” 他这样醉得站立不稳还喜滋滋炫耀爵位的模样,逗得谢茂忍俊不禁。 “是,是, 朕记错了。小衣如今不是侯爷了,是公爷。” 衣飞石本想打开话题替朱雨求饶,然而喝醉了脑子有点断片, 怎么也想不起如何从“公爷”的话题转到替朱雨求情的事上去。 他费力想了半天,只得冲谢茂嘿嘿地讨好一笑, 指着朱雨说:“不怪他。” 往日衣飞石喝醉了,就是乖乖地趴着睡了,谢茂从没见过他这么憨态可掬的模样, 见心上人撒娇, 他心里爱得不行, 笑道:“好,不怪他。” “是我要去醒酒。”衣飞石眼睛里只剩下皇帝一人,什么话都敢说,“我醒酒了,就和陛下睡、睡弹簧榻……不醒不行,是我要去,我自己去。” 他冲谢茂露出极其讨好的笑容,“陛下准我去呀。” 又指了指自己几乎睁不开的眼皮,“不去,困……” 孙崇还立在一侧,听得脸都红了。往日衣飞石与皇帝私下相处时,通常都是皇帝御卫服侍,孙崇没什么机会近身,第一次就撞见自家将军说和皇帝睡什么榻,忒刺激了些。可见衣飞石确实是吃酒醉了。 谢茂好笑又心疼,凑近他耳畔柔声哄道:“不着急,你困了先睡一会儿,养足精神。” 只怕衣飞石还要在门外说荤话,忙把他扶进了观云小楼。 观云小楼是一栋二层小楼,密道埋在一层藏书憩室里,谢茂直接把这间藏书室改成了内寝,与二楼连通。如今密道的出入口都有侍卫把守,谢茂还想弄几个私人的机关,自己鼓捣了半天,前世今生几辈子的手艺都用上了,颇见成效。 衣飞石看得有趣,也想为陛下出一把力气,把他在战场上学过的刁钻把戏也整治了几个,往密道两头一塞。现在谢茂进出都有点肝颤儿,就怕不小心触动了衣飞石设置的机关。 他能重生倒是不怕死,可这不是白刷了几年好感度么?尤其舍不得如今温柔乖顺的小衣。 内寝的弹簧床就放在楼下,谢茂扶着衣飞石进门,他看见那心念已久的大床就兴奋了起来,居然还活蹦乱跳地自己跃了上去,坐在床上兴奋地晃了晃:“陛下!” 弹簧床弹性极好,敷着厚厚的棉垫,他使力坐几下,人就弹起来半尺高。 朱雨惊讶地望着他,这醉猫似的侯……啊公爷,刚才路都走不稳,看见床就容光焕发?!这到底是要睡下,还是要与陛下敦伦合欢呀?他忙请示皇帝,是否需要预备侍寝之物。 谢茂脸上含笑,微微摇头。 果然,谢茂才跟着走到床前,衣飞石就软软地倒了下去,脸才碰着铺褥,人就沉沉睡去。 出宫在外,朱雨也没有带太多宫人,带着一个小宫婢忙前忙后,才把衣飞石解了衣裳塞进被窝里,又给擦脸擦手脚,里里外外把衣飞石都收拾了一遍。 衣飞石中途才强撑着醒来,要擦了牙漱了口,才肯继续睡。 衣飞石睡得酣甜,谢茂就坐在一边看书守着,越看越觉得无聊,干脆褪了衣裳,与衣飞石一个被窝睡了。 【这是肉】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皇帝就从密道回了太极殿。 衣飞石站在西窗前,抚摸着仿佛还带着体温的窗棂,在屋内四处看了看,唔,那个美人榻窄是窄了点,这个小茶桌矮是矮了点,寝房里,陛下为何还要放个博古架?好像也可以…… ※ 襄国公府是京城新兴的一座豪门。 哪怕襄国公本人十天里有八天都在宫内当值,府上仍旧门庭若市,无数世家下官纷纷前来投帖送礼走关系——早就想来抱大腿了,可惜,这位回京小半年都没个正经落脚处,想要找他,要么去长公主府留话,要么去皇城北门的羽林卫兵衙找人,根本不方便来往。 如今皇帝赐了襄国公府,衣飞石仍是常日宿在宫中,不过,里外管事门房马房都配齐了,往来投帖拜望,也就都往襄国公府门上递来。 如今襄国公府上只有三处最劳累人。 第一,是洒扫,毕竟地方大,景观多,收拾起来辛苦。 第二,就是库房。襄国公也没从西北带多少金银财宝回来,有些钱财都散在老卒身上了。问题是,这回京之后,皇帝、太后的赏赐都似流水一般,想起了就赏东西,吃的穿的用的玩的,还有专门赏给襄国公赏人用的……不单数量多,还全是御赐之物,半点都怠慢不得,保管起来极其费力。 第三,就是门房了。襄国公府连个正经女主人都没有,官面上的往来却依旧少不了。似衣飞石这样炙手可热的皇帝心腹,抱大腿的那是前仆后继,就算不想抱他这条大腿的,也得抹个表面光鲜,不交好也不能交恶吧?每天收的帖子都有三五筐,软磨硬泡要送礼套近乎的那就更多了。 衣飞石如今在羽林卫当值,他做将军的,和普通卫士不同,每月共有五个休沐日。往日衣飞石都从来不休,反正都是在宫中值守,夜里宿在太极殿,他往哪儿休去? 如今有了襄国公府,不休就不成了。 别的不说,他总得抽空去把人家送来的帖子理一理,要紧的也要写了回过去。 皇帝拍案做主,让他多添一个休沐日,每旬各休两日。通常都是小朝日再搭一个不朝日。 到了休沐日,衣飞石就堂而皇之从左安门离宫,回襄国公府“休沐”,处理一些府上的事务,做一做人情往来的功夫。 谢茂则赶紧应付完小朝,安置好内阁诸事,直接从太极殿的密道往观云小楼赶。 这时候,多半都要下午了。 二人就快快活活地腻在这片无人注意的小天地里,肆意玩耍取乐,一直到次日深夜。 对于谢茂而言,简直就像是从前过周末一样,关了通讯器,诸事不管,舒服度假! “天气再暖和些更好。” 谢茂遗憾地拨了拨炭盆。 转眼进了三月,这天气烧地龙已经禁不住了,干坐着又觉得僵脚,只得烧个火盆。然而,再是御用的红竹炭、银丝炭,烧着也有看不见的炭气。 最重要的是,这春寒料峭的时节,并不支持谢茂当初立下的豪言壮语。 什么要在襄国公府的每一处都和小衣爱意融融……怕受风的谢茂只能眼睁睁地等天气暖和。 衣飞石已经下榻换了衣裳,预备上酒菜饭食。往日在太极殿都是皇帝吩咐下人如何招呼他,如今主客颠倒,服侍御前的仍旧是朱雨银雷,却都要听衣飞石安排。 他开始研究菜单,斟酌小点茶色,本以为就是动动嘴的事,办起来却还真有些棘手。 毕竟皇帝规矩严,上下都不知道皇帝在饮食上的偏好,不管多好的东西,皇帝都是吃几口就算,他爱吃不爱吃的,谁都看不出来。衣飞石也看不出来。 所以,今日送上来的饮食,还是炙小羊肉,孜然羊膏,芋子烧仔鸡…… 与从前菜色相差无几。 闻着熟悉的香气,谢茂嘲笑道:“衣公爷上辈子怕不是狼变的。” 衣飞石恭恭敬敬递来银头象牙箸,为皇帝添上素菜汤,认真辩解道:“以臣所见,这世上终究还是人吃羊比狼吃羊多。可见臣前一辈子也是人。” 谢茂禁不住笑,这要是搁了以前,衣飞石哪里敢顶嘴?指不定就给他学着狼嗷呜一声。 二人说说笑笑围坐一处,正要用饭,朱雨进来回禀:“公爷府上管事求见。” 襄国公府上任用的管事下人,全都是衣飞石在西北用过的心腹,里外也没个丫鬟婆子,属于全军事化管理。若非有了急事,管事绝不敢在这时候来观云小楼打扰。 衣飞石稍微迟疑,谢茂已替他拿了主意:“你去看看吧。若有事棘手,差人来告诉朕。” “那叫朱雨先服侍陛下用膳,臣片刻就进来。”衣飞石恭敬地说。 叫门外听着衣飞石这样恭敬的口吻,只怕都能脑补一个襄国公给皇帝磕头告退的画面来。 屋子里衣飞石姿态一样恭敬,却熟稔地凑近谢茂身边,攀着谢茂肩膀,求了一个亲吻,讨好地笑了笑,非得皇帝也亲了亲他,才去隔间穿戴衣冠出门见人。 衣飞石才离开,谢茂就觉得屋子里空荡荡的。 他无聊地喝了半碗素菜汤,吃了两块炙肉,问道:“去看看,到底出什么事了?” 没多会儿,孙崇就在门外跪下回话:“上禀圣人,外边是相王府世孙谢浩来了,抬了十八箱重礼来,咱们公爷交代过了,任谁送礼都不许收,门上僵持不下,只得请公爷出面。” 谢茂一听就禁不住笑了。 这个谢浩,脾气倒是挺倔强。这哪里是送礼啊,分明是不想送才对。 有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亲自带人上门,还直接抬来十八箱礼物的吗? 相王府与襄国公府又不沾亲带故,突然抬这么多箱子来,如此惹人耳目,只差满京城嚷嚷我去襄国公府走门路了,这门路能走的成? “你去前面看看,谢浩对公爷可还恭敬?若敢无礼,也不必给谁面子,打出去就是。” 谢茂此前都对谢浩颇多看顾,这时候就怕衣飞石顾忌着自己不敢对谢浩说狠话——龙幼株之事是前车之鉴,没得为了莫名其妙的人,反倒叫衣飞石战战兢兢。 衣飞石叫孙崇亲自来回话,也就是想问问皇帝的意思。 谢茂把话说得明白,孙崇领命而去,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衣飞石就回来了。 宫人重新送来新炙的膳食,谢茂与衣飞石挪到二楼的观景台上用饭,恰好到了傍晚夕照之时,半天彤云绵延千里,映着衣上金银绣线熠熠生辉,谢茂看着衣飞石被夕阳照得暖意融融的脸庞,忍不住又往衣飞石身边挪了挪,轻轻抚摸他的脸颊。 周围侍卫都目不斜视,衣飞石趁势亲了他拇指一下,露出狡黠得逞的微笑。 谢茂被他撂得心跳乱了一拍,清了清嗓子:“快些吃了。” 衣飞石一边用银刀解肉,蘸着白盐送入口中,顺口说道:“谢浩来找我,说是想问一问,听事司打听他父亲谢莹这事儿,究竟是哪边的意思。” “哪边的意思?他来问你?”谢茂失笑。 谢浩是相王府世孙,如今被龙幼株整得鬼哭狼嚎的相王府世子谢莹,正是谢浩亲爹。 前不久衣飞石的舅舅马万明被听事司提走,正是因为卷入了谢莹与谢长维斗殴一事。这案子节外生枝,审出了一个专门向京中宗室、高官后宅输送美女间谍的西河豪商赵赟,如今间谍案还未审结,谢莹却已经被龙幼株翻出来的种种旧事,彻底闹得不得安宁了。 谢浩在卫戍军任职,去年也曾跟随皇帝巡幸西北,所以,他和衣飞石也算一面之交。 再有衣飞石曾为了马万明直入听事司,这消息满京城谁人不知?非要说马万明的案子和谢莹的案子是一个,也能牵扯上关系。所以谢浩才来拜衣飞石这尊大佛,看看能否侥幸撞上皇帝的木钟。 衣飞石从炙得鲜嫩的小羊肉里抬起头来,解释道: “谢莹是宗室,正经的皇亲,在八议之列。等闲小罪过,不能让他伤筋动骨。” “龙司尊如今在查谢莹和罪人谢沣以往的交情故事,这事儿牵扯太大,相王府害怕了,才叫谢浩携礼来问我。” 谢莹与孝帝皇长子谢沣私交甚笃。 谢沣在太平三年就已被发落为谋逆罪人,判了绞刑。 和谢沣关系好,这能是好事儿?谢莹比谢沣年长了近二十岁,两人中间还差着辈分,玩到一起本就很罕见。要说谢沣不是准备投机站队,谁也不信。 龙幼株是不敢对谢莹严刑拷打,看着相王的面子,她连相王府都没靠近,单从罪人谢沣以前的故旧开始查,这群人好不容易从谢沣谋逆案里死里逃生,再碰见听事司查案,哪个不是吓得屁股尿流?龙幼株问什么他们就答什么,明白龙幼株想弄谢莹,各种黑材料马上交了一堆。 说到这里,衣飞石笑了笑,说:“我看谢浩也不是很心甘情愿给我送礼来。大约他心里也清楚,这事儿就算问我也没戏?” 衣飞石自然是趁机表忠心,表示自己不会收人钱财与人消灾。 谢茂想起他这襄国公府自建府以来,从来不曾受过哪方的重礼,也从不与哪一党人走得亲近,连他亲爹衣尚予那边都少于走动,可见是打定主意要做孤臣。 谢茂不介意衣飞石结党,也不介意衣飞石做孤臣。毕竟,以后的路,他都给衣飞石安排好了。 但是,衣飞石这样勤谨自守,从不弄权,哪个做皇帝的不喜欢?有了这样体贴不自恃的体贴爱人,谢茂又岂能不领情感动?他固然不必衣飞石如此孤独,可衣飞石选择了这一份孤独,就是对他的忠诚与爱慕。 如此温暖柔和的夕照之下,看着衣飞石仿佛散发着熠熠光辉的脸庞,谢茂看见的全都是衣飞石品行的珍贵,轻声道:“朕自然知道你公允处事,从不偏私授受。” 衣飞石被他夸得有点臊,轻咳道:“也……偶尔也会,做些手脚。” 比如他带进羽林卫的一部分心腹,就是他和衣尚予联手改了记功册子,把他自己的功勋改了一些匀给众人,才勉强凑够了进羽林卫当军官的品级。 谢茂信重衣飞石人品,哪怕衣飞石承认偶尔会做手脚,他也深信衣飞石不会出格。 “尽管做去,若是露了马脚,朕给你兜着。”谢茂大方作保。 衣飞石更不好意思了,起身磕了头,保证以后都不敢再私下弄鬼:“臣以后求陛下周全。” 谢茂被他哄得心花怒放,满口答应:“行,你来求朕,再没有不许的。” 一顿饭吃到尾声,夕阳也彻底落了山。二人提灯下楼,谢茂才惊讶地问:“谢浩的事,真的就不问朕了?” 衣飞石看似靠在皇帝怀里,其实一只手稳稳地扶着皇帝腰肢,就怕下楼时,皇帝一时不慎滑下去跌跤。他轻功好,下楼如履平地,另一只手提着灯,灯光半点儿不晃,说道:“事与臣不相干,臣何必问?若与谋逆罪人相涉,已付有司查问,臣何敢问?” “陛下是想问,龙司尊查问谢莹之事,顺手把臣的舅舅牵扯了进去,臣是不是记恨了?” 谢茂被他问得噎住了。 就谢茂所知,衣飞石还真不是以德报怨、唾面自干的性子,谁要是无缘无故惹到衣飞石头上,不是衣飞石心里敬重的对象,也没有说得通的理由,那绝对会被衣飞石雷厉风行地报复。 前两辈子被衣大将军阴得哭爹喊娘还不知道对手是谁的朝臣可以作证! 死在西北的陈旭也可以作证! 这辈子衣飞石经历不至于前世那么坎坷,有父兄关照,有皇帝护航,朝野上下能和他干起来的官员并不多,他就顺风顺水地升到了一等公,敢得罪他的人就更少了。 这期间,阴过他的林附殷、张姿、宗室等,全都被皇帝抢先收拾了一遍,根本用不着他出手。 “朕不是觉得你小气,小衣,”谢茂亲亲他的脸颊,赶忙否认,“朕是怕你不痛快。” 二人已经下到一楼内寝,宫人来接了衣飞石手里的宫灯,他笑眯眯地服侍皇帝解了御寒的大衣裳,端来茶水,说道:“陛下当日告诫龙司尊,不得栽赃构陷,臣都听在耳中。若谢莹真有勾结罪人谢沣图谋不轨之事,臣只为一时不快要与龙司尊置气,就颠倒黑白放纵了谋逆罪人,臣岂非与谋逆同罪?” 谢茂明明觉得他在吃龙幼株的醋,哪晓得人家喝完醋就不酸了,倒是他这个酿醋的念念不忘,顿时有些尴尬。 安置好茶点寝具之后,服侍的宫人悄然退去,衣飞石熟练地攀上皇帝颈项,坐在他怀里,小声说:“何况,我也觉得,那谢莹不是好人。” “哦?”谢茂惊讶极了,衣飞石可不是乐意进谗的脾性,从不背后说人不好。 衣飞石这俩月也都在跑他舅舅马万明的案子,偶然出宫都泡在听事司,和龙幼株自然不好打交道,从前就跟黎顺说得上话,黎顺也爱在他跟前奉迎,跟他说了不少内情。 “他这人不尊重,尤其不敬陛下!” 衣飞石最痛恨的就是这一点。 龙幼株是谁?那是皇帝亲自提拔的听事司司指挥使。冲着皇帝的面子,满朝文武,包括被皇帝宠得过分的衣飞石,都轻易不敢对龙幼株冒犯。为什么?因为龙幼株代表的是皇帝的权威。 “仗着皇室宗亲的尊贵高傲,旁人都不敢招惹听事司,不敢得罪龙司尊,他谢莹就敢当街偶遇时,指着龙司尊的鼻子,骂她‘胭脂楼的臭婊|子’。” 衣飞石说起来唇齿间都迸着一股杀意。 他还有更恶心的事没说完。谢莹不止偶然遇见了龙幼株要骂她,还故意把从前“关照”过龙幼株“生意”几个臭嫖客带在身边,念着“一夜夫妻百夜恩”的句子,当街羞辱,叫龙幼株把几个嫖客认作相公。 原因就是龙幼株查京门受贿案时,没给谢莹面子,把他两个门人下了监狱,判了斩刑。 外界一直传言,龙幼株乃是皇帝庶妃。 如今皇帝倒是澄清了,他与龙幼株没有首尾,可是,这事儿衣飞石知道,外界并不知情啊。 这叫衣飞石如何不怒?所有人都猜测龙幼株与皇帝有关系的时候,谢莹敢痛挖龙幼株从前不堪入目的脏事,固然是羞辱了龙幼株,又何曾把皇帝放在眼里?谢莹羞辱龙幼株,衣飞石管不着,可是这顺手拍到皇帝脸上了,衣飞石就不能忍了。 谢茂瞧着衣飞石的脸色就有些古怪。 前儿你还那么在意龙幼株,今儿就为龙幼株义愤填膺了?这龙幼株是有多大的魅力,俩月时间就把朕的小衣迷倒了?不行,明日起,不能再让小衣往听事司跑了! 140.振衣飞石(140) 太平六年三月十八, 又是个小朝日。 在襄国公府昏天黑日地逍遥两日之后,谢茂从密道回宫,准备上朝。 抵达太极殿之后, 宫人们熟练地服侍他洗漱更衣,他坐在席上也不见什么表情,服侍的宫人却都觉得,圣人必然心情很好, 那一股欢喜雀跃几乎都要从眉梢眼角透出来了。 “今儿是绵绵郡主十岁芳辰, ”赵从贵弓着腰向皇帝递话,“太后娘娘在醒春山房赐宴,叫三皇子、四皇子,团儿郡主、娴郡主,都去凑热闹,绵绵郡主昨儿、前儿差人来问, 是否能给圣人请安……”他笑声一贯慈爱还带了点干瘪,“这是想皇父了。” 谢茂夜里只歇了一个时辰,这会儿满脑子都是衣飞石的乖顺热情, 闻言才从柔情蜜爱中拔出。 宫人抬来衣冠镜,他起身看了看梳得齐整的发髻, 伸手让朱雨带着宫人来伺候冕服,道:“小女孩儿难免争个高低。去岁娴儿生日办了个小宴,朕也是不意撞上了……” 赵从贵琢磨着, 皇帝这话里是对谢绵绵有些不满? 哪晓得谢茂转口就说:“行吧, 朕今日早些散朝, 去醒春山房看看。”又嘱咐他,“去库里挑几样小女孩儿喜欢的东西,先赏一回,朕去吃她小人家的生日宴时,还得带上一件。” 赵从贵忙答应下来。 谢茂又道:“公爷要伴驾的。也不知道他今日上不上朝?” 衣飞石目前的实职是羽林卫将军,负责宫禁。这个位置太特殊,什么朝会也比不上皇帝安危重要不是?所以,衣飞石不单可以旷班小朝会,有时候连大朝会都得在外值守,没功夫去站班。 “你今儿别跟着朕了,去找公爷,告诉他,午时朕要带他去拜太后,再见见他未来弟妇。” 谢茂交代了赵从贵一句,就放心地去上朝了。 赵从贵头疼地拍大腿,襄国公的弟妇那是团儿郡主,不是绵绵郡主!团儿郡主和绵绵郡主一向合不来,今儿还真不一定会去给绵绵郡主捧场呢!——真是皇帝动动嘴,太监跑断腿。这下得了,不止要向衣公爷传旨,还得去堵住团儿郡主,千万叫她去赴宴。 衣飞石果然没有出现在玉门殿。 皇帝躲在襄国公府玩了两天,衣飞石也在休沐,别的衙门十天半月不理事,全交给附贰也罢了,事关皇帝安危,衣飞石哪里敢怠慢?进宫之后就直奔皇城北门值房,清问班表点卯去了。 赵从贵没有亲自找他,实在不得闲,差了个小太监给他传话,说贺礼都已经帮他准备好了,连给两位皇子,另外两位郡主的小礼物,也都一并准备了,只请公爷拨出时间,散朝后务必伴驾。 衣飞石心情瞬间就不好了。 他实在是不喜欢孩子,从前皇帝也有意无意地让他和几位皇子、郡主相处,机会不多,时间也不长,多半是在太后宫里请安时,几个小孩子也在太后身边玩耍,就一并吃饭,听谢茂和几个孩子说话。 当时他没有多想,现在就明白了,皇帝只怕也是在看,哪位郡主和他关系好一些。 ——这种好抵得了什么用?真到了皇权相争的时候,父子兄弟都要残杀,何况儿时些微情分? 养在宫中的三位郡主中,谢团儿母族乃黑发狄人,民风有异,谢绵绵、谢娴则是标准的宗室淑女,行不动裙、笑不露齿,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外男,她们怎么会和谢团儿一样对衣飞石凑近说话讨好?再者,谢团儿与琥珀兄弟情分不同,又在女童时就与衣飞石相识,这就更是谢绵绵和谢娴不能相比的。 若是以此就选定谢团儿为嗣女……衣飞石只觉得头皮一阵阵的发麻。 没等到玉门殿散朝,赵从贵就扶着腰叫人驮着,一路小跑到了衣飞石处,气喘吁吁地说:“公爷诶!这可出大事儿了!求您赶紧地往街面上撒人,咱们团儿郡主不见啦!” 衣飞石扶他进衙门坐下,问道:“公公,不着急。您慢慢说。” 被皇帝养在宫中的三位郡主都随太后住在长信宫,不过,这三位郡主都是“小住”,不似两位皇子过了玉牒,就是谢茂的儿子,所以,她们想要出宫回家拜见父母,找兄弟姊妹玩耍,太后也没有很约束。尤其谢团儿性子野,又有琥珀兄弟带着衣家老卒保护,她偷偷溜出去逛逛街、打打猎,但凡带足了侍卫,太后也都不管。 自从襄国公府落成之后,每旬襄国公休沐,皇帝指定躲在太极殿不见外人,旁人不知道,宫里几个经常到太极殿找皇父要糖吃的孩子岂会不知道?前天皇帝前脚刚从密道走了,后脚谢团儿就说要回家看阿妈——太后明知道她就是出去找衣飞珀玩,也没有拆穿她,让她带齐侍卫出宫去了。 昨儿没回来,今儿也没回来!赵从贵觉着有些不踏实,去长信宫一问,谢绵绵鄙夷地说:“她说她去找她男人了。说好了三个人在一起,谁都不能失信。” 太后闻言目瞪口呆,命人检抄谢团儿寝室,果然她装金银细软的匣子空无一物,真包袱一卷跑了! 衣飞石也是哭笑不得。 从前他和琥珀兄弟都不亲近,长公主“病”后,琥珀兄弟莫名其妙就喜欢找他玩儿,又有衣琉璃死后,衣飞石哄两个弟弟敲登闻鼓之事,兄弟间的感情才稍好一些。哪怕他在西北时,两个弟弟也会给他写信问安,说一说家里的事,说自己读了什么书,练武如何了。 往日要问衣飞石两个弟弟如何,他也答不上来,如今大概知道,这谢团儿要跑了,衣飞珀肯定是帮凶。 “您别着急,我这就差人去找。” 衣飞石挑了四十个羽林卫,兵分两路,一路直接登船沿着凉河去凉州殷家老宅找,一路走陆路从黎州取道南阳府再进凉州。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也才两天时间,能跑多远去? 除了派人去追,衣飞石还让孙崇派人回长公主府和黎王府报信。 他是觉得衣飞珀肯定跟着跑了,可万一谢团儿连衣飞珀都没带上,这事儿就更麻烦了。 往长公主府一问,那边说郡主前儿来找小公子出门踏春去了,说了要去山里住两天,这会儿还没回来。黎王府那边更懵逼了,什么?郡主回来了?不是在宫里吗?没见人呀! “这小混球!捉回来朕要抽她手心!” 谢茂散朝就听了风声,担心太后着急自责,他和衣飞石立刻赶到长信宫安慰。 黎王已经亲自带人出城追去了,毕竟自家亲闺女,谁都不及他着急。长公主府那边也不敢怠慢,衣飞金不能出门,丁禅带着他的长子衣长安点了人马,一路往南急追。 太后头疼地说:“是我不好。这般大的孩子,我却太宽纵了。” “阿娘放宽心,吉人自有天相,六兄六嫂都是慈善人,一辈子活人无数,团儿福荫深厚,哪里会有什么意外?不过是小孩儿家家顽皮,找回来就是了。”谢茂知道太后一反常态宽纵谢团儿是为了什么。 相比起教子严苛的封建家长,太后自认少年时夭折了一段最美好的恋情,对小孩儿间的青梅竹马就尤其地宽泛。她连皇帝与衣飞石男子间的事都能祝福,何况是谢团儿与琥珀兄弟?往日自己不能正大光明地与爱人相处,如今自己成了那片沉甸甸的天,就忍不住想要尽量把乌云拨散。 她想皇帝与衣飞石相恋时也不过十五六岁,谢团儿今年都十一了,平时也不过是偷溜出去看看戏,逛逛街,睁一眼闭一眼就罢了,哪里想得到,这丫头都和衣飞珀订婚了,还敢逃家去找衣飞琥。 更让人难以理解的是,衣飞珀居然还陪着她去找衣飞琥! ——二女侍一夫还要拈酸吃醋呢,这两兄弟很想得开啊?!太后简直理解不了。 衣飞石在一边老老实实地束手站着,大气都不敢喘。有这么个不着调的小兄弟,他也无奈得很。若不是皇帝身边撂不开手,他都要亲自带人去追了。若说追人的本事,整个京城找不出比他更好的。 这都错了午膳的时候,大宫女不敢问太后,就问皇帝:“陛下,膳房来服侍了。” “传上来吧。” 谢茂上前扶住太后,劝她宽心,“阿娘,先吃些吧,朕饿了。” 太后确是自责得吃不下饭,她自知宽纵过头,孩子未成年之前,教养不到之处才叫孩子犯了错,那都是长辈的疏失。谢团儿才十一岁,若非太后一味庇护,她哪里会如此大胆? 皇帝这么哄着吃饭,太后也要给面子,坐下来看着满桌菜肴才突然想起,今日是谢绵绵的生辰,两个月前就说好了,要在醒春山房给谢绵绵办个小宴,如今却是彻底耽误了。 “唉,秀品,你带人去醒春山房看一看,替绵绵掌个总,替她安排她弟弟妹妹好好玩上一日。” 她揉了揉额头,毕竟上了岁数,遇事就容易头疼,“我是乏了,从库里找一套我姑娘时穿戴的首饰,给绵绵送去。我就不去了。” 大宫女忙答应一声。 谢茂起身替她揉揉太阳穴,说道:“阿娘喝碗安神汤歇了吧,团儿有朕去找,您只管安心。” 太后很享受儿子的服侍,然而,衣飞石从进殿就低眉顺目站在一边,大气不敢喘,这模样也太可怜了。她故意将谢茂推开,嫌弃地说:“毛手毛脚会按不会?你站一边去,叫飞石来给我揉揉。” 衣飞石就怕太后发脾气挑剔衣家家教,衣尚予不在,衣飞石不是刚好顶雷么?不骂他骂谁? 这世道男尊女卑,相应的男子也会承担更多的责任,就算是谢团儿拉着衣飞珀跑了,太后要骂衣飞珀拐带谢团儿也没人能说个不字——卑弱的女子岂能主宰男人?必然就是男人的主意! 所幸太后全程都是自责,从不迁怒推锅他人。 衣飞石忙擦了手上前,熟练地按住太后顶上窍穴,轻轻揉按。 谢茂讪讪地退到一边,看着衣飞石给亲妈按头,心里还是要吃个小醋,朕的小衣是个男孩子,又不真是你的“儿媳妇”,你也用得太顺手了,朕给你按不行,还得飞石按……回去也叫小衣给我按按。 想了想,他又觉得衣飞石辛苦,嗯,要不朕给小衣按一按也行? 算了,还是他给朕按,小衣认穴准,按得舒服…… 谢茂根本就没把谢团儿离家出走当一回事。 成大事者,必有鸿运加身。若谢团儿连这个小坎都跨不过去,对谢茂而言,死了也不可惜。 ※ 醒春山房。 鲜香精致的御膳菜肴摆了满桌,此时已经凉透,泛起一层细碎的白油霜。 廊下乐班隔着帘子仍在鼓瑟吹笙,扣春曲,和春吟,作春鸟春林,乐声欢快清新,正是为少女庆贺芳辰的欢歌笑吟。然而,满屋子服侍的下人都屏息凝神,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饿得不耐烦的皇三子谢沃早就跑了,皇四子谢泽整天都是睡猫儿样子,等得打瞌睡,干脆就在席上睡了一觉,他的小宫监给他盖上厚厚的斗篷,还从怀里扯了个小枕头出来,让他睡得舒服些。 这会儿谢泽终于睡醒了,擦擦口水爬了起来,睡眼惺忪地问:“皇父还没来呀?” 端坐在主人席上的谢绵绵俏脸一黑,没有说话。 谢娴也端端正正陪坐在一侧,细声细语地解释道:“皇爸爸和娘娘都在长信宫,怕是在商量把团儿妹妹找回来的事。那是正经事。” 谢泽哦了一声,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看着面前冷透了的美味佳肴就倒了胃口。 他无奈地又坐了一会儿,正要找借口跟谢沃一样溜了,太后身边的大宫女来了。 “秀品姑姑!” 几个孩子都是眼前一亮,谢绵绵更是由宫女扶着站了起来,急切地看向大宫女身后。 “给小主子们请安。” 大宫女也很无奈,出了那样的事,太后哪里还有心思来给谢绵绵过生日? 她将太后不来的消息说了,又传了太后懿旨,叫几位小主子好好玩上一日,可以看戏,还可以喝一点酒。但凡不出格的玩法,都可以去玩。又把太后少女时家中当陪嫁带来的一套价值连城的红宝首饰取来,说是太后赏给谢绵绵的。 谢绵绵非但没有高兴,双眼一闭泪水就落了满脸,哭道:“我讨厌谢团儿!” 谢娴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说:“她还讨厌你哩。” 谢绵绵顿时哭得更大声了。 ※ 谢范带着张岂桢,衣家那边有丁禅亲自出马,三尊大神一路狂奔,还有衣飞石最先派出的四十个羽林卫,到最后,愣是没在路上截住谢团儿与衣飞珀,到凉州殷克家的老宅一问,才入继不久的飞琥少爷前不久也不见了。 这下子谢范都麻爪了,合着谢团儿不是来千里救夫,而是这三个混球商量好一起私奔了? 往日想着就算路上追不到,到了殷克家老家也能把人截住吧,这会儿全懵逼了。天大地大,三个混球往哪儿跑去了? 丁禅在殷家老宅查问许久,最终也是叹气摇头:“咱们二公子的嫡传,没留下一点儿痕迹。” 琥珀兄弟中,衣飞琥缠衣飞石更紧一些,也比较艳羡二哥来去无影的轻功,为了讨好衣飞石,衣飞石擅长的一切他都要追着问,追着学,从前衣飞石在西北,他还只是书信求教,如今衣飞石回京大半年,他就蹭着谢团儿的宫牌入宫,正经跟衣飞石学了不少套路。 衣飞石看痕迹追人本事一流,反过来,他若要扫清自己留下的痕迹,藏匿形迹,也是一流。 衣飞琥学了他这样一手本事,丁禅也只能苦笑。 谢范只能推测,先带人去黑发狄人的几个散居地找,丁禅则带人去衣飞琥喜欢的东州找,衣飞石派去的四十个羽林卫也交不了令,干脆就去衣飞珀憧憬过的北地找…… 几波人发了疯地大海捞针,找了两三个月都没有消息。 在这样的时代,一旦失去了音讯,那就是真的很难找得回来了。朝廷发了那么多海捕文书,若非犯人再次犯案露了风,或是万中无一的倒霉鬼,几乎都没有被抓回来的。 谢范急得发疯,他是重男轻女很喜欢小儿子,可他对大女儿也是极其爱重,毕竟是头一个孩子,哪能不疼?衣尚予就更着急了,衣飞琥是他保全血脉的希望,衣飞珀是他继承家门爵位的根本,这要是两个都没了,他就只能抬举衣长安、衣长宁两兄弟——那两个和衣飞石不对付,真要他们承爵,衣家必然分裂! 宫中太后一直吃不下睡不着,自责不已,谢团儿是谢范的闺女,交给她是信任她,从她手里丢了,她怎么好交代?一天都要问三遍找回来了没有。 谢茂都被太后问怕了,散朝就往内阁扎,然而,躲得过太后,躲不过衣飞石。 像谢茂这么没心没肺的人毕竟是少数,衣飞石丢了两个亲弟弟,还有一个认识的爱笑小姑娘,最要命的是,大弟弟逃脱追踪的手段,全是他一手一脚教出来的。 和太后一样,衣飞石不仅担心三个孩子的安全,还很有些自责。 这就让谢茂日子更不好过了。心中暗暗发誓,找不回来也罢了,一旦找回来了,全部关小黑屋三个月! 这日小朝会散朝之后,谢茂又从太极殿的密道去了襄国公府。 再有两日就是皇帝圣寿,太平六年风调雨顺,各处粮庄大丰收,扩大种植面积之后,府库十之一二都充实了起来,再则边城靖宁,连一向不安分的浮托国,都在殷克家南下之后老实了许多。宇内丰足,边城安宁,这样的好年景,再遇上皇帝万寿节,谢茂必然要在宫中接受百官朝贺。 所以,趁着万寿节之前,他就催促衣飞石赶紧把假休了,提前两日到襄国公府过二人生活。 一路上谢茂都在琢磨今天要去哪里快活,七月的天气,真是太适合……咳咳了。从密道出来,满以为衣飞石和往常一样在内寝迎候,哪晓得出门就看见孙崇那张方脸。 “公爷呢?”谢茂兴致被打断了,面上还挺和蔼。 孙崇看上去有点紧张,磕头道:“咱们公爷……在……在见客。” 跟皇帝这么说话那就是找抽,不等郁从华呵斥他,他已连忙接了下一句,“陛下,是……郡主和衣家两位小爷回来了,刚大中午的突然敲门进来,把公爷都唬了一跳,这会儿正在问话。” “想着陛下这会儿就要过来,所以公爷没差人进宫送信儿,就怕您来回跑。” 孙崇尴尬极了,“还请您做主。” 衣飞石这是问他,要不要出面去见谢团儿,或者他先从密道回去,衣飞石再把谢团儿送进宫去。 不然这边衣飞石把谢团儿往宫里一送,肯定惊动长信宫与黎王府,皇帝若还在太极殿(密道)闷不着声,这不是显得很奇怪吗? 谢茂快烦死这三个小混蛋了,三月就跑了,七月才跑回来,整整四个月啊!害他觉都睡不好。 这会儿又来搅合他和衣飞石的“小蜜月”,简直可耻。 “缺胳膊少腿儿了吗?”谢茂问。 孙崇摇头:“郡主衣饰光鲜安闲,不像是受了苦。回来还带了十多个奴隶,左右伺候着。” “叫衣飞石找个黑屋子把他们关起来!”谢茂没好气地说,“就风荷苑旁边那个花房,把门窗用木头钉上。只许送水,不给饭吃。饿上两日,后天再送进宫去!” 可见皇帝都气疯了。郁从华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陛下,后天万寿节呢……” 谢茂瞪他一眼。 孙崇连忙领命退了下去。 ※ 花厅里。 衣飞琥、衣飞珀都老老实实地跪着,谢团儿牵着衣飞石袖子,可怜巴巴地说:“公爷救命。” 衣飞石丝毫不为所动,皱眉道:“郡主宽心,此事只在他二人身上,要不了郡主尊命。” 谢团儿叹了口气,说:“我已经有了飞琥的骨肉……” 衣飞石额上青筋跳起,看了谢团儿好几眼,十一岁的丫头能怀上孩子?戏听多了!没等他说话,也没等谢团儿这场戏演完,衣飞琥就噗地喷笑出声,衣飞珀说:“你还不如说我有了你的骨肉呢。” 141.振衣飞石(141) 自从皇帝透露嗣女计划之后, 衣飞石对谢团儿与两个弟弟的感情就变得很复杂。 皇帝立嗣女,对衣家而言不知是福是祸,对谢团儿而言, 同样是未来难以预料。皇帝独断专行,衣家被迫入局,谢团儿何尝不无辜?她若以黎王府郡主地身份“娶”个喜欢的丈夫,有父王庇佑, 一辈子照样逍遥痛快。如今就被皇帝充作棋子与融合骨血的器皿, 硬生生架上火烤。 不说谢团儿是否有争夺皇嗣的心志,一旦立嗣失败,衣家要灭,谢团儿一样得陪葬。 若没有我和皇帝之间的情|事,皇帝照旧立后册妃,给太后生个嫡亲血脉的孙儿, 既能安慰太后,将来继承大统,朝野赞颂皇帝圣明, 储君仁孝,宗室也安分了, 朝臣也安心了……也就没有这么多为难之事了。 “你们来找我,是要我向谁求情?”衣飞石问衣飞琥。 衣飞琥不敢笑了,低头道:“不敢求饶。小弟此来拜见二哥, 实是有事托付。” 衣飞珀惊讶地看着他, 谢团儿则怒道:“衣飞琥, 你说什么?” “谢谢,我已经不是衣飞琥了,我如今是殷飞琥。”衣飞琥纠正道。 谢团儿就算从前不知道衣飞琥出继的理由,在外流浪四个月,与琥珀兄弟风雨同舟这么长时间,两兄弟争吵哭泣的细节她也都偷偷撞见了,衣家要保全血脉。她不知道衣尚予的顾虑,反驳道:“你们都是瞎想!皇爸爸才不会过河拆桥。” 她牵住衣飞石的手,对琥珀兄弟说道,“皇爸爸和公爷情同手足,感情好到我父王都嫉妒,你们全家都是瞎担心。” 半大孩子正是似懂非懂的时候,谢团儿和琥珀呛上了,又没说到点上,衣飞石尴尬地摸摸手背,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没有太多当长辈的经验,又不能把孩子当下属训,一时竟无措。 谢团儿气得小脸涨红,衣飞琥就冲她做个鬼脸,她眼圈微红,说:“你哄我回京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你说,你有办法,让皇爸爸答应我们三个在一起,你怎么骗人呢?” 衣飞珀明显都懵了,看着哥哥和谢团儿,又看衣飞石脸色。 衣飞石不好训斥谢团儿,请她先坐下,再问衣飞琥:“你有何事?” “求二哥管一管城里乡下拐带妇孺贩卖、逼良为贱的人贩子。” 衣飞琥说了一件与谢团儿、衣飞珀逃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他才说了一句话,眼底就升起一股怒火,情绪十分激动,似在恳求衣飞石,又似在质问衣飞石,“我们都是小孩子,就算有一个郡主,一个侯爷,救得了十个人,百个人,可咱们谢朝几百个县,数不清的人贩子,我们捉不完!” 从前衣飞琥与衣飞珀身上都有一个亭侯爵位,乃是衣尚予勋功所荫封。衣飞琥出继之后,爵位就留在了衣家,他说的郡主侯爷是指谢团儿和衣飞珀,他自己不在其中。 衣飞石轻易不生气的人,听完他这几句话都差点气疯了。 听衣飞琥的口气,要不是为了“捉人贩子”,这三个还真不打算回来了?真的就这么丢下父母家族私奔去了?!那谢范堂堂黎王,卫戍军指挥使,几个月都在外边跑着到处找人,若非皇帝体恤,这差事必然就掉了,丁禅和年仅十二岁的衣长安也没着家,天南海北到处地找—— 结果呢?这三个混球之所以回来,不是因为牵挂亲族,而是为了什么人贩子? 若换了衣尚予、衣飞金在,衣飞琥这会儿就该被皮鞭抽成滚地葫芦了,衣飞石自幼领受家规军法,心知体罚难过,不忍对弟弟动粗,皱眉道:“有事说事,不得轻狂。你们出门,是遇到拐子了?” 谢朝民籍有良贱之分,贱籍奴婢本就可以买卖,所谓人贩子,当然到处都是。往人市上转一圈,除了买主、奴婢,全都是人贩子。拐子则不同。拐带良籍妇孺货于他人就犯了大谢律,若是卖良为贱,性质就更严重了,被捉住了是可以判处绞刑的。 衣飞琥正要说自己的见闻与托付之事,孙崇匆匆忙忙进来,在衣飞石身畔耳语几句。 听了皇帝带着怒火的命令,衣飞石也不敢抗旨,面不改色地吩咐道:“我有急务处理,暂时没空听你们的经历。这两日都安分些待着,待我闲下来再听你们说话。” 这三个都还不知道自己马上要被关小黑屋了,都愣愣地看着他。什么事比我们回来了还着急? 衣飞石怕琥珀兄弟不安分,亲自把三人带到风荷苑的花房,谢团儿独自一间,琥珀兄弟一间,屋子里倒是有床有榻,不过,一样可供消遣的东西都没有。下人送来恭桶屏风,另外两桶凉水。 衣飞石就遵旨在门窗处钉了两道木条。 ——钉再多也没用,琥珀真要跑,主要还得靠守卫盯着,木条铁钉也是聊胜于无。 谢团儿听着门外钉木头,简直目瞪口呆,哀求道:“公爷,这天儿可热呢,窗户都钉上了,谢谢要中暑的。” 衣飞石不说话。 孙崇赔笑道:“郡主,这要是热得受不住,您在水里泡泡。” 意外的是,一向脾气大的团儿郡主并没有肆意吵闹,求了一句衣飞石不理她,她就在凉榻上躺下,居然没多会儿就睡着了。 隔壁关着琥珀兄弟的房间还没封门,衣飞石看着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弟弟,告诫道:“老实待着不许作妖,否则,” 衣飞珀连忙道:“小弟不敢,二哥放心,我和三哥肯定老实。” 衣飞石突然拉起衣飞琥,足尖在他膝上轻轻一点,衣飞琥惨叫一声,左腿断了。衣飞珀吓得后退一步,疼得满脸淌汗的衣飞琥回头看他:“没事儿,二哥有轻重,以后能接好。快叫他踢你一下——这世上能踢得这么刚刚好的人,京城里找不出第二个了。” 衣飞石确实是心软了。 如他先前所说,出了这事,关系都在琥珀兄弟身上,谢团儿不会受多严重的惩罚。 她是郡主,又是女子,黎王又是那么的爱女儿,再有皇帝设立嗣女的前程护持,顶多就是禁足几个月,罚抄女诫女则。琥珀兄弟则不同,为此事丢了小命不大可能,削爵体罚上板子,对男孩儿的手段就多得多了。 他满以为这点私心不会被小孩儿知道,满以为会被弟弟记恨,哪晓得被衣飞琥一嘴喊破,刚撑起来的兄长架子瞬间就塌了,衣飞珀还带了点害怕又期待地眼神冲过来望着他,他无语之余,照例在衣飞珀膝上轻点了一下。 “哎哟!”衣飞珀也疼得叫了一声,难兄难弟滚成一团。 隔壁才睡着的谢团儿一骨碌爬了起来,拍墙大喊:“公爷,公爷,你别打他们!” 衣飞珀立刻回答:“没挨打没挨打,二哥疼我们呢。” “衣飞琥?”谢团儿不信。 “你老实待着吧,我二哥说了,只有水喝,没饭吃。早知道吃完了进来……”衣飞琥抽气道。 谢团儿骤闻噩耗极其失落:“还想蹭顿饭……” 衣飞石严肃地警告道:“闭门思过,不许说话。” 衣飞琥、衣飞珀都赶忙表示乖顺,衣飞珀还做了个封住嘴巴的手势。 收拾好三个小混蛋,连琥珀兄弟所在的大门也钉上铁定木条,衣飞石才匆匆赶去见皇帝。孙崇禀报说,皇帝已经从观云小楼起驾到了清露台,衣飞石取道移花小径,抄了个小路蹬了半面墙,直接落在了皇帝乘凉的水亭子外。 ——往日不敢飞檐走壁怕惊动了皇帝的御卫,如今衣飞石就是羽林卫将军,皇帝到襄国公府干脆只带三五个侍卫,其他侍卫都叫衣飞石安排,所以,熟知岗哨各处的衣飞石着急了就敢直接上墙。 谢茂被从天而降的爱人吓了一跳,然而,年轻的衣飞石纤腰长腿,夏日穿得尤其单薄潇洒,宛如一只白鹤翩翩落在眼前,英姿飒爽充满了动人心魄的张力,谢茂心又紧了一回。 每回他觉得自己对衣飞石的爱已经到了极致的时候,衣飞石都会潇洒无比地打破他的壁障。 喜欢怎么会有尽头?越是和小衣在一起,朕就越喜欢他,稀罕他。 “行啦别跪了,进来。”谢茂喝了一碗降暑的青草汤,等了小半会儿,气也平了不少。 这座水亭子建在莲池中,旁边有座富有野趣的水车哗哗采水而上,自亭子顶端的八角瓦上骤然冲落,将八角瓦的七面挡板抽开,水流就从七面画屏一般垂落,形成包裹住水亭子的水帘。仅有一面可供出入。偶然清风吹过,亭子里七面透凉,比外边清爽许多。 衣飞石进亭子之后,郁从华服侍他换了软鞋,端上温饮点心,见皇帝瞥了一眼过来,连忙把亭子内的纱帘一一放下,带着所有下人都退了下去。郁从华背对着水亭子跪坐在门前守着,亭上八角瓦最后一块挡板抽开,水亭进门的一面也哗哗落下水屏作帘,彻底将水亭子隔绝在水帘之中。 水帘如珠落玉盘,腾起的水雾扑在里边的纱帘上,内外朦胧不清,宛如梦幻仙境。 【这是肉但是太短了想跳可以跳】 衣飞石服侍他擦了身子穿上寝袍,炊了一壶热汤煮茶,服侍他喝了,谢茂才问道:“那三个小东西怎么回事?四个月时间都躲哪儿去了?” 衣飞石竟被他问噎住了,小声说:“还没问出来,陛下就叫把他们关起来了。” “朕关错了?”谢茂拉住他的手,看着他兀自泛着春潮的脸,“你就不想把他们先关住?” 衣飞石觉得皇帝是太性急了些,不过,那是皇帝,哪里能和皇帝犟嘴?只得点头承认:“想。” 谢茂才得意地亲了他一口,给他理了理才穿好的衣裳,吩咐道:“小郁子,传膳。” 水亭再度放下一块八角瓦,门前水帘淅淅沥沥地止了,几个宫奴在亭前擦了地,铺上干净的毯子,郁从华带人进来收拾了榻上狼藉,很快襄国公府厨下就送来了饭菜。此时天色已晚,点上宫灯,衣飞石把三个孩子可能遇到拐子的事说了。 谢茂不关心这个,人都安安稳稳地逃出来了,听三小鬼历险记?他折子还看不完呢。 “跟她身边的侍卫呢?”谢茂关心的是这个。 衣飞石沉默片刻,轻声道:“我已经叫人捆起来了,等候发落。” “叫人去问问,来龙去脉说清楚。衣家那两个的护卫,朕不管。团儿身边的侍卫若说不出理由,明日就杀了。叫他们三个都看着。”谢茂吩咐道。 这说话的口吻可不是在和衣飞石商量。衣飞石不敢求情,低声道:“臣遵旨。” “等等。”谢茂又想起不对,这人不能让衣飞石来杀,“明日朕早些回宫,你再把那三个不省心的提进宫来。朕传旨杀人,不过你的手。” 衣飞石看了郁从华一眼,示意他暂时回避。 郁从华没有赵从贵、朱雨银雷那样老资格,更不敢跟皇帝襄国公顶撞,衣飞石叫他回避,他带着人就退了十丈之外,根本不在乎什么御前必须留人的规矩——他是皇帝青眼方才一步登天,在他心中,皇帝和皇帝喜欢的襄国公最大,规矩是什么?能吃吗? 衣飞石屈膝凑近谢茂身边,殷勤地给谢茂解了一块醩鹅肉,试图劝说:“陛下,依臣所见,臣弟飞珀性情毛躁无谋,行事不计后果,虽说目前还年轻,可俗话说三岁看老,性格只怕改不了……他这样平庸的资质,若要做承继陛下万年江山的嗣君生父,臣只怕他委实担当不起。” 他说的是衣飞珀,可谢茂听得很明白,他指责的其实是谢团儿。 这让谢茂很惊讶,原来小衣反对朕立团儿为嗣女么? “朕是有心扶立团儿,原因有很多,她与衣飞琥、衣飞珀青梅竹马,也是很重要的理由。你若觉得团儿不够端庄,”他想了想,说,“绵绵心胸狭隘格局小,娴儿倒是聪明,不过,这孩子不声不响爱做渔翁,只怕不肯轻易打头做椽子……” 他以往不着急,是因为这几个侄女儿不好,他还可以挑更年轻的从小养。 现在选择余地就变得很小了,因为,他要养的是侄女儿的孩子。适龄还被他养了几年的宗女就宫里这三个,若是不从这里边挑,就得挑更小的,那衣家的男丁等得急吗?衣飞金家的兄弟他绝不会考虑,可若是等衣飞琥、衣飞珀成婚之后生个儿子,再来配更小的宗女,他活不了那么多年啊! 谢茂对自己天年大限大略有数,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只得和衣飞石商量:“你是觉得她离家出走略蠢了些?小衣,咱们只要她抵上一阵儿,孩子长大了,朕自会周全……” 这几个月衣飞石心里一直有个念头在盘绕,今日终于忍不住了,说道:“陛下,何必舍近求远?” 谢茂被他说愣住了,舍近求远?他把最近的几个宗室都盘点了一遍,确实是没有了啊。灯下衣飞石脸色有些扭曲,谢茂忙抱住他,说道:“这是怎么了?不至于为这事儿和朕发脾气吧?小衣,不许和朕别扭啊,朕不爱和你吵架……” 衣飞石低声道:“若陛下有妃有子,万年之后……”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倏地将他从怀里扯开,神色严厉地盯着他。 衣飞石根本不敢抬头,却固执地屈膝下了榻,跪在冷硬的玉石地面上,说道:“臣答应陛下,一生只服侍陛下,不近妇人。陛下与臣不同,陛下身系天下万邦,身与江山同,求陛下纳妃生子,臣依然为陛下守贞,绝不二心,求陛下……” “你抬起头来,看着朕的脸,把这些话,再说一遍。”谢茂一字一字地说。 衣飞石享受了数年独宠,岂会不知道被人全神贯注爱护的美妙滋味?若皇帝不是皇帝,他宁可豁出脸去纠缠苦求,也要求皇帝多爱他几年。 可是,皇帝就是皇帝啊! 皇帝不止有主宰天下的权力,更有承继江山的责任。 事不急到眼前,衣飞石也想不到会如此艰难。 去岁衣尚予在枫林雅筑求皇帝纳妃生子,皇帝义正词严拒绝,衣飞石还为此心花怒放,如今他知道了,这根本就不是皇帝的身后之患,而是眼前之患。原来父亲所求,才是最老成的谋算。 他求皇帝纳妃生子,心里也是极其难过。他如今自私了,不愿皇帝立后,哪怕中宫嫡出才是名正言顺,可是,他就是不愿意皇帝有正宫娘娘……他低着头,自私的羞耻与忍让的痛楚都在心尖打转,哪里还敢抬头看皇帝? 谢茂气得心口疼,往后靠了靠,歪在凭几上,低声道:“你不敢看朕。” “你起来,朕不为此事罚你跪着,可你实在太过分了。你告诉朕,你叫朕纳妃生子,你用什么身份劝谏?是朕的臣子,还是朕的心爱之人?”谢茂问。 衣飞石仍是死死跪在地上,额头触地,不肯说话也不肯起身。 “说话!”谢茂厉声道。 自从重生与衣飞石相识以来,谢茂从未如此疾言厉色对衣飞石,再有多大的脾气,沉着脸训斥一句已经是极限。如今厉声质问,声音都似要劈了,衣飞石如此胆色,竟然也被吓得瑟缩了一下。 谢茂气疯了,披头散发掀开门帘子,怒道:“把孙崇提来,给朕用鞭子抽!” 郁从华带着宫人们退了十丈远,见皇帝气急败坏出来,叫着要打襄国公的心腹将军,还以为这孙崇是犯了事,连忙叫人去提孙崇,他则连滚带爬地过来,急切地问:“圣人息怒,您……” 近前才看见公爷伏在地上都不敢起身,可见,皇帝这怒气都是冲着公爷去的。 他在太极殿时间不算长,正经服侍皇帝与襄国公也就将将一年时间,就是这么短短一年时间,足以让他明白皇帝有多心爱襄国公。平日里襄国公稍微多看谁一眼,皇帝都要去问问,那人是不是碍了襄国公的眼,宠得简直不分青红皂白。 如今皇帝居然和襄国公发了脾气,还要打襄国公的心腹,这打的哪里是孙崇,就是襄国公本人啊! 皇帝如此暴怒,衣飞石根本不敢求情。 什么别打我的人,要打就打我?这话敢对皇帝说?什么你的人我的人,全天下的人都是皇帝臣子。皇帝已经如此暴怒,打孙崇摆明了就是要抽衣飞石的脸,衣飞石敢说不许抽吗? 郁从华都吓得膝盖发软,割了一截的下边淅淅沥沥渗出尿骚味,惨白着脸听着吩咐。 “滚出去!” 谢茂怒道。 郁从华又连滚带爬地窜了出去,心里发慌,不得了了,快叫赵公公朱雨哥哥来救命! 谢茂是气疯了才要打人威胁衣飞石,哪晓得衣飞石就这么硬气,听见他传旨去提孙崇了也不肯服软。眼看着孙崇不久就要提来了,他再生气也不舍得真的折了衣飞石的面子,回来看着趴着不肯抬头的衣飞石,气道:“你骨头就这么硬,气死朕了也不肯服软?” 话说到这份上,衣飞石也不能再沉默,他声音有些硬,说道:“臣不敢,陛下,是臣错了,求陛下责罚。” “朕今日打了孙崇,明日太极殿上下都知道朕罚你了。”谢茂道。 衣飞石抿了抿嘴,低声道:“臣错了,臣该罚。” “你是朕的臣子。以臣议君,插手朕的后宫之事,朕不止可以打你的心腹下你的面子,朕打你都是该当的。” 衣飞石额头触地磕了磕,声音越发低微:“臣……愿领责罚。” 谢茂要和他说的却不是这点体罚威胁,他看着衣飞石固执伏低的头颅,这种以臣子身份满嘴知错领罚的口吻,何尝不是对他的搪塞与要挟? 谢茂蹲下身,看着衣飞石散乱的发髻,一字一字说。 “可是,你不是用臣子的身份,对朕说这句话。若守为臣本分,你不会对朕说这话。你是用朕心爱之人的身份,劝朕纳妃。” “衣飞石,用朕之爱人身份劝朕纳妃——” “就不是朕的爱人了。” 142.振衣飞石(142) 谢茂撂了狠话, 衣飞石仍旧伏在地上,一句服软求饶的话都没有。 衣飞石很少和皇帝犯倔,遇事就先承认臣错了, 然而,立嗣女之事实在干系太大。 衣飞石原本的策略是慢慢劝说,不想今日弄巧成拙,惹了皇帝发了这么大的脾气。事已至此, 他和皇帝的分歧已经摆在了明面上。 衣飞石心中很明白, 这是一场博弈,只要他今日承认错了,立嗣女就成定局。 以后无论他用什么方式劝谏皇帝放弃立嗣女,最终都会变成“你不爱朕,不要你了”的局面。 他当然害怕皇帝不要自己了。然而,他更害怕皇帝刚愎自用的嗣女大计。 若真的不要我了, 是不是就能纳妃生子了呢? 衣飞石额头紧紧抵着冷硬的地面,常年习武对筋骨的控制力,完美地收敛了他所有异常。他心中期盼皇帝能开恩为自己退让一步, 也做好了皇帝降下雷霆的全部准备。 谢茂没有如他所想让步。 二人僵持时,莫名其妙的孙崇已经被押到了水亭之前。 郁从华尽量拖延时机, 希望水亭中的皇帝与襄国公能暂时息怒,希望皇帝能收回这一道迁怒的圣旨,水亭子垂下的纱帘依然静悄悄的, 皇帝并未下旨放了孙崇。 孙崇一头雾水地接旨, 解去上衣。 执鞭的是一个羽林卫, 一鞭子下去就是一道血槽。皮鞭抽破皮肉的声响在院落中回荡,宫监宫婢都低着头不忍多看,孙崇龇着牙满肚子官司,我这是做错什么了呀? 所幸没抽上三五鞭子,皇帝就从水亭中走了出来,隔着莲池远远地吩咐:“放开他。” 孙崇还真以为是自己哪里出了差错,忙磕头谢罪。心里哀嚎,也不知道是哪里惹了皇帝,被这样拎过来抽鞭子,如今折了公爷的面子,回头只怕公爷还要罚一回。 让孙崇意外的是,皇帝出来之后就没有再回去,头也不回地沿着长廊上了岸。 服侍皇帝的宫人全都涌了上去,远远地跟着,片刻功夫就走了个人去楼空。 孙崇这才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了。 他顾不得背上鞭伤匆促穿好衣裳,才往水亭跑了两步,就看见衣飞石缓缓走了出来。 哪怕是此时,衣飞石见人时也总是穿戴整齐衣冠楚楚。孙崇一眼看出他拢在纱冠里的发髻有些瘪了,一贯从容自信的脸上带着难以言说的空白,像是一尊仅剩的铠甲,失去了肉身。 “……将军。”孙崇担心地看着他。 衣飞石左手握拳垂在身侧,掌侧有鲜血滴落。 他一直看着皇帝离开的方向,闻言如梦初醒,转头先安慰孙崇:“委屈你了。是我触怒了陛下,打我不好看,就抽你身上了。你歇两日,找大夫看看。” 如孙崇这样的心腹近卫,别说帮主人挨几鞭子,卖命也是常事。孙崇不以为意,只隐隐替自家公爷担心:“属下这点儿伤不碍事,公爷,您……就让陛下这么走了?” 衣飞石其实很清楚,皇帝当时并不想走,皇帝就是想让他认错。可是,他没有服软。 ——皇帝蹲在他身前,他就死死伏着,一句软话都没有说。 最后皇帝走得愤怒又不甘,这些衣飞石都清楚。能感觉到皇帝的真实情绪,这是他的底牌。 从前他从不敢仗着这一张底牌对皇帝放肆,如今被逼到了悬崖边上,也只能对陛下不恭了。他想,若安然度过了这一关,以后再诚恳些向陛下赔罪吧。 “我自有道理。你去看伤,这里不必你跟着。”衣飞石道。 就算知道皇帝还没到扔了自己的地步,衣飞石心中还是极其难过。 若没有那些不得已的计较考量,皇帝发脾气的瞬间他就想服软求饶了。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皇帝离去的方向,回想起皇帝前所未有的怒斥,这才发现自己拳头攥得太紧,修剪得齐整圆润的指甲竟也把手心刺破了,满手淋漓鲜血。 ※ 被气得心肝痛还下不来台的谢茂极其没有面子,只得气咻咻地走了。 衣飞石不肯服软,难道他还能真的把孙崇打死?真打死了,那就不是解决问题,而是给二人的关系里埋雷了。没面子的谢茂带人回了观云小楼,有不长眼的宫人马上就去搬开密道入口,想要伺候皇帝回宫,被郁从华偷偷踹了好几脚。 谢茂没好气地说:“你踹他做什么?朕难道还要留在这里受气么?” 郁从华那赔笑的神态与赵从贵如出一辙,先扶着谢茂坐下,轻轻打扇:“圣人息怒,息怒,这时候也不早了,说不得公爷还要来给圣人磕头赔罪,您开开恩,稍坐片刻。两口子哪有不吵嘴的,床头打架床尾和,待会公爷来给您顺顺气……您就这么回了,宫里就奴婢这几个贱人,谁能讨您欢心呢?” 他年纪小,也没什么劝和的经验,幼时在村头听了一耳朵,这时候慌不择言就胡乱说了。 换了赵从贵、朱雨、银雷,绝不敢说谢茂和衣飞石是“两口子”。偏偏这个词就戳中了谢茂心里的痒痒处,话糙理不糙啊,两口子吵架不能搞冷战,睡一觉不就好了吗? 朕不能就这么走了,待会小衣来找朕认错呢?朕得给他一个说软话的机会。 哪晓得等了一刻钟,两刻钟…… 左等不来,右等不来。 郁从华绞尽脑汁替衣飞石想理由,一会儿说他大约是看孙崇的伤去了,一会儿说他大约是害怕陛下还在生气,一会儿说他只怕是想怎么给陛下赔罪去了…… 眼看着谢茂脸色越来越黑,郁从华也实在编不下去了。 都以为皇帝大约要发脾气了,歪在榻上的谢茂叹了口气,说:“你去看看吧。” 他活了几百岁,没那么多少年意气,面子这东西更是看得不那么重要了。 郁从华连忙差人出去找衣飞石,哪晓得外边来报,说襄国公出府去了。 “只怕是公爷压根儿就没想到陛下会留下,是以就先……” 郁从华也才不到十五岁的年纪,要他应付今日这样的情景,实在是有些太勉强了。他擦擦冷汗,就怕皇帝恼羞成怒,“陛下,您看要不奴婢服侍您先……”回宫? “准备盥室,朕要沐浴歇了。” 衣飞石出门去找谁了?衣尚予?谢茂心中冷笑。 他嘴里说得再狠,什么不是爱人,是不是爱人他也绝不会对衣飞石放手。 当日答应了朕与朕一起,这辈子都别想与朕分手自去逍遥快活。就不信你一夜都不回来了。谢茂扯下衣衫,赤足进了盥室。回来艹死你,坏了心肝的东西。 谢茂在观云小楼安寝,一夜醒了两次。 睁眼时,他都只见屏风外点着小灯,屋内屋外静悄悄地,只有郁从华在屏风外守着装死。 ——若是衣飞石回来了,郁从华肯定会马上凑近来,告诉他公爷来赔罪了。 如今衣飞石始终不回来,郁从华明知道皇帝醒了在床上翻来覆去,也只能假装没听见。不然,万一皇帝问他衣飞石回来了没有,他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岂非更惹皇帝生气? 炎夏天亮极早,窗棂透出点点明亮时,一宿没睡好的谢茂就起床了。 宫人们轻手轻脚屏住呼吸服侍皇帝盥洗更衣,气氛极其压抑,仿佛皇帝随时都会炸雷。 谢茂却一直都没有发作。他换好衣裳,推开窗,看着熟悉的景色,说:“回宫。” ※ 心气儿不顺的谢茂满脑子都在想,朕要把那不懂事的坏东西召进宫来,这样那样…… 哪晓得他才刚刚回了太极殿,就看见赵从贵守在密道口,急得团团转,见面就禀报:“陛下,您可是回来了,公爷领了团儿郡主和衣家两位小爷回京,这都在宫门前跪了一宿了。” 谢茂一直认为衣飞石是回长公主府和衣尚予商量对策去了,如今细想想,立嗣女的事他曾叮嘱衣飞石不能告诉任何人,衣飞石怎么敢和衣尚予“商量”?如此揣测衣飞石,确实是不大公正。 这也确实是衣飞石才做得出来的事。 领上谢团儿与衣家琥珀做挡箭牌,他自己往宫门前一跪。 外界只会以为他是替两个弟弟乞命求情,只有皇帝知道,他这是在向皇帝哀求饶恕。 谢茂本来觉得衣飞石太可恨了,把自己气得这么狠都不肯服软,还跑回家找亲爹商量对策,父子同心对付自己,如今知道衣飞石一夜未归是在宫门前乞求饶恕,心里松快多了又忍不住心疼。 怎么就傻成这样,就不会到观云小楼看一眼么?朕在你心目中就那么凶狠,发了脾气就走? 143.振衣飞石(143) “还跪着?”谢茂皱眉, “这事儿还要朕教你?还不快去把人抬进来。” 赵从贵忙道:“那哪儿能啊,宫门一开,公爷领着团儿郡主回来的消息立马就进来了, 太后娘娘已经差人把几位都带去了长信宫。奴婢这不是着急么,您这一直没动静……” 赵从贵也很懵,皇帝和公爷不是在一处么,怎么公爷在宫门前跪了一宿, 皇帝却不回来? 那团儿郡主和衣家小爷犯了事, 关公爷什么事啊?陛下怎么会准许公爷替他们罚跪?陛下可不得心疼死!他隐隐猜测衣飞石是先斩后奏,又不明白衣飞石是怎么做到的。 最着急的是,太后都把衣飞石和失踪几个月的谢团儿带进宫了,太极殿却一直没消息。 满宫上下都盯着,皇帝如此反常不好圆啊! 若单是谢团儿回来了,谢茂当然不会急吼吼地往长信宫跑。这不是才和衣飞石闹了别扭, 衣飞石又跪了一宿,他哪里还坐得住? 谢茂匆忙换了一身御常服,立刻就吩咐排驾往长信宫去了。 长信宫内。 衣飞琥、衣飞珀两个都被衣飞石踢断了腿, 太后已宣了太医来看,谢团儿则被太后关进从前居住的宫室, 叫她闭门思过。这会儿太后根本没空理会这三个离家出走的混球。 因为,衣飞石一直跪在她跟前,怎么都叫不起来。 把三个小的打发了出去, 身边只留了一个大宫女, 太后才问道:“莫不是为了你弟弟的事焦心?你与皇帝是什么关系?——那是你的弟弟, 岂不比郡主尊贵?本就是团儿顽皮,便是黎王也知道轻重,绝不会苛责琥珀。” 除了皇帝跟前,衣飞石很少向人乞怜示弱,今日却一反常态膝行上前,牵住太后的裙角。 “不为此事。” “娘娘,臣昨夜得罪了陛下,陛下打了臣的侍卫,一怒回宫,臣惶恐至极。” 他朝太后磕头,哀求道,“求娘娘替臣向陛下说一说,臣愿向陛下赔罪,臣实在走投无路了……” 太后心中隐隐知道,皇帝只怕爱衣飞石更甚于自己这个亲娘。不过,她想得开,从来不以为衣飞石抢了儿子,用恶婆婆的嘴脸对待衣飞石。这会儿骤闻皇帝和衣飞石闹了起来,她大吃一惊,根本没有幸灾乐祸趁机拆散的念头,叫大宫女端来热茶点心,要扶衣飞石坐下。 “你别伤心,娘娘自然帮你。好孩子,你快起来。” 她没有立刻问发生了什么事,而是宽慰衣飞石,“你这样好性儿,必是他无理取闹。不过,你与他这些年了,也知道他的脾性,心里最是珍爱你,只怕这会儿也后悔呢,宽宽心……” 从儿子发作起来也只肯打飞石的侍卫,怎么也没碰飞石一根手指这事来看,儿子必然还是深爱着飞石。可太后弄不懂的是,儿子怎么会准许飞石去宫门口跪上一宿? 衣飞石仍旧不肯起身,依在太后身边,眼巴巴地望着她:“娘娘,是臣错了。” “你如何他了?”太后问道。 大宫女在殿内服侍,长信宫外边根本没人敢拦急匆匆赶来的皇帝,不等宫人动手,谢茂自己推开了大门,怒道:“你还敢告状?闭嘴,不许说!” 前两年太后还想着给谢茂塞几个不记名的妾妃,怕影响太后和衣飞石的关系,谢茂一直藏着没给衣飞石知道。刚还担心衣飞石跑去长公主府找衣尚予一起对付自己,现在可好,还得防着衣飞石找亲妈一起对付自己。谢茂心情简直难以言表,天下皆敌啊! 皇帝这么怒气冲冲地进来训斥自己,衣飞石忙膝行退了一步磕下头去,丝毫不敢抬头。 太后本是满脸温和笑容鼓励着衣飞石,闻言也沉下脸色,问道:“皇帝这是心里不痛快,到为娘的跟前耍威风了?去去去,把人拉了出去,也剥了衣裳打上一顿。犯了陛下龙威,打不死就是陛下的恩宠、他的造化了,还敢吱声?” 谢茂根本不敢说衣飞石让自己纳妃之事,就怕太后跟着起哄,信口栽赃道:“朕难道不该生气么?昨儿他跟朕说,要朕也赐他一个郡主,他要个妇人生儿子!” 衣飞石倏地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谢茂狠狠瞪他一眼,敢和太后说劝朕纳妃之事,看朕怎么收拾你。 摄于皇帝淫威,被反扣了个帽子的衣飞石抿了抿嘴,终究不敢和皇帝拧着来。他私底下和皇帝僵持是一回事,何况,昨日他也只是磕头不语,并不敢真的和皇帝顶嘴争辩。这会儿当着太后的面,皇帝张口就栽赃,他也只能闷闷不乐地重新俯下身去,认了。 太后看了衣飞石一眼,再看儿子一眼,竟也没有太怀疑谢茂的说辞。 这世上像谢茂这样疯的男人毕竟是极少数,衣飞石想娶妻生子才是人之常情。依太后想来,若非如此,儿子一向宠爱飞石,怎么会和他闹起来呢? 太后要做和事佬,总不能母子两个一起对付“儿媳妇”,她当即没好气地训斥皇帝,道:“他堂堂男人大丈夫,娶妻生子承继香火不是正事儿?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不等谢茂辩驳,她又问道:“他就想要个郡主,你难道给不起吗?” 炸雷一个接一个,衣飞石又一次抬头,目瞪口呆地看着太后。 谢茂也被太后这理直气壮的说辞炸了一回,半天才回过神来:“这不是朕给不给得起的事儿,他……他和朕……反正朕不许他娶妻生子。” 他看着衣飞石,一字一字地说,“谁替他求情也没用。” “若被朕捉到谁给他送妇人,有一个杀一个,杀到没人肯给他做老婆。” 你想拉谁一起对付朕也没用,朕不吃这一套。你劝朕纳妃,朕舍不得杀你。你若煽动旁人劝朕纳妃,给朕送女人,别怪朕大开杀戒。 太后被噎了回来,没好气地说:“你这蛮脾气,也只有飞石才受得住你。” 她又不是真的想给衣飞石娶房妻室,只因衣飞石求到跟前,她真以为谢茂是对衣飞石发了大脾气,这会儿就是想劝儿子对衣飞石消气,“你还要怎么着?打了他的侍卫,罚他跪了一夜,这会儿还叫他跪着?他再是自幼习武也不是铁水浇铸,有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行罚?” 衣飞石也不知道皇帝在襄国公府住了一宿。 他以为皇帝从水亭拂袖而去时,就直接从密道回太极殿了。 皇帝说的什么臣子爱人,他其实不能准确地领会。 爱人这个词,他就听着挺古怪,不过,也能勉强明白一点儿其中内涵。 他不明白的是,皇帝为什么要把臣子和爱人的身份割裂开。他本来就是皇帝的臣子,也是皇帝的“爱人”,怎么可能只选择其中之一的身份呢?因为是臣子,就不能做|爱人了?因为做了爱人,就不是臣子了?分明都是他,他都是啊。 作为臣子触怒了陛下,身为爱人得罪了丈夫,他难道还能弛然高卧,等着皇帝找他求和? 皇帝一怒拂袖,他就只能去宫门口守着,等候皇帝发落。 他自然也没指望皇帝会听说他罚跪就来找他,皇帝已经为他劈过一次宫门了,这回把皇帝惹得这么狠,莫说跪几个时辰,宣进宫抽他几鞭子他都有准备。如今太后替他说情,他连忙俯首道:“臣知错,陛下,臣知错了,求陛下带臣回太极殿惩戒,求陛下饶恕。” 他说知错求罚,要皇帝带他回太极殿,可一个字都没说“臣不要郡主了”。 求恕之意拳拳,劝谏之心不改! 臣不想惹陛下生气,陛下想怎么惩戒臣都行,只求别不理臣。嗯,臣还是坚持陛下要纳妃生子。 谢茂被他气得够呛,还得替自己解释:“朕不过和他高声几句,先回观云小楼歇了,又不曾回宫来!他自己一溜烟就跑宫门前跪着,朕还以为他生气了和朕闹别扭,都不肯来侍、侍君了。” “你还跪着?倒是朕罚你了吗?分明是你自己心虚。”谢茂瞪他。 衣飞石与太后都以为皇帝是故意罚他在宫门外跪着,这会儿才知道是出了个岔子,两边都没对上。 太后对此感触不深,衣飞石却呆呆地看着皇帝,万万想不到皇帝竟会在观云小楼歇了一夜。 他带着谢团儿三个跪在宫门前,说是带着跪,其实琥珀腿都断了,哪里跪得住?三个孩子都是趴着睡了一夜。只有他独自一人在夜色中一次次回想皇帝愤怒的质问,心底一次次加注想象皇帝的怒火。 他以为皇帝必然气急了,哪怕借着谢团儿进了宫,他也害怕皇帝不肯带他回太极殿。 所以,他才会求助太后。 却原来皇帝忍住了怒火,一直在家里。在家里做什么? 他记得皇帝说过的话,咱们两个,不发脾气,不说怪话,无论哪里说得不对,夜里都要宿在一处,这才是爱人的本分。 陛下万乘之尊臣妾天下,却能耐住火气,守住他对我的承诺,我却误解了他,以为他要扔了我。 衣飞石惭愧极了,低声道:“是臣心虚,臣错了。” 144.振衣飞石(144) 当着太后的面, 谢茂多半都要端着皇帝夫主的架子,不肯太宠溺衣飞石。 哪怕衣飞石已经谢罪了,他这会儿还要故作姿态, 想再教训两句。被太后狠狠剜了一眼。 “娘娘替你求情,朕就不和你计较了。本也不是朕罚你跪着,还不起来?”谢茂在太后身边坐下,接了宫女递来的热茶, 明日皇帝圣寿, 这三日都没有廷议,他有时间和衣飞石慢慢磨。 衣飞石扎扎实实跪了一晚上,膝下已肿了起来,仗着武艺精妙,磕头起身没露出一点狼狈。 谢茂急着宣太医替他看腿伤,太后已吩咐大宫女:“去把家里送来的药酒取来, 给公爷揉揉。”林家往上数三代也是武将,祖传的跌打药酒治瘀伤肿痛乃是一绝。 大宫女很快就取来药酒,衣飞石也不好在这里就卷裤管, 拜谢之后避去了别室。 谢茂担心太后的酒药不靠谱,又想亲眼看看衣飞石跪伤如何了, 端着茶,心不在焉。 “他劝你立后了?”太后突然问。 谢茂觉得自己对衣飞石的栽赃完美无瑕,太后怎么就知道了? 太后叹气道:“他最谨慎不过的性子, 就算心里想要个妇人, 哪里敢和你开口?当真惹了你生气, 又怎么会不求你饶恕?倒要求到长信宫来。” 不等谢茂露出警惕戒备的神色,她就说了:“你放心,阿娘不劝你。” “你再是九五之尊贵不可言,此事也得讲道理。他劝你立后,难道不是为你着想么?你岂能为此训斥责罚他?你还打他的侍卫。”太后对此甚为不解,“都说当面教子背地教妻,就算他真的做错了,闺房里训斥一句也罢了,岂有闹得尽人皆知的道理?你什么都不曾给他,就这么一点儿下人跟前的尊贵,还被你亲自撕扯了下来,叫他如何御下服人?” 谢茂本觉得自己气恼委屈极了,都是衣飞石的错,如今被太后训了两句,竟有些讪讪。 他放下茶杯垂手站了,低声道:“是,阿娘教训的是,儿臣莽撞了。” 想起衣飞石能顶着触怒龙颜的压力劝谏皇帝,太后越发心疼喜爱他。 尽管她迫于皇帝坚不可摧的意志,歇了劝皇帝纳妃的念头,可是,她心里清楚,要皇帝纳妃生子才是对皇帝好。哪个亲娘能真的喜欢带着儿子一条道走到黑的妖精?甭管是男是女,于儿子有损无益就是祸害,于儿子有益无损才能让做母亲的喜欢。 虽说皇帝是因衣飞石才不肯纳妃,太后也能理解他的心情,可心底未尝没有几分埋怨。 只是她修养足够,也因年少时夭折的那段感情压抑着她,让她不至于失去理智公平,肆意怪罪迁怒。如今才知道衣飞石和她一样心念皇帝,并非贪恋专宠一意霸占,对皇帝的敬爱是奉献而非索取,她心底深藏的这一点儿膈应才终于散了去。 “年轻人难免一时意气,回去了好好哄一哄,别板着你那皇帝架子,”太后想着这些年始终低眉顺目、温柔恭敬的衣飞石,半点没有史书中佞幸的刁横跋扈,不单不惹事,反而给皇帝平了不少事,“他那样的脾性,怎么宠也是宠不坏的!” 朕岂不知道?谢茂心中无奈,不过,他在太后跟前一向不怎么优待衣飞石,难怪太后训他。 “儿臣遵旨。” 母子两个说完了衣飞石的事,正要说离家出走的谢团儿,衣飞石也揉好了药酒出来了。 “谢娘娘赏赐药酒,谢陛下饶恕。” “赐坐。”太后示意在皇帝身边放个绣墩子。 今日说话的地方在长信宫正殿,御座上就两个位置,太后、皇帝坐了,哪怕是皇后来了,也就只能陪坐个绣墩子。衣飞石并不知道这其中的玄机,大宫女搬来绣墩儿,他谢了谢就坐下了。 “才说团儿离宫的事。几个半大孩子哪里说得清楚?叫她的侍卫来问。”太后道。 管教女孩儿的事当然得太后做主,哪怕皇帝坐着,太后也没有问皇帝的意见,径直做了主吩咐。 昨天皇帝就吩咐了查问侍卫,衣飞石自己罚跪,差事也没敢耽误了,早就有羽林卫连夜去把谢团儿、衣家琥珀的护卫都提来审了一遍。 他才坐下又躬身辞出,过了一会儿,就拿了侍卫的供词进来。 ——总不可能真的叫太后、皇帝去审问几个侍卫。 供词先呈于御前,谢茂都懒得看,直接给了太后。太后将供词展开,密密麻麻一张纸,她自幼练箭眼力好,一目十行看了大半,叹息道:“不得了呀。” “我养了她近五年,从她这么高,”太后比了比膝下,又指了指身侧半人高的舞鹤宫灯,“养到如今这么高。不说竭尽心力吧,也是旦夕相伴,亲问衣食。教她读书识字,种花养蚕。她说走就走,若不是衣飞琥哄她回来,她带着两个小朋友出了海,就再也不回来了。” 谢茂本是懒洋洋地听着,闻言才多了一丝兴趣,拿回供词看了看,问道:“她倒是家学渊源,六哥那不就是海贸的老祖宗?朕来看看……嗯,没去深埠、良港,去的是祖州港?那是个走私港吧?” 海贸自然挣钱,不过,朝廷课税再轻,也总归有人想逃税。短短几年时间,沿海各城就有了大大小小的私港。下边都以为瞒得挺好,其实,哪有不透风的墙?不查无非是暂时不想查而已。 谢团儿和衣飞琥、衣飞珀约好了一起私奔,压根儿就没想过回来。 她直接就把琥珀兄弟带去了祖州港,买了一条船,准备去海外大陆买地买奴定居。 至于父母皇帝太后?她自知应付不来,也就不去应付了,一走了之光棍得很。 琥珀兄弟被谢团儿吹嘘的海外风光迷得颠三倒四,加之长公主“病”后,两兄弟在家中根本无人关心管束,太后安插的几个嬷嬷只管挑拨离间,说长公主如何不好,衣尚予也不怎么理会两个小儿子,遇事就是一顿暴打,兄弟两个只觉得父母都是坑。 衣尚予出继衣飞琥之事,衣飞琥难过,衣飞珀则是愤怒。 谢团儿说要离家出走,去海外一起生活再也不回来了,衣飞珀立马就答应了。 “小衣这大弟弟倒是有趣。”谢茂暗暗可惜。 衣飞琥明显是不赞成私奔的计划,不过,他没义正词严拒绝谢团儿和衣飞珀的提议,而是选择与二人会和,甚至还跟着跑了一段儿,最终说服了衣飞珀,这才把谢团儿骗回了京城。 如果衣尚予没有把衣飞琥出继,他才是尚谢团儿的好人选。衣飞珀性情智谋都比他差了一些。 不过,谢团儿今年才十一岁,对身边侍卫手段也是娴熟。 最开始她去长公主府找了衣飞珀,侍卫们也没觉得奇怪。团儿郡主和衣家小侯爷已经定亲了,从前也经常一起玩耍,太后、黎王府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不管这对青梅竹马小儿女,侍卫哪里会多管? 随后两个小孩牵了马,带上猎具,说要出城打猎,在庄上住几日。 ——打猎不奇怪,出去住几日,这就有点出格了。 不过,谢团儿的身边,常年跟着两位出身黑发狄人族的媪老,不是老嬷嬷,更类似于师父的身份,侍卫想想也就没有吭声。黎王府的郡主母族风俗不同中原,侍卫就是保护郡主不出事,至于郡主要不要脸,管不管闺阁名声……这也轮不上他们说话啊。 跑出去一日一夜之后,侍卫终于觉得不对了,谢团儿却已经与母族心腹汇合,直接把侍卫扣了下来,不许他们回京报信儿。 她当时说的是,去凉州探望衣飞琥,并未透露出海之事。先用媪老带着母族力士,对侍卫胁之以威,再哭诉与衣飞琥的情意,动之以情。甭管是匕首还是眼泪起了作用,终归是她裹挟了侍卫,一路赶到了凉州。 到凉州与衣飞琥汇合之后,谢团儿图穷匕见,诱之以利。 海外遍地黄金,大片荒土奴婢,你们随我出海,跑马圈地做个富家翁,如何不好?如今回京是没法儿向皇爸爸交差了,与其回去送死,不如陪我们出海逍遥快活。 从衣飞琥被出继之后,谢团儿就在做这个计划。那一日跟着她出宫的侍卫,全都被她精心挑选过。 能服侍在宫中贵人身边的侍卫,必然身家清白,且必须有家业亲人在京城。跟着谢团儿这一批人自然也是如此,不过,这些人要么是亲妈被祖母祸害死了,要么是出身庶支父母早亡,对家里感情都比较淡漠,甚至有些仇恨。 ——毕竟,侍卫跟着主子一起失踪了,家里必然会受连累。 若换了个对家中感情深厚的,只怕绝不肯受谢团儿利诱,跟她一起出海,远走他乡。 谢茂觉得,谢团儿手段是有的,可惜还是心慈了些。这要是换了朕,有母族心腹力士护持,还要什么宫里的侍卫,一个个全杀了丢海里,一劳永逸。 145.振衣飞石(145) 阻止谢团儿出海脚步的, 是一个卖艺的戏班子。 谢朝戏种极多,但凡是稍有文化底蕴的大州都有地方戏种,京中最流行的就是黎戏。城中多有戏院茶馆, 有名气的戏班还能登堂入室,去贵人府邸献艺受赏,很受追捧。 黎王爱风雅,除了画画美人, 他还亲自写过戏本子, 受父王熏陶,宫中的皇爸爸也能操琴吟歌,谢团儿对听曲儿看戏很有兴趣,常叫宫中乐伎前来献艺。 她逛街时也想去戏园子坐一坐,然而,戏园子里边鱼龙混杂, 始终未能如愿。 前往祖州港的途中,经过一座小镇,伶人摇着铃走街串巷, 吹嘘是某某州的福熙班路经贵宝地,三日后登台献艺, 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唱《白蛇传》、《大闹天宫》云云。 谢团儿立刻拍板暂住三日, 看了戏再走。衣飞珀没什么想法, 衣飞琥正想哄她回京, 也都答应了。 镇上的戏台子就是个土台,非但没有雅间香茗,连桌椅板凳都没有,布帘子一围,几个闲汉嗑着瓜子把守住,入口有个收铜子的,大人交三个,小孩儿交一个,进去了再出来就得重新交钱。 三个锦衣玉食的小孩儿站在这草台班子前边面面相觑。 里边敲锣打鼓热闹得很,谢团儿努力听,也听不清里边在唱什么,反倒是一帘之隔里,不少妇人孩童不断地尖叫喧闹,衣飞珀按捺不住,扔了半角银子就冲了进去。谢团儿与衣飞琥也就跟了进去。 进去之后,谢团儿就惊呆了。 台子上唱戏的戏子穿得脏兮兮灰扑扑的戏服,这会儿正在唱大闹天宫。 那主角孙猴子居然真的是个浑身毛茸茸有个猴子手的怪物!莫说唱戏了,那猴子连路都不怎么会走,拿了根金箍棒胡乱挥舞。在他身边的也都是一班子怪物,胳膊往前拐的二郎神,两个真头一个假头的哪吒,二郎神身边的哮天犬耸着黑毛,脑袋却是个人脑袋! 哪里是个戏班,根本就是个怪物场。 衣飞珀看了不少闲书,惊讶道:“人头犬!①” “何谓人头犬?”谢团儿还在看那个人头猴身的怪物,都没看见二郎神旁边的哮天犬。 “就把小孩儿的皮用药烂了,再杀一条狗,剥下狗皮裹在烂肉小孩儿身上,就成了人头犬。书上说,百十个里头只能活一个……”衣飞珀目光已经向戏台旁边搜索,“这班主只怕杀了好多小孩儿,才把人头犬养大。” 衣飞琥皱眉看那人头猴身的怪物,说:“那是人头猴?” “书上未见记载,不过,能用此法做出人头犬,想来人头猴也是一样道理?”衣飞珀道。 “那两个脑袋的,也是做出来的?”谢团儿惊讶道。 衣飞琥道:“或许是障眼法。” 这些怪物都不能说话,只能发出啊啊的嘶声,把前排妇孺惊得不住尖叫,一场闹剧似的《大闹天宫》演完,一个干瘦老头儿出来,用绳索套住齐天大圣、二郎神、哪吒、哮天犬的脖子,叫观众排着队来抚摸这些怪物,若是肯花两个铜板,还能在怪物身上骑着转一圈。 有好事者花了钱,把齐天大圣的戏服扯开,里边果然是个猴子躯干,毛绒绒一片。 衣飞琥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看了弟弟一眼。衣飞珀也皱眉。 “咱们把这个福熙班抄了!”谢团儿道。 她父王谢范经常被皇帝差遣去干抄家杀人的勾当,她小小年纪就学得杀气腾腾。 然后她拉住琥珀兄弟,说,“先回去带人啊,咱们三个被人捉了去,也做成人头猪狗怎么办?” 三个小孩儿回去带上力士侍卫,立刻就往福熙班落脚的镇头小铺赶。 到地方时,那干瘦老头儿班主正在和一个村中的老神婆谈生意。神婆刚好年纪大了想养老,预备修个新房,恰好这福熙班来了,她就想买两个孩子杀了埋在地基下镇宅,两个老不死正在说价钱。 衣飞珀就带人杀了进去,把福熙班里有手有脚长得好端端的七八个人,全部都捆了起来。 那神婆见势不妙就要溜,被媪老一脚踩在脚下,谢团儿问道:“你要杀人镇宅子?” “不不不,那哪儿能呢?婆子我是看这些孩子可怜,想要收养两个,日后给婆子养老。”神婆立刻改口。 谢团儿指着那些奇形怪状的怪物,问:“你想收养哪一个给你养老?” 那人头犬突然跑了过来,用嘴唇叼住她的衣裙,分明长着一个人头,却像狗一样拉扯着她,要她去前边。 谢团儿蹲下身来,看着那只人头犬。 那是条卷毛黑狗,粗看毛发耸立,其实削瘦憔悴,狗脖子处生生就长出一个人头来,细看那人头却是个女孩儿的脸,长得不好看,三角眼,嘴唇厚,上颌凸起,然而,眉梢眼角依然透露出女孩儿独有的秀气。 这分明就是一个人。看着人头犬的双眼,谢团儿心头微微一颤。 人头犬叼着她的裙子要带她走,她却蹲下了,顿时急得啊啊大叫,谢团儿闻声站起,跟着她走。 一直走到灰旧的牛车边上,人头犬上不去,朝着谢团儿啊啊示意。衣飞琥跟过来掀起车帘,里边放了好几口大箱子,他叫侍卫把箱子抬出来,打开一看,里边竟然放着十多个奄奄一息的孩子,都只有三五岁大小。 “这些人头怪物不易得,那老头儿肯定不会卖给婆子杀了镇宅,他要卖的是这些。”衣飞琥道。 “怎么都受伤了?” 谢团儿叫人把孩子都抱了出来,才发现这些孩子不是缺了胳膊就是断了腿,却被人把断肢拧着接了上去。比如像二郎神一样,手肘向反方向折着,脚掌向前,脚趾向后,左手接在右手,手接上脚…… 媪老拉过谢团儿,低声道:“似是巫术。” 黑发狄人祭祀已绝,完整的祭祀传承已经不存在了,然而,媪老毕竟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这是来自眉山南的巫蛊之术。 衣飞珀则纠正道:“采生折割岂有生还之理?妘妈妈,这是丐术。” “将这些小孩儿弄成奇形怪状的模样,若是活了下来,送到车马繁华之地,卖艺乞讨,以为猎奇,却比正经练功卖艺招惹噱头。也有富贵人家慕此残疾,豢养后宅作为宠物,又是一笔买卖钱。” 谢团儿眨眨眼,看衣飞珀:“你怎么知道?又看闲书了。” 衣飞琥则脸色凝重地走过来,说:“他从哪儿弄来这么多孩子?” “买的?”谢团儿猜测。 “问他。”衣飞珀道。 把那干瘦班主提来审问,刚开始嘴还挺硬,就说是自己从人牙子手里买的,衣飞琥问他要身契,他又拿不出来。衣飞珀找来几条野狗,威胁要把他剥了皮做成人头犬,刀子在身上拉了十多道血口子,眼看这群孩子真要杀狗做人头犬,他才磕磕巴巴地招认。 孩子是从黎州严妈妈手里贱价所买,这个严妈妈乃是黎州最大的人贩子,既是在官衙记了名的牙婆,又是地下转卖被拐妇孺的销赃头目,福熙班要的孩子大多都是不健康的,所以价钱菲薄,严妈妈也不肯做契,根本不承认是从她手里所买。 衣飞琥正愁找不到哄谢团儿回京的理由,借口无力照顾这十多个断手断脚的小孩,非要报官。 “你疯啦?报官岂不就被捉住了?”谢团儿一心要出海。 衣飞琥道:“似他这样做恶毒生意的人有多少?” 谢团儿不语。 那神婆见了福熙班就来买孩子杀了镇宅,可见她见多了像福熙班这样草菅人命的“江湖艺人”,所以她知道福熙班里有便宜人命可买。黎州的严妈妈有贱价卖出的奴婢,是不是也有贵价卖出的奴婢呢? 这些孩子被人从父母身边偷走,卖良为贱起码还有一条命在,落在福熙班手里,死都不得全尸。 “谢谢,你是郡主。你阿爹是黎王。”衣飞琥低声道。 谢团儿狠狠盯着他。 “我们只能抓这一个坏人,黎王殿下可以捉所有的坏人。”衣飞琥道。 谢团儿很想说天底下那么多坏人,抓得完吗?可是,当她想起人头犬少女那双一点儿都不美丽的三角眼,那眼底带着稚嫩的忧恐,她就说不出来。谢团儿从不是锦上添花的性子,她可以毫不留恋地离开父母皇帝太后,因为她知道,就算失去了她,那几位天底下最尊贵的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可是,如今衣飞琥在拿近在眼前的苦难逼迫她。你不管他们,就没人去管了。 此事既然在乡间横行,乡绅不知么?官吏不知么?朝堂之上衮衮诸公不知么?为何没人去管? 乡绅、官吏、大臣究竟知不知道?衣飞琥不议论,谢团儿不知道。 现实就是,这事儿没人管。 谢团儿,你管不管? “我保证,我们三个以后都在一起,就算留在京城,也能在一起。”衣飞琥发誓道。 谢团儿气哼哼地踹了他一脚:“衣飞琥,你个惹事精!” “谢谢,那咱们管不管啊?”衣飞珀问道。 “管管管,管!” 她翻了个白眼,告诉媪老,“拿我父王的名帖,去县衙!” 146.振衣飞石(146) 谢团儿带出门八个侍卫, 回来只剩下两个。 ——媪老带着黎王名刺去县衙报案时,她的侍卫就造反了。 正如谢团儿事先胁迫时侍卫所说,他们保护的郡主跟两个少年私奔了月余, 再回京城,小郡主小侯爷都有大人物作保,撑死了挨几板子抄几卷经,他们这群侍卫是什么下场?死而已! 此时谢团儿改了主意要回京, 岂不就是叫他们回去送死? 能被谢团儿威逼利诱跟着出海的侍卫, 家中都没了牵挂。若不愿回京受死,杀了谢团儿与衣家兄弟,裹挟钱财逃之夭夭,那海外天大地大,就是现成的出路——谢团儿把船都买好了。 谢团儿的两位媪老中,多谋的那一位被谢团儿差去了县衙, 剩下那位以毒术见长,心眼儿却不太多,她留下照顾残疾受伤的十多个小孩儿, 压根儿没想过会出什么岔子。 谢团儿几个更是年轻不知事,从未想过侍卫反噬。 那五个起了杀心反意的侍卫暴起而击, 杀了谢团儿一个措手不及。 所幸仍有三个侍卫不肯铤而走险,险要之际替了衣飞琥一命,再有黑发狄人族的女力士迅速回防护持, 福熙班的人头犬、人头猴舍命保护, 谢团儿三人方才匆匆忙忙逃了出来。就地埋葬几位忠仆义士之后, 谢团儿不曾在县衙等候京中来人,直接杀到了黎州寻了当年贱卖人头犬的严妈妈。 如今的黎州守备将军徐阳骏乃衣家旧部,守备将军的位置全仗衣飞石运作。 衣飞琥拿着二哥赠予的短剑上门,徐阳骏二话不说就调了四百九十九个守备军去抄家捉人——若非镇乱、平叛之事,守备衙门私自调遣五百以上守备军,罪同谋逆。所以,徐阳骏就少调了一个人。 有守备将军相助,收拾势力盘根错节的严妈妈就似快刀斩乱麻。 所以,回京之后,衣飞琥带着弟弟与谢团儿直奔襄国公府,求的就是自家二哥。 在他心目中,父帅虽名满天下,却很少关心庶民闲事,二哥聪明厉害又体察下情,如今衣家旧部的安置多半都有二哥运作出力。二哥这样有本事有能力还好说话,不求二哥去求爹?他又不傻! 太后看完侍卫的口供,感慨的只是谢团儿远走天涯的薄情,并未太在意贩人之事。 贩人罪重,杀人罪重不重?按大谢律,杀人者死。不是照样年年月月都有人杀人?什么把天底下所有的人贩子都收拾了,那是小孩儿才有的天真。 谢茂顺手撂了供词,说道:“他们在祖州、黎州都闹出恁大动静,六哥也该听信儿回京了。” 太后沉默片刻,说:“这孩子我教不了,谢范回来了,叫他把团儿领回黎王府吧。” 若是谢团儿离宫,离嗣女之位就更远了一步,衣飞石当然乐见其成。不过,他觉得皇帝不会答应。 果然谢茂赔笑道:“不看僧面看佛面。她若在宫中出嫁,更显得尊贵几分。” 谢茂所说的这尊佛是谁?似乎是指衣尚予,可太后宁愿多看顾衣飞石一些。她心想,皇帝与飞石都绝了嗣,皇帝自然选宗室子为嗣,团儿与衣飞珀多生几个孩子,倒是可以过继一个给飞石承继香火。 看见固执霸道的儿子,太后心里就叹气,自己不要妇人,也不许飞石娶妇,这丧德行的冤孽! “也罢了,她父王镇日事忙,母妃又常年不理事,叫她回府也是可怜。”太后说。 衣飞石膝上还带着跪肿的伤,哪里敢当面拆台? 哪怕他特别想暗示太后“别给我家面子”,赶紧地让那倒霉孩子回家去,这会儿也只能老老实实地端着茶碗,含笑坐在绣墩上,假装自己是个会呼吸的摆件儿。 太后想了想,又说道:“她一天天地大了,我精力大不如前,没法儿时时看着她。我想着,不若叫黎阁老家的姑娘进宫来,带着三个女孩儿读读书,做做游戏,好过叫她一天天疯跑的正经。” “黎簪云?” 谢茂还记得这个女臣,她是阁臣黎洵的女儿,贞娴恭敬,才思敏捷,很得太后喜爱。 那日太后带着她和钱八娘到太极殿拜谒皇帝,及时交割了政务。钱八娘隐有恋栈之色,黎簪云则一丝不苟、轻言细语地向谢茂简说详述,给谢茂留下了颇为深刻的印象。哪怕谢茂是个弯的,遇见黎簪云这样宛如一朵轻云般恬淡妥帖的女子,也忍不住心生好感。 “怕是管不住团儿?”谢茂道。 立谢团儿做皇帝,立谢团儿与衣飞珀的孩子做皇帝,这是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若是换了从前,谢茂就让龙幼株带着谢团儿去收拾“满天下”的人贩子了,拿拐带妇孺的人贩做练手,事成了可得妇孺之心朝野之望,事不成也卷不起什么波澜。一旦谢团儿和听事司碰在一起,以后龙幼株入朝,谢团儿也可顺势观政——龙幼株在前面顶住疾风暴雨,谢团儿的压力就小得多了。 现在他改了主意,不欲扶立谢团儿为嗣皇帝,那么,谢团儿就不必要那么出风头了。 甚至他也不希望谢团儿见识太多手段强横的女子,养成唯我独尊的霸性。作为嗣皇帝的母亲,她只要足够尊贵得体,有适当的锋芒凌于众宗室子女之上,功成即可身退。 有内阁大臣的千金贵女做老师,既给谢团儿在内阁结了一份善缘,又不至于让她锋芒毕露。 这是个极其符合谢茂如今盘算的提议。 衣飞石都笑不出来了。太后这建议简直是歪打正着,这世上名门淑女何其多也?为何偏偏要找内阁大臣的女儿来当郡主的老师?真不用这么给衣家面子!我们家只要个赤脚郡主做媳妇就行了! 太后认真考虑了皇帝的疑虑,又见衣飞石低头不语,便以为衣飞石也不看好此事。 毕竟黎簪云乃寡居之妇,总显得不那么吉利。太后开明不在乎这个,谢团儿以后要嫁给衣家幼子做妻室,如今衣家这个情状,只怕她以后就是衣家冢妇,找个寡妇做谢团儿的老师,夫家顾忌也不奇怪——万一把谢团儿带晦气了,嫁过去就把衣飞珀克死了,衣尚予不得疯了啊? 她如今正是偏心衣飞石的时候,衣飞石既然不乐意,她就给了面子就此打住:“再议吧。” 谢茂惊呆了。 衣飞石也惊讶地望着她。 “你这两个弟弟就留在长信宫休养几日吧,没得见你这么狠的,见面先打断腿。”太后没说如何处置谢团儿,只宽慰衣飞石,“自家孩子自家知道,此事都是团儿作妖,还得多谢飞琥把她哄了回来。世上再没有不淘气的孩子,做错了事,打两下手心也就是了,以后别这样伤筋动骨了。” “臣遵旨。”衣飞石忙起身领训。 眼见太后岔开话题就过去了,谢茂改口道:“阿娘觉得黎簪云好,就叫她进宫来一试。绵绵、娴儿也是要读书的,管不住团儿再说——说不准她就管住了呢?” 谢茂从不是颠三倒四的性子,这回马上就改口,太后更加惊讶了。她看了儿子一眼,再看看衣飞石,觉得这两个似乎有点……暗潮涌动? 这会儿时候还早,太后留谢茂、衣飞石一起用了早膳。 临走时,太后叫衣飞石去看看两个弟弟,单独留了皇帝叮嘱:“有话好好说,不许再罚人家跪了。他这样人品才华甘愿雌伏,为了你连子嗣也绝了,再欺负人家可说不过去。” 谢茂这会儿正牙根痒痒,罚跪?他正想回了太极殿狠狠打衣飞石屁股两下。这蔫坏的东西,当面就敢弄鬼,险些就把团儿的老师弄没了——倒不是他为了谢团儿和衣飞石别苗头,一百个谢团儿也不及衣飞石一根头发丝。惹得他手痒的是,衣飞石这是打定主意要和他拧着来,太后面前都敢截他的胡。 “看您说的,朕岂是那样气量狭小的昏君?”谢茂笑得假惺惺的。 辞别太后之后,二人乘车一同回了太极殿。 衣飞石膝上有伤,又固执不肯僭越,谢茂来长信宫时就坐了车,并未使用御辇。 衣飞石毕竟自幼习武打熬得一身好筋骨,就算膝盖肿了也行动自如。谢茂却像扶着残废一样搀着他,那小心翼翼的模样闹得衣飞石也紧张了起来,走路都险些顺拐。谢茂把他扶进太极殿坐好,叫朱雨来亲自服侍他卷起裤管,察看伤势,衣飞石满身药酒味儿,膝上肿痕斑斑,看着就挺惨。 谢茂心疼不已,问他疼不疼,胀不胀,哪里不舒服…… 衣飞石真不觉得有什么,一一答应了,只说不碍事。 谢茂又叫朱雨拿来软枕给他垫住了,叫他舒舒服服地歪着,衣飞石见他似是心情好了许多,正想说几句甜话讨好他,哪晓得谢茂才替他拍了拍身下的软枕,瞬间就板起脸来,吩咐朱雨:“把公爷的假屁股搬上来!朕今日要行家法了!” 看着满屋子惊呆的下人,衣飞石真恨不得找个地缝一头扎进去! 又、是、假、屁、股! 147.振衣飞石(147) 当初衣飞石千里迢迢追杀皇庄刺客, 十几日不眠不休,累得削瘦一圈,憔悴支离, 惟恐皇帝怪罪,一时脑子抽筋,做了个假屁股给皇帝求饶。 哪晓得皇帝就一直把这个假屁股收在库里,动不动就要“把侯爷的假屁股请出来”! 最让衣飞石觉得可恨的是, 他脑子正经是抽了筋, 次次都扯不回来! 那日先斩后奏灭了陈朝,他又是害怕皇帝怪罪,所以,皇帝巡幸西北之时,他就揣了一根亲手做的戒尺,与假屁股配套, 本想求皇帝宽恕…… 当然,戒尺当日是没用上,皇帝用了别的东西“教训”他。 辗转几日之后, 他才把戒尺红着脸给了皇帝。皇帝当时就笑了个前仰后合,叫朱雨仔细收好了。 现在, 假屁股和戒尺同时出现在榻上,皇帝板着脸盘膝坐着,说严肃又似开玩笑, 说玩笑?衣飞石并不敢将之视作玩笑。他记得很清楚, 皇帝不舍得体罚他, 真拿了这东西出来,就是要训诫他了。 他不自在地坐了起来,神色尴尬:“陛下,臣……” 谢茂还记得太后训诫过自己,当面教子背地教妻,两口子吵架不能给下人看了去,早就把殿内闲杂人等都清扫一空,这会儿拿起戒尺,说道:“朕只问你两件事。” “求陛下训诲。” 衣飞石在谢茂的逼视下不敢动弹,被迫歪在软枕上“听训”。 “你这膝伤怎么来的?” “……” 衣飞石才迟疑片刻,谢茂啪地一戒尺抽在那做得惟妙惟肖的假屁股上,一声闷响。 他连忙认错:“我错了,我忘了陛下说的话,我不该胡思乱想去跪宫门,昨儿我就该回观云小楼,若陛下不在,我再……” “自己捧着!”谢茂脸色一沉,戒尺挑了挑那个假屁股。 衣飞石羞耻至极,低声道:“陛下,求陛下……” 若是换了以往,他这样难过地哀求,皇帝早就缓下容色哄他了。 这会儿非但不肯饶恕,反而又是狠狠一戒尺抽在那个假屁股上,啪地一下,惊心动魄!若非当日衣飞石选的木料沉重结实,只怕都要被打下榻去。 衣飞石不敢再求,忍着羞耻抱住那个假屁股,捧在谢茂跟前:“臣知错了。” 谢茂捏着戒尺砰砰砰敲了木头屁股十下,因是衣飞石捧在手里,他动作就轻了许多,并不愿怒火冲着衣飞石发泄。他只是告诉衣飞石,朕很生气,很不满。 衣飞石脸红得似要滴血,这样的教训,比真的抽他皮肉还让他羞耻难受。 “再说一遍,若朕不在观云小楼,你要如何?”谢茂问。 “若陛下不在,臣……” “再去跪宫门”这个答案还没说出口,已经为他赚来了十下戒尺,衣飞石蒙头蒙脑地想了想,憋出一句,“臣就在府上等着!” 得罪了皇帝还要在家等着,这样大逆不道的答案,居然说对了? 见皇帝没有翻脸抽他,衣飞石的心思顺着这个方向跑,越来越敞亮,继续说道:“待天亮了,臣再去太极殿求见陛下。陛下说过,无论何时何事都不会不见臣。见了陛下,臣再求陛下责罚……” 发觉自己说到“责罚”二字,皇帝指尖在戒尺上轻敲了一下,他连忙改口:“若是陛下罚臣跪着,臣就跪着,陛下罚臣……那个,假屁股……臣就……” 谢茂微微抬头,就看见衣飞石修长白皙的手指轻轻握住他手里的戒尺,红着脸低声说:“也或许陛下心疼臣,舍不得责罚,就……饶了呢?” 谢茂被他低柔求饶的模样勾得心神一荡,若不是几辈子压抑惯了,差点就要搂着亲上去。 “朕问你话呢,不许嬉皮笑脸!” 衣飞石哦了一声,不似奏对语气,恭敬中带着一丝失落。 谢茂竟觉得自己对他太无情了,振了振心神,仍是板着脸问他:“知道错了?” “知道错了,臣下回休沐回府,就给陛下送两车宝石来。”衣飞石低眉顺目地回答。 跪宫门一事毕竟是个误会,谢茂有些恼恨衣飞石不信自己,头也不回就往左安门跪着去,可如今衣飞石认了错,又给了针对下次遇事的正确执行方案,谢茂觉得达到了目的,就暂时放过此事。 不然怎么办?继续打那个假屁股?少抽两下是震慑,抽得多了那是有多蠢…… “适才太后跟前,你做什么怪相?”谢茂问道。 这事儿比跪宫门严重多了,谢茂才问一句,衣飞石脸色就变了。 他起身欲下榻跪着谢罪,被谢茂拦在榻上下不去,蹲在榻上跪又不敢,坐又不是,低头不安地解释:“求陛下明鉴,臣实不敢做怪相。臣心中是有几分自私,也确实不愿郡主再借内阁之力,可是,陛下……”他眼巴巴地望着谢茂,“臣岂敢违逆陛下旨意?” “你怎么不敢?你昨儿一心一意谏朕纳妃,朕如何问你都不肯改口!”谢茂反驳。 衣飞石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憋了半天实在没法儿回答了,他慢慢将手里假屁股捧起,请皇帝责罚。 谢茂重提昨日之事,本是给衣飞石一个台阶,让他顺着下了也就完了,哪晓得到了此时此刻,衣飞石居然仍旧不肯放弃劝谏纳妃的坚持。谢茂低声道:“你说你错了,不叫朕纳妃了,朕不打你。” “臣昨日想了许久。陛下说得对,臣岂有资格置喙陛下后宫事?”衣飞石按下手里的假屁股,不敢看皇帝双眼,他就看皇帝手里拿着的戒尺,“以臣议君,臣死罪。” 一句话把谢茂噎得,“这是跟朕顶嘴了?不叫你管朕的后宫,你就要去死?” 衣飞石低头声如蚊蝇,说了句什么。 谢茂那是个凡人耳朵,没衣飞石那么好的耳力,皱眉道:“你说什么?” 衣飞石骑在假屁股上,凑近他跟前,在他耳畔小声说:“求陛下饶命。” 谢茂满肚子怒火都被他低柔的哀求声勾得荡漾成了潋滟春波,耳心酥麻一截,心瞬间就软了。 他低眉一瞥,衣飞石坐在他跟前,脸上还带了一丝尴尬与忐忑。 这么正事歪说的“勾引”,对衣飞石而言也是首次,很害怕皇帝会翻脸震怒。直到他眼角放低微微一笑,衣飞石才松了口气,伏进他怀里:“臣不该惹陛下生气,陛下饶了我吧。” 这样低眉顺目地求饶,谢茂还能怎么办? 谢茂叫他咬着戒尺,细细教训了一回,也顾不得还是白天,就搂着一起睡了。 阖眼入眠时,谢茂搂着他火热的身躯,拭去他眼角的泪痕,心中也很无奈。自始至终,衣飞石都没有松口。他只说不该惹陛下生气,求陛下饶恕,却从不说,臣以后不谏皇帝纳妃了。 ※ 黎州的奏折来得比闻讯回京的谢范还快。 谢团儿三人进宫当日,黎州郡守李长宜破获中南七州最大拐带贩卖妇孺案的折子,就送进了太极殿。 在奏折中,出力最多的黎州守备将军徐阳骏就露了一个小脸,毕竟不敢大肆吹嘘他调遣四百九十九个大头兵帮衣小侯爷干私活的事迹。谢团儿与衣飞琥都似不存在,只有衣飞珀以宜绘亭侯的身份,当了个大案首告。 这案子在朝中引起一阵哗然,不止因为失踪多月的黎王府郡主与衣家小侯爷回来了,也因为犯首严氏所招认的罪行太过惊世骇俗。 严氏经手的被拐妇孺中,似福熙班那样的病童多不胜数。 令朝野侧目的是,她居然还专营着拐带高官千金、世族女眷的生意。 二十年间,严氏单从京城就拐带了不下十五名贵女,或是卖去南方做娼妓|女奴,或是贩出北境予蛮族做妾,这还是活着有数的——在这过程中死了多少人,严氏说不清楚,也没人能说得清楚。 跟着谢团儿回京的十多个少年奴婢中,有些是回来寻找父母的,大部分都是污了名声无法归家的少女,一心跟着谢团儿找条活路。这其中就有个女孩儿出身高门,谢团儿与琥珀兄弟都认识她,她却不肯承认自己的身份,胡乱编了个名字,根本不愿回家。 谢茂拿到折子就烧了,暗骂黎州郡守李长宜是个棒槌。 二十年里被卖掉的千金贵女,有名有姓的就有十五个,其父祖全都是三品以上高官,这种事不上密折,不行密审,折子里写得那么详细清晰,搞得这么沸沸扬扬,怕不是要把朝中老大人气死七八个? 这案子搅得皇帝万寿节都没过好,满朝上下人心惶惶,高官世家都在清查内禁,严禁三姑六婆入府,姑娘媳妇太太皆闭门不出,曾丢了某尚书千金的积林寺被泼了马粪狗血,说书的女先生全都没了饭吃,有某部郎中府上媳妇生孩子,老太太不叫接生婆进府,生生憋出个一尸两命…… 没两天,龙幼株匆忙来报:“陛下,日前臣所查西河暗间案,有线索了。” 谢茂想了想,不就是那个姓赵的西河商贾,在京中四处送瘦马娼妓的案子吗?前段时间龙幼株就追丢了线索,赵赟自杀之后,案子陷入了死胡同。现在突然说有线索了……“黎州案?” “是,陛下,臣请旨调阅黎州严氏案实录。” “你要仔细些。”谢茂道。 龙幼株自然知道此事轻重,低声道:“臣亲自审卷,不过人手。” ※ 谢团儿回京第六天,丁禅、衣长安回京。 第七天,黎王谢范回京。 148.振衣飞石(148) 谢茂吃了午膳歇了觉, 正在太极殿与陈琦、裴濮商量平价粮试点是否可行。 各地粮庄丰收之后,刨去皇粮国税、粮食公司各项费用、扩大粮庄的预留谷种,库存仍旧是个极其好看的数字。 手里有粮, 心里不慌。 谢茂预计在太平八年到十年之间,在三百个中县进行平价粮试点。 简单粗暴一点说,经过今、明两年扩张累积,才成立两年的粮食公司就会成为谢朝最大的粮商。 因粮食公司最大的东主就是谢茂本人, 他要求粮食公司在三百个中县进行平价售粮, 统一定价,以保证当地百姓能吃上最平价的稻米。 如今谢茂和大臣商量的问题就是,这个试点是否会对当地农户产生不利影响? 毕竟,谷贱伤农。 谢茂推行平价粮的想法很简单,太平八年冬,北地有雪灾, 紧跟着太平九年春,就是洪涝。 但凡遇见天灾,粮价哄涨是必然。饥民多, 粮食少,供需关系就是如此残酷。 陈琦、裴濮都被谢茂磋磨惯了, 皇帝这粮庄搞了两年,如今提了想法要搞试点,两位老臣都不敢直说不行。陈琦说, 这三百个试点是不是多了点?可以先试三十个嘛。裴濮说, 统一定价太好了啊, 咱们保持一个不伤农的粮价就行了。 反正谢茂也是先给内阁、户部吹吹风,君臣正在扯皮打太极,宫人回禀说,谢范求见。 ——谢范来宫中见他不省心的闺女,也得先来太极殿给皇帝请安。 谢茂和陈阁老、裴尚书说得兴起,随口道:“叫黎王先去给太后请安,朕再宣他。” 谢茂和陈、裴二人又说了小半个时辰,初步划了个试点范围出来,眼看未末时牌,再不放人裴尚书就出不了宫了,谢茂即赏了二人茶饭与宫中新裁的秋衣。 两个经常在太极殿拿福利的大臣也麻木了,又吃又拿美滋滋,出门时还有小太监帮着提包袱。 谢茂方才下榻舒展筋骨,问赵从贵:“六哥在长信宫还好?可曾痛打不孝女了?” 赵从贵躬身进来,说道:“好着呢,团儿郡主向黎王殿下认了错,倒是黎王殿下哭了一场。” 谢茂噗就笑了,他六哥就这脾气,骨子里的文艺青年是不是都比较多愁善感?奔波在外四个月,找女儿找到全没脾气,好容易赶回来了,不说教训女儿两句,女儿没哭,他倒先哭上了。 正说着话,衣飞石下差回来了,匆匆施礼:“陛下,臣家中有事,即刻就要出去。” 谢茂叫宫人服侍他擦脸,亲自端了茶给他,问道:“何事?” “臣兄似有些……不好了。”衣飞石答得有些艰难,“家中来消息叫臣回去,臣兄……还想再见臣一面。” 这个消息对衣飞石而言也很意外。衣飞金自从西北回来之后,一直在长公主府“养病”,也常有大夫在长公主府进进出出——府上有长公主和衣飞金两个“久病卧床”的病人,有大夫出入很正常。 衣飞石一直以为大夫就是个幌子,哪晓得衣飞金真的病了大半年了,他却一点儿都不知道。 他和衣飞金虽反目,其实近二十年感情极好,对他而言,衣飞金当得起长兄如父四个字。 陡然听说衣飞金都快不行了,他哪里还坐得稳? “那你快去,赵从贵,快去太医院请太医,马上跟着公爷出宫。” 谢茂亲自拉着眼眶泛红的衣飞石出门,扶他上马,说道,“你骑马出去,仔细脚下,太医药材马上就跟着出来。小衣,你别着急,你大哥还在壮年,不至于此。你告诉他,若为前途郁郁,大可不必,他是你的哥哥,便是为了你,朕也能再用他,叫他宽心!” 衣飞石抿嘴看着谢茂,一向知道皇帝对自己宽容,却不知道真的宽容至此。 “去吧去吧,仔细脚下。”谢茂轻拍了马臀一下,送衣飞石快马出宫。 衣飞石第一次在宫禁中快马疾驰,雪白的御马撒开四蹄奔驰在御道上,清脆的马蹄声老远就吸引了守宫的羽林卫目光,侧目望见马背上襄国公颀长潇洒的身影,心中纳罕:咱们将军最是谨慎守礼,皇帝陛下虽赐了皇城骑马的荣耀,可也从不见他肆意打马飞驰,这是出了什么事? 衣飞石一路从未央宫打马飞驰进长公主府,撂下马鞭就往衣飞金的院子跑。 曾经府上最堂皇富丽的长丰院带着一股腐朽的苔痕,初秋就只剩下满池残荷衰草,路过演武堂时,曾经平整的地砖零零星星地生起杂草,挨着屋角的竟有半尺高。 衣飞石一头扎进正房,满屋子药味浓得刺鼻,衣尚予守在床边,衣长安、衣长宁跪在床脚,瘦脱了形的衣飞金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小厮正在给他灌参汤吊命。 “大哥!”衣飞石伏在床前,紧紧握住衣飞金的手,声音哽住,“大哥,我是小石头。” 衣飞金慢慢睁开眼,眼神涣散地转了一圈,才聚焦在衣飞石身上,看着两年不见成熟了许多的弟弟,他费力地说:“……好。” “哥你怎么这样了?我不知道……” 衣飞石后悔极了,他很少回长公主府,回来了也是给衣尚予请安,和两个小弟弟吃饭。 长公主的院子他进不去,衣尚予不让他进去,所以,他回府时只能在长公主的院门外磕头。 衣飞金的院子他也进不去,这就不是衣尚予不许了,而是衣飞金不想见他。他先前还会在门口稍等半个时辰,在门口转上一圈再走。年轻毕竟负气,衣飞石自认问心无愧,长兄非但不知悔改,反而如此刁难不近人情,久而久之,他连衣飞金的院门也懒得去转了。 现在看见衣飞金曾经威风彪悍的体格瘦成皮包骨,他心里那点儿不痛快瞬间就消失了,他能记住的只剩下兄长从前对自己的好处与庇护,霎时间悲痛得难以自抑,只恨自己为何不能忍着些脾气,若是从前在大哥门前多站半个时辰,或是多求一句,大哥是不是就让我进门了? 没有人能在一夕之间就瘦成这样。衣飞石想着自己与皇帝风流快活的时候,兄长正缠绵病榻不起,自己竟然连侍药添汤的本分都不曾尽到,更是惭愧无地。 “……我……不成了。”衣飞金吐气轻喘,似是无力吸气,满脸虚弱,“石……石头,哥……自私,你呀……你无嗣……叫……叫……” 他说了半天,似是累坏了,闭着眼歇了一会儿,才继续说,“……叫宁儿,给你……” “承……承嗣。” 一句话说完,衣飞石呆了呆,明知道皇帝不喜欢衣飞金一脉,明知道衣长宁怨恨自己,看着奄奄一息的长兄,想起自己孩提时,兄长抱着自己四处玩耍的往事,想起这么多年,兄长对自己的庇护爱惜,衣飞石还是毫不犹豫地点头:“好,好,宁儿给我做儿子,他就是我亲儿子,我的爵位都给他!” “不……不给……爵……”衣飞金握紧他的手,费力地说,“他……你教……他……还有……救。望他……成人,不遭……横祸……” 说到这里,衣飞金眼里淌出两行浑浊的泪水,似是绝望。 “安儿……我的安儿……” 衣长安哭着把衣飞石挤到一边,拉住衣飞金的手:“爹,阿爹!你别求他!他害死阿娘,害死你,弟弟为何要给他做嗣子?爵位有何稀罕?咱们不要!” 衣飞金已近弥留,被儿子拉住了手却也甩脱不开,只看着衣飞石眼睁睁地流泪:“我的安儿……废了啊……废了啊……” 衣飞石被他哭得心中剧痛,哽咽道:“大哥,你别伤心,我会看好安儿宁儿,我会教好他们……” “宁儿。”衣飞金只保小儿子,对大儿子已经绝望。 衣飞石哽了一下,半晌才点头:“好,宁儿。大哥,你放心……” 衣尚予坐在轮椅上,看似目无表情,眼底却有一丝湿润。 他再是心冷如铁,衣飞金也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长子,是他驰骋沙场的臂助,是他曾经想要传继香火爵位的大儿子。衣飞金出生之前,马氏欣喜地告诉他孕信,说梦中有麟儿入怀,锦衣飞金,灿若朝阳,待衣飞金出生时,果然是在一个朝阳灿烂的清晨,所以得名飞金。 那是他的第一个儿子,他捧在手里的第一个小生命,他花了那么多心血去看着他长大,成人。 却争不过命数。 眼看衣飞金呼吸渐短,衣飞石本不愿仗着皇帝宠爱乱施恩惠,这会儿也忍不住拉住衣飞金大声说:“哥,你别睡,我出宫时陛下说了,他要用你,他愿意用你,陛下要你莫要郁郁前程,只要你好起来,他还叫你带兵,哥,你醒一醒……” “我死爱妻……”衣飞金笑了笑,眼神涣散支离,“……却非前程。” 话音刚落,生息断绝。 149.振衣飞石(149) 衣飞金死得猝不及防, 赵从贵带着太医与几车药材赶到长公主府,长公主府已然举丧。 “快回宫去报信儿!长安侯薨了!” 赵从贵打发了小太监回宫报丧,他自己仍旧领着太医进府问候。 虽说衣飞金是用不上太医了, 不过,这万一府上有个受不了打击的突然昏厥急病了,有个太医照应着,总比现找街面上的大夫强。 外界不知衣飞金病情, 其实他起不来床已有大半年, 府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赵从贵一脸懵逼地进了府,长公主府的下人们则有条不紊地悬挂幔帐,布置灵堂,一派悲伤却静穆的景象。 下人将赵从贵与太医领到衣尚予跟前,赵从贵忙施礼道:“公爷节哀。” 刚死了儿子怎么节哀?衣尚予木着脸,道:“你坐。”又叫丁禅招待, “请赵公公喝茶。” “奴婢岂是来做客的?府上若有差遣,尽管交给奴婢来办!奴婢已差人回宫中送信儿,想来不久就有恩旨颁下, 礼部片刻就要来人,”他请出身边的两位太医, “这是赵太医、于太医,请两位大人暂且在府上值守,若有急症, 烦请救治。” 他看着衣尚予木着的脸, 小声劝道:“公爷, 郁气伤身,不若也叫太医给您请个脉。这光景,您就是咱们大谢朝的定海神针擎天巨柱,万不可有什么差池啊!” 衣尚予看了他一眼,正要拒绝,丁禅已答应下来:“正是,劳烦太医给督帅瞧一瞧。” 惟恐衣尚予不答应,他带了两分央求讨好地凑近衣尚予身边,小心翼翼地想要请衣尚予伸手看脉。 当着外人的面,衣尚予没有下丁禅的面子。再是家臣旧部,丁禅也是堂堂朝廷三品武官,哪怕领着闲职,他也不是个下人。 有于太医在,赵云霞身为女医就避嫌不动,站在一边看着。 这边于太医替衣尚予请脉,赵从贵则小声问丁禅:“丁大人,咱们小衣公爷何在?” 丁禅看了看正房,衣飞石正在屋内亲自替长兄擦洗遗体,准备更换寿衣。 赵从贵心中暗叹公爷孝悌,洗尸装殓是孝子的本分,衣飞金长子十二岁,次子八岁,由下人服侍着完全可以替衣飞金擦洗装裹。衣飞石却肯亲自来做,足见他对衣飞金情意深重。 于太医替衣尚予请了脉,开了个调养的方子,本是说吃也可,不吃也可,毕竟衣尚予身体康健,些许内燥的小毛病不碍事。丁禅却慎重其事,再三谢了于太医,领了方子立马交给心腹去拣药。 衣飞石替衣飞金装裹完毕,下人来抬进正在布置的灵堂。 赵从贵趁空看了他一眼,见他眼眶发红,换了一身不甚合体的素衫,倒不像是哀毁过甚的模样,这才松了口气。想叫太医也替衣飞石请脉看一看,哪晓得衣飞金两个儿子都不见了,忙前忙后全是衣飞石在操持,衣尚予坐在轮椅上木着脸也不说话,大约还没从长子薨逝的噩耗中醒过神来。 灵堂搭建好,僧侣道士都进来了,供上香果明灯,衣飞石低声问身边家丁:“可好了?” 家丁连连摇头:“大少爷砸门呢,怕是好不了。” 衣飞石皱眉道:“那叫宁儿来。” 守灵的孝子就只剩下衣长宁一个,衣飞石站在兄长灵前怔怔地,突然流下泪来。 过得大半个时辰,朱雨亲自领人来拜,宫中送来素服简饰,先服侍衣飞石换了衣裳,另有皇帝叮嘱的一丸清心丹,怕衣飞石太过伤心,叫朱雨用温水伺候衣飞石服下。在长信宫养伤的琥珀兄弟自然跟了来。再过了半刻钟,皇三子谢沃,皇四子谢泽,黎王府郡主谢团儿,也都前来吊唁关切。 倒是礼部与太常寺官员在皇子们都到了之后,才匆匆忙忙地赶来,接手操持长安侯衣飞金的丧礼。 衣飞金卒年不到而立,堪堪二十九岁。按照他这样的年龄,后人本不能披麻戴孝,又有父母在堂,府中举丧之后,连丧幡都不能挂在长公主府的门额之上。然而,他身上有爵位,公侯之礼迥于庶人,下人在长公主府门前挂起小幡,过往行人纷纷议论,长公主府死了人的消息瞬间传遍京城。 挂幡之后,世友亲朋同僚乡学就能登门吊唁了,头一个上门的就是候在门前的黎王夫妇。 衣飞金死讯传进宫时,谢范正在长信宫和太后互叙别情,皇帝吩咐琥珀回家奔丧,谢范也立刻出宫回黎王府,换上素服带上黎王妃,立马就往长公主府奔。 ——衣飞石与皇帝是什么关系?他的亲大哥死了,谢范岂敢怠慢? 他和黎王妃的马车一直驻在长公主府门巷,只等着丧幡挂起,夫妇二人即刻就携礼上门了。 接着就是与长公主府比邻而居的几个世族散官上门道恼,毕竟不是休沐日,当官的都在衙署,就不在衙署找借口躲在家里的,这时候也不敢公然跑来吊唁,马上赶来的反倒是散官闲职与宗室居多。 衣飞石一直钉在堂前照应,傍晚之后,上门吊唁的客人就少了。 “宁儿先去吃饭。”衣飞石吩咐道。 衣长宁今年也才八岁,凡事都只懂一半,他哥哥从小就告诉他二叔是个坏蛋,害死了他的亲娘,可是,三叔、四叔都喜欢二叔,爹也说二叔很好,是爹最好的小兄弟,衣长宁对衣飞石的感情就很复杂。 周氏投缳时,衣长宁还不懂事,对娘亲的记忆也就只剩下淡淡的桂花香粉味道。可是,他很依恋自己的父亲。衣飞金死前叫他给衣飞石做儿子,叫衣飞石“教好”他,他惶恐又愤怒,还有一种被遗弃的悲伤,到最后,看见父亲失去呼吸,彻底不会说话的模样,他才感觉到巨大的悲伤。 他一直不停地流泪,第一次品尝到死别的滋味,叫他磕头他就磕头,一边磕头一边流泪。 此时衣飞石叫他去吃饭,他根本不想吃。他就想静静地跪在这里,想着与父亲相处的过往,继续流泪,仿佛悲伤就能随着泪水的滴落一点点消失。 衣飞石叫了几声,衣长宁也不动。 他微微侧目,见小孩也不哭闹,只是默默流泪,流得满脸苍白。 那一种诀别的悲伤,让衣飞石感同身受。 这就是亲人。 只有为了同一个挚爱之人的逝去,彼此一样悲伤流泪的人,才是真正的亲人。与血脉无关。 家丁送来茶饭,托盘里一碗蒸得白糯的粳米饭,一小碟酸汤黑木耳,半盘白烩蘑菇,另有一碟子香煎油豆腐,都是居丧食用的素菜,做得倒是酸甜鲜香,十分开胃。 衣飞石拿蘑菇拌了饭,端着碗到衣长宁身边,喂衣长宁吃了一口。 衣长宁闻着食物的香味就觉得饿了,见自家一向高高在上的二叔蹲在身边亲自喂,碗里全是素—— 爹死了,所以吃素啊。 阿爹死了。 衣长宁眼泪簌簌而下。 迷糊中,他听见二叔劝说:“你要吃饱,睡好,不能生病。明日亲友同僚京中旧故前吊孝,你是孝子要烧纸答礼,你若是生病了,你爹怎么办?” 想起状若疯狂的哥哥衣长安,衣长宁知道,哥哥肯定是出不来了。 阿爹死了,镇国公府的下一代嗣主就是二叔,哥哥和二叔闹得那么凶,不会被放出来的。 这是阿爹的灵堂,人一生最重要的事之一,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阿爹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 衣长宁一边流泪,一边吃了二叔喂来的饭菜,吃了几口之后,他自己捧着碗边哭边吃。 衣飞石将另外两盘菜也放在他身边,叮嘱家丁照顾好他,又站在衣飞金灵前发呆。 灵堂里有和尚僧侣的诵经声,道士也挂了幡,架坛做法超度,这死后的过场安慰的似是生人。 衣飞石站在灵堂上,满脑子都是从前衣飞金对自己的好,他带自己玩耍,教自己武艺,带自己上战场,把他的亲兵给自己,也包括前些年衣飞金毫不藏私地让给自己的战功…… 他甚至又想起温柔爽利的大嫂周氏,想起她给自己那一笔笔可观的零花钱,想起她给自己做的新衣裳,买的千金宝剑,漠河良驹…… 他明明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明明知道是大嫂错了,是大哥错了,可是,他还是太难过。 家丁捧着已经凉透的饭菜,劝又不敢劝,退又不敢退,只能心中腹诽,二公子您劝小少爷倒是劝得挺好,轮着自己怎么就不吃饭了? 正进退两难间,家丁突然发现有人招手叫他退下,他左右一看,原来灵堂所有下人都被撤下去了。 他端着凉透的饭菜迅速后退,走到廊下时,突然有几个神色彪悍的羽林卫上来,叫他迅速跪下。 当年宝珍公主停灵时,这阵仗就经历过一回!自问见多识广的家丁连忙捧着盘子跪下,屏气敛息头也不敢抬,远远地看见一双素面云绸卿云薄靴,挟着价值千金的烟绸素袍衣袂行来,风中隐隐带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异香,也不知是熏了何等奢贵的香料? 正想入非非时,那双卿云纹靴的主人在他跟前停住脚步,不甚高兴地问:“公爷不吃饭?” 长公主府的公爷自然是镇国公。家丁脑子没转过来,旁边就有个温柔和气的声音说道:“只怕是没顾上,圣人宽心,奴婢带了公爷爱吃的山药汤来,烩了汤饼就能吃。” 衣飞石已听见了动静,惊讶地回过头来:“陛下?!” 趁着今日惊动的人还不多,又在傍晚之后,吊唁宾客多已离开,谢茂换了素服就匆匆忙忙赶了来。 “朕来看看你。” 谢茂谨记着上回衣琉璃灵前的教训,只轻轻拉住衣飞石的手,扶着他的肩膀安慰他,“不吃饭不行,银雷,快去把汤饼烩了,朕盯着公爷吃。” 衣飞石解释道:“臣不是不吃,一时忘了。” 他记起跪在一边的衣长宁,叫侄儿上来磕头:“陛下,这是宁儿……”他不敢这时候就跟皇帝说过继的事,万一皇帝当面拒绝,岂不让孩子伤心? 谢茂不喜欢衣飞金一脉,也不至于给个孩子脸色看,扯了身上挂配赏予他,道:“好孩子。” 衣飞石本来不喜欢小孩子,偏偏衣飞金把侄儿给了他当儿子,他不得已必须负担起责任,这时候就给衣长宁擦了擦嘴,弯腰问他:“吃饱了吗?” 衣长宁点点头,他又尽量温和地说:“那你守着灵堂,二叔待会就回来,可好?” 衣长宁又点头。 安置好衣长宁之后,衣飞石请谢茂旁边厢房上座。 银雷烩了山药汤饼端来,也是菌菇调味,没有沾上荤腥,谢茂招呼道:“快来吃,这都什么时候了?晚膳还没用上。” 皇帝这么没架子的絮叨,就和寻常夫妇一样,冲淡了衣飞石心中丧兄的悲伤。 他依在皇帝身边坐下,端着那碗热腾腾的汤饼吃了,又有些烦恼如何跟皇帝说过继的事。 哪晓得皇帝根本也没有盘桓多久,盯着他把饭吃好了,搂着他安慰了几句,就说:“你且告假几日,操持好长安侯的丧事。旁的事都不必操心,朕留朱雨、赵从贵在你身边,有事尽管差遣他们进宫来问朕。” 皇帝本是身边一日都离不得自己,夜夜都要服侍,衣琉璃丧期就有前例,衣飞石也不敢和皇帝拧着来,今日皇帝居然如此体贴,居然要留他在长公主府“告假”几日,衣飞石都有些呆住了。 谢茂被他弄得不大好意思,前几年实在是憋得变态了,此一时彼一时了。 “朕去看看你阿爹,这就回宫去了。你注意身体,说不得朕明日、后日又出来,若是见你瘦了,憔悴了,或是朱雨告诉朕,你不肯吃饭安寝,仔细。”谢茂告诫道。 “是,臣不敢。”衣飞石乖乖答应,又拉住谢茂袖子,“陛下,明日不叫皇子郡主出来了。” “朕不能来,他们是要来的。”谢茂坚持道,“就不说你与朕的关系,你父亲丧了长子,宫中就得来人关切。朕膝下只得这两个皇嗣,他们不来,你是要朕亲自来吗?” 若衣飞石算是皇后,薨逝的衣飞金就是诸皇子的舅舅,他死了,皇三子、皇四子敢不来吗? 明知道皇帝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衣飞石不愿谢沃、谢泽来,太张扬了。然而,谢茂一句话就把他堵了回来。不说衣尚予的身份,曾为谢朝立下的汗马功劳,单说马氏就是文帝义女,钦封的梨馥长公主,她死了长子,皇子也得来跟着帮衬。 谢团儿则是因为与衣飞珀有了婚约,按说未过门的女子不该上门,可她是郡主,与庶民女子就不同了。再有皇帝故意抬举,叫她和皇三子、皇四子一起登门,明知道皇帝立嗣女之心不熄,衣飞石也不好节外生枝。 后嗣之事,怎么就这么麻烦。衣飞石想起还在灵堂的孝子衣长宁,禁不住叹息。 ※ 丁禅正在服侍衣尚予喝药。 不到一年时间,衣尚予就苍老了许多,看着衣尚予白了一截的发髻,丁禅心中煎熬不已。 他原本就和衣尚予亲近,替衣尚予处理许多私密之事,这些年关系不同,越发亲密,衣尚予烦恼忧愁的事,就没有他不知道的。那日枫林雅筑衣尚予与皇帝的密谈,丁禅也旁敲侧击问了个七七八八。 他知道衣尚予在烦恼什么。所以,他越发地讨厌不从父命的衣飞石。 是,他理解衣飞石对皇帝的感情。就像他对衣尚予一样。不过,正是因为他用心都在衣尚予身上,所以他就讨厌死了不听话的衣飞石——督帅要你急流勇退、远离皇室,你还偏要凑上去!简直可恨。 如今衣尚予出继了三子,死了长子,四个儿子丢了一半,丁禅替他心痛得难以自抑。 偏偏那两个现在还在衣飞金的灵前装相! “走了么?”衣尚予问。 “怕是没呢。前边还没来消息。”丁禅接了衣尚予递回来的空碗,忙服侍他漱口,喝了一点温水,“督帅,您两日没歇了,稍微眯一会儿吧?佛奴守在床边,不耽误事。” 衣尚予默默不语,半晌才道:“叫长安跟他三叔一起去凉州吧。” 衣家就衣尚予这根独苗,老家没什么亲族,所以,就算衣尚予想把衣长安打发出京,也实在没地儿搁。恰好衣飞琥出继到了殷家,干脆就叫殷克家把衣长安一并管住了。 丁禅心说您这么打算倒是挺爽,殷克家不定在南边怎么骂娘呢。 不过,殷克家爽不爽,丁禅管不着。他正要说好,衣尚予突然道:“你也去。” 丁禅笑不出来了。 他慢慢跪下来,抱住衣尚予的膝盖,将脸蹭了上去,低声道:“督帅……” “你去替我看住飞琥。”衣尚予说。 丁禅以为他说错了,惊讶地问:“三公子?” “长安不驯都在脸上,纵然坏事也有限,打发出京,不叫他带坏了长宁就是。你替我好好看着飞琥。”衣尚予低声道,“他最像我。又像他娘。” 一个像衣尚予又像马氏的衣家子。丁禅想着脊背就有些颤栗,他知道,那是激动。 可他不愿意离开衣尚予。 衣尚予轻声道:“你骑得快马,一个月回来一次。” 丁禅顿时就乐了,他如今死死缠着衣尚予不放,尚且不能一月一次呢!心里痒得不行,正要纠缠上去讨个甜头,被衣尚予狠狠一巴掌抽在脸上,冷冷道:“放肆!” 丁禅左脸瞬间就肿起一个巴掌印,嘴角渗出鲜血,他也不生气,赔罪道:“是,佛奴冒失了!” 督帅才死了儿子,怎么能那样呢?他想,上回好像也是想的时候,督帅就死了个女儿。 啧,真是不吉利。 马上就有家丁来报,说皇帝驾到。 丁禅才挨了一巴掌面容不雅不能面圣,立刻换了个亲卫来服侍衣尚予,他自己则避去了别室。 羽林卫簇拥着谢茂进来,不等衣尚予见礼,谢茂就亲自上前推了他的轮椅,在茶桌边坐下,问道:“不如老公爷您告诉朕,您究竟是怎么想的?” 这劈头盖脸的一句,问得衣尚予莫名其妙:“陛下何出此言?” “衣飞金那俩儿子就是祸害!你把他们好好关着,朕犯不着和两个孩子一般见识。” 枫林雅筑的谈话之后,谢茂跟衣尚予也算是撕破了脸皮,反正大家都不要脸了,说话怎么爽怎么来,“您是大家长,衣飞金临终托孤,要把他儿子塞给小衣做嗣子,还要继承小衣的爵位,您事先不知道?您不阻止?可见您是赞成的?——你是要让那狗东西百年之后把小衣的神牌扔阴沟里是吧?!” 衣尚予淡淡道:“衣飞石是朝廷赐封的襄国公,想给他举牌承继香火,老臣说了不算,衣飞石说了不算,朝廷说了才算。日后衣飞石上折子给衣长宁请封世子,陛下您御笔一挥,不许,他一个没名没分的外人,还能管得了衣飞石的宗庙?” 卧槽你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合着你是打算自己当好人,叫朕跟小衣吵架去?谢茂目瞪口呆。 “日后衣飞珀与郡主有了孩儿,过继给衣飞石,还请陛下周全。”衣尚予都盘算好了。 “你这不是坑朕呢吗?小衣不得跟朕急呀?”谢茂气道。 衣尚予不理解皇帝。皇帝是君,衣飞石是臣,皇帝对衣飞石挑选的襄国公世子不满意,所以另外挑了一支承爵,这不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吗?皇权所在,衣飞石凭什么跟皇帝“急”?他敢。 退一万步说,皇帝是丈夫,衣飞石是妻室,夫为妻纲,衣飞石又岂敢与皇帝相争? 莫不是夫纲不振?还是……衣尚予默默地想,我想错了夫妻的位置? 150.振衣飞石(150) 长安侯衣飞金的薨逝成了京城的头等大事。 宫中仅有的两名皇嗣每天清早到长公主府报到, 毫不自矜身份,只管把自己当子侄辈用,站在门前堂中, 帮着衣家上下招待来吊唁的宾客。 谢沃、谢泽年纪都不大,板着脸小人儿一个,见了来客就拱手作揖,帮着指前往灵堂的路, 除此之外, 两人也做不了什么,但是,他们这样一天不缺席地站班,就足以说明皇室对衣家的看重。 ——哪怕衣飞金回京“养病”这事儿是有猫腻,朝中不少人也都知道周氏涉嫌资敌叛国,在衣飞金死后, 皇帝还是不计前嫌给了衣家足够的体面,让衣飞金死后哀荣。 为了让衣飞石宽心,不至于太过悲伤, 谢茂少不得还要做些官样文章。 诸如特旨许衣飞金以一等公的规制下葬,再让礼部给衣飞金议一个好看的谥号, 他自己实在没法儿真情实感地给衣飞金写祭文,现场捉了单学礼阁老当枪手,洋洋洒洒几大篇, 就假装是自己写的, 叫黎王谢范亲自在衣飞金下葬祭祀时宣读。 除此之外, 他还办了一件让衣飞石很惊讶也很感动的事。 不等衣家请封,朝廷就有恩旨降下,让衣长安承袭了衣飞金的长安侯爵位,不降等。 ——衣飞石满以为皇帝那样讨厌大哥,大哥生前不及请封世子,这爵位只怕是要掉了。 谢茂想法直接得很,衣飞金的爵位是他自己玩命挣来的,留给他的长子是世间最起码的公道。这皇帝若是连带兵打仗流血流汗的将领的便宜都要强占,那就太说不过去了。 想到这里,谢茂也有几分唏嘘。 曾经他对衣飞石许诺过,只要衣飞金安安稳稳把西北交接给衣飞石,他就调衣飞金去南边,一旦打下来了浮托国,朝廷再封衣飞金一个国公爵。衣家一门三公,何等荣耀? 世事难料。 谁又想得到,曾经威名赫赫、年少封侯的衣飞金,年轻轻地就薨了呢? 办完了衣飞金的丧事,整个秋天就过去了。 哪怕有赵从贵、朱雨整天围在衣飞石身边服侍,谢茂也常常赐衣赐食微服出宫敲打关切,衣飞石还是瘦了一圈。他进宫时强打起精神,让自己看上去神采奕奕,然而,脸上的肉少了,谢茂搂着他摸了摸,肋下也是嶙峋骨相。 谢茂气得反手就打他屁股,骂道:“朕是少给你吃了么?瘦得跟流民一模一样!” 前些日子哪怕衣飞石不常进宫,谢茂也会经常出去看他,倒也不觉得什么。 今年稷下庄试种神仙麦,谢茂临时离京十多天,这会儿再看衣飞石就有了触目惊心之感。 衣飞石脸上本来挂着笑容,挨了一巴掌就怔住了。他这样子和往常的反应不大一样,谢茂又怕打疼他了,正要给他揉揉,说两句好话哄他,衣飞石拉着他的袖子慢慢爬了起来,坐在他膝头,紧紧抱着他的肩膀,许久都不肯放。 衣飞石很少露出这样的脆弱,面对谢茂的时候,他总是神采奕奕、随时都能听候差遣。 感觉到衣飞石紧绷的身躯,谢茂轻轻抚摩他的背心,无声地安慰他。 许久之后,谢茂终于忍不住了,提议道:“朕陪你睡一会儿?” 他这样直挺挺地坐着,膝上还蹲了一个百多斤重的精悍将军,再是削瘦了一圈,那也是个成年大男人,就这么四边无着地坐着,他实在有点撑累了。 想着再抱一会儿,说不得自己就要摔个四仰八叉,为了帝王颜面,谢茂不得不开口。 衣飞石在长公主府当然睡不安稳。 那个地方从来不像是他的家,他睡过衣尚予的行军床,也睡过衣飞金的行军床,都比在马氏身边睡得安心。 衣飞石怔怔地想起了从前,在军中,衣尚予的行军床比较宽大,他睡着能打滚。衣飞金的行军床就窄了很多,有时候他趴着睡觉,衣飞金还要坐着洗脚,一屁股就坐在他脚上,他故意吱哇乱叫,衣飞金抬起屁股就打算坐他的脸…… 到后来,他也有自己的行军床了,有属于自己的军帐,哪怕枕戈待旦,也无比安心踏实。 衣飞石嗯了一声,从谢茂膝上下来,顺势枕在谢茂的腿上侧躺着。 嗅着皇帝身上独特的香氛,这是最让他安心的味道,也是最让他安心的地方。他躺在皇帝的身边,不担心会被训斥,会被责难,也不必牵挂远处的刀兵,可以彻底安心地享受来自皇帝的庇护。 就算做错了,就算惹了皇帝生气,这位天下至尊也不会真的伤害他,至多板着脸,故意提起声音,抽抽那个假屁股——只要他还一天在皇帝心上,皇帝身边就是他最安全的栖息之地。 “睡吧,这些日子你累了,多休息几天再上衙门。”谢茂看着他瘦出骨相的脸颊,低声道。 衣家骤失长子带来的震动,远比当日衣琉璃的意外死亡更大。哪怕衣琉璃被追封为公主,衣飞金仅以一等公仪制下葬,失夫弱女与高门嫡长的地位仍是天差地远。衣琉璃死了,衣飞石只是伤心,衣飞金死了,衣飞石要考虑的事情就太多了。 “大哥临终之前,要我过继宁儿。”衣飞石闭着眼睛,到底还是得跟皇帝说这件事。 谢茂突然笑了,凑近他耳边,轻声道:“咱们这像不像民间村头的老夫妇?才几岁呀,就要操心子侄辈的事了。这家讨厌的亲戚,那家新奇的闲话……” 这就是不答应了。 衣飞石早知道皇帝不会答应,倒也不是很失望,勉强笑了笑:“那臣不说了。” 谢茂摸摸他的脸颊,他在皇帝腿上蹭了蹭,很快就睡着了。 ※ 因皇帝不许,衣长宁过继到襄国公府的事被暂时搁置。 三个月后,衣飞琥、衣长安离京,从此长居凉州殷家祖地。衣长宁仍留长公主府,为父守制。 长公主府摘下了门额的丧幡,邻家又点起了红通通的灯笼,响起了丝竹之声。然而,丧事办完了,失去了嫡长子的长公主府却很难立刻走出阴影,镇国公衣尚予告病闭门不出,衣飞珀也谢绝了一切饮宴邀请。 始终侍奉在御前的衣飞石当然不能和父亲幼弟一样任性,他养好了身体,恢复了精神。 然而,衣飞金的薨逝,带走了衣飞石不必撑门顶户的天真。从此以后,他再不是那个天塌下来有长兄顶着的任性次子,他延续了多年的“少年意气”,在此彻底终结了。 ※ 对天下大多数人来说,太平六年,仍旧是个好年景。 冬雪降下。 南境捷报频传,稷下庄冬麦丰收。 年年哭穷亏空的崇州府今年终于交上了税,工部年前修成了成陵与远安河两个大工程。 文老尚书高高兴兴过了他无病无灾的八十大寿,席上吃着皇帝所赐,稷下庄神仙麦蒸出的大寿桃,老人家乐淘淘地滋儿了二两米酒,画了一幅流传千古的《太平仙桃赐寿图》。 这马屁拍得艺术水准极高,画中老叟所得仙桃乃神仙所赐,直接就把赐了寿桃予他的太平天子捧上了天——四面开花的粮庄已把试种的神仙稻吹得神乎其神,稷下庄又试种出同样产量极高的神仙麦,民间已经有了传闻,猜测皇帝乃是神农转世。 文荣老尚书显然也听了这坊间闲话,那神仙麦磨成的面粉制成的寿桃又实在滋味美妙,有了二两酒,有了各地的捷报、喜报,有了前半生的战乱坎坷,有了近年的灭陈之战,海晏河清的盛世仿佛就在眼前。老人家一时憋不住,可不就挥毫而成了么? 这幅《太平仙桃赐寿图》画成的第二天,就被送进了太极殿。 这对谢茂而言倒是个意外之喜,前两世他试种出神仙麦时,已经是十多年后,文老尚书已然作古,也就没有这一幅传世之作出现——文老尚书保养身体,嫌作画耗费心血,多年只写字不做画,连大字都写得少,这老宝贝的亲笔真迹,可不是珍贵无比吗? 谢茂得意极了,先在太极殿自己欣赏了半天,又揣到长信宫跟太后显摆,晚上拉着衣飞石看了半宿。第二日不朝,他也耐不住,先跟来太极殿找他的陈琦、单学礼炫耀了一遍,后来干脆带着画儿,冒着小雪,去内阁坐了大半天。 这且没完。 第三日大朝会,谢茂好歹按捺住了,没在朝会上嘚瑟。 下朝之后,万年不召翰林院侍奉的皇帝借口“赏雪吟咏”,把翰林院那一帮子顶级文人召来,在一片快要消失的残雪中吹冷风。没等谢茂冻得受不住,就有懂眼色的翰林待诏“大胆”请求观赏文老尚书的新作,谢茂立刻乐淘淘地请他们进门欣赏。 当日赏雪吟咏,共作诗七十八首,没一首跟雪景有关,全都在拍皇帝马屁,吹捧神仙麦。 皇帝很高兴,参与吟咏的翰林们每人都赏了一袋子稷下庄丰收的冬麦。 这秋天才下种的小麦,冬月就能丰收,生长周期短,长势却很丰茂,产量比原种高,磨成面粉之后,烹制的各种面食,味道口感都远胜原种。因才试种丰收,市面上皆无售卖,走粮食公司的门路也弄不到,只有皇帝才赐得出来。 于是,谢朝诗文史上又出现了一个怪现象,太平六年,寓居京师的大诗人、大才子们全都发了疯,集体写诗词赞美馒头、面条、烧饼、花卷……怕不都是一群吃货?! 151.振衣飞石(151) 借着文老尚书这幅《太平仙桃赐寿图》, 谢茂好好打了一个舆论战,不费吹灰之力敲定了他的平价粮试点问题。一片歌功颂德中,仿佛已经到了盛世, 内阁哪里还敢跟皇帝呛声叫板?皇帝体恤庶民,愿意自掏腰包放粮平价,大臣凭什么不同意? 谢茂计划中挑选的三百个中县,大多是他记忆中受灾或辐射灾区的地方, 当然, 为了不让自己显得太过料事如神,引人侧目,这其中也有近百个县不在雪灾、洪灾范围内。 反正如今粮食丰收,有足够的库存支应,权当打个掩护了。 衣飞石得了衣飞琥央求托付,想要清查各地拐带妇孺之事, 谢茂就笑了:“此事何须爱卿?” 若是按照他原本的计划,想要立谢团儿为皇嗣,这件事他就交给龙幼株带着谢团儿去办了。 这是让谢团儿介入朝廷的好机会, 一旦做成了,谢团儿自有一份资历, 就是做不成,妨碍不大,且有龙幼株在前边顶雷。 如今想立谢团儿与衣飞珀的孩子做嗣皇帝, 这事儿就不能凭着私欲剑走偏锋了。 他找内阁首辅陈琦不甚认真地谈了谈拐带妇孺的问题, 陈琦道:“此事古已有之, 屡禁不绝。盖因一则藏污于光明正行之下,不易察觉,二则买卖勾连,县乡官吏不敢轻动,三则,”他沉默片刻,轻声道,“就算审结了案,孩童不知其家在何方,妇人多半不能归家。” “爱卿私底下写个照会吧,再过三五年,朝廷要发明旨。”谢茂道。 陈琦立刻竖起耳朵认真听皇帝的训示。 “各地州府县乡衙门,凡接拐带举察通报,须尽力调查侦办。有良籍妇孺被迫落入贱籍者,可往当地衙门申告,调查属实者,即刻除籍放其归家。若当地势家、官员勾结,不遵此办理,”谢茂笑了笑,“朕会让都察院与听事司一并监察。一旦查实官员渎职,势家迫害,当官的削成光头,主家就多罚些银子吧。罚到倾家荡产。” 这是一个敲打地方官的“照会”,也就是说,不要地方官员主动侦办拐带案件,但是,如果有拐带案子在当地发生,且有被迫害的奴婢逃到衙门求助,官员必须马上响应办结。 在此前,哪怕是良籍被坑蒙拐骗落了贱籍,主家不肯放手,这倒霉良民就除不了籍。 ——这个制度保护的是主家的利益。 在朝廷当官议政的大人们哪个家里没有些仆婢?维护主家的利益,就是维护他们自己的利益。 如今皇帝的做法倒也不算太出格,稍微动了动这一部分利益而已。毕竟有家业的大族使用的都是世仆,哪有那么多卖良为贱的倒霉蛋就落到他们手里了?积年的大世家根本就不在外采买奴婢,自家的仆婢打破头都进不了府呢。 陈琦倒是不担心皇帝要求的“放良籍”,他比较迟疑地是:“这其中或许也有刁民诬告……” 这要是奴婢自卖自身签了身契,转头又跑衙门说自己是被拐被逼的呢?又或是刁奴欺主,故意去衙门状告自家被强卖,这主家岂不是倒血霉了! “叫当地官员好好地查嘛。堂堂一方父母,这点儿小事也查不明白,朕还指望他们守土安民、牧守一方?”谢茂道。 “都察院多少年不动弹了?叫他们好好盯着这事。务必使地方衙门公正理事,不得偏私。” “除了都察院,听事司也要竖起耳朵,睁大眼睛,好好地看着。” “若有官吏自以为能一手遮天、欺瞒君父,”谢茂笑了笑,“朕自会教他们做官的道理。” 陈琦只感觉到皇帝图穷匕见的寒意。 都察院是正经的朝廷衙门,所有御史都是正经举察科考入仕,经过吏部文选方才入职,是堂堂正正的朝廷命官。听事司那一群皇家奴婢何德何能,短短数年间,就能和都察院相提并论了? 皇帝要他所下的这一道内阁照会涉及谢朝所有的州、府、县、乡,一旦听事司进行监察,这个秘密机构就会迅速膨胀到谢朝的每一个角落。名义上是监察拐带案,可若是听到了其他的风声,听事司有直奏太极殿的权力,文书奏折又不走朝廷程序,这告黑状的本事不是瞬间刷满? 可是,陈琦不敢说。 若是在皇帝登基之初,建立了听事司就大肆扩张,伸出爪牙遍行天下,内阁必然会激烈反弹,御史也不会善罢甘休,整个朝廷都会抗争。 然而,那时候羽翼未丰的皇帝并未这么做。当时皇帝很低调地让听事司隐在锦衣卫之下,听事司的势力大多数都在京城,偶然出京去西北办事,还弄了个铩羽而归,让别的衙门看了不少笑话。 现在呢? 现在的皇帝已经不是初初登基,为了震慑朝廷,必须耍无赖给老大人灌下火|药的少年天子了。 不管他得了多少前朝福荫,在他登基数年之内,他就把列祖列宗心心念念数百年的故陈大地并入了谢朝舆图,凭着这一份武功,哪怕他现在就崩了,也是足以列入史书千载传颂的太平大帝。何况,他还有说不得就功在千秋的裕民之功。 如今的皇帝想做什么事,只需要揣着手炉溜溜达达散步到内阁,满脸堆笑和阁臣们扯皮几句,就只要等着内阁大臣们加班加点给他票拟条陈,他拿御笔勾一勾就行了。 再没有老臣会跟他梗着脖子叫板说不,就算有,他含笑宽慰一句,老臣也得退一步。 ——灌下火|药?那当然是不必做了。 赫赫天子威仪八方,他不必再耍无赖。真要说嘛,现在多半都是老臣跟他耍无赖了。 陈琦在做次辅时就是老好人脾气,谢茂提拔他做首辅,也是不希望他强项抗君,以至于整个太平朝前期的内阁风度都显得异常柔和。所以,明知道皇帝任用听事司是败坏朝廷选官纲纪,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太平七年春,内阁照会下达谢朝各地,听事司指挥副使黎顺开始频繁地出差外地。 ※ “猫了个冬,好歹是把肉养回来了。” 谢茂在汤泉池中搂着衣飞石不放,一只手搭着湿透的寝衣,在衣飞石身上上下抚摸。 在宫中过了十五,谢茂就把全家打包带到了京郊皇庄养息,当然,最主要还是他自己冻得受不了,也懒得隔三差五天不亮就冒着寒风去玉门殿听政。在朝中经营数年,各衙门都有他的眼线,不怕内阁欺上瞒下,就算十天半月不上朝,折子在内阁转一圈到了他手里,他照样会处理。 衣飞石颊边还带着一缕潮红,正在宽大的温泉池子里划水。 皇帝是个无赖,自己懒得划,还非要搭在他身上,他就只能当皇帝的小舟,带着皇帝在这个池子里“遨游”。 所幸他体力强健,哪怕才跟皇帝闹过两场,这时候划起水来也神采奕奕毫无压力。 “再喂就要胖了。”衣飞石如今被皇帝押着每天吃十顿,说是要少食多餐,连他逃去羽林卫值房都有朱雨亲自拎着食盒来“放赏”,弄得他现在看见朱雨都打哆嗦,“以后臣腰粗得像柱子,陛下就抱不拢了。” 谢茂被他带着在水里划过,看着爱人认真划水的动作,他又摸了摸衣飞石的腰身,“也罢,今日开始减餐吧。” 衣飞石正要高兴地谢恩,就听皇帝说,“今天少吃一顿,九顿吧。” “……”衣飞石顿时高兴不起来了。 弟为兄丧服齐衰,守制一年。按照古礼,这期间都是不沾荤腥且不得行夫妻事。 衣飞石在宫外都不肯用荤腥,进宫之后这些规矩就没法守了。皇帝到底体恤他,一般给他做些汤食,不让肉块出现在他眼前,他想吃素汤,皇帝抱着他就故作哽咽状,亲亲,你这样瘦了,朕好心疼害怕……衣飞石就乖乖地吃肉汤拌饭。 夫妻间的事也做得少了很多,初时皇帝见他认真服齐衰,居然还真的就忍着不动,衣飞石心里却是有数的,毕竟没有君王替臣子守制的道理,皇帝只有他一个枕边人,他服齐衰,皇帝也得跟他素着,岂有这样的道理?他跟皇帝稍微“沟通”了一次,如今也开了禁,三五日总要亲近一回。 谢茂不觉得如何,这事儿本就是你情我愿,彼此都欢喜才是,衣飞石却深为感动。 “朕今年想出宫看看。”谢茂跟衣飞石商量,“徐屈奏报说各地粮庄势头极好,朕倒不担心粮食如何,得看看外边农家,裴……陈琦那老头儿说谷贱伤农,这事不假,体察民情嘛。” 提这事儿的是户部尚书裴濮,谢茂话到嘴边改了个人,是想起衣琉璃死在裴家的事了。 他其实不必要亲自出门“体察民情”,之所以想出京,主要还是为了衣飞石。 这一年为了立嗣之事,衣飞石耿耿于怀又无法和他抗争,整个人都沉默黯然了许多,再有过继衣长宁的事,他也毫不客气拒绝了衣飞石,衣飞石同样不敢和他硬抗,只在心里闷着。 谢茂也不想退步。 他觉得衣飞石想得不对,又无法说服衣飞石。 不过,这么闷下去也不是办法,谢茂哪里舍得叫衣飞石一直憋屈着?这就打算出门看看庶民生活,给衣飞石透透风,说不得会欢喜些。离了规矩森严的宫中,朕的小衣会不会松快些? 希望会吧。 152.振衣飞石(152) 皇帝出门不是件简单的事。 太平四年皇帝巡幸西北, 带着三万卫戍军浩浩荡荡出京,就不算别的花销,单单是这三万卫戍军人吃马嚼就是一笔巨额开销, 一路上银子流水一般花出去,户部尚书裴濮在各地东拼西凑四处征调,闹到后来差点没磕死在文华殿。 到了太平五年春天,皇帝居然还要去巡视粮庄, 京中太后都急眼了, 一天三封信地催皇帝回京。 最后皇帝不得已动了内帑,才勉强才把这一笔亏空搪塞了过去。 他现在又说要出门,把衣飞石都惊住了。满打满算这才安稳了一年吧?光是陈地安民就花海了银子去,国库里如今就有那么多钱了?随随便便就能让皇帝巡幸出游了? “陛下圣明烛照。臣不敢说朝中大臣个个都清廉正直一心为公,总有公忠体国、不扣私心的吧?臣再说得鲁直一些,陛下虽是少年天子, 却非长于深宫妇人之手,前年才各地巡游归来,民情世事无不了然于心, 岂是可欺之君?上至阁臣,下至地方, 谁又敢欺哄陛下?” 若是军政要务,已经卸职仅仅负责皇帝安全的衣飞石绝不会僭越劝谏。 如今皇帝眼看越来越蛮霸,颐指气使刚愎自用, 非但太后劝不动他, 内阁也不敢抬头, 衣飞石犹豫再三,终究还是忍不住要硬着头皮上了。盛世还未降临,陛下岂可陶然若醉、飘飘乎九天之上? 史上多少圣明君主少年时雄姿英发,堪称不世,晚年却骄奢淫逸,一世英名尽丧。 衣飞石不愿皇帝重蹈覆辙。 “哦?” 谢茂饶有兴味地抱着衣飞石,浮着水,想听心上人一本正经地继续“劝谏”。 他就是想和衣飞石出门散散心,很不愿意惊动外人,怎么可能和前些年巡幸西北一样拉着几万护卫人马到处跑?不说动静太大,前后团团围着根本没法儿“散心”,谢茂本性也不是这么骄奢抛费的人。 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为了陪心上人散心就随意抛费人力物力,这类似烽火戏诸侯的“爱情”,谢茂打心底看不起。 衣飞石能感觉到皇帝没生气,却不知道皇帝这个“哦”是什么意思? 他这些年一直都是顺着皇帝说话,从不顶嘴冒犯,劝谏时还得尽量小心,别伤了皇帝的颜面:“臣的意思是,朝中大臣总有可信任的,陛下想听什么,想看什么,差遣底下人写了折子送上来,就像当年陛下安坐京中,臣在襄州一样,所见所闻,皆在密折之中,无不详备。” 这段话说得太直白了。衣飞石觉得,自己阻止皇帝的意图是不是太明显了?不行,赶紧找补! 他停下划水的动作,翻身抱住皇帝腰身,将头靠了过去,小声说:“春寒料峭,夏日炎炎,秋风萧瑟,冬天就更不成了。外出辛苦,如今天下太平了,陛下何必为难自己?本是臣子本分。” 先吹捧,再提出解决方案,最后动之以情,尽管很少劝谏皇帝,衣飞石这一套功夫也算熟练。 谢茂故意问道:“爱卿这是不许朕出门?” “臣岂敢?”衣飞石略心虚地凑近他,轻轻咬住他的嘴唇,“臣舍不得陛下辛劳。” 谢茂满意地享受了一番爱人的亲热款待,见衣飞石有些忐忑了,忙含笑解释道:“朕也没打算大张旗鼓巡幸各地。待天气暖和些,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就带几个人,咱们去黎州转一圈。” 这话听着是比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出游好一点,至少省钱。可是,它不安全呀! 不等衣飞石再劝,谢茂已搂着他,近乎讨好地说:“事先安排好路线,前后叫人清一清,你亲自跟在朕身边,必不会出差错。小衣,朕许久没出门了。” 这世上能架得住皇帝这么耳鬓厮磨哀求的人,简直不可能有。 衣飞石想着皇帝镇日里太极殿、襄国公府两头跑,天天都是批不完的折子,议不完的事,走不完的规矩,也就是冬天能到皇庄舒散舒散,真不忍心太劝谏皇帝。 他犹豫许久,低声道:“臣安排防务可好?” 谢茂笑道:“命都是你的。听你安排。” ※ 太平七年热得反常,还没进四月,夹衣就穿不住了。 谢茂怕天儿太热了路上煎熬,忙问衣飞石何时能出门?烟花三月最是莺飞草长之时,出门踏春岂不显得惬意?衣飞石却说不急。 “莫不是和朕使了‘拖’字诀?”谢茂笑道。 衣飞石回禀道:“已遣了下人往黎州清查盗匪,陛下稍待十天半个月,就有消息了。” 衣飞石说的是“下人”而非“属下”,可见这件事是他私下差遣家人所做。 原本黎州就有一件衣飞珀所揭发的严氏大案,衣飞石身为目前的衣家头号当家人,事后再派人去打扫善后,倒也不显得太扎眼,至少,没人会联想到这是在给皇帝微服私访清道。 衣飞石办事那是典型的军中作风,一队精锐好手开进黎州,和当地守备将军徐阳骏打了招呼,就地开杀。但凡是江湖上有头有脸沾了案子的,只要还在黎州地界,全部抓进当地衙门交代了。 没犯案子的就上门谈判,给你一桩差事,帮我衣家保某某镖物去天南海北,钱管够,接不接? 接了固然是好,不肯接,好嘛,你倒是干净的,七大姑八大姨师门祖宗子侄,总有不成器坏了事的吧?敬酒不吃吃罚酒,弄不死你还真当我衣家是吃素的? 从皇帝提出要求要“微服私访”到现在,差不离两个月,黎州江湖黑白两道都是风声鹤唳,怕事的都连滚带爬地离开了黎州地界,不怕事的也都被衣飞石收拾得差不多了。 ——管你是黑道白道,只要是潜在危险,通通先清了。 为了皇帝玩得好还保证安全,衣飞石很少表功请赏,私底下可不得费尽心思么? 听他说了在黎州的安排,谢茂感叹道:“左不过是你办事最妥帖。” “都调了你家中的人手?本该叫羽林卫和当地守备军去办,为了不打草惊蛇,倒是叫你自掏腰包、自承因果了。这样吧,朕若替你放赏,倒显得是朕与你生分了。拨给你五个御前四品带刀侍卫的缺,再去找你徐师傅要上二百个养老位置,你看着安排。”谢茂高兴了就很大方。 衣飞石也不矫情,高兴地替家中老卒谢了赏:“臣谢陛下|体恤。” 朱雨提着一篮桃花过来,禀告道:“回圣人,娘娘和郡主们都在醒春山房等着圣人开宴呢。” 谢茂在他篮子里拣了两枝桃花,吩咐道:“拿去给公爷插瓶。” 衣飞石在宫中都宿在太极殿,不过,在皇城北门的羽林卫值房,他在签押房后边就有一间单独的休息室,谢茂说的就是这个地方。朱雨忙接了桃花叫人去送,衣飞石就不大好意思:“陛下,我也不怎么去那里……” 谢茂看着他一身月牙白的云鹤银绣常服,站在桃林中宛如谪仙。 长相和前世相差不大,不过,这一世的小衣不似前世那么沉默孤郁,看上去更明媚璀璨了。 谢茂含笑道:“桃花儿么,好看。” 二人一前一后在桃林漫步,虽不能并肩携手,就这么不远不近地听着彼此的脚步声,感觉到对方的存在,就有一种相伴的乐趣。 步行至醒春山房,宫婢们正在数数,仔细一看,原来是太后正在踢毽子。 她穿着一袭明黄色春衫,乌黑的发髻上簪着一簇桃花,平底绣鞋镶着红宝,分明是在玩儿少女们才玩的游戏,她仍是姿态从容,身轻如燕。相比起旁边谢绵绵笨拙的动作,她还能踢出各种花样,盘、蹦、拐、磕、抹、背、勾、踹,小宫女们发出捧场的惊呼声。 见皇帝和襄国公来了,太后顺手捡起空中的毽子,笑道:“行啦,歇一歇擦擦脸,用膳了。” 谢绵绵气喘吁吁地捡起毽子,先上前给皇帝行礼,又问宫婢:“几下啦?谁赢了?!” 负责记数的小宫女答道:“娘娘二百四十九下,绵绵郡主三十七下。” “我怎么才三十七下?”谢绵绵气呼呼地问,又望向太后,“娘娘好厉害。” “你毽子落了地,当然就要重新记数了呀。”谢娴牵着衣角上前福身施礼,先甜甜地叫了一声皇爸爸,又给衣飞石拜礼,“公爷万福。” 见她这么懂礼敬重,谢茂看着谢娴就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包包头:“好孩子。” “团儿郡主三百下!”一个小宫婢宣布。 原来谢团儿一直在踢毽子,凑足了三百个才停下。她踢毽子花样不多,就是内盘,左右开弓,速度又快,也有准头,记数一直都比太后更多。她是个不花俏的脾性,眼底只有目标。 谢团儿拿着毽子过来,和谢娴一样,先甜滋滋地叫皇爸爸,轮到衣飞石时,她就喊:“二哥!” 谢茂恨不得掐她胖嘟嘟的脸两下。 自从衣飞琥离京之后,这不懂事的丫头就一直闹脾气,也不是哭闹找事,就是喜欢在细节处让谢茂膈应——从礼法上说,她已经和衣飞珀订婚了,喊衣飞石“二哥”也没什么问题。 小孩子要不到糖,就会任性地向大人撒泼。 然而,谢团儿并不知道,她的皇爸爸从来就不是圣母脾气。 衣飞石明知道谢团儿这样幼稚的举动迟早会惹恼皇帝,出于私心,他选择了沉默,没有第一时间提醒谢团儿。他想,也许,皇帝对团儿的厌恶能压倒立嗣女的念头? “快别贫了,团儿,你也去洗手。”太后忙把谢团儿支开。 三个女孩儿都被宫婢带去洗漱之后,谢茂才无奈地说:“小孩儿家家的就是有恃无恐,就不怕朕把她剩下这个未婚夫也飞了,她到哪儿喊‘二哥’去?” 太后嗔怪道:“你呀,但凡遇见飞石的事,心眼儿比针尖都小。” 谢茂讨好地扶住她进门,寒暄两句之后,宫人服侍落座。如今有了三位郡主陪伴,太后身边的坐席就轮不到衣飞石去坐了,他被安置在皇帝身边,看似退了一步,其实两张坐席几乎拼在了一起。 “过些日子儿臣往黎州一趟,不惊动外朝,从衣卿府上走,前后百十个人,权当微服。”谢茂已经和太后打过招呼,马上要走了,得再说一遍。 太后劝过也劝不住,懒得和皇帝怼上,只对衣飞石说:“辛苦你了。” “臣本分之事,不敢道辛苦。”衣飞石道。 恰好谢娴洗漱了出来入席,闻言睁大眼睛,惊讶地说:“黎州?那不是拐子窝吗?” 谢茂笑道:“拐子都打跑了,不是拐子窝了。” 醒春山房外边,谢绵绵竖起耳朵听了听,见谢团儿匆匆走来,拉住她嘘了声,说:“娴儿说你被拐去拐子窝呢。” “怕是你说的吧?”谢团儿不想理她,却被她死死拉住了袖子,反手就是一把推开她。 谢绵绵从小只会绣花写字,踢毽子都是太后教的,哪里比得上谢团儿自幼爬树打鸟的功夫?就这么一掌推来,她就蹬蹬倒退两步,一屁股坐在硬邦邦的石板上,摔得生疼,眼泪刷就掉出来了。 跟在谢绵绵身边的宫婢是义王府出身,见自家小主子受了欺负,立马哭天抢地:“哎哟这可怎么好呀,团儿郡主,有话好好说,您怎么能打人呢?” 谢团儿也是个狗脾气,她本来只想推开谢绵绵,哪晓得谢绵绵就摔倒了。 这会儿谢绵绵的丫鬟大喊她打人,她也不进门了,一转身,脚下生风,冲到坐在地上默默流泪的谢绵绵身边,本想揍谢绵绵几拳,看她那哭得稀里哗啦的样子,谢团儿哼了一声,七手八脚不到一瞬就把谢绵绵头上的珠花拔了个精光,信手扔进了门口的太平缸里。 谢绵绵吓呆了,怔怔地看着她。谢团儿还冷笑道:“头发乱了。” 谢绵绵摸摸自己光溜溜的头顶,这可怎么见人呀?小姑娘顿时更伤心了,一边抹泪一边往长信宫跑。 大宫女听见声音出来察看,门外只剩下满脸冷漠的谢团儿,她把谢团儿带进醒春山房。 太后问道:“怎么了?” 谢团儿跪下解释道:“姐妹拌了句嘴,给她气跑了。” 太后也曾少女过,岂会不知道小孩儿间的勾心斗角一点儿不比大人少?几个女孩儿在她身边养了几年,各人什么脾性,她心里大抵有数,如今“苦主”不在,她也不想审案,就叮嘱道:“拌嘴是难免,不许动手。” 谢团儿赔礼认错,太后就让她入席,又叫大宫女去探望谢绵绵。 女孩儿的事皇帝大概是不管的,不过,衣飞石留意到,皇帝席间仍旧多看了谢团儿好几次。 从醒春山房回来之后,赵从贵就去问明白了当时发生的细节,一一向皇帝禀报。 不过,因为谢团儿离家出走一事,从前服侍她的奴婢都被换了一遍,如今跟着她的都是新人,她此次出门游春,根本就没带两个自己人,赵从贵听来的细节就有些“一面倒”。 “说是绵绵郡主在门前拦住团儿郡主,说屋内正在提拐子窝,团儿郡主被拽着脱身不得,一时不耐就推了绵绵郡主一下……这绵绵郡主身边的宫女不懂事,吵闹起来,又衅怒了团儿郡主,一怒之下拔光了绵绵郡主头上珠花,绵绵郡主就哭着回去了……” 衣飞石在一旁听着,终究还是忍不住替谢团儿解释了一句:“此事因绵绵郡主而起,她先诬指娴郡主诋毁团儿郡主。” 谢团儿自己作死挑衅皇帝,衣飞石可以自私旁观不提点。如今谢团儿是被掐头去尾诬陷了,他就不能坐视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女,被传言叫人贩子带去了拐子窝,这意味着什么,有脑子的人都清楚。 谢绵绵用心不善,谢团儿此后的行径也称不上多恶毒,顶多是违背了闺礼,不讨长辈喜欢罢了。 他偏头轻声把谢绵绵先说的话重复了一遍。 赵从贵忙磕头请罪:“哎,圣人恕罪,是老奴没问清楚,老奴该死。” “你就装吧。”谢茂笑了笑,“你那个喜欢得不得了的小徒孙,不是在团儿跟前伺候?哦,上回团儿离宫,太后把她跟前服侍的奴婢全都埋了。没地儿打听了,难怪你问不明白了。” 赵从贵趴在地上大气不敢喘。 谢茂心里清楚,赵从贵这回也未必就是故意坑害谢团儿,毕竟两个贵女吵嘴打架算得了什么?皇帝也不可能为了这点儿小事就把黎王府的郡主怎么样。他大概其就是没有那么用心地打听——心爱的小徒孙因谢团儿被活埋了,他对谢团儿还能有多用心? 凡人自有因果,谢茂也懒得过问谢团儿得罪了多少人,自己犯的事,后果自己扛。 ——这点儿事且扛不起,还想当未来嗣皇帝的亲娘? 他本来也不想拆穿赵从贵这点儿私心。只是第一个替谢团儿辩解的人是衣飞石,势必就会得罪没说全真相的赵从贵。虽说谢茂觉得吧,这么些年来,赵从贵早该明白衣飞石的身份地位,十有八|九成不敢和衣飞石别苗头,可是,正如太后所说,面对衣飞石的事,谢茂的心眼就比针尖儿还小。 他顺口敲打了赵从贵一句,就仿佛衣飞石替谢团儿的辩解也是他的安排,就把衣飞石摘出来了。 “行了,朕知道了。”谢茂一直也不是多生气的模样,笑道,“滚出去吧。” 赵从贵挂着满头冷汗,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 一直过了清明,行了祭祀大礼,衣飞石终于表示可以出门了。 谢茂得了信儿立马去长信宫跟太后说了要出门“体察民情”,次日小朝会,就借口巡视稷下庄,宣布暂时休朝,诸事暂交内阁署理,散朝后,他就直接溜出了皇城,住进了襄国公府。 ——皇帝要微服出京,总不能把人马直接从皇城往外带,也太扎眼了不是? 此次出行,谢茂没有带大臣,连黎王也没有带着,听从衣飞石的安排,从听事司抽调了指挥副使黎顺参赞各地情报,又把在内阁混了两年的容庆带在身边侍奉笔墨,衣飞石掌总防务,调拨了八十名衣家亲卫在前面清路打前站,又有二百名羽林内卫乔装改扮缀在三十里外。 衣飞石本来打算一行人都充作行商,随行的护卫就可借口保镖货物,不那么扎眼。 哪晓得皇帝到了襄国公府,一行人换上行头,旁人也就算了,皇帝那是半点儿都没有商人的样子。 只得临时改变计划,假称皇帝是前内阁首辅林附殷家的表少爷,外出游学——其实也不算假称,皇帝就是林附殷的外甥。原本衣飞石准备的走骡、货车都用不上了,还得临时去借几辆世族公子出行常用的油壁车来。 “黎顺、容庆是长随,你就是朕的小弟弟。” 谢茂在屋内挑拣衣裳,俨然是一种小学生春游的心情。 衣飞石当然理解不了他这种心情。皇帝日常都穿御常服,看着这些衣服挺新奇,然而这些他都穿了二十年了,还激动个什么劲儿?不过,衣飞石还是顺从地拿起皇帝挑出来的衣裳,换上给皇帝看。 谢茂点了头,衣飞石就让下人搭配着收好。 二人正在屋内凑兴,衣飞石听见庭中急促的脚步声,微微皱眉。 没多时就听见门外郁从华的声音响起:“陛下!八百里加急!” 衣飞石立刻上前开了门,不止郁从华来了,内阁文秘司写字也来了一位,护着那封加急奏报。 谢茂急道:“快拆!” 有奏折淬毒之事在前,所有奏报都要检查之后才能呈递御前。 在襄国公府哪有查验的功夫?衣飞石顺手就把急报接在手里,拆开之后,远远递给皇帝看,郁从华连忙举来灯笼照明。 “简城暴|乱。” 看清楚急报之后,谢茂就镇定了下来,只略歉然地望着衣飞石,“一时出不去了。” 听清楚简城二字之后,衣飞石脸色就变了。 那地方曾是故陈西十一郡的战略要地,陈朝没有造大船的工匠,陆上交通十分重要,简城扼守东西通路,一直以来都屯兵不少。不过,谢朝船运发达,能从深水往来绕道运兵,并入谢朝舆图之后,简城的军事地位就往下降了一级。 陈地起了乱子! ……陈地终于还是起了乱子。 153.振衣飞石(153) 准备出门的谢茂紧急赶回武安殿, 召集枢机处大臣议事。 相比起从前遭遇战事的紧迫,此时谢茂态度从容了许多,毕竟, 此一时,彼一时了。 陈地已经没了成建制的精锐军队,能生事的无非是一些孤臣孽子山匪流氓,简城暴|乱很大程度上是戳中了谢朝域广治轻的短处, 一旦西北督军事行辕腾出手来, 留在西北的三万骑兵就足以清扫叛乱。 这件事更严重的是它所能造成的政治后果。 陈地归化不足三载,因战事推得太快,陈朝灭得太迅速,故陈西十一郡在很大程度上完整地保存了民力人心。如果朝廷不能迅速把简城暴|乱平息,故陈大地很容易陷入处处烽烟的泥潭,一旦各种反谢复陈的“起义”骚乱起来, 那就没完没了了。 “夏侯朗不行。” 很少在枢机处出现的衣尚予此次第一个进宫,来得极其迅速。 可见他收到消息就意识到了此战的重要性,要么一战把陈地复国之心打残, 要么就深陷泥潭。 这一战万万不能拖延! 不等枢臣到齐,衣尚予就向皇帝谏言:“东夷公打仗太圆滑了, 只知吝惜兵力,不知大局。简城之变万万不可耽搁!臣恳请陛下从西北当地急调燕武将军温承嗣领兵平叛。” 遇到战事,衣尚予就是这么简单粗暴的风格。 谢茂记得这个温承嗣, 是衣飞石的心腹, 曾在天从镇跟他耍过小心眼。衣飞石许多旧部都内迁了, 温承嗣是少数几个还在西北守关的将领。毕竟是衣飞石的人,谢茂下意识地看了衣飞石一眼。 见衣飞石点头,谢茂就不等其他枢机处大臣,直接吩咐道:“拟旨吧。” 如今谢朝政事交内阁颁行,军事则由枢机处负责行移,皇帝颁下圣旨之后,按照程序得先从枢机处走一遍,临阵换帅的事牵扯太大,起码得三个枢臣一起签押才能命令下发。 圣旨加盖宝玺之后,凉国公孔杏春大汗淋漓地跑了进来,稀里糊涂就被拉着盖了官印。 如今在京的枢机处大臣就剩下黎王谢范,却左等右等不来。 谢茂道:“先发中旨。” 所谓中旨,就是不经台阁程序、皇帝直接草诏下发的圣旨。 通常而言,朝廷颁旨是个很慎重的事情,内阁票拟,皇帝批红,再交付有司署理。到枢机处,因涉及军务,皇帝规定必须由三位以上枢臣签押才能下发。朝廷军政要务,议上一天半日那是处置迅速,遇到争议事端,吵上个十多天、几个月都很有可能,哪晓得临时就抓了瞎——二缺一,少个盖章的。 “陛下,已差人去找黎王了。”衣飞石低声道。 战事与政事不同,皇帝急起来要发中旨没问题,问题是,万一夏侯朗只看到皇帝圣旨,看不到枢机处的三个枢臣小印就不肯交兵权,这贻误了战机算谁的锅?仁宗朝封还皇帝中旨的大臣那是一波接一波,封得理直气壮! 谢茂就不说话了,坐在枢机处,看着悬挂在武安殿里的谢朝舆图。 殿内气氛有些沉重。 孔杏春偷偷冲衣尚予竖了个大拇指,暗指衣飞石厉害。 衣尚予对此反应冷淡,他坐在轮椅上,双手平放膝头,目无表情。 “孟东华来了吗?”谢茂突然问。 门外郁从华前来回禀:“兵部尚书孟东华殿外候见。” “传进来。”谢茂道。 孟东华是得了消息来等派差的,西北出了事,枢机处军令一发就直送兵部署理,不管是调兵遣将的手令还是调拨军粮军械的手续,不都得兵部下属来办?刚进来磕了头,皇帝就问他:“印带了吗?” “啊?”孟东华如梦初醒,官印当然在衙门啊,他出门带那么大个印干嘛? “你的钤印。”谢茂道。 孟东华连忙把自己的私印掏出来,衣飞石递来鲜红的印泥,皇帝压上红泥啪唧就按在枢机处的签押表笺上,他那一方小小的“孟东华印”就紧随在“总参知事衣”和“知枢机事孔”之后。 孟东华眼睛都直了。 谢茂挥手道:“行了颁旨!从今天起,你入枢机处任知事。” 相比起枢机处的老资格,孝帝在位期间才被简拔起来的孟东华资历完全不够看——当然,要说资历浅,一飞冲天的沭阳侯张姿比他更浅。只是张姿有从龙扶立之功,这个谁也比不了。他堂堂一个兵部尚书,从前就被大将军行辕压得喘不过气来,如今又在枢机处当跑腿,今天莫名其妙就混进了枢机处,简直就跟天上砸馅饼似的。 六部尚书位在九卿之列,本就是朝中举足重轻的大员,在文帝朝之前,内阁诸臣几乎都由部院长官兼任。文帝为控制内阁,使议谏与执行分离,在他治世期间,内阁重臣全都不授部院实职,只在内阁听用,谢茂登基之后,也沿用了这个制度。 如今皇帝一句话就把兵部尚书提进了枢机处,论身份是完全够格了,孔杏春立刻上前恭喜。 议事完毕,孟东华风急火燎办差去了,衣尚予与孔杏春则在武安殿值守,随时参赞军务。 谢茂照例赐了饭食。衣尚予借口更衣,衣飞石很默契地告退跟了上去。 “你在武安殿无职,本就不该进来。”衣尚予冷冷地指责。 衣飞石垂首不语。他确实不是枢机处大臣,不该参与这种层级的议事,可是,他是羽林卫将军,皇帝要他伴驾,他难道能说我不来? “纵然来了,你也不该说话。”衣尚予道。 衣飞石低声道:“儿子知错。” “七年了,小石头。”衣尚予提醒道。 衣飞石当然能听懂父亲未出口的意思。 皇帝登基已经七年了,威仪日重,群臣都不太愿意和皇帝对着来。今日皇帝要发中旨,衣尚予没吭声,孔杏春没吭声,就他衣飞石一个本没有资格进武安殿的羽林卫将军出声了,何等显眼刺目? 事不及天下太平,衣尚予才懒得管皇帝是怎么当的。文死谏武死战,只要皇帝没弄得倒行逆施烽烟四起,别的事情就让文官操心,劝谏这事儿,要死让内阁的人去死,关他衣家屁事? 衣飞石的想法则和衣尚予不一样。 衣尚予不在乎皇帝,他在乎。他爱惜皇帝的名声,所以他才要冒险出头劝谏。 “儿子有分寸。”衣飞石低声道。 衣尚予冷笑了一声,对衣飞石的反应极其不满。 衣飞石态度虽恭敬,可话里就是“我还要继续干”的意思,根本没把父亲的提点放在心上。 衣尚予不再开口,二儿子羽翼已丰,主意又正,他总不能再把衣飞石当八岁顽童训斥教养。 这样也好,也许不必等到皇帝驾崩,衣家的危机就解除了。高高在上唯吾独尊之人,能受得了身边人叨叨几年?没准儿小石头加把劲儿,被皇帝扫地出门后,还赶得上回家生个儿子。 衣尚予嘲讽地想。 衣飞石本来觉得自己稍微劝皇帝一句,应该是不碍事的?被亲爹专门拎出门敲打了一回,他反倒忐忑了起来。 本就是漏夜进宫议事,勉强安排好换帅之事,已经是次日清晨了。 谢茂用冰凉的冷水搓脸醒神,又去了内阁。衣飞石找不到机会和他说话,只能默默守在殿前。 枢机处安排战事,内阁则要布置陈地安民固土的措施,这一忙碌就是一整天。 一直到夕阳西下,谢茂才揉着眼睛出来,也没忘了吩咐御膳房给内阁几位老大人送养身粥,叮嘱在内阁帮差的容庆:“你年轻,亲自盯着,叫三位阁老轮着睡觉,都熬着不行。” 容庆也跟着熬了两天一夜了,两眼赤红,嗓子暗哑:“臣遵旨。” 衣飞石连忙上前扶住皇帝,看着是虚虚一扶,其实他功夫好,谢茂几乎不怎么使力就被他带走了。文华殿到太极殿也不是多远的距离,谢茂在车上晃了晃就睡着了,到太极殿门前车才停住,他又醒了。 皇帝困成这样,衣飞石哪里还有心思想别的?闷声服侍皇帝进殿洗漱,塞进龙床上陪着歇了。 第二天晨起,睡醒了的谢茂又恢复了活力,搂着他各种亲热,闹完了一阵儿,衣飞石才想起昨天的事,赔罪道:“昨日在武安殿,是臣僭越了。陛下恕罪。” “昨日?”谢茂都忘了。 想了想才明白衣飞石在挣扎什么,失笑道:“朕喜欢你这样,尽管谏,朕都听着。” 又赶紧宣布了一条例外,“就那件事不能谏!” ……那件事我也不敢再谏了。 衣飞石拉着他的手,在他怀里靠了靠。人若无身后之忧,多好? ※ 简城发生的暴|乱只持续了短短九日,就被驻守在附近的固土军户联手镇压了。 ——根本就没用得上远在襄州的西北轻骑。 当地固土的军户本就是西北军刚刚转籍落地,这些年就是农时耕种,闲时操练,就算有些士兵转籍军户之后恋着老婆孩子热炕头,操练不那么积极了,相熟的袍泽兄弟聚行伍而起,瞬间就恢复了大半的战力,何况,在简城闹事的就是一群乌合之众,城都不会守,打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西北骑兵更换统帅的圣旨下达之前,东夷公夏侯朗才下令坑杀了六万暴民。 夏侯朗打仗是拖泥带水,敌方我方看了他都头大,可是,能凭军功封一等公,他的眼光也极其毒辣。简城就是个火|药桶,火星子扑不灭,一旦炸开,整个西十一郡都要上天。所以,一向办事拖拖拉拉,上面没有命令戳他他就绝不动一下的东夷公,一道命令把六万暴民全部坑了。 才陷入观望、兴奋状态的故陈遗民都惊呆了! 自从衣家离开襄州之后,谢朝新任的西北督军事夏督帅那叫一个好脾气,从来不找事儿,偶尔出门打猎、操练,遇见陈地百姓也都是笑眯眯的,满嘴的善良慈悲,教训士兵要和光同尘。有门路的有心人去打听夏侯朗的战绩履历,发现这就是个撞大运的“银样蜡枪头”,于是,想要复国的心思越发活络。 哪晓得不必银样蜡枪头出手,军户就把简城暴民收拾了! 三千军户,整军不满四千人,生生把据城驻守的八万“起义军”给撵成了兔子,斩首近八千级,溃逃一万余,剩下六万暴民直接给俘虏! 这满嘴善良慈悲要和光同尘的银样蜡枪头,还下令把人全部给坑杀了! 晴天霹雳。 谢朝的将军都是骗子!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简城殉死之义士皆是吾辈楷模……” 简城之外巨大的尸坑让大多数心存侥幸的“复国义士”瑟瑟发抖。 参与此次暴|乱的仅有一部分真正心怀陈朝的遗臣,其余大部分都是在谢朝建府后本身利益被削弱的官宦世家,以及一些被煽动的百姓。 六万人是多少人?这批逐利者把自家几百个奴仆聚集起来看一看,再想想六万是有多少个几百奴仆,顿时就老实了。 夏侯朗干脆利落的狠辣坑杀吓住了这一批逐利者,既然无利可图还容易坑死全家,谁还铤而走险? 以为夏侯朗软弱可欺、呼吁复国时,这批逐利者叫嚷得最大声,煽动最有力,甚至出钱出力。 如今重新试了试谢朝的獠牙依然锋利,这群逐利者反水也是最快的。 这种情况下还高呼民不畏死的陈朝遗臣,反而成了逐利者的眼中钉肉中刺,不等谢朝锦衣卫、当地县衙前来查问,他们就先一步前往告密,把昔日同志当作投名状,换取赎罪的太平券。 夏侯朗才坑了六万人就打算装病回京城,干了这么丧天良的事,东夷公觉得自己会被天谴。 恰好朝廷圣旨到了,他看着枢机处表笺上仓促印上的属于孟东华的小印,不禁笑了笑。他这个泥潭将军的名声,怕是把京城急坏了吧? “传令急调天从镇燕武将军温承嗣帐前差遣。”夏侯朗发令的同时,把调令递了出去。 他回京之后,肯定不会再回西北了。襄州也不会让区区一个燕武将军长久“暂代”,下一个来的会是谁?不会是那个刚刚走马上任的知枢机事,兵部尚书孟东华吧? 夏侯朗拿块毛巾覆在额头上,佯作虚弱状:“我怕是遭天谴了……哎哟……” ※ 夏侯朗还没回京,他请罪的折子就递了回来,还有他装得煞有介事的“天谴病”。 凉国公孔杏春早年纵横眉山之南,杀敌无数,很看不起夏侯朗这么“娘们唧唧”的避讳,坐在枢机处值房里嘲笑:“这西北督军事行辕的大帐怕不是风水不对,大纛没立稳?历任督军事,除了咱们的小衣督帅,个个都是病休回来的呀!” 衣尚予年纪比孔杏春小,孔杏春纵横北境时,衣尚予还是个杀人外逃的贼寇,架不住衣尚予出头太快,又得了文帝青眼,后起之秀没两年就成了碾压自己的庞然巨物,到后来衣尚予主管天下武事时,孔家连一手经营的丈雪铁骑都丢了。 要说这二人有仇,那真算不上。可要说关系好?那就更加算不上了。 如今孔杏春嘲讽夏侯朗的时候,顺带着就把衣尚予、衣飞金也扫了进去,气氛焉能不尴尬? 谢范这会儿老老实实地在值房里当差,闻言打圆场道:“可见公忠体国嘛。” 孔杏春也是喷完了才想起衣飞金已经死了,都是当爹的,戳人家心肝是有点不厚道?衣尚予一贯脸色寡淡眼皮都没抬一下,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孔杏春就干笑一声,岔开话题:“府上大郡主是过纳征礼了吧?恭喜恭喜呀。” 更尴尬了。谢范起身给凉国公斟茶:“喝茶,喝茶。” 衣飞金去年七月薨逝,衣飞珀作为弟弟,为兄丧服齐衰,守制一年,如今还差几天才能除服。 谢范最近被谢团儿烦得心力憔悴,只恨不得马上就把她嫁给衣飞珀,让她祸害衣家去,所以,他确实去催了催礼部和宗正寺,打算等着衣飞珀除服之后,马上登门督促衣家把三书六礼走完——才十二岁,年纪太小?这贵人过礼都要拿八字算吉日,一年合适的日子就那么多,说不得就要走个一两年。 哪晓得这凉国公听了风声,就这么问出来了。简直是又捅衣尚予一刀。 “诸位爱卿说什么呢?”恰好皇帝走了进来。 谢茂刚刚在内阁坐了半下午,回太极殿之前,先到武安殿看一看。 如今天已经热了起来,从门外进来的谢茂一身夏衫,哪怕身边有冰山降温,还是热出一身大汗。武安殿里孔杏春、衣尚予都是“病休”的老将,谢茂单给谢范赏了冰碗,两位老臣就赐了青草汤。 谢范起身让座,笑道:“说东夷公的病症。” 谢茂一边擦汗,一边跟着笑:“朕也看了,他这不是怕天谴,是怕御史弹劾他——甭管有病没病,装上再说。天都遣我了,你们还好意思对我赶尽杀绝吗?” “他这算盘只怕打不响,据臣所知,御史台已经有折子上来了。”谢范道。 谢茂就是笑。 夏侯朗对简城的处置狠毒干脆,却行之有效,死死地压住了陈地不安分的躁动。 若说坑杀六万俘虏是杀戮太甚有干天和,搁在朝廷的官样文章里,这事儿确实说不过去。然而,夏侯朗不等朝廷诏令就自行处置了,完全算得上是替朝廷、替枢机处、替皇帝背锅。 ——这样勇于任事、不计名声的臣子,御史台弹劾的折子再多,也不可能把他劾倒。 皇帝必然要保。 “这几十日几位也辛苦了,既然战事已熄,东夷公也要回京‘病休’,诸大臣今日就早些回府养息,明日起按常时轮值,不必都盯在这里了。” 谢茂宣布结束战时值守,照例又赐了不少吃穿用度之物,以示体贴。 三位枢臣告辞时,谢茂又道:“镇国公,朕有事问你。” 凉国公与黎王先后退了出去,武安殿仅剩下皇帝与衣尚予,赵从贵来换了热茶,服侍二人坐下,谢茂笑道:“再过几日,飞珀是该除服了吧?” 长子死了一年,衣尚予早已心冷如铁,谈及这个话题依然脸色寡淡:“是。谢陛下垂顾。” “先长安侯在世时,公爷曾为他请封镇国公世子,如今长安侯不在了,公爷可有什么想法?”谢茂假惺惺地问。 他先问了衣飞珀,现在又问世子位,意图很明显,是提醒衣尚予为衣飞珀请封。 皇帝亲自过问请封世子的事,这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恩宠。许多让皇帝看不顺眼的勋贵人家,想给家里子弟请封那是难上加难,多挑剔几回,说不得爵位就掉了。 衣尚予大概知道,皇帝是在给二儿子找臂助,他对皇帝的这种关心也没意见。 “臣家中还有次子、幼子,皆是嫡妻马氏所出。次子飞石蒙恩受封襄国公,已分府别居,臣想为幼子飞珀请封。”衣尚予一本正经地说。 谢茂就喜欢衣尚予的懂事儿,笑道:“公爷这几日就写个折子上来,朕看一看。” “是。” ※ 除服当日,衣飞石特意告假出宫,前往家庙拜祭长兄衣飞金。 这种日子长辈都不会来,白发人送黑发人,徒惹心伤。衣飞石也没有和家里打招呼,默默来上香祷祝。哪晓得刚进家庙,就看见跪在神牌前哭得花猫似的衣长宁。 “宁儿?”衣飞石看着孩子哭就想转身,然而,这个是他的“儿子”,他不能跑。 衣长宁吓得一骨碌爬了起来,拼命擦自己脸上的泪水,似乎不愿被人发现自己在庙中哭泣。 “二叔。” 衣飞石先给衣飞金上香烧纸,行了拜礼,才站在灵前问道:“你爹临终前将你托付给我,你有何事,都告诉我。”想起至今都没能完成对兄长的承诺,过继衣长宁,衣飞石心中惭愧,“我和你爹一样,总会庇护你。” 伤心的小孩儿最不能被温柔以待,衣长宁闻言又哭得像只小花猫,只是流泪没发出声音。 衣飞石不太适应地上前,学着皇帝摸几个郡主包包头的样子,摸了摸衣长宁的脑袋,姿势比较类似于刷马——甭管像什么,总归是渐渐地把衣长宁给安抚下来了。 叔侄二人就坐在家庙前的踏跺上,衣长宁小声说自己哭泣的原因:“小叔……是世子了。” 不等衣飞石皱眉,他就连忙解释道:“我不是说,小叔不该做世子。阿爹不在了,祖父的爵位是该给小叔……我,二叔,我小孩子,没有资格说爵位的事……我不是想要那个爵位留在长房……” 他说着眼泪又流了出来,拿袖子擦了擦脸,“那是我阿爹的。现在是小叔的了。” “我想阿爹。” 衣长宁伏在自己膝盖上,呜呜大哭。 他把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衣飞石却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孩子记挂眷念的不是镇国公世子带来的身份地位财富,而是那一份独属于父亲的记忆。 如今父亲死了,父亲的世子位没有了,以后父亲所住的院子也要让给小叔叔,他不止失去了父亲,也失去了从前习惯的生活,失去了记忆中的一切。豪门之中的生死就是如此残酷。 衣飞石轻轻抚摸侄儿的脑袋,说:“二叔也想你爹。” 所以,就算陛下不同意,二叔也会过继你为嗣子。爵位给不了你,其他的都给你。 154.振衣飞石(154) 如谢茂记忆中一样, 太平八年入秋,天气就显得很反常,十一月, 雪灾如期而至。 神仙麦如今只在粮庄内种植,谢朝大部分麦种依然要防寒越冬,一场雪灾毁了所有,来年收获直接腰斩。受灾的地区除了北境农地, 还有一些牧场马场, 牲畜也冻死了不少。内阁头疼地开启赈灾机制,户部立即派官员奔赴灾区,盘查受灾情况,到了地头之后,意外地发现灾区秩序井然。 粮食公司在谢朝三百个中县撒网试点平价粮,谢茂早有准备, 粮食库存足够。 此次受灾地区大约七十余个乡县,光是粮食公司的库存就足以支撑灾民吃喝。当地县衙等不及户部查问,直接和最近的粮食公司写了借粮契书, 拿到粮食之后就宣布以工代赈,组织灾民修葺房屋换取温饱。 比较麻烦的是大雪封道, 许多牧场的牲畜都冻死不少,活下来的也都窝在一起不肯出门,牧场断了牧草, 牲畜又出不了门, 眼睁睁地看着牛羊马饿死。这其中, 就有黑发狄人内迁之后的聚居地。 谢茂早知道牧场会受灾,然而,他能事先安排粮食,总得找个借口才能把牧草也安排好吧? 黑发狄人当年在保全丈雪铁骑、帮黎王收缴李家兵权时出了力,又是黎王妃母族,谢茂知恩图报,拐着弯儿想了个办法。他先是借口关心养马地,说要去北地借种重新丰盈谢马血脉,煞有介事搞了个挺大的计划,入冬之前都在囤马草豆料。 黎洵就随口说了一句文帝朝才刚引了三百种马南下,现在咱们家马种好得很。谢茂立马就假装哎哟朕被铮臣痛斥了,既然马种才改善过,这个计划是有点浪费物资,算了,不搞了。 黎洵整个人都不好了,臣就是随口说了一句啊!并没有不让您借种的意思! 根本就不想借种的谢茂就坡下驴,朝廷在北地马场囤了一批草料豆料之后,皇帝圣谕,借种计划不搞了。计划是不搞了,已经运过去囤着备用的这批草料怎么办? 继续囤着呗。 这年代的运输折损非常高,反正马场也要嚼用,朝廷计划这一批豆草料就留给马场慢慢吃。 如今雪灾降下之后,北地好几个大牧场都受了灾,这一批囤下的草料就派大用场了,当地主官上报协调之后,事急赈灾,不必京城批复,郡守直接从马场调出草料,也是以工代赈的名目,征调受灾百姓押送草料扫雪清道,运送草料到受灾牧场,尽量降低牧场损失。 林附殷在朝任内阁首辅数年,谢朝官员品性德行不敢说,敢往外放的一地牧狩大多数都是极其能实事。贪不贪苛不苛都是另外的考量,不敢办事,办不了事,头第一个就要被林首辅搞下台。 陈琦继任首辅之后,作风比林附殷宽泛温和一些,用人方针却大体一致。 ——不能办事只会哔哔的,在谢朝文官系统里,大多数都只能捞个散官闲差副职。 面对天灾,有先知金手指的谢茂只需要未雨绸缪,多囤一点物资在受灾地附近,根本不必他多费心,当地官员就能把接下来的事情都办完了。 从前事事艰难,处处掣肘,无非都因一条,穷。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太平八年雪灾之后,刚刚过了正月,春洪又泛滥了。 谢朝澜河下游的洪灾多在夏天发生,京城近畿往北几个州郡则偶有春洪发生,一旦冬日雪重,化雪之时,水流激增,原本干涸的河道就会洪水涌动。朝廷三令五申,不许百姓在泛滥区耕种安家,然而,百姓贪图水利与淤肥的便宜,甚至会在无水的河道上安家——又不是年年都发洪水,怕什么呀? 上一次春洪泛滥就在七年之前,那时候还是孝帝在朝。 正因春洪乃是偶发,当地官员对此也不是很重视,一任三年,撑死六年,两个任期内都不一定有春洪下来。正所谓,良言难劝该死的鬼,管那群屡教不改的刁钻泥腿子作甚?吃力不讨好。 去年雪灾时,朝廷就照会易发春洪的州县注意防洪,主要清查在泛滥区和河道安家的百姓,务必尽早劝离。这事儿却极其不好做。空口白牙就叫百姓丢了家宅田地搬家,往哪儿搬? 若遇上州县主官有魄力决断地,或威逼或利诱,百姓也给撤出来了,然而,更多的是习惯了的侥幸拖拉:也不一定就雪洪了吧?这都好几年没事了,今年就出事?天儿这么冷,老爷在家烤烤火算了…… “渎职懒政!事儿不到头顶就不知道慌!”谢茂在内阁大发雷霆。 太平八年雪灾的快速反应处置,让谢茂极其满意,他高高兴兴地在朝会上把各级官员夸了又夸,正旦大宴发四海升平诏书时,他还美滋滋地吹自己“孝德大功,烛明四极①”,所以群臣贤慧,治世清平,在朕的治下,百姓多享福啊。 这才二月初,春洪的灾报就把皇帝得瑟的脸打肿了。 ——群臣贤慧?贤慧个卵子哦! 雪灾那是已经掉头上的灾祸,当然要赶紧捂住盖子,不然,这辛辛苦苦戴头上的乌纱帽就丢了,一不小心闹出民变,脑袋都得跟着丢。 防治春洪嘛,这都没发生的事儿,想要防治还得花海了力气,辛苦费力不讨好,被泥腿子背后指着骂娘骂生儿子没屁|眼,到后来,别说春洪,小溪都没来一条。所以,到底还是有不少官员心存侥幸,就算应差去撤了百姓,也是走走过场,反正你们爱撤不撤。 谢茂骂的自然不会是县官乡长,哪里人祸最严重,他就骂哪个州的郡守。 这会儿被他点名痛骂的就是黎州郡守李长宜。 黎州东北十多个县乡是春洪易发地,当年容庆之父华林县县丞容绪岸就是在徐乡视察雪洪时,被黎州守备将军简薛诬指谋反,死于构陷。徐乡数百百姓皆因简薛杀良冒功而死。这件事因承恩侯世子杨靖而起,给谢茂惹来恁大祸事,所以,谢茂记得很清楚。 这才短短几年,因徐乡有肥地良田,又有百姓前往开荒耕种。灾报上看到徐乡二字,谢茂就多看了一眼,发现那新任的华林县令邱某某,根本就没去徐乡过问,叫人查问再三,原来这邱某某嫌弃徐乡不吉利,生怕沾了被砍头的晦气,所以才不肯去。 谢茂都给气笑了,那华林县令也被砍了个灭门,你邱某怎么不觉得晦气,还要去当官呢? 黎州郡守李长宜因通行奏折上报严氏案时,就被谢茂狠狠记了一笔,这会儿黎州防灾不力,顿时就被谢茂拎出来当作典型痛骂。几位阁老都老实听着,单阁老鼻尖有细汗渗出。 单学礼入阁之前,就任吏部尚书,黎州郡守李长宜就是他的党人,被他一手提拔。 更倒霉的是,皇帝极其不爽那个嫌弃徐乡晦气的华林县令邱某某,骂吏部文选司狗屎糊了眼睛,“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当父母的嫌弃治下‘晦气’,这是来当官的?这怕是供了个祖宗!” 被狗屎糊了眼睛的吏部文选司郎中秦南国,正是单学礼的大女婿,刚刚上任一年半。 太惨了。 被皇帝痛骂的官员,从郡守到县令和都单阁老脱不了干系。 单学礼是陈琦举荐入阁,明晃晃的陈系,然而皇帝如此震怒,陈琦也不敢吭气,老老实实地听着。 对面吴善琏与黎洵也不敢落井下石。皇帝是揪着李长宜和吏部文选司骂,可他们这边也不大干净,这春洪又分不清楚谁是哪一党,雪化了,水来了,该倒霉的都要倒霉。吴善琏与黎洵乃是乡党,靠着他俩的三两个小同乡也摊上事了。 皇帝拍着桌子骂娘,几位阁老到底还是站不住了,纷纷跪下请罪。 “叫李长宜上折自辩!说得明白,这黎州郡守的衙门他还能继续坐着,说不明白,叫吏部给他选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叫他养老去!”谢茂怒道。 李长宜今年才四十二,这就养老,意思就是找个山旮旯里远远地打发了,永远别想升迁了。 至于那个被谢茂嫌弃死了的华林县令邱某某,谢茂并未点名要如何处置。他也不需要如何处置——带累吏部文选司的长官被皇帝骂眼睛糊屎,这罪魁祸首还想好好混下去? 向来客气温和的皇帝在内阁雷霆发作之后,内阁就雷厉风行地发照会申斥了三位郡守。 郡守被申斥了也深觉冤枉,这么大个州郡,我还能一个县一个乡地跑不成?都怪你们地方不尽心,害老夫被皇帝、朝廷骂。一层压一层,郡守亲赴灾区,先把防灾不力的县令痛骂一顿,你断了老夫的青云路,别怪老夫绝你的富贵途! ※ 太平九年的春洪过去了,灾民也都重建归家了,官场所留下的后遗症却没彻底结束。 六月,暑气炙热。 赶在烈阳出云之前,衣长宁就骑马赶到了襄国公府。 昨天就有羽林卫到长公主府通知衣长宁,今天是衣飞石休沐归家的日子。 衣飞石的休沐日很固定,若没有突发状况,每旬逢八的小朝日,他必然会回襄国公府。不过,就算回了襄国公府,衣飞石也很少出门饮宴交际,他和京中同僚世家的交流,仅限于各种帖子和朝会。在京中大部分官宦人家眼中,衣家两位国公都很低调,俱是深居简出,多大的面子也轻易请不到人。 衣尚予固然是真低调,衣飞石就是被皇帝缠得脱不开身,一旦休沐,必然在襄国公府昏天黑地。 “二叔!” 衣长宁进门,看见坐在书案前看帖子的衣飞石,兴奋恭敬地上前磕头施礼。 自去年衣飞石除服,在家庙遇到哭得不成样子的衣长宁之后,叔侄二人的交往就多了起来。 平时衣飞石会让孙崇给衣长宁送吃的玩的,做衣裳铸宝剑,从前周氏怎么对他,如今皇帝怎么对他,他就照着看顾养育衣长宁。为了教侄儿读书,他还趁着跟皇帝去内阁的机会,找单阁老介绍了一个先生,送到长公主府,教衣长宁与衣飞珀读书做文章。至于武艺,则是他亲自来教。 他每次休沐两日,第一天上午皇帝都有小朝会,多半会耽搁到午、未时间才会到襄国公府。 这空出来的大半个上午,从前他是用来看帖子,处理家务用的,如今就腾出来教衣长宁练武,也会和衣长宁讲一些在西北的故事,给孩子长长见识。 衣飞珀从前也会跟着来,前两个月衣家往黎王府向大郡主放了大定,按照礼法而言,衣飞珀和谢团儿就是正经夫妻了,如今正在上窜下跳疯玩,也就不跟着衣长宁来襄国公府了。 衣长宁本就不喜欢他跟着来。 你抢了我爹的世子位,你什么都有了,我只有二叔,你还跟我抢,你怎么这么贪呢? 自从衣飞珀不来之后,衣长宁每次来襄国公府都显得特别活泼兴奋。 衣飞石也没有抬头,提笔认真回复拜帖,吩咐道:“你来了。先去换练功服,打拳热身,半个时辰桩功。” 他这样严肃冷淡的模样,也没有让衣长宁觉得难受。 衣长宁行了礼爬起来,很熟练地书房里沏好茶,送到衣飞石手边,看了看桌上墨池,明明还有很多,还是没事儿找事地给二叔重新研了一些磨,自认尽了弟子之份后,衣长宁才躬身退了下去。 衣长宁才出门,衣飞石就端起他沏好的茶,慢慢喝了一口,眼底微微含笑。 “徐阳骏进京述职?” 衣飞石看了看黎州守备将军徐阳骏送来的拜帖,觉得这时机有些怪。 进京述职分两种,一种是朝廷针对官员的考核,三年一次,四品以上官员都要进京找吏部述职。另一种则是皇帝或内阁特召,就是朝廷有什么事儿要问你,你赶紧回京来说清楚。 朝廷的大事通常都会岔开年份操作,比如科举与吏部考功。今年是太平九年,正经的科年,礼部举士,朝廷忙的就是开科取士这件事,吏部考功选官就不会放在同一年。当然,徐阳骏作为地方守备,他的选官考功都在兵部,由枢机处监管,和吏部考功司关系不大。可是,武官今年也不选官啊。 徐阳骏是衣飞石心腹旧部之一,他来了京城投帖拜见,衣飞石总要找机会见见他。 他也没有给徐阳骏回帖子,叫来门外的孙崇吩咐:“你去宝塔寺找徐阳骏,给他安排个时间,后天我见一见他。” 孙崇得令立刻去安排了。 恰好衣长宁换了一身鸦青色的练功服出来,站在庭中打拳。 他先打一字养身拳,活动开筋骨之后,就改换招式打奔雷拳,年纪虽小,拳风如刀,俨然将门虎子之风度——他今年十一岁,拳法练到这个地步,已是十分刻苦认真,也十分地有天赋了。 然而,看他打拳的人是衣飞石。 这就很悲剧了。 衣飞石是什么人?十五岁就能把他亲哥衣飞金按着打的猛人!称一声武道天才,绝不为过。 衣长宁日夜苦练,就为了到二叔跟前得一句称赞,然而,从来没给人当过师父的衣飞石,也实在不能理解侄儿的为难之处。这么简单的玩意儿,很轻松就能做得更好啊。你这样子……也还行吧,回去是不是尽玩耍了?算了,孩子家家都爱玩,咱家以后也不必上阵杀敌了,我就不训斥你了。 衣长宁卖力地打拳,衣飞石看着也就是“还行”,没看出明显的破绽,他就转身进门了。 依然没有得到夸奖的衣长宁有了一丝失落,很快又振作起来。 ——我,迟早会让二叔说“好”的! 衣飞石把必须回复的帖子都客气恭敬地回了,也花了差不多快一个时辰。 如他这样皇帝近臣的身份,又深得皇帝宠爱,哪怕十次请他十次都不赴宴,京中各官宦世家婚丧嫁娶做寿庆贺,依然绕不开地必须给他写帖子,客客气气地请他赏光莅临。他去不去赴宴是一回事,你家有喜事不给人发帖子,这就是失礼。 他也不是每一家的帖子都会回,比较重要亲近的帖子,他才会亲笔处理,一般不怎么重要又特别事儿多的帖子,直接就交给管家统一回复了。他家里没个帮衬的,地位虽然高贵,辈分确实太低,每回写帖子都写得头大。 写完帖子之后,衣长宁热身结束,站桩也站好了。衣飞石便出门教衣长宁打拳。 他在家燕居本就穿着常服,一袭长袍,连腰带都没有束,不妨碍他动作。相比起前些年身量未长的尴尬,如今的衣飞石宽肩直腰,肌骨健悍,覆上锦衣玉袍又衬得颀长挺拔。 他下场为衣长宁示范,甫一起式举手,原本燥热的暑气就似凝固住了,空中仿佛酝酿着风雷。 教授侄子打拳,衣飞石出招很慢,一边动作,一边向衣长宁讲解如何运气,如何出招,如何吐力。他信口说话,拳势中的那一口气却始终饱满精神,半点不散。这样举重若轻的功夫,在拳道中浸淫钻研七八十年的老拳师也狠差了他一截。 衣长宁崇拜得不行,双眼发光地看着他的每一个动作,认真听他讲解。 然后,衣飞石就讲完了。 “你来吧。” 衣飞石理所当然地说。 衣长宁已然是非常聪明的少年了,幼时也有衣飞金教他习武打底,然而,碰上衣飞石这样的天才师父,他每次来习武都会怀疑,自己是否是个彻底的蠢货? 他硬着头皮将自己刚才所学的,目前还记得的,招式照着打了一遍。 学招式,形似不难,难的是神似。 想要神似,就得把衣飞石刚才所讲解的运气、出招、吐力的细节全部吃透,善加运用。 衣飞石觉得这是件和吃饭喝水一样容易的事,我都把菜端到你面前,告诉你这是螃蟹,这是西瓜,这是羊肉,你难道还不知道螃蟹怎么吃,西瓜怎么吃,羊肉怎么吃? 正常聪明而非变态聪明的衣长宁简直都要哭了,越打越是心虚。 从前学的拳法比较基础,他学起来就很吃力了,最近学得深了些,二叔开始教一气终始拳,侧重吐纳内劲,教的时候还跟教基础拳法一样“简略”,他学起来就更痛苦了。 衣飞石见他招招打得似是而非,皱眉道:“你刚才听了么?” 在衣飞石心目中,奔雷拳和一气终始拳的难度是一样的,都被归类为“随便学学就会”的拳法。所以他不理解,为什么侄儿一学奔雷拳就会了,一气终始拳就学得似是而非呢?——肯定是没认真听。 他语调也不算严厉,却把衣长宁吓得立马站直,低头道:“听了。” 衣飞石没有责怪他,重新演练了一遍,再次讲解。这一回,说得更慢也更细一些。 衣长宁本就学得很认真,复习一遍倒也记得个七七八八了,衣飞石再叫他演练时,他就有了三五分样子。 衣飞石也不说话,这会儿太阳烈起来了,想起皇帝叮嘱自己不许晒黑了,衣飞石就站在廊下看侄儿练拳。这一练就到了午时,衣长宁除了偶尔喝口茶,吃点点心,一直就没歇过,总算把刚学的两招拳法学会,衣飞石觉得有□□分像了,才点点头。 “习武不易,苦练十年功夫,三月懒散就彻底抛费了。你若无心于此,想着和衣飞珀一样惬意玩耍,以后也不必再来了。若要习武,听拳经时就认真一些。”衣飞石告诫道。 衣长宁嘴里发苦,低头道:“侄儿认真听了……”就是没听懂。 “我也不曾责罚训斥你,提点一句而已,为何要犟嘴?”衣飞石问道。 “侄儿不敢犟嘴,二叔,我真的很认真听了,就是听不懂……” 衣飞石更不解了:“认真听了怎么会听不懂?” 言下之意,听不懂就肯定是不认真。 衣长宁觉得自己满身是嘴都说不清,只得跪下认错:“侄儿错了,是侄儿听经时不认真,以后一定好好听二叔教授。” 谢茂今日散朝早,内阁事儿也不多,早了半个时辰从密道过来。 他本想和衣飞石一起用午膳,哪晓得衣飞石迟迟不至,谢茂就换了衣裳,摇着扇子,从遮阳的檐廊下散步走了来。他和衣飞石的关系,衣家上下都知道,因此他也不避讳见到衣长宁。 见衣飞石在教衣长宁打拳,谢茂也没有打扰。不过,才稍站了片刻,衣飞石就叫衣长宁停了。以衣飞石的耳力,自然是瞬间就发现他来了。毕竟教侄儿比不得侍上要紧,衣飞石决定先打发侄儿回去。 哪晓得这叔侄二人最后一番话就把谢茂逗乐了。 朕的小衣就是太聪明了,所以才会在这事儿上犯糊涂吧?这也太可爱了。 “瞧瞧这蛮不讲理的师父,宁儿,咱们不跟他学了,朕给你重新挑个师父,讲道理的那种。” 谢茂摇着扇子走了出来,看着衣长宁满脸带笑,尽管他一身常服别无坠饰,经年荣养的帝王威仪依然逼人而至,压得衣长宁束手束脚,口中下意识地发涩。 155.振衣飞石(155) “叩见陛下, 陛下万岁。” 衣长宁本是跪在衣飞石身边,隐有依依孺慕之色,见皇帝来了, 立刻转身膝行退了一步,俯身额头触地,相比起皇帝亲昵随和的口吻,他的姿态恭敬得近乎卑微, 便有一丝格格不入。 换了任何人来看, 只怕都要骂他不识抬举。 皇帝看在襄国公的情面上,对你如此温颜和蔼,你却故意卑微若此,做给谁看? 衣长宁不是做给谁看,他是真的害怕。 谢茂确实不会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每每在襄国公府见了衣长宁, 态度都非常温和。然而,从当年皇帝匆促驾临衣飞金灵堂,衣长宁在二叔的指点下初次拜见皇帝起, 他就知道皇帝不喜欢自己。 这不是皇帝第一次说笑着要给他重新挑师父了。 他第一次在襄国公府偶然撞见皇帝时,皇帝就哄他, 说二叔硬邦邦的不会教人,跟二叔习武仔细要挨捶,还说要赐他几个羽林内卫, 个个高大英武, 身负皇差, 以后就专门陪他玩儿给他当护卫,逛街出门绝对威风凛凛。 若换了个天真不知事的世家娇子,说不得就被皇帝这么宠溺的示好给忽悠瘸了。 那次被衣飞石打个岔子,尽量无视地敷衍了过去。第二天,衣飞石还专程紧张兮兮地找他说话,告诉他绝不会捶他,深怕他被皇帝哄了去。 衣长宁知道,皇帝的做法,就是大哥写信来告诫他的“溺杀”。 衣长安去了凉州,被看得很紧,连写信都只能三个月一封,还要被检查信件内容。害怕弟弟被教坏,衣长安抓紧每一封通信的机会,先用九成篇幅痛诉衣飞石有多坏,另外一成就是告诫弟弟要好学上进,不要被富贵安逸所迷,谨防被溺杀。 被衣长安严防死守的衣飞石丝毫没有坏心,反倒是皇帝想要溺杀了他。 衣长宁如何不对皇帝心生警惕? 只是,他年纪还小,身边也没有合适的长辈可以模仿、学习,面对皇帝的虚伪的善意,他无人可以求助,只能地选择本能的谨小慎微保护自己——不僭越,不多话,能躲尽量躲。 “给陛下磕了头就下去吧。” 不等皇帝再说话,衣飞石就出面解围,将侄儿打发了出去。 实心眼儿的衣长宁砰砰砰磕了头,额头砸在被艳阳晒得滚烫的青石板上,就是一团绯红。衣长宁磕了头,佝偻着肩膀恭敬后退,一直到门廊之下都弯着腰。 谢茂顿时有了一种恶霸欺负小毛孩的滋味,更让他知觉微妙的是,他的小衣好像就是那个守护小毛孩的侠客?——朕做什么了?朕不是替那屁孩子解释吗? “跑得这么快,这是怕朕把他吃了?”谢茂含笑道。 衣飞石迎了一步,单膝武跪施礼:“陛下今儿来得早,咱们一同用膳,叫他先回家。” 旦夕伴驾多年,除非正式场合,衣飞石基本上都有了御前免跪的资格。今日皇帝隐有指责,他立刻就跪迎了一次,也不等皇帝叫起就很自然地起身了。既有赔罪求饶的意思,又不显得太生疏刺心。 久不客气的爱人都跪下赔罪了,谢茂哪里还能再问?他接受了衣飞石的撒娇示好,立刻就忘了衣长宁的事,笑道:“是有些饿了,今儿在哪里摆膳?清凉小筑么?” “正当午,日头太烈,陛下,午间就在这儿用膳可好?我立刻叫人摆冰山。” 六月暑气太重,又在午时。 衣飞石担心皇帝又热又饿,还跑去一里外的清凉小筑摆膳,那得热中暑。 自从两年前谢茂与衣飞石在水亭子吵过架,谢茂就不爱往那地方去了,衣飞石也怕皇帝看着碍眼,干脆叫人把那个亭子拆了,只剩下一片荷塘。如今襄国公府避暑的地方就是去年改造好的清凉小筑,和水亭子一样,引水浇灌屋顶,四檐落水成帘,又因八面无墙,仅有竹帘纱笼,凉风一吹,异常清爽。 衣飞石早就让人去把清凉小筑的水帘打开了,因天热,里边还摆上了冰山。 哪晓得皇帝来早了一步,还直接找到了书房来。衣飞石自己寒暑不侵,又因衣长宁在打拳,少年阳气足,怕冰山寒气侵体,这个院子一点儿降温的措施都没有。 谢茂才来一会儿就浃了一身汗,不过,他养气功夫十足,也不喊热,拿着折扇轻轻地摇。 衣飞石心中愧疚,若没有教导侄子习武的事,处理好家中庶务就候在清凉小筑,哪里会让皇帝如此难受?他接了朱雨手里的纨扇,轻轻给谢茂打扇,陪谢茂进屋坐下之后,他又从衣内摸出颈悬的千年冰魄珠,打开瓷扣,放在皇帝身边。 凉意幽幽散开,谢茂看着那瓷扣就忍不住嘴角含笑。 下人送来毛巾和干净衣裳,衣飞石亲自服侍皇帝更衣擦身,被谢茂一把抓住手腕:“朕渴了。” “上茶。”衣飞石忙吩咐道。 谢茂却仍是拉住他不放,看着他的嘴:“朕渴了。” 衣飞石看着他,才突然想明白他在要什么,莞尔一笑。得,先给皇帝解渴。 ※ 谢茂在襄国公府的日子总是过得非常畅快,不独是那点儿床笫闺阁之事,他总觉得在襄国公府,不止他自己更轻惬放松,衣飞石也自在许多。这日顶着暑气激战两次,洗漱之后舒舒服服地吃了顿清粥小菜,日头渐夕,谢茂与衣飞石就在襄国公府里散步。 毕竟在一起有些年了,夫夫之间那点儿不说腻味了吧,总也不像头几年那么频密。 前两年衣飞石休沐日几乎都不下床,也不知从何时开始,皇帝偶尔就会带着他在园子里散散步。 “你这教孩子的法子就不对。你自然是聪明绝顶,这世上哪能个个都像你?便是你来教朕打拳,朕是十足认真听了,朕也听不懂。难道朕就是不经心了?” 谢茂不想在衣飞石心中落下个欺压毛孩子的恶霸形象,总得给自己找补几分。 衣飞石低声道:“臣以后慢慢教他。” 谢茂本是沿着垂杨小径漫步,闻言转身,看了衣飞石许久,突然笑道:“好。” 他是曾经想着把衣长宁和衣飞石隔开,不愿衣飞石和这倒霉侄子关系太近。 毕竟周氏因衣飞石举察而死,衣飞金又死于相思。衣飞石又是个对内仁忍的脾性,以谨慎计,让衣飞金一脉永不出头,彻底和衣飞石没了关系,谢茂才能放心。 如今衣飞石把衣长宁拢在身边,尽心竭力地教养着,这都有一、两年了吧? 别说那是衣飞石的侄子,就算是衣飞石养的一条狗,谢茂都要高看一眼,他哪里舍得再把衣长宁从衣飞石身边撕开,让衣飞石伤心?他今日出面替衣长宁解围,不也是觉得衣飞石冤枉误会了衣长宁,怕叔侄之间起嫌隙么? 衣飞石却这样地提防着他。 他才说衣飞石“教得不对”,衣飞石立马就强调,我以后慢慢教。言下之意,别想我会放弃他,也别想给他重新找师傅。 二人相伴多年,相知太深。 哪怕衣飞石尽力掩饰了,他骨子里的戒备仍旧落在了谢茂眼中。 因立嗣女一事,二人始终有心结未达成妥协,这些年相处时难免就有些粉饰太平。相爱都是很简单的,具体到家族、后嗣的利益上就变得复杂了。谢茂对此很想得开,他确实曾对衣长宁怀揣恶意,怨不得小衣提防。不让他管衣长宁的事,他以后就都不管了呗。 谢茂了解衣飞石,衣飞石又何尝不了解谢茂? 他说一个“好”字,衣飞石就磕巴了:“陛下……” “赵从贵?来把蚊虫熏了。” 谢茂指着身边一处瑰石别景,牵住衣飞石的手,“待会在这里好么?朕让人扎上纱棚。” “好。陛下,宁儿还小,能养好的,我……”衣飞石连忙解释。 “那你好好养他。”谢茂不愿和衣飞石吵架,又实在不想听衣飞石战战兢兢地解释,他仍旧态度温和,口吻中也没有丝毫不耐,可是,他打断了衣飞石的解释,“是朕错了,咱们俩私下一处,说些私事就是了,刚才朕就不该提他。他是你家子弟,你照例教养就是。” 衣飞石顿时语塞。 皇帝语态再是温和,这番话也是警告敲打,朕不想听衣长宁的事了,再说就是你错了。 夜色|降临之后,皇帝指点的地方也被宫人清理干净,四帷扎上轻纱,远处有侍卫把守。谢茂拉着衣飞石靠在瑰石垒砌的假山之上,笑道:“也不知这回能睡几个地方?” 看着微弱烛火下皇帝含笑的容颜,衣飞石也就暂时忘却了旁人旁事,醉在一片热浪之中。 ※ 休沐结束之后,皇帝从密道回了太极殿,衣飞石进皇城安排好防务。 恰好有些空闲时间,孙崇来提醒说徐阳骏在三凤楼等候,衣飞石便换了衣裳赴约。 三凤楼是皇城北边最繁华的一座酒楼,先后曾有三名艳名远播的市妓常驻于此,所以得名三凤楼。衣飞石这些年鲜少出门,出门也是陪皇帝微服私访,皇帝也不爱逛酒楼,进门见着往来穿梭的闲汉、焌糟、小厮,再有娇笑声美的市妓卖唱劝酒,竟觉得有些陌生。 徐阳骏也不知道衣飞石何时能来,找了个临窗的位置坐着吃茶,楼下还雇了两个闲汉眼也不瞬地盯着,吩咐若是见着一位英俊潇洒脸上带个四四方方疤痕的贵人老爷来了,马上请上来! 哪晓得衣飞石来得这么早,徐阳骏目光犀利,比几个揽客的闲汉更早一步看见衣飞石。 他也顾不得去找楼梯,翻身就从二楼走瓦而下,惹来背后一阵惊呼尖叫。嘈杂声中,徐阳骏利索地单膝点地跪了下去,激动地喊:“少主!” 衣飞石青衫素巾,手里拿着折扇,大约是想低调些来酒楼,就扮了个书生。 他乔装改扮的本事远非皇帝能比,一身英气说收敛就收敛,然而,大约是他见的书生少,见的内阁大臣多,养移体,居移气,学起来倒有几分顶级文宗的风范。这会儿跟前啪唧跪了个身高八尺的大汉,满楼子的人都探头看热闹,他也忍不住笑:“你起来吧,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这里是坐不住了。” 徐阳骏满脸激动地望着他,还伸手抱他大腿,眼角含泪:“少主,属下久不见您尊面,真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衣飞石知道他是个肚里没墨水的憨货,心中只有无奈。 旁边孙崇噗就笑了,打趣道:“哟,徐憨,您最近读经了这是?长进了不是?” 徐阳骏抱着衣飞石大腿不放,啐了孙崇一口:“给老子爬!” “行了,你起来吧,咱们换个地方坐。”衣飞石道。 徐阳骏就叫守在酒楼门口的亲兵留下把账会了,自己拍拍膝盖爬起来,乐滋滋地在前边引路,说:“要不咱们去城西的天惠楼,那可是八大名楼之首!少主,哎,您还是走着来的呀?来,骑属下的马,属下给您牵马……” 衣飞石才想说不必了,随便找个地方坐下说话就是,突然看见前面当街砍人! 三凤楼本不是临街打开,出了门廊才是街坊。这会儿衣飞石才出门来,就看见长街上有人拿着菜刀追砍一个书生。那书生长手长脚个儿很高,穿着国子监监生夏衫,瘦得就似竹竿撑着衣裳。他狼狈地东窜西逃,手脚也不甚灵活,眼看就要被菜刀砍中—— 衣飞石身边的侍卫都救援不及,唯有衣飞石身负箭术九说绝技,右手食指轻轻一扣,状若拉弓,再将指尖放开,无声无息间,就有一缕不可捉摸的灵犀飞射而出。 手持菜刀的恶汉霎时间浑身一僵,就像是被苍鹰盯紧的毒蛇,竟把手中菜刀都吓掉了。 那书生见恶汉无缘无故丢了菜刀,居然不着急跑,反而冲了出来飞快地捡起菜刀,冲那恶汉比划道:“你来呀,朗朗乾坤昭昭天日,你一个欺行霸市的流氓倒逞起威风来!我今正告于你,你……快把勒索刘婆婆、王三嫂、齐叟他们的银子还来!否则,我就带你去见官!” 原来是个书生在行侠仗义。衣飞石听了颇觉有趣,然而他时间有限,吩咐孙崇道:“你差人去问一问,若是那凶人无礼,就帮那书生把银子讨回来,别叫他吃亏。” 他正要上马,突然听见那恶汉咒骂道:“李得意你个王八羔子,少给老子放气……” 后面的污言秽语已经入不了衣飞石的耳了,他听见“李得意”这个名字,瞬间就想起当年在陈地长青城,死在妙音坊之前的那位锦衣卫。 那个为谢朝潜入陈朝十多年,拼死送出情报,只剩下三个月寿命,打算回家看看儿子的锦衣卫,李三十。李三十当然没能顺利回老家。他为了替卫戍军校尉张岂桢收拾善后,奉命假扮成陈地诸色府奸细,被不知情的衣飞石抓住之后,死在了妙音坊前。 皇帝曾交代要对李三十的后代着意关照,这件事不止黎王谢范用心,衣飞石也很上心。 所以,衣飞石知道,李三十的儿子目前正在京城国子监读书。 那个不幸又幸运的书生,他的名字很有趣,就叫李得意。 衣飞石改了主意,他亲自走上前,问道:“究竟何事不平?我可为二位做个仲裁。” 无非是个恶汉欺行霸市,书生路见不平的故事。孙崇那是镇日管着军中恶霸的祖宗,收拾个欺软怕硬的市井流氓不费吹灰之力。三两下就敲得那恶汉嗷嗷大叫求饶,见衣飞石对那书生很礼遇,孙崇差遣几个同样乔装改扮的羽林卫,把恶汉拎到一旁好好“讲道理”去了。 “多蒙老爷相助!此等恶棍委实太可恶了!”李得意年纪比衣飞石还大些,然而,观衣飞石气度风范都不似常人,身边还带着豪奴随扈,他也不敢称兄台,直接就是“老爷”了。 “在下石飞。敢请教贵姓台甫?”衣这个姓氏非常罕见,至少京城还未见第二家,衣飞石既然乔装出来,当然就不会用本名本姓。 “不敢,贱姓李,李得意。”李得意躬身作揖,又转头看那恶汉。 衣飞石笑了笑,孙崇会意转身过去,没多会儿就把恶汉的钱袋子搜了出来,交给李得意手中:“这银子李兄拿去给苦主分了吧。这人自有我家人与他‘讲道理’,必不会再找李兄晦气。” 李得意看了他好几眼,突然问:“你也是我爹的同袍?” 衣飞石愣了愣。 “我看您这年纪,倒不大像……莫不是我爹的上官?”李得意恍然大悟。 “自从那年卫戍军的张校尉来过后,我就没撞见过难事。哎,大人呐,你们也太关照我了!” “我不是读书的材料,考举人吧,考不上。张世兄就给我想辙,弄了个国子监的位置。我说我没银子来京城读书,想去学一门手艺,学政大人还专门给我送了几袋子廪米,另外五十两银子,叫我来京城读书,必有前程。” “路上遇见水匪,刚好就有官兵来缉盗,打尖遇到黑店,又有路过的大官来抓贼。” “大人,在下看您这样也像是能做主的,要不就跟大伙儿说说,别天天跟着我了?” 他认真地说:“我爹替朝廷办事,年年也有饷银。他是为保家安民所死,朝廷也有治丧银子发放,我李得意区区一个小民,受此厚待,也太……”他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衣飞石才知道,只怕张岂桢是心存歉意,所以一直派人偷偷跟着李得意,随行保护。 张岂桢如此公器私用,自然是不对。可是,衣飞石想起那年寒冬,被不知情的自己扒光了衣裳死得无比屈辱的锦衣卫,也是满心唏嘘。 “我知道了。”衣飞石看着他瘦高的身形,问道,“生活艰难吗?为何如此削瘦?” 李得意挠挠头,苦笑道:“我能考个秀才就顶天了,去了国子监……” 谢朝国子监治学严谨,诸生旬月都有考试,考得好的自然记档表扬,还会发福利,考得不好的多半还要挨板子。像李得意这样滥竽充数的混了进去,可不得日日愁苦、日渐消瘦吗? 衣飞石心中好笑,已然决定把他救出苦海,问道:“你想学什么手艺?” “赚钱的手艺!”李得意脱口而出。 “这样吧,待会我叫我这家人随你归家,认认门头。你以后想学什么手艺,都跟他说。必然给你办妥。若有事叫他来找我。”衣飞石忍笑想了想,还是把身上的挂配摘了下来,“若有急事,也可以直接来襄国公府找我。” 李得意高兴地接了挂配,再三拜谢。一直到衣飞石都上马走了,他才一拍脑袋:“襄国公府?” ——那可不是灭了陈朝的襄国公,衣飞石,小衣督帅啊?! ※ 衣飞石与徐阳骏也没有走远,寻了个清静的茶寮子包下,侍卫守在外边。 “少主,多日不见,您真是精神极了。” 徐阳骏哈着腰给衣飞石分茶果子,拍马屁拍得极其蹩脚。衣飞石这些年被皇帝养叼了嘴,外头的粗茶真是喝不下去,他要喝炊沸的山泉水,徐阳骏又立马爬起来给他盛。 “行啦,咱们是什么关系?犯得着这么狗腿子?”衣飞石叫他坐下,“有事你说。” 徐阳骏赔笑一声,到底还是笑不出来了。 顾不得就在露天的茶寮子里,他大马金刀往衣飞石跟前一跪,说道:“少主,委实是找不到门路了,才想着来求一求您!” 衣飞石轻轻敲着手里的折扇,轻声道:“你知道我家的规矩。” “自不敢求少主卖官鬻爵、遮掩不法!少主,我这是有冤屈啊!”徐阳骏说得义愤填膺,忍不住就爆了粗口,“这朝廷的文官儿心肝也太唧吧黑了!上下勾结,阴死人不偿命!” “少主,我跟你说,我那小舅子,多好的一个官儿啊!好不容易补上个缺,整天都在坐衙审案下乡巡察,百姓都想给他送万民伞!不是我老徐吹牛,少主,您给派个钦差——” “放肆!”衣飞石立刻训斥。 皇帝才能派钦差,叫衣飞石派“钦差”,这是在西北混习惯了,嘴秃撸了一时没改过来。 徐阳骏忙打了自己一巴掌,“是,是,属下放肆。” “就说您派个人跟我去华林县问一问,谁不说我那小舅子是个好官儿?青天大老爷!” 衣飞石常年跟在皇帝身边,就算他再是守规矩,轻易不肯看皇帝案边的奏折,有时候也会在内阁外边候着服侍。他这样的耳力,宫中哪里还有秘密? 华林县的事,衣飞石也知道。 因春洪防治不力,华林县令邱灵非被皇帝点名训斥过。当时他就知道,这个邱灵非完了。 邱灵非是徐阳骏的小舅子这事儿,倒不让衣飞石惊讶,徐阳骏也是个贪色的憨货,发妻死了七八年,就爱往家里抬小妾。他是个浑不吝的,所有妾侍娘家亲戚他都当正经岳家往来。要说徐阳骏的小舅子,起码得有十七八个。 让衣飞石觉得心惊的是,徐阳骏绝不敢专程进京撒谎!这事儿居然有猫腻? ——居然有人敢欺上瞒下,蒙蔽圣听?! 竟敢欺我圣君?衣飞石心中最重要的那一根弦,炸了。 156.振衣飞石(156) 前朝文官门道多, 衣飞石也不能偏听一面之词,思索片刻之后,说:“此事我替你问一问。” 徐阳骏在衣飞石帐前效力两年, 深知衣飞石绝不轻易许诺,能说帮忙问一问,已然是极限。 更何况,什么事情能让襄国公“问一问”, 那就是妥妥的上达天听了。 徐阳骏连忙磕头道:“少主, 若有事直管叫人来问属下,我那小舅子的师爷奴才都跟来了,要不我这就喊他们来给少主磕头?” 衣飞石自然要问,却不是问邱灵非的下人。 他看了看时辰,艳阳渐上中天,除了这个扯着棚的茶寮子, 街头已经少了许多商贩行人。天气太热,行人买卖都赶一早一晚。到了中午,人都会找个地方避暑。 这时候已然不早了, 皇帝说不得已经散朝了。 衣飞石出来时没有和皇帝招呼,心中牵挂, 随口道:“不了,宫中还有差使。” “哎您辛苦!”徐阳骏连忙爬起来,眼巴巴地问, “那属下隔日再去您府上拜望。” “你有事先找孙崇。”衣飞石出门牵马, “待会到羽林卫值房牵你的马。” 徐阳骏当然不在乎这一匹马, 他在乎的是再次拜望衣飞石的机会。 说不得自己去取马时,运气好就撞见少主在值房视事呢? 他狗腿地替衣飞石牵好缰绳奉上,答道:“是,一准儿去牵。” 衣飞石才想打马离开,就看见三个蹲在街角、穿着葱青纱袍的男子围了上来。 这三人见面先下跪施礼,自承身份:“小的锦衣卫听事司小旗祖安青,拜见公爷。” “这是小的两位同僚,胡莹、吴渐次。”祖安青道。 这三个人里,也就祖安青看着有点官样儿,他背后跟着的胡莹獐头鼠目,吴渐次羞羞涩涩地站着,都不敢看衣飞石一眼,活像他多看衣飞石一眼,立马就会怀孕。 衣飞石早就注意到他们了。 这些年听事司在他身边盯梢的人从来就没断过,因是皇帝默许,衣飞石也接受了这一层“督视”,毕竟听事司是皇帝的耳目,他也没什么见不得人之处。 不过,他不介意,也从不理会这些人,更不会刻意照顾,每天该如何就如何。 如果这些人不小心跟丢了,他也从不会解释自己去了哪儿——也没人敢出面来问。 “何事?” 衣飞石觉得,这三个蹩脚货,应该不是盯自己的那波人。 “公爷容禀。陈朝诸色府发了天字追杀令,目标就是国子监的李监生。” “咱们林头儿怕不安全,花了好大力气才把那位小爷弄进了国子监……” 祖安青苦巴巴地跪在地上,仰望马背上的年轻公爷,“您这二话不说就吩咐底下人安排他出来了,小的们实在没法儿交差……要不,您再等等?” 衣飞石倒是没想过还有这一层考量。陈朝已经灭了,陈朝留下的几个暗探组织,有些随风湮灭了,有些被听事司挖出来连根拔起,唯有力量最雄浑的诸色府,至今还在暗中活跃。 李三十是锦衣卫放在长青城的探子,混入了诸色府高层,窃取了许多情报。 最有价值的那一回,也就是他暴露身份、不得不戕命离开诸色府的那一回,就是皇帝巡幸西北时,诸色府曾阴谋在陈地叛乱、谋刺谢茂。他的叛离狠狠挫败了诸色府的大计划,自然也让诸色府恨入骨髓。 如果李三十悄无声息地死了,诸色府也未必能知道他的儿子姓甚名谁,家在何方。 然而,后来皇帝交代要厚待李三十遗孤,为李得意举业保驾护航,张岂桢又那么大张旗鼓地“赎罪”,岂能不引起诸色府的注意? 李三十已死,诸色府无从报复,父债子偿,他们就找李得意算账。 “太平初年朝廷就在京城清查过陈朝奸细,如今陈朝都不在了,诸色府已是丧家之犬,却还能在京城如此耀武扬威?你们这样的衙门,居然连个小监生也看不住?” 衣飞石觉得听事司办事不力,但是,听事司不归他管辖,他就不太好随意训斥。 “你们既然护不住他,我把人带走,有何不可?” 尽管李三十之死错不在衣飞石,衣飞石还是隐隐觉得有一分牵挂,十分想要照顾李得意。 祖安青连忙上前一步,拉住他的缰绳,说道:“公爷您息怒,这不是……”他赔笑。 衣飞石就明白了,只怕听事司是另有计划,想要钓诸色府的大鱼,不好向外透露。 他看了看在马前哈着腰的三个废物,大略揣测,听事司或许就是想引蛇出洞? 不过,李三十已经为国捐躯了,总不能还叫他儿子也跟着冒险吧?这要万一没护住,岂非连李三十的唯一一根独苗也断了?若不知道听事司的盘算也罢了,如今知道李得意可能会涉险,衣飞石更不会让孙崇放李得意回国子监了。 “人我安排了,若是你们龙司尊着急,叫她找我说话,若不着急,我晚些时候找她交代。” 衣飞石简单撂下一句话,急匆匆打马飞驰而去。 他的几个亲卫只能也借徐阳骏亲兵的坐骑充作脚力,匆忙追了上去。 徐阳骏则黑着脸看了那三个听事司下属一眼,毫不客气地啐了一口,道:“鹰犬。” 他堂堂黎州守备将军,正经的三品武官,在衣飞石跟前伏低做小,那是他的旧属本分。换了在祖安青这个从七品锦衣卫小旗跟前,他才是庞然大物——听事司的司指挥使龙幼株也才四品,且还不及他官大呢。 徐莹气得就要扬手,被祖安青死死拽住,赔笑道:“没事没事,走,走。” “到处都是小人!”徐阳骏骂声晦气,带着亲兵耀武扬威地走了。 徐莹这才小声骂道:“骂老子是鹰犬,他个捧腚舔肛的见了襄国公,只差没给人家当儿子了,不就是早生两年混进了衣家军吗?他倒不是鹰犬了,就是襄国公的龟儿子!” 祖安青砰地敲他脑袋一下,骂道:“你他娘的骂谁乌龟呢?” 徐莹才想起这是把襄国公也骂进去了,连忙找补:“我乌龟,我乌龟!” “我就说小衣督帅最是怜贫惜弱见不得义士后人遭难,如今把那李小子交给襄国公了,咱们也可以放宽心了。”祖安青摸了摸腰间刚放的饷银,“走,哥仨喝一个去。” 正如衣飞石所想,这三个蹩脚货就是听事司钓鱼的炮灰。 然而,遇见孙崇安排李得意离开国子监,这哥仨第一个反应不是回听事司找上官讨主意,而是直接来守着衣飞石“陈情”,这就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 衣飞石直接把“鱼饵”李得意讨走了,事情就成了衣飞石与龙幼株这种高层级的往来。 就算上官怪罪,也自有衣飞石去顶锅。 ——我区区一个小旗,屁大的官儿,还能跟襄国公犟呢? ※ 衣飞石飞马疾驰赶回宫中,皇帝果然已经散朝回了太极殿,正在洗漱更衣。 盥殿里清凉湿润,谢茂又是个汗湿了头发就要盥洗的脾性,这会儿朱雨正服侍他濯发,他舒服地躺在白玉床上,见衣飞石进来施礼,随口问道:“你去哪里了?” “臣出宫见了个故人。” 衣飞石解开汗湿的衣裳,白玉似的背肌似有热气腾起,谢茂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不过,衣飞石丝毫没领会到皇帝的欣赏,他很快就解了衣裳,赤身站在小池边,两个宫婢熟练地举起银瓢为他冲水,洗去身上汗渍尘土之后,衣飞石一头扎进能游水的汤池中,泡了几息才猛地钻出水来,舒畅地吐了口气。 “外边热透了,你又往凉水里扎猛子,仔细坐了病。” 深谙老年养身计划的谢茂不乐意了,坐起来叨叨——从前他会训斥衣飞石,如今衣飞石年纪大了,不像是小少年的模样,他就觉得训斥会伤了衣飞石的颜面,口吻温和了许多。 衣飞石抹去脸上的水渍,伸长双臂游到他身边,就在池边趴着,仰头望着他:“陛下,臣今儿见的人是从前在西北的旧部,如今在黎州做守备将军。” 朱雨慢慢用木梳梳通谢茂湿漉漉的长发,他想了想,问道:“就是帮飞琥飞珀破了严氏案那个徐阳骏吧?朕记得,他是咸宁十八年到你爹帐下效力出头,”说着不禁笑了笑,“朕还以为他是徐屈家的子弟……” 衣飞石呃了一下,谢茂就笑了:“还真是?” “他是没爹,老叔没儿子,后来就联宗认了亲。”衣飞石解释道。甭管什么地方,抱大腿的人都不少,军中也不例外。若没有徐屈儿子这个身份,徐阳骏也没混不到衣飞石身边做心腹。 “怎么,来京城找你要官了?”谢茂不甚在意地问。 衣飞石这些年也委实太过低调,自从安排好当年西北军部属内迁之后,他就再不过问各处升迁运作。哪怕他亲爹就在枢机处做总参知事,主管天下武事,哪怕他在内阁也有门路,跑个文官也是轻而易举。然而,甭管多少人往襄国公府走门路,想要混个好缺,衣飞石从来都是不管。 谢茂对跑官这事儿没那么深恶痛绝,有些确有本事的官员,可能在某些方面会有短板,在吏部考核时就卡住了,升迁无力。这种人若是走了门路,宰相慧眼识珠,也算是一段佳话。 有时候也单纯就是好缺肥缺都叫党人把持住了,不抱团的孤臣走投无路,这时候跑官跑到襄国公府,不也是为皇帝荐选英才么? 当然,这二者的前提条件,都是跑官的人确实得有本事,能办实事。 谢茂信得过衣飞石的人品眼光,若是衣飞石荐才,他八成都会照单全收。 偏偏衣飞石又老实得很,除了去年拿了几个谢茂主动赏下的御前侍卫的缺,这些年是真的什么职位都不曾替人谋过。本分到如此地步,完全浪费了皇帝宠臣的名头嘛! “陛下说笑了,臣哪有官赏给他?”衣飞石失笑,“他与臣说了些故事,想是另有内情。臣本想差人去查,又怕是陛下私事,只得先来问一问陛下。” 徐阳骏痛斥文官一手遮天阴害邱灵非,衣飞石转念想想,心中就更吃惊了。 自从严氏案发之后,皇帝叫内阁发了照会,各地严查拐带与卖良为贱之事,为督察各州县府衙,听事司与都察院都派了人天下行走,大多数衙门都有听事司的录事亲自盯着。若文官真能“一手遮天”,岂非连听事司和都察院都买通了? 买通了都察院不奇怪,自来文官里头关系盘根错节,同窗同年同门同党……买通了一个,想想办法就能顺杆买一串子。问题是,听事司是一个相对封闭的衙门,里头中坚是多宫婢宫监,很多人想走门路都走不进去,况买了这一个,未必就能买那一个。 ——能把听事司买通到蒙蔽圣听的地步,这件事的性质就比较可怕了。 事情涉及听事司,衣飞石不敢擅专,必然要跟皇帝透风。 “朕有什么私事是爱卿不知道的?” 谢茂拣起身边银盘子里的一块切成小牙的香瓜,递给趴在池边的衣飞石。 衣飞石就撑起身来,就着皇帝的投喂咔嚓咔嚓把那块瓜啃了个精光,随后把皇帝捏着香瓜的三根指尖都吮了一遍,舔干净了。谢茂被他逗得忍俊不禁,笑道:“你个坏蛋。” 衣飞石又缩回池子里泡着,说道:“徐阳骏与华林县令邱灵非有些渊源,他来京城求告,是替邱灵非喊冤。据他所说,邱灵非绝不是怠政之人。此事臣自然不能听他一面之词,本想差人去华林县问一问……” 徐阳骏此来京城若非诬告,就确实是有人冤枉了邱灵非。 假设邱灵非确实是被冤枉的,听事司的立场只剩下两个可能,一个是听事司被买通了,向皇帝隐瞒了邱灵非是个勤恳清官的事实,另外一个可能,则是听事司把真实情报向皇帝上报了,皇帝故意选择坐实邱灵非被冤,又或者,邱灵非被冤枉就是皇帝的手笔? 衣飞石觉得后边这个可能比较蠢,应该不大可能,可是,他还是得事先问一问。 他一边说着,谢茂一边听着,谢茂脸上的笑容就渐渐地收敛了。 不过,让衣飞石觉得奇怪的是,皇帝的表情既不像是生气,更不像是成竹在胸的了然。 若听事司知情不报,皇帝就该生气啊!若听事司已经上报过了,皇帝就该早知道此事了吧?偏偏皇帝的反应,让衣飞石觉得二者皆不似。 “怕冤枉邱灵非的背后,就是朕的授意?朕冤死他区区一个七品县令,借机收拾前朝文官?”谢茂似笑非笑,“小石头,衣爱卿,想得挺复杂——朕犯得着么?” “臣也觉得此事荒唐了些。”衣飞石忙表白忠心。 谢茂挥手让朱雨不必再服侍,披衣站了起来,在湿润的盥室中缓缓转了两圈,说:“听事司始建之处,朕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你见过这世上有不贪不腐的衙门么?” 衣飞石跟着从池水中起身,宫人服侍他擦身更衣,他轻声道:“臣治军还算严厉。年年军法施斩也不在少数。”多厉害的律法军规也架不住人性的贪婪。不贪不腐的衙门,大约只存在于史书记载的上古轩辕皇帝治下。 谢茂想了想,轻叹道:“还是太仓促了些。” 衣飞石不解。 “这事儿既然求到你跟前了,你就问一问吧。小衣,朕前年就想让你入阁——” 谢茂深知衣飞石眼界心胸,不说多么干练娴熟,在他身边帮着协助一二是绝对够了。 偏偏衣飞石不肯,每回他进了内阁,衣飞石宁可站在廊下烈阳冬雪地候着,也不愿跟他进门,“你就跟朕无赖,借口羽林卫还未收服。这都几年了?还收不住羽林卫,朕要去问镇国公是怎么教儿子的了?” 衣飞石抿嘴笑了笑,理好衣襟走到他身边,说:“陛下不心疼臣了,这是要臣回家挨板子。” 他确实不愿入阁,衣家一门两国公,荣宠已近巅峰,何必再惹眼? 可是,这些年他天天守在皇帝身边,天天看着皇帝为着政务熬心劳神。皇帝今年还不到二十五岁,这些年的某些生活作派居然比他爹衣尚予还像个老头儿,整天嚷着养身惜福,衣飞石难免要心疼心软。 要说皇帝很多时候也真不必事必躬亲,偏偏谢茂又是个轻易不信人的性子,内阁、司礼监翻拣过的折子,他不放心都要重新看一遍。他叫衣飞石帮他看,衣飞石又不肯,可不就得自己熬着么? 衣飞石心底那根自保的底线,终究还是要在体贴担心皇帝健康的前边,再退一步。 “黎州官场的事儿,你不要出面。涉及听事司与陈琦、吴善琏之争,沾上哪个都不好看。” 谢茂捧着衣飞石的脸颊,“朕让黎王出面,你掩在他身后。他是宗室,身份你比不得。这案子办完了,朕就简拔你入阁。” 谢朝早年就有大功边将回朝后身居高位统领政事的前例,□□、太宗朝的几位名相,都是上马杀敌、下马安民的不世牛人,后来朝里官位就那么多,边疆战事也多,朝中怕被抢了出头之位的大臣就向皇帝谏言,不再召边将回朝,仁宗时就干脆就命其继续驻守地方。 衣飞石身负灭陈之功,皇帝非要把他捞进内阁,抬出□□、太宗朝的先例,也能搪塞得过去。 “……臣遵旨。” 衣飞石都想替黎王委屈了。 反正皇帝这儿从来就是,有锅了啊,六哥来背! ※ 二人用了午膳,谢茂立刻就宣黎王进宫,说了华林县的事。 饶是黎王如此好涵养,听说此事都忍不住青了脸。这件事委实牵扯太大了! 听事司倒是其次,毕竟听事司是皇帝私奴,甭看如今各地衙门的录事、写字个个嚣张跋扈,吓得群臣瑟瑟,然而,如今是皇帝对听事司要砍要杀,听事司还能怎样?难不成还有衙门肯替听事司喊冤? 衣飞石不清楚前朝的矛盾,谢茂心中门儿清,区区一个华林县令有什么好诬陷的? 人家想对付的,原本就是身在吏部文选司的秦南国,是秦南国背后的单学礼,是单学礼头顶的内阁首辅陈琦! 谢茂稍微提点了两句,谢范就彻底听懂了。 内阁两位阁老打架,他倒成了磨刀的。甭管砍倒了谁,对方那一党不都得恨死自己? 不过,谢范瞅了瞅站在皇帝身边的衣飞石,也得承认这事儿只能让他来办。宗室自有特权,和普通臣子不一样。真让衣飞石出面做这事儿,谢范自己都觉得不厚道。 衣飞石亲自给谢范捧了茶,也有些讪讪:“此事偏劳六哥了。” 谢范忙起身接了茶,谢了一句,说道:“该当的该当的,不敢称劳烦。” “你问得仔细些。”谢茂突然说。 “不要怕花费功夫,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朕都会下旨意,你自去调人,带着去黎州,仔仔细细地问明白。这件事不大寻常。依朕想来,此事或与吴党有关,却未必是吴阁老授意。” “这些年内阁平稳,吴阁老功不可没。” “他是个刚烈耿介的脾性,这手段太阴柔内媚,倒不是他的风格。” 他说得这么明白,几乎已经肯定不是吴善琏的手笔了。谢范心里明白,这案子查到最后,就算是吴善琏党羽为祸,只怕皇帝也不会准许吴阁老下野,是要保吴阁老的。 ——真把吴善琏弄下去了,朝中资历能与陈琦一较高下的,就只剩下礼部的文老尚书,都察院的左都御史蔡老大人。偏偏这两位一个年事已高,一个久患足疾,是绝不可能入阁理事的。 那时候,内阁就只剩下陈琦一家独大了。皇帝显然不愿意看见这样的局面。 谢范顿时就松了口气。 说到这里,谢茂笑了笑,说道,“六哥,你也不必太小心翼翼。” “说到底,陈氏、吴氏皆吾等家臣,家里臣仆起了嫌隙互相打架,没得叫主人家心慌意乱不知所措的道理。谁对了就赏,谁错了就罚,谁被冤枉了,还他一个清白。” 谢范起身拜礼,俯首道:“谨领训。” ※ 太平九年秋,黎王谢范再次奉王命旗牌,代天巡狩,驾临黎州。 157.振衣飞石(157) 六月间, 皇帝就钦命黎王往黎州巡查百官诸事,黎王一直拖拖拉拉到了八月才出京。 这期间黎王就照着皇帝的旨意,在刑部、大理寺、都察院里, 抽调了近二十名能吏好手,专门在他钦差行辕听候差遣。这事儿在京城闹得沸沸扬扬,黎王还特意关照这三个衙门的长官,不要吝惜人手, 万望着力推荐, 说是查完了黎州弊案,立马就把人还来。 ——这一来,整个朝廷都知道黎王要在黎州搞一票大的了。 明知道黎王是故意打草惊蛇,黎州官场还是发生了剧烈动荡。这年月当官的哪儿能没点见不得人的私事?旁人都是“贪官”,就你一个“清官”,你还想好好混下去? 甭管黎王想查的是哪个案子, 心里有鬼的官员都在惊慌失措地找关系、打听情况、清扫残局。 孰不知黎王王驾仪仗留在京城,其实本人在六月末就由羽林内卫护送着进了黎州地界,邸报明发八月启程时, 他已经骑快马把黎州各地都转了一圈了,各地衙门的黑材料记了一笔又一笔。 披上钦差皮正式巡查时, 他不急不躁,一个县接着一个县走。 有功勤勉者,上折向皇帝奏请嘉奖, 营私舞弊者, 不严重的就记一笔抄送内阁、吏部, 严重的直接就地革职,押解上京交刑部或大理寺决案。 短短半个月时间,他就撸掉两个县令、一个钦命学政了,眼看着还要问黎州的布政使衙门,黎州布政使卢云吓得连夜给郡守李长宜写信求助,黎州各级官员都在瑟瑟发抖——宗室钦差和大臣钦差身份不同,后者还能运作一番,买不下来还可以借着朝中力量攀诬弹劾,这宗室钦差怎么搞? 似黎王这样只管卫戍军的武官,难道还能弹劾他治兵不力、吃空饷、谋反? 谢朝文武不相统。因战事频仍,是以谢朝的各个兵衙威权赫赫,很少被文官所挟制。但凡文官弹劾武官,首先就要被质问:你一个文官咋知道人家兵衙的事呢?——窥视武事,这也是涉嫌谋逆的重罪。 “六哥也是……嫉恶如仇。” 谢茂看着黎王递回来的折子,朱笔批示交刑部署理,顺手就递给衣飞石看。 衣飞石这两天已经跟着他在内阁进进出出几回了,陈琦、吴善琏都知道他要入阁,他在文华殿依然一声不吭,回了太极殿,皇帝要他翻折子,不太紧要的他就帮着看一眼。 黎王的折子涉及黎州之事,又是衣飞石首告于皇帝,他更关心一些,这会儿也就拿来看了。 黎王在奏折中说,黎州须羊县有个江姓老汉,生了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孩儿,长女先被富户抢去做丫鬟,后给富户生了个儿子,抬了妾,那富户又想纳幼女为妾。不想幼女死活不肯,跳河自杀了。江老汉去县衙诉状,要富户赔二百两银子。须羊县令觉得那幼女是自杀,富户抢的是长女,又不曾抢幼女,因何要赔钱?判了富户无罪。 前不久听说黎王要查黎州弊案,须羊县令想起黎王府的大郡主才捣了拐带窝,只怕黎王也是个偏从穷人妇孺的脾性,深怕那江老汉去找黎王喊冤,找来富户暗示一番,那富户竟然回家逼做了妾的江家长女,回家把江老汉灌醉之后推进堰塘,淹死了。 那富户又去衙门状告江氏弑父,须羊县令判了江氏绞刑,就此结案了账。 须羊县令自以为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哪晓得他判决江氏那一日,黎王就在须羊县吃炒肝。 前些日子钦差行辕行至须羊县,黎王就重审了此案,不止判了富户斩刑,还把已经判了绞刑的江氏尸骨挖出来,鞭尸二百下,至于须羊县令也没落好,已经被黎王就地革职,押解进京了。黎王有王命旗牌,四品以下官员他可以直接处置,然而,他也很有分寸,都是送回京让皇帝裁决。 这次黎王的奏折狠狠弹劾了须羊县令,说他教唆庶民弑父、杀妾,性情刁毒,心有恶臭,应该判其枭首,明正典刑——在奏折里直接骂人,谢范还是第一次。 谢茂看多了稀奇古怪的案子,对人伦也不是特别看重,接了谢范的奏折还不觉得如何。 ——他本意是叫黎王去黎州查华林县的案子,哪晓得黎王这么闲,管这闲事去了。倒不是他觉得须羊县令不该弹劾治罪,而是,这案子随便谁都能查,何必劳动黎王? 衣飞石作为一个标准的古代人,看了折子就感慨良多,叹息道:“六哥说的是,教唆治下庶民弑父、杀妾,全然不顾人伦,实在可恨。” 谢茂笑了笑也没多说,只问道:“依你看,如何处置?” 皇帝朱批就是交给刑部裁决,衣飞石答道:“臣于刑名不甚了了,此事可问刑部。” 谢茂就拿回奏折,用朱笔又添了两个字——可恨。 这是衣飞石的态度,不是谢茂的态度。衣飞石有些惊慌地看着他,他撂下朱笔,将头歪在衣飞石怀里躺下,说道:“迟早也是要帮朕看折子的,早些习惯吧。” 这事儿只怕不大好习惯。 衣飞石看着堆积在书案上的高高几摞奏折,第一次感觉到沉重。 他没有那种初次察觉到“一字决断天下”的激动。作为曾经领兵十万的将军,他太明白权力的滋味。如今奏折朱笔皆在咫尺之间,衣飞石唯一能感觉到的,只剩下沉重。 皇帝写折子,很少会露出个人情绪,用词也很固定,很难被底下人猜测到真实情绪。 今天皇帝把他的情绪写上去了。 他说须羊县令可恨,皇帝就在折子上写了一个“可恨”。 内阁看见皇帝的朱批会怎么想?刑部看见皇帝的朱批会怎么想? 皇帝都说须羊县令“可恨”了,须羊县令还能活吗?甚至——须羊县令还能“好死”吗? 简单两个字,皇权就影响了刑部决案的结果,宣判了一个人的结局。 衣飞石心里明白,皇帝这是教导也是提醒自己。既要他尽快适应朱批所带来的权力,又要他明白朱批对治下百官庶民的威力。 正所谓案上一点墨,民间千滴血①。 丹朱之笔,字字鲜红,不正是提醒为君者须字字谨慎么?每一个字都不能乱批。 ※ 黎王奏折回京,照例有给太后的请安折子。 衣飞石觉得意外的是,皇帝居然亲自跑了一趟,去长信宫代黎王送信。 至长信宫后,谢茂和太后一起看了黎王送来的家书,太后难免关心谢范在黎州如何了,是否安全——事涉两位阁老之争,凶狠起来说不得就要见血杀人,太后在文帝朝见得多了,所以担心谢范的安危。 谢茂叫太后宽心,说六哥正认真查案子呢,讲故事一样把江氏案子跟太后说了一遍。 这一日,两位皇子、三位郡主都在长信宫玩耍,也都把这个民间故事听了一遍。 太后还未说话,谢茂就问道:“沃儿、泽儿怎么看?” 谢沃压根儿就没认真听,冷不丁被抽问一句,磕磕巴巴地说:“儿臣觉得,皇父说得对。” 谢茂看着这个近两年长胖了一圈的小胖子,笑着摇摇头。自从谢琚闯宫之后,谢沃这小孩儿就自暴自弃了,书不好好念,功夫也不认真学,每天就知道吃吃喝喝,反正太后不管他,谢茂也不是很顾得上——总不能不给孩子吃喝吧? “你怎么看?”谢茂又问谢泽。 谢泽习惯性地紧张,一被问话就紧蹙眉头,如临大敌,绞尽脑汁想要答一个完美答案:“以儿臣看来,江氏女不孝,富户为富不仁,县令当官不为民做主,都该处置了。” 谢茂点点头,感觉到谢绵绵眼含渴盼的望来,也转身问道:“绵绵怎么看?” “孩儿以为,那投河自尽的小江氏才是不孝至极。”谢绵绵立刻答道。 她说话时故意瞥了谢团儿一眼,“她长姐被恶人抢了去,家中只得一个老父,何等孤苦无依?便是为了老父亲,她也该坚强勇敢地活着,岂能抛家弃父,一死了之呢?她死了是干净了,留下老父睹物思人,岂不伤心难过?父死子继才是天理人伦,叫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是大不孝。” 谢团儿曾带着琥珀兄弟抛家弃父私奔,一向被谢绵绵所鄙视,这会儿找到在御前攻击她的机会,谢绵绵岂会客气?嘴里骂的是小江氏,实际上谁都知道她骂的是谢团儿。 谢团儿稳稳坐着喝茶,好像根本不知道谢绵绵在指桑骂槐。 谢娴将她二人看了一眼,摸出小帕子揩了揩嘴角,文文静静地说:“依娴儿看来,江家小女固然不孝,那江老汉也委实称不上慈父——小江氏被逼投河而死,他诉状公门,不叫富户赔命,却叫赔二百两银子。可见,在他心中,小女之命岂有银钱重要?” 谢绵绵被戳得哑火,狠狠瞪她一眼,你到底跟谁一头的? 谢沃则摆手道:“不不不,那可不是这样了。娴儿妹妹,你不知道,那富户打官司,都会给县官银子,穷人死了女儿,县官也不会判富户赔命。不如要一些银子养老。” 他想把刚才的出糗找补回来,恨恨道,“皇父,儿臣觉得,这县官太坏啦,老汉死了女儿,不过要区区二百两银子,他竟也昧着良心不叫富户赔偿!” 谢茂才问谢团儿:“你怎么看?” 谢团儿放下手里茶杯,说道:“这县官权力也太大了些,须得人盯着他。若我父王日日都在黎州,富户敢抢大江氏么?小江氏也不必求告无门,自投流水。那县官更不敢胡乱判富户无罪,教唆富户去杀人灭口——” 其余少年还在争执谁对谁错的时候,谢团儿的想法已经倾向于如何解决问题、杜绝再次发生。 谢茂失笑道:“你父王只得一个人,咱们家里统共几十个大州,把他劈了也盯不过来呀。” “这两年是进益了,黎夫人教得好。阿娘要放赏。”谢茂把任务布置给太后。 孩子功课好,人聪明了,赏孩子东西那是宠溺,赏太傅才是正规途径。毕竟黎簪云是女臣,和龙幼株这样的还不大一样,叫太后放赏比较合适。 几个孩子坐了一会儿就被谢茂打发出去了,他吩咐屏退闲杂人等,叫大宫女亲自去守门。 太后和衣飞石都很意外,太后问道:“还有何事?” “阿娘不觉得六哥有些奇怪么?” 谢茂揣了七本谢范从黎州递来的折子,此时摆在榻上一一给太后看,“六哥做事从不拖泥带水,儿臣叫他去查此事是否与吴党有涉,前前后后这都有快两个月了。他还在黎州慢腾腾地查什么县令教唆百姓弑父杀妾的案子……” 太后不曾细想,如今被谢茂提醒,她也觉得这事儿不大符合谢范的处事风格。 她翻了翻谢茂带来的黎王奏折,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觉得他是故意不曾认真查华林县的案子?——吴善琏在朝中就有些根基,也不至于让谢范忌惮至此。我儿是否想多了?又或许,这是他混淆视听的计谋?” “那或许就是儿臣……”谢茂笑了笑,“想多了吧。” 谢茂隐藏情绪的功夫一向极好,太后丝毫没察觉到他笑容中的不祥。 衣飞石却能准确地感觉到皇帝对太后的愤怒。他根本不知道皇帝为何愤怒,也没法解释自己的感觉,就算想提醒太后一句,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从长信宫回来之后,皇帝依然没有露出任何不虞之色,和往常一样看折子,用膳。 趁着秋高气爽,天气不冷不热,皇帝还拉着衣飞石的手,在太极殿背后的小花园转了一圈——衣飞石能感觉到,和自己在一起散步之后,皇帝的怒火消散了一些。 一直到了夜里安寝时,衣飞石才稍微感觉到皇帝的怒火,折腾得有些苦楚。 不过,皇帝也很快就清醒过来了,满含歉意地温存了许久,床上床下端茶倒水不住亲吻。 总共也没疼上两下,皇帝又不是故意折腾,衣飞石不在乎这点儿床笫间的小磕巴。他比较在意的是,皇帝究竟在为什么生气? 难不成就因为太后没有跟他一起骂谢范办事不力,所以他就吃醋不依了? ——这理由听起来很扯淡啊。 ※ 第二天,久未进宫的龙幼株就被皇帝宣入了太极殿。 谢茂处事并不避讳衣飞石,所以,他召见龙幼株时,衣飞石就侍立一侧。 “还记得当年审谢沣案时,突然冒出头来的秋氏么?”谢茂问。 龙幼株当然记得。 秋氏是谢沣的乳母,相传,她是被文帝满门抄斩的兵部尚书秋腾云的女儿。本该死在多年前,却意外成了谢沣的乳母苟活至太平年间。她的出现,险些就把吴善琏从内阁大臣的位置上摔下地。 皇帝欲保吴阁老,所以,龙幼株悄无声息地就把秋氏解决了。 “照着这个方向查。连着华林县的事儿,一起查。”谢茂道。 龙幼株狠狠磕头,道:“臣遵旨!” 徐阳骏进京走襄国公门路替华林县令邱灵非喊冤,位于黎州的听事司分部就涉嫌欺上渎职。 惹下这么大的祸事,皇帝也没有召她进宫质问训斥,就好像遗忘了听事司这个衙门——另外叫黎王从刑部、大理寺、都察院抽调人手去查案。查谁?首当其冲就是听事司。这两个月听事司上下皆人心惶惶,龙幼株勉强掌住总,继续手底下的事务,一刻不敢松懈。 她倒是想内部自肃,亲自去把黎州那几个不长眼的拖出来千刀万剐了,然而,皇帝没旨意叫她动,动的是黎王的钦差行辕,龙幼株就不敢动。她只能等待。 不管皇帝交代的案子和华林县的渎职案有多少牵扯,皇帝还肯用她,听事司就还有价值。 谢茂想了想,说:“你要仔细了,若查这个案子,宫中出身的奴婢皆不可用。” 龙幼株嘴角微颤。不用宫婢宫监,她能用的就是这些年从外边招揽的下属,称得上是鱼龙混杂。这回在华林县出事的,就是这么一部分人。 谢茂似乎也觉得这么要求太为难龙幼株了,沉默片刻之后,看了衣飞石一眼。 衣飞石秒懂,上前屈膝道:“愿为陛下分忧。” “你手底下的人更可靠些。衣爱卿,此事朕就交给你来办了。”谢茂道。 “臣遵旨。”衣飞石领了旨还处于一头雾水的状态,办什么呢? 谢茂又吩咐龙幼株,道:“你暂时到襄国公帐下效力,诸事细节你要和襄国公说清楚。他办事朕放心,你拿不准的事,问襄国公。襄国公也拿不准的事——” 他不准许龙幼株越级上报,转眼看着衣飞石,“你亲自来问朕。” “臣遵旨。” “臣遵旨。” 谢茂居然不肯亲自跟衣飞石交代,这让衣飞石更加惊讶了。 眼看着事态紧急,龙幼株从太极殿辞出之后,皇帝去了内阁问政,衣飞石总觉得这事儿跟皇帝昨天突然对太后的愤怒有关,即刻就跟着去找龙幼株了:“还得请教龙司尊,究竟何事?” “此时卑职也不敢断言。不过,该当涉及前朝旧事。”龙幼株拱手道,“公爷恕罪,卑职着急找一份旧档——” “你忙你忙。”衣飞石连忙道。 听事司在皇城中也有个衙门,龙幼株就是在她的签押房里找东西。 她翻了两个藏得严实的箱子之后,才找到一本线装的纸本,翻开来检查了内容,也不曾藏私,大方交给衣飞石验看。 “这是……”衣飞石看着那一本记得密密麻麻的官位、籍贯、名字,很是不解。 “这是文皇帝在位期间,在党争中或死、或败的官员记录。曾有一年,陛下半夜召卑职与司礼监李公公翻查旧档,卑职顺手就记了下来。” “这是孝烈皇帝一党,这是先帝一党……”龙幼株细细指点。 龙幼株偷偷记录这些名字,事后又借职务之便,调阅了不少文帝朝的密档。 谁是谁的党人,外界传说其实不大可信。因为,在夺嫡之争上,除了明党,还有暗党一说。 所以,除了求问宫中年长的宫婢宫监之外,龙幼株还会认真分析这些人的官途升迁贬谪,借以真正确认其身份。她做下的这一番功课,本是因为她心潮澎湃之下,极其仰慕太后闺帷之中玩弄前朝的手段,欲以此揣摩太后那一颗玲珑心肝,想要偷师几手。 哪晓得今日还真就直接派上用场了! 这一个个看似从朝廷中政斗失败远走他乡的老臣,真的就销声匿迹了吗?他们的同族、同乡,他们的师门子弟,他们的学派后裔……都狠狠扎根在这一片土地上,只要朝廷一日开科取士,他们就一日能卷土重来。 “秋氏就是他的女儿。”龙幼株在兵部尚书秋腾云几个字上点了点,“孝烈皇帝战死诸秋战场之后,文皇帝回朝杀了不少人,当时的兵部尚书、户部尚书,都因此被判族灭。” “卑职当时奉命收尾,查实秋氏确实是秋腾云之女,并非作伪。” “不过,那时候没功夫深查。” 龙幼株没有说得很明白,不过,衣飞石能明白。皇帝只想灭口,并不想查旧案。 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个大略的猜测了。 “当日兵部尚书秋腾云是因涉嫌谋害孝烈皇帝被文帝所杀,如今的吴阁老,就是当年主审兵部尚书秋腾云案的刑部官员。”龙幼株解释道,“前两年有人借谢沣谋逆案,翻出秋氏的案子,意图借此打击吴阁老。卑职不解的是,此人究竟是恨吴阁老不曾把秋氏一并斩草除根,还是恨吴阁老当年杀了秋氏满门?” 这个蹦出来重掀旧事陷害吴善琏的人,究竟是被害死的孝烈皇帝一党,还是害死孝烈皇帝的那一党? 皇帝觉得谢范在黎州敷衍故事,没有认真查案。 皇帝去长信宫问太后,谢范是不是没有认真查案,太后说皇帝想多了,皇帝就很生气。 衣飞石觉得,这个蹦出来要收拾吴善琏的人,很可能就是孝烈皇帝的党人。 他看了龙幼株写的册子,龙幼株做的笔迹很直观,死掉的名字画圈,被贬出京的名字画点,孝烈皇帝一党很多都是点点,证明都保全了,先帝的党人则几乎都是圈圈—— 前两年皇帝才给孝烈皇帝追赠了皇帝封号,只怕皇帝的善意助长了这一批人的旧念与嚣张。 他们开始纷纷出头,想要报复当年丧主被贬之遗恨了。 难怪皇帝要生气。谢芳的遗党搞事,搞的是皇帝的阁臣,皇帝派了谢范去调查,哪晓得谢范也是谢芳的遗党!最可气的是,皇帝来找太后商量,突然发现他亲妈……好像也是个谢芳党。 158.振衣飞石(158) 黎王一路慢腾腾地“巡查”, 每到一个县属就驻下盘桓,多则七八日,少则两三日。 他这样犁地三尺的架势唬住了不少人, 许多还未混到京城圈子里的小官小吏皆如临大敌,真以为皇帝有心清查黎州官场,要把上上下下都撕撸一遍,日夜担心这一柄天子剑不知何时就落在了自己头上。 这当中自然也有知情者。事不关己者, 胸有成竹端茶看戏。牵扯其中的, 这会儿就头疼了。 “都怪你意气用事,惹出泼天大祸来!” “那邱灵非出身寒门一无根基,与你本是同年,同在李延寿门下,笼络住了就是冲锋陷阵的一把好手,现成的马前卒。偏你这么多事, 人不就是二甲进士压了你一名么?不就是不肯把妹子嫁予你么?追着撵着要弄死人家!” “你那一点儿小聪明,只会惊世骇俗以求上达天听!硬栽一个畏惧鬼神|的|名头,就没想过事极荒谬, 京里也不都是傻子么?” “这可好了,如今真真惊动了玉门殿, 你要如何收场?!” 一个中年清瘦的青衫男子坐在接待私客的小花厅里,拍着茶案训斥。 已经凉透的茶碗被拍得离案三分,哐哐作响。 他叫易显荣, 是东胜学派有名的浪子, 师父南崖山人赵荆曾官至吏部尚书, 是赫赫有名的东胜五学士之一,其本人博闻强识诗才纵横,就是考运不好,屡试不第。 被他叱骂的宋彬,则是他的诸多师侄孙之一。 宋彬少年时就在兴隆书院读书,当时兴隆书院山长正是易显荣的师侄刘大山,后来宋彬举业,座师李延寿又是易显荣的师侄——这是个关系极其亲密的小侄孙,所以易显荣敢对他破口大骂。 宋彬呆呆地坐在硬邦邦的圈椅上,几乎听不见他在叱骂什么。 朝中有人好做官,宋彬与邱灵非同年,都是文帝末年的进士,邱灵非一直在苦哈哈地等缺,两年前才谋了个七品知县的位置,宋彬已经混到了黎州承宣布政使司衙门里,任从五品督粮道佥事。 宋彬以为自己要摁死邱灵非是很容易的一件事。 恰好师门偶有动作,宋彬就下手了。 ——以宋彬的身份,尚且不到核心,许多重要的决策他也接触不到,他只是隐隐地知道,“家里”要对付单阁老。 他觉得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单他一人想要收拾一县主官,这官司且有得打。可是,现在是“家里”要有大动作。 邱灵非外放华林县令的缺,是两年前吏部文选司郎中秦南国所举荐。邱灵非又是李延寿的门生——不大会走关系,和座师、同年都不甚亲近的“门生”。这邱某不上道什么程度呢?同年都约好一同去李延寿府上拜谢师恩,他带着八岁的妹子出城游玩去了。 选择在邱灵非身上做手脚,既能达到攻讦秦南国的目的,又能洗脱自身构陷的嫌疑。 ——我们是同年,都是李师的门生,岂会害他?道理说不通嘛! 当时,东胜一党也没人觉得宋彬的选择有哪有不好。 邱灵非是寒门出身,上数八代都是泥腿子。他的蒙师就是村头的陆秀才,这陆秀才也不是什么高人,资质人脉都极其有限,给不了邱灵非助力。邱灵非老家的清远县令钱湘汉倒是很欣赏他,可惜钱某本人也是不大会钻营,蹉跎十年没升迁了。 这么无依无靠无人出头的邱灵非,伸手把他生生冤死了,水花儿都不会溅一个。 上半年都还是情势一片大好。 皇帝在文华殿怒斥吏部文选司眼睛被狗屎糊了,骂黎州郡守李长宜怠政渎职。 身为文选司郎中秦南国的岳父,当年举荐李长宜出任黎州郡守的前吏部尚书,单学礼立马就上了请罪折子,请求革职下野——皇帝当然没有批准。 不过,闹了这么一出大戏,也足以重创陈琦、单学礼在内阁与朝野的威望。 已经有吴善琏一党的都察院御史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对陈琦一党落井下石。 宋彬并不知晓自己真正的目标是谁,他甚至以为“家里”是和吴阁老有了默契,预备共同对付如今势力庞大的陈阁老。 万万没想到的是,这个看似寒门无依的邱灵非,他居然是个逆袭的奇葩。 蒙师?靠不住。座师?靠不住。同年?都是坑!但是,谁说老子没有有权有势的亲族了? 亲爹亲娘都是泥腿子没关系,架不住人家有个水灵灵的妹子呀! 邱灵非将亲妹子往黎州守备将军徐阳骏府上一送,这软绵绵的枕头风一吹,徐阳骏立马找了兵部的关系,给自己发了个进京述职的照会,包袱款款就帮大舅子上京喊冤去了! 这关系找得太硬了,门路走得太精准了。 甭管前朝如何遮掩、买通、上下勾连,徐阳骏找旧主哭诉,襄国公过问了,皇帝就知道了。 钦差近在眼前,随时就到。 万钧雷霆之下,暗室亏心之人,皆瑟瑟发抖。 宋彬满怀希望地等着京城能有好消息传来,我既是替师门出力办事,欺上瞒下亦非我一人之力,老师、师叔伯、太老师、老祖宗……你们一帮子高官久宦,总得拉扯学生一把吧? 然而,他左等右等,等来的却是易显荣的一顿训斥,仿佛错的都是他一人。 “老爷,老爷京城来信了!” 呆呆坐在椅子上的宋彬即刻弹了起来,夺过小厮手里的书信,颤抖着展开。 易显荣冷笑着看着他。 信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刘世新所写,刘世新是兴隆书院山长刘大山次子,与宋彬年纪相仿,二人私交甚笃,外放的宋彬就借着刘世新的关系来往,与京中师门保持联络感情。 刘世新的信中丝毫没提及钦差或邱灵非之事,很书面客气地向他问好,关切了一下他的生活起居,追忆了一番从前在书院读书的日子,最后表达了对他的思念。 看完了这一封信,宋彬本就颤抖的双手抖得更厉害,满院子秋风几乎吹彻他的骨缝。 刘世新在信中提及他们在书院游山学字的往事。重点不是游山,而是——学字。 兴隆书院建于兴隆山麓,山上有兴隆七景,其中一处曾是前朝郑王殉国跳崖之地,被称为忠烈崖。崖边绝壁之上就有王梦珍老大人手书的“忠烈千秋”四个大字,学子们常常会慕名而往,观摩学习,渐成风气。 这是叫他自杀。 宋彬颤抖着把那封信揉成一团,倏地回头盯着易显荣。 文官之间的斗争相对温和,只要不涉及夺嫡之事,向来没有不死不休一说。宋彬以为自己就算犯了事,也不过是夺官流刑,说不得以后师门长辈还能捞自己起复——所以,他根本没细想过易显荣突然而至的理由。 现在他明白了,易显荣是来“监视”他的。 ——如果他不肯照着刘世新的书信指示自杀,易显荣就会帮他“自杀”。 易显荣是东胜学派中出了名的浪子,除了他才高八斗却无运入仕之外,还因为他曾师从长柳先生裴保义,习得技击之剑。传说他曾在酒醉之时杀退十多名悍匪,形如狡猿脱兔,剑似飒沓流星。 “我给你带了药。”易显荣说。 “不过,我劝你还是自缢吧。这药吃了死得不好看,不如一根绳子挂了。” 宋彬嘴唇翕动,牙齿咯咯作响:“我虽有错,罪不至死。” 易显荣坐在茶桌边,身侧竖着一根泛黄的竹杖,看上去就是寻常文人登山访友用的手杖,丝毫不起眼。此时他不耐烦地起身,一手扶住竹杖,眼看就要戳向宋彬额头—— “贼子放肆!” 伴随着一声娇叱,一根袖箭咻地射破纸窗,没头没脑地钉在了屏风上。 宋彬本就站在门口接小厮送来的书信,这会儿机灵地往外一扑,直接滚到了门外踏跺之下,掩在石基一侧。借着月光,他看见自家沉重的院门被轻巧地拉开,两队身穿羽林卫制服的彪悍士卒提枪佩刀,软甲森然,列队鱼贯而入——羽林卫?怎么会是羽林卫?宋彬脊背窜起寒意。 站在最前面的两个女子却是身着锦衣卫曳撒,腰悬听事司令牌。 为首那人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娇颜上风霜渐织,看上去岁月蹉跎,正是文双月。 ——皇帝不许龙幼株在此案上使用宫婢宫监,龙幼株左思右想,有能力,有资历,又绝不会因私心闹出祸端的人选,就只剩下文双月了。 连指挥副使黎顺都因其亲兄张姿的关系,被龙幼株怀疑与孝烈皇帝一党牵扯不清。 因听事司的特殊地位,龙幼株太依赖听事司初建时宫中支援的那一部分力量了,一旦失去了宫中的人手,龙幼株在用人上便捉襟见肘。 文双月看了身边激动得满脸通红的下属一眼,训斥道:“情况不明不得胡乱放箭。射死了贼人不打紧,把目标也射死了,你担得起责任么?——收好你的情绪。” “宋大人。”文双月上前拱手,“在下听事司缉事百户文双月,有礼。” 她说话间,背后的羽林卫便冲进了屋内,很快就响起打斗声。宋彬刚想站起来还礼,砰地一声,背后纸窗飞了出来,刚好砸在宋彬面前的青石地板上,吓得他又缩了回去。 “嘿,点子硬哈。” 羽林卫带队的则是孙崇属下的校尉莫沙云,他是西北军出身,也曾担任衣飞石亲兵,身手那是一等一的英俊。见屋里打得热闹,一时半会儿竟拿不下,莫沙云倒提起佩刀,含笑步入。 宋彬缩着脖子听背后乒乒乓乓地打斗声响,莫沙云进去没多久,背后就彻底安静了。 文双月重新上前拱手,说:“宋大人,咱们司尊有事详询,这是驾帖。” 锦衣卫凭驾帖拿人,多少官员听见“驾帖”二字就吓得两股战战,只有如今的宋彬见了驾帖两眼放光,连忙伸手接了:“快带我走!” 就听见背后一个痛恨的声音尖锐地响起:“宋彬,尔行事之前,莫忘来处!” 宋彬回头就看见易显荣被打断了双手,像是一捆乱草被摔在地上,一个威风凛凛的羽林卫校尉一手扶住刀柄,一脚才在易显荣的肩膀上。易显荣面目狰狞,宋彬却看着易显荣那双价值千金的双手,脱口而出:“使不得呀!易叔祖诗画双绝,功夫都在这双手上!” 这情急之下脱口而出的一句惊讶恳求,把所有人都惊呆了。 莫沙云有些讪讪地把脚放下来,看了看易显荣的胳膊:“真这么有才?” 他这样经常跟着襄国公出入的羽林卫校尉,和普通武人当然不同。虽然自己也就认得字的水准,不过,托襄国公的福,他好歹也蹭了一两把文老尚书亲笔写的折扇,打算当传家宝。 易显荣则万万没想到,他都要杀宋彬灭口了,灭口不果,他还威胁宋彬别乱说话,否则杀宋彬全家,宋彬居然还能想着替他求情? 宋彬自己也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猛地打了自己一嘴巴子。 文双月进门捡起那一封被宋彬揉成团的书信,察看之后,仔仔细细地推平整,看着落款处一个潦草的“刘”字,她微微一笑,将信纸重新放回信封之中。 不止有了这封信,有了肝胆俱裂的宋彬,还赚了一个东胜浪子易显荣。可谓丰收。 “宋大人,请吧。” ※ 文双月没有带着宋彬即刻进京,她征用了当地听事司的文移处,突击审问宋彬。 这是突审的最佳时机。宋彬刚刚死里逃生,正处于对师门、上峰极度不满,甚至怨恨的情绪中,他需要抓住听事司这一根救命稻草,所以,他绝不会拒绝配合。 文双月不会给他任何喘息之机。 一旦宋彬闲下来,脑子清醒了,考虑得更多,察觉到比死亡更重要的事时,情势就会生变。 单单一个听事司也不会让宋彬如此笃信,关键是此行前来救他的,还有一队羽林卫。 宋彬立刻意识到,这个案子是皇帝亲自查问的!——他必须好好地问,好好地答。他甚至强压着兴奋荒谬地幻想,如果我撒谎撒得高明一些,说不得不仅不会死,还能一跃而上,直入青云? 文双月问他,他就滔滔不绝地开始了“招认”。 先说世兄刘世新写信给他,传达师门的消息,暗示要对付单阁老一系。 他一个区区五品官员,怎么能抵抗嘛?不过,师门势力虽然庞大,但他宋彬是个好人啊! 师门想诬陷不党不群的同门邱灵非,借此攻讦吏部文选司,攻讦单阁老,他一看无法挽救了,就故意出了个杀招,他是故意说邱灵非觉得徐乡晦气,方才怠政不巡。 哈哈哈,这个理由多可笑嘛,对不对?一看就是假的呀。 这样一来,朝廷肯定就会发现邱灵非的冤屈,马上派钦差来洗冤翻案了! ——他宋彬真是太正直不阿又聪明机灵了!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出淤泥而不染。 陪着文双月做记录的女下属白眼都翻上了天,文双月还听得非常认真,直接问重点。 “与京中是书信往来?如今书信在何处?” “弹劾邱灵非的折子是你们润色?都察院黎州道御史薛鹏的手笔?可有证据?” “听事司黎州监事千户沈春娘与黎州承宣布政使司经历郎奂有染?” …… 一夜之间,文双月就拿到完整的供词,从宋彬家中翻出了他暗中存下的书信。 文官心眼儿多,若是彼此势均力敌,当做同盟,谋的又是抄家灭族的大事,往来书信必然就会焚毁。如宋彬这样冲锋陷阵的小喽啰,得了师门授意,扮演的是马前卒的角色,干的事都不干净,所以,任何一封来自师门的书信,哪怕送信人非要盯着他阅后即焚,他也费心使了手段,把书信整整齐齐地藏起来了,怕的就是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如今这些来往书信,全都是现成的证据。全都落在了文双月手中。 文双月直接把供词证据打包交给了莫沙云,请他快马加鞭送回京城,她自己则带着剩下半队羽林卫,押着宋彬、易显荣,慢慢地往京城走。 这是龙幼株所交代的。口供、证据在暗,人证在明。两条路一起走。 没心没肺的女下属兀自带着初次出差的兴奋,骑在马上,提着曳撒袍角,自觉威风凛凛。 文双月心中则没那么轻松。她很明白,龙司尊这是在引蛇出洞。钓的不是旁人,正是目前正在苍山县驻地判官的黎王殿下——一旦黎王出面截人,这事儿就……闹大了。 “文大人,前面就是苍山县了,咱们进城打尖,下午再走?”羽林卫询问道。 “进城也是七八里路,何必绕一圈?我记得来时也有茶寮子,咱们赶一赶,晌午在前面二十里铺打尖,用了茶饭稍歇片刻,下午再走三十里,夜里住平遥官驿。”文双月下意识地拒绝。 她并不希望出现钦差卫队前来截人的局面。若黎王心狠一点,只怕他们全都没命回京! 羽林卫只管当打手,并不具体负责查案,是以此行以文双月为主。 她吩咐赶路,羽林卫服从性极好,也没抱怨什么,传了命令之后就继续往前行。 ※ 与此同时。 苍山县钦差行辕内。 张岂桢领着一队乔装改扮的卫戍军,正要悄悄出门,却被一个人堵在了门口。 单人匹马,负手而立。 除了马背上挂着的那一把长剑,看不出一丝武力彪悍之色。 偏偏就把这一帮子虎背熊腰高大英武的卫戍军给镇住了,一个个束手束脚,站在原地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越雷池一步。 “怎么回事?” 张岂桢不耐烦地越众而出。 黎王谢范的心腹都在卫戍军,当年也都曾随皇帝巡幸西北,正是就近随扈皇帝的那一波人。 既然和皇帝离得近,那么对常年随在皇帝身边的衣飞石就更熟悉了。张岂桢如此不耐,站在前排的卫戍军则磕磕巴巴地提醒他:“衣……衣督帅。” 张岂桢心头一凉。 就见站在门口的那人转过身来,熟悉而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特来拜望黎王殿下。” 正是衣飞石。 张岂桢想请衣飞石进门,衣飞石笑了笑,道:“恕我狂妄,请黎王殿下出门相见。” ——这是怕他进门了,张岂桢趁机带着人跑了。 门口堵了这么大一波人,早就有人去回报了谢范,张岂桢又派人去请,说是襄国公亲至,谢范也吓了一跳,连忙登履下榻,一溜烟跑到了侧门。 “公爷。” 谢范见衣飞石独自前来,这才松了口气。 他还以为皇帝也跑来了! “王爷。”衣飞石还礼。 “你先带人下去。”谢范吩咐张岂桢。 张岂桢看懂谢范的暗示,这就要把人撤走。衣飞石只得一个人,钦差行辕却不止一个门,有谢范在这儿拖住衣飞石,他们想去哪儿不能去? 却不料这小算盘没打响,衣飞石往前站了一步,再次拦住了他。 “国公爷,这是为何?”张岂桢皱眉道。 谢范堂堂王爷当然不能和衣飞石撕破脸皮,这时候,他做属下的就该当面力怼了。 衣飞石看着谢范,提醒道:“我为何在此,王爷就想不明白吗?” 我如果不知道你想遮掩谁,岂会这么刚好来拦住你?既然我已经知道你回护的目标,你再遮掩又有何意义?这件事根本已经遮不住了! 谢范叹息一声,道:“难为你亲自来一趟。” 衣飞石单人匹马赶来,可见是悄悄来的,没有告诉任何人。他若不来,谢范根本不会知道京中查到了什么地步,一旦出手,恰好落进皇帝准备好的铡刀之下,必然断腕。 他认真地看着衣飞石,感谢道:“足感盛情。” “此事我自会上禀陛下。”衣飞石不自在地说。 若以忠心论,他应该和龙幼株一样,用宋彬与易显荣检测黎王对皇帝的忠心。 若黎王派人去截了宋彬,那就是黎王不曾通过这番考验,该如何处置,全由皇帝自己考量——做人臣子的,到这一步就足够了。 衣飞石考虑的则更多一层。 他心里很清楚,先前黎王拖沓不行,是在等宋彬这样的卒子“自杀”。涉案官员全都自杀了,案子自然而然也就没法儿查清楚了,只能不了了之。单为此事,皇帝已经气得不行了,觉得谢范存心不公,侍君不诚,与谢芳旧党合起伙来糊弄自己。 这关头若黎王还敢派人去截了宋彬,事情就比故意拖延等人死光的性质严重多了。 这是彻彻底底的杀人灭口、欺瞒君上,皇帝必然要雷霆大怒,要削王爵、甚至杀人。 不必龙幼株暗示,衣飞石也看得出来谢范与太后关系很好。真让皇帝一怒之下把谢范砍了,恐怕还要影响皇帝与太后的母子之情。 衣飞石不愿见这样的事发生,所以,他提前一步来制止了黎王,不让黎王犯此大错。 黎王感激他一番“盛情”,他自觉受之有愧。他所做的一切,从不是担心黎王触怒皇帝有什么不好的下场,他担心的是一旦黎王犯此大错,会让皇帝处于一个极其难以处置的局面。 所以,衣飞石来了。 他亲自来这么一趟,也担上了极大的干系。 ——只怕皇帝非但不会领情,还会怪罪他多管闲事,滥做好人,偏心宗室。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方才是全身自保之道。如今千里迢迢赶来揽一件毫不关己的闲事,大约我也是脑子沤肥了吧?衣飞石自嘲。 回忆起那日皇帝闷不吭声的愤怒,他终究还是选择了这一条半点都不聪明的路来走。 159.振衣飞石(159) 那日衣飞石突然说回府探望堂上两位大人, 说得含糊其辞。 谢茂一眼就看穿衣飞石在撒谎,不过,他压根儿也没想过衣飞石会飞马赶去黎州, 见衣飞石说得滋味难言的模样,便错以为是久“病”府中的长公主也不好了。毕竟马氏在后院憋屈了数年,又有丧子之痛,古代妇人动不动就缠绵病榻一命呜呼, 谢茂觉得长公主很可能是真的不行了。 他一直因长公主虐待衣飞石的事, 对长公主充满了恶意,衣飞石也知道他不喜欢长公主。 所以,他觉得就算长公主真的不行了,以衣飞石愚孝的性子,肯定也是着急难过得不行,又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出来, 才会是这么一副含糊其辞的模样。 谢茂是真的对马氏厌恶到了极致,就算他认为马氏快不行了,就算他明知道马氏是衣飞石的生母, 只要衣飞石没有开口明说,他就假装不知道这回事——连个太医都懒得差遣去问候。 衣飞石走得“匆忙”, 只跟孙崇吩咐了一句,然后,他就一去不回了。 衣飞石离开的第一天, 谢茂孤枕独眠, 夜里睡不着, 难得有心思想闲事:马氏大概真的不行了,她要是真的死了,朕看着小衣的面子,到底要不要给她死后哀荣呢?……这毒妇死得这么早,朕还没收拾她,没看见她流下悔恨的泪水呢! 衣飞石离开的第二天。 谢茂忙完大朝会,在内阁议政半日,去长信宫混了顿饭。 太后又问谢范行至何处,是否平安。谢茂吃了半肚子气,独自散步回太极殿。 秋风冷月下,影子被拉得很长,谢茂越发想念衣飞石。他问身边人,公爷送消息回来了吗?下人皆说没有。谢茂想起爱人大约正在经历痛失恶母的煎熬,独自在太极殿看了半晚上折子,没让人去长公主府添乱。 衣飞石离开的第三天,紧接着就是一个小朝会,谢茂议政至午后,和内阁值臣一起用了膳。 本想回太极殿补觉的谢茂终于忍不住了,这一去就是两天两夜,自己回不来也罢了,连个话都不叫下人来回,还把朕放在眼里吗?顾忌着长公主“病情”,谢茂没有亲自杀到长公主府问罪,只差遣宫监到长公主府垂问。 一问就问了个大惊失色,前儿襄国公是回了一趟长公主府,和镇国公在书房说了两句话,连饭都没有留,很快就离开了啊。至于究竟是从哪儿走的,谁也说不清楚——听事司负责跟着衣飞石的几个高手,至今还蹲在长公主府门口等着呢! 谢茂听报之后都懵了,衣飞石去哪儿了? 在他的心目中,衣飞石始终是前世那个谨慎自守、诸事妥帖的形象。哪怕今生的小衣几次办了幼稚出格的蠢事,他也始终没能改观。他根本没想过衣飞石会去黎州截黎王,也没想过衣飞石会不告而别。 既然断定了衣飞石不会不靠谱,他的想法就变得不靠谱了:难道衣尚予还是不赞成朕和小衣的事,借机把小衣给扣下了?不,衣尚予没这么蠢。那,小衣难道是被马氏那毒妇临终之前打死了,衣尚予怕朕灭了他九族,把小衣毁尸灭迹了?不,朕的小衣不会那么蠢…… 所有不靠谱的想法都在谢茂脑子里晃过了一遍,终究还是想不到黎州方向去。 ——不告而别去黎州管闲事,完全不符合衣飞石的处事原则,谢茂根本不会朝着这个方向考虑。 以衣飞石的身手,谢茂不担心他遭人暗算。 然而,就算谢茂完全相信衣飞石的能力,这件事也足以在禁中掀起轩然大波。 衣飞石身为羽林卫将军,负责皇城禁卫安全,他突然失踪这件事本身的性质就非常严重:是否有人或势力,在通过暗算羽林卫将军以达到图谋皇帝、皇城的目的?假设衣飞石“失陷”,在未知敌方的威逼利诱之下,他会背叛变节吗?羽林卫目前还安全吗?皇帝还安全吗? 这种考虑不是针对衣飞石,而是针对任何一位掌管宫禁的羽林卫将军。 前朝卫戍军指挥使鲁昭是出了名的女儿奴,一日他家爱女突然失踪,他立刻就被暂时卸了兵权不准靠近皇城,一直到女儿被寻回,证实是无意走失,他仍旧停职了半年之久,待锦衣卫彻底核实他爱女走失之事没有猫腻之后,他才重新回到御前,执掌卫戍军兵权。 像衣飞石这样莫名其妙就“不见了”,瞬间就让所有人都绷紧了皮。 哪怕是久经世事的谢茂也懵得不轻,立刻招来孙崇、黎顺,马上抽调羽林卫与听事司精锐,全城暗中追查搜寻衣飞石的下落。这边悄默默地搜得焦头烂额之时,谢茂才无意间瞥见,案上那一堆被他定义为“请安的废话,最后看”的折子最上头,放着一份儿没封没钤的素面本子。 扯过来一看,赫然是“羽林卫将军臣衣飞石跪奏”。 谢茂抽抽嘴角,将折子翻开,里边就是衣飞石熟悉的字迹,上面恭恭敬敬地说了,他觉得黎州案子很重要,决定亲自去看一眼,不日即归。请陛下不要担心挂念。 用词遣句极其官样客套,连半句撒娇讨好的话都没写。 谢茂气得牙齿缝都发痒,倘若衣飞石就在他跟前,只怕会被他嚼吧嚼吧直接吞了。 “不必找了,把人都撤回来。”谢茂压着怒火,尽量冷静地吩咐。 这么大动静不可能不惊动长信宫,外面疯狂找人时,太后待在长信宫没有添乱,这会儿有消息说皇帝不找人了,太后就差遣了大宫女前来询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当着孙崇和黎顺的面,谢茂面不改色地说谎:“是朕忙糊涂了。那日朕随口差遣了一句,朕没记在心上,襄国公倒记住了,这两日就去办了。朕才想起来。没什么大事。” 这话圆得不怎么真心,不过,皇帝有心维护遮掩,亲自揽了责任,谁还会不开眼地再问? 皇帝说他派襄国公出去办差了,那就是真的派了! 秋夜秋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整夜。 这气候还不能上炭,朱雨用熨斗暖床,心火炙热的谢茂孤衾冷枕越发睡不着,贪凉掀了被子。 他一向养身自珍,睡觉特别老实,何况,往日也有衣飞石在身边帮着掖被子,这夜替他上夜的郁从华是真没什么经验,次日清晨睁眼一看,皇帝半个身子都落在锦被外边,唬得脸都白了。连忙请了赵从贵、朱雨、银雷来服侍,又自作主张请了太医,谢茂起床时喝了半碗茶,发现鼻子还是塞住了…… “奴婢该死,该死。”郁从华趴在地上不敢抬头,浑身微微颤抖。 谢茂擤了几次鼻子还是塞着,他瓮着声气,叫赵云霞开一服通鼻窍的药来,又洗了一回鼻窍。 耳畔就是郁从华内疚惶恐的谢罪声。 “滚滚滚。”谢茂不耐烦地叫郁从华出去,蹬鞋披衣下榻。 窗外仍是湿漉漉的雨意,整个太极殿都笼罩在湿润渐冷之中。谢茂想起衣飞石还在外奔波,明知道京城下雨了,黎州也不一定下雨,他还是觉得心疼,没好气地说:“下个没完了。” 太极殿服侍的老人都知道皇帝这是不痛快了,这时候,万万不能上前触霉头。 偏偏昨日才轮了小朝日,今日不朝。 皇帝偶感风寒,窝在太极殿里,连大衣裳都懒得穿。没吃饭倒先吃了一碗通鼻窍的汤药,一肚子苦气往上冒。赵从贵年纪大了熬不住久站,朱雨顶着雷在御前服侍。就他这样老资格的内侍,进汤时还被谢茂骂了一句没眼色。 辰末时牌,内阁陈阁老、黎阁老撑伞进来。 这可是大救星了!皇帝会给奴婢脸色看,对大臣们一向礼遇。 外边听差的银雷连忙使人服侍二人换了淋湿的靴子,擦去衣袂上的雨水,自己进门回禀:“回圣人,陈阁老、黎阁老候见。” 谢茂觉得赵云霞这个“杏林春雨”只怕也是徒有虚名,喝了药有小半个时辰了,他老人家的龙鼻子还是塞着的。他重新冲洗了一次鼻窍,擦了擦脸,这才吩咐道:“请两位大人进来。” 陈琦与黎洵本是内阁中相对分歧的两派,陈琦与吴善琏政见不和,黎洵则是吴善琏之乡党,被吴善琏抬举入阁,和陈琦更是有些说不清的积年“旧怨”,平时,这二人是不会轻易联袂来觐见的,若非皇帝点名宣召,实在有事避不开必须一同前来,也必然会搭个吴善琏或是单学礼。 奈何最近朝中不平静,单学礼递了请罪折子乞骸骨之后,皇帝虽没批准,他也还是告病避事了。 朝中又疯传是吴善琏指使党羽要收拾单学礼,吴善琏是亲历过文帝朝几次清洗的老人,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当事人,他回家捋一捋闹事的各人履历,立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没多久也告病了——单学礼是装病,吴善琏是真的气病了。 吴善琏此人刚硬刻板不太爱交际,当初谢茂选择拉拢阁臣不找他找陈琦,可见他在朝中实在没什么党羽。后来他成了次辅,与陈琦分庭抗礼,南明派就找他示好依附——他需要党羽,南明派需要一位在朝中说得上话的老大人,这种事情历朝历代都不鲜见,互相帮扶之下,彼此还算关系融洽。 这回蹦出来攻讦吏部文选司秦南国的几个马前卒,全都是南明派出身,人都以为是吴善琏出手了! 吴善琏这样耿介刚直的脾性,得亏是皇帝平时给他赐衣赐食嘘寒问暖保养得好,才没立刻气死。 如今内阁气氛如此僵硬,陈琦与黎洵也不得不收拾起前嫌,手拉手到皇帝御前刷“我们两派关系很好”的印象分了。 “天气转凉了,陈老、黎老也得当心身子骨,朕一时不备就……”谢茂揉了揉鼻子,“吴阁老、单阁老都还病着,你们俩千万保重了。待会儿叫太医请个平安脉,都拿了养身汤再走。” 陈琦与黎洵岂会听不懂皇帝话里的意思?朕知道如今朝里传言多,已经赖下两个阁老了,你们俩稳住了,别跟着瞎折腾。朕需要一个稳定的内阁,你俩再斗倒一个,别怪朕收拾你们。 谢茂也不想立刻戳穿目前朝廷的诡谲气氛,等龙幼株拿到证据了,再慢慢收拾。 陈琦与黎洵连忙跪地谢恩,各自表白衷心。 “臣这些年蒙受陛下垂爱,晴时赐伞雨时添衣,四时八节赏赐不断,身子骨倒比年轻时还健壮几分。”这是满脸情真意切的首辅陈阁老。 黎洵就看不得他那逢迎拍马的模样,跟着赔笑道:“臣也是。” 谢茂赏了两位阁老热汤点心,就在身边小茶几上搁着,这才切入正题开始议事。 这日主要议的是殷克家前不久上的一个弹劾南境边城诸流官尸位素餐的折子。 殷克家往南境主持浮托国战事,打得那是捷报频传。然而,城池打下之后,根本守不住。 往深里查,谢朝南境边城许多土民与浮托国各族都是族亲,朝廷任命的官员根本无力管辖城池,实权始终掌握在本地大族出身的“城主”手里。这样的“后方”如何安稳得下来?殷克家在正面战场所向披靡,却被敌方友方联手坑得吐血,很快就陷入了腹背受敌的局面。 那殷克家在西北时就是出了名的脾气暴烈,连衣尚予都敢怼的猛人。有人在他背后捅刀子,他也顾不得什么朝廷律令法规,一怒之下把吴淦城的城主全家砍了个干净,筑成京观以示愤怒。 这一来倒是真的震慑了不少边城小族,却又惹翻了几个大族。 南境几个族人众多的土族城主聚集在一起,一部分嚷嚷着朝廷出尔反尔,滥杀无辜,我们不跟谢朝混啦,我们要造反。另一部分则上折子向朝廷哭诉,弹劾殷克家是杀人魔王,要皇帝杀了殷克家以正律法。 殷克家也给朝廷上了折子,不过,他只字不提南境土族,而是声色俱厉地弹劾朝廷派遣到边城的官员渎职无用,看看,大权全被土著执掌了,将军打仗被人背后放冷箭,可怜我谢军儿郎没死在敌人的刀枪之下,反而被背后的“自己人”阴死了,死了都不知道找谁说理啊。 殷克家的最终目的当然不是攻讦几个边城官员,大势如此,若非前朝国策决定了厚抚边城土族,朝廷派遣的官员又岂会落得全无实权的境地? 如今土著城主与朝廷派遣的官员相互勾结,沆瀣一气,错在前朝之软弱。 他弹劾流官怠政,就是要督促流官勤政,要勤政就得收权,要收权就得先和地方土族开片。 ——这才是殷克家的目的。杀了一个吴淦城的城主不够,他要正大光明地杀更多个! 浮托国的战事拖了谢朝许多年,都知道是藓疥之痒,都知道翻不起大浪,然而,这边最有威胁的陈朝都被打老实了,浮托国还在烂着谢朝的脚丫子,不止皇帝想着南边心里就烦,内阁也恨不得早点把南边收拾干净了。 倘若殷克家换一个时机上这个折子,内阁绝不会有阻碍的声音,都会支持他在边城开干。 问题是,这个时机实在太寸了,吏部文选司才被弹劾得满头包,天官出身的单阁老都被骂得告病了,殷克家突然上这么一个折子弹劾边城官员怠政,很容易让人误解——哇,边将都下场了,这是不把单阁老搞倒不罢休啊! “依臣一点愚见,吴淦城守怠政是有的,也不代表所有边城府县都怠政嘛。谁尽忠职守,谁怠政渎职,还得看吏部考功与都察院各道御史弹劾。空口白牙就一竿子打死所有边城官吏,臣以为不公。”黎洵率先开口。 黎洵说话就是递给吏部、单阁老的善意,他表态之后,陈琦眉目就舒展了,从容地说:“浮托之患,患在边城。此乃陛下太平三年与臣议论南边战事时之高论,陛下圣明呀!正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欲平浮托,先饬边城土官吏治。从前朝廷战事焦灼于陈地,无力南顾,如今腾出手了,藓疥之痒又何足挂齿?” 有眼睛的人都知道浮托久战不下,全托了边城土族的“福”,谢茂所说的哪里算得上什么高论?偏偏陈琦就是能不温不火地吹得真情实意,好像皇帝看法如何高屋建瓴、凡人拍马难及。黎洵满脸含笑心中痛骂你个狗|日的就会舔龙屁,堂堂内阁首辅大臣要脸不要了? 谢茂擤了擤鼻子,觉得浑身发热,鼻子倒是不怎么堵了? “不过,臣也附议黎阁老所谏。边城诸府县吏治如何,朝廷得派人去勘核实录。这殷将军折子里弹劾的几位,贪渎营私之事是否属实,尚无确切证据。还请陛下示下,如何处置。”陈琦道。 内阁对此的意见很统一,要收拾边城可以,先等一等,我们朝中撕撸清楚了再下手。 现在嘛,先查一查!走程序。程序走完了,朝廷估计也风平浪静了,那时候你再去砍杀,支持你! “没有证据就查吧。查无实证,朕要问他殷克家诬告之罪。查有实证,这样的官儿,朝廷哪里还用得起?就照着这个意思票拟,拿来朕批了,即刻就办。”谢茂拿帕子捂住鼻子,流了一些鼻水出来。 他吸了一口清鲜的空气,发现原本塞得紧紧的鼻窍,好像就通了? 鼻子通了,心情就好了。 恰好朱雨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在谢茂耳畔低声道:“公爷回来了。” “朕今日风寒不适,若是不紧要的事,直接票拟了递来司礼监,朕夜里就批了,最迟明日就发下去。就不留你们了,道乏吧。”谢茂随口道。 陈琦、黎洵连忙起身告退。 两位阁臣才退了出去,谢茂就从榻上下来,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坐在茶桌边,叫朱雨侍茶。 没多会儿衣衫湿透的衣飞石就走了进来,在外边就有银雷服侍着脱了外边的衣裳,擦去脸上、手上的雨珠,银雷递茶给他取暖,他也不接,躬身矩步进门,屈膝磕头道:“陛下恕罪。” 谢茂就知道,守在皇城门口的孙崇必然已经给他透信儿了。 衣飞石临走时在奏折堆里放了“留言”,谢茂却意外地没在第一时间发现,这才弄出了羽林卫、听事司在城内暗中搜查羽林卫将军下落的闹剧。孙崇告诉他,皇帝昨日急惶了,命人在城中寻找他,衣飞石当然不敢怪罪皇帝“你为什么没看见?”他只能自承罪责,请皇帝责罚。 “下雨天怎么也不披着蓑衣?看这湿透了,快去洗一洗。”谢茂一边喝茶,一边说。 根本不用去感觉皇帝的真实情绪,就皇帝故意表现出的姿态,衣飞石就知道皇帝对自己不满了。若换了从前,皇帝这会儿早来扶他起身,抱着他进盥殿了。现在端坐喝茶,那就是看戏。 衣飞石哪里敢起身去洗漱更衣?他膝行退了两步,从绵软厚实的地毯上挪到了硬邦邦的金砖上。 “臣走得急了,不曾上禀陛下,臣知罪。”衣飞石低声谢罪。 谢茂将杯中残茶饮尽,突然问道:“府上大人可好?” 衣飞石顿时哑口无言。 他可不是走得急了来不及告诉皇帝,而是蓄意欺瞒才顺利出京。 先撒谎说要回家看爹妈,得了皇帝准许之后,他再把留言出京的折子,放在皇帝不会第一时间翻阅的奏折堆里,连他出京都是从长公主府翻墙乔装跑掉的,一环扣一环,半点不能错。否则,就会被皇帝扣下来。 当然,这个计划还是出了一点纰漏,那就是在他离家之后的第三天,皇帝才发现他不见了。皇帝发现他不见之后,大惊之下调了兵马在城中搜寻他,这之后,才发现了他放在请安折子堆里的留言。 若非衣飞石在皇帝跟前信誉太好,皇帝太过信任他,这事儿都不会憋到昨天才爆发。 衣飞石颇觉惭愧,低声赔罪道:“是臣对陛下说谎了,臣知罪。” …… 160.振衣飞石(160) 衣飞石认错总是如此干脆虔诚, 半点不顶嘴辩解,谢茂就有一肚子怒气都发不出来。 见衣飞石衣衫半湿低头跪在地毯外边,好似惹了自己生气, 必然要折磨他泄愤,以至于诚惶诚恐到连地毯都不敢跪了,谢茂又忍不住觉得他可怜——然而,这又不是情侣间吵嘴, 衣飞石办事出格了。 “你是羽林卫将军。”谢茂道。 “朕信重你, 将皇城安危,将长信宫、太极殿的安危,都托付予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朕的信重么?堂堂羽林卫将军,不曾交割防务,不曾交代去向,闷不吭声从长公主府翻墙跑了——” “你可曾想过, 你离开的数日间,羽林卫无人执掌,若有人趁虚而入, 朕是何下场?” “臣万死!” 衣飞石被问得哑口无言,俯首不敢抬头。 他离开之前, 当然交割了防务,羽林卫事务交由孙崇全权负责。 他和孙崇默契十足,孙崇知道他要离开, 也知道他大概去了哪儿, 只是这事儿不能明说, 衣飞石暗示了一番,孙崇心里明白,面上假装不知道。 到后来皇帝命孙崇和黎顺四处搜寻衣飞石下落,孙崇同样不敢吭声。 ——欺君之罪,衣飞石担得起,孙崇可担不起。他只能“不知道”衣飞石去了何处。 同样是这个道理,为了保全孙崇,哪怕被皇帝痛骂“置朕于何地”,衣飞石也只能硬挺挺地扛着,不敢说,我离开之前,其实偷偷安排过了,绝不会出岔子,就算出了岔子,孙崇也知道哪儿找我。 衣飞石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等着训斥责罚,倒把谢茂气得茶都喝不进去了。 他放下空空如也的茶杯子,气道:“你今年几岁了?你和衣飞琥、衣飞珀一般大小么?离家出走的游戏好不好玩?” 衣飞石忙磕头道:“臣知罪,臣……” “少跟朕说屁话!” “哪回不是‘臣知罪’、‘臣错了’、‘臣下回肯定不敢了’?衣飞石,你这是打量朕耳根软好说话,信口胡诌哄朕开心呢?朕倒是不知道,原来在你心目中,朕已是这样好欺负了?” 谢茂端着茶杯子冷笑,吩咐朱雨,“斟茶!” 衣飞石张嘴就想说臣知罪,想起才被骂过这话是信口胡诌,又生生憋了回去,急得脸色涨红:“臣不敢,陛下息怒,臣求陛下降罪……” 朱雨提起紫砂壶,清澈香洌的茶汤划开一道长弧,冲入皇帝面前的松鹤延年茶盏之中。 不等他将茶壶提起,谢茂就拿起那茶盏,将刚斟上的茶汤噗地全倒进痰盂里,不耐地训斥:“这茶还能喝吗?还会服侍吗?” 惨遭池鱼之殃的朱雨忙跪下磕头,知道皇帝就是随口骂一句,又退下重新沏茶送上来。 池鱼朱雨都这么惨了,首当其冲的衣飞石也被训得脸色发白。 “从前不过犯点小脾气,如今年岁渐长,你倒是长本事了,分内之事都不会做了。” “朕倒是想问问你,是否这羽林卫将军的差使来得太轻易,信口向朕讨了,也可随手丢了?叫你给朕守宫门是委屈你……” “陛下!” 衣飞石眼睛都红了,这话实在太过沉重,他自觉承担不起,“臣不敢。求陛下降罪。” “降罪?”谢茂冷笑,“若你不是朕的小衣。衣飞石,朕若降罪,你担待得起吗?” 若换了任何人在羽林卫将军的位置上,一声不吭消失四天,革职查办都是最起码的处置,运气好的,皇帝开恩,就把官职削到底,光溜溜地回家吃自己,运气不好的,流徙赐死也未必不可能。 ——皇差都能耽误,皇帝的安危你都敢放鸽子,不是找死是什么? 衣飞石留了奏折,也安排了孙崇负责防务,实质上并未玩忽职守。然而,他没走程序,在皇帝跟前就相当于什么都没安排。 作为情人,谢茂当然可以包容衣飞石的不告而别,可是,他们也不仅仅是情侣关系。 衣飞石不仅放了他丈夫的鸽子,还放了他顶头上司的鸽子。情人之间闹个失联算是小情趣,负责宫禁的大臣和皇帝失联了,这是小事吗?倘若不是谢茂张嘴撒谎替衣飞石圆场,甭看他衣飞石既是国公又身负灭陈之功,弹劾他的折子也足够填平两箩筐了。 衣飞石实在理亏,睁着眼睛憋了许久,半晌才说道:“臣愿领国法制裁。” 事已至此,担待不起,也得担待。 谢茂气得霍地站起,往他跟前走了一步。 皇帝那怒携风雷匆促起身冲来的模样,衣飞石都以为会狠狠挨上一脚。 哪晓得谢茂走到他跟前,蹲下身,没好气地骂道:“你办差办出了这么离谱的差错,要想求朕饶了你,难道不该说些好话,哀求一番么?” ……啊?衣飞石给他问懵了。 衣飞石就没想过求饶。确实是他办坏了事,这又不是闺阁吵嘴,怎么好恃宠求饶? 可皇帝都这么纡尊降贵强行给他架台阶了,他岂敢不顺着下来?立刻就是一个乖乖的模样,伸手牵住皇帝的袖子,伏身几乎贴着地,要给蹲着的皇帝也露一个仰头恳求的乖巧姿态:“求陛下饶臣一回,国法无情,臣担待不起……” 谢茂瞪他一眼,打掉他的手,说:“求得不好。” 皇帝一向宽容宠溺,衣飞石几年没刻意装乖了,总觉得有些讪讪。他能哄别人,就不怎么喜欢哄皇帝。在他想来,陛下待我一片赤诚,何敢相欺?就是做错了事,宁愿让皇帝训斥两句,也不想撒谎。 他一只手撑在膝盖上,抿嘴低头,说道:“求陛下责罚。” 不等谢茂再挑剔他求得不好,他就哀求道:“臣玩忽职守失了臣子本分,求陛下削爵记过,降旨申斥,待臣领了国法,再求陛下家法开恩……” 他手扶着膝盖,完全是因为雨水打湿了衣裳,在屋内捂了一会儿,衣裳渐干,肌肤上莫名其妙觉得有些痒。这会儿皇帝正发脾气,他又不敢当面去挠,只好尽量不着痕迹地用力按了按。 这动作却让谢茂心疼极了,这是跪疼膝盖了吧? 谢茂身为皇帝的理智瞬间就飞了,满脑子都是昏君才会有的想法:就算小衣渎职一回又怎么了?旁人该死,他岂能和旁人一样?他是朕心爱之人,难道不该有特权吗?他就整天跑出去玩不正经办事又怎么样了,朕养不起吗?——至于这么折腾吓唬他吗? “快起来吧。”谢茂拉住衣飞石的手,觉得他手腕上还带着一点润意,顿时更心疼了。 “去洗一洗,换身干爽的衣裳。朕不与你生气了……” 他无奈地说,“以后不许偷偷跑了。” 衣飞石却不敢起身,低声道:“臣谢陛下宽仁不罪之恩,陛下,臣还有下情回禀。” 谢茂已经知道他去黎州了,不过,他想衣飞石无非是担心龙幼株办不好他交代的事,跑那么远也是为了朕尽忠职守嘛,大大的忠臣一个。朝中派系之争他心中有数,并不多牵挂好奇,随口道:“那有什么事好着急的?你先去换衣裳,满身湿冷仔细捂出病……” 衣飞石跪着抬头望他,眼中带着一丝犹豫。 谢茂才意识到,衣飞石也许还办了比不辞而别更出格的事。他实在太信任衣飞石了,笑道:“还真又办坏事了?你岂不知道朕的脾气?只要存心是忠,哪怕出了差错也不打紧。世事岂能尽如人意?朕一生也常有力不能及处。你别怕,朕替你周全。” 他这一句承诺从不打折扣,哪怕衣飞石无故消失了数日,他今日也对衣飞石发了脾气,对外也照旧替衣飞石撒谎遮掩了。对他而言,不管衣飞石捅了多大的篓子,他都要“周全”下来。 衣飞石想着“存心是忠”四个字,心中就有了一丝勇气。 他慢慢将自己往苍山县截人的事说了一遍,低声道:“臣赶到苍山县钦差行辕时,恰有一队卫戍军乔装改扮欲出门……” 一句话没说完,他就感觉到皇帝心中疯狂激增地怒意。 表面上,皇帝仍是笑吟吟地拉着他的手,似乎要哄他起身,任谁都看不出皇帝已然大怒。 只有衣飞石知道。 感同身受的滋味让他手指都微微颤抖起来,除了皇帝本身的怒意,衣飞石心尖儿还有品尝到皇帝怒行雷霆的一丝忌惮。他如此气量心志,说话时竟也禁不住打了个磕绊。 谢茂不知道他能感受到自己的情绪,还以为衣飞石是害怕,连指尖都颤抖了起来。 “卫戍军乔装改扮?”谢茂看似好笑,手指轻轻在膝上敲击,讽刺地问,“他是要做什么?怕有人暗中刺杀,他这是要助听事司一臂之力,悄悄护送人证回京?” 161.振衣飞石(161) 衣飞石去黎州截住了黎王作死, 却不可能当面替黎王辩解。 黎王就是想杀宋彬灭口,这事儿没得洗。衣飞石截黎王的人是不愿皇帝陷入困境,可不是担心黎王陷入困境。如今皇帝狂怒之下开口讽刺黎王, 衣飞石不会替黎王辩解,当然,他也不会落井下石。 衣飞石低声继续说道:“臣现身告知六哥,押送人证的羽林卫是臣所差遣, 臣也会亲自护送人证回京, 无须六哥费心……” 在苍山县的钦差行辕,黎王见衣飞石千里迢迢赶来截他出手,便以为衣飞石对他心有偏重。 ——黎王府与镇国公府联姻,黎王认为,衣飞石此来是为着姻亲之好。 黎王府不倒,黎王常得皇帝信重, 镇国公府的这一门姻亲结得才有意义。 哪怕谢范亲眼见过皇帝与衣飞石何等亲昵恩爱,然而,在谢范的心目中, 或者说,这世上大部分人的心目中, 皇帝毕竟是皇帝。 没有人会把皇帝当作亲人、爱人,皇帝就是一个权力的符号,代表着富贵荣华生杀予夺。 在谢范想来, 衣家与黎王府是姻亲, 是利益的结合。皇帝则只是高高在上的利益来处。 不能说谢范对皇帝没有忠诚, 他一样能为皇帝冲锋陷阵、充作马前之卒,必要的时候,他甚至能为皇帝替死。然而,他不会用凡人的感情去对待皇帝。他是这一种想法,衣尚予也是这种想法,全天下的臣子都是这种想法。在他心目中,衣飞石也应该是这种想法。 皇帝施舍下的权力利益,臣子攫取分享。皇帝是施予者,他和衣家、衣飞石都是接受的一方。 这是一种阶级划分的本能,谢范认为,他和衣飞石应该是获取皇权福荫的同盟。——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衣飞石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审视他的。换句话说,在很多时候,衣飞石下意识地不是替自己着想,而是先替皇帝想。 谢范接受了衣飞石的善意,随后向衣飞石提出了类似同盟的要求。 他毫不遮掩地把几封来自黎州各地的线报都拿了出来,无一例外,全都是某地某官于前不久自戕的消息,总共八封。衣飞石记性还算不错,瞄了一眼,就把死掉的几人官职都记了下来。 谢范说,涉事的东胜党人都已自尽,只差一个宋彬。 又说若此事查实,涉嫌党争,必然要死一串官员。如今天下刚刚太平,何必闹得朝堂动荡不安? 在他身边的张岂桢还故意提醒衣飞石,此次听事司派来黎州办案的百户大人,姓文,是当年与裴露生合谋杀死宝珍公主的臭□□——不必公爷出手,我带人去杀了她。 张岂桢被衣飞石一脚踹出了门。谢范拿出来的八封线报,则被衣飞石信手一卷,收入怀中。 临走之前,衣飞石确实说了,我会亲自护送宋彬回京,不必费心。 ——他亲自护送,张岂桢哪怕带三五千卫戍军出马,也未必能顺利把宋彬杀死。 这中间的过程衣飞石就略去了,他觉得,他要是真的一五一十全部说出来,皇帝只怕立马就要一道圣旨把黎王召回京夺爵圈禁。所以,他就说了最后那一段。 哪晓得他这番话就戳了皇帝的痛处。 皇帝本是嘲讽黎王,故意说黎王派人“护送”人证,哪晓得衣飞石还顺嘴溜,俨然一副黎王确实是要派人护送人证的口气。 “六哥?” 谢茂笑了笑,“你倒是叫得亲热。他给你几分好处,连朕都敢骗了?!” 这年月谁没几个知交故人?遇见故人之后,念几分香火情,谢茂也不是不能理解。 他恨的是黎王和太后都把他当傻子耍! 他自问登基以来,对黎王、太后都足够礼遇,他对旁人是凶残暴戾,对自己人几时下过毒手? 只要是本本分分替他办差的,哪怕人蠢了些,办事出了岔子,他能教的教,不能教的就给挪个位置——在他想来,这世上就没有蠢材,只有不会用材的蠢人。他取的就是一片真心。你对朕没坏心,朕就不会让你没下场。你对朕有功,朕就给你一个死罪可赦的特权。 若黎王查知黎州事是东胜党捣鬼,为了保全谢芳旧党,立刻到太极殿找他跪求,他难道给不起兄王面子?毕竟是太后当年亲自保全送出朝廷的旧党,就看着太后的情面,谢茂也得抬抬手。 可是,黎王没有来坦诚,也没有来求他。 黎王的选择是,拖。 拖到灭口,拖到事歇,拖到皇帝哪怕想查也查不出个所以然来,这件事自然就过去了。 谢茂拿着谢范的折子去问太后,本意是借太后之口提醒谢范,不要当朕可欺之君,哪晓得太后也跟他装傻。这才触怒了谢茂,调了龙幼株与衣飞石暗中彻查此事。这一查,黎王必然干净不了,谢茂已然打定了主意要给谢范一个教训——你是兄王,朕信任倚重你,可你要当朕是傻逼,别怪朕要打你脸了。 真当这还是四、五年前,卫戍军在你谢范手中,羽林卫在张姿手中,眨眼就能废了朕的时候? 谢茂信任龙幼株,更信任衣飞石。他甚至不会轻易动用衣飞石。 若说衣飞石是他最锋锐也最珍爱的一把剑,他自然不肯轻易试剑,让宝剑折损锋芒。 此次急怒之下,谢茂才让衣飞石与龙幼株联手办案,哪晓得龙幼株没出岔子,衣飞石反水了。这让谢茂如何不震怒?——在此之前,他甚至都以为衣飞石远赴黎州,是为了认真替他办案。他从来就没想过衣飞石会站在谢范那一边。 朕要你去查谢范坏事的证据,帮朕收拾谢范,你却在谢范作死之前把谢范拉住了? 连龙幼株都知道故意抛出香饵,引谢范上钩。谢茂不认为衣飞石不懂自己的圣意!他就是故意的! 谢茂冷静地盯着衣飞石的脸,几乎感觉不到心头奔涌的怒气,他只是觉得,眼前的衣飞石竟是那样的陌生和可憎。这不是朕的小衣,朕的小衣岂会背叛朕?岂会故意和朕作对?朕的小衣怎么会这样? “你丢下羽林卫将军的差事,丢下朕,处心积虑飞马赶到黎州,就是为了保你的——‘六哥’?” 衣飞石几乎被自己心头的陌生与憎恶压塌,他眼中无意识地淌出泪水。 他知道,这不是他的泪水,这是皇帝的失望。皇帝不会哭,可是,皇帝也会难过。也许皇帝能够承受得起这种难过,依然面不改色,能感受到皇帝情绪的衣飞石却受不住了。他慌忙替自己辩解道:“不是为了六哥,陛下,臣是为了您……” “为了朕?”谢茂就像听了个轻松的笑话,莞尔一笑,道,“好,你说,如何为了朕。” 衣飞石膝行上前抱住他的膝盖,紧紧地抱住,解释道:“黎王是陛下在宗室中最倚重的王爷,论人品才干,诸王之中,黎王最贤。又黎王妃出身黑发狄人族,无论陛下如何授以权位,黎王皆不能妄想更进一步,用黎王是陛下最好的选择……” “这是你能考虑的事?”谢茂被衣飞石说中了心事,他用谢范确实也有这方面的考量。 衣飞石紧紧拽着他:“陛下,臣只念陛下,只为陛下,若黎王真遣人杀了听事司办差人等,此事便成泼天大案,陛下势必彻查到底。到时候要如何处置黎王呢?杀了他,陛下忍心么?不杀他,如何平息朝野非议?臣……” “来人!” 谢茂突然暴喝。 唯一敢在这时候进门的朱雨屏息凝神地进门:“听圣人吩咐。” “掌嘴。” “?”朱雨惊呆了。 衣飞石也惊呆了。 然而,皇帝面色沉静,没有一丝玩笑的意思。 他下旨时口齿清晰,不可能说错,朱雨自问耳朵也还好,也不可能听错吧?这是真的要掌嘴?掌谁的嘴?——除了襄国公,还能有谁?这一瞬间,朱雨恨不得戳死自己。我进来干嘛呀?我也该跑肚! 反倒是衣飞石醒得比朱雨还快一些,他抿了抿嘴,不是挨不起耳光,只是…… 今日挨了陛下赏的耳光,他日如何自处? 见皇帝冷着脸毫无宽容之色,他仍是强撑起羞耻,当着呆如木鸡的朱雨的面,小声哀求道:“陛下,臣知错了,求陛下给臣一些体面,饶了臣这回……” “许你信口胡诌,谎话连篇蛊惑于朕,就不许朕掌你嘴了?”谢茂刻薄地说。 衣飞石本就是强忍着羞耻求情,平时受父兄责罚或军法惩戒,甚至被长公主虐待折磨,他从来不肯求饶一句。今日会求皇帝,正是因为他知道皇帝喜欢自己,心疼自己,怕一时气头上打了自己,皇帝以后就会后悔。 求了一句就被皇帝刻薄地讥讽回来,他也求不下去了。正要请朱雨行罚,皇帝又问他:“怎么,衣将军武艺高强,朕是打不得了?” 162.振衣飞石(162) 谢茂的怒火骤然而直接, 衣飞石才替自己辩解了两句,谢茂就彻底炸了。 他根本不愿意相信衣飞石的说辞。 衣飞石前往黎州截住谢范派人劫囚灭口是事实,此后无论衣飞石有什么理由, 在谢茂看来都是狡辩。这才是真正触怒谢茂的理由:你是什么人?是朕最心爱之人。与朕旦夕相处,耳鬓厮磨,这些年来,无论何事, 你随口说一句, 朕岂有不慎重的? 就算你想保黎王,就不能在朕跟前说一句么?成与不成,朕都得给你十分情面。 你却一声不吭、先斩后奏? 这姿态与欲保谢芳旧党的黎王何其相似?与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太后何其相似? 谢范与太后对自己心存戒备,谢茂能够理解。他对黎王与太后恩遇虽多,外人看来如何孝亲恩友,其实当中用了多少心思, 谢茂自己心中有数——与衣飞石完全不能相比。情分既然不同,谢茂处置起来也很简单:你想背着朕搞事,朕随时都会搞你。 衣飞石就是他派去收拾谢范的杀手锏。 他那样地信任着衣飞石, 前世今生的经验让他无比迷信衣飞石的忠诚与能力,他一直将衣飞石当作轻易不会动用的制胜要诀, 此前也只把衣飞石用在了西北灭陈战场之上。 所以,他让羽林卫襄助听事司彻查东胜党旧事,便以为此事再无反复。 小衣出手, 岂有失风败事之患? 他太信任衣飞石了。将事情交代给衣飞石、龙幼株之后, 谢茂就冷静地等待着这个局收拢。甚至先前衣飞石闷不吭声往黎州跑, 谢茂也自信地认为,衣飞石的离开是为了办好他安排的差事。 他根本不曾想过衣飞石会身上领着他派遣的差事,暗地里却与被调查对象眉来眼去、私相授受。 朕叫你去查谢范,你却去给他通风报信?回来还振振有词地告诉朕,你不是为了他,是为了朕? 这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 这不是欺负朕心爱信任你就把朕当傻逼欺哄是什么? 若衣飞石“保”了黎王之后,承认一切作为皆出于私心,谢茂生气归生气,也不过是叫人捧出假屁股来打两下,告诫一番,不许再犯。他对衣飞石是能够妥协的。他愿意纵容衣飞石,衣飞石奉公守法他很感动高兴,衣飞石非要作奸犯科,他也没什么节操,必然会抬出八议给衣飞石特赦。 然而,衣飞石非要“狡辩”说,臣所作所为都是为了陛下。 他第一次说臣是为了陛下,谢茂就怒了。 你坏了事就坏了事,存了私心就存了私心,朕难道骄纵不起你?非要胡说八道,把朕当傻子哄? 正强忍着怒火,耐心听着衣飞石的辩解,衣飞石又继续说自己的理由:宗室诸王,黎王最贤。黎王纳狄人为妃,无力窥伺神器。若黎王犯过,陛下杀之不忍,不杀难平物议…… 衣飞石说的都是事实。可是,谢茂的心已经偏了。 在谢茂听来,衣飞石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对他的胁迫示威——黎王这么重要,陛下你怎么敢对付他? 你向着别人也罢了,回来把朕当傻子哄也罢了,竟然还学会对朕软硬兼施威逼利诱了?这他娘的是朕给你的胆子,还是谢范给你的胆子? 他不想听衣飞石胡说八道,所以他愤怒之下要打衣飞石的嘴。 你做错了就做错了,朕会周全你。可是,你不该胡说八道!不许再胡说!闭嘴,闭嘴! 愤怒的谢茂口不择言。 如何刻薄难听,他就如何放言讽刺。 ※ 太极殿内气氛瞬间僵冷如冰,静得落针可闻。 衣飞石似是被皇帝一句话刺得不轻,右拳紧攥,狠狠忍着情绪。 片刻之后,衣飞石终究还是抿了抿唇,低声下气地求道:“求陛下息怒。臣岂敢不领陛下责罚?潜邸时臣听陛下管教,如今也唯命是从。” 他捏拳当然不是想犯上。 皇帝讽刺他仗着武艺高强不驯不服时,他就想狠狠抽自己一掌。 他若出手自掌嘴巴,牙齿瞬间就要掉落几颗。皮肉伤了能长好,牙齿掉了可不会再长出来。若真负气一巴掌抽落自己几颗牙齿,以后就真的没办法和皇帝好好相处了。 ——他不记恨,皇帝也会始终记得今天的一切。 衣飞石心中告诫自己,皇帝难得一回发脾气不顾后果,皇帝不讲道理了,他不能跟着和皇帝置气。 皇帝正在气头上,衣飞石也不敢强辩,既然要他挨了嘴巴子才能好好说话——君父在上行罚,臣子岂敢规避?他深吸一口气,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到底还是默默跪在地上,望向朱雨。 他的眼神很明确,就是请朱雨上前行罚。 朱雨觉得自己倒霉透了,上回清水羊肝的差使撂他身上,差点被皇帝一脚踹断腰,今天又撞上了! 背后皇帝不肯松口,拿定了主意要给襄国公一个厉害的,襄国公又隐隐催促,这错不开的紧迫局面逼得朱雨手脚都有些僵。他尽量不露痕迹地转身,走到衣飞石身前,又故意挽起窄窄的袖口拖延时间,就等着皇帝突然改变心意。 然而,背后皇帝注视的目光始终冰凉如水,没有一点儿温度。 朱雨不敢动手。皇帝太过宠爱襄国公,朱雨一向把衣飞石当小主子看待,如珠似宝地服侍着,哪怕衣飞石多流一丝汗,他都要赶忙递止渴生津的茶水,生怕磕了碰了。掌嘴?他不止不敢,也不忍下手。 朱雨站在衣飞石跟前迟疑了片刻,衣飞石就明白他的难处了。 不等皇帝再次下旨催促,也不等朱雨为难煎熬,衣飞石忍着羞辱,反手在右颊上抽了十余次。 他动作很快,清脆的巴掌声啪啪啪啪一连串落地,脸颊已经肿了起来,抽破的嘴角也滴滴答答淌出血来。只是控制了力道,没狠到真的打落自己的牙齿。无论如何,皇帝发脾气,他也不敢真的和皇帝杠上置气,此时仍是态度和软地希望皇帝能暂时消气,冷静下来听他解释。 朱雨惊得退了一步,还没站稳,衣飞石脸上已挨了十多下。 见衣飞石嘴角落下鲜血,朱雨连忙掏出袖中干净的手帕递给他。衣飞石接过擦了擦嘴,轻轻吐了口中残血,尽量保持面目干净,不至于御前失仪——至于脸上是否肿得难看,他就顾不上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脸颊以肉眼可辨的速度肿了起来,怒气瞬间就被心疼镇压了下去。 “陛下要打臣的脸,臣自己动手,只求陛下暂息雷霆。” 衣飞石脸肿得太狠,牵扯到嘴角,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他尽量吐字清晰,膝行一步牵扯住谢茂的衣角,哀求道,“臣求陛下垂怜,求陛下明鉴,自臣事陛下以来,何敢对陛下不敬?臣一身武艺只为陛下所用,绝不敢用以抗命犯上。” 他低垂下眉眼,低声道:“若陛下以为臣功夫碍事,请余、常二位侍长进来,臣将死穴交予他们。” 常人习武,力气皆汇于丹田。到了衣飞石、常清平、黎顺这样的高手境界,就会有转移窍穴的法门,将要害藏到外人难以想象的地方。便是亲如父子夫妻,也没有人会交代自己的死穴。 当然,像衣飞石这样的超一流高手,一般人就算知道他窍穴在何处,也根本打不了伤不到。 只是这个窍穴的位置,依然是讳莫如深的秘密。 “这话说得严重了,他们是什么人?岂有资格知道你的要害处?” 谢茂是气急了才要打他,不肯自己上手,正是因为他觉得自己愤怒之下必然手沉。 朱雨一向和衣飞石关系融洽,不说朱雨,换了太极殿任何一人,都不敢下死手打衣飞石。哪晓得朱雨确实没敢动手,衣飞石自己啪啪啪就把脸抽肿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藏在手中隐隐带着血色的手帕,终究还是舍不得。 想着衣飞石已受了教训,又这样低声下气地赔罪,谢茂也不忍再苛责,压着火气,克制地说:“朕知道你心善,旁人对你好一分,你总要还给人十分。这些年你与谢范交好,朕看在眼里,也觉得欢喜。可是——” 衣飞石伏在地上不肯抬头,谢茂看着他恭卑的背影,告诫道:“内外亲疏,你要分清楚。” 这几句训斥,真正是一句比一句厉害。 衣飞石自认赶到黎州是阻止事态恶化,并无偏袒回护谢范之心,谢茂却直接认定了他就是因为私交才伸手去拉谢范一把。你和他好,好到内外亲疏都分不清楚了,好到朕交给你的差事,你不认真办,反而仗着朕对你的信任,以权谋私向谢范透露内情,你辜负了朕对你的信重! “陛下误会臣了。” “臣并未存心为黎王欺瞒陛下,陛下,臣心中只有陛下……” 衣飞石觉得自己必须解释,这么大一口锅,他委实背不动。 却不知道谢茂怒的从来不是他“偏心谢范”,而是他“偏心谢范却打着关心朕的旗号”,简直“以为朕可欺之君”。 才用红肿的脸颊与嘴角滴落的鲜血把谢茂怒火抚平,他又开始了替自己辩解。 在谢茂看来,这又是不知悔改地继续狡辩!——打都打不听! 谢茂不想听他狡辩,也舍不得再打他。 “退下。” “……陛下?” “朕今日不想见你。你在下边好好想一想,想明白了,再来见朕。” 谢茂觉得才通开不久的鼻窍又沉涩了下来,呼吸不大畅快。他回身坐回茶几边,端茶发现茶碗空了,朱雨连忙上来斟茶,谢茂抬头,看见衣飞石满脸不信的模样,解释道,“你看见了,朕今日情绪不好。你……别再说了,朕不想再打你。” 衣飞石两次替自己辩解都激怒了皇帝,他也大概明白了其中的症结。 然而,这件事他确实没有私心,皇帝确实误会了啊!右颊肿得发硬,说话也渐渐地有了一丝不适,衣飞石仍是努力求道:“陛下答应过臣的。” 谢茂看他。 “陛下说,与臣但凡有了龃龉,也要不发脾气,不说怪话,夜里宿在一处。” 这确实是谢茂再三向衣飞石要求过的话。情人之间吵嘴,当然不能过夜。谢茂根本没想过有朝一日他们会为了职守问题争执——白天在单位公事谈不拢,晚上家都不让人回了? 谢茂丝毫不为所动,坚持道:“退下。” “陛下为何不相信臣?臣所言句句是真。” 衣飞石觉得眼前的皇帝也变得好陌生,这还是那个总是搂着他亲吻说甜话的皇帝么? “臣与黎王有何情意?他给臣多少好处,能让臣为了他得罪陛下?他给臣的好处,难道还能比陛下赐予臣的更多么?臣是傻子么?臣在陛下心目中,真的就是分不清内外亲疏的傻子么?” “陛下该知道的,因大郡主之事,若这世上有谁希望黎王坏事一蹶不振,臣才该是第一个!” 身边有下人服侍,衣飞石没有说得很明白,可是,他和皇帝都明白他所指为何。 谢团儿因出身黎王府才得了皇帝青眼,被皇帝列为嗣女第一候选,若黎王被皇帝所厌恶,谢团儿的身份自然就会与如今天差地别。她不做嗣女,衣飞石一直烦恼的事情就少了一半。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道理。他说的原本都是真话。 然而,任何有道理的真话,也无法说服一个在气头上偏信偏怒的人。 衣飞石越是极力想要说服谢茂,他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谢茂,谢茂越是厌烦。 谢茂几百年的修养都用收敛火气上,根本无力体贴衣飞石此时的心情,衣飞石却仍旧不肯离开,一直在他身边“狡辩欺哄”,他耳心发热,眼底浮起一丝病态的潮意,不顾朱雨阻止,将一口冷茶灌下去,非但压不住心火,反而让他体内冷热交织,胃袋里冷得有些想吐。 “朕好言好语让你出去,你听不听?”谢茂咽了一口渍梅,试图压住此时的不适。 衣飞石已察觉到他反常的动作,再不敢说什么为了谁的事,急道:“听,听。臣这就走。陛下息怒,陛下先请太医来看一看……”一边说走,一边上前扶住谢茂。 见谢茂蹙眉抿嘴,他立刻就抱起榻边放着的粉瓷痰盂,送了上去。 痰盂里边盛着浅浅一瓮香汤,怕皇帝呕吐时水溅起来,衣飞石顺手就把手里的手帕子扔了进去。 然而,那手帕被他擦过嘴角鲜血,入水就濡湿出一片血色。 谢茂本就难受,看见这颜色味道就更受不了了,立时干呕了起来。断断续续将激在胃里的一口冷茶呕了出来,倒也没有多少秽物,不显得恶臭。谢茂本就受了风寒,越显精力不济。朱雨不敢再奉茶,捧了炊热的泉水送来,谢茂漱了口也不曾喝,看着衣飞石说:“朕今日没力气和你浑说……” “臣这就走。” 衣飞石忍着痛楚答应一句,将捧着的痰盂放下,俯身磕了头,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他才刚刚离开,软在榻上的谢茂闭目稍息片刻,心中却怎么也无法安定。 朱雨正带人宫人蹑手蹑脚地收拾残局,榻上养息的皇帝却倏地睁开眼,不耐烦地将茶几一掀,那一套皇帝近日最喜欢的松鹤延年紫砂茶具就纷纷摔落在地,砸了个七零八落—— “叫他回来!”谢茂道。 朱雨亲自跑了出去,殿外秋雨淋漓,衣飞石正在穿衣裳,银雷帮他撑伞,所幸还未出去。 “公爷,圣人宣召!您快跟奴婢进去。”朱雨道。 衣飞石正在叮嘱银雷马上去请太医,闻言也有几分难以置信的惊讶。 皇帝做事从来说一不二,这样朝令夕改的情形极少出现。他连忙将身上的外披解下来,匆匆进门,屋子里茶具摔了满地,看上去一片狼藉,歪在榻上软枕中的皇帝看上去就更狼狈了。 “陛下,陛下。”衣飞石跪在榻边,眼巴巴地望着谢茂,“臣错了,求您别生气。” 谢茂没好气地坐起来,说道:“朕不过夜里吃了凉,两副药就好了。” 衣飞石不敢和他顶嘴,只低头拉住他的手,不肯放。 他这样依依不舍的模样,远比喋喋不休坚持“蛊惑狡辩”的衣飞石更让谢茂心动。 只要衣飞石不开口“狡辩”,谢茂就能想起二人往日的恩爱,哪怕只是拉着手,肌肤相触的甜蜜回忆也会涓滴不绝地流入心底。 谢茂看着他肿起的右颊,细看嘴角还有残破的血丝,低声道:“朕气急了。” “你太可恨了,朕想打你,又舍不得打你。朱雨手轻,朕只想让你稍稍疼一下,知道朕生气了,就不敢对朕撒谎了……”谢茂一边说,一边用指腹轻轻抚摸他肿起的脸颊。 “你这样大的气性,就不许朱雨动手?宁可自己打成这样。” “臣不敢和陛下置气。”衣飞石连忙辩解。他并没有心高气傲,不许皇帝近侍掌嘴。在奴婢皆如器具的年代,朱雨动手和皇帝亲自动手有什么区别?不肯叫朱雨动手,岂非就是不服皇帝责罚? 谢茂才在他脸上爱抚片刻,朱雨就懂眼色地递来了消肿的药膏。 谢茂用毛巾擦了手,用指尖沾了一点,慢慢推在衣飞石肿起的脸颊上,见衣飞石低垂眼睑乖乖地伏在自己身边,半点没有对抗攻击的情绪,他又想起往日衣飞石的驯服甜美,更不想和衣飞石吵架了。 “你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尽可以告诉朕。” “你想保黎王不出事,这也容易。早一日来告诉朕,哪里需要你亲自去黎州截人?朕写一道手谕,叫他知道厉害,他是聪明人,再不会铤而走险。” 见衣飞石张嘴又要说什么臣是为了陛下,他捏住衣飞石的嘴唇,不许衣飞石“狡辩”。 “就算你去了黎州,亲自保了黎王,朕也容得你。” “只一条,你为何要骗朕?” “你就说是与黎王私好,就要保他,朕也不至如此生气。” “小衣,朕不许你骗朕。” “……” 衣飞石已经被训得绝望了。 无论他怎么说,皇帝都不肯相信他。一口咬定他就是为了黎王。 如今的局势很明朗,只要他承认去黎州是为了保黎王,好好认错赔罪,皇帝就不生气了,还敢继续坚持是为了皇帝,怕不是立马又要翻脸挨巴掌—— “臣服侍陛下吃药歇下吧?”衣飞石不肯承认。 “陛下今日精力不济,便要问罪也没有力气。待陛下大好了,臣再请陛下责罚。” 他轻轻握住谢茂替他推药的手,坚持地说:“陛下不信臣,觉得臣撒谎了。可是,臣并没有说谎。臣去黎州,不为黎王,只为陛下。明日,后日,陛下大好了,只管拿鞭子来问,臣若有一丝狡言欺哄,欺君罔上,叫臣死在陛下刑鞭之下。” 这番话说得极其硬朗,衬得谢茂那几句貌似宽和的恩赦极其假惺惺。 ——别说几个耳光,打死我也不会改口。 恰在此时,赵云霞匆匆忙忙请求觐见,衣飞石也不问皇帝旨意,径自出门把赵云霞带了进来。 谢茂耳心又烧又潮,憋得难受,这会儿也没心思和衣飞石打嘴仗,叫赵云霞请了脉,问了诊。 衣飞石借口要亲自给皇帝煎熬,跟着赵云霞一起出去了。 本是谢茂要赶衣飞石离开,现在衣飞石自己先跑了。谢茂气得不行,骂道:“王八羔子臭狗蛋,打量朕舍不得么?就敢放狂言!”他在病中失了沉稳,居然指着朱雨不痛快地说,“你叫衣飞石等着,等朕两副药吃下去,亲自拿鞭子抽他!” ※ 宫中没有秘密。 衣飞石肿着脸颊出了太极殿,没多时,长信宫就知道皇帝对襄国公动手了。 昨日两个衙门满京城地搜寻衣飞石的下落,那时候太后就觉得事不寻常。不过,她怎么也没想过儿子会打衣飞石,前面气得不行了,不是还知道打下人么?这回怎么就亲自上手了? 消息又说皇帝生病了,传了太医。 太后终于坐不住了,顾不得秋雨潺潺,亲自赶到太极殿探望。 163.振衣飞石(163) 太极殿内门窗紧闭, 不叫透进一丝风,谢茂吃了药略有些昏沉,歪在榻上养息。 太后銮驾亲至, 朱雨悄声提醒了一句,谢茂也不是真的病得起不来,叫朱雨拿毛巾来搓了搓脸就要起身,太后已经扶着大宫女步履匆忙地走了进来, 鬓边金枝颤巍巍飞舞, 可见焦急:“我儿这是怎么了?太医怎么说?要紧的么?” 谢茂被她按在榻上不让起来,无奈地笑道:“不过夜里贪凉受了风寒,能有什么要紧的?阿娘宽心,儿臣没什么,已宣了太医吃了汤药,再睡一觉就好了。” 太后仍是看了他的脉案和药方子, 确认着实没有大症候才放下心来。 自下午和襄国公闹过之后,皇帝精力不济没什么胃口,除了汤药别的都不肯吃, 一直闭眼休息,朱雨送了几次吃食都被皇帝无视了。这会儿太后来探望, 皇帝老老实实地起了床,朱雨连忙又把清粥小菜端了上来,太后会意, 亲自盯着皇帝进膳。 谢茂吃了一碗香米粥, 几碟子开胃可口轻油少盐的小菜都没动, 就叫撤下去。 郁从华战战兢兢地守在门口,就怕太后问一句昨夜是谁服侍,皇帝都照顾不好,拖出去打死。 ——贵妇们特别喜欢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对儿孙的疼宠看重。 左等右等也没等到太后发作下人,反倒是朱雨收拾了膳桌下来,看见他怕得满脸发白的模样,说道:“咱们主子是圣人,圣人不怪罪,你还怕什么?快下去吧。” 郁从华年纪还小,看不明局势,朱雨却是再明白不过了。 皇帝这样唯我独尊的脾性,只有他伸手去管人家闲事的,谁敢管他的闲事? 能在皇帝跟前上夜服侍的奴婢,哪一个不是积年的心腹?稍微不可心的,太极殿大门都进不了。打着母爱的旗号收拾皇帝的心腹,这不是“疼爱”,是找茬打脸。——普通人家寡居后院的老夫人也得敬着当家儿子几分,何况,太后的儿子还是天下至尊至贵之人? 太后素来聪明。这些年皇帝威仪日重,太后对皇帝就越发客气了。 太平初年,太后还会把皇帝当孩子“教导”几句,此后就是彻底的老太太作派。 皇帝去了长信宫,她就给准备吃食玩物,听皇帝说话,叫皇帝和襄国公陪着散散步,做做游戏,皇帝不去长信宫,她也从来不会刻意宣召,每天带着孩子,召见命妇,有时候还会跟孝帝妃嫔打打叶子牌,自娱自乐。 “累了吧?可要歇了?”太后问道。 她亲自来探望皇帝,看了脉案,看着皇帝吃了饭,一句唠叨训斥的废话都没有。 谢茂做了几辈子皇帝,最是随心所欲,是真不喜欢被人从头管到脚,太后的表现就太加分了,冒着秋雨亲自来一趟,显得关切又慈爱,来了问药问食,又不板起架子训斥数落,谢茂心中极其舒坦。 “才眯了一会儿,精神还好。”知道太后此来是为何,他主动说道,“儿臣和衣飞石没什么大事,他近日不听话,当面就敢撒谎,才打了他几下——不会和他狠闹,他知道错了,儿臣就宽恕他了。” 在太后看来,臣下撒谎欺哄君上,莫说打几下嘴,打死也是活该。 不过,她根本不信衣飞石会跟皇帝撒谎。或者说,她根本不信衣飞石会傻到在皇帝跟前撒谎,还被皇帝轻易拆穿,拆穿之后还死活不认。她认识的衣飞石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单论以臣侍君的生存之道,只怕这世上没几个人能比他做得更好。 “他那样谨慎的性子,真犯了错,岂会不认?” 太后左右看了一眼,又问道,“怎么不见襄国公?为何不来给我磕头?——你把他撵出去了?” 提起这个谢茂就没好气,说道:“他谨慎?便没有见过比他更狂妄的了!阿娘,他说替朕煎药,出去就没进来。这世上岂有这样服侍皇帝的下臣?朕今日是没力气和他计较,待朕好了,哼。” 太后就更惊讶了,狐疑地看着谢茂,说:“你和他争执什么了?他那样乖乖的样子,被你打得都不肯进门了,可见是你冤枉了他。” 谢茂本来看着太后冒雨前来探望的份上,不欲计较她给谢芳旧党、给黎王谢范打掩护的事了,现在她又一心替衣飞石说话——那衣飞石不就是赶去保护谢范的么?沆瀣一气!你们都是一伙的。 他往后靠在软枕上,掖了掖透风的被角,眼角斜垂就是一个冷漠拒绝的姿态,冷笑道:“朕和襄国公争执什么,阿娘真不知道么?他在阿娘面前自然是乖乖的样子,阿娘叫他往东,他不敢往西,阿娘叫他去黎州给谢范送信,他不就撂下宫禁安危,披星戴月赶到黎州把谢范保住了吗?” 谢茂这纯粹就是毫无道理地恶意揣测,刚刚太后替衣飞石说话,他就现想出来这么一个念头。 事实上,谢茂至今也想不透衣飞石为何要背叛自己去保谢范。就因为这些年与黎王共事的情分?就因为他天性里不愿多事的悲悯?还是因为两家联姻的情面?——他想不透。 但是,他更不会相信衣飞石的说辞,什么去保黎王都是为了他。 ——小衣就不是喜欢多管闲事的人,能让小衣亲往黎州的理由,肯定不会是为朕着想那么简单。 太后侍奉两代帝王,又和皇帝这个亲儿子相安无事多年,听声识趣的本事比什么都强。 将谢茂言辞间的要害处提出来一掰扯,再想起前不久,皇帝揣着谢范在黎州的奏折,故意到长信宫问她谢范的事,太后此时仍不知道谢芳旧党之事,不过,她马上就知道黎王在黎州坏了事,衣飞石也牵扯了进去,皇帝还疑心是她背后指使。 这就不是儿子“儿媳妇”吵嘴,儿子气病的小事了。 牵扯至此,若不即刻澄清,任凭误会发酵下去,她这个儿子就要丢了! 太后杏眼圆睁瞪了皇帝许久,吩咐道:“去把襄国公传进来。” 她这是要当面对质。 谢茂自己审得衣飞石,却绝不许别人审他,皱眉道:“你叫他做什么?” “我自然要问问他,我叫他去黎州给谢范送什么信了。他若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是他离间我与皇帝母子骨肉,使我与皇帝母子离心。我倒要去长公主府问一问马氏,她是怎么教儿子的?”太后道。 谢茂觉得太后简直不要脸,说道:“他为您连朕都敢叛了,您就这样对他?” 太后觉得皇帝简直脑子有坑,挺直脊背,坐在一侧的软塌上,目无表情。 衣飞石就歇在太极殿侧殿的东间,听说太后来了,他就穿戴整齐了,只是和皇帝闹得不甚愉快,怕进门又惹皇帝生气,所以,他是准备在太后离开时再去拜见。 这会儿太极殿传召,他也不必准备什么,拿冰帕子捂了捂还肿起的脸,镇定片刻,很快就进来了。 “臣拜见陛下万岁,娘娘千岁。”衣飞石恭恭敬敬地伏在毯子外边磕头。 “你近前来跪着。” 太后也失去了往日的慈爱,硬邦邦地吩咐。 衣飞石便以为是皇帝向太后痛斥了自己的“失职欺上”,使太后也厌恶了自己。 他一向知道自己的身份,于太后而言,他不过是爱屋及乌的那一只乌。皇帝说自己好,太后未必会高兴,皇帝说自己不好,太后就必然会讨厌自己。想想又觉自己诚为可笑,皇帝再生太后的气,他们也是亲母子,自己一个外人却担心他们母子关系好不好?何其可笑。 他遵懿旨上前几步跪下,低头恭敬地说:“听娘娘训示。” 往日谢茂与太后关系融洽时,叫衣飞石听太后吩咐也罢了,现在他觉得太后简直恶毒,哪里还肯叫衣飞石被太后肆意摆布,没好气地说:“你膝伤不要治了么?还不给朕起来!朱雨,给襄国公搬椅子来,赐坐!” 衣飞石心说我哪里来的膝伤?不过,皇帝这就是明晃晃的维护,又把衣飞石弄懵了。 刚才叫朱雨传话,说病好了要拿鞭子抽我的人是谁?前半个时辰还气得要把我打死下场,这会儿就改主意了?——不是陛下说我做错了事,太后为何如此恨我? 朱雨硬着头皮搬了个椅子进来,衣飞石也不敢坐。 太后冷冷地说:“襄国公既有膝伤,坐吧。” 衣飞石看了谢茂一眼,谢茂正在冷笑。 实在弄不明白这母子俩是在唱哪一出,既然两位都开恩赐坐,衣飞石也不好干站着,斜签着身子坐下,姿态十分谦恭谨慎。 “召你来也没旁的事,就想问一句,你说我差遣你去黎州办事,可有凭证?若是手谕,手谕何在?若是口谕,证人何在?”太后问。 明明是皇帝说她派衣飞石去黎州,她不问皇帝要证据,反而问衣飞石要证据。还把这句来自皇帝的“诬告”,顺手栽在了衣飞石头上。——看上去是欺软怕硬,柿子挑软的捏,然而,只看皇帝嘴里凶狠,其实把衣飞石护得那么严实,就知道太后的策略何其切中要害。 “臣不敢。黎州一行是臣自行其是,与太后娘娘无涉。”衣飞石忙跪下辩解。 他其实是三人中所知信息最多的一人,他知道皇帝因何对太后不满,也知道自己去黎州的事根本和太后无关,太后才问一句,他就知道太后是真的急了,也是真的在替自己解围。配合太后绝不会错。 “你便是有什么花言巧语,哄得皇帝以为都是我差遣了你?翌日我与皇帝生了嫌隙,与你有什么好处?我这些年可是亏待你了?挑剔你了?如此害我!”太后拿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谢茂被她这假惺惺的做戏逗得不行,说道:“阿娘岂不是欺负人么?他是什么人,阿娘深知,朕也深知。阿娘对他有授艺之恩,这些年又赐衣赐食关怀备至,您吩咐他办什么事,还需要手谕?就算真给了他手谕,他难道会拿出来?” 这话简直偏心到了极点,太后被他噎了个七荤八素,衣飞石也心虚得很,他真没皇帝想得那么好,太后支使他做别的事也罢了,若是要他背叛谢茂,亲爹亲妈且支使不了,何况是太后? “陛下,真不是太后吩咐臣往黎州。若太后给黎王送信,随便差遣一个宫婢宫监也够了,何必要臣亲往?”衣飞石解释道。 衣飞石要亲自去拦谢范,是因为他派出的下属身份无法取信于黎王,达不到震慑的目的。 太后与谢范关系远非常人能比,她若要提醒谢范什么,自然有特殊的渠道,哪里需要拐弯抹角费尽心思说服衣飞石亲自走一趟? 谢茂本来就是现想的一个念头,被衣飞石一句话戳中了漏洞处,他也觉得这事儿说不通。 这就有点尴尬了。被打脸的皇帝目无表情,轻轻抚弄身上覆盖的锦被。 “平白对我嚷嚷了一场,总得告诉我究竟出了何事吧?黎州如何了?谢范如何了?”太后也不指望皇帝能给自己解惑,目光挪向衣飞石。 每当皇帝离京出巡,太后都会留在京中监国,并不是真正不理事的深宫妇人,她若问政,绝没有什么“后宫干政”的顾忌。衣飞石见皇帝心不在焉,也没有特别强烈反对谈及此事的意思,便将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一遍。 太后算了算日子,果然皇帝带着谢范奏折到长信宫问她时,谢范就涉嫌徇私包庇了。 她哭笑不得,不过,当着衣飞石的面,她也不会再打皇帝的脸,说道:“你先下去吧。”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刚才鬼撵一般跟着赵云霞逃出去的背影,瞥了衣飞石一眼,也不想理会他。衣飞石被他不冷不热的态度刺得心疼,抿嘴低头磕了头,黯然退下。 “皇帝怪罪谢范不曾坦诚求告,自行包庇,我也想问一问皇帝,”太后站起身,走到谢茂榻前,看着他的双眼,“那日陛下已经知道谢范故意拖延其事,又怀疑我与谢范一样庇护东胜党人,为何不曾坦诚一些,明白问我?” “黎州闹事的都是东胜党的后起之秀,我久居深宫,岂能个个认识?” “若当真是我下手庇护,此事岂会前后拖延数月之久?该死的早就死绝了,哪里还有人证能活着回京?纵然陛下不相信我这一颗慈母之心,总该相信我的手段。” 她说到这里,眼角微微泛红,面上却无一丝狼狈伤心之色,鬓上金枝依然展翅欲飞,在秋雨晦涩的屋内闪烁着璀璨金光,“皇帝这些年……越发像文皇帝了。浩浩天子,巍巍帝仪。前朝后宫皆无事,也不必阿娘时时看顾。冬至之前,哀家便出宫往天寿山修行养息,陛下珍重。” “阿娘!”谢茂倏地从被褥中爬了出来,想要拉住太后。 太后却已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背影仍是那样潇洒好看,行动时鸾凤裙上米珠流光,就像是一朵绽开的牡丹花。 然而,她又走得那么快。匆匆而去,无心挂怀。跪在殿内殿外的奴婢都伏首在她脚下,哪怕背后皇帝呼喊,也没人斗胆拦住她的去路。一直到太极殿门前,长信宫的奴婢撑起华盖仪仗,她才多看了手足无措的衣飞石一眼,说道:“我虽不在宫中,你有何难处,尽管来寻我。” 言下之意,服侍这样的皇帝,哪怕是衣飞石也难以自保平安。真到了涉及生死之时,她还愿意用皇帝生母的身份,庇护衣飞石一回。 衣飞石跪下给她磕头,眼中含泪:“是臣牵累了娘娘……” “与你何干?”太后伸手轻抚他头顶,挥挥手,登上銮车飘然而去。 ※ 太极殿内。 谢茂穿着寝衣,独自坐在锦被上,渐渐地才觉得身上有些凉。 他一向不把太后当作“母亲”看待。 前几世他误解太后,鄙视太后,自然谈不上感情。 今世虽感怀太后一片慈母之心,可他已经是活了几百岁的老人,再看太后时,总觉得太后是个小姑娘,很难生起一丝孺慕之情。他对太后诸礼不缺,恭敬荣养,是敬重太后对儿子的一片慈心,可是,他自己很清楚,这是报恩,不是儿子对母亲的感情。 他已经活得足够久了,也习惯了高高在上,再不会对任何人产生子体对母体的依赖和崇拜。 如今太后决然转身而去,他才突然发现,原来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样不在乎太后,原来他知道太后要舍他而去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怅然若失,心中生起浓浓的眷顾与不舍? “陛下?”朱雨见皇帝身着单衣坐在被子外边,吓得脸都白了,“陛下,如今已是深秋,外边还在下雨,求您千万保重龙体……”说着就要把皇帝往被子里塞。 “排驾,朕要去长信宫。”谢茂如梦初醒,折腾着要下榻。 “是,是。陛下,求您先覆上被子,奴婢这就给您熏衣裳……”朱雨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正在蹬鞋的皇帝往后一仰,沉沉地倒在了绵软的被褥之中,“来人!宣太医!快请太后来看!” 第一个冲进来的是衣飞石,他迅速将皇帝抱回榻上躺好,将手搭在皇帝颈上试了试脉搏,还没听着脉象就发现皇帝浑身滚烫,气得他大骂:“霞姑是怎么开的方子?陛下风寒不见好,倒烧了起来?” 他一手匆忙替皇帝覆上锦被,一边催促,“去把吴医正、杨太医、陆太医、张太医、李太医都宣来!速速地来!” 半下午地惊动了整个太医署,连内阁都惊闻皇帝发了热病,陈琦与黎洵联袂来探。 本也不是多凶险的症候,半个太医署的太医都来了,一碗药喂下去,又用了些旁的降热手段,皇帝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衣飞石全家都是受伤不生病的猛人,拽住太医不肯放,连问陛下怎么昏过去了?吴医正无奈,说:“陛下精力不济,梦中恰好养息身体,是臣等在方子里加了安神的药物。” 衣飞石也知道睡觉养人,这才把太医放开,又问朱雨:“不曾去给娘娘送信儿么?” 朱雨低声道:“娘娘那边知道了,只不肯来。” 太后在返回长信宫的途中,就收到了皇帝发热昏睡的消息,不过,她丝毫不为所动。 皇帝自有太医奴婢服侍,早年就不需要她这个娘守在床边嘘寒问暖,此时就更不需要了。她的銮驾如常地抵达了长信宫,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太后就把几个养在长信宫的郡主全部送回了家。 随后,长信宫宣布,即日起,停止所有内外命妇觐见,宫权直接移交六尚二十四司。 ——只等着收拾好箱笼,太后就会前往天寿山修行。在此之前,长信宫封宫谢客,不见任何人。 ※ 谢茂烧到夜里才退热,昏沉中,被衣飞石用口哺了半碗米汤,又沉沉睡去。 这一夜,太极殿自然灯火通明。赵从贵、朱雨、银雷、郁从华都守在殿内外,五个太医有三个都在偏殿歪着,另两个清醒地守在殿内,时刻盯着,一个时辰轮一次班。这些人都轮班,唯有衣飞石不轮,他始终守在皇帝床边,轻轻拉着皇帝的手。 次日清晨,天还没亮,谢茂就昏沉沉地睁开了眼,下意识地说:“几时了?” “寅正。”衣飞石答应一声,见皇帝面容憔悴不甚精神,远不是从前意气风发的模样,心中就难受,“陛下,您歇了半夜,昨儿也没吃什么东西,臣服侍您进些粥饭吧?” 寅正是谢茂上朝日起床的时辰,哪怕生了病,生物钟也是神准无比。 他也觉得胸腹空虚,饿得有些难受,不吃饱了哪有精力去上朝?一坐就是半天呢。 谢茂伸手揉了揉自己眼睛,哪晓得揉了满手的油,嫌恶地说:“朕先洗漱。”想了想,又说,“叫膳房蒸两个揉了霜糖的白馒头,端一碗白粥来。” 突然发现衣飞石穿戴整齐地守在床边,很意外地说:“你怎么不睡?” 衣飞石这样好的身体,熬上三天五夜也能神采奕奕,然而,他实在心焦如焚,这才半天时间,他就生出了满嘴撩泡,皇帝还问他为何不睡——他苦笑了一下,低声道:“陛下睡不安稳,臣不放心。” 这几日朝中都在吵南边的事,无事谢茂不愿辍朝,这就没什么时间耽搁了。 他想洗澡,守在一边的两个太医都连呼不可,只得叫朱雨打来热水擦了身子,漱了口,膳房端来皇帝指名要的霜糖馒头和白米粥,谢茂饿得狠了,两口就扫了个精光,还想再吃一点,又觉得分量足够了,不能贪图口腹之欲,就叫服侍更衣,准备上朝。 恰好昨夜在内阁值班的黎洵也赶了来,本是来看一看,皇帝病可大安了?今日是否要辍朝? 就被谢茂拉住了,赏了他一碗米粥,半斤馒头,待皇帝穿戴整齐,黎洵也吃完了这顿蹭来的早饭,君臣二人同乘一辇去了玉门殿,准备朝会。 一直到谢茂散了朝去内阁准备开小会时,他才从陈琦小心翼翼的试探中,得知太后停了内外命妇觐见,把谢团儿三个都送回了家,连宫门都封了! ——这事儿做得这么绝,朝野上下都在揣测,宫中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谢茂本想着今日一定要去长信宫,好好给太后赔罪,说些体己话,求太后息怒…… 他这些年也就哄过衣飞石,可是,衣飞石也从不会叫他低眉顺目地去讨好。他肯下定决心去给被他看作小女孩的太后屈膝低头,已是不易。 哪晓得就听到太后封宫的消息。他气得肋下生疼,脸上仍带着一丝病容,无所谓地说:“太后在宫中半辈子,偶然也想出门散散心。这也不行么?若有人拿什么宫规祖法说话,只管递折子上来,朕一个一个慢慢教他敬母尊亲的道理。” 朝里关心的是皇帝到底干了什么事,把太后气得要去天寿山“修行”,皇帝却倒打一耙,作出“朕就是大孝子啊,朕要放太后出宫随便玩随便耍,不服你来找朕,朕教你做人”的样子,谁还敢吭声? ※ 谢茂本来也没有多少哄人的耐性,太后趁着他生病时,在宫中一番发作,彻底坐实了皇帝与太后母子不和的事实,他昨日生起的一点儿眷顾不舍之心,都尽数埋在了朝臣闪烁试探的目光之中。 太后封了宫,难道还要他贴上去吃一个闭门羹?还是要他差人把长信宫的门拆了,直闯进去? 二者皆是愚蠢至极。谢茂当然不肯做。你发脾气也得给朕一个赔罪的机会,这样就把事情做绝了,可见是真的不愿再见朕了!他自认除了衣飞石,这世上也没什么不可舍弃之人,再去找太后赔罪的心思就淡了——在宫里捂了半辈子,想出宫也好。 心情不大畅快的谢茂从内阁回了太极殿,觉得内殿捂了病气不舒坦,便挪到了东偏殿暂住。 进出服侍的都是朱雨、银雷,等到傍晚上灯,始终不见衣飞石过来,谢茂问道:“襄国公呢?” 他才问了一句,衣飞石很快就进来了,可见不是不在,而是候在外边。 看着轻衣简饰行止恭顺的衣飞石,谢茂撂下手里的折子,“你也同朕置气?” 衣飞石错愕地抬头,半晌才明白皇帝所指为何,忙解释道:“陛下还在病中,臣有事说不明白,怕陛下见了臣生气,是以不敢进来。陛下,求您暂不问臣的错处,待养好了身子,臣再听候处置。” “朕不过是一场风寒,不是要崩了!”谢茂想起太后趁他发热昏睡时的布置,就气得不行。 衣飞石只得给他跪下,赔罪道:“是,是。” “你又跪下做什么?朕训斥你了么?罚你跪下了么?”谢茂问。 衣飞石被训得无所适从,犹豫着站了起来,走到皇帝身边,低头道:“臣……是怕陛下生气。” 昨日皇帝与太后决裂,又病得一塌糊涂,衣飞石总觉得全因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自作主张而起。 皇帝一直哄他,说与他是夫妻,是自家人,他就真的相信了。可他信了皇帝,皇帝却不肯信他。这让衣飞石对自己的信心降到了极低处,哪里还敢行差踏错一步? ——在皇帝跟前,他还能比太后更有身份体面不成?太后都离宫了,他被赶出去就更轻易了。 “朕也不是恨你张狂……”谢茂搂着他在榻上坐了,轻轻抚摸他白皙的颈项,“小衣,朕同你说过了,你去黎州,你想保黎王,朕都能容得你。可你不能骗朕……算了,不说这个了,你别怕朕,朕什么时候都喜欢你……” 衣飞石昨日还能硬着脖子表示,打死我也不会改口。然而,太后将离宫给他的震撼太大了。 他将脑袋靠在皇帝怀里,低声道:“是,我不敢再撒谎了……我,” 他想起太后离开的背影,闭眼违心地承认,“我做错了事,怕陛下责罚,才胡说都是为了陛下……我知道错了,陛下……求陛下饶了我……” “此事与太后娘娘无关,陛下只管惩治我,求陛下开恩,不要让娘娘离宫,可好?” 衣飞石从不在闺阁相处时哀求什么,此时却伸手抱住谢茂,慢慢坐在谢茂怀里,舌尖轻轻舔舐谢茂的耳垂,“若因我做错了事,使陛下母子失和,我如何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娘娘?陛下开恩。” 谢茂激怒之下听不出衣飞石说的是真话,可他几辈子的经验,很容易就能判断出衣飞石此时是在撒谎,说的尽是违心之言。他虽带病精力不济,被爱人腻在怀里亲昵爱抚,熟悉的滋味依然让他觉得安心舒畅,想着这几日都没与衣飞石亲近,越发渴念起来。 所以谢茂不想放手,就这么搂着衣飞石歪在榻上,一只手无意识地在衣飞石背上抚摸。 “那你是为了什么……”他突然又想起一个理由,惊讶又好笑地看着衣飞石,将身边服侍的下人都赶了下去,凑近衣飞石耳边,“你是……为了团儿?” 衣飞石不知道他想到哪里去了,不过,这时候衣飞石已经不想再犟嘴了。 无论皇帝给他什么罪名,他都愿意先承担下来。只要皇帝消了气,养好了身体,理智就会回笼。太后也没那么快出宫,届时再细细哀求一番,总能求得皇帝、太后都回心转意吧? ——真让太后去了天寿山,天底下的人岂非都要嘲笑皇帝不孝顺? “这倒是聪明。你若为了谢范吃罪,团儿岂不念你这一份人情?日后必然多看顾你家。”谢茂觉得这个理由才比较合理,谢团儿是为了嗣皇帝的母亲,交好谢团儿也是很重要的一件事,“不过,你这也太早了些,朕起码还能活二三十年呢……” 衣飞石本想随口认下罪名,哪晓得竟然是这么一个“罪名”? 皇帝竟认为他在皇帝龙体康健之时,就想着曲意结交谢范,卖好给谢团儿,为皇帝山陵崩之后做打算?在皇帝心目中,他就是这样钻营恶毒的小人? 衣飞石怔怔地看着谢茂,突然将额头抵在谢茂胸膛上,痛苦地问:“陛下宁愿相信我是为了讨好团儿郡主,也不愿相信我对陛下确有真心么?——我就是这样的小人,不配喜欢陛下么?” 他实在太痛苦了。 哪怕他没有眼泪,没有哭腔,干涩清晰的吐字声息中,依然饱含着浓重的痛楚。 “我就没有真心么?” “我是做错了事,自以为是,想错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可是,我就不能是为了陛下吗?” “陛下为何不肯信我?” “为何不肯信我?” 164.振衣飞石(164) 谢茂怔怔地僵在原处。 他喜欢让衣飞石伏在自己怀里, 尤其是二人在榻上燕息,衣飞石侧脸贴着他的胸膛,趴在他怀里, 他就轻轻搂着衣飞石的腰肢,让衣大将军也乖乖伏着小鸟依人的滋味,真是惬意极了。 衣飞石一开始不习惯,后来发现他喜欢这样, 也就慢慢地养成了习惯。 侧脸贴着胸膛是亲昵, 额头顶着胸膛是什么呢? 这动作是极放肆的。 人怒极之时,会用头顶撞人,这是一种玉石俱焚的攻击方式。 ——哪怕撞得头破血流,脑浆子飞出来,我也要攻击你!与你同归于尽! 可是,衣飞石没有用力冲撞, 他只是将额头抵在谢茂的胸膛上,就像是匍匐在偶像之前,用额头碰触大地, 将所有的痛苦和虔诚都献给了自己的神佛。 谢茂读懂了他的无助与痛苦,所以, 谢茂很意外。 他从未见过这样痛苦的衣飞石。 前世的衣大将军自不必说,与谢茂相处时,君臣奏对一板一眼, 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 一句出格多余的话都不会有, 皇帝不特指,他甚至都不会抬头看一看皇帝的下巴,目光始终落在地上。 这辈子的衣飞石活泼放肆许多,会笑,会闹,会适可而止的撒娇,逼急了也会亮出乳牙,轻轻咬谢茂一口,然而,他也不是哪家被宠坏的孩子,在皇帝跟前,一切都是有度的。哪怕此前谢茂误解痛斥他,甚至要屈打他,他无奈气急,最终也还是隐忍下来,耐着性子一点点解释。 对衣飞石而言,情绪是他行事的结果,而非行事的原因。 他很少让情绪控制自己。 这是衣飞石第一次将痛苦毫不遮掩地坦承在皇帝面前。 他无助地将额头磕在皇帝胸口上,闭着眼睛不管不顾地质问,为什么不信我? 这绝不是臣子对君上的态度。甚至也不是从前恭顺乖巧体贴的衣飞石对谢茂的态度。衣飞石一直谨慎自守,遵循着臣下的本份风度,有喜怒哀乐都深藏在心中,能呈现在御前的都是经过遴选,由衣飞石亲自确认不会让皇帝不快不悦的情绪。 他第一次没有想过,说了这番话,能达到什么目的?说了这番话,会有什么下场? 就是想说。 就是心中痛苦到了极处,忍不住想问一问,为什么? 他的情绪如此强烈,哪怕谢茂看不见他的表情,单从他紧绷戒备的姿态和饱含痛苦的声息中,就读出了他此时所有的决绝。这是一种激烈到不愿意思考斟酌的放纵。 谢茂奇异地并未察觉到被冒犯的恼怒。 这一个瞬间,谢茂觉得,衣飞石对他说的话既非质问也非倾诉,而是一种求助。 小衣无助了。 小衣没办法了。 他在求朕帮帮他,救救他。 …… 陛下为何不肯信我?——求你帮帮我,求你想办法让陛下相信我。 谢茂记忆中的衣飞石从来不需要求人。 面对人生中所有的挫折、磨难、痛苦,衣飞石都能自己一肩扛起,越活越坚强潇洒漂亮。 前世遭遇了灭门惨祸,从云端跌入污泥,衣飞石毫无根基地混迹行伍之中,一步一步成为国之栋梁,成为千万人倚赖仰仗的大将军,成为皇帝平乱治世不可或缺的中流砥柱。 从来都是别人需要他,别人求着他,他何尝要求别人? 求人不如求己。 前世,衣飞石一生都只向自己求救。在衣飞石看来,能救他的,也只有他自己。 是朕今生笼络住了他,磨去了他心上的坚冰与棱角。他相信朕,信赖朕,才会向朕求助。他走投无路时,除了默默隐忍在心自承因果,另一条路,就是向朕求救。 ——在他心中,朕是他的自己人。 ——朕,就是他走投无路时,可行的另一条路。 这个念头让谢茂所有愤怒猜忌都抛去了九霄云外。 相比起衣飞石,其他都是不重要的。 他不理解被衣飞石爱护的感受,他所想要的,从来都只是被衣飞石依赖的存在感。 他害怕衣飞石不需要自己,离开自己也能活得好好的。就像前世那样,哪怕没有他,衣飞石也能孤独沉默强大地活着。 小衣依赖朕。小衣需要朕。小衣离不开朕。 这就是他从衣飞石那几句痛苦的质问中得到的讯息。 道理?这时候还讲什么道理?朕的小衣都没办法了,朕岂能不体谅周全他?若朕不能周全他,他还要朕有什么用? 谢茂用手慢慢抚摩衣飞石因痛苦紧绷的颈项。 他的手绵软厚实,带着熨帖的暖意,从衣飞石的颈项到后背缓慢规律地轻抚,渐渐抚平衣飞石的紧张,也渐渐推开了衣飞石的痛苦。 语言不是唯一的沟通方式。 谢茂安慰的爱抚充满了善念与爱惜,通过摩挲的体温,完整地传递给了衣飞石。 “朕不是不信你……” 感觉到衣飞石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谢茂的手也摸进了衣飞石的衣裳底下,慢慢抚摸他滑软柔韧的背肌,不过,他仍旧想不通这其中的逻辑。 “朕只是不明白,你去黎州阻了谢范劫囚,怎么就是为了朕?” 衣飞石这一整天也都在反省自己的错处,他本以为皇帝是劝不动的,可是,皇帝说了,只要他求情,皇帝就能看着他的面子饶了谢范——他哪里知道自己有这么大的面子? 到后来,君臣二人争执的就是他往黎州一行的动机问题了。 相比起钻了牛角尖一直在转轱辘的皇帝,衣飞石脑子反而清醒两分。他一直说黎王对皇帝如何重要,皇帝根本理解不了,他大概就明白了,谢范在皇帝心目中,是真的不重要。 思忖片刻之后,衣飞石只能拿自己说事:“陛下,若我早十年知道大嫂私掘金矿、涉及资敌之事,必定会想方设法阻止她。若我早十年知道大哥……” 提及已逝的衣飞金,他仍旧不忍心说长兄坏话,含糊了一句,“我也必然会阻止他。” 事实上,哪怕不能提前预知,他也确实当机立断,阻止了衣飞金犯下更离谱的过错。 眼见亲人即将铸成大错,难道不该提前阻止他,以防局面变得无可挽回吗? 在衣飞石看来,谢范在黎州拖延不动不过是包庇故旧,这罪是可以教训挽救的,一旦谢范主动劫囚灭口,就成了谢芳旧党一伙,主动对抗圣旨皇帝,这种背叛就没法儿救了——哪怕皇帝出于种种考虑没有杀了谢范,谢范也不可能再成为皇帝的心腹宗室。 衣飞石献出痛苦脆弱的求助镇定了谢茂的心神,爱人的依赖让他重新变得冷静。 冷静下来的谢茂这会儿终于明白了,敢情小衣是推己及朕,觉得谢范于朕而言,与他和衣飞金情分一样?他顿时充满了同情。这从小被亲妈虐待的小可怜,任凭谁施舍一点儿亲情,就渴慕着紧得不得了,以为全天下人都和他一样,恋家得不行。 衣飞石见他不说话,以为他还是不能理解,又举例道:“若陛下早知道臣会擅自离京,前往黎州阻止黎王,陛下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臣犯错,宁可事后回来责罚训斥臣,也不肯提前告诫阻止臣么?” 他说得认真,谢茂竟然也认真想了想,朕会阻止他吗? “朕若早知道你的打算,哪里还需要你出京?”谢茂道。一道手谕就把谢范堵住了。 衣飞石举例子都举得绝望了。他想,我这辈子大概都说不清楚了吧?因为他认为重要的事,谢茂根本不在乎。就像是谢茂打算扔掉一个不喜欢吃的榴莲,衣飞石却觉得榴莲多好吃啊,吃着又养人,捡回来偷偷掺进谢茂的果盘里,谢茂闻着臭味就大发雷霆,谁暗算朕?! 衣飞石已经知道错了,也愿意受罚。但是,他就是想让谢茂知道,他捡榴莲回来不是为了暗算谢茂,真的是出于好心——好心办了坏事也是坏事,真的愿意受罚,怎么罚都行,只求别记恨。 ……却说不清楚了。 “朕明白了,小衣,明白了。” 他这样丧气黯然的模样让谢茂隐隐心疼,说着就忍不住低头亲吻。 哪晓得衣飞石这一日急出了满嘴细细的撩泡,碰一下就生疼。 衣飞石轻哼了一声,谢茂也觉得滋味怪怪的,亲了满嘴小疙瘩,连忙推了推灯盏,借光察看,好在衣飞石嘴上的撩泡都还没发出来,亲一下也没破皮。 灯光下,衣飞石嘴唇上细细的撩泡不起眼,右颊消肿成淤的巴掌印才是触目惊心。 昨日谢茂就给衣飞石推过药了,不过,他那时候仍在气恨衣飞石“狡辩”,哪怕心里觉得爱人脸上挨得狠了颇为可怜,倒也不觉得打错了——顶多是觉得打得重了,轻轻打几下就行了。 这会儿再看,他就真是有些心痛了。 轻轻将嘴唇印在衣飞石带着瘀伤的脸颊上,小心翼翼地吻了吻,“朕脾气不好。” “委屈你了。”谢茂拿起他的手掌,覆在自己脸上,“给你打两下出气。” 他倒是想拿着衣飞石的手掌抽自己一下,然而,衣飞石那是什么手劲儿?只要衣飞石不愿意,十个谢茂也别想掰动他的手掌一丝半点。 衣飞石第一次强硬地将手抽了出来,低头道:“臣不敢。” 昨日怎么说,都说不明白。今日随便说一说,就说明白了。这不是很奇怪吗? 衣飞石同样不理解谢茂心中的偏执与纠结,皇帝态度转变得这么快,让他觉得很不真实。可是,他能感觉到的是,皇帝心中的情绪又真的很难形容。昨日愤怒是真的,今日的释怀与心疼也都是真的。 衣尚予曾说皇帝喜怒不定,衣飞石就不认同。喜怒不定,那都是陛下在人前做戏,故意为之。 一直到这两日的经历,才终于让他明白了何谓君心难测。 “小衣……”谢茂捏住他的手腕,“朕给你赔罪。” 衣飞石温顺地搂着谢茂歪在榻上,慢慢解开谢茂的衣裳:“陛下问话,臣说不清楚,就是臣的错处,何况,”他还是忍不住赔罪,“臣不该自作主张。去黎州的事,是臣做错了。妄揣圣意,更是该死。陛下不与臣计较,是陛下爱惜臣……” “臣如今该下榻跪着听陛下教训,还是……服侍陛下安寝?”衣飞石低声问。 听出衣飞石恭敬背后的疲倦,谢茂知道衣飞石不想再谈这个话题了。 他将被子拉上来,柔声道:“歇了吧。” 衣飞石默默温顺地解了衣裳,就要伏身往下,谢茂拉住他拢在怀中,亲了亲他的脸:“朕乏透了,歇吧。” 衣飞石被他握着手,将头埋在他怀里。 二人贴着躺了一会儿,谢茂睡不着,衣飞石也睡不着。 “臣不明白。”衣飞石突然说。 谢茂一样心头耿耿,根本睡不着,低声道歉:“……朕错了,委屈你了。” “臣不是吃不得委屈,何况,此事臣不委屈。是臣把事办错了,莫说挨几巴掌,陛下真拿鞭子抽也是应该的。臣不明白的是,”衣飞石从他怀里抬头,眼角有些红,“昨日臣说一句,陛下就恼恨无比,恨不得打死臣——今日又能听臣陈情了?为何?” 他问得很隐晦。因为,这又是一个臣子不该质问君王的问题。 昨天说,你不听。今天说,你就听了。陛下高兴的时候我就是爱人,不高兴了我就是奴婢? 你说会永远爱我,对我好。你骗我。你明明只在高兴的时候喜欢我。 谢茂被问得哑然。 解释吧,这事儿……事关老流氓尊严,不大好细说。 不解释吧……衣飞石这样隐忍的人,憋了才一会儿就忍不住近乎单刀直入地询问了,不给他说清楚,只怕会胡思乱想,暗中伤心。 短暂的沉默僵持,衣飞石眼底微光渐黯,渐渐低下头去。 他不可能真的质问皇帝,试探一句,皇帝根本不回答他,这本身就是一种答案。 谢茂被他这伤心失望的模样刺得心肝儿疼,连忙将他用力拢了拢,夹在双臂之间,低声道:“朕告诉你,都告诉你……不许伤心,小衣,朕……” “一开始就是朕强要了你。” “你是个好孩子,为了你家,为了你爹,忍着不高兴与朕在一起。” “后来朕登基了,朕虽说不强着你,你不愿意就罢了,可是,小衣,朕心里明白,朕对你说了想要,你除了谋逆,再没有说不给的余地。朕想要你,又心疼你,这辈子,终究是朕欺负了你。” “你这样好,对朕忠心耿耿,为朕立下汗马功劳,朕还欺负你……” 他说着也觉得心疼,心疼就忍不住搂着衣飞石,在衣飞石发鬓细细亲吻,“朕要你为朕充作妇人,朕不许你娶妻生子,朕害你与父兄反目,朕连你小弟弟都保不住,生生给了殷家做儿子……朕对你这样坏,朕真是坏极了……” 衣飞石竟被他说得眼眶有些湿,张口就要反驳,却被谢茂捂住。 “朕对你不好。朕不相信,你会对朕好。”谢茂低声道,“你明白吗?小衣,朕想错了,朕不知道你心肠这样好,你这样杀伐果断清冷沉静之人,朕不知道你竟这么好……” 他对衣飞石的判断,总也无法脱开前两世的印象。 今生的衣飞石依然杀伐决断,却早没了前世的清冷孤郁,处事固然冷静,绝称不上沉郁。 然而,在谢茂心目中,小衣脾性是有些变了,为人处世的三观总不会变吧? 他自认一路上威逼利诱欺哄,虽说把衣飞石拢在了身边,带上了床榻,看上去也是个恩恩爱爱的模样,可是,衣飞石这样拎得清的人,不恨他厌恶他就不错了,耗费心力再多捂上两年,大约也会喜欢自己,要说爱? ——那种不考虑朝廷家族利益,单纯只针对他谢茂,甚至为了他行差踏错、罪犯天条的爱? 谢茂从未奢望。 他心中很清楚,今生能和衣飞石在一起,固然是因为他在努力争取,可也是因为衣飞石对天下、朝廷、家族利益的一种妥协。他根本就没有给衣飞石选择的余地。 既然衣飞石是出于妥协和利益才向他雌伏,他又怎么会指望衣飞石会为他自损利益? 牛角尖钻进去就很难爬得出来,如今终于出来了,他既感动于衣飞石对自己的感情,又只能高深莫测地憋住——朕不相信你会对朕好,是因为朕觉得自己对你太坏了。 他对自己如此不自信,对自己与衣飞石的感情如此不自信,实在不太好意思告诉任何人。 若衣飞石憋住了不问,他还真的就憋住了不想提。 哪晓得二人都解了衣裳握着手靠在一起准备安歇了,却都憋得睡不着。 衣飞石努努嘴。 谢茂也忏悔过了,心头一口郁气吐了出来,突然发现也没想象中的丢脸?慢慢将捂住衣飞石的手挪开,板着脸说:“你不能取笑朕。” “那是臣刚才……” 衣飞石又将额头抵在他胸膛上,示意了一下,“这样,陛下觉得臣太可怜了,就相信了吗?” 谢茂被他故意蹭得痒痒,有些想笑,想了想还是认真答道:“朕总是倚仗你。小衣,朕靠着衣家坐稳了皇位,靠着你灭了陈朝,如今也是有你在,朕才有在朝廷肆意行事的底气——若没有兵力支应,朕拿什么君临天下?” 这话让衣飞石觉得有些惶恐,嘴唇颤了颤,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他无法反驳的原因是,皇帝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哪怕此时西北军已经解甲归田,皇帝在京中重新整饬军备,打算充实中军,前前后后也问他要了不少旧部塞进去……他这些旧部在中军当然都被拆散了,中军里也没有一家独大的情况出现,可是,皇帝照旧把他当最心腹的力量倚靠着。 “朕需要你。”谢茂重复道,“你不需要朕。” “要的!”衣飞石脱口而出。 谢茂含笑搂着他,柔声道:“是啊,朕现在知道了,你也需要朕。” “你刚才这样……”谢茂也学着他的动作,把额头抵在他的胸膛上,又抬起头来,“朕就想,原来小衣也这样依赖朕……他无计可施的时候,也会对朕耍无赖,哭着求朕帮他想辙……” 衣飞石否认道:“臣没有哭。” “小衣啊。” 谢茂慢慢将他压在身下,低头亲吻他的眉眼,“朕对你这么坏,朕还这么离不开你……” 原来陛下心中是这么想的。 衣飞石并不觉得皇帝对自己很坏,皇帝说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其实,怎么会没有呢? 不想跟皇帝好,还可以谋反的嘛。更重要的是,连皇帝也说他的皇位最开始是靠着衣家的震慑才坐稳的,衣飞石又岂能不知道?仅凭着这一点儿,不上皇帝的床,还安安稳稳地在谢朝立足,就有起码十八种方法。 和皇帝好。这是衣飞石自己的选择。他做了选择,就不会抱怨,也不会后悔。 他镇日看皇帝利用这人利用那人,用谁都用得毫不客气,还真不知道皇帝原来这么心软。竟还觉得是强迫了自己,满心的对不起。 不过,换了是我“强迫”了别人,还天天“利用”别人,只怕也不会相信他会对我好吧? 衣飞石躺下任凭他摸索着亲吻,嘴角微微勾起。 他越想越觉得,平日里装得威风八面的皇帝,原来骨子里这样笨拙可爱。 陛下只想着“欺负”了我,“对不起”我,就从来没想过,你对我也很好、很好、非常好的吗?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好得我……脑子都沤肥了。 “除非,我也要陛下的好处。” 衣飞石突然伸手搂住在他身上亲昵的皇帝。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谢茂吓了一跳,胳膊拧不过衣飞石的怀抱,半撑着的身子啪唧拍在衣飞石身上,摔了个极其狼狈,谢茂气道:“放肆!” 衣飞石连忙赔罪:“臣知罪……陛下,您没摔着吧?” 谢茂没好气地骂他:“你鬼叫什么?” 衣飞石讨好地抱着他,说:“以后陛下给我一些好处,我再给陛下一些好处,礼尚往来,彼此都有好处,谁也舍不得离开谁,岂不是好?” 谢茂是真的很喜欢赏衣飞石东西,含笑道:“你想要什么?朕都赏你。” 衣飞石就红着脸坦坦荡荡地说:“陛下才赏了雷霆,求赐雨露。” 皇帝心事重重地觉得让他“充作妇人”是欺负了他,那他就先从把“欺负”变成“赏赐”开始吧。要不然,这以后动不动就钻牛角的日子怎么过? ——他闹个脾气不过是自己闷着,皇帝闹脾气,他的膝盖和脸都会一起遭殃。 . 165.振衣飞石(165) 谢茂风寒初愈, 汤药还没有断。 然而,衣飞石求他赏赐雨露,他也好几日都没和衣飞石亲热, 耐不住就想放肆一番。 哪晓得殿外终究还有个胆子比较肥的奴婢——赵从贵一会儿进来一趟,问添茶吗?添粥吗?圣人该进汤药了。 谢茂特别厌烦他,翻脸就想要他滚。 衣飞石才想起皇帝还在病中,红着脸下榻赔罪, 说陛下病好了再什么也行。 衣飞石不肯了, 这事儿肯定就不行了。这么多年来,虽说衣飞石从未拒绝过谢茂,可谢茂也确实从未勉强过他。 谢茂也不好为了这事儿发作下人,到底也是为他龙体着想。只得闷闷地喝了汤药睡下。 衣飞石挨在他身边,悄悄看了他许久,才陪着歇了。 次日不朝。 不上朝的日子, 下人就不会来提醒皇帝起床。 昨夜又没闹腾,谢茂睡得早,仍是寅正就醒了。守在殿外的是胆子比较小的郁从华, 并不敢管皇帝闲事。谢茂顺手就将衣飞石揽在了怀里,衣飞石低声道:“您再养一养……” 谢茂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渴念的话, 衣飞石很难拒绝。 二人再起身时,就是辰时了。 “陛下用过早膳可要再睡一会儿?”衣飞石洗漱回来更衣,宫婢正在服侍他戴冠。 尽管脸上还带着抽瘀的巴掌印, 衣飞石此时的表情却很精神, 一扫颓然之气。显然和皇帝重修旧好, 对他是一件十分振奋的事。 他知道皇帝肯定还要再眯一会儿,他真正想问的是,待会陛下歇了回笼觉,咱们中午能不能去长信宫求见太后娘娘?在他想来,若非他去黎州的事,皇帝和太后也不会吵起来,如今他自己身上的事说清楚了,就轮到他和皇帝一起去哄太后娘娘了。 然而,谢茂和他考虑问题的方向完全不一样。 宫人正在收拾弄脏的铺褥,谢茂也挪到了榻上歪着,懒洋洋地喝了口小米粥,问道:“你衙门有什么紧要的事么?” 宫婢已经替衣飞石扎好了腰带。 他今日穿的是常服,并未官服戎装,可见他今日不是去坐衙,也不是去下营。 “臣昨日已经回衙门交割了防务,今日出宫。”衣飞石仍有些忌惮皇帝生气,束手站在皇帝榻前,低声道,“黎州办差的几个该回来了,臣去看一看。” 衣飞石单人匹马回京迅速,不过,路上走得再慢,文双月押解的宋彬、易显荣也要进京了。 昨日拿着口供和证物的莫沙云已经回来,案子没查清楚之前,龙幼株也不会进宫来找皇帝——什么破事都要问皇帝,皇帝还不得累死了?如今龙幼株只怕已经在写驾帖准备四处抓人了。 衣飞石到底还记得这案子是皇帝要他襄助龙幼株办理,重要证人回京,他得去看一看。 “这事儿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谢茂端着碗慢慢喝粥,说话时根本不怎么考虑,显然是早有主意,“待会儿朕叫侍卫来做个样子,你回住云台养几天‘伤’。” 做个样子?养伤?衣飞石抿了抿嘴,低声问道:“臣不明白。” “真不明白?” 谢茂才误会了衣飞石的心意,虽说衣飞石自认办错了差事挨打受罚都很应该,可谢茂本也不是为了他办错差才打他,回头想想,就觉得朕怎么如此无理取闹?竟连小衣说话都不信了。 他如今对衣飞石歉意得很。衣飞石非要装糊涂,他也不生气,解释道:“这事儿闹到今日,太后封宫不出,已然惊动了朝野。朕是必然要杀人的。你既然做了好人,便好人做到底,不要再搀和此事了。待会儿朕会传旨罚你五十廷杖——做个样子罢了,不真打你。你回住云台住几日,不要理事了。” 衣飞石确实不是真的不明白。 他只是心中还存了几分妄想,总觉得皇帝对太后一贯礼遇,说不定会愿意低头呢? 如今劝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心中那一缕妄念就被皇帝压成了齑粉,他也明白是自己想得太天真了。天家母子吵起架来,哪里像他和长公主那么儿戏?想起太后的慈爱温柔,衣飞石心中很难过,他上前跪在皇帝榻前,求道:“陛下,待事态平息了,还能接娘娘回宫么?” “你又怎知回宫就是对她好?”谢茂冷笑道。 见衣飞石神色黯然,谢茂又想起他依在太后身边,太后偶尔关怀他两句,他就激动得满脸绯红的模样,临了又改口道,“过些日子吧。待她老人家消了气,你先去探探风声,朕再去请她。” 这时候当然不行。不把谢芳旧党最大的靠山摁下去,他怎么收拾底下的小喽啰? ※ 皇帝传旨当庭杖责襄国公五十下,叫了羽林卫来施杖,这消息把半个皇宫都惊动了。 没等人看到热闹,被打得奄奄一息的襄国公就被抬了出去,据说丹墀下都是鲜血,若非施刑的人羽林卫,是襄国公治下自己的兵马,只怕这位身负灭陈之功的督帅,都要被皇帝打废了。 什么?你问为什么挨打?好像是因为替黎王说情?触怒了陛下? 黎王不是钦差吗?他怎么又出事了?——好像就是在黎州出事的吧? 为了替黎王求情,太后出事了,襄国公出事了,皇帝这回是真的发了大脾气啊,黎王只怕悬! 这消息委实太过惊人,一个襄国公,一个黎王,都是皇帝最心腹的左膀右臂,平日里恩赏不断、荣宠无限。突然之间就坏了事,怎不让人惊骇?何况,这中间还夹着太后负气欲离宫的传闻。 衣飞石被抬回襄国公府“养伤”,受伤又是因皇帝“责罚”,多数人都不敢登门问候。 只有衣家和黎王府得了风声,立刻就来探望了。 衣家来的是衣飞珀、衣长宁与丁禅,黎王府能来的就只有大郡主谢团儿——她幼弟谢圆今年才五岁,还不到能支应门户走关系的时候。 皇帝叫衣飞石装受伤,他当然不能露馅儿,绷带上裹着猪血贴身缠了,趴在榻上装死。 来探病的哪怕都是自家人,衣飞石也没透漏口风,何况,他脸上的伤是实打实的,众人只看他脸上几日不消的瘀伤,就知道他是真冲撞皇帝了。 衣飞珀、衣长宁只会问候医药,真正代表衣尚予和衣飞石说话的,还是丁禅。 丁禅是恰逢其会,刚好从凉州殷家回了京城,就撞上了这事儿,自然得替家主分忧。 他来之前还以为衣飞石是和皇帝做戏,见了衣飞石的脸就吃了一惊,愕然道:“少主,您这是……”就算黎王府是咱们姻亲,他都要坏事了,您还伸手拉什么? “黎王府真倒了,不过是赔上一个联姻的小公子,您要是也跟着倒了……” 丁禅想问衣飞石,划算吗? 这话把衣飞珀给唬住了,急切地问:“二哥,黎王爷到底出什么事了?” 太后封宫,谢团儿回府,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如今衣飞石又被一顿暴打送了回来,传言是为了给黎王求情,这就把衣飞珀急疯了——黎王可是他正经岳父,不止关系着谢团儿的命运,也关系着他的前程。 “我没事,你们都回去吧。黎王府的事陛下自有主张,丁叔回家转告父亲,不可妄动。”衣飞石趴得不得劲,还得佯作奄奄一息的模样。弟弟和侄儿好骗,丁禅可不好骗。 就算衣飞石不叮嘱,衣尚予也不会轻举妄动。衣家从来就不会多管闲事。 姻亲?那皇帝和黎王还是亲兄弟呢。亲兄弟杀起来,姻亲跟着帮手?谢团儿与衣飞石结的是姻亲,衣飞石和皇帝……也勉强算个契亲吧?两边都是亲,不站皇帝站亲王府,衣家又不傻。 让丁禅不解的反倒是衣飞石的行事:“督帅有话带给少主。” 衣飞珀还在拉着衣飞石问:“二哥,黎王爷犯了什么事?严重么?” 衣长宁实在看不过眼,死死拉住他的手,指责道:“二叔都这样了,你还吵他?他不疼么?陛下素日里那么敬重二叔,这回为了黎王把二叔打成这样,你说严不严重?这么严重的事,你不担心二叔,却担心你的岳父,你姓衣还是姓谢?” 衣飞珀被侄儿指责得颜面无光,啪地拍掉衣长宁的手,训斥道:“我也是你叔叔,你长幼尊卑都分不清了吗?” 眼看二人就要吵起来,衣飞石皱眉命令道:“都去门外站着。” 衣长宁十分敬爱他,闻言立刻闭嘴。 衣飞珀则是跟谢团儿玩在一起无法无天惯了,还想辩解一句。 衣飞石提前截住他的话:“闭嘴。出府之前不许说话。” 到底衣家长幼规矩压得严实,被二哥训斥一句,衣飞珀也不敢再吭声。两个孩子躬身施礼之后,彼此不爽地一起出门罚站。 “有劳丁叔传话。” “督帅问少主,陛下对新州可有安排?” 衣飞石心累得很。亲爹就是亲爹,问题总是一针见血、切中要害。 新州是最先并入谢朝版图的陈朝东八郡的代称,目前朝廷在新州建了一个守备衙门,统管八大州军务,现任的新州守备将军就是太后的心腹,沭阳侯张姿。 ——只怕是太后封宫的消息传出来,衣尚予就在考虑张姿的问题了。 “陛下若有安排,自然会交代枢机处。阿爹是枢机处总参知事,总该比我先知道?” 衣飞石极其不喜欢衣尚予这种探问。他在皇帝身边是效忠皇帝,不是为了给家族当探子。 诚然遇到与家族利益相关的事,他也不可能真的无动于衷,半点不做准备,可他会自己安排应对之策,绝不可能把他在太极殿知道的一切都毫无保留地告诉父亲——皇帝留他在太极殿,对他丝毫不设防,是因为皇帝信重他,他岂能背叛这种信任? 他突然多看了丁禅一眼,说:“这是丁叔自己问的吧?” 丁禅笑了笑,半点没有被拆穿的尴尬和窘迫,说道:“是我问的。少主别生气,我回去请督帅责罚。” 衣飞石盯着他片刻,说道:“我罚不得你。” 若论军职,衣飞石和丁禅分属两个不同的系统,丁禅又是散官,衣飞石当然管不得丁禅。 然而,丁禅的身份又不那么相同。他跟在衣尚予身边,自诩家臣,一旦衣尚予退了下来,他自然应该向下一任家主效忠。衣家目前的情况很特殊,衣尚予处于半退的边缘,衣飞金死了之后,衣飞石就是撑门户的儿子。换句话说,衣飞石不仅仅是少主,他还能算得上是半主。 丁禅绷起脸色,与衣飞石对峙片刻,然而,他自知理亏——假传家主命令,擅自从少主口中掘太极殿的消息,这事儿是很说不过去的。最终,丁禅还是低头屈膝,服软道:“请少主责罚。” 丁禅认为,他毕竟是衣尚予的老兄弟,他都向衣飞石低头了,衣飞石怎么也该给他面子吧? “拖出去抽十鞭子。”衣飞石命令道。 丁禅倏地抬头,厌恨地看了衣飞石一眼。然而,念着衣尚予的情面,丁禅终究没有反抗,顺从地去厅外领了十下皮鞭。 门外罚站的衣飞珀与衣长宁都吓住了,二哥(叔)如今,好大的威势!连丁爷都敢打! 长公主府来探病的人离开不久,谢团儿就代表黎王府登门了。 她仍是带着两个媪老,八个大小丫鬟,风急火燎地赶了来。 十四岁已定亲的少女本不该随意出入外男内寝,然而,她是王室郡主,又自幼与衣飞石亲厚,加之母族风俗与京中有异,来得没有丝毫迟疑:“公爷,谢谢来探望您。” 她施了礼,又指着身边的媪老说,“这是我族里的医媪,叫她替您看一看,可好?” “不过是杖伤,已经裹了药,拆开来再折腾一回。不必了。”衣飞石拒绝。 谢团儿根本没怀疑皇帝是在和衣飞石做戏,她很相信衣飞石,觉得衣飞石说得也有道理,便跪在衣飞石床边,轻轻握住衣飞石的手,低声道:“我都听说了。”眼眶微微泛红。 皇帝做戏骗群臣,也未尝没有顺道骗骗谢团儿的意思。正如皇帝那日的突发奇想,他今日故意把衣飞石“打”伤回家,就是想让衣飞石在谢团儿跟前卖好——你家出事的时候,只有襄国公冒着被皇帝杖责的风险,捞了你家一把! 衣飞石不愿这样骗孩子,又不能泄露皇帝的计划,只得含糊其辞:“不是你想的那样……” 谢团儿并不是来道谢的。大恩不言谢。 她低声问道:“求公爷教我。” 父王远在黎州,至今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事态会严重到什么地步。她能够求助的人里,头一个就是太后,偏偏太后封宫不见人,传言也是受了她父王的牵累。 那么,她唯一能找的门路,也是唯一可能知情的门路,就只剩下襄国公府了。 衣飞石是她丈夫的兄长,也是她自幼相识的长辈,更是为了她父王被皇帝杖责。 谢团儿只能来找衣飞石讨主意——不是询问如何把父王捞出来,而是如何保全家的性命。 她常年住在长信宫,深知太后与襄国公在皇帝跟前的份量。若真连太后和襄国公都因父王的事被皇帝发落,那么,事情很可能严重到让她全家一起死。 “此事你管不了。安心在府上待着。”衣飞石低声道,“静观其变,会有转机。” 皇帝故意用杖伤让衣飞石在谢团儿跟前卖好,可见立嗣女之心,始终不改。 既然要让衣飞石向谢团儿卖好,皇帝就一定会让衣飞石的“伤”变得有价值。若衣飞石挨了一顿暴打,谢范还是被赐死了,这份人情还算个什么玩意儿? 所以,在被抬出宫的时候,衣飞石就知道谢范绝不会被赐死了。 至于最终如何处置,还得看朝廷的后续,衣飞石目前也不太清楚局势。 得了衣飞石给的准信儿,谢团儿一直紧绷的肩背才松弛下来,反倒剧烈地喘息了几声。 这不是当年五六岁的女童了,衣飞石也不好替她拍背顺气,看着她日益长开的俊秀眉目,到底觉得有些对不起她——皇帝仍旧想让她做嗣皇帝的母亲。她这一生,只怕还有无数次今日这样担惊受怕的时候。 谢团儿很快就调匀呼吸镇静了下来,这才有空看清楚衣飞石的脸色。 衣飞石那日抽自己脸颊实在抽得不轻,除了没把牙齿打下来,手劲儿重得没分寸,这么几天了,脸上还带着瘀伤。 谢团儿粗通武艺,多看两眼就知道这不是皇帝打的。 看角度痕迹,就是衣飞石自掌嘴巴。 她知道皇帝有多宠爱襄国公,她不止一次看见皇帝回头服侍襄国公饮茶吃果子,还看见皇帝拉着襄国公的手,满眼都是温柔专注的笑。如此恩爱的两位,为了她的父王起了嫌隙,还让一向在皇帝跟前体面优容的襄国公不得不自掌嘴巴,多么痛苦屈辱啊。 谢团儿起身退到屋中,恭恭敬敬地叉手下拜,给衣飞石磕了头。 她仍是没说什么感恩道谢的话,恩是用来报的,不是用来说嘴的。 施礼之后,谢团儿就带着人告辞了。遵从衣飞石的叮嘱,闭门不出,静待消息。 衣飞石心中涌起一股欺哄小孩儿的羞耻感,越发觉得对不起谢团儿。 他却不曾想过,倘若不是皇帝为了替他交好谢团儿,谢范这回又岂能活命?若谢范当真派出卫戍军截杀宋彬等人,不止谢范要死,整个黎王府也必然会被连根拔起—— 在谢茂心中,嗣女并非谢团儿不可。不过是做嗣皇帝的母亲,谢绵绵与谢娴皆可一试。 无非是扶得更费力一些。谢茂自问,朕又不是没这份力气。 换言之,哪怕衣飞石没有真的被皇帝廷杖卧床,可他对谢范一家的恩情也都是实打实的,根本不存在虚伪哄骗谢团儿的问题。 ※ 襄国公被皇帝廷杖抬出宫的消息,当天夜里就在京城各门户中议论纷纷。 联系到前日太后封宫之事,知情的、不知情的官员,全都在拍脑袋。 这件事实在是太玄奇了,本来脑子清楚的,这会儿都晕了。宫中到底发生事了? 毕竟前朝几乎没有人知道太后和谢芳的关系,若不是有心去翻查统计当年党争的名单,也不可能有人能想到太后会站在谢芳一党背后。衣飞石和黎王交好就算了,衣家和黎王府要联姻,这谁不知道?——那关太后什么事儿? 总不会是因为太后太喜欢黎王府的大郡主了吧?太后不会那么……蠢吧? 还是,太后要借机重返前朝?这么一想,倒是很有可能啊!想一想,这些年太后也不是没摸到过权力,皇帝不在的时候,都是太后监国。那黎王手里有卫戍军,太后的心腹沭阳侯就在新州……掐指一算,被皇帝廷杖的衣飞石不也是个领兵的将军吗? 难道太后想篡位?! “你脑子能想点正经事么?” 蔡府书房里,点着一盏孤灯,不远不近地坐着四个人,手边只有一杯清茶。 因是议事,说话就行了,不需要读书写字,自然也就不需要灯火通明。 坐在这里的四人中,除了左都御史蔡振蔡老大人,剩下的也都不是蔡家子弟,而是南明派在京中的中坚力量。 吏部尚书米嘉芝。 太常寺卿左味。 翰林院侍读学士池枚。 166.振衣飞石(166) 米嘉芝是近年才被皇帝简拔的南明派宿老。他的年纪比孝帝还大一些, 在文帝朝中期还混得挺好,架不住文帝朝后期孝帝得了势——孝帝讳芝,他这名字就犯了讳。 名字是父祖所赐, 因做官犯讳就改掉名字,那是不孝。 除非有皇帝开恩下旨,由皇帝帮着改名字。皇权大如天,这就没人指责不孝了。 然而, 当时局势微妙, 孝帝为储却非君,米嘉芝也还没有才华横溢到被皇帝爱不释手的地步,所以,混来混去,他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从官场消失了——也有一些当时朝局混乱,米嘉芝果断选择退隐全身的考虑。 谢茂对孝帝没几分敬重的心思, 提拔犯讳的官员没有丝毫心理压力。 前世他就用过米嘉芝,单学礼飞升入阁之后,吏部尚书之位空悬, 恰好米嘉芝不甘寂寞在庐阳搞文集卖才名,引起了谢茂的注意, 干脆就把他召进京来了。 米嘉芝作为南明派的宿老之一,文帝朝的两榜进士,徒子徒孙不少, 十数年来才名远播, 当年在吏部的考评也非常好看, 是个能办事的人,所以,他被皇帝召回来也没遇到什么阻力——内阁谁不知道皇帝和孝帝不太痛快?皇帝非要用犯了孝帝讳的米嘉芝,陈琦和吴善琏怎么敢去拦? 米嘉芝是南明派第二个握有实权的新晋大佬。——第一个实权大佬,就是左都御史蔡振。 如今,这两位大佬都静静坐着,一言不发。 坐在另一边的太常寺卿左味和翰林院侍读学士池枚,一个官位堪堪够着了三品,所在的衙门却没什么实际权力,另一个干脆连官位都只有从四品。左味与池枚能坐在这里,是因为他们在南明学派中地位崇高,左味是前任党魁左英轩之子,池枚则是五老先生的亲传弟子。 左味才失声问是否太后要篡位,就被师兄池枚训斥了。 左味能当上太常寺卿,多半还是朝廷念着他亲祖父左力阁老和他亲爹南明党魁左英轩的面子。真正论学问聪明,他比池枚都差一截。他本人也知道自己资质不行,对师兄非常敬服。 左味也是被最近的消息打懵了才信口胡说,他本人也不相信太后会篡位。 篡位这事儿不容易做的。 太后的心腹沭阳侯已经被皇帝打发去了西北,朝中的林附殷一党也已经成了皇帝的陈党,文武都没了根基,太后拿什么篡位?勾连衣家?衣家根本没有扶立太后的理由。 更重要的是,在坐四人都知道谢范是犯了什么事才被皇帝厌弃。 ——就是东胜党那一点儿破事,和篡位根本没关系。 “听事司没有去翰林院拿人?”米嘉芝问池枚。 池枚今年四十六岁,在翰林院一蹲就是近二十年,若说不憋屈,那是假的。 可是,形势比人强,实在没办法。 南明派宗师与东胜派宗师同出一门,文帝朝时,东胜派出了一位太子太傅,整个学派都成了坚定的谢芳党,哪晓得谢芳死于诸秋大战,谢芳一党血扑不起,连带着与东胜派同出一门的南明派也战战兢兢,不敢太过出头——有孝帝盯着,也委实出不了头。 谢茂是个空降的皇帝,此前在朝中全无根基,对南明派也没什么成见。 他登基之后,内阁首辅林附殷告老,林党则以陈琦马首是瞻。皇帝一边用着陈琦,一边又抬了吴善琏与陈党打擂台。 吴善琏性情执拗刚烈,一开始就没什么党羽,后来渐渐地混出头了,也就是庇护一下自家亲戚子侄,硬生生被皇帝抬起来之后,有了一些乡党依附,也远远比不上陈党声势。可谓有势无党。 南明派则与吴善琏相反,是标准的有党无势。 ——当时米嘉芝还在庐阳老家种地,南明派唯一的大佬蔡振又是出了名的不管事,借口足疾在家养了十多年,后辈们想跑个官、看个卷子什么的,完全指望不上。除了蔡振,南明派最大的官就是太常寺卿左味,这还是个靠着父祖名声人脉才混上的三品冷衙门。 偏偏往前数几十年,南明派又是谢朝的顶级学宗之一,门人众多。这二十年来,南明派一二品的大佬基本没有,四五品的冷衙附贰每家都有那么几个,下边六七品的徒子徒孙就更多了。 这种情况下,南明派果断选择向吴善琏投诚,充作党羽奥援。 二者一拍即合。 背靠着吴善琏这一座大山,太平朝的政治环境也相对宽松——新皇帝对哪一党都没偏见。 这种情况下,南明派的几位大佬念及同门情谊,就慢慢地筹谋着,把文帝朝被贬谪流放的东胜党,也即谢芳旧党,一个一个地往回捞。 与池枚同在翰林院的侍读学士刘世新,就是东胜派的核心弟子之一。 他与池枚是同僚共事,也是祖派同门,平时关系还行,主要负责两派感情联络。 同时,这个刘世新,也就是黎州承宣布政使司督粮道佥事宋彬的师兄,那个指挥宋彬搞事攻讦吏部文选司,后来又写信逼迫宋彬自杀的人。 “消息说,今日羽林卫押解宋彬与易显荣回京,直接关进了听事司监狱。” 池枚把自己知道的情报汇报了一下,再回答米嘉芝的问题,“我下差之前,没看见听事司到翰林院送驾帖。” 左味是少数在孝帝得势时也安稳在京的南明派弟子之一,见惯了当时文帝重用锦衣卫的嚣张,插嘴道:“也保不齐那群雌鹰母犬会晚上去刘家抓人。” “高门君子谈吐竟如市井流氓,这是你该说的词儿吗?”米嘉芝立刻训斥道。 米嘉芝是左力左阁老的关门弟子,池枚的老师五老先生何济是他的大师兄,蔡振是他的二师兄,左味的父亲左英轩则是他的六师兄。他敬重蔡振,喜爱池枚,却一向看不上左味——鹰犬也罢了,非得强调一个雌鹰母犬,这是儒雅君子能说的话? 左味也不大看得上米嘉芝。 米嘉芝是左力的关门弟子,当年与左味父亲左英轩争南明派党魁之位,闹得很不愉快。 左英轩临死前都骂米嘉芝是阴险小人,两家关系实在不大好。 往日米嘉芝在庐阳隐居,左味就是南明派在京中最有身份的几人之一,他是学问不大好,可他老祖父学问好还当过阁老啊!如今的陈阁老当年还在他祖父手下当过差呢。 蔡振不管事,他就只听池枚的。 现在米嘉芝咵叽一下就成了吏部尚书,吏部尚书啊!这可是个实权派的尚书,天官! 左味也快四十岁的人了,天天被小师叔跟孙子似的骂,心里能痛快吗? 眼见左味翻了个白眼,米嘉芝又要讲道理,池枚连忙道:“如今这局势,还请小师叔看一看。” 池枚说话的时候,喊的是小师叔,目光却留意着坐在一边似乎在打瞌睡的蔡振。 这二十多年来,隐居不出的蔡振才是南明派的老祖宗,定海神针。 ——能稳稳地坐在都察院左都御史的位置上,二十年都不挪窝,绝对是不得了的本事。 “刘家必是保不住了。”米嘉芝说。 池枚与左味也是默然。 从宋彬被羽林卫押解进京的消息传来,他们就知道刘家必然是保不住了。 “黎州那边已经清扫得差不多了,宋彬能接触的也就只有刘世新。” 至于黎州本地被买通的衙门官吏,根本不在党人名单之中,米嘉芝也没多提。 这种情况下,犯到了皇帝手里难道还想活命?哪怕家里有个阁老,也没本事把人捞出来啊。何况,南明派靠的那位阁老还不是自家的。 米嘉芝停顿片刻,说道:“目下谁也不知道,太极殿想要查到什么程度。” 左味端起茶喝了一口,眼底瞥过一丝幸灾乐祸。 今年春洪闹出这么大的事儿,还不就是米嘉芝进京之后闹出来的? 米嘉芝被皇帝简拔空降吏部尚书之位,虽说有南明派宿老的身份撑着,可此前代理户部的左侍郎能爽快吗?他不爽快了,肯定就不能让米嘉芝爽快。何况,吏部一直就是林党的势力范围,暗中给米嘉芝使绊子的人多了去了。 左味是太常寺卿,日常祭祀也是常有机会面圣的人,所以,他知道皇帝是个善待大臣的秉性。 米嘉芝却从未见过谢茂这样的皇帝,陛见时被谢茂拉着吃了两顿火锅,和颜悦色地聊了几回,倒以为自己是简在帝心,深得皇帝宠信。毕竟,六部尚书就是距离内阁最近的位置了。 米嘉芝一心认为皇帝提拔自己做吏部尚书,就是有意简拔自己入阁,又找不到入阁的机会。 ——没有机会,那就创造机会。 陈党与吴党之中,陈党势力雄厚,陈琦更是一早就投靠了皇帝,轻易弄不下去,所以,米嘉芝就选择了对吴党下手。南明派如今依附于吴党之下,充作吴善琏的党羽,他们故意攻讦吏部文选司,攻讦单学礼,以达到挑衅陈党的目的,就是想要借陈党之手,把吴善琏排挤下野。 这样背靠大山凿山穿的行事,左味就很看不过眼,难怪爹骂他是阴险小人,装得倒是挺像。 不过,米嘉芝辈分高,又出任吏部尚书,但凡是当官的,哪个敢轻易得罪文选考功的吏部尚书?前程都在吏部呢!整个南明派也没几个人肯得罪米嘉芝。这事儿就被米嘉芝轻易说服执行了。 借刀杀人的计划对米嘉芝而言,可谓是一石二鸟。 他既教训了不听吩咐的吏部下属,打击了单学礼留下来的势力,又完成了陈党与吴党之间的挑拨,只等着陈琦把吴善琏收拾下野就行了。连他使用的刀,都是东胜党人——南明派辛辛苦苦把东胜党流放的官员捞了回来,东胜党后辈岂能不投桃报李,作马前卒冲锋陷阵? 千算万算,算不到那华林县令邱灵非走了个通天的门路,弄巧成拙了。 若皇帝只关心黎州的冤案,查个点到为止也罢了,一旦皇帝有心用力往下挖,这世上岂有不透风的墙?党争都是有迹可循的。真要查下去,米嘉芝这个背后搞事的吏部尚书肯定跑不掉。 明知道米嘉芝是本门中坚,左味还是巴不得米嘉芝马上倒台! ——若不是怕被人知道了会被戳脊梁骨,左味都想偷偷去听事司丢米嘉芝的黑材料了。 池枚也听得出米嘉芝的担忧与心虚。 可是,当初米嘉芝拍板行事的时候,并未得到蔡振的准许,就俨然一副南明派新任“党魁”的身份命令各家分头行事,现在出事了,搂不住了,才知道往蔡师叔府上跑。 这都进门小半个时辰了,蔡振就坐着打瞌睡,一句话都没说,左味干脆就幸灾乐祸。 池枚真是疲惫至极。哪怕二十年前师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这样人心涣散过。 “蔡师叔?”池枚起身走到蔡振身边,轻声问道,“十多年前,我曾陪老师去过刑部大牢,探望过费涓费师叔。老师劝费师叔不必熬刑坚持,认了罪名流放南州……话里话外的意思,应该是朝中有人故意保全费师叔那一脉,提前找了小罪名开革出京,师叔可知道此事?” 蔡振好像是真的睡着了,闭着眼睛,呼吸漫长悠沉,似乎随时都会打起鼾来。 “东胜五学士之一的费师叔?他曾官拜翰林院掌院学士,天下文宗之一啊!”左味惊叹道,“师兄你还有幸见过他?可惜我那时候在房县老家……” 米嘉芝也看不起费涓,冷笑道:“文章写得好有什么用?汲汲营营渴慕从龙之功,倒把两家都埋了进去!” “小师叔倒不渴慕从龙之功,就想当个内阁大学士。”左味讽刺道。 “放肆!”池枚赶忙喝止。怕米嘉芝和左味训起来,又问道,“小师叔知道当年之事么?” 米嘉芝还真不知道。自从谢芳死后,他就知道东胜党要坏事,一待孝帝势起,他怕被牵连,溜得飞快。后来费涓被流放南州的时候,他已经在庐阳老家舒舒服服地过乡绅生活了。 池枚年纪大,当年跟着老师何济也见识不少,拼拼凑凑知道一些内|幕。 “当年起势的就是林附殷林相,他老人家这些年也对我等颇多关照,我原本以为老师所说的保全费师叔那一脉的朝中贵人,就是林相。如今想来……这人莫非是太后娘娘?”池枚轻声问道。 这个猜测很惊人。 然而,细想起来,竟然也非常有道理! 左味微微瞠目,米嘉芝则若有所思,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蔡振身上。 书房中,点燃的孤灯突然爆了个灯花,噼啪一声。 一直在打瞌睡的蔡振似被惊醒,慢慢抬起坠着老人斑的眼皮。 “回去吧。”蔡振含糊不清地说。 他说话时明显中气不足了,苍老的嗓音往上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熟悉他的三人都是眼前一亮。这就证明池枚说对了!当年保全东胜党的,就是当初的淑妃,如今的太后!林相不就是淑妃的兄长吗?淑妃要在朝堂使力,只能用林相啊!——可是,她区区一个后宫妃嫔,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力量? 池枚没空去琢磨这个问题,他首先要分析的目前的局势。 “太后当年保费师叔那一脉,可见就是东胜党的贵人。黎王是孝烈皇帝中坚,与东胜党有旧。这样说来,太后为黎王求情,也就是为黎州的东胜党求情,说得通了。”池枚道。 左味是太常寺卿。太常寺掌管宗庙礼仪,皇帝后宫无人,很多祭礼就由太后代劳。 也就是说,左味不止能常常面圣,他还有很多机会见到太后。他怎么看,也不觉得太后是个蠢人。蠢人能在当小妃子的时候就把费涓一脉保下来?蠢人能风风光光地从淑妃到淑太妃,最后干脆成了太后?淑妃到淑太妃容易,这太妃变太后,古往今来也没几个。 “太后因替黎王求情被迫封宫的消息,是从哪儿传出来的?”左味突然问。 对啊,这消息哪儿来的? 前天懿旨出宫时,还只是传言说,太后要离宫去天寿山修行,没说黎王什么事儿呀? 当时众人讨论的重点,也根本就没黎王什么事。 太后决然封宫,随后颁了懿旨暂停内外命妇谒见,代表着与皇帝公然决裂。 封宫问题不大,消息锁住了就行了。问题重大的,是那一道颁给所有内外命妇的懿旨。 旨意一出宫,消息就瞒不住了。但凡家中命妇有资格初一、十五进宫给太后磕头的官员,全都知道宫里出变故了。皇帝后宫空无一人,一直是太后掌着宫权。六尚二十四司这么大一摊子事,没人管辖能行?太后说撂就撂,宫权直接飞给了底下衙门,这事怎么看都极其不寻常。 ——这要不是太后一怒之下撂挑子不干了,就是皇帝对太后动手了,削权,软禁,放逐! 天家母子之间岂有寻常百姓家的随意放纵?朝廷上下看来,这就是皇帝和太后母子斗法。 太后说要去天寿山,若最终却没有去,那就是太后成功拿捏住了皇帝! ——隐居深宫的太后用孝道压住了皇帝。 若皇帝不理会太后的要挟,任凭她去了天寿山,那就证明太后彻底失势了。 ——太后完全失去了对皇帝的影响力。 所以谢茂在听说太后封宫颁旨时气得肝疼。太后了解他,他也了解自己。无论什么时候,他都不可能被这种手段所胁迫——也就是说,太后根本不是为了用孝道压制他,她就是想走。 她用这种皇帝绝不可能妥协的方式,彻底断了留宫的退路,根本不给皇帝向她赔罪的余地。 谢茂知道太后就是想离开,可朝臣不知道呀。 一天之前,朝野上下所有人都在等着,想知道皇帝和太后这一场斗法,到底谁是最后的赢家。 一直到今天襄国公挨了廷杖被抬出宫来,就有人说襄国公是为了黎王求情才被皇帝杖责,紧接着就有消息说,太后封宫,也是因为太后为黎王向皇帝求情。好像所有人都顺理成章地接受了这个解释,觉得太后就是为了黎王才被迫封宫。 “是……皇、皇、皇……”米嘉芝脸色瞬间煞白,半晌都说不出后面那个字。 若是太后主动散布这个消息,前天颁赐懿旨的时候,众人就应该知道了。 如今消息隔了两天才传出来,不是皇帝的手笔,还能有谁?——这种节骨眼上,谁敢乱传消息编排太后和皇帝的关系?谢茂可不是个讲道理的皇帝,杀起宗室来都不眨眼,审案子都能无赖到不要证据。这时候不知死活去招惹他,不怕被剥皮吗? “那必然就是圣人放出来的风声了。”池枚结论道。 左味口吻中带着相当明显的幸灾乐祸,故意不解地问:“啊,那陛下这么做,是为了什么呢?” 池枚不语。 米嘉芝脸色煞白。 “还能是为了什么呢?我想一想,唔,”左味看着米嘉芝吓得煞白的脸,觉得特别爽气,故意替他分析,“咱们圣人和黎王还真是亲兄弟呢。小侄看哪,和黎王在黎州故意拖延行事的作派一样,圣人此举,想必也是一种不宣于口的恩慈。” “圣人何等英明烛照之人?只怕是早就知道此事内情了。只是不大想一个一个地细查。” “毕竟查起来朝局动荡、物议蜚声,圣人慈悲,不愿意伤筋动骨。只等这些涉案的罪人自己找条绳子挂干净,圣人满意了,自然就会放过他的徒子徒孙。” “若是这些人给脸不要脸,半点体面也不要,那也——” 左味看着米嘉芝眼也不瞬,嘴角带着冷笑,“怪不得圣人降下雷霆,不留情面。” 米嘉芝乍惊之后已收摄住心神,闻言急怒攻心,怒斥道:“你便以为自己摘得干净吗?当年东胜党坏事,我们南明一派一样被压得十年喘不过气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找一根绳子自挂了,你便逃得脱?可别忘了,你爹左英轩才是最后一任党魁。” 近二十年来南明派处境不算宽舒,自左英轩死后,南明派就没有再推举党魁了。 左味立刻回敬:“高门君子谈吐竟如市井流氓,这是你该说的词儿吗?” 把米嘉芝气了个倒仰,池枚连忙劝架:“小师叔,您别和他个浑人一般见识,当务之急,咱们先商量对策。” 左味冷笑道:“还能有什么对策?咱们那陛下是好对付的么?还想赖着不死不成?” 米嘉芝确实想赖着不死。 他入京的时候,谢茂已经不再需要耍无赖了,他见识的皇帝,是一位非常温和宽裕的圣君。 他当然也听说过皇帝不经堂审剥皮杀人的事迹,可那不都是登基之初,帝位不稳时的无奈之举么?这些年怎么不见皇帝再撒泼了?一个皇帝,皇位坐稳了,他就不会随便发疯。穿上鞋子的人,总比不穿鞋子的人稳妥些。 “党争这种事,顺藤摸瓜地查出幕后之人容易,要定罪名,只怕不大容易。”米嘉芝说。 他用隐含着期盼的目光望着池枚,希望这个聪明稳重的师侄能给他一些支持。 池枚果然也没有让他失望,低声道:“小师叔说得,也有道理。” “譬如查到刘世新头上,他与寇真苑合谋指使下官宋彬,陷害华林县令邱灵非。这是听事司能拿到证据口供的,实打实的罪名。” “再往上,查到刘大川师兄头上,查到池枚贤侄头上,要说他们借陷害华林县令邱灵非的官司,攻讦吏部文选司,攻讦单阁老,甚至借刀杀人,挑拨陈阁老一党与吴阁老一党厮杀……” 米嘉芝绝口不提更往上的自己,先把池枚拖下水,池枚微微抿嘴,左味则对他怒目而视。 “罪名是极严厉,党争乱政,可夷三族。” “但是,这罪名根本就不可能查出实证,如何定罪?”米嘉芝肯定地说。 攻讦文选司,攻击单学礼,挑拨陈党吴党相争,这都是党人间存于一心的默契。 没有人会大喇喇地在给盟友商量的书信里写,你去陷害谁,然后攻讦谁,借此达到什么的目的……谁会傻成这样?这不是写信,是写认罪书。 左味笑道:“小师叔怕是不知道咱们圣人的脾性|吧?漫说他杀人不需要罪名,就算要罪名,这还不好找么?什么贪污、渎职、大不敬……莫说是当官的,就是个老老实实吃饭睡觉种地的农夫,我也能给他找个能砍头的罪名来。” 说到这里,米嘉芝已经彻底镇定下了心神。他懒得跟左味废话了,端茶啜了一口。 池枚叹气道:“先抓人再栽罪名,也不是不可行。不过,这样做很容易闹得人心惶惶,更会败坏朝廷风气,圣人应该是不愿意轻易这么做——否则,他何必故意放出风声来?” 正是谢茂不愿闹得鸡飞狗跳,所以才暗示闹事的南明派和东胜派自我了断。 米嘉芝是南明派目前最重要的大佬之一。 ——蔡振是都察院的长官,都察院负责监察百官,和身为吏部尚书的米嘉芝同为九卿之一。然而,蔡振常年借口足疾不理事,实际用处并没有米嘉芝那么大。 米嘉芝当然不会轻易自裁。哪怕他才是这次事件的主谋和预谋得利者。 池枚身为南明派在京的联络人和核心弟子,权位不显,又亲自涉及了与东胜派刘世新的交涉,只能选择第一个牺牲。他起身笑了笑,拱手道:“我先试一试吧。” 左味拦住他:“师兄!” “家中妻儿就托付师弟照顾了。”池枚深施一揖,推门而去。 ※ 衣飞石“受杖”离宫当夜,翰林院侍读学士池枚于家中自缢身亡。 167.振衣飞石(167) 池枚寓居京城, 住的是左家位于刺柳河畔的两进小宅。因与户部、光禄寺、翰林院比邻,进宫也有便道,住在刺柳河畔的多是官宦人家。池枚寓居的这座宅子虽小, 却极其抢手,想买都买不着。 他当年进了翰林院,师叔左英轩关照他,就近借了个宅子给他住—— 左家是文宗豪门, 六代京官, 并不缺银子。之所以只把这个小宅借给池枚住,没有直接送给他,那是因为左英轩根本没想到,自家才华横溢的师侄会因故在翰林院蹉跎二十年。 他老人家想的是,等池枚外放回京了,就把位于自家朱紫大道附近的宅子匀一个给池枚。 朱紫大道, 又名阁老街。离皇城非常近,家里没出过一品、二品大员的人家,根本没资格往这里搬——想搬, 前边人家也不会把宅子卖出来。想入伙是要被挑剔资格的。左英轩十分看好池枚,觉得自家师侄是一个不弱于富临神童赵良安的人才, 迟早都会入阁。 左英轩自知家中几个儿子都不是读书的材料,一代不如一代,打定主意要儿子们抱紧池枚的大腿。 哪里知道世道不好, 整个南明派都受了东胜党人的拖累, 近两代人都血扑不起。 如今池枚居住的小宅里挂起白幡, 家里乱成一团,两进小宅门第不深,隔门都能听见家眷的哭声。 过往路人纷纷诧异,有邻居打听究竟出了何事——住在附近的都是官宦人家,池枚在翰林院混了二十年,没混上部院长官内阁学士,那也是堂堂的四品京官,在翰林院资格极老,经筵上替皇帝、太子讲过经史,替翰林院指点过不少庶吉士,往上是卡着一道坎,往下则是人缘相当的不错。 被逮住的小厮抹泪说老爷没了,邻家的门子又哄又劝,仗着小厮心慌意乱不经事,挖了池家新丧的内幕,匆匆回家禀报,隔壁池翰林没啦! 怎么就没了? 上吊了。 至于为什么上吊,小厮说不出来,门子也问不出来。 能住在刺柳河畔的人家也都不是傻子,再是不知道几派党争混战,光是联想最近太后封宫、襄国公受杖的消息,也该知道池枚是牵扯进去坏了事,不得已自杀。 池家还没贴出讣闻,邻居就在头疼怎么推脱不去致祭应酬了——这关头,谁敢啊! 渐近午时,太常寺卿左味匆匆忙忙赶来,一路哭着进了门。他带了世仆长随前来帮忙打理家务,乱糟糟的池家才算有了章法,有条不紊地治丧行事。 一个十三、四岁的俊秀少年穿着文士服,没带书童,亲自拎了两个礼盒,站在河边打听:“敢问翰林池老爷府上何在?” 邻人不敢高声,往挂着白幡的池府一指:“若是访友,只怕不巧。” 那少年面露错愕之色,道谢之后,在池府门口转了一圈,想自己衣衫鲜丽,哪里好意思登门?只得又拎着两个礼盒,原样回到了长南街的会英客栈里。 这间会英客栈里住的多是进京赴考的江南举子,见那少年归来,大多含笑打招呼:“百里解元。” 也有人听见这称呼就撇嘴,遍地蛮子的南州解元,有何稀罕?换到文风鼎盛的江南几个州,只怕中举都不容易。到了京城就这么急赤白脸地提着礼盒出门找关系,真以为京城是这么好混的? 百里简团团作揖谦卑叙礼,拎着礼盒敲开了老师的厢房大门:“老师,我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房门打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朽开门让他进去,皱眉道:“他不见你?” “是弟子没进门。” 百里简扶他坐下,见屏风里边乱糟糟的,先叫店家来收拾了恭桶,关切道,“老师总吃泄下的汤药,一时畅快了,以后只怕更难排解。” “何尝不知是饮鸩止渴?”老者被小弟子服侍着喝了半杯热茶,又问道,“出事了?” 百里简轻声道:“池师兄没了。” 老者闻言有些惊讶,却不显得多么地伤心。他这样的年纪,见惯了生离死别,早已看淡。 这老者正是大名鼎鼎的东胜五学士之一,当年被太后“保全”出京的前翰林院掌院学士费涓。他当年莫名其妙落了个妄议朝廷的罪名,就被流放去了南州,流刑足有二十年。 似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党人当然会刻意关照,然而,那时候的东胜党多数人都自顾不暇,费涓在南州吃了不少苦。直到孝帝驾崩,太平帝登基,方得一丝喘息。 不过,毕竟人在南州,使力有限,费涓也就只能保持一个病饿不死的状态。 费涓很喜欢眼前的小徒弟。 这是他今生最后一个徒弟了,一个出身蛮族,身上只有一半汉族血统的南州少年。 当年他贫病交困之时,恰逢金雀城的昝枭族小族长百里简四处寻访名师,有人同情费涓,将他引荐给百里简。 南州与浮托国接壤,金雀城更是边城,这地方土著势力极大,风俗与中原迥异,除了朝廷派遣来的官员,城中几乎没有读书人。百里简想读书举业,想到京城做官,可选择的余地极小。听说费涓曾是翰林院的掌院学士,极其有学问的大官,他也就顾不得费涓是否罪徙之人,抱住了就不肯撒手。 百里简用昝枭族的势力给了费涓医药温饱,费涓也很认真地教他读书。 ——本来也没想多认真,哪晓得百里简是个读书的种子,闻一知十,极其聪慧稳重。 费涓本就是个极其喜欢教书育人的老翰林,得了这个小弟子真是爱不释手,然而,他又未免可惜。 百里简这样的身份,读书也没有多大的意义。昝枭族势大,一旦百里简成年,势必就会留在金雀城继任城主之位。哪里还需要辛苦举业谋划前程?哪晓得百里简一心举业,认真地说:“弟子欲往州府折桂,欲往圣京跨马游街,欲佐圣天子太平四夷。”居然不想留在金雀城当土皇帝! 这么有志气的读书种子,费涓哪里舍得耽误了?教起来未免更认真些。哪怕病中都要先看弟子写的文章。百里简也没有什么纨绔的刁蛮脾气,常常亲自守在费涓身边服侍请教,师徒二人感情极好。 去岁百里简秋闱折桂,成了南州最年轻的解元,本想赶上今科春闱,哪晓得费涓冬天病了一场,百里简留在金雀城为老师侍疾,就耽误了这一科考试。 费涓极其痛心,百里简这样聪慧,今科下场也有八成把握上了甲榜。 谢朝近年最有名的神童出自富临赵家,就是太平三年死于皇庄刺杀的赵阁老,赵良安。 赵良安十七岁登第,乃是赫赫有名的少年探花郎。若百里简能在今科上了甲榜,就算不能登第一甲,那也是十四岁的少年进士啊!这样的神童啊,出自南州蛮地,七岁才读经开蒙,岂不比富临神童赵良安还要优秀?却被他一场大病给耽误了。 下一科又在三年之后。 费涓左思右想,打定主意带徒弟上京游学——作为顶级文宗之一,费涓在京中有很多老朋友。 从前碍于孝帝在位不敢轻易走动,如今太平帝都登基快十年了,东胜党人也都纷纷回朝,费涓判断局势,觉得自己是可以动一动的。他带着弟子上京走动,拜访往日故友,叫徒弟露露脸,长长见识。 池枚是南明派的联络人,他老师何济与费涓当年乃是同门至交,他自己也学问扎实,在礼部的人脉更扎实。费涓本想叫百里简去池枚家中走动走动,请池枚指点一下文章,哪晓得池枚居然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费涓选择在会英客栈居住,就是因为这里消息颇多。 自从太平帝登基之后,经常三不五时乱开恩科,常有落榜的举子干脆就住在京城不走了。万一皇帝脑子一抽,明年又开会试呢? 会英客栈位在长南街,临近国子监,位置比较偏,店资不算奢昂,常住还给抹个零,每日送热水,不少落第的江南举子都会选择在此赁屋常住。既能与同乡举子交游互助,也能省了雇佣厨娘仆妇的花销。有钱的吃住店里,没钱的随便蹭吃蹭住,也常有急公好义的同乡资助一二。 太后封宫的消息传得很快,三四天后,街头巷尾都在传说,待考举子当然不敢乱说,不过,隐隐也有些风声。费涓常常坐在堂中喝茶,轻易就感觉到京城深不可闻的震动。 不过,他此时还不知道襄国公受杖与黎王相关的传闻,所以对池枚的死颇为不解。 “家中还未贴出讣闻,听附近街坊说,昨日还好好的。”百里简说。 费涓立刻就说:“不要耽搁了,收拾行李,咱们明日就离京回金雀。” 太后封宫,池枚猝死。如何让费涓不惊? 费涓本就是偷偷携徒上京,当年他被判了二十年流刑,算来明年才到开释之日。 之所以能偷溜出来,全仗着百里简所在的昝枭族在金雀城的势力——昝枭族的小族长要带一个被流放的半死老头儿出门,谁还敢拦着?如今眼看南明派与太后都坏了事,费涓哪里还敢留下?一旦被人识破他的身份,再被流放二十年,他就只能客死异乡了。 百里简不解其中深意,说道:“老师,恰好京中名医众多,您吃上几帖药,咱们再走。” 费涓年纪大了肠道不好,早几年就难以大解,憋得很了,大夫就开泻药给他吃。百里简原本也不知道老师吃的都是泻药,这些年费涓都到了不吃泻药无法出恭的地步,他才知道不好。此次上京,费涓说要给他找几个师门长辈看看文章,他则是想给老师找个好些的大夫,顺便来探望当年的恩人。 百里简年纪虽小,主意却很正。 费涓拗不过他,也确实身上难受,想起自己低调进京,尚来不及联络任何故旧,一去二十载,垂垂老朽,风采不再,闷头住进会英客栈,只怕也没人会认出自己,便答应再留几日。 下午百里简借口寻访名医,赁了一辆车,去珍玩市场买了半车子奢贵礼物,拉到皇城南街。 “小公子,您这是……”车夫真看不懂了。 要说这小公子打肿脸充胖子吧?人家是真的去集英轩、善彩阁买了半车子价值连城的礼物,可要说这小公子阔气吧……住在长南街,身边莫说家奴长随,连个小书童都没有。正经不是大家公子的模样。 现在居然把礼物拉到襄国公府门口,京城谁不知道襄国公府的门是最难进的啊? 帖子都轻易进不去,何况是礼物? “你且等一等。”百里简从车上下来,亲自去敲襄国公府的大门。 门房立刻有人出来,车夫无奈地看着百里简和襄国公府的门子交涉,心说只怕这小公子马上就要被掀出来了,待会儿老汉还得送他去集英轩,把才买的东西退回去…… 哪晓得就看见百里简从怀里的锦囊里,掏出一枚小小的银牌,对门子说了句什么。 那门子瞬间换了一张笑脸,请百里简门厅稍坐,连车上的礼物也顺利进了门。车夫一边帮着襄国公府的门子卸货,一边不解。这小公子到底是什么人啊?好大的脸面!居然能把礼物送进襄国公府! 观云小楼中。 衣飞石才服侍皇帝用过了午膳,二人正在聊天。 说的无非就是衣飞石昨日回府之后,衣家和黎王府都派人来探望的事,其他人一概未见。 衣飞石“触怒皇帝被施以廷杖”,除了自家人,谁还敢在这关头上门? 谢茂明知道朝臣敬畏皇权帝威,世情如此,却还是忍不住骂道:“一群趋炎附势的小人!” 在面对衣飞石的问题上,皇帝蛮不讲理地希望所有人都是圣人。别的臣子得罪了他,群臣就该顺着他的意思,对那倒霉臣子群起而攻之。换了衣飞石,莫说他是跟衣飞石做戏,就算衣飞石真的得罪了他,他也希望有人能帮帮衣飞石,对衣飞石雪中送炭。 衣飞石被他弄得哭笑不得,端了梨花水来,问道:“陛下今夜歇家里么?” 襄国公府,就是他们的“家里”,太极殿,则是他们的“宫里”。 “待你睡下了,朕再回宫里去。”谢茂道。 皇帝偷偷出宫到襄国公府的事,不少亲近人都知道。只是很少人知道皇帝走的是太极殿的密道。 如今谢茂要做出和衣飞石龃龉嫌隙的模样,夜里当然要歇在太极殿做个样子。只要他从密道偷溜出来探望衣飞石,又在太极殿时不时地出现,就没人知道他离开过——这回出来,他连朱雨几个都没带,就带了两个不常用的小阉奴。 才因谢范闹过一场,衣飞石也不大敢问外边的事,就陪谢茂坐着,听候吩咐。 谢茂也不想和他说外边的事,歪在榻上,眯起眼睛,看衣飞石的脸:“赵云霞来给你看了?” “昨日就来了。”衣飞石道。 “她倒挺仗义。” 谢茂就觉得衣飞石脸上的药膏,闻着像是赵云霞的手笔。 他心中暗暗给赵云霞记了一功,决定过些日子就另寻由头,要给赵云霞赏些东西。又满不是滋味地说,“比从前围在你身边,三天两头递帖子送礼、恨不得跪下喊你亲爹的那起子小人好。” 衣飞石也不知道谢茂骂的小人是谁,只得说:“陛下这样宽和慈圣,若有人挨了陛下赏赐的廷杖,必然就是他错得极离谱了,换我也不肯多看他一眼。” “世人炎凉相待,你倒是不在乎。”谢茂给他出主意,“这才第一日,你再等等。过些日子还不肯来探望、安慰、给你出主意的‘亲友’,你都记着,朕自然替你出气。以后你也别管他们。” 这么幼稚无聊的话,居然是皇帝说的。衣飞石真是哭笑不得:“……好。” 谢茂说着说着就上了手,正轻轻抚摸衣飞石瘀伤未愈的脸颊,脉脉间就是一抹暧昧。 门外有人晃了晃,光听脚步声,衣飞石就知道是他的人来了。不过,外边的人也没有即刻禀报,显然事情也不是很着急——至少没急到非要把正在事上的衣飞石喊出去。衣飞石也就没有多管。 反倒是谢茂见他有了一瞬的走神,笑道:“传进来吧,莫不是有人来探望你了?” 衣飞石才下榻到门边听了信儿,下边说,有人拿着他的信物来拜访,自称百里简。 衣飞石一辈子也就送了一枚银牌出去,对金雀城的“简儿”也称得上是印象深刻。下人才说了信物二字,他就知道是那孩子来了,吩咐道:“你留他暂时在府上住下,务必客气周到一些,就说我今日身上不好,明日再见他。” 百里简从南境边城千里而来,衣飞石不可能不见,不过,他也不可能丢下皇帝去见客。 反正皇帝夜里就要走,他明天上午接待百里简也一样,不差这一日半日。 谢茂竖起耳朵,听见百里简三个字,说道:“便是你在金雀城认识的小朋友?” 见襄国公府的下人听了差遣,悄然施礼欲退,他阻止道,“且慢着。” 衣飞石自从金雀城与百里简分别之后,根本就没有联系,他一生救过的人不计其数,若非金雀城那一日发生的事太过淫靡离奇,也不至于给他留下这么深刻的印象。皇帝非要说百里简是他的小朋友,他想起那日百里简又扔香筒又洒珍珠帮他对付刺客的场面,觉得也挺有意思,笑道:“是个小朋友。” “你怕是不知道吧?他是去岁南州解元。” 乡试结束之后,各州布政使司都会具折汇报治下乙榜名单,交礼部记档,翰林院、内阁验看。 所以,谢茂知道百里简。 这个不到十三岁就中举的年轻解元,实在太扎眼了。 各种意义上的扎眼。 近三十年来,南州就出了不到五十名举人。哪怕各州乙榜皆按治下生员人数取榜,朝廷还给南州放宽了无数条件,然而,南州的卷子还是写得极其难看。难看到你非要让他中举,简直都愧对圣人的地步! 就这中举的四十多个人里,还多半都是想方设法改籍在南州应考的外地生员。 自从文帝堵住了改籍应考的口子之后,南州简直就成了圣化荒漠。学政本是个招揽门生的好位置,背后无人者,轻易坐不上去,然而,南州学政不同!——看谁不顺眼,就让谁去南州督学! 去岁南州乙榜中举仅二人,百里简是解元,第二名就是亚元。 谢朝内阁除武事外百事皆问,谢茂偶然就听单学礼称赞百里简,说他文章写得极好,哪怕放到文风鼎盛的中原各州,解元不敢说,前三前五绝无问题。在文章上一向挑剔苛刻的黎洵,居然也点头称是。 这就引起了谢茂的兴趣。 他特意将百里简的墨卷调来察看。谢茂自己写文章不大能行,看文章倒是极有水平。 做八股本就是戴着镣铐起舞,方寸间想要挥洒自如就极其不易了,还要做得翔实、清晰、漂亮,多数人都得打磨几十年才能稍有小成。当然,这世上也不缺乏神童,天赋惊人,凡人只能羡慕嫉妒恨。 谢茂看文章就三个标准:事儿说清楚了吗?能说服朕吗?文章看了让人神清气爽吗? “朕调了他的墨卷来看,文章做得鞭辟入里,功底及其扎实。也就是辞藻沉闷了些,少了些灵气风度。若在国子监读上两年书,一甲是必然有的。”谢茂道。 秋闱称乙榜,取中就是举人。 春闱则是甲榜,一甲仅有三人,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竞争十分激烈。 衣飞石当然知道科考的难度,他自认也算读了不少书吧?经史子集也都有涉猎,绝不是莽夫文盲。然而,真叫他去下场考试,只怕连个秀才都考不出来。 衣飞石对此非常惊讶。 南州解元水分极大,说出来都是个笑话,可皇帝说百里简能进一甲,这就很了不起了。 乙榜只和本州府相争,南州本就没什么读书人,去岁南州乙榜最后一名还是个亚元呢!到了会试,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谢朝几十个州的秀颖之才一起混战厮杀,哪怕差上一线都得灰溜溜地回家,等着三年后再来。 衣飞石也知道百里简身份特殊。他只有一半汉族血统,父族乃是南方土著。如今殷克家才上书朝廷要在南边搞大动作,提拔心向圣化的百里简也算是一种姿态——可是,一甲?! 甲榜公布之后,所有进士的文章都要张贴在贡院和礼部门口,供天下学子学习瞻仰。也就三甲关注的人少一些,二甲榜上多一人少一人都会被议论几个月,何况是仅有三名的一甲?衣飞石算了算日子,太平三年他在金雀城遇见百里简时,那童儿不过七八岁大小,六年过去了,怎么也不会超过十五岁吧? 赵阁老十七岁登第,就被喊了几十年富临神童,入阁之后,就被视为众望所归的下一任首辅人选。 百里简才几岁? 究竟是皇帝想扶一个神童出来,还是,百里简真神童也? 168.振衣飞石(168) 谢茂确实觉得百里简挺有意思。 出身有意思,才华有意思, 和衣飞石的关系更有意思。 百里简的出现可谓恰逢其会, 朝廷腾出手了必然要收拾南边, 百里简出现在朝堂之上, 就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政治信号, 告诫南边蛮族,朝廷对听话的酬以高位, 不听话的,等着提头来见。 何况,百里简确有一甲资质。 他的出身,他本身的才华, 再加上他和衣飞石的关系,很容易就在谢茂心中形成一个符号。 朕可以用他。 朕可以大用他。 ——当然, 具体能不能用,谢茂决定见一面再说。 “朕换身衣裳, ”谢茂从密道出来,身上穿的是御常服,袍子上绣着飞龙在天,庆云纹缀在衣角。他下榻叫宫监服侍更衣,摘下发髻上坠着的龙纹玉滴,回头笑道, “朕记得你有一顶挺漂亮的楚纱冠, 去拿来给朕戴着。” 衣飞石政治嗅觉从来不麻痹, 皇帝想见百里简, 当然不可能是好奇凑热闹。他吩咐下人去把顶冠找来,谢茂就调笑他:“朕便是你的表兄。快叫大哥。” “陛下,臣没有表兄。”衣飞石道。 谢茂已经乐呵呵地换了衣裳,叫他趴在榻上,覆上薄被:“他总不好来掀你被子。”昨日衣家与黎王府来人探望时,衣飞石还用绷带缠上猪血做样子,今天接待百里简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衣飞石只得抹了点白|粉在脸上,做出个无精打采的样子,在榻上趴着。 襄国公府的下人都是衣飞石的心腹退伍,从前就经常干诈城设计联手挖坑的勾当,如今彼此配合做戏也是娴熟无比,衣飞石稍微吩咐一句,底下人就明白了。 观云小楼本是一处观景台,位置不在宅邸中路,百里简被带进来时就有些困惑。 负责引路的小厮就忙解释了,咱们公爷身上不好,在寝房燕息,又说观云小楼风景好,公爷喜欢住那里,顺嘴就提醒了百里简,公爷身边有位表老爷,是来探望公爷的,关系非常亲近,这会儿还没离开。 百里简无从得知衣飞石受杖之事,还以为衣飞石是真的生病了,进门时闻着浓重的药味——不是汤药味儿,而是金创药的味道。他就有些吃惊。 小楼里格局与寻常不同,经小厮指点,百里简才看见了趴在花窗下一张矮脚榻上的衣飞石。 “衣先生。”百里简想叫恩公,又不欲被人知道自己和衣飞石的关系。若尊称国公爷、衣将军,听上去又生疏得很,想来想去,挑了个相对私密的称呼,尊称先生。 百里简在榻前五步远就停了脚步,谢茂以为他要作揖,哪晓得百里简跪下就行了大礼。 结结实实三个头。 衣飞石见他从小童身量长成如今俊秀风流的少年模样,举止有度恭敬沉稳,真不像是南边蛮地长起来的孩子,也不禁点头,说:“不必多礼,快请起来。” 当日随手无心护住的一棵小树苗,长起来如此挺拔隽秀,衣飞石当然很高兴。 百里简不知道衣飞石生病了,根本没有探病的准备,买了一大堆金石玉器送来,连根甘草都没带,这会儿他有些尴尬却不遮掩,坦然说道:“来时不知道先生贵体有恙,唐突了。简儿昨日才抵京城,过些日子就要回南方,因此着急来拜望先生。事先不曾拜帖,多谢先生还记得简儿,抱恙接见。” 他自认幼时最狼狈羞耻的模样都被衣飞石看了个遍,这样亲密的关系,还有什么话不能直说? 衣飞石道:“些微小伤,不碍事。倒是我病中衣衫不整,失礼尊客当面,请你海涵。” 衣飞石已经暗示下人提醒过百里简,他房中还有一位“表老爷”,然而,百里简进门没看见坐在屏风后边喝茶的谢茂,又见衣飞石趴着养伤,心里都慌了,哪里还记得那么多? 衣飞石武功有多好,百里简年少时就知道了。换句话说,衣飞石绝不可能是意外受伤。 那还能是怎么回事?不是被父兄行了家法,就是被朝廷行了国法。 考虑到衣飞石已然拥有的襄国公身份,他被镇国公捶得下不来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百里简还听说衣飞石就在御前当值,得罪皇帝的机会多了去了…… “先生,您要紧么?若有什么不方便办的事,交代给简儿,万死不辞。”百里简道。 他认为衣飞石是被皇帝治罪了。 衣飞石又不是普通侍卫,他挨了打,必然是犯了很严重的事。 百里简怕衣飞石还有什么牵扯不清的首尾,困在府中又不方便办。 他此前与衣飞石毫无往来,想来也没几个人知道他和衣飞石的关系,应该不会很注意他的存在,所以,借着这一层身份,他愿意帮忙递话或者干一些更出格的事,只要衣飞石吩咐。 这小孩儿脑袋瓜子转得快,想得多,唯一错的,就是他不知道谢茂与衣飞石的关系。 衣飞石听了错愕又好笑,还有些担心屏风里边的皇帝不高兴。 施恩望报的事,衣飞石做不来,然而,多年前无意间做了一件小小的好事,领受了好意的却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为了他宁愿和皇帝、国法对着干——明知道百里简这么偏心自己不对,衣飞石还是很高兴。见多了忘恩负义的小人,偶然才得了一个百里简,怎不让衣飞石高兴? “我无事……”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屏风后谢茂就写了几个字让下人带出来。 谢茂要衣飞石假装确有事情首尾不清,恐防皇帝“清查”,托付百里简去某处送口信,抹平痕迹。 按说送一个口信,事也不大。可这个口信是在衣飞石被皇帝廷杖之后,“不方便差人出门”,才让百里简去办的事。替衣飞石办事,就是没把皇帝放在眼里,在他心中,恩公比皇帝更重要。 若百里简不知情也罢了,问题在于,正是因为百里简“知情”,他才自告奋勇要为衣飞石分忧。 明知故犯。 皇帝简直就是挖个坑让百里简跳进去。 想起皇帝刚才还痛骂不来探望自己的“小人”,衣飞石很明白,不管百里简怎么选择,都可能被皇帝厌恶——答应去送口信,是对皇帝不忠,不答应去送口信,就是皇帝厌恶的“小人”。 衣飞石很不想和皇帝一起哄骗百里简。然而,哪怕是写在纸上的寥寥几个字,那也是皇帝的旨意。 正在衣飞石犹豫时,屏风后的谢茂没有催促提醒,偏偏是百里简等不及了。 百里简哪里想得到内室屏风后坐的会是皇帝?还以为写字出来的是衣飞石的内眷,脑补出一个“恩公不欲连累我,主母却走投无路想要差遣我”的大戏,上前诚恳地说:“先生,但有吩咐,简儿万死不辞。” 衣飞石也实在没办法了,皇帝就在背后盯着,他能出什么招儿?一旦被皇帝发现就是弄巧成拙。 “我有一个口信,劳烦你带去柳巷长街尽头的别院,就找门房的严高明,告诉他,” “——珍珠收在香筒里。” 衣飞石重复了一遍,“‘珍珠收在香筒里’。记住了吗?” 百里简点点头,又问道:“柳巷长街尽头只有一个院子么?我怕找错了。” 见这少年问得这么郑重其事,衣飞石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听明白了还是没明白,压住心中的叹息,轻声道:“只有一家。你去了,就明白了。” 百里简似乎是很着紧衣飞石的吩咐,施礼道:“先生保重,我这就去办。” 百里简来得唐突,走得匆忙,看着那衣衫鲜丽的少年书生匆匆离开的背影,衣飞石略觉歉疚。 谢茂才从屏风后走出来,问道:“珍珠收在香筒里,何意?” “随口想了个似是而非的句子,哪有什么意思?” 衣飞石面不改色地撒谎,从榻上起来,“陛下换了衣裳,我以为陛下要亲自和他说句话。” 谢茂笑道:“来日方长。” 他倒是想出来和百里简说说闲话,问问南边的情况,问问南边土著的心思如何,问问百里简自己心里是怎么想的。 哪晓得这孩子心眼儿多,张口就向衣飞石表忠心,要为衣飞石效命。 谢茂干脆就试一试。 他知道衣飞石肯定和百里简当面说暗号了,衣飞石撒谎时声调平平,旁人听不出来,他特别敏感。 不过,就算对了暗号又如何?百里简要么是去,要么不去。去了证明百里简确实可以用,不去也不能说明百里简对衣飞石不忠——这不是小衣给捎小话了么? 正如谢茂所想,来日方长。 ※ 百里简匆匆地出门,还是赁了个马车,吩咐去城北。 离柳巷长街还有四里路程时,他就叫马车停下,给了赏银叫车夫喝茶等待。他自己则步行向前。 衣飞石的暗示,他当然听明白了。 当初在金雀城主府里,衣飞石与刺客打斗,百里简误以为衣飞石落了下风,想要给衣飞石帮忙,先向刺客扔了一个香筒,妄想让刺客踩中打滑,没什么效果之后,他又洒了满地珍珠,确实起了效果。 不过,那一地珍珠不止坑了刺客,同样了也坑了衣飞石。 衣飞石被逼无奈,不得不速战速决,用自伤的方式迅速结束了那一场缠斗。 如今衣飞石直接说“珍珠收在香筒里”,意思很明确:别管闲事,我占上风。 既然占上风,那为什么还要叫他去送口信呢?为什么不能直接说不要你多事,非要暗示呢? 联想起进门时襄国公府的小厮告诉他,家里还有个“表老爷”在,百里简顿时把前因后果都想明白了:坐在屏风后的哪里是衣飞石的内眷,只怕就是那个监视衣飞石的“表老爷”。 他后悔极了。 怎么那么莽撞?丝毫没想过谈话是否安全,就大咧咧地和恩公说那么私密的话! 百里简在路边香器铺子里挑了一个不怎么值钱的香筒,附近没有首饰铺子,却有个当铺,他花了大价钱在当铺里弄了一串死当的珍珠头帘,拆掉银线塞进香筒里,提着往柳巷长街去了。 若他不去,屏风后的“表老爷”八成会以为他胆小,逃之夭夭了。 然而,也有两成的可能,那人会怀疑是不是衣飞石给了他暗示,所以他才能顺利脱身。 ——百里简想留在京城做官,既不想被人视为负义胆小之辈,更不想因此让衣飞石再吃罪一回。 所以,他必须硬着头皮去柳巷长街一趟。反正这口信也没什么实际意义,就算带过去了,也不会出事。何况,他还不是用嘴说的,而是送了一份礼物。 实在没办法了,抵死不认呗! 百里简送完香筒珍珠就坐车走了,他以为有人跟踪自己,还换了几身衣裳错了几条街。 回到会英客栈之后,他也有些坐立难安。毕竟才十四岁的少年,再是会读书,人情世故上经历得少了,拿不准主意。费涓很难得见徒弟这么忐忑的模样,把他叫来询问。 百里简才肯坦诚自己与襄国公有旧,再把下午发生的事向老师和盘托出。 “老师,我怕是做得不妥当。”百里简说。 费涓苦笑。 “你聪明,还是襄国公聪明?” “襄国公大约比我聪明些。” “比你聪明的人让你不必多管闲事,你为何还要去管?” 百里简想了想,说:“……关心则乱?” ※ 还不到谢茂回宫的时候,百里简送到柳巷长街别院的香筒珍珠,就被快马送回了襄国公府。 熟铜打造的香筒略显粗糙,筒身上的纹样都不甚清晰,夹盖上更是支棱着一点儿流屑。香筒里的珍珠也不再明亮,泛着淡淡的黄色。 衣飞石与谢茂都看着这两样东西,谢茂笑道:“他倒是真心念着你。” 也可能是太蠢,真的没听明白。就这样的资质,还能考状元?比我门下的小厮都不如。 衣飞石一边心里发火想骂人,一边又想替百里简说几句好话。然而,火气不能发出来,说好话又怕火上浇油。欲言又止的衣飞石憋了一会儿,最终只得默默给皇帝揉肩。 谢茂倒是真的挺喜欢有人围在衣飞石身边,真心为衣飞石好。百里简的少年义气略显笨拙莽撞了些,却份外让谢茂欣赏——只不知道这份少年人才有的耿介,能维持多少年?十年后,二十年后,他还会这么对朕的小衣忠诚吗? 察觉到衣飞石对百里简的担心,谢茂安慰道:“他年纪比你小些,但愿能多活几年,以后你在朝中也有个帮手。”他虽背着朕帮你跑消息,可朕非但不记恨挑剔他,反而很喜欢他。 这话明显想的就是百年之后的事了。否则,若皇帝还在,衣飞石哪里需要朝里的帮手? 谢茂就是他最大的帮手。 “陛下,臣今年也才二十四。”衣飞石不理解皇帝的忧虑。 皇帝也才二十五岁。起码还有四五十年好活吧?这么早就考虑身后事?先是安排嗣女,嗣皇帝,因碍于自己男子之身不能给皇帝生皇子,衣飞石也没什么好说的,皇帝总得有皇嗣吧? 现在居然都琢磨起几十年后的朝廷重臣了,这是不是有点走火入魔了? 明明两人都还不到而立之年。 谢茂被他问得一愣,哑然道:“未雨绸缪么,朕也是随便想一想……” 衣飞石这些日子也想了很多,衣飞金临死之前一句“我死爱妻”,给衣飞石的触动非常大。 他有时候也会想,陛下总是安排他身后之事,怕我被人欺负,是觉得我一定会死得比他更晚一些么?若真到了陛下山陵崩的那一日……想到这里,衣飞金就再也不能想了。 此时皇帝又说身后事,他就忍不住说道:“世事难料。说不得臣比陛下先走一步呢?一辈子领受陛下隆恩厚爱,臣何其幸福?”史上得了善终的佞幸,大多数都死在了皇帝前头。 谢茂笑一笑也不说话。 他活了这么几辈子,衣飞石的命都很长,身体也都很健康,根本不会比他先死。 他重生几次也算吃了不少人情冷暖的苦楚,只一条好处,那就是从未见过心爱之人死去。若要他每次都看着衣飞石死了才结束这一生,只怕他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偶然间想起那漫长的几辈子,谢茂将伏在背后替自己捏肩的衣飞石搂入怀中,抚弄亲吻数次,柔声道:“你还小呢,说什么走不走的事。朕与你还有漫长的好时光,与你相伴一辈子。” 衣飞石却又忍不住想,若我先走一步,陛下是不是也会像我一样不忍难过? 转念又想,也可能我死了不久,陛下再找几个漂亮的美少年,也就把我忘了。想到这里更觉得好笑,说不定不到我死的那一天,我和陛下就一起养漂亮少年了呢?两个老头儿抱在一起……嗯,我倒是不嫌弃陛下,只怕陛下不肯再抱着我,亲我。 ※ 谢茂果然是在襄国公府待到深夜,与衣飞石睡了一觉之后,才从密道回了太极殿。 宫中候了各种消息等着禀报,谢茂先吩咐郁从华:“叫听事司去探探百里简的消息。就是去岁的南州解元。别把人惊动了,也别叫他即刻离京,朕过些日子还想见见他。” 此时已是子夜,郁从华披上斗篷,带上一个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出去了。 朱雨服侍谢茂洗漱更衣,他换了软底鞋走出来,靠在榻上翻折子。 大半天没回来,总有紧要的事情等着他。 谢茂先把内阁票拟的两个本子看了,和当初商量的没什么出入,就直接朱笔圈上,发给司礼监用印。他是个勤政的皇帝,很少辍朝,也经常到内阁、或是召见阁臣到太极殿议事,但凡大事,他都会先一步和内阁先商量好,内阁按照议定的章程票拟,他再直接圈定发下,省去很多来往扯皮的功夫。 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事务,则是内阁直接票拟多个方案,谢茂照着可行的票圈,觉得方案都不好,就直接御批处理意见,或者发回内阁,叫几位阁臣重新想辙汇报上来——因事务不怎么重要,所以谢茂也很少会把本子发给内阁重来一遍。 总体而言,谢茂对如今的内阁是很满意的。 阁臣们各有政见很正常,各有私心也很正常,谢茂用人从来不追求圣人品性。 能彼此求同存异,维持内阁的正常运转,没有三天两头打架叫他评理,没有明目张胆损害朝廷的利益,闹得民怨沸腾,谢茂也不会追求更多。 ——所以,对于闹事的谢芳旧党,上窜下跳想要出头的南明派,谢茂就不大满意了。 翻完了内阁标注紧要的折子,谢茂揉揉额角,开始翻各地送来的密折。 当了这么多年皇帝,谢茂在各地监察的耳目众多,并不完全倚仗听事司。登基九年,他开了两次恩科,三次常科,提拔的天子门生数量惊人。和文帝、孝帝不同,谢茂做皇帝没那么高冷,每次殿试他都会和进士们多聊两句,每回琼林宴也必然出席,笼络了不少人心。 看完密折之后,谢茂还得一一批复。 银雷来送了一回茶点,提醒已经是四更天了。 谢茂将密折全部批好,转了转僵硬的脖颈,嘎嘎作响,朱雨连忙来替他松骨。 还是小衣捏着舒服。身边没有衣飞石相伴,谢茂终究还是觉得不习惯。 谢茂回头看了内寝一眼,明明和从前也没什么两样,就是觉得空荡荡的。他自己觉得寂寞了,想着衣飞石还被堵在襄国公府装病,只怕更加难受,吩咐朱雨:“天亮了你给公爷送些香料汤药吃食去,别叫他觉得憋屈。” 最后,看的是听事司的折子。 一本是龙幼株递上来的,一本是黎顺递上来的。 短短一天时间,龙幼株就交了初审的供述上来,宋彬如何陷害邱灵非,支使宋彬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刘世新的背后,还有一个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寇真苑。这寇真苑是南明派弟子,与翰林院侍读学士池枚是师兄弟……不管是东胜党还是南明派,但凡涉及党争,揪住一个就能牵出一串。 不过,龙幼株的初审供状上来了,证据还差一点。 ——皇帝不许立刻抓人抄家,龙幼株手里就只有宋彬和刘世新的书信。 龙幼株在折子里很委婉地表示,陛下先给这些党人通风报信,他们把证据都损毁干净了,再过几天,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谢茂笑了笑,没有批复这个折子。 龙幼株这些年办的案子和目前的案子都不一样,涉及利益时,谁都会握着证据当把柄,而这个案子的特殊之处在于,党人的利益是一致的。位于党内核心位置的几人,根本不可能留下任何只言片语。有心握着“证据”当免死金牌的,这会儿就更不可能销毁证据了。 他又翻开黎顺的折子。 黎顺的折子很短,就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昨夜吏部尚书米嘉芝、太常寺卿左味、翰林院侍读学士池枚,前后乔装打扮、非常低调地去了左都御史蔡振的府上,待了快一个时辰才出来。 第二件事,池枚昨夜回家之后就上吊自杀了,今天午时,左味登门致祭。 “池枚?” 谢茂看了不禁冷笑。他批示黎顺继续盯着,随时上报,没有即刻进一步的动作。 说不准人家是打算从官位高低,一天一个慢慢死呢?昨夜死的是从四品的侍读学士,没准儿今夜死的就是太常寺那个正三品了? ※ 南明派并没有谢茂想象的那么敬畏皇权,死了一个池枚之后,再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池枚自缢身亡第三日,池家正式放出讣告,接受亲友学乡同僚童年等拜访致祭,然而,除却忙前忙后帮着办丧事的太常寺卿左味,没有任何人上门吊唁。门可罗雀,凄凉至极。 同一日,皇帝下旨,将正在黎州观风视事的钦差大臣黎王谢范就地革职,命谢范在接旨后两日内抵京,听候发落。 圣旨在午后发出。 米嘉芝与左味都在衙门上差,闻讯双双告假,一个坐车,一个骑马,直奔蔡府。 哪晓得永远待在府上养“足疾”的蔡老大人居然不在?! “老大人去何处了?”左味急道。 “说是去池翰林府上吊唁……” 左味和米嘉芝又一前一后往刺柳河畔追赶。 在池家帮忙治丧的管事都是左味家派来的,左味来了一问,管事连忙答道:“蔡老来过一趟,给池老爷上了香,还给池家大爷留了几张地契,几张银票,叮嘱池大爷好好孝顺母亲,友爱兄弟。他老人家和别人也说不上话,没一会儿就走了,像是往西边去了……” 一下午时间,到处乱跑的蔡振把左味和米嘉芝溜了个团团转,二人次次都扑空。 一直到夕阳西下,眼看就要宵禁了,米嘉芝循着路人指点,先一步回到了蔡府。 就看见蔡振的大儿子蔡颖出来,跪下报丧:“米师叔,家父没了。”只是流泪,也不哭泣。 米嘉芝坐了一下午的车,骨头都要散架了,正怒气冲冲地想要找师兄讨说法,你不管事就不管事,这么溜着我算怎么回事?突然听见这个噩耗,心头窜起一股凉意,半晌才艰难地说:“……没了?” 蔡颖说道:“家父临终前交代,师叔与诸位师弟都不必来拜,各自珍重。待家父过了七七,侄儿即刻举家为家父扶灵还乡,侄儿告退。” 他把米嘉芝堵在了门口,根本不让米嘉芝进门,说完话,就回头进了门,大门无情地合拢。 米嘉芝失魂落魄地回了府上。 169.振衣飞石(169) 蔡振自尽是在黄昏时分。 消息传到黎顺处时,宫门已经下钥。 哪怕听事司在宫内有关系, 宫门封闭之后, 所有人、物皆不能进出, 听事司也没有出入特权。 黎顺急得团团转, 后来在宫门前蹲了小半个时辰, 以门前喊话的方式,才使口信把蔡振的死讯带进了太极殿。 “蔡振?” 谢茂正准备从密道回家去, 闻言又停步走了回来。 他没想过蔡振会出头。 在谢茂的印象中,蔡振一直是个很聪明的人。真正的聪明人,当然活得久。长寿全因不出头。 但是,若说蔡振不管事吧, 其实他也管的,就是护犊子。谢茂登基之初, 因没去给孝帝哭灵,被御史余标丽上本骂了个臭头, 谢茂一怒之下将余标丽杖杀,蔡振就疯狂上书,一天一本骂谢茂——至于谢茂哭不哭灵,及至后来杀不杀宗室,收不收拾妃党外戚,蔡振不关心也从来都不吭声。 像蔡振这样万年不理事的左都御史, 换了旁人, 早就被群臣弹劾下野了。然而, 蔡振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养了二十多年, 就没有人上书骂他尸位素餐。 ——他年轻时的战绩实在太惊人了。 谢朝的宦途之上传奇不少,蔡振绝对能算其中浓墨重彩的一个。 蔡老大人是谢朝第一个连中三元的状元郎,登第时也不过才二十二岁,何等年轻! 何况,这位不仅才华横溢,家里还特别有钱,出仕当官,一不为财二不为名,雄心勃勃就图一个“爽”字。少年成名官声鹊起怒战八方,弹劾骂架的威风震慑都察院几十年都没人敢造反。 当然,最惊人的战绩,就是这位矢志不渝地怼文帝。怼得文帝头痛无比,却对他又爱又恨,被怼毛了也舍不得把他贬谪流放,反是把他这个骂架的祖宗放到都察院物尽其用。 朝中老臣回想起当年蔡老大人的威风,也都是一言难尽中还带了几分敬佩景仰。 战斗力强悍的御史历代都有,像蔡振这样骂得风生水起还稳坐钓鱼台的,谁敢说他不是聪明人? 就是太聪明了。 谢茂在太极殿内略坐了片刻,吩咐道:“排驾文华殿。” 今日在内阁轮值的恰好是陈琦。秋夜渐冷,陈琦年纪也大了,受了炭气易咳喘,夜里看折子眼睛也不大好,左右没什么事,他早早地吃了晚膳,散了步消了食,正准备去万年宫的廊殿宿舍休息,听说皇帝来了,又连忙系上腰带出来迎接。 “陛下万安。”陈琦熟练地施礼,这个头没磕下去,又熟练地被皇帝身边的太监扶了起来。 谢茂脸上是一贯和缓的微笑,就问爱卿吃了么,吃得好么?近日喘病犯了没?明儿朕再赏些药材下来,仔细着用,千万保重。 皇帝经常闲来无事就到内阁来送福利,陈琦一时也摸不清楚他是真有事还是真无聊。君臣二人一前一后,随口聊天,散着步进了值房。内阁值房轻易不许进人,皇帝身边服侍的朱雨、银雷都束手立外廊下,文书进来沏了茶也不敢久留,拉上门帘子就出去了。 “蔡振自杀了。”谢茂突兀地说。 陈琦嘴唇颤动片刻,半晌才说:“前两日单学礼写了信来,说病好了许多。” 谢茂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只是冷笑。 蔡振确实是个聪明人。像他这样一位老臣、重臣仰药自杀,朝野上下都是会有同情的。 这就像是孩子打架,大人亲自登门跪地赔罪,所有人都会觉得礼太重了,小孩儿间的事,本与大人不相干。你家态度这样诚恳,我若再咬死不依,岂不显得我器量很狭小,得理不饶人? 单学礼告病本就是一种姿态,名义上是我被弹劾了,我该自请下野,到后期就成了“你们太过分了,不给我赔礼道歉,我决不会休假上朝当这件事不存在,等着老子报复!” 现在陈琦才听说蔡振自杀的消息,马上就表态,我们这一派没问题了,单学礼即刻病愈。 人死为大。 死一个池枚不痛不痒,大不到陈琦的眼前。这回不一样了,这回死的可是蔡振蔡老大人! 问题是,陈琦觉得死一个蔡振足以震动朝廷了,可以收手不问了,皇帝可不这么觉得。 惹事的是你家熊孩子,你个大人登门跪下磕个头,我家的孩子就白给你欺负了? 谢茂可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顾虑,他想弄死的人还好端端地活着,蔡振自杀就想保住他想弄死的那几个?岂有这等好事。 “单阁老年纪也不小了,身子不好就多养一养,朕明日让太医去他府上看一看。”谢茂道。 ——单阁老还得继续告病,朕不允许你陈党对南明派表示和解。 这年月混官场都有个潜规则,除非涉及夺嫡之争,轻易是不会弄死人的。 毕竟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知道自己这时候得意了,以后会不会坏事?纵然自己一生顺遂,子孙又岂能保证万全?凡事留一线,不要把仇结死了,于人于己都是退路。 池枚自杀那是皇帝逼的,单学礼就已经写信和陈琦商量退路,准备“病愈”了。 现在蔡振都死了,皇帝居然还不肯罢休——皇帝不要脸没关系,陈琦总还要在官场混的,陈家后人还要在官场生存,皇帝偏偏要抓他当枪使。 被迫当枪的陈琦很想劝谏一句,然而,看着皇帝浅笑中带着一丝冷意的俊美面容,他到底还是把嘴里的话都噎了下去。 皇帝御极九载,但凡想杀的人,哪一个没杀了?但凡想做的事,哪一件没做成? 如今四大阁臣之中,单学礼的劝谏成功率最高,为何?因为这位比陈琦还会拍马屁! 永远只谏符合皇帝心意的言,岂不是一谏一个准儿? ※ 谢茂才按住了陈党,第二天中午,先接到礼部为蔡振报丧的折子,随后接到了吴善琏的折子。 吴善琏是真的被气病了,他是个古板刚烈的脾性,自认结盟以来,他对南明一党从无亏待,结果南明派想要上位,反而利用他党羽的声势背后捅他一刀,捅得笃信南明派各位宿老名声的吴善琏几乎怀疑人生。 这段时间吴善琏都在家中养病,然而,听到蔡振自杀的消息之后,他即刻让儿子代笔上折。 奏折只写了不到三百个字,掐头去尾归纳一下,主要意思和陈琦一样,吴善琏表示,事情闹到这里已经很严重了,对方也已经付出了沉痛的代价,臣会努力养好病,过些日子就能回朝继续为陛下效命了云云。 ——哪怕是做姿态,吴善琏也必须这么上奏,表示对南明派的宽解。 在蔡振这样德高望重的老大人去世之后,若吴善琏还继续对他的党人后辈穷追不舍,就一定会被仕林嘲讽讥骂心胸狭窄、没有宰辅气度。人皆同情弱者,蔡振一死,赚足了同情分。 谢茂才派了太医去给单学礼“瞧病”,收了吴善琏求情的折子也懒得批,又打发人去太医署走了一趟,叫派人去吴善琏府上也瞧一瞧。朕不许你们现在病愈,你们就好好地病着! 如蔡振这样曾经在文帝朝做过枢臣的老大人没了,皇帝不看僧面看佛面,肯定要指派礼部治丧,再派一个比较体面的高官去负责致祭宣礼。就如同衣飞金去世时,两个皇嗣都在衣家待了好几日。蔡振去世了,皇帝派个内阁大臣或是宗室王爷去看一看,丝毫不为过。 谢茂就考虑了片刻,又叫人传旨给正在回京途中的谢范,命他去给蔡振治丧。 皇帝这一拍脑袋就犯病的奇葩旨意一出,半个朝廷都吓得没声儿了。几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觉得,既然蔡振死了,这件事就该收尾结束了,哪晓得皇帝还不肯善罢甘休? 谢范本来已经被就地革职,皇帝规定了时间要他赶回来听候发落,眼看就要不好了。 结果蔡振一死,皇帝直接叫谢范去治丧——这是体恤吗?这是恩抚吗? 不是! 这是明晃晃的巴掌啊! 你蔡振以为一死百了,朕看着你的面子就偃旗息鼓了?想得美! 你们那一套官场党争的潜规则对朕不管用。既然敢在朕眼皮底下生事,就要按照朕的规矩来!朕想要杀谁,人命绑架不得,道德绑架不得,器量绑架不得,说杀就要杀。撩了就跑,有这等好事? 此事由你党而始,却不等由你党而止——什么时候算完,朕说了才算。 ※ 谢范接到皇帝命他回京听候发落的消息,就打马一路飞驰,丝毫不敢耽误。 他了解自己的十一弟,轻易是不会发飙的,一旦发飙谁的情面都不肯买!当初他奉命帮谢茂杀了那么多宗室,连个证据都不带问的,轮到自己头上,岂有例外? 才跑出来大半天,就接到了第二道圣旨,说蔡振死了,皇帝要谢范去治丧。 谢范当时眼睛就血红一片。 当年蔡振殿试被仁宗点为一甲状元及第,爱其人才,刻意在翰林院养了几年,留给了文帝使用。 念着仁宗的情面,文帝与蔡振再是八字不合,也始终没把蔡振怎么着。他这一层身份在文帝朝堪称护身符,所以,当年谢芳旧党活得最艰难的时候,几乎都有蔡振暗中出手相助。 连谢范当年都曾有两次险被谢芝阴害,蒙受蔡振荫蔽方才顺利脱身。 蔡振为什么在文帝朝后期一反常态缄默不语?因为到文帝后期,谢芝入主东宫,权势熏天,蔡振与谢芳旧党隐有往来得罪了谢芝,当时的淑妃亲自告诫蔡振务必低调,才把蔡振保在了朝中没被弄死。 谢范自己就是谢芳旧党。 他曾随在谢芳身边,蹭各位太子太傅的经筵日讲,也曾被谢芳引荐给各位师傅,跟着读书习武。 他记得那一张张温和慈爱的脸,爽朗畅快的笑声。他和姬尚书的儿子是好兄弟,和狄太傅的儿子不大对付,一度很喜欢费学士家的小姐姐——后来才知道是个男的。 那是他人生中无法抹去也无法淡忘的最浓墨重彩的一笔,哪怕他成了太平朝最风光的宗室王爷,哪怕他有娇妻美妾,儿女双全,酒醉梦酣之时,他仍是不止一次变成小小的皇六子,牵着湛姐姐的裙角,仰慕仁德聪慧的皇长兄,过着不泯初心的日子。 他的初心,就是谢芳为皇帝,他为贤王,湛姐姐做皇后。 那些依附在谢芳身边的师傅们,也都在朝堂上好好地活着,治世济民,天下太平。 他与谢芳旧党有过共同的目标,有过共同的美好日子,也一起遭受过谢芝的打压迫害,一齐在谢芝的重压之下勉力支持。当年为了保他,东胜党就死了两个老大人。如今昔年同党的后辈坏了事,他伸手掩护几乎成了本能——共同战斗的本能。 文帝朝,孝帝朝,党争从来就不曾停止过。依谢范想来,这事儿能有多严重?党争这事儿有多稀罕?就算他想出手截杀宋彬,不也被衣飞石拦住了吗? 一直到谢范接到了这一道皇帝命他去给蔡振治丧的圣旨,他才如梦初醒—— 不一样!小十一这个皇帝,和皇父、谢芝都不一样! 想欺他一个得过且过? 过不去的。 谢范在马前接了圣旨,抹了抹煞白一片的脸,重新上马飞驰回京。 一路上披星戴月,过驿换乘,次日下午就进了城。按照前一道圣旨,谢范应该先谢罪缴旨,后来一道圣旨发下,他进京之后就直扑蔡府,蔡府已经挂起了白幡挽联,门上贴起讣告。 和死后门可罗雀的池枚不同,蔡振自杀之后,总有不怕死的门生、下属、旧友前来致祭。 蔡振年轻时曾做过几年翰林,旁人考庶吉士时,他就奉旨给庶吉士讲学了,文帝朝的枢机处也是军政一把抓,他在枢机处混那几年,有时候文帝嫌他吵得烦,干脆就打发他去主持会试——总能清静两个月。所以,他在朝中的门生也不算少,且年纪都不小了。 谢范才风尘仆仆地下马,就有不认识的老者指着他骂:“心高德鄙的小畜生,老大人当年是白救了你几回,临了还给你连累死了……”连忙就有人捂住嘴给他扶了下去。 谢范身边跟着的张岂桢就要出面拿人,被谢范厉声喝止道:“你要做什么?站住了!” 张岂桢仍是多看了那老人下去的方向,心中很不是滋味,就是你们这老头的徒子徒孙搞事情,我们王爷好心帮你擦屁股,不过是没擦干净,就怪王爷把你家老大人害死了?蛮不讲理。 谢范却很明白。倘若不是他在黎州拖延行事,触怒了皇帝,蔡振绝不会死。 蔡振几个儿子年纪都比谢范年长,蔡颖作为长子率众出迎——谢范被皇帝撸了职事,王爵还在,所以他来了蔡府,蔡颖得带着家人出来迎接。谢范看着他们陡然苍老的模样,也只得低声道:“节哀。” 谢范与蔡振的次子蔡昂有交情,蔡昂却根本不理他,低头不语。 见此情状,谢范更是心如刀割,他还心存妄想,想见了太后之后,请太后规劝皇帝两句。 当他知道太后被迫封宫不出,不日就要前往天寿山修行之后,彻底懵了。 ※ 谢范钉在蔡府替老大人治丧这几日,京城保持了诡异的宁静。 没人悄悄过府开小会,也没人凑在一起指指点点——全都被不按常理出牌的皇帝吓傻了。 党争是臣子间的斗争。皇帝亲自插手,还弄得死了都不休,但凡有心肝儿的大臣都会胆颤。同是臣子,你能打败我,我就能打败你,我若不行,我儿子,我弟子,我同党迟早也能打败你,谁怕谁? 现在皇帝下场,还完全不按规矩来,做大臣的岂能不害怕?臣下难道还能打败皇帝? “陛下眼中岂有党人?君臣而已。”陈梦湘道。 他劝说父亲,应该抛却党人成见,阻止皇帝继续穷追不舍,否则,以后这官儿还怎么当? 陈琦当天晚上就给儿子灌了一碗汤药,次日就让家人去礼部告假,说长子陈梦湘病得没法起身,三天后就把长子长媳一家全部送回了老家——这道理老子还要你来教?跟皇帝拍板对着干,现在官儿都当不下去了,还想以后! 与此同时。 吴善琏府上。 “父亲,您看,是不是再给陛下上个折子?”吴伯平在病榻前询问。 歪在躺椅上看书的吴善琏皱起眉头,说道:“大郎,何时学得一身伪道学?圣人言,以德报德,以直报怨。蔡老初丧时,为父要你具折上奏为南明贼子缓颊说情,知礼而已。一说不中,还欲再说,难道还真要假惺惺地学凡夫愚妇‘以德报怨’?诚为可笑。” 吴伯平就觉得亲爹性子刻板难以近人,不然这都混到内阁了,怎么还是几个知交朋友都没有? 他还欲再劝,吴善琏将书卷一放,由小厮扶起,挥手道:“你去吧,不必再说!” ※ 衣飞石在襄国公府待得心浮气躁,京中一片风雨欲来的气势,他却困在府中无力动弹。 皇帝说是与他“做戏”,也确实把他从这件事里摘了出来,可是,此举又何尝不是提前告诫了他,不许他过问此事?如今蔡振死了,皇帝还差遣谢范去给蔡振治丧,如此明显的恶意,令衣飞石都觉得微微胆寒,何况身在其中的党人? 前天下午,黎阁老府上送了帖子来,说老爷偶然得了一株老参,另添了半车药材,问候国公爷。 这影影绰绰的示好亲近,让衣飞石觉得非常不妙。 皇帝早就有意思安排衣飞石入阁,因种种事情耽搁了,拖延至今。可是,对于内阁几位大臣而言,这件事早就不是秘密了——黎洵与吴善琏是乡党,他本人也是吴善琏所一手推入内阁,现在黎洵突然对衣飞石示好,是他自己在找靠山,还是在替吴善琏找退路? 最重要的是,他怎么知道我根本没坏事呢?衣飞石对此不解。 谢范回京之后就常驻蔡府,至今也没回府见见王妃与儿女,皇帝也好像不知道他回京了,根本没有召见他的意思。谢团儿倒是沉得住气,乖乖地待在府上一动不动,可架不住衣飞珀三天两头往府上跑。 ——衣飞珀不敢去求衣尚予,也知道衣尚予必然不会多管闲事,他就仗着衣飞石心软。 “二哥,你给我两个护卫,我去看看黎王爷,外边都说他一夕之间瘦了三五圈,我又没道理去蔡府致祭,他又不出来……团儿只怕担心极了,我想去看看他老人家……”衣飞珀跪在衣飞石床前哀求。 衣飞珀三天两头就来,衣飞石也被他弄烦了,懒得一次次地缠猪血绷带,干脆就躲被窝里。 衣长宁才去给衣飞石端热汤,回来又看见衣飞珀缠着二叔不放,气冲冲地来骂:“小叔,你怎么这么讨厌?二叔还在病中,出不得府,你就求他惹事……” 两人又吵了起来。 衣飞石被吵得皱眉,挥挥手,门外的孙崇就熟练地把两人拎了出去,一人揍了十板子。 衣飞石自己吃了不少棍棒的苦楚,教孩子从来不肯狠打,叮嘱孙崇要轻轻的。孙崇也偏心,揍衣飞珀就比较狠,揍衣长宁就很听公爷的话,轻轻地揍。两个孩子都不敢吭声,见面各自翻白眼。 衣飞石正想把两个孩子都送回家,下人带着一点错愕地来禀报:“老爷,黎王爷来见!” 衣飞珀深怕衣飞石顾惜羽毛不肯接见自家岳父,本在廊下罚站,闻言一溜烟蹿了出来:“二哥你身子不便,我去请进来!”话音刚落,人已经跑出了院门。 衣长宁气急了,连忙转身:“二叔,你要是不方便,叫孙叔扶你去后边歇息。” 有个吃里扒外的小弟弟也罢了,好歹侄儿没上赶着把自己卖了。 衣飞石笑了笑,说:“没什么不方便的。” 因皇帝经常出入襄国公府,府上守卫极其森严。 若衣飞石不愿意见谢范,莫说衣飞珀去请,就算衣尚予亲至也不可能把谢范放进来。他也很想知道,此时此刻,谢范来见他是想说什么?或者说,求他做什么? 满打满算,衣飞石和皇帝做戏“受杖”的日子也有十天了。他这样的体格身手,总不至于挨一顿打十天都还趴着起不来。衣飞石打发了衣长宁出门候着,换上宽松的厚衣裳,做出燕居养伤的模样,在观云小楼左近的花厅接待谢范。 乍见谢范时,衣飞石也吃了一惊。 衣飞珀所说的传言没有撒谎,谢范确实是瘦了,瘦了起码三十斤。 月牙白的亲王常服套在谢范身上松垮垮的,全凭腰带扎紧,一样的玉带蟠龙袍,从前穿着何等风采照人?今日看了只觉落魄。衣飞石眼力好,谢范束在发髻中的白发骗得了旁人,瞒不过他的双眼。 距离衣飞石与谢范苍山一别,也不过短短十数日而已。 他犹豫了一下,上前施礼,仍是称呼:“六哥。” “今日是蔡老大人头七。”谢范也不和他寒暄废话,见面直入正题,“要么今晚,最迟明日,陛下必然会召我问罪——听说因我之故,连累你受了廷杖,高义如此,小王今生只怕是无力报答了。” “您言重了。今日仓促来见,可是有事托付给我?”衣飞石也懒得废话。 “确有两件事,恳求公爷周全。” “请说。” “黎州之事,太后本不知情。若因我之故使陛下、太后母子离心,何其荒谬?如今陛下气恨难当,我说一句只怕就坏十句,此后却未必再有机会面君自承。还请公爷周全。” 谢范郑重托付,说着就屈膝行了大礼。 衣飞石心痛太后的感情未必比谢范少多少,他避开谢范这一礼,说道:“义不容辞。” 衣飞珀连忙把谢范扶了起来,谢范看着身边殷勤俊秀的少年郎,从前觉得他拱了自家如花似玉的好闺女,恨不得把他打出去,如今又觉得他千好万好,可惜无缘。他拍拍衣飞珀的手,请衣飞珀和衣长宁都先出去,方才说道:“我若坏事,团儿就不能嫁给你家了。” 衣飞石私心里当然不愿意谢团儿嫁入衣家,可是,绝不是因为黎王失势了。 他皱眉道:“六哥这是何意?不说陛下如何处置,就算有雷霆降下,我家岂是趋炎附势、背信弃义之人?——您来找我,是怕去长公主府退婚,被我父亲打出来吗?” “妻者,齐也。齐大非偶。”谢范只说了两句话。 衣飞石才想说我家不是那等轻狂势利的人家,转念又想,难道皇帝就是轻狂势利的皇帝么? 他自己与皇帝相恋,日子就过得远比寻常夫妇辛苦,既是侍夫,又是事主,天然比皇帝矮一截,开个玩笑都要想一想,皇帝会不会真的生气了。若从前谢团儿是大郡主,衣飞珀承了国公爵位,彼此也算相称,至少谁也不必怕谁,一旦黎王失势了呢? “我正在坏事的时候,此时去你家退婚,镇国公必然不应,我也不欲因私心爱女,反倒坏了镇国公府的名声。小儿女家过日子必然是磕磕绊绊,只盼有朝一日他们实在过不下去了,你能记得我的嘱托,出面作主,许团儿与飞珀和离——” 说到这里,他也给衣飞石作揖,谢道:“若她过得不好,还请多照看她一分。” 衣飞石突然抬眼,面露错愕之色。 谢范心说,难道我的要求很过分吗?皇室女子休夫、和离又不稀奇。 正不解时,关得紧紧的花厅大门突然被砰地打开,谢范霍地回头—— 就看见两个宫监站在门口压着门扇,一身灰青色御常服的皇帝站在门口,正冷眼盯着他。 170.振衣飞石(170) 谢范根本没想过皇帝会突然出现在襄国公府。他往后退了一步,迅速退至旁侧让出堂前上坐的通路, 在门边跪下接驾。衣飞石也很惊讶, 与谢范一样躬身退往侧近, 跟着屈膝磕头。 二人一左一右在门边跪侍, 谢范不敢吭声, 衣飞石作为家主人得接驾:“臣恭迎陛下。” “六王与襄国公关系是真好。” 谢茂提起袍角进门,讽刺了一句, 示意衣飞石起身,“伤好了?起来吧。” 剩下谢范一人孤零零地跪在花厅中,随着皇帝步入正厅,谢范也转身跟来, 垂首拜伏。 “朕以为六王这会儿该在蔡御史府上。” “半下午的,这就来找襄国公, 是吃饭呢还是喝酒?” “还是想跟襄国公商量商量,想个什么辙, 再把朕搪塞蒙蔽一阵儿?” 谢茂熟悉地找了椅子坐下,手肘往身边一撑,恰好就搁在扶手上雕着的老树逢春上。 熟悉的地方,坐着就是舒服。不等谢范答话,他又哦了一声,嘲笑道:“朕倒是忘了。六王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朕的旨意供在案上看一看就行了, 并不一定照办。是这个道理吧?” 谢范被噎得满头包, 只能磕头:“臣死罪。” 皇帝对他一向很礼遇恩宠,该予兄王的体面,从登基时就没少给他一分半点。 皇帝最先给谢范写信,用的就是家书。那时候还未改元,皇帝就敢托付谢范去办丈雪城李家的兵权。似这样心腹的差遣,虽说担了干系,然而,多少人求都求不来——替皇帝办了这样一件大事,基本上一辈子就保稳了。 平时君臣相处,皇帝也很少对谢范拿架子,宽和亲切,只要他大事不出格,皇帝从来不拘小节。 这是皇帝第一次用高高在上的口吻讽刺他。他才觉得这滋味实在太难受。 在谢范的心目中,皇帝虽是皇帝,可谢茂实在太年轻了,又是太后之子,明知道谢茂惩治宗室朝臣心狠手辣,他却仍旧有一种“那是个小兄弟”的错觉。 如今雷霆直降头顶,他才惊觉不是皇帝没脾气,而是皇帝从来不对他使威风。 不过,现在明白也迟了。 “臣罪该万死。”谢范只管谢罪。他罪名也不差今日这一条,债多了不愁。 哪晓得他这样瘦得身骨嶙峋又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看在谢茂眼里简直就是无赖。 “你有胆子把朕的旨意当耳旁风,就有些骨气自己个儿把罪名都担上。” “怎么?长信宫指望不上了,就指着襄国公再拉你一把?” 谢茂陡然厉声训斥,“你还没完没了了?莫不是襄国公上辈子杀了你全家,这辈子欠着你的?拉你一回不够,你还缠上他了?——你不知道他在府上养伤?” 你不知道朕打他了?怕衣飞石脸上挂不住,谢茂没有问得很直白。 谢茂想起衣飞石脸上那几个巴掌就气恼。 打衣飞石的固然是他,可他绝不会只怪罪自己,总要找到被迁怒的人,这人是谢范就没跑了。 原本念着谢范回京这几日都很安分,没有四处联络旧党上窜下跳,谢茂稍微平了气,只等着蔡振的丧事办完了,他再慢慢和谢范掰扯。哪晓得蔡振才过了头七,谢范就往衣飞石府上蹿,顿时就戳了谢茂逆鳞——你还要不要脸了?羊毛逮着一只薅是吧?仗着小衣心肠好,你就可劲儿欺负他? 衣飞石站在一边尴尬极了,悄悄挥手,让下人把门外的衣飞珀和衣长宁带下去。 “臣罪该万死。” 谢范都被皇帝喷懵了。陛下这话里的重点,是我不该来找襄国公,我会拖累了他? “坏了事了,倒知道家中弱女无人依靠,想要找人‘托孤’?” 谢茂冷笑道,“你早干什么去了?人活一世,就图个随心自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要是个光棍,朕倒是给你写个‘服’字,可你不是呀。你有王妃,有郡主王子,你坍了台,团儿日子不好过,圆儿才五岁,你是不是还得求朕给他赏个好师父,他才能好好读书成人?还得指着朕给你养孩子,对吧?” “朕若是不管你两个孩子呢?朕若是因你一并厌弃了团儿圆儿,你以为,你死的就是一个人?” 谢茂的训斥让谢范心中涌起了一丝希望。 ——但凡上位者教人,肯教训,那就是还打算继续用你。否则拖出去就砍了,哪里还需要废话? “臣知罪,臣后悔极了。” 谢范说着眼眶就红了,常年悲风吟月的风流王爷,眼泪说来就来。 何况,谢范也是真伤心,想着没过上八十大寿的蔡振,想着自家儿女,他啪嗒啪嗒掉落在地上的泪水,一颗一颗全都是出自真心,“陛下教训得是,臣扪心自问,所作所为实在对不住陛下对臣一片殷切深情,对不住家中妻儿期待。陛下肯用臣查黎州弊案,是陛下信任臣。陛下乃圣明君主,臣却是错想了如今的朝堂风度,臣辜负了陛下,臣罪该万死啊……” 谢范一边谢罪,还一边暗搓搓地踩了谢芝一脚,希望借此唤起谢茂的同理心。 谢茂还真的跟他同理不起来。 孝帝确实不算什么好人,可孝帝对人的渣也是分层次的。 相比起被孝帝杀得七零八落的诸皇子,他对谢茂还算有几分真心,在一定的限定范围内,对谢茂也还算慈爱——只是他最爱自己罢了。可是,谁又不爱自己呢? 谢茂对谢芝最大的意见,是谢芝引陈朝之敌自毁长城,丢了秦州之后,又害得无数谢朝将士百姓无辜殒命,一场仗打了快二十年才拖拖拉拉地打完,打得天下元气大伤,人口锐减。代价太大了。 至于文帝朝党争夺嫡什么的……跟谢茂半点儿关系都没有,他对此毫无感触。 谢范死气沉沉跪着请罪,他觉得谢范态度不诚恳,谢范哭着承认错了,他又觉得谢范装得太过分了。总而言之,现在谢茂怎么看谢范都觉得极其不顺眼,全然没有了从前的欣赏。 ——谢范从前就以急公好义遍传朝野江湖,连容庆当年都仰慕六王侠名,试图向谢范喊冤求助。 谢茂以前觉得这个侠王的性情是真不错,至少为人仗义,出于真心,轻易不会被背后捅刀。现在被侠义的对象成了自己,他顿时就觉得吃不消了。堂堂天|朝王爷,凡事守着尊贵行事不就行了?干什么江湖草莽才有的“侠行”,怎么不牵着马去流浪江湖呢?不知所谓。 “你还跪着干什么?等着朕哭天抹泪跟你抱在一处,演一出浪子回头金不换的黎戏?” 谢茂没好气地挥手,说道:“来人,把黎王押回黎王府,等候处置。” ※ 黎王的处置来得非常快。 皇帝一道圣旨把谢团儿嫁进了镇国公府,又让人把谢圆抱进宫中抚养,随后黎王府就被砌了高墙。 圈禁了。 什么时候放出来?皇帝没有说。也许一年,也许十年,也许一辈子。 因黎王偷妾之事,黎王妃早两年就与黎王分居了,常年居住在宝塔寺修行。谢范本想请旨废了她王妃封号,放她回黑发狄人聚居地与族人团聚,却不想黎王妃在封墙之前赶了回来,默不吭声与他一起进了高墙之内。 “芙蓉,你为何……这样……”黎王感动得眼眶又红了,想要去牵黎王妃的手。 黎王妃皱眉将他让过,冷冷道:“花心丈夫,不许碰我。” 你风光时,我不想理你。你落魄时,我必然守着你。因为,我还是喜欢你。 ※ 黎王府大郡主与镇国公府小公子的婚事,前后筹备了两三年,全京城都在等着这一场风光大嫁。 三书六礼到了最后一步,只等着谢团儿年纪再大一些,就举行亲迎大礼,从黎王府嫁到长公主府去。因皇帝对黎王的宠爱,又因皇帝膝下没有闺女,很多人都在揣测,说不得皇帝会给大郡主赐个公主封号呢?到时候大郡主自己开了府,就不必嫁到衣家去了。 哪晓得这一场被京城百姓期待了几年的风光大嫁,最终就匆匆忙忙地结束了。 蔡府的丧事没办完,谢范回黎王府不到两天,谢团儿就被一道圣旨塞进了花轿,抬进了长公主府大门。衣飞珀亲自到黎王府接她,她坐在明显刚漆好的銮轿上,听着外边卖力吹响的笙箫唢呐,心中只剩下茫然。 她曾经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少女之一,她敢和皇帝发脾气,她小时候还在皇帝膝上踩来踩去。 她的父王很气派,很威风,是皇帝最倚重的心腹宗室。除了厌恶父王更偏心弟弟,除了心爱的琥珀儿只剩下一个飞珀,她的人生中似乎只有这两件事让她痛苦,除此之外,再无遗憾。 多少人羡慕她命好。连常常和她别苗头的谢绵绵和谢娴,也都暗暗地羡慕她,因为她的父王更有本事,更让皇帝倚重,她的身份就天然比谢绵绵和谢娴都高一截。 出门时,她就要站在中间,走在最前。这种排位是皇室少女们与生俱来的本能。除非皇帝明确地表示出更喜欢谢绵绵或谢娴,否则,谢团儿就得站在最尊贵的位置上。 谢范是宗室,除新旧朝交替之外,宗室中的地位很少会发生变动。 所有人都以为谢团儿会一辈子这么尊贵下去,最起码,在她父王和皇帝都还活着的时候,她不可能跌下来——皇帝爱女还会因母妃失宠品尝世态炎凉,反倒是谢团儿这样的兄王之女,很少会出事。 然而,谢范坏事就在瞬息之间。谢团儿的人生就从云端跌落而下,摔得粉身碎骨。 洞房花烛夜。 谢团儿自己掀了盖头,吃了半碗汤面,衣飞珀就进来了。 婚礼举行得太仓促了,根本来不及宴请亲友,衣尚予还算仗义,得了圣旨就吩咐开席百桌,拼上老脸招了不少旧部老友前来赴宴。尽量做出个风光热闹的样子。可是,外边喧声笑语,鞭炮时不时噼噼啪啪地响起,仍旧掩不住其中的仓惶凄凉。 “谢谢。”衣飞珀没有大惊小怪新娘子为何自己揭了喜帕,他上前抱住谢团儿,“我会对你好。” 谢团儿回头看他。 只怕衣飞珀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此时对谢团儿的口吻,已带了一丝居高临下的施舍。 ※ 内阁里。 陈琦已经连续值了二十个夜班了,虽说宫中吃好喝好住得也好,可睡在皇帝眼皮底下,那皇帝还冷不丁地就窜出来“赏东西”,怎么也不如歇在家里安心。天气越来越冷,前儿下了一宿冷雨,气温骤降,陈琦带进宫的衣裳就不够厚了,才打发人去家里收拾了厚衣裳送来。 “阁老,府上三爷关心,您何时有暇回府?说是您府上七孙少爷得了位小公子,等着您赐名。”去宫门外帮着取东西的写字呵呵笑,顺手帮着陈琦把大衣裳披上。 陈琦闻言笑容绽放,多子多福嘛,他如今位极人臣,子孙丰茂才是兴家之兆。 “不急,不急,待我想一想。”虽说已经到了曾孙辈了,陈琦还是要认真起个好名字。 黎洵正在值房里写票拟,他这些日子也熬得非常辛苦,住在宫里要值夜,不住宫里就得每天往宫里跑——从前内阁有四个人,不到朝会的时候,偶尔大家排个班,我们仨值班,你在家歇一日,这都是能商量的。 现在单学礼先病了,吴善琏又病了,本来两个人就忙不过来,哪里还能动不动休假? 陈琦与黎洵二人简直是病都不敢病,有个风寒咳嗽都要赶紧用药强撑,非但不能病休,还得死死瞒着不太敢让皇帝知道,就怕被皇帝多想——哦,朕不让单学礼、吴善琏“病愈”,你们俩就故意和朕打擂台,故意撂挑子不干了对吧?这他娘的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 高强度的压力之下,二人势必不能和从前一样,话都懒得多说两句。 陈琦加了厚衣裳进门,就听见黎洵举起左手,向他示意:“五个了。” “谁又自挂了?” 陈琦都没心思去看书案上的折子了,往榻边一坐,茶喝着都不香。 “左阁老家的大孙子,太常寺卿左味。”黎洵把礼部送来的报丧折子推了推,“当年我老师盛赞六知先生春秋本经功底极其夯实,使我去东湖书院听讲,左寺卿给我送茶,那会儿才这么高……” 左家是儒林世家,左味才学不及其父祖,可他祖父、父亲都曾遗泽他人,他自己也很会做人,因此官途平顺。不到四十岁的太常寺卿,史上虽不少见,把各种勋贵外戚拨去,全凭父祖遗泽与自己做人不讨厌就混上去的,也绝不多见——左味的祖父和亲爹都死了,人走了还能把茶温住,这就是本事。 陈琦和南明党关系都不太近,不过,太常寺卿又不是太小的官儿,平时朝会也是要见面的。 他皱眉道:“那边还没消息?” 黎洵难得一回和陈琦鄙视同一个目标,冷笑道:“只怕哪一日锦衣卫带着白绫鸩酒进门,他也得磨蹭一番,只等着别人帮他套好脖子喂进嘴。” 事情闹到现在,蔡振死了,黎王被圈禁了,皇帝用心可见一斑。 如今连左味都自杀了,米嘉芝却还稳如泰山地照常上衙点卯,安心干他吏部尚书的工作。 陈琦昨天接到吏部的折子都无语了,合着人家米嘉芝压根儿没感觉到朝中的紧迫,正在准备明年的京察大计——他觉得他还能活到明年呢! 陈琦略提了提这个,黎洵一时忘了提笔,墨点子积在纸上瞬间污了才写了一半的票文。 “只怕也就是这两日的事了。”黎洵将写了一半的票文扔进火盆烧尽,不看好皇帝的耐性。 陈琦没吭声。 昨夜皇帝又散着步来内阁,聊天似的问了问米嘉芝的旧事。 ——挖黑材料来了。 当年谢芳死后不久,米嘉芝就闻风知味逃之夭夭,一直窝在庐阳老家教书授徒,十分低调。等到谢茂登基之后,他才大张旗鼓地准备刊印文集,卖弄才名。这两年米嘉芝入朝之后的黑材料,听事司已经挖得差不多了,不过,皇帝显然不肯轻易放过他,还想挖以前的事。 只因距离米嘉芝当官的时间太久远了,事又都在前朝,听事司查起来比较费力。 谢茂是个浑不吝的,直接就来找陈琦了。 陈琦心说这要是史官给我记一笔,我这辈子也逃不过曲意奉承的奸相名号了……腹诽归腹诽,皇帝坐在内阁值房假装聊故事,陈琦也不敢说我不知道。 ——他是内阁首辅,皇帝新提拔了一个吏部尚书入朝,他不去打听人家的痛脚短处,皇帝能相信? 从不敢怠慢敷衍皇帝的陈琦摄于淫威,只得慢慢把当年知道和最近新调查的事,都“聊”给皇帝听了。 正如黎洵所想,皇帝的耐性,已经被“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米嘉芝逼到极限了。 三日后,刚入夜。 宵禁开始,坊门紧闭。 一队穿着葱绿色曳撒的锦衣卫前后提灯,列队疾行至民安巷米府后门。 官宦人家开门洞户是有规制的,宫几个门户,殿几个门户,一品官宅几个门户,三品官宅几个门户,开少了问题不大,逾制了就等着被御史弹劾到臭头吧。而通常大家宅为了方便管理妇孺仆从,也不会开很多门。 听事司早就盯上米家了,甭说米家前后几个门,连米家有几个恭房都清清楚楚。 黎顺觉得龙幼株简直是给他小鞋子穿。 捉个米嘉芝而已,居然要他亲自来守着后门,那米嘉芝看了听事司的驾帖,难道还敢拒捕逃跑?真的想跑,那送驾帖的小娘皮是吃素的么?能让个半百老头儿跑了? 黎顺带来的听事司下属都警惕地守在门口,他无聊地靠在墙边,数着墙头攀爬而上的绿壁叶子。 顺便等着前面送驾帖抓人的另一队人马,完事之后放出的收队烟花。 左等右等,秋天澄澈的夜空都没有熟悉的烟花绽开。 “娘的。”黎顺咒骂一声,倏地翻身上墙,“追!” 居然还真给他遇见了几个翻墙而出的黑影!黎顺一边追一边心中痛骂,这要不是袁十十那臭婆娘听了龙幼株的命令,故意把人放出来,黎顺把名字倒过来写! 似黎顺这样的身手,对付几个爬墙逃跑的普通人完全不费力气。 他走墙飞身而至,一把拎住正在爬梯子的老头儿,直接把人摁回了米府院墙之内,落地时顺脚勾住搭在墙上的梯子,将两个扶着梯子的长随困在梯子底下,一脚踩住。 跟着他的一队下属也拉拉扯扯翻墙而过,提着灯笼将人一围,被黎顺摁在地上穿着布衣的老头儿,不正是白天还威风凛凛坐衙办公的吏部尚书米嘉芝么?他还真的跑了? 黎顺看着他的衣裳就生气。居然还换上衣裳了。这要不是前面带队的袁十十故意放人跑,听事司抓人哪有失手的?还失手到给了目标换衣裳逃跑的机会?! “米大人是吧?别藏了我认得你。” 黎顺摸了摸身上,驾帖在袁十十手里,他抓人也没凭证,“先捆起来吧。袁十十那臭丫头呢?” 几个下属七手八脚把抖如筛糠的米嘉芝捆了起来,押在原地等候,几个协助米嘉芝逃跑的长随小厮也都捆住手脚扔在地上。只等他们把活儿都做完了,一个女锦衣卫百户才提着灯笼,带着一队下属匆匆赶来,见面就笑:“多谢副使周全!” “行了别废话,把驾帖拿出来,交给米大人。”黎顺知道袁十十是龙幼株心腹之一,明知道龙幼株故意收拾自己,也不敢太计较。 袁十十拿出驾帖,旁边就有下属提起灯笼凑近,给米嘉芝看清楚:“米大人,跟咱们走一趟吧。事说清楚就好……您看,要不要给家里人交代一二?” “交代个屁。不跑的可以交代,都这样了——” 黎顺指着散落在地上的包袱,和米嘉芝身上明显更换身份的布衣,“早交代清楚了。” “那,带走吧。”袁十十指挥下属把人带走。 黎顺身边的下属就小声嘀咕:“咱们捉住的,凭什么给她们交差……” 话音未落,袁十十突然回头,那下属立马就闭嘴,给出一个挑衅的眼神。 “副使,可否借一步说话?”袁十十说。 黎顺挥手让下属把地上几个小喽啰都送进听事司,帮着钦命要犯逃跑,这罪也不轻了。 就在米府这个黑漆漆的角落里,袁十十手里提着一盏孤灯,走到黎顺身边,眼看着下属们都拉着人走远了,她才轻声道:“沭阳侯秘密回京了。” 黎顺悚然惊动,冷汗瞬间扑了一背。 沭阳侯张姿是他亲大哥,是太后心腹,原本应该在新州担任守备将军。 “是阿九姐姐带人亲自去‘请’回来的。”袁十十说完了,看着黎顺的眼神略微调皮,又似乎带着一丝担心。不等黎顺回神,她已微微躬身,转身提着灯走了。 太后封宫之后,黎王被圈禁之前,皇帝就秘密派人去把张姿带回了京城。 为何? 皇帝不放心张姿! 龙幼株为何故意让袁十十放跑米嘉芝?因为龙幼株怀疑黎顺也是谢芳旧党? 还是,龙司尊是在提醒我,千万不要和谢芳旧党有什么纠葛?——千万不要和我哥有什么纠葛? 黎顺醒过来时,满手冷汗,在风中凉涔涔的。 . 171.振衣飞石(171) 朝野上下都暗叹米嘉芝不识时务。 南明派在朝中有大动作,皆是在米嘉芝上京之后开始。 南明派中谁都可能无辜, 唯有米嘉芝作为绝对的直接利益者、行动决策者, 绝不可能无辜。 皇帝清查之心如此坚决, 南明派大大小小的京官死了一堆, 米嘉芝却始终坚持着不为所动, 群臣皆感慨于他的畏死愚蠢——被皇帝厌弃了,就算活下来了, 难道还想安稳地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干下去?何况,皇帝又怎么可能容许他活下来? 前面自杀的池枚、蔡振、寇真苑、左味等人,死了也就死了,朝廷并未追责, 如蔡振、池枚这样在职上勤勤恳恳的官员,皇帝也没有禁着礼部派遣官员去吊唁治丧。米嘉芝拒捕逃窜, 被逮入听事司监狱之后,皇帝就突然开恩, 让礼部商议蔡振的谥号,话里话外要一个美谥…… 礼部选了几个谥号交呈皇帝御览,因蔡振临死前弄的这一出,文正、文贞这样的顶级美谥是没缘分了,皇帝又要美谥,轻也轻不得, 重也重不得——蔡振死了, 他的故旧门人们正伤心呢, 皇帝都说要给美谥, 礼部哪里敢做坏人?稍微选得不好,只怕就要被记小本本。 因此,礼部选上来的谥号,是“文肃”、“文恪”、“文恭”这三个。 谢茂斟酌片刻,先把文肃划了,想了想又把剩下两个都划了,亲自在礼部进呈的折子上写了“文贞”二字。他虽不悦蔡振在此次事件上的表现,也不得不承认蔡振年轻时对谢朝做出的贡献。当年若不是他骂着文帝不许将北境马场内迁,如今谢朝已经没有养马地了。 就凭这一件大功,文贞二字就当得起了。 群臣方才松了口气。 终于过去了。 死得干脆利索的蔡振得了一个美谥,在听事司抓人时还拒捕逃跑的米嘉芝就没这么好命了。 进了听事司不过两天,龙幼株就拿了口供在手,准备递交御前结案。 ——铁骨铮铮的文人谢朝有不少,米嘉芝肯定不是其中一个。 才被带进听事司的监狱,刑具才拿出来,还没给他上,他就吓得瘫了。龙幼株威逼利诱几句,米嘉芝差点没喊她亲闺女,问什么说什么,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在供状上说了些什么。 再有皇帝亲自提供的黑材料,早在抓捕米嘉芝之前,听事司就把证据都拿齐了。 口供,证据,堂审记录,一样不差,完全可以结案了。 皇帝不许听事司结案,次日朝会,吩咐听事司将此案移交大理寺主审,都察院与刑部协理。 皇帝就是明晃晃地告诫朝臣,朕不用私衙中旨,你们堂堂正正地给朕把米嘉芝收拾干净了,若有不长眼的欲行米氏故事,睁大眼睛看看,这就是下场!——谁也救不了你。 ※ 大理寺审着米嘉芝的案子,单学礼与吴善琏先后“病愈”,重回内阁理事。 衣飞石也销了假,重新回宫当值。羽林卫一直由孙崇代掌,一切都很平顺,他主要花小半天时间处理了一下文牍上的事务,未正时分,照例巡视宫门,送走盘桓宫内的几位阁臣之后,宫门下钥,他恰好回太极殿。 近一个月未能踏足宫门,看着廊殿下行走穿梭的宫监,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回来了?快换身衣裳,来坐。”谢茂却和往常一样招呼他,就像他从未离开过。 衣飞石心中滋味颇觉古怪,又说不出什么来,施礼后就去更衣了。 谢茂是真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同。衣飞石不在时,他确实很想念,也有些不习惯。可是,这些想念和不习惯,贯穿了他重生几世记忆中的大部分。 待衣飞石更衣出来,他习惯地将衣飞石揽在怀里,亲热温存片刻,“饿了吧?摆膳。” 宫人如从前一样将晚膳摆上,都是衣飞石喜欢的菜色,谢茂也和从前一样替衣飞石布菜添汤,衣飞石却没什么胃口,味如爵蜡地吃了两碗,仍是从前的食量,就是吃得半点儿都不香。 一切都似尘埃落定,可是,太后还在长信宫闭门不出。 “想什么呢?”谢茂亲他。 “许久没回来了,正在习惯。”衣飞石不敢立刻就提太后的事,得找个更好的机会。 谢茂看出他的言不由衷,也没有追问。在太极殿内发生的一切事情,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下午衣飞石路过斗拱殿,与赵从贵见了一面,询问长信宫事,赵从贵本身就是太后的奴婢,闻言差点老泪纵横,衣飞石就知道自从太后宣布封宫之后,皇帝就不曾去长信宫探望过,问候一句都没有。 这事儿马上就有小宫监跑来向谢茂汇报了。也是衣飞石身份特殊,谢茂不跟他计较。 ——换了旁人勾结皇帝身边大太监,窥伺帝迹,这会儿已经被革职下狱问罪了。 他现在也不想谈长信宫的问题。太后去了天寿山之后,他可以再找机会把太后接回来。可如今不让太后去天寿山,则绝不可行。一旦朝臣认为皇帝被孝道所震慑,太后就会成为朝臣可倚仗的一脉势力,他才刚刚镇压住小鬼乱窜的朝廷,起码能保五年平安吧? “你那小朋友,最近可曾去拜访你?”谢茂问。 “那日之后,就不曾再见了。臣奉命在府中‘休养’,也不大好差人出门。” 衣飞石也不敢差人去找百里简,按说百里简送他半车豪礼,他是应该回礼的。不过,那日皇帝挖坑带口信那一出太过惊人,衣飞石就怕百里简私底下再跟皇帝眼皮底下晃两晃,晃出什么祸事来。 “你去找找吧。”谢茂指点道,“他老师是前朝文宗之一,流放南州,被他捡了个便宜。如今费涓身体不好,正在京城延医问诊,那老头儿吓破了胆子,吵着要回南边——你去找一找,给他请个大夫,再找个宅子安置好,叫他们安心住着。明白朕的意思吧?” 就是要衣飞石出面“庇护”二人安心在京长住。衣飞石点头道:“臣明白。” “朕这几年动静太大,九年开了两次恩科,以后除非大事,不会再放恩科。常科就在三年之后。你去问问他的打算,若是想在京读书,”谢茂笑了笑,“你去走黎洵的门路,弄个监生资格问题不大。” 黎洵给衣飞石送礼的事,衣飞石早就告诉皇帝了。谢茂这会儿是顺口打趣。 这年月国子监除了各地生员中择优举荐入监之外,还有荫监与例监,前者是凭父祖官职荫蔽入国子监读书,后者就是花钱捐贡。百里简身为南州解元,想进国子监读书并不困难。难处在于,他去年没走南州学道的门路,现在过了录籍的时候,想要进国子监就得托关系了。 ——这种事情哪里需要走黎阁老的门路?衣飞石写一封信就能把事情办了。 交代好百里简的事,难得一回爱人在怀,谢茂坐着也是心猿意马,亲亲摸摸就要把衣飞石往内寝抱,二人拉拉扯扯在龙床上歪着,正在互相动手剥衣裳,殿外值守的银雷急匆匆来报:“陛下!圆小王子又烧得浑身滚烫,乳母许氏来禀,求陛下请个太医去瞧一瞧……” 谢茂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起身出门问道:“怎么又发热了?以后不必来禀了,直接去太医院请大夫。” 谢圆今年才五岁,谢茂把他抱进宫中抚养,也是不想让他长在高墙之内。 所以,在谢圆进宫时,黎王府里照顾他的乳母、丫鬟,也都蒙受恩典进了宫,依然亲自照顾谢圆。 哪晓得谢圆自从进了宫就三天两头地发烧,每回都是天黑就发烧,烧起来气势汹汹,似乎一晚上就能断气。初时把谢茂惊住了,以为是有人要杀谢圆,亲自赶去察看,也没查出什么猫腻来——太后虽不掌宫权了,可自从前两年出现皇嗣遇害之事后,整个后宫被谢茂篦了一遍两遍,早就整治得铁桶一般,旁的事情不敢说,想要在后宫里杀害小主子?绝不可能。 太医院几个大夫都去看了,都说是小儿常有的症状,两副药就好。结果呢?这都十几天了,来来回回折腾了四五次,汤药不知道吃了多少,谢圆还是动不动就天一黑就发烧。 这要是才把谢圆接进宫里,谢圆就不小心病死了,谢茂也没法儿交代。 这会儿也顾不上和衣飞石亲热了,换了衣裳,叫宫人排驾,亲自到养育皇嗣的承庆殿探望。 承庆殿住着谢沃、谢泽,如今再多了一个谢圆。三人都没有住在主殿,谢沃与谢泽是上了玉牒的正经皇嗣,住在东配殿,谢圆则住在西配殿。谢茂直接往西配殿去探望,满屋子保姆嬷嬷都在打转,太医也已经赶来了,因不舒服,谢圆在床上哭闹不休,乳母都哄不住。 让谢茂很意外的是,谢沃与谢泽也在这里。二人赶忙来施礼请安:“叩见皇父。” “免礼。”谢茂没功夫问他们,先找太医问罪,“这是怎么了?不是说两副药就好?” “陛下,小儿无故发热惊厥,多是魂魄不齐受了惊吓,吃了药就能好。”自古医巫不分家①,好大夫多半都有几手传家的“口诀”,这就不必跟皇帝详说了。赵云霞自太平初年就服侍襄国公,凭着这一点儿情面,在皇帝跟前说话也有份量,所以她敢直言不讳,“卑职来承庆殿之前,翻过圆小王子脉案,根据前边几位大人所留下的方子,卑职以为,圆小王子第一回是无故发热,此后几回只怕就不是了。” 谢茂只让人查了第一次,发现不是有人故意动手之后,也就没有再查。 “你说。” “圆小王子是受了寒。”赵云霞结论非常简单。 殿里瞬间安静了下来。连床上哭闹的谢圆都抽噎了一歇。 五岁的孩子已经能清楚地对话了。谢茂走到谢圆床前,看着床上小孩儿因发烧哭闹涨红的脸,问道:“你是怎么受寒了?衣裳穿少了,还是殿里烧得不暖和?” 乳母许氏与保姆丫鬟们全都难以置信地跪在地上,想知道是谁要害小主子? 谢圆一只手捂着眼睛,呼吸轻轻的,似乎难受得不行,根本不能答话。 衣飞石心中叹息,这件事还有什么好问的?服侍谢圆的下人,性命都系在谢圆的健康之上,谁敢拿自己的命开玩笑?只能是谢圆自己故意受寒,想要生病。他如今被皇帝吓到了,支吾不语,皇帝不会跟他一个孩子计较,倒霉的只能是“看顾不周”的下人们。 “陛下,孩子贪玩也是有的。以后看住了就是了。”衣飞石忍不住求情。 谢圆这么闹腾,无非也就是想回家。五岁的孩子能懂得什么圈禁不圈禁?他就是想娘亲了。 谢沃跟谢泽前来,本来就是想告状。 这俩孩子对新来的小弟弟都很好奇。皇嗣只剩下谢沃与谢泽二人,两个都是竞争对手,彼此亲不起来。谢圆是黎王世子,父王又坏了事,对他们俩都没威胁,两人都想收个小弟带着,哪怕这个小弟才五岁。两个都想偷偷把谢圆给收服了,带到对方面前炫耀一番,因此都是秘密行事,偷爬进殿。 哪晓得就撞见了谢圆趁着乳娘丫鬟不注意,敞开衣襟在窗缝吹凉风的样子。 谢沃与谢泽都是十多岁的少年,早已知事了,相比起收个才五岁的小豆丁当小弟,还不如把这个小弟卖了,在皇父面前卖个乖。所以,他二人今天都守在谢圆身边,想要告状。可惜,还没找到机会,“案子”就破了。 谢沃比较憨,赶忙显摆道:“就是,皇父,儿臣今日看见圆弟把衣裳解了,对着窗口吹风。” 谢泽闭嘴一言不发。 “他就是故意的!”谢沃拆穿道。 衣飞石:“……” 谢茂原本看着衣飞石的情面,不想发作下人。如今被谢沃一语道破,他就不能假装不知道了。 谢茂照着章程处理,先质问训斥了谢圆一句,让赵云霞给他煎上苦药,看着谢圆服下,又把照顾谢圆的下人从上到下都罚了二十板子——等到谢圆痊愈之后,再去慎刑司领。 死里逃生的奴婢们都知道是襄国公求情才捡了一条命,也自责照顾小主子疏忽了。 从此以后,哪怕谢圆睡觉都有两个奴婢跟在身边,眼也不错地盯着他。许氏也是个人才,早上服侍谢圆更衣时,亲自用针线把谢圆的衣襟缝起来,晚上睡觉才给剪开。想解衣裳受凉?想都别想! 谢茂回了太极殿就和衣飞石感慨:“憨成这样还想学人上眼药……” 衣飞石不敢议论皇嗣,低声道:“多谢陛下宽仁。” “宽仁的是你,朕只看你的情面。”谢茂搂着他上了榻,细细亲吻他的颈项,“朕也不是那样残暴无情之人。谢圆的奴婢虽照顾不周,毕竟是黎王夫妇给他挑的,不会有外心。他才五岁的小孩子,朕若把他身边的人都排遣了,他只怕吃饭喝水都艰难,朕本也不会杀人。” “小衣,你误解朕了。”谢茂这些日子逼得群臣瑟瑟发抖,他担心衣飞石也会害怕自己。 尤其是前次二人争执,他钻牛角尖罚了衣飞石几个巴掌,逼得衣飞石走投无路。他自己知道这事儿办得太过分了,就怕衣飞石心中介怀——他倒是想尽力哄着顺着,让衣飞石想开些,问题是最近衣飞石根本就没有任何需要他哄着顺着的地方。 谢茂考虑的是人之常情。然而,衣飞石考虑事情的方式,和普通人并不一样。 察觉到皇帝难以言说的忐忑与敏感,衣飞石埋头在他怀里,解释道:“臣不曾误解陛下,陛下是否误解臣了?” 确实误解过衣飞石的谢茂有些尴尬,求饶道:“小衣,朕给你赔罪……” “陛下,臣是这样想的。” “那日陛下真心认为,臣与黎王私下勾结,分明领了陛下给的差事,却暗自给黎王通风报信,背叛了陛下……” 衣飞石认真讲自己的想法,谢茂被他提起旧事就汗颜,又忍不住道歉:“是朕错了小衣。” “陛下也只是让我挨了几个巴掌。”衣飞石道。 谢茂看着他。 衣飞石凑上前亲吻他的嘴唇,低声道:“这本该是革职流放的罪名,再不济,陛下罚我几十下廷杖,让我滚回襄国公府闭门思过,以后懒得再用我,也是应该的。” “陛下确实误解了臣的用心。”他拉起谢茂的手,覆在自己早已恢复如常的右颊上:“陛下以为,我会从此战战兢兢,害怕陛下动辄发怒?——勾结朝臣阳奉阴违,也不过是几个耳光,我怕什么呀?再纵着我一些,我都敢这样了。” 这想法让谢茂大开眼界,觉得朕的小衣真是想得开,又很明白,这就是衣飞石在故意开解自己。 也未免太会讨好开解人了。偏偏衣飞石说得这么真挚诚恳,又实在很有道理。寥寥数语,就让谢茂一直压在心里不肯承认的歉疚与尴尬真被化解了一些? 谢茂一直都想哄衣飞石两句,今日却被衣飞石哄得心里麻酥酥的,满心都是感动和爱意。 朕的小衣为什么这么好?分明是他受了委屈,却还是这么想着朕,念着朕。 “你要哪样?”谢茂心疼又欢喜,看着衣飞石爱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心只想纵着他,“朕待你还不够好,朕要和你一样,你对朕多好,朕也对你多好。小衣……” 衣飞石当然知道皇帝动情了,这时候只怕求什么,皇帝都会答应下来。 他很想求太后之事,可是,他仍是生生地忍住了。皇帝高兴时什么都会答应,可他这时候煞风景,难免就会让皇帝不高兴。做人总得识时务一些,皇帝谈感情的时候,顺着他谈感情,这才不会出错。 “我就这样。”衣飞石略无礼地骑在皇帝腰上,直接就把谢茂撞回了软枕上。 谢茂靠在枕上哈哈大笑,道:“这样不算什么。”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把他衣裳撕扯开了,低头咬了上去。 用唇舌咬又不动牙齿,谢茂痒得不行,抱着衣飞石在床上滚来滚去,一夜神清气爽。 ※ 衣飞石一直都在寻找机会,想和皇帝再提太后之事。然而,机会一直都不存在。 ——谢茂根本不想和他谈,他当然就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深谈的合适机会。 这期间,衣飞石找到百里简,给他引荐了太医院的大夫为费涓调理身体,又表示可以护着他们师徒二人在京城长住,不必担心费涓流刑还剩一年的问题。去国子监读书的提议,衣飞石暂时还没有提。先找了个小宅,让百里简与费涓安顿了下来。 谢圆从此以后也不再生病了,被乳母许氏带着一帮子奴婢看得死紧,偶然见了谢茂也不说话,见了衣飞石才哭,想要回塔里找阿娘——他不知道黎王妃已经回了黎王府。 米嘉芝的案子还未审结,蔡振的丧仪早已行完。 冬至前五日,太后离宫前往天寿山。 这回谢茂没有继续装死,长信宫来了消息,告诉了日程,谢茂次日就辍朝去送行了。 太后坐在车驾里,一直不曾出来。 送行的谢茂也在车驾里,一路跟出了京城,走到城郊十里亭时,太后銮驾停驻。 大宫女扶着太后下车,衣飞石起码随扈在圣驾旁侧,远远望去,只见太后素衣简饰,披着雪白的毛皮斗篷,长发梳成堕马髻,脸上抹了一些脂粉,看上去精神饱满,半点儿也不憔悴——也没有削瘦。衣飞石才松了口气。 辇车门帘掀开,郁从华扶着谢茂出来,衣飞石连忙道:“陛下,娘娘下车了。” 谢茂跟着下了车。 服侍的宫人两行排开,在才洒了一层黄土净水的地上铺上地衣,一直铺到了十里亭前。 太后与皇帝同时走向那座陈旧的小亭子,衣飞石犹豫了片刻,不紧不慢地跟在皇帝身后,保持了一个既不靠近打扰,又能随叫随到的距离。 “阿娘。”谢茂施礼。 太后看着他的眼神里没有一丝恶意。当母亲的,永远不可能真的和孩子置气。 “善自珍重。”太后说。 谢茂知道自己不能阻止太后离开,可在看见太后的一瞬间,他就知道,他不想太后离开。 母子见面彼此加起来也只说了六个字,太后扶着大宫女转身,谢茂就跟在她身后。她走两步,回头看见谢茂跟了上来,很惊讶,眼底浮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惊喜,又似强自按捺住了,回头继续走。 谢茂想,朕就送她上了銮车。一路跟着。 太后走了半段路,又忍不住回头看,皇帝居然还跟着?她似乎都不会走路了,扶着大宫女有些飘。 母子二人,一前一后走着,谁也不肯说再见,谁也不说留下来。 一直走到太后銮驾之前,太后踟蹰片刻,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见皇帝脸上隐有依依茫然之色,她才深吸气登上銮车。跟在谢茂身后的衣飞石此时不顾规矩,疾步上前,跪在车前,说道:“娘娘!飞石明年去天寿山为您拜寿!” 谢茂松了口气。 车里端坐的太后闻言一愣,突然间,泪如雨下。 . 172.振衣飞石(172) 对谢茂而言,时间的意义, 只在于他所安排的每一个人生计划的完成度。 如果重生是一场游戏, 皇帝是谢茂所选择的主线职业, 那么, 他已经是第三次转职上岗。 什么等级打什么BOSS, 什么等级捡什么装备,某个副本在何时开启, 打通地图能捡到什么神器……一次次打通关之后,他的游戏攻略已经日渐趋于完美。 偶然一些细节上的不同,也丝毫不能影响他的通关评价。 活了几百岁的人,知道自己的时间尽头在哪里, 也知道死后必然会再重生一次—— 他不可能和常人一样敬畏光阴。 三十五岁的谢茂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自重生以来,谢茂就一直在用穿越前的修行经验保养身体, 经过十多年的惜福荣养、打熬筋骨,相较于常人走着日益气血衰微的下坡路, 他反而日益精神。 原本从胎中带来的弱症早两年便已痊愈,此时的谢茂,正处在一生中最好的年华。 也正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 “那是黄金黍梨!阿娘给我吃过,拌酱油吃!” 马车上,一个不足五岁的小娃娃掀起车帘子,眼也不瞬地望着车窗外。 车外官道远处才是成片的良田, 种植着金穗丰硕的神仙麦, 路边则长着荔枝树, 暗红色的果子结满了枝头, 压得整棵树都似矮了几分。被车内小娃惊叹的黄金黍梨则是一种比较少见的新果子,本是一种梨,颜色与黄金黍相近,所以被称为黄金黍梨。 黄金黍梨在三年前还是贡品,只在稷下庄种植,如今也仅在十大粮庄试种,外边很少见。 “你阿娘从小口味就怪,把你也带坏了。” 酱油拌梨,什么奇葩吃法!多好的果子也经不起这么折腾。谢茂对此颇为不满。 前边坐在车辕上的青年二十出头,模样不见得多俊美,只眉宇间一股英气生机勃勃,正是衣长宁。 皇帝微服私访,他常年侍驾,通常都是坐在车夫旁边,充作最后第二道防线。也因此他随时都能听见马车里皇帝说话,这会儿就忍不住尴尬地解释:“回老爷话,那年稷下庄翻出的黄豆刚酿出酱油,娴儿吃着新鲜,什么都要拌着吃……如今咱们家也不这么吃了。” “吃呀。阿娘今天才吃酱油拌鸡卵。”衣明聪毫不留情地拆穿亲爹。 小娃并没有太多的时间观念,他已经跟着谢茂跋山涉水出门近二十日,母亲谢娴留在京中,然而,在他的印象中,吃酱油拌鸡蛋的母亲仍旧存在于“今天”。 衣明聪是衣长宁与谢娴的长子。 相比起从小青梅竹马的衣飞珀与谢团儿,衣长宁与谢娴相识较晚,却感情甚笃。 二人彼此倾情时,谢团儿已嫁入衣家大半年。有谢团儿嫁入镇国公府在先,衣长宁与谢娴都不曾妄想能与对方相守——这世上岂有两位皇室郡主同时嫁入一个臣家的道理?小叔叔娶一位郡主,大侄儿也娶一位郡主,这两位郡主还是同辈的姊妹,见面何其尴尬? 衣长宁不敢说娶,谢娴也不敢说嫁。只是二人都很有默契,一个不娶他人,一个不嫁他人。 衣长宁比谢娴还小两岁,他是男人家不着急娶妻,长山王府就犯愁了——家里姑奶奶怎么都挑不中夫婿,这个不行,那个不好,逼得急了就说要去寺里当姑子,逼得满府上下都傻眼了。 这年月贵女不婚是有政治压力的。 男婚女嫁乃是天道,一个王爷养的女儿不出嫁,朝野上下都要好奇,究竟出什么事了?是治家不严,妻妾失和,吓得郡主不敢嫁人呢?还是养女不教,才让郡主连女人家的本分都不屑做了? 反正不管怎么说,郡主不出嫁,都是王爷不对,王爷的个人能力必须被质疑。 谢娴被逼得无法,差点真把头发绞了,长山王大怒,逼问谢娴究竟是何道理,谢娴也不肯说真话。 后来长山王把谢娴锁在房中险些饿死,衣长宁眼见挣不过了,才去长山王府谢罪。 原以为会被长山王打死,哪晓得长山王特别高兴,带着女儿准女婿就进宫找皇帝去了,小王也想把女儿嫁给衣家—— 更让衣长宁与谢娴意外的是,皇帝居然就准了! 衣飞石闻讯就往太极殿赶,还是没拦住皇帝赐婚的圣旨,衣尚予接旨的时候都无语了。 两个郡主做媳妇! 这两位郡主还都是曾在宫中住过,被太后所抚养过! 谢团儿的父王黎王曾是宗室中最有权势的一位王爷,黎王被圈禁之后,马上又嫁了个长山王府的郡主到衣家——皇帝仅存的三个兄弟之中,黎王被圈禁了,长阳王府涉及谋害皇嗣之事,一家子都被杀了个七零八落,剩下长山王能不显眼么? 外人可不会相信衣长宁与谢娴有什么“非卿不娶非君不嫁”的感情,看到的只是一个事实:嫁进衣家的前一个郡主父王刚失了势,转年皇帝又抬了另一个得势王爷的郡主给衣家! 衣尚予和衣飞石都觉得这事儿不大好,然而,他俩一个祖父、一个嗣父,全都没法儿开口劝衣长宁和谢娴分开——这不是欺负人家死了亲爹没人护着么? 长山王同意,皇帝同意,衣尚予和衣飞石也拦不住,衣长宁和谢娴就顺利成婚了。 谢茂曾想抱养谢团儿与衣飞珀的孩子,哪晓得谢团儿嫁进衣家之后,至今无子。 反倒是谢娴与衣长宁结缡六载,已经有了二子一女。相比起一无所出的谢团儿,可谓子嗣丰茂。 “陛下。” 车外一个低沉从容的声音响起,衣明聪趴在窗前,高兴地喊:“爷爷!爷爷聪儿也骑大马!” 皇帝不许衣长宁做衣飞石的嗣子,不许衣飞石把爵位留给衣长宁,衣飞石明里不敢和皇帝对抗,一等衣长宁出了孝,就开请父亲开祠堂,把衣长宁的名字记在了自己名下,过继了。 哪怕皇帝不承认衣长宁的身份,衣长宁在衣家族谱上,就是衣飞石的嗣子。 自从衣长宁和谢娴在一起之后,皇帝口吻就松动了一些,特别是谢娴一口气生了二子一女,谢团儿却始终没动静的时候,衣飞石就感觉到皇帝想换“嗣女”了,他一向反对嗣女计划,当即绝口不再跟皇帝提出要“过继”衣长宁的事。 衣长宁和谢娴的三个孩子都叫衣飞石“爷爷”,平时谢娴也把衣飞石当公公敬着。 捡个便宜儿子就是辈分窜得快。 谢茂闻声将窗帘彻底掀开,骑马跟在车边的自然是衣飞石。 十年时间过去,岁月对衣飞石可谓厚爱,他英俊明朗的容颜没有丝毫衰老的痕迹,身姿形容依然和从前一样潇洒,岁月留给他的只有日益沉淀下来的沉稳与从容。 唯一有明显变化的是,和所有做了长辈的谢朝男子一样,衣飞石也蓄须了。 谢茂对此也不觉得陌生。前两世,衣飞石也是三十岁上开始蓄须,他早就看习惯了。 衣飞石还是和从前一样不喜欢孩子,听见衣明聪咋呼,他似是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 ——更靠近谢茂的方向了。 谢茂忍着莞尔轻笑,问道:“何事?” 从前出门谢茂都没带孩子,这一次去海州探望太后,想让太后见见下一辈,他就把衣明聪带上了。 衣飞石本来是要和皇帝一起乘车,有了衣明聪之后,立刻连滚带爬地逃上了马背。对衣飞石来说,面对一个总是话痨问为什么,总是喜欢吃,没一会儿就要拉的孩子,简直比面对十万大军还可怕。 “确是黄金黍梨。查么?”衣飞石问。 谢茂用穿越前带来的修真技术改良过的种子,确实很容易种植。不过,植物的生长周期再短,也是相对原种而言。越冬的小麦改良成神仙麦之后,可以在数月内完成收割。一株五六年才能挂果成熟的梨树,完美进化之后,根据土地质量,也要一到两年才能结果。 类似稻种、麦种等济荒粮种,乃至一些常见的蔬果,稷下庄都已经完成了从粮庄到田间地头的输送,如今稷下庄所出的粮食遍布天下,赈济饥荒的粮食稳步推广,谢茂也准备了一些更有价值的作物。 黄金黍梨就是其中的一种。 如今黄金黍梨暂时还没有向外界授种。 按道理说,就算黄金黍梨的种子流出去了,根据生长周期计算,路边也不可能出现一株挂着累累果实的成树。除非,这树种是早几年就从稷下庄所流出。 “你若偷了皇帝的东西,敢把它大咧咧地扔在路边?”谢茂挥挥手,示意不必多问。 衣飞石颔首领命。 衣明聪指着路边的荔枝:“爷爷,聪儿吃红果果。” 衣飞石虽不喜欢小孩,却很少拒绝晚辈的请托,衣明聪求了一句,他手中马鞭只有一尺长,在空中轻轻一甩,离着官道下边的荔枝树还有六尺远,就听见树梢悉索一声,二十余枝荔枝齐刷刷地飞到他手里,他从怀里掏出手帕,将鲜枝缠好,递给趴在车窗边的衣明聪。 衣明聪手忙脚乱地接着荔枝,拍手欢呼:“爷爷厉害,爷爷天下无敌。” 不等衣飞石训他,他就抱着荔枝扑到谢茂膝上,讨好地说:“皇爷爷,聪儿试,甜。” 主要原因还是自己不大会剥,从前服侍的奴婢都不在身边,马车又这么小,只有皇爷爷在。衣明聪决定假装帮皇爷爷尝味道,让皇爷爷帮自己剥果子。 衣长宁连忙转身欲接:“老爷,交给……” 一句话没说完,竟然发现皇帝好脾气地搂着衣明聪,正在耐心地给衣明聪剥果子。 果然才吃了三个荔枝,衣明聪就闹着要尿尿。这回谢茂不想玩他了,把孩子递给衣长宁抱了出去,他自己也跟着下了车,吩咐道:“牵匹马来。” 衣飞石亲自牵了马上来,正要下马服侍皇帝上马,谢茂已轻盈地飞身而上,“陪我走一走。” 因是微服出游,这一回是正经乔装改扮了,谢茂就把自称都改了。 相比起十年前,谢茂仍是那个谢茂,丝毫未改。跟在他身边的衣飞石就显得沉着太多。 岁月于他们二人的意义是不同的。 这十年对谢茂而言,只是游戏中的一个过程,对于衣飞石而言,则是人生中十之一二的漫长。 他蓄了须,看着嗣子娶妻生子,孙儿都会管他要荔枝吃了……虽说这儿子是白捡来的,毕竟也成祖父辈了不是? “老爷,海州天热,半下午的,您仔细中暑。”衣飞石跟在谢茂马后,随口劝了一句。 正常人的气血在十六到十八岁达到巅峰,此后每况愈下。衣飞石是习武之人,锻体盈血之法与常人不同,当然不能以常理而论。让衣飞石觉得奇怪的是,他是习武之人,皇帝又不是。 平时也没见皇帝怎么饮食保养或是打熬筋骨,为何二十多岁还畏寒怕热的皇帝,最近两年反而身体越来越康健了呢?如今皇帝三伏天顶着烈日在毫无遮拦的地面上跑,除了流汗,就不中暑。三九天穿着夹衣在雪地里走,只要不长时间僵立不动,居然也不会风寒。 “这是绿蟠桃。”谢茂突然在一棵树下驻马,伸手想要摘果子。 突然听见犬吠声遥远地传来,衣飞石连忙策马而上,就看见一条皮毛养得油光水滑的黄狗蹿了出来,冲着伸手的谢茂不住吠叫。 谢茂笑道:“看家狗?”就把手缩回来。 那狗果然不叫了,只是不远不近地巡视着,警惕这一行陌生人还要继续伸手。 没多会儿就跑出来一个半大的孩子,约摸十三、四岁,穿着旧布褂子,赤脚踩在泥地上。 “大黄,回来!”这孩子叫住黄狗,黄狗兴奋地围着他转了几圈。 他将狗安抚住之后,熟练地用石子打下两个熟透的绿蟠桃,准确地落在他扯开的旧布褂子上。 他用布褂子把桃子上的细绒毛擦去,递给谢茂:“给,你吃!我们大黄不认得人,前儿老有人捣乱砍树,它才对谁都喊。” 他那个旧布褂子实在不怎么干净。谢茂才想伸手去接,衣飞石已顺手把桃子纳在手中。 “拿去买糖。”衣飞石荷包里有准备好的散钱,随手抓了一把铜子,给那孩子。 那孩子眼睛都亮了,却故作老成地摆手:“不不不要,不能要。路边果子谁都能吃,不糟践就行了。咱们神农老皇爷赏了天下饱足,这果树我家也不费事,不能卖钱。要遭报应的。” 这就是谢茂推广神仙种的后遗症了。虽说遍地粮食保证了大部分人不受饥饿所害,可也正是因为如此,一部分能够通过耕种自给自足,卖粮食换取布匹、盐酱等日用的农家,也因此失去了交易的价值。 更不提许多勉强上差度日的懒汉流氓,自从能在野地里刨食填饱肚皮之后,就再也不去上工了。 就如同眼前这个半大的孩子,面色红润肌骨丰润,脸上还有带了点婴儿肥,可见吃上没亏待。然而,他身上的旧布褂子明显就是由大改小,还带着补丁,脚上连一双鞋都没有——吃得饱,穿不好。 谢茂早知道会出现的这样的问题,朝廷也已经在设法改善了。不过,一样需要时间和过程。 见这孩子眼睛亮晶晶的,说话口齿清晰,人也机灵,谢茂就想去他家里看一看。随口道:“你家在何处?我们赶路太急,可否去你家讨一碗热水喝?” 他有心周济这孩子,既然道边果树不肯卖钱,去家里喝了热汤总得给一些柴火赏钱。 衣飞石就把手里的铜子揣进那孩子的旧布褂子里,说道:“好好伺候,赏钱管够。” “有的有的,我家还有热汤热饭,几位大爷跟我回家,我阿姊手艺可好!”孩子顿时高兴了起来。 吃食不值钱,钱才值钱。 有了这一把铜子,就能给阿姊扯花布做衣裳,买瓦修屋顶…… 孩子太久没见过钱了,总觉得这一把铜子就能把盼望了许久的心愿都给实现了。 这回谢茂出门就两个马车,七八匹马随着。五十里外,还跟着伪装成大商队、镖行的五百羽林内卫,地方守备衙门更是随时布防策应。有衣飞石在旁随扈,基本上也不会出太大的事。 一行人就跟着那个自称余狗宝的孩子回了家,他家就在距离官道不远处的半山村外围,两间小茅屋,外边砌着猪圈,养了不少鸡鸭。 余狗宝笑嘻嘻地说:“如今吃食多,养得起畜生。天天都有鸡蛋、鸭蛋吃,咱们家还常杀猪呢。” 大黄狗在田间欢快地跑动着,撵着鸡鸭冲刺,又得意洋洋地跑回主人脚边,似是邀功。 尽管知道许多农家还没有多余的衣裳穿,可是,看着这一片丰硕的田地,谢茂就忍不住微笑。一步一步来吧。先吃饱了,朕再让你们都穿上衣裳,用上瓷器,幼有所养,老有所依。 “你家从前就是农人?” “阿爷给苟大户种地哩,是长工,苟大户人好,常给阿爷带馒头回家。” “如今靠什么营生?道边的果树都是你家种的?一年能收几季?卖钱几何?” “老爷您见笑了,庄户人家还能有什么营生?地里刨食找口饭吃。如今活儿轻省,种子扔地里就能活,不看天时,也不灌水施肥,也就采割时勤烦些个。” 余狗宝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自家小院的篱笆,还没放出去的鸭子成群结队呼啸而过,留下一地狼藉。看着谢茂干净得好似没走过路的靴子,他连忙大喊:“阿姊,阿姊快来扫地!” 门里没人应声,余狗宝尴尬地笑了笑,继续喊:“阿姊,有贵客!” “哎!来啦!” 马上就有个少女探出头来,长得不算精致,脸上圆鼓鼓的,梳着大辫子。 谢茂本就是极其俊美的模样,骑在马上越发显得风流高岸,旁边跟着的衣飞石也不遑多让,二人一前一后骑马进门,顿时就把村里的小姑娘闪得脸都红了,喃喃道:“可不是贵客么……” 衣长宁与谢圆一起进门,这二人一个英气勃发,一个俊秀非凡,又把小姑娘震了一把。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谢茂用人尤其喜欢挑拣好看的放在身边,这回为了微服出游,还专门把长得极其好看的朱雨、银雷等人都留在了宫里,另在太极殿选了一些相对不那么好看的带出来。饶是如此,这长手长脚、仪态工整的模样,也比村里老王气派多了。 怀春少女红着脸拿着扫帚出来扫地,害羞归害羞,动作却很麻利。见谢茂等人靴子都干净,她又吩咐弟弟:“快去把枯草搬来,铺出一条路来。” 跟着的侍卫赶忙去帮忙——也是进门去探一探,看看是否有刺客秽物等不妥之处。 “客人是往潮县去吧?那里有船去潞港,是新修的大码头,不少商队都往那边去。”少女为了表示自己也很有见识,开始聊自己唯一知道的外事。 谢茂前几辈子也爱走街窜巷深入民生,完全不至于尬聊,顺口就跟人家姑娘拉家常。 衣飞石在西北打仗时也常常使计诈人,二人都不是养在深宫、不食人间烟火的贵人,只是谢茂问话,衣飞石就不能随意插嘴,和往常一样看似随意地护在谢茂身边,下意识地戒备着。 不等余狗宝抱来枯草铺地,谢茂已经和他阿姊聊着天,进了堂屋。 农人家里讲究不起,一间卧房一间堂屋,堂屋里还空荡荡地——方便采摘农物之后,下雨天储存。外边重新搭了一间小屋子,做灶房。这家里还有几件像样的家具,可见从前日子还过得不错。 谢茂坐了仅有两条板凳中的其中一条,少女就去升火炊水了:“客人等着,这就来了。” “如今日子还好过吗?”谢茂出来探问民生,这嘴自然就闲不住。 和余狗宝满脸憧憬感激不同,他阿姊脸上一沉,骂道:“好过不好过,得看怎么说。客人您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该当知道如今的艰难——这谷子不值钱了,麦子也不值钱了,漫山遍野都是吃食,谁还肯花钱买咱们庄户人家的粮食?” “姑娘家家,怎么说话呢?能吃饱难道还比吃不饱更强几分?”衣长宁连忙喝止。 173.振衣飞石(173) 被衣长宁训斥一句,那农家少女又羞又气, 有几分不服, 又害怕这群客人打她。 “她说得有道理。”谢茂失笑解围, 转头就训斥衣长宁, “你凶什么?快给姑娘赔礼。” 谢茂一笑, 原本紧张僵持的气氛瞬间就消失了。 他不是养在深宫不知世事的孤高之君,这农家少女抱怨的一切, 早在他命稷下庄散播神仙种时就预料到了。为君者福荫不能大庇天下,以至于庶民生计艰难,这小姑娘不过跟过路客商抱怨一句,既没有在家翘脚大骂皇帝昏庸, 也没有操起菜刀造反,又算得了什么? “是。”衣长宁也不过是害怕皇帝震怒, 哪个当皇帝喜欢听百姓抱怨世道艰难? 见衣长宁真要过来施礼赔罪,坐在灶膛前的农女连忙起身摆手:“不用不用, 我也说得不对……” “你说得很好,如今粮食是不值钱了。不值钱有不值钱的好处,大家都能吃饱了,起码不会饿死。不值钱也有不值钱的坏处——” 谢茂见那农女窘迫,挥手让衣长宁出门。 他自己很随性地在堂屋里走了两步,看着堆在屋子里的粮食, 大多数都是未脱壳的稻谷, 临近灶房还有一堆玉米、地瓜, 保管得不算认真, 略略发霉,应该是用来喂猪。 粮食丰裕如此,不止人能吃饱,尚有余粮饲养牲畜,谢茂就越发高兴了。 “我们一路从北往南行商,听说官府办了织坊、酒坊、纸坊,不拘男女都能应聘上工,粮司也在招工种植桑树、棉花,女孩儿家都会养蚕,你若觉得生计艰难,为何不去城里看一看?县里太远了,镇上也该有放工处的吧?”谢茂问道。 自太平十年开始,听事司就负担起在各地开办手工作坊的重任,最初在临近出海港口的州县开办丝纺、织坊,粮食公司配合在附近县属征地种植桑棉麻,成品一部分内销,大部分都直接进行海贸,消耗一部分农业剩余生产力。 到如今已经是太平十九年,港口地域已经基本上完成了手工业过渡,与海事司配套的各种产业欣欣向荣,各色造坊、制坊百花齐放。 农业也不是彻底抛下不管了,神仙种在种植上虽然不需要花费太多心思,大规模收割时依然免不了非常密集的体力劳动,经过粮司引导,沿海一带已经形成了比较正规的收割运输队,收取报酬为大地主进行采收,继而完成向城县消耗大户,诸如酒馆、饭店、米铺等地的输送贩卖过程。 这其中自然也免不了有大批闲汉在家守着野地混吃等死,可是,只要是想好好过日子的百姓,都已经在朝廷的帮助下找到了温饱。 相比起港口州县,谢朝腹地的发展会更缓慢一些,谢茂也不认为海贸是唯一的出路,黄金黍梨等具有价值的经济作物,进行加工快消,就是他专门为此留下的缺口。距离京城比较近的黎州等地,则开始工业布局,集中布置冶炼坊——这种时代,他不可能让钢、铁离京城太遥远。 布局在此,实施起来需要时间和过程。尤其是海州这样临近南境、原本属于蛮地的地方。 海州郡守金肃迎求爷爷告奶奶,在朝廷到处找关系,在任两年给谢茂上了二十八个折子,哭诉请求给海州也修一个港口,表示我们这儿也是沿海啊,也可以搞海贸啊,我们也要十万织工八千户烧窑匠,弄一船一船的丝绸瓷器换一船一船的香料白银回来,皇帝啊陛下啊,你不批准就是不许我们富啊…… 海州在前两世就是谢茂预留的经济作物种植基地,各种价值昂贵的水果、罐头、花木艺术品,都是海州所生产。谢茂做事喜欢缓慢谋划,很少拿到项目就仓促上马——事关民生,步子跨大了,后果都要百姓承担,相对于二十年前还吃不饱的谢朝百姓,目前的日子已经足够好了,不着急一蹴而就。 海州郡守金肃迎这么着急地要求开埠,谢茂觉得倒是挺有趣。 这个时代的官员是耻于言利的,治下多出几个孝子烈妇,多考几个举人进士,都比开办作坊、丰富民生来得风光。就算有关心民生的官员,在奏折上也不会大肆吹嘘当地商业发展,至多是表功治下仓廪丰足、民心思安,都是朝廷(本官)教化的功劳。 像金肃迎这么急吼吼表示我要带百姓赚钱的官员,真的是不多。 为了表彰金肃迎的积极性,谢茂考虑后,跟内阁松了口,前不久才在潮县开了一个新港。 ——就算海州走远洋贸易经常出事故,近海内埠运输也可以嘛,至少比陆运方便俭省。 如今海州正在照搬港口州县经验,找听事司来官办织坊、丝纺,要粮司来种桑养蚕。 哪晓得谢茂才问了一句,那农女才缓和的脸色又僵了,似乎想骂人,看着谢茂笑眯眯的脸,又不大好意思冒犯,憋着半天才说:“老爷您是个厚道人,何必打趣我?别处作坊如何,我女人家没见识且不知道,镇上那放工处就是个卖人的窑子,回来的女人个个穿金戴银涂脂抹粉的,那是正经人?” 谢茂闻言本是一愣,听她说完又忍不住笑了:“莫不是谣传了?你亲见她们卖身去了?” 农女红着脸,不自在地将辫子撂了撂,说:“一群女子关在屋子里,十天半个月才给放出来,丈夫儿子去探望都不给见,那是什么好地方?” 见谢茂含笑不语看着她,就似她说了多大的蠢话,农女在灶膛里塞了一把柴,低头说:“也不是我污蔑她们……这钱是那么好挣的?三五个月就攒钱赎了地,还夸口说要给家里盖房子。” “男人们也想进织坊,那管工的就不肯放进去,说只招女工。这世上什么工女人做得,男人做不得?除了生孩子,哪样事不是男人比女人做得更好?钱来得多,又不许男人去,若不是那样龌龊的脏事,还能是什么?” 谢茂笑道:“若是男男女女关在一个屋子里,七嘴八舌传出去,岂不是更难听了?” 他把开办作坊引导民众的事交代给听事司办理,只因听事司当家人是龙幼株,手底下中坚又多是宫婢宫监,难免会有偏向。不管是织坊、丝纺还是纸坊,听事司都喜欢招女工,觉得男工不耐心,活儿粗糙,不如女工好管理——百姓中也多认为这种小活儿就是妇人功课,男人大多不屑于做。 如今还没民风开放到男女同居一室做活的地步,若上工的男子太少,听事司就会安排男工集中去别的作坊工作,大抵就会出现农女口中“不许男人去”的情况。 像农女这样对女工的误解,哪一世都曾出现,不过,人皆逐利,随着手工作坊日益风行,百姓渐渐习以为常,这些谣言慢慢地就会消失。 谢茂不想和她车轱辘认知问题,看着农女放在灶房里的瓦罐,问道:“你家腌的咸菜么?”走家串户吃农家手工制作的咸菜,是谢茂微服的乐趣之一。 农女见他很感兴趣,忙起身从罐里掏了半碗,是腌萝卜条。 眼见谢茂就要伸手去捻,衣飞石先试了一口,把碗端在手里,暂时不给谢茂进口。 农女不明所以,觉得这位老爷怎这么霸道?还抢东西吃。又重新给掏了半碗,送到谢茂跟前:“老爷,您吃这个。” 衣飞石又要端走,农女脸都气红了。 谢茂哈哈大笑:“水沸了,可有香米?给咱们熬些粥。” 农女气鼓鼓地回头去淘米煮粥,依然有侍卫全程盯着她动作。 稍过了片刻,亲身试毒确认安全后,衣飞石才把那碗腌萝卜端给谢茂,低声提醒:“不怎么好吃。” 谢茂不信邪地试了一口,默默地放下剩下半块萝卜。淡而无味,确实不好吃。 粮食虽然不紧缺了,百姓吃盐仍旧不怎么方便。谢朝并不缺乏盐产地,也不缺制盐技术,只是盐税在朝廷税政中占据了不小的比重,商税还没抽起来,现在动盐政无异于自废武功,再者,朝中不少官员都抢了几股盐引,如今说要动盐政这块蛋糕,天时地利皆不在,反对的官员更不在少数。 谢茂看着那半碗半点不好吃的腌萝卜无奈地笑,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只能再等一等。 旁人只看见皇帝在灶房里打转,只有衣飞石知道皇帝心里淡淡的无奈滋味。 他从井里汲上水来,衣长宁忙上前替他舀水,他将收在袖子里的两个绿蟠桃洗干净,指尖轻轻一揩,绿蟠桃上细细的绒毛就剃了个干净。回头就把大的饱满一些地递给了谢茂。 谢茂坐下吃了一口,就看见衣明聪牵着衣长宁的衣角,吸着口水盯着自己。 “给他。”谢茂看见衣飞石手里拿着另一个小桃子,吩咐道。 “谢皇爷爷!”衣明聪一边道谢,一边就抱住衣飞石的小腿。 绿蟠桃是嫁接改良后再择优进化的品种,基因不太稳定,难得这一棵桃树长得非常好,谢茂吃着也觉得好,吩咐衣长宁道:“带两个人去摘一些来,我吃着还好。这天儿热,也解渴。” 衣长宁把孩子托付给谢圆,亲自带人去摘桃子去了。 谢茂则拉着衣飞石到旁边,将桃子喂他嘴边:“真甜。” 二人站在屋角假装旁若无人地分吃了一个桃子,屋里屋外的侍卫也都假装没看见。 衣明聪偷偷看着两个爷爷你一口我一口分桃子吃,怀疑自己手里的小桃子肯定没爷爷和皇爷爷的那一个好吃——爷爷就是偏心。什么好吃的都给皇爷爷,剩下的才给聪儿。 一锅米粥还未炊熟,外边突然狗吠声,随后就听见大黄狗的呜呜悲鸣。 衣长宁不在,谢圆与莫沙云同时出门察看情况,就看见十多个身穿皂袍的衙差提着铁尺、套索,气势汹汹地走来,其中一人正在打狗,一棍子下去,敲在大黄狗的脑袋上,瞬间脑浆迸裂,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呜呜叫。 余狗宝冲出来,看见大黄狗的惨状,大喊道:“大黄!大黄!” 他扑上去就被那大狗的衙差一脚踹开,半天都爬不起来。 那衙差却将已经死去的黄狗倒提起来,笑嘻嘻地说:“徐头儿,兄弟们,晚上上我家里吃锅子,我婆娘整的狗肉锅子,那叫一个香。” 谢圆在宫中也养了几条猎犬猞猁,很明白余狗宝的心痛,怒斥道:“你们放肆了!” 他一上前,几个守在门边的侍卫立刻紧张起来。 原本谢茂此行就走得非常低调,侍卫也就带了八个,衣长宁带了两个去摘桃子,皇帝身边更是最紧要地需要护卫,莫沙云便亲自带了一个侍卫,一前一后跟在谢圆身边,陪着他上前理论。 谢圆根本不理会走在前边的几个衙差,穿过人群就要去找那杀狗的算账。 他是生在富贵丛中的小王子,就算父王被圈禁了十年,被皇父养在宫中的谢圆却没受过什么委屈——三皇兄谢沃和四皇兄谢泽都拉着他玩儿,谁也不肯得罪他。谢茂又十分宠着孩子,宫里还有谁能给他气受? 所以,谢圆是正经冲撞惯了,天底下除了皇父皇兄就是他最大,根本没想过有人敢拦他。 前面几个衙差又岂会容他轻易过去?当即伸手欲拦。这让谢圆十分愤怒,觉得被冒犯了,他又自认身手不凡,对着这几个不开眼的衙差举拳便打,背后跟着的莫沙云拉都拉不住。 两边刚接触,莫沙云就吃了一惊,对方居然有个高手! “起开!” 莫沙云迅速推掌,直取皂袍衙差肋下,对面衙差也吃了一惊,似乎也没想到会遇到高手。 谢圆那修长的胳膊只差一点就被衙差卸下来,只是对方见莫沙云身手犀利,用得起这样护卫的公子岂会简单了?不欲惹是生非,所以忍了一手。 哪晓得谢圆丝毫不知道根底,横冲直撞一拳砸对方脸上,那中年衙差的脸瞬间就绿了。 莫沙云连忙把谢圆护在身后,退了七八尺,低声道:“小公子,此事小的来办。” 对面几个衙差见领头的挨了揍,也纷纷不干了,吵吵道:“哪里来的莽子?衙差都敢打,这是要造反吗?这是要对抗朝廷吗?我看你们都是不想活了!走走走,跟咱们上衙门走一趟!” 谢圆出门也扮作谢茂的侄子,穿戴比衣长宁等人富贵,一行差役见他年纪小,又穿戴不凡,眼底闪烁的贪婪倒比愤怒更多几分,打定了主意要谢圆破财消灾——谢茂出门只带了两辆马车,几匹马,真正大户人家出门没这么俭省的。何况,过江龙也惧地头蛇,就算是“大户人家”,他们这一伙人也敢起心敲诈。 莫沙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打算,皱眉道:“你们也不要猖狂,我们老爷走南闯北这么些年,没点门路岂敢管闲事?是我们小公子伤了你家班头,这也容易。”说着就要掏银子。 岂料他的“懂事”非但没能息事,反而让几个衙差认为他这一行人色厉内荏。 ——这要不是心里发虚,惹不起哥几个,哪里会这么痛快给银子? 看着莫沙云手里漂亮整齐的银锭子,恰是十两重。背后打杀了黄狗的衙差冲旁边的瘦子衙差打了个眼色,几人越发显得严厉,义正辞严地训斥:“你当我等兄弟是哪样人了?倒叫银子来打脸!岂不知道皇帝陛下有圣旨,不许农人留滞田庄无所事事!我等兄弟乃是奉旨办差,你们敢打钦差,那就是死罪!快,随我们上衙门去!” 莫沙云简直都惊呆了。这世上还有这么倒霉的人?在皇帝跟前冒认钦差? 他早年跟着听事司办了几年差,对底下也算了解,扯虎皮做大旗的不在少数,就连听事司办差时也经常咋呼,咱们是替圣人办差。吹得天花乱坠的,好似驾帖都是皇帝亲手写的,其实,那案子说不定都不会过龙司尊的眼,到九姑娘手底下就归档过去了。 ——能唬着一个是一个,唬不着也无所谓。反正他们见不到皇帝,那被咋呼的人就更见不到皇帝了,跟哪儿告状去?就算去告状,证据呢?你说我冒认皇差我就冒认了?我还说你是诬告呢。 这十多个衙差最倒霉的地方在于,他们冒认钦差的时候……撞上了皇帝啊。 谢圆长在深宫并不明白其中的门道,只觉得这几个人疯了,愕然训斥道:“钦差?你们是哪门子的钦差?既是钦差,可有圣旨?可有王命旗牌?什么都没有,你倒是有个能自证身份的牌子,叫我等草民知道你有个能通天的本事啊?” 才被谢圆揍了一拳的中年衙差将手中铁尺按住,皱眉道:“这位小公子,你说话可仔细了。咱们神农老皇爷颁了圣旨,这事天下皆知。如今粮食也不需要农人如何侍弄,这皇粮国税有这么容易交么?朝廷安排了作坊,叫农人都去上工,这叫服役,谁人不服役啊?吃着神农老皇爷赏赐的神仙种,见天儿地混吃等死,有这么好的事?” 谢圆当然知道皇父颁旨叫听事司兴办作坊,让卖不出粮食的农人去做手工赚钱,这衙差说的话也不是没道理——天天躺在家里刨野地里的吃食,是很不像话啊,皇父为这事儿忙碌了好几年了。 可问题是,“道理是这个道理,却不是你冒认钦差的道理。”谢圆表示别想把我带跑! “头儿,这几个刁民对抗朝廷,把他们抓回去交老大人问罪!”一个衙差喊。 莫沙云平时也不是花钱消灾的怂包性子,只是目前服侍皇帝出门,万事以皇帝安危为先,这才选择息事宁人。他是羽林卫出身,这些年孙崇外放了地方守备,他和卢成一同上位,才有资格随侍皇帝身边,出第一趟远差就碰到这伙不长眼的,他也是彻底没辙了。 对面叫嚣着就举着铁尺套索打来,莫沙云护着谢圆再退了两步,回头看衣飞石的脸色。 ——皇帝站在门边,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看着场内,他就明白了。 祸殃子都栽到御前了,这还息事宁人做什么?再不上前开揍,襄国公先要揍他了! 十多个衙役气势汹汹地冲上来,莫沙云就带着一个侍卫赤手上前,空拳暴打,没多会儿就把十多个衙差打得满地找牙。倒是领头的中年衙差比较扎手,莫沙云与他缠斗片刻也没拿下来,觉得在陛下面前有点丢面儿,正想拼着挨上一个狠的,速战速战—— 与他斗了个齐平的衙差领头突然绊了一跤,莫沙云顺势就把人卸了胳膊,狠狠押在地上。 那中年衙差黑着脸嚷嚷:“何方宵小暗算某家?” 莫沙云又忍不住回头,看了衣飞石一眼。 衣飞石仍是站在皇帝身边,一动未动。可是,莫沙云很清楚,刚才就是襄国公出手了。 衣飞石这一手隔空打物的功夫脱胎于箭术九说,从有弓有箭到有弓无箭,再到无弓无箭,修炼了近二十年,如今已臻化境,指哪儿打哪儿从不落空。他是兵家出身,对江湖草莽的规矩从来不屑一顾。打仗时别说暗算,坑蒙拐骗他都干,偷偷打你个趔趄算什么?有本事你打回来。 谢茂方才踱步走了过来,看着被打得倒了一地的衙差,说:“你说皇帝有旨,要所有农人不得‘滞留田庄、无所事事’?” 那衙差理直气壮地回答:“这还有假?圣旨就是这么说的!” “你们今日下乡来,就是为了征役,叫留在乡下的农人都去作坊服役上工?”谢茂问。 “不然我们来干什么?”旁边一个被打落了牙齿的衙差没好气地揉揉脸。 这脸还没揉干净,就被莫沙云一巴掌抽了个满脸开花:“老实点!老爷问什么你答什么,答非所问仔细满地找牙!”又作势欲抽他,那衙差被吓得抖了抖,又吐出一根断牙,再不敢吭声了。 想起屋内农女对作坊的抗拒,谢茂皱眉道:“若他们不肯去上工呢?” 那中年衙差挣扎着坐起来,看着谢茂,说:“这位老爷,我徐老三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您老,这是兄弟伙不对,这就给您敬茶道歉。可有个道理您也得明白。这人势太强,也不能和朝廷对着干。您说是吧?” 见谢茂沉默不语,徐老三继续和他说道理。 “咱们神农老皇爷是什么人?那就不是人,是神农转世!他老人家颁的旨意还能有错吗?” “他老人家既然把天上的粮食带给咱们了,咱们也不能光在家里混吃等死对吧?这吃的有了,人还穿不穿衣裳?还用不用柴火?不说别的,小娃娃读圣贤书,写字,纸从何来呀?” “有些贱骨头呀,就是懒,浑!得吃一日是一日,工也不做了,回乡下往床上一躺,交税时往地里刨上两天,齐活!这是人吗?畜生都不如了。您也是有见识的老爷,岂能纵着这些懒骨头?咱们老皇爷就办得对,合该把这些烂在地头的懒鬼都征起来服役!叫他们去苦煤窑里背炭去! 听到这里,不止谢茂、衣飞石,连谢圆都知道这事只怕是不大对了。 谢茂确实颁旨在各地建造作坊,让无所事事的农人可以去作坊学习一门手艺,可以直接在听事司督建的作坊工作,有小本钱的也可以开家庭作坊。可是,朝廷从来不曾强行征役! 在太平十二年,谢茂就颁旨停了中原九州征役,太平十六年,工部的长爵渠工程完工,谢茂又颁旨停了北六州征役——他计划在太平三十年之前,停止谢朝境内,除故陈地与南境满地之外,所有州县的征役。 他又怎么可能为了把农村剩余的劳动力赶到手工业,就命令各地衙门强行征役? 这不是他的圣旨。 谢茂对此不意外。任何时代,都总有一口歪心念正经的狗东西! “将人都捆起来。” 谢茂转身吩咐衣飞石,“通知背后羽林卫,先把这地上……这什么县属?先把县衙给朕围了。再带着王命旗牌去见海州守备将军,朕倒要看看,金肃迎念的到底是哪一本经!” 莫沙云立刻带着王命旗牌动身,衣飞石仍旧守在谢茂身边。 余家姐弟与十多个衙差都惊呆了,中年衙差牙齿咯咯作响:“你,你,你……是……” 谢茂冷笑道:“朕是你神农老皇爷!” 174.振衣飞石(174) 五百个伪装成商队与镖行的羽林卫,足以把海沙县衙围住了。 谢茂与衣飞石带着被捆住的衙差一同进城, 县令、县丞、县尉、主簿等一帮子官吏全都已经被押在二堂, 谢茂刚刚进门, 以为山匪打劫吓得瑟瑟发抖的县令彭润就僵住了:“陛、陛……” 谢茂重视地方牧狩, 每一任县官赴任之前, 他都会抽出起码半刻钟与之见一面。 彭润两年前才往海沙县赴任,到吏部接官印告身时就被通知皇帝要召见, 当时也只匆匆见了一面,皇帝的威仪与音容却牢牢地印在了彭润的心间,此时在远离京城的蛮地乍见,仍是瞬间就认了出来。 “朕听说你‘传’了朕的旨意给百姓, 要把百姓都征去煤窑背炭?” 谢茂走进县衙就似回了自家客厅,丝毫没有陌生客座之感, 大马金刀往榻上一坐,哪怕他一身常服手里还牵着个孩子, 也没人敢把他真的当普通人看待,“除了煤窑,还有什么地方?” 一个“朕”字出口,哪怕没见过皇帝的县丞等人也都惊呆了。 皇权至上的年代,皇帝本人所携带的魔力无以言说,倘若来的是上官、钦差, 手里拿着王命旗牌或圣旨, 底下人都或许还敢强挣遮掩, 如今皇帝亲临, 打了个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心防瞬间就崩溃了。 主簿第一个反水举报,指认彭润私征农夫,把男人送到临近县属的煤窑与盐场,适龄妇人则拘在一处,分批组织卖|淫。 ——把男人送去做苦力也罢了,居然还强迫妇人卖|淫?谢茂叫人把衣明聪带走,脸色微沉。 有了主簿率先反水,事情很容易就问清楚了。彭润与四岸县富商吴富筝参股做晒盐场的买卖,盐工历来辛苦,自从粮食不值钱之后,到处用工都受了冲击,晒盐场的雇工更是干脆利索跑得一个不剩。偏偏如今太平帝登基之后,犯罪被下奴籍的犯人也少了,想买些奴隶来做苦役都不大方便——人少了,难免就贵,吴富筝当然就觉得不划算了,琢磨弄点不花钱的苦力来搞一搞? 强征农夫并非自彭润而始,自从太平十一、二年,神仙种传入海州大面积种植之后,四岸县就开始了强征。 最初是征召农夫去货栈搬运货物、疏通水渠等,后来县令想翻修衙门,干脆就叫人组织农人烧窑制砖,不单把县衙翻修了,府库等处也没落下,现在四岸县那两条规整的长街,就是当年被强征的农夫来修好的。 临近几个县有样学样,愈演愈烈。 彭润赴任之后,迅速与吴富筝勾搭上,最初也是羡慕四岸县工整气派的县衙,征了农夫来给自家修衙,而后被吴富筝蛊惑几句,干脆就把人拉到了四岸县的盐场。 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谁会多管几个赤脚农夫的死活? 开了口子的彭润在吴富筝的蛊惑之下一步步沦陷下去,海沙县的农人就遭殃了。送到煤窑与盐场的男人的倘若身体好,大抵还能留一条命,身体不好的,疲病交加死在役场,直接就烧成灰埋了。 “吴富筝给死去的役夫每人五两丧葬抚恤银子,这买命银子他彭润都要贪啊!” “统共五两银子,彭润就要拿三两,连主簿、邱县丞合拿一两,剩下一两叫底下人去乡下发放。” “若是碰见厚道的,只贪个五分,剩下五分给苦主家属,若是底下人恰好手里缺钱使,或不去送,或去了也只给一、二分银子,真是太惨了。”楚县尉指责道。 连主簿立刻反驳:“去送银子的不就是你手底下的衙役皂隶么?他们昧下的银子到了谁手里?你当大伙儿都不知道?——只怕你拿的比我还多呢!” 两个当场就撕了起来,衣飞石微微皱眉,堂下守着的羽林卫就把二人拖了出去,各自抽了十个巴掌,打得两颊肿起、满嘴是血,又叫漱了口,才重新送回二堂。 谢茂负手站在窗前,看着庭中小池中开得热烈的荷花,沉默不语。 “男子送去了邻县富商的盐场煤窑,妇人呢?又送去了哪家的窑子?”衣飞石问道。 彭润脸色灰败,县尉、县丞都不吭声,只有连主簿一副“我很清白”的嘴脸,说道:“便是彭润和楚洪、邱柏年的生意!先叫征来的农夫在城郊二里处修了个小园子,将农户人家的女眷都关进去,楚县尉领头,带着那帮子皂隶先把妇人们淫辱一遍,再拉了脾气和软的拘在前庭,这就开门迎客。” “起先只做过往富商的生意,后来本地乡绅也爱来坐一坐。前一批不新鲜了,就拉到后院,贱卖予粗人苦力,又重新从别处征起新鲜闺女……” 楚县尉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和他吵嘴:“你若不是个软吊子,天生硬不起来,只得假作正经,岂不一样与我等快活?那妇人卖身的皮肉钱,你是没吃还是没喝?” 刚开始二人举报指责他人,还存着讨好皇帝,说不得能留一条命的想法。现在互相揭短已经洗不清白了,二人的想法就成了,我就死了,你也别想好活。 “你有何话说?”谢茂转身,问跪在地上失魂落魄的彭润。 彭润想起两年之前,他去太极殿觐见皇帝时的场景。他在陛见之前等候了快两个时辰,太极殿的宫人半点不高傲,给他送茶点吃食,在他觐见之前,还专门领他去了旁侧的恭房,让他不至于出丑。 被温柔和气又英俊的内侍引入大殿之后,就看见皇帝才吃完了饭,宫人还在撤桌子。 年富力强的皇帝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了近十岁,穿着墨地锦绣金线窄袖袍子,黑发高绾,仅束龙簪,看上去轻简又高贵。他战战兢兢地上前磕头,皇帝准确地说出了他的年科、主考,说他同年的状元、探花都是很得力的臣工,要他在任上好好干,末了,皇帝还赏了他一碗青梅茶。 那是彭润喝过最好喝的青梅茶,回家让夫人带着家婢弄了几十回,滋味也不对。 他现在想起的就是那一碗青梅茶的滋味。他后悔极了。为何我在赴任之后,再也不曾想起过那碗青梅茶的滋味了呢?现在想起来又有什么用?已然来不及了! 彭润满脸泪痕无声地伏地磕头,无话可说。 谢茂驻跸海沙县衙,先将关押在大牢里还未送出的农夫农妇解出,许其归家。 先是羽林卫围上县衙,再是释放大牢里的“役夫”,动静闹得太大,惊动了附近的听事司与粮司驻场老卒,纷纷闻讯赶来——听事司有监察之责,粮司虽不隶属朝廷,却自认隐隐肩负着守土维|稳的重任,但凡何处有叛乱,只要粮司在,退伍老卒必然第一个组织起来对抗平叛。 当地听事司长官不认得皇帝,粮司派遣的林场经理是西北退伍老兵,一眼就认出了衣飞石。 “叫你们徐老板多发三个月饷银。来得好。”谢茂对粮司这样的“民兵”组织比较认可,当即就宣布放赏。 倒是听事司又倒了霉。 犯了事的彭润等人是朝廷命官,等着走堂审程序,明正典刑。 听事司就没这么好命了,说穿了,听事司众人就是皇帝私奴,杀起来根本不用任何人过问。当地听事司的相关负责人当场就被皇帝剥了官衣,涉嫌收受彭润贿赂的录事被羽林卫用弓弦绞死,剩下三个知情人也被活埋示众。 被释放的农人们还在城中盘桓,虽不知道杀的是谁,但总归是个官儿吧? “青天大老爷终于来啦,咱们苦日子到头了!” “彭县尊呢?他……也调任了?” 守在刑场的羽林卫分站班和游班,站班在哨位不动,轻易不肯说话,黑着一张脸,谁靠近就揍谁。游班的羽林卫则不一样,听见这群才被放出来的倒霉农人议论,就含笑解释道:“他也坏事啦。你们放心吧,咱们主子来了,这群假传圣旨鱼肉百姓的坏官一个也跑不了。” “嚯哟,你们老爷怕不是戏文里说的钦差大臣吧?差爷,看你这么气派,京城来的?” 那羽林卫就笑了笑,心中暗想,钦差大臣?跟着我们老爷出门的,全都是钦差大臣。 次日,一直绷着神经跟在微服私访的皇帝屁股后边的海州守备将军赵温赶到,随行的还有二千守备军,直接进驻海沙县。 若非大事要事,守备军通常不会轻易出动,两千守备军进驻当日,当地百姓就沸腾了。 原来皇帝就在海沙县衙! 平时最大的官儿就是县令,如今家门口来了个皇帝,满城百姓都想看热闹。然而,紧赶慢赶冲出门去,也只看见守备军,莫说皇帝,皇帝的仪仗都没看到一片。有好事者堵着守备军就问:“咱们老皇爷走啦?还没给他老人家磕头呢!” 守备军军纪向来松弛,没两下就给问出了话:“他老人家微服私访,见不得这海沙县的县令鱼肉百姓,现在去解救被强征的农户去了!去哪儿了?这得问我们头儿,我们哪儿知道?” 谢茂先去了就在城郊的“小园子”,就是海沙县衙组织集体卖|淫的地方。 那地方看上去不起眼,从官道下来,往山里走了半里路,就是个东西三进的园子,墙修得很高,大白天的门户紧闭,羽林卫破门而入,惊出了一帮子看门守院的打手,居然还很有几个高手。 跟着谢茂出门的五百羽林卫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收拾个乡下窑子没什么难度。 破开门之后,衣飞石随侍谢茂进门,只见里头莳花弄草,倒是十分清雅秀致。谢茂对逛窑子比较有心得,看得出这就是照着京中大门户的妓馆所建,就在庭中稍坐。 羽林卫四下搜罗,很快就把前院后院的妇人解救了出来。前院的妇人还算体面,除了未施脂粉略显憔悴之外,个个看着都还健康。后院的妇人则是连主簿口中“不新鲜”的“货色”,互相搀扶着出来,脸上身上都长着疮,衣飞石见了大惊失色:“陛下,此处不干净。”立刻就要扶谢茂离开。 “叫大夫来给她们瞧病。”谢茂不慌不忙,温言宽慰道,“朕是当今天子。” 这话在人群中引起一群骚动,站在前排的前院妇人都下意识地理了理衣衫,不欲显得太过失礼,站在后排患了花柳病的妇人则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还有没患病的妇人挡在她们身前,似乎这样就能挡住病气,不要过给特意来解救她们的尊贵天子。 “是朕选错了官,才叫你们受了这样大的委屈。这官,这祸首,朕是必杀之后快!” “不过,朕今日亲自来见你们,除了对你们说一句委屈,还有另一个目的。” “朕知道,你们都是良家妇人,半辈子清白干净,却因朕之过错,平白遭了横祸。朕杀得了贪官恶吏,补不足你们所受的伤害——这却不是你们的过错。是朕错了,是彭润错了,是踏足这里的恶客错了。” “朕希望你们能好好地活下去。” “若能归家的,自去归家。若无法归家的,朕准你们与丈夫和离,若有二子以上者,可携一子大归,仅有独子者,朕亦特旨,夫家不得阻止尔等归家抚看。各人发放五十两安家银子。愿意去作坊上工的,听事司优先安排工位,不会手艺也不着紧,进了作坊有师傅带,纺不了纱就去分丝,不会分丝就去做纸,纸也不会做,缝个衣裳纳个鞋底,朕不会叫你们饿死。” 他回头找纸笔,羽林卫才把这地方翻了一遍,附庸风雅者有之,就去厢房里找来笔墨纸砚。 衣长宁研墨,谢圆展纸,谢茂悬腕写下“清白”二字,展示给所有妇人看。 “朕给你们出路,给你们‘清白’。若有乡人说嘴议论,只管拿去打脸!” 一众妇人皆嘤嘤哭泣,有胆大的妇人哭诉道:“民妇当不得‘清白’二字。当真清白烈妇,早就死在后头山沟里了,当不得皇爷厚赐……” 羽林卫闻言连忙去搜索后边的山沟,竟从里边捡出来二十多具摔得粉碎的尸骨。 谢茂与衣飞石都不觉奇怪。哪家妓馆不死一堆节烈妇人? 跟着去了后山的谢圆却气得目眦欲裂,大骂道:“这还有王法吗?令人发指!皇父,这几个官儿该死!就该千刀万剐!” “那就剐了吧。”谢茂随口就准奏了。 安顿这群农妇的事仍要交给听事司来办,当地听事司四个主事都被杀了,紧急平调附近州司属前来收拾善后,谢茂再去四岸县的途中,海州郡守金肃迎也闻讯赶来,见面就磕头:“臣失察!臣万死!” “这要是海沙、四岸两个县也罢了,朝海府六个县没一个干净的,你说失察?” 谢茂就在沿途御帐里稍歇,海州委实太热,过了正午,日头也晒得人满脸发红。他的御帐搭在一棵千年老榕之下,树荫隐然,下人服侍他擦了身上的汗,换上干净衣裳,整个人就松快多了。 他端着茶,看着跪在太阳底下的金肃迎,问道:“你当你君父是个傻子?” 金肃迎今年四十出头,国字脸,浓眉大眼,看上去很值得信赖,他长得高瘦,穿着密不透风的三品官服,汗水啪嗒啪嗒往地上掉。被皇帝嘲讽一句,他额头就触地了:“臣不敢欺瞒圣人。治下县属强征农夫之事,臣确实知情——” “神仙种落地,农人惫懒,匠工失专,圣人高瞻远瞩,早就知会地方要做好应对。朝廷更是三令五申,从上到下布置了无数法子,指点臣工们措置好这个局面,臣岂会不知道圣人心忧之处?臣在地方眼看民情怠惰,也是焦心如焚啊!” “强征农夫始于八年前,当时,四岸县令孟况之在任。粮司从济灵河拉了五车果树,码头却没有足够的脚力卸货,只得强征农夫暂代,而后疏通水渠,一天十五个大钱,管三顿饭,也无人前来上工,逼于无奈,再征农夫……” “这些事臣在上任之后,孟况之也亲自来州府衙门与臣商量过。县里确实有难处。” 能吃饱饭之后,原本下苦力的工人都愿意去干更轻省的工作,实在找不到更轻省的工作,回乡躺着也是一种选择。 金肃迎说得无奈,谢茂却能想象出当时这群官老爷的怒气:不来上工?回乡躺着?押着你来不来! “臣当时想着,乡间闲汉太多,饱食无聊也容易惹是生非。既然县里有难处,确实需要使人,偶尔征起农人干一些活,也都是管饭的,并不曾涉及虐待,也未尝不可。” 金肃迎被晒得满脸发红,汗水几乎淌出一个人影,“实不敢欺瞒圣人,不止朝海府,整个海州治下,大大小小都有征役之事。臣只是万万没有想到,海沙县令如此丧心病狂,竟虐民至此!” 金肃迎的狡猾之处,就在于他认罪,却只认一半。 不知道治下强征农夫?这根本不可能。 但是,他绝不承认自己知道彭润把农夫卖给商人做苦力,把农妇圈起来卖|淫。 谢朝的地方官权力极大,偶尔征调治下百姓干点什么活儿,只要不惹到乡绅头上,朝廷根本没人会过问。金肃迎话里话外又表示我这是替朝廷分忧,怕农夫闲汉无聊滋事,起了民变,所以才默许治下县令这么干。 这也是内阁几次照会明里暗里提醒提防的问题,他根据治下情况稍做调整,根本不能算大错。 ——堂堂三品郡守,海州总牧,这点儿权力都没有了? 谢茂知道金肃迎肯定干净不了,可这会儿没有证据,他总不至于和臣下吵嘴。衣飞石守在身边轻轻给他摇扇,他舒舒服服地喝了一杯茶,又吃了半个瓜,下人架起屏风,他干脆在御帐里睡了一会儿。 金肃迎晒着太阳穿着官袍跪了大半个时辰,头晕目眩噗就栽下去了。 衣飞石看得哭笑不得,低声道:“陛下,金大人晕过去了。”陛下都这么大年纪了,还和年轻时一样促狭。这么折腾堂堂三品大员,简直不成体统。 “这还要问朕?”谢茂懒洋洋地枕着他的腿,“泼醒了。” 羽林卫一盆凉水浇在被晒得不行的金肃迎头上,头晕目眩犯恶心的金肃迎并没有晕倒,就是中暑了。一盆水浇下来才是真不行了,整个人眼前一花,浑身抽搐起来。 随行的陆太医立刻上前,施针,喂了清凉丸,金肃迎稍微清醒过来,仍是继续跪着。 衣飞石冲衣长宁点点头,衣长宁低声道:“正审着。晒盐场的人已经都放出来了,这会儿正去煤窑,地方比较远。” 一直到夕阳西下,谢茂才懒洋洋地起身,前往四岸县驻跸。 四岸县中的一帮子涉案的官吏也都被押了起来,与海沙县令彭润勾结的富商吴富筝口供都已经到手了。当天夜里,谢茂在城南别馆下榻,羽林卫守在别馆内外,赵温则带着守备军在外围戒备。 “你看看吧。”谢茂把吴富筝的口供递给衣飞石。 皇帝亲问的案子,涉案者不是自杀灭了自己的口,就是老老实实地交代,很少有人敢耍花样。吴富筝属于后者。根本不必用刑,海沙县的事情一出,得知皇帝亲临,他就全交代了。 吴富筝是四岸县的富商,产业不止煤窑与晒盐场两处,然而,只有这两处,他才勾结海沙县令强征农夫充作苦力。为什么呢?因为他必须要维持煤窑与晒盐场的运转,又无力维持它们的运转了。 这就要说到谢朝的盐政了。 谢朝的盐政主要是民制(盐场),官授(盐引),民购(有盐引的商人去盐场购买),民销(买到盐之后卖出去)。真正赚钱的大头,都在拿到盐引的商人处,负责生产食盐的盐场,利益并不大。 谢朝的盐引并不好拿,之所以拿到盐引就能赚取暴利,原因在于,盐引原本就是谢朝发放给商人的一种纳税福利。只有为朝廷征集过粮食、转运过物资,付出了很多代价的商人,才有资格获取盐引。尤其是文帝朝四面开战,朝廷运力不足时,为了刺激民间商人转运粮草军械,盐引曾经发到了二十年后。 ——这也是谢茂轻易动不得盐政的理由。 文帝放了二十年的债,他说撤了就撤了,朝廷在百姓眼中还有什么信用度可言? 能拿到盐引的除了富商巨贾之外,还有一些以权谋私的官宦人家,这也是朝廷默许的福利。所以,这一批能够拿到盐引的商人,通常背后都有着很庞大的势力。不是财力,就是官势。 晒盐场每年产盐数量有定额的,吴富筝这处晒盐场所产的食盐,大部分都被握有盐引的大势力垄断了,每年带着盐引来买盐的买家也都有数,对方只要拿着盐引来了,吴富筝就不能说没有盐卖,哪怕少一斤一两都不行——怎么可能没有盐卖?没有,那就肯定是你吴富筝卖私盐了。 这年月贩卖私盐就是杀头的罪过,吴富筝当然偶尔也会偷卖一点私盐,不过,就算卖私盐,他也不敢卖太多,更不敢影响了官盐的行情。 问题是,自从神仙种推广开之后,役工减少,晒盐场产量不足,他是真的没盐卖了。 买家可不会考虑吴富筝的难处,买家只要买盐。我有盐引,晒盐场就得给卖给我盐。 不卖,我就举报你卖私盐,等着死吧! 吴富筝只得出高价雇佣工人,然而,他这晒盐场本来也赚不来大钱,从前靠着压榨人工渔利,如今工钱涨上去了,很快就散尽家财无以为继。为了活下去,他只能另则它途。 钻营来去,主意最后打到了强征农夫这上边。 据吴富筝供认,他其实给每个征来的农夫都付了工钱,每人每月半两银子,管饭,做满半年还给一套房县布做的衣裳。这钱统一交给了海沙县令彭润。若有工人疲累身故,他给的丧葬抚恤是十两。 “这吴富筝还是吴阁老的族侄。”谢茂嘴角噙着冷笑,衣飞石就知道他要杀人了。 这是一层一层地压迫,最终才会酿成今日海沙县的悲剧。 勾结海沙县令的富商吴富筝坏不坏?当然坏透了。可若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他又怎会铤而走险? 这个晒盐场,莫说开不下去关停,就算少晒十天盐,那一批揣着盐引等着买盐的大商人,也绝不会放过吴富筝。吴富筝说他没有给族叔吴善琏写信求助,这事儿谢茂和衣飞石都不相信。无非是吴善琏也不肯管罢了。 吴富筝招得这么干脆利索,显然也是近几年来被逼得太狠了,存心要将此事上达天听。 盐引发放都是有记录的,晒盐场卖盐也都有记录。谢茂心火茂盛,半夜拉着衣飞石去翻吴富筝那晒盐场的账本,抄出几个商号的名字和盐引编号,连夜叫送回京城盐政总督衙门核查。 回城南别馆的路上,就看见火光烧红了半边夜空,整个四岸县衙被火舌席卷一空。 谢茂稳稳地站在漆黑的四岸县街头,冷笑道:“有意思。” 杀人灭口是做不到了,干脆一把火把证据烧个精光。倘若不是谢茂膈应得睡不着,半夜拉着衣飞石亲自走了一趟,证据已经消失了。 何等猖狂啊! 175.振衣飞石(175) 县衙失火是极蹊跷的一件事。 谢茂到城南别馆下榻才拿到吴富筝的供词,不到两个时辰, 县衙就失火了, 证据焚烧一空。 一旦到地方出了事, 听事司也必然不干净。所以, 吴富筝被押住之后, 地方官员不可信,地方听事司不可信, 谢茂就吩咐衣飞石交羽林卫亲审,应该是一个相对保密的环境。 倒不是说羽林卫必然有内鬼,泄漏了对吴富筝的讯问情况。 但,消息外泄是一定的。起码, 对方在出事之后,就一直紧盯着谢茂一行人。 在眼看无法挽回, 对方迅速选择了烧毁证据。也就是说,在四岸县不远处, 对方必然有一个能“做主”的人在默默窥伺着,相机而动。 被人窥探紧盯的滋味极其难受,何况,向来横行霸道的皇帝还被人当面烧了证据,何啻打脸? ——尼玛以前都是朕当面烧别人的证据,现在别人居然对朕也耍这一套, 简直不能忍。 一路上负责安防的人都是衣飞石, 这要是搁了旁人, 这会儿已经被谢茂骂得狗血淋头了。如今二人关系日厚, 谢茂有脾气也不愿意对衣飞石发,阴着脸回了城南别馆,还能稳稳当当地洗漱睡下。 衣飞石却自觉极其失职。 皇帝不训斥他是因二人情意,他怎么可能跟皇帝一起没心没肺地躺了? 服侍皇帝安歇之后,衣飞石悄然更衣出门,去了县衙现场。 风助火势,大火一旦燃起,根本不可能扑灭,然而,四岸县衙这一把火烧得极其精准,只烧了县衙前后,旁边的民房毫发无损,只被燎出半墙黑烟。县衙被烧透之后,火势就渐渐小了。 莫沙云只带了十个羽林卫出来,察看现场之后,见衣飞石过来了,连忙禀报道:“将军。此是纵火无疑。着火点有大量火油助燃的痕迹。” “说些我不知道的。”衣飞石说话的口吻也日益趋向于谢茂。 莫沙云挥手让背后的羽林卫退下,走近衣飞石身边,犹豫片刻,轻声道:“手法很内行。” 衣飞石听明白莫沙云的意思。 不必察看起火点,衣飞石就知道这事必是内贼所为。他自己心里清楚,没有什么外人能准确地掌握羽林卫审人的进程,也没有人能够掌握皇帝拿到吴富筝供词的时间。 能掐准时机放火的,必然是自己人。皇帝给他面子不曾训斥他,他才尤其觉得难堪。 “哪一种内行?西北的内行,还是羽林卫的内行?”衣飞石问。 尽管都是衣飞石带兵,但是,他手底下西北军和羽林卫在遇事处置上,都有细微的差异。 西北军继承的是衣尚予带兵的传统,衣飞石回京后接掌羽林卫,虽也带了心腹安插到羽林卫内部,然而,羽林卫本身也有其故有的规矩和手法,衣飞石不能蛮横地废除旧法,此后带兵训练时,就汲取了二者之长,择优而授。 莫沙云被问得冷汗都出来了,低声道:“卑职无能,看不出来。” 衣飞石将火场附近的人都看了一遍,问道:“衣长宁呢?” “刚还在……”莫沙云也帮着找了一遍,恰好看见衣长宁从转角处走了出来。 他正要招呼衣长宁,突然间意识到衣飞石话里没说出口的揣测,心跳突地慢了一拍。跟了衣飞石小十年,莫沙云很明白衣飞石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难道,这把火是衣长宁放的? “将军,”衣长宁上前施礼,正办差就没照着家礼称呼,又和莫沙云点头,“莫校尉。” “如何?”衣飞石口吻很正常。 衣长宁轻声道:“将军,借一步说话。” “何事不可对人言?沙云不是外人。”衣飞石道。 莫沙云原本转身就想走,衣飞石发了话,他想走都走不了了。心中暗暗叫苦。 衣长宁很熟悉衣飞石的神态表情,一旦衣飞石生气了,就是这样口吻淡淡的模样,也不喜欢看人。他才想低声软语哀求一句,衣飞石已问道:“说不得?当着人就无话可说了?——你刚干什么去了?” 这句话就认定了衣长宁身上不干净。 衣长宁即刻低头跪下,求道:“二叔……” 衣飞石指着他失语片刻,方才说道:“押起来。” 莫沙云自认倒霉才遇上这个差使,招来两个羽林卫甲士,将衣长宁押下。 衣长宁也不敢反抗,眼看着衣飞石转身走了,才跟莫沙云商量:“烦劳替我看着些聪儿。” 外人都以为皇帝看重衣明聪身上的皇室血脉,常年看着皇帝与二叔相处的衣长宁却很明白,衣明聪之所以得了皇帝青眼,无非因为他是衣飞石礼法上的嗣孙。一旦作为衣飞石嗣子的衣长宁出事,谢娴的血脉根本无力为衣明聪争夺皇帝的宠爱。 莫沙云点头答应下来,心里觉得衣长宁怕不是个傻子。 当初衣飞金跟皇帝作对,都被衣飞石亲手收拾了,区区一个衣长宁,情分地位难道还能跟衣飞金相比?办了这么明晃晃的一件事,还指望脱身——指望衣飞石庇护着脱身——这不是纯傻蛋吗。 他心中又忍不住好奇,衣长宁究竟为什么这么做? 若说衣长宁是为他自己遮丑,莫沙云不信。一则事情岂会那么凑巧?二则娴郡主的夫婿,襄国公府的隐形世子,哪里需要不顾羽毛捞这一点儿蝇头小利? ※ 城南别馆。 谢茂沉沉卧在榻上,隔帘放着一座冰山,宫人正轻轻摇扇,挥去室内暑热。 他一向睡眠好,轻易不会被惊动。此时突然毫无征兆地睁开眼,看着身边空荡荡的铺褥,想起衣飞石大约是心中不安,连夜清查安防漏洞去了。 陌途别馆,爱人不在身边,谢茂深觉无趣。眼看着离天亮还早,他翻了身,打算继续睡。 才刚刚侧卧着合上眼,谢茂就突然想起,上一回突然惊醒,他看见衣飞石偷偷地哭,再上一回突然惊醒,恰好捉住了潜入帝寝偷偷窥探他的衣飞石。 谢茂心中一动,披衣下榻。月光从窗外映入,屋内影影绰绰地飘着银光。 他没在屋内找到衣飞石,推开窗户往外看,院子里静悄悄的,除了廊下专注认真守岗的羽林卫,两个太极殿带来的宫人,提着一盏小灯,正在悄悄打双陆消遣漫长的守夜时光。 ——谢茂当然信任衣飞石,信任羽林卫,不过,此行出门没有带御前侍卫,他就带了几个太极殿的宫人与羽林卫共同值守。确有互相监督的意思,也是为了保全。真出了什么事,互为佐证,就不会落入无法自辩的困局。 他忍不住失笑,看来是想多了。 正要阖上窗户上榻继续睡觉,门外服侍的宫人提灯进来:“听圣人吩咐。” “不必了。” “圣人……” “何事?”谢茂很奇怪,太极殿的宫人都很规矩,哪有半夜找他说事的? 秦筝是近年新选入宫的内侍,跟着银雷学规矩服侍,银雷师傅交代得最多的一条,就是襄国公的事没一件是小事,顶顶上心,绝不会错。他鼓起勇气拦住要回去睡觉的皇帝,尽量保持声音不颤:“公爷在外院候着,劝不进来。” 果然银雷师傅说得对!秦筝话音刚落,就看见皇帝倏地停步,转身就朝外边去了。 四岸县从一开始也没想过接待比知府更大的官儿,城南别馆规制不高,屋舍也没有多少间。谢茂住的地方庭前就不甚开阔,穿了过堂再往前,就是秦筝所说的外院。地方也不很大,廊下悬着灯笼,守着护卫的羽林卫,庭前一个熟悉挺拔的身影安安静静地跪着,不知道多久了。 见皇帝一身寝衣急匆匆地出来,所有人都惊住了,仓惶屈膝施礼。 衣飞石也很意外:“陛下,您怎么……” 目光落在了跟在谢茂背后的秦筝身上,衣飞石微微皱眉。 他才回来跪下一会儿。之所以选择在外院不进去,就是不想把皇帝惊动了。哪晓得这小内侍胆大包天,皇帝在睡觉,他居然也敢把皇帝吵起来? “你又和朕置气。快起来,朕给你准备了青草汤,喝一碗就睡了。” 谢茂在众人面前给足了衣飞石面子,丝毫不提县衙被烧之事,只说二人吵嘴。 衣飞石惭愧又难过。这么多年前了,皇帝对他是一年比一年脾气更软和。从前办错了差事,皇帝虽也一定会替他遮掩住,可私底下怎么也要质问两句,说不得还要罚跪。如今连问都不问了,一味护着。 他默默起身跟着谢茂回了内院。 青草汤当然是没有的,谢茂喜欢喝,衣飞石就喝不惯,一股煮熟的生草味儿,与谢茂相识之初被强摁着赏了几年,后来他实在忍不住了,宫人就不再替他准备了。 谢茂端了茶窑里的橄榄茶给他,叫秦筝来给他解了衣裳透气。 因出来得简朴,服侍的宫人少,谢茂坐在衣飞石身边,亲自拿起扇子轻轻摇着,给衣飞石解暑:“这地儿热得不行,松快松快,洗浴一番就凉快了。” 衣飞石一身武艺寒暑不侵,之所以憋出一身汗,全是给衣长宁气的。 论公,衣长宁是羽林卫校尉,论私,衣长宁是他亲自教出来的。一旦衣长宁坏了事,于公于私,衣飞石都脱不开干系。被自己教养了十年的嗣子狠捅一刀,这一个闷亏吃下去,衣飞石连冤枉都不敢喊。 衣长宁还指望着他帮忙遮掩,要他“借一步说话”,衣飞石想着心都痛——这孩子怎么这样了? 这些年皇帝对衣飞石极其恩宠,但凡是衣飞石有好感的人,皇帝都要赏出身,着力提拔,与衣飞石沾亲带故的就更不必提了,只要不是犯了谋逆的罪过,在京城简直就是能横着走。 这样的恩宠让衣飞石战战兢兢,越发小心谨慎,从不敢侍宠行凶,更不敢以公渔私。 因为他很清楚,他哪怕做的事情再出格,皇帝也容得下他! 皇帝不肯给他画圈,他就必须自守。他给自己划了线,从不肯越雷池一步。 他这样勤谨忠诚守了十多年,除了当年因黎王之事行差踏错,此后再没有任何能让皇帝挑剔的地方,若说规矩,他比所有人都规矩。皇帝越宠他,他就越规矩。 他认真教养衣长宁,一则是为了长兄遗愿,想让侄儿成材成器,有个好前程,二则也是衣长宁做人规矩,学得了他几分本事,他很愿意给皇帝再留几个可用的人才。如今衣长宁出门当差就坏了事,衣飞石又气又恨又羞耻,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跟皇帝说。 ——倘若不是看他的情面,衣长宁没资格娶谢娴,也不会进羽林卫,更不会得到随侍皇帝微服出游的机会。换句话说,衣长宁若不是他的侄儿,根本就不可能这么轻而易举、情报准确地烧了县衙。 谢茂也不需要他怎么说。能让衣飞石羞窘成这样,犯事的还能是谁? “多大的事儿?看把你急得。”谢茂拿着扇子在他面前扑了一股风,笑道,“旁人惹了这事儿犯的是国法,他小人家坏了事就是家务。叫孩子来问一问就是了,你急成这样,还怕朕把他怎么样么?” 衣飞石早几年就请衣尚予开了祠堂,把衣长宁过继到他名下,只是碍于谢茂早年反对,没能在朝廷礼法上为衣长宁请封世子。这些年谢茂改了主意,正经把衣长宁当衣飞石的儿子看待——小衣的儿子,那是普通人么?惹多大的事出来,谢茂也只认为他是小孩儿顽皮。 为了让衣飞石安心,谢茂吩咐秦筝:“去把往盐政总督衙门送信的人马追回来。” 衣飞石愕然道:“陛下?!”又喝止秦筝,“慢着!” 谢茂轻轻给他摇扇,说道:“看看,又着急。朕若叫人去问了,岂不是把长宁遮着的事儿都掀开了?你先叫长宁来,问问是怎么回事。若他真是有难处,朕做皇父的岂能不周全他?” 这活脱脱的护短狂魔昏君脸,刺得衣飞石心尖一跳一跳的,脑门儿都生疼。 谢茂自称“皇父”,衣飞石可不会误会皇帝算的是谢娴那边的辈分,平时谢茂就喜欢和他打趣,私底下就说衣长宁是“咱们儿子”。皇三子谢沃、皇四子谢泽都已经纳妃生子,怎么不见皇帝带着他们和小皇孙微服来见太后?——衣长宁这就是隐形的皇嗣待遇。 “此事陛下不能周全他。” 衣飞石拿走谢茂手里不住扑扇的扇子,突然又觉得自己太过无礼,转头给谢茂扇风,“臣已经把他押下了。先叫他反省一夜,明日臣再使人去问他。旁人口供怎么来的,他也一样。” 言下之意,若衣长宁敢犟嘴继续遮掩,照样给衣长宁上刑。 “岂有你这样问口供的?他若随口招认了,岂不是平白冒险烧了一回县衙?你告诉他,朕已经拿到证据了,他当然就不犟嘴老实答话了。你就是置气。” 谢茂平时很难得对下一辈用心,这会儿居然连觉也不睡了,吩咐秦筝,“你去把宁儿叫来。” 衣飞石被皇帝这么理直气壮的护短惊得眼睛都瞪直了:“陛下,他是陛下臣子,何时也不该对陛下撒谎。既然敢撒谎,就该吃些苦头。这怎么就是臣与他置气了?” “你如今气昏头了,朕不和你辩说。你吃茶吃茶,消消火。”谢茂敷衍道。 ……衣飞石觉得,这要是不知道的,听了他和皇帝的对话,只怕都会以为衣长宁是皇帝的儿子,他才是那个后爹。 羽林卫驻地就在城南别馆,衣长宁也就被押在外边的草棚里,没多会儿就被秦筝带了进来。 他身上代表羽林卫身份的佩饰都摘了下来,纱冠也解了,□□着发髻。 褫夺衣冠是防止他用从前羽林卫校尉的身份,蛊惑不知情的士卒把他放走。这会儿皇帝急召,也没人会给他重新找衣裳顶冠,他就这么狼狈地走了进来。这是很标准的囚徒装扮。 谢茂吩咐秦筝给他准备衣裳梳洗,衣长宁眼泪倏地就落下来了。 “陛下,卑职死罪……” “多大点儿事?不至于。去把衣裳穿好,朕与你二叔在这儿等你。”谢茂笑容温和。 衣飞石冷冷盯着衣长宁,他就不敢去换衣裳,老老实实跪着不敢动:“卑职不敢。求陛下治罪。” “是你着人烧了县衙?” 谢茂不会在人前和衣飞石争执,见衣飞石不松口,衣长宁也不敢动,就改了主意先问话了。 衣长宁泪水簌簌而下,额头抵在地上:“卑职死罪。” “你着人火烧县衙之前,朕与你二叔已经去抄了晒盐场的账本,已经快马加鞭送回京城问询了。这事儿你慢了一步。既然瞒不住了,你就告诉朕,攥着四岸县晒盐场这一批盐引的,背后都是什么人?你想护着的人,是谁?”谢茂问道。 衣长宁仍旧只是磕头,说:“卑职死罪。” “宁儿,你是朕自家孩子,有什么难处,你告诉了朕,朕会替你办了。”谢茂道。 “卑职死罪。” “朕是问不出来了?” “卑职死罪。” 谢茂被噎了个够呛。他这辈子除了哄衣飞石,对别人还真没有这么多耐心。 衣长宁抵死不说,他不可能真的把衣长宁拖出去上刑,凭空推测道:“这世上能让你卖了二叔也护着的人,不多。要么是娴儿家里的人,要么……衣长安?” 这也正是衣飞石最担心的事。 海州处于南境蛮地,就是殷克家当年杀了个七进七出的地方,殷家和燕家在南境势力极大。 殷克家这人能征善战,打仗是没得说了,私德上就差一点。贪财,好色,脾气暴躁。他家中姬妾多达数十人,生的孩子不拘嫡庶,单论儿子就有快三十个,儿子多了不值钱——反倒是衣家过继给他的衣飞琥和寄居在他家中的衣长安,很被殷克家看重。 衣长安在京城不能出头,在南境仗着殷克家的势力,倒是混得风生水起。 他若是借着殷克家的势力弄到几股盐引,那还真的半点儿都不奇怪。他毕竟是镇国公府的长孙,又挟了殷克家的势,谁敢不给他几分面子? 衣长宁仍旧不肯承认,只不住磕头,道:“卑职死罪。” 衣飞石自己都不敢这样顶撞皇帝,如今见衣长宁仗着自己的情面,毫不客气地甩皇帝面子,皇帝还好脾气地容忍着他,顿时就受不了了。衣飞石往日在皇帝身边都很规矩,皇帝说话时,他从来不轻易插嘴。如今他觉得,若自己再不插嘴,都没人治得了这个嚣张狂妄的东西了! “拖出去杖责三十!狠狠地打!”衣飞石直接让羽林卫来拖人。 “放肆!都滚出去!”谢茂连忙按住,刚进来的羽林卫又被皇帝截了回去,“宁儿,你就同皇父说了,是不是衣长安?若真是他,朕不罪他就是了。” 衣长宁磕得额头出血,仍是咬死了不肯开口。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凭着盐引买盐,就有些不恤下情的地方,毕竟也是占着理。朕也不是蛮不讲道理的皇帝,不至于把吴富筝犯的过错都怪到买盐人的身上。你是朕看着长大的好孩子,朕几时说话不算了?既答应了你,就绝不会秋后算账。”谢茂道。 衣长宁似是回想起他说一不二的脾性,嘴唇微微颤动,欲言又止。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为何不敢承认?莫非,还有什么朕想不到的事?”谢茂问。 衣飞石上前狠踹一脚,生生将衣长宁踢出门去四五尺,伤了心脉,嘴角滴滴答答吐出血来。衣家训子从来就是这么暴躁,哪怕衣飞石再三克制了,遇事气急的时候,仍旧会选择父兄一样的处置方式。 衣长宁抿嘴复又跪下,衣飞石厉声道:“你不说我就查不出么?你以为陛下说拿到证据是诈你?”他将刚才抄出来的几个盐引字号和商号名称一一报出来,“还不快从实招来?!别等我给你上规矩。” 衣长宁听了那几个名字才浑身发抖,见谢茂跟着出门,他眼泪落下,哭道:“求陛下饶命。” 谢茂上前蹲下身,扶着他,给他擦了擦嘴角的血渍,安慰道:“你说实话,朕自然护着你,你二叔也不会这么生气了。——他历来喜欢你,心疼你,你和他犟嘴,他气急了才踢你,别和他计较。”又叫秦筝立刻把陆太医宣来。 衣长宁被他搂着禁不住呜咽,哭了一会儿才说:“大顺昌行是四哥的买卖。” 衣家只有衣长安、衣长宁兄弟,长山王府谢娴也是两兄一弟,衣长宁的四哥就只有一个,那就是皇四子谢泽。难怪衣长宁不敢开口。谢朝历来不许皇子结交外臣,衣长安做盐生意仗的是殷克家的声势,谢泽搭上了衣长安这一股,那就和殷克家脱不开关系了。 真把这一层关系爆出来,不止皇四子谢泽要倒霉,殷克家、衣长安一个个地都逃不开罪责。 事关皇权江山,这罪名可比什么欺压百姓、鱼肉商贾严重得多了。 所以,明知道烧掉县衙毁灭证据的嫌疑人范围很小,衣长宁依然选择铤而走险。 ——烧掉了,被发现之后,他只要承认是保护衣长安就行了。 现在证据被皇帝和二叔先一步抄了出来,他这算盘就打不响了,只能老实把谢泽也交代了。 陆太医匆忙提着药箱赶来,谢茂温言安慰衣长宁几句,叫他吃了药好好养伤,不必太过忧心,就让秦筝亲自扶着衣长宁下去了。 衣飞石难以置信地跟着谢茂进了屋,混乱地服侍谢茂坐下,谢茂道:“想不到吧?” 衣飞石缓缓摇头。 “孩子大了,心思也大了。”谢茂仍是拿起扇子轻轻给衣飞石扑风,“这话朕不大好说,你是做他阿爹的,偶尔也要提点些。聪儿才是有大前程的孩子,何苦为他人做嫁衣裳?” 衣飞石慢慢跪下,眼神中带着一缕仓惶与悲哀。 “这是好事。手段虽拙劣些,至少有心去争。朕不能拆穿他,你……” “陛下,臣不谋君。” 谢茂被他一句话说愣住。 衣飞石低头道:“臣阻止不了陛下,臣也不能听陛下的吩咐,去教长宁如何……去争。” 他曾以为衣长宁火烧县衙是为了衣长安,心中虽失望难过,也隐隐地觉得,这孩子虽不知何谓忠君,起码还知道兄弟相亲,总不算坏透了。打断了腿削了职送回家里,衣飞石还是愿意养着他。 可是,他如今彻底失望了。 起初他就觉得衣长宁这事办得很反常,如今得知事涉皇四子谢泽,他就明白了。 衣长宁火烧县衙根本不是为了遮掩这件事,他闹得这么大张旗鼓无法无天,就是为了掀开这件事。他不是为了捞衣长安,而是为了把谢泽一举打落云端! 衣长宁以为他做得很完美,可是,谢茂与衣飞石何等眼力? 在衣长宁招认大顺昌行背后的主人是谢泽时,他们就同时想明白了这件事中所有违和不解之处,瞬间明白了衣长宁的心机打算。 多可怕呀。曾经孝悌懂礼的孩子,怎么就走到了如今这一步? 176.振衣飞石(176) 就在衣飞石以为皇帝会变着法儿将海州郡守金肃迎革职拿问时,谢茂不止没继续为难金肃迎, 反而将彻查海州治下强征农夫之事交给了金肃迎。另外下旨, 命京中大理寺与都察院派出官员全程督视。 ——这一下, 连皇帝是钓鱼执法的可能都彻底杜绝了。 所有人都被弄了个莫名其妙。金肃迎喜出望外, 皇帝这是被他说服了, 打算让他戴罪立功? 谢茂只在四岸县停留了一日,第三天就启程前往薄县。 因行程已经泄漏, 谢茂也就没有继续遮掩形迹,由守备军护送前往。 薄县位于海州东南,依山傍海,谢茂进了薄县之后, 御驾朝着城东沙地长驱直入,最终停在了一个叫白沙的渔村之前。和普通渔村不同, 白沙村里的“渔民”多半都是年轻精壮的男子,出海打鱼更似军队行猎, 一举一动都带着很浓重的行伍风度。 御驾停驻之后,一个渔夫打扮的中年男子上前,施礼道:“臣张姿拜见陛下,陛下万岁。” 谢茂从车上下来,立刻有华盖举来遮阳,他自己拿了把扇子扑扇, 问道:“阿娘呢?” “回陛下的话, 今日日头太烈, 娘娘在……” 没等张姿把这一句话说完, 谢茂就远远地就看见一行人从岸上草甸上走来。 这群人皆是葛衣长巾,为首妇人扶着身边侍人胳膊,疾步前行,走着走着,她似嫌弃身边人走得太慢了,甩了胳膊独自前行,背后一群妇人跟着疾步追撵。 来的人正是在白沙村隐居的太后。 她在天寿山住了一年,次年谢茂与衣飞石去给她拜寿,本要请她回宫,她不知何故说要去游览蒙山,衣飞石苦劝不听,谢茂劝她两回,仍是不听。 固执如此,谢茂也不好强迫,拨了宫人内卫,又叫听事司沿途关照,就任凭她满天下玩耍去了。 谢茂也不是年年都出宫探望她,恰好太后生辰前后,朝中无事,谢茂才会带着衣飞石微服出门,找到太后隐居的地方,小住上几日,一则为太后祝寿,二则母子团圆。 去年太后在香河驿,今年就到了白沙村,大抵是一年玩一到两个地方,非常惬意逍遥。 太后急匆匆地走到谢茂御驾之前,不施脂粉的脸上香汗淋漓,她已经上了年纪,脸皮微微下坠,身上却有一种海阔天空之后才有的恣肆安恬,不再是深宫中尊贵优雅、母仪天下的泥塑,更像是一位归隐田园的老太太。 “阿娘。”谢茂这些年很明显地感觉到太后老了,很不愿意让太后继续在外漂泊。 太后却一眼看见他腿边的衣明聪,惊讶地问:“这是标儿?”隐隐又觉得年纪不大合得上? 谢标是皇三子谢沃的长子,今年三岁,是皇帝长孙。 衣明聪乖乖地上前磕头行礼,一头栽在滚烫的白沙上:“聪儿拜见太奶奶。” 他这撅起屁股一骨碌栽倒的模样把谢茂逗笑了,下人都没反应过来,谢茂已亲自把他从沙堆里刨了出来,一边给他擦脸抖沙,一边哈哈笑着解释:“阿娘,这是聪儿,衣明聪。娴儿和长宁的长子。” 不带上了玉牒的皇嗣长孙,反而带有宗室血脉的衣家后人!皇帝这是想干什么?! 太后心中掀起惊涛骇浪,面上却不露声色,笑道:“第一回见,竟不认得。来,聪儿,太奶奶带你去看小鱼。”太后打定了主意,她必须回宫去了。皇帝这是在玩火! 谢茂微微放手,衣明聪就果断去抱了这位不认识的“太奶奶”的小腿:“太奶奶好香……” 太后在白沙村里住的也是很寻常的石屋,与寻常渔妇不同的是,她这间石屋前后“邻居”都是侍人与护卫。衣明聪长这么大就没住过这么“窄小”的屋舍,连跟着皇帝微服出门时住的客栈,也都比太奶奶的“家”大,他很好奇地在家里转了一圈,被大宫女带去看鱼了。 回家之后,谢茂先行了家礼,随后衣飞石来磕头,谢圆与衣长宁排在后边。 谢圆也是第一次跟着皇帝出门给太后拜寿,对这样的安排非常惊讶。 他一贯知道皇帝与襄国公关系不一般,也知道皇帝探望太后时都会带着襄国公,可他万万想不到的是,皇帝竟然敢在太后面前这样明目张胆? 不管皇帝私底下怎么宠爱襄国公,襄国公也毕竟不是皇室。 照谢圆想来,皇帝给太后拜礼之后,就该是他来给太后行礼,他才姓谢。衣长宁也能在他之后混一个位置,毕竟也娶了谢家的郡主,算得上是太后的晚辈——襄国公算怎么回事?就算襄国公在朝中位高权重,可是,见太后是家礼啊,襄国公怎么能排在他谢圆的前面? 等到太后赐坐时,谢圆就更吃惊了。太后居然让襄国公坐在她身边。 那位置离着太后比皇帝还更亲近一点儿,襄国公居然也不客气地坐了,落座之后,很熟练地为太后取茶捧盏,没有半点局促紧张的意思,好像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一件事。 太后早十年前就不问朝政了,皇帝带着衣飞石来探她,她就说些自己出游的见闻,这些年小一辈都成亲生子了,她也会问问小辈儿过得如何,谢茂离开时,她还会让谢茂带赏赐回去各家分发。 “这地方太热,叫你不要来了。”太后仍是慈母心肠,看见谢茂叫秦筝打扇就忍不住心疼。 谢茂失笑道:“原来阿娘还知道这地儿热?冬天来这儿散散也罢了,为何盛夏来住着?” “娘娘练功夫呢。”衣飞石解释道。 原来太后近年也觉得垂垂衰老,精力不济,重新将年轻时丢下的功夫捡了起来。年纪大了气血不如年轻时丰茂,就需要择地修行,以外力相济。她曾授衣飞石箭术九说,法门相通,衣飞石听说太后在海州度夏就知道是为什么了。 谢茂穿越前的修法和这个世界的修炼方式全然不同,他也说不上个所以然来,衣飞石既然说没什么问题,他就相信了:“这功夫还得在外边练多久?” 起码还得三五年。衣飞石还未开口,太后已笑道:“哪有那么玄奇的事情?何处都不碍的。” 都是积年的人精,太后才说一句,谢茂和衣飞石都听出她是想回宫了。 来此之前,太后的态度还很坚持,说要在外多盘桓几年,暂不欲回宫荣养。她突然改了主意,衣飞石不知道其中的原因,也明白自己不能插嘴节外生枝,含笑不语。 谢茂对此更是喜闻乐见。 太后上钩了。 他这些年始终担心太后年纪大了,在外漂泊劳累损害健康。 偏偏太后固执,自从十年前离宫去了天寿山,就天南海北四处游历,再不肯回宫了。 他知道太后聪明敏锐,所以才故意带了衣明聪来见太后,果然,一见面太后就猜中了他欲立嗣女的心思,惊得立刻改主意想要回宫,他得了便宜必须不能卖乖。 “既如此,阿娘还是回宫练功夫吧。这地儿热得过分,往年都是流徙发配之地,说是吃鱼新鲜,那海鱼一股子臭味,实在没趣。”谢茂道。 “可见皇帝是没见识了。今日晚了,明日叫张姿亲自海,打来渔获新鲜烹煮,哪里就臭了?” 太后立刻叫下人去吩咐,明日要出海去。 闲聊片刻之后,太后突然问谢圆:“圆儿也有十四岁了吧?纳世子妃了不曾?” 谢圆恭恭敬敬地起身,答道:“回娘娘,圆儿今年十五了。不曾娶妻。” 事实上,谢圆连世子都算不上,他父王被圈禁之后,也顾不上给他请封。宫里宫外称呼他黎王世子,那是抬他的身份。 谢茂明白太后是想借口给谢圆甄选妻室回京,立刻就给太后架梯子。 “还得请阿娘回京替他挑一挑。他这婚事且不容易。” 父王都被圈了,本身再得皇帝宠爱,这婚事也不大好挑选。太后给谢茂面子,谢茂也得给太后面子,“阿娘给他挑个好孩子,朕叫他父王亲自给他操持婚事。” 谢圆对父王已经没什么印象了,可是,身在宫中,他很明白一位被圈禁的父王带他的是什么。 如今皇帝答应放他父王出来,谢圆激动得狠了,跪在地上只会磕头。又上前攀住太后裙角,流泪道:“求娘娘替孙儿赐婚。” 这真是里子面子都做足了,太后本就有心回京,皇帝又如此示好,她顺势就答应了下来。 一行人在白沙村住了几日,太后命人出海打来新鲜的渔获,谢茂吃不惯海鱼,始终觉得臭,连带着整个渔村他都觉得奇臭无比,热衷吃红肉的衣飞石在白沙村住着也很痛苦。偏偏太后生日正辰在八天之后,总不能叫太后在路上过寿吧?只得继续陪太后在这个“风甜鱼美”的小村子住着。 倒是谢圆和衣明聪都玩疯了,谢圆爱吃海鱼,知道父王要被解禁,心情也好,太后叫侍卫陪着他出海钓鱼玩船,没两天就晒黑了一圈。衣明聪则是喜欢玩水,泡在水里一天就晒脱了一层皮。 衣长宁一直在养伤。衣飞石踹那一脚特别狠,路上又休息不好,哪怕吃着陆太医开的方子,他也只在初次拜见太后时强撑着来见了一面,吃了太后赏的饭,回去又吐血了,此后就一直在屋内养着。 谢茂都亲自去看了他几次,衣飞石却不肯多看一眼,守在门外目无表情。 “你这脾气也是不能好了。”谢茂无奈地数落衣飞石。 衣飞石知道,他不可能原谅衣长宁。他对衣长宁花费了多少心血,此时对衣长宁就有多绝望。 这不是和孩子置气。也许,正因为他不是衣长宁的亲生父亲,所以,他没办法毫无底线地对衣长宁宽容?他对衣长宁是有期望的,不求衣长宁为他带来荣耀,起码,不能是……这样吧? 谢茂与衣飞石探了衣长宁归来,见衣飞石心情不大好,谢茂带着他去旁边的小林子转了转。 这片小树林离着海边远了些,带着海腥味的风也似吹不透了,二人沿着荒无人烟的鹅卵石小路走了半个时辰,谢茂热得满头大汗,蹲在溪水边洗脸。 “陛下。”衣飞石突然凑近来,小声提醒,“前边似是……太后的宫人?” 谢茂也很惊讶,太后不是在午休么?怎么也出来了? 这地方有溪水有树林,风景还不错,衣飞石所指的地方就有一间小屋,外围站的不止是太后的宫人,还有护卫。 太后在此建了小屋休养,这也没什么奇怪。 不过,守在外边的宫人、护卫都警惕地看着四周,这状态和普通戒备不大一样。 谢茂与衣飞石是单独出来,身边没有带着宫人侍卫,一路上有溪水流淌声遮掩脚步声,过来的角度也比较凑巧,恰好不在对面的戒备范围内——衣飞石目力比普通人更强,所以,他发现了前边放哨戒备的宫人侍卫,对方却没能发现他。 太后有秘密。 谢茂无心窥探太后的秘密。太后不是他的臣子,他尊重太后。 “回去吧。”谢茂热得半个身子都淌汗,又没带服侍的下人,想换身衣裳都不行。 衣飞石犹豫片刻,还是提醒道:“陛下,恕臣隐瞒。太后至南境练功,是体内阳气衰败了,据臣推测,起码还得三五年功夫才能自成阴阳,恢复循循之势。不是臣有心窥探娘娘秘事……”万一太后真的身体坏了,又瞒着陛下,这可怎么好? 谢茂不太了解这个世界的武学,但是,他是修真之人,哪怕这个世界规则不同,他没能修出穿越前的真气,眼力一直都在。衣飞石说太后阳气衰败了,谢茂却没看出太后身体哪里失衡。无非是年纪大了,生气渐衰而已——他自己在抵达巅峰之后,也是生气渐衰。生老病死,人之常情。 “叫陆太医给太后请平安脉。不着急。”谢茂拉住衣飞石的手,“走吧。” 二人才走了两步,却不想那间小屋里的客人也正往外走。 谢茂脚步沉重,踩着鹅卵石咔擦一声,那人正要上马,耳尖一抖,整个人就朝着谢茂与衣飞石的方向飞扑而来,宛如一只猎食的苍鹰。 衣飞石倏地转身,赤手紧握,一股无形之气席卷而出,冷漠反击。 扑出来那人乍一见衣飞石的脸庞,整个人都僵住了,翻身就欲逃窜。 然而,他既然朝着谢茂动了手,衣飞石就绝不可能容他逃开,握紧的双手轻轻松开,天地间就似有一根无形的弓弦颤动,不存在的利矢飞射而出。 在空中飞跃逃窜的身影瞬间中“箭”,直愣愣地摔落在地上,砸出一声闷响。 高手过招只在转瞬之间,那人落地时,守在小屋间的宫人侍卫才匆促动了起来。宫人往回跑,保护太后离开,侍卫则大批围上来,意图救援制敌。 围上来之后,发现站在小溪边的是皇帝与襄国公,这群侍卫也都惊呆了,纷纷屈膝行礼。 谢茂也很无奈,他本不欲节外生枝,结果还是撞上了太后。 ——闹得好像他专程来堵太后秘密似的。 几个侍卫把摔在地上的人扶起来,谢茂一看就心里有数了。这人是沭阳侯张姿。 太后与沭阳侯同居一室。 外边宫人和侍卫小心翼翼地戒备着。 张姿离开时发现有外人,立刻冲上来要杀人灭口。 ……还能是什么事儿? 当初谢茂把张姿从新州召回京中,一是提防张姿与谢范感情太好,为了谢范甘愿生事,二就是想着太后去天寿山,没有可靠的心腹守着不甚安全。 召回张姿,既解了张姿兵权,平了可能的乱事,又安排好了太后身边的防务,一举两得。 哪晓得这张姿,还真让太后动了凡心。 张姿被摔在地上僵住根本无法动弹,衣飞石看见他也吓傻了。哪个皇帝能受得了这样的羞辱?他恨不得一掌将张姿拍死,又害怕打死了张姿,越发破坏太后和皇帝的母子之情。 却不想皇帝心中居然没什么震怒之情?反而吩咐他:“你怎么他了?给他解开。” 衣飞石一头雾水地上前把张姿拍醒,张姿僵硬的身姿方才软化下来,跪在地上想说什么,看着身边围拢的侍卫,又不敢当面说——这件事太伤皇帝颜面了,私下都不好说,何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小屋另一边,宫人也已经扶着太后出来了。 她在门前站了片刻,到底还是由宫人扶着朝着小溪走了过来,脸色微微煞白:“皇帝。” “朕走得渴了,阿娘赏朕一碗茶喝。”谢茂察觉到太后的不自在和尴尬,笑着解围。 太后深吸了一口气,摔开了宫人搀扶的胳膊,挺直脊背,说道:“这边来吧。” 母子二人独自走到小屋里,谢茂才发现这屋子还真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有床有榻有书桌琴案,还有灶膛恭房,门外还有一口井。 太后给他倒了一杯茶,他自己找地儿坐了,说道:“朕和小衣出来散步,不知不觉就走过来了……” 太后在他对面坐下,脸色难看,半晌才说:“我是太后。” 谢茂笑道:“朕自然知道。阿娘,朕确不是有心过来……” 见太后脸色难看,他也起身给太后倒了茶,顺势就坐在太后身边,轻声道,“阿娘,朕从前就说过了,您喜欢谁,只管召进宫里,日子这样漫长,没有叫您守着死人的道理……” 文帝在谢茂的心目中,也不过是个“死人”。 太后知道谢茂不在乎她养几个玩意儿,可是,她如今养的不是玩意儿,她是宠幸了沭阳侯张姿。 张姿是她的晚辈。比她小了快二十岁。她从前也不知道张姿喜欢自己,一直到很多年后,她才突然发现,张姿始终不曾娶妻生子,无论何时都心甘情愿地守在她的身边。 她离宫时,已经天命之年。她一生中最美丽的年华彻底逝去,她垂垂老矣。 张姿仍是默默地守在她的身边,尽心竭力地追随着她。在她无意间回头时,依然能够发现张姿克制温顺的目光,流连在她的影子上。 人一辈子能喜欢几个人呢?太后不知道。她忘不了谢芳,可是,她好像也把张姿记在了心里。 在天寿山时,她就宠幸了张姿。 所以,次年皇帝带着衣飞石来请她回宫时,她拒绝了皇帝的好意。 她想和张姿在一起。回宫之后,她是母仪天下的太后,是皇帝生母,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她不能任性,一旦回宫,她就必须和张姿结束关系。可是,她不想就这么放弃那个守了她半辈子的年轻人。 “今日叫他来,便是告诉他,以后不再相见了。”太后说。 皇帝不需要她的时候,她纵情恣肆活了整整十年。如今,眼看着皇帝玩火似的要立嗣女,太后不能放任皇帝独自一人——能劝固然是好,劝不下来,她得回宫替儿子镇场子。所以,十年前,皇帝请她回宫时,她选择了自己,如今她仍是毫不犹豫地放弃了自己的人生,选择为儿子出力。 谢茂喝着茶觉得嘴里微涩,说道:“阿娘,朕容得下孝烈皇帝,也容得下沭阳王。” 沭阳王?! 太后惊呆了:“皇帝!” “您若是喜欢在外游历也罢了,为了这事儿在宫外飘了十年……这是误解儿子了。” 谢茂看着这间充满了生活气息的小屋子,看得出来,太后和张姿过得很平静安闲,就像是民间最普通的夫妻,不必广厦万间,不必绫罗绸缎,只要夫妻相守,就能快活。 他为何不能让太后快活? 太后给他谋了皇帝之位,他干了二十年皇帝,却还不能让亲娘快活,这皇帝当着有意思?! 当初谢茂跟太后提及追封谢芳之事,太后激动感谢之余,并没有太多忐忑。 因为,谢芳已经死了。 哪怕皇帝以后改了主意,记恨起谢芳,也不可能把谢芳从坟地里挖出来再杀一遍。何况,谢芳死在登基之前,是太后一生最大的遗憾。这件事做成了她高兴,做不成,她也不会难过。 当然,谢茂说一不二,说到做到。 谢芳被追封为孝烈皇帝,谢茂还把长山王府的幼子过继给谢芳,承嗣开府,做到了极致。 如今谢茂又说要给张姿封王,太后就觉得太过了。没有这样的道理。 这天下是谢氏的天下,她作为谢氏的媳妇,享受了谢家给予的荣华尊贵,总不能再借着这一份尊贵去恩赏旁人。谢芳是谢家骨血,他和张姿的身份完全不一样。 “陛下心意阿娘尽知了,不过,世上岂有无故封王的道理?镇国公战功镇国不曾封王,”太后被皇帝哄得心中一片温软,提起衣飞石更是打趣,“襄国公辅政襄国不曾封王,旁人如何与他比肩?” 衣飞石怎么辅政怎么襄国?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太有趣了。谢茂本来也记恨着张姿当初伙同林附殷欺负了衣飞石,若是旁人得了太后青眼,给“叔叔”封个亲王那是没问题的,要给张姿封王,他还真是有点膈应,怎么向小衣交代? “封王之事回宫之后再议,不能封王,过些日子,朕给他提个郡公总是可以的。只请阿娘尽管放心带他回京——” 他顺水推舟打消了封王的念头,又给太后斟茶,“阿娘待朕与小衣宽厚无比,朕待阿娘亦然。” 太后看着儿子成熟了许多的脸庞,轻轻叹息一声。 当年皇帝为她追封孝烈皇帝,她总以为皇帝是年轻义愤,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们长大了,她也渐老了,唯有皇帝这一颗豁达孝顺的心,始终不曾变。 他就是这样的人啊,哪怕再长十年,再是深思熟虑,他的决定也从未改变。 177.振衣飞石(177) 太后不在京城,皇帝没有后妃, 整整十年时间, 谢朝的内外命妇都处于懵逼状态。 每月初一十五不再进宫朝贺, 年庆嘉节皇帝赐宴群臣, 女眷全都百无聊赖地在家守着, 宗室贵妇闹了家务想要进宫找“母仪天下”那位诉苦评理,对不住您呐, 太平帝的后宫暂时不提供这项服务。 如今离宫十年的太后突然回京,京城的顶级社交圈瞬间就炸了,各王府宗室命妇纷纷递牌子请见,与太后有旧的权臣家夫人太太也都上表请安, 暗示妾等随时准备来给您老人家磕头。 太后回宫之后,先召见了皇三子妃杜氏与皇四子妃莫氏, 下午就传了懿旨,命曾经养在长信宫的三位郡主, 次日携子入宫见驾。 得了旨意之后,真淳郡主谢绵绵与真熙郡主谢娴都带着儿女早早地递牌子进宫。 她们二人出嫁之后,日子都过得很好。 谢娴嫁予衣长宁自不必说,丈夫是襄国公亲自教养的嗣子,儿子又极得皇帝宠爱,可谓得意。 谢绵绵七年前嫁予凉国公世子孔衍为妻, 如今凉国公府的当家人是老凉国公孔杏春的长子孔秀平。谢绵绵出嫁时, 她的公公孔秀平就已经承袭了凉国公爵位, 孔家为了迎娶义王府的郡主, 提前为嫡长子孔衍请封,皇帝也很大方,给谢绵绵赐郡主嘉号时,顺便就准了孔秀平为孔衍请封的折子。 前往长信宫的御道就那么两条,谁也不会去绕道,谢娴与谢绵绵进宫时候前后脚,自然偶遇。 “这是彰儿吧?都这么大啦?看看这机灵劲儿,长得真好。” 看着谢绵绵身边乳母牵着的小男孩,谢娴就惊讶地夸赞。 被夸奖的孔彰露出羞涩的笑容,他今年已经六岁了,别的宫装品级认不出来,谢娴和他亲娘谢绵绵同是郡主,宫装服制是一样的,他就不会认错。闻言就要上前一步行礼。 哪晓得谢绵绵伸手拉住他,白了谢娴一眼,背身继续往前走:“有些人甭看长得与人为善跟谁都好,心肝儿黑透了。咱们离远点儿!” 衣明聪跟皇帝出门之后,就一直在宫中没回家,谢娴带进宫的是才三岁的次子衣明哲。 谢娴习惯了谢绵绵的炮仗脾气,才三岁的衣明哲也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趴在奶妈怀里打瞌睡,谢娴笑了笑,叫奶妈把衣明哲抱住了,跟在谢绵绵的背后,沿着熟悉的御道继续往前走。 十年时间,她们都长大了。 都说女子嫁人是第二次投胎,谢娴无疑是嫁得最好的一个。 ——哪怕谢绵绵的丈夫是凉国公世子,谢团儿的丈夫是镇国公世子,衣长宁无爵庶人。 可是,论前程,论恩宠,孔衍与衣飞珀都比不上她的丈夫衣长宁。单说府上接赏的次数,她家一个月就能抵别家一年。这就是皇帝圣宠。旁人羡慕都羡慕不来。谢娴冷眼瞧着,若非衣长宁不姓谢,只怕宫里的皇嗣们在她丈夫面前,都得靠边站。 所以,谢娴从来不和谢绵绵斗气。和一个不如自己的人置气,有什么意思呢? 两位郡主抵达长信宫时,太后还未起身。 大宫女将她们安置在偏殿喝茶休息,和闺女时一样,送上她们喜欢的吃食早点,坐卧随心。 谢娴与谢绵绵也没有觉得很诧异——毕竟嫁人了,带着儿子进宫,不可能再和从前一样在太后内寝随意穿行。 “……还和从前一个味道。”谢娴喂儿子吃着酸角豆糕,和大宫女说笑。 谢绵绵冷笑道:“厨子都是御膳房的厨子,味道一天三变那还得了?” 谢娴给儿子擦了擦嘴,重新喂了一个蛋黄,看着衣明哲吃了,才回头问她:“你整天对我气鼓鼓的有意思么?我怎么你了?”和小时候一样,她说话仍是细声细气,半点都不生气。 “崇慧郡主到。”宫人在殿外通报。 谢绵绵就故意站了起来,夸张地说:“哎呀,一等郡主到了,咱们不得起来施礼呀?” 殿内气氛就有些紧张。 谢朝的郡主也是分等级的。 谢绵绵与谢娴都是三等,有嘉号,无实封。崇慧郡主谢团儿则不同。她的封地在崇慧县,除了朝廷每年给予的岁银之外,还能拿到封地的供奉。这年月王爵都不一定有实封,谢团儿一个郡主能实封地,足以证明当年皇帝对她的宠爱。 但是,尽管等级不同,大家都是郡主,并没有三等郡主一定要向一等郡主施礼的规矩。 ——宗室中,不少三等郡主都是一等、二等郡主的长辈。谁等级高谁就受礼,那就彻底没人伦了。 谢团儿从前有多得宠爱,此时就显得多么地落魄。 父王被圈禁,匆促出嫁之后,十年不得子嗣,养在宫中的弟弟谢圆与她不亲。太后不在宫中,命妇都不得入宫拜见,曾经宠爱她的皇帝似乎彻底忘了她,对她不过平平。 谢娴已经站了起来,笑眯眯地上前施礼:“婶婶来了。” 谢绵绵心中暗恼,居然把这一茬忘了! 她本是想挤兑谢娴,哪晓得人家谢娴论家礼也该给谢团儿施礼,她顿时又气鼓鼓地坐了回去。弄得跟着她站起来的小孔彰无所适从,阿娘一会儿一个说法,到底要不要施礼啊? 谢团儿很瘦。 她小时候就是个小胖墩,少女时也脸如银盆,带了点婴儿肥,身材高挑挺拔,是非常精神漂亮的一位宗室贵女。如今却瘦得骨肉支伶,活似生了暴病。 见谢娴殷勤地迎上来,她也不说话,目光冷漠地在殿内扫了一眼,独自走开。 她瘦的样子根本不正常,衣明哲看见她进门就吓哭了,奶妈抱着怎么哄都哄不住。 谢团儿注意到这一点,才刚坐下又起身走了出去。 谢绵绵立刻起身发难,指着谢娴斥骂:“谢娴你怎么教的儿子?都是积年的姐妹,你这样落井下石给人难堪,不怕遭报应吗?” 谢娴正在跟儿子讲道理,闻言皱眉道:“孩子小,我正在教他。” 谢绵绵居然爬起来冲到衣明哲跟前,厉声训斥道:“不许哭了!再哭罚跪!” 才好了一点儿正在抽噎的衣明哲窒息一瞬,小嘴一瘪,马上又哭了起来:“阿娘,阿娘……” 敏感善良的孔彰已经悄悄溜了出去,看着谢团儿孤单的身影,他觉得很尴尬难受,想安慰谢团儿,又不大好意思出面。在门槛便犹豫了许久,最终才鼓起勇气,走到谢团儿身边:“郡主。” 谢团儿回过头,看见是个顶漂亮的小娃,有些惊讶:“何事?” 孔彰把窝在手里许久的腰佩摘下来,送到她跟前:“送给你。” “为什么送给我?”谢团儿蹲下身来,轻轻扶着他的肩膀。熬了十年,她始终没能怀孕。如果她能怀上孩子,那么,她希望自己的宝贝能和眼前的小娃一样,漂亮,耀眼,善良。 孔彰被她看得不大好意思,把腰佩塞在她手里,小声说:“你漂亮呀。” 如今的谢团儿委实称不上漂亮。孔彰见她实在太“丑”了,丑得把衣明哲都吓哭了,怕她伤心,所以才会来给她送礼物,想告诉她,她一点儿都不丑,也有小朋友喜欢她。他就觉得谢团儿漂亮。 虽然这是谎话,可是,孔彰觉得,这是一个好的谎话。 孔彰佩戴的腰佩不算太珍奇,谢团儿就收了下来,含笑道:“好吧,那我就收下了。我也觉得我挺漂亮的,你真有眼光。” 一大一小在殿外聊了两句,宫人就来知会,说太后传见。 往年三位郡主出行,谢团儿必然要走在最中央第一个。 世易时移,哪怕她如今等级最高,众人心目中嫁得最好的仍旧是谢娴。 恰好殿内谢娴和谢绵绵正在吵架,得了消息之后,谢娴抱着衣明哲就出来了,头也不回直奔主殿。谢绵绵与谢团儿都被她抛在了后头。谢绵绵一副“我吵赢了”的得胜嘴脸,这才发现儿子不见了,出来看见谢团儿和儿子站在一起说话,有些不自在地走过来:“谢谢。你啊。” 谢团儿把儿子还给她,说道:“没给他喂吃的。” “嗐我不是担心这个,彰儿,你跟初雨姐姐去。” 谢绵绵把儿子打发给丫鬟,凑近谢团儿身边,“谢谢,我给你写了很多帖子,你怎么都不回我?” “赏花?游园?”谢团儿小时候就对这些淑女交际不感兴趣。 “赏花会也不是光赏花啊,我有事找你,你从来都不理我!” 谢绵绵年纪渐长,慢慢地就回过味来了,小时候谢娴老挑拨她和谢团儿吵嘴,自己乐呵呵地坐收渔人之利,长辈们都认为她谢娴才是好姑娘,真是坏透了! 后来,谢绵绵又听说谢娴使计勾引衣长宁,处心积虑嫁进了衣家,越发觉得谢娴心机深重。 当然,这其中也免不了她对谢娴的一丝嫉妒。谢团儿最风光的时候,她讨厌谢团儿。如今谢娴最风光,谢团儿落魄了,她就讨厌谢娴。 谢团儿不想理她。二十好几的人了,只长个子不长脑子,和十多年前吵嘴打架的小姑娘没什么两样,还不如她儿子孔彰脑子拎得清。 “给,这给你!”谢绵绵掏出一个荷包,塞给谢团儿。 “什么?” 谢团儿正要拆开荷包,就被谢绵绵捂住,神神秘秘地说:“生子秘方!” “我早就想给你了,你就不理我,哎,我想今日你必然要来的,专门抄了一份备着。” 谢团儿脸色一冷。 刚嫁入镇国公府时,她是刻意避孕,媪老告诉过她,女人不能太早生育,伤身。 何况,父王母妃都在高墙圈禁之中,她也不可能高高兴兴地在外边生孩子。等了一两年后,皇帝态度始终不冷不热,谢团儿就知道父母只怕一时半会儿出不来了。 她不再避孕,原本想次年生子,哪晓得无论她和衣飞珀怎样努力,孩子都不肯来。 那时候,衣明聪已经出世,很得皇帝喜爱,连带着衣长宁也一飞冲天,混到了御前当侍卫。 自觉被岳父耽误了前程的衣飞珀比谢团儿更着急。他知道皇帝不乐意让衣长宁做二哥的嗣子,也知道二哥是背着皇帝开了衣家祠堂,偷偷把衣长宁记在了名下!只要他和谢团儿有儿子,皇帝迟早会把二哥的爵位给他的儿子! 偏偏谢团儿生不出来,谢娴倒生出来了! 眼见着衣长宁凭着这个儿子平步青云,谢团儿却死不怀孕,衣飞珀每天都很焦躁。 到谢娴与衣长宁第二个儿子衣明哲出世时,衣飞珀意外发现了谢团儿最初避孕之事。这件事戳中了他的爆点,他伤心至极,对谢团儿大发雷霆,扬言要纳妾,要找愿意给他生孩子的女人来生孩子。 吵闹的时候,口不择言的衣飞珀也会强调谢团儿已经失宠,皇帝看重的是衣家的血脉,他找别的女人生儿子,也一样能继承襄国公的爵位,一样能得到皇帝的青睐。 谢团儿如今是确实生不出来。衣飞珀气势汹汹得理不饶,谢团儿就让他滚去纳妾了。 妾,自然是没有纳。有衣尚予与衣飞石盯着,衣飞珀翻不起浪来。然而,夫妻感情经不起这样折腾,尤其是衣飞珀为了生儿子,哄着谢团儿勉强“重修旧好”,二人却始终也生不出孩子之后。 谢团儿与衣飞珀就越走越远了。 如今二人连面和心不合都做不到,当着衣尚予与衣飞石的面,夫妻见面都是淡淡的,冷得浸人。 谢绵绵却来给谢团儿送生子秘方。 谢团儿拿着荷包冲谢绵绵笑了笑,手腕轻抹,荷包就飞进了殿前盛了水的太平缸里。 “你!——”谢绵绵气得想拍她,“我又不是嘲笑你,我给你的是真秘方!” “你要有了儿子,还有她谢娴什么事儿?谁不知道皇父不许她丈夫承嗣襄国公府?谢团儿你傻不傻啊?你快生个儿子,谢娴立马就得气哭!” “我家里还有,回去我给你抄一份儿,哎,不行我让人给你配好了药送去,你直接就吃!” 谢团儿没好气地摔开她的手。 谁想给衣飞珀生儿子?谁爱生谁生去! 二人进殿时,谢娴已经带着孩子坐在太后下首了,她正在问候太后,顺便打听自己长子的情况。 十年不见,太后见老了许多,看着熟悉的长信宫,座上不熟悉的太后,谢团儿与谢绵绵都有些哑然。 “拜见娘娘。”两位郡主上前磕头。 谢娴含笑坐在谢团儿从前才能坐的位置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谢团儿与谢绵绵。 让谢娴诧异的是,黎王被圈禁之后,谢团儿在皇帝跟前就直接失宠了。 太后却似乎根本不在乎黎王如何,她和从前一样满脸微笑地叫谢团儿和谢绵绵起身,先问了孔彰两句,赏了见面礼,就让谢团儿坐在她身边,轻轻抚摸谢团儿的背心,柔声道:“好孩子,子女都是缘分,该来的会来,不着急。” 这是第一个温言安慰她,却从不催促她快快求医问药火速怀孕的长辈。 谢团儿眼眶微湿,低声道:“是,孩儿知道。” 太后又给了她一个好消息:“陛下已传旨叫你父王过些日子就出来了,得空你回家去看一看,心情愉悦了,比吃什么药都强。” 谢娴吃惊之极,|差点没握住手里的茶盏。 谢团儿原本身体就不大好了,闻言更是头晕目眩,差点昏了过去。太后见她瘦得不像样子就不放心,连忙传了太医来看诊。 哪晓得又一个令人吃惊的消息被太医诊了出来。 谢团儿怀孕了! ※ 瘦得不足八十斤的谢团儿,竟然已经怀孕五个月了,这件事让太后大发雷霆。 谢茂也很惊讶错愕,命令道:“叫衣飞珀进宫来!”这丈夫是怎么当的? 他很久没见过谢团儿了。 这十年来,他对谢团儿也是越来越没想法,觉得谢团儿太不争气。 固然他圈禁了谢范,可是,谢团儿出嫁时,他给的封号几乎等同于公主——谢朝许多公主王爷都不能实封,他给谢团儿实封一县。何况,他还接了谢圆进宫。若谢团儿足够聪明,不管是从夫家衣飞珀、衣飞石那边想办法,还是从娘家谢圆这边想办法,都能顺利攀回他的身边。 谢团儿这十年里却做了什么呢?和丈夫置气。失去了黎王和皇帝的庇护之后,她像后宅妇人一般困顿家中,和丈夫争吵冷战,守着自己不合时宜的倔强和骄傲,既不肯低头,也不肯拼杀。 自从衣明聪越长越大越聪明之后,谢茂就越不想理会谢团儿了,听事司送来的消息也渐渐不看了。 可是,就算他对谢团儿失望了,懒得关注谢团儿的消息了,他也没想过谢团儿会过得如此凄凉。 “怀胎五月的妇人重不到八十斤,团儿可不是骨架纤小的女子,这得瘦成什么样?家里大夫养着做什么吃的?五个月的肚子也看不出来?”谢茂再不喜欢的孩子,那也是他亲养过的,他能冷淡无视,不代表他能容许别人也对谢团儿冷待无视。 谢茂原本在太极殿里看折子,正打算见阁臣,商量海州强征农夫一事。 他叫金肃迎在海州自查,一则考虑当时御驾孤悬南境,不愿把金肃迎逼急了狗急跳墙,干出刺杀王驾的叛逆事来。二则海州发生的事不可能是孤例,谢朝各州县都有可能发生,把金肃迎雷厉风行处置了,各州县也犯了此事的官吏必然人人自危拼命遮掩,反倒耽误行事——钦差巡察也需要时间,发内阁照会叫各地自查,效率更高,处置得更快。 至于是不是真的底下人有错就改,朝廷就既往不咎…… 这世上哪有官儿是干净的?谢茂打算交给内阁去列黑名单,慢慢秋后算账。 陈琦、吴善琏、黎洵刚刚走进外殿,就听见皇帝在发脾气训斥人。 殿内襄国公似是轻声解释了几句,皇帝就更生气了:“她不叫看大夫就不看吗?瘦成这样是一天两天的事?——朕不是冲你,你别跪着,和你不相干!” 三位阁臣面面相觑,郁从华额上也有细汗,低声道:“要不,您三位……待会儿来?” “谁在外面?!”皇帝不耐烦地问。 “回圣人,是陈阁老、吴阁老、黎阁老来了……” 发着脾气的皇帝才似生生憋住,尽量放缓语气,说:“请三位老大人先回去,朕将这点儿家务事处置了,待会再见他们……什么时候了?快午时了吧?从华,吩咐御膳房摆膳,服侍三位老大人偏殿用膳。你亲自去看着,好好伺候。” 郁从华答应一声,三位阁老挨个在殿前磕头谢恩,利索地抽身闪人。 ——皇帝的家务事,他们才不想搀和,蹭饭去。 太极殿内。 谢茂拍桌子骂娘,不免就会问候到马氏头上,衣飞石与衣飞珀一母同胞,不得不跪下赔罪。 哪怕皇帝说了事情不与他相干——衣家出了事,衣飞石怎么摘得干净? “是臣失察,陛下息怒。” 被皇帝从地上硬生生地扯了起来,衣飞石还是得躬身再次赔罪,想把衣飞珀捉来暴打一顿。 谢团儿是衣飞石的弟媳妇,衣家规矩不像文官清流人家那么严格,可谢团儿自己从不出门,做伯伯的衣飞石也不可能专门回家去探望她。毕竟男女有别。 前不久衣飞石还问过衣飞珀,家中如何,衣飞珀黑着脸说一切照旧。 衣飞石知道二人关系不睦,照旧例让衣飞珀给谢团儿带了布帛绸缎宝石珍珠等女孩儿常用的东西,敲打衣飞珀不要太过分。 这些年来,衣飞石除了给谢团儿送东西,也就是训斥弟弟对谢团儿好些了。 衣飞珀闹着要纳妾的时候,衣飞石记着谢范的嘱咐,亲自去问过谢团儿,是否要和离。 那时候谢团儿看着有些憔悴,身体也还好,只说不必。 谢团儿不肯和离,衣飞石总不能强摁着二人拆了这一桩婚。 他除了把衣飞珀叫来狠捶一顿,叫衣飞珀歇了纳妾的心思之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和皇帝没有子嗣,谁也生不出孩子来,关系也从来不差。所以,他理解不了衣飞珀的急切和不耐烦。想来想去,衣飞石觉得谢团儿和衣飞珀大抵还是感情不好,若是有他和皇帝那么彼此喜欢,有没有孩子又算得了什么?为这个吵架真是太可笑了。 这世上夫妻不睦的家庭多了去了,谢团儿又不是小媳妇性子,她手里有钱,衣飞石也给了不少,身边也有心腹使唤,黑发狄人族的几个媪老带出了几个丫鬟,个个都不简单。 何况,谢团儿那样骄傲自我的女孩子,倘若真的日子过不下去了,总会嚷出来的吧? 衣飞石是真没想过她会吃亏。 皇帝传见衣飞珀,等了两个时辰衣飞珀都没找见。 内阁几位老大人吃了午饭吃晚饭,眼看着宫门下钥,几位大人抹抹嘴,散着步,跟皇帝磕了头就出宫去了……皇帝脾气发完就不着急了,反倒是衣飞石气得青筋鼓起:衣飞珀如今在兵部当差,衙门找不见人,也没告假,回家里问,家里说上衙门去了……他一连派了五波人去找衣飞珀,找不到。 太后本想留谢团儿在长信宫养胎,谢茂想了想,说:“叫团儿住醒春山房。” 亲妈好不容易找了第二春,女人一辈子能快活几年?没得叫太后给孩子让位置的道理。 张姿才在长信宫住了一夜,太后就吩咐宫里要留宿郡主,叫他挪出去。他正收拾行李,大宫女又叫他不必挪了。他很惊讶,太后也不是朝令夕改的人,这是为什么? 大宫女告诉他,皇帝钦命崇慧郡主赐住醒春山房。这其中的意思,该明白的都能明白了。 张姿一向沉默厚颜,闻言脸上也透出一点儿红|色。 178.振衣飞石(178) 衣长宁在四岸县狠狠捅了皇四子谢泽一刀,回京途中, 谢茂就收到了盐政总督衙门的奏折, 听事司处也有了详情回禀。 据查, 大顺昌行确实是谢泽所有。 皇子年纪大了, 纳妃生子, 处处都要花钱,想辙弄点零花也很正常。 不过, 这远在天边的买卖,谢泽也不可能亲自打理,大顺昌行是谢泽生母胡氏族人所经营。 盐引也确实是通过衣长安的关系,从殷克家那一脉的关系网里勾兑来的。 衣长安就更聪明了, 他实际持股,代理人却是七弯八拐换了几层关系, 倘若不是衣长宁烧县衙那一出,未必能顺藤摸瓜查到衣长安头上。和谢泽不同, 衣长安人就在凉州,随时都能查账,家势又霸道,哪有人敢污他的银子。所以,衣长安根本不必自己出面去搞贩盐生意。 总而言之,这是个不大容易被查出来的关系网。 ——若非衣长宁一把火烧了县衙, 谢泽勾结衣长安、联络殷克家的罪名, 未必能全部坐实。 这些查回来的线索, 也越发证明谢茂和衣飞石不是冤枉了衣长宁。 他就是故意要害谢泽。 有个聪明伶俐的衣明聪在, 谢茂还想立衣明聪做嗣皇帝,此时就不会拆穿衣长宁的小算盘。不过,他也没有如衣长宁所愿,大张旗鼓地彻查此事。 他的处置很温和,明眼人看得懂,不解内情的人就是一头雾水。 比如,莫名其妙接了赏赐的谢沃。 谢茂赏东西向来是一碗水端平,谢沃有的,谢泽就有。谢泽有的,谢沃也不可能没有。 如果是为了嘉奖二位皇子的学业品性等等,皇帝也不会直接赏赐皇子,而是赏赐皇子的师傅们。谢沃和谢泽都是同一批师傅。皇帝要表扬皇子时,就叫太监去上书房,云,某某皇子什么事做得很好,某师傅教导有方,赏金银锞子,文房四宝,折扇香包……碰上过年过节,还会赐饼赐肉。 这回皇帝莫名其妙给谢沃赏了一堆东西,从金银器皿布匹香料到摆件家具奇珍花木,种类繁多数目也不少,多得简直夸张。几百个太监从内库搬了半天都没搬完,皇三子妃杜氏不得不找谢沃请示:“爷,咱们小库房放不下了,是不是把偏殿封一间出来做库房?” 谢沃正在抠脑袋,茫然道:“倩儿,皇父是不是要让我出宫开府去呀?”给这么多东西! “爷,若是皇父要咱们出宫开府,这些东西可以等咱们出去了再赏赐。” 搬两回不累吗?! 反正,摊上这么个丈夫,杜妃心很累。 与他比邻而居的皇四子谢泽,则坐在书房里咬嘴唇。 谢泽没谢沃那么憨,他父王胡阳王也比谢沃那个傻爹思行王聪明多了,谢泽在宫中从不闭耳塞听,四岸县衙失火之事,他十六天前就收到了消息。他知道是有人故意要弄他。 谢茂做了近二十年皇帝,不至于身边消息都管不好。 所以,谢泽只知道四岸县衙被烧了,并不知道那一把火是衣长宁所纵。 聪明人都喜欢自作聪明。 谢泽不知道衣家出了个胆大包天的衣长宁,他想,这世上谁有本事在皇父眼皮底下火烧县衙?结合皇帝回宫之后大肆赏赐谢沃的动作,谢泽判断要弄他的人,就是皇帝。 火是皇父放的。烧县衙是警告保全我,赏赐皇兄则是对我的惩戒。 ——毕竟,用任何方式罚我都会引来朝堂震动,要达到打压我的效果,多多赏赐皇兄即可。 我和外臣一起搞贩盐生意,皇父也不疑心我勾结外臣,仅仅是这样轻拿轻放提点于我!谢泽顿时被自己脑补出的谢茂那一片慈父之心感动得不行,越发觉得自己对太子位势在必得。 毕竟,宫中就两个上了玉牒的皇嗣,谢泽头顶上的皇兄谢沃……也太憨了些。 ※ 大半天没能把衣飞珀从宫外宣进来,眼看宫门下钥,衣飞石气得脸都黑了。 谢茂劝道:“你这里干着急有什么用?事已至此。” 他一下午也处置了不少事,先给谢沃放了赏,又在太极殿看了半下午折子,这会儿脖子有些僵了,不自在地伸臂舒展筋骨,衣飞石很自然地凑近他身边替他揉肩捏颈,手法甚为熟练。 “臣想去看一看崇慧郡主。”衣飞石道。 谢团儿怀孕这么大的事,之前衣家没有任何人知道,她如今在宫中养胎,得了消息的婆家人总得去关心一番。 衣飞珀遍寻不着,马氏又常年“病”着无法进宫,思来想去,衣飞石还是打算亲自走一趟。 ——从衣飞珀那边算,他是兄长不大好探望弟媳妇,可从皇帝这边算,谢团儿也就是当年牵着他衣角的小姑娘,这关头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男女大防? 不过,谢团儿住在后宫中,衣飞石轻易不好自己过去,指着皇帝带他走一趟。 “天都黑了,朕吩咐郁从华赏了东西过去,待会儿再叫赵云霞来给你回话,你就不要去了。” 很意外的是,皇帝居然拒绝了他的请求。 衣飞石很少会向谢茂要求什么,通常他开口了,谢茂就不会拒绝。 衣飞石稍微错愕之后,瞬间就明白了皇帝的打算,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滋味。 他以为四岸县衙被火烧之后,皇帝就该放弃衣明聪了。 现在看来,皇帝根本没把衣长宁的所作所为放在心上,或者说,皇帝暂时还不愿放弃衣长宁与谢娴这个融合了两家骨血的儿子。 固然谢团儿腹中也怀了衣家血脉,可她肚子里这个不知道是男是女,不知道是贤是愚,甚至也不知道能不能生下来,会不会夭折?这样一个全是未知的小团血肉,哪里比得上快要五岁,长得结实机灵、聪明可爱的衣明聪? 所以,皇帝不会在这时候亲自去探望谢团儿。 让黎王出禁的旨意已经下到宗正寺了,最迟明后天,砌在黎王府的高墙就会被拆开。开禁的黎王府就是谢团儿的一层靠山,倘若再加上皇帝趁夜亲自探望,这恩宠就显得太过了。 至少在此时,皇帝不会准许谢团儿越过谢娴,不会准许她肚子里还没出生的孩子越过衣明聪。 “陛下,”衣飞石必须表明自己的态度,“衣长宁被臣踢伤了心脉,呕血之症不会再好了。” 衣长宁是不是真的伤了心脉不重要,就算衣长宁把伤养好了,衣飞石也能随时给他踹出个一辈子缠绵病榻呕血不断的伤势来。 谢茂闻言就觉得衣飞石简直无赖,这不要脸的劲儿……哎哟,怎么越来越像朕了? “小衣,你这性子真是光风霁月容不得一点儿瑕疵。可是,你自己是好人了,就以为全天下都合该与你一样是好人?”谢茂握着他的手,让他在身边坐下来。 这些年年纪渐长,衣飞石自觉做了长辈得有些体面,就不大愿意被谢茂随便往膝上抱。 谢茂从前体弱,抱着衣飞石稍片刻,就觉得胳膊腰上没力气了,丝毫没有大丈夫的气概。前两年好不容易打熬好了筋骨,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偏偏衣飞石就不让他随便抱来抱去了。他极心爱衣飞石,舍不得欺负,不好强压着衣飞石搓弄,只得心中默默遗憾。 “人皆有私心,人都愿向上。只要本性不是彻底坏了,何妨看开些?” 谢茂习惯地玩弄衣飞石的手指,指尖像抚摸琴键一般亲昵地落在衣飞石修长的手指上。 衣飞石却丝毫没能接收到旖旎暧昧的情思,皱眉道:“他事君不诚,出卖胞兄,如此不忠不悌之人,还不算彻底坏了本性?臣也知人皆有私心。若他今日遭身死辱妻丧子之祸,逼不得已也罢了,臣虽鄙夷他,绝不苛责他。如今只为谋利便行此事,臣容不得他!” “朕的小衣脾气越来越坏了。” 谢茂看着他日益沉稳坚硬的容色,失笑道,“朕越来越喜欢。” 衣飞石显然是真的被衣长宁气着了,提起就是怒气,谢茂要和他说道理,就不能让他在气势上下不来,这是刻意打断他的话,提醒他太激动了。 衣飞石才意识到自己对皇帝态度不甚软和,稍微松下来,低声道:“臣冒犯了。” “他说大顺昌行是谢泽的买卖,他撒谎了吗?”谢茂问。 衣飞石早些年就帮着皇帝看折子了,如今御前往来案牍公文都不会瞒着他,谢茂收到的消息,衣飞石也都知道,此时不得不摇头:“不曾。” “他又不曾栽赃构陷,只不过是寻了个合适的时机,把事情掀给朕。他若不演这一出,朕未必能发现这其中还有衣长安的关系,也不知道谢泽和殷克家有了联系……你觉得,他不该把这件事告诉朕?”谢茂问。 衣飞石哑然半晌,才说道:“可陛下明明知道,他此举不为忠君,乃是谋私。” 谢茂看着他笑了笑,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重生了几世,在这个封建朝代生活了几百年,很多习惯都已经被同化了,可是,仍旧有一部分思想,始终无法和这个时代的人融合。 这是个春秋决狱的时代。 一本大谢律翻了几百年,堂审判案仍旧敢以诛心杀人。 在谢茂看来,衣长宁所犯罪过,一是身为皇帝近卫却私泄禁中密信,二是火烧县衙、焚烧证据,再添上一个厉害的,那就是在皇帝面前演了一场戏,碰得上欺君的边儿? 可是,在衣飞石看来,衣长宁最大的错处,是他为了谋取私利,打算糊弄皇帝。 哪怕衣长宁所揭发的一切都是事实,只要衣长宁动机不纯,他所做的一切就都是罪孽。何况,衣长宁揭发这件事时,牵扯到了胞兄衣长安,违反了亲亲相隐的人伦大礼,那就更心黑无耻了。所以衣飞石斥骂衣长宁事君不诚,出卖胞兄,这是很严重的罪过。 要说衣飞石错了吗?谢茂不觉得心上人错了。衣长宁确实不算什么好人。 可谢茂也不觉得衣长宁就是那么地罪无可赦。 内阁里几位还常常笑里藏刀互相上眼药捅刀子呢,底下六部各地方就更是各显神通了,衣长宁想帮小舅子抢天底下最尊贵的位置,单靠温良恭俭让?那就彻底没他家什么事儿了。 对此谢茂的态度一直都很宽容,像衣长宁这样的争法,他并不反对。 ——又没有栽赃陷害,揭发的还是仗势欺人、逼压百姓的势力。 倘若不是害衣飞石背了个办事不力、督事失察的罪名,在谢茂看来,衣长宁这事儿除了手段拙劣之外,简直都不算什么大错。 “小衣,水至清则无鱼。做人主子的,须得容下底下人的私心。” “若无私心,皆言公利,谁肯天天四更天就排着队进宫,嚼着干饼子,撅着屁股给皇帝磕头,还得辛勤案牍,忙那永远收拾不完的狗屁倒灶事儿?” “朕知道,你家自然不同。你爹是好人,你也是好人,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好人?” “若朕只用圣人,这朝廷还能有人给朕效命?” 谢茂耐着性子和衣飞石讲道理。然而,衣飞石认准的道理是讲不通的。 看着衣飞石固执不能理解的模样,谢茂心里又无奈又喜欢。 他确实能宽容衣长宁这样的“争”法儿,可是,正是因为他重生几百年来,见过了太多太多的“衣长宁”,所以,眼前这个忠心耿耿不留半点瑕疵的衣飞石,才显得如此珍贵。 若衣长宁不是衣飞石的嗣子,若衣长宁不是衣飞石悉心教养多年的孩子,只怕衣飞石都不会这么愤怒绝望。他根本无法容忍自己的儿子对皇帝不忠,对皇帝的位置心生觊觎——皇帝对你不好么?对你妻子儿子不好么?你竟如此狼心狗肺!你竟是我衣飞石的儿子。 衣飞石不可能准许衣长宁再倚仗自己的情面接近皇帝,谋取皇帝身边一丝恩宠好处。 ——他永远都不会成为任何人伤害皇帝的踏脚石。 “陛下说的话,臣都明白了。” 衣飞石不想和皇帝说道理了。他为臣的道理,怎么也不可能说得过皇帝的道理。 “只是臣确实踢伤了衣长宁心脉,不信陛下叫太医署一一验看,是否伤了心脉,再也养不好呕血之症了?臣当日也是一时情急,没收住力气。” 他就是理直气壮地跟皇帝撒谎,耍无赖,看着谢茂的双眼。 “若陛下立聪儿为嗣,何忍臣死无葬身之地?” 马勒戈壁! 谢茂气得肝疼。 他立嗣女是想在自己百年之后,保衣飞石万全,保衣家万全。 现在衣飞石不要脸了,直接说我要把嗣皇帝的亲爹得罪到死,谢茂还能怎么办? 他难道还能强压着衣飞石不许得罪衣长宁啊? 十年前谢茂还有把握镇得住衣飞石,如今衣飞石有恃无恐,知道他舍不得,简直…… 蹬鼻子上脸了。 “你……你给朕……” 谢茂一句话没说完,衣飞石就站了起来,往后退了一步,作势欲跪。 “朕给你找个铁链子跪着!”谢茂气道。 衣飞石见他真的生气了,连忙又跑回来坐在他身边,弯腰在他怀里,仰头看他:“陛下饶命,臣一把年纪了,跪着铁链子多不体面?亲一个亲一个。” 谢茂被他讨好着亲了两下,兀自气不顺:“你如今越发嚣张了。朕治不住你了?” 衣飞石对他眨眨眼。 “做什么?” 谢茂没好气地问,他想起废掉的衣明聪就头疼。 谢娴这些年也历练出来了,做嗣女差了些心胸格局,单做嗣皇帝的母亲,那是绝对够了。衣长宁也不是真的那么差,调|教几年,就能替嗣皇帝冲锋陷阵,不至于让衣飞石亲自下场,更保险。 偏偏小衣如今学坏了,会耍无赖了! 从前都是谢茂无赖别人,如今被衣飞石无赖住了,谢茂才知道这滋味,实在是销魂。 “臣哪里敢嚣张?昨日陛下才治住了臣。” 衣飞石拉着他的手往身后一放,低声窃语,“陛下忘了么?昨日臣在陛下手下奋力挣扎亦不得幸免,被陛下治了个精疲力竭奄奄一息,最后,臣求告陛下,再三叩拜……陛下才饶了臣。” 算、你、狠! 谢茂看着他沉静严肃地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满肚子脾气都飞去了九霄云外。 什么嗣女嗣皇帝,什么衣长宁衣明聪,统统都滚。 小衣说什么就是什么,小衣说的都对。 谢茂伸长胳膊压住衣飞石,低头亲吻时,突然想起:“既然如此,你明天去接谢范出来。” ——你把衣长宁得罪死了,那就继续往黎王府卖人情吧! 朕这操碎了的心。 ※ 次日清晨,几百个宫监还在往谢沃宫中搬皇帝赏赐,衣飞珀也被押进了宫中。 衣飞珀是昨夜二更天才带着满身酒气回了长公主府,被守在门口的羽林卫直接押到了宫门前。那时候宫门下钥,反正是进不来了,这位爷就被晾在羽林卫的前门值房窝了一宿。 衣飞石命令极严,他说找到衣飞珀就即刻送进宫,羽林卫哪里敢抗命? 宫门刚开,羽林卫就把衣飞珀带了进来。 这时候委实太早了,皇帝折腾了一夜正在补眠。衣飞石听了消息就爬了起来,恨不得立刻出去踹衣飞珀一脚。唬得谢茂连忙拉住他:“朕的亲小衣,可不能再踢了!” 昨儿衣飞石才耍无赖用得罪衣长宁的方式废了衣明聪,今天再把衣飞珀踢废了,谢团儿肚子里那个也完了! 没等衣飞石反应过来,谢茂先醒过神了,松开拉着他的袖子,说:“哦,没事,你去踢吧。” 谢团儿与衣飞珀眼看就成了怨侣,和离也是眨眼睛的事。倘若谢团儿和离大归,恰好就让她肚子里的孩儿随了国姓。岂不是更好? 不过,也不知道那孩子是男是女,健不健康,等孩子出生了看看情况,再商量和离的事。 反正小衣也不会把弟弟踢死。 ——没死就行。 被皇帝折腾了这么一回,衣飞石哭笑不得,胸中急怒也散了大半。 他羽林卫押着衣飞珀在丹墀下跪着,自己则先服侍皇帝洗漱更衣,二人一起用了早膳。 司礼监来回了事,太医署的医正赵云霞来请平安脉,顺便回了谢团儿的身体情况。 据赵云霞所说,谢团儿这一胎颇为艰难,主要是母亲太过虚弱。 衣飞石听了怒不可遏:“堂堂黎王府大郡主,镇国公世子夫人,竟在府中受了苛待?!” 自从太后初次将赵云霞指给衣飞石看伤之后,二人私下常有往来,尤其是那日衣飞石“受杖”,旁人皆走避不及,只有赵云霞亲自来探望,顺便发现了衣飞石与皇帝做戏的猫腻,此后衣飞石待她越发亲厚,皇帝也看她极其顺眼,没多久就提拔她做了医正。 当着皇帝的面,赵云霞说话不如私下那么随意,引经据典说了一堆。 衣飞石似懂非懂:“不是饿的?” 谢茂老死了几回,临死前总也吃了不少汤药,穿越前所习修真之术与这个世界的医理也有一些共通之处,能听懂赵云霞拽文,失笑道:“再落魄也不至于饿的。是她自己性子犟,心里过不去,憋出来的毛病。” 衣飞石想起羽林卫禀报,说衣飞珀昨日喝得满身酒气半夜回府,脸色就阴沉了下来。 他自然认为,谢团儿是被衣飞珀所辜负伤害,才会伤心至此。 谢茂听着赵云霞所说的症结,却似不像为情所伤?他还记得谢团儿幼时的洒脱。那是个从不依恋父母,也不被感情羁绊的女孩儿。所以,他才起心选谢团儿为嗣女。 他不大相信,谢团儿会因与丈夫感情不睦就削瘦如此。 “朕知道你素日忙碌,不过,旁的事都放一放。除了给襄国公请平安脉调养身子,最紧要的就是太后与崇慧郡主处。你是女子之身,这些日子暂时挪到醒春山房居住,就近照顾崇慧郡主。” 谢茂决心要保这个孩子。 ——不保怎么办啊,小衣都把衣明聪的亲爹踹出“呕血之症”了! 179.振衣飞石(179) 衣飞珀被带进太极殿时,诚诚恳恳满脸惭愧内疚之色, 不必兄长训斥, 他就连道知错, 请求去探望谢团儿。 ——至于擅离职守, 皇帝久传不至的罪名, 他提都不想提。 这种无视皇权的无赖,带着一种姻亲间天然的亲昵。 曾经的谢茂非常吃这一套。 特别是衣飞石小心翼翼谨守为臣身份, 对谢茂异常客气的时候,谢茂就喜欢他的弟弟对自己耍无赖。 那有一种“你虽然不把朕当自己人,但是你家人已经把朕当亲人倚靠”的得意。 衣飞珀以此横行无阻近十年。 不过,他不知道皇帝其实早就不吃这一套了。衣飞石如今比他还会对皇帝耍无赖, 有了正主珠玉在前,衣飞珀这个鱼目就没什么意思了。 看在衣飞石的情面上, 谢茂仍旧不会计较他擅离职守的罪名。养个闲人不算什么。不过,以后衣家想要替衣飞珀再谋前程就不容易了。 谢茂不介意花钱把衣飞石的亲族都养起来, 但他在朝廷用人方面也从不儿戏。 闲职养着给些荣宠无所谓,实职?就凭着衣飞珀这样擅自离衙半日皇帝都找不见的本事,这辈子也不必再想。 “朕昨日传你进宫,本想问问你这丈夫是怎么当的,如今也不必再问了。” 羽林卫只知道衣飞珀喝得醉醺醺地回家,只管把衣飞珀送进宫来。 在海州又犯了事的听事司立功心切, 连夜就守在宫外把衣飞珀的行踪翻了个底朝天。衣飞珀进宫的同时, 听事司的奏报也送到了皇帝御案。 衣飞珀昨日睡到巳时才到兵部晃了一圈, 跟上官下属打了个招呼, 又自己晃出了门。 先去丝锦坊的外宅消遣了半下午,宵禁之前去了老桂坊,在文书秀院找了三个乐伎两个娼妇侍酒,花天酒地大半个晚上才回家。 路上碰上巡街的卫戍军,问他为何犯夜禁,他拿着盖了衣尚予私印的文书,说自己正在替枢机处办差,混了过去。 衣飞珀在丝锦坊的外宅,听事司暂时没去查——毕竟是襄国公的亲弟弟,查起来说不得就得罪了衣家。 不过,奏报八分肯定地描述,根据四邻走访询问,那地方应该是衣飞珀豢养外室的地方。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 “你此时也不必去见崇慧郡主,夫妻至此,她见了你也是生气。“ “你与她孩提时青梅竹马,成亲也是结两姓之好,以后的事,你也不必多问了,自有你爹和黎王商议。” 谢茂挥挥手,也不想和衣飞珀多说:“你回去吧。” 衣飞珀再不会看眼色也知道皇帝因谢团儿之事厌了自己,若非衣飞石积威甚重,他这会儿都恨不得抱住谢茂大腿喊“姐夫”,求他看在衣飞石的份上饶了自己。 ——这么多年来,衣飞珀正儿八经把自己当皇帝的小舅子了,从没想过自己会失宠。 “陛下,臣……也很意外。” 衣飞珀跪在地上擦眼泪,二十出头的男子,生得一副好皮囊,容颜肖似马氏,气质则偏向衣尚予,相当硬朗英武,一抹泪就有一种英雄末路的悲壮感,很能唬人。 “团儿不许看大夫,臣敬她爱她,焉敢相强?她每日吃饭睡觉皆如常,就是一天天消瘦,臣看在眼里心急得很,叮嘱厨下每日给她炖燕窝海参,一日五顿的补……” “臣兄慈爱,十天半个月便要给团儿送衣料吃食药材,就这样也补不起来。” “她又那样犟。” “臣……” 谢茂听他话里话外提起衣飞石,利用衣飞石敷衍讨好的心思十足明确,没好气地说:“叫你滚就快些滚。朕好声好气与你说话,再啰嗦两句,仔细你二哥出来踹你!” 谢茂故意留了衣飞石在西殿收拾折子,若衣飞石在,哪里容得下衣飞珀嘚嘚嘚嘚演这么多? 衣飞珀缩缩脖子,不敢再吭声,飞快地窜了出去。 他消息灵通得很,知道衣长宁就是“办事不力”被二哥踹吐血了,这么些天都没好,如今还在家里养着。 他可没衣长宁那么得宠,又犯了二哥最厌恶的错处,挨上一脚可不得了了。快跑快跑。 看着衣飞珀近乎逃窜的身影,谢茂心中感慨极了,朕小衣家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看着个个都漂亮,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一个比一个不成器。稍微好些的衣长宁吧,又被小衣彻底厌弃了。 “去看看公爷处好了么?倘若好了,叫他今日先不必上衙门,领旨亲自走一趟,去把黎王放出来。”谢茂道。 ※ 把高墙圈禁的宗室王爷释放出来,说容易也容易,皇帝一道圣旨,再派一个钦差特使,直接就能把黎王府的高墙拆了。 然而,昨日皇帝说释放黎王,旨意去了宗正寺,并未派遣特使钦办,这件事就得去宗正寺一步一步走程序。 现在皇帝先把旨意发到宗正寺,宗正寺已经在“用心”办理了,今天又叫衣飞石亲自去接,衣飞石就不得不给宗正寺几分面子。 他在出宫之前,先派人去宗正寺打招呼,叫那边快些拿好文书,带着圣旨,赶在他抵达黎王府之前,两边汇合。 趁着去宗正寺跑文书的空当,衣飞石先去醒春山房探望谢团儿。 他去醒春山房,仍旧存在私入内宫的顾忌,皇帝昨天就耽误了议政,今天不能再把阁老们哄去吃饭,没空陪他过去。 衣飞石也等不及了,谢范曾托他照顾些团儿,他把人照顾成这样,眼看要去见谢范,总不能见都不见一面吧? 最后衣飞石借口皇帝不放心醒春山房的守卫,亲自前往巡逻督视。 路上遇见来往忙碌搬运摆件的宫监,说是皇帝给皇三子谢沃的赏赐还没搬完。 衣飞石才知道皇帝赏了巨多东西给谢沃。 陛下行事,总是这样……特立独行。 在衣飞石的心目中,皇帝总是那么英明而睿智,不管谢茂做的事多么离谱,多么惊世骇俗,衣飞石也总会替谢茂找到合适的理由,并下结论,陛下总是对的。 ——除了立嗣女。 他带着人到了醒春山房,属下装模作样去检查各处防卫,他也跟着走了几步,待会儿巡查结束,他再和谢团儿“告辞”。 醒春山房本是观景别墅,形制与宫室不同。衣飞石才走了半圈,就听见殿内的说话声。 是谢团儿和媪老在说话。 她们说的是黑发狄人的土话,大约是觉得宫中不会有人懂得这种语言,所以不曾刻意放低声音。 “如果姑娘姑爷放出来,小姐就休了世子吧。他这样的男子当不得丈夫,若在吾等族里,早把他放归深山当野男人了!” 这是媪老略带不满心疼的劝说。 狄人土话说起来叽里咕噜,媪老语速又快,衣飞石不及走避,就听了个完整。 他懂这门方言。 听人壁脚自然不体面,衣飞石转身就走了,奈何耳力惊人,还是把谢团儿的回答听全了。 谢团儿说:“父王母妃还没出来。纵然出来了,前程也未可知。婚事不能作罢。” 少妇声音冷静疲惫,带着一种让衣飞石刺心的滋味,让他想起了自己曾经最爱的那匹马。 那是谢茂送给他的小马驹,驰风和奔雷所生,是一匹母马。 因为血统太好,配过几次,养在京城。 每次从它身边带走小马驹时,它都会奋力反抗,宁可踩死小马,也不愿小马离开。 后来马奴将它从前所生的小马拴在马厩边,奋力抽打,发出嘶鸣,母马就会前来保护小马,顾不上新生的小马驹。 衣飞石曾听见顾此失彼的母马发出痛苦的哞叫。 ——此时谢团儿给他的感觉,就和当时一模一样。 尽管谢团儿没有嘶吼,没有嚎叫,语气冷静无比,连媪老说话时都带着对衣飞珀的愤恨,她却没有。 衣飞石仍旧听出了她深深的煎熬。 那是一种顾此失彼的煎熬。顾得了这一边,就顾不得那一边。 他曾训诫了蛮横的马奴,将小马送回了母马的身边,不再让母马配种,让它带着它的子女一同去了西北。 可他不知道该怎么对待谢团儿。 他甚至不知道谢团儿煎熬为难的原因是什么。 “求见崇慧郡主。”衣飞石在门前差人通禀。 醒春山房很快就给了回音,谢团儿亲自迎了出来,施礼道:“公爷。” 衣飞石知道八十斤的重戢长什么样,第一次知道八十斤的孕妇长什么样。 他记忆中孕妇肚子都挺着,谢团儿却完全看不出怀孕的迹象,更像是生了病,所以四肢纤小,肚腹上才稍微有点肉的病妇。 倘若不是长高了个子,此时的谢团儿看着简直像是当年初嫁,还未彻底发育的小姑娘。 “奉陛下口谕,前来督查醒春山房防务。左右已经查实,万无一失,郡主安心养胎。”衣飞石说。 皇帝已经赏了各样衣食药材,衣飞石不必再送。他想了想,说:“我这就去接你父王出禁。你可有什么话要带?” 谢团儿眼底有光,犹豫片刻,问道:“可否请公爷入内奉茶?” 衣飞石已经找了借口过来,进不进门差别不大,点头道:“多谢郡主。” 移步山房殿内,媪老亲自奉茶,谢团儿让衣飞石坐了上席,和从前一样依在他身边,问道:“求问公爷,陛下为何突然开恩?” 不等衣飞石回答,她先解释道,“不敢妄揣天心,孩儿只想知道,此次出了禁……还会圈起么?” 她自称孩儿,可见心底已经不承认与衣家的婚姻,在衣飞石跟前也不自认弟媳,而是用世侄女的身份,询问父亲的朋友。 衣飞石知道她担心什么,轻声道:“圈不圈起,只看黎王爷以后作为。你若想要与飞珀和离,我一向都支持的——他辜负了你。” 谢团儿摇头道:“何尝不是我辜负了他?” 衣飞石的回答在她看来就是保证。只要父王不再牵扯到党争之事,后半生是安稳了。 她松了口气,又问道:“我能与您一起去见父王母妃么?” “你在养胎……” “若没有太医请脉,谁又知道我怀胎了?我不照样出入宫禁,随意走动么?”谢团儿并不觉得自己身体很差。 赵云霞也说她是心情不好憋出来的毛病,衣飞石想了想,答应道:“好。” 郡主出宫也不必皇帝批准,衣飞石让人给长信宫送了信,直接就把人带走了。谢团儿更衣梳洗,衣飞石就吩咐了在宫外准备好车驾。 车上,媪老又叽里咕噜地和谢团儿说土话。 大致意思还是劝说谢团儿和离。 谢团儿一言不发,许久之后,才说:“若我没有孩子,离就离了。如今不行。” 衣飞石不是有心听她主仆二人说话,奈何耳力太好,总不能把耳朵捂住。 她们都以为京城中没人听得懂狄人土话,说话就更直接许多。媪老不解地问:“有了孩子就不能休夫了?孩子是你肚里爬出来。” 谢团儿轻声道:“你别唠叨我啦。这孩子现在不能姓谢。” 一句话,听得衣飞石手心都冒出了冷汗! 他曾以为谢团儿顾忌的是孩子不能没有父亲,想给孩子一个堂堂正正的出身。此言一出,他才知道,他彻底想错了谢团儿。 这哪里是个囿于后宅的妇人? 她比衣家几个小子都要聪明得多! 她居然看出了皇帝想立两姓骨血为嗣的念头!最让衣飞石吃惊的是,她知道了此事也不贪婪,反而很冷静地做出了判断,不让孩子立刻姓谢。 不是不能姓谢,而是“现在”不能姓谢。 孩子还没落地,不安全。情势还未明朗,不安全。皇帝正当盛年,考虑立嗣夺嫡之事,更不安全! 所以,她现在不会让孩子姓谢。 媪老又叽里咕噜说了一堆,谢团儿就不说话了,没多一会儿,马车里就响起轻轻的鼾声。 衣飞石被谢团儿惊出一手的汗,心中苦笑,皇帝这眼光…… 又忍不住想,这小姑娘是真的不知道他懂狄人土话吗?她是不是故意“提醒”自己,帮她保住和衣飞珀的婚事? 作为皇帝最心腹倚重的宗室王爷,黎王的府邸距离皇城不可能太远。马车行走小半个时辰之后,停在了黎王府西北角。 宗正寺的官员已经等候多时。 义老王爷年事已高,只在宗正寺挂了个宗正的名号,如今办事的都是底下人。哪怕黎王出禁这样的大事,他老人家也没力气下床。 其余宗正寺的大小毛毛,碰见襄国公都是见面磕头拼命拍马的份儿,带好文书手续签了章印,连黎王府的高墙都拆了一半了。 负责监看黎王府的是中军六衙,指挥使盛七江亲自带人来迎接,先给衣飞石磕了头,又给谢团儿行礼。 “开门宣旨吧。” 到了衣飞石这样的身份地位,已经根本不必和人应酬寒暄了。 让衣飞石略微诧异的是,谢团儿不是很少出门么?为何与守卫黎王府的中军士兵都很熟悉的样子? 盛七江见他多看了一眼,连忙上前解释道:“崇慧郡主生性纯孝,常常使人关切王爷王妃衣食用度……”一边看衣飞石脸色。 当初谢团儿带着衣飞石的帖子找上门来,要他通融一二,随之而来的,就是十万两银票,和几筐子鲜肉菜蔬米酱茶叶。并且暗示,他的前几任也都是这么“通融”的。 被圈禁的宗室是不允许用任何方式与外界沟通的,所有吃穿用度,也都由宗正寺拨付。 想当然尔,被圈禁的都是落难坏事的宗室,大多数都会被削成庶人,皇帝不可能给太好的待遇。黎王算是特例,圈起来却没有削爵。 然而,就算皇帝仁慈,准许宗正寺照着黎王的等级每年拨放吃穿用度,底下人难道就不克扣了? 谢团儿显然知道父母在高墙中不可能生活得好,她也不可能嚷嚷宗正寺和中军衙门克扣了我父母的用度,她就是想办法自己往里送。 衣飞石的帖子是很好用的。 她只有一张。是她出嫁之前,衣飞石让孙崇给她送去的。是衣飞石给她的底气和保障。 十年里,她只把这张帖子用在了中军衙门。 襄国公名帖敲门,十万两银票开道。 每隔十天半个月,谢团儿都会亲自来给父母送东西。吃的喝的穿的用的。 里外不能通消息,她就照着十倍送! 多出来的任凭中军衙门克扣也好,父母打赏也好,反正能多不能少。 所以,她不能和衣飞珀和离。 失去了襄国公弟媳妇的身份,中军衙门的守卫不可能再卖给她面子。哪怕衣飞珀在家里闹的鸡飞狗跳,衣飞石亲自来问她,是否要和离,她也一口咬定,不离! 离了,就不能再照顾圈禁中的父王母妃。 哪怕她早就想和衣飞珀一别两宽,各自逍遥,却还是只能坚持着这桩婚事,履行着衣家媳妇的义务。 衣飞珀闹了纳妾之后,在外养小。 谢团儿知道。 她不是困在深宅的妇人,她有媪老,有心腹丫鬟——她的丫鬟和谢朝贵人的丫鬟不同,她的丫鬟都是当男人养的。 所以,衣飞珀在外所做的一切,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她知道衣飞珀在外养了三个妇人,个个温柔体贴,恨不得给衣飞珀舔脚。 她还知道衣飞石把衣飞珀叫去暴打了一顿,衣飞珀才回来和她“重修旧好”,要和她生儿子。 那时候,她半点都不想睡衣飞珀了。 可是,她享受着衣家媳妇带来的恩惠,就不能拒绝份内的义务。 衣飞珀想和她生儿子,她就必须睡他。 自幼根植在心内的骄傲与现实逼迫的重压让她深陷煎熬,若她是个寻常谢朝女子,逆来顺受也罢了,可是,她从小就不是。 她怪不了任何人。她只能煎熬自己。 我为什么要过这种可笑的生活?我为什么不能和离?我为什么不能走? 因为我不能走。 因为我选择了,我就要承受。 骄傲与责任在谢团儿体内刀刀拼杀,一寸寸凌迟她的健康和灵魂。她努力吃饭,睡觉,想要活得更坚强,可是,没有用。 心里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倘若不是太后意外回京,皇帝意外宽赦谢范出禁,她只会一点一点熬尽自己,死在病床上,或是产床上。 盛七江拿不准衣飞石是否知道谢团儿给黎王夫妇送东西的事。 ——就算衣飞石知道此事,他也不能掀到明面上说。往被圈禁的里头私下送东西,那是犯忌讳的。 他只说,郡主“关切”王爷王妃吃穿用度。 关心嘛,没有送!就是偶尔来问一下。 若是衣飞石震怒反问,他还能立马表示,她来问了,我们也没回答她呀!可规矩了。 衣飞石还真不知道这件事。 因为,衣飞石走的是宗正寺的关系,他亲自登门去拜托了义老王爷,又打点了宗正寺专门分拨王室禄米的衙门。 有襄国公亲自出面打点,手头也大方,黎王夫妇绝不会缺衣少吃——谁不知道襄国公为黎王挨过廷杖?欺负襄国公的“至交好友”,怕不是活腻了? 他也不觉得谢团儿做错了,或是“纯孝”,这就是为人子女的本分。 “她是个好孩子。” 我知道她来找你的事,承你情了。 衣飞石听得懂盛七江话里的试探。 没有他的情面,没有衣家的情面,谢团儿一个落魄郡主,哪有本事敲开中军兵衙的大门? 盛七江这一点儿试探,就是在表功讨人情。他愿意替谢团儿还这个人情。 盛七江顿时笑脸如花,越发殷勤地引衣飞石往前。走到黎王府正门前,大多数砖都拆了,只剩下正门一溜。 衣飞石拿出圣旨宣读,不等宗正寺的官员上前敲砖,盛七江就狗腿地上前把那一溜长砖推倒,笑眯眯地说:“请进,请进。” 谢团儿站在满是碎砖尘土的黎王府前,看着重见天日的门楣,脸色一阵阵发白。 媪老连忙上前扶住她,衣飞石也闻声回头。 她却不要人扶。 她慢慢地站稳,苍白的脸色逐渐恢复血色。 十年。 熬出头了。 180.振衣飞石(180) 黎王夫妇被圈禁了十年。 最初的几年日子是好过的,没心没肺的黎王除了画画作诗, 就是费尽心思想着怎么重新获取黎王妃的芳心。 偶尔也会想想被接进宫中无人照顾的幼子——反正出不去, 多想也无益, 很快他就不想了。 至于嫁入衣家的闺女, 谢范很少去担心。 他了解自己的女儿, 谢谢是个很自由的女孩儿,和谢朝大部分女子都不同。 面对苦难, 她不会忍让,不会逆来顺受,总会想办法让自己过得更好。 何况,襄国公还答应了他的托付。 女儿有想法, 襄国公有庇护女儿的能力。他根本不必担心。 难熬的日子,开始在太平十四年之后。 被圈禁时间长达五年。 谢范与姮芙蓉重修旧好, 度过第二次甜蜜的岁月。谢范画腻了府上的美人,惟恐遭人误解, 传出怨望之词,所以,他也不敢再写诗。 黎王府不算太小,然而,他被圈禁的范围只有两个院子那么大,走到哪里都像是对着墙, 连他最喜欢的一株美人蕉都被砌起的高墙妨得半死不活…… 宫外的谢团儿等了两年就知道皇帝轻易不会放出父母, 谢范一直到太平十四年, 才被一天天重复日升月落、渐渐枯死的美人蕉逼得绝望。 他开始酗酒暴食, 醉生梦死。姮芙蓉则开始抽水烟,每天两筒。 如此度过三四年之后,谢范身体越来越坏,精壮匀称的体格越见痴肥,终有一日被忍无可忍的黎王妃踹下了床榻——黎王妃慕色之人,忍他好几年了! 夫妻二人大吵一架,一个指责对方酗酒,一个指责对方烟瘾,最后约定都改了。 黎王妃是个狠人,夜里吵架说不抽水烟了,第二日看都不看烟具一眼,说戒就戒。谢范酒瘾发作想破个戒,家有悍妇出没,又爱又怕,只得嚼着饭菜默默憋着。 开禁之日,谢范已经被迫戒酒一年半。 这一番折腾让他衰老了许多,中年腆肚,脸上浮着虚肥,他磕头接旨谢了恩,爬起来身子骨都有些僵硬——许久没抻筋骨了,这磕头谢恩的动作都有些陌生。 “劳您亲自走一趟。”谢范对衣飞石很客气。 他脑子还算清醒,知道孰轻孰重,当面扫了一眼,什么盛七江,什么宗正寺官员,圈禁他的时候,这几个是牢头,他得费点心,如今已经开禁了,这些人根本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他只需要和衣飞石说话叙旧。 才起身说了一句话,他就听见黎王妃用狄人土话喊了一句“呜喀”。 谢范迅速回头! 他能听懂日常的狄人土话,“呜喀”翻译成汉话,意为“我的眼珠子”,是黎王妃对谢团儿的爱称。 他原本以为谢圆会来接他们,毕竟谢团儿已经出嫁,说不得已经是几个孩子的娘亲,未必顾得上,然而,他刚才往场中扫了一眼,既没看见谢圆那样年纪的少年,也没看见自己骄如艳阳的郡主。 不来也很正常。他是坏了事的宗室,前程且未可知,何况,这旨意万一下得太仓促,儿女都未必知道他被放出来了。 如今黎王妃喊谢团儿,谢范心中猛地一跳,又惊又喜,还有一种未被抛弃的欣慰。 他回头,就看见王妃抱着一个瘦骨嶙峋的妇人,叽里咕噜说着土话。 惊呆了。 “团儿这是病了么?可请太医看了?失言了失言了,必是请太医看过了。可说了这是什么病症?怎么就瘦成这样了?” 谢范眼巴巴地望着衣飞石,眼底藏着深重的恐惧。 倘若不是药石罔救的绝症,寻常人绝不会瘦到这样恐怖的境地! 他害怕衣飞石给他一个无药可救的答案。 衣飞石竟无言以对。 谢团儿连忙上前施礼,笑道:“父王……” 谢范惟恐她听了伤心,立刻就不问了,红着眼睛看着面前瘦得不成人形的女儿,本想撑起为父的庄重,哄女儿几句,却不想越看女儿越伤心,谢团儿还没怎么,他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一地。 圈了十年,父王还是这样想哭就哭的性子,可见没怎么受磋磨……谢团儿笑了笑。 亲见父母身体康健、神智正常,她心中块垒烟消云散。 值了。 出禁之后,黎王夫妇立刻请求去向皇帝谢恩。甭管皇帝肯不肯见,他们都得上表请求。 宽赦黎王夫妇的圣旨下得很着急,黎王府也不及整顿,连谢团儿也没准备好黎王夫妇的崭新朝服,将十年前的衣裳找出来,上身一穿,黎王妃的礼衣除了颜色略旧,其他都好,微微发胖的黎王却穿不下以前的衣裳了。 与黎王同等的王爵在京城也就那么两家,衣飞石便差人去义王爷府上借衣裳。 “乖囡,我那外孙叫什么名字?多大啦?” “没有?外孙女也是外孙!” “……外孙女也没有?” “什么?马上就有了?——你这样还能怀胎?” “不行你身子骨太弱了,叫太医开个方子先把孩子打了,养好身子重要……” “不能生就不能生。孩子重要命重要?实在不能生,叫你弟弟多养几个孩儿,过继一个在你膝下……叫飞珀纳妾给你生呀!团儿,这妾就是个玩意儿,给你出力卖命才是妾室的本分,孩子从她肚里爬出来,照样得尊你做母亲,你……” 谢团儿说已经怀胎五月,不能打胎,打断了谢范滔滔不绝地教导。 谢范眼睛瞬间变得通红,却没有再说什么,强忍着心酸痛苦,哑着嗓子,说:“待我进宫谢恩之后,再来详说。” 女儿瘦成这样却怀胎五月,这事太反常了。媪老们为何不曾阻止?除非阻止不了。 他被圈禁之前,女儿嫁入衣家,又请了衣飞石庇护,儿子也被接进了宫中。所以,这十年里,谢范有过懊恼后悔,悔的也是牵累了太后,连带女儿不能风光大嫁,坏了女儿门当户对的姻缘—— 最坏不过和离吧。 他没想过谢团儿会被欺负成这样。 一直到今天。 当年得罪皇帝一怒被圈的后果,终于鲜血淋漓地撕开在他眼前。 ※ 谢茂接了黎王夫妇请求陛见谢恩的折子,只说不见。 这会儿谢团儿腹中胎儿是男是女是否能生下来都不知道,若这个孩子不好了,说不得还要想法儿让谢团儿调养好身体,与衣飞珀再怀一个——所以,这时候暂不能让他们和离。 他不见黎王,就是一种不让黎王复起的姿态。 谢茂还是小看了黎王的冲动脾性。 他以为十年圈禁足以杀下黎王的性子,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十年圈禁磨平了谢范的冲动,也同样刺痛了谢范的爱女之心。他在圈中有多煎熬痛苦,看着瘦骨如柴的女儿就有多么的内疚。一个父亲不能保护自己的女儿,活着还有什么用? 在得知衣飞珀在外养小、与谢团儿冷战数年,女儿这么瘦根本不是什么暴病,纯就是在衣家熬出来的时候,才刚出禁的谢范直接带人杀上了长公主府。 他当然理解不了谢团儿独自煎熬的道理,在他看来,女儿就是被女婿给欺负的! 长公主府是皇城之中,除了禁中、襄国公府,守卫最为森严的地方。 衣尚予治军何等严厉?能在他府上充当家丁家奴的都是西北退伍老卒中的佼佼者。谢范刚刚出禁,早就没了兵权,不过,他在卫戍军经营数年,门下也有心腹如张岂桢之流,个个都是高手。 两边在长公主府门口打了一架,简直都像是一场小型攻坚战。 打得那叫一个斗智斗勇,风生水起。据报,黎王府和长公主府两边干仗的没受伤,反倒是京城百姓隔老远围着看热闹,因推搡踩踏重伤了五人,死了一人,轻伤不计其数。 ——仰慕军神衣尚予的威名,连兵部和中军、卫戍军衙门都有军官前来围观学习。 最后,是衣飞石带着太后亲手写的书信到现场,才把杀红眼的两边安抚下来。 谢茂接到消息时都气笑了,听事司禀报说,黎王带人虽未攻破长公主府大门,也把长公主府门板上砸满了臭鸡蛋,临走时,黎王府还气咻咻地把长公主府门前两个石狮子拉走了。 半日之后,石狮子被砸成渣渣,倒在长公主府门口。 长公主府也不甘示弱,把来倾倒渣渣的黎王府车拆了,马杀了,满地鲜血。 谢范被太后的手书劝住了,黎王妃却不买太后的账。丈夫怂包不肯替女儿出头了,府上马又被长公主府杀了,简直岂有此理!黎王妃带上族老、媪老与一众黑发狄人家奴,一把火烧了长公主府大门——也亏了长公主府救火及时,否则,烧的就不是大门那么简单了。 打架就打架,放火算怎么回事?这是想论理还是杀人? ——比杀人,你们这群被撵成兔子四处逃窜的狄人算个毛? 长公主府彻底毛了,沉寂多年的衣家听风营奉命出马,半夜三更潜入黎王府,割下黎王谢范半头长发,放在黎王妃的枕边,没惊动任何人,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次日清晨,姮芙蓉起床就被甩了一脸头发,青着脸坐起来。 当她看见谢范的模样时,夫妻二人都惊呆了。 谢范左边脑袋光秃秃的,一无所有,右边长发却和从前一样茂盛浓密,长垂于腰间!那半头被割下放在黎王妃枕边的长发,居然不是半截割下的发尾,是贴着谢范的头皮割下来的! …… 满京城都在传说,两家闹得这么凶狠,黎王府和衣家这姻亲怕是做不下去了。 好事者开始挖衣飞珀与谢团儿的八卦,先说小夫妻十年无子。众人咋舌咂嘴,孩子都没有,婚事八成要吹!又挖出衣飞珀在外花天酒地,狎妓嫖|娼,豢养外室…… 难怪黎王出禁就打上门去哩!娘家人出头了嘛! 啧,脸都撕破了,这亲戚还怎么做? 坐等郡主大归! “父亲,此事何妨再退一步?团儿腹中还有飞珀的骨肉。” 衣飞石前日已经来劝过衣尚予了,今日又忍不住来再劝一次。 其实,衣家在此事上很克制,谢范带人打上门来是拼命,若非衣家容忍,那日在衣家大门前黎王府就铩羽而归了。偏偏黎王府不依不饶,才有后来之事。 衣飞石觉得衣飞珀理亏,人家父王想要出头也是常理,当然,这出头闹得全然不留余地,也昭示了谢范想要和离的决心——哪怕黎王府已经失爱于皇帝,谢范也舍得砍了衣家这门极其显赫的姻亲,只为让女儿大归。 衣尚予没告诉二儿子,前几日谢团儿来找过他。 在衣尚予看来,衣飞石已经彻底成了皇帝的附庸,根本算不得是衣家人了。皇帝与家族之间,只要衣家不至灭门之祸,衣飞石站的永远是皇帝那一边。 “我自有道理。”衣尚予说。 衣飞石弄不清楚老父的想法,他只知道,虎须不能轻撸。 衣尚予前半辈子就没对人服过软,文帝、孝帝、太平帝,哪个皇帝衣尚予没有怼过?如今被黎王府打上门来,衣尚予没带兵把黎王府家奴全部推平就是极其忍让了。 正如谢范不忍女儿受辱,衣飞石也不大忍心让老父憋气。 “阿爹,家事不比战场,念着她肚子里还有您的孙儿,求您宽仁。”衣飞石求道。 谢团儿都知道她的孩子此时不能姓谢,衣飞石就更不会让她和离了。 现在皇帝没有露出立嗣女的心思,就不会主动插手谢团儿与衣飞珀和离之事。若谢团儿与衣飞珀不肯和离,孩子落地就得姓衣。一旦和离,皇帝必然要让孩子国姓,谁也阻止不了。 衣飞石一贯反对立嗣女,当然不肯坐视此事发生。 他希望这个孩子姓衣。 他还想在孩子长大之前,就打消皇帝立嗣女的念头。 “叫聪儿搬回来。”衣尚予说另外一件事。 衣长宁与谢娴成婚之后,一家人都住在长公主府,只有衣明聪比较特殊,因很得皇帝爱宠,他多半时间都养在皇帝身边,不是住在宫里,就是住在襄国公府。 衣尚予已经对此缄默已久。 这些日子衣长宁在家中养伤,衣尚予也知道了四岸县发生的事。 皇帝是否容得下衣长宁,衣尚予不知道,但是,衣尚予知道,他这个看似温柔不争带了点白莲花属性的次子,绝容不下衣长宁。 这当然更好。 早些绝了长熙郡主的妄想,省得他那傻不愣登的二孙子重蹈覆辙。 衣飞金就死在周氏手里,若衣长宁又死在谢娴手里,长房是有多犯桃花劫? 衣飞石也不知道衣尚予把自己的劝告听进去了没,传话叫人去把衣明聪的服侍下人、箱笼细软收拾好,当天下午,连住在宫中的衣明聪一并送回了长公主府。 谢娴在长山王府娘家,闻讯匆匆赶回来,看见大儿子不吃惊,吃惊的是那些原本应该留在皇宫和襄国公府的下人:“谁让你们回来的?” 自从黎王出禁、谢团儿怀孕的消息传出之后,谢娴就隐隐觉得不好了。 “回郡主话,是公爷吩咐。” 谢娴回到内室,看见躺在床上休息的丈夫,先服侍衣长宁喝了药,才垂泪问道:“二郎,二叔叫人把服侍聪儿的下人都送回来了……你究竟做了什么错事,惹得二叔发这么大脾气?” 衣长宁从不让谢娴知道他和大小舅子私下串联之事,真以为妻子不谙世事,笑道:“你误会了,不是二叔叫他们回来。是祖父叫回来的。放心吧,二叔不是冷心寡情之人,我虽做错了事,认真些改了,再去求求他,他总不会记恨小辈。” 此时,衣长宁依然不知道他在四岸县演的戏,早被皇帝与衣飞石一眼看穿。 在他想来,衣飞石不过是气他火烧县衙,可他也是“为了衣长安”啊。他太明白二叔的秉性了。只要露出心存孝悌不惜犯过的模样,二叔就一定会原谅他,说不得还要欣赏赞扬他,越发器重他。 谢娴被他自信满满的态度说服了,半信半疑地松了口气,安置好下人,带着两个儿子和小女儿去给祖父请安——在婆家,谢娴非常恭敬知礼,哪怕祖母卧床,她也会每天去院子里请安。如今衣长宁病了,就由她带着孩子们去给祖父请安,使孩子们承欢膝下。 意外的是,一向体格健壮,六十岁人依然能上山打虎下水擒龙的镇国公,居然病倒了! ※ 听了衣尚予卧病的消息,谢茂比衣飞石都着急。 “快,马上宣太医署所有太医,都去长公主府!” “义王叔府上不是有个专治老人病的神医?叫什么老神仙的?去把人借来,也送去长公主府。” “赵云霞是不是在醒春山房?叫她看看崇慧郡主今日要不要紧?若不要紧,叫她也马上去长公主府。就是要紧,也赶紧处置了,务必赶去长公主府看一眼!” 谢茂把印象中数得着的大夫都喊了一遍,全部差遣到长公主府去。 点名要了大夫之后,他又风急火燎地把郁从华喊来,叮嘱道:“你亲自去!先开朕的内库,把各种药材都捡一遍,不挑贵的贱的,但凡有的都挑出来拉到长公主府去。镇国公用什么药,不必来问朕,直接用!” 他如今威仪日重,倒不好轻易去臣下府上探望。 想叫谢沃、谢泽去探视,又怕这两个心大了的皇子出幺蛾子,反倒害了衣尚予。 在谢茂心目中,衣尚予是万万不能出事的。他还指望衣尚予活到他驾崩之后! ——若他驾崩之前衣尚予就死了,这扶立两家骨血做嗣皇帝的骂名,岂不就要落在衣飞石身上了? 前两世衣尚予、衣飞金早死,谢朝战败失地,被陈朝压着打了十多年,最终凭着谢茂的神仙种和衣飞石力挽狂澜,衣飞石才有杀神之名。 这一世情况就完全不同了,衣飞石成就功绩完全不能与前两世相比,哪怕有灭陈之功,这灭了陈朝半壁的坚实功业,也依然落在衣尚予的身上。 衣家仅有一位杀神,一位军神,那就是衣尚予。衣飞石也得屈膝匍匐在衣尚予的镇国功绩之下。 论声势,论人心,论朝堂地位,衣飞石都无法与他亲爹衣尚予相比。 所以,就算谢茂立了谢娴或是谢团儿的儿子做嗣皇帝,首当其冲被揣测为权臣的,也是嗣皇帝的祖父或曾祖父衣尚予。 和衣飞石这个二伯父、二叔祖父,没什么相干。 只要衣尚予活到谢茂驾崩之后,这个挡箭牌就是妥妥当当的。 谢茂算了算日子,他撑死了再活十五六年,那时候,衣尚予也才七十多岁。 似衣尚予这样习武强悍的身体,只要不意外生病受伤,活个八、九十岁绝不成问题。 “你怎么还在这里坐着?” 谢茂转了一圈,转头见衣飞石还老神在在地坐在太极殿里喝茶,不禁愕然。 衣飞石才从长公主府回来,岂会不知道亲爹健康得简直能徒手举象,这会儿突然说病了,别人相信,他可不信。无非是听了他的劝告,不想和黎王府继续干仗罢了—— 堂堂镇国公,都因为儿女婚事闹得卧病在床,这是对黎王府示弱。 若黎王府还继续不依不饶,衣尚予立马就会从卧病变成“重病”,随时都能“弥留”。 这年月老年人都迷信,轻易不敢装病,觉得不吉利。出身兵家的衣尚予就没这些破毛病,衣家上下全是为了打胜仗不惜坑蒙拐骗的角色,装个病算什么?逼急了他还能装死。 “这就去。” 衣飞石喝完杯子里的七宝茶,拍拍袖子起身。 亲爹装病,孝子岂能不帮着捧哏? ※ 镇国公卧病的消息传来,黎王府里一片沉寂。 谢团儿曾回长公主府与衣尚予一番深谈,却没有对父母说自己的打算。她心中很清楚,似镇国公这样的顶级盟友智囊,有一个就够了,更多的也不能奢望。 ——父王母妃虽然亲厚,却不可与之谋事。 黎王府闹破天就是痛恨衣飞珀辜负了女儿,害女儿受了虐待。 所以,哪怕镇国公病了,黎王府也没有任何表示。 两家本是姻亲,镇国公这样的重量级人物生病,黎王府莫说送礼问候,王爷王妃都很应该立刻登门拜访探望。——当初衣飞金病逝,谢团儿还没嫁入长公主府,黎王夫妇就是宗室中第一个登门道恼的,礼数十分周全。 如今黎王府悄然不动,就是不肯妥协,摆明了态度要让郡主与世子和离。 皇帝风急火燎地宣了京中所有名医去长公主府,内库里拉出一车又一车的珍贵药材,相传仁宗时留了几棵成型的千年人参,皇帝只留了一棵给长信宫,其他的全部都拉到了长公主府——都没想着给自己二三十年后备着一棵。 襄国公衣飞石也即刻告假回府侍疾,好像连远在凉州的衣长安都被惊动了。 两日后,在宫中养胎的崇慧郡主也禀明太后,欲回长公主府探望公爹。 这件事触动了始终不肯派人去长公主府探望的黎王府。谢团儿要亲自出宫探望镇国公,就表明了谢团儿的态度。 她不想和离。 “儿女都是债!”谢范长叹一声。 他一边打发人送了药材去长公主府问候,一边亲自带人抄了衣飞珀的几个外室。 衣飞珀连滚带爬到黎王府赔罪,被谢范生生踹断了一条腿。 ——据说,若不是黎王抢先出脚,黎王妃的刀就砍到镇国公世子那不可言说的地方了。 181.振衣飞石(181) 黎王府遣人探望之后,镇国公的病就日渐好了。 京城众人都盼着看两家的热闹, 然而, 镇国公病过一回之后, 两家突然之间找到了默契, 一齐偃旗息鼓, 来往不至于热切,也不再你来我往地厮打。 反倒是衣家听风营重出江湖, 惹出一片神吹鬼扯。闲话传到后来,黎王被刮掉的半边头发被传成掉了半个脑袋,听风营和黑发狄女神仙斗法,终究是衣大将军棋高一着, 杀得狄女出身的黎王妃满地找牙…… 闲话谣言都是越说越荒腔走板,最后, 也没人关心谢团儿和衣飞珀是否和离,衣飞珀是不是真的断了腿, 满大街都在传说二、三十年前,衣大将军纵横捭阖神挡杀神的传奇故事。 “……巫城熊瑾立在城头,举起长戈,大喝一声‘伤吾爱子,必杀汝!’” “大将军于帐中安坐,心有所感, 端茶叹息曰, 熊家气数尽矣。便以二指蘸茶作符, 只见金光一闪, 杀气奔腾二百里外,似虹如瀑,打得熊瑾哎哟一声痛叫,坠在城头,摔了个粉身碎骨。” “这正是,将军浩气作锋芒,闲坐帷幄定四方,你要不服就来战,打你个小儿——汪汪汪!” 长信宫里,郁从华正在模仿坊间酒楼讲说的口吻说书。 他腰间掖着一根巾子,手里拿着竹板,身边还有个小宫监给他端茶充作茶台。 说得眉飞色舞时,他还要学人撸一撸不存在的胡须。 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最是惹人好笑,太后一边吃茶一边噗哧地笑,谢茂也忍俊不禁。 侍立在旁侧的宫婢宫监却听得如痴如醉,看着坐在皇帝身边的襄国公,悄悄纳罕,镇国公那样神通本事,不知道传给了襄国公多少?襄国公会不会蘸茶画符?杀人于二百里外?只怕也是会的!否则,圣人岂会那样爱宠信重于他老人家? 天下承平十数年,京中的说讲行当本就竞争十分激烈,再有各地进京的戏班子、杂耍班子抢生意,但凡故事说得不够跌宕起伏的,在京城都混不下去,所以,如今这一拨嘴上艺人编排起故事来,那真是天上有地下无,什么都敢讲。 ——这年月鬼神之说深入人心,城中道人僧侣极受追捧,乡下又哪村哪屯儿没个神汉神婆? 皇帝是天子,状元是文曲星,衣大将军是什么人?怕不是统领十万天兵天将的天庭大元帅下凡吧? 衣尚予是被传说了几十年的神话中人,许多迷信的小宫奴都真情实感地认为,他就是真的会法术,撒豆成兵,摆阵杀敌,吹一口气就有神风阵阵,哇,太不得了了。 连带着衣飞石这些日子也受了不少好奇惊讶纳罕的目光,他是习武之人,对暗中瞩目十分敏感,这会儿更是被满屋子宫奴偷偷打量得哭笑不得,不得不解释道:“这事臣听长辈们说过,打巫城时,是帐下人混进去,策反了熊瑾的心腹谋士。几个卫士上前,把熊瑾从城楼上推了下去。” “什么蘸茶画符,纯就是讹以传讹,再没有的事。” 他不想就着这个神异故事讲下去,岔开讲笑话,“当时,臣父也没想到事情办得那样快,熊瑾被推下城楼时,臣父还在下浒镇摘李子——上年借了下浒侯一万斤麦粉应急,这会儿被下浒侯拉着,死活不许他走,非得叫他亲手摘齐一千斤李子酿酒做利息。” “吃人嘴短,拿人手短,臣父又不好意思跟下浒侯打架,就老实待在镇上摘李子。” “下浒镇的李子都是糖李,又脆又甜,他老人家一边摘一边吃,还带着亲兵一起吃,各人吃完还要揣上两包回营分给同袍兄弟。那正经摘出来的,还没臣父带着一帮虎狼吃的多,”衣飞石说着也忍不住笑,“到最后,好的都吃下肚了,青的坏的才放进下浒侯的筐子里。” “把下浒侯气得不行,正叫臣父快些走——” “再不走,那年下浒镇就没有李子酒贡入京中了。” 太后笑起来仍是和年轻时一样,鬓间珠花步摇叮铛乱颤,捶桌道:“怪道那年宫里的冰花李尝着味儿涩,文皇帝同我说,八成是那年雨水不好……” 想起文帝当初言之凿凿的姿态,太后又忍不住笑,“敢情是镇国公作怪!” 她提起文帝,在座能接话、敢接话的也就只有谢茂了。偏偏谢茂不喜欢多提文帝,坐在席上一边笑一边喝酒,问郁从华:“还学了什么?再讲一段。” 郁从华就又讲了一个衣大将军祭河神的鬼扯故事。 宫人来往穿行端着酒食,四下乐班奏着若有若无的古乐,偶然还有琵琶伎配合郁从华说书的氛围惊弦乍起,明知道郁从华从宫外学来的都是瞎扯淡,这种明知是假还说得一本正经的故事,越发叫人忍俊不禁。 郁从华说完一段,衣飞石就会出来解释,这件事不是这样的。 真相越无聊,故事越无稽,却还能骗了那么多百姓,太后就更想笑了。 这段祭河神的故事说完之后,谢茂含笑问衣飞石:“这又是怎么回事?” 衣飞石无奈道:“压根儿就没这回事。臣听着倒是有些像《东胜逸仙游记》里的故事,怕不是外头先生换了个壳子,栽臣父头上,改头换面而成吧?” 这是长信宫家宴。 皇帝、太后、衣飞石自然是基本配置。 这个全天下最尊贵的小家庭里,最近增添了一个新成员,沭阳侯张姿。 他这会儿略不自在地坐在太后身后,脊背挺直,下巴微收,姿态十分恭敬。谁都看得出他的紧张。 ——在皇帝身边有座儿,能不紧张吗?当初步莲台团圆宴衣飞石初见太后,一样紧张得不行。 谢茂对张姿的态度始终淡淡的,偶然为太后祝酒时,才多看他一眼,表示你与太后共尊,朕没忘了你。搁其他时候,谢茂也不可能真的把张姿当亚父看待,默许他陪在太后身边,已经是极限了。 毕竟君臣有别。 这会儿张姿就默默地给太后捧茶递帕子。 这不挺好的么?省得朕的小衣又去抱阿娘大腿,将朕撂在一边。 谢茂将杯中残酒饮尽,信手往膝上一搁,空荡荡的杯子恰好就落在衣飞石眼前。 这位置放得如此刁钻,就在他和衣飞石之间,旁边侍酒的宫婢观察片刻,觉得皇帝和襄国公实在挨得太近了,不管怎么上前添酒,那姿势都很别扭不得劲,随时可能御前失仪…… 衣飞石已拎起案上自用的一壶桂花蜜水,随手倾入皇帝杯中。 “咳……” 谢茂被一口甜浆子呛住,难以置信地看着衣飞石。你多大了,居然喝蜜水? 距离这么近,太后当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岔子,却假装没看见,低头与张姿说话。 衣飞石低声道:“甜么?” 谢茂把剩下半杯残酒迅速喂进他嘴里,低哼道:“爱卿以为呢?” “臣壶里的蜜水,甜不甜,臣自然知道。”衣飞石咽下蜜水,道。 前些年,衣飞石自觉酒量太浅。比不过太后也罢了,居然连皇帝都比不过,实在挂不住脸面。所以,他刻意锻炼酒量,每日喝上一点儿,争取下回赴宴时不再一杯倒。 如今,他已经不折腾自己了。 ——酒量不好就不好吧,有本事跟我比射箭啊! 早几年他就想开了不和自己为难了,不过,往日都是喝些稠酒。皇帝、太后都知道他的酒量,从来不会强劝他,自己拿主意沾沾嘴,偶尔还能故意跟皇帝装个醉,玩玩“酒后吐真言”的把戏。 至于席上直接禁了酒喝蜜水,这是他最近才有的习惯。 这种极私密的小家宴里,皇帝和太后经常暗中打机锋。有时候他晕陶陶地不怎么注意,很重要的事就被敲定下来了。比如说,黎王府世子谢圆的婚事。 皇帝开释黎王的理由,就是要他出面操持世子婚事。太后回宫的“理由”,也是替谢圆选婚。 这几个月来,皇帝始终不曾召见黎王,也没有给黎王任何旨意,被圈了十年的黎王闷在府中非常低调,除了几个宗室王爷登门拜访他亲自接待之外,一律闭门谢客。黎王妃则经常递牌子进宫,一则探望在醒春山房养胎的长女,二就是跟太后一起商量谢圆的婚事。 京城淑女闺秀不知看了多少,门第家世斟酌了一轮又一轮。 黎王妃不欲高娶,太后却不得不顾忌皇帝的想法,说来说去,最终选定了黎阁老的长孙女。 吓得朝野又是新一轮震颤! 内阁首辅陈阁老近年风痹日重,吴阁老与单阁老皆年事已高,所有人都知道,一旦陈阁老乞骸骨,吴阁老必然随之告老。皇帝态度也很明确,单阁老与林附殷有亲,凭这一条,首辅之位就与他无缘。 新入阁没两年的沛宣文、李玑两位阁老资历尚浅,太平朝的下一任首辅,必然是黎阁老。 嫁个未来首辅的孙女给黎王世子,这是什么意思? 太平朝的特殊之处在于皇帝没有后妃,目前宫中所有的合法皇嗣,皆不是皇帝亲生,也就让很多宗室都觉得自己离皇位非常近——大家都是收养的,从王子王孙变皇子皇孙,不就是换个玉牒的事儿? 谢圆与皇三子谢沃、皇四子谢泽一样,都是自幼养在宫中。论血脉亲近,谢圆的祖父是文皇帝,比曾祖父是仁宗的谢沃、高祖父是太宗的谢泽都要强得多。 一旦皇帝想要立谢圆为储君,也就是去太庙祭拜祖先,再让宗正寺给他换个玉牒,多简单不来? 衣飞石对此十分忧虑。 旁人只以为皇帝想立谢圆,只有他知道,皇帝这是在给谢团儿寻找臂助。 ——黎洵有个极有才华的女儿黎簪云,曾在宫中负责三位郡主的教养,哪怕太后离宫之后,皇帝也没有把黎夫人放回家去,反而命她守着东皇阁,偶尔去给两位皇嗣讲诗经。 论身份,黎夫人与经筵日讲的太傅们完全不能比,然而,但凡皇嗣老师们有的待遇,黎夫人一样不缺。有个当阁老的亲爹在朝,己身又是寡居,朝野上下很少有人对皇帝给她的待遇表示抗议。 早些年就有人浑叫黎簪云为“女太傅”,抬她讽刺鄙薄听事司的龙幼株—— 衣飞石看得明白,不管是黎簪云还是龙幼株,都是皇帝安排入朝为嗣女铺路的棋子。 黎簪云有出身有家族,走的是坦途正路,龙幼株则行阴私鬼域,剑走偏锋。 二女一正一奇,黎簪云在上书房的地位已经可与太傅比肩,龙幼株的听事司借着打击贩奴遍植天下,又凭着各地兴办的作坊渐成声势。 不管朝臣抬谁踩谁,有了黎簪云与龙幼株的高居朝堂之上,女子入朝已成定局。 嗣皇帝的合法身份来自于嗣女,谢茂不喜欢嗣女太强势,可嗣女本身立不住,继承她血统的嗣皇帝也就是个笑话了。所以,谢茂欲立嗣皇帝,首先要做的,还是得给立嗣女造势。 扶龙幼株入朝确实很难,可龙幼株只是谢茂撕开举业垄断的一道口子,黎簪云也没有通过科考吏部选官,直接就走后门混成了太傅级别,甚至还有极其痛恨龙幼株的朝臣,甘愿为黎簪云举旗呐喊—— 好男不跟女斗,皇帝偏心龙妃,咱们是斗不过了,这不是还有个黎妃吗?让妇人打妇人去。 这群人脑子里只有男女之间那一点儿事,自然就更想不到皇帝的真正图谋了。 他们在借黎簪云打压龙幼株的同时,必然就会强调黎簪云身份的正统,给黎簪云无数补丁光环,阁老府的千金与亡国的罪女如何相比?守贞的寡妇与失身的□□如何相比?才华横溢博古通今的才女和出身蛮虏国的野蛮人如何相比?一个女太傅,一个皇帝私奴,真是天壤之别啊! 谢茂也无所谓朝臣抬举哪个,打压哪个,反正都是妇人,和嗣女一样性别的妇人。 替谢圆纳黎洵长孙女为世子妃,确实一场联姻。 不过,这场联姻的重点不是黎洵,而是皇帝要替谢团儿拉住那位住在东皇阁的女太傅,黎簪云。 衣飞石什么都看得明白,可他什么都做不了。 两边都在窃窃私语时,长信宫大宫女林秀品悄悄进来,在太后耳畔低语一句。太后咽了半口茶,将茶碗放下,耳力惊人的衣飞石立刻就转过头来,顺便扯了皇帝一下。 “娴儿递了牌子,说聪儿病了,发热,哭着要找皇爷爷。”太后觉得谢娴这要求挺没谱,若找的不是皇爷爷而是太奶奶,太后就敢把谢娴的宫牌撂回去。找皇帝么,她就不好代为做主了。 衣飞石脸上也挂不住。 孩子病了想找皇帝,当妈的就真的递牌子进宫来,这算怎么回事? 历来宫中生了病的孩子都不许靠近皇帝,若是烈性传染病,哪怕是太子都得直接挪出宫去,好了才能回来,好不了就死在外头。天大地大,皇帝最大。病了不好好养病,还叫皇帝去看?你身子贵重还是龙体贵重? 太后没有让人训斥谢娴,十成里八成都是看着皇帝的面子,怕得罪了衣飞石。 ——谢娴毕竟是衣飞石的嗣子媳妇。 谢茂已笑道:“聪儿病了?可宣了太医去看?”直接吩咐大宫女,“传朕旨意,叫太医署拨三名精擅小儿科的太医去长公主府,好好照顾聪儿。退了热不算,要确认不再发热了,再回来缴旨。” 刚回京城时,衣明聪还在宫中住了一日,皇帝对他一直都是亲热无比的样子。 如今衣明聪才出去了几个月,听说他发热找人,哪怕皇帝表现得再是温柔和善,马上就给衣明聪拨了太医,赐了药材,然而,仔细咂摸一下,皇帝的态度很明确,就是“生病不找大夫,找朕干嘛?” 大宫女离去不久,就有醒春山房的女官钱氏匆忙赶来,禀报道:“崇慧郡主发动了!” 又汇报醒春山房派了谁去哪个衙门报信,如今方方面面的准备都好了,有经验的女官嬷嬷也都在,太医署医正赵云霞一直都在醒春山房,林林总总说了一堆。 谢茂与衣飞石当然不好前去探望,太后连忙吩咐:“准备排驾醒春山房,我亲自去盯着。” 太后前脚走了不久,谢茂与衣飞石也不放心,跟着在醒春山房附近的清荷月轩守着,宫人们一趟一趟地来往报信。 谢团儿这一胎怀得凶险,起初赵云霞给她看了脉,私底下告诉衣飞石,说谢团儿身体太差,五个月的胎落在肚子里,生也是死,不生也是死,横竖都是死,死马当作活马医了。后来谢团儿心头郁结松动,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身体也日益健康起来,赵云霞才改口说,好好养着大概能生下来。 她不敢打包票,太医署其他太医每回给谢团儿请脉也都是愁眉紧锁,左眼一个“要”字,右眼一个“完”字,反正没人看好谢团儿这一胎。 这会儿生起来也确实惊心动魄,一会儿说胎不正,一会儿说宫口不开,从下午一直折腾到晚上,太后使人来递话,叫皇帝早些回去休息,预备明日早朝。头胎都艰难,生个一天两夜是寻常事,还有倒霉催的疼了三天三夜都生不出来呢。 谢茂想想也是,他又不是谢团儿丈夫,搁这儿守着干嘛?有皇帝守郡主生产的么? 当即打发朱雨、银雷去醒春山房待命,他自己则与衣飞石回太极殿休息。 回驾途中谢茂突然想起,不对呀,太后年纪也不轻了,难道还能禁得起这样折腾?又立刻叫郁从华出宫传口谕,叫黎王妃立马进宫来照顾谢团儿。 “小衣咱们早些歇了,明日朕去上朝,你再去醒春山房。”谢茂道。衣飞石没他那么扎眼,又是婆家唯一的代表,去看看也无所谓。 朱雨、银雷、郁从华都不在,衣飞石亲自服侍皇帝更衣,才洗漱上了榻,还没睡明白,就有醒春山房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来,禀报道:“回圣人,崇慧郡、郡主……生……” “生了?”衣飞石问道。 “生了。是位小公子。赵医正说,小公子症候颇凶险,她熬了两日精力不济,请旨叫陆太医回来开方子守着。” 消息报到长信宫说谢团儿要生了是中午,其实在此之前,谢团儿就开始了宫缩阵痛,只因孩子还未足月,赵云霞一直试图让孩子保在腹中,晚一些出来,和谢团儿是确确实实折腾了两日都没合眼。 谢茂听说是个儿子,心思就放下了一半。这要是扶嗣女的女儿,难度又大一半。 “这事儿还要请旨?她做医正的找不来人?”谢茂没好气地说,被打断了好事,哪里能痛快? 来人回禀道:“下午圣人有旨意,让太医署里最擅儿科的三位太医都去长公主府了,陆太医也跟着出了宫……” “传朕口谕,叫陆太医回宫。所有太医署不当值的官员全都进宫来,听候差遣。” ※ 衣明聪哭得嗓子都哑了,口口声声喊皇爷爷。 谢娴守在他身边,看着他粉雕玉琢的小脸儿,似乎都因发热的病痛折磨削瘦了一圈,越看越觉得心痛。她的长子曾经是多么地优秀和神气啊,打落地就漂亮,好看,比所有小孩儿都聪明。不管是笑,说话,走路,衣明聪样样都比寻常孩子更快一步。 谢娴有三个孩子,衣明聪的脾气是最好的一个。 他从来不哭鼻子,遇到任何事都会试图与人沟通,不用哇哇大哭解决问题。 可是,孩子病了,瘦了,不讲道理了。想起儿子下午在屋子里撒泼打滚,仇恨地盯着自己,怪自己把他和皇爷爷分开,甚至发脾气砸东西,一拳捶上她的胸口时,她才知道什么叫疼痛。 自从被抱回长公主府生活之后,衣明聪就一直闹着要找爷爷和皇爷爷。 谢娴被他吵得没有办法,见公公镇国公也不在乎衣明聪是否倾近皇室,立刻就递了牌子,想要带着儿子去宫中见一见皇帝。 ——衣长宁养了快半年伤了,始终没能获得衣飞石的原谅,谢娴的感觉越发不妙了。 哪晓得她鼓起勇气带儿子进宫,却遭到了拒绝,皇帝根本“无暇”接见她,叫她直接去拜见太后。被皇帝软钉子戳了两次,谢娴就知道此路不通了。她倒也不想博取可怜,只是很为丈夫焦急。 如今衣明聪发热哭着要找皇爷爷,谢娴只觉得天赐良机,一时欣喜若狂。 哪晓得,结果竟然还是不见! 希望与失望在谢娴心中反复践踏煎熬,就在她渐渐地念着“儿女都是债”的时候,宫中又来了一道圣旨。太医院中最会医小儿病的陆太医被召回了醒春山房,——因为,谢团儿生了! 谢团儿生了,谢团儿的儿子生病了,所以,她谢娴的儿子就得靠边站! 就得乖乖把最好的大夫让出去! 谢娴咬着牙看着匆匆离去的陆太医,长长的指甲无声折断。 182.振衣飞石(182) 谢团儿生了个儿子。这是个好消息。 谢团儿与衣飞珀的儿子身体不大好。这是个坏消息。 谢茂觉得,身体不好也不是太大的问题, 只要不是病歪歪的、三两年就夭折, 总可以慢慢调养。 他自己也是太后怀胎时思虑过甚, 以至于出生后先天不足, 花了快三十年时间以后天补先天, 才逐渐养好。他很有经验,只要这孩子能活到开蒙懂事的那一天, 健康不成问题。 目前,“身体不好”,倒是个可以让孩子养在宫里的好借口。 众人皆知崇慧郡主与镇国公世子夫妻不和,倘若二人和离了, 谢团儿必然要回黎王府,如今二人仍是名义上的夫妻, 孩子又病弱,谢团儿就可以顺势带着孩子留在宫中调养。 ——只要皇帝愿意, 衣家和黎王府都没有反对的理由。体面还能比孩子活着重要? 孩子落地的消息才传出去,谢范就立马上表请求进宫探望。 皇帝还没表态,太后先出面拒绝,说孩子病弱正在诊治,待百日时,再让谢范进来看。 谢范才想起那是皇宫, 不是自家后院。谢团儿生的固然是他的外孙子, 何尝不是镇国公府的孙子?他要进宫探望, 衣尚予去不去?衣飞珀去不去?两家人都急吼吼地递牌子进宫看孩子, 把皇宫当什么地方了? 谢范上表被驳回之后,衣家也就不敢再吭声,莫说进去看,想送点东西进宫都不行。 ——怎么?看不起宫里的吃穿用度,还是觉得陛下娘娘亏待你家姑娘了? 谢范憋着一腔无处安放的父爱在府里转圈,底下人就说镇国公府来了十二辆礼车,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另有各色珍贵药材塞了个满满当当,是衣长宁亲自来送的。 衣飞珀如今看着黎王夫妇就腿疼,衣长宁呕血症好些了,就被祖父支使来办这差使。 “祖父使孩儿来谢谢婶婶。”衣长宁递上礼单,送来的东西全都是妇人用的。 谢范瞬间就懂了。 对啊!这东西送不进宫里,满腔的热情激动,可以送镇国公府的嘛! 镇国公府往黎王府给儿媳妇送了十二车贺礼,表示对儿媳妇孕功的看重感谢,黎王府也收拾了二十个车子,里边装的全都是小孩子该使的东西,送到镇国公府表示祝贺。人家镇国公府有小辈儿差遣,谢范觉得自己送过去特没面子,还专门叫谢圆出宫来亲自押车去镇国公府送礼单。 京中百姓又乐呵呵地看热闹,哎哟,好容易得了个宝贝孙孙,这孩子养在宫里,甭管祖父还是外祖父,谁也见不着,这两府在外边倒是穷激动个什么劲儿啊? ※ “还是不见好。” 衣飞石往日下差之前,都是不固定路线地巡视羽林卫防务,宫门下钥之后才会回太极殿。 如今他稍作调整,隔日就会固定去醒春山房探望一番,主要探望保保。 保保是谢团儿儿子的小名。孩子身子弱,想着民间都说贱名好养活,就先起个小名儿。 谢茂本想叫那倒霉孩子“狗蛋”、“狗剩”什么的,好悬太后撑得住,这才拍板叫保保。 谢茂被这个孩子烦得不行,三天两头生病,一会儿吃不进奶,一会儿发烧,一会儿又说要断气了……五个太医轮班在醒春山房值守,然而,孩子症候凶险,做太医也不敢擅专,有点动静就得往上报,太后已经被折腾得病了一场,谢团儿不许太医再往上报,太医哪里敢呢?就来告诉皇帝。 太医盯着不算,衣飞石还常常去看。看完了就回来跟他唠叨。 “烧了快九个时辰了,孩子太小,太医用药也顾忌颇多……”衣飞石进殿解了大衣裳,宫人服侍他换了鞋,他和往常一样坐在榻边,下人送来热汤饭和食案,他饿了得先吃些,“我瞧着这也不是办法。五个太医个个都有想法,今日陆太医轮值,明日赵太医轮值,开的方子都是两回事。” 匠作监今日才新送了十二套粉瓷摆件,粉青、粉黄、粉红、粉绿,样样清新可人,恰适合春日使用。谢茂亲自插了桃花瓶,就放在衣飞石身后的条案上,衣飞石丝毫没感觉到殿内扑面而来的春光,只顾吃喝顺便唠叨。 谢茂喜欢看衣飞石吃吃喝喝,也喜欢听衣飞石唠叨,可他不喜欢听衣飞石唠叨别人。 “那叫一个大夫值三五日吧。” 不喜欢归不喜欢,谢茂还是得耐心给爱人解决问题。 衣飞石想起那个瘦得只有他胳膊长的孩子,哭都没有声音,只会轻轻地喘,这是他见过最孱弱的婴儿,几个太医守着都是无精打采,个个都觉得这孩子活不长。他放下银箸,漱了口,说:“叫赵医正主理,陆太医帮着守一守。一件事做主的人多了,反倒是个个都不相干。” “开太平方了?”谢茂瞬间就听懂了,他很惊讶地问,“保保情况这样不好?” 谢茂只看了保保一次,他觉得情况还行,几个太医保住孩子性命绝对没问题。 然而,正如衣飞石所说,给人治病绝不是大夫越多越好。 尤其是这种小儿先天体弱的毛病,一个大夫有一个大夫的想法,两个大夫的医疗方案可能完全相左。一旦碰到孩子确实身体特别虚弱,搞不好就要断气的时候,太医就可能开按照医书脉案而言绝对不会出错的“太平方”,哪怕孩子死了,那也是病死的,不是治死的,和我开的方子无关。 几个太医里但凡有一个开了太平方,另外几个都会有样学样,谁也不肯再努力施救——万一孩子死了,自己开的方子有了增减,和医书里记载的不一样,和同僚开的也不一样,那就是现成的替罪羊。 谁叫你乱改方子?你有多大的本事和先贤拍板较真儿?这不,就是你开的方子才把孩子吃死了。 衣飞石才看见身边插了桃花的粉瓶,那样清奇雅致的花样,一看就是皇帝的手笔。 “陛下今日还有空去折桃枝?”衣飞石将插瓶拿起来,爱不释手地放在床头。 衣飞石不肯回答,可见那孩子的情况就是真的很不好了。 “带着花儿吧。和朕一起去看看保保。” 谢茂明日还有大朝会,只怕忙到傍晚都不得闲,不如今天就去醒春山房看一看。 这会儿天色已经黑透了,皇帝突然要出门,郁从华连忙去安排坐辇,通知御前侍卫列队待命。醒春山房就在后宫之中,不必准备全部仪仗,谢茂更衣出门时,宫灯已经一一点燃,半个太极殿都烧亮了。 御驾降临醒春山房时,太后的仪仗就停在殿前,山房里正忙成一团。 “这是怎么了?”谢茂一边往里走,一边问前来迎接的媪老。 媪老急得一连串叽里咕噜,丝毫没注意到自己跟皇帝说的是土话。 衣飞石解释道:“她说保保不大好。” 到了保保的房间,谢茂意外地发现太后和谢团儿都在,谢团儿保保抱在怀里,不住低哄:“保保,阿娘喜欢你,阿娘不愿你离开,好保保……” 几个太医则在一边低声商量着什么,气氛不算太融洽,更像是压低了声音吵架。 太后怒斥道:“吾不管你们怎么治!但凡他还有个三长两短,你们都给他陪葬!” 皇帝杀官员、杀宗室,凶名在外,然而,宫中皆知皇帝不会迁怒杀人。 太后就不一样了。宫奴得罪了皇帝,她杀。宫奴没看好离家出走的郡主,她也杀。如今她说保保死了,要几个太医陪葬,谁都不觉得她是开玩笑。 ——太后是真的会杀人的! 几个太医全都跪在地上磕头,好些个嘴唇都是青的。 “阿娘。”谢茂上前施礼,转身对太医说,“认真些治,去开方子吧。” 打发了太医之后,谢茂又来劝太后:“您吓着他们,更不敢用药了。” “不敢用药就都跟着去!”太后不知为何那么大的脾气,谢茂正惊讶,就听见太后指着谢团儿怀里奄奄一息的孩子,说,“你出生的时候,比那孩子还不如几分!也不见当时的太医怎么着急,你不也好好儿地长大了?可见就是他们不尽心!” 谢茂哭笑不得,那能比么?他是个穿越货啊!还是个会《采元补天诀》的穿越货。 太医用药只能调理已发的病症,补弱则是个极其艰难的过程,他刚来时就察觉到身体太虚弱,立刻保住了仅存的那一点儿先天气,就这样还是花了三十年时间才恢复健康。保保确实比他刚出生时健康,所以他判断太医能保得住,哪晓得又有太平方误事。 “抱孩子给朕瞧瞧。”谢茂转身,问抱着孩子不住喃喃的谢团儿。 因保保身体太差,几个太医日夜不分地照顾着,谢团儿又产后体弱,亟需休养,所以,她和保保住在山房两端。赵云霞要谢团儿坐两个月子,她不能出门,保保更是虚弱,也不能被抱去看她。母子两个还是生产之后头一次见面。 谢团儿抱着孩子没有流泪,眼底烧着血丝,也不肯把孩子交给褓母,亲自抱到皇帝身边。 孩子呼吸很轻,轻而艰难。 “肺上的毛病?”谢茂一边问,一边伸出手,轻轻抚摸孩子鼻下的气息。 他的修行体系中,看诊是看气,并不切脉。两个世界规则不同,他自己都没能修出真气,也不认为自己的知识能够作用于这个世界的人体上。不过,也总有一些细微的相似之处。 “太医说是肺经上的毛病,我……也没听懂。”谢团儿低声道,将孩子抱紧。 谢茂摸了孩子微弱的气息,又抚了抚他脑袋上荏弱的黄毛,打开他紧攥的双手,看了看手心。 五个太医这会儿都已经写了方子过来,呈递御前。谢茂看不出好坏,但是,五个太医中,只有赵云霞和陆太医的方子有增减不同,其余三个太医开出来的方子简直是商量好的小抄。 谢茂知道陆太医是个好大夫,前两世他的几个皇子生病,也都是陆太医给看好的,至于赵云霞,那是杏林遗珠,医术比陆太医还好,只是前世没能为他所用。 斟酌片刻之后,谢茂吩咐道:“照陆太医的方子用药。” 说话的瞬间,他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手指在孩子唇上轻轻一抹,一缕看不见的微光飞逝婴孩体内。 衣飞石似有所觉,警惕地抬头,四下看了一眼。 《箭术九说》,几近于道。 十多年来,衣飞石将之修近大成。不过,几近于道,仍不是道。 在谢茂将苦修多年的一点灵犀飞入保保灵台时,衣飞石敏锐地察觉到,屋子里发生了一些不太寻常的事情,却不知道究竟是谁在什么地方做了什么。 两个世界不同,规则所限,谢茂也修不出半点真气。不过,他刚才将《采元补天诀》用一点灵犀的方式印入保保灵台。 不必保保开蒙懂事,法诀就会成为他的本能,自动在他小小的体内运转,补益他先天不足的身体。 灵犀除了传授功诀共享秘密,其余没什么用处,可是,它是谢茂在这个世界上唯一能修出的能力,十多年来修得还挺费劲,平白全部给了个不知道会不会长歪的小屁孩,谢茂还是觉得略有些肉疼。 候在殿外的宫监立刻领了方子去煎药,赵云霞与陆太医都松了口气。 不等药端来,谢团儿就感觉到怀里的孩子呼吸渐渐平缓,任谁也想不到皇帝摸一摸孩子就能治病,她只是难得一回迷信地想,太后给孩子起名叫保保,说是上苍保佑,祖宗保佑。她低头亲了亲孩子荏弱幼嫩的小脸,低声道:“陛下保佑,娘娘保佑。保保。”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只想她挣命生下来的孩子,能够无病无灾地活下去! 药端来了,熬成小小两勺,谢团儿亲自喂孩子喝下。不到半个时辰,孩子就退热睡着了。 “你照顾保保。”谢茂指点陆太医,又交代赵云霞,“你仍是照顾郡主。” 至于剩下三个喜欢联手开太平方的太医,谢茂将方子扔在他们脸上,说:“朕今日不想杀人,各领二十板子回家去吧。” 谢茂一向不反对臣下存点私心,自保也是人之常情。可是,当这一点儿私心和自保浮于水面之上,耽误了谢茂的事,甚至让他不得不亲自出面收拾残局时,他就不那么乐意了。 皇帝不乐意了,总会有人倒霉。 183.振衣飞石(183) 陈琦所患风痹之症日益严重,告假的日子终于变得比入宫值守的日子还多。 他的病情超出了谢茂的预料, 吴善琏与单学礼目前都还是内阁的中坚, 谢茂暂时不想让这二人跟着陈琦告老, 可是, 若陈琦退了, 以年资论,必然是吴善琏接任首辅——当然, 皇帝直接指认简拔新首辅也未尝不可,但是,这种直接指派不合常情,吴善琏与单学礼若在阁, 未必对新首辅服气,也很容易让吴善琏与单学礼觉得没面子, 干脆撂挑子不干了。 这种事情任是谢茂也没办法,扣了半天脑袋, 只有一个字,拖。 风痹是吧?在家养着叫太医治呀!你陈琦要是乞骸骨回老家了,朕难道还能拨个太医跟你回老家去?总而言之,病得起不来也要在首辅之位上占着位置,给你批半年假,好不了再批半年, 反正半年半年地休呗, 只要没病死了, 就得在内阁首辅的位置上钉着。 朝臣对皇帝这个操作甚为惊讶, 对吴善琏就难免抱着几分同情:皇帝是有多讨厌你呀? 吴善琏性情耿介刚烈,还带了一点儿古板,特别容易想不开。一边念着皇帝圣恩不能心存怨望,一边又确实忍不住想,皇帝就这么讨厌我,我就真的做不得首辅?——陈琦还好端端地在府上养着病,太平二十年刚入冬,吴善琏就生了一场大病,没撑过冬至就病逝了。 毕竟吴善琏年纪大了,老人病熬不过冬天也是常理,谢茂与朝臣们都没想过他是被气死的。 丧报进宫之后,该治丧治丧,该议谥号议谥号,谢茂也不吝啬几个禄米,给吴善琏荫封子孙,孝子扶灵还乡后,在老家凿碑立牌坊,正是生前风光死后哀荣,朝臣觉得皇帝与吴阁老君臣相得,吴家后人觉得皇帝圣恩浩荡,谁都不能体会吴阁老的憋屈—— 生闷气把自己气死了,同僚、子孙愣是没一个人看出来,这也是一大奇事。 单学礼就和吴善琏不同,他这人心思活泛想得开,因与林附殷有亲,自知与首辅之位无缘,一向没什么妄想。他是天官飞升入阁,论资历,和黎洵也就是前后脚的事。聊一聊年师,黎洵比他还早三年。所以,他特别想得开。 陈琦常年告假,单学礼自动退让,黎洵在内阁就成了没有首辅之名的实际首辅。 这一年,黎洵孙女与黎王府世子谢圆大婚成礼,皇帝让常年守着东皇阁的黎簪云进了上书房。 如今皇三子、皇四子年纪都大了,上书房的师傅们主要给小皇孙们讲学,然而,哪怕有内阁“首辅”,黎王府姻亲的双重身份挡着,黎簪云进上书房一事还是在朝堂引起了轩然大波。弹劾的折子刷刷刷叠了几箩筐,看得黎洵头大无比,恨不得叫女儿回家老实待着去。 “这是冲着小黎爱卿?还是冲着黎爱卿?” 谢茂喜欢坐在内阁聊天,这会儿就在陡然暴增的弹劾折子边上翻看,“叫小黎爱卿到上书房给皇孙们授课,这是朕的旨意。这么多人不满呐。” 他翻了几本,也不见得多生气,反而还笑了笑,说道:“说辞也不新鲜。无非是女子入朝乃牝鸡司晨,眼看就要国破家亡了——有这本事,怎么不同太后说去?” 十多年前,太后还年轻健康的时候,但凡皇帝不在京中,就是太后监国,谁又敢吭一声气了? 黎簪云就是黎洵的女儿,他实在不方便说话,只能沉默回避。 单学礼则是林党中最先向太后投诚的老狗腿之一,才想拿易经讲一讲天地阴阳的道理,给皇帝找一点理论支撑,皇帝已哂笑道:“朕竟想不到,朝中还有这样迂腐祸国之论。折子这么多,朕无暇一一驳斥,老大人们政事繁琐,也不必为了这些玩意儿花费心思,朕看,不如从礼部挑人上来,就和他们好好论一论礼嘛——” 挑人上来,上哪儿来? 文华殿里坐着的四位阁老都紧了紧神,眼巴巴地看着谢茂。 谢茂直接就点名道:“朕记得南郡神童百里爱卿,本经就是《礼记》吧?文老尚书在世时,还夸他学得明白。如今是在礼部任何职?” 百里简是东胜党文宗费涓的关门弟子,在仕林名声极大。 他出身蛮地,却能在中原领袖群伦,十七岁时一甲状元及第,是继赵良安之后的又一名谢朝神童。 加之本身师门也很给力,短短十年之间,就混进礼部晋了五品官,谁也不觉得扎眼。 十年前南明派折戟沉沙,为南明派充当马前卒的东胜党却意外地不曾伤筋动骨。 ——东胜党的中坚都是前朝党争的受害者,南明派搞事的时候,这些人不是藏得极深,就是还在流徙途中没能被捞回来,想牵连也牵连不上。 一个延续了百余年出了无数大儒文宗的顶级学宗,只要朝廷不曾掘其根苗,坏其道统,下旨永不录用其学派子弟,那么,它本身的恢复能力就会极其可怕。随着百里简在京中声名鹊起,皇帝私底下还通过襄国公府给费涓拨了个太医,原本还有几分踌躇的东胜党就迅速杀了回来。 南明派已经彻底边缘化了,这一回东胜党以费涓一脉为首,抱的是谢朝最粗的金大腿——皇帝。 如今的内阁末席李玑,就是礼部出身的东胜党人,费涓的得意门生。 百里简是李玑的小师弟。皇帝要挑小师弟“上来”,李玑连忙答道:“回陛下的话,百里简目下在礼部仪制清吏司任郎中。” “这衙门差事也不着急的嘛。叫他来看折子,好好给朕与这群迂腐之人论一论礼。”谢茂拍板道。 仪制清吏司掌管朝廷诸礼,主官就是五品郎中,不是闲差散官,还真不是闲职。然而,皇帝非要说人家衙门差事不着急,臣下谁敢犟嘴说不啊,他挺忙的?说不得皇帝就正中下怀,行啊,那叫他直接内阁行走吧,另外找个人顶他礼部的缺——找谁哭去? 和内阁闲扯完毕,谢茂回太极殿换了常服,就从密道回襄国公府了。 这两日衣飞石休沐。 一条密道走了十多年,谢茂闭着眼睛都知道哪儿要拐弯,从观云小楼出来时,衣飞石已经摆膳等着了。衣飞石等他时一向虔诚,不会另外找事情消磨时光,就是认认真真地等着。 谢茂看着衣飞石脊背挺直端坐案边的身影,脸上不知不觉带上笑容:“免礼,免礼。” 相伴二十年了,皇帝叫免,衣飞石也不坚持跪下磕头,仍是躬身谢了谢,就上前服侍皇帝更衣脱靴,亲手递了湿毛巾,问候道:“陛下在宫中用过膳了么?” “没用,朕想与你一起。”谢茂换了松快的燕居服,仰头就倒在衣飞石怀里。 衣飞石拆了他发髻上的簪子,替他揉按头顶穴位,问道:“陛下乏了么?先吃一碗粥,歇个午再起来?” 衣飞石熏衣爱用青柏香,闻着就是一片苍翠青森的味道,不过,谢茂仍是能在衣香之下,闻到独属于衣飞石体香。体香这个东西很玄妙,有时候离得近了才能闻到,有时候极亲近的人才能闻到。 谢茂觉得衣飞石身上有一股若有若无的味道,挨得近了,闻着就特别舒适惬意。 他跟衣飞石一说,把衣飞石弄懵逼了,味道?汗味吗?当天晚上,衣飞石在盥室里洗了半天都不肯出来,找了十多个服侍他盥洗的宫婢,一个个凑近了闻,从腋窝闻到脚丫子,把下人也弄懵逼了,再三保证绝对给他洗干净了,绝对不臭,衣飞石才将信将疑地出来。 这事儿把谢茂笑得不行,反问衣飞石,难道你就闻不到朕身上的味道吗? 衣飞石自问鼻子是很好用的。他是习武之人,五感比一般人都更强些。皇帝非要问他,他凑近皇帝身上深吸一口,全是熏香的味道,哪有什么其他的香气?又不好意思驳了皇帝的面子,撒谎道:“好像是有些恍恍惚惚的味道……” 这明显就是撒谎了。谢茂被他逗得不行,又故意问道:“究竟是什么味道?” 衣飞石被逼得急了,无辜地说:“臣也说不出来。大约是个龙味吧?”谁特么见过龙啊?谁知道龙味是什么味啊?我就瞎扯了你怎么办吧? 这答案让谢茂非常满意,当天晚上,皇帝就赏襄国公饱饱地吃了一宿龙肉。 相处得久了,确实举手投足都能带着回忆与笑话。谢茂歪在衣飞石腿上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忍不住就想起往事,嘴角微微上翘。 “陛下很高兴。”衣飞石看着他的笑容,也忍不住心情好,低头在谢茂额上亲了亲。 “朕想起爱卿吃龙肉。” “……” “龙肉好吃吧?” “……嗯。” 又吃了一顿龙肉之后,二人歪在一起互相搂着。 谢茂就像抚摸动物毛皮一样,轻轻顺着衣飞石的胡须,低声道:“你爹怎么想呢?” “此事不与臣父相干。”才亲昵过后,衣飞石谈及政事的态度依然冷漠干脆,“若衣长安涉案,请陛下施以国法。” “又瞎扯了不是?他是你大侄子,论亲论贵都在八议之列。” 谢茂从前喜欢在年少的衣飞石跟前营造自己无比高深强大的形象,如今衣飞石一天天成熟,二人感情也一天天深重,他偶然也会跟衣飞石示弱——以达到以退为进的目的。 此时衣飞石又是那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谢茂就搂着他,不住抚摸他的胡须:“这朝中总有人喜欢和朕对着干。朕不过是叫黎簪云去上书房给皇孙们讲讲课,他们就诅咒朕要亡国……” 衣飞石也没弄懂衣长安涉盐引案与黎簪云讲学有什么相干,他紧张地护着自己的胡子:“陛下,陛下,臣前日才修了胡须,别弄坏了……” “朕也没有胡子。”谢茂道。 ……您对外都说自己“不行”了,“面白无须”不是那什么的基本形象么? 衣飞石瞅了皇帝一眼,到底还是不敢讲,只小声求饶道:“臣还要见同僚大臣……” 谢茂将脑袋沉沉地放在他胸膛上,叹气道:“朝里不省心,小衣也不与朕同心。” 明知道皇帝是装的,衣飞石听他这么说了,还是满心难受,沉默着不能说话。 若为了皇帝的江山社稷,他能把命赔上。如今却是皇帝为了他才如此苦心孤诣,乃至于倒行逆施,他没以死相谏就是十分体谅不舍皇帝的心意了,要他跟皇帝一起放飞自我?真做不到。 涉盐之事不大好查,顶多查出来衣长安确实在案,至于衣长安为什么勾结谢泽,只能靠判断。 谢泽一处被皇帝轻拿轻放,如今风声过了,皇帝才来处置衣长安与殷克家。罪名也是可轻可重,端看怎么查——勾结皇嗣要杀头,买卖盐引要杀头,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算个什么罪名?只要盐引是合法的,拿着盐引去买盐,半点儿问题都没有。 如今吴阁老都死了,替四岸县晒盐场的吴富筝撑腰说话的人就更没了,发落到最后,死的说不得就是吴富筝一家,旁人谁都不吃亏。 “臣请旨督办此案。”衣飞石道。 “你又顽皮了。这案子给谁办,也不会交给你办。”谢茂很清楚,真让衣飞石做钦差主审此案,衣长安十成十跑不了一个死罪,然而,把衣飞金的长子亲手杀了,衣飞石心里就真的不难受? 谢茂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不过,衣飞石的提议给了他一个新思路。 ※ 纯王府。 谢洛接了旨意,给颁旨的宫监塞了个大红包,满脸赔笑地送了出去,满心都是我日日日日。 皇帝要他去查四岸县转卖盐引案。 衣长安是镇国公府大公孙,他谢洛是孝烈皇帝嗣子,皇帝亲封的纯王。 按理说,衣长安和谢洛完全不相干,皇帝叫谢洛去查衣长安,这是提拔宗室王爷,给了差事办,是好事。可是,这世道它不能单论理啊——谢洛没出继之前,是长山王府的小王子,他曾经的姐姐真熙郡主谢娴,嫁给了镇国公府的二公孙衣长宁。 转来转去,全是自家亲戚!这案子怎么查?何况,……衣长宁办的那件蠢事,谢洛也知道了。 他真的很想找上门去抓住衣长宁肩膀狠狠摇几下:哥,姐夫,亲爹,祖宗,别害我了,成么? 现在皇帝把这破差事丢给他,明显就是看他反应。 问题是,他也不知道这案子该怎么查啊,若查出来衣长安无罪,好吧,明明有罪非要说无罪,这就是他欲盖弥彰,若查出衣长安有罪,更好了,事已至此,居然还陷害之心不死…… 不管查出来是什么结果,他这个居心叵测的罪名是逃不掉了! 谢洛在家里抠了半天脑袋,实在不想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吩咐道:“着人去打听打听,襄国公什么时候休沐出宫?” 半个时辰后,底下人回报:“今日就在宫外呢。” “备礼。” “备厚礼。” “本王要去拜见襄国公!” 184.振衣飞石(184) 谢洛登门拜访衣飞石时,皇帝正在襄国公府休假。 下人前来回禀, 谢茂正在和衣飞石下棋, 他随手落了一子, 笑道:“这不是脑子够用么?不像蠢人。” 皇帝下旨让谢洛去审四岸县盐引案是神来一笔, 谢洛直接往襄国公府扑更是神来一笔。 这个案子涉及到衣长安, 更涉及到自作聪明的衣长宁,不管谢洛怎么审, 只要皇帝看他不顺眼,他都要吃挂落。 他直接来找衣飞石,就是明晃晃的推锅之举。 ——衣飞石要保衣长安,他就保。衣飞石怒不可遏, 他就把衣长安审成死罪。 哪怕衣飞石不表态,他也有办法自作主张地审完了再推卸责任。 这都是襄国公的主意, 和我无关。你说襄国公根本没表态,我为什么要把衣长安弄死(保住)?因为我去见襄国公的时, 他说话时带了一股杀气(和气)啊!襄国公暗示我了,懂不? 暗没暗示的,只有衣飞石和他才知道。 他说暗示了,衣飞石说没暗示,大家都有嘴,谁说了算真话? 衣飞石在朝地位举足重轻, 谢洛则占着一个亲贵, 真要说谁的证词可信一些, 那当然还得算衣飞石。问题是, 涉及到衣长安的问题,衣飞石不管做哪种处置都是很可能、很能说服人的—— 世人皆知,襄国公从不营私内庇,襄国公府可谓是油盐不进,若他老人家欲杀衣长安以正国法,那简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然而,退一步想,衣长安是衣飞石的亲侄儿,襄国公如若念着早逝的兄长,心生不忍,存了一点儿私心,想要让衣长安活下来,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 这世道并没有法律至上的观念,讲究的是天理人情。徇私固然不对,若遇见襄国公这样身负灭陈之功的勋臣犯了错,多数人也会默默地念叨一句,哎,能理解的,情有可原,毕竟是亲侄儿么。 所以,无论衣飞石做任何“决定”,似乎都是可能的。 谢洛利用的就是这一点儿常理和人之常情。 既然没有人能肯定衣飞石的心思和做法,那么,只要衣飞石让他进了门,他就从皇帝扔给他的圈套里顺利脱困了。 “小聪明。” 衣飞石也明白其中的无赖之处。不过,和皇帝不同,他一点儿都不觉得谢洛有趣。他不喜欢被人利用,尤其是谢洛的这种利用,有可能给他惹来皇帝的怀疑和猜忌,就更让他觉得厌恶了。 “不叫他进来见见?” 谢茂一转头就发现棋盘上棋路不对了,一时好笑又好气。 谢茂是个标准的臭棋篓子,不过,他棋虽下得不好,脑子不差,眼睛也还不花啊。 从前衣飞石还敢赢他的棋,最近越来越肆无忌惮了,十盘里八盘都要输给他——仗着自己手脚迅速,衣飞石常常会偷换棋子。下棋是有路数的,衣飞石把棋子一换,谢茂瞬间就发现了。 不过,谢茂不会拆穿衣飞石的小把戏。 这是爱慕他的小把戏,他只要偷偷地领会就行了。心内好笑又甜蜜的谢茂心情极好,好脾气地提醒衣飞石:“你若给了他吃了闭门羹,你猜,他下一步会带着几车礼物,浩浩荡荡去敲谁的门?” 衣飞石沉默了。 ※ 皇帝预料的丝毫没错,在襄国公府吃了闭门羹之后,谢洛直接就去了长公主府。 衣飞石不肯接这口锅,那他就去找衣尚予。 若想保住长房长孙,衣尚予就得乖乖见他一面,把这一口锅接过去。若衣尚予不想接这一口锅,和衣飞石一样让谢洛吃闭门羹,衣长安则必死无疑——谢洛先后求见襄国公、镇国公皆遭拒绝,衣家对衣长安的态度还不明显吗?就是想让衣长安死啊! 所以,不管衣尚予是否接见谢洛,衣家都在无形中被迫表了态。 ——不肯见主审衣长安案的谢洛,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谢洛确有几分衣飞石所说的小聪明,然而,谢洛最惨痛的教训是,千万别有猪队友! 他带着几车礼物在长公主府门口等着衣尚予给消息,没等衣尚予说见或者不见,他姐夫衣长宁就惊讶地亲自开门出迎,问道:“王爷,你怎么来了?” 谢洛差点给他跪下吐血喊祖宗,祖宗,你别来祸祸小王了,行不?喊你爷爷来见我,行不? “祖父今日不在府上,去徐老爷府上吃酒去了。” 衣长宁丝毫没察觉到谢洛的为难,热情地招待他落座看茶,还叫谢娴带着孩子们来拜见。 衣长宁再是被衣飞石踢伤了,自幼习武的体格也绝非谢洛能强挣,谢洛那真是想拦都拦不住,没一会儿,衣明聪、衣明哲都来了,一边一个扯着他的衣角,谢娴亲自抱着小女儿衣明敏过来。 姐弟二人换了个眼色,谢洛没好气,谢娴带着一丝期盼的目光瞬间黯淡。 “你若说自己与火烧四岸县衙无关,皇父会相信么?”谢娴低声问。 衣长宁被谢娴一句话支去前院看谢洛带来的珊瑚树,二尺高的宝树极不易得,衣长宁毫无戒心地去了。 谢洛低斥道:“你和二哥谋什么我不管,何必拿我当筏子?不说陛下宫中有三哥、四哥,你自己算算陛下今年圣寿几何?这时候就想那些不该想的东西,活腻了你?” “谢沃蠢,谢泽阴,哪个都不如你!”谢娴同样也急了。 她从前是不着急的,圣宠在,什么都在。 如今圣宠不在了,品尝过高高在上滋味的她,就更加渴求权力与荣耀。 从前她想的是要替小弟弟谋个位置,我小弟那样聪明伶俐,哪里比不上谢沃谢泽了?如今,她想的是,若我小弟做了皇帝,我就是长公主,谁还敢抢我儿子的太医?! ——那日陆太医奉旨离去时,她就恨不得把谢团儿刚生出来的儿子掐死。 “我们岂不知陛下正当壮年,可洛儿,如今替你谋划,咱们只需对付谢泽,谢沃根本不足为惧。” “你想一想,一旦再过几年,宫中小皇孙一个个落地长大,一而二,二而四——” “谢泽三年纳了一正两侧六个庶妃,三五年后,他生下七八个孩子,个个都是正经的皇嗣皇孙。你一个旁系追封的皇帝继嗣,凭什么跟他们比?” 所以,他们必须现在就动手。此时不动手,再过几年就彻底没机会了。 谢娴声音越发低哑,“你去海州审案也好。见了大哥,他会和你详谈。” “大哥?”谢洛觉得脊背发寒,眼前的姐姐变得那样陌生。 “是的,大哥。衣长安大哥。”谢娴握住他的手,低声道,“洛儿,事已至此,你下不了船了。” 谢洛狠狠摔开她的手,“你知道我从来不想那个位置。” “我们能下船。你下不了。” “——你就是这条船。” “洛儿,你要好好想明白,不要让我们心寒,不要让我们都弃你而去。” 她在背后冷冷地说:“你不会希望有那一天的。” ※ 从长公主府出来之后,谢洛只觉得遍体生寒。 他带着几车礼物大肆宣扬着从襄国公府又到长公主府,满以为自己能够从皇帝给的圈套里脱困而出,一直到到他见了谢娴之后,才发现自己烦恼、纠结的一切,都实在太轻描淡写了。 被皇帝所憎恶算什么?被襄国公厌恶算什么? 案子审不好,被皇帝申斥冷落,甚至削爵罚俸圈禁,又算得了什么? 和他姐姐、二哥与衣家那个倒霉催的长安大哥谋划的事情相比,他苦恼的事情都太儿戏了。 谢娴话里透出的一切都太可怕了。如谢娴所说,一旦皇孙长大,不必十五六岁,只要七八岁上站住了,进学开蒙看得出贤愚,下一任储君大约就能定下来了。所以谢娴他们那么着急地想要展开夺嫡之争,先收拾谢泽,再拿谢沃扫尾。 可皇帝还如此年轻。正当壮年!——若要等皇帝山陵崩,起码还有十五、二十年。 若是运气不好,皇帝与文帝一样长寿,再等上三十年也不稀奇。 他们肯定还有别的计划。 谢洛坐在马车上,仲春傍晚的风已经不那么凉了,谢洛却仍是觉得手脚冰凉。 他从小就聪明,从不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也很怕死怕事,凡事半点儿都不愿出头。他知道皇帝今夜会宿在襄国公府,他若是拍门去告密…… 不,没有证据。 谢娴是襄国公嗣子媳妇,他呢?他是那个涉嫌攻讦皇四子的孝烈皇帝嗣子。 皇帝会相信谁? 襄国公会准许他活着见到皇帝吗? 谢洛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纯王府,胡乱吃了两口饭,坐在书房里发呆想辙。 就在他左思右想都没有可信任的渠道时,窗门突然被人笃笃笃地敲了敲。 “谁……”谢洛本想发作,突然想起,谁敢在他脾气不好的时候,去书房外边敲他的窗? 谢娴不可能杀他灭口。他的存在太重要了。 谢洛不担心自己的安全,却仍是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把匕首,走近窗户,倏地拉开。 门口站着一个女子,笑容可掬,身上穿着纯王府婢女的褐衫灰裙。 “听事司缉事百户袁十十,奉命来拜。”她的手里,赫然是一块听事司的铜铸腰牌。 185.振衣飞石(185) 仲春风光渐好,回太极殿的途中, 谢茂没有乘坐御辇, 一路沿着西御道散步到了鱼跃池。 昨儿皇帝还在襄国公府, 今日回宫就赶上朝会, 散了朝又去文华殿待了半下午, 龙幼株守了很长时间才找到皇帝稍微闲暇时,即刻上前回禀纯王府之事。 “谢娴?”谢茂将鱼食撒在池中, 看着鱼群一涌而上,“谢洛说,和衣长宁无涉,是谢娴?” 龙幼株哪里想到皇帝关心的居然是这么个细节。不管图谋不轨的是谢娴还是衣长宁, 这俩人是夫妻关系,一个犯了事, 另一个难道还能顺利脱身? “据属下所报,纯王曾刻意提及, 他与真熙郡主私下谈话时,真熙郡主请衣校尉去看纯王送进府的那株珊瑚树,衣校尉并不在场。”若是换了个地方,龙幼株就敢说据咱们自己调查,这件事是不是真的,纯王是否撒了谎——偏偏那地方是长公主府。 皇帝登基二十年了, 听事司也已经成了枝叶繁茂的实权衙门, 然而, 有衣尚予坐镇的长公主府依然是听事司耳目进不去的禁地。 当然, 若龙幼株拿着圣旨说我要安插两个眼线,衣尚予也不会公然抗旨。可惜,皇帝不可能给她这一道旨意。不借着圣旨就想听长公主府壁脚?这事儿基本不可能办成。 所以,龙幼株就只能重复袁十十从纯王府带回来的消息。 至于纯王是否在撒谎,她验证不了真伪,也无法给皇帝保证。 “娴儿刚入宫时就这么高。” 谢茂比了比鱼跃池畔的玉阑干,只有半人高,“她和绵绵喜欢来喂鱼。” “宫中的鸟雀虫鱼都有专人饲喂,鱼跃池就是一天两次,用二人合抱的料桶投食——鱼是绝不会饿着的。” “不过,不管娴儿和绵绵什么时候来喂鱼,池子里的鱼总会一涌而上,从水底跃起来争夺抢食。她们觉得宫人克扣了池鱼的吃食,所以这些鱼才饥饿如此。绵绵训斥宫人多要投喂些,娴儿就掏自己的体己银子,吩咐饲喂这里的宫人,每日多送一桶鱼食来。” “这当然没什么用处。” 谢茂转身用巴掌大的银勺铲起半斤鱼食,抛洒进池水中。 池中游鱼争抢而上,甚至有长得矫健肥硕的红鲤跃起,一时间,池边热闹非凡,鱼水飞溅。 “鱼这种贪婪不知节制的东西,没有胃,吃进嘴里的饵食,下肚就直通肠道,给它多少,它就吃下去多少。” “永远不知饱足。” 谢茂吩咐宫人将剩下的半桶饵料都撒进鱼跃池,接了手帕擦擦手,到观鱼亭中坐下。 郁从华上前为他理了理衣襟,宫人送来热茶。 谢茂喝了一口茶,才吩咐道:“赐座。” 皇帝含沙射影骂谢娴不安分,龙幼株老实闭嘴听吩咐,一点儿意见都不打算发表。 就谢茂这样的皇帝,你要是办事始终明哲保身,不肯实心任事,基本不可能混得过六年两任。龙幼株为皇帝效命也有近二十年了,办事从来积极诚恳,替皇帝分忧解难时尤其敢想敢拼,皇帝也从来不觉得她想法离经叛道,觉得好就纳谏准了,觉得不好就让她再想想。 ——只有一件事上,龙幼株吃过亏。她曾建议皇帝离间衣飞石与衣家的关系。 结果当然非常难堪。若非念她初犯,又是妇人,当时就被皇帝打脸了。 从那以后,涉及到衣飞石,再如今已经到了但凡涉及衣家相关的事,龙幼株都很慎重。 一个谢娴牵扯出来的就有长山王府和衣家长房,龙幼株就是专给皇帝干私活儿脏活儿的,倒是不怕皇帝要她去弄一个谢娴。她比较担心的是,这事儿和衣家相关,就必然绕不开襄国公。 听事司和纯王府私下接触的事被皇帝严令保密,瞒着长公主府与长山王府是该当的,毕竟涉案的就有衣长宁与长山王府二王子谢泓。可是,皇帝吩咐了,目前这事儿还得瞒着襄国公府。 皇帝不在太极殿召见她,故意带着她到鱼跃池说话,就是暂时不想让襄国公知道这件事。 “凉州那边有消息了么?”谢茂突然问。 从去岁太后回宫到如今已经有大半年了,凉州衣长安处其实已经被听事司翻了个底儿朝天,详细到什么程度呢?远在京城的龙幼株甚至知道衣长安每天什么时候吃饭睡觉出恭,他和妻子陆氏敦伦时喜欢用什么姿势,和凉州名妓褚朵儿鬼混时喜欢用什么姿势…… 衣长安自认仕途已绝,最大的兴趣就是做生意,搞各种发财的买卖。 背靠着殷克家与镇国公府的两座大山,衣长安想赚钱非常容易。 从州府衙门到各部各道衙门,从来没人敢找他麻烦,他还能横行霸道直接抢人家的买卖,我在这儿干这一行了,你们就不许干!谁干就是和我作对,直接抢你没商量。 谢朝商税除了配合盐政之外,多半是在商路沿途设卡抽税,当然,这笔税多数官宦人家都会想辙规避,一般是找姻亲世家或同僚帮忙携带,也有一些是直接找沿途税官私下串联勾兑,花小钱省大钱。 衣长安也是找关系,他找的关系还都不需要花钱。全都是衣飞石的旧部,谁会跟他要钱? 谢茂近年越发觉得皇嗣难以扶立,为身后事做了很多打算,衣飞石身边不少用过的心腹,如曲昭、孙崇之流,都被谢茂大方地放去了地方做守备将军。衣长安就给这些衣飞石的旧部写信请求帮忙,衣飞石还真不知道——就算贴钱给衣长安办了事,这群人也不可能找衣飞石诉苦表功。 不管衣家内部有什么仇恨分裂,在外人看来,衣长安就是衣尚予的长孙,是衣飞石的大侄儿,打断骨头连着筋,那就是血脉割舍不断的一家人。 横行乡里、肆意敛财,搁旁人身上那是不得了的罪过,衣长安姓了衣,轻易就动不得了。 连龙幼株也懒得回报衣长安前不久才抢了覆县一个绸庄的买卖,回禀道:“一直派人盯着衣长安,没有异常回报。” “谢娴说,要谢洛去见衣长安。”谢茂笑了笑,“朕也才知道谢洛要去凉州。” 这件事就显得很有趣了。叫谢洛去审四岸县盐引案,是谢茂临时起意,在此之前,谁也不可能知道谢洛会去凉州,更没办法安排衣长安与谢洛的“见面”。 除非,衣长安早就打算进京了。 ——他进京来做什么?探亲,还是,密谋夺嫡……弑君? 若按龙幼株的想法,牵扯到夺嫡之事又有弑君之嫌,甭管三七二十一,带人斩草除根才是正经。可衣长安是衣飞石的侄儿,她不敢向皇帝谏言杀人。 “你悄悄遣人跟着谢洛过去。” 谢茂轻描淡写地说,“跟着听一听,衣长安究竟要和他说什么。若是不大好,” 他轻轻放下茶碗,没有继续说下去。 龙幼株明白他的意思。 如果衣长安真的跟谢洛商量弑君之事,这案子也不必查了,听事司直接带人把衣长安摁死在凉州。皇帝不会准许衣家发生叛逆之事,甚至也不会准许任何人议论衣家叛逆之事。 不会有证据,不会有堂审。直接从源头上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否则,真让衣长安勾结宗室密谋不轨的丑事掀了出来—— 衣家如此自处? 衣飞石又如何自处? ※ 皇帝在鱼跃池与龙司尊密会,二人一起喂了鱼,喝了茶,看上去相谈甚欢。 宫中都是羽林卫,衣飞石是羽林卫将军,宫中诸人除非关上门来足不出户,否则,没什么事能瞒得住衣飞石的耳目——若是掌握不了宫中各处动向,何谈护卫禁中,护卫陛下? 心腹亲近之人都知道皇帝和襄国公的关系,越知道的越替襄国公担心。 这都二十年了,多好的夫妻也得生腻味了吧?皇帝和公爷这还不是夫妻呢,两个男子难道还能混在一起一辈子?当然,龙司尊也没什么可忌惮的,妖妃也做了二十年了,从前没抢得走陛下,如今人老珠黄更抢不走了。 ……听说她手底下有三十六个年轻漂亮的小头目,厉害的都升了百户,最次的也是个小旗官。 越琢磨越觉得龙司尊这是有心机啊,自己年纪大了,就知道训练小姑娘替自己固宠了。 “咱们将军怎么就不着急呢?羽林卫里年年也有精气神十足的棒小伙,挑两个出身寒门、懂得恩义的,好好拾掇提拔一番,往陛下跟前一送……” 卢成这话还没嘀咕完,就觉得脖颈后汗毛倒竖。 更让他惊恐的是,面前几个听他聊闲话的弟兄都摆出义正辞严的脸色,鄙视地看着他。 “我看你就挺好的。”衣飞石冷冷地说。 卢成一直紧绷的心弦倏地松开,他跟了衣飞石几年了,熟知衣飞石的口吻。若是这么冷冰冰的说话,多半不会真的翻脸。他连忙转身跪下,赔罪道:“卑职该死,卑职……” “只差一条。你家中父贵母富,还称不上寒门。若想去陛下‘跟前’,可要我帮你一把?” “不,不不用帮。”卢成额上冷汗涔涔,“卑职该死。” 做人下属的,哪能个个都心服嘴甜?衣飞石也不是不能容许底下人闲话。 就衣尚予那样威风八面镇压得老将们不敢吭声的军神杀神,还有不怕死的老卒偷偷拿他开玩笑呢。不过,平时说些他的糗事也罢了,谈及私事就过了线,何况,还牵扯到了听事司与皇帝。 “二十板。”衣飞石道。 “是,是!” 衣飞石从羽林卫值房下差,照例巡防各地,心中想的也是皇帝在鱼跃池见龙幼株的事。 他从不担心皇帝移情别恋、贪爱新鲜。与皇帝在一起二十年了,床笫事仍是和年轻时一样热情不减,都是男人,这事儿还能不清楚么?什么都能撒谎,身体撒不了谎。 他想的就是这件事本身所代表的意义。 龙幼株是皇帝心腹之一,又掌管着听事司这么要害的衙门,平时跟皇帝见面的机会很多。 不过,皇帝多数时候都很忙碌,玉门殿、文华殿、武安殿几处跑,龙幼株通常是到太极殿拜见皇帝,回事听吩咐。突然改到鱼跃池说话,这本身就代表着皇帝的态度。 ——朕不希望衣爱卿过问此事。 这是很反常的。 谢茂与衣飞石相识之初,就十分信任衣飞石,能告诉衣飞石的事从来不会隐瞒。 就衣长宁火烧县衙的事件看来,衣长安无非是搀和进了买卖盐引的案子。想得再险恶一点,他就是疯狂到宁可冒奇险与衣长宁联手,他亲身上阵勾搭谢泽,衣长宁再把他和谢泽一起告发了! 那也不至于让皇帝忌惮到不许他过问的地步。 除非…… 衣飞石嘴角微撇,眼中透出一丝冷意。 若真如他心中所想,他又怎么可能不过问这件事?十多年前,他能为皇帝千里奔袭辗转十余日追杀刺客,今日也绝不会准许任何可能伤害陛下的利剑悬于天穹之上。 谋逆者,必杀之。 186.振衣飞石(186) 锦衣卫听事司司指挥使是四品武官,龙幼株在这个位置上干了快二十年, 立功无数。 御赐绣春刀有了, 御赐飞鱼服有了, 太平十五年时, 各地手工作坊办齐七百四十三个, 遍及故土所有州县,皇帝一高兴, 连非公卿不赐的蟒袍都赐下来了。 蟒袍作为赐服,谢朝皇帝轻易不肯赐予臣下——赐得多了,就不稀罕了。 武将受赐蟒袍,多半都是勋臣们大功之后的锦上添花, 得赐蟒袍的武官要没个国公爵位打底,都不好意思把蟒袍穿出来。文臣则非阁臣不受蟒袍, 当了阁臣也不一定有蟒袍,必须得是善始善终风风光光告老还乡时, 皇帝才赐蟒袍相送。 本朝就只有三位阁老受赐了蟒袍,一位是前首辅林附殷,另外两位则是皇庄遇刺身亡后,皇帝才下恩旨赐了蟒袍随葬的阁老纪默声与赵良安。 龙幼株替皇帝干一辈子见不得光的私事,也不可能换得一袭蟒袍。 皇帝赏人东西不吝啬,却也从来不会乱赏。 龙幼株得赐蟒袍, 是因为她执掌的听事司, 一力承担起了收拾皇帝推广神仙种遗症的重担。 相比起人事冗赘、派系林立的朝廷各部, 龙幼株执掌的听事司胜在扁平管理不扯皮。神仙种落地之后, 皇帝吩咐听事司落实作坊之事,龙幼株就开始带着属下于各地奔忙联络。 谢朝早有家庭制的手工小作坊,沿海也有一些商贾买上几十台织机,农闲时聘请手巧的妇人前往做活。不过,朝廷牵头兴建的手工作坊,那真是闻所未闻。百姓畏惧公门乃是天性,既害怕朝廷无端征役,更害怕朝廷行未知之法。各地作坊草创之初,说教宣讲招工皆极其艰难。 最初两年,龙幼株一年十二个月有八个月都不在京中,短短三五年时间,她就苍老了十多岁。 这正经是费心拿命拼来的功绩。 如今谢朝近一千个作坊还负担着教授百姓手艺的职能,源源不断地将从前只会务农的村夫村妇输送至手工业。听事司的作用,早已不仅仅是监察百官,为皇帝充作耳目、窃行阴私之事那么简单了。 龙幼株是谢朝第一个被皇帝御赐蟒袍的女官,为此,都察院御史还小心翼翼瞅着皇帝脸色上了两个折子,表示把蟒袍赐给一个没爵位的妇人,极其地不符合规矩。 那时候蔡老大人已经死了,都察院就似失了亲爹的倒霉孩子,没人能主持大局。 ——连弹劾龙幼株都怕皇帝发飙。 谢茂也没法儿和臣下解释龙幼株办了一件何等重要的事,直接把都察院的折子留中不发。 龙幼株也不是从前那样挨了骂只会唾面自干的性子了,都察院说皇帝不该赐她蟒袍,那几日她就故意穿着御赐蟒袍上朝——她所在的衙门性质特殊,平常多数时候都告假,不去大小朝会站班。被弹劾了之后,她突然就上朝了,还穿着极其嚣张的蟒袍上朝,那真是扎眼极了。 衣尚予也有蟒袍,不过,衣尚予不上朝。 衣飞石也有蟒袍,衣飞石一般不上朝。 凉国公孔秀平也有蟒袍,孔秀平还是不上朝…… 基本上吧,朝廷里有御赐蟒袍的公卿贵人,大部分都已经不上朝了。真要上朝,非年非节的,谁也不会把蟒袍穿出来出风头——蟒袍与皇帝的御常服服制非常相近,所不同的是,皇帝衣裳上是五爪真龙,蟒袍上的“蟒”只有四爪。 整个玉门殿都被龙幼株的蟒袍闪得睁不开眼,都察院两位都御史也只能憋着这一口气,假装没看见。所有朝廷官员似乎都听见了都察院被听事司打脸的啪啪声。 唯一遗憾的,是听事司司指挥使只有正四品。 皇帝给了龙幼株赏识,给了龙幼株信任和机会,给了她无数的特权御赐,就是不曾给她升官。 龙幼株入仕就是四品司指挥使,干了二十年,还是四品司指挥使。 她也不稀罕升官。锦衣卫指挥使是她名义上的上官,官比她大吧?正三品。见了她还是得老老实实地施礼,好声好气地喊她龙司尊。原因无他,指挥使位高,龙幼株权重。 大权在握、藐视公卿的滋味何等惬意舒爽?不曾亲自品尝过的人,绝对无法理解。 龙幼株不想离开听事司司指挥使的位置,她习惯了代天巡狩、俯视百官万民,莫说升官,给个王爵都不肯换!她今年四十二岁,她想,皇帝也才三十六,她起码还能为皇帝再效命二十年。 ——前提是,她不能把皇帝极其看重的差事办砸了。 “司尊,海州地方已经打扫过了,您还要亲自去?”路七娘惊讶地问。 龙幼株并未习武,早年伤了身体,四十岁之后就很少出外勤了。 如今她换了一身锦衣卫百户官服,戴上斗笠,吩咐道:“我去凉州。消息给我封住了。” 听事司内部也是单线联络,横向保密。路七娘知道纯王要去海州查四岸县盐引案,却不知道袁十十已经和纯王顺利搭上了。龙幼株去凉州的消息,路七娘知道,袁十十却不知道。 事情涉及襄国公,皇帝极其慎重,龙幼株差遣谁去办都不能放心,遂决定亲自出马。 ※ 与此同时,太极殿内。 谢茂看着压在茶桌上的信笺气急败坏:“今日是谁守宫?怎么守的?这么大一张纸压在果盘子底下,看不见么?眼睛留着喘气使的?” 皇帝难得发一回脾气,吓得满屋子奴婢瑟瑟发抖。 尤其是近年才升上太极殿服侍的宫婢宫监,平日里见到的皇帝都是笑眯眯的模样,何曾见他疾言厉色似要吃人的模样?若非规矩学得好,这会儿都要哭出来了。 郁从华赶忙从门外进来磕头:“圣人息……” 一句话没说完,皇帝反手就是一个茶杯子砸他面前,骂道:“越活越回去了!” 郁从华心里暗暗叫苦。 今日是他守宫,他也确实知道,果盘子底下压着一封信,他还知道,这信十成是襄国公所留。 可是,那信上封着一个奏字,就是专给皇帝看的。 他一个奴婢,难道还敢先一步帮皇帝拆了?不敢拆,那就赶快去禀告圣人? 老天爷,圣人在上朝啊。这要襄国公出了急事,他闯玉门殿也就闯了,就那么一封不知道轻重缓急的“信”,他哪里敢直接往玉门殿走?万一襄国公就是想和圣人玩个鱼雁往来的情趣,他直接带着信去了玉门殿,惊吓了圣人,小命还要不要了? 他一直在等着皇帝下朝,恰好赵从贵腰病犯了,他去探望顺便请了太医。 皇帝就发飙了。 “传旨,宣镇国公入宫,朕即刻要见他。”谢茂吩咐道。 衣飞石又跑了! 这回跑得比较理直气壮,趁着谢茂去上朝,他留了书信压在最显眼的位置,算准了下人不敢轻易拆看,等谢茂散朝回来看见他的留书时,凭他的轻功,圣旨也追不上他了。 谢茂也不指望能把他追回来,衣飞石既然敢留书,就必然做了万全准备,绝不会被追回来。 衣飞石也没打算骗他,信上直接说了,去凉州清理门户了。 得,朕拿你没办法,朕让你爹治你! ※ 纯王谢洛是奉旨查案的钦差大臣,出门要摆他二等王爵的仪仗,还得供着皇帝发下来的圣旨,走起来那叫一个拖拖拉拉。哪怕谢洛半点儿都不敢拖延故事,一天还是只能走三十里。 “……走到凉州,孤府上小儿只怕都会打酱油了。”谢洛唉声叹气。 龙幼株扮作锦衣卫百户,带着一支十二人小队,若即若离地跟在他身后。 监察钦差,是黎王被圈之后,听事司才兴起的正常程序。以往听事司监察百官却绝不会管钦差,皇帝下了严旨,绝不允许再出现黎王旧事。如今钦差就被盯得比什么官员都严格。 傍晚,赶路的谢洛错过了驿站,钦差行辕于野外扎营夜宿。 龙幼株也带着人支起帐篷,埋锅造饭。信鸽扑棱棱飞来,龙幼株拆了竹筒一看,发现里边装的居然是薄如蝉翼的鲛绡纸——通常,只有极其重要的消息,才会用价值千金的鲛绡纸传递。 消息用的是暗语,内容很让龙幼株惊讶。 衣飞石已经去凉州了,皇帝召见了衣尚予,听风营随后跟了出去。 这他娘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哪里走漏了消息?龙幼株不知道衣飞石和衣尚予都想干什么,她只知道,一旦衣长安谋逆的消息传出来,她的差使就算彻底办砸了! “喝一口热汤,收起帐篷。咱们要连夜赶路了。” 龙幼株直接将自己的帐篷摔在地上,“前组留下收拾痕迹,后组跟我出发。一人双马,马歇人不歇。一刻钟后出发!” 187.振衣飞石(187) 衣长安与被出继的衣飞琥都在凉州常住,不过, 叔侄二人并不生活在一起。 衣飞琥出继之后上了殷家族谱, 从此以后就是殷家人。衣长安则依然是镇国公府的长房长孙。 哪怕衣尚予托了老部下照顾孙儿, 衣长安也不可能真的在殷家老宅一住十多年。殷家后院妇人太多, 殷克家庶出子女也多不胜数, 照衣长安的辈分,反倒要把一帮他看不上眼的孽庶当作世叔礼敬, 这岂能忍?在乡下待了不足两年,衣长安就想方设法搬去了凉州首府赤峰城。 丁禅派了二十个老卒跟着他。前些年还看得住,随着衣长安一天天长大,笼络人心的本事一天天厉害, 派去看他的老卒反倒成了他的打手。 不过,丁禅对此也不是很在意。衣尚予叫他到凉州看住衣飞琥, 衣长安不过是个捎带。 何况,衣长安也就是背靠大树干点欺行霸市的勾当, 撑死了写信给衣长宁,骂上衣飞石两句。在丁禅看来,这真不算什么太出格的事。别说借着衣尚予和殷克家的名望,就算他丁禅也是正三品征西将军、博陵县侯,替衣长安镇镇场子怎么了? ——甭管衣飞金、周氏曾经做了什么,大多数衣家旧部对衣飞金这一房都非常同情。 所谓上阵父子兵, 衣飞金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多年, 于军中本就威望甚高。相比起衣飞石这样骤然崛起, 打完灭陈之战又迅速坐享太平的小督帅, 衣尚予身边的老将们对衣飞金认同感更深重。 一个家门的长子与次子,地位就有天壤之别。衣飞金是承爵的长子,是少主,是衣尚予荣耀的延续和守护,衣飞石在十六岁之前,都只是跟着父兄身边打下手的小喽啰。孝帝召衣尚予回京时,衣飞金领兵驻守襄州,衣飞石就穿着侍从兵的布衣跟亲爹鞍前马后充作亲兵,地位可见一斑。 如今世事变幻,衣飞金英年早逝,衣飞石却一飞冲天,怎不让人唏嘘感慨? 如丁禅等人想来,衣飞石完全就是踩着衣飞金与周氏的尸骨上位,将长兄长嫂作为投名状献于皇帝,既彰显了自己大义灭亲的忠心,又故意分裂了衣家向皇帝示弱,方才换取了如今的权势地位。 ——衣飞石所携在外人看来足以载入史册的灭陈之功,西北军内部并不大认可,甚至觉得不如他对内收拾几个老将的战功来得货真价实。陈朝早就被衣尚予灭了大半,若非碍于局势,不等衣飞石出头,陈朝就被衣尚予、衣飞金父子联手打没了。 倒没人觉得衣飞石不会打仗,只因灭陈是大势所在,多数衣家旧部回想起衣飞金为父帅充作先锋奋勇杀敌的风度,都会忍不住想,若换了衣飞金来主持西北战局,也不会比小衣督帅差。 时间对逝者的记忆不断雕琢美化,如日中天又油盐不进、绝不肯替旧部跑官的衣飞石,很自然就成了被比较埋怨的对象。相形之下,失怙失爵的衣长安就更显得可怜了。 这世上捧高踩低的人不少,偏偏衣家父子喜欢提拔的都不是那等样人。 最绝的是,衣长宁浓眉朗目长得像衣飞金,衣长安没他弟弟好看——一张寡淡脸,看上去普通得跟路边卖茶的没什么两样,可是,这寡淡脸,它长得像衣尚予啊! 这简直是个大杀器。 但凡衣长安写信托人情不管用了,他就亲自往各位老叔府上去“混饭”吃,从来不诉苦,就是乐呵呵地住下不走了,天天神吹鬼扯不干正经事,还顶着那一张与衣尚予有五分肖似的脸。 这真没几个能扛得住!被找上门的衣家旧部全都举手投降,老实帮他擦屁股去了。 “荣老叔,您看!这是小侄新得的字帖,文老尚书在太平十一年正旦大宴上得了‘书圣’封赐,回家一高兴,给交往亲密的族亲好友都写了书信报喜,这就是写给他族弟文昶的信……”衣长安拦住正要出门的荣继珍,掏出弄到手的帖子献宝。 荣继珍是衣飞金帐下亲兵出身,衣飞石小时候被层层甩锅,衣尚予把他丢给衣飞金,衣飞金就把他丢给亲兵看管,荣继珍就是曾经扛着衣飞石满大营转悠的亲兵之一。 亲兵出身的将领多半都替主帅牵过马,挡过冷箭,情分大不一样。只要自家有本事,又命好活得长,基本上都能安安稳稳地混上高位。荣继珍就是命好,衣家两兄弟在定襄城干仗的时候,他在外驻防没搀和进来。尘埃落定之后,衣飞石照样提拔重用他。 灭陈之后,荣继珍没转军户,直接报了伤退,衣飞石照着军功给他奏请勋田,划田地域之广阔,把见多识广的谢茂都惊着了——旁人积攒的军功多半都要换成财帛或紧着升迁,哪有人像荣继珍这样腆着脸问能不能全部换成勋田,上官还真的决定上报朝廷试试行不行的? 后来勋田当然没给那么多,谢茂既不愿意让衣家旧部继续掌握兵权,又不想让荣继珍这样的老将赋闲,从内阁走了关系,让陈琦想辙把人弄到了地方按察使司任职。 十多年过去了,荣继珍已经升任凉州按察使,正经掌握一州刑名、监察之权。 ——是完全可以在凉州横着走的五位大佬之一。 “您老人家也知道吧?文老尚书在太平十二年驾鹤,这些流传在外的书信,就是他最后的遗作了。小侄也是花海了力气才找到……” 衣长安所谓花海了力气,就是把文昶的孙子绑到了青楼睡了一宿,逼人家好孩子回家偷信。 ——不肯偷,就去衙门告人家逼良为娼,把良家少女拖进青楼强睡了。 文昶一家都是耕夫,只因文昶与文老尚书幼时走得亲近,所以在族中有些颜面。文老尚书发迹早,到京城寓居娶妻生子时,两家就只剩下两个老头儿书信往来。文老尚书驾鹤仙去之后,文昶一家连文老尚书几个儿子,几个孙子都不大清楚,可谓毫无靠山。 文昶的小孙儿恰好是个读书种子,正预备下场考举人,这要是被卷入逼良为贱的案子,科举就不必再想了,只怕学道还要撕了他的秀才功名,叫他回家种地去。 所以,这字帖也不是偷来的。 文昶自认惹不起镇国公府的长孙,含泪让孙儿把那封信交了出来。 荣继珍停住脚步,接了衣长安递来的那张信纸,只看一眼就知道是文老尚书亲笔。 按说文老尚书离世不久,他遗留的墨宝应该很多。然而,字画一道,皆是老而弥辣,只要书者画者不受病痛骚扰,情志完满康健,很少出现越老越不行的情况,通常都是随着岁月增加,技艺越发精湛完美,无限趋近艺术生涯的最巅峰。 文老尚书在太平十二年驾鹤西去,他留在太平十一年的墨宝就变得非常抢手。 “好东西。”荣继珍恋恋不舍地看着,他是个难得成年后才认字,原本想要附庸风雅,却意外发现自己读书水平比正常人高了不少,拿起纸笔比操刀砍杀还得心应手的奇葩。 背靠着衣飞金、衣飞石前后两座大山,荣继珍学写字的配置也是巨豪华。 衣飞金的描红本上全是王梦珍老大人亲笔,衣飞石的描红本就是文老尚书亲笔了。这两个描红本都借给他用了几年。王梦珍死时,荣继珍还没混出头,荣老尚书驾鹤时,他就有点想弄一些老大人的遗作做念想了——可惜,还是官儿小了点,没捞着。 时隔近八年,衣长安倒把流散在各处的文老尚书亲笔遗作找了一份回来,荣继珍很想留下。 真不敢留。 “大少爷。” 荣继珍珍而重之地将那封信送回衣长安手里,第一次正色劝道,“您既然知道事机不妙,腆着我能有什么用?京中两位公爷,无论求了哪一位,钦差也查不到您头上来。” 按察使司是都察院在地方的下属职能部门,皇帝派了纯王来查四岸县盐引案,荣继珍身为凉州臬台,本身就负责一州的刑名与监察,是主要负责配合钦差查案的部门之一。 纯王才领了旨意出京,内阁照会、都察院行移和郡守府关切,就前后脚到了凉州按察使司衙门。荣继珍是凉州最早几个知道钦差降临的大佬之一。 衣长安没多久就找上门来了。和往常一样,也不说要办什么事,就是往府上一住,整天混吃混喝,还往客居的府上招妓,闹得乌烟瘴气。荣继珍不想接他的茬儿,看在他亲爹的份上,也不想和他撕破脸皮,把妻儿往别院一挪,随便他闹。 算算日子,钦差再有十天半个月就要抵达凉州了。衣长安终于急了? 衣长安失笑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哉?①” 他凑近荣继珍身边,笑嘻嘻地说:“荣老叔,侄儿找您不是为了钦差。赤峰西南不是刚开了一片粘土地么?我家里人说了,那玩意儿烧窑做瓷器好。恰好潮县新开了港口,我这儿也想弄支船队出去瞧瞧……直接卖自家的货,何必叫人家去赚钱?我打算在赤峰就烧个窑……” 说来说去,就是想要那片才开采出来的粘土地。 问题是,那片地是有主的。朝廷规定,所有矿地皆归朝廷所有,不得任命不可私采。可这粘土地又不算矿藏,朝廷也没道理去收了。 自从听事司在各地开办手工作坊之后,瓷器坊也是遍地开花的作坊之一。 想要烧出精美绝伦的瓷器不容易,去听事司的瓷器作坊培训两年,烧点日常能用的粗瓷完全不成问题。同样的,粘土不难找,城东城西总能找到能烧粗瓷的粘土——可要是想烧出上等瓷器,对粘土本身的要求也会比较高。 赤峰城西南边的那片粘土地就是用来烧瓷的极品白土,官称云土。从前,在谢朝境内只有官窑才用云土烧瓷,官窑选址主要挑水质,土藏是足够用了。如今谢朝瓷器作坊遍地开花,民间烧窑也追求精美无暇用以海贸,质量绝好的粘土地就变得抢手了起来。 地主当然不肯轻易就卖了,放出风声,吸引了不少跃跃欲试想要烧窑下海的商贾,准备价高者得。 衣长安当然有足够的实力作“价高得”者。他自己这些年攒了不少家当,还有爹妈留下来的庞大产业——周氏自杀之后,皇帝也没有对周家赶尽杀绝,至少没去收了周氏的产业,而是任凭衣飞金收拾残局,全部拢进了口袋。 可他想要这片土地,却不想出高价。他觉得地主是奸商。 “哄抬地价可是杀头的罪名。那姓刘的小子守不住祖业早就想卖地了,如今却要八百两银子一亩——咱们赤峰的上等田一亩才多少银子?老叔,没有他这样办事的……” 衣长安早就给地主想好罪名了。凡灾年哄抬地价者,斩立决。 荣继珍突然脸色一变,顾不得自己三品大员的身份,一个赖驴打滚翻到了门柱之后。 衣长安功夫不如他,警觉不如他,一直到衣飞石飞扑而下,一巴掌从他额间当头拍下,生生把他拍了个狗啃泥直摔在地上,脑子嗡嗡地震着,恶心得想吐,这才知道荣继珍为什么往旁边滚。 “该死。” 衣飞石一路披星戴月赶来,恰好撞见文昶那小孙儿文季常扶棺上京告状。 被衣长安抢走文老尚书的最后一封来信之后,文昶就伤心死了。 他是个终老田间的耕夫,不懂得幼年族兄寄回来的一封封书信有多么珍贵。他甚至不认得字。得靠读了书的儿子、孙子帮他读信。他伤心的不是丢了一件传家墨宝,而是自己庸碌一生,哪里配和文十七哥那样的文曲星做朋友?——连故人绝笔都保不住。 文季常大哭一场,给亲爹亲叔伯磕了头,坚持要去京城告状。 文十七祖父不在了,伯父们还在的吧?这世道还有天理吗?若十七祖父家的伯父们也拿镇国公府的公孙没办法,他就去敲登闻鼓。他就不信了,神农老皇爷会让人这样欺负人! 衣飞石来时刚好遇见文季常在城门口大哭,他的叔伯则怕事地拉着他,训斥他不孝,不许他把文昶的棺材带走。 衣飞石默默听着文季常的哭骂,不顾脸面地宣扬衣长安的恶行,失望之余,还有一丝困惑。 他当然痛恨衣长安所做的一切。衣长安几乎利用了所有谢茂施给百姓的仁政——自谢团儿与琥珀兄弟遭遇贩人案后,各地将逼良为贱的案子查得极严。衣长安就敢借此栽赃文季常,威胁文季常,不妥协就告你逼良为贱。沾上这种事,不死也脱一层皮。 灾年不许哄抬地价,这也是谢茂遏止土地兼并的仁政之一,主要配合神仙种推广。 衣长安就敢用这条朝廷政令,蛊惑荣继珍以此恐吓、甚至构陷拥有粘土地的地主,只为了不肯多出钱公平竞争那一块地。 多可恨的人。 ……可是,如果衣长安真的打算弑君谋反,他还这么嚣张地敛财? 这不合常理啊。 通常有野心谋划的人,在计划开始之前,执行之中,甚至没有彻底成功之前,行事都是极其谨慎的。像衣长安这种嚣张狂放的作派,翻遍了史书都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 188.振衣飞石(188) “二叔,这是来‘大义灭亲’了?” 衣长安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 抖了抖身上不存在的尘土, 脸色因眩晕苍白, 笑容讥讽而诚恳。 “——‘又’来大义灭亲了?” 他知道衣飞石身手奇高, 一旦衣飞石下杀手, 他就别想再开口了,所以, 也不管衣飞石什么表情,是否听着刺耳扎心,只管出言讽刺:“我阿娘的人血馒头教你捡去吃了,赚了个稳稳当当的西北督军事, 再夺了我爹的灭陈之功。襄国公,威风呀。” “人血馒头吃上了瘾, 蘸了我娘的人头血不算,你还要吃我爹的断头血。怎么, 你大哥的血馒头又让你在皇帝跟前多换了几年圣宠,终于不吃香了,你想再杀一个蘸血吃?” “我就不明白了。你怎么就赖上我们长房不放了?” “杀我?杀我一个侄儿哪有杀兄弟的份量重?我身上就一个长安侯的爵位,你杀小叔呀。他才是镇国公世子。你替皇帝把他杀了,皇帝正好把十世不降的镇国公爵位收回,这才能讨得了皇帝的好……” 话音刚落, 就被衣飞石一巴掌摔在脸上, 掉出两颗大牙, 腮帮子迅速肿大。 他呸出掉落的鲜血与牙齿, 口齿含糊却倔强:“你不过就是仗着功夫好——” “有本事你也功夫好。”衣飞石反驳道。 衣飞石很少与人争论。如衣长安这样彻底不可理喻的人,他就更加懒得辩解劝说了。 难道要他和衣长安解释,周氏案发自尽时,皇帝早已属意他出任西北督军事,衣飞金也早已开始放权、准备去南境了?衣长安一心一意相信是他害死了周氏,以妻祸夫夺走了衣飞金的督帅身份,夺走了灭陈主帅的权力,夺走了这个“原本属于衣飞金”的襄国公爵位,这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何况,他也不是和侄儿赌气。对衣家小辈的功夫,他是真有些难以言说的失望。 谁不希望家族后辈能够青出于蓝青于蓝?他当年压着衣飞金打时,衣尚予是很得意的。衣飞金虽无奈,却也没有心胸狭隘地觉得被弟弟落了面子。如今,衣飞石也很希望家族中能出一个压着自己打的后起之秀。可惜,不管是衣飞珀还是衣长宁,皆不是他一合之敌。 远在凉州的衣飞琥和衣长安如何,衣飞石不知道。如今与衣长安交手一试——有家门武艺传承的衣长安,正当青年的衣长安,功夫还不如野路子出身、带着伤病的荣继珍。简直是废物! 武家拼武力,功夫不好就是渣,就是没话语权,就是这么简单粗暴。 衣长安被衣飞石一句话刺得哑口无言,只会人身攻击:“你倒是功夫好,卖了大嫂卖大哥,连自己都卖到皇帝榻上了,位极人臣又如何?皇帝准你娶妻生子么?给你个襄国公爵位哄着你,恁大年纪连个儿子都没有,人死爵除,说不得连你在西北攒的家底都一并收归国库了。你还能有皇帝精明?” 荣继珍只想挖个地道立马逃出二十里外。这特么死孩子满嘴胡咧咧什么啊! “你去吧。”衣飞石也不大想让外人看笑话。 荣继珍施礼就要走,就在他起身的同时,衣长安就飞扑到他身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躲在他背后,理直气壮地说:“老叔你得护着我!他杀了我爹娘,这会儿又来杀我,还有天理吗?” 荣继珍要知道衣飞石会亲自来,老早就把衣长安扫地出门了。这会儿被衣长安扯着走不开,苦笑道:“大少爷,一笔写不出两个衣字,您是督帅的侄儿,好好跟他说,他……” “也不会放过我!”衣长安肯定地说。 衣飞石轻袍缓带负手而立,闻言也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此行目的就是清理门户。若查实衣长安确有弑君的计划,别说只是他的侄儿,是他亲儿子也别想活下去。 “去吧。”衣飞石再次催促荣继珍离去。 荣继珍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有替衣长安求情,肘上功夫一撇,衣长安紧拽着他胳膊的双手就似抓住剧烈翻滚的横木,忍不住就脱手而出。 看着空荡荡的双手,再看着荣继珍头也不回大步离开的背影,衣长安愣了片刻,突然失笑。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忠心耿耿、知恩图报的旧部?没了权势相佐,所谓的旧主、旧恩,就像是贴在窗纸上的窗花,应景时热热闹闹,不合时宜的时候,随手就能扯下。 “你自己说,还是让我留下慢慢查?”衣飞石问。 想要谋反弑君,必然有计划。有计划,就会动用人力物力。 ——这世上,总没有独自一人冲进皇宫、杀了皇帝,就宣布我要登基的事。朝中要有内应,地方要有忠诚部属,这些都没有,最次最次,手里得拿着一张“传位圣旨”吧? 所以,衣长安只要开始了计划,有了动作,就必然会留下痕迹。 史上成功的谋逆计划只有两种,要么出其不备,要么大势所趋。但凡皇权稳固的情况下,皇帝也知道了某人想“谋逆”,根本就不会出现查无实证的局面。毕竟造反是个团队本,单刷干不了。 “您这话说得可笑。” “我在凉州,无非挣点小钱。” “我干的事,朝廷哪家高官贵戚不曾干?” “无非是他们要脸面,叫族人经手,叫家仆帮办,叫不掌家的庶子出面支应……” 说到这里,他满脸自嘲讥笑,“也甭说我这长房长孙不要脸,亲自出手与民争利。” “如今镇国公府世子是小叔。他是嫡支,我是庶支,论理可不就该我出面了么?” 衣长安似乎连想都没想过他犯的是参与夺嫡谋逆之事,对衣飞石说话也是理直气壮,一心一意觉得衣飞石就是来找茬杀他的。 这让衣飞石心中疑窦渐生,真冤枉他了?又怀疑衣长安是否故意装疯卖傻? 他其实并没有衣长安夺嫡谋逆的准确证据,也不知道衣长安具体做了什么。衣飞石一路从京城杀到赤峰城来,全凭他对皇帝的判断。换句话说,他相信的其实是皇帝的判断。 我错想了陛下的意思,还是陛下错疑了安儿? 这个念头只在衣飞石心头掠过短短一瞬,很快就消失了。他依然选择了对自己和皇帝的笃信。 他不信自己会误会皇帝。更不相信皇帝会错杀人。 ——这么多年,皇帝从未错杀任何人。 “你还有一次说话的机会。”衣飞石下最后通牒。 衣长安耻笑道:“那你想听我说什么?我说我不该死,你要训我不知悔改。我说我该死,可不正中你下怀?好吧,既然你非要假惺惺地问我——” 他揉了揉自己肿大的脸颊,吐出口中残血,走近衣飞石跟前,与他四目相对。 “二叔,你杀我爹我娘,跟皇帝换了二十年荣宠。我?只怕没那么大的体面。能给你续个三五年吧?那时候你也才将将不惑之年。” “是不是就要杀小叔,杀小叔的儿子啦?”衣长安恶毒地问。 衣飞石心中杀意已生,看着他那张太过肖似衣尚予的脸,血脉相连的感觉让衣飞石想起他早逝的父亲。毕竟是长兄遗下的血脉,说一不二的衣飞石松了口,又问了一次:“说,还是不说?——不肯说,就留遗言吧。” 衣长安笑了笑,说:“行,那我说了。我名下产业都留给宁儿,现银、珠宝、古董、字画,给我婆娘,叫她自去改嫁,不必空守。” “我说完了。” “你来杀我呀?” 呀字尾音拖长,还未落下便戛然而止。 衣飞石似乎只是轻轻挥了挥手,连习武之人出拳时常有的劲风都未卷起,衣长安就直挺挺倒下了。 “手下留——” 龙幼株连滚带爬地带着人冲了进来,扶着她的是两个衣家听风营老卒。 龙幼株先随谢洛出发,沿途换马不换人,跑得极其拼命,所以能与行军奇快的听风营同路而行。她与听风营其实都比不得衣飞石的脚程迅速,只因衣飞石在城门口听了文季常喊冤,又和衣长安打了一会儿嘴皮子官司,这才走了个前后脚。 紧赶慢赶累得半死不活终于赶到了,结果,就看见衣长安倒在衣飞石的拂袖之间。 就龙幼株这样见多识广的定力,也被衣飞石的心狠手辣吓住了。这可是衣长安,是衣飞石的亲侄儿,死了爹的亲侄儿,不是随便哪里的阿猫阿狗。就这么干脆利索地杀了? 衣飞石很意外会在此处看见她:“你这是……?” 听风营老卒上前施礼,道:“二爷,属下等奉命前来。” 衣飞石皱眉道:“说。” “老爷吩咐,陛下有旨,‘此事不与襄国公相干’。请二爷看着办。” 话是这么说,那听风营的几个老卒就一步一步挪到衣长安身边,其中一人悄悄抚摸衣长安颈项,发现脉搏还跃动,只是被击晕了过去,就守在衣长安身边不动了。 衣尚予的态度也很明确,若孙儿确实涉嫌弑君,杀了也就杀了。 若只是夺嫡……他已经死了一个儿子,出继了一个儿子,不想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了。他这样历经三朝的宿将,见多了谋储夺嫡之事,也没见哪个皇帝把党人全部赶尽杀绝吧? “司尊既然来了,不妨与我细说。”衣飞石没有即刻杀了衣长安,是怕误杀。 一旦龙幼株拿出了衣长安图谋不轨的证据,在场所有听风营护在衣长安身边也没用。 事到如今,龙幼株也顾不得皇帝的禁令了,与衣飞石在别室详谈。 她掌握的情报其实也不太多,衣长安确实通过好几层弯弯拐拐的关系,与长山王府二王子谢泓一起做过生意,二人私底下也曾通过一次信,不过,信中具体说了什么,龙幼株不知道,也拿不到证据。 至于谢洛对谢娴要弑君的判断,完全是谢洛的猜测。听事司马上找上门去勾连谢洛,也是因为谢洛从长公主府出来之后,失魂落魄的模样太明显。若非他才领了差事,又打算让衣飞石和衣尚予背锅,听事司也不会这么紧紧地盯着他,马上发现他的失态。 非要说证据,就是谢洛的证词。谢洛说,谢娴要他去听衣长安的“说服”。 “凉州没有异常?”衣飞石问。 龙幼株摇头。四岸县衙被烧之后,她就派人盯住了衣长安。她可以肯定,除了帮谢泽勾兑盐引之外,衣长安没有任何能够与夺嫡弑君扯得上关系的安排。正如杀人要买凶器,想夺嫡弑君,要收买的人力物力多了去了。杀人凶器可以买刀买斧头,不行买个盆子装水也能杀人。 杀皇帝?根据皇帝身边的守卫森严程度,可供执行的方案无限趋近于零。 换句话说,想要杀皇帝要准备的东西要么非常多,要么非常少。不管多和少,它都不可能和日常吃饭喝水那么寻常,一定会非常显眼。龙幼株却什么都没发现。 看上去,衣长安就是很典型的仗着家世欺压良善、疯狂捞钱的纨绔,生活里只有财色二字。 “若是您,要如何突破您安排的防线,才能……成事?”龙幼株虚心请教。 她自己揣测了无数遍,心中有个想法。却不是很敢说出来。 衣飞石也想到她揣测的途径了,沉默片刻,说:“襄国公府。” 想杀进皇城杀了皇帝,不可能。没有十万兵马,想都别想这个问题。衣长安最多只有十个兵,还不可能带甲进京。这个设想就不必考虑了。 那么,趁皇帝微服私访时,杀了皇帝?更不可能了。皇帝但凡出宫,襄国公都会寸步不离地跟着,比在皇城里还看得更紧。这世上想用刺客在襄国公跟前行刺,无异于送菜。 唯一的破绽,只在襄国公府。 襄国公府有一条通往太极殿的密道。 衣长宁夫妇近年经常自如出入襄国公府,地形极为熟悉,巡防规律极为熟悉,说不得也早就熟悉了密道的机关。仗着地利人和,趁人不备混进密道,埋伏在太极殿。 ——衣飞石白天不会时时都随在皇帝身边,很多时候,皇帝都是独自在太极殿看折子。 “还有一个问题,卑职无论如何也想不通。”龙幼株说。 衣飞石点点头。 “就算他得手了,宗室中无人,朝中无人,他们打算如何住进太极殿?” 这就是龙幼株完全想不通的问题了。皇帝是那么好当的?杀了皇帝,皇位就是你的?那皇帝只怕每年都要死三百六十遍。身边的宫婢宫监时时刻刻都准备弑君造反。 还是,他们笃定了自己姓衣,就能绑住镇国公府和襄国公府? ——反正我已经把皇帝杀了。你不帮我造反,帮我把事压下来。我死,诛九族!祖父和二叔,你们俩也跑不掉。 衣飞石沉默不语。 . 189.振衣飞石(189) 衣飞石心中很清楚,他自己绝不会放过任何伤害谢茂的人。 可是, 衣尚予不一样。衣尚予敬重忍让的一直都是天下太平, 看顾的是大局。谢茂没死之前, 衣尚予不会让任何人谋逆、伤害皇帝, 然而, 一旦谢茂死了,衣尚予也不会执着于替谢茂复仇。 ——死掉的谢茂, 对衣尚予而言,没有任何价值。 衣尚予只会在谢茂死后,选择最快平息时局、顺便保全家族的势力来扶持。 若衣长安倚仗的就是这一点儿疯狂侥幸,也未必不能绑住镇国公府, 与他同上一条船。 龙幼株问得点到即止。 襄国公与皇帝是什么情分,外人不知道, 她这个情报头子太清楚了。 她半点儿不怀疑衣飞石会倒戈,她担心的是衣尚予, 壮着胆子提醒衣飞石,也是希望衣飞石能分心看着些镇国公府——那水泼不进的镇国公府,她想盯住了,除非彻底撕破脸。 若换了年少气盛的衣飞石,少不得又要怀疑龙幼株暗中针对自己。如今想一想,龙幼株问得没有道理吗?衣尚予确实就不是忠于皇帝的人啊!他忠诚的对象, 始终是天下太平。 这让衣飞石心中极其难过, 甚至有些不平。 衣飞石想起自己无数次回太极殿, 看见皇帝枯坐在灯下批那满桌子奏折的身影。 他的陛下是那么勤政的皇帝啊。 皇帝做得不好就会被骂, 皇帝辛辛苦苦伏案辛劳时,又有谁心疼过皇帝? 人皆羡慕皇帝至高无上的身份,生杀予夺的权力,从没想过皇帝的生活,并不是戏本中描述那样今日御花园妃嫔争芳斗艳,明日贤臣良将在朝,后天就万国衣冠拜冕旒,开疆拓土夸圣明。 “我也想不通。”衣飞石也没有正面回答龙幼株的问题,同样点到而止地回答,“且不说我绝不会让他得手。就算他得手了,唯一能住的也不可能是太极殿——我亲手送他进棺材。” 这态度可谓极其明确了。衣飞石会留心长公主府的动静,不会让衣尚予有机会倒戈。 龙幼株对衣长安的态度也可见一斑:她虽然没什么直接的证据,可她不相信衣长安是无辜的。 “先把他关起来。”衣飞石不相信这世上有查不明白的案子,风过留痕,雁过留声,总会有端倪遗留下来,“对外报丧,就说长安侯暴病而亡——叫荣臬司来办。” 衣飞石孤身前来未必有人知道,龙幼株与听风营则不然。 他们匆匆忙忙一人双骑打马而来,只怕早就惊动了赤峰城里里外外。 如果衣长安真的安排了什么计划,此时对外宣布他“暴亡”的消息,就是故意打草惊蛇。不管这条蛇受惊逃窜还是暴起伤人,只要确实有这么一条“蛇”,它就必然会作出反应。 荣继珍是凉州按察使,标准的地头蛇。衣飞石和龙幼株想要安排机密事宜,找他来办最妥当。 被敲昏过去的衣长安就被关押在荣继珍的书房里,听风营与听事司各自安排了人手,对他交叉看管。衣飞石则向龙幼株要了当地听事司前几个月监看衣长安的一手线报,试图找一找异常处。 荣继珍在家里找了个偏院,弄了个新死的囚犯装在棺材里,这就布置上灵堂了。 衣长安家就安在赤峰城,娶了妻室,生了儿子,生意做得那么“大”,大掌柜、大管事、大管家都是一拨一拨的。衣飞石吩咐对外报丧,荣家第一个奔的就是赤峰衣家。据说衣大奶奶闻讯就厥了过去,至今还躺在床上,儿子太小也不能独自出门,就来了一帮子大掌柜、大管事…… 能给衣长安做大掌柜、大管事的也都不是等闲之辈,进门先施礼叩拜,也不忙去看衣长安的灵堂棺木,先表示我们大少爷是有家的,哪怕您是家严故旧,也没有在您府上支灵堂的道理。 总而言之,废话少说,甭管死了活的,把我们大少爷交出来,我们要带走! 荣继珍直接把他们带去看那口棺材,那倒霉的新死囚犯传了衣长安的衣裳首饰,手脚肿大无法辨认细节,脑袋就跟熟透了的大西瓜被砸碎似的,那血肉模糊的…… “已请了赤峰城手艺最好的殓师,实在洗不出来……”荣继珍府上的师爷忙解释道。 “这……我们家大少爷究竟是……”大掌柜勉强镇定地问。 “哎,这不是……”师爷指了指京城的方向,往天抱拳,“那边来人了么?我们臬台大人恰好去了衙门,回来就……唉。你看这事儿闹的?老兄弟,也不是我们臬台大人不懂规矩。按说大少回家搭灵棚叫家眷孝子操持才是正经,可京里来的那一拨不肯放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啊……” 这师爷连哄带吓忽悠了一阵,反正荣继珍咬定了不能带走尸体,来的这一拨又都是下人,难道还敢在按察使府上动手抢人?只得老老实实给棺材里的“衣长安”上了香烧了纸,铩羽而归。 听事司与听风营各出一人,跟在这一拨大掌柜、大管事身后,紧紧盯着行事。 与此同时,听事司配合打草惊蛇的计划,征调按察使司衙门衙役在城中大肆搜捕查问,闹得鸡飞狗跳。 衣飞石翻了半天卷宗,衣长安的一举一动都符合他贪财爱色、欺行霸市的纨绔形象,除了越看越讨厌他之外,衣飞石没找到任何可疑的线索。 唯一比较奇怪的是,两年前,与妻子陆氏向来感情甚笃的衣长安,莫名其妙和陆氏闹了别扭。衣长安搬到别院一住就是两个月,后来趁着陆氏生辰的机会,他才与陆氏重修旧好。 这是件很奇怪的事。 根据听事司的调查说,陆氏出身贫家,长得也不算顶漂亮,与衣长安在殷家老宅邻居相识。衣长安到年纪就把她娶进了门,也没有带她回京城拜庙上族谱。平时夫妻二人感情非常好,衣长安花心爱色,陆氏从不嫉妒,衣长安养花魁养小星,在外鬼混却从不在外过夜。 妇人守妇道,丈夫知分寸,这是很典型的“恩爱”夫妻。基于这种关系,二人不可能轻易吵架分居。除非,有什么特别严重的理由。 龙幼株敲门进来,衣飞石说道:“这个陆氏……” “衣长安的妻室陆氏行事非常怪异。”龙幼株与他同时开口。 “请讲。”衣飞石没什么具体发现,只是觉得陆氏与衣长安分居颇为可疑。 “凡人死了丈夫,除非病得起不了身,总得挣扎起来看一看吧?底下人来报,陆氏下午晕厥之后,半盏茶功夫就苏醒了,此后一直在书房闭门不出。期间见了回府禀报的掌柜、管事等人,随后带着儿子照常吃了晚饭。哄儿子睡下之后,她也回屋睡下了。” 龙幼株为了监看衣长安,往凉州派了不少得力心腹,在衣长安府上自然也有眼线。 这个陆氏的反应简直让人大开眼界。丈夫死了,她除了派下人到丈夫死去的府上看了一眼,自己该吃吃,该睡睡,半点儿不耽误啊。 衣飞石想了想,说:“衣长安两年前曾与陆氏分居两个月。” 他拿出一纸线报,指着衣长安当初离府居住的别院,说道:“派人去这里看看。” “久荷山庄。离此八十里外,确实不大寻常。”哪有人城里住得好好的,和老婆吵架就奔八十里外的别院去住?未免也跑得太远了些。龙幼株即刻出门差人快马去查探。 衣飞石看了看窗前漏箭,夜已深了。 皇帝此刻该歇了吧?又觉得自己不在,皇帝说不得又熬夜看折子了。 他觉得也有几分犯愁,自从赵从贵荣养之后,郁从华升了太极殿监事,那小子对皇帝也忠心,就是胆子小,尤其不敢得罪皇帝,根本不敢赶皇帝去睡觉。如朱雨、银雷这样的老人,近年也越发不敢和皇帝犟嘴硬顶了…… “公爷!”门外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衣飞石依稀记得,是龙幼株身边的下属? “进来吧。何事?”衣飞石问。 夏采急匆匆地走了进来,施礼道:“公爷,天使到了!说有旨意给长安侯。” 衣飞石意外极了。他知道龙幼株是跟着谢洛出门,听到风声后自己赶来的,可是,听风营就是皇帝差遣来的人啊——皇帝知道他离开之后,迅速召见了他父亲,叫衣尚予派人来拦他。 现在又来一拨天使是什么情况? “来的是谁?可曾说带了什么旨意来?”衣飞石将手里卷宗封好,放进带锁的箱子里锁住。 他立刻准备出门迎接天使。毕竟是皇帝的使者,他能弄个死囚糊弄衣长安的老婆,可不敢跟皇帝的旨意撒谎说衣长安“死”了。 “郁公公亲来了,随行还有一位礼部的大人。”天太黑,夏采没看清那礼部的官员是谁。 衣飞石理了理衣袍出门,前院已经灯火通明,布置好香案,准备迎接圣旨了。 他被人拦在了月牙门下,说道:“先生,外头是陛下所赐丹书铁券!” 衣飞石耳朵里嗡地一声响了起来,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他很清楚自己的耳力。 绝不可能听错。就是——丹、书、铁、券! 拦住他的人穿着礼部五品文官袍子,顶戴纱冠,月光落在他的脸上,是一种令人熟悉的真诚与关切,是百里简。 被皇帝派来宣旨的两个人,一个是皇帝目前最得用的御前大总管郁从华,一个就是深受衣飞石大恩的百里简。恰好百里简在礼部任职,哪怕部门不大合适,皇帝非要差遣,也勉强能凑数。 为什么是这两个人?为什么不派别人?因为皇帝怕生变故。 郁从华深知皇帝心意,百里简则是真心为衣飞石着想。 这二人才会真正披星戴月疯狂打马带人来颁旨,绝不会耽搁一丝半毫。 衣飞石很了解谢茂,谢茂从未想过给衣家颁赐丹书铁券。皇权从来只在皇帝一人。□□太宗颁赐的丹书铁券真能管得住后世的皇帝?文帝、孝帝颁了丹书铁券下来,这家人犯在了谢茂手里,谢茂想杀一个泄恨,这家人还敢把丹书铁券拿出来吗?不拿出来还能活,拿出来全族皆死。 那么,为何如此突兀地改变主意了呢?因为,丹书铁券是给衣长安保命用的。 谢茂本想悄悄把衣长安的案子抹了去,哪晓得衣飞石不管不顾来凉州清理门户。这要真查出个所以然来,衣家还能说得清么?世人不怀疑衣飞石是来杀人灭口么?谢茂绝不愿意衣飞石卷入任何家门不幸的丑闻之中,他不惜用丹书铁券的方式,保衣长安活命。 ——这案子不必查了。就算死罪朕也赦了,你马上回来! “赦罪券以战功颁赐镇国公,镇国公免死十次,子孙三代免死三次。”百里简向衣飞石交代皇帝的旨意,“铁券已在礼部记档,另一半上存印绶监。” 衣长安当然没有资格得到丹书铁券,谢茂直接把丹书铁券赐给了衣尚予。 作为镇国公府第三代长孙,衣长安蒙祖荫免死,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皇帝如此不分青红皂白的庇护襄国公,百里简十分替恩公高兴。 他少年时进京赴考,重新与幼年恩人维系住了交情,渐渐地也知道了皇帝与襄国公的暧昧关系。原本他也觉得恩公是受了皇帝胁迫强索,还担心恩公一旦失爱下场不妙…… 如今算是彻底明白了。“失爱”这事儿,起码再十年内也不会发生。就皇帝这回办的事儿,哪里是皇帝对臣子啊?普通人家丈夫都没这么让着妻室的。简直像老子护着儿子。 衣飞石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他很感动。皇帝又抽风了。抽了这么大一个。又是为了他脑子抽风。 可是,这完全把他的布局捣乱了啊。叫衣长安出来接旨,他还查不查案子了?不叫衣长安出来接旨——他还真不敢当着这么多知情人的面,忤逆皇帝的圣旨。 不是他害怕皇帝责罚训斥,而是,他不能用任何方式冒犯损害天子的威仪。 院内灯火通明,月牙门下寒光似水。 衣飞石心中既甜蜜又无奈,还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和震撼。每当他认为皇帝对自己的宠爱已经到了极限时,皇帝总能抽一个大的,把他震得像个毫无见识的乡下人。 朕有多爱你?明天才会真正知道。 永远都有明天。 190.振衣飞石(190) 就在衣飞石犹豫是否让衣长安出来接旨时,龙幼株回来了。 “已吩咐人去久荷山庄。”龙幼株看出衣飞石的犹豫, 提醒道, “蛇醒了。” 蛇醒了, 就不必死守着衣长安的“尸体”不放了。 前来宣旨的郁从华与百里简都是自己人, 百里简私下来见衣飞石, 也正是发现荣继珍府上气氛不对,宣旨之前先和衣飞石通气。 这时候稍微耽搁一会儿, 听了龙幼株的消息,衣飞石再做决定,百里简肯定不会有异议。 “陆氏?”衣飞石问。 “长安侯在临江画楼养着一位风尘名妓,名叫褚朵儿。刚刚底下人来报, 这位褚朵儿收拾好行囊,早已变卖了家产, 租了一艘上京的客船,正准备去京城——我那边正带着听风营审着, 估摸着待会就有消息来了。” 龙幼株说完之后,从袖中掏出一封折得整整齐齐的状纸,递给衣飞石过目。 “这是从褚朵儿贴身小衣里搜出来的。缝在她内衬里。” 衣飞石将供状打开,身边下人立刻欲返身提来灯火照明,他摇摇头,道:“不必。” 如此寒月光照之下, 凭着他的目力, 不必举灯也能看清这张状纸上的字迹。 然而, 这张状纸上所揭发状告的内容实在太令人胆寒了。凉州名妓褚朵儿, 衣长安的红颜知己,状告衣长安在久荷山庄私储火|药,暗藏奇毒,意图伺机上京刺杀皇帝! 火|药?下毒?伺机上京?状纸上的词句一句比一句荒谬。且不说火|药如何带进京城,毒|药如何放进皇帝的饮食中,单单这个“伺机”二字,就显得太可笑了。 ——刺杀皇帝却没有完整的计划,寄望于“伺机”? 伺什么机?除非,在京城,他还有内应。还有能给他提供“机会”的盟友。 百里简立刻阻止道:“先生,不能再查了。” 随着褚朵儿的状纸被搜出,整件事情已经不再像是单纯的谋逆案。它更像是一桩被精心设计过,意图构陷的陷阱——针对的不是衣长安,而是衣飞石或者衣尚予。 如果褚朵儿上京状告衣长安“伺机”弑君,供状公诸于众,有人会相信衣长安所“伺”的“机会”是衣长宁和谢娴给的吗?衣长宁在羽林卫资历尚浅,全凭祖荫,谢娴再得圣宠也握不住一丝兵权,这夫妻俩能给衣长安制造什么机会?谁又能相信他们三个无权末职的光杆能杀了皇帝? 最关键的是,他们就算杀了皇帝,又有什么好处呢?凭他们的力量根本扶不起任何人。 所以,衣长安“伺机”,只能是等着衣飞石或者衣尚予给他的机会。 一张状纸,图穷匕见。 衣飞石不大同意百里简的想法,他看了龙幼株一眼,龙幼株神色弛然立于一侧,并不显得太紧张。显然龙幼株也觉得这张状纸疑点颇多:“司尊怎么看?” “褚朵儿去年就开始变卖产业,她脱了贱籍之后,在凉州广置田产,另有三间手工作坊,有些是她自己赚钱买入,有些直接就是长安侯的产业,记在她的名下。时间,就在太后娘娘回宫之前。”龙幼株说。 “四岸县晒盐场案发之前,她就准备上京告状了。”衣飞石道。 “若她有心算计,自然早有安排。这也是理所当然之事,不足为怪。奇怪的是,她在凉州变卖产业,衣长安却丝毫不觉得怪异不妥?任凭她变卖?” 龙幼株显然与他的想法是一致的,结论道:“长安侯知道褚朵儿的‘计划’。” “或者,这就是他的‘计划’。”衣飞石道。 百里简听得目瞪口呆。 如果襄国公与龙司尊的猜测是真的,那长安侯还真是在用性命坑害他全家啊! 疯了吧? ※ 听事司问供的功力素来深厚,许多铮铮铁骨的汉子进了听事司也哭不出来,老老实实地交代了口供。然而,衣飞石与龙幼株左等右等,半宿时间过去,眼看天都要亮了,褚朵儿仍是不肯改口。 她一口咬定,她就是不忿衣长安要害神农老皇爷,她要去京城状告衣长安弑君谋反,没有其他内情。甚至还反驳嚷嚷,指责听事司诸人皆是附逆者,抓她严刑拷打是为了替衣长安灭口。 娇滴滴的小姑娘,熬刑时会害怕地哭泣,一张樱桃一口却极其严实,怎么都撬不开。 夏采禀报道:“司尊,时辰到了。” 听事司问供是有规矩的,若要对犯人用刑,何种刑罚施用几次,都有严格的规定。进了监狱的犯人每日过堂不能超过两次,每次不能超过一个时辰。就是防止犯人熬刑太过,死于堂前。通常不是皇帝下了旨意必须何时出结果的案子,一旦时辰到了,龙幼株就会让犯人下监休息,另派医官诊治。 龙幼株犹豫了片刻,看向衣飞石。 衣飞石道:“把她和衣长安一齐提来。” 天都要亮了。衣飞石必须让衣长安出来接旨,再耽搁下去,百里简也兜不住了。 龙幼株知道衣飞石是想用褚朵儿对衣长安动之以情。可是,她不大看好这个计划。衣长安如果真的疯狂到精心布局,宁愿拉扯衣长宁夫妻下水,甚至用自己一条命做牺牲,也要陷害衣家,抹黑衣家,他怎么可能对一个妓|女心怀感动?——能干得出这种事的人,根本就没有心了。 院中荣继珍已经陪着郁从华站了半晚上了。 郁从华身负皇差,圣旨没宣读之前,他当然不能坐下优哉游哉地喝茶休息。 所幸他常在皇帝跟前站班,站半晚上也不觉得什么,上了年纪还带旧伤的荣继珍就很吃不消了,只觉得浑身上下每一根骨头都是散开的沉铁。好在郁从华拿着圣旨一言不发,荣继珍不必尴尬地找话题。 听说月牙门那边已经去押书房里的衣长安出来了,二人都松了口气。 衣长安被敲晕之后,外人怎么都弄不醒他,只得把他从书房抬了出来。他就在后院,来得很快。 衣飞石走到衣长安跟前,衣长安昏睡着歪在一张仓促收拾出的小榻上,因手脚颀长,小榻伸展不开,歪歪地垂在地上,看上去很委屈——他有五分长得像衣尚予,还有两分长得像他的娘亲周氏。周氏很漂亮,有了这两分肖似的秀气,他那张寡淡的脸就比祖父衣尚予好看了不止一筹。 衣飞石对周氏的记忆已经渐渐地淡去了,只记得大嫂很温柔,总是笑,每次见面,都会给他带少年儿郎心仪又昂贵的礼物。 他忘了周氏。衣长安却从未忘记过母亲的“血仇”。 原来安儿这样恨我。衣飞石蹲下身,指尖在衣长安额间疾点数次。 衣长安猛地惊喘一声,倏地坐了起来,呆坐不过一瞬,他就痛苦地捂住自己的额头,翻身开始呕吐。吐干净胃中酸水之后,他又爬了起来:“恭房!” 在场所有人都快疯掉了,这可是宣旨的地方!皇帝圣旨还在供在天使手上,你就在这儿又吐又拉?郁从华青着脸假装没看见,百里简负手望天,龙幼株挥挥手,下人们脸色苍白地冲上来擦地收拾残局,另有听风营的老卒把衣飞石架下去解溲。 耽搁这么一会儿,听事司下属就把褚朵儿也抬来了。她不能进院子,留在了月牙门外。 衣长安上过恭房被押着摇摇晃晃过来时,根本就没认出披着斗篷伏在毛毡上的憔悴女人是谁,奄奄一息的褚朵儿却在看见他时,眼中闪出惊喜的光芒:“安郎!”你还活着?! 衣长安听见熟悉的声音回头,这才看见褚朵儿那张苍白又熟悉的脸:“你怎么……” 褚朵儿的脸是很干净的。身上也披着干净的斗篷。可她软绵绵地伏在毛毡上,身上带着隐隐的血腥味,衣长安也是将门出身,不是没见过血的贫家子,瞬间就明白了褚朵儿身上发生了什么。 “是你!”他焦躁地原地转了两圈,捂住自己的额头,“怎么是你。” 褚朵儿立刻想起自己扮演的角色。一个大义凛然揭发恩客夫主的娼妓,见到了被自己状告的对象,是不该这么惊喜的。爱郎由死返生的惊喜之后,她就开始惶恐。安郎没有死,我却迫不及待按照计划上了京,我是不是办坏了事?我害了他吗? 衣长安在谢泓面前装得高深莫测,又是夺嫡,又是暗示自己另有计划安排,其实,他自己心中很明白,在皇帝壮年,想要左右皇帝立嗣,根本就是个笑话。——杀皇帝,那就更不可能了。 太平帝御极天下二十年,边患平了,党争息了,将身边收拾得跟铁桶一般。何况,他身边还有一个身手高得神鬼莫测的衣飞石在。想在太平帝这样将朝中无数老臣玩弄于鼓掌之间的皇帝眼皮底下玩手段,那简直就是不自量力。 襄国公府可能有一条直通皇城的密道,这件事在衣家不算秘密。 每次襄国公回府休沐,皇帝就会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襄国公府,没有任何人看见皇帝是从哪个门户出入,甚至都没人知道皇帝是怎么离开太极殿的。和衣飞石关系亲近的小辈,都会在衣飞石休沐时去他府上拜见——衣飞珀、衣长宁又不是真蠢,这么多年过去了,一次两次是巧合,次次都巧合可能吗? 理论上说,通过襄国公府那条密道刺杀皇帝,这似乎是唯一可执行的方案。 衣长安也确实是用这个秘密说服了谢泓,说动了谢娴。 可是,那俩没见过兵权,不知道战斗拼杀是什么样的长山王府小崽子并不知道,有衣飞石调|教的羽林卫在,有御前侍卫在,甚至皇帝跟前那几个身手与一流高手仅差一线的内侍在,这道看似可能是破绽的口子就被彻底堵住了。 如果没堵住,那只有一个可能——皇帝在请君入瓮。 衣长安从未想过谋反弑君。 他嘴上嚷嚷得厉害,忽悠了谢泓,拉扯了谢娴与衣长宁下水,却没有在凉州做任何安排。 因为,他知道这是一个必然失败的计划。他只想报复那些被他认为该死的人,并不想牵扯无辜的人一起被株连九族。甚至他的妻子陆氏与儿子,他也想好了让她们怎么脱身。 陆氏是他计划最后的一环。 原本应该是陆氏上京去告状,揭发他意图弑君,掀开他藏在久荷山庄的秘密。 他与陆氏拜了天地行了大礼做了夫妻,却没有去京中拜家庙、加族谱,等的就是这一天。他想让陆氏带着儿子活下来。以妻告夫固然不对,可是,他们衣家是有先例的——他的姑姑宝珍公主衣琉璃,就是凭着忠义告夫的功劳受封追赏。 他也恨衣琉璃。所以,他最后的这一步计划,既是想要保全妻儿,也想要恶心衣琉璃一把。 你那么大义凛然,不惜状告丈夫也要揭发我娘,我今日就做同样的事,冤死你的二哥,还要借着你的余荫捞出我的妻儿,姑姑,你在九泉之下,可瞑目了? “怎么是你……” 衣长安不相信,为什么他信任的妻子没有行动,反而是他安排的一着后手动了?! 妓|女妾侍状告夫主的供词,与妻室状告夫主的供词,份量能一样吗?倘若不是害怕陆氏会跟他一起出意外,让他的计划不能如愿在京中轰然炸开,衣长安根本就不会安排褚朵儿这么聊胜于无的一着棋。 男人梦想的妻妾和美齐人之福,从来也不可能存在。 褚朵儿嫉恨陆氏日久,见衣长安急躁转身,似是极其担心陆氏,咬牙道:“怎么不能是我?” “得了你的死讯,你的好大奶奶闭门不出,半点儿消息也无。京中来人在城里大肆搜捕,我若不走,只怕就走不出去了。”她掀开自己身上的斗篷,露出没有一丝好肉的肌肤,鲜血滴滴答答顺着衣襟淌出——才熬刑结束就被提了过来,根本来不及清创裹伤,她只有身上的那一袭斗篷。 这恐怖的刑伤将守在一旁的荣府下人都骇得倒退了一步,衣长安却厉声道:“你说什么!” “我说你那么信她爱她,她何曾愿意为你赴死、为你苟活?”褚朵儿一样提高声线。 衣长安恨不得把她吃了。你既然爱我,既然为我熬刑,为什么要在此时揭破一切?你就该装着痛恨我的模样,继续扮演那个揭发我谋逆的风尘烈女!他紧紧盯着褚朵儿,愤怒的眼神中还带着一丝哀求。 褚朵儿被他眼底的哀恳示弱刺得心软,默默流了一行泪,指向院中。 衣长安不肯看。 褚朵儿道:“丹书铁券。三代免死。” 她在月牙门外待了一会儿,就听旁边听事司的人和荣府下人故意聊着天给她说了。 她是风月场中的老手,岂会不知道这些人就是故意给她知道的?要撒谎是很容易的。 可是,这年月背地里说闲话容易,拿皇帝的圣旨演戏?那是真没有人敢。 院子里陈设了香案,摆起了供桌,黄绫布下放着半枚铁券,还有天使在一旁捧着圣旨——没人敢拿这种事作假,一旦传了出去,主使者必死九族,知情不报者同罪。 所以,这就是真的。 衣长安被她一句话震慑住了。 什么? 丹书铁券? 什么? 三代免死? …… 这不可能! 191.振衣飞石(191) 衣长安转身看向院中供桌上罩着黄绫的半片铁券。 离得太远了,他看不清, 只能看见一个仿佛的形状。好像是, 可他拒绝相信是。 自从母亲周氏自缢身亡之后, 衣长安就一直痛恨着二叔衣飞石。最初他并不明白周氏做了什么, 只知道二叔打上门来, 把父亲打得鼻青脸肿,母亲就自杀了。后来他就跟了父亲回京城, 父亲被软禁在院子里,终日郁郁,郁郁而终。 随着衣飞金的去世,衣长安失去了继承镇国公爵位的可能, 被远远地送到了凉州。 他对衣飞石的仇视,终于变成了仇恨。 然而, 当他仇恨着衣飞石,矢志复仇的同时, 离开了京城的他才渐渐接触到父丧母亡的真相。 原来母亲曾私贩军资,原来母亲曾私采金矿,原来父亲曾为母亲周全遮掩……他并非不知道是非对错,只是他已经恨了衣飞石那么多年,不恨衣飞石,难道要恨慈父慈母么? 他不可能承认母亲咎由自取, 更不可能承认父亲是个殉妻弃子的“懦夫”。 所以, 一切都是二叔的错! 偏偏他痛恨的二叔一飞冲天, 权势当世无双。 身负灭陈之功的一等襄国公, 深得皇帝倚重信任的羽林卫将军,京中最炙手可热的权门之主,若论声势,连他的祖父镇国公衣尚予都要暂避锋芒。 他给自己挑了这么厉害的一个仇人,复仇之路遥远艰难得让他越走越绝望。 他曾经一度放弃报复衣飞石。 所以,他娶了心爱的陆氏,准许陆氏给他生了儿子。 儿子还未满月,他收到了衣长宁的书信。衣长宁在信中祝贺他喜得贵子,劝他放下过去的一切,好好过日子。和往常一样,衣长宁在信中说衣飞石的种种好话,描述二叔对自己多么的关心慈爱,千不该万不该的是,衣长宁在最末处提了一句,他觉得衣飞石在身边,就似慈父在堂。 搁在平时,衣长宁也总在说衣飞石就像父亲一样教养关怀他,衣长安冷笑也就作罢了。 可是,那时候衣长安刚做了父亲。当他抱着怀里小小的婴孩时,为父的骄傲与自豪,还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独占欲,让他明白了父亲二字的含义。 ——衣长宁却说,衣飞石就像他的父亲! 衣飞石像你的父亲,我们的亲爹呢?!你就忘了我们的亲爹了吗?你忘了是谁给你精血,忘了谁曾在你襁褓时哺育呵护你?就因为衣飞石权势滔天,给你无数荣光权柄,给你前程,你就连父母都忘了吗? 初为人父的衣长安想起了身为人子的“本分”,原本已经对复仇计划绝望的他,重新开始谋划。这一次,他决定在计划里将认贼作父的亲弟弟一并埋葬。 他花了那么多心思去勾结谢泓。 他花了多么多心思去取信谢泓与谢娴。 他还顺利把衣长宁也拖下了水。 他下定决心诀别这个花花世界,只为用性命和衣家子的身份将衣飞石从云端扯下来。 …… 结果皇帝赐了丹书铁券。 衣尚予回京时,皇帝不曾赐他丹书铁券。皇帝登基时,不曾赐衣家丹书铁券。衣飞石大胜回朝时,皇帝不曾赐丹书铁券。前些年皇帝追封所有勋臣,连孝烈皇帝都追封了,也没赐衣家丹书铁券……偏偏就在此时赐了丹书铁券! 衣飞石前脚刚来,颁旨的天使后脚就到。 ——这要不是衣飞石离京前向皇帝求来的,还能是什么? 衣长安简直难以置信,他衣飞石究竟有什么本事,能把皇帝蛊惑得如此言听计从?丹书铁券都能空口白牙求来?皇帝就不问问凉州出了什么事吗?我这是要弑君,弑君啊! 这皇帝怕不是个傻的吧! 衣长安迅速改变了计划。他决定做一个蒙受圣恩浪子回头的样子,若有幸回了京城,他决定真的刺杀皇帝一次——如果,他有机会的话。 纵然没有机会,他也要活着回京,狠狠扣衣飞石一个屎盆子。 你们不是都想息事宁人吗?只要我活着,只要我还姓衣,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能污你! 衣长安失魂落魄地走进院子,看着郁从华和百里简,又看衣飞石。他装得很像,那计划落空极其空虚恐惧又带了一种如释重负的颓然,看着供桌上半片铁券又似难以置信。 郁从华的圣旨和铁券都是颁赐给衣尚予的,此时不过是给衣飞石和衣长安看一眼。 之所以要指定衣长安听旨,是因为皇帝有一道口谕给衣长安。 “圣人口谕。” “臣衣长安禁领圣训。” “圣人口谕,‘你去叫衣长安老实些,听他二叔的话。衣家功绩足以恩庇他两辈子,有什么事不能跟朕上折子说的?倘或不会写折子,朕给他拨两个文书。不许再顽皮了。’钦此。” 在京城的衣飞珀、衣长宁经常能领到皇帝的口谕,这种姐夫、姑爷式的絮叨,简直稀松平常。 衣长安却是如遭雷劈、大开眼界。他都不用装,直接就被这“圣恩”震得哆嗦了。 “臣、臣遵旨,陛下万岁,万万岁。” 虽说是口谕,不像正式的圣旨敕书那么规范,可是,这也太过分了吧?哪有皇帝千里迢迢派了钦差,就为了传这么个不着调的口谕?衣长安伏在地上片刻,眼眶就红了,许久不肯起身。 他还想演一场在丹书铁券的感召下浪子回头的戏码,奈何衣飞石根本不给他机会。 正趴在地上酝酿情绪,眼看着就要来一场动情声色的大戏,衣飞石挥手一缕指风弹出,趴在地上的衣长安就悄无声息地又昏了过去。 ——既然衣长安嘴里没一句实话,衣飞石也懒得跟他多扯淡了。 这小子牙尖嘴利张嘴就喷粪,虽伤不了衣飞石,听着也实在够恶心的。衣飞石不想再听他离间自己与皇帝的感情。 传了口谕之后,郁从华与百里简都办完了差使,还要把圣旨和铁券送回京城长公主府。 衣飞石在荣继珍府上摆宴招待,郁从华笑道:“公爷,不瞒您说,奴婢实在疲惫极了,这宴就不吃了,还求您恩典,替奴婢看着这两样宝贝,再寻个狗窝让奴婢歪上半天。明儿就回京去了。” 百里简跟着衣飞石学了些功夫,这会儿还算精神,笑道:“我陪先生吃席。” 都不是外人,都仰仗着衣飞石做主。 郁从华把圣旨铁券交给衣飞石就去睡觉了,衣飞石设宴招待百里简,荣继珍、龙幼株作陪。 ——原本龙幼株是要去替衣长安妻子陆氏来问讯,丹书铁券一出,衣长安都免了罪,她就不好再去骚扰陆氏了。一大清早就吃席,年纪大了的荣继珍与龙幼株都吃不动,陪着喝了两杯,各自靠在席上歇了,衣飞石与百里简则一边吃茶一边聊天。 等消息。 昨夜龙幼株就派人去了八十里外的久荷山庄,若没有料错,那里应该是衣长安自己布置的“谋反老巢”。甭管里边是个什么情况,龙幼株与衣飞石都势必要搞清楚。 万一,衣长安不是自我构陷,而是真的勾结了什么人,还有什么刺杀皇帝的后备计划呢? “司尊。” 夏采轻轻凑近龙幼株耳畔,“褚朵儿不治身亡。” 龙幼株倏地睁开眼:“何故?”听事司用刑是有分寸的,很少出现刑求致死的例子。 “许是……旧患?”夏采道。 这就是死得颇为蹊跷了。龙幼株起身告罪,“公爷,您与百里大人再聊,卑职去去就来。” 夏采说话再轻,毕竟同处一室,衣飞石耳力极好,想装着没听见都很难。他放下筷子,舒展筋骨起身,说道:“同去。” 褚朵儿死得悄无声息。似是身上血流尽了,或是伤太沉了,人就耗尽而亡。 荣继珍正要去请仵作来验尸,衣飞石道:“西北军的手法,你不认识?” 他撩开褚朵儿的发髻,在她头顶百会穴上,只留下一抹小小的钉帽,被他轻轻一拍,一根四寸长的粗铁长钉飞了出来,如暗器般,“笃”地钉在窗板上。 窗外恰好守着一个从京城奔来的听风营老卒。 那老卒岂会不知道自家二爷的厉害,真被衣飞石捉住了擅杀妇孺,还是个涉案的妇孺,只怕活不过下一口气。他立刻就把衣长安卖了:“大少爷干的!” 月牙门相逢时,褚朵儿惊喜无比。 月牙门分别时,衣长安凑近她蹲下身,为她披上摔落的斗篷,抚摸她长发的同时,将她脚镣上的长钉摁入了她的顶门! 不远处的听风营老卒目光锐利地看清了一切,不过,褚朵儿的存在太碍事,老帅有命令,若非实涉弑君之事,要在二爷手底下保住大少爷。所以,听风营的人并未声张。 守在褚朵儿身边的听事司下属与荣府下人,则根本就没发现眼皮下的谋杀。 衣飞石觉得衣长安身手太烂不成器,那也只是和衣飞石相比。相比起普通人,衣长安已经算是少见的高手了。 衣飞石闭了闭眼,轻声道:“畜生。” 褚朵儿为衣长安的“计划”,百般熬刑不肯松口,衣长安却对她弃若敝履,随手杀害。 这世上固然有死士,有愿为主上、丈夫赴死之人,可它不该是用杀害的方式存在。正如衣飞石也愿意为皇帝赴死,他可以战死,可以自裁,却不应该死在皇帝手刃之下。 自愿与加害,那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厚葬。” 衣飞石从窗板上摘下那枚带着鲜血与脑浆的长钉,直闯后院。 他一掌拍醒昏睡中的衣长安,啪地一声,长钉从衣长安手心穿过,死死顶在床板上。 “啊——”衣长安惨叫。 衣飞石丝毫不为所动,拔出鲜血淋漓的钉子,又将他另一只手摁在床板上,如法炮制。 衣长安已看清他手中的钉子,瞳孔微缩,浑身虚汗淋漓,竟不敢再叫! “你不配姓衣。” 衣飞石狠狠一掌将钉子彻底钉在他左掌掌心,“你侮辱了你的父亲。” 衣长安疼得脸色煞白,嘴唇不住翕动,突然大笑道:“我不配?二叔,你怕是忘了。我父嫡长,他姓衣,我就姓衣。你是不是觉得我爹死了,你就是衣家家主了?爷爷还没死呢!” 他挑衅地盯着衣飞石:“你敢杀我?” 衣飞石冷漠地抽身,说:“我此时不杀你,是因为我不能辜负陛下一片苦心。” “衣长安,你活不过明年今日。” 衣长安早已豁出命去的人,竟也被他淡淡一句话,说得脊背发寒。 192.振衣飞石(192) 一百六十里快马往返,半天就能跑个来回。 听事司往久荷山庄搜证, 表面上那就是一座很寻常的别院, 陆静带人找了半天, 才从荷池中央的假山叠水中找到了密室大门。 衣长安的密室建在荷池之下, 非常小。里边屯着配好的火药, 还有一张很小的制药台,柜子里放着几个小药瓶。 ——完全没有谋反弑君该有的大手笔。 这要不是事先知道衣长安有问题, 这间密室位置也太离谱,谁也不会认为这个小房间有什么奇异之处。 陆静将密室里一切封存装箱,与久荷山庄所有带字的纸张书画账本一起送回赤峰城。 ※ “此事劳烦司尊。” 衣飞石本是来清理门户。 如今衣长安“弑君”已有实证,不管他是故意自我构陷拉扯家族下水, 还是存心弑君谋逆,前者家法难容, 后者国法无情,衣飞石都不会再让他活下去。 衣飞石是皇帝最倚重的羽林卫将军, 擅离京畿日久,皇帝必然大为不满。 他不可能留在凉州慢慢查案。 衣飞石将诸朵儿丧事托了荣继珍费心安排,另从听事司借了六名女卫,护送陆氏与其子衣明睿,与衣长安一起回京。 龙幼株还得留在凉州,等着还在半路上的钦差大臣纯王谢洛。 ——衣长安都被押回京城了, 谢洛没接到皇帝的圣旨, 还得继续来凉州查案。 就皇帝这么个护短的劲儿, 龙幼株敢让谢洛真查出什么事来吗?说不得听事司就要帮忙搞点见不得光的手脚, 把事给平了。 “当不得劳烦二字,卑职分内事。” 当着衣飞石的面,龙幼株将装有火药的箱子泼水沉塘,从久荷山庄搜出来的各种药瓶、账本,直接付诸一炬。 ※ 自从衣飞石离京,谢茂就差人在城门守着。 往日这守门的多半也没什么实际用处——飞马回报皇帝,公爷回来了?飞马也没有衣飞石脚程快。守门的还在半道,衣飞石先到太极殿了。 “禀圣人,公爷抵京。” “嗯?” 衣飞石若回来了,门外奴婢侍卫都会向衣飞石请安,不是这么个动静。谢茂往外看了一眼,果然外边不见衣飞石身影。 “公爷回来带着女眷,说要回长公主府处理家务——” “女眷?” “回圣人话,是长安侯与其妻室陆氏。” 听说衣飞石带着衣长安的妻室一并回京,谢茂就知道衣飞石要杀人了。 他很了解衣飞石。 衣飞石从不为从前的事后悔,却很为兄嫂的早逝痛心,对衣飞金遗下的两个孩子,也非常在意容忍。 他此行带陆氏回京,就是要照顾安置衣长安的遗孀了。急着回长公主府,应该也是找衣尚予商量如何“处置”衣长安。 这是衣家的家务事。 衣飞石态度如此强硬要杀人,谢茂也不能再三强行干预。他先告知衣尚予派听风营追衣飞石,又即刻命郁从华、百里简送了丹书铁券。 为保全衣家,保全衣飞石,他能做不能做的都做了,已然仁至义尽。 他挥挥手,示意宫人退下。 宫人前脚刚退下,凉州听事司消息也随之回京,交衙门整理文书之后,由黎顺送进宫中。 谢茂心想,衣长安无非也就是夺嫡谋逆,能有多大点儿事?一没权,二没兵,几个小孩儿自己瞎琢磨,翻得起多大的浪? 恰好在看工部侍郎林质慧的折子,洋洋洒洒万言书,详说香河疏浚之策,他就将听事司的折子放了放。 看别的折子,谢茂都是心里有数,另外批示交内阁或某部措置。林质慧的折子他不止看得特别认真,还亲自朱批近千字,写得密密麻麻。 一边看一边批,偶然还得停下来琢磨一二。 工部近年修了好几个大工程,林质慧长于治河,按捺不住想把香河这条孽龙降伏了。 谢茂前世就用过林质慧,也熟知疏浚香河之策,只是工部办事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朝廷财力与人力调用,谢茂如今主要费心的,是把林质慧某些太过天真的设想驳斥,再给一个适合目前的替代方案。 批完了林质慧的折子,谢茂才发现已近傍晚。 “几时了?宫门下钥了吗?” 他觉得衣飞石应该会回来过夜。 长公主府还有小衣的院子么?那一屋子糟心的狗东西,住着可不把小衣气死?何况,离开这么多天不见朕,他肯定想朕了。 谢茂一边想着,一边拿起听事司关于凉州的奏报。才看了两个字,殿外就次第响起宫人向衣飞石问安的声音。 小宫婢兴奋地打帘,衣飞石走了进来。 “臣叩见陛下。” “快来坐。一路回来是累了吧?想吃什么?朱雨,快服侍公爷起身更衣。” 谢茂自然也讨厌衣飞石先斩后奏直接离京的行事作派,换个时机,他必然要衣飞石知道出必告反必面的规矩。 如今知道衣飞石刚回衣家和亲爹商量了处死亲侄的事,他哪里还顾得上其他? 总得先体谅衣飞石的难受之处。 衣飞石伏地磕了头,说道:“臣请责罚。” “伺后再说责罚。” 谢茂见他跪地不肯起身,知道他是心里烦闷想要找人倾诉,就不赶他去洗漱更衣,“你上来陪朕歪一会儿。” 衣飞石沉默片刻,解了风尘仆仆的外袍,蹬靴上榻。 几个奴婢上来撤了皇帝写字的书案,朱雨送来软枕垫在榻边,谢茂搂着衣飞石躺下。 ——往日衣飞石就不太肯这样。 他自觉年纪大了,说好听点是身体健衣冠楚楚,说不好听的,就是身骨硬朗不合适人。 在他心目中,皇帝喜欢搂着年轻时他是正常的事,如今他再不是当年色如春花的少年,就不好意思跟皇帝再像少年人一样在人前腻歪。 看着不像样。 193.振衣飞石(193) “小衣,人存于世未必非黑即白, 心里过不去, 就别硬撑着过去。” 谢茂很轻松就将衣飞石搂在了怀里, 也不见衣飞石硬着脖子摆出人前尊敬的模样, 心里竟有些吃醋。朕想抱着你时, 你觉得自己“年高德劭”不能嬉戏,如今为了外人伤心, 就往朕怀里扎。 你对朕的爱,居然还比不过你对衣长安的心疼? 罢了。看你蔫嗒嗒的模样,不与你计较。过些日子再问你! 【这是一点点又】 谢茂搂着衣飞石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下,声音中都是腻爱:“朕与你富有四海, 权倾天下。为何不能快活?” 夫夫相处二十年,彼此身体上熟悉得都似左手摸右手, 皇帝喜欢这么耍流氓,衣飞石也习惯了, 他挨在谢茂身边,说:“臣多想家中子弟个个聪慧本事。臣也明白,世人终是顽愚者多。求不得聪慧本事,只求本分安然……” “何谓本分?”谢茂不以为然。 “文死谏,武死战,耕者忠于地, 渔者忠于水, 守心不妄动, 便是本分。”衣飞石答道。 皇帝当然最喜欢衣飞石描绘中的“本分人”, 可耕者、渔者若非囿于自身能力所限,只怕早就奔着仕途财路去了,只会忠于权,忠于钱:“你这是顽话。世上再没有这样的人。种地的想做地主,当了地主还想当官,当了官就想当大官。你还记得二十年前么?朕还在信王府时,被先帝圈在府中——看着你家被欺负,朕就想当皇帝。” “陛下说的也是顽话!您岂可将自己与臣家中不贤不肖之人相比?”衣飞石不乐意了。 “朕只是想让你想想从前。咱们一路走来也不容易。个个都想欺负咱们……”谢茂伸手抱住他,腿也骑了上去,心痒难耐之处压住衣飞石,“如今轮到咱们欺负人了,你还把自己弄得处处都不痛快,这日子就没过对。” 衣飞石觉得自己和皇帝没法儿沟通了,这和欺负被欺负有关系吗? 家中子弟不肖,神仙都没辙! 衣飞石只管埋头在皇帝怀中,什么都不愿多想。 他押了衣长安回京,直接就送回了长公主府。 衣长安见了衣尚予就流泪认罪,说自己知错了。衣飞石说他的罪状,他咬死不肯认,只说一时狂妄,起了夺嫡之念。至于弑君,那是万万不敢,火|药只能听个响,毒|药只能叫人中风不起,他可没想杀皇帝…… 衣尚予了解自己的二儿子。衣飞石能对外人使诈用计,绝不可能诬陷自家子弟。 衣飞石说衣长安以弑君之罪自污,用以牵扯襄国公府、镇国公府下水报复,衣尚予信了。衣飞石说衣长安先安排妾室褚氏上京告状,后杀褚氏灭口,衣尚予也信了。 无论衣飞石说什么,衣尚予都相信。 衣长安却不服气,抱着衣尚予的大腿哭死去的父亲,哭得衣飞石都虎目含泪。 ——衣尚予却丝毫不为所动。 衣飞石亲眼看着父亲一掌劈在侄儿头顶,没有直接劈死,留着一条命苟活着,却永远不能再睁开眼,不能说话,不能动作,就似一具活着的死尸。 这且不算,衣尚予吩咐下人:“照顾半年。此后不必再给饮食。” 半年之后,衣长安就会在记忆中属于他的镇国公府的一团富贵锦绣中,被活活饿死。 衣尚予一生中只爱过长子、次子,琥珀降生之时,他对马氏心生厌恶,连带着三子、幺子也受了连累,很少被他看顾。周氏卖国祸家,累死了他最心爱的长子,他就对安宁兄弟也不大爱见。 如今家中几个后辈,他唯一最爱的只剩下衣飞石。 最让衣尚予遗憾的是,他小石头的心已不在家中了,去了宫中,去了皇帝身边。 衣飞石是带着衣家平稳交出西北兵权的功臣,尽管他也将衣家带入了另一个涉及储位之争的深渊,衣尚予却依然将他视为衣家的下一任家主。就此时而言,衣飞石等同于衣家,衣家也等同于衣飞石。衣长安如此疯狂地痛恨着衣飞石,衣尚予就不会容许他再活下去。 何况,衣长安还确确实实地为了报复衣飞石,不惜将衣家一同毁灭。 长子长孙贵重在于家族传承,而非血脉。如今衣长安想要掘了衣家的根,衣尚予哪里还容得下他?为祸家族的血脉,有不如无。 衣长安总以为京中的祖父能够庇护自己,却想不到衣尚予杀他毫不动情。 回了一趟家,就把侄儿送上了黄泉路——衣长安此时虽没死透,也与死无异了。 衣飞石的心情不可能好得起来。 【这是又】 ※ 长公主府。 自从梨馥长公主卧病之后,府上无人主持中馈,衣尚予就过上了内外一把抓的日子。 衣飞珀与谢团儿成亲之初,谢团儿也管过两年家。后来夫妻两个关系不好了,衣飞珀见天惹事找茬儿,谢团儿本就不稀罕管家的权柄,一次衣飞珀找茬说要查账,被谢团儿砸了一脸账本对牌,从此以后就撒手不管了。 老父在堂,大房侄儿、侄媳在家,当家世子居然要查自己老婆的账,这不是个傻逼是什么玩意儿? 衣尚予都懒得抽衣飞珀了,也没好意思去找谢团儿,自己重新出山开始管家。 所幸他在枢机处就是挂个名,平时都懒得管事,顶多是有事了他带着章去盖个印儿,没事儿就窝在家里,管管那一帮子下人,做做饭,晒晒书,理一理花园子,翻一翻府上的库房……有时候看着库里的战利品,还能跟老部下聊聊当年。 他是个挺没趣儿的老头儿,没什么风雅的爱好,也不喜欢出门交际,就窝在府上自己玩儿。 不过,尽管他活得不大像个正经公府的老爷,基本的规矩他还是懂的。 当公公的,没事儿不能和儿媳妇见面,孙媳妇也一样。 “她有何事?” 衣尚予在演武场打拳,自己府上消息捂得严实,他每天也会有一个时辰“不断腿”,舒展打磨筋骨。他出拳很慢,却似擎着千钧,每一拳落下仿佛都能石破天惊。 一个少了半个耳朵的粗壮仆妇躬身站着,回禀道:“大奶奶说,想去照顾大少爷。” 衣尚予听得分明,转身又走了两个式,稳稳地提着一口气,气定神闲地问:“她不知道衣长安只有半年命了?” 仆妇道:“大奶奶说,睿小主子还请公爷费心。” 衣明睿是衣长安与陆氏的独子,虚岁也才四岁大。陆氏之所以请求去照顾活死人衣长安,甚至有殉死之意,就是希望衣家能保全她的儿子——不要因父母之事,迁怒这个孩子。 衣尚予笑了笑,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鬼运道?衣家媳妇个个都比子弟聪明。 他这会儿想起来的显然是谢团儿。不过,转念想起马氏与周氏,再加上衣长宁家的谢娴,顿时又觉得吧,自家这媳妇儿运也委实不大好。蠢的让人头疼,聪明反被聪明误的更让人头疼。 “叫她去吧。” 衣尚予原本也打算把衣明睿养在身边,只是陆氏没有上衣家族谱,他也不好强夺人子。 如今陆氏有心托付儿子,他也不是凉薄之人,“告诉她,我年纪大了,夜里睡不好,怕孩子吵。她白天去照顾安儿,可以把睿儿送来我替她看着,晚上再把睿儿接回去。” 照顾衣长安,是夫妻之义。不过,衣家没有叫媳妇儿殉葬的规矩。待衣长安死了,衣家照样承认陆氏是镇国公府的长房大少奶奶。挑个良辰吉日,必然就要开祠堂,给陆氏和衣明睿上族谱了。 仆妇得了消息,照着衣尚予的话,对陆氏一五一十地说了。 陆氏回头看着整兴致勃勃玩九连环的儿子,明艳的脸上绽出一丝欢欣:“睿儿,来,快来!” 衣明睿很乖地放下手里的玩具,屁颠屁颠走过来:“母亲,何事需儿相助?” “太|祖父答应接你去住了,这是来替太|祖父传话的阿嬷,你快给她磕头,请她带给太|祖父。”陆氏爱怜地摸摸儿子的脑袋。 衣明睿知道太|祖父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大英雄大将军,老早就盼着来见太|祖父了,闻言就给那耳朵少了一半的仆妇磕头,半点不害怕那仆妇脸上的刀疤。 磕完了头,他居然挑剔地说:“母亲,儿有一事,需母亲相助。” 陆氏不解:“何事?” “儿如今不想跟太|祖父住了。” 陆氏恨不得捂他的嘴,却始终没有这么粗暴地对待孩子,而是问道:“为何?” 衣明睿眼底浮起淡淡的羞涩和小星星:“儿想跟二祖父住。二祖父会——飞——” 他口中的二祖父,就是一路上押着衣长安回京的衣飞石。 陆氏与衣明睿被带到荣继珍府上时,衣明睿哭闹不休,险些从马背上跌多,被衣飞石眼疾手快拎了起来,难免带着小孩儿在半空腾挪数次。 从那以后,衣明睿就缠上了他,经常抱住大腿求飞飞。 衣飞石不喜欢小孩儿,却从不轻易拒绝小辈。何况衣明睿抱不住他的大腿,有时候还会不管不顾地抱他所骑的马腿,前途未卜的陆氏也不管孩子,故意任凭衣明睿去纠缠衣飞石。 “太|祖父也会飞,睿儿跟太|祖父学会了飞飞,就可以带母亲了。”陆氏哄道。 她不会傻到让孩子去仇恨衣飞石,一个衣长安死于自作孽已经够了,悲剧不能再重演。 . 194.振衣飞石(194) 第194章 衣长安被仓促提回长公主府,回家之后就闭门不出, 这动静把京中不少有心人都吓坏了。 头一个得到消息的人自然就是衣长宁夫妇。这夫妻俩都是各怀鬼胎——衣长宁认为谢娴不知道他和谢泓、谢洛背地里伙同衣长安干的事, 谢娴则要装着不知道这件事。二人听了消息都急得懵逼了, 面上却还要装着一无所知的模样。 衣长宁故作喜气洋洋, 和谢娴商量准备什么礼物, 去拜见兄嫂。谢娴则把两个孩子拉来叮嘱了一番,要衣明聪、衣明哲与刚回府的衣明睿好好相处。两口子装了一番, 带着孩子去见衣长安与陆氏,就吃了个闭门羹,守门的是衣尚予的亲兵,摆明了就是“软禁”。 “你带孩子先回去, 我去见祖父。”衣长宁心底慌成一片,面上却还是强撑着。 谢娴也吓得唇色惨淡, 不着痕迹地咬了几下,方才咬出一点儿血色来。 衣长宁自然没能见到衣尚予。等他再吃第二个闭门羹, 头晕目眩地回到自家小院时,谢娴也正歪在榻上叫丫鬟揉额头,茶盏里残着一汪安神汤。 “你莫慌,左不过是盐引的事发了,与咱们不相干。”衣长宁安慰妻子。 谢娴心中暗暗翻白眼。 她已经打发贴身丫鬟回长山王府给二哥谢泓送信了,衣长安回京, 是他们计划中的安排。 可是, 衣长安不该是用这种方式进京。他们的计划中, 衣长安应该是被刑部或都察院以督案问讯进京, 再不济也是钦差直接审了送回来,哪里想得到衣飞石会亲自去凉州,闹出这么大的阵仗?衣长安回京就直接被软禁在府中,衣尚予调了人来守着,那真是一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此后的计划怎么办?那计划还办不办?最让谢娴恼恨的是,衣长安到底嘴巴紧不紧? 那样要人命的计划,若是被人拆穿了,衣长安再熬不住讯问,把他们都卖了——衣长安姓衣,有镇国公的战功与襄国公的圣宠罩着能保命,她与娘家兄弟父母那可真是万劫不复,怕不是要满门死绝了! 所以谢娴害怕,怕得掌不住,怕得回来就要了一碗安神汤喝。 她喝了安神汤,大半夜地越发镇静得睡不着。翻身躺在床内侧,一动不动。 睡在外边的衣长宁就更加睡不着了。 长山王府、纯王府与衣长安、衣长宁之间,关系极其复杂。 首先,衣长安与长山王府有一个“弑君”计划,这是夺嫡之后的安排。 衣长安认为,参与这个计划的有长山王府谢泓、真熙郡主谢娴、纯王谢洛。然而,谢洛对此其实根本不知情,谢泓与谢娴只是借着纯王府的名义,与衣长安达成了默契。 这其中,衣长安又是完全利用了长山王府与纯王府。 谢泓与谢娴信心满满的所谓“弑君”计划,一开始就是个必然会暴露的计划。 衣长安策划“弑君”是为了获罪,谢泓与谢娴则是正经相信了镇国公府的能量,渴盼着弑君成功之后,镇国公府会和二十年前扶持谢茂一样,把谢洛扶上皇位。 衣长安与谢泓、谢娴为了“弑君”计划能顺利执行,有志一同地选择对衣长宁隐瞒了部分真相。 ——衣长宁并不知道夺嫡之外,还有一个“弑君”的计划。 他就是很单纯地认为,自己在帮小舅子谋夺东宫之位。养在宫中的两位皇嗣都不是皇帝的亲生骨血,纯王谢洛在多年前也曾教养宫中,若没有皇子遇刺之事,谢洛本来就是皇嗣之一。 何况,谢洛也确实是谢氏宗室中难得的聪慧仁爱之人。 衣长宁觉得,谢洛完全有资格角逐储位。 他肯出力帮忙,有衣长安在其中蛊惑的原因,也不单单是为了谢娴——为了妻室就拖家带口下场生撕储位,衣长宁也没深情到那一步。他考虑的也是皇帝百年之后,衣家何去何从。 皇帝对二叔有多宠爱?衣长宁自己就是被这份“宠爱”直接冲击的漩涡中心,那感觉近似溺亡。 衣家一门两国公,还都是实权派国公。衣长宁不担心祖父,衣尚予年纪大了,皇帝山陵崩时,祖父多半都已乞骸骨从朝堂退了,说不得那时候镇国公已经换了小叔。衣长宁担心的是二叔。 他的二叔,往太极殿是不通禀的,直接往里进。宫人们纷纷高声请安,提醒皇帝,公爷回来了。 他亲眼见过皇帝偏头仰着哄二叔,皇帝亲自给二叔端茶递水都不稀罕了,他还见过皇帝喝二叔饮过的残茶。他二叔敢跪在殿前跟皇帝硬着脖子犟嘴,皇帝气得暴跳如雷,最后还是得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把他二叔扶起来。 他见了太多普通君臣之间不该有的僭越,一旦皇帝不在了,二叔怎么办?衣家怎么办? 谢洛是衣长宁眼前唯一的选择。那是他的妻弟,他也很熟悉谢洛的脾气秉性,若再混上一个从龙之功,也不求如今烈火烹油之势,起码能让二叔安安稳稳地交了兵权,荣养晚年吧?当然,若谢洛愿意把羽林卫交给他,他也愿意做一世贤臣良将,以全衣家三代忠名。 衣长安与谢娴都不敢告诉他,夺嫡之后,就是弑君。 衣长宁是仗着衣飞石的情分,在谢茂跟前听过教训的“自家子弟”,衣飞石教他习武,后来谢茂见他叔侄二人感情甚笃,正经是比衣飞石还要宠爱纵容他几分,亲自教他读过春秋,讲过天下大势,叫他眼界不必只放在兵书上,学学他二叔,人心民情都要多看多体悟。 ——谢茂这是在调|教嗣皇帝的父亲了,衣长宁想不了那么远,只知道皇帝是一位极亲近的长辈。 他将衣飞石视若亲父,与衣飞石有那种关系,一样如父亲般教导他的皇帝,他嘴上不敢说,心里其实也挺亲昵地将之视若伯父。所以,他不怕皇帝。谁会怕自己家中的伯父呢? 若皇帝有亲生的皇子,衣长宁就绝不会肖想夺嫡之事。所以,弑君的计划,哪里还敢让他知道? 衣长宁辗转反侧睡不着,还是担心兄长被祖父责罚。翻了半夜,爬起来叹气。 躺在床上的谢娴一动不动,心中不耐而冰凉。 她知道,丈夫是靠不住的。 正在前往凉州半途慢悠悠游山玩水的小弟谢洛,同样也靠不住。曾经最大的奥援与指望衣长安,如今被软禁在长公主府,她唯一能商量的人,只剩下二哥谢泓。 接下来,怎么办?想办法与衣长安接头?太容易打草惊蛇,镇国公可不是吃素的。 ……杀衣长安灭口?谢娴不是不想做。但是,这件事就更不容易办了。 ※ 次日不朝。 衣飞石早早地起床去羽林卫处理积压月余的公事。 谢茂多睡了半刻钟,待天彻底亮了,才起床洗漱。吃着御膳房新制的梅饼可口,就叫给衣飞石送一碟子去。秦筝在旁研墨服侍,谢茂问道:“昨儿听事司送来的折子呢?” 秦筝连忙把准备好的折子呈上来,他听银雷师傅吩咐过,与公爷相关的事,多上心准没错。这折子他一直放在最显眼顺手的位置,就知道皇帝肯定要问。 衣飞石回了宫,谢茂只觉得浑身上下都精神,掰着脚趺坐在榻上,看笑话似地摊开折子。 看着看着,他就笑不出来了。 衣长宁和谢洛勾勾搭搭想东宫的位置,他真不怎么在意。 前两世他自己做皇子时,也天天想着要当皇帝,当了皇帝之后,他的皇子们也个个想着他的位置,哪怕他不想折腾储位,所立储君既嫡且长,一样免不了朝中后宫暗流涌动。 ——说到底,离皇位那么近了,谁不想拼上一把,将尊臀挪上去坐一坐? 衣长宁是衣飞石的嗣子,在谢茂心目中,是少数几个有资格“肖想”储位的人。他唯一不满的是衣长宁想得还不够出格,想来想去都是替妻家想的。 不过,如今衣长宁已经被衣飞石要挟着彻底废了前程,谢茂也不多想了。 衣长安又不是衣飞石的嗣子,也不曾养在衣飞石身边那么多年,更没让衣飞石认认真真教养过,谢茂对衣长安就更没什么想法了。谢洛举报衣长安和谢娴图谋不轨,在谢茂想来,查有实据,杀了就是。 “倒是比他弟弟有想法。”谢茂将折子放在自己□□盘起的脚上,声音中听不出情绪。 “叫黎顺来。” 黎顺正在宫外办差。 听事司几个女卫跟着襄国公护送陆氏回京,到长公主府门口就掉头直奔听事司衙门。 ——衣长安被押回京了,京城的某些人不慌张那才是奇怪了!龙幼株早有吩咐,回来之后立马找指挥副使黎顺交割案子,要黎顺亲自盯梢彻查。衣家人有三代免死的丹书铁券,别家可没有!现在不好立刻收拾你,过上三五年试试?敢和皇帝使心眼儿,听事司必须教你做人。 昨儿快入夜时,真熙郡主的贴身丫鬟回了长山王府,说郡主身上不爽利,要王妃打发几个懂事的嬷嬷到府上,帮忙照顾小小姐衣明敏。 这天清晨,长山王府就有三个老成的嬷嬷出门了。 黎顺当然不能去截人盘查,他自己守在长山王府,另外让人远远地看着梨馥长公主府——走得近了,会被守门的西北军老卒们暴揍。这真是揍了也白揍,没处儿喊冤告状去。 长公主府静悄悄的,长山王府也很安静。 午时过后,长山王府二王子谢泓的陪读门客许旋,从西北边的角门乘轿离开。 黎顺自己没动弹,叫人跟了上去。 又等了近一个时辰,二王子妃刘氏的车驾出了门。 黎顺仍是没有动,另外叫着跟着刘氏。 一直到宵禁,黎顺始终没有等到他认为可疑的人物出入门户,摸出怀里的薄荷酒抿了一口,身边下属送来肉饼,他啃了半个,继续守着。 如今京城富庶,坊间都会点上坊灯照明,方便巡夜。 黎顺百无聊赖地抓头皮,看着皮屑哗啦啦往下掉,忧愁地想,这特么休沐日又泡汤了。 一支赤红色的烟花在南边夜空绽放,黎顺吃了一惊,即刻翻身上马:“快!通知卫戍军衙门、五城兵马司衙门,娘亲的,还真敢啊!” “是!卑职这就让他们调兵来!” “屁!叫他们按兵不动,千万不要来,是我们放错了信号!” “啊?” “啊什么啊?快去,把人按住了!” 黎顺带来的都是听事司的精英,他在听事司也干了这么多年了,眼看升迁无望,皇帝也不想让他挪位置,他也正经带了不少得用的下属出来。这会儿个个打马飞快,照着梨馥长公主府方向奔去。 黎顺赶到地方时,长公主府的西北军卒正在泼水清洗长街,鲜血被冲淡,流入沟渠。 被黎顺安排到长公主府外远远盯梢的几个听事司下属,这会儿正缩着脖子靠在墙角,被几个西北军老卒看着。黎顺连忙勒马下来,满脸含笑:“蔺爷您慈悲!” 瘸了半条腿的蔺整目无表情,挥挥手,几个老卒让开出路,黎顺连忙把人捞了出来。 黎顺都不敢问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拎着自己的人就灰溜溜地走了。 一直转出去五条街,他才扭头问:“怎么回事!” “看不懂。”下属甲老实地说。 “先是一队礼车出来,有管事,仆妇,押车的车夫、小厮,出来车就已经套好了,准备走。” “走到半道,就梨馥公主门前那条长街,宁二少提着剑追了出来,见人就砍。那长公主府的下人也狗胆包天,就和宁二少对砍。” “后来里边的侍卫就冲出来了,当然是帮着宁二少砍人。” “这边死了一地。” “也没见什么人碰着宁二少,他就哇哇吐血,倒在地上,被抬回去了。” “里边把尸体都收了,血扫了,您来时,正收拾残局呢。” 下属乙不解地问:“头儿,咱们不是发信号了么?怎么不见五城兵马司的人来?再不济,缉事所总该来看看吧?这打得这么热闹,死了好几十口子人呢……” 黎顺一巴掌抽他脑袋上:“白捡一条命你就偷着乐吧。今儿这事儿烂肚子里,别往外胡乱喷粪。” 皇帝赐了丹书铁券就是不想让衣家闹出笑话来,你还敢发信号让满京城的兵衙来围观衣家内乱?幸亏老子把各方面的人都摁住了! 黎顺抠脑袋,今晚这折子比昨天的更难写…… 195.振衣飞石(195) 第二天,满京城都知道听事司又吃了个瘪。 指挥副使黎顺亲自跟了三年一个江洋大盗案子, 围捕时走漏了风声, 那据称在江南江北十二城犯下二十三起灭门血案的大盗澹台庆行, 竟一路从客栈杀了出来, 慌不择路撞进了长公主府的角门, 恰好遇上了正欲去襄国公府送礼的衣家宁二少。 衣长宁仓促之间带着家丁豪奴围攻,死了不少人, 后衣家护卫闻讯而至,这才把那灭门大盗就地格杀。据说,连衣家的宁二少爷都在遭遇中受了伤。 这事儿闹得极其难看,听事司还急吼吼地放了警讯烟花上天, 差点就惊动了另外几个兄弟兵衙。 黎顺当天晚上就写了折子,一是为自身失职赎罪, 二是替衣长宁和衣家死去的家丁请功,第二天上朝, 即刻就递了上来——像这样差点就惊扰宵禁、惊动驻京各大兵衙的大事,皇帝当然要即刻知情。 皇帝将黎顺骂了个狗血淋头,以玩忽职守将他廷杖三十,随后下令抚恤衣家死于围捕的家丁义士。 难得上朝一回的衣飞石朝服冠带,低头沉默立于武班之中,始终没有说话。 散朝之后, 衣飞石先去探望挨了廷杖的黎顺。 黎顺家在皇城南边的久庆坊, 两进的小院子, 寸土寸金的地方, 已经称得上奢侈了。 他的妻子正是听事司同僚缉事百户袁十十,二人前两年才成亲,还没顾得上子嗣,袁十十没好气地数落:“偏你倒霉!摊上这事儿,好好儿的功劳倒成了罪过!” 黎顺是京中少有的高手,擒拿大盗澹台庆行是他一人功劳,因澹台庆行背后还有个销赃的窝点没捅出来,本来是秘密抓捕,秘密关押。 赶上昨天|衣家出了大乱子,又惊动了京城各大兵衙,黎顺抠破了脑袋也无法,只好把澹台庆行乱刀砍死,拿来给昨天|衣家的乱局当挡箭牌,顺手就给自己扣了个办事不力的黑锅。 ——替皇帝(襄国公)背锅的机会可不易得!甭看黎顺挨了一顿打,其实心里得意极了。 “妇道人家懂个甚?”黎顺趴在榻上哼哼,抓了抓自己清爽飘逸的长发,“幸亏昨儿洗了头,挨了杖又是几天不能沾水……” 话音刚落,黎顺就是一声闷哼,显然是被妇道人家教训了。 “错了错了我错了,咱们听事司胭脂虎当家,全是你们妇道人家说了算!” “哼。”袁十十仍旧不满。 “十娘,你是不知道,为夫我十多年前就欠着襄国公一顿棍子,今儿也算是还了帐了。” 黎顺很想念在皇帝御前当差的日子,听事司再威风,能比得上御前威风?龙幼株在他心目中,也远不及如今已经病休的前御前侍卫首领余贤从。可他心里也很清楚,就是因为当年听了亲哥张姿的蛊惑,任凭当时的清溪侯衣飞石在西城兵马司衙门挨了打,他就失去了再回御前的可能。 如今的御前侍卫首领,是黎顺从前的好兄弟常清平。二人曾经朝夕相处平起平坐,在信王府都睡一个屋,若论当时的圣宠,常清平还不如他——如今呢?论身份,论官位,真是各有际遇,天差地远。 他两口子在内室说话,架不住小家就两进的院子,衣飞石耳力又委实太好,听了个一清二楚。 小仆引了衣飞石进门,入内禀告,夫妻两个就不说小话了。袁十十是当差的锦衣卫百户,没有寻常人家妻室不能待客的顾忌,亲自来迎接衣飞石,听衣飞石说想探望黎顺,她就把衣飞石带进了内寝。 黎顺正要披衣下床,被衣飞石按住了,说道:“此事我要多谢你。家中子弟不肖……” “公爷言重了。恕卑职狂妄说一句,咱们相识多年算是什么交情?当年若非公爷宽宥,替卑职求情,卑职岂有命在?”黎顺从御前被贬到街面上晃了几年,此后才在听事司任职,早不是当年那个没心眼儿的小侍卫了,他也不和衣飞石说虚的,笑道,“不怕您笑话,卑职如今也是有家室的人了,还想给未来的儿子挣个荫封……还求您看顾一二。” 他这么大大方方地要回报,半点儿都不让衣飞石难做人。这样利索的脾气实在讨人喜欢。 衣飞石没有带太多礼物来,毕竟对外交代,都是衣家给听事司、给黎顺帮了大忙,这帮忙的反倒去给被帮忙的送礼,它不合常理啊。 衣飞石只将衣家特制的棒疮药随身带了两瓶来,交给袁十十,叮嘱了用法。 末了,衣飞石又承诺道:“荫封你自己挣,我若活着,自然看顾世侄。” 说着,他端端正正一揖到地,多谢黎顺在此事上的周全。 衣家那一滩子浑水还没搅和明白,衣飞石还得回长公主府问明白情况,便不在黎顺府上久留,告辞离开。 袁十十将衣飞石送出门去,回来就抱住黎顺,两眼亮睁睁:“顺哥!快,咱们生儿子!” 那可是襄国公承认的“世侄”,不生一个沾沾光,简直划不来! 黎顺嗷地捂住屁股:“等老子好了再生!” ※ 衣飞石牵着马走了两条街,突然觉得周围气氛很奇怪。 四下一打量,满眼都是乔装改扮后的羽林卫,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长街一侧,二十多个御前侍卫也假扮成行商、路人,将那辆马车隐隐拱卫着。 皇帝出宫了。 衣飞石觉得四周的布防很稳妥,服侍皇帝出行的安排也非常好,心中略满意。 他熟门熟路地往前走,当然没有侍卫会拦着他。没等他在马车前施礼问候,车帘子就打了起来,银雷下车来请道:“爷请您上车。” 衣飞石仍是躬身行了礼,这才上车。 微服出门的马车都不会很大,平民能乘坐的车厢应该多高多宽多长,礼法都有详细的规定,一旦逾制就会被治罪。所以,衣飞石要上车,车上服侍的银雷就得下来腾位置。饶是如此,衣飞石进了马车,也差不多和皇帝坐在了一起。 谢茂穿着一袭苏锦圆领窄袖袍子,是极其少见的暗绣珍珠色,衬着他俊雅清恬的容颜,就有一种出尘脱俗的凌人之气。 分明是在狭小的车厢里,车帘子捂着也不大透光,衣飞石抬头看见谢茂的脸,却觉得眼前一亮。 “您怎么出来了?” 衣飞石压下心中的爱慕惊艳,这么多年了,他看皇帝却仍和初见时一样欢喜。 “朕陪你回去。” 谢茂大略能猜到衣家出了什么变故,无非是衣长安回京,把家里那几个不安分的吓着了,出了昏招。 黎顺聪明,懂得揣摩上意,密折昨儿就几经周折递进了太极殿,今天在朝堂上的一番做作,无非都是演戏罢了。谢茂的态度在今日朝堂上已经很明显了,他就是要护短,为了保全衣飞石,衣家闹出多大的事他都要捂住。 如今跟着出了宫,就是怕衣飞石回家又被气着了,怕衣飞石会伤心。 ——为了衣长安的事,小衣昨儿就撒娇要朕抱着睡了一夜,再来几个糟心的,把小衣气着。 这会儿谢茂与衣飞石都不知道昨天|衣家究竟是出了什么变故,盖子是捂住了,衣尚予也没有差遣人来说明情况,谢茂说要跟着去看,衣飞石就不能拒绝。 马车直接驶入了长公主府,才进大门不久,马车就停下了。 “陛下,公爷。”银雷打起帘子,低声禀报道,“镇国公门前接驾。” 谢茂平时很少见衣尚予。自从为衣飞石的事吵翻之后,谢茂在衣尚予跟前装不起圣君架子,衣尚予在谢茂跟前也装不像驯臣模样——二人是实打实放飞自我争过嘴的。 两个都是厚脸皮,倒不至于见面尴尬,就是心里都挺不痛快。 谢茂在宫里杀过人打过阁老,衣尚予年轻时也是当朝打过文官宰辅的暴脾气,两个都脾气不好。 偏偏衣尚予敬皇帝是君,谢茂敬衣尚予是岳父,所以,脾气不好的二人都不能把让自己不痛快的人暴打一顿,那就只能有志一同地少见面了。 这会儿谢茂也不能让衣尚予在马车前干跪着,衣飞石才下车,他就跟着下来了。 衣飞石下车就悄无声息地退到一边跪下了,谢茂才发现,原来衣尚予那个臭老头儿跪着。 ——往日衣尚予装断腿儿,都会坐在轮椅上,假装颤巍巍地作势欲跪。谢茂当然也不会真让他跪下去,马上就会让人去扶。 如今衣尚予一袭素衣跪在地上,花白的发髻上没有簪冠,双手加额拜伏于地。 这是请罪的装扮。 想来是得知皇帝的马车进了府,他立刻就赶来接驾了。 他这么往地上一跪,长公主府所有侍卫、仆从全都跪了一地,衣飞石也得陪着跪下请罪。 “这是真出事了。”谢茂笑了笑,先上前扶起衣尚予,“老爷子,有话慢慢说。今日朝中什么动静,您也该知道了?甭管昨天门前那条街上发生了什么事,都是衣家的功——” 衣尚予抬头道:“有功当赏,有过当罚。” “这是治军的道理,不是治国的道理。”谢茂扶他扶不起来,也就不费徒劳了,“您要跪着朕不扶您。找个地儿,朕累了,端碗茶来。” 能请皇帝奉茶的地方,自然就只有长公主府的正堂了。 衣尚予起身引路待客,衣飞石则趁空问身边的家奴:“二少爷呢?” 家奴小声答道:“昨儿二少爷呕血抬了回来,老爷亲自施针救了回来,他又闹着要杀郡主,院子里十多个人都拉不住,一剑脱手,把郡主脸上拉恁长一道口子——” “老爷叫人把他关了起来。他又拿头撞墙,差点撞出脑浆子。” “老爷叫服侍长公主殿下的医女来看,开了一副安神药,这会儿二少爷还昏睡着呢……” 照顾梨馥长公主的医女别的不会,就是会开安神汤。一碗药喝下去,镇日昏睡不起。衣飞石点点头,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既然挪了个地方,谢茂落座奉茶之后,也不可能再让衣尚予跪着说话。他赐了座,本是暗示衣飞石去扶衣尚予,哪晓得衣飞石低着头先跪下了——家里出了这样难堪的事,若换了一个皇帝,衣家就该诛族了,衣飞石极其难堪惭愧,根本不可能理直气壮地领受皇帝的庇护。 谢茂就只好瞥了银雷一眼。银雷死死抱住衣尚予不放,硬生生把皇帝赐坐摁给了衣尚予。 “公爷。”银雷小声提醒还跪着的衣飞石,示意他看皇帝。 衣飞石没看皇帝,微微伏首,悄然立在衣尚予背后。 衣飞石惭愧极了,他站在父亲身边,是想和家里一起领罪。他分明是最谨守本分之人,被皇帝宠了二十年也从不敢越雷池一步,家中却处处出岔子。先有以臣谋君的衣长宁,再有存心弑君的衣长安,尽管不知道昨天具体出了什么事,可他知道,家里是不干净的。 身为衣家半个家主,又是衣长宁的嗣父,衣飞石自认脱不开干系,惭愧无地。 他是觉得极其对不起皇帝,恨不得以死赔罪。然而,他这么往衣尚予背后一站,谢茂就吃醋。 ……又站你爹背后去了。 不知道朕和你爹为你归谁吵过架吗?朕和你爹对着,你就站你爹背后,这是欺负朕,知不知道?这会让朕觉得在你爹面前很没有面子的,感觉当年吵了半天,居然是朕吵输了,知不知道? 气、死、朕、了。 196.振衣飞石(196) 衣飞石往衣尚予背后一站,习惯了身边有人的谢茂顿生孤家寡人之感。 他端坐高堂之上, 看着难得低眉顺目的衣尚予, 心中也是无趣得很。随手撂了手里攥着的长佩, 问道:“昨日长街喋血, 究竟何事?” “子孙不肖, 愧对圣君深恩,臣有罪。”衣尚予说着又要下拜。 “行了您就赶紧说吧, 朕没功夫跟这儿瞎折腾。”谢茂没好气地冲衣飞石发作,“你跟着添什么乱?还不把父亲扶起来?” 皇帝说把“父亲”扶起来,究竟是无心省略了那个“你父亲”,还是就想称呼衣尚予为“父亲”, 各人心里有数。搁往日,衣飞石必然心里甜滋滋的, 如今正为家中不省心的破事羞耻惭愧,闻言越发觉得自己当不起皇帝这份爱重。 他闷头将衣尚予扶起, 低声道:“长宁自幼受我管教,教不好,都在我身上。” 一边认错,一边跪在衣尚予身边,低头等候皇帝训斥。这是代替父亲受讯。 谢茂冲他瞪了几眼,衣飞石低着头又看不见, 只得作罢。 整个镇国公府, 有资格代替衣尚予来给皇帝跪着请罪的人, 也就只剩下襄国公了。 至于昨儿犯了事的罪魁小辈, 甚至有弑君之嫌的衣长安,都只有老实押在下处等候发落的份儿,想面圣自承罪过?——多大的面子能让皇帝亲自来听审? 衣飞石这个跪着听训斥的人根本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还得衣尚予来交代。 “昨日长山王府派人来家中送了两车药材,娴郡主打发人原封不动往襄国公府送。如今查实,送药材是假,送刺客是真。刺客就藏在药材箱子底下的夹层之中。马车出门之时,被衣长宁看出破绽,追了出去阻止,两边斗了起来,死了些人。”衣尚予说得不算明白,可也绝不算含蓄了。 襄国公府有一条通往太极殿的密道,这事儿是皇帝藏着的秘密,就算看破了也不能说破。 所以,衣尚予只说是往襄国公府送刺客。单这罪名也够灭九族了,谁不知道皇帝经常在襄国公府盘桓?往襄国公府送刺客,难道是去刺杀身手非凡的襄国公的?那不是找死么!必然是冲着皇帝去啊。 谢茂都惊呆了。 往襄国公府送刺客?这是想杀朕? 这几个孩子莫不是脑子残废了吧?真当朕的御前侍卫都是吃素的? 谢茂满以为那边撑死了就是想杀衣长安灭口,敢情这帮脑残孩子被逼得狗急跳墙,直接不管不顾开大招了? 衣飞石倒不是很奇怪。衣长安与谢泓、谢娴密谋弑君,衣长安固然是存心自污,可谢泓、谢娴若不是深信了这个计划能成功且愿意执行这个计划,又怎么会和衣长安同流合污? 所不同的是,他从前以为衣长宁也牵扯其中,昨天闹了这一场,反倒让他心中松懈了几分。 ——至少,他教出来的孩子,没有真的想杀他的陛下。 否则,陛下面前,他如何自处? “查实了么?”谢茂问。 “涉事人等皆已处决。人证、口供,一应皆无。仅有藏匿刺客的药材箱子还在。”衣尚予道。 这样要命的事情,衣尚予哪里还敢留下活口?涉事者昨天在衣家门口就被衣长宁和衣家护卫杀了个七八成,剩下几人抬回府里也是一刀一个抹了脖子。查问证供?现成的谢娴就足够了。问什么下人? 衣尚予从未想过杀人灭口遮掩此事。 皇帝已经摆明了态度要庇护衣家,若自家再动手脚欺瞒皇帝,反倒触怒皇帝,得不偿失。 “说说吧。”谢茂也认同衣尚予的处置方法,不过,他还想听一听细节。 “昨日下午申时末牌,娴郡主差遣下人回长山王府传话,称身体微恙,请王妃拨两个嬷嬷到家中,帮忙照顾衣明敏。” “今日清晨,长山王府三位嬷嬷奉命来家中照看。” “未时初,长山王府门客许旋前来送礼单,一个时辰之后,装有刺客的药材礼车送到。” “娴郡主命人拿了衣长宁书房私印,誊抄礼单用印之后,命长山王府送礼下人直接将刺客药箱送往襄国公府。” “为取信襄国公府,娴郡主调用了家中车驾,并让家奴更换了衣家奴仆衣裳。” “此事惊动了衣长宁,匆促提剑追了出去。” 所以才有了昨日听事司下属在门口看见的那一场闹剧。 昨天在衣家长街上与衣长宁对砍的,根本就不是衣家家奴,而是长山王府送来的刺客。 谢娴回家送信,上午来的三个嬷嬷,就是王妃送来的下人,王妃对此不知情,三个嬷嬷也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午后出府的谢泓陪读许旋,与随后出门的二王子妃刘氏。 许旋送礼单上门,和谢娴商量刺杀计划。 谢娴答应计划之后,刘氏带来的长山王府车驾就装上药材和准备好的刺客,送进长公主府。 ——长山王府的礼车不可能进得了襄国公府的门。只有长公主府的礼车才能进去。 许旋最擅临摹笔迹,有谢娴这个家贼帮忙,学着衣长宁的笔迹誊抄一份儿礼单再简单不过,再用了衣长宁的印,进门的帖子就到手了。除此之外,谢娴还弄了几十套衣家家丁半新不旧的衣裳,让长山王府来的刺客换上。 之所以冒险在长公主府就更换衣裳,是因为一旦礼车出府,太多人盯着了。 半道根本没有机会换衣服。 ——出门是长山王府的礼车,突然打个跌就成了衣家的礼车,太引人注目。 所以,谢娴只能让他们在长公主府换衣裳,还得换上衣家的车驾。 她一心一意只防着衣尚予,丝毫没把丈夫放在眼里,哪晓得就被衣长宁撞破了此事。 衣长宁本来是觉得妻子贴心,笑道:“你身子不爽利,王妃给你送了药材,你自己用就是了,哪里就巴巴地给二叔送?他老人家身体好着呢。”又说,“你真是孝顺。咱们家里药材也不少,明儿我去找祖父给你挑些上好的人参雪莲,必不叫你这贤妇吃亏。” 谢娴敷衍他几句,他就高高兴兴地出去了,一时兴起又想亲自去给二叔送东西,就撞见了换衣裳的长山王府下人。衣长宁就觉得很奇怪。换衣家车驾也罢了,衣家又不是没有下人,何必要长山王府的下人换了衣裳去送礼? 这时候他也没想到谢娴有何不妥。 在他心目中,妻子是最纯善温柔之人,根本不可能把谢娴往恶处联想。 “娴儿,怎么叫王府下人去送礼?咱们家也有人……”衣长宁道。 谢娴居然面不改色地撒谎,说道:“大哥才回府上,祖父眼看着脾气也不大好,咱们就别生事了。不过是拉几车礼,我娘家来人顺手就送了,如今天儿也晚了,再调府上下人套车赶马也来不及……” 衣长宁是信任妻子,不代表他是个傻子。谢娴这谎话说得极其没有水准,衣长宁顿生狐疑。 他也没有再问,笑呵呵地出门。重新转到车马之前,看着长山王府的下人们,仔细打量。 这群人训练有素极其沉默,和普通家丁就不大一样——衣家家丁都是老卒充任,护卫与家丁全都是彪悍老练之人,这不奇怪。长山王府可没有衣家这样的底气,护卫是武者,家奴就是普通人。什么时候,长山王府的家奴也都有这种资质了? 衣长宁看着礼车一辆一辆出门,藏了刺客的礼车自然更重一些。 ……两箱子药材,能有多重? 衣长宁再看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也就是白长个脑袋了! 惊讶愤怒之下,他甚至都来不及呼喊家中护卫,孤身一人提着剑就追了出去。 长山王府的刺客也都是提着脑袋办事,个个紧张得不行,见衣长宁提剑而出,皆知事情暴露,根本不必衣长宁质问,直接就操刀跟衣长宁砍了起来。衣长宁乃是衣飞石亲手教养,剑花抖开寒光一片,根本没人能近身。 然而,他在海州被衣飞石踹了一脚,心脉着实伤了,气急之下牵动旧患,当场就哇哇吐血。 后来衣家侍卫闻讯而至,赶来收拾残局,就不必赘言了。 谢茂见衣飞石低着头一言不发,垂在身侧的拳头却已攥紧,知道衣飞石还是气疯了。 谢茂只得衣飞石这一个心尖子,衣飞石的唯一一片逆鳞则是谢茂。当日有刺客威胁到谢茂性命,衣飞石不惜千里追杀,必要除之而后快。如今想要刺杀皇帝的人居然是自家媳妇,借的还是自家的势,爬的是自己亲自扛起的梯子,谢茂用脚趾头想都能知道衣飞石有多愤怒痛恨。 他散朝之后急忙跟出宫就是怕衣飞石气坏了,连忙安慰道:“总归宁儿还是个好孩子……” 哪晓得不提衣长宁还好,提起“宁儿”二字,衣飞石指缝间血都渗出来了。 “行了朕知道了,外边听事司已经摁下了,家里的事国公爷处置了就是。长山王府朕也会有旨意下去,就不必多费心了。天色不早,朕先回銮——”他说着站起身来,走了一步。 衣尚予欲拜别恭送,衣飞石居然也跟着衣尚予,似乎不打算跟他回宫。 “襄国公,小衣爱卿,朕孤身出来,若无人伴驾,只怕不大安全。”谢茂道。 衣飞石膝行上前一步,磕头道:“求陛下稍坐片刻。臣处置好家事,再服侍陛下回宫。” 不等谢茂准许,他已冲衣尚予也磕了头,说:“恕孩儿不慈不悌。” 衣尚予眼睛瞬间就红了,一把拉住他:“你大哥只剩他了!” “父亲真要阻止我么?”衣飞石抬头时,眼眶同样泛着红色,“陛下当面,孩儿不欲对父亲无礼。求父亲松手,放孩儿出去。” 衣尚予不是觉得衣长宁不该死。若衣飞金还在,若衣飞金还有哪怕一个儿子,衣尚予都不会阻止衣飞石去清理门户。可是,衣长安已经死了大半,衣飞金存世的骨血就只剩下衣长宁了。 舐犊情深,念及早逝的长子,衣尚予委实不舍,只得死死拉着衣飞石不放。 谢茂才知道衣飞石居然是要去杀衣长宁! 衣长宁是什么人?那是衣飞石悉心养了十多年的嗣子,当初为了衣长宁还差一点跟谢茂冷战。谢茂不在乎衣长安,养在外边的侄儿,既不是亲儿子又不是养儿子,杀了就杀了。 这要是真把衣长宁也砍了,小衣只怕也得去了半条命吧? “卿二人在朕跟前如此惺惺作态,是怕朕秋后清算不成?”谢茂似笑非笑地问。 一句话,就把真情实感争锋相对的父子二人都骂僵住了。 皇帝都不耐烦地说是惺惺作态了,再僵持下去,说不得还有什么更难听的话呢? 衣尚予想保衣长宁也是因为皇帝不怪罪,如今皇帝不乐意了,他也没脸要给不省事的孙儿求活路。正经就是九族皆诛的罪名,皇帝要砍他全家,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受着——理亏。 衣飞石知道皇帝不是真心厌恶,可是,哪怕皇帝是开玩笑,这玩笑也像是抽他的脸。 衣尚予才松手,他就低头冲谢茂磕了头,道:“臣即刻就回来。” 谢茂岂会准许他真去杀衣长宁? 显见衣飞石此时钻了牛角尖,衣尚予都治不住他,谢茂也知道自己大概是哄不住。 “行了别演了,小衣,跟朕回宫。”谢茂就不打算哄了。 哪晓得这些年衣飞石脾气见长,皇帝不许他走,他撂了话也敢直接起身离开。 “拦住了!”谢茂厉声道。 皇帝近年很少高声呵斥,陡然发作,竟是声色俱厉。 不止守在门前的御前侍卫即刻出手,连更外围的衣家护卫都悚然而动,将衣飞石团团围住。 惊动了侍卫,皇帝又发了脾气,衣飞石再有多好的功夫,也不敢往外闯。见面前的御前侍卫都紧张地盯着自己,眼含戒备,衣飞石即刻按照规矩,将身上的短匕、长剑一齐抛于地上,再转身走回来。 “劳烦公爷借朕一间别室。朕要和小衣爱卿单独说话。”谢茂冷着脸说。 衣尚予施礼告退,临出门时,看了衣飞石一眼。衣飞石低头不肯与他对视。 堂中内外侍人都散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银雷守门站着。 衣飞石上前跪下,低头道:“臣知罪。” “你心里不痛快,朕知道。”谢茂没有着急扶他,任凭他跪在地上。 “说到底这是朕的错。当日你不许宁儿与娴儿的婚事,一力劝阻,是朕越过了你,越过你父亲,下旨赐婚,硬将谢娴嫁给你家。朕对不住你,给你家指了三次婚,没有一次是好婚!” 前有衣琉璃死于裴露生手刃,后有谢团儿与衣飞珀终成怨偶,谢娴干脆就是个坑全家的。 “陛下,丈夫者,修身齐家。娴郡主过犯,衣长宁难辞其咎。” 说到这里,衣飞石顿了顿,始终不肯抬头看谢茂,“夫为妻纲,父为子纲。说到底这是臣对不起陛下,衣长宁该死,臣亦该死。陛下不该一意放纵,求陛下降罪。” “衣飞石,你说这话亏心不亏心?”谢茂问道。 衣飞石当然亏心。 他知道皇帝舍不得杀他,他也舍不得离开皇帝。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憋得难受。 家里出了这样的事,皇帝一句训斥责问都没有,一心一意庇护。见了他都是哄着,百般宽慰淡化此事的影响,只说不碍事,没关系——怎么可能没关系?那可是谋逆!弑君! 他亲自教养的孩子,闹出这样的事来,他脱得了干系么? 他最想的根本不是一掌拍死衣长宁,而是拍死自己。若皇帝因此厌恶他,他必然要自裁谢罪。此时不能自伤,皆是因为皇帝舍不得他,他还得好好地活着,陪着皇帝。 “求陛下降罪。”衣飞石低声道。 “既然你存心求朕责罚,朕给你指条路。” “是,臣万死不辞。” “你去把谢娴、衣明聪、衣明哲、衣明敏都杀了。逆贼之后,朕容不下。” 197.振衣飞石(197) 据大谢律,凡罪籍孩提不成丁者, 减等免死, 罚没入奴籍。 唯一例外的, 就是十恶中的谋逆株连, 哪怕襁褓婴孩也不减等, 在籍皆死。 道理是这个道理。倘若皇帝震怒之下要诛衣长宁九族,他的妻子儿女自然逃脱不过。衣飞石也在九族之列, 同样得去砍头。衣飞石也没什么可说的。 ——自家办了丧心病狂的蠢事,皇帝要赐死就只能去死,难道还有脸喊冤造反? 现在衣长宁活着,衣飞石也活着, 却要去杀几个尚不知事的孩童,这让衣飞石心里怎么过得去? 衣飞石自知谋逆弑君乃是不赦之罪, 满门老幼尽数斩杀也不能说皇帝心狠手辣,可是, 若有罪,也该同罪。因为皇帝喜欢,就把主犯放纵了,反而去杀孩子“以绝后患”,这让他怎么下得去手? 他对谢茂才说了万死不辞,皇帝这道圣旨也不算无理, 他却根本接不住, 憋得脸都青了。 “不能奉旨?” 谢茂坐了回去, 腰间长佩倏地垂落, 挂在椅腿上砸出一点儿脆响。 平日里谢茂行止从容镇定,行走坐卧间襟佩丝毫不乱,如今随便坐下去,挂件居然撞上了坐具,可见他此时的心情也不如表面上显出的那样平静。 衣飞石近年已很少向皇帝乞怜,这会儿更不敢仗着私情和皇帝狡辩,半晌才艰难地陈述下情:“臣本不该违逆陛下旨意……” “本不该,就还是不能奉旨了?”谢茂截断他的话。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皇帝呛了回来,衣飞石不敢顶撞,只得放弃陈情,低头认罪:“臣万死。” “查清了这事儿就在娴儿身上,与宁儿没什么干系吧?”谢茂问。 衣飞石觉得怎么可能没关系?谢娴是衣长宁的妻室,谢娴出事,首当其冲就是衣长宁的罪过。 不过,他这会儿是真不敢和皇帝犟嘴,换了个方式表述:“既是臣父查问,想来不会有差错。娴郡主谋事,衣长宁不知情。”——不知情不代表没罪过。 “他不知情,聪儿也不知情。你怜悯聪儿,为何不可怜宁儿?”谢茂问道。 问得衣长宁一口气憋着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衣明聪几岁?衣长宁几岁?何况,这其中还涉及到古代的伦理纲常。 这个时代的小孩儿甭管身份多么尊贵,那也都是没人权的,皆是父母的附庸。衣明聪等三个孩子在衣长宁、谢娴跟前,完全处于从属状态,所以衣飞石认为他们无辜。而谢娴哪怕身为郡主,只要不是公主,与衣长宁没有君臣之分,她就是衣长宁的附庸。她犯了错,就是衣长宁治家无力,何谈无辜? “朕知道你要说夫为妻纲,父为子纲。都是你和宁儿错了,才闹得家宅不宁。” “那朕问你,三纲之中,何者为首?” 君为臣纲。 衣飞石不敢回答,皇帝又开始揽罪名了。 这么多年以来,但凡是遇见他开脱不了的大罪,皇帝最终都会变着法儿的往自己身上揽。明知道皇帝就是鬼扯,衣飞石也不敢说皇帝瞎扯淡。他这样聪明的人,遇事没有想不明白的,就是心里过不去。 皇帝故意单独留他,又是下旨杀人,又是逼问劝解,如此用心宽待,他不是不能领会。 越是领会到皇帝的宽仁,他就越是惭愧难受。 “谢娴闹事,都是衣长宁没管住她。衣长宁这么蠢,都是你没教好他。你这么不善父职……”谢茂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说流氓话,“也怪朕。” “朕日日夜夜缠着你不放,你哪儿有空去教孩子?可见都是朕的不是。” 衣飞石满肚子惭愧憋得难受,被他这么不要脸地调戏了一番,竟有些羞恼。说正经事呢,怎么就又往下三路去了?再者说了,他又不是深闺里不知事的小丫头,什么时候害怕跟皇帝谈这个话题了? “服侍陛下是臣本分,管教子侄是臣家事。事上治家皆不得法,是臣错了。” “臣家中不肖,祸延九族,臣已惭愧无地,求陛下降罪惩戒,切勿自污包庇,臣当不起,臣不值得陛下如此爱护。” 谢茂吓也吓了,哄也哄了,衣飞石心里门儿清,就是钻了牛角尖不肯出来。 谢茂对旁的事都极其沉得住气,唯有衣飞石不同。此时衣飞石始终跪着不起身,谢茂明知道这破事儿跟衣飞石半点儿关系都没有,偏偏就因为那是衣家的媳妇坏了事,衣飞石就得跪着领罪,他心疼衣飞石莫名其妙成了罪人,更心疼衣飞石那一双腿,还把人叫不起来,难免就会暴躁。 “行,那你说,朕怎么发落你,怎么发落你家,你心里就痛快了?” “你给朕一个章程,朕给你照办!你说,是不是得让朕第一个就把你砍了,你就不难过了,你就对得起朕了?” 他上前一步狠狠捏住衣飞石的脸,令衣飞石与自己对视,“这他娘的是发落你,还是发落朕?” “朕这辈子犯的哪门子太岁,侄儿侄儿靠不住,临了侄女儿都坑朕!” “她自己作死不打紧,还要连累朕的心尖儿——” “朕把你砍了,你痛快了,朕怎么办?衣飞石,你对得起朕?” “朕自问不虐下民、不施□□,一年三百六十日,辍朝之日屈指可数,对得起万民供养,对得起百官叩拜!朕凭什么就得被人行刺,凭什么被人行刺了,朕还得赔个心上人出来?!” 短短几句话里,又是“心尖儿”,又是“心上人”,谢茂说得理直气壮,半点不带打磕绊的。 衣飞石也被他训得哑口无言。 是啊,这就是诛九族的罪。真心想赎罪,合该求皇帝把自己九族都灭了才是。一边领受着皇帝的恩慈,保住了衣家满门性命,一边又冲着皇帝闹,非要皇帝“降罪责罚”。这不就是作吗? 皇帝还能怎么降罪责罚?这样的罪,不杀人难道能过得去?若杀人,衣长宁该死,身为嗣父的衣飞石就不该死吗?身为衣家家主的衣尚予就不该死吗?全家都该死,凭什么就杀衣长宁顶缸? ——这一瞬间,衣飞石奇迹般地领会到了皇帝的脑回路。 这不就和刚才皇帝不问衣长宁,先叫他去杀衣明聪、衣明哲、衣明敏一样吗? 按照正常的处理方式,衣飞石应该以人子的身份,求替衣尚予死,再以人父的身份,求替衣长宁死。可这一条路他是走不通的。他这条命不止属于他自己,还属于皇帝。皇帝已经发飙了,放言杀他就是惩罚皇帝,他岂敢去死? 心里煎熬,眼前无路。 衣飞石只能跪在地上,颓然望着谢茂,心想,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谢茂厉声逼问道:“要不要朕砍了你?” 衣飞石红着眼,缓缓摇头,哑声道:“求陛下饶命。” 这句话问得太过刺心,可衣飞石自认理亏,也只能生受着,老老实实领受训斥。 不是情人间狎戏玩笑,也不是奉承讨好,衣飞石是真的在向谢茂求饶。他这样倔强的脾性,宁可挨一刀都不会轻易求情,这会儿红着眼睛,嗓子也硬得沙哑,跪在谢茂身前求饶命…… 谢茂心里痒痒得跟通了电似的,还有一点儿感同身受的难过。 “卿与朕呐……” “若换了旁人君臣,做臣子的必然拼命磕头,义正词严求皇帝杀他全家,恨不得立刻就把亲爹亲侄子都杀光,再自己抹了脖子,显得自己忠义。做皇帝的则再三劝说,历数卿家累累战功,动情时,说不得还要泪洒襟袍……” “到最后皇帝卖足了情分,臣子心吁终于捱过了这一场劫数,各自擦擦眼泪,心满意足拜别。” 谢茂说到此哑然失笑,看着衣飞石赤红的双眸,说:“可惜,卿与朕都不爱演。” 衣飞石当然可以装腔作势求皇帝杀他全家,灭他九族,反正皇帝也不可能那么干,就跟谢茂所说的那样,跪着哭一场磕个满头包,什么为难处都不必有了,皇帝肯定接茬。 可是,他没有。他心里怎么想,就和皇帝怎么说。 曾经他有许多事上自保的手段,如今对着谢茂都使不出来了。陛下待我这么好,我还装腔作势哄他?臣做不到。 “朕知道你心里难过,过些日子朕削你两年俸禄,再当朝训你一回,这可好了?”谢茂道。 罚俸训斥都不算太实质性的惩戒,却代表着圣宠的风向。 衣飞石很少上朝,也不结党,京中不少官员都没什么机会见到他。他是武官,偶然去内阁参知政务,也不会留下什么痕迹。所以,皇帝既不可能当朝褒扬偏宠他,也没什么机会贬斥他。 ——襄国公府的风光全都来自于皇帝不分青红皂白的提拔。但凡和襄国公府沾亲带故,皇帝都会高看一眼。这明晃晃的登天之路,谁见了不眼热? 如今谢茂说要当朝训斥衣飞石,意思绝不仅仅在于“训斥”,而是暗示要晾一晾他。 短短十多年时间,襄国公就变得如此炙手可热,不晾一晾继续烈火烹油烧下去,那是真不行了。 谢茂不在乎几个脑残小辈对他发起自杀式攻击,当了几辈子皇帝,这破事儿他见得多了,根本不稀罕。他担心的是,再这么烧下去,衣家寥寥几个后辈全烧成炭了,小衣怎么受得住? 再这么闹一回,要他再看着衣飞石红着眼睛、愧疚得恨不得把膝盖跪碎的模样,他也难受。 说到底,衣飞石难受了就只会跪着求他责罚,他能怎么办?比人家大了几百岁,可不就得老老实实帮着想辙擦屁股吗? 果然他才说了要训斥冷待,衣飞石一直憋着的模样就松了些,俯身给他磕头认罚。 “起来吧。”谢茂欲扶。 衣飞石却顺手牵住他的袖子,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低头站了起来。 “别跟朕装小媳妇样子,有事儿就说,朕还能吃了你?” “……” 谢茂意外地看他,居然还真不说了? 衣飞石被他盯得讪讪,才问道:“陛下训斥责罚了臣,臣……还能住太极殿么?” 不住太极殿你想住哪儿?谢茂冷笑道:“你见过被皇帝厌弃的臣子还能往龙床上爬?自然是滚回自家住了。” 他这样故意板着脸捉弄吓唬人的把戏,二十年里耍了无数次。以至于衣飞石看着他把脸一放,就知道他要开始表演。搁往日,衣飞石就能顺着演个委委屈屈被打入冷宫的小嫔妾的把戏,今日心虚理亏,不敢和皇帝嬉笑,低声道:“臣明白了。” “……你还真信了?”谢茂忙抱住他,低头亲了亲他的脸,“朕和你开玩笑。” 衣飞石解释道:“臣明白是臣想左了。” 皇帝为了他连弑君谋逆的罪都能赦免,他却一时转不过弯,以为皇帝要将自己里里外外一并“冷待”,这不就是想左了么?皇帝那句“发落你,还是发落朕?”拼命在衣飞石耳边晃荡。 叫他不住太极殿,冷落煎熬的可不止是他一个人吧?衣飞石沉甸甸的心里,终于有了一抹轻甜。 198.振衣飞石(198) 皇帝与襄国公关上门说话不到两刻钟,再开门时, 僵持不下的气氛就彻底消失了。 和来时一样, 皇帝依然颜色和气状若无事, 衣飞石也不再梗着脖子一副逮谁干谁的狠劲儿, 安静地跟在皇帝身侧, 就似利剑还鞘,锋芒尽敛。 御前侍奉都迅速迎了上来, 衣尚予也留在长廊尽头等候,忙叫下人推着轮椅近前。 “昨天弄那么大动静,听事司才把事给平息了,府上若再折了这个那个, 外边难免有联想。这不好。” 谢茂说的是大家都懂的道理,只是, 皇帝若不发话,衣家哪里敢留谢娴看见明天的太阳? 如今他当着衣尚予给了明旨:“先拘起来, 过些日子再处置。树大难免有枯枝,您也不必太生气,府上好好教养儿孙——孙媳妇嘛,过两年,朕再给您挑个好的。” 皇帝的旨意很明确,衣家只需要负责处理好谢娴就行了, 衣长宁与其几个孩子, 皆不问罪。 为了保住荒唐行刺的秘密, 甚至连谢娴都不能立刻出事, 只能先关押起来,淡出世人视线之后,再悄无声息的“病逝”。 衣尚予也不得不服气。 弑君大罪,皇帝居然都能哂然一笑,全然不放在心上。 就不说弑君谋逆之罪,衣尚予自问,若有世交小辈串联着要杀他谋权谋财,哪怕没有成功就被擒住了,只怕他也给不了什么好脸色。眼前皇帝这么温柔宽慰的模样,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是皇帝怎么祸祸了衣家才亲自来示好怀柔——到底谁才是理亏的那一个? 从前衣尚予就觉得皇帝行事不合常理,隐隐有些没心没肺,因此,他不信衣飞石跟了皇帝能得善终。然而,偶然的离经叛道叫人觉得不靠谱,长达二十年时间,生生将离经叛道的破事干到了极处,就不得不让人仰头叹一个服字了。 俗人从众。将自己与大多数人绑在一起,就有无数个可以借鉴的经验,无数个利益相同的盟友。离经叛道去做一些大多数人都不做的事,既没有前车之鉴,也没有同利之友,极其需要勇气。 如谢茂这样全然不理会“常理而言”为何物,与大多数人想法格格不入二十年,还能把路越走越歪,越走越理直气壮,那需要的就不仅仅是勇气了。 千夫所指、万人冷眼,若没有足够的本事和心志,多半人都要折在半途,或重回“正”道。 如今衣飞石已经三十五岁,束发蓄须,长身挺拔。少年时还能乔装改扮成女子,如今怎么看都是赳赳丈夫,没有一丝和软之色。便是照着史书记载,佞幸男娈到了这个年岁也差不多该失宠了。 皇帝却还是和十多年前一样,目光时不时流连在衣飞石身上,什么都肯包庇宽容。 当年枫林雅筑一叙,衣尚予亲见了皇帝将儿子捧在手心照顾衣食。 这样的宠爱,是很纡尊降贵,是很不同寻常,可就像是再骄傲的公主也有心爱的猞猁,愿意亲自为爱宠打理食盆寝具,此等小宠小爱,当不得真。衣尚予虽惊讶,不至于动容。 让衣尚予震惊的是,十数年后的如今,前有衣长安谋逆,后有谢娴弑君,灭门之罪被皇帝轻描淡写地捂在了袖子里,他还能睁眼说,皇帝对小石头这只是娈嬖之爱么? 若太平帝是个花天酒地宠幸乱臣的昏君也罢了,偏偏他不是啊! 正因为谢茂素日行事皆不昏聩,他为衣飞石一瞬变昏君才让衣尚予觉得惊心动魄! 帝王之爱,厚重如此。 ※ 谢茂才刚刚离开长公主府,听事司就有密使敲开了长山王府大门。 和衣家一样,皇帝对长山王府的处置也很轻拿轻放,不曾牵连太广,也不曾惊动太大。当天夜里,长山王府二王子谢泓与王子妃刘氏就被软禁在院中,二十日后,皇帝恩旨,遴选宗室秀颖之才前往陈地抚民,谢泓身为长山王府次子,理所当然雀屏中选。 谢泓在陈地柏郡待了十八个月,患了疟疾救治不及,回来时就只剩下一抔骨灰。曾参与行刺的王子妃刘氏,听闻噩耗悲伤过度,谢泓的丧事没办完,她就跟着没了。 谢茂并没有怪罪长山王谢茁的意思,几个狗胆包天的小辈作死,他连衣长宁都饶恕了,也不想为此杀兄。 可惜,小辈儿不知道谢茂刚登基时多残暴,谢茁是亲历者,他根本不信皇帝改吃素了! 谢泓夫妇死后不久,谢茁饮鸩而死,池王妃对外宣称病亡。 临死之前,谢茁没上遗折给世子谢沄请王位,待他死后,池王妃带领的长山王府也非常安静,并没有急吼吼地求着宗正寺,要宗亲大臣帮着请朝廷把王位给世子。甚至在谢茁丧期,世子谢沄还传出了饮酒作乐的风声,池王妃立刻上表斥责世子不孝,请求皇帝把爵位收回。 “这是怕朕赶尽杀绝?”谢茂没说池王妃这是以退为进的招数。 谢茁死得特别利索,都没进宫来求个情什么的,好好的人,前些日子还在御前办差,就说受了风寒,谢茂还给他拨了太医去看,听事司也悄悄禀报说,长山王压根儿就没病。 没病就没病呗,没病就不兴休假躲懒了?谢茂还想着,这古代还是做贤王好啊,上班上累了就在家窝着,只要皇帝肯批假,满朝上下谁敢吱声? 你叫皇帝动不动就辍朝试试?不被史官骂昏君怠政,也要被扣个体弱多病的帽子,太惨了。 结果病假休了几天,谢茁饮鸩而死,短短一夜功夫,人就没了。 衣飞石正在矮脚榻边串小羊肉。 皇帝一时兴起要在太极殿炙肉吃,叫御膳房抬了半扇新鲜的小羊,自己也不干活,就支使衣飞石去忙活。衣飞石在西北时炙肉手艺也是一绝,解甲归田十多年了,干起来还是像模像样。 长山王谢茁死了有十多天了,他还亲自去长山王府致祭,当然知道这其中的门道。 世子谢沄孝期饮酒的消息一传出来,他就知道是池王妃的主意。 长山王府三子一女,次子谢泓没了,幼子谢洛出继纯王府,就剩下世子一人,没人会阴害谢沄。——说到底,似王府宗室这样的森严门户,就算老主子没了,小主子吃个酒偷个妾,怎么可能会有风声传出来?谢茂给文帝守制时还喝酒吃肉呢,又有谁敢嚷嚷了? 这话题他却不大好参与。说长山王府罪有应得,衣家呢?更不敢说谢茁死得可惜了。 他将切成小丁的羊肉串在红柳枝上,左手盘了十二枝,右手再盘十二枝,太极殿价值不菲的金砖上就架着一炉篝火,衣飞石就守在火边炙肉。就他这盘肉的手法,一般人干不了。左右二十四串小羊肉,加起来就足有五斤肉,还不够衣飞石一个人吃。 谢茂说了话没见衣飞石搭茬,他也不在意,在池王妃上表上朱批安慰了两句。 他尽力真情实感地安慰,写完再看自己那一片赤红的字迹,也觉得有点假惺惺,只怕池氏心虚胆怯之下,再吓死一个。 想了想,他将这折子挑了出来,吩咐殿前候命的秦筝:“叫纯王进宫来,朕有差事给他办。” 199.振衣飞石(199) 谢茂舒展筋骨,凑近衣飞石背后, 问道:“几时能吃了?” “才码上呢。” 衣飞石两只手都占着, 只能被动让皇帝抱着, 转头让皇帝在嘴角亲了亲。 鲜红的羊肉在篝火上一点点变得油亮, 他见皇帝穿着雪白的燕居寝衣, 忙道,“在殿内炙肉这烟气也委实太大了些, 陛下往里一些,熏着了。” 谢茂抱着他不肯放,贴着就往脖子上啃:“不行,朕饿了, 羊肉吃不得,要吃人肉填一填。” 自从那场荒唐的行刺发生之后, 衣飞石在皇帝跟前姿态越发地低了。 许多年他都不肯再让皇帝随意抱着玩儿,事发一年多来, 皇帝想怎么抱就怎么抱,要他当着宫人的面坐在皇帝膝上,他也低头坐上去,半点儿不吭声,再不说什么年纪大了不成体统的话。 谢茂当然希望衣飞石能想通,不再为谢娴的错事自责, 可衣飞石心里就是过不去, 他也没辙。 如果多当众搂搂抱抱亲热几次就能让衣飞石心中的负疚轻缓一些, 他也不介意将此作为衣飞石自赎的途径——明知道衣飞石要面子, 他也不会很过分,只在太极殿内放肆,出外从不轻薄。 衣飞石被他啃得气喘,殿内服侍的宫人都目不斜视,几个没什么紧要差事的宫奴全都往外撤。 谢茂伏在衣飞石背上紧紧贴着,低笑道:“脖子没肉。” “脸上肉多。”衣飞石认真炙肉,不肯接茬。 “只怕不是。”谢茂将手摸到他身上肉最多的地方,“脸上肉比这里还厚?” 不等衣飞石答话,突然有小太监一溜小跑进来,把谢茂和衣飞石都惊住了。 太极殿的宫人都极其老练沉稳,皇帝与公爷相处时,没有天大的事,谁敢轻易往里闯? “说。” 谢茂想了想记忆中的天灾人祸,觉得最近不该出什么大岔子吧? 那小太监也被皇帝的表情吓住了,磕磕巴巴地禀报道:“回圣人,周翰林奉召见驾。” 周翰林,周琦。 前世曾侍奉谢茂大半辈子,最终替谢茂殉葬的侍臣。 这一世孝帝在位时间非常短,来不及祸害周家就被太后弄驾崩了,周琦无忧无虑地读书长大,有父兄照拂,他整日悠闲山水,也是亲大哥突然在任上暴病而死,老父已老,侄儿还小,周家长房没了支应门庭的官身,这就不大好玩了,只得往仕途上图谋。 周琦诗画不俗,文章做得一般。按说,也就是个二甲末流的水准,一个不慎就会落第。 架不住皇帝看着他亲热。 ——到底是睡了几十年的枕边人,就算谈不上爱情,那也和亲人无异了。 素来不要脸的皇帝不顾物议,闭着眼睛把周琦提拔到二甲传胪,但凡会读书的人看了学府张贴出来的周琦那几张殿试墨卷,全都知道皇帝又偏心眼儿了。 当时就有不少人去挖周琦的门路,这人莫不是又和襄国公沾亲带故了? 然而,谁也弄不明白皇帝是因前世之事作祟才脑子发抽。几条根系挖来挖去,挖到后来,所有人都是一头雾水。周家是学宗世家,祖上与东胜学派沾亲,与南明党带故,算是两家的自己人又都不算是自家人,家中藏书万卷,又不肯开山讲学,玩得极其地独。 ——这样的家族,和武将出身的衣家就更加扯不上关系了。 周琦下场考试也没什么大志向,就是混个官身,给家里留个听朝廷消息的渠道,只等他侄儿长大了,他就打算辞官不干了。 殿试过后,周琦想留在京城某个闲差,提着礼物去走门路,谢茂直接就把他戳去了翰林院。 谢茂并没有与周琦重温旧梦的打算,可是,他也不可能把前世服侍了自己几十年、最终替自己殉死随葬的周琦视若无睹。破格提拔之后,又亲自安排了翰林院的差事,还叫听事司多看顾一二。 除此之外,谢茂并没有对周琦做什么时常召见说话、随便放赏的出格举动。 这会儿小太监突然进门来禀报说,周琦奉召见驾,他才想起两个多月前,谢沃、谢泽所出的两个皇孙到了年纪要进书房,他吩咐翰林院开经筵,底下人想起周琦这个被皇帝塞进翰林院的关系户,就把周琦也捎带了进来。 谢茂平时不会想着去见周琦,一旦见了周琦,那态度和见了常人总有几分不同。 当时谢茂随口叫周琦来赏了茶点,垂问他家中老父幼子,又问他在翰林院差事如何。周琦直言文章经义水准比同僚差一截,经常被吊打,言辞间就带了两分试探——您凭什么对臣青眼有加? 谢茂能怎么说?殿试之前,他都没见周琦。只得浑说喜欢周琦字写得好。 周琦也十分乖觉,立刻表示要抄经献给陛下。 谢茂不信道不信佛,叫他不必抄经,抄《礼记》好了。这是皇帝钦赐的差事,翰林院的主官也得靠边站,有了上达天听的途径,那群经常“吊打”周琦的老翰林总该温和些了吧? 谢茂就是随口照拂前人,他私库里收了无数前朝书圣的真迹,还有当朝王梦珍、文荣两位老大人的大量墨宝,哪里看得起周琦那还算稚嫩的作品?倒是周琦古诗写得好,偶有佳作临世。 他随口吩咐一句,周琦却丝毫不敢怠慢。 这可是进呈御前的字作! 周琦回去就抄了两个多月,一个字写不好都要重新再来,这才拖延日久。 若说奉召见驾,也说得过去,确实是谢茂两个多月前,叫周琦抄好了《礼记》就送来。 可这奉召见驾也是分上下。若阁老来拜见,宫监进门通禀也罢了。区区一个周琦,宫人也敢为了他闯进来打搅谢茂与衣飞石亲热,这就让谢茂觉得很离谱了——高低尊卑都弄不清楚了么? “叫周琦在偏殿等着,朕再见他。” 谢茂不会为此削了周琦脸面,这件事和周琦本也不相干。 他指着神色忐忑的小宫监,命令道:“拖出去打死。” 皇帝对待宫人素来宽和,轻易不会责罚迁怒,御前服侍的宫婢宫监对皇帝都十分敬爱折服,若说畏惧?那是真没有太多。这么多年来,有在御前砸了菜盘的,有在御前摔了茶杯子的,还有找错时间抹地,冷不丁遇见突然回宫的皇帝,不小心在御前倒了一滩水的……皇帝也只是笑笑,连板子都没赏下来过。 今日不过是小宫监不知内情,闯进来搅扰了皇帝与公爷亲热,为了这事就要杀人,把所有人都吓住了。年纪还小的宫监吓得面无人色,仍旧不敢闹出半点儿声音。在他瘫软地上之前,两个宫人将他双肘夹起,就要拖出去。 衣飞石也吓了一跳,这小东西擅闯太极殿确实莽撞了些,可皇帝也不是这么怒形于色的人。 “且慢动手。” 衣飞石将手上盘着的红柳枝放入浅口瓷盘,立刻就有宫人上前接手继续炙肉。 他在宫人捧来的银盆中洗了手,很熟练地上榻挨在谢茂身边,劝说道:“陛下息怒。” “小孩子不懂事,教训几板子就开窍了。为些许小事杖杀宫人,他一条贱命不值钱,吓着前朝老臣可不划算。” 衣飞石说话一向很含蓄,暗指的分明是已然惊弓之鸟的长山王府,却只说“前朝老臣”。 池王妃请求削了世子王爵继承权的折子才上来,皇帝就发脾气杀了太极殿的宫奴,这不把池王妃吓死才怪了。 至于皇帝为什么杀人,衣飞石心知肚明。 自从年初皇帝当朝训斥他荒疏宫禁,罚了他两年俸禄之后,明面上年节赏赐王公大臣时,襄国公府就不再有圣宠优渥、独占鳌头的风光。其实,宫里颁赐给襄国公府的也不少,与京中各国公府持平,只是相比起从前的隆重厚赏,那一点儿并不微薄的赏赐就似断崖似下滑,十分惹眼。 平时看在衣飞石的情面上,宫里也会有事没事往长公主府放赏,吃的用的穿的玩的,三天两头就有天使拉着车子往长公主府跑,堪称京城一景。这一年来也彻底断了。 这种“不待见”持续了大半年,朝中都猜测襄国公是失了圣心。 往日谄媚衣飞石以达到讨好皇帝目的的官员全都老实了起来,连一向与衣飞石交好的各府也都不敢声张,与衣飞石保持低调交往,丝毫不敢惹眼。 就算有明眼人看出来皇帝对襄国公是明冷实热,圣宠丝毫不减,也没人敢蹦跶出来嚷嚷。 不管朝中如何,谢茂与衣飞石的日子还是照旧地过。 太极殿里上上下下服侍的宫人,都看得见皇帝与襄国公相处一如以往,皇帝对襄国公也没有半点儿不喜厌恶。有朱雨、银雷坐镇,谁又敢真的怠慢衣飞石了? 直到今日小太监往殿内闯进来—— 这一股从前朝吹来的冷意,终究还是不可避免地渗入了后宫。 皇帝对周琦的破格提拔相当惹人遐思,转眼襄国公又“失宠”,恰好秦筝不在皇帝跟前,这没见识的小宫监就存了点谄媚讨好的心思,急吼吼地前来向皇帝禀告,新欢来了。 周琦刚刚殿试入朝时,衣飞石也能察觉到皇帝不同以往的“上心”。 谢茂其实是个非常念旧情的人,和周琦相伴的几十年时间不可能随着岁月流逝就消失,哪怕他对周琦半点儿也不牵肠挂肚,见了面,说话时还是带了点亲昵。 旁人或许察觉不到,衣飞石跟他在一起二十年了,当时就觉得皇帝对周琦不大寻常。 莫沙云曾来问过,是否要让周琦“意外”,意外身亡当然不行,意外摔成瘸子,意外瞎了眼睛,意外毁了容……这却是可以操作的。被衣飞石一脚踹出去三尺远,就不敢再来瞎出主意了。 所幸,此后皇帝也不曾召见周琦,更没有进一步的表示。 周琦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在皇帝跟前没什么存在感,在朝中也没什么存在感。 一直到衣飞石“失宠”大半年之后,他又重新回到了皇帝与衣飞石的视线中。衣飞石几乎都要把他忘了。 宫中都敢轻怠衣飞石了,谢茂更不可能在此时驳了衣飞石的面子。 衣飞石求了情,他便挥挥手,示意不必处死了。 忙有宫人躬身出门,去把押在殿下等着刑棍击颅的小宫监救了下来。 郁从华闻讯赶来,狠狠一巴掌抽那小宫监脸上,低声训斥道:“黑了心肝的狗东西!若没有襄国公求情,满宫上下都得跟着你吃挂落!” 这小宫监是郁从华新收的三个干儿子之一,生得周正漂亮,心思也灵敏,郁从华才栽培提拔他在御前通传伺候。这是极有身份体面的差事。哪晓得一个不留心,这狗东西就惹出大祸来。 小宫监仍旧吓得面无人色,呜咽道:“儿子错了。爹,爹救我……” 郁从华挥手就叫人把他拖了下去,漂亮的丹凤眼盯着围上来的满宫阉奴,压低声音训斥道:“都把皮给我绷紧了。外边有什么风言风语,少看少听少琢磨,伺候好主子才是正经。咱们圣人何等样人?最是慈心和善。惹他老人家发了脾气,一个个的命数就到头了!” 他指着其中一个看似低眉顺目的中年宫监,说:“宣瑢,前朝大人也是你拿来说嘴的?还编排到公爷头上去了。往日我不拿你,是指望你知事悔过。今日不处置是不行了,来人!” 几个虎背熊腰的宫监上前,把宣瑢堵嘴拿下来,捆绑在石凳上。拿来厚枕头垫在头顶,用刑棍猛击,捶了十多次,次次拼尽全力,生生将宣瑢打碎了顶门,当场身死。 余下各个宫监都垂手抿嘴不语。皇帝是轻易不杀人,郁公公杀人可不含糊。 郁从华看着死去的宣瑢依然满心厌恶,碎嘴的东西,四处宣扬周翰林下巴嘴角和年轻时的襄国公生得像,明里暗里踩踏襄国公年纪大了,容貌不复从前鲜嫩,也不知道是中了哪门子邪。 处置了下面不省心的宫人之后,郁从华袖手往回走,心里也忍不住想,哎,那周翰林侧头不语的模样,还真有点儿像年轻时的襄国公…… ※ 有周琦的事打了个岔,纯王谢洛进宫谒见时,恰好撞上皇帝和襄国公吃炙肉。 他老老实实地进殿磕了头,老早就闻着香味了,悄悄咽了唾沫。正吃饭就被宣进宫来,这不是肚子饿么?咦,襄国公怎么亲自炙肉呢?那肉串油亮鲜嫩,看着就好想吃。 “你看看这折子。”谢茂揩了揩嘴,命秦筝将池王妃的上表递给谢洛。 谢洛吸溜了一下,才赶忙答道:“儿臣遵旨。” 逗得谢茂和衣飞石都禁不住笑,谢茂指着瓷盘里的小羊肉,说道:“赏他。” 谢洛才接了折子,又忙跪下来谢恩:“谢陛下赏。儿臣失礼了,这刚来时,没顾得上吃饭……” 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跟着皇帝相处时,既守着分寸,又在皇帝容忍的范围内尽量亲近,这会儿跪在殿前的就不仅仅是皇帝的臣子,也是宗室中极其依赖皇帝的同宗血亲侄儿,就敢当着皇帝吸溜口水,再拉家常直言自己肚子饿了犯馋。 事实证明,皇帝是很吃这一套的。 宫人送来皇帝赏赐的小羊肉,谢洛就擦擦手,高高兴兴地吃了,边吃边嘴碎地问:“香。这是北地的小羊肉吧?撒些盐就好吃极了。这火候可不得了。公爷手艺真好,儿臣难得进宫一回就沾上陛下的光……” 衣飞石亲自炙的肉都被皇帝和他自己瓜分光了,瓷盘里的都是刚才宫人接手烤出来的,皇帝嫌弃“不好吃”,催他亲自动手再烤新的,这才留了几串。 明知道谢洛拍马屁,谢茂与衣飞石都不拆穿,谢茂还笑道:“就你话多。” 待衣飞石新烤的炙肉得了,多数给了皇帝,剩下两串衣飞石亲自送到谢洛手边,谢洛也没吃出哪里不一样来,吃完了就擦擦嘴,起身到御前,亲自服侍皇帝与襄国公用膳。 谢茂吃得不多,谢洛就跟在衣飞石身边,端茶倒水递帕子,没话找话说:“您要点孜然?撒点葱也行……”狗腿的模样谄媚极了。 衣飞石被谢洛伺候得手忙脚乱,偏偏皇帝还在旁侧边看折子边笑,也不知道哪里好笑了? 一顿炙肉吃得差不多了,皇帝老说单吃肉不益健康,宫人便送来青菜汤烩煮的汤饼,衣飞石还要再吃一碗。谢茂叫谢洛也吃了小半碗,这才说道:“池王妃上表朕已看了,朱批也有了。只怕她心思重,这才叫你亲自去一趟——朕是什么心思,旁人不知道,你该知道。” 谢茁死了不足半个月,谢洛虽是出继之子,按说也该禁绝荤食酒色,服丧守制。 哪怕谢洛和谢茁没有血缘至亲,他的嗣父孝烈皇帝谢芳和长山王谢茁也是同父所出的兄弟,论礼法,谢洛也应该为死去的叔父守制。 他进宫之后满脸欢欣不带丝毫悲戚之意,还跟皇帝讨肉吃,代表的其实是他的政治姿态。 他被兄姐坑得太惨了!倘若不是皇帝明察秋毫,不愿大肆株连,第一个死在这事上的不会是衣长安,也不会是谢泓,而是他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孝烈皇帝嗣子。 亲爹被连累死了,他不悲痛吗?他心痛无比。 正是因为谢茁忧惧而死,他才更要好好活下去。否则,谢茁自裁有何意义? 谢洛擦了手重新翻看池王妃的上表,又看皇帝写得密密麻麻的朱批,捧着折子跪下,哽咽道:“儿臣明白。谢陛下恩慈宽宥,谢陛下饶命。” “去吧去吧,去劝劝你母妃。过些日子,朕有旨意叫你长兄袭爵……谢沄有儿子了吗?”谢茂问道。 谢洛连忙答道:“回陛下,臣兄膝下有子三人,长男谢嘉木。” “有儿子便是了,世子也一并封了。叫你母妃、大哥都安心,事情过去了,不必再琢磨。” “是,臣谢陛下隆恩。”谢洛不住磕头。 谢茂看着他磕头如捣蒜的模样笑了笑,话锋陡然一转,问道:“朕听说你姐姐这些日子身子不大好,你可去看过了?” 谢娴为什么“身体不好”,在场几人都心知肚明。 谢洛极其厌恨没事儿找事的谢娴,没上门去骂她就不错了,哪里还会去“探望”她?何况,就算他想去探望,衣家也不会准他进门。这一年多以来,长山王府派遣的下人也只能看见冷漠的衣长宁,根本不可能接近被软禁的娴郡主。 听闻谢泓死讯时,谢洛还有些伤心,随后谢茁跟着死了,他的伤心就成了怨恨。恨已经死去的谢泓,也恨还没有死去的谢娴。倘若不是这两个坑全家的找死,父王怎么会死? 皇帝问话当然不是无的放矢,谢洛明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他沉默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长山王府接连治丧,儿臣不曾有暇探望阿姊。今日回府探望池王妃,顺道去看看阿姊。” “人在病中难免思念家人。你是她弟弟,多开解她。”谢茂笑容温和。 这温和的笑容让谢洛脊背发寒,伏地诺诺:“是,儿臣遵旨。” 谢茂顺手提笔蘸起朱砂,寻了个空白本子,写了几行字,合拢之后递给谢洛,说道:“单给你姐姐看的。不许任何人过目,包括你自己。她看过之后,你亲自看着烧了。” 为了保证这个差使不出岔子,谢茂转头问衣飞石:“你挑两个老成的看着,不许出错。” 衣飞石和皇帝几乎同坐一席,皇帝在本子上写了什么,衣飞石看得一清二楚。他觉得皇帝这事儿做得太小气,转念又想,怎么才算大气呢?杀光衣家和长山王府满门老幼,就算大气了吗? 本子里写的那一行字太过紧要,衣飞石吩咐莫沙云带着辛吹亲自守护,务必保证不许谢娴之外的任何人看见其中内容,一旦谢娴看完,必须立刻焚毁。 谢洛将本子双手捧着,心中忐忑不已。 ……皇帝究竟写的是什么呢?可惜襄国公派人盯得太紧,根本没有偷瞄的机会。 200.振衣飞石(200) 谢洛奉旨前往长山王府抚慰池王妃,池氏很惊讶, 问道:“你怎么来了?” “圣人使我来告诉母妃和大哥, 不必心沉焦虑, 这件事就此结束了。再过几日, 圣人有旨意让大哥承继王爵, 还要册封嘉木为世子。”谢洛长话短说,他怀里揣着皇帝写了字的本子, 莫沙云和辛吹都紧跟着他,哪怕他在内室和池王妃与谢沄说话,这两人也不肯稍离片刻。 有这两个羽林卫的耳报神盯着,池王妃与谢沄也没法儿和谢洛说太多私话。 谢洛却从当日直接举报兄姐谋逆之后, 就彻底抱紧了皇帝大腿,一心只做“直臣”。莫沙云和辛吹在门口守着, 他就敢直接对母亲和兄长说:“我今日奉旨去探望真熙郡主。” 他在皇帝面前称呼谢娴为阿姊,那是因为皇帝一口一个“你姐姐”, 他不能逆着皇帝口风来。当着家人的面,谢娴对他而言就只是“真熙郡主”,他根本不肯承认谢娴是他的姐姐。 池王妃与谢沄都有些迷茫,皇帝突然间叫谢洛去探望谢娴,这是怎么个安排? 谢洛见他们不解,直接问道:“母妃, 大哥, 我要那日父亲病重时喝过的汤药。” 池王妃失声道:“什么?!” “我要那一日父亲病重不起、弥留之时, 喝过的‘汤药’。”谢洛准确地重复了一遍。 谢茁根本就没有生过病, 他死于鸩毒。 此事池王妃清楚,谢沄夫妇清楚,谢洛也清楚。谢茁临死之前唯一喝过的汤药,就是毒|药。 皇帝不会无的放矢,突然叫谢洛去“探望”谢娴,其中的用意非常明显。 谢洛顶冠上的空心白玉簪里也藏着见血封喉的剧毒,领旨之后,他本想用此剧毒送谢娴上路,然而,回了长山王府,看着上下缟素的故居,看着陡然间憔悴了许多的池王妃与谢沄,谢洛改主意了。 ——他要用当日毒死谢茁的药,去毒死谢娴! 父王死于此,不孝女亦死于此! 一年半以前,听事司密使登门告知谢茁与池氏,说谢娴、谢泓密谋弑君失败,要求即刻软禁谢泓等候处置,那时候池王妃就知道谢泓、谢娴都必死无疑。她已经接受了谢娴必死的现实。 和谢洛的心态转变一样,自从谢茁仰药自尽之后,她对儿女的疼就变成了隐隐的恨。 可她毕竟还是个母亲。丧子丧夫之后,眼见又要丧女,这毒死女儿的药还是小儿子亲自送去的……如此人伦惨剧,池王妃心里实在承受不住。 池王妃坐在椅上紧紧握住扶手,半晌才艰难地说:“她……是你姐姐。” “母亲!”世子妃夏氏紧张地按住婆母的胳膊。 莫沙云和辛吹都很恭敬地站在门口,有意无意地守着谢洛揣在怀里的御赐黄皮本子,并不太在乎长山王府一家说了什么。 他们是羽林卫,奉命守那个御赐的本子,又不是听事司,才懒得管人家家中的阴私秘密。 然而,他们往门前一站,就代表着皇帝的威仪,代表着皇权在俯视着长山王府。 池王妃陡然惊醒!叫谢洛去赐死谢娴,是皇帝的旨意。皇帝让谢洛、谢娴姐弟二人骨肉相残,她难道还能抗旨不许么?若非皇帝顾忌颇多,整个长山王府都要满门死绝了! 她颓然耷下双肩,吩咐谢洛稍等片刻,回内寝妆匣里取出一只装胭脂的瓷扣,交给谢洛。 “兑二钱黄酒。”池王妃沙哑着嗓音,向儿子交代毒死女儿的方法。 谢洛体谅池王妃舐犊情深,可他半点儿都不可怜害死了父王的谢娴。 辞出长山王府之后,谢洛在前往长公主府的途中,经过了一家酒楼,他专门让王府家奴去打了一壶上好的黄酒。 他不会用衣家的酒毒死谢娴。 倘若用衣家亲自送来的黄酒鸩杀了谢娴,他这差事就算是办砸了。 池王妃只认为皇帝是用骨肉相残惩戒谢娴,谢洛则认为皇帝不至于那么无聊。真要用骨肉相残之痛折磨谢娴,怎么也轮不到做弟弟的谢洛去赐死。 谢娴是必然要死的。可是,他这个姐姐,只要能活着就绝不会自杀。 衣家不至于事到如今还疼惜这个祸家的媳妇,可是,不管由衣尚予还是衣长宁下令赐死谢娴,对她留下的三个孩子都太过残忍了。祖父、父亲下令杀了生母,这仇报不报?若不报仇,心中恨不恨?偏偏他们的前程都在衣家,都要依靠父祖,一旦心中存了疙瘩,一辈子就彻底废了。 与其让衣尚予、衣长宁亲手杀了谢娴,不如由他来动手。 至少,日后谢娴留下的三个孩子得知真相之后,要记恨的也是他这个已然出继的舅舅。谢洛却是理直气壮的。谢娴害死了父王谢茁,他代表长山王府清理门户,她的孩子凭什么记恨? 谢洛琢磨来琢磨去,觉得皇帝到底还是在替衣家设想。 说皇帝是可怜三个孩子?谢洛不信。明明就是为了襄国公,为了保全衣家的下一代。 想到这里,谢洛又忍不住摸了摸怀里的黄皮本子,皇帝究竟写了什么? 他一摸怀里的本子,辛吹就紧张。莫沙云上前施礼,尽量客气地说:“王爷,圣人当面交代了差事,您亦当面听闻。这本子里的御笔,只有真熙郡主能看——为什么只有真熙郡主能看,您比卑职聪明,该明白其中的道理吧?” 因为谢娴马上就要被赐死了,所以,这本子上的御笔只有谢娴才能看。 若有人“不慎”看见了死人才能知道的秘密,王爷觉得,皇帝会不会杀人灭口呢? 谢洛又不是傻子,当然明白这其中的道理。他就算想看,也得找一个不为人知的机会。现在莫沙云和辛吹盯得这么紧,他不要命了才会去动这本子的主意! 想来想去,谢洛干脆把怀里的本子掏出来塞给莫沙云。这烫手的玩意儿,本王不管了。 “卑职先替王爷收着。”莫沙云也松了口气。东西在他手里,他才最放心。 纯王半点儿不老实,一会儿就心动地摸一下,摸得他和辛吹都不敢眨眼,就怕一时不慎把差事办砸了。这可是要赔命的差事! 纯王府的车驾抵达长公主府后,吃了个不硬不软的闭门羹。 谢洛不能说自己是奉旨前来,莫沙云连忙掏出自己的羽林卫腰牌,说道:“有差事。” 衣飞石在羽林卫掌权十多年,羽林卫和衣家那就是自己人的关系。何况,莫沙云是衣飞石心腹之一,衣家不少老卒都认识他,这才往里跑了一趟替谢洛通传。 谢洛虽贵为王爷,衣尚予也不会亲自来接待他,负责出面招待的是镇国公府世子衣飞珀。 叙礼寒暄之后,谢洛看着衣飞珀不知道该怎么说。 ——衣飞珀并不知道一年半之前发生了什么事。 长街杀人时,衣飞珀正守在衙门里睡大头觉,等他次日闻讯回家时,该收拾灭口的线索早就被衣尚予打扫干净了,连皇帝和衣飞石都回宫去了。他若是去问衣尚予,衣尚予想着杀鸡儆猴告诫小辈,也未必不肯告诉他,可是,他没有问。 他回家一趟去给衣尚予请了安,衣尚予没主动告诉他,他就不闻不问又回衙门去了。 自从黎王府解禁,衣飞珀被黎王踢断腿之后,他就变得很沉默无谓。哪怕养好了腿伤,他依然像一个游离的病汉,常常混在衙门里吃喝睡觉。找外室是不敢了,可是,他也不关心谢团儿,甚至不理会自己先天不足的儿子,只管混吃等死。 去年衣长安死了,衣长宁也称病不出,衣尚予才叫衣飞珀从衙门搬了回来。 “你来看娴郡主?”衣飞珀叫几个仆妇来领路,“她一直身体不好,见她得问问长宁。” 莫沙云与衣长宁是羽林卫同僚,曾经共事,关系还算亲密,熟知衣长宁的脾性,忙将自己的腰牌递给下人。若没有他的腰牌,只怕谢洛进了长公主府的大门,也还是见不到谢娴。 衣飞珀陪着坐了一会儿,衣长宁终于来了。 乍一见面,谢洛与莫沙云、辛吹都差点没把衣长宁认出来。 旁人憔悴是瘦弱,衣长宁却是一种苍白的虚肥,他寻死撞墙时太过用力,头颅上开了很深的一个洞,那一片始终长不出头发来,哪怕束起发髻尽力填补了,曾受伤的地方也带了点怪异的秃颓。 最让人难以辨认的,却是他彻底变化的气质。 曾经的衣长宁精神奕奕、灿若暖阳,如今的他却似一截在水中泡胀的枯木,阴冷、肿胀、腐朽,有着一触即溃的冷硬,就像是彻底变了个人。 “不劳烦小叔了。”衣长宁来了就赶衣飞珀走。 衣飞珀也不理会他,只和谢洛、莫沙云客套了两句,半点不好奇、不留恋地走了。 衣长宁也不理会谢洛,问莫沙云:“二叔有吩咐?” “纯王爷奉旨探望真熙郡主。”莫沙云连忙解释。衣长宁是知情人,可以直说。 衣长宁沉默片刻,又问道:“二叔没有吩咐么?” 有吩咐那也不是吩咐你的。作为曾经的同僚,莫沙云很同情衣长宁,可他也不能多说什么,只摇摇头。衣长宁很失望地侧了侧身,半晌才说道:“我带你们去吧。” 谢娴被软禁在一个孤独的小院里,没有封门封墙,防守却极其森严。 莫沙云和辛吹都老实地不去张望,衣长宁亲自带着,一行人才顺利进了门。 谢娴只能待在屋子里。房间不算逼仄,内屋是床,外间是榻,有书橱、琴案,临窗的茶几上还摆了针线绣绷子,仔细看,窗户却只能半开。 谢洛进门时,谢娴正在裁衣裳,看尺寸,是七、八岁孩童的衣裳。 “二郎,你……终于肯来看我啦。”谢娴眼底只有衣长宁,又惊又喜。 她放下手里的剪子,小心翼翼走到衣长宁跟前,看着衣长宁憔悴的模样,不自觉泪盈于睫:“你怎么……这样了?祖父、二叔责罚你了吗?你……” 衣长宁看着她目光冷漠,说:“你不必再演了。”转身走了出去。 谢娴着急想追,她在这里憋着装了一年多贤妻慈母,就是为了哄衣长宁回心转意。 只要衣长宁愿意救她,只要衣长宁去求了衣飞石,她觉得她能活下去的! 就算不去求衣飞石,这个小院儿的护卫都听衣长宁吩咐,她的“病死”本来就有猫腻不能见光,只要衣长宁肯给她找个替死鬼,皇帝难道还能亲自来验明正身?金蝉脱壳并不难做! 她给衣长宁生了两个儿子,聪儿哲儿都那么优秀可爱,她认为哪怕是为了孩子,衣长宁也得让她两分。衣家不都是痴心种子吗?衣尚予为了马氏都肯和文帝拒婚对抗,衣长宁难道不能为她找一条活路? 她曾听说贫家曾有母亲身患重病,给遗下的两个孩子做了几百件衣裳,一年四季各两套,从孩提时到成人,慈母之心遍传八方,当地将其记入县志。她这一年来都在给三个孩子做衣裳,努力展示自己母亲的身份,正是为了逼迫衣长宁念着孩子对她让步。 然而,衣长宁根本不来看她。自从那日杀她未遂之后,衣长宁就一次都不曾再来! “二郎……” 谢娴追到门口,被谢洛死死拽住了胳膊,用力搡回了屋内。 她从未把谢洛放在眼里,突然被弟弟拦住了去路,还被推倒在地上,这才发现记忆中温软无害的弟弟眼底透着冷漠的杀机。 谢娴已经知道谢洛突然出现的理由,却本能地抗拒,问道:“你来做什么!” “奉旨探病。” 谢洛往前走一步,背后的莫沙云、辛吹跟进来,锁上了房门。 谢洛亲自提着那壶黄酒,在谢洛屋内找了个茶杯子,倒上浅浅一抿,随后掺入瓷扣中的毒|药。他用手指将毒酒搅拌化开,轻声告诉谢娴:“父王去时,喝的就是这药。” 谢娴看着他当面调制毒酒,吓得嘴唇不住抽搐,左顾右看想要逃出去,又知道绝出不去。 “洛儿,你不能这么对我,我是你姐姐……” 谢洛却丝毫不与她废话,一把揪住她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瞬间就将一头青丝拆开。 谢娴爬起来欲跑,被他一脚踩住长发,纤弱娇媚的身躯生生又被扯了回去。 谢娴吓得眼泪簌簌落下:“洛儿……” 谢洛用脚踩住她的头发,一只手捏开她的颌骨,另一只手端着毒酒,一仰而入。 谢娴拼命想要把毒酒吐出来,然而,男女之间力气差异太大,谢洛捏着她下巴,她连动都动不了,没多久毒酒就顺着喉管滑入食道。 莫沙云不知道那毒酒是怎么个发作方式,万一见血封喉,谢娴眨眼就死了,皇帝交代的差事怎么办?他连忙掏出替谢洛保管的黄皮本子:“纯王爷,这……” 谢洛将那本子接过来,面朝背封摊开,只将皇帝御笔亲书的几行朱批露给谢娴看。 莫沙云与辛吹都在谢洛背后,三人都只能看见本子的黄皮,看不见里边的内容。 “这是圣人交代必要给你知晓的。你看清楚了么?”谢洛问。 谢娴原本在疯狂挣扎,看见那本子里的御笔丹砂之后,整个人就似痴了,呆呆地看着不动。 “这不是真的……” 谢娴脸上浮起似哭似笑的表情,用手轻轻抚摸那几行字迹,眼神似无比珍爱又难以置信。 然后,她涕泪齐下,疯狂地摇头:“这不是真的,我不信,这是哄我的!皇父就是想气我,他就是想让我后悔!我不信,这根本不可能,这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我不信,我不信!” 莫沙云紧张得要死,就怕谢娴一时疯狂顺嘴把那本子上的内容泄露出来了。 他根本不好奇那本子上写了什么,皇帝防得这么严,这秘密必然是谁听见谁就死! “纯王爷!”莫沙云立刻提醒道。 谢洛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啪地将本子合拢,递给背后的莫沙云:“烧了!” 谢娴趁机挣脱了他的控制,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哭道:“这是骗我的!不可能是真的!” 她混乱地看着谢洛,谢洛才喂她喝了毒酒,她恨死了谢洛,根本不想和谢洛说话。她就转头问站在一边的辛吹:“你听过这么可笑的事吗?家中儿子多不胜数,却要挑个……” 辛吹猛地一记手刀劈在她耳门上,谢娴应声软倒。 辛吹把昏迷的谢娴扶回床上,转身磕巴地问:“这……不算泄密吧……”他觉得自己动手很快,反正他自己是没听懂谢娴说的啥意思。 正在笔洗里烧本子的莫沙云与谢洛面面相觑。 就算听懂了,这会儿也得装听不懂啊。何况,他们也确实没怎么听懂。 家里儿子多不胜数,是指宫中皇嗣谢沃与谢泽吗?两个儿子也能算“多不胜数”?“却要挑个”什么?难道是指……谢洛? 除了皇帝本就想把嗣位给谢洛,其他情况,好像也不能让谢娴这么疯狂后悔不信吧? 谢洛心中猛地一跳,又狠狠打住了自己的妄想。 就算皇帝曾经想过立他为储,经过谢泓、谢娴弑君之事,只怕也已经改变了想法。 莫沙云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就算刚才言辞不客气得罪了谢洛,莫沙云一时心虚之后,很快又沉住了气,心中不免对谢洛生起几分同情:这要兄姐不惹事儿,储位都到手了,啧,真可怜。 真让谢娴把这个“秘密”嚷嚷出来,谢洛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这三个领了封口差事的倒霉鬼只能在谢娴房里窝着,眼见谢娴快醒了,辛吹又是一拳下去,生生把她击昏。 偏偏这毒酒很折腾,一直到闹到半下午,谢娴才在昏迷中渐渐停止了呼吸。 莫沙云与辛吹都看谢洛脸色。毕竟是同胞亲姐,就这么鸩死了……要不要临别再说句话什么的?反正那皇帝御笔的本子都烧成灰了,谢娴也死了,他们就不必再跟着谢洛寸步不离了。 谢洛看着谢娴失去呼吸的尸身,嫌恶地捂住口鼻。 人死之后,浑身松弛,屎尿齐流,味道确实不大好闻。然而,莫沙云与辛吹出于礼数都没做出表示,谢洛却公然掩鼻,可见对这个姐姐是嫌恶到了极处,再没有一丝感情。 谢洛出门叫衣长宁使人来装殓报丧,身为谢娴丈夫的衣长宁也不肯进门,只吩咐几个仆妇进门来收拾残局。这几个仆妇看着谢娴被敲肿的耳门,不免多瞄了谢洛三人一眼——这小舅子也是稀奇了,带人来生生把出嫁的姑奶奶打死了? 屋内忙碌装殓,谢洛连留下来帮着准备丧事的心思都没有,和衣长宁拱拱手就告辞了。 莫沙云则端着盛了秘密灰烬的笔洗出来,确认纸张都被彻底烧透了,用手指将之细细地搓成灰,出门找了个地儿挖坑埋了,方才放心。 ※ 皇帝赐死谢娴的旨意秘不可宣,谢洛就不能在谢娴“病逝”之后再度回宫缴旨。 莫沙云与辛吹回宫复命。极其不幸的是,二人进宫时,恰好撞见皇帝与襄国公在“吵架”。 莫沙云与辛吹才往太极殿廊殿上来,就看见自家将军跪在丹墀下,弯着腰一页一页捡地上的……书页?皇帝则站在玉阶上皱眉怒斥:“捡什么捡?朕扔的你敢捡回来?你还捡?……衣飞石,你敢捡回来,朕让你一页一页都吃了!” 衣飞石仍是弯腰有条不紊地捡着,偶然还要低头查看一番,理顺页序,一一排好。 辛吹戳戳莫沙云的胳膊,莫沙云才发现四周安静得有点吓人,原本应该守在廊下殿外的侍卫全都跑光了,御前服侍的宫人也只剩下秦筝硬着头皮杵着。 想起自己刚才进来时卢成高深莫测的笑容,莫沙云顿时气急。 娘亲的,姓卢的不是好人,又坑老子! 孙崇外调之后,衣飞石往上提拔了两个人,一个是莫沙云,第二个就是卢成。 二人隐隐有些针锋相对。明知道皇帝和襄国公在吵架,该走避的人全都清场走避了,负责太极殿禁卫的卢成却丝毫不提醒,故意把回来复命的莫沙云和辛吹放了进来。 被坑的莫沙云也不敢声张,正想趁着没人留意悄悄离开,就被皇帝抓了个正着。 “卢沙云!莫吹!把你们将军扶上来!” 201.振衣飞石(201) 谢茂如此大发雷霆,多半是因为心虚。 他记性再不好, 和周琦共同度过的几十年也不可能彻底遗忘。没见着周琦时还好, 见了周琦想起从前的事, 再对着衣飞石, 莫名其妙就有一种背着衣飞石偷了人的心虚。 真正算起来, 谢茂和周琦在一起的那一世,衣飞石全然不曾理会他, 家里还养着两个风尘美妾。 非要论先后,也是周琦在前,衣飞石在后,再者, 这辈子谢茂对衣飞石一心一意,半点不曾对周琦牵心挂怀, 为前世之事心虚,可谓毫无道理。 ——情之所至, 很多时候也确实没道理。谢茂越喜欢衣飞石,就越觉得心虚。 情人之间的默契是很玄妙的。 衣飞石心里有疑惑,有忐忑,对周琦有好奇,谢茂都能准确地感觉出来。 二人朝夕相处二十年,真有了各怀心思的时候, 哪怕不说话, 一个漫不经心的瞥眼侧目, 对方都能察觉得一清二楚。衣飞石能感觉到谢茂对周琦不大一样, 谢茂也能感觉到衣飞石对周琦上了心。 可是,衣飞石明明上了心,却始终佯作无知,半点反应都没有。下午皇帝召见周琦时,他甚至还借口巡查宫禁,故意回避。 本来心虚的谢茂就似被戳了心尖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跟朕打冷战了?长着嘴就不会问朕吗?——虽然,衣飞石问了,谢茂也不可能跟他说实话。但他就是受不了衣飞石这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 朕堂堂正正!朕白璧无瑕!朕和周琦半点暧昧都没有! 你这是错疑了朕! …… 让谢茂憋气的是,衣飞石又没有吭声出气,谢茂若蹦跶出来辩解,倒似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心虚又自觉被误解的谢茂不许衣飞石回避,非要他伴驾,要他陪着一同接见周琦。他这么一反常态刻意行事,反倒让不怎么上心的衣飞石有些忐忑。陪着皇帝接见周琦时,衣飞石就多看了周琦两眼。 就是这多看的两眼捅了马蜂窝。 当着周琦的面,谢茂笑容温和随口问了两句,照例颁赐了文房四宝、绸缎茶叶。 周琦才走了不到片刻,谢茂就发脾气,说周琦手抄的《礼记》这不对那不好。 衣飞石哭笑不得。 他其实不信皇帝会喜新厌旧、移情别恋,若皇帝不那么反常,他根本都不会放在心上。 这会儿皇帝又发这么刻意的脾气,衣飞石觉得这其中肯定是有问题的。 只是,他不能问。 谨守着臣下的本分,衣飞石尽量佯作无知,宽解了谢茂几句。 谢茂就把周琦抄了快两个月线装整齐的字稿,咻地从窗外扔了出去。 皇帝不喜欢周琦的字,扔了。谁也管不着。可是,皇帝分明是因为衣飞石才扔了周琦的字稿,衣飞石就得负责了。衣飞石极其守本分,哪怕心里有点意外也没有半分试探询问之意。皇帝这么随手一扔,就把衣飞石逼入了拈酸吃醋、侍宠逾越的窘境。 皇帝扔,衣飞石就只能去捡。捡起来了,还得给皇帝解释,臣没有多心多想,是陛下多想了…… 莫沙云与辛吹硬着头皮走到衣飞石身边:“将军……” 衣飞石已经把散落在地上的书页全部捡了起来,零零散散足有半尺高。 皇帝这会儿明显被戳了痛脚的样子,衣飞石也不欲被人看热闹,低声道:“不必你们。” 莫沙云与辛吹就老实站在原地,看着自家将军带着那一叠墨迹淋漓的书页拾级而上,凑近皇帝跟前赔了笑,尽量低柔和缓地说道:“陛下息怒。臣岂敢违逆您的旨意?只是觉得周翰林抄得辛苦,他家必是有前朝书圣顾衍之先生的真迹,这一笔字师法古圣……” 衣飞石语态清爽温柔,姿态放得极其低下,捧着怀里的字稿躬身垂首侍于御前。 单从他此刻的形容口吻,也听不出他有任何猜疑怀疑的意思。 然而,谢茂才金口玉言下了圣旨,不许衣飞石捡丹墀下的字稿,衣飞石却非要捡来给他看! 当着下人的面,朕不许你捡,你就不要捡啊!故意捡上来就是想和朕置气对吧? 朕堂堂正正!朕白璧无瑕! 朕才不惯你这疑心病的坏脾气!本就心虚的谢茂恼羞成怒:“朕叫你一页一页都吃了!” 往日衣飞石低头赔笑讨好了,皇帝一准就会温言宽慰,衣飞石再低头说两句软话,就会被皇帝牵着手搂进怀里,气急了也不过是咬咬嘴唇,一会儿功夫就和好了。 今天皇帝又一反常态如此不依不饶,衣飞石竟有些愣住。 莫沙云看出其中的不妙,心道,皇帝和将军背人吵嘴怎么都好说,有人盯着就难免不好服软低头。他可不想当这个碍眼的棒槌。他左右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自己,摒着一口气踮起脚尖,拉起辛吹一前一后悄悄溜了。边跑边咒骂卢成,你他娘的等着,老子迟早要把你坑回来! 谢茂与衣飞石僵持片刻之后,总归还是衣飞石先服软低头。 衣飞石捧着字稿缓缓跪下,琢磨着该怎么哄皇帝。 谢茂看着他按在字稿上的修长手指,先觉得好看,又觉得……似是微微动了动? 这稍微的动作让谢茂顿时想起衣飞石犯左性儿的倔强,这狗脾气说不得就不肯服软,真把周琦抄的《礼记》全吃了!那么厚厚一叠……就算只吃一口,谢茂也得气疯过去。 谢茂嘴上训得凶,总不可能真让衣飞石去吃纸。当即一把按住衣飞石手里的书页,使力夺回。 衣飞石也不敢和他抢东西,谢茂轻而易举就拿走了周琦所献的字稿,他冷着脸将那一叠浮起半尺高的字稿信手掷出,精美奢昂的宫宣本就娇嫩脆弱,先前拆散挥落了一次,捡起来就沾污了不少。 再被谢茂摔一次,字稿落在玉阶上丹墀下,纷纷扬扬,带着戾气与不祥。 谢茂与衣飞石四目相对,衣飞石低头膝行后退一步,将额头抵在冰冷的玉砖上。 “捡不捡了?” “不捡了。” “还敢犟嘴!” “……” 衣飞石都不知道怎么答话了。 皇帝扔了字,他去捡,皇帝雷霆大怒。他认错说不捡了,皇帝又骂他犟嘴。到底皇帝是想让他捡,还是不捡?为这种事和皇帝起了嫌隙,实在是很无谓,衣飞石不愿为此争吵,他也已经尽量无视周琦了,只可惜,架不住皇帝“想”生事。 “陛下想让臣承认什么?” 他明知道皇帝不可能移情别恋。可是,他也知道,皇帝对周琦是真的很不同寻常。 “臣知道陛下对周翰林情分别有不同。臣也不明白陛下因何对周翰林高看一眼。想来和陛下初见臣一样,莫名就有亲切信任。陛下富有四海、臣妾天下,难道还指望臣和闺中妇人一般嫉妒拈酸、不许陛下青睐朝中俊杰?” 衣飞石自幼就以洞察力惊人,这句话可谓一语中的。 谢茂这辈子与衣飞石初遇时,就对衣飞石无比信任倚赖,全凭前世记忆。破格提拔周琦,也是因为前世记忆。二者感情固然不同,原因却都是因为谢茂前几世的经历。 衣飞石这话里就带着隐隐约约的怀疑了,他想不出前世轮回的谬事,认为皇帝是“一见钟情”。 当初谢茂对他一见钟情,现在凭什么不能对周琦一见钟情? “可见不是朕误解了你,是你误解朕。” “空口白牙就拿他和你相比……你敢说,你不是吃醋?”谢茂哼道。 衣飞石自认没有胡乱疑心,皇帝本来就很反常,本来就很心虚!被皇帝怼了一句,倒显得他多小气似的。他深吸一口气,嘴上毛茸茸的胡须提醒着他,衣飞石,你已经不年轻了,你得顾全体面! 谢茂偏头看见衣飞石在吸气,心里也发虚,可别把小衣气坏了…… 朕堂堂正正!朕白璧无瑕!朕就不能让小衣误解了朕。 “你肯为了朕吃醋,朕自然是很高兴。你若多看哪个小宫女一眼,朕都恨不得立刻把她嫁出宫去,若是不在乎这个,岂能称得上心爱?但是,小衣,爱卿,你闷着心口吃酿坏了的酒,把自己呛得晕天转地,还非要说,这是朕给你灌的醋,你这是不讲道理!” 倘若真是衣飞石做错了,谢茂多半都会揽责上身,一口承认是自己对不起衣飞石。 如今为了前世之事自认心虚,他就不肯承认了,反而抢先一步倒打一耙,指责衣飞石想错了。 衣飞石难得被他训责几次,见他义正词严、隐带黯然的模样,居然还真的被他唬住了。原本很清明的脑子糊了一时,纳闷地想,难道我真的感觉错了?回头想一想,皇帝除了破格提拔周琦进了二甲头名,给了个翰林院的差事,除此之外,平时提也不曾提,见也不曾见,这是别有用心的样子? “朕是何等样人?你岂不知?你是何等样人,朕岂不知?” 衣飞石抬头看着他,就听谢茂厚颜无耻地说:“朕若喜欢什么人,千方百计也要弄到手。岂会耐着性子撂在翰林院三年不闻不问?再者说了,你这样忠诚乖顺,朕若非要接他进宫,与你做个弟弟,你难道就翻脸不和朕好了?——小衣呀,你最是忠心了,朕知道你肯定不会违逆朕的旨意!” 衣飞石前边还想点头,是啊,皇帝这样浑不吝的性子,真要想睡什么人,哪里就忍得住? 听到后来,皇帝说他忠诚乖顺,一口咬定他不敢吃醋闹脾气,他嘴角抽了抽,心中却有些黯然。 是啊,陛下说的总是对的。或许早五年、十年,他还能撑着性子全身而退,如今却不行了。他已经离不开皇帝了。哪怕知道皇帝另有新欢,他也只能沉默地守在皇帝身边,舍不得抽身离开。 衣飞石心中已经认输,嘴里却不肯承认,反驳道:“臣不肯的。” 谢茂惊讶:“……?” 那你刚才一脸回避,随便朕去偷周琦的样子? 二人习惯性地彼此对视,目光一碰,瞬间都知道了对方的口是心非。 谢茂是真的觉得心疼了,低声道:“朕不会的。朕只要你。你这么好,世上谁也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儿,朕已然有了你,哪里还看得上旁人?小衣,你莫不是忘了,朕想了你多少年,你才答应跟朕好?朕那样辛苦才得了你,再不舍得放手。” 衣飞石往回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没多久就答应服侍皇帝了吧?只是皇帝此时的眼神太过灼人,烧得衣飞石与他对视的目光都似在发烫,本就有点糊的脑子又糊了一坨,或许,真的是我感觉错了? “……是臣想错了。”衣飞石彻底被皇帝带跑偏了,老老实实地认错。 “不吃醋了?” “……”衣飞石噎了一下,也不跪着跟皇帝顶嘴了,爬起来牵住谢茂的手,赔罪道,“是我吃酿坏了的酒,并没有醋吃。陛下饶了我吧,以后再不敢胡思乱想……” “想,是可以想的。”谢茂得了便宜卖乖,一副语重心长教育小盆友的口吻,宽宏大量地说,“惦记着朕,妒忌旁人,这是对的。只是想得不痛快了,别自己闷着瞎想,你得来问朕,知道吗?比如说这个周琦,你不痛快他了,朕提拔他,你心里不高兴,对吧?” 衣飞石解释道:“臣没有妒忌周翰林。陛下前朝用人,臣也不能置喙。” “臣是觉得,陛下和他说话时,和旁人都不相同。”衣飞石至今想起那一种奇妙的感觉,还是有点困惑。要说皇帝对周琦牵怀挂念?衣飞石觉得不是那种感觉。非要说的话,那是一种很亲密的熟悉感。 人和人相交,无论如何亲密无间,哪怕父子兄弟,也都有距离感。 夫妻则不同。夫妻敦伦之后,彼此都曾赤诚相见,知道对方身上最秘密的地方,也做过最羞耻的事,相处时就会显得非常随意和轻松——毕竟,最狼狈的时候都见过了。 谢茂与周琦就是正经睡过几十年的关系。周琦对谢茂很陌生,谢茂却对周琦非常坦然。 他熟知周琦的一切。 他对周琦所展露出的这种放松和掌控的亲昵感,就是衣飞石觉得不同寻常的地方。 谢茂才知道自己是在这里露了马脚,暗道朕下回重生一定要注意,小衣这么聪明,若不是朕指鹿为马倒打一耙,还真不好忽悠过去。面上却丝毫不显,厚颜无耻地改口道:“甭管是为什么吧,哪怕你觉得他名字不好听呢?这都不要紧。但凡你不高兴了,你就来告诉朕呀——朕就把他革职回家。” 这十足昏君的嘴脸!想起皇帝为自己干过的种种大事,丹书铁券赐了,弑君之罪捂了,这要真为了自己随便处置朝廷大臣,还真不是多稀罕的事。吓得衣飞石忙解释道:“臣没有不高兴……” 谢茂不大相信地看着他:“你莫非还是不相信朕?朕真没想过临幸大臣。” “臣信,臣相信陛下。只是,臣以为,这是臣与陛下之事,与外人不相干。”衣飞石解释道。 他从来就不在乎什么周琦,若皇帝另觅新欢,没有周琦也有陈琦、李琦。任何时候衣飞石都做不出妒忌排挤的事来。皇帝喜欢他,他就服侍皇帝。皇帝不喜欢他了,他……也还是守着皇帝。 从头至尾,这都是他衣飞石和皇帝之间的事,和第三者无关。 何谈妒忌? 衣飞石这样矜持自重的品性,确实和擅于争风吃醋的常人都不相同。 谢茂觉得,若换了从前,小衣还不这么喜欢朕的时候,朕若对他负心,他必然会高高兴兴地回家娶妻生子去,马上就把朕忘得一干二净。如今他看得出衣飞石的黯然与依恋,明明知道衣飞石离不开自己了,哪怕自己欺负了他,他也离不开自己了,谢茂却忍不住替衣飞石心疼。 朕这样爱你,怎么舍得你受委屈?你为何不多爱自己一些?朕宁愿你不那么喜欢朕,也希望你不被任何人欺负。包括朕。他低头吻住衣飞石的嘴唇,尝着熟悉的味道,渐渐地,略觉苦涩。 你这样深情不舍,朕驾崩那一日,你该多伤心啊?朕傻傻的小衣。 ※ 周翰林事件只花费了半下午时间,就彻彻底底地从皇帝与襄国公之间平息了。 周琦手抄的《礼记》被皇帝命人收拣起来,和太后所赐的“大棒槌”,襄国公自制的“假屁股”放在一起,成了太极殿不轻易动用但意义极其重要的“镇殿之宝”。皇帝说了,朕每看见这沾了小衣委屈的字稿一眼,就会提醒自己,千万不要随便提拔漂亮的朝臣,以免伤了小衣的心。 然后,他吩咐内侍署选了一批年轻漂亮的内侍进宫,名义上是给朱雨、银雷做徒弟,其实为的是什么,太极殿所有人都有点不敢想。 朱雨、银雷选择留宫之后,除非和赵从贵一样年纪大了无法当差,否则至死都会在御前服侍皇帝。 饶是如此,因太极殿里大太监少,赵从贵荣养之后,只剩下一个郁从华掌殿,内侍署已经挑了一个秦筝进来,跟着银雷许多年,渐渐地已经能在皇帝跟前主事了。太极殿如今根本不缺少侍长宫人。 内侍署给太极殿挑人,那都是照着皇帝最心腹的朱雨、银雷挑的。 第一,要漂亮。第二,要会功夫,朱雨、银雷就只比一流高手差一线,随时能替皇帝杀敌挡刀。第三,各种起居服侍要娴熟,还得有最起码的审美——要不给皇帝弄一套酱紫配桃红的衣裳出门,朝廷不要面子的?第四,脾性要外柔内刚,掌得住事。 秦筝就是千余名适龄候选人中的佼佼者,杀过重重关卡,经过无数次选拔,这才进了太极殿。 如今皇帝要内侍署挑的人就很赏心悦目了。第一要漂亮,第二要性子好,第三就挑各种会唱曲儿、玩游戏、陪人说话的。基本上就是照着佞幸男娈的标准来挑选。内侍署还偷摸摸跑来跟秦筝打听:这若是房中术比较好的,算不算会“玩游戏”、会“陪人”? 谢茂办这事儿也没有瞒着衣飞石,直到人选出来了,他才带来给衣飞石看。 “……” “怎么了?小孩子嗓子好听,叫来唱个曲儿多好。”谢茂道。 站在太极殿里的孩子只有七岁,生得唇红齿白|粉嘟嘟的模样,骨相特别好,只要成年时注意不要吃得太胖,模样绝对不会长歪。皇帝叫他唱曲儿,他就给唱了个京城童谣,声音清甜悠远极其有穿透力,就似春天沾在枝头的轻雪,清白可爱。 衣飞石早就怀疑皇帝“天赋异斌”,自他小时候就打他主意了,否则,怎么会一见面就那么深情? 如今见皇帝挑来挑去,挑了个这么小的孩子,越发觉得自己没想错。他曾在十多年前见过刺客欺负百里简的恶事,知道孩子太小了承欢极其困难,隐忍片刻之后,终究还是直言劝谏道:“陛下,奸|淫幼童,此行有干天和。” “奸|淫”二字一出,太极殿内霎时间一片死寂。 凡人曰淫,皇帝曰幸。哪怕皇帝强行逼|奸,记在史书上也是“临幸”。 哪有人敢说皇帝的行径是奸是淫?衣飞石直接就说皇帝与这新晋的小内侍在一起是“奸|淫”,这就不是劝谏了,根本就是斥骂。见惯了平素恭恭敬敬的襄国公,突然听他骂皇帝,宫人能不惊恐吗? 谢茂嘴角抽了抽。 他故意挑了个这么小的孩子,就是怕衣飞石多想。何况,他也是在为十多年后自己驾崩做准备。 衣飞石这样喜欢他,若是他不在了,衣飞石无妻无子,唯一的嗣子也疏远了,日子过得未免凄凉。他先选个小孩子养在身边,也算是与衣飞石共同的记忆。 等他十多年后不在了,这孩子也恰好二十出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反正他都已经死了,把这孩子留给衣飞石暖床也未尝不可。至少不让衣飞石过得太孤独。 他活着的时候不许衣飞石与旁人好,要求衣飞石为他守贞,但是,他不在了,他希望衣飞石身边有个贴心的可人儿服侍,他并不希望衣飞石替已经死去的自己守身如玉。 衣飞石已屈膝跪在地上,毫不客气地犯颜劝谏:“臣并非妒忌,若陛下觉得臣服侍得不好,臣即刻搬出太极殿,虚位以待来人。只请陛下慈心仁爱,如从前珍重臣一样,挑选十四、五岁入宫服侍。这孩子太小了,陛下如何忍心摧折?” “……”你凭什么觉得朕会对七岁的孩子下手?朕又不是畜生! 202.振衣飞石(202) 新选入宫的小内侍楚弦到底还是留在了太极殿。 楚弦名义上是给朱雨跑腿做徒弟,其实很少端茶倒水做奴婢应该做的活儿, 皇帝得闲就把他弄身边来待着。衣飞石从来就不喜欢小孩儿, 再规矩的孩子, 那也是孩子, 看着就碍眼。皇帝还非要楚弦跟在衣飞石身边, 干什么都陪着,弄得衣飞石极其不耐烦。 皇帝为什么要挑这么个孩子在身边养着, 衣飞石至今想不明白。 谁也想不到谢茂在盘算身后事。就算有人知道谢茂自知天命所限何在,也不可能理解他的做法。 这世上确实有嫡妻病中给丈夫挑选续弦的例子,可人家多半也是为了让丈夫继室能善待自己的儿女,像谢茂这样脑袋一拍就给爱人留个“小玩意儿”的作派, 正常人都不可能想得明白。 谢茂不肯透露情况,衣飞石也猜不到他转了几道弯的心思。 养着就养着吧, 总比皇帝一意孤行非要临幸那么小的孩子好。至于皇帝说对楚弦没什么心思,衣飞石是相信的。皇帝看楚弦的眼神, 远不如看着周琦那么特殊。 楚弦在太极殿生活了两个月,很快就掌握了生存下去的要领——讨襄国公喜欢。 襄国公就是喜欢旁若无人,喜欢和皇帝单独相处。楚弦特别安静,小小一团窝在太极殿里,就像是一个物件儿,轻易不动弹, 只剩下呼吸。 皇帝转头找他时, 他就像听话的小狗一样活泼地冲出来, 乖乖地冲着两位主人讨好。 七岁大的孩子, 活得就像是养着的猫猫狗狗,时间长了,衣飞石再不耐烦也有了些不忍。 这日衣飞石与皇帝一齐用晚膳,楚弦照例趴在榻边的狐皮地衣上“玩耍”,所谓玩耍,就是谢茂给了他许多诸如玉马小人儿鲁班锁九连环之类的玩具,叫他自己在一边待着。他就很安静地趴在毯子上,让小人儿骑在玉马上打仗,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你饿了吗?”衣飞石突然问。 谢茂早知道衣飞石会心软,舒展筋骨在御膳桌前坐下看戏,秦筝上前服侍他擦手漱口。 楚弦安静地躲在一边,耳朵却竖起极其警醒地听着召唤,闻言连忙爬了起来,试探地看着衣飞石的表情。衣飞石将面前桃花虬枝粉瓷碟子与鎏金象牙箸往旁侧一席挪去,说道:“饿了来吃饭。” 小心翼翼盯着他表情的楚弦即刻就蹬上小靴子蹭了过来,先给坐在上边的皇帝磕头,衣飞石已吩咐道:“给他添把椅子来。” 谢茂侧倚在扶手上,笑道:“吩咐膳房做些孩子爱吃的菜色来。” 衣飞石饮食上一向爱好浓油赤酱,谢茂偏着他,太极殿也都习惯了重口饮食。楚弦身份是内侍,葱姜蒜任何带味儿的东西他都不吃,衣飞石挑来挑去,也觉得满桌子菜式确实没东西能喂这孩子。 膳房送了适合“孩子”吃的菜上来,松鼠桂鱼,荔枝红肉,提子奶羹,山楂饽饽…… 有葱,有姜,有蒜。 很显然,这就不是养奴婢的吃法了。 衣飞石将几碟子菜让到楚弦面前:“吃吧。” 正吃着饭,银雷匆匆忙忙进来,禀报道:“圣人,长信宫来报,娘娘头疼得厉害。” 前几世太后都是自裁而死,谢茂也不知道太后天年所限,闻言立刻就放下手里象牙箸,吩咐秦筝更衣排驾,又问银雷:“今日太医院何人当值?赵云霞在么?” “已经去醒春山房请赵医正了。另有曲太医、李太医、庄太医皆奉旨往长信宫请脉。” 谢茂与衣飞石匆匆换了衣裳,赶到长信宫时,满屋子下人都愁眉苦脸。 ——太后年纪大了,倘若她真的不好了,在长信宫服侍地宫人们也就失去了倚靠。 张姿出来接驾时也是眉头紧锁,谢茂问道:“娘娘是怎么个症候?严重么?” “只说耳后疼。初时隐隐约约,娘娘也不曾放在心上,昨夜就有些睡不好了,上午勉强吃了些粥,午膳竟吃不下了。”张姿低头攥着拳,一边跟着谢茂进门,一边自责,“是臣疏忽了。臣竟没注意。” 谢茂皱着眉也不理他,进了殿,太后正歪在榻上休憩,大宫女在给她揉脑袋。 “阿娘,您是哪儿疼?怎么个疼法儿?” 谢茂也顾不上施礼,上前坐在太后身边,探头去看太后据说疼痛的耳后。 太后睁眼见了他就欢喜,有些意外的看着谢茂与衣飞石:“怎么都来了?小毛病。多半是经络不通,扎上一针就好了。我自己也懂些认穴运气的法门,哪里就惊动了陛下?” 又嗔怪跟在谢茂身后的张姿,“由来不懂事。怎么就去打扰太极殿了?” 张姿束手一侧恭恭敬敬的站着,并不辩解。 皇帝前脚进门,几个太医也都次第进来了。问诊请脉商量了片刻,最终是赵云霞来汇报:“回圣人,臣等会诊商议之后,皆认为太后娘娘是生了新齿,一时长不出来,捂着生疼……” 满屋子面面相觑。 太后都六十多岁的人了,长新牙齿?怕不是在说笑话吧? 谢茂也愣住了。除非太后也是个修真者,否则怎么可能突然长新牙齿?可是,几个太医商量了半天,都做出了这个结论。这牙齿长不长得出来,也都是几天时间的事,太医总不会在这种事情上撒谎。 “恭喜阿娘!甲子轮回,日月常新,这是大好事。” 谢茂二话不说先颁赏,自长信宫以下,六尚二十四司,所有宫婢宫监通通都有赏。 衣飞石也凑上前说吉祥话,曰上古之人春秋皆度百岁而动作不衰,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饮食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尽终天年①。太后本就修习《箭术九说》,又得天下供养,皇帝孝顺,生出新齿有何稀奇? 长信宫里,皇帝喜气洋洋地颁赏,跟张姿商量,要去祭天祈福,大赦天下,庆贺亲妈长了新牙齿! ……赵云霞则琢磨着怎么给太后牙龈上割一刀,让那倒霉的牙齿长出来。 只有衣飞石面上含笑,目光却不住流连在太后身上。 他亦修习《箭术九说》,他知道,这是修练过《箭术九说》之人临终前的回光返照。 与常人不同,修箭者回光返照的时间很长,这期间,白发渐成青丝,衰齿脱落生出新齿,肌肤重新变得白皙紧致,容光焕发仿佛新生。 然而,它仍旧是回光返照。 少则半年,多则三五年,必然盛极而衰,戛然而逝。 ※ 翌日皇帝上朝之后,衣飞石巡视宫禁,顺道去长信宫拜见。 这两年太后有沭阳侯陪伴,衣飞石没什么紧要事绝不会轻易往长信宫跑,要去拜见太后也是跟着皇帝一起。他才进了长信宫大门,大宫女就在殿前候着了:“娘娘请您来了即刻就进去。” 太后知道衣飞石今天一定会来。 衣飞石心情越发沉重了。这证明他的判断没有错,太后同样认为她的身体不大好了。 走进熟悉的宫殿,烧起的地龙,摆了满屋子的水仙花与梅花,走进来就是一片芬芳暖香。 太后坐在榻上绣帕子,她喜欢做针线,年纪大了懒得做大件,就做些小帕子荷包,不费事也有趣,还能赐给儿子、“儿媳妇”。衣飞石上前磕头行礼,她笑了笑,说:“来啦?过来坐。” 她对面的位置,通常都是皇帝才能坐的。 如今皇帝不在,她让衣飞石坐,衣飞石犹豫片刻,还是上前坐了。他今日的身份,是太后传了绝艺的“亲传弟子”,这世上,恐怕只剩下他们两人才懂得《箭术九说》这门玄奇的功夫了。 “皇帝要立女嗣,这事儿你知道么?”太后淡淡地问。 衣飞石脊背倏地爬起一层冷汗,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知道。” 太后不意外这个答案。她在海州看出了皇帝欲立嗣女的想法,这才决定即刻回宫。 她最先的想法是劝阻皇帝。然而,这件事是极其不容易成功的。太后在回宫之后,一直都在寻找机会,不等她做出劝谏的打算,曾经她以为皇帝看重的衣长宁就废了,随后谢娴也彻底完了。 衣飞石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是很值得玩味的。若衣飞石知道皇帝欲立女嗣,他为什么还坚持把衣长宁废了,而不是奋力保住衣长宁? “臣万死。” 衣飞石只能跪下请罪。 皇帝为了他才没了亲生儿子,皇帝为了他才想立嗣女,他就是祸国乱家的罪魁,太后岂能不厌他? 太后却没有立刻和他讨论嗣女之事,岔开话题说自己的生死:“你今日来见我,是知道我命不久矣?” 衣飞石素来很敬重、依恋太后,更是念着太后多年来的慈爱照拂之情。如今重逢不足两年,太后就有大去之兆,他心中一痛,说不出话来,只能轻轻磕头。 “我只得一个儿子。” “飞石,你是个好孩子,我也是真心的喜欢你。可我只得一个儿子,他最重要。” 太后缓缓行针,绣着手帕上的彩蝶,栩栩如生。 衣飞石磕头道:“飞石明白。娘娘,是臣耽误了陛下,臣罪该万死……” 太后惊讶地看着他,问道:“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想些什么?谢茂那样刚强不驯的性子,从来只有他强着你,你如何‘耽误’他?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最难得是从心所愿。他欢喜,你也愿意,阿娘就替你们高兴。” 衣飞石觉得自己也不是很蠢,怎么太后说的话,很让他听不懂其中内涵? 这要不是为了立嗣女之事找他问罪,突然提起这个……衣飞石心中一窒。 “你是个守本分的孩子。和皇帝不一样。他心中有许多不合常理规矩的念头,能做的,即刻就要做,做不到的,就会闷在心里,等待时机、积蓄力量,终究要把谬事做成当然。” “皇帝要立嗣女,要立有衣家血脉的皇孙,这是情之所钟,我能明白,你想必也能明白?” 太后问。 “情之所钟”四个字敲在衣飞石的心头,甜腻中带着一缕苦涩,他低声道:“臣明白。” “这事很危险。”太后说。 衣飞石俯首道:“臣明白,娘娘,臣并不认同陛下此……” “于他而言,是难。于你而言,是险。你不支持皇帝这个计划,我也能理解。” 太后话锋一转,直指问题关键,“可你说服不了皇帝。” 衣飞石半辈子心累都在这件事上,和太后一样,他也是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想要阻止皇帝。 可是,机会太不容易找了。或者说,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说服皇帝的机会。皇帝在这个问题上不向任何人妥协。 衣飞石无言以对。 “这件事不易做。你又不能阻止皇帝不去做。一旦皇帝办出了差错,他无非是在史书上被人嘲讽两句,你,你父亲,你家族,全都要受灭顶之灾。你是个聪明孩子。” 太后看着衣飞石难以置信的双眼,肯定地说。 “我若是你,绝不敢和皇帝再说一个‘不’字,反而要竭尽全力配合他!” 太后说的道理非常明白。 阻止皇帝立嗣女?做不到。皇帝一直都在筹谋计划,根本不曾放弃。 这个既危险又艰难,一旦失败后果极其严重,还根本无法阻止的计划,你不去帮着出力,反而磨蹭着想要上墙抽梯,这是何其不智的想法?! 既然皇帝的计划无法阻止,既然皇帝的计划一旦失败衣家就要全灭,那衣家就该撸起袖子上。 衣飞石碍于自己心中的君臣礼法,碍于自己的本分,始终不肯以臣谋君。 太后今日就训斥他,你错了,你根本就是在自杀。 她竟然是来替皇帝做说客的。 在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在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皇帝的时候,她再次选择了替儿子达成心愿。 她的身份太特殊了。她是一国之母,她是皇帝的亲娘,她是如今宫中身份最尊贵的长辈。谢茂哄着衣飞石要立嗣女,衣飞石碍于私情不敢应承,可是,连太后都这么劝他。——皇帝是爱他爱得失了心智,太后呢?太后是个局外人,她劝说的份量比谢茂更重一百倍。 见衣飞石眼神有些迷惘,太后再问道。 “皇帝的计划无法阻止。” “你是配合襄助皇帝,让他如愿以偿,还是背后刺他一剑,害他功亏一篑?” “臣……” 衣飞石想的一直是我能阻止陛下,我能劝说陛下,只是我还需要合适的时机。 现在残酷的现实被太后一语戳穿。阻止皇帝?你做不到。任何人都做不到。皇帝想做的事,终究都要做成,一时做不成,他也会悄无声息地筹谋着准备着,等着时机成熟,等着一击必杀。 “你好好想一想吧。” 太后重新理了理手里的针线,继续绣手帕上蝴蝶翼翼欲飞的翅膀,“我还能活上两三年。皇帝不方便做的事,我会在闭眼之前替他做了。你还有些时间,可以慢慢考虑。”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希望你能尽早想通。” 听着太后自言生死,迷茫哑然的衣飞石又有些心痛,不知道该如何答话。 “你既然来了,来看看,这是阿娘替你绣的荷包。”太后突然想起什么,打开一旁的小箱子,拿出五个绣得精美雅致的荷包来,“这两个配你羽林卫的衣裳,这个配朝服,这两个搭着常服穿。年纪大啦,大件儿做不动了,前儿阿娘学了个新纹样,给你绣个桌屏,过些日子再来取。” 衣飞石看着面前绣工精致的荷包,眨了眨眼睛,眼睫微微湿润,低声道:“是,谢娘娘。” “这几个是给茂儿的。你也一并给他捎回去。”太后又搬出一个小箱子。 “是。臣知道了。” 想起这样温柔慈爱的太后只剩下两年寿命,以后就再也听不见她的温柔嘱咐,长信宫也会空荡荡的失去温度与花香,衣飞石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 宫中极少有秘密能瞒得过谢茂。 衣飞石往长信宫与太后密谈,回来还捎了十多个荷包,看着情绪也不大好。 “这是怎么了?阿娘那边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谢茂都不必叫人来问,其实,昨日银雷来报,说太后头疼时,谢茂就有一种极其不好的感觉。他穿越前是修真者,天人感应并非无稽之谈,谢茂的感觉较之一般人都要更敏锐一些。 到了长信宫,太医说太后长了新牙齿,谢茂面上高兴得颁赏满宫上下,还说要去祭天祈福,确实就是想去替太后祈福——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太后长牙齿不是件太好的事情。 衣飞石昨日不说,是因为他还不能肯定情况,今天就不能再瞒着皇帝了。 斟酌片刻,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谢茂心中尽是不祥,不耐催促道:“快些说。” “陛下,修行《箭术九说》之人体质与常人有异。耳聪目明、身轻如燕是一则,体内阴阳五气也较常人更加浓粹纯真。常人回光返照只得片刻,修行箭术九说者则不同。常有白发乌黑,旧齿新生的迹象产生,时间也会比常人更长久……”衣飞石慢慢解释,声息渐低。 谢茂已听明白了。 他心中怅然若失,脑子里闪过无数次奉安宫中缟素沉椁的画面,竟有些不能呼吸。 重生这么多回,他经历过无数次丧礼,有亲人的,有大臣的,也有他自己的。他前几世都亲自送走了太后,那时候的太后多年轻啊,被他诅咒着躺进了棺木里,毫不留恋地送去了皇陵,他心里除了厌恶,再没有任何情愫。 明明今生的太后活过了花甲之年,称得上是天年将尽,再不是前几世自裁横死那样凄惨,可是,为什么他前世不觉得如何痛心,今生却如此不舍呢? 生老病死,落花抽穗。天道如此,为何要不舍? “太医看不出来?”谢茂似乎没觉得太后将死是多大回事。 衣飞石摇头:“回光返照。” “今日去长信宫用膳。”谢茂突兀地说。 ※ 只要不涉及衣飞石的问题,谢茂大体上都是个极其克制的人。 他知道太后快要死了,却没有天天守在太后身边,用看待将死之人的眼神围着太后不放。 他和往常一样上朝理事,只是从前三五日才去长信宫问候一句,改成了两三日就去长信宫坐一坐,陪太后说说话,吃茶点,几十岁的人了,照样往太后榻上钻,还叫楚弦去给太后唱小曲儿。 太后没有半点儿弥留之态。 她精神非常好,头发渐渐地变得乌青,皮肤重新变得紧致,打扮起来就像是三十出头的少妇。 谢茂不和她谈生死的话题,她也从不承认自己快要死了。 在太平二十二年的春天,太后替皇帝办了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 她懿旨宣判了一个析产夺子的案子。 案中原告是陈琦陈阁老家的长孙媳妇吴氏,吴氏嫁入陈家之后,八年生了一女一子。然而,她丈夫陈瀚性情暴戾,又十分热衷饮酒玩乐,喝醉了就拿鞭子抽丫鬟仆役,逮谁抽谁。吴氏长女陈玉娘只得六岁大,到上院找亲娘拿绣花样子时,被亲爹陈瀚一脚踹进了荷花池里,救上来就没了气。 吴氏出身书香世家,与女太傅黎簪云是闺中密友,心胸见识皆不一般。出了这事儿之后,丈夫毫无后悔悲痛之意,依然酗酒打奴,以此为乐,吴氏决意和离。 ——和离的前提是,她要把儿子陈琅一并带走。 这年月除了不知道亲爹是谁的杂种,任何知道血脉所在、姓甚名谁的孩子,都得跟着父族生活。 哪怕公主丧夫和离了,她的孩子也是驸马家的孩子,想要带走?没有皇帝圣旨,根本不可能。哪怕是极其受宠的公主,悄不着声把孩子养在身边也罢了,大张旗鼓跟夫家夺子?如此挑战纲常,根本不可能。 吴氏拿着诉状去京兆府衙门告状,状子还没递上去就被赶了出来。 ……以妻告夫还想跟夫家抢儿子,你咋不上天呢? 吴氏胸有成竹,京兆府衙门不接案子,她掉头就去拍了听事司衙门的大门。 按说听事司是监察百官的衙门,并不管夫妻义绝和离析产等事,然而,听事司的管辖范围其实又很难界定。任何和官身牵扯得上的案子,听事司都可以管。 吴氏是陈阁老的孙媳妇,这就是首辅家事,就和听事司扯得上边了。 再者,吴氏也是有备而来,她才被京兆府衙门赶出来,身上就摸出一张状告京兆府衙门讨好当朝首辅、欺虐下民的状子——我告京兆府衙门,监察百官的听事司衙门总该管了吧? 听事司中女子当家,又多的是没有家累的女光棍,胆子飙起来什么都敢干。 何况,吴氏还带着黎簪云亲写的拜帖。 案子到了听事司手里,负责主审此案的,是龙幼株的心腹文双月。 这案子却不是那么好审的。 首先陈阁老家就不干了,你们听事司简直有病吧?这种疯婆娘写的混账状子也敢接?拿出去评评理,这世上岂有妇人跟丈夫抢儿子的道理?从来只有妇人被休出门,仁善些的夫家准她带走嫁妆就不错了,还想把人家的儿子带走? 陈家根本不肯应讯,听事司想要让陈瀚去过堂,陈家就一句话,咱们大少爷不在家。 文双月那也是个狠角色。陈琦是阁老,是首辅,听事司惹不起,莫非你陈家满门都是首辅? 她与裴家怀有旧怨,裴家又是陈家一党门生,连带着对陈家她也没什么敬服之心。换了个阁老门第,文双月说不得还要客气两分,陈家嘛…… 陈瀚憋了两日又溜出门往酒楼寻欢作乐,被文双月带人埋伏个正着,直接拖去了听事司衙门。 当天就判了陈瀚与吴氏和离,其子陈琅随母大归,改名吴琅。 陈家当然不肯善罢甘休,官司打到御前,皇帝还没来得及看折子,太后就发了懿旨了。 听事司判陈瀚与吴氏和离,太后认为不妥当。 为父杀女是不慈,女丧不足三日就招妓上门简直令人发指,这样的男人不配和离。她老人家认为应该让吴氏休了陈瀚,不止陈琅随母居,陈瀚名下所有财产也都归吴氏所有——是为休夫。 整个京城都蒙圈了。 消息传出京城,整个天下都蒙圈了。 ——太后这是要翻天啊。 ※ 谢茂简直哭笑不得。 吴氏背后是黎簪云,黎簪云指点吴氏去找的门路是龙幼株。 不管黎簪云还是龙幼株,都是太后走得比较亲近的女臣。 这事儿刚起风时,谢茂还以为是他近年任用女臣起了效果,后来陈家上折子要告御状,他这边才接了折子,长信宫那边太后的懿旨就送过来要求用印下发了——这要不是太后挖的坑,傻子都不信。 他立嗣女当然有全盘的打算,只是如今保保还小,他算着自己还有十多年,很多事情不必太着急。 哪晓得他不着急,太后却着急了。 这事儿闹的……谢茂看着底下送上来雪花似的弹劾折子,无奈地揉了揉肩膀。 这么多反对的声音。有言辞激烈指责太后后宫干政违反纲常的,也有退而求其次,弹劾龙幼株不司本职、伸手太长的,更有痛斥吴氏不守妇道要求将吴氏赐死的…… 捅马蜂窝了。 . 203.振衣飞石(203) 皇帝登基二十年,单从皇帝同意廷推入阁的大臣名单来看, 谁都明白皇帝是个乾纲独断的脾性。 阁臣中唯一性情古板刚烈的已故吴阁老, 三朝重臣, 才干资历都到了, 眼看着陈阁老身患风痹之症应该病退, 皇帝却死死压着不许陈阁老退,就是不乐意让吴阁老出任首辅。 皇帝的态度非常明确, 朕不喜欢任何和朕对着干的大臣。 忠言逆耳不是不行,朕许你旁坐一边嚷嚷。但是,替朕办事的第一把手大臣,必须唯圣命是从。 自去年吴善琏病故之后, 太平朝的内阁就再没有胆敢梗着脖子和皇帝拍板的大臣了。 陈琦因风痹之症常年告病在家,内阁中单学礼主动退让, 黎洵就成了当之无愧的隐形首辅。 此后入阁不久的沛宣文、李玑都称得上是敢拼敢杀、性情激烈。沛宣文揭过南州弊案,差点被暗杀在任上, 李玑原任深埠海事司总督,临机决断下令深港水兵打灭了寻衅滋事的东海岛国,然而,对皇帝的“圣意”,这两人也都精熟聪明得很,皇帝指哪儿臣打哪儿, 实在打不下手, 臣也不哔哔, 臣装病。 ——敢和皇帝圣明唱反调的大臣, 想入阁就压根儿过不了廷推这一关,皇帝直接就把名字划掉了。 之所以有这么多弹劾的折子飞上来,是因为大臣们都不认为皇帝会支持太后的裁决。 吴氏因丧女将丈夫一纸诉状告上衙门,逼着衙门裁决和离,这已经是不守妇道妄图翻天的荒谬之事了,太后居然还让吴氏把丈夫休了,让儿子随母姓,最可恶的是,妇人竟然还想侵占夫家财产!从来就是男娶女嫁,妇无恒产,太后这么判案,挑战的是道德纲常,是公序良俗。 吴氏找女太傅黎簪云出头,找龙幼株接了案子,找太后判了案子,她找的都是妇人。 可见她也知道,正经人都不会准许她如此败坏风气德行。 皇帝和太后不同。太后身为妇人不守妇道,皇帝又岂会准许她们不守妇道? “林氏临朝之心不死。当日以黎州之事胁迫圣人不成,灰溜溜出宫避了十年,圣人生性纯孝,怜她老迈无依,方才特许她回宫荣养天年。她却是个上窜下跳不肯安分的,果然就是林家的闺女!” 陈梦湘冷着脸抨击太后,与他同屋坐着的,则是陈党后起之秀,如户部侍郎狄琇,工部营缮郎中裴月明,太仆寺少卿曲礼,皆是陈阁老门生的子弟后辈,与陈梦湘相交多年。 陈梦湘是陈阁老长子。 被太后懿旨裁决生生被吴氏“休”出门的倒霉丈夫陈瀚,就是陈梦湘的大儿子。 这件事让陈梦湘极其愤怒。 儿子不争气,陈梦湘心里有数,也试过各种办法管教,教而不善,这有什么办法? 孙女被儿子一脚踹进荷池里淹死了,陈梦湘也痛心疾首。他是很同情儿媳妇的,还让夫人给儿媳妇送了补品汤药,宽慰儿媳,叫她养好身体再生育一个。 哪晓得吴氏居然妄想带走孙子,与儿子和离。这不识好歹的贱妇,辜负了公婆的厚待! 陈瀚从听事司衙门回来时,身上都是鞭伤,小脚趾都断了一根。这让陈梦湘更是恨毒了吴氏与听事司的贱婢们。当时他就带着家奴去把主审此案的文双月家宅围了。 也不知是文双月运气好,还是陈梦湘运气好。 那日文双月受龙幼株宴请,恰好不在家中,喝醉了就在龙幼株家中歇了。 陈、裴两家乃是世交,裴濮更是陈琦心腹门生,得知陈梦湘带人去堵文双月,裴月明心肝一跳,请了亲爹裴濮去把陈梦湘拖了回来。这才有了陈家御前告状的后事。 哪晓得折子才递上去,皇帝还没消息,太后懿旨先下来了。 如今皇帝还没有表态,陈梦湘已耐不住四处串联求助,寻找盟友,意图将太后这道懿旨砸回去! 在外人看来,皇帝与太后就不是一路人。否则,岂有太后前往天寿山“休养”十年的道理? 陈党的中坚多数都是前林附殷党人。 如今坐在这里的户部侍郎狄琇,就是林附殷的孙女婿。 他老婆林屏平乃是出了名的悍妇,他想纳妾,求了十年,林氏也不肯松口,他就偷摸摸养了个在外边。前不久太后判吴氏休夫的懿旨下来,林氏就似得了主心骨,逼他把养在兴合坊的外室卖了,威胁他若是不肯答应,就要打官司把他休出门去——找太后做主。太后是她亲姑奶奶。 狄琇被闹得灰头土脸,当然不肯发卖外室,陈梦湘这边串联谋事要弹劾吴氏,他立刻就来了。 否则,像他这样在户部大有前途的侍郎,多半是不肯和陈梦湘一起混事的。 ……不把这个口子捂住了,以后日子还怎么过? 这会儿听陈梦湘指责太后想要和皇帝□□,他低垂眼睑玩着茶碗上的盖子,心想,果然是来错了。这蠢货气疯了想搞事,谁想死谁陪他去死,我不去。 “十多年前林氏就想临朝称制,圣人年轻无知,叫她监国几日,妇道人家见了几回世面,这就念念不忘了。诸位,还记得十年前林氏灰头土脸往天寿山休养之事么?圣人执掌神器已二十一载,断乎不能容忍妇人这点妄想!” “今日判了妇人休夫,夺人子嗣,害人家产,吾等若不舍命阻止,翌日又当如何?” “我陈氏小儿算得了什么?犬子那一点儿家业又算什么?却不能因这一点儿微末之事,就混淆了世间的道理!” “今日叫陈琅改姓吴琅,陈家产业成了吴氏产业,他日呢?” “陛下亦是林氏子!” 这话中的意思,就太过可怕了。 暗指如今太后判吴氏休夫夺子,谋取陈瀚家业,他日太后也就能休了文帝,叫皇帝改姓林,再夺了谢朝江山自己称帝? 狄琇心中冷哂,若太后真有这份心思,我第一个支持她!这就回去把外室卖了,给老婆倒洗脚水! ——真让太后做了女皇帝,他老婆林屏平就是宗室,他立马就成皇亲国戚。 在座几人都知道陈梦湘是在瞎扯。皇帝临朝二十年,江山稳固得跟铁桶似的,一道圣旨下来,太后立马就得再去天寿山休养十年,朝野上下没半个敢替太后出声。就这样儿了,太后还妄想借此试探前朝,打算跟皇帝□□?拿什么夺?兵权呢? 裴月明见他说得不像话,连忙把话题拉回来:“世叔言重了。以我一点浅见,此事多半是听事司胡闹,太后也是被底下妇人哭诉蒙蔽了。世有出妇之夫,岂有休夫之妇?个个有样学样,不事舅姑,图谋夫家产业,坏了乡风民俗,家不以立,天下如何太平?” 太仆寺少卿曲礼也是个林党二代,从小就跟着陈梦湘混,这会儿就跟着打哈哈:“行了少废话了,咱们怎么办吧?都不必咱们鼓噪,都察院那帮子御史就撸袖子上了。但凡是个男人大丈夫,就受不了这帮子被惯得不知天高地厚的贱妇!……这事儿就该礼部上折子。” 礼部尚书窦蜀珍是吴党旧人,本是礼部左侍郎,文老尚书在世时因年迈不能视事,窦蜀珍就常年代掌礼部诸事,文荣老尚书去世之后,皇帝也没有从别处空降尚书,直接把窦蜀珍提拔到尚书位置上。 狄琇与窦蜀珍的儿子窦镌是同窗好友,又是同一年的进士,关系非常亲密。 “明儿我请窦铭德喝酒。”铭德是窦镌的表字。狄琇嘴上答应得痛快,心中不禁冷笑,你们找死搞事,空口白牙就想别人家冲锋陷阵,倒是想得美。 陈梦湘又逼裴月明:“垂光,裴世兄处,还请你多多费心。” 裴月明的父亲户部尚书裴濮是陈阁老门生,称呼陈阁老老师,与陈梦湘兄弟相称。裴濮这样身份地位,虽是门生,也足以自立门户,平时都在陈阁老身边,很少跟陈梦湘来往。 裴月明才是经常跟着陈梦湘的二代,所以陈梦湘只敢冲着裴月明施压。 “我回家即刻禀报家父。”裴月明连忙答应。 裴月明本就是来当耳目的,陈梦湘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二愣子啊,明知道听事司是皇帝的钦命衙门,却敢带着人马去砸听事司试千户的门,把裴月明吓得命都去了半条。 ——文双月是裴月明的表姐,当年涉及了裴露生杀宝珍公主一案。 裴家最怕的就是文双月再次出现在公众面前,让人重新想起多年前的旧案。 如今衣家之势如日中天,裴家背靠的陈阁老却因病渐离权力中心,陈梦湘一顿暴揍把文双月掀了出来,再让衣家想起了裴露生杀妻一案,裴家就得跟着吃挂落。 狄琇答应去说服吏部尚书窦蜀珍,裴月明则去敲定户部尚书裴濮。 已经有两个尚书下场,陈梦湘胸有成竹地说:“我家自然头一个上折弹劾。” 陈琦已经病了有两年了,一直在家中休养,风痹之症影响了他执笔的能力,很久之前他就不能手写奏折了,书房由两个幕僚和长子陈梦湘共同打理——他的私印不可能交给幕僚,一直由陈梦湘掌管。 陈梦湘可以很轻易地替父亲写好折子,再用上父亲的私印,直接递上御前。 ※ 狄琇从陈阁老府上出来之后,转头就去了单阁老府上。 他是林附殷的孙女婿,单阁老则是林附殷的堂妹婿,都是林家的女婿,官场攀附一番,难免走得比较近。 单学礼在书房接待了他,听狄琇把陈府商谈的内容说了一遍。 “陈琦精明圆滑一辈子,生出陈梦湘这样的犬子,委实可怜可叹。”单学礼嘲笑道。 “也是那吴氏委实过分了些。岂有妇人如此无理?”狄琇感同身受地说。 见单学礼含笑不语,他又忍不住试探地问:“陈梦湘固然是虎父犬子,别家女儿养得太厉害了,只怕日子也不好过。” 狄琇指的就是黎洵与其女黎簪云。 去年两位皇孙开蒙,皇帝命常年守着东皇阁的黎簪云进了上书房,成了谢朝第一位上书房女师傅。 当时朝廷就有不少反对之声,纷纷上折弹劾黎簪云与黎洵,闹得黎洵焦头烂额。 这事儿才平息了没多久,黎簪云又搀和进了吴氏休夫一案,有二愣子上折弹劾太后,也有不少退而求其次弹劾龙幼株与黎簪云的——相比起吴氏,在朝许多官员更想弄死龙幼株和黎簪云。 没有了龙幼株和黎簪云襄助,区区一个吴氏能翻得起浪? 京兆府衙门就能一顿刑杖打死这心存妄想、不守妇道的贱妇。 更何况,最让人眼热的,仍旧是龙幼株如今所有的权柄。她主持的听事司不止有监察百官的权力,还拉扯着谢朝上下几百个手工作坊,一年过手多少银两?稍微沾上就能吃饱一辈子,谁不想分一杯羹。 这不仅仅是纲常之争,同样也是□□裸的利益之争。 妇人权力大了,抢夺的就是丈夫的利益。龙幼株高踞朝堂之上,多少人觉得她没资格如此风光? 吴氏休夫是邪道,龙幼株主持听事司一样是邪道。与其去收拾一个吴氏,不如把龙幼株拉扯下来,还朝野天下一个公道太平——顺便,将听事司纳入正轨,不再掌于贱婢阉人之手。 这一股势力比单纯维护道学纲常的势力还要更强大一些,何况,弹劾龙幼株与赐死吴氏,对大多数朝臣而言,利益是一体的,都是为了维护纲常阴阳。 妇人就该老实待在后宅,听候丈夫处置,不管是去衙门休夫还是判决妇人休夫,都该被摁死。 这两股势力各怀心思却目的一致,一同发起进攻,力量非常惊人。若是借机扳倒了龙幼株,背后指点吴氏的黎簪云也必然要倒台,身为黎簪云父亲的黎洵难道能脱得了身? 一个教子不善的罪名,就足够让他永远告别内阁首辅的位置了。 狄琇就是想试探单学礼,为了这个首辅之位,咱们动不动手? ——单学礼比黎洵还早两天入阁。按照约定俗成的规矩,他年资在黎洵之前。 只因皇帝圣心□□,属意黎洵接任陈琦首辅之位,单学礼就只能将心思放开些,主动退让。 那,如果有可能让黎洵当不了这个首辅呢?搞不搞他? “有几桩旧事。你们这些小辈呀,多半是不知道。” “当年宝珍公主下降裴家,怀胎数月被裴家逆子手刃家中,群臣皆以为裴濮必然下野。” “他如今下野了吗?照旧是户部尚书。” “当年廷推吴阁老入阁之前,有传言称,逆贼谢沣的乳母秋氏,本该是多年前被吴阁老亲审判斩的逆臣之女,朝野哗然之下,以为吴阁老必然入阁无望。” “他照旧入阁了。去岁病逝,风光大葬,荫封子孙,于乡间立碑镌功。” “桐古乡侯余贤从任御前侍卫首领、羽林卫将军时,扈从圣人巡幸皇庄,一日死了两位阁老,群臣皆以为余贤从必死无疑。” “他死了吗?他如今安闲荣养,提笼架鸟,三个儿子有两个都成了一等御前侍卫,另外一个在羽林卫做校尉,深得圣人信重。” “咱们这位圣人,用人单看好不好用,从不琢磨能不能用。” 换句话说,只要皇帝想让黎洵做首辅,别说他女儿坏了事,就算他本人坏了事,皇帝想用他照样会用,根本不会理会朝野物议。 单学礼不肯下场。 这也是自家亲戚才肯如此谆谆教诲,搁了旁人,顶多就是端茶一笑。 狄琇起身给单学礼作揖施礼,谢他老人家教诲,心里却仍旧琢磨,陈梦湘是靠不住,靠得住的单阁老又不肯出手,这事儿可怎么办?难道就让家里的悍妇骑自己头上?他可不乐意惯得这毛病! “若朴,去岁都察院几个御史弹劾黎簪云不循妇德、混淆阴阳,你可记得陛下朱批为何?”单学礼提醒道。 狄琇愣了愣,道:“陛下不曾有朱批下来,似是叫了礼部的百里神童,专门与人辨礼。” 单学礼笑了笑。 圣意如此明显了,却还想着去找龙幼株、黎簪云的麻烦,根本就是去找死。 他端茶抿了一口,本是送客之意,哪晓得一口抿入,茶汤又咸又辣,他年纪大了早些年就不吃重口了,被呛得噗一声就喷了出来,惊得狄琇目瞪口呆。 单学礼打了个哈哈,把狄琇送了出去。 “你这泼妇,为何又捉弄我?”单学礼气势汹汹去后宅找老婆算账。 他妻室林沁正是林附殷与太后堂妹,天命之年心宽体胖,一头花白长发梳得整整齐齐,是个看上去极其慈爱的老太太。这老太太闻言将眼睛一翻,伸手就揪住了单学礼的耳朵,教训道:“好人不见你提拔几个,尽和满肚子坏水儿的狗东西亲近!那姓狄的在外养小极其地不懂规矩,以后不许见他了!” 单学礼正要辩解,林老太太目光一横,哼道:“今日喂你吃辣汤,是给你这老货面子。再叫他来府上吃茶,辣汤就在他杯子里了。” 单学礼瞬间耷拉下肩膀,赔笑道:“哎,娘子到底是心疼为夫……” 林老太太又噗哧笑了起来,说道:“快些来,给你做了养身汤,吃了歇个觉再去书房。” 单学礼就乐呵呵地跟着夫人去了。他受了林老太太一辈子的“气”,年轻时也想纳小,琢磨点温柔蜜爱,架不住林附殷势大,只得生生忍着。如今老了,回头想一想这辈子,正经也没吃多少亏。 林家悍女有什么不好?真有太后三分手段,丈夫死了都能给儿子捞个皇位呢! ……不给喂辣汤就更好了。 ※ 狄琇在单阁老府上打消了下场搅和的计划,次日倒也找了礼部尚书窦蜀珍的儿子窦镌喝酒,席间随口聊了些官场轶事,谁都没有对轰动京城的吴氏休夫案置喙半句。 裴月明回府之后,将陈梦湘的打算禀告父亲户部尚书裴濮,裴濮只说知道了。 陈梦湘自认为把两个尚书都挟在了手中,自己则含着悲愤写了一个长达六千字的弹劾折子。 在折子立,他先痛斥吴氏不守妇道,以妻休夫坏了公序良俗。 再细数妇人当政的祸害,详述黎簪云以寡妇之身高踞朝堂如何不祥不智,又弹劾龙幼株混淆阴阳、颠倒上下是非,接了吴氏的案子,使下民无理行讼,因私立而害公德。他攻击龙幼株本是亡国贱婢,受谢朝宽仁本该感恩戴德,如今却故意祸害本朝纲常,是狼心狗肺专门来复仇的。 最后,他也没忘了贬斥太后一番。大意是,太后年纪大了,受黎簪云与龙幼株这两个别有用心的妖妇裹挟蛊惑,所以才忘乎道义本分,下了如此失德的一道懿旨。皇帝纯孝,应该宽仁大度地准许太后把这道注定被后世嘲讽鄙夷的懿旨收回,以维护太后母仪天下的贤淑名声。 当然,为了保护太后不再被黎簪云和龙幼株这样的妖妇蛊惑,皇帝应该请太后在宫中荣养,不许太后随意召见各种来历不明的女臣,进一步限制太后懿旨的权力和范围。 至少,不准许太后再判决前朝官员才能裁决之事。 这折子写完之后,陈梦湘也没跟养病中的陈阁老商量,摸出亲爹的私印盖上,直接就走了直奏途径,经内阁直呈御前。——首辅的奏折,内阁诸大臣能够翻阅,却没有任何人敢偷偷拦下。 这日内阁黎洵、李玑当值。 黎洵只看第一句话就知道必然是陈梦湘的手笔,陈琦何等精明圆滑之人,岂会蠢成这样。 他默默将折子看完,心中叹为观止。厉害啊。从太后到龙幼株、黎簪云,再到吴氏,陈梦湘是一个都不打算放过。按说陈琦那样谨慎自守的人,怎么养出个如此胆大包天的儿子?真正是谁都不曾放在眼里。敢斗龙幼株也罢了,连太后都敢掀下马,真当皇权是个摆设? 他看完折子就放了回去,也没有吭声。 李玑也摸过去看了一眼。他前些年都在海事司任职,不像京官那么熟悉京中人事,对皇帝脾性也是入阁之后才慢慢地琢磨。偏偏皇帝对很多事情都显得很暧昧,轻不得重不得。 这件事究竟该怎么办,李玑还在听风向。 内阁中,单阁老没反应,黎阁老也没反应。至于比他先入阁两年的沛宣文,和他一样,也都在小心翼翼地观察。 如今陈阁老的折子写得这么激烈吓人,上上下下一起撸了,口吻中还一副能代表大多数朝臣的意思,李玑就忍不住想,难道陈阁老已经串联党人了?想着那雪花般飞来的弹劾折子,又觉得是有这么个意思。 ——那黎洵为何半点都不惊慌?陈阁老出手,就是发起总攻了吧? 李玑是个极其临机决断之人。 当日他敢不请旨就抓住机会令深埠水兵灭了东海岛国,才能携此功飞升入阁。 如今陈阁老上书弹劾,单阁老沉默不语,黎阁老不慌不忙,他马上就明白皇帝圣意何在了。趁着司礼监还未来收折子,李玑就在文华殿摊开空白折子刷刷刷洋洋洒洒数千字,对弹劾太后之人开战了。 站吴氏不明智,那是违反公序良俗,和千百年来的规矩作对。 站龙幼株和黎簪云也不明智,这俩妇人都不是正经科举出身,浑身筛子,很难扶得起来。 他就站太后。 太后是皇帝亲妈。母仪天下。 你敢骂皇帝的亲娘,骂天下之母,你就错啦!等着我骂死你! 204.振衣飞石(204) 折子送到太极殿,皇帝却和衣飞石去了长信宫, 陪太后听说书。 长信宫偏殿暖阁里, 日夜烧着地龙夹墙, 外间摆着早春才盛放的花盆, 早早催至了花期, 花团锦簇凑了满屋子,里间烧得温热的地板覆上绵软保暖的毯子, 才两岁的保保就坐在地上,小脑袋一点点的打瞌睡。 谢团儿坐在一边陪着儿子,漫不经心地听着谢绵绵抱怨。 “老王爷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稀里糊涂就上了那么个本子来!我阿爹是拦都拦不住。” “我一个出嫁女, 家中万事不知的。倒是我家那个听了风声,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才晓得!吓得我一个倒仰,差点没厥过去。” “团儿, 多谢你邀我今日入宫。这人呀,真是患难见真情。我这样了你还肯想着我,要拉我一把,我阿爹阿娘全家上下都承你的情。” “唉,先进宫时递了牌子,我还怕娘娘一怒之下, 都不许我进来了呢。” “阿弥陀佛……” 谢绵绵凑近谢团儿耳畔, 轻声问道:“你可有信儿了?” 近日前朝不太平, 太后判吴氏休夫的懿旨刚放出来, 京城就炸了。 这其中觉得最难受的,并非是出了古往今来第一个被休丈夫的陈家,而是谢氏宗室。 ——太后可是谢家的媳妇。 皇帝没有亲生骨肉,所立皇嗣乃是谢氏旁支,难免就不如亲儿子那么稳固。 太后如此离经叛道,万一有点什么想法,蛊惑着皇帝另立林氏血裔,那就是谋朝篡国,直接夺了谢氏江山!这未尝不可能啊!皇帝也不是什么正经人,正经人能二十年空置后宫?就算那方面真不行了,生不出来儿子,装样子也得立后纳妃立起一家宗庙吧?皇帝就不! 如今皇帝没有亲儿子,不管立谁都不是他自家骨血,未必肯为了几个隔房的侄儿跟太后吵翻。 这判的是区区一个首辅长孙媳妇休夫案?不是。 这是太后在探路啊! 宗室王爷们很清楚,必须把太后这点儿试探疯狂地按下去!不能让太后有一丁点儿妄想。 第一个上折子弹劾太后的,就是宗正义老王爷。 这位老王爷前几年垂垂老朽管不了事了,太后懿旨刚布告天下,他挣扎着熬了一宿,第二天就让世子谢长英递了折子。说圣人道德,说祖宗礼法,口吻很客气却坚定地驳斥了太后的“妇人之见、妇人之仁”,以宗正的名义,要求太后收回懿旨,让京兆府衙门重新判决吴氏案。 义老王爷是文帝仅存的兄弟之一,当了几十年宗正,从来没站错过队,一向很受敬重。 当初孝帝驾崩,太后拿出文帝那一道其实见不得光的遗旨,义老王爷与老相王领头,默认了兄终弟及之事。这其中固然有太后掌握羽林卫把持大局的原由,但若没有这两位宗室老前辈带头承认,谢茂登基也不可能那么毫无波澜。 念着这一份功劳,谢茂登基之后,对义王府一脉也非常看重。 被他挑入宫中抚养的三位郡主中,真淳郡主谢绵绵就是义老王爷的小孙女。 在谢茂心目中,义老王爷是位极其识时务的宗室大长辈。 义老王爷能容忍孝帝残杀文帝子嗣,也能容忍谢茂登基之初大肆杀戮宗室,然而,他也有底线。 哪怕皇帝立一个血脉极远的宗室旁支为嗣,他也不会倚老卖老指手画脚。但是,他绝不能容忍太后染指谢氏江山。太后竟然指使妇人与丈夫争嗣权,争产权,这是想干什么? 他已风烛残年,就算挡不住太后与皇帝胡闹,这一簇燃在谢氏骨血中的火气也要摔灭在宗庙之中。否则,他如何对得起文帝?如何对得起九泉之下的皇父仁皇帝? 义王府一本子砸了上去,京中各宗室纷纷有本上奏。 相王府当家的是世子谢浩,他亲爹谢莹是个脑子极其不清楚的二货。 老相王去世之后,谢莹就被皇帝架空了软禁在相王府里,扶了相王府世子谢浩当家理事。 当初谢莹偏爱庶子,皇帝在老相王在世时直接立了谢浩做世孙,按说对谢浩是有恩的——然而,谢浩脑子轴,涉及谢氏血脉传承,江山万代,他撸起袖子就跟义老王爷并肩子上了。 义王府当先,相王府紧随其后,类似于思行王这样心思大又不会藏尾巴的,马上就跟上了。 义王府与相王府都是为了谢氏宗室,思行王却是因为他亲儿子谢沃过继给了谢茂,乃是如今十分得宠的皇三子。几个宗室王爷里,就思行王跳得最欢,他不敢怼太后,连龙幼株和黎簪云都不大敢惹,上窜下跳递了折子,嚷嚷要把吴氏处死,正经是柿子捡软的捏。 没人知道皇帝的打算,也没人知道太后的真正意图。 如今宗室担心的是太后对谢氏江山有想法,欲纠缠皇帝立林家骨血为储,所以谢绵绵才有此一问。 谢团儿看着打瞌睡的儿子,往隔间看了一眼。 谢绵绵连忙循着她目光望去,她们俩各自带着孩子在这边玩儿,另一边,皇帝、太后、襄国公、沭阳公、靖屏伯老夫人林氏、靖屏伯李念慈,都坐在一起“听说书”。 皇帝、襄国公陪着太后,这不奇怪。沭阳公是太后心腹,陪在这里也不奇怪。 特殊之处,就在于靖屏伯府的祖孙两个。靖屏伯老夫人林氏是太后的侄女儿,当年丈雪城李家内乱之后,林质冰带着李大郎的遗孤回了京城,如今已有二十年了,当年的李氏小儿也已长大成人,继承了祖父留下的爵位。 皇帝后宫无人,太后召见外男也没什么顾忌,只是林质冰这些年都鲜少进宫,她的孙儿李念慈也只在承爵后来宫中向皇帝谢恩时,顺道给太后磕过头。 林氏与李念慈出现在长信宫,本身就是一件很反常的事。 “靖屏伯祖上就是边境督军事,边镇一方,极有威名。靖屏伯十四岁荫封入羽林卫,皇父有心历练他,让他去卫戍军充作兵尉,一步步慢慢升起来。去年黎太傅入上书房之前,他就进了中军衙门,掌军五千,任校尉。”谢团儿道。 皇帝并不是毫无准备就让黎簪云进上书房给皇孙授课,他的每一步棋都是有条不紊往局中放落。 他不可能一开始就让衣家冲锋陷阵。多的是人愿意替他卖命。 “你觉得,娘娘今日叫他们进来,是专听说书的?”谢团儿问。 谢绵绵以为自己明白了谢团儿的暗示,苦恼地说:“这可怎么好?我也劝不住我祖父呀!” 谢团儿笑了笑,将趴在地上打瞌睡的儿子抱起来,说道:“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年纪大了,有时候难免就会闹脾气。保保生来体弱,夏天我屋子里搁着冰山,他贪凉就爱往我那儿跑——我就许他待着不走了么?便是他抱着我的小腿哭,要冰冰,我也得把他抱出去。” 谢绵绵看着规规矩矩坐在太后下首,身高体长英气勃发的靖屏伯李念慈,心里就有些害怕。 太后在她的心目中,可不仅仅是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家。当初谢团儿离家出走,宫中服侍谢团儿的下人一个不漏全部被太后杀干净了,给谢绵绵心中留下了极大的阴影。 “你说的是!”谢绵绵拿定主意,她是不能说服祖父,可她能说服父亲。 如今义老王爷都老朽得掌不动笔了,府上诸事都是她父亲世子谢长英做主,给义老王爷报个病,在家养着,她亲爹再老实点写个谢罪折子,这事就能了结。 ——倘若真想对义王府动手,太后今日不会准许谢绵绵进宫来。 谢绵绵从谢团儿这边儿得了信儿,放下心头大石,这才有心思看自己儿子。孔彰端端正正坐在一边,正在看一盆孤生摇曳的兰草,不是真花,而是玉石雕饰而成。 “你若喜欢,去求娘娘送给你。”谢绵绵支使儿子去卖萌。 孔彰却一本正经地摇头,说:“我喜欢,娘娘也喜欢。君子不夺人所好。” “你多大了就是君子了。”谢绵绵无奈,却也不曾催着儿子去谄媚讨好,见谢团儿抱着保保要睡觉,她腆着脸说道,“保保睡着啦?叫褓母照顾着,咱们去服侍娘娘听说书?” 谢团儿就将儿子交给宫人照顾,准备和谢绵绵一起去外边陪太后说话。 谢绵绵感激地说:“你才是好姐妹呢!” 二人带着孔彰出来施礼,太后与皇帝各据一席共尊上位,衣飞石就坐在皇帝身边,沭阳公坐在太后背后侧位,那是个心腹内卫的位置。林氏与李念慈都坐在殿下,隔着一个君臣之距。 太后身边还空着一个位置。与对面皇帝身侧衣飞石的位置遥遥相对。 谢团儿与谢绵绵都能坐在这里,通常是谢团儿靠着太后,谢绵绵得让一步。 这回叙礼之后,谢团儿不着痕迹地旁站一步,让谢绵绵在太后身边的位置坐下了。谢绵绵也极其懂眼色,连忙服侍太后斟茶切果子,因在听说书,她也不好开口,就守在太后身边温文安娴地服侍着。 然后,谢绵绵发现,皇帝居然也经常给太后剥果子。 这不,皇帝又认真精准地使玉锤子砸了个核桃,挑了一瓣完整地送来,太后就笑眯眯的吃了。 天家母慈子孝,感情好着呢。这还能指望皇帝帮着收拾太后?谢绵绵越发坚定了回家就让亲爹把亲爷爷关起来的决心。 这边一个义仆救主、孝子报恩的故事说完,也到了午膳的时候。 太后要开宴,长信宫上下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宫外一个穿着听事司衣裳的女臣进来,在秦筝耳边说了几句,秦筝面上不动声色,凑近皇帝跟前,低声道:“回圣人,听事司来报,思行王带人堵了吴祭酒府上大门,吴大人当场气死了。” 谢茂不禁皱眉。他这一朝,国子监祭酒似乎都命不好。 前头王梦珍被西河学子闹事时推搡摔下去磕死了,如今这个吴琳居然是被气死的。 义老王爷是他唯一在世的叔父,对他也算关照,谢茂并不打算对义老王爷暴力镇压。他本是打算拿相王府开刀。他自问对谢浩极其恩遇,事到临头谢浩就跟着义王府上折子和他作对,这是撞枪口了。 哪晓得思行王先蹦达了出来。去堵吴氏娘家的大门,把国子监祭酒气死当场,真是想得出来。 衣飞石就在他身边听了个一清二楚,低声道:“臣去办吧。” 当初皇帝杖毙御史,给左都御史蔡振灌下□□,差遣的也都是羽林卫。 谢茂对此很惊讶。衣飞石一向反对他立嗣女的计划,这会儿缄默不语就不错了,居然主动请差事? “杀鸡焉用牛刀?”谢茂将面前剥好的半碟子核桃推了推,秦筝立刻奉旨放赏到衣飞石席上,“差事都交你办了,年轻人怎么出头?叫念慈去办。” 在场几人没有敢不留心皇帝这一席的,李念慈闻言立刻离席上前跪倒:“卑职奉诏。” “闹到吴家去了。”谢茂向太后解释。 吴氏状告丈夫夺子夺产,最终在懿旨强压下休夫成功了,这件事如此惊世骇俗,她娘家父母必然承受极其庞大的压力。吴氏出身书香门第,其父吴琳官履国子监祭酒,祖父吴秋贤更是一代大儒。这样一个最是讲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家庭养出来的女孩儿,居然不守妇道、以妻讼夫,很多人都不能理解。 吴氏提起诉状往京兆府的时候,娘家人就宣布与她断绝关系,再不认她这个女儿。 饶是如此,吴氏的父亲吴琳也没能躲过世人的讽刺羞辱,在国子监这样教书育人、礼法严苛的地方,他堂堂国子监祭酒,居然被人在门前泼了粪汤,斯文扫地,只得告假在家养病。 哪晓得思行王还是不依不饶,堵上门羞辱,生生给气死了。 吴琳不肯给吴氏撑腰,与吴氏断绝关系更是让太后极其鄙夷不齿。她未必多在乎吴家是何下场,可如今上门羞辱吴家,那就是和她作对,半点不敬奉她的“懿旨”。 她冷笑掷杯起身,一把从张姿腰间卸下长刀,抛于殿下,“去吧。” 张姿的刀普普通通没什么特异之处,一旦经了太后的手赐下,那就是正儿八经的太后钦命,拿这刀砍了任何人,罪名都由太后担着,也就和戏文里的尚方宝剑差一线了。 李念慈上前将长刀双手捧起,磕头领命而去。 看着他杀气腾腾离开的背影,谢绵绵坐立难安。 她坐得远,只听见皇帝说话,不知道究竟是谁去吴家闹事,撞了这枪口。万一是她那年老发横的老祖父呢?就算这回闹事的不是义老王爷,下一回呢?谁知道下一刻钟又会闹出什么事来。 李念慈毕竟年轻,他出门办差,张姿与衣飞石都不大放心。 二人目光一碰,张姿就悄悄退了下去。 倒不是怕李念慈拿着太后所赐的刀四处砍人,而是怕他年纪太小,看不清局势。 如今宗室与太后势成水火,宗室要压住太后的气焰,逼太后收回懿旨,太后也不可能让宗室得逞。 局势到此已经容不□□面和宽仁了。 若今日谢绵绵不进宫,张姿已经点好了兵,准备天亮之前屠了义王府。 张姿如今没有兵权。不过,自文帝朝始,京中豪门世家皆蓄有私兵,他有沭阳公府,似他这样军中退下来的老将,府上私兵收拾王府私兵简直手到擒来。只须百余人,就能杀义王府一个措手不及。 ——要太后困在深宫等皇帝做主裁决?她若是这样老实的脾性,至死也就是个淑太妃。 谢绵绵入宫求见,谢团儿婉转说情,念及义老王爷在谢茂登基时的襄助之功,太后才抬手放了义王府一马。这会儿太后和皇帝打的主意一样,正打算收拾相王府。得,就有傻子撞上门来了。 衣飞石总觉得张姿和自己担心的方向不大一样,低声请示道:“陛下,臣去看看。” “沭阳公已经去了,你去做什么?一个思行王,难道能敌千军万马?居然用得着你们两个公爷?”谢茂转头给太后斟茶,太后却捧着酒盏将玉泉白一饮而尽,他皱眉道,“母后,年纪到了,少喝些。” 底下林质冰也正在喝酒,闻言默默将酒杯放下,换上蜂蜜水。 太后挥手道:“不多呢。” 衣飞石仍是不放心,借口更衣出了暖阁,吩咐卢成:“你去瞧瞧。不必多事,有消息即刻来报。” 谢绵绵坐在殿内心浮气躁,频频走神,太后干脆就让她和林质冰都先出宫去了。临走时,各自皆有赏赐。林质冰亲自带着孙儿来给太后出力,太后自然是厚赏。相比之下,谢绵绵就菲薄了许多。 谢团儿很知机地抱着儿子告退回了醒春山房,殿内就剩下三个自己人。 太后从未与皇帝商量过立嗣女之事,母子二人却极有默契:“陛下先等一等吧,小打小闹如扬汤止沸,顶好一把火烧起来了,陛下再釜底抽薪。” 谢茂这么多天不肯表态,也正是等着酝酿火候。 当了二十年皇帝,谢茂再不是继位之初那样捉襟见肘的窘态。他如今帝位稳固,兵权在手,民心夯实,他想要立嗣女,反对的朝臣肯定会有,杀上一批也就消停了,他也不缺可用的朝臣。 若皇女想要和皇子争夺嗣位,或是后妃想要篡夺帝位,这都非常困难。 但是,谢茂是皇帝。 他才是皇权正统。他说的话,才是圣旨,才是不可违逆的圣意。 皇权至上的年代,皇帝想要做的事,除非折腾亡国了,基本上都能做得成。 立嗣女不难,保两家血脉登上帝位不难,难的是如何长久。所谓人亡政息。谢茂活着的时候,没有人敢对他的圣旨有意义,一旦他死了呢?立嗣女这事儿,不流血是做不成的。与其等着个个隐患埋着,等他死后再让衣飞石操心,谢茂觉得,不如在他生前就一个个收拾干净了。 太后也是同样的想法。也是想在临死之前,帮着谢茂把该杀的人都杀了。 母子两个哪怕不见面都知道对方的打算,见了面也没什么好说的。谢茂就答应了一声,守在太后身边,不住地劝:“怎么还喝?这酒太烈,多大年纪的人了……” 衣飞石则心中不断回想着太后前些日子劝说他的话。 你是配合襄助皇帝,让他如愿以偿,还是背后刺他一剑,害他功亏一篑? ※ 李念慈带兵赶到吴祭酒府上时,闹事的思行王府家奴已经一哄而散。 如今吴家看见带兵的人就紧张,李念慈先叫吴家人来说明情况,吴琳长子吴伯英戴孝而出,红着眼睛向李念慈说了今日事故。 原来吴琳根本就不是被气死的,他是被思行王府的家奴打死的。 思行王带着家奴前来堵门泼粪,前门都是小子也罢了,有不懂事儿的王府家奴提着粪瓢往后院跑,先是骑在墙上泼住在临街仆院里的下人,专挑风韵犹存的仆妇或小丫鬟下手,一瓢粪下去,泼辣的妇人骂骂咧咧,胆小的丫头就哭着往屋里跑。 没有约束的羞辱很容易酿成失控的狂欢,平日里王府规矩严,大姑娘小媳妇都不能多看一眼,如今到了别人家里闹事,那真是耗子掉进米缸里,王府家奴先是骑着墙,后来仆院里的下人跑光了,他们就翻下墙往内院冲。 吴家世代书香,守二门的都是婆子,家丁壮奴都在前门应付带头闹事的思行王,根本没想过思行王府堂堂一个王府,居然会冲二门欺辱女眷。 偏偏冲进来闹事的又都是王府豪奴,个个身强体壮,二门一冲即溃。 开始还是照着思行王的吩咐泼粪,然而翻墙进来只有个粪瓢,金汁瞬间就泼光了,就有人舀各处荷池小溪里的水胡乱泼。大冬天的泼水也不解闷,有人上前抱起一个娇俏哭泣的小丫鬟就往水里扔,哗啦摔个落汤鸡,荷池不深,却也能把小丫鬟浑身湿透,看着楚楚可怜。 这一扔就开了禁,各人专挑好看的小丫鬟往水里丢,丢了又抱出来解衣裳上下其手。 一帮子仆妇操起花锄剪刀来救人,打不过这帮王府流氓也罢了,反倒把这群人激怒了,调戏成了强辱,满屋子哭声震天,到后来不止仆妇丫鬟遭殃,连吴氏未出阁的小妹妹小吴氏,吴伯英才十岁的长女吴元娘都受了欺负。 吴琳闻讯赶到时,这群恶棍丑态百出却仍在叫嚣:“你们吴家就是没廉耻不知妇道的人家,个个都是贱妇,夺人子嗣夺人家产,哪有人家肯娶?日后必是嫁不出去了。我等今日大发慈悲,做你一日丈夫,好过一辈子守活寡,死后去了阎王殿,都不知道男人是什么滋味哈哈哈。” 吴琳气得目眦欲裂,背后跟来的思行王居然还跟着嘲笑了一声,装模作样地喝止:“放肆!还不快滚起来!” 气得吴琳操起身边的火钳子就往思行王脸上戳。 自思行王堵门以来,吴琳始终洵洵儒雅、唾面自干,思行王也没想过他会发狂,被烧红的火钳子烫掉了脸上一小块皮,疼得大叫:“来人,快拉开!” 王府豪奴护主心切,拉住吴琳就是一顿暴打,手脚没个轻重,生生把吴琳打死了。 老父都被打死了,吴伯英也顾不得家丑,李念慈奉旨来问,他就红着眼睛把事情全都说了一遍。 李念慈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他是林质冰一手教养的孩子,最看不得人欺负女眷,闻言眼睛都直了。这可是太平二十一年,这可是天子脚下,圣君在上,京城里居然还有这么丧心病狂的惨案发生?这被欺辱可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堂堂国子监祭酒府上啊! “取道思行王府。” 李念慈决心将思行王先扣下来,哪怕是王爷也要扣下来!别想拿家奴仆从顶罪。 205.振衣飞石(205) 思行王带人堵了吴祭酒府上的大门,李念慈带着中军衙门步兵在京城打马飞驰。 整个京城都被震动了。从吴府到思行王府沿途的缉事派出所, 属地兵马司衙门, 分管街面的卫戍军、羽林卫、锦衣卫, 纷纷出差前往查问。 李念慈出宫时不止带了太后所赐的长刀, 也从太极殿领了一块四寸长三指阔的金镶玉御牌, 上书“御前行走”四个字。 这种御牌本是御前侍卫出入宫禁的凭证,衣飞石执掌宫禁之后, 皇城当值全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无论御前侍卫还是羽林卫,必须排了班才能进宫,还得对答随时更改的口令。登记值表的花名册和口令但凡有一样对不上, 甭管是谁,直接就被扣下清查祖宗十八代。 御牌失去了随意出入宫禁的权力, 加上皇帝又喜欢让人私底下干小活儿,偶然事急来不及找都知监、尚宝监办手续, 就临时发放御牌充作凭证。 一旦差事办完了,回宫复命时还得把御牌交回去。 李念慈有御牌随身,来查问消息的各衙门查验之后,都老实退了回去。 然而,都是兄弟衙门来关切京城治安,李念慈又不好意思冷着脸亮个牌子就让人家滚。这边客气两句, 那边解释两句, 等李念慈赶到思行王府时, 张姿已经等候多时。 “沭阳公, 张大人,您老人家……”李念慈惊讶地下马施礼,“娘娘还有懿旨颁下吗?” 张姿瞥了一眼街角探头探脑看热闹的缉事所皂隶,示意上前敲门。 随李念慈来的中军兵卒立刻上前,砰砰砰用力拍打思行王府朱红色的大门。如此暴力狂拍许久,居然也无人应门,李念慈点了两个好手,身法轻快地翻墙而入,很快就从里边打开了大门。 思行王府安静得反常。李念慈带人一路往正堂闯入,王府里除了几个强自镇定又一问三不知的老仆,连几个像样的侍卫都没看见。 他也有点懵了。思行王总不会杀人之后逃之夭夭了吧?这是演的哪一出? 张姿则吩咐随行来的沭阳公府私兵:“把王府后院守住。擅自出入者,杀无赦。” 李念慈头一回领了皇帝交代的差事,办得乱七八糟,这会儿正发懵呢,心焦火燎地点人即刻搜府,被张姿阻止:“前堂等候。” 李念慈就带着兵马在思行王府的前堂等着,两刻钟之后,思行王就回来了。 他是被押回来的。 和他带去吴祭酒府上撒野作恶的家奴一起,被鼻青脸肿、灰头土脸地押了回来。 押送他们的都是沭阳公府私兵,身穿青灰色棉甲,照例不能携带兵刃,个个腰间提着二尺七分长的青漆木棍,年纪皆在四十岁往上,不似年轻人那么体格健硕,然而,思行王府那一批年轻力壮的王府豪奴,却被他们揍得老老实实。 李念慈愕然道:“公爷,这是为何?” “死了个国子监祭酒,哪是轻易逃得过的事?他往宗正寺投案去了。”张姿道。 思行王谢荐与谢茂算起来是堂兄弟,他的父亲老思行王是文帝庶弟,如今的宗正义老王爷也就是思行王的王叔,关系不算特别远。如今被皇帝计入玉牒的皇嗣谢沃,是他嫡出血裔。 思行王这个今上堂兄弟,自然比不得黎王谢范、长山王谢茁这两位今上亲兄弟,然而在京城的几位宗室王爷中,尤其是宫中皇嗣日益长大,连皇孙都进学开蒙之后,思行王的宗室地位就越发举足重轻起来。 作为宗室王爷,思行王犯了什么事儿,普通衙门是没资格过问裁决的。除了圣旨指派某衙门审理,就只有宗正寺可以主动对思行王传讯拘问。 换句话说,一旦思行王跑进了宗正寺“自首”,李念慈再去拿人,局势就非常不好看了。 那将会变成中军衙门和宗正寺两个衙门的角力。 ——李念慈只有一个御前行走的腰牌,并没有明确的口谕和圣旨。 像这样见不得光的差事,原本就是可以做却不可以留下任何把柄,皇帝就算吩咐了他去办,也不可能真的写一道圣旨给他,留给后世嘲讽。 李念慈惊出一身冷汗,屈膝谢道:“卑职失策了,多谢公爷关照。” 思行王脸上被烫伤一个亮晶晶的大水泡,他顶上纱冠显然也被摔下来过,勉强戴好,看上去不大体面。看见张姿与李念慈在一边说话,他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片。居然是沭阳公! 沭阳公是太后心腹,思行王今天去砸的就是太后的痛处,他自然心虚。 “你们这是做什么?本王是三等王爵,身在八议之列,除了钦命大理寺衙门,只有老宗正才能问本王罪过。沭阳公,你快把本王放了,否则……” 他仓惶搬出儿子来挡箭,“三皇子殿下也有话对你说。” 李念慈也不知道张姿这是什么道理,问道:“公爷,既然把他们拦下来了,为何押回思行王府?他们在吴祭酒府上奸辱女眷、打杀朝廷命官,合该送到衙门问罪……” “哪个衙门?”张姿问。 李念慈觉得应该是大理寺衙门。可张姿这么反问一句,他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时候差不多了,动手吧。”张姿道。 李念慈以为自己听错了。 沭阳公府的私兵则听令行事,将所有王府家奴踢跪在地上,等候行刑。 李念慈根本没想过要在思行王府上私刑杀人,更没想过要无论罪行深浅一律就地格杀,他没有立刻命令,他带来的中军衙门士兵就站在原地,不曾与沭阳公府私兵配合。 只稍微耽搁一点儿时间,被押住的思行王府家奴就醒悟了过来:这是要把我们都砍了啊?! 要和沭阳公府私兵厮打,这群看着体格健壮的王府家奴差得远了,所以才被打服了老老实实地押了回来。如今知道要被处决,这群人就忍不住要拼命了。有一个翻身反抗,其余人等立刻就扭了起来,瞬间就是一场混战——沭阳公府的私兵在人数上处于劣势。 李念慈再不迟疑,做手势格杀:“拿下!” 中军衙门训练有素的步兵与沭阳公府私兵联手,很快就将这场混战镇压了下去。 满地横尸断肢,鲜血宛如溪流,思行王在血泊中脸色苍白,身下传来一阵恶臭。 李念慈脸色也有些发白,在圣京的王府里砍了这么多王府家奴侍卫,这件事完全超出了他能理解的范畴,只能看着张姿不知道该如何收场。张姿却不着急离开,静静地守着不动。 一站就是近两个时辰,冬日天短,冰冷淌血的王府前堂漆黑而冰冷。 李念慈只是低估了皇权厮杀的凶猛程度,并非心慈手软。 跟着张姿站了一会儿之后,他就想明白了。沭阳公这是在等宫中的消息。 等皇三子谢沃的消息。 京城的冬夜冷得滴水成冰,中军兵衙的士兵又饥又寒,却目不斜视地列队站立,手按腰刀。沭阳公府的私兵也悄无声息地站在寒夜中,军纪同样严厉无比。 行伍出身的将兵都熬得住,娇生惯养的思行王却熬不住了。 他砰地摔了下去。 门外守着的中军士兵匆忙来报:“禀校尉,三殿下亲临。” 李念慈下意识地望向张姿,黑暗中,看不清张姿的面目表情,只能瞥见他静得宛如深井的眸光深深闪烁,直朝着自己腰间看来。 李念慈冲着自己腰间摸了一下,那是一柄刀,原本属于张姿的刀。 “你若不会用,还给我。”张姿说。 太后所赐平乱斩逆之刀。 李念慈一只手按在刀柄之上,稳稳地握住了。 ※ 若衣飞石在宫中,他一定会拦住不知轻重厉害的皇三子谢沃。 可惜,他不在。 长信宫暖阁午宴之后,太后多喝了两杯歇晌去了,谢茂与衣飞石一齐回了太极殿。 “阿娘对你说了什么?朕劝了你十年尚且劝不来,阿娘跟你说一遍,你就想明白了?”谢茂很高兴。衣飞石竟然主动请命替他收拾阻止立嗣女的宗室,岂不就是支持他这个计划了? 衣飞石也很意外。 不管皇帝是否选择立嗣女,他身为皇帝臣子,替皇帝效命都是本分。 原来在皇帝心目中,他竟然会因私废公,竟然是先考虑自己,再考虑皇帝的人?这让衣飞石很不自在地回想自省这些年的态度,难道我真的对陛下很不驯服?很不恭敬么? “臣是陛下之臣。”衣飞石必须剖白心迹,“陛下但有吩咐,臣无不从命。” 谢茂笑笑没拆穿他。 衣飞石心中是有衡量和底线的,倘若谢茂成了昏君祸乱天下,衣飞石就绝不可能充当马前卒。 其余诸如涉及家族、亲友之事,衣飞石也有私心。倘若公心在上,衣飞石就会大义灭亲。若谢茂突发奇想无理取闹,他也会很固执地护短,不肯对谢茂一意奉承。 “陛下不信臣。”衣飞石看得懂那个笑容的意思。 “信,朕岂会不相信爱卿?” 恰好司礼监来送折子,谢茂用热毛巾捂了脸,松快片刻,恰好拿到了陈梦湘代笔的折子。 陈琦是首辅。 他递上来的折子,必须放在最上面,让皇帝第一个翻阅。 这是默认的潜规则。 谢茂很久没看见陈琦的折子了,陈琦是个极聪明的人,既然皇帝属意黎洵接任下一任首辅之位,黎洵也已经在事实上代行首辅之职,他这个应该病休的老首辅就该安分一些,不要随便发言,当着后起之秀指点江山,招人嫌不是? 他以为陈琦是上折子请罪。 陈琦是个人精儿,心中多少纲常伦理都得在皇权跟前伏首,他从不跟皇帝对着干。 这时候陈琦上折自认家门不幸、教子无方,表示服气太后的判案,甚至大度些多划分些家产给吴氏,这都是很可能的。谢茂挑选的首辅有这份眼力心胸,不会蠢到鸡蛋碰石头。 哪晓得这折子不是陈琦递上来的。 才看了第一句,谢茂就知道陈梦湘又作死了。 折子里骂吴氏,骂龙幼株、黎簪云的那两段,谢茂玩味地将之看完,闲着还喝了一口茶,看到最后那段,请求皇帝仁慈地准许太后收回懿旨的句子时,他不笑了。 他觉得很碍眼。 太后只剩下两三年寿命了。 太后临死之前,想的也是替他把不好出面的事都办了。 区区一个臣子,以臣议君,不敬圣母,真当皇帝戴上冠冕就是个充耳不闻、视而不见的泥塑偶像?对付吴氏朕当你恼羞成怒,对付龙幼株、黎簪云,朕当你有野心理想,弹劾太后? 多少年没见过这么有胆识的愣头青了。牛逼! 谢茂顺手将折子往茶桌上一摔,折子顺着毫无遮挡的茶桌飞了出去,哗啦啦扯起一道长弧。 恰好秦筝听信儿出了殿门,旁的小太监不敢动折子,衣飞石就下榻去把折子捡了起来。 皇帝近年常常故意耍赖不肯批折子,衣飞石就得帮他看折子,不再像十多年前那么油盐不进,这会儿整理折子时顺便看了一眼,发现是陈琦递上来的折子,也很惊讶。 这关键时候陈阁老居然上这么个折子,是觉得局势还不够乱么? 秦筝在殿外听了消息,小跑着进来递上折子:“听事司副指挥使黎顺急奏。” 这几日京中事多,听事司上下都在四处盯梢,各班连轴转,黎顺也经常来太极殿送消息。 谢茂拆了折子一看,皱眉站了起来,在殿内打了个转。 “叫黎顺进来。” 陈琦竟然死了。 黎顺在折子里说,裴濮今天上午去陈阁老府上探病,离开没多久,陈琦与陈梦湘父子就在病房中大吵了一场,陈梦湘摔门而去,过了半个时辰,陈琦就病死了。 ——陈琦身患风痹之症,这病痛苦磨人,使人不能行走视事,却不是致死之症。 黎顺进殿磕头:“臣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 “前日听事司来报,狄琇、裴月明、曲礼,都曾受邀前往陈府与陈梦湘密谈。裴月明前晚上回家了吧?”谢茂问道。 黎顺二十年前就是信王府侍卫,皇帝才问一句,他就知道皇帝想知道的是什么。 “是。裴月明回府当晚去了裴尚书书房,父子二人只说了片刻。” 陈梦湘要串联上书的消息,裴月明早就告诉了裴濮。裴濮有两天时间通知陈琦去阻止陈梦湘。 然而,他没有去通知陈阁老。 这位陈阁老心腹门生,被陈阁老一手提拔起来的户部尚书裴大人,选择了马后炮。 今天陈梦湘把谢茂眼前这份作死的弹劾折子送进宫之后,裴濮才假惺惺地跑到陈阁老府上,告诉陈阁老,你亲儿子把你坑死了。 陈琦怎么死的,听事司目前也没有结论。 听事司能在诸大臣府上公然放眼线,却不可能大喇喇地把眼线放到首辅大臣的病房中去。 总而言之,陈琦死了。 谢茂面前的这份劾章,就成了太平朝第二任首辅的遗折。 谢茂理解裴濮的立场。 他是陈琦的心腹门生,陈琦退了,裴濮就得重新找一个靠山。 同为陈党的单阁老一味退避,下一任首辅黎洵又与陈琦结有宿怨,裴濮坐的偏偏又是户部尚书这个主管钱粮的最重要的肥差上。他若不能抱上一个粗壮的大腿,被弄下去就只是时间问题。 然而,身为户部尚书,裴濮已经称得上位极人臣,这个粗大腿很不容易找。 他最终选择了皇帝这根金大腿。 他替皇帝杀了陈琦。 陈琦作为服侍了皇帝十多年的首辅大臣,后半辈子兢兢业业从不作妖,住在万年宫廊殿的时间比他陈阁老府还多,随时伴驾,为皇帝分忧解难。陈琦若还活着,谢茂就绝不会对陈家下狠手。 哪怕陈梦湘上蹿下跳四处串联,一口气弹劾到了太后头上,谢茂也不会杀他全家。 现在,陈琦死了。 陈琦死在与陈梦湘大吵之后,他的情分就落不到陈梦湘的头上。 何况,陈琦一死,陈梦湘上的弹章成了遗折。若谢茂不想让自己与陈琦二十年君臣相得的名声碎成渣渣,就必须把陈梦湘冒名上折的罪名扣死了。 皇帝多无奈啊。本想饶陈梦湘一死,然而,他冒名上折欺瞒君父也罢了,竟然还丧心病狂杀死了陈阁老,如此不忠不孝之人,皇帝哪怕念着已故陈阁老的情分,也不得不将他明正典刑了。 ——理由都给谢茂找好了。 这弯弯拐拐的心思,你要找个傻一点的皇帝,他都看不懂你的“一片忠心”。 谢茂心中极其鄙夷裴濮出卖旧主的行径,却顺水推舟吩咐黎顺:“知道怎么办了?” 黎顺不知道。他熟悉皇帝,不代表他懂得官场里的门道,尤其是裴濮这么隐晦地隔空跪舔,多数人都领会不了。和户部的老狐狸比起来,黎顺那自觉挺聪明的脑壳里,装的好像都是豆花! 衣飞石即刻请命道:“臣明白。这事臣来办吧。” 羽林卫却不方便办这种差事,他还记得黎顺一年前的恩情,顺手拉扯一把,“请黎副使带人协助一二。” 衣飞石显然是急着想皇帝证明自己,臣从来不曾想过违逆陛下旨意,随时听候差遣。 谢茂觉得他隐隐有些懊悔着急,又带着反省的姿态特别可爱,这会儿是不到放衣飞石冲锋陷阵的时候,但是,叫听事司出面,衣飞石帮着掌着总,也未尝不可。 “去吧。事不过夜,早些回宫。”谢茂准奏。 距离宫门下钥也不过两个时辰了。时间很紧。衣飞石离宫之前,仍旧先去羽林卫值房安排了宫禁,严令莫沙云亲自带队巡视,这才出宫去了听事司衙门。 思行王派人进宫给皇三子谢沃送信求救,谢茂抬手放行。 谢沃慌得立刻乔装改扮成小太监悄悄溜出宫去,谢茂叹息一声,也装着不知道。 养了这么多年,亲的毕竟是亲的,养的毕竟是养的。谢沃要去救他的亲爹,谢茂这个养爹难道还能拦住?纵然是拦住了,留下的也不过是个心存怨望的祸害罢了。 他重新拿起陈梦湘所写的奏折,看着印在封底上那枚陈琦上折专用的私章。 整整二十年。陈琦给他写过的折子,票拟的条陈,叠起来都能塞满整个太极殿。 想起陈琦多年来鞠躬尽瘁,知情识趣,这样功在社稷的老臣,谢茂到底还是不能仅为私欲就将之赶尽杀绝。他对宗室无情,对大臣却从来看重厚待。 陈梦湘自作孽,必死无疑。所幸,陈爱卿还有好几个儿子,总能提拔几个? ※ 这一日,寒冬夜雪,掩盖了无数流淌的鲜血。 衣飞石坐镇听事司,黎顺带兵查抄陈阁老府小书房,拷问取得陈阁老两位幕友口供,证实陈梦湘冒内阁大臣之名呈递奏折于御前,当即处死了陈梦湘。随后,黎顺将陈阁老病榻前服侍奴婢一并锁拿,取得陈梦湘弑父供状。 次日,听事司具折上奏,细数陈梦湘欺君、弑父、纵奴杀人、侵占民田、强行索贿等十二条罪状。皇帝命大理寺会同刑部、都察院复核。 同日,皇帝颁下圣旨,布告天下。 皇三子谢沃串联其生父思行王谢荐阴谋逼宫,被革除玉牒,贬为庶人。 ——逆贼庶人谢沃与思行王谢荐,皆已被靖屏伯李念慈尽数斩杀于思行王府。 短短一天时间,京城风声陡变。 义王府世子谢长英听了女儿的劝告,仍在犹豫是否强行软禁父亲义王爷。 陈家与思行王府的变故传出之后,他立刻拉上弟弟谢长维,带上心腹侍卫,将义老王爷的一帮子老仆、奴婢,尽数绑了送往乡下庄子,换上自己的心腹奴婢,好好服侍义老王爷“休养”。 当天下午,谢长英上折替父王告病,称沉疴不起,请辞宗正之位。 皇帝准奏。 206.振衣飞石(206) 东城陈家,西城吴家, 京城东西都在办丧事。 一位是内阁首辅, 死后无限哀荣。 哪怕家中出了个不孝逆子, 皇帝也亲自前往致祭, 照例写了一篇歌功颂德无限哀思的祭文, 只等着出殡那一日焚于陈阁老灵前。 陈琦家中子孙繁多,长房陈梦湘出了事, 二房、三房却都很老实。 陈琦次子陈梦湖本在南涯府任学政,被皇帝直接提进京城做了礼部右侍郎,三子陈梦溪不曾入仕,其长子陈纪原任鸿胪寺传法院通译, 不久后升任鸿胪寺丞。 作为受害者的国子监祭酒吴琳府上,就显得颇为凄凉了。 吴琳被打死之后, 思行王带着家奴匆匆离开,吴府后院一片狼藉。 吴家上下忙着办理老爷的丧事, 有悲愤思行王纵奴行凶的,也有怪罪吴氏为何要多事和离,没几个认真琢磨后宅受了委屈的女眷。 吴仲雄更是训斥妹妹小吴氏:“你好端端地待在绣阁里,谁给你架了梯子下楼来?” 闹出休夫大事的吴氏自幼性情倔强,小时候跟着父亲吴琳读书写字,比两个哥哥还强些。 正是因为她性格太强, 又从小读书, 吴家颇觉教育失败, 及后教养女儿时就约束了许多, 比吴氏小了近十岁的小妹妹从小养在绣楼之上,那阁楼只有一张架起的梯子可供上下,平时都将梯子挪到屋外,父母传唤时,丫鬟才将梯子抬进绣楼架好,扶小姐下楼。 小吴氏当日听了院中一片混乱,以为家中出了变故,想要寻母亲做主,这才叫丫鬟架了梯子下来。还没出院子就撞见了自家丫鬟受辱。 她虽是养在阁楼上的娇小姐,骨子里却仍有几分义气刚烈,欺负我的丫鬟?给你八个胆子! 小吴氏指挥丫鬟去救人,反倒把自己搭了进去。 吴仲雄深恨大妹妹吴氏惹事,见了小吴氏更来气。随便一句话,虽没有明说,意思就很刻骨了:你要是不下楼来,哪里会出事?你被人欺负都是自找的。真是玷污门楣! 小吴氏受辱受惊,还被二哥叱骂责怪,怎么都想不通这个道理,当天就在闺房中自挂了。 她是气不过自杀了,却给府上受辱的大姑娘小媳妇做了个极其“贞烈”的示范。 当日被欺辱的丫鬟媳妇们纷纷吞金跳井投缳,连许多只被摸了两把的小姑娘也似懂非懂,牵着手一齐喝了兑下耗子药的甜汤。 满府上下哭声震天,家里人都在装裹收殓,吴府大奶奶钱氏一边给自杀的奴婢们发放丧葬银子,一边哄女儿吴元娘:“儿啊,妈不是不疼你,你小姑姑已没了,底下丫头们也都没了……你当日为何要去你姑姑院儿啊!”说着也是大哭。 吴元娘今年十三岁,是吴府上下第一个咬死不肯自杀的女孩儿。 那日她听说有贼人去了姑姑院子里闹事,心想小姑姑镇日躲在小阁楼里,胆子小得跟猫儿似的,又辖制不住奴婢,生怕小姑姑吃亏,这才带上自己的丫鬟、嬷嬷,打算去救小姑姑。 她却低估了一大帮子壮年男子的杀伤力,没把姑姑救出来,反把自己和丫鬟们一起搭了进去。 受辱之后,她回到母亲钱氏身边哭了一晚上,后来姑姑与满府上下丫鬟自杀时,她却坚持不肯自杀:“女儿死里逃生,贼人不曾杀我,大人却要杀我!是何道理?” 吴伯英已暗示妻子用药灌死这个不知廉耻的女儿。 钱氏看着面前馋了耗子药的甜汤,到底舍不得给女儿喝,只是不停地哭。 吴元娘幼时体弱,常年养在母亲院中,对母亲眼神动作极其熟悉。钱氏哭得反常,面前搁了一碗甜汤,不许任何人碰,又不和从前一样喂她吃,她立刻就明白了。跪着抱住母亲膝盖,哭求道:“求阿娘救救女儿,女儿愿隐姓埋名往庵堂了此残生,阿娘呜呜……” 钱氏被哭得心碎,左右一横心,说道:“你这样的女孩儿,失去了父族庇佑,活得不如死了!” 吴元娘以为她要杀自己,哭道:“我不喝汤,我不喝汤!” 钱氏将汤碗摔在地上,握住女儿双手,说:“你既想活下去,阿娘豁出命也要救你!圈圈,你去找你大姑姑,求她保护你!她有个手帕交,是黎阁老家的闺女,又是上书房的皇子师傅,寡居在家,你想办法去做黎夫人的干女儿,好好孝顺她,给她养老送终,这才稳妥!千万记住了!” 说着,钱氏直接开了府上公账的银库,抽了一万两银票,又叫心腹仆妇将自己妆匣子里的三套名贵头面包起来,一并交给吴元娘收好:“萨嬷嬷带你出府,不要迟疑,立刻就走。” 吴元娘哭着给母亲磕了头,果然没有迟疑回头,拎着那一包财物就跟着母亲的仆妇出门去了。 钱氏留下打水洗脸,冷静将剩下的丧葬银子发完,不等傍晚各房奴婢来缴令合账,她换了一身体面的衣裳,在房中悬上三尺白绫,碰地蹬了凳子。 ——没杀了女儿,她没法儿跟丈夫交代。 ——从公中提了一万两银子,她也没法儿跟丈夫交代。 她只能去死。 ※ 吴伯英死了妻子丢了女儿,身为长子还得主持父亲的丧礼,无暇多顾。 吴仲雄却自觉十分丢脸,失了贞洁的侄女居然离家出走了?还跑去了不守妇道不知廉耻的姐姐家中。他心头一股邪火无法排遣,先在家中砸了大嫂钱氏的灵堂,又骂大哥治家无方,连个妇人都治不住,女儿都教不好。 兄弟二人大吵一架,吴仲雄怒气冲冲地驾车赶到了黎簪云府上。 黎簪云虽是寡居妇人,难得却是有官位有年俸,太后还赏了她一个位在朱紫大道的宅子。 吴氏休夫之后,与娘家断绝了关系,受邀和黎簪云住在了一起。这件事不是秘密。 这段时间里,吴祭酒值房前被人泼过粪,吴家也被人泼过粪,却没人敢来惹黎簪云。 ——黎簪云背后是太后,是下一任内阁首辅黎洵。她可不是墙倒众人推的吴祭酒。 往她门口泼粪?龙幼株的听事司是吃素的吗?一旦被听事司揪了出来,下场可就不美妙了。 何况,黎簪云住在号称阁老街的朱紫大道,出入此地非富即贵,巡街的皂隶、衙差、士卒、卫士,络绎不绝,守门的坊丁也都十分警觉,想拎了粪桶来闹事也不大容易。 吴仲雄所乘车辆是国子监祭酒府上所有,挂着四品布幔,驶入朱紫大道时,坊丁看了一眼就放行了。最近陈阁老家中办丧事,他老人家在太平朝做了二十年首辅,门生心腹多不胜数,不止京官纷纷来致祭,连近畿的官员也都会请假上京来送行。 “开门!我是吴仲雄,快把我家女儿还来!” 吴琳在世时,已宣布与吴氏断绝关系,所以吴仲雄并不把吴氏当做姐姐,要她把侄女还来。 黎簪云寡居府上,门禁极其森严,门房立刻就有人出来把吴仲雄拉开:“你这人好没道理,当街就砸门,可知道我家主人是谁?还不快些离开。” “你家不就是姓黎的寡妇吗?死了丈夫,被夫家赶出来,可见就是丧了德!不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吃素念经,只会撺掇人家好好的恩爱夫妻和离!见不得人好!——我却不是来找你家主人晦气的!人贱自有天收!快把我侄女儿还来,强抢民女,我去衙门报官了!” 吴仲雄才被几个同窗讥讽了几句,又和大哥吵翻了,想起没了亲爹,自己就失去了依靠,以后还得在大哥手里讨饭吃,心情极度崩溃,这才敢来朱紫大道撒泼。 正在巡街的乙未缉事派出所皂隶即刻吹着哨子上前,喝问道:“何事喧哗!” 吴仲雄就拉着这几个差人评理:“我侄女儿被这府上恶妇拐走,如今家父正在丧中,大嫂也着急侄女儿下落急得病发身死,于情于理,也该叫我侄女儿回府奔丧吧?” 祖父丧期,又逢母丧,只要不是出嫁女,都该在家中守制,孝字大过天。 闻讯而来的皂隶们都吃惊地望着黎宅门子,黎家的门子也懵了,啥?吴家大奶奶死了? 吴仲雄自恃理直气壮,带着两个长随,砰地把黎宅大门推开,叫骂道:“吴香莲你这个不孝恶毒的贱妇,快把侄女儿还来!家里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害死父亲,害死小妹,又来偷侄女儿,你不是人……” 黎家门子吃惊之下才被他闯了进去,连忙跟进去把吴仲雄与两个长随拦住:“好不知礼!不请自入岂是君子之道?” 正在推搡厮打,突然发现门外传来清脆的马蹄声,有人厉声喝问道:“何人闹事?” 吴仲雄回头一看,那几个巡街的皂隶都躲到了一边,哈着腰站着。门前两个穿着羽林卫轻甲的年轻侍卫,皆骑着神骏高大的北地马,其中一人盔上簪着长长的白缨,竟是一名羽林卫校尉。 羽林卫是京城第一得意的兵衙。除非上差下衙当值,平时羽林卫都不许戴甲出门。 这两个羽林卫气势汹汹地立在门口,厉声呵斥门内闹事的两伙人,可见是当值途中撞见了这一场闹剧,立刻过来喝止,恐防惊动即刻就要过来的贵人。 吴仲雄自认占全了理由,皇帝能纵着妇人休夫,难道还能纵着女儿不孝母亲,孙女不孝祖父? 甭管来的是哪一路贵人,他都要去找个道理! “这位军爷,您给评评理。” 吴仲雄甩开黎宅几个门子,拉着那位羽林卫校尉的缰绳就要诉苦,“在下吴仲雄,家父身故前曾任国子监祭酒,如今家父还未出殡,这被家父赶出家门的吴氏竟拐走了在下大哥膝下长女,大嫂情急之下竟病死了,侄女如今还在吴氏手里不曾……” 羽林卫校尉根本没听他说什么,一手卷起马鞭,指向他停在门前的车驾:“这是你的车驾?” 吴仲雄一愣,循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是……呀?” “敢问这位吴仲雄先生官居几品啊?”校尉抬抬手,目光冷漠地问道。 吴仲雄顿时就懵了。 他亲爹吴琳生前是国子监祭酒,从四品官,府上的车驾也都按照四品官的仪制布置,挂的是藏青色帷幔。按道理说,这布置成四品的仪制车驾,只有吴琳出行时才能使用。然而,京城里各种狐假虎威的纨绔二代多了去了,带着亲爹亲祖父的车驾出门拉风,谁也不会认真的查问计较。 ——不计较,不代表就是合法的。吴仲雄乘坐四品仪制车驾,就是逾制。 “在下……我……”吴仲雄打了鸡血的情绪瞬间冷静下来,“家父是国子监祭酒……” 校尉冷笑一声。 他身边的羽林卫立刻训斥道:“我们校尉问你是几品官,没问你爹是几品官。怎么,这车不是你坐的,是你爹坐着来的?那还不快把你们家老大人请出来?” 吴仲雄已经说了家父“身故前”,何况,满京城谁不知道国子监祭酒吴大人被暴徒打死了? 这羽林卫居然叫吴仲雄把已经死了的吴琳请出来,吴仲雄气血上头,怒道:“丘八好生无礼!家父已故,何敢对逝者调侃嬉笑!你们衣将军,襄国公,就是这么教你们道理的吗?” “倒是有趣。”突然有人在远处拍手。 众人一齐回头,吴仲雄还没什么反应,骑在马上的羽林卫与校尉倏地飞身下马,列队往旁边退后二尺,屈膝跪了下去。二人皆把头伏得很低,那校尉诚惶诚恐地磕头:“卑职失职,卑职办事不力!” 来人排场很大,左右侍立着六重侍人,最外围的是全副轻甲的羽林卫,气势汹汹地守着两边,不许任何人靠近,中间两列则是穿着锦衣的侍卫,靠得最近的,才是撑伞捧香,铺地开道的奴婢。 那人独自走在最前边,没人敢于他并肩。 他身上穿着月牙白的锦绣夹袍,外罩貂裘,手里拿着一只烧成珍珠白色的梅花手炉,颜色晶莹剔仿佛真的散着珠光,可见价值连城。 最让人觉得惊诧的是,他带着这么多人在街头坊间随意行走,神色轻惬随意,仿佛是在家中散步,目之所及,皆是奴婢。 ——偏偏还没人觉得违和。 吴仲雄知道这肯定是一位贵人,是哪一位贵人呢?看年纪,宗室中哪一位都不对呀。 “朕难得出宫一回,这就撞见有人背后议论襄国公。莫沙云,你们衣将军就是这么教你的?都有人戳到他头上去了,你就听着?”谢茂捧着手炉上前,看了吴仲雄一眼。 被点名的莫沙云冤枉极了,他倒是想收拾这个对襄国公不敬的蠢货,皇帝出声太快了啊! 这不,他手里马鞭子还没抽下去,皇帝站老远就拍手讽刺了——有人说襄国公坏话,您老人家耳朵就这么灵,隔那么老远都听得清清楚楚! 一个“朕”字出口,皇帝身份真相大白。 吴仲雄连忙跪下磕头,辩解道:“臣叩见陛下,臣……” “在哪个衙门当差?”谢茂皱眉问道。 “钦天监五官司历臣吴仲雄叩请陛下圣安,陛下万……” 一个正经的九品芝麻官,谢茂还是不大舒服,吩咐道:“革了吧。” 吴仲雄懵了。 不等他再开口,莫沙云已经把他堵嘴拖了下去,拴在他自己乘坐的车辕上。 当场就有两个羽林卫跟过来,扒了吴仲雄身上的夹袄,从街边太平缸里砸开浮着薄冰的凉水,哗啦一桶浇了个透心凉。他正冻得差点背气,两个羽林卫手里脏兮兮的马鞭就抽了下来,照着他的腰背咻咻狂抽。 ……!!! 吴仲雄疼得想要吱哇乱叫,然而,被布囊堵住了嘴,他连气都喘不出来。 谢茂抬头看了黎宅门额一眼,问道:“这是黎阁老府上?”印象中,黎洵不住这儿? 底下人忙答道:“禀圣人,这是太后娘娘赐予黎夫人的家宅。” 若是黎洵府上,谢茂倒是能进去看一看。黎簪云寡居之身,他进去就不大方便了。 这些年朝野疯传他热衷人|妻美妇,先宠幸了青楼妖妃龙幼株,后搞上了寡妇黎簪云,平白把黎簪云的名声搞坏了。若他偶然出宫一次,还逛到了黎簪云的家里,只怕这谣言污水会更加疯狂。 谢茂今日出宫吊唁陈阁老,拜祭施恩之后,这会儿正打算去听事司衙门接衣飞石。 衣飞石这些日子都在忙陈梦湘的案子,常常出宫亲自盯着,不愿出任何差错。 其实,陈梦湘欺君弑父的案子听事司已经彻底做实,只等着三司复核定案。皇帝如此雷厉风行高压之下,大理寺、刑部、都察院都不敢出幺蛾子,出问题的可能性非常小。 何况,主理此案的听事司也不是摆设,肯定不会准许三法司闹出什么别的结论来。 衣飞石非要亲自来办,还是那日谢茂的态度刺痛了他,他很努力地想要向皇帝证明,不管什么脏活儿,只要陛下需要臣办,臣都愿意替陛下办。 谢茂挺享受这种被讨好表白的滋味,也就闷不吭声放衣飞石出宫办差去了。 努力反省、尽力讨好朕的小衣特别可爱! 今天之所以出宫吊唁陈阁老,是因为谢茂连夜又写好了一篇祭文,出宫致祭刻意市恩臣下。 一天之间死了一个皇子一个王爷一个首辅大臣,宗正换了人,处于休夫案漩涡中心的陈梦湘也被处死了,如今朝廷很有点风声鹤唳的滋味。谢茂杀宗室不客气,对朝臣还是存心笼络的,今日一行有两分是真的怀念陈阁老,另外八分都是做给朝臣看。 姿态做足了从陈阁老府上出来,去接衣飞石则是临时起意。 接男朋友下班什么的……想想都很有情趣。 “摆驾。” 路过被马鞭抽得差点厥过去的吴仲雄时,谢茂停下脚步,突然问:“吴琳的儿子?” “回陛下,是已故吴祭酒次子。”莫沙云暗暗咋舌,合着您都不知道这是谁呢? “不在家中为亡父守灵,跑出来做什么?——为何不曾服丧?”死人是件很晦气的事,死了爹的人尤其倒霉,通常孝子都会守在亡父灵前,丧期结束之前,绝不会到处乱跑。 若在街上看到披麻戴孝的人,也是极其不吉利的。吴仲雄奇葩之处在于,他居然没服丧。 这问题除了吴仲雄自己,没人能够回答。莫沙云把他嘴里的布囊扯开,吴仲雄大口喘息,这会儿才开始后怕。 他在家中当然服了斩衰,然而,刚才出门之前,他大闹长嫂灵堂,和大哥打了一架,身上麻衣被撕了下来,他着急出门找侄女儿晦气,又在被同窗羞辱的气头上,根本没顾得上重新找丧服换上。给亲爹办丧事,谁不是头一回?根本没经验! 吴府死了不少丫鬟媳妇子,得用的老仆家中也有丧事,很多受了打击直接就病倒了。 加上主持中馈的钱氏也自缢了,整个吴府上下几乎都处于停摆的混乱状态。 没有人提醒吴仲雄应该穿好丧服,不穿丧服就是不孝,就是违背了礼法。 “臣在丧期本不该出门,何况是登门拜访黎太傅?” 吴仲雄挨了一顿马鞭子,脑袋开窍了,跪下艰难地抹泪哭诉道:“只是家中侄女无故失踪,长嫂急得一病而逝,家中噩耗连连,臣兄亦深受打击。臣不得已,只能腆颜叩请黎太傅开恩,将臣家中侄女放归——她祖父、母亲都在丧中,她得回家戴孝啊!” 谢茂认真听着,失笑道:“你不替亡父服丧,倒是因为你上悌兄长下慈侄女了?” 吴仲雄磕头道:“正是如……” “交有司发落。”谢茂懒得多问。 他其实不在乎守丧的仪式,甚至不觉得亲人死了就应该如何悲痛,生老病死,四时轮回,非得子孙哀毁伤身才算孝顺,那孝顺本身就是个邪说。 像吴仲雄这种打着孝道的名号欺辱旁人,自己却全然不守规矩的坏东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却最好不过。吴仲雄究竟是忘了穿丧服,暂时不是穿丧服,还是“不肯替亡父服丧”,这当中罪罚差了十万八千。前者不过是鞭笞挞罚,后者是可以直接以不孝罪判斩首的。 被皇帝亲自过问了丧服之事,再送到衙门去问罪的吴仲雄,能活着出来的可能性非常小。 眼见吴仲雄要磕头哀求解释,莫沙云眼疾手快又把布囊给他塞了回去。 “留两个人在这儿守着。待会听事司来人了,再叫吴氏回家去祭拜。” 吴家受辱女眷纷纷自杀之事,谢茂也有所耳闻。只是人都死完了,他也管不着官宦人家的后宅家事去。吴家女眷能够搭上吴氏,搭上吴氏就等于搭上了黎簪云,搭上了龙幼株,甚至太后。 这是一条现成的活路。但凡有些心思不甘的,都能一步步走出来。 却都干脆利索地选择了自杀。 相较而言,因丧女就敢休夫夺子的吴氏,反倒让谢茂高看一眼。 如今吴氏是太后抬起来的靶子,因休夫之事,吴家落得几乎家破人亡的下场,越发显得吴氏离经叛道,太后的懿旨也失去了威仪——懿旨判决又如何?吴氏争到了儿子,争到了财产,争到了脸面,可她爹因她死了,家里女眷被羞辱了,妹妹和大嫂也都死了,这是多么自私恶毒的女人。 唔,真想把谢荐那个蠢货挖出来重新杀一遍。谢茂漫不经心地想。 突然间,一股强烈的不祥涌入心头。 谢茂穿越前是修真者,第六感极其强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秦筝已飞扑而上,死死护住他身前。那一瞬间,一支弩|箭噗地扎入秦筝左臂。 “护驾!”秦筝厉声道。 守在一旁的羽林卫左队迅速回防,组成人墙将皇帝团团围住,右队则迅速翻身上墙,占领制高点,朝着弩|箭射来的方向围拢。 找到刺客时,那刺客心口插着一把匕首,刚刚断气,脸被烧得变形,根本无法辨认身份。 这种时候,谁会甘冒奇险刺杀皇帝?杀了皇帝能有什么好处? 谢茂看着秦筝紧绷煞白的小脸,安慰道:“放松些,没事了。” 又吩咐身边的侍卫,“快来看伤。” 今日出门没有衣飞石护卫,御前侍卫高手齐出,常清平亲自带队。他这会儿就守在皇帝身边,警惕地看着四处最容易发动攻击的藏身地点,指挥属下替秦筝看伤。 伤了胳膊是小事,皇帝即刻叫人去看,显然是怕有毒。 “伤口干净,无毒。”侍卫回禀道。 秦筝才松了口气,眼眶微微有些湿。替皇帝当肉靶子是受训的本能,可谁又能不怕死? “已清查了,干净。”羽林卫前来回禀。 今天跟皇帝出门的羽林卫有限,清查前后三里已经到了极限,若再往外搜查,很容易摊薄御前防御力量,反倒不安全。所以,这一次清场查找结束得非常快,莫沙云已经带着皇帝转移了地点,寻了处民宅作为暂时的藏身处。 这种时候,各个街面上巡逻的兵衙都收到了消息,却也都不敢靠近——谁都不能保证自己衙门里有没有刺客,羽林卫也不准许任何兵衙出差靠近。 “陛下,卑职已调兵来开道护驾。至多三刻钟就到。”莫沙云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谢茂拿着从秦筝胳膊上摘下来的小弩|箭,说道:“不必紧张。这是自制的小弩,杀伤力不强,可见对方拿不到管制器械——若是用军械来一箭,秦筝胳膊就没了。” “方圆三里只有一个死士,可见朕出行时防守极严,对方找不到机会派遣多人行动,这会泄露行踪。” “最重要的是,” 谢茂笑了笑,看着匆忙飞身掠入院中的衣飞石,“你们公爷来了。” 207.振衣飞石(207) “臣护驾来迟。” 衣飞石上前匆促施礼,目光紧紧锁定在谢茂身上, 从上到下都看了一遍, 确认皇帝确实没有任何伤处之后, 方才松了口气, “陛下恕罪。臣即刻送您回宫。” “来得这么快, 哪儿得了消息?” 谢茂先扶衣飞石起身。 衣飞石在听事司衙门办差,距离此地不算近, 皇帝遇刺的消息打一个回来,他也不该来得如此迅速。除非,在皇帝遇刺之前,他就已经在赶来的途中了。 一旁的莫沙云听了皇帝询问都禁不住冒冷汗。 羽林卫负责皇帝出行宿卫安全, 偏偏衣飞石这些日子去了听事司办差,皇帝就遇刺了。若坐实了衣飞石早就收到了消息, 故意半途赶来救驾——皇帝若疑心他是故意布饵,这事儿根本说不清的啊! 衣飞石却丝毫没疑心皇帝这句询问, 很自然地答道:“才听说陛下出了宫,近日京中事多,臣担心各处不安分,即刻赶来随侍。途中就听说有刺客惊扰圣驾。” 他皱眉道:“臣不该离开陛下。” 谢茂与衣飞石常年相处,彼此的习惯都会相互影响。谢茂多数时候刻意藏着情绪,衣飞石也不再是从前那样怒形于色。他如今看着还算冷静, 一双手却凉透了。 他可是三九天穿着单衣在雪中行走都浑身温热的强悍体格。 谢茂将手炉捂在衣飞石手中, 说道:“关心则乱。你想一想。” 衣飞石一心一意只想立刻护送皇帝回宫, 此刻皇帝强行要他停下这个念头, 手中暖意渐炙,他才说服自己去考虑“护送陛下回宫”之外的其他想法。 他微微侧目,莫沙云立刻上前,将目前所掌握的情况一一告诉他。 “陛下,臣要去发现刺客的地方看一看。此事不着急,臣先护送您回宫。”衣飞石道。 谢茂知道衣飞石辨识痕迹非常厉害,他在羽林卫也带了几个徒弟,听事司、刑部、大理寺也派了人专程来取经学了几手。平时小案子衣飞石就让旁人去看了,涉及皇帝遇刺之事,他必然要亲自过问。 先护送皇帝回宫,再去现场看痕迹,只怕错过了跟踪的时机——沿途痕迹随时会被破坏,说不得下一秒线索就断了。然而,皇帝安危显然比追查刺客更重要,不能本末倒置。 衣飞石就显得有些分身乏术。 “这世上有什么地方比爱卿身边更安全?”谢茂问道。 “陛下,今日遇刺是羽林卫疏忽了,臣领罪自查,上下皆有发落。还请陛下相信臣,宫中必然是安全的,再不会有任何疏漏。皇城若有意外,臣提头来见。”衣飞石连忙打了保票。 “朕知道宫中安全。”谢茂捂着衣飞石渐渐被手炉暖透的手,“朕也想瞧瞧那边是怎么回事。” 二人相知甚深。 谢茂对底下事情的细节从来不甚关心,他只要查实的结论。今天一反常态说要跟着衣飞石去看刺客,无非是体谅衣飞石无法两头兼顾。 ——这原本就不是皇帝该考虑的事。 皇帝只需要被安全保护着回宫,坐在太极殿里,因遇刺受惊大发雷霆,脾气不好就先把羽林卫上下杀上一遍,脾气好就把上下骂上一遍,脾气发完了,再给衣飞石一个期限,逼着衣飞石必须交出刺客背后的主使者就行了。 就因为衣飞石是他的枕边人,所以,他不能这么做,反而想跟着衣飞石去现场。 谢茂如此体谅维护,衣飞石非但不觉得感动,反而像是被皇帝当面抽了几巴掌。他给皇帝做侍卫,是替皇帝守门护卫,是他自认会比普通人更尽心尽责,而不是给皇帝添乱。他若不能比寻常羽林卫将军做得更好,反而惹了事叫皇帝宽待自己,那还不如即刻革职滚回宫做皇帝的娈宠。 衣飞石沉默小片刻,吩咐莫沙云:“立刻去长公主府,叫衣长宁来勘查刺客尸身。” 莫沙云即刻领命而去。 “臣先服侍陛下回宫。”衣飞石坚持道。 衣飞石不算太自私的人,他所有的本事经验,都很愿意教授给部属、子弟,兄弟衙门求上门来取经,他也不吝指教。只是勘察现场与追踪的本事一时半会儿学不会,从前卫烈、曲昭,及后的孙崇,都从衣飞石手底下学了不少,偏偏这些长时间与衣飞石相处、学习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外放了。 刚提上来的卢成、莫沙云还在摸索入门,学得最全最好的,是如今赋闲在家的衣长宁。 这是个让谢茂很意外的决定。 “摆驾吧。”衣飞石态度如此坚决,谢茂还能怎么办? 宫中羽林卫也已经闻讯派出人马前来接驾,衣飞石寸步不离地护送谢茂上了御辇,一直进了皇城,各处戒备的羽林卫才松了口气。 护卫皇帝回宫的羽林卫都怕刺客再杀个回马枪。 ——刚才只射了一箭就自杀的刺客袭击,太像个幌子了。 先派人佯攻,通常目标都会认为袭击只有一次,精力都用在收拾残局和查找刺客上,降低了防备戒心,此时再发动第二次奇袭,很大概率能奏效,甚至还有次佯攻,三佯攻……拖得目标焦头烂额。 这是一个非常平凡也非常实用的战术。 衣飞石护送皇帝回了太极殿,恐防有人钻空子,他还专门去密道入口巡视了一次,附近几处派了重兵把守。皇帝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入了宫中,谢茂差人去给太后送信报平安,没多会儿,张姿就到了。 “太后有何吩咐?”谢茂意外地问道。 太后是个很省心的老妈,遇到关键时候,越不会上前添乱。这是怎么了? 张姿于殿下磕头施礼,似乎也有些无奈:“娘娘懿旨,‘陛下身边虽高手云集,你去太极殿当根桩子也好,总得去杵着。’——只等襄国公回宫之后,才许臣回长信宫。” 谢茂似是笑了一下,又陷入沉默,旋即吩咐道:“摆驾长信宫。” ※ 羽林卫快马赶到长公主府时,衣长宁正在给衣明聪、衣明哲讲论语,仅有三岁的衣明敏就趴在温暖的炕上呼呼大睡,身边围着一堆袖珍版的十八般兵器,那是她最喜欢的玩具。 “奉将军钧令,‘叫衣长宁来勘查刺客尸身’。”辛吹带来了一块羽林卫腰牌。 衣长宁连忙单膝跪下接令,满脸惊喜不信:“二叔叫我去么?……等等,我这就换身衣裳,快,叫褓母来把少爷们抱走……” “陛下遇刺十万火急,衣裳就别换了,赶紧跟我去现场。待会儿将军护送陛下回宫出来,你这儿还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怕要挨踹。”辛吹道。 “是是,辛叔提醒得是。”衣长宁换了一双出门的靴子,披上斗篷,立刻跟着辛吹出门。 赶到刺客毙命的现场,前后都被羽林卫封锁了,尸体保持着最初的状态。然而,如今天寒地冻,一来一回小半个时辰,刺客身上的鲜血都已结成薄冰。衣长宁独自上前,手中拿着一把折扇,首先辨认刺客的足迹,确认路线之后,低头在各处搜寻,偶然用扇子轻轻在地上煽起一抹轻风。 转了两圈之后,足迹就消失了。——京城多是青石铺地,根本不会留下任何踪迹。 衣长宁急得眼睛都红了。 衣飞石追踪痕迹并不单独依靠脚印,从现场留下的痕迹判断目标的行为轨迹,再以此寻找痕迹作为佐证,找出真正的行动路线,很多时候,靠的是判断。 衣长宁太性急了,辨认了足迹就往外追,根本没有认真察看尸体的情况。 发现追查不下去之后,他又强自冷静下来,重新回到刺客尸体处研究。刺客的衣物已经被解开从里到外搜了一遍,连腰带打的什么结,此时都照着原样系了回去。 “身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莫沙云道。 这是个真正的死士。 穿着最普通的棉袄,棉花是旧市淘换的陈棉,布料是下市最寻常的农家织布,簇新的衣物放了几年,尘朽之后再穿上身,既不是新衣,也不是旧物。除了御寒遮羞的衣物之外,他随身携带的只有一只小弩,一把自裁用的匕首。 “他这张脸太特殊了。肯定有人见过他。”衣长宁看着刺客被烧成一团的五官,说。 这种人其实是不适合做死士的。出入都太容易惊动街坊。 “已照会卫戍军清查京城门户,若是近日进城,晚上就能收到回报。”莫沙云道。 京城门禁一向严厉,宽出严进,一个烧烂了五官的人近日进城,守城的门丁必然还留有印象。只要顺着这人进城的路线查问,路上必然有人曾见过这个五官烧成一团的“可怖可怜”人。 如果不是近日进城,那证明这人已经在京城生活了一段时间,清查起来就更容易了。 京城有十户联保法,一旦张贴告示,刺客藏身之地必然无所遁形。 “身高近七尺。” 衣长宁观察四处的建筑,一个这么高的刺客,想要悄无声息地靠近伏击点,不引起任何人的主意,他能够选择的路线是很有限的。 这个刺客和普通人不一样。 普通人换个装扮,就能混入人群之中,泯然众人。 他不一样。他被毁容的五官,注定他要么被人发现,要么必须更小心的躲藏。 衣长宁弯腰轻飘飘地伏在尸体身上,一只手撑在血泊中,脑袋尽量向下,与刺客临死前的视线平齐。随后他闭上眼,倏地后跳,修长的身体在空中翩然掠过,落在一个三尺高的石斗旁。 随后,他低头四处察看,果然在旁边发现了一根头发。 莫沙云立刻从刺客尸体上截了一绺长发,送到衣长宁跟前。 因体质不同,摄取的营养成分不同,每个人的毛发生长情况都有细微的差异。对比毛发是个极其考经验和眼力的精细活儿,莫沙云至今都是一头雾水,衣长宁点点头,说:“大概有谱了。——我比他矮两寸。” 他调整了一下站立的位置,重新寻找第二个藏身潜行的地方。 这一回,他走到了房檐下,低头找了一圈,找到了一块被冻成冰的飞溅水渍。 …… 衣飞石将皇帝护送回宫,又匆忙打马回到了遇刺地点,问道:“找到了吗?” 留守此处的辛吹连忙回答道:“已传令封闭京城出入门户,发照会各处讯问刺客消息,再过两个时辰,兵马司、缉事所就能张贴悬赏告示。二公子循着线索出去有小半个时辰了。” 衣飞石并不怀疑衣长宁的本事,然而,行刺大案,他仍是小心地自己重新看了一遍。 他也先往刺客尸体处察看,很快就转身看向了石斗处,旋即朝着房檐下飞掠而去。 衣长宁找了快三刻钟才找出去二里路,衣飞石转瞬而至。见衣飞石轻飘飘落地,衣长宁脸上瞬间就涨红了,磕磕巴巴地想要解释:“先前找错了方向,只看足迹,这才慢了一……” 衣飞石已倏忽一闪,只剩下一道背影。 这世上能和衣飞石比较追踪水平的人,几乎不存在。早在十多年前,衣飞石就能一边辨认痕迹,一边追上轻功堪称当世一流的南地刺客。衣长宁找了半天却被他后来居上,根本不稀奇。 衣长宁却觉得难受极了。 皇帝遇刺,这样严重的局势下,二叔想起我,欲用我,差事最终却是二叔自己来办。要我何用? 他被辛吹突然上门委以重任的欣喜瞬间变成了自责懊丧,看着二叔潇洒离开的背影,他原地转了一圈,突然狠狠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要我何用?! ※ 衣飞石一路寻踪而至,意外的发现,这不是个陌生的地方。 这里曾经是一间酒肆,是陈朝诸色府的联络点,梁幼娘疯狂举事之后,这个地方就被朝廷连根拔起了。因曾在地窖里挖出几十具枯骨,左右都嫌晦气,不止这地方没人肯接手做买卖,连左右铺子都受了带累,不得不关张歇业。 后来朝廷干脆出面收缴了这块地,在原址上建了个慈幼院,专门收养流落街头、无父无母的孤儿。 刺客居然是从这里出来的?还是仅仅路过这里? 衣飞石沿着追踪的线索跃入院中,心中隐有凉意划过,落地的瞬间,他就发现有七个一流高手在暗处隐隐地窥视着自己——他可以立刻回撤,不过,他并不觉得这七个高手是威胁。 衣飞石指控虚弦倏撤,无声无息的长箭,分别袭向藏身之处最刁钻的四人。 箭,无影无形,没有一点儿声息。 看上去衣飞石只是轻轻动了动手指,被无形之箭锁定的四人就涌起绝望之感,箭至身陨。 剩下三人大吃一惊,却没有任何人逃跑。 衣飞石也很意外。 他三年前就已经能一箭漫射,杀死七个目标毫无费力。之所以留下三人,是为了获取口供。 他这一手惊天箭术显露出来,藏在暗处的三个刺客必然要逃,他已经做好了追捕这三人的准备,哪晓得这三个非但不逃,反而一个个地从暗处走了出来。 走出来的三个人,二男一女,高矮胖受不一。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脸都被烧成了一团。 矮瘦的女子脸上只剩下一个眼窝,一张嘴,为了保持呼吸,她始终张着嘴,在寒冬中呼出团团白雾。 “故陈余孽?”衣飞石皱眉问道。 “他们是,我不是。”左首的胖男子瓮声瓮气地否认,“我是言藻。言慎先是我伯父。” 皇帝登基不久,宗室就不安分地弄出了灵狐髓案,皇帝为此大开杀戒。言慎先就是当时的主犯之一,本人被剥皮示众,父族、母族、妻族皆被株连。 言藻是言慎先的侄儿,自然也在言慎先父族之中,全家受株连而死。 “你却活了下来。”衣飞石很意外。皇帝不是可欺之君,不可能出现该杀之人却被私纵的情况。 “我自幼体弱将死,师父渡我出家,常年在白云山修道习武,外人都以为我已经夭折了。”言藻居然很平和安静地跟衣飞石交代,没有一点儿对抗的意思。 “若行刺陛下的人是你,”衣飞石看了另外二人,与死去的四个刺客一眼,“你们。” “——不该是如今的局面。” 衣飞石因修习箭术九说,战力远超常人。他能轻易杀死这七个刺客,不代表这七人功夫稀松平常。 相反,这七个人功夫非常好。 倘若是他们七人潜入朱紫大道,甚至事先埋伏在陈阁老府上,陡然对皇帝发起攻击,羽林卫必然会伤亡惨重。皇帝此次出宫,带的侍卫并不算太多。 衣飞石不认为他们有能力伤害到皇帝,但他们绝对能狠狠抽羽林卫一个嘴巴子,让皇帝灰头土脸。 言藻怪异地笑了笑,说:“万荆功夫也很好。万荆就是……那个高个儿。” 他用手做了一个捅心窝子的动作,示意自己指的是那个行刺后自裁的刺客。 如果那个刺客的功夫也和眼前这七人一样好,那么,他造成的杀伤力绝不应该只是那么一点儿。衣飞石看似认真地听着这三人说话,耳朵却仔细地听着四面八方的一举一动。 这几个人的表现太反常了,他不相信这其中没有诈。 “这间慈幼院里,除了前边懵懂不知事的孩童,其余都是曾被皇帝灭国破家的复仇者。” “我被杀了全家。他们几个,国灭了,家也亡了。照道理说,我们都应该豁出命去,杀了皇帝。” 言藻说。 “可是你们都留在了这里。”衣飞石说。 言藻笑了。 他身边两个毁了容的瘦男人和矮女人也都笑了。 言藻从怀里掏出一包瓜子,塞进自己像是豁开一个洞的嘴巴,咔嚓咔嚓剥开,吃了几个,说:“这是万荆炒的葵瓜子。他是个大男人,可他喜欢吃零嘴。他跟我说,因为他家里从小就很穷,常常饿得揭不开锅,村里地主家的小子经常揣一包瓜子出门,用蛇油炒得香香的,谁给他当马骑,他就给谁吃瓜子。” “瓜子,花生,冬瓜糖,薄荷糖。所有姑娘家爱吃的零嘴,他都爱吃。”言藻说。 “他家里七个兄弟姊妹,荒年饿死了两个,卖了三个。他就是被卖的那个,进了诸色府当杀手。他吃饱了,穿暖了,有本事了……陈朝被灭了。” “他家遭了兵灾,父母死于衣家铁骑屠刀之下,青壮年的兄弟也都被寻衅杀光了。” “只剩个小妹妹。” “国恨家仇,对吧?你若是他,有人收留你,给你兵刃,给你钱财,给你机会,让你去找敌国皇帝报仇,你去不去?” 衣飞石不想听他说故事,问道:“那他为何放箭示警,却不真正行刺?” 言藻咔嚓咔嚓嗑瓜子。 一直用嘴呼吸的矮女子哈着气,说:“我原本也想杀了老皇爷。我姐姐……”她看了衣飞石一眼,“死在长青城。我在诸色府受训多年,一心只想富国复仇。但是……” “丰我衣食,止我漂泊。”言藻捧着手里那一小包瓜子,“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衣飞石沉默了。 皇帝将神仙种遍布天下,初时为了控制边境不生乱,神仙种只准许在皇庄里种植。及至后来粮庄遍布谢朝上下,粮食不再是朝廷要害,神仙种才流往边境与故陈大地。 他知道在民间有不少百姓都磕头崇拜皇帝,将皇帝称为神农老皇爷,纷纷立祠叩拜。 可是,连被皇帝杀了全家的言藻,有灭国破家之恨的诸色府奸细杀手,也都为此放弃了刺杀计划,甚至不惜用性命向皇帝示警,这就完全超出了衣飞石的想象之外。 他是个很纯粹的兵者。 无论敌国皇帝行怎样的德政,对他而言也是必是敌我之分,他根本不会想着背叛自己的陛下。 所以,衣飞石不能理解这群人。 “何人指使?”衣飞石问。 言藻又怪异地笑了笑。 他指尖突然擦起一缕火花,瞬间就被衣飞石打灭了。 言藻不笑了,狠狠瞪着衣飞石。 “我知道你们在地下埋了很多火药。” 衣飞石不止耳力惊人,嗅觉也比常人更加灵敏,观察力更是细致入微。他在走进这间院子时,就发现了这里的特异之处。地下埋着火药,地上浇着火油,一旦烧起来,整个院子都会炸上天。 “我不准许,任何人都点不燃它。”衣飞石说。 凭着衣飞石修至化境的《箭术九说》功夫,任何火星子飞入的瞬间,他都能即刻打灭。 言藻不死心地又打了一次火,他身边一男一女两个刺客同时朝衣飞石飞扑上来,想要缠住衣飞石无暇动手。衣飞石足尖轻轻一点,人已掠至言藻跟前,一把拿走了他手中的打火石。 矮女子从袖中掏出火折子,卷起舌头,待要吹燃火苗,一瓢水当头淋下。 衣飞石拿着半个葫芦瓢,说:“你们不是为了示警,是为了引我来,杀了我。” “神农老皇爷杀不得,你难道也杀不得?衣家屠夫皆该千刀万剐!”矮女子怒吼着扑了上来。 衣飞石一掌劈断她脊柱,顺手就将她掷出了院外。剩下二人眼见打火无望,把衣飞石炸上天的计划无法实施了,只能红着眼上前拼命。衣飞石一手一个按住了死穴,双双扔出了院外。 羽林卫此时也跟着追了上来,衣飞石吩咐道:“院子里埋着火药、浇着火油,叫缉事所来处理。” 缉事所专司防火缉盗,对此比较有经验。 衣长宁低头站在一边,根本不敢上前施礼。衣飞石看着他肿了一半的脸,一瞥而过。 “先押到听事司去。”衣飞石指着三个刺客。 这三人功夫都不错,也不知道从诸色府里学了多少手段,羽林卫值房如今都设在皇城北面,往羽林卫衙门关押显然不行——万一闹出点事,直接就炸在宫里了。 近年来衣飞石常和听事司共事,差使起听事司来也算方便。 衣长宁低头退到一边,恭恭敬敬地向衣飞石施礼,送他离开。哪晓得衣飞石停下脚步,道:“你也来。” 208.振衣飞石(208) 谢茂在宫中养了几个皇子,顺顺利利长大的, 只有皇三子谢沃与皇四子谢泽。 谢沃卷入不存在的谋逆案, 与他不知事的生父思行王谢荐一齐死在了宫外, 随后就被皇帝贬为庶人。如今记入玉牒、有嗣位资格的皇子, 只剩下皇四子谢泽一人。 ——皇帝死了, 最有资格继任为帝的,就是皇四子谢泽。 皇帝遇刺的消息传来, 谢泽就在宫中急得直打转。 谢沃作死了,他就是唯一继承人,根本犯不着在这时候去刺杀皇帝。可是,这节骨眼儿上, 若有人落井下石借机害他,诛心即可杀人。 “陛下往长信宫去了!”小太监跑来向谢泽汇报。 谢泽脸色刷地变得惨白, 双眼蓦地空了下去,只喃喃道:“父王误我, 父王误我……” 如今宗室都猜测太后对储君之位有了染指之心,谢泽也倾向于这个想法。 如今谢沃已经死了,皇帝又莫名其妙遇刺,谢泽认为这就是太后故意要对付自己,说不得皇帝跟着太后一起做戏——给他栽一个谋刺皇父、阴谋篡位的罪名,他就死定了。 他在宫中不能随意召见外臣, 两个伴读都是林家子弟, 被他深为忌惮, 这会儿就只有一个生父胡阳王送进来的宫女陈氏当参谋。 陈氏皱眉道:“殿下慎言!您只有一位父亲, 便是咱们的太平皇帝万岁爷!” “太后要害我,我说不清了!现在皇父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他若死了,我……我说不清了。”谢泽阴着脸在殿内转了一圈,“陈姑姑,我不能坐以待毙,我……” “三殿下便是前车之鉴。”陈氏提醒道。 谢泽如遭雷击。 “若长信宫存心陷害,殿下可有反击之力?”陈氏问道。 谢泽沉默。 “行刺一事还在调查之中,背后主使成谜。或许是长信宫,或许不是。若不是长信宫所为,殿下没头苍蝇似的行事乱撞,反倒惹人注目,无故添上几分嫌疑,这又何苦?”陈氏道。 “那我就这么等着么?若真是太后害我,我……” 谢泽一句话没说完,陈氏已斩钉截铁地阻止了他的妄想:“殿下与胡阳王府也只有一条路。” 这些年来,皇嗣的待遇,谢泽一样不少。然而,纵然名分所在,谢泽是有合法身份可以继承皇位的谢朝最尊贵的几人之一,选择依附他的朝臣依然寥寥无几。——皇帝正当壮年,万一他治好了子嗣不继的毛病,有了真正的纯血帝裔,皇帝完全有时间精力扶立自己的亲儿子登基。 不少知情者甚至还在等着,哪一日襄国公年纪大了,皇帝没兴趣了,咱们说不得就有太子了。 空有名分却无实权,万一太后真想对谢泽下手,除非皇帝愿意出手相助,否则,谢泽必死无疑。 谢泽质问道:“那我就这么等着么?” “陛下遇刺受惊,殿下身为人子,不该即刻前往请安问候么?”陈氏反问。 谢泽狠狠将自己惨白的脸上揉出血色,咬牙道:“更衣!孤去长信宫给皇父请安。” 谢泽赶到长信宫时,仍旧晚了一步。 谢团儿已经到长信宫给皇帝请安问候过了,正从殿内出来。 冬日里,谢团儿穿着一袭鹅黄色锦绣夹袄,宫女更服侍她披上厚斗篷,长信宫大宫女林秀品亲自给她捧来手炉,二人正在叙别。——看着她那一身黄得晃眼的衣裳,谢泽忍不住心里膈应。 宫中服色有着极其严格的规定。诸妃、诸皇子该穿什么颜色,佩戴什么饰物,全都有章程。 谢泽作为皇嗣,能服杏黄,一些比较重要的祭服、朝服,也都是皇子独有的杏黄色。 祭服、朝服的穿戴也都有着严格的规定,只能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场合穿戴,不能随便穿着到处跑。偏偏宫中给谢泽所准备日常起居用的常服,花样繁多做功极其漂亮,就是没有一件与黄色沾边。 他堂堂皇嗣坐在上书房里,竟和几个伴读穿的颜色一样,都是酱、紫、靛、蓝。 寄居在宫中的崇慧郡主谢团儿则完全不同。 她的朝服和普通郡主没什么两样,常服就显得非常出格了。 这两年谢团儿因住在宫中,太后借口后宫无人,进上的料子搁着也浪费了,常常将一些鹅黄色的名贵料子赏赐给她裁衣裳穿。在谢朝仪礼规矩之中,能够穿戴鹅黄色的只有两种人,要么是贵妃,要么是公主。连东宫太子与太子妃的亲闺女,穿上鹅黄色也是僭越。 她谢团儿区区一个亲王郡主,凭什么穿戴鹅黄?谢泽往日也不觉得什么,他一个正经上了玉牒的皇嗣,何必跟个婚姻不幸的郡主计较?今天看着谢团儿满面春风、尊贵从容的模样,心中就不忿了。 “给四殿下请安。”大宫女转身向谢泽施礼,满脸和善温柔,“您是来给陛下请安的吧?” 谢团儿正要和他叙礼,谢泽却嫌她春风得意的模样极其碍眼,只对大宫女说:“正是。听说皇父在宫外遇刺,儿臣心急如焚,实在放心不下,还请姑姑替我通禀。” 皇帝回宫时惊动了所有羽林卫,消息也没有刻意封锁,满宫上下都知道皇帝在宫外遇刺。 谢团儿住的醒春山房是宫中一处观景别墅,不算是正经的宫室,距离长信宫比较远。谢泽所住的地方则是数百年来皇子居住的内宫。不管是得到消息的速度,还是赶往长信宫的速度,都应该比醒春山房更快一些。 然而,谢泽匆忙赶来时,比他住得更远的谢团儿已经见了皇帝、太后,辞出来准备离开了。 大宫女也没有拆穿他,只含笑说道:“娘娘和圣人这会儿正说话呢,吩咐不必打扰了。您一片诚孝之心,奴婢必会替您呈于御前。这天儿也冷,四殿下也快些回去吧。” 她把话说得再是温柔体贴,也改不了“皇帝不见”这四个字的本质。 很少被皇帝堵在门外的谢泽顿时觉得颜面尽失,有些害怕太后正和皇帝密谋害自己,又暗恨谢团儿来得太早——把自己衬得漠不关心,半点都不关心皇父安危。 谢团儿从来就不是热脸贴冷屁股的脾性,谢泽跟奴婢说话也不搭理她,她也懒得搭理谢泽了。当即朝林秀品款款躬身,不顾谢泽就在身边,一手甩开斗篷一角,转身扬长而去。 谢泽的脸色瞬间就黑了。 这些年来,谢泽一直没把谢团儿放在眼里。 失了宠的郡主,王府没有助力,又不得夫家尊敬,那就是个废物。哪怕谢团儿在宫中住了两年,谢泽还是不怎么看得起她——当年养在长信宫的三位郡主风头无人能敌,两个皇嗣都要退避三舍,然而,自从郡主出嫁生子、皇嗣渐渐长大之后,这种关系就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配了臣家的郡主如何与有可能龙登九五的皇嗣相比?哪怕是见了皇子妃,这三个郡主也得低头。 几年前,最春风得意的谢娴见了他,也得客客气气地施礼叫殿下,幼时小心眼的谢绵绵见了他,也再不敢和他别苗头。往日谢团儿和他也算客气,谢泽一直认为谢团儿应该敬着自己,害怕自己。 他不理会谢团儿,因为他是皇子,他身份尊贵。谢团儿却不能不理会他,必须给他施礼。 哪晓得谢团儿居然走了。 不单走了,还敢冲着他甩斗篷,一股寒风就朝着他狰狞地刮了来! 她一定知道太后娘娘要对付我了,她知道我要死了,她才敢这么对我。谢泽看着烧着地龙温暖如春的长信宫,却觉得那座宫殿像是一只择人而噬的巨兽,随时都能把他张口吞噬。 “那……那我先回去了……” 谢泽慌慌张张告辞而归,回了宫跃下肩舆,差点一头磕在地砖上,问道:“陈姑姑呢?” 陈氏很意外他这么快就回来了,还没细问,就听见谢泽绝望地说:“陈姑姑,真的不好了,太后她要害我……” 陈氏想捂他的嘴都来不及!祖宗诶,就不能屋里说吗? ※ 谢泽宫中发生的一切,被眼线一五一十地回禀到长信宫。 谢茂歪在太后榻上懒洋洋地吃柚子,太后就坐在茶桌边,亲手给儿子剥。 母子两个听了回报,俱是一笑。 太后将刚剥好的柚子喂谢茂嘴里,问道:“有谱了吗?” “翻不起浪来。” 谢茂从遇刺当时就在琢磨这个问题,暂时也没什么头绪。 今天遇到的刺杀就跟玩儿似的,除了把身边侍从吓了一跳,没有半点儿真实威胁。这就让谢茂百思不得其解了。若是真心实意想杀他,他还能数个一二三来。假模假式地派个死士来放个根本没杀伤力的冷箭,这是想干什么? 谢茂不是神仙,他再聪明也只能根据线索和掌握的情况判断局势。 几个受命刺杀他的刺客因感念他供养天下的德政,临阵倒戈换了刺杀对象,谢茂怎么也不可能推测到这样离奇的内情。此时他掌握的线索就出现了偏差,以至于想了几次都想不明白其中的门道。 ——到底是谁啊?虚晃一枪,神经病吗? “小衣已经出宫去查了,三五日必然有信儿。”谢茂对衣飞石极其有信心。 “沃儿是个老实孩子。”太后突然说。 “谢荐不老实。” 谢茂不大想谈这个话题,当日思行王带人去吴府闹事,只怕也没想过会酿出此等大祸。 羞辱吴家不算太大的事,在吴家闹出暴行人命就太过分了,思行王慌张之下只想倚靠自己的今生的骄傲——他亲生的皇三子,不管不顾就给宫里的谢沃送信求救。 就这么一句求救的口信,就把谢沃坑进了绝路。 亲爹坑儿子,却指望养爹宽仁大度伸手相救?谢茂平生最恨养不熟。 太后想谈的显然也不是谢沃,而是如今硕果仅存的谢泽。 谢茂嚼着清甜的柚子,说道:“谢泽若不惹事,朕也不会让人冤枉栽赃他。” 谢茂登基以来,杀人从不问证据,在太后的记忆中,皇帝起码“枉杀”了十多个无辜宗室,被牵连的外姓世家大臣就更多了。谢茂说得理直气壮,她不大相信,解释道:“总得留着一个。孩子还太小了,若成众矢之的,只怕难以保全。” 谢茂杀人其实都有理由,很少无故冤杀,相比起来,反倒是太后手起刀落更不手软。 如今太后也不是觉得谢泽无辜,而是认为目前的局势不适合把皇子都撸下来。 “阿娘教训得是。”谢茂被误会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干脆地认了下来。 安抚住皇帝之后,太后才肯说自己的推测:“左不过是宗室的手笔。” 谢茂登基以来,除了衣家之外,很少重用世家勋贵,都是科举取士,任用了不少寒门俊杰。有本事在京城策划针对皇帝的刺杀行动的势力,屈指可数。最重要的是,臣下弑杀皇帝,动机呢? 就因为看皇帝不顺眼,就压着九族性命去刺杀?没有这样的道理。 谢茂觉得有些像栽赃。又觉得不大对。他拿不准的事从不轻易结论,这会儿就是笑笑。 他在长信宫待着,是怕太后担心他的安危,一直到宫门下钥之前,衣飞石匆匆忙忙赶了回来,谢茂就带着衣飞石在长信宫蹭了一顿饭。饭毕,一家人在暖阁里喝茶,衣飞石将掌握的情况一一上禀。 “那间慈幼院原本是陈朝诸色府的据点之一,臣去京兆府衙门查了文书,确是记在户部名下,教养嬷嬷都是外聘,什么时候藏了七个面目全非的刺客进去,那老嬷嬷也不甚清楚。” 慈幼院是朝廷举办的福利机构,由户部记名监管。既然不属于百姓所有,就不归十户联保法统管。 ——就算是巡街的缉事所、兵马司等各衙门,谁又愿意没事儿去得罪户部?那可是财神爷。 “臣查了慈幼院的米粮布帛往来。京城统共十七家慈幼院,除了朝廷拨放银两之外,善心的贵妇官夫人也常常会打赏赈济,前些年的账本子找不见了,就近三年看,日常捐助的共有七家。” 衣飞石没有直接点名,他拿出账本,将那七家的名字都圈了出来。 谢茂与太后交换着几个账本子看了一眼,太后皱眉道:“胡阳王府?” 衣飞石默默指向另外一个名字:“臣以为,汤家更可疑。” 衣飞石所指的汤家,是思齐大长公主谢琚曾经的夫家。因思齐大长公主上窜下跳闹事,她的驸马汤稽被夺爵贬为庶人,收回了御赐的国公府邸,又被迫与思齐大长公主和离。谢琚前些年就已经病死了,她曾经的驸马汤稽也已经死了,如今汤家的家主是他们的儿子汤朝宗。 皇帝把汤家收拾得太惨,若说汤家矢志报复,也是很可能的事。 太后不解道:“他家若出手,必然不死不休。” “是臣没有事先禀明。娘娘,陛下,今日行刺虽有儿戏之意,却不是幕后主使有心抬手。” 衣飞石将他在慈幼院中遭遇的一切都说了一遍,“是陛下德政庇佑天下,贼寇匪类亦仰慕陛下恩德,不敢冒犯……” 他真情实感地要给心上人吹一波,哪晓得谢茂眼睛都绿了,问道:“他们想炸死你?” “朕竟不知这世上还有这等人,竟是冲着你来的。”谢茂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在他的记忆中,衣飞石武功非常好,好像也从来没传过衣大将军遇刺的消息,居然有人敢来刺杀小衣? “你独自追进去的?朕知道你功夫好,万一呢?万一你刚进去,贼人就点燃了火|药呢?” “在长青城时,你就被伏击过一次。也是打算炸你。” “一个个的……” 谢茂坐不住了,下榻吩咐朱雨:“叫容庆来拟旨。即日起,京畿八百里禁所有烟花爆竹,不许民间私藏火|药。马上叫五城兵马司带着卫戍军,一家一户收缴火|药。十日之内,必须清缴完毕!” 朱雨将他的意思重复了一边,确认无误之后,立刻就去内阁找容庆来拟旨用印了。 衣飞石觉得皇帝小题大做,尤其是当着太后的面,这也太不好意思了。 太后端茶看戏。 谢茂吩咐完了回来,仍旧有些后怕:“满院子火|药得多少啊?不是叫衣长宁去查么?怎么又是你亲自去了?” 太后差点把茶吐出来。衣长宁是谁啊?再不受衣飞石待见,那也是衣飞石的亲侄儿。皇帝这一脸“送死不让你侄儿去,你怎么自己去?”的责怪表情,居然还能这么理直气壮。也不怕衣飞石生气。 衣飞石早习惯皇帝的关心则乱了,悄悄看了太后一眼,低声认错道:“以后臣退后些。” 跟皇帝扯“我功夫好没事儿”根本没用。这时候不顺着皇帝的口风说话,皇帝就能缠着他扯上几个时辰,惹急了说不得还要逼他跪下认错——当着太后的面,真的有点不好意思。 谢茂见他这么老实不犟嘴,这才点点头,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下午想跟我去刺客自杀现场的“万金之躯”是谁?还是当着太后的面,衣飞石不好顶嘴,就默默地低头听训,十分老实规矩:“是,臣知错了。” 这一个岔子终于打住了,太后重新审视衣飞石圈出来的七家名单,也觉得衣飞石说得有道理。 胡阳王府不会那么傻。 谢沃一死,谢泽就是唯一的皇子。只要不出意外,谢泽就是下一任储君。 何况,胡阳王府为什么那么多年之前就开始圈养死士?一旦被皇帝发现,胡阳王府要满门死绝,在宫中前程大好的谢泽也要跟着陪葬。风险如此大,收益如此低,做这件事根本不划算。 反倒是被皇帝逼得从豪门摔落谷底的汤家,完全符合这个处心积虑复仇的条件。 ——汤家家产被夺,府邸被收缴,过得非常艰难。居然还有余力施舍慈幼院?这很反常。 “陛下怎么看?”太后问。 谢茂摇摇头,说:“未必是长期捐赠慈幼院的善家。照着相王府查。” 太后一愣。思行王闹出大事,出乎意料地赔了一个皇子进去,这就不是杀鸡儆猴了,对宗室的杀伤力不亚于杀猴骇鸡。按说震慑宗室的目的已经达到,皇帝居然还不肯放过相王府? 衣飞石却很了解谢茂,皇帝并不是那么无的放矢的人,即刻道:“臣明白了。” 相王府世子谢浩为人坦荡正直,如今的相王谢莹却不然。 谢莹做了几十年世子,只等着老相王死了可以当家作主,却被皇帝一道圣旨架空赋闲在府中,相王府的当家人从他爹变成了他儿子,他心中如何不恨?何况,他当年被谢长维的侍卫打瞎了一只眼睛,太后非但没给他“做主”,还“坑”了他一个船队,只怕那时候他就恨透了太后与皇帝。 算一算日子,在从前诸色府联络点上开办慈幼院的时候,正是老相王死后不久! “阿娘,能在京城策划行刺计划的势力,左右就那么几个。” “义王府,黎王府,相王府,长山王府,胡阳王府。” 谢茂掰着指头将每一家王府都数了一遍,各王府王爷王子的品性差使一排,基本上就出来了。 义王府有蓄养死士的实力,可义王爷没有弑君的心思,底下谢长英谢长维秉性也弱。 黎王府倒是能力心智都足够了,然而黎王夫妇被圈禁了十年才放出来,没机会去搞事。 长山王府倒是借着衣家之势能搞事,想想就谢茁那个直接吓死的脾气,他?弑君? 胡阳王府有皇四子在宫中,养死士被发现的风险太大,根本不划算。 只剩下相王府了。 209.振衣飞石(209) 皇帝遇刺,内侍受伤。出了这样的事故, 今日随扈皇帝出宫的羽林卫, 自莫沙云以下, 全都记过留勘, 带队出门的莫沙云独被处以杖刑, 最倒霉的是今日留守宫禁的卢成,人在宫中坐, 锅从天上来,和莫沙云一起被连坐降职,暂待罪留用。 莫沙云挨了杖也不敢回家休养,这会儿正强撑着坐在值房里, 重新调整羽林卫班次。 ——这是衣飞石定下的规矩。遭遇冲撞圣驾等重大事故之后,所有现行上下岗位、巡逻班次必须全部重排, 定下的口令也会紧急更换全新的排字谱。 “煮碗浓茶来!” 莫沙云抄了几个名字,困得眼睛都睁不开, 一边揉眼睛一边吩咐役兵。 今日随扈皇帝出宫,差使是临时安排下来的,早上衣飞石还来值房安排了这一日的防务,哪晓得衣飞石出宫没多久,皇帝传旨要微服出宫往陈阁老府上致祭,莫沙云只得仓促安排随扈卫队, 从出宫开始就神经紧绷, 半点不敢放松。 他紧急安排的是皇城到阁老街这一条线路, 哪晓得皇帝从陈阁老府上出来之后, 又临时改道去听事司衙门。果不其然这途中就出了事。 刺客出现之后,莫沙云就更紧张了。一整个白天都绷着心上那根弦,丝毫不敢放松。 所幸顶头上司是皇帝极其爱重的襄国公。 若不是看着襄国公的情分,狠狠发落羽林卫会下了襄国公的面子,今日跟着他出门保护皇帝的几百个羽林卫全都要死。 皇帝就好像忘了对此事问责,一直到衣飞石回宫之后,才宣布如何处置。 ——都是衣飞石的命令,皇帝对此事至今没有任何旨意颁下。 被处罚的所有人都不敢不服气,挨了刑杖的莫沙云也没有半点怨言。若不是衣飞石在上边顶着,今日之事岂能善了?让刺客携弩杀到了皇帝跟前,连服侍皇帝的内侍都挡箭受了伤,如此失职失察,头一个被杖毙的就是莫沙云。 挨了刑杖的莫沙云窝在值房重新编巡逻值班的花名册,卢成也不敢休息,这会儿正提灯夜巡。 一个在值房当差的役兵往铜壶里又塞了一把茶叶,请示地看向莫沙云。 莫沙云困得眼泪直流,问道:“浓茶,浓茶懂吗?” 役兵左手一把茶叶,右手一把茶叶,全塞进了铜壶里,不大的铜茶壶几乎被茶叶塞满了,因保暖捂着厚棉门帘的值房内瞬间溢出香浓苦酽的茶香。 莫沙云才满意地点头,指了指自己的茶杯子:“再熬小半刻钟就添上。” “您才挨了棍子,喝这么浓酽的茶汤,对身体只怕不大好。”役兵看着火规劝。 “再两个时辰就点卯了,弄不好这册子,”莫沙云做了个杀鸡抹脖子的动作。 正说着话,窗外似有灯火进来,听脚步声也不像是卢成夜巡回来——夜巡是个苦差事,沿着皇城走上一圈,就得花上差不多两个时辰。卢成才出去不到半个时辰,不可能这么早就回来。 役兵连忙放下火钳子,挑起一点门帘往外看,只见外边十多个长随在衣飞石身边的羽林卫皆提着灯,当中仅着单薄锦衣的衣飞石亲自在值房各屋开门检查,被惊动的值班侍卫全都不敢吭声,老实待在屋子里,衣飞石又转头出来,身边的侍卫替他打开旁边另一扇门。 役兵连忙将门帘子挂了起来,转身窜回莫沙云身边,拼命打手势做口型。 将——军——来——啦—— 衣飞石已经将值房各屋都看了一遍,确认没有在这个节骨眼上懈怠差事打瞌睡,这才往莫沙云所在的签押房走来。 “公爷,卑职……”莫沙云早就穿戴整齐蹬上了靴子,这会儿瘸着腿上前施礼。 话没说完,一个清脆的耳光就落在了他的脸上。 衣飞石揍他显然留了手,这一巴掌下去,莫沙云既没有翻身倒地,也没有落下几颗牙齿。他顿时腿也不瘸了,干脆利索地跪了下去,认罪道:“卑职知罪。” “奉圣驾出宫是什么规矩?方圆三里之内,三百内卫,五百外卫。卫戍军清道封禁十里,六尺之上不许任何人登高窥视。带着五百个羽林卫你就敢侍奉皇帝往外巡幸,谁给你的胆子?”衣飞石喝问道。 莫沙云哑口无言。 衣飞石说的是他写给羽林卫的规矩,按道理说,确实是应该这么办。 然而,大凡皇帝出行,都有衣飞石亲自跟着。他身手奇高,根本用不了那么多侍卫重重叠叠地清场守护,跟皇帝出行的人手就一层又一层地精简下来。 今日衣飞石不在宫中,莫沙云已经增添了两倍的人手随行护卫皇帝,哪晓得还是出了岔子。 “卑职死罪。”莫沙云磕头认罪。 他不敢指责衣飞石自己坏了规矩在先,衣飞石有随时调整防务的权力,也有孤身一人保护好皇帝的能力,错只错在莫沙云错估了局势,在差事上太过想当然了。 “今日饶你一命,是蒙天之幸,陛下不曾有损伤。” 衣飞石说到这里,声音略略发硬,“也是因为率先破了规矩的人是我,上行下效。” 莫沙云连忙道:“不,将军,公爷,是卑职狂妄。卑职行事不谨,公爷有铁则下发,卑职竟不曾遵行,这才放了刺客进入射程,卑职万死……” 衣飞石抬手示意他噤声,吩咐道:“进来吧。” 两个穿着羽林卫棉甲的侍卫进来,抬着一张沉重的刑凳,各自手持一根刑杖。 莫沙云才挨了三十杖,看见这玩意儿就觉得腰背疼,心说难不成公爷还要亲自盯着打死我?心中顿时忐忑不已。 意外的是,衣飞石没有再训斥他,回头问道:“卢成、林锋,到了吗?” 卢成、林锋与莫沙云是羽林卫三大校尉,莫沙云与卢成都是外卫出身,林锋则是内卫出身。 林锋很快就进来施礼待命,正在夜巡的卢成则等了近半个时辰,才匆匆忙忙披着一身风雪赶到。在屋内的役兵早就知机地退了出去,两个拿着刑杖的羽林卫也是面面相觑:这是要把几个校尉全打一遍,以儆效尤? 卢成扫了头上的雪,目光在莫沙云身上流连:狗|日的你挨了揍就进馋,又想害我跟着挨捶? “一旁站着吧。”衣飞石吩咐道。 莫沙云、卢成、林锋都站在签押房一侧,衣飞石略站了片刻,伸手解了外袍。 眼见衣飞石脱了袍子精赤上身,莫沙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他这差事没办好,若连累衣飞石也挨了棍子,以后还有前程可言吗?慌忙上前跪求:“公爷,此卑职……” “架起来。”衣飞石皱眉道。 两个手持刑杖的羽林卫在棉甲左袖上绣着两道黑色的纹记,代表着他们是羽林卫的纪率。二人熟练地将刑杖举起,往莫沙云肋下一叉,即刻就把莫沙云架住,堵回了他原来站立的位置。 衣飞石已俯身趴在了刑凳上,浑身肌肉松弛下来,吩咐道:“施杖。” 两个纪率拿着刑杖犹豫了片刻,不等衣飞石催促,拿捏着力度,不轻不重地抡起刑杖击在衣飞石脊背上。衣飞石知道他们不敢下狠手,没有厉声训斥,只平静地吩咐道:“用力。” 第二棍子落在他彻底撤下了戒备的光洁脊背上,闷闷一声响,果然加了三分力。 “用力。”衣飞石再次提醒。 他始终不紧不慢不发脾气,两个纪率突然醒悟过来。 将军从一开始就没宣布要打多少杖,很显然,若是不能叫他满意,他就能一直挨到满意为止。 能被衣飞石挑中前来行刑的侍卫,自然是纪率中的佼佼者。二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各自屏息敛气,就照着从前对卫内犯禁兄弟执罚一般,啪地一杖落在衣飞石脊背上。 衣飞石觉得这杖子仍旧不够重,不过,他也能判断出,这是身边执刑的侍卫最能控制的力道了。 若逼迫这侍卫再用力些行罚,力气必然还有,可这侍卫控制不住刑杖,必然四处乱敲。衣飞石并不想让他碰到自己腰背之外的地方——来受杖是他私底下的安排,皇帝并不知情。若是伤了腰下的地方,只怕皇帝越发不高兴。 衣飞石闭着眼睛伏在刑凳上,脊背上的疼痛一次次击穿他的平静,让他想起今日见到的一切。 那是七个身手极好的刺客。 倘若没有德政遍行天下,倘若那七个刺客都是丧心病狂的疯子,今日会是什么局面? 莫沙云带着的羽林卫会被冲击得七零八落,一个个侍卫前仆后继地死在长街之上,他的陛下被人护着东躲西藏,他的陛下被人撵得四处逃窜—— 陛下会受惊,陛下会害怕。 只要稍微想起那个画面,衣飞石就恨不能杀掉所有刺客。 这一切,仅仅是因为他坏了自己定下的规矩,让属下有样学样,上行下效,敷衍塞责。 皇帝又和往常一样,对他的失职之处避而不谈。遇刺这么大的事,皇帝从头到尾都只说翻不起浪,没什么大碍,不必担心。不管是对着莫沙云还是衣飞石,皇帝都从没有问过:“刺客怎么近来了?” ——羽林卫的职责,就是不许刺客靠近皇帝。 太平日子过得太久了,所有人都松懈了。包括衣飞石。 衣飞石卸了浑身戒备力气,着着实实地挨了近五十下刑杖,感觉到执刑的两个侍卫有些气力不继了,他才吩咐停手。原本光洁健康的脊背肿起两寸高,有两处破了皮,鲜血顺着脊背蜿蜒而下。 衣飞石带着干净的手帕子,将背上血水抹了抹,稍微舒展肩背,重新穿戴好衣物。 除了额上多了一点儿虚汗,他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曾经受过杖刑的模样。 “素日里是我坏了规矩,酿成今日之祸。区区杖刑不过小惩大诫,叫你们来亲自盯着,是要告诫你们——”衣飞石目光从莫沙云、卢成、林锋脸上扫过,“我能对自己下手,就能对你们下手。我舍不得杀了自己,可不会舍不得杀你们。” “你今日如何逃过一死,你心中明白。”衣飞石问莫沙云。 不止莫沙云明白,羽林卫上下都很明白。皇帝不想怪罪襄国公,所以才让莫沙云逃过一劫。 ※ 白天见了刺客的谢茂半点儿不受惊害怕,夜里睡得很香。 从长信宫回来之后,衣飞石服侍他洗漱更衣,二人在内寝亲热了好一阵子,正要搂着衣飞石睡了,衣飞石才说要去羽林卫值房看一看。谢茂要他明日再看,衣飞石坚持要去,才松快过的男人多半都没什么心思抬杠,谢茂叮嘱一句早去早回,就洗洗睡了——他次日还有早朝。 毕竟在一起二十年了,很多时候都不再像少年时那么黏糊牵扯,衣飞石有差事要办,谢茂若真的在太极殿挑灯等候,反而让衣飞石心里不踏实,谢茂干脆就蒙头睡了。 冬日上朝那叫一个艰难,精准的生物钟叫醒了谢茂,他看着还没亮的天,再问问时辰,只得叫宫人拿热帕子来敷脸。正闭目养神,谢茂突然想起不对:“公爷呢?这是走了,还是昨儿就没回来?” 睡在外间小榻上的楚弦早就听见声儿进来了,率先答应道:“公爷没回来。” 这也不奇怪。谢茂上朝时间早,衣飞石夜里走得又挺晚,算一算这中间也没几个时辰。昨儿衣飞石回了太极殿就先发了命令训责羽林卫下属,谢茂认为衣飞石这一晚上肯定是去羽林卫发脾气了。 ——让刺客进了射程之内却一无所觉,这就是羽林卫失职。 小衣那么心疼朕,肯定气坏了。叫他去羽林卫发发脾气也好。底下人也确实不大行。比小衣差远了。若是小衣跟着朕,哪里会出这样的纰漏?唔,刚好借机劝说小衣,以后都要常常跟在朕的身边…… 他怕不是吓得想把朕随时随地揣在口袋里吧?谢茂想着就禁不住嘴角上翘。 尤其是想起昨夜衣飞石紧紧搂着自己不放的后怕与热情,谢茂既心疼衣飞石受了惊,又特别享受爱人久违的依恋不舍。 小衣小时候还喜欢拉着朕撒娇,年纪大了就闷着,只会“成何体统”……嗯,也很可爱。 谢茂独自用了早膳,眼看着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起驾前往玉门殿听政。 今日小朝会。 玉门殿内沉静枯燥地站班递折,流程一项一项地往下走。 谢茂近年多数是听,不是“交内阁票拟”,就是“交有司再斟酌”,临朝决断的事非常少。 他已经不再是初登基时,事事都要抢着作主的小皇帝了。只有内阁出了差错或明显与他圣意不符时,他才会出声提醒一句——朕不喜欢这样,你快改了。朝臣与他的配合度也相当高,总体而言,有了完全听话又非常有本事的大臣们围绕在身边,谢茂的办公难度日益降低。 京城各部各衙门与奉召进京述职的衙门都递了折子,陈数详情之后,内阁也交了两个折子。 一个是黎洵所奏,在都乐山开凿通川渠的折子。 另一个则是李玑所奏,弹劾前钦天监五官司历吴仲雄逼杀幼妹、长嫂。 所有朝臣都用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看着李玑。 你李玑堂堂一个内阁大臣,居然搀和到这种事情里边去? 果然是携功幸进的阁臣,和从翰林院熬起的正经阁臣半点不一样,瞧瞧,这拍起马屁来,真是半点不害臊!区区一个九品芝麻官的家务事,说穿了也就是个两个妇道人家的人命官司,居然闹到朝堂上来,还是由一个内阁大臣亲自出面弹劾! 这种事情,你就算想干,也该找个御史出头,你再从关键时候插嘴发话啊! 居然自己撸起袖子就上了?脸呢?还要不要脸了? 这背后若不是太后指使,鬼都不信! 李玑递了折子就回了班次,旁若无人地恭敬侍立,眼观鼻,鼻观心,丝毫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妥。 站在李玑前边的黎洵与沛宣文,同样垂手站着,缄默不语。 谢茂也很无奈,太后这是扯着吴家没完没了了。他其实不觉得区区一个吴氏的判决能影响什么,今日太后能判吴氏休夫,明日全天下的官衙都朝着妇人说话了吗?不可能。甚至上了堂的妇人可能在今后遭到报复性地审判。 “当日吴氏和离的状子,京兆府没有接,这案子该接了吧?交京兆府审决。”谢茂吩咐道。 逼杀幼妹不算什么了不起的罪名,一般长杀幼的案子,只要“情有可原”,多半都会轻判,准许收赎。然而,李玑弹劾吴仲雄的案子里,除了逼杀幼妹,还有一个逼杀长嫂的罪名。谢朝最重嫡长,长嫂作为家族冢妇,地位十分重要,当小叔子的欺负到长嫂头上,这就犯了人伦纲常。 通常家族里为了保全子孙,都会选择牺牲嫁入的媳妇,捂着罪名不使告发。民不举,官不究。 然而,只要这事儿被掀了出来,捂不住了,杀嫂多半就是斩刑。 散朝之后,谢茂去内阁和黎洵等人商量了通川渠之事,下午去长信宫混了顿饭,眼看着铅云密布又要下雪,他忍不住问道:“襄国公这会儿在什么地方?” 衣飞石出门都要留信,立刻就有宫人来禀报:“公爷上午去了听事司。” “叫人给他送衣裳雪氅去,”谢茂又问立在一边的大宫女,“朕吃着酸汤锅子还好,膳房还有么?给公爷装一盒子去。” 大宫女连忙屈膝,道:“必有的。奴婢这就去吩咐。” 太后在一边绣答应给衣飞石的桌屏,边绣边笑:“想他了就叫回来。巴巴地送衣裳吃食去。” “昨日在宫外出了岔子,他心里过不去,憋着一股劲儿。要不把幕后之人揪出来,他觉都睡不安稳,昨儿半夜三更爬起来,跟朕说,他要去羽林卫值房看一看,”谢茂一副很生气不解的样子,搁谁都能读出他言辞间的宠溺与甜蜜,“有这么折腾的么?大半夜的,留朕一个人在宫中,他去办差了。” “他是羽林卫将军。”太后却不认同皇帝一味包庇的宽纵,“此事是羽林卫失职,你若不肯降罪惩戒,他心里过意不去,难免穷折腾。” “昨日他不在宫中。” 谢茂立刻反驳道,“是朕准他出宫,也是朕临时起意出宫。这事不怪他。” 太后不与他争辩,只静静地看着他。 官场上就是这么一个连坐的道理。莫沙云做得好了,是衣飞石领导有方,莫沙云办坏了差事,首当其冲就是衣飞石训责不力。身为羽林卫将军,连底下心腹都调|教不好,当头就是一个“无能”的罪名。 谢茂比谁都明白这个道理,可是,衣飞石并不是普通人。 他重生这么多次,好不容易能理直气壮地对衣飞石好,不分青红皂白地维护衣飞石,他凭什么要为了一些不重要的事违逆自己的心意?他有再多的理智,都不可能冷静地施加在衣飞石的身上。 谢茂无赖地将脸一偏,岔开话题:“这是什么茶?” “凉州雪毫。”最寻常的贡茶之一。 “喝着味儿不大一样……” 皇帝一心一意顾左右而言他,太后也只得败下阵来,改口道:“加了一点儿盐巴。” 母子二人聊了些闲话,谢茂始终没问过李玑今日在朝堂上弹劾吴仲雄的事,默许了太后串联内阁大臣的行径。太后朝着吴氏案下手,他筹备多年的棋子,如今也可以动一动了。 相比起太后这样剑走偏锋小打小闹,他所准备的上下合力,才是真正的大手笔。 ……如果团儿能和衣飞珀再生一个孩子,哪怕是女孩子,那就更好了。 谢茂漫不经心地想。 ※ “公爷还没回来?” 谢茂在太极殿看了半个书案的折子,窗外风雪大作,依旧不见归人。 他转头看了一眼刻漏,守在榻边侍茶的朱雨嗫嚅片刻,小声道:“宫门已下钥了。”这会儿都没消息,怕是不会回来了。 谢茂正皱着眉,觉得衣飞石颇为反常,就听见外边银雷进来,禀报道:“圣人,羽林卫来报。说是公爷一时不慎误了时辰,错过了宫门下钥的时候,进不来了。隔墙叫里边羽林卫上禀陛下。” “这脑子是怎么长的?自家将军关在外边了,不会开门接进来?”谢茂没好气地说。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穿鞋,“叫李从荣、符贞香拿钥匙来开门!摆驾,朕去看看,这么大的风雪,朱雨,帮你们公爷的大衣裳找出来……” 银雷尴尬地说道:“禀圣人,外边说,公爷见误了入宫的时辰,就回去了。” 见皇帝狐疑地望来,银雷硬着头皮转达衣飞石的意思:“公爷说,正是如今风雪大作,惦记陛下必要亲自去接,这才回长公主府去了……” 回的居然是长公主府,而不是他自己的襄国公府。 谢茂肯定,衣飞石一定有事瞒着自己。 210.振衣飞石(210) 窗外大雪簌簌,谢茂站在烧得暖烘烘的太极殿内, 一连喝了两壶茶。 朱雨就在一边提着茶壶随时预备斟茶, 银雷候在外殿, 等着皇帝吩咐——都看得出衣飞石这行径比较反常, 就皇帝那么想一出是一出的脾气, 说不得就要闹着深夜出宫,亲自去把襄国公捉回来。 两壶茶下肚之后, 谢茂转身示意关闭宫门。 这已经不是年轻时候了。 哪怕他知道衣飞石意外出宫有猫腻,也得给足了衣飞石体面。 无论如何,他信任衣飞石。不管衣飞石做什么决定,必然有自己的理由, 他必须支持。 “传朕旨意,叫公爷明天必要入宫一趟。若是不得闲, 亲自给朕写封信来,不许只言片语叫人代为上禀奏报。” 谢茂重新坐回书案边, 衣飞石不在宫中,他也没什么兴致做其他事。 长夜漫漫,看折子吧。 谢茂晚上也没睡几个时辰,这一夜风雪大作,京城周边说不得就有雪灾,早上几个内阁大臣就全都到齐了, 五城兵马司已经派了巡丁去京城各处探察, 京兆府请命调用卫戍军帮着收拾被大雪压塌的百姓屋舍, 这事儿都不必户部拨钱粮, 京兆府就把赈灾之事包圆了。 不说京兆府真富假穷到底怎么回事,但凡百姓处糟了灾,往朝廷哭穷索要钱粮都是例行公事。 京兆府居然挺着腰板利索地开仓包办了钱粮物资拨付,上下都暗笑京兆府尹这是吓破了胆,上赶着讨好皇帝求宽恕了——吴氏要和离的案子,京兆府没有接。 昨日皇帝发落吴仲雄逼杀幼妹长嫂案子时,对此就颇有微辞。京兆府能不害怕吗? 些微灾济之事,各衙门都有成例,上下照章办理即刻。 谢茂在内阁花了一个时辰商议此事,没人看得出他的心不在焉。往日他都要留下与阁老们说说话,吃一顿饭再走,这日他吩咐一句有事来禀,披上雪氅就摆驾回了太极殿。 满屋子人都知道皇帝这是在等襄国公。 偏偏皇帝又不肯问,和往常一样翻书看折子,下午还教楚弦下了两盘棋。他偶然抬头看看刻漏,服侍在侧的朱雨就紧张,就怕皇帝问公爷回来了没——不止没有回来,连皇帝要他解释的回信也没送来。 这一日天色也不大好,半下午就黑了下来。 谢茂沉得住气,心中也忍不住吐槽,小衣莫不是又要借口被堵宫门外,就不回来了? 才这么想了没多久,谢茂打坐片刻养了养精神,外边就响起宫人向衣飞石请安施礼的声音。 衣飞石再狂妄也不能和皇帝旨意对着来。皇帝交代他今日要回宫或上奏解释去向,他只要还剩一口气,就得奉召进宫见驾。真拿纸写几个字就把皇帝打发了,皇帝不怪罪他,他也做不出来。 只是脊背上杖伤才养了一日,伤处看上去倒比刚受刑时更可怕了,衣飞石想着要向皇帝解释此事就有些心烦。 “给陛下请安。”衣飞石神色自如地施礼,长身玉立看不出一丝不妥。 “不早不晚这个点儿回来,耽误用膳了么?”谢茂也不着急追问,先让衣飞石坐下喝汤驱寒,宫人来服侍衣飞石把靴子换成轻薄的软底鞋,踩在烧着地龙的太极殿里极其温暖,“家里有事?” 衣飞石不回襄国公府歇息,反而去了长公主府,这是件很反常的事。 “……臣不愿对陛下撒谎。”衣飞石当然有很多借口可以找。 谢茂笑了笑,没有和从前一样紧追不放。若说撒谎,昨夜赶不上宫门下钥就是个谎言。 “先用膳吧。叫楚弦服侍你吃。” 宫人早已经将预备好的汤饭捧了上来,七八个碗儿都摆在茶桌上,塞得满满当当。 楚弦乖巧地抱了一碗酥酪上榻作陪,谢茂也不动箸,就看着他俩一起吃东西。一顿饭吃完,楚弦乖乖缩到了角落里。谢茂很自然地靠近衣飞石身边,伸手抱他:“朕一向向着你。有事要和朕商量。” 衣飞石背后皆是杖伤,居然也能面不改色地任凭谢茂搂着,含糊地说:“臣明白。” 明问一次,暗示一次,衣飞石都不接茬。 谢茂挥手让底下人都下去了,只剩下朱雨在屋内服侍。眼看就是个秘密审问的局面,衣飞石不大自在地偏了偏头,解释道:“臣昨日宿在宫外,是因羽林卫有些职事牵扯不清。不是什么难以措置的大事,也不和朝廷相干——不必陛下费心。” 谢茂轻轻拽住他的衣裳,笑道:“朕不费心就是。就是想你了。” 衣飞石立刻搂着他亲了亲,说:“那臣去洗一洗。” “去吧。”谢茂含笑放手。 衣飞石事前洗漱从不让他看着,他也习惯了。衣飞石还黏着他亲了好几下才粘粘糊糊地离开。 谢茂含笑看着心上人挺拔修长的背影走出宫室,这是真有些不解了。 他知道衣飞石在撒谎,也知道衣飞石有事瞒着自己,可这个节骨眼上,能有什么事? 相王府蓄养死士刺客一事,莫非有什么内情?还是衣家又出什么幺蛾子了? 他当然可以叫听事司去查。 只是刻意去查衣飞石故意瞒着的事,就显得非常不尊重衣飞石的想法。 襄国公存心隐瞒,皇帝刻意差人探查。谢茂是皇帝自然无所谓,只是这么一来二去的,很容易损伤衣飞石在臣下心中的威严,谢茂不愿如此。 自问特别了解衣飞石的谢茂难得懵了一回,想了几次也不得要领。 昨夜孤枕独眠自然比较冷清,想着待会有心上人暖床了,谢茂心思浮动,暂时也不想去琢磨旁的事。若是要紧的事,朕迟早会知道。若是不要紧的事,小衣想撒个谎不给朕知道,朕不知道就是了。 谢茂叫宫人服侍着漱了口,亲自调了香在内殿点燃,就等着衣飞石洗漱回来。 往日衣飞石动作都很快,没多会儿就回来了,今日左等右等不见踪影,这就更让谢茂奇怪了。 莫不是和朕生气了?凭什么呀? 谢茂将自己这两日见过的人,做过的事都回想了一遍,确定自己肯定没有和周琦扯上任何关系,真要说唯一出格的事……也就是在宫外临时改道,要去听事司接衣飞石下班。 总不能为了这个和朕发脾气吧?谢茂觉得衣飞石不该是这样的人。 有小宫人悄悄来给朱雨咬耳朵,朱雨似是想笑又强忍住了,上前回禀道:“禀圣人,公爷洗漱后叫小的们晾头发,歪在榻上眯着了……底下人拿不准主意,不知道该不该唤醒公爷。” 若是换了个普通宫妃嫔妾,给皇帝侍寝之前睡着了,只怕早就被催促着闹起来了。 衣飞石不一样。皇帝待他实在太过宠爱了,若襄国公真是乏得撑不住在盥殿眯一会儿,奴婢不知体贴地打扰了他休息,他未必会生气,皇帝却一定会生气。宫人们拿不定主意,只得前来请示。 谢茂本能地觉得不妥,才说要去看看,衣飞石已经披着斗篷走了进来。 “臣睡迷糊了。”他不好意思地说。 这会儿的衣飞石看上去非常精神,只有眼底浮着一层薄薄的困倦,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来。 谢茂再性急也不至于逼着衣飞石侍奉,拉着他回内殿上床躺好,衣飞石要解衣裳,他轻轻按住衣飞石的衣襟,将锦被覆上,柔声哄道:“乏了就早些歇着。明日吧。” “臣明日要早起,陛下也要上朝。”衣飞石声音中有两分渴念两分迟疑,仿佛很拿不定主意。 谢茂轻轻咬住他的耳朵,低声道:“就这么急?明晚上不行?” 衣飞石还想说什么,谢茂却不想再看他演戏了,哄道:“睡吧,睡觉皇帝大。” “还是陛下比较大。”衣飞石从被窝里爬起来,搂住谢茂肩膀,“陛下说想我了。” 谢茂低头与他亲吻,低笑道:“朕时时刻刻都想你呢。好啦,心肝,朕抱着你睡吧,不闹了。” 谢茂与衣飞石相拥着一并上了床,衣飞石就伏在他怀里,似乎真的很疲倦,很快就沉沉地睡了过去。谢茂静静打量他沉静的睡颜,看不出任何不妥之处,只除了他比往日紧了一分的领口。 很显然,今日衣飞石不大愿意被人轻易解了衣裳。 前日回宫与衣飞石亲热时还好好的,昨儿衣飞石就不肯进宫了。谢茂心中狂怒,衣尚予,你是吃撑了?小衣都多大的年纪了,你还对他动鞭子?真当朕的小衣还是你家的“不孝子”能随便欺负是吧? 次日,衣飞石果然早早地起了床,不等谢茂睁眼,他就穿戴洗漱离开了。 谢茂阴着脸去上了朝。 朝会上,心情极其不好的皇帝把兵部尚书尚守志劈头盖脸骂了一通,理由仅仅是因为尚守志出班时慢了一步——天下事极少有各部各管毫不相干的,朝会上各部轮流递折子述职,前边说完了,内阁或者皇帝有了明确的倾向,后边说不得就得临时调整一下。这很正常。 尚守志被皇帝找茬骂得莫名其妙,正懵逼的时候,皇帝终于开恩明示了:“恍惚其实,敷衍塞责!朕闻兵部各司游手好闲者众!美其名曰以衙当家,勤于政事,钻进被窝里就不肯出来。清晨应卯后逛一圈,倒头就回值房昏睡,地方上下办不了事找不着人,就这样的人,竟然还给了一个上平!” 吏部尚书窦蜀珍暗暗庆幸,这兵部官员年纪不归吏部统管,否则他简直是躺着中枪。 兵部官员归谁管呢?枢机处。 枢机处总参知事是衣尚予,常年不上朝。前凉国公孔杏春也已经死了。目前枢机处排名最前的枢臣,是前兵部尚书孟东华。 他知道这个每天在衙门睡大觉还大计上平的人是谁。 不就是镇国公世子衣飞珀么! 衣尚予的儿子,衣飞石的弟弟。他想去衙门睡觉,谁敢不许他睡? 武官亦是三年考评一次,谁又敢让衣飞珀这样的衣家少主落到中、下等去?实在是他懒得太过分了,兵部上下都看在眼里,给个上上太亏心,这才心惊胆战地给了个上平…… 就这孟东华还专门去长公主府求见衣尚予,专门说明了不给上上的理由。 皇帝也不可能逮着衣飞珀骂,官儿太小了,骂着不成体统嘛。先骂了尚守志,再骂上了孟东华,衣飞珀还能有好果子吃?朝臣皆面面相觑。继上半年皇帝当朝训斥襄国公之后,皇帝又找衣家的茬儿了,这是例行打压衣家吗?襄国公彻底失宠了吗? 散朝之后,尚守志就先回了兵部衙门,把才睡醒了准备吃饭的衣飞珀臭骂了一顿,打了二十军棍。 衣飞珀被打得莫名其妙,一气之下就告病回家去了。 正在宫外追查相王府行刺线索的衣飞石还蒙在鼓里,一连好几拨人给他送信,最先是黎顺的妻子袁十十,专门找了个锦衣女卫来说朝廷发生的事,黎阁老、龙幼株、孟东华、百里简……几个朝中交好又消息灵通的朋友,全都打发了心腹暗中提醒他:怎么回事?你弟又惹崇慧郡主了? 年初皇帝直接训斥襄国公,和通过训斥衣飞珀的上司收拾衣飞珀,性质完全不同。 前者是敲打,后者就是明晃晃的圣意:这个人朕不喜欢,你去弄他! 衣飞石想起昨夜皇帝近乎配合的“不察”,瞬间就明白了。皇帝根本不是一无所觉,皇帝早知道他身上带伤了!这笔帐直接算他亲爹衣尚予头上了。 ——要不是衣尚予是他亲爹,只怕皇帝都想把衣尚予拖出来暴打一顿。 怕皇帝再闹出什么事来,衣飞石连忙吩咐道:“请赵医正去府上给衣飞珀瞧伤。” 赵云霞在宫中当值,轻易请不出来。衣飞石派人去请,消息必然送到皇帝跟前。这是隐隐地向皇帝求和:跟我爹没关系,我回来跟你解释。 他有些无奈地解下腰间长剑,坐了下来。鬼上身了吧?竟然觉得可以瞒过枕边人。 衣长宁已勘察好现场,拿回了口供,施礼回禀道:“太平十三年八月到太平十四年五月间,这里曾住了九个江湖客,根据本地百姓描述,只有两人与慈幼院刺客特征相符。” 那日在慈幼院的刺客总共七人,加上行刺失败自杀的刺客,也只有八个人。 八个人都是心怀天下的义士,都是为了公心太平放弃私仇的侠客?世上岂有这等事。 这一批刺客不可能只有八个人。其他意见不一者,要么是被这八个刺客杀了,要么就是还潜伏在各处,与这八个不是一路人。 目前衣飞石查的是相王妃胡氏陪房转了几道弯的亲戚家的庄子,已查实是曾经藏匿刺客的窝点。 “暂时不要惊动了相王府。继续查。”衣飞石吩咐道。 “是。” 衣长宁看着自家二叔,犹豫再三,还是劝道:“您在庄子里休息片刻,别处卑职去查。若有困惑疑难之处,卑职再来请教将军。” 衣飞石自问将身上伤处藏得极好,然而,衣长宁毕竟是常年跟在他身边的亲侄儿,跟着衣飞石跑了半天就知道二叔身上带着伤了。他没直接说,衣飞石也听出了他话里的迟疑与痛楚。 ……衣长宁都瞒不住,竟然还想瞒着陛下。衣飞石,你今年多大了,还犯这样的蠢? 衣飞石面无表情地起身,将才解开的长剑重新佩好,走了两步,问道:“与你无关。” 一直躬身低头的衣长宁被戳得哑口无言,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一些。 他已经不敢在办差时叙家礼了,对上称呼是将军,自称卑职,不办差时,他也见不到二叔。鼓起勇气关怀一句,还是被二叔硬邦邦地甩了一句“与你无关”,衣长宁也不能说什么。 二叔曾经那么受宠,家里出事之后,陛下先后训斥二叔两回。此次遇刺,搁从前,陛下顶多训斥两句,这回居然对二叔施了刑责……衣长宁心如刀割。只恨自己不争气,只恨衣长安与谢娴不安分。生生带累了二叔,让二叔失去了圣心宠爱。 衣长宁呕得心口疼,衣飞石却在目无表情地想,怎么才能哄得好陛下不生气呢? ※ 京兆府大部分皂隶差役都忙着赈济雪灾的时候,京兆府尹常葛在衙门审案。 内阁大臣李玑弹劾钦天监五官司历吴仲雄逼杀幼妹长嫂,皇帝把案子发给了京兆府审理。要审理这个案子,第一件事就是把吴仲雄提到堂上——人都找不见,审个渣渣啊? 吴仲雄不在府上。 吴仲雄也不在钦天监。 京兆府找了半天,最终在东城兵马司大牢里把吴仲雄找了出来。 原来在皇帝遇刺当日,曾经撞见过不曾服丧的吴仲雄,皇帝对此甚为不满,认为吴仲雄是不孝之举,叫羽林卫把吴仲雄送去了当地的衙门问罪。朱紫大道归东城兵马司管,吴仲雄就进了东城兵马司衙门的大牢。 皇帝亲自送进来的不孝子,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孝顺的也必须是不孝子啊! 何况,吴仲雄当日确实不曾替父亲服丧。 东城兵马司指挥使齐正恕干脆利索地判了不孝之罪,按律徙三年,不得收赎。不过,这是皇帝亲自送来的“不孝子”,齐正恕琢磨圣意吧,只处以徙刑,皇帝只怕是要不高兴啊? 正巧吴仲雄也怕被弄死,张嘴就是辩解。 齐正恕高兴得不行,你认罪了,我倒没办法了,不认罪,正好。来人,大刑伺候。 短短一天时间,京兆府把吴仲雄从东城兵马司的大牢里找出来时,这人已经快不成人形了。早先他就被莫沙云拴在车辕上抽了一顿鞭子,齐正恕又故意想弄死他,京兆府来提人,齐正恕连忙就把这个烫手山芋扔了出去—— 吴仲雄在京兆府大牢待了一天就不行了,发起高热,那个风雪夜里就死了。 按说吴仲雄已经死了,这案子已经没有审理的必要了。 然而,京兆府尹常葛自认从小饱读圣贤之书,十年寒窗,十年官途,为的是太平天下,抚慰下民,他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随波逐流、媚上失德之人。如今太后以圣母之尊扰乱纲常,欺凌阁老,皇帝非但不规劝太后,反而坐视太后一错再错,实在让人痛心疾首。 皇帝如此圣明,千载之后必然彪炳青史、万世传颂,若为了此时损害令名,那真是太可惜了! 若不能规劝陛下,让陛下被史笔抨击,留下这一点瑕疵,那是臣等不尽力,是臣不贤良。 所以,常葛决定,他要跟皇帝死磕一个! 从哪儿开始呢?当然是从把太后那不守妇道的圣母脸抽肿,还天下一个公道开始。 吴仲雄已经死了,京兆府却隐匿不报,先发令前往吴府传唤苦主与证人。苦主是吴仲雄的兄长、李玑弹劾中被吴仲雄害死长嫂钱氏的夫君,吴伯英。证人则有吴府仆婢若干。以及钱氏的女儿吴元娘,姑子吴氏。 苦主吴伯英上堂就一口咬定:“家中妻室、小妹皆自裁而死,与弟仲雄无涉。”要撤状不告。 “李阁老亲上劾章,圣人钦命审结,岂是你说不告就不告的?” 齐正恕一拍惊堂木,“传证人上堂。” 吴仲雄说话虽难听,也确实没有逼小吴氏去死的意思,是小吴氏自己气不过才上吊自杀了。钱氏自杀多半是因丈夫的压力,非要说逼杀,那也是吴伯英和这个世道逼杀了他,和吴仲雄更没有关系了。 何况,吴府的仆婢下人都得了叮嘱,个个作证,小吴氏是气性大,受辱之后自杀了。 钱氏?不知道啊,好像是元姐儿逃家了,大奶奶就自杀了。 吴伯英并不知道弟弟已经死了,为了保全弟弟,不惜牺牲女儿:“说来也是家门不幸。卑职家中小女负气出走,拙荆面薄,一时之间想不开……” 吴元娘自从听说母亲自杀之后,心情十分悲痛愤怒。她既后悔是自己求活才牵连了母亲,又恨父亲和叔叔逼得太狠。所以,听说有一位阁老弹劾二叔逼死了亲娘和小姑姑,京兆府又传她来做证人,她就不顾大姑姑阻止,坚持跟来了。 如今站在堂上,口风一面倒,她还来不及指责二叔逼死小姑姑的那句话,亲爹先把她卖了! 吴伯英的这句证词太可怕了。 他居然说,吴元娘负气离家出走,钱氏为这个私逃的女儿羞愤自杀。 害死母亲的罪名,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了吴元娘身上。 吴伯英是死者钱氏的丈夫,是苦主,又是吴元娘的父亲,没有人能质疑他的证词。他以苦主和父亲的身份,指认吴元娘害死了亲娘,吴元娘几乎没有翻身之力。 此时,距离李玑上弹章的日子,不过短短两日。 京兆府犹在赈济雪灾。 谁都没有想过,原本应该忙得焦头烂额的京兆府尹常葛,会在今天审理此案。 他就是要趁着这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时机,将吴家大大小小不守妇道的女子,一网打尽。 看着脸色煞白的吴元娘,常葛根本不将这个被玷污却又不肯死节的贱妇放在眼里,他的目标,从头到尾都是被太后抬举着无故休夫的吴氏。不杀了这个异想天开、败坏纲常的吴氏,礼法荡然无存! “你小小年纪,懂得什么?必然是有人诱你出逃。” 常葛啪地拍响惊堂木,“来人,将教唆侄女孝期离家私逃、怀恨害死长嫂的犯妇吴氏香莲带上堂来!” 吴氏本就觉得今日之事不大寻常,然而,吴元娘死了母亲,有小姑姑前车之鉴,她也不认为母亲自存死意,认为母亲必然是二叔所逼杀,非要跟来做这个“证人”。 ——太后吩咐李阁老弹劾,皇帝钦命京兆府审决,这能有什么问题? 吴氏不放心侄女儿,这才跟来盯着。 哪晓得大哥堂上卖了亲女儿,京兆府尹更是直接就冲着她来了。 几个衙役早就盯住了她,常葛一声令下,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滚蛋吧你!” 袁十十奉命亲自护卫吴氏,抬脚就是一个猛踹,“听事司办差,谁敢乱动!” 211.振衣飞石(211) 谢朝所任命的每一任抚民主官,谢茂都会拨时间亲自接见。 自故陈大地与南边浮托国彻底并入版图之后, 谢朝县属计有一千五百余个。一千五百余个县令、县长, 哪怕赴任属地远在新州边陲, 谢茂也从不敷衍任何一个。多则小半个时辰, 少则半刻钟, 只要是有权力端坐三尺高堂、断绝下民是非的官员,谢茂都要亲自看过。 每三年选官入仕, 单是接见新入朝外放的官员,谢茂就会忙上好些天。 京兆府尹官拜正四品,是距离皇帝最近的一位抚民官。 谢茂不能凭着短短一次会面就了解所有官员,他或许不了解边陲小镇的县令是什么秉性, 但他一定了解自己眼皮底下的京兆府尹是什么秉性。 所以,他吩咐听事司派人始终守在吴氏身边。防的就是今日。 袁十十率领两个武功高强的女卫随扈在吴氏身侧, 衙门外边还蹲着一个小旗官,听见袁十十一声暴喝, 立刻就带着十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冲了进来:“躲开躲开!听事司办差!” 在京城街面上巡逻的兵衙众多,最威风的还是得数听事司。 常葛早就关照了属下刑班捕头务必抢来吴氏,然而,这捕头得了常葛好处,愿意为常葛效命,底下的衙差却不大尽心——你是头儿, 你喊我们尽力捉人, 那没说的。现在听事司出来抢了, 喊我跟听事司对着干?你当我傻啊!手脚就迟疑起来。 捕头邵强着急了, 亲自上手抓捕,然而,先机已失。 袁十十已拉着吴氏后退,与冲进来的十多个听事司卫士汇合。 见捕头气势汹汹攻来,她挺起纤薄的肩膀挡在吴氏身前:“我乃听事司缉事百户袁十十,封圣命护卫吴氏妇人,尔敢无礼?还不退下!” “本官亦奉圣命彻查此案!”常葛拍案惊堂,双眸炯炯如刀,“本官乃太平六年壬寅科二甲传胪,座师单公、文公,初任寿春县令,再任万年府同知,五年前蒙圣恩右迁京兆府尹,抚民官一做便是十一年!你又是何出身?官居几品?” 袁十十出身书香寒门,祖父是个老秀才,亲爹赌了一辈子书,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连秀才都没考上,家中三个兄弟也是奔着读书做官去的,家业一点点变卖,一个亲爹三个兄弟还是天天读书,就靠母亲和姊妹耕地、织布供养,后来亲爹大病一场,长得最出挑的袁十十就被卖给了富户做妾。 袁十十扒着弟弟也学了几本书,认得字,最紧要的是,她提篮卖酒时,认识了龙幼株。 后边的事就没什么悬念了,妾是不必做了,袁十十也不恋家,半点不挂念食肉吸髓的老父兄弟,龙幼株见她心性刚毅磊落,就带在身边当了个小丫鬟,跑着跑着就成了女卫,一步步立功升官。 然而,她自认是凭本事才升了官,混成了听事司的百户,别的衙门却不承认。 ——科举了吗?不考文试,谢朝也有武试啊。您哪年的贡士?吏部没你的材料,枢机处有吗?也没有?那你也算个屁的朝廷命官?朝廷“命”你了吗? 袁十十紧绷着粉脸看着常葛,听事司痛脚就在这里,比正经官身差一线。 “本官在朝会上亲领陛下圣旨,圣命发落此案交京兆府审决,文武百官都听在耳中,本官还有司礼监颁下的圣旨做凭证,你也说奉了圣命,敢请圣旨一拜?”常葛咄咄逼问。 袁十十当然也没有圣旨。她只有一道口谕。 见袁十十哑口无言,常葛啪地一拍惊堂木,厉声呵斥道:“拿下!” “慢着!” 袁十十揪下自己悬于腰间的听事司令牌,“陛下要你审决此案不假,我也将吴氏与小吴氏送来了京兆府衙门。常府尹审案好生奇怪,不传被告犯人过堂,反倒对前来作证的良民喊打喊杀。” 她脑子飞快地转着。 皇帝要常葛来审这个案子,那么,审出多大的反转都有可能。这世上原告成了被告,被告原是无辜的案子多不胜数。她喝止常葛的理由是站不住脚的。常葛官又比她大。 如今京兆府在外赈济雪灾,衙门里人是不多,她是可以把吴氏抢走。 然而,袁十十觉得,常葛只怕就是希望她来抢人。两个衙门公然干仗,这是极不体面的事。不到万不得已,袁十十不想和京兆府的衙差打起来。 “大人知道卑职供职何处。平日里这事儿那事儿听得颇多。” 袁十十一句话没说完,常葛已冷笑道:“蝇营狗苟之辈!身正不怕影子斜,旁人怕你听事司,本官怕你何来?你若有本官的痛脚短处,只管上折弹劾。如今公堂之上却不容尔等放肆。再敢扰乱公堂,出言不逊,——左右,给本官乱棍打出去!” “大人是怕被京城百姓听了那点儿背后的污糟事,恼羞成怒了吗?” 袁十十确实没有常葛的短处,她这会儿纯属瞎编。就许常葛泼污水对付吴氏,不准她编话抹黑常葛了?袁十十脑子里飞快地转,说常葛收了吴仲雄的贿赂?老百姓都不稀罕听这故事,何况,谁敢在皇帝眼皮底下收钱平事儿? “卑职听说大人自打县学时就喜欢和同窗好友秉烛夜游,尽情娱乐之后,抵足而眠,极其亲热。大人进京赶考时,就住在城东的圆塔寺,两个书童也与旁人的不同——旁人的书童聪明灵秀,大人的书童体格健壮惹人艳羡……” 刚开始所有人都没听出来她到底说什么,渐渐回过味来,都用惊讶不解的目光看着常葛。 常葛气得吐血,怒骂道:“胡说八道!本官住在卢县会馆,何曾去过圆塔寺?” 袁十十一副“看吧你恼羞成怒”的表情,气定神闲地撒谎:“这倒也不假。圆塔寺乃是佛门清静之地,大人和两个书童日夜不出厢房只拜一尊正经佛寺不肯供奉的什么什么佛,主持不得已将大人赶了出来。后来大人在卢县会馆从天字甲号房睡到了地字亥号房,一文房钱都没出,这才是本事呢!” “血口喷人。左右,将这搬弄口舌的妇人拿下!掌嘴!”常葛气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袁十十直接骂他卖屁股了,他还忍得下去? 几个听事司卫士立刻护在袁十十身前,袁十十直接就转头朝门外听审的百姓们嚷嚷:“瞧瞧,这是要杀人灭口了。紧要的我还没说呢。咱们府尹大人最喜欢年轻有才的书生,本案苦主与被告的吴家原是什么人呢?老大人是国子监祭酒。常大人与本案的被告吴仲雄关系那叫一个好呢,寻常夫妻也是一主內一主外,白天各在一处,夜里才在一起——他们俩那可是白天夜里都在一起的关系!亲热着呢。” 满天下都知道听事司是监察百官的衙门,能知道不少官员府上的秘密。 袁十十以听事司百户的身份出现,一口就爆出京兆府尹的猛料,居然没多少人认为是假的。 围观在京兆府衙门外的百姓本是闲来无事,随便来听听这个传说是钦命审决的案子,这会儿全都惊讶又兴奋地看着热闹,有好事者还爬上了对门酒楼的矮檐,只恨不得两边打起来,袁十十再嘴上没把门多说点香艳刺激的传闻来…… 连京兆府的衙差都各自暗动眼色,不自觉地将目光挪到自家府尹身上打转,嗬,看不出来呀…… “还不将她拿下。”常葛恨不得亲自下来抽袁十十几个耳光。 本来听事司就不好惹,自家府尹这反应也不知道是恼羞成怒还是……反正没人觉得袁十十在撒谎。仅剩寥寥数人的京兆府衙差越发出工不出力,连追到袁十十跟前的刑班捕头邵强都错了错手。 真把袁十十抓住了拿木板子打嘴?这姑奶奶可是个听事司的六品官! 袁十十彻底把这场堂审弄成了闹剧,不止顺利护住了吴氏,连被揪在公堂上被亲爹一句话打懵的吴元娘也被她趁乱扯了出来。 京兆府衙差追得不怎么尽心,袁十十拉着吴氏与吴元娘就逃回了听事司衙门。 ——你常葛四品官了不起哦?我们龙大人也是四品。还能随时见皇上那种四品! “简直是胡闹!” 龙幼株一拍桌子,袁十十立刻就跪了下去:“卑职知罪。” “圣人立衙之初,只有四字训诲,不得构陷!随口攀诬朝廷命官,这是拿听事司清誉作保!你今日撒谎所有人深信不疑,是因为此前十多年,听事司从来无人说过一句谎话。——干仗就干仗,咱们干不过他们那一群脓包?鼠目寸光,因小失大。”龙幼株训斥道。 袁十十心里嘀咕,那是您不知道。我相公咱们指挥副使见天儿恐吓忽悠嫌犯,骗不少人呢…… 龙幼株只训了她一句,话锋陡然一转,“事已至此,先把后患平了。你和七娘带人出门,把京兆府上上下下都翻一遍,我说的你记清了,常葛是小妇所出,养在嫡母膝下,发迹之后,将生母扶了起来,与嫡母平起平坐,明知道生母俞氏逼迫嫡母李氏裁衣做鞋却听之任之,这人是个假道学。” “你去查抄证据,若能说服李氏作证首告常葛不孝更好。我即刻进宫。”龙幼株道。 常葛想把吴氏冤杀在京兆府衙门,这件事必须禀告皇帝与太后。 袁十十顿时乐了,不孝嫡母,这罪名可比她泼的污水严重多了:“是,这就去办!” ※ 龙幼株与衣飞石都赶在宫门下钥之前,匆匆忙忙地进了宫。 二人一南一北入宫,在太极殿门口相遇。龙幼株上前施礼:“拜见公爷。”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衣飞石表情,很想知道,皇帝和襄国公又闹什么别扭了?皇帝今日怎么会突然找衣飞珀的麻烦?最关键的是,她这会儿进宫不会刚好撞枪口了吧? “司尊有礼。”衣飞石神色如常,看不出什么不妥来。 龙幼株执掌听事司,衣飞石执掌羽林卫,二人皆是皇帝心腹近臣。 只要皇帝没下旨二人协办差事,互相探问“你来干嘛呀?”就是极其犯忌讳的事。龙幼株与衣飞石也一起办过好几次差了,关系却一向走得不算太亲近。 衣飞石私底下去了黎顺家里几趟,却没有和龙幼株多说过一句话。 两人一齐进了太极殿,龙幼株候在丹墀之下,衣飞石则拱拱手,与她告辞。——他进太极殿从来不需要禀报。 殿外宫人纷纷施礼,衣飞石回头指了指候在丹墀下的龙幼株,吩咐银雷:“给司尊送个手炉添碗热汤,请她在茶房稍坐。”他也不确定皇帝会不会先“问”他的事,让龙幼株在外边等着也太冷了。 宫人挑帘子请衣飞石进殿,扑面就是一股融融暖意袭来。 见皇帝笑吟吟地起身迎来,显然是刚起身蹬上鞋,衣飞石就抢先说道:“龙司尊候见。” 谢茂已经听说兵部尚书尚守志把衣飞珀捶了一顿的消息,这会儿气已经平了一半。昨天他就假装不知道衣飞石努力瞒着的事,今天显然也不会逼问让衣飞石难堪。笑道:“传进来吧。” 守在门边的朱雨去请龙幼株,谢茂则亲自给衣飞石递热毛巾端茶:“坐一会儿,吃些汤饭。” 看着皇帝笑意融融的模样,衣飞石觉得,今日只怕免不了要罚跪了,说不得……他看了看西边的偏殿。那里收着他年少愚蠢时,亲自给皇帝做的一个假屁股。 这也罢了。最让衣飞石头疼的是,他想了半下午了,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和皇帝解释。 龙幼株进门磕头,闻着殿内味儿有点怪。除了皇帝身上常有的熏香,还有一种鲜暖美味的食物香气。这个点儿,陛下难道在用膳? 皇帝让她免礼。她的身份年纪都还不到御前有座的时候,这就站着回话。 “禀圣人,今日京兆府尹急审吴仲雄案,传唤吴氏与钱氏之女小吴氏做证人,堂上吴伯英反口指认钱氏是因小吴氏离家而羞愤自杀,京兆府尹常葛即刻命人提审吴氏。臣以为常葛是要借机刑杀吴氏。”龙幼株和皇帝回禀事务时,从来不绕弯子说套话——皇帝会骂。 谢茂点点头,对此丝毫不意外:“杀了吗?” 龙幼株觉得皇帝这话听着不对,小心翼翼地解释:“臣曾受命保护吴氏安全……” “你做得对。” 皇帝说了这一句话之后,龙幼株就没听见声儿了。 她有些忐忑地悄悄抬眼,发现皇帝和襄国公坐在茶桌边上,襄国公屈膝坐在榻上,正认真地吃着碗里的珍珠芋头汤饼,皇帝则侧着身子给襄国公布菜,另有一个生得眉目如画的小孩儿依在襄国公身边,用勺子把脍下来的剔骨肉舀进衣飞石的碟子里,蘸上调好的蒜头酱。 二人都守在襄国公身边,恍惚间一打眼,居然也有几分寻常人家围桌吃饭的滋味。 “这案子不要紧,叫底下人跟着。朕吩咐你筹备的事,如何了?”谢茂问道。 龙幼株恭敬地低头,答道:“已从各地手工作坊里挑选出性情柔韧、坚强的妇人,充作姐妹会干事,沿海各州县都已有了规模。如凉州、黎州等地,缺少当地骨干,也已经从京城调了特派女卫前往宣讲教化……”说到这里,她停顿片刻,说:“臣以为再筹谋三五年,更为妥当。” 从皇帝吩咐在各地设立手工作坊开始,听事司在每个地方都有意留了一两个只招收女性做工的作坊,作为姐妹会的雏形。 妇人们在此互相鼓励、交流,接受听事司传播男尊女不卑的思想,至此已有十数年。 这期间,听事司所做的一切都很隐晦,将姐妹会藏在作坊之下,看上去只是帮助妇人学有一技之长,多赚一点儿家用,偶有帮着受夫家虐打的妇人找茬出气,也被看作是妇人间的义气,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许多农户家中男人赖在地里刨食,指着女人去干活,难免要对财神爷容忍些。 谢茂并没有暗示太多,龙幼株却抓住了这个机会,在谢朝上下都密密麻麻地编织出了一张大网。 “往前数千百年了。三五年不过弹指一挥。” 谢茂十多年前就埋了种子,近日看了龙幼株的奏报,才发现这颗种子长得比他想象中的更好。 龙幼株领会圣意的本事与她办事的能力一样优秀。谢茂决定,下回重生了,他第一件事还是去胭脂楼把龙幼株赎回来。……嗯,不,第一件事还是去勾搭“居心不良”的小衣吧。 谢茂瞥了一眼低头吃汤饼的衣飞石,这会儿的衣飞石显得太心虚了,都不敢看他。 “这件事盯紧些。扎住阵脚三五年,朕调你到都察院。”谢茂在最关键的时候,给了龙幼株一个冲锋陷阵的承诺。 龙幼株以为自己听错了。 衣飞石也抬起头,看着皇帝的脸色,他听得出来,皇帝是认真的。 龙幼株在听事司一干就是近二十年,就没有升官的机会。现在皇帝居然一口答应,调她到都察院任职。都察院是什么地方?都察院才是朝廷正经的监察衙门!听事司被朝野嘲讽鄙夷为鹰犬,都察院则是堂堂正正的官身。不过是因为皇帝办事不规矩,才弄了个不讲究的听事司来鱼目混珠。 甭管听事司执掌了多大的权柄,对满朝文武而言,听事司上上下下都上不了台面。 若龙幼株想洗脱自己身上佞幸奸臣的影子,她就必须在这件事上拼尽全力。否则,朝上衮衮诸公,绝不会准许一个女子堂而皇之高踞其上——在听事司盘着也罢了,你还敢染指都察院? 龙幼株隐隐约约觉得自己走向了一个极其危险的风口浪尖。 迈过去了,海阔天空。迈不过去,粉身碎骨。 她沉静地屈膝磕头,谢恩道:“臣必不负陛下厚恩,粉身以报。” “南边的人手调回来了么?”谢茂又问。 皇帝前日突然传旨要龙幼株准备近百人的好手,准备监护任务,龙幼株手底下也基本上一个萝卜一个坑,好手都洒在外边了。故陈新州的人手不敢动,南边浮托国原先就是藓疥之痒,前些年被殷克家打得彻底服了气,闹事也翻不起浪来,所以,龙幼株奏请召回南边精锐。 皇帝居然准奏了。龙幼株就知道这件事必然很重要。 “飞马传信,最快也要二十日。”龙幼株道。 “还有何事?” “臣告退。” 龙幼株半点不墨迹地告退离开,门帘子一挑一闭,殿内又只剩下几个内臣。 “陛下若要用人,羽林卫属下尽可以差遣,臣亦万死不辞。” 衣飞石还记得那日的心结,再次解释道,“陛下,立嗣之事臣没有资格插言置喙,臣只知道听从陛下吩咐。若臣不能为陛下所用,陛下养臣做什么?” ——不管我赞不赞成立嗣女,你要办什么事,吩咐下来,我都替你办。 “这件事不能让羽林卫出面。就是听事司的差事。” 谢茂打算让龙幼株替谢团儿冲锋陷阵,衣飞石这样的镇国之器,现在出场简直杀鸡用牛刀。 怕衣飞石心里想不开,谢茂就细细给他解释自己的打算:“朕登基也有二十年了,收复故土十多年,供养天下近十年。世易时移,相比起太|祖立国之时,朕之治下已大有不同。譬如说太|祖时,将士征战四方,难免妻离子散,后娶妻室生育嫡子,前头原配长子又找了来——那时候尚有侧妻之说。” 正就是妻,侧就是妾。侧妻算个什么玩意儿?到太宗时期,侧妻就不准许存在了。 “太|祖时,枢臣在皇帝跟前都有座儿,太宗时又不许坐,及至仁宗时,特许七十岁以上老臣赐坐。”谢茂说着轻轻搂住衣飞石,他虽不问衣飞石哪里挨了打,动作却轻了许多,“待到了朕这一朝,有个小臣十多岁就大喇喇地睡在朕的榻上了……是不是礼法更易,时时不同?” 衣飞石已听明白他想干什么了,皇帝竟然想修礼! 礼法礼法,先有礼而后有法。违礼即是违法。 如今谢朝遵行的乃是太|祖开国时订立的宣化礼,大谢律即据此而作。一旦修了礼,紧跟着就是修大谢律。皇帝的用意显然不是管什么正妻侧妻,大臣在皇帝跟前能不能坐下。 ——他若修礼,第一个要干的就是承嗣之法! 相比起太后判了一个吴氏休夫的案子,皇帝想干的才是真正的大手笔,他要直接从根源上坐实立嗣女的合法性。 一旦修礼成功,后世只能连篇累牍骂谢茂昏聩,却再不能指责嗣女得位不正。 朕收复失土,供养天下,立个嗣女怎么了?千古一帝,就是这么任性! 212.振衣飞石(212) 皇帝立嗣女之心如此坚决。 衣飞石算了算日子,发现皇帝大半辈子时间都在为此筹谋。 他与皇帝曾经也有过一段最甜蜜的岁月。二人从陌路到相识, 一点点亲近, 一点点信任, 他对皇帝的感情从警惕、猜忌, 逐渐变得理所当然地笃信。那是多美好的日子?情浓到仿佛看不到尽头, 每一天都发现自己更心爱对方一些,那份儿欢喜仿佛就能神挡杀神, 佛挡杀佛,一往无前。 直到他得知皇帝欲立嗣女之后,这个巨大的分歧才打断了他与皇帝不断升温的感情。 如今他和皇帝的感情仍旧很好,有多好呢?好到找遍全天下, 只怕都找不出比他们更亲昵相爱体谅彼此的人了。 可是,衣飞石很清楚, 他们原本可以更好的。 ——如果,没有立嗣女这件事的话。 这些年衣飞石一直固执地觉得皇帝错了, 他说服不了皇帝,心中却很不服气。 谢茂不愿和他争执,二人就将这个问题搁置不谈。 衣飞石始终认为这事不算什么。 他是臣子,臣子岂有不受皇帝脾气的?犟不过皇帝,他既不能发脾气也不能动心机,就只能老老实实地受着。 直到那日长信宫叙话, 他主动请命去处置吴祭酒府上骚乱, 皇帝露出那样惊喜的反应, 他才知道, 原来被他一向轻视的这件事,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简单。 他自视为臣下,皇帝却不单单把他当做臣子。 他心中堵着一口不服气,皇帝就一直小心翼翼地张开羽翼圈着他。 他是不服气,可皇帝也从没想过给他委屈吃,他心里不甘愿的事,皇帝从不让他去办。皇帝驾驭群臣向来蛮横,要么服,要么滚。唯独他不一样。皇帝准许他不服气。 这让衣飞石心中始终压着一块巨石,坠得难受。 身在这个时代,衣飞石能爱人的方式就那么几种。越心爱皇帝,他对皇帝就越恭敬虔诚。 他不止是臣子,也是皇帝的爱人,所以他觉得自己忍着皇帝给的脾气和委屈都是应该的。他和皇帝的关系,就是臣仰头君俯视。他没有妻齐敌体的念头,他与皇帝天然就该是皇帝发脾气,他低头受着的关系。 ……却原来并不是他忍让着皇帝,而是皇帝一直忍让着他。 皇帝不止忍了他的不服气,还默默地将大部分立嗣的风险从衣家转到了自己身上。 作为一个正当壮年、乾纲独断的皇帝,谢茂下旨修订礼书,这事没个三五年且不能收拾清楚首尾,完全可以称作是太平朝最大的几件事之一。 这和皇帝留下遗诏传位,或单纯册立储君的立嗣之法不同。一旦在册立储君之前,朝廷修完了太平礼,任何人想要质疑嗣女的合法性,都不能简单地攻讦衣家胁迫蛊惑或嗣女篡改圣旨。 圣意昭昭,根本篡改不了啊—— 立嗣女就是皇帝的意思,为此皇帝不惜修了宣化礼。 相比起皇帝在暗中所做的一切,衣飞石觉得自己这十多年来自负隐忍都显得极其不驯可笑。从来皇帝谋划的一切都是为了他。他给皇帝的是什么呢?避而不谈,冷眼旁观。 衣飞石哑口无言。 他低头靠在皇帝怀里,想了许久,始终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很愧疚,也很后悔。如果时光倒转十多年,他一定不和皇帝顶嘴,一定乖乖听从皇帝的旨意,皇帝说要立嗣女,他就磕头谢恩。然而,时光是不能倒回去的。 他不服气地和皇帝犟了十多年,皇帝非但没有惩戒他,反而一直好好地宠着让着他。 “此事不易做。不是臣狂妄,听事司门路虽多,论身手不如羽林卫。此事臣来办吧?”衣飞石主动请命。 “如今用不到你。”谢茂仍然拒绝。 见衣飞石已听明白了自己的打算,居然也没反对自己的计划,谢茂就挺高兴了。 在谢茂心中,衣飞石仍旧是不赞同嗣女计划的,他也不想多说这件事,平白坏了相处的温馨默契:“外边跑了一天,累不累?朕在殿内蜷了一日不大松快,待会去书房看折子。夜里再陪你。” ——怕衣飞石身上带伤,又在自己跟前强撑着,所以,谢茂打算避出去。 衣飞石这样的体格修为,挨上五十刑杖本也不算什么,架不住他受杖时撤了一身内力。 失了戒备的衣飞石也是肉体凡胎,胳膊粗的刑杖抡圆了朝脊背上击打,没打断脊骨是两个施刑的侍卫不敢下死手。饶是如此,他人前人后毫无异色的模样也是强撑着的。 皇帝很体贴。衣飞石却不敢再顺水推舟瞒下去。 谢茂才要起身,就被衣飞石拉住了胳膊,低头说道:“我不累。” “那你陪着朕。” 谢茂最受不了心上人的挽留,就这么轻轻拉一下,骨头都酥了大半。 “歪一会儿?叫人来唱曲儿。” 衣飞石十分头疼,现在龙幼株也见了,饭也垫上了,再不跟皇帝解释,难道还要拖延一二?可他又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皇帝又要岔开话题去找消遣,那是真的不想探究他的“秘密”。 不探究当然好,问题是,皇帝他喜欢瞎想啊!今□□飞珀就倒霉了,明儿不知道是谁倒霉呢。 他这么板着腰身僵持瞬间,谢茂就察觉出他的纠结了。问道:“怎么了?” “臣身上的伤与臣父无关。”衣飞石下意识地回答。 “你是要替衣飞珀找朕讨公道来了?朕训斥他的话,哪一句不对?” 谢茂脸色沉了下来,装了一天瞎子,早憋着难受了,衣飞石居然还敢和他犟嘴,“原来你受伤了?朕竟不知道。不是镇国公打的,那是怎么来的?这世上还有能打伤你的人?——不是你爹,莫不是朕打的吧?” 皇帝这推理也是干脆利索了,堵得衣飞石哑口无言,半晌才说:“臣。” 谢茂看着他。 “是臣自己。羽林卫是臣所领,陛下宫外遇刺,是臣玩忽失职……” 衣飞石当着三个心腹校尉的面挨了一顿刑杖,其中考量颇多。 当着皇帝的面,他就不能解释其中的细节——比如他先坏了规矩,莫沙云有样学样。 就皇帝那么护短的脾性,从来都是朕小衣能做的事,你们就能做?你们不能做的事,朕小衣难道也不能做?只怕皇帝一句话没听完,就能下旨把莫沙云砍了。 衣飞石只能认真地反省认错。 他说的也都是心里话,皇帝遇刺,他惭愧后悔极了,这会儿句句真情实感:“臣多年来自负事君恭谨,替陛下执掌羽林卫,却让刺客近身惊扰圣驾。臣惭愧,臣……” 知错认罪的句子说了一大堆,皇帝始终一言不发。 衣飞石心口有些空。 他蓦地住了口,坐在他身边近在咫尺的皇帝神色如常,看不出情绪,可他知道皇帝在难受。 “陛下……”衣飞石低声唤。 谢茂才看见他同样尴尬难受的表情,冲他笑了笑,说:“朕知道了。在羽林卫领了刑杖?打了几下?——去传赵云霞来。” 朱雨连忙领命退下。 “陛下……”衣飞石有些急了,皇帝这反应太奇怪了。 “解开朕看看?伤哪儿了?” 谢茂尽量温柔地捂着他的衣襟腰带,衣飞石藏得严实,他就没有直接上手撕。 衣飞石知道背上不好看,也不知道哪一根筋抽了,见皇帝要扯他裤子,居然说:“没有伤了臀!” 他这话说得不算露骨,然而,他心中想什么,谢茂听声儿就知道。 “没有伤了臀朕该谢谢你对吧?!” 谢茂狠狠一拽,衣飞石腰间玉带就被扯落,他愤怒地将衣飞石袍子剥了下来,衣飞石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被他拽住胳膊:“趴下朕看!” 皇帝真生气假生气,衣飞石都看得出来,这会儿显然是真生气了。 衣飞石不敢倔强,顺从地翻身趴下,旋即被谢茂将染血的中衣扒了下来—— 其实,也没有很多血,只在左背下部稍微有一点儿猩色。他今儿打马回宫是真的有些赶时间,怕误了宫禁,动作稍微大了些,已经渐渐愈合伤处不小心抻着了,就流了点血,这会儿又结上了。 谢茂看得脑门儿上青筋一鼓,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衣飞石的脊背,他熟知衣飞石背上每一条流畅健康的肌理,熟知每一寸肌肤的温柔,他无数次用手抚摸那汗湿滚烫的脊背,看着衣飞石因欢愉激动卷起的贲张血脉…… 如今却是一片惨不忍睹的瘀伤、肿痕,甚至还有破了皮勉强结好的狼藉,胡乱晕开的血渍。 你背着朕偷偷揍自己一顿也罢了,还这么敷衍伤处! 正常人挨了这么一顿都该卧床不起,有皇差都要告病不来了,你倒是好,裹伤衣袍挺着脊背就这么四处乱跑——你还装没事儿人一样! 213.振衣飞石(213) 衣飞石趴在榻上不敢动。 偏偏背后谢茂也气梗着了,盯着他被打坏的脊背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气氛让衣飞石极其忐忑, 稍微挺身动了动, 想要替自己解释一句:“臣有分寸, 没有让打得太重……都是皮肉伤……” 他没有撒谎, 确实都是皮肉伤, 两个羽林卫也不敢照着伤筋裂骨的力气打他。 “趴着不许动!”谢茂想骂他两句,见他受了伤又觉得心疼, 脾气就冲着底下人犯了,阴着脸质问,“赵云霞呢?传来没有?立刻把人带来!” 衣飞石有些气急。 他都三十好几的人了,被皇帝扒了衣裳扔榻上, 还不许他动。又不是二十年前! 楚弦见衣飞石脸带窘色,悄悄从榻下铺着的兽皮软垫上爬了起来, 伸出一只小小的胳膊,把衣飞石身侧的毯子扯开, 拉着覆在衣飞石身上。 谢茂转身就看见他偷偷摸摸的动作,楚弦缩着脖子僵着手,谢茂大步走回来,轻轻将毯子覆在衣飞石身上,吩咐楚弦:“公爷身子不爽利,你今日乖些去偏殿玩儿。” 楚弦点点头, 施礼后抱起自己的玉马小人等一大包玩具, 穿上厚衣裳挪窝玩儿去了。 衣飞石仍是背身趴着不敢动。 谢茂探头看他脸色, 哼道:“你还不乐意了。不乐意就自己待着, 朕不管你了。” “……臣乐意。”衣飞石低声道。 “口是心非。” “……臣没有。” “既然没有不乐意,朕叫你趴着看看你的伤,你做的什么脸色?”谢茂问。 衣飞石一骨碌坐了起来,裹着身上的毯子,说道:“欺瞒陛下是臣不对。陛下尽可以惩戒训斥臣。臣年近不惑,不是……” “不是无知少年,求陛下宽仁体恤,臣以后再不敢犯了。”谢茂帮他把话说完。 衣飞石张了张嘴,剥了身上毯子,下地跪住:“臣屡教不改,求陛下责罚。” 谢茂早知道衣飞石理直气壮。 他若不能理直气壮,就不会背着自己去挨这一顿打。 无论什么时候,衣飞石都肯低头认错,因为谢茂是皇帝,皇帝永远是对的。 屋子里烧着地龙温暖如春,地上也铺着厚厚的绒毯,衣飞石在地上跪着不会受冻也不会伤了膝盖,谢茂就不想理他。 ——把自己打成这样,手也太黑了。不知道朕会心疼么?什么差事竟比朕还重要。 衣飞石跪了一会儿,皇帝也不搭茬,他只得起身走到殿前,对守殿的银雷叮嘱了几句。 银雷惊讶地看着他,看着襄国公满脸严肃不似玩笑,就着还打着赤膊呢?陛下真要问罪了?连忙叫人拿钥匙开了箱子,把收在内殿的两个“宝贝”抱了出来。 一个是襄国公的假屁股,一个是襄国公的戒尺。 衣飞石强忍着心中的羞耻,抱着假屁股回来重新跪下,低头道:“请陛下责罚。” 皇帝仍旧不理会他。 衣飞石正想把这个令他羞耻至极的假屁股捧起来,就听见皇帝说:“拿下去。” “陛下……” “你受了杖伤,朕不和你生气。老实待着,叫赵云霞给你看伤,别的事朕不想问,你也不必答。”谢茂耐着性子说了两句,到底还是忍不住泄了两分情绪,“左不过就是那么回事。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你从前如此,如今如此,再过二十年还是如此。朕不问了。” 衣飞石从不跟皇帝犟着来,他微微侧头,银雷就小跑着进来,把他手里的假屁股拿走了。 “陛下……” 同样是陛下二字,咬字吐气轻缓一些,就带了两分乞怜之意。 衣飞石膝行上前摁着皇帝的膝盖,侧脸抬头,偷瞄皇帝脸色,很快就将脸凑了过去:“亲一个亲一个嘛,陛下息怒不生气了……” 谢茂被他亲得瞬间就要绷不住脸。一旦衣飞石低头讨好,效果百试百灵。 “少跟朕撒泼。你不是将近不惑之年,问朕成何体统吗?”谢茂嘴上嫌弃,似乎恨不得把衣飞石踢开,一双手却温柔地扶住了衣飞石撑来的胳膊,并没有真的拒绝。 “臣错啦,陛下,陛下……” 衣飞石含糊不清地喊着陛下,喊一声就亲一下。 这一意往脸上蹭来的亲昵,谢茂委实抵挡不住,呼吸沉了一瞬。 谢茂习惯地搂住怀里心上人的腰身,正要亲热,指尖触感却不对——衣飞石打着赤膊,背上都是瘀伤,意乱情迷的谢茂立时就惊醒了。 衣飞石也察觉到他的惊动,二人对视一眼,衣飞石有些心虚,硬着头皮往他脸上蹭。 谢茂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肩膀。 “……陛下。”衣飞石低声哀求。 “养伤吧。”谢茂将他往下的手抽了出来,“这些日子不许挨上来。伤好利索了再侍寝。” 衣飞石有些急了:“没有伤着……” 谢茂突然一巴掌抽自己脸上,啪一声脆响,极其用力。他这么多年都不曾蓄须,一张脸仍旧和二十多岁时一样白皙光洁,这么狠狠一掌上去,脸就肿了。 二人离得这么近,衣飞石完全可以拦住。 可是,皇帝这个举动实在太令人意外了。衣飞石见了皇帝抬手,第一个反应是陛下气急了要打我么?他不敢躲,就稍等了片刻。等他意识到那一巴掌是朝着皇帝自己脸上去时,已经来不及了。 皇帝的手,比寻常武者更快。衣飞石抢上前阻止时,巴掌声已经响了。 “朕时时刻刻顶着这么个样子,你能做得下去?舒服得起来?”谢茂指着自己的脸,问道。 衣飞石眼睛都红了:“臣行事不谨,陛下教训臣就是了,为何要这样?” “原来你也知道心肝疼。朕以为你没心肝呢。”谢茂冷笑道。 衣飞石气得往后仰了仰,觉得皇帝简直不可理喻,看着皇帝脸上迅速肿起来的巴掌印,又心疼得想捶自己两拳,他顾不得还在和皇帝吵架,屈膝挺直身子,捧住皇帝的脸颊,轻轻将嘴唇吻了上去,小心翼翼地似是怕碰疼了…… 亲了好一会儿,衣飞石才哑声道:“陛下万金之躯,如何与臣相比?”稍微哽了哽,才极其低声下气带着哀求地认错,“臣不敢了。求陛下答应臣,以后不这样了。臣……臣……” 谢茂一把将他推侧过身子,指着他背后的伤,问道:“孰轻孰重?” “你打的好算盘。没伤着你的屁股。” 谢茂提起这个就想冷笑,他眼前的爱人多大的心肝啊,居然告诉他,没伤着臀。 “没伤着屁股,就不耽误你服侍朕了,是吧?将寝衣裹在身上穿好,朕也看不见你的伤处,你照旧和从前一样跟朕亲热欢喜——反正也不耽误朕临幸你,朕怎么那么多事儿呢?竟然还管你背上有没伤处。” 衣飞石确实是有两分这方面的打算,皇帝缠他缠得太紧了,一日不见就想得厉害,他并不想因此影响了皇帝繁忙政务后闲暇的欢愉。可他绝没有怪罪皇帝多管闲事的意思。 “陛下心疼臣,臣岂会不识好歹?臣……” “朕知道你没有!朕生气了找茬骂你一句,你很不满意?”谢茂蛮不讲理地问。 衣飞石只能满意。 谢茂发了一通脾气,看着衣飞石伏在榻边不敢起身,原本柔韧健康的脊背被打得青青紫紫,伏在榻上就更可怜了。他又忍不住把人抱在怀里,连抚摸都不敢,只轻轻搂着衣飞石的肩膀。 “在你心目中,朕究竟是怎样的人?” “……你这样了,朕还能毫无芥蒂地临幸你,朕就是这样对你?” 衣飞石觉得自己有口难辩,半天才小声承认:“也不独是服侍陛下。” 见谢茂一脸逼问地等着自己的答案,他才不大好意思地把这句违礼的心思说出来,“……是臣受了伤也不愿独自睡一处。”臣也希望陛下“服侍”臣。 谢茂被衣飞石一句话就气笑了,永远都是这样,但凡衣飞石讨好一句,谢茂脾气就要褪一半。 “朕能不能和你说道理?”谢茂问。 衣飞石直起身跪好,满脸认真虔诚:“臣谨领圣训。” “少跟朕来这一套。朕问你,从前你答应朕了,有事先来问朕,再不济你还有个假屁股。” 他看了衣飞石跪得端端正正的挺拔身形一眼,“朕也是年近不惑的人了,镇日和你拿个假屁股做耍子,朕难道就不要体统么?——你说朕是为什么?”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陛下心疼我。 衣飞石才想明白这十多年来皇帝对自己不动声色的忍让,再被谢茂反将一军,顿时就沉默了。 我都知道年纪大了,再行少年之事不成体统,陛下难道不知道么? 年轻时抱着个假屁股抽两下,那是闺阁情趣。如今两个都快四十岁的老夫了,还玩这个把戏,除了陛下舍不得叫我真正领罚受刑,还有什么理由?陛下堂皇天子、威仪赫赫,为了我…… 衣飞石看着谢茂兀自红肿的脸颊,想起皇帝自掌的那一耳光,心里就发慌。 214.振衣飞石(214) “因为陛下舍不得臣。” 衣飞石私下从不吝惜甜话,为了哄谢茂息怒, 更是什么话都肯说。 他选择受杖的考虑有很多, 涉及公务下属, 根本就不敢跟皇帝摊开来说——一旦解释, 头一个死的就是莫沙云, 眼瞅着他挨刑杖的卢成、叶锋也吃不了好果子。 所以,衣飞石这活儿也只能顶着不懂事的罪名, 干巴巴地向皇帝解释:“是臣想错了,臣又没能顾及陛下对臣的钟爱之情,陛下爱重臣,半点不愿见臣受苦, 臣却辜负了陛下。” “如今臣已经知道痛了。” 衣飞石讨好地上前一步,攀着皇帝的衣襟。 谢茂明知道他认错都是有口无心, 狗脾气二十年不带改的,被他拽住袍子充满乞怜地看着, 又忍不住心软伸出手,任凭衣飞石攀上来粘着。 衣飞石顺势搂住他的肩膀,又将脸凑了上去,轻轻挨着谢茂肿起的脸颊。 “……臣知道痛了。” 谢茂气急了才自掌一下,这会儿也觉得脸厚厚地坠着一层,极其地不舒爽。 衣飞石粘着他蹭来蹭去, 说着话还要在他肿起的脸上亲, 他觉得很不舒服, 心里又有些甜蜜, 强调道:“朕不是以此胁迫你。你也太气朕了。” 衣飞石就干巴巴地望着他,两只手扯着他的肩膀,一下一下拨弄。 二人僵持着对视,衣飞石假惺惺地皱眉:“嗯……” 这一出才刚开始演,谢茂就知道他接下来是什么戏,有些好笑又好气,到底还是帮着他把后半截先点出来了:“嗯,臣膝下好疼,陛下饶了臣吧。” “要不陛下开恩,赏臣一个软垫子。”衣飞石丝毫没有被拆穿的窘迫。 谢茂作势真给他拿垫子,衣飞石连忙扑进他怀里,求饶道:“臣嘴犟欠收拾,您别和臣一般见识。软垫子跪着也疼……臣给陛下亲一下,陛下饶了臣么。” 谢茂含笑偏头,衣飞石立刻上前献了个吻,二人贴在一起就没能顺利分开。 正亲热时,门外朱雨禀报道:“禀圣人,赵医正候见。” 朱雨是个明白人,服侍皇帝与襄国公这么多年,他很清楚皇帝心目中的轻重缓急。 皇帝与襄国公亲热的时候,前朝不是军国大事绝不许打扰,长信宫来消息也得看情况,太后有急症急事可以排前边,小问题也得等二位卧起之后再禀报。 但是,和襄国公比起来,亲热这事也得靠边站。 襄国公饿了,传了膳,随时都要送进来。 襄国公身子不舒爽了,传了太医,太极殿里下刀子都得立刻回禀—— 反倒是襄国公不大喜欢被打扰。 饭什么时候不能吃,大夫什么时候不能看?打扰夫夫敦伦是要被狗咬的! 谢茂听禀即刻搂着衣飞石起身,衣飞石还抱着他不肯放手,双眼迷蒙带着些眷恋。 谢茂爱煞了他这会儿陶醉神迷的双眸,漾兮微兮缠绵入了心扉,一时间,谢茂的心跳声剧烈得能被自己听见,却仍是艰难地压着自己的渴念,理智地坚持:“传进来。” 衣飞石将头埋在他怀里抵了抵,赵云霞进殿之前,又转身坐了起来,恭敬地守在皇帝身侧。 “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赵云霞自己拎着药箱子进来,药童被留在了殿外。 “替公爷看伤。近前来。”谢茂并不想让衣飞石去外边榻上检伤。 赵云霞施礼上前,替背身坐着的衣飞石看了看脊背上的杖伤。 如今太医署最效验的棒疮方子还是当年衣飞石所献,衣家的疮药那是没得说了,瘀伤就更不必提了,衣飞石习武多年气血丰足,常人敷了伤药还得费心揉进伤处,衣飞石控着内力跑上两圈,药效远比外力揉搓来得更好。 急吼吼被传来的赵云霞打开药箱子,最终只是把衣飞石今日抻开的左背伤口清洗了一遍,重新敷上伤药,一切齐活。 “不喝药么?”谢茂觉得赵云霞态度甚是敷衍! 赵云霞也不跟皇帝犟嘴,开了两帖补药,交给太极殿的宫人煎给衣飞石喝。 衣飞石私下与赵云霞见得颇多,不必看方子就知道自己这是白吃药了。不过,他也不敢和皇帝犟嘴,只得默默腹诽,所以我不喜欢看太医…… 赵云霞来去匆匆,宫人去煎药了。 衣飞石还想着先前被赵云霞打断的事,谢茂将手一挥:“你歇着,朕看看折子。” 衣飞石披上寝衣陪着皇帝看折子,在他想来,陪在皇帝身边,就是最放松惬意的歇息了。 二人相处很有默契,书案边的谢茂稍微抬了抬左手,衣飞石就把一盏刚添上的热茶端上来,才抬头舒展了一下筋骨,衣飞石早就候在他身边,手法精准轻柔地帮着揉搓肩骨。 谢茂低头看折子时,衣飞石就在一边整理已经批阅好的奏折。 两人挨在一处,前前后后待了大半个时辰,一句话都没有说,却都觉得心安稳定。 宫人将煎好的补药送来,一直伏案的谢茂突然抬起头,盯着衣飞石喝药。 ……我又不是小孩子。衣飞石默默无语地将药喝了,盯着他的谢茂立刻捡起桌边一块梨花糖喂他嘴里。看着襄国公被皇帝强行减龄三十年的无奈样子,朱雨强忍着笑将药碗撤下。 “陛下……”衣飞石含着糖,若有所指地提醒,“上更了。” 谢茂似笑非笑地撂下朱笔,看着衣飞石。不等衣飞石上前讨好,他缓缓笑道:“上更了。早些歇吧。” 穿越前养成的习惯,谢茂睡前要洗浴,他故意舒舒缓缓地下了榻,衣飞石就跟在他身边打转。 谢茂也不提醒他,任凭衣飞石跟在身边,二人一起往盥殿洗漱。半途衣飞石习惯地避往一侧,谢茂凉悠悠地打住:“你是忘了朕先前说的话?” 衣飞石不解地转身:“陛下,臣……”又怎么了? “伤养好之前,你都老实些。”谢茂舀了一瓢香汤淋在自己身上。 温热的水流顺着谢茂结实宽阔的胸膛滑落,牵着线泼在浴池之中,热气蒸腾而起,衣飞石目光顺着水流的方向往下,呼吸紧促了一瞬,轻轻咽了口。 谢茂已滑入了水中,衣飞石看不见了,反而脑补了更多从前自己见过的英伟矫健。 “今夜你自己歇。”谢茂突然想起楚弦一直睡在外殿,若是叫衣飞石出去,倒把楚弦留下,只怕衣飞石又敢胡思乱想,“叫楚弦给你暖脚。” 衣飞石回来池边屈膝坐下,商量道:“……臣给陛下暖脚。” “陛下叫你没养好之前,不许挨上来。” 谢茂已洗好了,这会儿反倒往池子里深扎了下去,转头就游到了玉池另一边。他泡着不肯出来,就是怕衣飞石又冲上来抱着他撒赖。如今衣飞石极其不要脸了,什么事儿都干得出来。 他在这事上也没多少自制力,真和衣飞石睡一张床上,九成要被衣飞石哄着就地□□。 衣飞石又转身沿着池子追到另一边,挨在池边追问:“臣不挨着陛下。咱们睡两个被窝。” “你随随便便就治朕的小衣,朕还不能治一治你了?”谢茂问道。 衣飞石哑口无言,心想这治的只是臣一个人么?您夜里睡着就不冷么?又不敢和皇帝犟嘴。 毕竟这么大年纪两个人了,总不能和少年时一样争执顶撞。衣飞石只得低头站了起来,叫宫人服侍自己擦洗更衣。 二人前后晾干长发回寝宫安歇,衣飞石仍不甘心,以为皇帝是开玩笑,跟着皇帝去内寝转了一圈,亲自服侍皇帝铺床更衣。 直到朱雨把衣飞石的寝具撤了下来,他才讪讪地退了一步,躬身施礼:“臣告退。” 谢茂打定了主意要教训他,这会儿见他低头孤零零的模样,又忍不住心疼。正犹豫是不是……这回就算了?朕若不许他陪着朕歇,他心里肯定特别想朕,特别委屈……也太可怜了。 衣飞石已躬身退了出去。 谢茂坐在宽大的龙床之上,觉得身边有些太空了—— 不过,这会儿衣飞石不在跟前,他的心肠就变得极其冷硬,理智也在眼前。 必须摁住衣飞石这个狗脾气。衣飞石偷偷对自己施以刑杖,谢茂看不住他,也不可能下了衣飞石的面子,事后去找对他施刑的侍卫晦气。 从昨夜谢茂就打定了主意,一日衣飞石养不好伤,他一日不许衣飞石近身。 素着你一二三个月,以后还敢不敢了?再不改这脾气,素你半年。谢茂对此极其坚决。 内殿里皇帝没多久就熄灯歇了,朱雨上夜守着。 外边衣飞石睡在楚弦的榻上,楚弦遵旨给他暖脚,就乖乖地睡在他脚边,脱了衣裳要抱住衣飞石的两只脚捂在怀里。衣飞石从来就不喜欢小孩,更不喜欢被皇帝之外的人近身,孩子也不行。 楚弦才刚要抱他的脚,他就翻身坐了起来。 趴在被窝里的楚弦也跟着从被窝里翻了出来,攥着被子眼中带着仓惶。 “你自己睡。” 衣飞石赤足下榻,看向拉着重重帷幕的内殿。 他想回去和皇帝一起睡。 …… 帘子轻轻掀开,朱雨惊讶地爬了起来,点燃一盏背光的小灯,做口型问道:“公爷?” 衣飞石示意他出去。 朱雨犹豫片刻,终究还是躬了躬身,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衣飞石在帘边站了一会儿,皇帝已经睡熟了,鸡蛋敷过的脸颊仍旧带了点褪不去的巴掌印,乌黑柔顺的长发洒在龙床之上,衣飞石甚至都能想起那温柔的发梢搔在自己身上的滋味…… 他太熟悉那边的床榻了。 睡了这么多年,只是看着床榻铺褥和沉沉睡着的皇帝,他浑身上下都下意识地放松。 谢茂沉眠中倏地惊醒睁眼。 衣飞石脊背都蹿寒!——怎么又醒了?!毫无征兆就睁眼! 正常人从睡眠到苏醒是有一个过程的,这期间身体的反应逐渐发生改变,连呼吸频率都不相同。衣飞石作为一个耳力惊人又经常潜入敌营的高手,对此十分熟悉。 可是,他已经被皇帝从睡梦中抓住两次了! 谢茂也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就醒了,睁眼又看见衣飞石立在门前。 ……这会儿内寝里只点了一盏背光的小灯,衣飞石落在谢茂的眼中也只是一道浅淡的身影。然而,他实在太熟悉衣飞石了,莫说有个完整的淡影,哪怕是一片衣袂谢茂也能认出来。 这孤零零站老远的倒霉样子看着也太可怜了。谢茂叹了口气,坐了起来。 衣飞石连忙上前给他垫上软枕,先赔罪:“臣知罪,臣这就出去。” 龙床边锦被一角已经掀了开来,皇帝正无奈地看着他。衣飞石觉得不好意思,这么大年纪了,还跟皇帝撒娇。然后他就理直气壮地坐下,顺势钻进皇帝的被窝里,熟练地抱住。 谢茂也温柔地抱住他,一直到他微凉的寝衣让被窝捂暖和了,才低声说:“与朕睡一处也行。不许挨上来。” 衣飞石默默将腰身往外挪了一些。 “你挺委屈的啊?朕欺负你了?”谢茂先心疼了,偏偏又嘴硬。 衣飞石并没有觉得委屈。这个事儿不做是挺想的,可是,陛下不肯临幸,他也不能逼着皇帝吧?他进来也只是想在皇帝身边寻找一席之地,皇帝已经准他上榻了,他正想闭眼睡了。 皇帝就这么一句话,他就知道皇帝心疼了。这也心疼?衣飞石默默地又将身子往外挪了一点。 谢茂只看见衣飞石低头往外挪,好似被自己嫌弃了。他沉默片刻,将衣飞石搂紧了些:“你最近是跟谁学坏了,只会撒娇。” “朕和你讲道理——” “此事本就是你不对,朕若要惩治你,那日执刑、观刑之人一个不留全砍了,以后谁还敢由着你任性?你做事戳朕心肝,朕还舍不得下了你的面子,处处给你体面。你是拿定了朕对你没辙?” “臣不敢,陛下……”衣飞石悚然惊动,急急辩解,“陛下训诲臣都听着……” “你听个屁。” 谢茂轻轻捏住他的鼻子,“你个狗脾气,教不听的。朕总得教训你一回。” 衣飞石被他捏得只能张嘴呼吸,耳根稍微有些红。 “不许撩拨朕。” “直到你背上所有的伤都养好了,没有一点儿坏处了,朕才与你好。” “否则,你就给朕老老实实地憋着。” 他捏着衣飞石鼻尖的手指缓缓向下,抚摸衣飞石湿润的舌尖,“自己也不许。” 衣飞石一口含住他的指尖,眼神恭顺无比,心底却暗暗地想:看谁先憋不住! 215.振衣飞石(215) 皇帝态度如此坚决,衣飞石也不敢太过挑衅。 刚开始, 衣飞石老实了两天, 规规矩矩束手睡在皇帝身边, 连寝衣都穿得一丝不苟。 三五日之后, 衣飞石脊背上伤势见好, 跟在皇帝身前就有些有意无意地暗示。这么多年来,除非有事外差不在皇帝身边, 二人就没有盖棉被纯睡觉这么长时间。三十多岁正当年,再不如毛头小伙那么火气旺,那也挨不住这么素着——折腾人不是? 偏偏皇帝就不搭茬,衣飞石白天暗示几回, 夜里必要明示一回,谢茂就剥了他的上衣逼问:“你管这叫好了?” 要完全好, 那确实是差了点。背上带着印儿,没个十天半夜消不下去。 衣飞石无奈将衣裳穿好, 歪头睡在床边,继续憋着。 “长信宫来递了消息,说团儿想出宫。”谢茂看着衣飞石背身生闷气的样子,心里就可乐。该,叫你小子闹狗脾气,朕还治不住你了?总有你求着朕的时候。“你家怎么看?” 如今谢团儿与衣飞珀还未和离, 若谢团儿要出宫, 就面临住处的选择。究竟是回长公主府和衣飞珀一起住, 还是回黎王府住与衣飞珀分居?回黎王府当然没问题。回长公主府……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谢团儿愿意吗?衣家愿意吗? 衣飞石知道谢团儿有野心,也知道如今谢团儿留在宫中,对她的“野心”才是最有助益。突然说要离宫,这是哪一出?他想了片刻,问道:“保保身子不好么?” 除非保保身体不好,眼看就要保不住了,所以谢团儿才想和衣飞珀重新生一个孩子? 谢茂明白衣飞石的意思,心想,你也太小看这个丫头了。她此时出宫,是要躲风头。 京兆府尹常葛想借李玑弹劾吴仲雄的案子弄死吴氏,这事儿报到太极殿,皇帝就是挥挥手,叫龙幼株不必在乎这些小事,然而,案子是太后一手策划,皇帝不在意的事,太后在意。 这几日常葛还在不知死活地蹦达,吴氏与吴元娘住在黎簪云府上,听事司派人守着,京兆府天天派人去传唤抓人,一心一意要死谏。谢茂都懒得搭理他。 太后这两日则频频召见谢团儿,向她一个小辈问策——摆明了要把谢团儿推到明面上。 太后的做法也是很诸皇子传统的入朝方式。先把一个小差事交给准备入朝问政的皇嗣,这差事通常上边有掌总的,不可能办坏了,一旦办好了,那就是个极其漂亮的政绩,皇嗣就可以顺势入朝观政。 只是因为谢团儿身份特殊,既非帝裔又非男子,太后才挑了一个比较刁钻的案子让她入朝。 谢茂不知道谢团儿出于哪种考虑,很显然谢团儿不愿意遵从太后的安排行事。 谢茂对此也很无所谓,撑死了三五年就能完成修礼,到时候谢团儿再堂堂正正地入朝也不耽误功夫。若是这两年里,谢团儿还能跟衣飞珀再生一个孩子,那就更保险了——万一保保出意外,他的心血岂不都白费了? 这些盘算心里想一想就行了,真拿出来和衣飞石商量,没得又让衣飞石郁闷。谢茂干脆就撇开这些计较,闲话家常似地聊着:“就是保保身子看着比从前都好了,不须太医时时刻刻看着,团儿才想出宫。她毕竟是衣家的媳妇,没得常在伯父家住着的道理。” “郡主住家中使得,住黎王府也使得。”不必请示衣尚予,衣飞石就做主给了答复。 满京城谁不知道崇慧郡主与镇国公世子闹了婚变?为了面上好看就压着谢团儿住回长公主府,这不是结亲是结仇,“陛下怎么想呢?若是想留郡主在宫中,臣叫飞珀来和郡主说话。” 谢茂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看了衣飞石好几眼。 衣飞石解释道:“臣已想明白了。陛下立嗣之心如此坚决,臣惟有谢恩效死以报。” “那也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谢茂心中得意,搂着衣飞石习惯地上下抚摸,又照旧教育这个古板封建的衣将军,“出不出宫是谢团儿自己的主意,她与飞珀以后是否还能夫妻恩爱,那也是他们小两口的私房事,咱们不插嘴。” 衣飞石理解不了。婚姻缔结两家之好,怎么就成了小两口的私房事?谢团儿出宫与否更是涉及了立嗣大事,皇帝竟然听之任之?不过,反正皇帝经常做他理解不了的事,衣飞石也习惯了。 被皇帝摸得浑身懒洋洋地发软,衣飞石习惯地往皇帝怀里蹭了蹭,索求更多。 哪晓得就被皇帝捉住他不安分的手,训斥道:“伤好了么?就想服侍朕。” “……” 衣飞石哑口无言。到底是谁先撩火的? 行行行,你是皇帝,你说了算。反正这事儿是陛下摸得,臣摸不得! ※ 衣家没异议,皇帝也不反对,谢团儿出宫之事就被提上了日程。 太后推谢团儿入朝的盘算落空,她也不指责谢团儿不识好歹,只在谢茂到长信宫请安时问了一句:“我儿究竟是何打算?” 谢茂没说指望谢团儿再生一个的想法,和太后略提了提修礼之事。 太后目瞪口呆,随后也对吴氏的案子也失去了兴趣。 ——相比皇帝的大手笔,她所纠缠的细枝末节,果然还是格局太小了些。 修礼?这是身为妇人的太后想也不敢想的事。世人都说兔儿吃草,说得多了,好像这就是天生的道理。谁想得到,其实兔子还能吃肉呢?吃了这么多年的草,无非是草贱肉贵,没人肯给它吃肉罢了。 当日李玑就收到了太后的密旨,次日就上本弹劾京兆府尹常葛徇私枉法,请求重新改换主官审理吴仲雄逼杀幼妹长嫂一案。 待到下一个朝会上,听事司指挥副使黎顺应劾附议,弹劾京兆府尹常葛私刑谋害吴仲雄致死却隐匿不报,借钦命差使以报私仇旧怨,构陷吴氏香莲与吴氏元娘。 满朝上下都知道太后这是要收拾常葛了,对他充满了同情。 ——如果那一日听事司没能护住吴氏和吴元娘,常葛还算死得轰轰烈烈,死得极有价值。 如今事情没办成,底儿被掀了,常葛临死前还挣扎着想要与吴氏硬碰一次,奈何全都拜在了听事司的严防死守之下,他一个堂堂京兆府尹,居然拿不住他心目中失德败行的妇人,任凭吴氏逍遥法外。 不管常葛怎么派人去黎簪云府上闹事,听事司就是守着不动,太后也没有再发懿旨。 如今出面收拾常葛的是李玑。明面上看起来,和太后压根儿就没关系。 惨呐,真惨。事业未竞身先陨,死都落不了个好。 满朝同情之中,黎顺又弹劾常葛举生母虐待嫡母,据他说,常葛的嫡母李氏因为不堪虐待,已经想去落发修行了——当尼姑都比在家里给小妇裁衣裳做针线轻松。可见被欺凌得多可怜? 原本昂着头一副“尔等皆是奸佞,陛下乃是昏君”嘴脸的常葛脸色陡变,怒斥道:“原来是你劫走了我母亲!无耻之尤!” 黎顺瞥他一眼,说道:“李夫人膝下无子,从小将你养在身边,如今尔父已逝,李夫人唯有倚靠你度过余生。若非你虐待太过,逼得她走投无路,她又岂敢告你不孝?——不孝可是要杀头的。你死了,她倚靠谁去?” “是你等构陷于我,挑拨我母子不和……”常葛反驳道。 “陛下明鉴。”黎顺恭恭敬敬施礼,玩纲常,玩诛心,谁不会啊? “常大人一口认定臣挑拨蛊惑了李夫人,可见在常大人看来,嫡母被人随口挑拨两句,就会陷庶子于死地,他这不就是认为嫡母不慈爱嘛。” “身为儿子,怎么能这样恶意揣测母亲呢?若他将李夫人视若亲母,必不会如此!” 群臣皆是皱眉。 黎顺的指责其实很没道理,圣人也有小受大走的时候,可见圣人父母受小人蒙蔽的时候简直太多了。但是,他就这么当着皇帝的面指责常葛,谁敢替常葛辩解? ——谁也不知道常葛是不是真的虐待嫡母了。 谢茂根本不想给常葛任何撒泼死谏的机会,吩咐道:“交大理寺。” “陛下!圣人言,君为阳,臣为阴,父为阳,子为阴,夫为阳,妻为阴,阴阳无所独行,其始也不得专起,其终也不得分①……”常葛知道,太后不可能准许自己活着走出大理寺,他要在玉门殿留下自己最后的声音。 他委实太过憋屈。给皇帝上折子,皇帝留中不发,朝上根本提都不提一句,好像他的折子递上去就消失了。想要在殿上驳斥皇帝,弹劾太后,各部都在举政,皇帝认真听政,愣是没捞着机会。 李玑跑出来弹劾他,他正想借着自辩的机会给皇帝劝谏两句,黎顺又蹦达出来了。 皇帝就更气人了,居然都不听他自辩,直接交大理寺发落! 他想说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最重要的就是三纲。这会儿急着跟皇帝说道理,预备了一大堆圣人言在脑子里打转,最后稀里糊涂就说到这上面,想要引申下去,起码还得给他一会儿时间。 皇帝顿时露出一脸“你失心疯了吧?”的表情,皱眉道:“押下去。” 好几个支持常葛怼太后的大臣也都很失望,这常葛怎么关键时候也说不到点子上啊!上“天尊地卑,乾坤定矣②”也比什么“物莫无合,合各相阴阳①”好啊!差老远不来呢! 守殿的羽林卫已冲了进来,熟练地堵住了常葛的嘴,将人拖了出去。 朝堂鸦雀无声。 高踞九龙御座上的皇帝冠冕堂皇,问道:“还有本奏?” 工部侍郎管去非应声出班,递上本章:“臣有本奏——” 玉门殿恢复了从前繁忙有序的状态,似乎根本不存在一个试图死谏却被皇帝当死狗一样拖下去的京兆府尹,群臣各怀心思,有想着如何拍龙屁的,有想着要独善其身的,也有心里不痛快却不知道下一步该推出面当枪的,总而言之,敢跳出来跟皇帝正面死磕的,一个也没有。 ——只除了那个已经失败的京兆府尹常葛。 谢茂五分心思听政,三分心思琢磨下一步的打算,另有两分心思想着衣飞石。 部院衙门奏本递完了,司礼监大太监李从荣照例再问:“群臣有本上奏——” “臣谢洛有本奏。” 让所有人都很意外的是,宗室里万年不出现的纯王谢洛不止来了,他还递了本子。 宫监上前收了他的本章,现场誊抄呈递御前,谢洛则先一步口述:“臣代相王谢莹上本,弹劾相王府世子谢浩蓄养死士,图谋不轨……” 玉门殿一片哗然。 相王府世子谢浩是皇帝极其看重的宗室后辈之一,从登基之初就几次提拔,委以重任。 如相王府这样血脉逐渐远了的宗室,想要维持祖上的风光与权势,能否在皇帝跟前听差任用就是很要害的机会。能替皇帝办差,就代表皇帝记得你,各个衙门也不敢轻易得罪,万一你哪天就通天告御状,谁受得了这个? 谢浩前前后后替皇帝包办了几个大工程,彼时黎王被圈禁,宗室上下都打趣,义老王爷告老之后,这宗正之位,怕不是就要差遣给谢浩了。 ——谢浩辈分虽然不高,却是宗室中少有能吃苦、愿意办事的,用他当宗正省事。 有皇帝在朝,谢浩也不必担心镇不住场子,哪家宗室敢在皇帝这个活阎王眼皮底下撒泼?等皇帝不在了,谢浩也混成了老辈子,宗正照样能干下去。 这样深得皇帝看重的相王府世子,居然涉嫌谋逆?举报他的,竟然还是他亲爹相王谢莹? “你替谢莹上奏?” 谢茂将递上来的奏折看了一遍,折子上写得语焉不详,“你说说。” 哪晓得谢洛也是一问三不知,只磕磕巴巴地说,那日府上来了个自称相王小厮的奴婢,带来一封相王亲笔的血书,说相王被世子软禁了,求他帮忙上折…… 说着,谢洛就把把一封脏兮兮皱巴巴的血书也呈了上来。 殿下宫监检查了血书,低声诵读了内容,谢茂听着无趣得很。 软禁相王是他的密旨,当日参加宫宴的群臣只怕都还记得,他当着老相王谢璐的面表示要册封世孙谢浩,当时的世子现在的相王谢浩就这么被皇帝不废而废了。这老东西也是戏多,还写血书。 谢莹和义王府二王子谢长维闹别扭的时候,谢洛年纪还小,只怕是不大清楚这些往事。 这不,懵懵懂懂地就被谢莹坑进来了。 “此时纯王会同宗正寺前往相王府查检,若查明属实,再交有司处置。”谢茂很容易就做了裁决。 相王府蓄养死士的案子,衣飞石已经查得快收尾了。这时候谢茂当然不会准许任何人插手。就叫谢洛跟宗正寺去查谢莹被谢浩“软禁”这件事吧。 谢洛每次当钦差都摊不上好事,还得强颜欢笑地应承下来:“臣遵旨。” ※ 与此同时,京城余记海货铺。 衣长宁带着人突入账房,将两个正在往火盆里焚烧账本的账房先生制伏,立刻就有懂得查账的好手带着算盘笔墨纸砚进门,火速整理账目籍册,标注各大款项流向。 衣飞石在狭窄的天井中负手而立,微微皱着眉。 所有羽林卫都放轻手脚进出,不敢打扰了自家将军的思绪,将军怕是在考虑怎么指证相王府吧? 相王府祖上极其辉煌荣耀,出过一个权倾朝野的辅政亲王,想要劾死这么一个拥有资历功绩的亲王府,没有十足实际的证据,很容易被怀疑是剪除功臣、清除异己,这就很冤枉了。 衣飞石想的却是,……背上的伤应该全好了吧?今日早些回宫,叫霞姑替我看看。 账房里,算盘打得劈啪作响。 衣长宁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上前:“将军。” “说。” “这些日子,小叔都在家中居住。” 衣飞石意外地回头,看着衣长宁。 他很了解侄儿,衣长宁与衣飞珀自幼不和,衣飞珀偶尔就会撒谎故意栽赃衣长宁,衣长宁却从不如此,有一说一,有二说二。 如果衣长宁想谈衣飞珀的事,那必然就是衣飞珀有不妥了。 想起最近谢团儿要回衣家的打算,衣飞石问道:“他有什么不妥?” 衣长宁也有些犹豫。这件事他只是猜测,并没有什么证据,万一猜错了呢? “二叔,宁儿觉得……”衣长宁磕巴了一下,“如今在家里的是三叔,不是小叔。” 衣飞石被他这个猜测惊了一瞬,回忆起如今的种种迹象,又觉得衣长宁的猜测未必没道理! 自从谢团儿怀孕的事闹出来之后,衣飞珀就住在衙门里不回家,也从来不去看孩子。如今他才回家不过短短几日,谢团儿就打算出宫了。——如果,这个衣飞珀根本不是衣飞珀,而是衣飞琥呢? 衣飞珀此前的反常,谢团儿如今的反常,就都说得通了。 “我也拿不准。只是很多时候,就觉得……不是小叔。”衣长宁解释道。 “这件事你和谁说过?”衣飞石问。 衣长宁听出封口的意思,连忙保证道:“只告诉二叔了,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衣飞石点点头,打算趁空回家把衣飞珀拎出来看看。究竟是衣飞琥还是衣飞珀,旁人或许认不出来,修习《箭术九说》臻于化境的衣飞石分辩起来根本没有难度。双胞胎形似神似,人独有的气息却完全不同,衣飞石所修的虚无之箭就是凭气息锁死目标,因此他对此毫无压力。 好不容易和二叔说上了话,衣长宁不舍得离开又不敢多嘴,巴巴地守在廊下,看着衣飞石的背影。 哪晓得守在门外的七八个羽林卫跟下饺子一样纷纷往院子里滚,辛吹一个翻身滚到衣飞石跟前,屈膝禀报道:“公爷,鸟投林了!”满眼都是惊讶和错愕。 衣飞石也很意外,挥手道:“清场。” 辛吹一个呼哨,留在外边的羽林卫就全都翻墙而出,隐藏在了暗处。 衣飞石与衣长宁也双双跃起,二人动作相似,连飞旋的衣袂都卷向同一个角度。 衣飞石轻飘飘地落在房檐之上,身子一偏,人就伏在了另一侧的屋脊之下,彻底掩住了身形。除了落地时脚步更沉重一点儿,衣长宁所有动作都似衣飞石的翻版。 衣长宁屏息敛气,谨慎地守着底下的门户。衣飞石则看着他的侧影,心中轻叹。 这是他一手教养出来的孩子,是他授以衣钵的弟子,所学的承续……倘若没有发生四岸县的一切,那该有多好?衣长宁始终小心翼翼地跟着他,想要求他原谅。衣飞石也很想原谅。然而,他做不到。 他永远都无法原谅一个试图踩着自己去欺瞒蒙蔽皇帝的人。不管这个人是谁,都不行。 底下前门帘子一掀,打头出来两个挺拔漂亮的长随。 跟在背后的目标还没出来,那长随已看见门窗紧闭的账房,脸色一变。 “大爷,不好!” “秦先生该在这里,竟不在了!” 账房里有人时,不许彻底关闭门窗,恐防有人偷进去在账册上做手脚,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衣长宁打了个手势,埋伏在墙外的羽林卫已冲了进来,把前门里站着的几个人逼进了天井里,各方人马收紧,上下皆是羽林卫,可谓插翅难飞。 跟着两个长随从帘子里走进天井里的,赫然是一个四十出头的短须贵人,一身锦绣,披着缂丝斗篷,正是才被亲爹弹劾上殿的相王府世子,谢浩。 衣飞石看着他,微微凝眸。 这其实是一件非常反常的事。按道理说,谢浩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皇帝在宫外遇刺的事件震惊了整个京城,现已查实,来自慈幼院的八个死士和相王府脱不了关系,问题只在于指使刺客行刺皇帝的人,究竟是相王谢莹?还是世子谢浩? 衣飞石这些天都在追查此事。哪怕他派了几路羽林卫充作疑兵,这么多天过去了,做贼心虚的相王府也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被查了。 这个节骨眼儿上,不管谢浩对慈幼院的死士知情与否,他该做的都是避嫌,能有多远离多远。 ——像今天这样一头撞进来?这也太反常了。 “世子爷。”衣长宁拱手施礼,“……这是您的铺子?” 谢浩先是一脸错愕,看见衣长宁出现之后,他还是强自按捺住眼中的震惊、痛苦,很谦卑的和衣长宁叙了礼。 谢浩是相王府世子,原本不必对衣长宁这么客气。然而,衣长宁毕竟是衣家后辈,身份不同于一般京城世家子弟。哪怕是正经的王爷,也很少会在衣家人跟前摆架子。尤其是衣家适龄在外走动的子弟并不算多,除了衣飞珀就是衣长宁了。 “这是家母陪嫁的铺子,这些年交由我来打理。”谢浩轻声道。 “世子爷亲自打理?” 衣长宁没认错谢浩初时眼中的震惊与痛苦,那是似乎是一种被出卖的难以置信。他觉得这件事另有内情,哪怕账房里账册还没理清楚,他就先一步问道:“世子爷知道柜上现银流往何处么?” 谢浩闭口不言。 “对不住您了,请您屋内稍坐片刻。”衣长宁吩咐辛吹,“给世子爷上茶。” 谢浩被押入房中看守之后,衣飞石才从屋檐上走了下来。他行在瓦片之上如履平地,听不见一丝声响,落地时也是轻轻一沾,人就飘了下来。人想蹿高跳远都需要速度助力,轻功到了衣飞石这个地步,才是真正的炉火纯青。 他正要提醒衣长宁,谢浩只怕有诈,衣长宁已先一步禀报道:“将军,此事反常。” 被挚爱亲人出卖的痛苦,衣长宁再明白不过了。他真正尝过了那种绝望的滋味,所以,他才知道谢浩眼里的震惊痛苦,全都是装出来的。 正如衣飞石与衣长宁这些日子调查的那样,谢莹被软禁在相王府,对蓄养的死士很难拥有掌控力。 退一万步说,就算谢莹能控制养在外边的死士,负责软禁谢莹的谢浩难道毫不知情? 要么父子同谋,要么谢浩主使。 身为相王府实际掌权人的世子谢浩,绝不可能清白干净、一无所知。 说到底这谋逆行刺的罪名扣在相王府身上甩不掉,一旦查实了,不管是谢莹还是谢浩,都是满门死绝的下场。然而,衣飞石奉命查案,就得查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总不能回去跟皇帝说,反正不是爹就是儿子,陛下您随便挑一个顶罪砍全家,肯定跑不了——皇帝不会捶他,衣尚予肯定捶他。 让人意外的是,查到最后,竟然又是一出人伦惨剧。 就谢浩今天来余记海货铺的这一出,谢浩若不是装的,那就是亲爹嫁祸儿子,谢浩若是装的,那就是儿子嫁祸亲爹。这也是父子? 衣飞石点点头:“先把账册理出来。浩世子不必扣押听事司,送到宗正寺去。” 时间不早了,赶着宫门下钥之前,衣飞石还得回宫去哄自家陛下息怒。 ——这都快二十天了,还不许近身。 陛下这回怎么这么愁人呢。 216.振衣飞石(216) 衣飞石回宫途中绕道夜河路,取了一壶早两日就花重金订购的酸梅浆。 京中百姓过日子讲究, 夏浆冬饮, 四季时兴的甜水都不同, 皇帝喜欢的酸梅浆就是夏天才有的甜水, 夜河路那一家甜水铺子也是神奇——人家只做夏天的生意, 冬天就关门打孩子玩儿。 衣飞石亲自上门要买浆,那贩浆的老太太还挺不乐意, 直到听说是收复陈地的小衣督帅亲至,这才欢欢喜喜地去捡了药材,搬出亲渍的乌梅,保证道:“隔日您来取, 保管是最清鲜爽口的酸梅浆,老身日日都给您单做!不要钱!” 衣飞石当然不肯占老太太便宜, 银钱管够,约定了今日上门取货。 最初他与皇帝相识时, 就是一个夏天。 那时候他在信王府暂住,皇帝就予他夜河路这间甜水铺子的酸梅浆吃,后来他专程去夜河路给皇帝端了两次,就用铺子里待客的瓷碗,清凉冷沁地装上满满一碗,他平平端着, 一路从老远回信王府。 当时, 皇帝在信王府里大发脾气, 见了他端来的酸梅浆就眉开眼笑。将洒得只剩半碗的酸梅浆认认真真极其珍重地喝了个干干净净。 ——衣飞石已经被皇帝逼得没辙了, 倘若今晚送了酸梅浆还不管用……希望管用吧。 衣飞石将瓷壶塞紧,悬于马背上,这么冷的天气,随便挂外边就是冰镇着,倒也不着急赶时间。 他亲自前来买浆水,随行的羽林卫都牵马守在周围,正准备起行回宫,一顶小轿晃晃悠悠地撒丫子冲了进来,被几个羽林卫拦住。 那轿子干脆停下,帘子一掀,纯王谢洛提着袍角奔出来,隔老远作揖打躬。 “公爷,公爷,求见公爷!” 哪怕谢娴在家里搞出那么多事来,衣飞石对谢洛依然没什么恶感,点头示意放行。 堂堂一个纯亲王就这么点头哈腰地一溜小跑到襄国公身前,衣飞石向他施礼,他避往一边,拱手求道:“公爷救我。” 衣飞石很意外。 跟你又不熟,结亲差点变结仇,怎么就叫我救你?面上却很客气:“王爷言重了。有事您吩咐。” 谢洛把朝堂上发生的事叭叭叭说了一遍,看着衣飞石可怜兮兮地说:“皇父叫小王跟宗正寺带人去相王府看看,小王出来就琢磨吧……相王叔怕不是坑了小王呀?” 衣飞石行踪保密,偌大个京城,想要顺利找到他并不容易。他才叫衣长宁把相王世子谢浩押去宗正寺看管,这边谢洛就找了来。想来是同样奉皇差去找宗正寺的谢洛与衣长宁在宗正寺碰了头,衣长宁指点谢洛来找衣飞石求救。 衣飞石心说,坑你的未必是谁呢。问道:“敢问王爷,还认得当初给您送信的相王府家人么?” “认识。事关重大,就怕他是旁人唆使而来,小王当日盘问他好久呢。”谢洛道。 衣飞石看了看天色,若是跟谢洛去了相王府,今天多半赶不上进宫了。 他从来不是因私废公之人,相王府一案至此已近收尾,幕后主使即将浮出水面,衣长宁肯指点谢洛来找他,想来也是想去相王府探探虚实。 “走吧。我陪王爷去相王府。” 衣飞石看了悬在马背上的瓷壶一眼,心中略微遗憾。难得重温旧梦,却只有自己独堕梦中。 谢洛出门没有摆仪仗,衣飞石也只带了十多个羽林卫,一行轻便抵达相王府。 相王府中当家的世子谢浩已经被衣飞石拿去了宗正寺,相王府还没得到消息,听说纯王与襄国公来拜访,门上都懵了。世子不在,公子们也不在,王爷常年养病,这家里没人接待啊! 按说谢浩与谢浩的几个儿子不在,谢浩的弟弟们总有在的吧? 哪怕是庶子,王府庶子那也是堂堂的王子,和寻常寒家庶孽不一样,宗室之中,父血重于母血。 相王府却和别的王府不一样,当家作主的不是相王,而是相王世子,在府上世子谢浩独大,余下庶出的二王子、三王子、四王子,全都被打压排挤得没了声音。门上也压根儿没想过能让余下几位王子前来待客。 “本王来拜见相王叔,还要什么人接待?”谢洛拎着刚从对街买来的两盒发糕,表示我来看叔叔。 能在王府门上听事的皆是精滑之人,纯王名义上是孝烈皇帝嗣子,那孝烈皇帝自己都是个追封的光杆,在朝中没一点儿势力,得罪了也就得罪了。然而,站在纯王背后的襄国公—— 衣飞石很恭谨守礼地站在纯王背后,退了一步的位置,看上去是随侍纯王而来。 他是做足了礼数极其谦恭,可任何看见他的人,都不可能将他视作纯王的附庸。纯王在前,襄国公在后,哪怕襄国公尽量客气了,这二人的身份也更像是纯王在替襄国公叫门,襄国公安闲沉稳地在听着纯王与门上交涉,一旦下边说好了,他就准备往里走。 就算皇帝年初才把襄国公当朝训斥了一番,看上去襄国公是失宠了——你见过失了宠还继续给皇帝守大门的将军吗? 纯王好得罪,襄国公不好得罪。 最紧要的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襄国公,这回说不准就是奉了密旨口谕前来。 “殿下,公爷,您二位请堂上奉茶。小的这就去回王爷。”门子恭恭敬敬地开了门。 往相王府前堂的途中,谢洛也不敢真的大喇喇地把衣飞石甩在背后,尽量与衣飞石并肩齐行。 察觉到衣飞石有心退了一步,他还故意凑近衣飞石耳边,小声嘀咕:“您瞧这静悄悄百事不知的样儿,合着今儿朝堂上恁大的事,府上竟然没人知道?” 相王府只有世子谢浩偶尔替皇帝当差,上下都没有正经的官职。 然而,王府本身没有部堂官,姻亲却有。相王府往下传了三代未减等,姻亲称不上位高权重,有资格上朝议政的姻亲绝不在少数。今日谢洛代谢莹上折弹劾世子谢浩蓄养死士,炸雷落下来,姻亲却都鸦雀无声,一个报信、询问详情的都没有? 远的不说,世子妃何氏的娘家总得差人来问一句吧?真坐实了谢浩蓄养死士行刺之罪,妻族必在株连之列,何家满门都逃不过一个死字,这都不上心?太反常了。 “家风森严,不足为奇。”衣飞石道。 但凡有规矩的人家,就算出了塌天大事,也不会闹得尽人皆知。姻亲未必没人来送信探问,不过消息都被谢浩截下来了而已。否则,为何谢浩的几个儿子都不在府上? 二人在相王府前堂坐下,下人送来茶点,谢洛一路行来冻得脚都木了,不客气地叫下人煮热汤来喝,衣飞石陪他喝了一碗,静静坐着等待。 热汤添了两回,仍旧没有人来回事。衣飞石沉得住气,谢洛则有些忐忑。 若是他自己的差事,在相王府干坐着也就坐了。这会儿拖了衣飞石陪他一起坐,他怕坐久了衣飞石不耐烦,更怕皇帝知道了要找自己晦气。催促着问道:“莫不是相王叔不大方便?他老人家不方便,本王是很方便的!你带路,本王亲去拜见王叔。” 前堂服侍的奴婢都没有往后院去的资格,只得一边赔笑一边往后出溜:“奴婢这就去。”然后,这小丫鬟就躲到耳房里不出来了,另换了一个更漂亮的小丫鬟出来侍茶。 一直等到新月初上,侍茶的小丫鬟都换了八个,才有一个老成的男仆匆匆前来施礼:“王爷、公爷恕罪,府上出了些变故——咱们王爷请您二位移驾养心居叙话。” 不等纯王询问,这看上去极体面的男仆两眼含泪,哽咽道:“咱们王爷前两个时辰就想出来,那时候还能走呢,一碗药喝下去就不好了,吐了两盆子血,这会子才醒过来,委实起不了身,只得请您两位移步后院……” 谢洛很惊讶地看向衣飞石,想知道衣飞石的打算。 这里可是相王府,谁敢在相王府毒害相王?吐两盆血,那还不得吐死了?怕不是哄我们吧? 衣飞石眼皮都没抬一下。 相王府撒这个谎根本没有意义,这世上也没人能把他哄入绝地杀了他。 何况,相王被软禁多年,早就成了没牙的老虎,被人暗害并不奇怪。问题是,谁要害相王?这个节骨眼上,害死相王有什么目的?——仅仅是为了灭口吗? 谢洛与衣飞石一起到了相王养病的养心居,养心居是个不大的院落,种着青枫、红梅,墙角还种着一爿斑竹,长得要死不活,叫人看了心里就憋气。谢洛东张西望一无所觉,衣飞石却能嗅见残留在四下的血腥气,仔细看,庭前草木上还能看见未擦拭干净鲜血的枝叶。 这里才经过一场惨烈的厮杀,最起码死了三十到五十人。原本应该被“软禁”的养心居,此时没有半个隐藏在暗处的岗哨,可见养心居已经恢复了自由。 很显然,刚才发生血腥冲突的,就是相王谢莹与相王世子谢浩的两股势力。 受到毒害的相王奋起反击,与软禁围困养心居的护卫进行拼杀。 相王的心腹能最终出现在前堂,出现在谢洛与衣飞石面前,就证明这场拼杀是相王胜利了。 ——相王世子谢浩被押去了宗正寺,一帮子属下失去了主心骨,被临死反击的相王一举击败,也不算很荒唐的事。 相王寝居的屋子里充斥着一股很奇怪的味道,谢洛进门脸色瞬间就白了。 浓烈的血腥气,呕吐物的酸腐气,还有一种失禁之后的五谷轮回之气。谢洛很熟悉这种味道。他亲手鸩死了姐姐谢娴,谢娴死后也有类似的气味出来。 死人总不会是一件干干净净的风雅事,那种味道,亲历者或许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谢莹虚弱地躺在重重叠叠的被褥间,脸色蜡黄,虚汗涔涔,嘴唇带着一抹异样的瑰色。 他年轻时就不安分,使计套路义王府二王子谢长维时,被谢长维的侍卫打瞎了一只眼睛,这会儿另一只健康的眼睛也带着浑浊之色,也是六十好几的人了,身子养得再好,也经不起毒|药的折腾。 “你……你来啦……”谢莹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 谢洛懂事时,谢莹早被软禁府上几年了,相王府又是上两代的旁支,论情论血,谢洛都跟谢莹不大熟。这会儿谢莹伸手喊人,谢洛还是很体贴地上前,答应道:“王叔,侄儿来了。” 谢莹的手就颤巍巍地错过他,指向衣飞石。 谢洛尴尬地握住自己的拳头,干巴巴地坐在床头,顺便给衣飞石让了位置。 衣飞石却没有上前,离着五尺远就停了脚步,看似谦卑地听着面前两位王爷吩咐,心中对相王极其不以为然。 谢莹这人就没有做过一件好事,反倒是各处煽风点火、勾结构陷,坏事做了个齐全——就他弄个假船队骗谢长维借高利贷,最后害死那冒名的倒霉船主的事,衣飞石就特别看不起他。坑自家王室兄弟,推亲儿子当出头的橼子,就为了骗个娼妓玩儿,这种货色也配姓谢? “圣上圣明。咱们皇帝陛下啊,圣明啊……” 谢莹伸了半天手,也不见衣飞石前来握住,只好自己又放了回去,颤巍巍地拍马屁。 提起皇帝,谢洛也不敢坐了,找地儿站住,赔笑道:“相王叔,您刚这是怎么了?大夫来看了么?要不侄儿给你请个太医来瞧瞧?” 他说的是客套话,根本也没想过相王回答,继续问道:“您前天差人来给侄儿送信,说世子不孝把您软禁在府上,今天|朝会侄儿代您上奏御前,皇父钦命侄儿来探望您——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若有什么委屈之处,只管告诉侄儿,侄儿明日就进宫,代您上奏陛下。” 谢莹闻言居然从床上坐了起来,怔怔地想了一阵儿,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衣飞石即刻上前,仍是慢了一步,谢莹气血涌动,体内残留的毒血上涌发作,口中发出怪异的咯咯声,浑身抽搐痉挛,缩在床上不住翻卷。 这模样像极了谢娴毒发的丑态,谢洛倒退一步,从承足上滑落下来,趔趄着往后撤。 “来人!大夫呢?”衣飞石上前飞速控住谢莹几处穴道,将他扶着侧卧,不让抽搐中的谢莹咬断舌头,也尽量让他口中吐出的腥臭泡沫呛死自己。 大夫不及进来,谢莹就开始吐血,大量吐血,吐得满床满铺都是粘稠腥臭的污血。 衣飞石急了:“快把大夫找——” 谢莹死死攥住他的手,似乎尽力想说什么,身体却剧烈地抽搐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两个蒙头蒙脑的大夫提着药箱冲进来时,谢莹恰好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不甘地瞪着衣飞石。一只手扭曲地攥住衣飞石的胳膊。似乎有一个很重要的名字想要告诉衣飞石。可是,他没机会说出来。他痛苦地死在了刚刚恍然大悟的痛恨不甘之中。 人死如灯灭。人死之后,恩不带来,仇不带去。 衣飞石不至于跟一个死人记着旧恨,轻轻将谢莹紧攥自己的手放开,稍微替谢莹整理了一下遗容,吩咐道:“封府。” 就不为了谢莹临死前的焦急与不甘,衣飞石为了自己也得彻查谢莹的死因。 ——他和谢洛刚上门,谢莹就死了。查不清楚这事儿谁干的,黑锅就得皇帝背着。 辛吹早已带着人在相王府候命,相王府在衣飞石踏入之时,就已经处于一个不封而封的状态,任何出入都被羽林卫看在眼里。此时羽林卫直接就把王府几个门都封了起来。 跟着衣飞石进入的十多个侍卫,这会儿则熟练地封了养心居,五人封锁出入口,清点奴婢花名册,三人检查药罐、灶房、屋内外熏笼。衣飞石则一边在屋内检查,一边听廊下侍卫审问养心居仆从。 谢洛跑到屋外冻了好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襄国公,总不会是谢浩杀了他父王吧?” “王爷以为呢?”衣飞石拿起桌上一盏残茶,轻轻嗅了嗅。 “那日来小王府上的小厮,不是相王叔的人。”谢洛肯定的说。 谢洛才说了小厮送信要求代奏之事,谢莹就气得毒发攻心,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件事必然不是谢莹所托付。 衣飞石点点头,说:“两个时辰之前,相王世子的侍卫还重重围着养心居,相王的人手轻易出不去。若出得去,也不会有今日之祸。” 有本事悄无声息地送信找隔房侄儿弹劾儿子,没本事保证自己的饮食安全?根本说不通。 “那是谁要陷害相王府?”谢洛觉得这人太毒了,冒充相王找他代为弹劾相王世子,还栽赃蓄养死士行刺陛下这么严重的罪名,根本就是要害死相王府满门。 最可恨的是,怎么就找上他了?谢洛根本躲不掉。 事情涉及到皇帝遇刺之事,有人把消息戳到纯王府,谢洛就不能不上报。否则,一旦被查实了,事发了,被皇帝知道谢洛知情不报,他照样要吃挂落。 衣飞石笑了笑。 “……不是陷害?”谢洛看着他的脸色猜测。 “今夜怕是睡不成了。王爷若是累了,找个地儿眯一会儿,”衣飞石叮嘱他,“此后不要再碰相王府任何入口的饮食。若是要吃茶饭,吩咐他——叶鹤,你在王爷跟前听差。” 一个秀气挺拔的羽林卫应声而出,紧守在谢洛身边。 谢洛自知帮不上忙,也不拿王爷的架子,说道:“那我跟叶侍卫一起给您预备茶汤。” 如此寒冷的冬夜,不能窝在温暖的被窝里,反而要强撑着四处办差,肚里没点热汤热饭当然不行。谢洛堂堂一个王爷,居然就真的跟着叶鹤去弄吃的去了。 衣飞石没空多搭理他,很快就审出了结果。 谢莹发现自己中毒时,就把养心居清理了一遍,用自己多年前养着的心腹趁势杀光了谢浩的侍卫,相王府可谓是父子相斗两败俱伤。毒就下在谢莹的药瓮中。谢莹毒发时,两个大夫久久不至,正是在分拣药渣辨认毒性——看一眼就知道病人中了什么毒,立刻就能开方子驱毒的神医,基本上不存在。 替谢莹拣药、煎药的几个奴婢已经被押下去,个个被拷问得遍体鳞伤,都说不出究竟是怎么回事。 衣飞石原本已有七分笃定是谢浩做戏,谢莹一死,他又觉得不对了。 谢浩没必要杀谢莹灭口。 谢莹是否承认写了血书给谢洛、托谢洛上奏弹劾谢浩,根本不重要。 谢浩的目的,应该只是营造一种他是被父王陷害、替父王背锅的形象。 这确实是一种很聪明也很了解皇帝的做法。皇帝一向偏宠谢浩厌恶谢莹,对谢浩的好感也是一贯的没由来。若真是谢莹蓄养死士行刺皇帝,眼看事败又嫁祸给谢浩,皇帝八成会剐了谢莹,赦免相王府其余人等,尤其不会怪罪一向偏爱的谢浩。 此时谢莹蹦达起来否认自己弹劾谢浩,疯狂攻击谢浩行刺谋反,不惜和谢浩掐个你死我活,谢浩再隐忍认罪闭口不言,这才更像是被父王陷害的纯良孝子形象。 这时候杀了谢莹,对谢浩的计划反而是一种破坏。 “府上几位王子何在?”衣飞石问道。 谢莹的心腹老仆福忠顾不得伤心,老老实实回话:“咱们府上原有三位王子,除济王子在庄上养病之外,汻王子、洍王子都在府上。平日里并不能与王爷相见,一年到头只得冬至、正旦两日,与王爷拜寿时,才能来养心居。” 衣飞石指了两队羽林卫,说道:“去问一问。” “济王子是当年和义王府长维王子看上同一支船队的那位?”见福忠点头,衣飞石再次确认道,“我听说,相王爷从前最喜欢这位王子。——世子也不能比。” 任何时候偏宠庶子甚于嫡子,都是极其不体面的事,福忠想含糊过去,又不敢当着衣飞石的面撒谎,尴尬地点了点头。 “济王子在哪儿养病?”衣飞石命令道,“带人去请济王子回府。” 立刻就有羽林卫从福忠口中要了地址,带着衣飞石的令牌,飞马出京。 “公爷,黎王府侍卫长张岂桢求见!” 衣飞石很意外。 张岂桢来干什么?这件事难道和黎王府有什么关系? “请他门外稍候。” 谢莹死因未查明之前,衣飞石没有让任何人踏入相王府的打算。 出乎衣飞石意料的是,张岂桢不是来传话的。他身后站了三十多个黎王府侍卫,押着七八个伤痕累累的武士,叙礼后单刀直入:“国公爷,咱们王爷乘车出游,偶然遇见了几个匪徒追杀相王府几位公子,顺手搭救下来。” “这会儿几位公子都在府上休养,王爷差属下先把这几个匪徒提来给您。” “还有此人。” 张岂桢似笑非笑地把一个锦衣男子推搡出来,这人和谢莹长得非常肖似,长眉狭眼,额头略突。 在门上的几个奴仆纷纷惊讶:“济王子!” “顺藤摸瓜抓了个幕后主使,得亏卑职马快,赶在他上船时截了下来。否则,一夜顺风三百里,再想拿人,就是大海捞针了。” 衣飞石看着这个与谢莹长得极其肖似的“幕后主使”,又看看张岂桢带来的人马,点点头:“多谢。改日去黎王殿下府上拜谢。” 张岂桢干脆利索地把人移交给衣飞石,一行人提着灯笼打马而去。 衣飞石觉得,不必回家看了。 如今住在长公主府的那个,必然是他的三弟衣飞琥,而不是小弟衣飞珀。 衣长宁今天才告诉衣飞石他觉得衣飞珀不大对劲,衣飞琥就干脆利索地送了一个功劳给黎王府。既是向谢团儿表明自己的能力,同样也是向衣飞石展示自己的能力和心志。 我回来了。 我回来是为了替团儿谋事。 我有能力做这件事,不会坏事。 ——二哥,求你让我入局。 217.振衣飞石(217) 张岂桢把谢济和一干爪牙捉了回来,单是从头讯问整理整个案子, 也花了整整一夜时间。 谢济从头到尾不肯承认自己犯了事, 只喊冤枉。问他为何好端端地在庄上养着病, 却突然出现在渡头打算赁船离京, 他就一口咬定是知道相王府坏事了, 自己不过是闻风出逃。再问他为何差遣凶徒追杀几个侄儿,他也一口咬定自己是被陷害了, 自己根本没有收买凶徒的途径银钱。 案子问到了谢济头上,他嘴硬不肯承认,衣飞石也不能刑求——就有屈打成招之嫌。 所幸京中犯事不比其他,任何差遣仆婢出入都有街坊行人盯着, 再有十户联保法打底,生人进出很容易会被记住。从谢济养病的庄子查起, 总有蛛丝马迹落下。 谢济不吐口,查起来就颇为花费功夫。 次日清晨, 衣飞石让宗正寺奏报相王谢莹被鸩害致死一事,他自己也先赶着进宫一趟。 一夜没回去,再不回去交代,皇帝又要跳脚了。 熬了一宿的谢洛没精打采地跟着进宫复命,眼看着襄国公快马进了宫门,他则苦哈哈地缩在自己的小轿子里, 一边烤火一边等着皇帝传见。 这日不朝。 衣飞石赶回太极殿时, 皇帝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 整个太极殿都静悄悄的。 廊殿中众人悄悄施礼, 衣飞石在外殿脱了冻得冰冷的外袍,换上软底鞋。秦筝服侍他用热毛巾搓脸,再喝了一碗热汤,他才发现今日当差的是因伤休养了多日的秦筝。 他冲秦筝笑了笑,示意了胳膊一下。秦筝做了个“已无碍”的动作。 肯替皇帝挡箭的人,在衣飞石心中也格外不同。他摸了摸秦筝的头顶,就如嘉奖自家子侄。 秦筝一瞬间脸都红了,满眼受宠若惊,轻轻打起帘子,让衣飞石进殿。 皇帝已经醒过一次,只是不肯起床,歪在寝殿床帏里闭目养神。隔着内外殿的帷幕已经挽了起来,两个小宫婢正在服侍睡在外殿榻上的楚弦洗漱穿衣。小孩子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还在打瞌睡。 “抱他去外边再睡一会儿。醒来也是白玩儿。”衣飞石轻声吩咐道。 楚弦一骨碌睁开眼,上前抱住他的腿:“公爷。” 内边谢茂就听见了动静,床帏一阵晃动,探出皇帝的半个身子来:“怎么这会儿进来?快过来。” 衣飞石快步上前,两个宫婢不敢违背襄国公的吩咐,用大衣裳将楚弦一裹,直接就抱了出去。 谢茂还未洗漱束发,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眼中还带了一点儿惺忪的睡意。身上穿着素白色的丝质寝衣,服帖在胸膛上,远远看一眼,衣飞石都能回味起他怀里的热度与温柔。 “陛下。”衣飞石上前施礼,在床前磕了头,也不等皇帝叫起,就凑近床边坐下了。 谢茂闷笑着尝了尝他唇齿间的味道,按住他的手:“这会儿来撩拨朕。” 衣飞石还想努力一次,谢茂已反扣住他的双手,笑道:“不许捣乱。” 再闹下去,又要被皇帝扒了上衣,指着还没完全消失的伤痕训斥一顿了。衣飞石无奈地倒头睡在皇帝身上,被谢茂掀起锦被裹进被窝里,凑近脸颊亲了好几下,才问道:“昨儿差人来说去了相王府,这是忙了一宿没阖眼?累了么?” “不累。想陛下了。”衣飞石老老实实地说甜话,希望皇帝不要在意自己夜不归宿的事。 “辛苦爱卿了。” 谢茂说着又开始叭叭叭地亲,亲得衣飞石扭了扭,哼哼道:“臣的美须……” “朕的美人。”谢茂低笑。 几十岁的人了,哪个是美人。衣飞石搂着谢茂的腰,色销魂与地想,陛下才是美人…… 照例亲热了好半晌,弄得衣飞石不上不下极其不舒坦,独自睡了一夜的谢茂才舒坦了。他哼着小曲儿下床,要衣飞石亲自服侍他漱口更衣,衣飞石恨不得把龙床捶出一个窟窿。 谢茂回头道:“小衣?” 衣飞石立刻坐了起来,老老实实地上前服侍皇帝除去寝衣。 “陛下,十七日了。” 衣飞石服侍皇帝穿上中衣,将皇帝披散的长发从领口细致理出,提醒道。 同样憋得难受的谢茂顿时更爽了。一眼瞥见衣飞石郁闷的脸,他才端着架子,慢腾腾地说:“还不到一个月嘛。” “……”衣飞石被噎得,低头替皇帝牵起衣袖,舒展在身侧。 谢茂难得有一回拿捏住了衣飞石,可劲儿欺负了这么多天,终于觉得够了。 “行了吧,看你这样可怜,夜里就赏你侍寝了。”谢茂一边故作大度地开恩,一边将衣飞石搂在怀里,温柔地亲吻了数次,柔声道,“朕亦想你。想得抵不住了。以后别这样折腾朕了,好不好?” 分明就是他故意惩罚衣飞石禁欲,说得倒像是衣飞石素着他一般。 偏偏衣飞石也不顶嘴,低头道:“臣以后不敢了。谢陛下宽恕。” 到最后也没能等到晚上,谢茂才穿了一半的衣裳都白穿了,宫人送了两回水,闹得内寝一片狼藉,直到午时过后,谢茂与衣飞石才各自洗漱穿戴,从内殿出来。 殿内乱得不像话,二人挪到了偏殿用膳。 谢茂要让楚弦来侍膳,衣飞石道:“臣有密奏。” 非要挑吃饭的时候说话,显然是吃了饭还要出宫去办差。谢茂点点头,秦筝就让服侍的宫婢都退了下去,独自守在桌边服侍布菜。 衣飞石将昨日发生的事都说了一遍,当他提及张岂桢时,谢茂“哦”了一声,略感惊奇。 谢范夫妇从高墙圈禁中出来之后,除了替谢团儿出头和长公主府闹过一场,其余时候都非常低调。 曾经谢范执掌卫戍军,又是京中出了名的丹青圣手,最善画美人,黎王府经常开宴招待风流文人,更是京中各大青楼楚馆的常客——请□□到王府赴宴,这都不算什么稀罕事。如今谢范却十分老实,没差事,没宴会,更没有出去找美人入画,安静得和没有解禁一样。 “和黎王府有什么相干?”谢茂问道。 张岂桢说黎王出门偶遇被追杀的几个相王府公子,傻子都不信。这世上有这么巧的事? “陛下,相王府一事,臣还没有拿到实证。不过,相王谢莹与世子谢浩‘父子相残’的闹剧,十有九成是济王子所为。”衣飞石没头没脑地说。 谢茂记性比衣飞石还好一点儿,他想了想,说:“谢济。谢莹最喜欢的那个小儿子?” “谢济是相王府二王子。侧妃所出,乃是庶子。”衣飞石道。 谢茂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衣飞石心肝一颤,暗道糟糕! 他想强调的是嫡庶相争容易父子反目,压根儿就没想过,皇帝也是庶出! 衣家兄妹几个都是马氏嫡出,衣尚予养了两个外室也没什么存在感,衣飞石对嫡庶这事儿是从小到大都不怎么敏感。他并没有看不起庶出的意思,更不可能谈论到皇帝头上,纯是无心之失。 “臣万死。”衣飞石即刻退席下拜,额头触地赔罪。 “起来吧,朕也不至于这么小肚鸡肠。不过,嫡出庶出这事儿,你在朕跟前说一说也罢了,别去戳太后的心肝儿。”若非迫不得已,太后又怎么肯与人为妾?哪怕皇后是自家的亲姐姐,妾妃也是妾。 哪怕谢茂登基之后,淑太妃变成了太后,也依然改不了谢茂庶出的身份。 ——文帝驾崩时,太后不是皇后,仅仅是个淑妃,礼法上就永远差上一截。若搁在数百年前那个不许以妾为妻的时代,哪怕谢茂当了皇帝,太后也不能上太后尊号,到死都只能是一个太妃。 只怕太后也不在乎被人说是皇家妾侍,但若当着她的面暗指皇帝乃是庶出,那就太戳太后心肝了。 衣飞石忙解释道:“陛下,臣担心的是崇慧郡主出宫之事。” “你先起来说。”谢茂将他面前的醍醐酿盛了一碗,“吃着吃着就下席跪着去了,这饭还能吃得下去么?再这样咋呼,以后用膳时不许跟朕说闲话,就老老实实地吃。” 衣飞石看他样子确实不生气,这才爬起来重新坐下,谢茂给他勺子,问道:“你尝尝。” “甜了些。”衣飞石吃了一口,下意识地提意见。 “那你吃朕这一碗,朕让他们蒸了这碗没搁霜糖。”谢茂也毫不例外地偏宠。 秦筝过来帮着二人把碗儿挪了个个儿,心中默默吐槽,到底谁是皇帝谁是臣?一碗醍醐酿,搁甜了就叫下人重新送一碗不甜的上来呀,膳房管够。 见衣飞石一口一口吃汤,谢茂才问道:“这又和团儿有什么关系?” 衣飞石咽了一口酥酪汤圆,沉默片刻,说:“臣以为今日黎王府突然插手相王府蓄养死士案一事,是臣三弟殷飞琥在幕后安排。”他刻意强调是殷飞琥,而不是衣飞琥。 谢茂很快就有了头绪,不必衣飞石多说,他就想明白了:“你认为团儿是为了飞琥出宫?” 衣飞石甚至谈到了嫡出庶出的份上。 可见很多事情谢茂不肯说,衣飞石心中也有数。 此时立谢团儿为嗣女,对皇帝而言,其实风险非常大。不是因为礼法、宗室、朝臣的阻力,而是谢团儿仅有一个病怏怏的带着衣家血脉儿子。万一这个儿子夭折,或是谢茂一手将谢团儿扶上嗣位,谢团儿却要另外婚配他姓男子,皇帝所做的一切岂不都是无用功? 谢茂当然不在乎谢团儿生的是衣飞珀的孩子,还是衣飞琥的儿子,只要是衣家血脉都行。 衣飞石却认为不妥。 “小衣,朕听着你的说法……”谢茂用银匕剔了小羊肉在衣飞石的盘子里,“团儿知道了?” 衣飞石都开始琢磨谢团儿和衣飞琥生了孩子算庶出,以后会跟保保干仗了,可见他是笃定谢团儿出宫是为了“生孩子”。谢茂这边还以为谢团儿是出宫避风头呢。 衣飞石反问道:“若崇慧郡主此时亦不知内情,陛下以为可以托付么?” 谢茂笑了笑,没回答这个问题。 “朕前些日子就和你说了,他们小辈儿的事,咱们不能牛不喝水强按头。” “保保这才几岁?贤愚不知。若团儿愿意多生几个孩子,这是好事嘛。” “朕在文帝膝下排行最末,就不如孝烈皇帝圣明?朕出生侧宫,并非嫡出,就不如中宫嫡子尊贵?没有这样的道理。” 谢茂毫不客气地拿自己举例。他这一番话其实说得仗势欺人。 谢茂当皇帝确实不比谢芳、谢芝差,甚至称得上更好,然而,谢芝当日夺嫡,朝中死了多少大臣将士?还赔了一个皇后、一个皇长子。再到谢茂登基,太后又暗中杀了多少人?她甚至杀了一个皇帝。 衣飞石想要制止的正是这种纷争动荡,却被谢茂两句话就堵住了嘴,不敢再吭声说嫡庶相争了。 “依你看,你这个三弟弟是想做什么?”谢茂似是开玩笑,“莫不是团儿写信叫他回来的?” 衣飞石不敢在皇帝跟前撒谎,转头就把弟弟卖了:“昨日长宁告诉臣,觉得家中小弟不大对劲儿,更像是臣三弟。臣还不曾回家……” 感觉到皇帝看了自己一眼,衣飞石连忙改口,“回长公主府。” “据臣推测,臣三弟应是黎王出禁之后方才回京。是否崇慧郡主所召,查一查驿路就知道了。” “要么你去问问?朕若亲自垂问,怕吓着几个孩子。”谢茂道。 “是。” 谢茂这两句话看似问得随意,衣飞石却连大气都不敢喘。 哪怕二人关系再亲昵,涉及到皇权嗣位,衣飞石仍旧轻忽不得。 谢茂确实属意立谢团儿为嗣,立两家血脉为嗣皇帝。然而,他可以给,谢团儿与她的衣家夫婿却不能主动索要。如今谢团儿与衣飞琥都似乎有心盘算,谢茂问话时已尽量温和了,衣飞石依然要再三小心地斟酌着答话。 ——一句话答不好,谢团儿和衣飞琥、衣飞珀都要没了。 毕竟,皇帝可以立嗣女,也可以不立。衣飞石从不觉得自己比皇帝的江山在握更重要。 一顿午膳吃到冰凉,衣飞石还要出宫办差,相王府那案子错综复杂,写血书让谢洛弹劾谢浩的,多半是谢济,然而,蓄养死士、行刺皇帝的人,未必就是谢济。皇帝还让衣飞石回家问衣飞琥的来意。 衣飞石匆匆回来,吃了饭又匆匆离去,谢茂叮嘱道:“昨夜就没睡,今晚务必回宫休息。” “臣遵旨。”衣飞石施礼领旨,离开时在皇帝颊边偷了一个吻。 谢茂笑眯眯地看着他走了,过了片刻,立刻吩咐道:“宣龙幼株即刻入宫。” 半个时辰之后,龙幼株就骑着快马入了宫禁,一路小跑着进了太极殿。 “臣奉诏见驾。陛下万岁。” 谢茂在书房里看折子,闻言抬起头来,吩咐道:“去查明白。衣飞琥几时回京?因何回京?他与谢团儿何时取得联系?何种渠道联系?——衣飞珀去哪儿了?” 龙幼株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应命道:“臣遵旨。” “悄悄地查。不能打草惊蛇,尤其——” 谢茂目光冷漠地盯着龙幼株,隐含警告,“不能惊动襄国公。若他知道你暗中探查此事……” 龙幼株立刻保证:“是臣私下刺探,愿领死罪。” ※ 衣飞石离开也不过半天时间,衣长宁带着人已从谢济的近身服侍身上撬了不少蛛丝马迹。 “前往纯王府送血书的小厮已经找到了,回府当天就被灭口,杀死后之后埋在了松树林中。已经着人挖出了尸体,并请纯王爷指证,确是此人。杀死此人的凶手也已被灭口,尸身埋在东二十里铺的野山丘上。办这件事的,正是那几个追杀相王府几位公子的凶徒……” 衣长宁将上午发现的线索一一汇报。 “庄子上的人都回来了么?”衣飞石问。 “都回来了。审及一老仆,招认曾在七年前,持相王信物,代谢济掌管过几个庄子,卑职将地方比照一番,正是几个蓄养死士的庄子。不过,卑职以为,这件事略为蹊跷。” “你说。”衣飞石道。 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很多时候他说话的神态方式,都不知不觉地在向皇帝靠拢。 “卑职留意到,谢济所能支使的仆佣凶徒杀手,身手都只比寻常人强些,远称不上高手,更不能与我等在慈幼院抓获的言藻等人相比。” “若谢济当真是蓄养死士的幕后之人,为何不留几个死士自用?”衣长宁道。 衣飞石昨夜见了谢济与他派遣的那几个去杀谢浩儿子的凶徒,就知道蓄养死士的人九成不是谢济了。一个敢在多年前就养着陈朝诸色府死士的宗室,派人去杀几个侄儿,居然没能杀成功?他连相王都杀干净了,却杀不死几个侄儿,这件事说不通。 嫌疑又重新回到了谢莹和谢浩的身上。衣飞石想了想,说:“去宗正寺。” 衣飞石在宗正寺大牢见到了谢浩。 一夜不见,谢浩换了干净的衣裳,梳着一丝不苟的发髻,没有戴冠。很显然,在宗正寺的牢房里,他被照顾得很好。不缺吃穿,寓所干净,屋子里还放了足足三个炭盆,烤得里边暖意洋洋。 “据说这是我父王曾经住过的地方。”谢浩还能跟衣飞石开玩笑。 然后,他转过头来,就有着肉眼可见的憔悴。双眼通红,眼膛发青,嘴唇带着细细的燎泡。 这间牢房当然不会有锁。看上去就是很普通的厢房,不过窗户都钉死了,门口站着守卫罢了。衣飞石站在门口,看着一夕之间憔悴不少的谢浩,拱手道:“世子节哀。” 谢浩倏地落下豆大的眼泪,哽咽道:“我知道。他们告诉我了。” 相王的死讯不是秘密,今晨衣飞石就让宗正寺具折上报了——衣飞石当然亲口跟皇帝说了,但是上折子这道程序不能免。相王世子被关押,几位王子也说不清身上是否干净,由宗正寺上奏才是正理。 宗正寺当然也会把相王谢莹的死讯告诉谢浩,这是天理人伦。 衣飞石才注意到,谢浩身上穿的是素衣,不止没带冠,身上也没有佩戴任何挂饰。 ——宗正寺是皇室治所,除非国丧,任何人都不能在宗正寺披麻戴孝,这已经是最素净的装扮了。 “世子可知道这世上有什么人会起心毒害相王爷?”衣飞石问道。 谢浩沉默不语。 “谢济吗?”衣飞石问。 谢浩看了衣飞石一眼,说道:“襄国公已经知道了。” “还有一件事,……是我对不住世子。”衣飞石说。 谢浩勉强笑了笑,道:“国公爷言重了。您能有什么事,对不住我?家门不幸,舍弟弑父,酿成如此惨剧,终究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够关心,是我错了。” “世子节哀。” “我……自然节哀。”谢浩一边说,一边簌簌流泪。 “世子再三节哀。” “……襄国公,此言何意?”谢浩终于听出不对了。 “我昨日到相王府时,世子几位公子皆不在府上。相王爷饮鸩致死时,几位公子亦死于谢济所差遣的凶徒刀刃之下。夜里巡丁发现几位公子的尸身,报至衙门,循着公子们的身佩找上门来。” 衣飞石眼也不眨地开始撒谎,“世子妃与几位侧夫人听到消息,悲痛之下,纷纷投缳自缢。” “待我发现时,已经不治了。” 衣飞石撒谎时特别真情实感,他本来就对谢浩没什么好感,谈及谢浩“死了”儿子老婆时,也没有丝毫悲伤同情,言辞上十分惋惜,口吻上毫不客气,两段话被他说出来就跟照书念词儿似的。 谢浩先有一丝不信,被衣飞石冷飕飕的眼神瞟了一眼,居然就信了! 亲爹死了,亲儿子也都死绝了,连老婆都全部上吊自杀了。 谢浩愤怒地踢断屋内一只木凳,大吼道:“谢济!谢济!” “世子稍安勿躁。”衣飞石冷不丁地再加一把火,“巡丁只找到四具尸身。世子确是四位公子么?若不是,说不得还有逃出生天的……” 谢浩只有四个儿子。 他非但没觉得安慰,反觉得衣飞石说的都是真的,人数都对上了,我儿子全死光了! 谢浩将几个木凳子全都踢成碎片,自己脚趾甲个个翻起,鲜血濡湿了鞋袜,衣飞石都看见了,谢浩本人却一无所觉。他疯狂了一会儿,气喘吁吁地坐下来,冷静地问衣飞石:“襄国公,敢问,捉住谢济了吗?” 衣飞石却不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世子知道自己是因何被羁押在此吧?” “你抓住谢济了吗?你肯定抓住了吧!皇伯父这样信重你,你是极有本事的人,你不可能抓不住毒害我父王的凶手吧?……告诉我,你抓住谢济了。”谢浩声音尖锐地问。 衣飞石看着他,不说话。 “我知道。”谢浩不装疯卖傻,改口先答应衣飞石的讯问。 “你是被相王爷所陷害?”衣飞石问。 “不是。”谢浩说。 他挺直脊背,浓眉舒展开来,宗室贵胄的血气升腾而起,竟有一丝俯仰无愧的疯狂。 爹死了,谢浩不心疼。他亲爹就是个坑儿子的。可是,儿子和老婆都死了,谢浩就太疼了。他留着谢济是一念之仁,哪晓得这一念人心竟害死了自己的妻儿。他认为就是自己害死了妻儿。 “我知道襄国公想问什么。慈幼院的刺客,一开始是我父王所蓄养,没多久,就被我发现了。” “发现了又如何呢?父债子偿,父罪子承。我又不能向朝廷举报,说我父王阴蓄死士图谋不轨,除非我想跟父王、跟相王府一起死。” “我也想偷偷把这个隐患除掉。” 说到这里,谢浩眼底露出一丝嘲讽,低声道,“只可惜,请神容易送神难。” 衣飞石很懂得谢浩的痛苦之处。慈幼院留下来的几个刺客,全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更有不少出身陈朝诸色府,精通各种鬼蜮伎俩。 对付这样的厉害角色,一般人根本就没有办法,哪怕想暗算都不可能成功。 谢浩不能悄无声息地除掉谢莹招回来的死士——还是一群全都怀揣着国仇家恨,打算弄死皇帝、打碎谢氏江山的死士。他只能继续把这些人养着。 谢莹出面招蓄死士时,本来就没有亲自出面,而是以信物为凭证。 所以,这一班死士,也并不知道幕后供养着自己等人的究竟是谁,只认识手持信物而来的仆从。 这样一帮子厉害的死士在手,何异手握屠龙之刀? 谢浩最初发现死士存在时,恨死了惹事的亲爹,恨不得把这群人通通毒死。可是,当他决心无奈地继续蓄养着这一批死士,午夜梦回之时,心中又何尝没有一点儿沾沾自喜? ……我养着一批随时能刺杀皇帝、也有能力刺杀皇帝的死士呢。 哪怕皇帝高高在上,谢浩每次觐见都只能匍匐在皇帝的脚下,听着皇帝高高在上的训诲,他心中依然有一种占领了上风的感觉:我虽然跪着,可我随时都能杀了你。 “陛下不该纵容太后。”谢浩依然不觉得自己有错,他觉得错的是皇帝。 “□□立国何等艰辛,当年我们谢家就有十八个嫡系子弟死于征战,最终裂土立国,保住了这份基业。她林氏有何功劳?就凭她生了个不能人道的皇帝,她——” 谢浩一句话没说完,整个人就飞了出去。 与他一同飞出去的,还有他半口掉落的牙齿和喷出来的鲜血。 服侍在侧的衣长宁立刻掏出帕子,衣飞石神色冷漠地接过来,擦了擦手,仿佛抽了谢浩一巴掌都脏了他的手。两个羽林卫上前,将谢浩架起。谢浩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被打散,羽林卫将他散乱的长发拨开,这才发现谢浩半个脸竟然都被打得塌了下去。 衣飞石也不禁皱眉。一时怒极攻心,竟没收住手。 “口供录了吗?”衣飞石问。 您看这儿有人带着笔墨纸砚么?衣长宁心知二叔是被气坏了,谢浩骂谁都行,就不该骂皇帝,还说皇帝不能人道——皇帝自己能说,别人能说吗?这不是找打吗? 他忙答应道:“录了录了,卑职都记下了,待会儿就默下来。” “记得让他画押。”衣飞石看着昏死过去的谢浩,也懒得再看他一眼。 这差事忙了十多天,临门一脚居然办坏了!衣飞石却也不是多么后悔,该问的都问出来了。至于口供上画押的谢浩是醒着还是昏着……就这样吧。口供是很重要,证据链条也很重要。 “他口述之事,你带人去查实了。准备好证供,等着移交衙门。”衣飞石让侄儿去擦屁股。 衣长宁只怕二叔气坏了,不迭道:“是,卑职明白。” 218.振衣飞石(218) 皇帝交代衣飞石今夜必要回宫休息,衣飞石又得匆匆忙忙去掐宫门下钥的时间。 衣长宁留在宗正寺, 替百年难得一见出纰漏的二叔收拾残局, 衣飞石则快步出门, 侍卫牵马来迎, 只带了十多个羽林卫, 快马加鞭赶回长公主府。 衣尚予的养老生活悠闲而生猛,这么冷的天, 他一位老人家居然不在府上烤火,带着小厮往江上凿冰钓鱼去了——如今衣飞石想要见他,都得让下人提前登门送帖子,倘或随时上门, 真不一定能遇上。 门上听事的家奴一边迎衣飞石进门,一边赔笑:“这才半下午, 督帅说不得就在船上歇了……” “不必了。”衣飞石奉旨来问衣飞琥的话,见不见亲爹倒是其次, “叫世子来见我。” 自从被兵部尚书暴揍一顿板子之后,衣飞珀就赖在家中懒得去上差了,深居简出。 这天他也确实老老实实地窝在家里睡觉,被下人吵了起来,听说衣飞石要找他,他也不怎么惊讶, 洗漱更衣后, 一路摇摇晃晃到前堂拜见。 “下去, 封门。”衣飞石吩咐身边侍卫。 不止跟随衣飞石来的羽林卫退了出去, 在前堂服侍的下人也全都撤了个精光,厅门四闭。 原本懒洋洋揉眼睛的衣飞珀气质陡然一变,腰背挺直,双眸清亮,到衣飞石跟前恭敬下拜:“小弟飞琥,给二哥请安。” 衣飞石还没问话,他就调整姿势,规规矩矩双膝跪稳,解释道:“二哥别打——爹让我回来的。” 这答案比谢团儿召衣飞琥回来更糟! 谢团儿区区一个无权无势的郡主,她对嗣位有想法,皇帝一根手指就能摁死。 衣尚予呢?连一向游离朝堂之外的衣尚予都对立嗣之事起了心思,皇帝会怎么想?皇帝是不是会觉得衣家等不及了? 衣尚予谨慎了一辈子,垂暮之年怎会如此莽撞?衣飞石皱眉道:“父亲何时召你回京?” “二哥,我今日说的话,陛下会知道么?”衣飞琥问。 “会。”衣飞石没有半分犹豫。 “团儿孕信传出之后,父亲就写信召我回京了。”衣飞琥道。 “说实话。” “小弟说的句句属实,不敢欺瞒二哥。” “飞琥,哥哥服侍了陛下二十年。” 衣飞石看着跪在地上端端正正的三弟,难得传授一回事君之道,“和陛下耍心思自以为聪明的,得意一时,终究要从云端跌下来。纵我有什么不欲告诉陛下的事,也是直言‘臣不能说’,从不敢欺瞒一句。你明白二哥的意思么?” ……皇帝问话,你敢回皇帝“臣不能说”,别人敢吗?你以为皇帝对别人也这么好性儿? 衣飞琥被噎得一时忘了怎么回话。 “父亲何时召你回京?”衣飞石再问一遍。 “保保出生之后。”衣飞琥就改口了,连忙叮嘱衣飞石,“这是‘不能说’的。” 衣飞石差点被他气笑了,站在原地理了理前后顺序,保保出生,衣尚予召衣飞琥回京,为了什么?是确定谢团儿生了个男孩儿,嗣皇帝有望,还是,因为保保出生后身体羸弱,召衣飞琥回京以备不测? 不管是哪一种揣测,衣尚予召回衣飞琥的时机都太昭显意图了。所以,衣飞琥叮嘱“不能说”。 见衣飞石沉吟不语,衣飞琥唤道:“二哥。” “长安、长宁都有后了。” “我没有。” “父亲将我出继,留我在外承继血脉,我知道应该娶妻留后,开枝散叶。” “这十年,殷老叔给我挑了众多名门淑女,文静的,活泼的,高个儿,矮个儿,我在凉州看了八个州郡的淑秀三百多张画像,亲自相过的寒门碧玉也有百余人……” “有比团儿漂亮的,比团儿性子好。” “——可她们都不是团儿。” 衣飞石斥骂道:“浑说八道!团儿再好,也是你弟妇!书都读狗肚子里去了?” 衣飞琥笑了笑,突然将自己上衣扯了下来,露出鞭痕驳杂的背脊,层层叠叠覆盖了不知多少层,可见是积年的伤痕了。他咬着舌尖隐忍又冷笑:“爹也说我痴心妄想。每十天就叫丁叔拿鞭子狠狠抽我一回,伤好了就抽,抽坏了再养……只要我肯娶妻,肯老实生子,就不抽我了。” 他眼底藏着一点儿不被理解的湿润,炯炯地望着衣飞石,似乎期盼衣飞石能理解自己,又绝望于连衣飞石都训斥他坏了人伦。 “若我不是被父亲出继,专给衣家留着一条血脉的儿子,爹早让丁叔打死我了。”衣飞琥说。 粗略看一眼衣飞琥的脊背,衣飞石就知道他吃了多少苦头。衣飞石幼年常受马氏训责,长大了在军中也没少受军法规整,哪怕受了这么多折磨,如今他的身上也没有留下衣飞琥这样可怖的鞭痕伤处。 衣飞琥出继之时,与谢团儿年纪都还很小,谁也不认为他们的“青梅竹马”有多深的感情。 衣飞石至今也不认为衣飞琥与谢团儿之间是真正的男女之情。 他与谢茂在一起这么多年,感情都是旦夕相处时一点一点磨出来的,二十年你来我往,二十年彼此忍让,二十年小心翼翼地将对方放在心尖手上,方才呵护出一腔衷情。 谢团儿和衣飞琥这么多年不见,仅凭着幼时相处的一点儿回忆就闹得如此疯魔,衣飞石觉得,这多半不是爱情,而是执念。否则,同样是两小无猜,谢团儿与衣飞珀明媒正娶亲友祝福,怎么就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了? 衣尚予大约也是出于同样的想法,才强用鞭子逼着衣飞琥妥协。 ——儿子犯病,多半是打得少了。多打两顿就正常了! 可惜,衣尚予也没料到衣飞琥病得如此倔强,鞭子一年抽断十多根,连着打了这么多年,竟然也没能把衣飞琥的痴病打好。 哪怕衣飞琥心中“爱慕”的谢团儿仅是一个执念,衣尚予也不得不将之正视了。 正如衣尚予评价皇帝那样,一时离经叛道不稀奇,难的是持续十年二十年始终离经叛道,孤身一人独自趟出一条路来,越走越远,根本没想过回头。 “二哥,你最能体谅我,对不对?”衣飞琥牵住衣飞石的袖子。 “你与陛下这样好,若父亲逼你娶妻生子,替家中留后,你也愿意吗?就算那些姑娘可爱温柔,极其仰慕敬服你,你做得到吗?你……” 衣飞石才把口出狂言的谢浩抽了个半死,弟弟又抵着他,非要跟他议论皇帝。 背后议论君上是什么罪名?衣飞石自己都从不敢在私下谈论皇帝,惟恐失言冒犯,哪里容得下旁人大言炎炎随口指点?他没有一言不合打弟弟的习惯,手又比脑子快,反应过来时,修长有力的右手已死死捏住了衣飞琥的脸颊,将衣飞琥捏得嘴唇豁起,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不许背后议论陛下。再敢狂言乱语,掌嘴了。”衣飞石松开手,衣飞琥脸颊都被捏红了。 衣飞琥不敢和二哥犟着来——没人敢和一巴掌就能扇死自己的人犟着来。他眼中的失落更深了,在他想来,他和谢团儿的关系与衣飞石和皇帝的关系一样,都是见不得光,都被世人所鄙夷。衣飞石本该是他的知心人,却一样不理解他。 “当日父亲将你出继殷家,你不知道自己是要做什么吗?”衣飞石问。 “我知道。” 衣飞琥当然知道。 衣飞珀和谢团儿约好了逃家出海,去凉州找衣飞琥时,衣飞琥就是用这个理由说服了弟弟,再和衣飞珀联手把谢团儿忽悠回了京城。 双胞胎兄弟,一个出继别家,一个留家继承爵位,迎娶郡主。 衣尚予顾忌的是皇帝百年之后,衣家可能会倾覆。然而,衣家有几成可能跟着皇帝驾崩一起坍塌,谁也说不清楚。反倒是镇国公世子之位,黎王府女婿之名,一旦留下来了,就货真价实地紧握在手。 当年衣飞珀肯跟着谢团儿一齐去找哥哥出海,多半是因为觉得自己对不起哥哥,占齐了一切好处。衣飞琥却能拿出家族传承的大义,说服了弟弟,可见他和衣飞珀都很明白自己身负的家族义务。 衣飞琥在出继的时候答应得好好的,真到娶妻时,就反悔不肯了。 难怪衣尚予气得叫丁禅照日子抽他。 “你当出继是闹着玩儿的?既然知道自己出继是为何,也心甘情愿去了凉州,事到临头再反悔不干——衣飞琥,你这样出尔反尔的行径,与我相提并论?” 衣飞石指着他背上层层叠叠的鞭痕,“你若早有这样的气性,直说不肯。” 说到底,衣尚予出继三子,都是因为他不看好衣飞石与谢茂的感情,此事全因衣飞石而起。 “便是我替你挨鞭子,我独自出族,也不会让你出门。”衣飞石道。 见衣飞石脸色冰冷口吻却带着伤感,衣飞琥吓得连忙抱住他的大腿,两眼湿润,哽咽道:“二哥,二哥我不是怪你……是我错了,我不该……不该忤逆父命,二哥,求你别伤心,是我错了。” 他抱着衣飞石认了错,又忍不住哭道:“我以为娶个妻子,纳几房美妾,叫她们多生几个孩儿,不是什么难事……二哥,我尽力了,我跟殷叔一起去相看,我还和伍姑娘、李姑娘约过灯会,陪她们赏过花,护送她们去拜佛……我只差一点,就要订婚了……” “可是,二哥,那日我跟殷叔去家庙祭祖,为殷家祖父、祖母扫墓……” “我看着他们的墓碑,显考,显妣,他们睡在一个穴眼里,棺材放在一起,我想,以后我就和伍姑娘、李姑娘睡在一个墓碑底下吗?以后来替我洒扫祭拜的孩子,就是我和她们的骨血吗?我的孩子没有团儿那样活泼刚毅的性情,没有团儿那样骄傲美丽的容颜……他,像伍姑娘那样文静懦弱,像李姑娘那样虚荣好强……” “我知道,不行,不可以这样。” “我可以孤独地睡在黄土之下,可是,我不能让别人睡在我身边。” “哪怕我姓了殷,我是殷飞琥了,我的孩儿也不该沾染那样平庸的骨血。” “二哥,我做不到。” “丁叔打我好疼,好几次我都熬不住了。” “可是,我还是不能遵从父命,随便娶几个妇人。那时候我想的不是团儿,而是殷祖父和殷祖母坟前立起的那一块碑。想起有朝一日我睡在棺材里,伴着我的人是谁……” 衣飞琥说了一番让衣飞石万万没想到的话。 一般人谁会在年轻时就琢磨身后之事?夫妇不同葬的也很多。 最重要的是,中原礼教通常是父血重于母血,嫡出贵重,庶出也不卑微,甚至于婢生子一飞冲天之后,也很少有人拿他的出身做文章。换句话说,儿子是谁生的,影响分家产。可是,如果一个婢妾生的儿子非常有本事,也根本不耽误他借助家族的力量青云直上。 妇人就是个传宗接代的工具,儿子从妇人肚皮里爬出来,重要的是生子肖父。 ——像不像母亲有什么关系?娶个漂亮老婆还多半生丑儿子呢,这能说得准? 衣飞石却能理解衣飞琥的心情。 若他百年之后,碑上刻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与自己平齐,棺材旁边睡着另外一个女人,不管这么女人有多好,有多么高贵,他也受不了。——宁可孤孤单单地埋在一处。 若能陪葬帝陵,那就更好了。 他可以远远地守着陛下,依然替陛下戍守宫门,永远服侍陛下。 “事已至此。” 不管衣飞石是否理解衣飞琥对谢团儿的“感情”,衣飞琥已经来了,“你上京来,是要做什么?有什么打算?” “我来照顾团儿。”衣飞琥道。 “不敢欺瞒二哥。这些年来,京中消息我一概不知,爹防着我,不肯让我知道飞珀欺负团儿。” 想起衣飞琥背上层层叠叠的鞭痕,衣飞石完全理解父亲的打算。 在不知道衣飞珀和谢团儿冷战吵嘴的情况下,衣飞琥都这么疯狂了,真让他知道衣飞珀和谢团儿感情不好,只怕偌大一个凉州也盛不住衣家这个犯了痴病的老三了。 “团儿孕信传出之后,飞珀给我写了信。” 衣飞琥眼中微湿,“他觉得团儿要死了。叫我来见团儿最后一面。” 衣飞石觉得这件事极其蹊跷。衣飞珀和谢团儿到后来相看两相厌,衣飞珀会心疼团儿要死了,给衣飞琥写信叫他进京?——不过,这兄弟两个跟谢团儿的感情都很特殊,很难以常理推断,衣飞石略觉奇怪之后,又将这点疑惑抹了去,反正不是重点。 衣飞琥又撩起自己的裤管,指着小腿上的伤痕:“丁叔看我看得死紧,我才走到衡州,就被丁叔拿住了,打断了一条腿。” 衣飞石听着就不大高兴了。 他早就发现丁禅有些自作主张的毛病,衣飞琥满背的鞭伤没得说,那是衣尚予亲自吩咐的,亲爹打儿子,打死无怨。衣飞琥私自上京是个突发事件,衣尚予不可能事先吩咐打断衣飞琥的腿,必然是丁禅自己的主意。 就不说丁禅是衣家半个仆从的事了,哪怕丁禅是衣尚予的老兄弟老同袍,看见子侄辈不听话了,训斥责罚是应该的,有上手就把人家孩子打断腿的吗?也太不客气了。 “后来保保出生了,爹就捎信来,叫我上京。”衣飞琥道。 “爹让你扮作飞珀?” “不。是我的主意。”衣飞琥眼中有了一瞬的冷漠,“我只要团儿,他则人尽可妻,从今以后,我是衣飞珀,他是殷飞琥。何必折腾团儿再适一夫?保保也只有一个父亲。” 衣飞石一时之间竟分辨不了他说的是真是假,沉默片刻,问道:“只为了照顾团儿?” 衣飞琥笑了笑,说:“原本我是这么想的。可是,二哥,爹亲自叫我回来。” 倘若没有足够的理由,衣尚予绝不会让衣飞琥回京,还答应了他与衣飞珀互换身份的安排。单从衣尚予突然改主意这件事来看,衣飞琥就知道京中有变——能撼动衣尚予想法的剧变。 “再问你一次。”衣飞石不想听他各种理由,这些理由又不能一一告诉皇帝,能告诉皇帝的只有结果,“你回来想做什么?” “二哥。安儿死了,宁儿废了。几个侄儿都还小。咱们家就只剩下爹和你了。偏偏你和爹稍微动一下,就是地动山摇。我回京来听差效命,二哥有什么不方便的事,都可以私下吩咐我。” 衣飞琥保证道,“我住在家中,爹亲自盯着我,二哥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衣飞石如今最不放心的就是衣尚予。 单是想想衣尚予将衣飞琥召回这件事,就让衣飞石觉得胆寒。他更头疼这件事要怎么跟皇帝解释,才不会让皇帝猜忌——衣尚予明显就是知道了皇帝立嗣女的计划,明目张胆预备参与立储! 衣飞石不想回宫对皇帝撒谎,可是,不撒谎,这事儿怎么开口? “行了穿上衣裳起来吧。” 衣飞石头疼欲裂,面上却不动声色,养气功夫越发跟皇帝靠拢了。 衣飞琥瞅着他脸色起身,捡起衣裳穿戴整齐,放下自己卷起的裤管,小心翼翼地垂手立在一边。 家中长兄早逝,二哥又是权倾朝野的襄国公,幼时还有传艺照拂之恩,衣飞琥在衣飞石面前就跟儿子见了爹,恭恭敬敬大气都不敢喘。 “爹今晚回来么?”衣飞石随口问。 衣飞琥忙答道:“要回来的。爹昨儿才说了院子里有株梅花要开了,就这两天的功夫,想来不会错过。” 衣尚予是个很偏心的父亲。 衣尚予的私事要务,通常只交代给自己最看重的儿子,从前是衣飞金,一度是衣飞石,鉴于衣飞石在家住的时候非常少,后来他就根本就不交代任何人——琥珀兄弟,他都不上心,也看不入眼。 就如出门这件事,当小辈的自然要守着出必告反必面的规矩,当爹的难道还要向儿子交代? 要的。衣尚予从前就会交代衣飞金,爹我去哪儿,什么时候回来,有事哪里找我。 衣飞石一度也有这样的待遇。 衣飞珀就从来没享受过跟亲爹谈心的乐趣,去请安也是干巴巴地说两句。 如今衣飞琥同样享受了大哥、二哥才有的特权,他只回答了一句话,衣飞石就知道了,衣飞琥不仅知道衣尚予的行踪,还和衣尚予处得很亲近——衣尚予甚至跟他说了梅花什么时候开这种闲话。 “给我收拾个住处,今夜我住府上。”衣飞石必须跟亲爹面谈了。 摸不清亲爹的心思,他怎么去跟皇帝回话?他跟皇帝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会用性命负责。 难得与二哥亲近的衣飞琥也很高兴,立刻出门吩咐打扫房间。 他如今用的是衣飞珀的身份,镇国公世子,住的院子则是除马氏、衣尚予之外第三宽敞堂皇的地方,他把自己住的上房让了出来,自己住在侧厢,还问衣飞石:“有些功课求教二哥,二哥不嫌我吵吧?” “行吧,瞧瞧你这些年如何了。” 衣飞石还记得三弟从前围在自己身边求教的勤恳模样,若论天资,衣飞琥比衣长宁更好一些,正是教了衣飞琥之后,衣飞石老觉得衣长宁是在偷懒,差点没把衣长宁冤死。 衣尚予没赶上回家晚膳,兄弟二人等了半个时辰,就开宴先吃了。 宴上喝了些酒,衣飞琥又忍不住跪在衣飞石身边,抱着二哥哇哇地哭,衣飞石嫌弃得不行,忍着恶心用手帕给他擦了眼泪鼻涕,想起百年之后合棺封穴之事,也多喝了一杯。 衣长宁忙完了差事回府,听说二叔在家里,顾不上洗漱吃饭就赶来拜见。 爷三个坐在一起,烧着火盆,温着酒,衣飞琥边喝边哭,衣长宁陪着抹泪,衣飞石拿出笛子,吹了一阙《清宵》,两个小的默默听着,都有些痴了。 衣尚予带着两筐子肥鱼回来,板着脸进门。 衣飞琥、衣长宁都赶忙起身施礼,衣飞石也收起笛子,上前跪拜:“父亲。” 衣尚予拎出两条肥鱼,支使道:“烤上。” 显然衣尚予也知道次子炙肉的手艺不错。 衣飞石哭笑不得,下人已经送来砧板剖刀。 他左手提着肥鱼,右手携着短刀,指尖轻轻滑动,众人就只看见一片飞闪的银光,只眨眼的功夫,鱼鳞尽褪,腮去肠除。下人提着水桶过来,他把两条剖开的肥鱼放在水里涮了涮,霎时间干干净净。 衣飞琥喝高了,打着酒嗝拍手:“好!二哥好功夫!” 衣长宁则默默跟着下人在准备炙鱼的炭火,跟在衣飞石身边打下手。 衣飞石将肥鱼抹上姜汁去腥,再捆了两根碧莹莹的小葱塞在鱼膛里,串上竹签,等着炭火烧起就架上熏烤。 衣尚予解了外袍坐在桌边,正喝儿孙温好的烈酒驱寒。 他知道衣飞石这两日必然会回家,也知道衣飞石必然要和自己面谈,没想到的是,家中也有这样温情脉脉的时刻。多少年骨肉离散,不曾共聚天伦? 想起自己早逝的长子,衣尚予也不免多喝了一杯。 屋内酒香四溢,一片忙碌。 ※ 与此同时,太极殿。 “不回来了?” 谢茂极其意外地反问,“朕不是让他今夜一定回来么?”他答应朕要回来的! 秦筝低眉顺目尽量缩小存在感,小心翼翼地解释:“公爷说,有事没问清楚,得先和镇国公见了才知道端的。一直在长公主府等镇国公,这时辰就耽误了……明日一早必定前来请罪。求陛下宽恕。” 今天才开了禁,谢茂一下午都在想今夜要如何亲昵蜜爱,结果,衣飞石不回来了。 谢茂气得牙痒痒,又不能当着下人的面发作,憋着看了两个折子,气鼓鼓地吩咐:“歇了!” 219.振衣飞石(219) 衣飞金统兵一方时, 衣飞石就跟在父亲衣尚予身边, 做一个传令护卫顺带执役的小兵。 酒宴散场之后,衣飞琥与衣长宁都很懂眼色地请辞,衣飞石则和二十年前一样, 服侍父亲回了书房。这么多年了, 衣尚予始终在书房独住, 出入的阶梯门槛都改成了滑行,衣飞石推着父亲坐着的轮椅, 父子二人慢慢往书房走。 ——衣尚予为何喜欢往荒野无人处垂钓赏景?还是因为他那双原本健康的腿。 离开长公主府, 离开京城,离开所有耳目注视的方寸之地, 他就能随意舒展行走, 嗅比往常更清新的空气,看比往常更从容的风景。人在孩提时就学会了行走,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自然, 失去了行走的权力时, 才知道站立也是一种奢侈的享受。 “我给爹请个大夫吧。” “太医院的赵医正, 是儿子多年好友,医术精湛无比, 全科圣手。您这腿养了这么多年了,叫她来给您看看, 说不准就能‘治’好。” 衣飞石的酒量练了几十年也称不上多好, 风一吹, 步子就有些飘。 衣尚予则是三斤烈酒下肚也面不改色的狠角色, 衣飞石多喝了两杯,趁着寒夜冷月,沉浸在皇帝所给的温柔宠溺之中,忍不住就飘飘然起来,衣尚予则不然:“这么多年也习惯了,不必折腾。” 寒夜风紧,府内门户紧闭,除了各处守门的婆子,没有仆婢在外打闲听差。 衣尚予与衣飞石的侍从小厮,也都远远地跟在父子二人背后。 父亲断然拒绝的口气让衣飞石从飘然中清醒了几分,继而沉淀在心中的就是负疚。 衣飞琥今日讲述的往事已经让衣飞石如鲠在喉,如今再有衣尚予二十年不能起身的痛苦,衣飞石再想起自己当年从西北回京之后与父亲的那场对峙,就忍不住反问自己,我任性快活了二十年,留给家中的是什么?……弟弟被迫出继,父亲困在京城舒展不得,侄儿错配恶妇,长房枝叶凋零。 如果灭陈归来之后,我就听从父亲的吩咐,交割兵权赋闲在家,甚至跟着父亲远离京城,在塞上、江南、海外隐居,父亲就不必这么多年装着行动不便,弟弟也在家中娶妻生子,安儿宁儿养在身边,远离权力诱惑……今日家宴上,是不是就没有那么多男儿泪,那么多叹息酒? 衣飞石知道很多事情不能全怪自己,衣家落到今日烈火烹油却枝叶凋零的下场,各人心胸脾性皆有缘故。可是,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当他选择守在皇帝身边,身披襄国公的权势荣光时,就注定了衣家必然要享受风光背后的侵蚀与考验。 衣尚予曾经阻止他。他一意孤行,那时候的衣尚予已经控制不住他了,只能被他带着跑。 “儿子不孝。” “自大哥去后,儿子本该负起教养子弟的职责,襄助父亲繁盛家族,儿子却往外避了。” “陛下圣恩厚重,弟弟侄儿也皆美玉良才,未尝有半个愚鲁憨蛮之人,家门沦落至此,是儿子的罪过。”衣飞石声音低得像是此时掠过屋檐的风,压抑中带着寒冷。 衣尚予坐在轮椅上,膝上搭着一条菲薄却保暖的织毯,缓缓捏动掌中被搓得发热的玉胆。 常年被握在手中旋转,原本圆润的玉胆越发温润光滑,滑动时发出不紧不慢的声响。 衣飞石满怀负疚地谢罪,衣尚予给他的,就只有沉默与玉胆旋转的声音。 衣飞石这些年确实和家里走得不很亲近。 衣尚予曾经以为次子故意疏远家族,是继续当年商量好的计划,故意与家族“反目”。 待皇帝百年之后,也许,衣飞石的这一种疏远和“反目”,就能让新君顾及衣家功绩与物议,把镇国公府和襄国公府拆开来对待——拉一家打一家,从来都是极好的政治手段。 无论新君拉谁打谁,衣家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现在他知道了,衣飞石的打算不独如此。 衣飞石的疏远对新君而言,可以称之为与家族反目冷漠,对今上而言,则是对家族的不亲近。 为什么? 因为在多年之前,只有衣飞石知道皇帝立嗣女的计划,因为长公主府住着两位郡主。 这么多年来,皇帝只是嘴上嚷着立嗣女,衣飞石并未看见他的具体谋划,后来谢茂怕和衣飞石因此起争执,连嘴上都不提了。衣飞石便以为自己只要坚决反对,皇帝迟早有一天会改变主意。 ——这事实在太难了。说不定皇帝都已经忘了。 所以,衣飞石不想和家里走得太近。 他企图用这种疏远,让皇帝觉得立嗣女意义不大。 在谢茂的严厉阻止下,衣飞石确实没能顺利把自己从衣家族谱上划去,可他这么多年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分割镇国公府和襄国公府。 如今京城所有人都理所当然地认为,镇国公和襄国公不是一路人。 哪怕衣长宁夫妇带着衣明聪挤进了衣飞石和皇帝的生活中,聪儿也是跟在皇帝身边的时候更多,衣飞石很少主动去逗聪儿,更不会主动吩咐要把聪儿带在身边。 衣飞石的这一种刻意的疏远,让他疏忽了家中小辈的教养,以至于事到临头才发现救之不及。 不过,他此时低头谢罪,何尝没有怪责衣尚予的意思? 我老不着家是我不对,你天天在家怎么也不管管你儿子你孙子?飞珀都浑成什么样儿了?谢娴还差点儿带着一批穿着镇国公府下人衣裳的刺客进了皇帝驻跸之处。 衣尚予不说话。 他不喜欢听“对不起”“我错了”,他是个领兵打仗的将军,部下犯了错,他首先要干的事是收拾残局,而不是放着敌人在眼前对自己喊打喊杀,自己却先去追究这是谁的罪过,谁该负责。 当然,他也不喜欢听儿子指责自己错了。 衣长宁过继给了襄国公府,镇国公府世子则从来就不需要多优秀。 ——再出一个衣飞金、衣飞石这样的绝世名将,皇帝肯吗?就算今上答应,新帝也未必答应。 浑有浑的好处。衣飞珀充其量也就是个惫懒虚荣拎不清,若像衣长宁那样勤恳治事,深得皇帝喜爱倚重,还不知道要养出多大的心思。 把家里几个孩儿捂着养废了两个,谢团儿出宫探病与他一番深谈,他才知道后悔。 他娘的谁知道皇帝脑洞那么大!居然想立嗣女,居然想立谢衣两家骨血的孩子做嗣皇帝!衣尚予自认心胸眼界远胜常人,听了谢团儿的明示也差点从轮椅上站起来。 见识过皇帝百折不挠的韧劲儿,衣尚予若不能狠心当场把谢团儿掐死,就得全力相助。 否则,一旦立嗣失败,衣家必然万劫不复。 衣飞石囿于局中不敢领受皇帝近乎疯狂的恩宠,衣尚予则不然。他和太后一样,瞬间就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之处。皇帝憋了这么多年不立后不生育,一前一后两个郡主嫁入了衣家,意图还不够明显吗? 既然无法阻止皇帝,想要保住家族,想要保天下不出大动乱,衣家必须全力以赴。 这时候,衣尚予才后悔,自己这么多年竟对衣飞珀放任自流。 关键时候用不上了! 衣飞石推着衣尚予进了书房,小厮掌灯入内,烹上茶汤,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衣飞石则跪在地上服侍父亲脱了冻得冰凉的皮靴,换上软底鞋。 前些年皇帝身子不好时,衣飞石经常给皇帝捂脚,这会儿摸着亲爹凉飕飕的脚掌,就习惯地用自己温热双手摩挲片刻,哪晓得衣尚予猛地将脚踩在脚踏上,满眼惊讶地看着他。 “……阿爹?” 哪儿错了么?衣飞石很久没服侍父亲了,当年在军中的记忆也有些模糊了。 衣尚予看着他眼神,竟有些心痛。 看得衣飞石莫名其妙,到底怎么了吗?衣尚予低声问道:“他常要你这样侍奉?” 他?衣飞石多喝了两杯的脑子有点懵,慢了一拍才想起来,啊,陛下? 衣飞石顿时哭笑不得。 哪怕衣飞石心甘情愿给皇帝捂脚,在亲爹面前也是绝不能承认的,一口否认道:“岂有这样的道理。儿子又不是捂脚的奴婢,自然只服侍父亲。” 衣尚予脸色顿时更干巴巴了。 动作这么熟练,不是你给他捂脚,那必然是他给你捂脚了。 自家亲儿什么样的功夫身手,衣尚予岂有不知道的?赤脚站在雪地里半个时辰也不会发寒。皇帝没事儿捂儿子脚丫子干什么?还那样搓来搓去。 “酒上来了,你给为父端碗茶来。”衣尚予把围在身边的次子赶走,自己换好鞋袜。 衣飞石将小厮烹上的茶汤端过来,父子二人围坐炭炉边上,品茶叙话。 茶汤舀了两回,衣飞石也不像从前那么战战兢兢,直接就问:“爹让飞琥回京是想做什么?” “皇帝要立嗣。” 衣尚予捧着竹筒制成的精致茶碗,暖意从手心源源不断攀升,他却冷静无比。 “立成了,镇国公的爵位可传十代。立不成,灭门之祸就在眼前。” “飞琥不回来,你让崇慧郡主用谁?——飞珀?” 一手把衣飞珀捂废了的衣尚予后槽牙有些疼。他曾想,若早十年知道皇帝的计划,我就不会让衣飞珀放任自流。转念又想,若早十年他知道了皇帝的计划,只怕也根本不会相信。 “爹何时知道陛下欲立……之事?”衣飞石问。 “崇慧郡主出宫告知。” “爹最是谨慎自守之人,岂不知立嗣之事恩自上出?陛下欲立何人,臣下不该过问。崇慧郡主要用什么人?她想做什么?爹又想让她做什么?——爹此时召回飞琥,何异以臣谋君?”衣飞石问道。 衣尚予放下茶杯子。 老父多年积威,略有不悦,衣飞石恭敬地站了起来,离席低头垂手:“儿子无礼。” “我叫他回来做什么,你不知道?”衣尚予问。 衣飞石沉默不答。 “这样大事,倾家以赴也未必能保万全。” “一句‘恩自上出’,就将满门老小交给太极殿安排——” 衣尚予质问道:“小石头,你躲在皇帝背后餐花饮露太久了,养得满身的娇气依赖,还能提枪上马吗?还会冲锋陷阵吗?” “两个郡主一前一后降入家中,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衣尚予提起这个就生气,皇帝脑洞太大,正常人都想不明白皇帝的想法,衣飞石却是知道的! 这吃里扒外的东西,知道了居然都没回家提醒一声!还得等到谢团儿逼于无奈回长公主府求助,衣尚予才猝不及防地领会到了皇帝的疯狂。 “多少年了?五年,十年?老夫问你,贻误战机是什么罪过?” 衣尚予彻底把皇帝立嗣女一事当仗在打了,且是一场打输了就满门死绝的硬仗。 亲爹的论调和太后如出一辙,衣飞石近日也想通了,不会再和皇帝拧着来。他被衣尚予逼问两句也不着急,反正那是亲爹,跟着谢茂学那无赖劲儿就上来了,啪唧往下一跪,仰头问道:“陛下要儿子来问飞琥,为何回来——阿爹教我,如何跟陛下回话?儿子若说不明白,回去要挨捶!” 衣尚予真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儿子,简直有一种枫林雅筑跟皇帝对峙的挫败感。 衣飞石就这么不要脸地赖上他了,还膝行上前一步,抱住衣尚予的胳膊:“爹!” ※ “噗……” 谢茂差点把嘴里的茶汤喷出来。 旁边衣飞石还在慢腾腾地吃秦筝现包的春卷。 衣飞石一早就回来了,待谢茂散朝之后才有空见了一面,因他昨日出宫主理相王府的案子,又是涉嫌行刺,又死了个王爷,内阁诸臣也都得靠边站。这日难得早早地回了太极殿,二人一同用午膳。 衣飞石昨儿没回宫,谢茂当然不高兴,放言说某人言而无信,吃过饭要家法伺候。 于是,在这顿饭的功夫里,衣飞石就可劲儿讨皇帝高兴,把昨天家中发生的事巨细靡遗说了一遍。 他自己说话时语气平平,却能把一件事说得妙趣横生,逗得谢茂连连失笑,连在旁服侍的秦筝都忍俊不禁,楚弦也跟着抿嘴。这会儿说到父子密谈,楚弦都退出去了,只有秦筝在旁侍膳。 “臣就抱着臣父胳膊不撒手,他老人家大约是气懵了,定定地看着臣,也不知道是想狠捶臣一拳,还是把臣撕撸开——臣想,您如今腿脚不便,还能赖得过我不成?反正就死死抱着。” “抱了好一会儿。臣自打记事起,还没这么粘着臣父不放。” “他老人家大约是被臣抱得胳膊疼,臣觉得差点就要挨揍了——” “臣父说,‘还不起来,茶烧干了。’” 衣飞石不敢开亲爹玩笑,然而,他能把一向高岸的衣尚予逼得拿茶汤说事儿,想必衣尚予当时是无奈极了。谢茂不用猜都知道衣尚予脸肯定都青了。哈哈哈,叫你以前跟朕别苗头,现在你儿子不知不觉就学得跟朕一样祸祸你,你气死没有? “那他肯定不能真的打你,对吧?”谢茂放下茶碗,担心地摸了摸衣飞石的脊背。 秦筝包好一个精致的麻酱春卷,放在衣飞石碟子里就似白玉攒珠,衣飞石一边吃一边点头:“臣都几岁的人了?臣父自然不和从前一样动辄……家、法、伺、候。” “哦,年纪大了,就算随口撒谎,答应的事不做就不做了,也不能受罚啦?”谢茂含笑。 “那得看是谁动家法,动的是哪样家法。” 衣飞石讨好地给他斟了一碗汤,哄道:“陛下,喝汤,喝汤。” 谢茂就着他捧来的汤碗喝了一口,眉目间情意盈盈,偏又含笑斜睨不语。 “再喝一口?” “那得看是谁服侍朕饮汤,准备怎么服侍朕饮汤。” 所谓家法云云,无非是皇帝的小情趣。 衣飞石故意这么讨好哄着,显然不是怕皇帝责怪,而是陪着皇帝玩耍。 服侍的下人都屏退了,只剩下秦筝在侧,衣飞石也顾不上什么体统了,皇帝才暗示了一下,他就转头去漱口——还能怎么服侍饮汤啊?对哺呗。情浓时当然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吃着饭就要喂汤,衣飞石还真没做过,想想觉得有点不干净,就叫秦筝端漱口盅来。 谢茂满心甜蜜地等着心上人来亲个嘴,哪晓得衣飞石居然漱口去了。 他愣了愣,那边衣飞石一脸严肃认真的模样,把这事儿当作皇差圣命来办,简直……太可爱了。 “朕要不要也漱口?”谢茂忍笑问道。 衣飞石不止漱口,还用薄荷制成的洁牙膏仔仔细细地擦了牙,正小心地用毛巾揩自己的美须。 闻言他很惊讶地回头,说道:“陛下口气清香,为何要漱口?” 二人一起吃着饭,要说干净,真的也不干净。谢茂压根儿也没想过让衣飞石哺汤,单纯就是想偷个吻,昨夜憋了一晚上,实在想得厉害。现在衣飞石仔仔细细地洗了一遍,他就更忍不住了,将汤碗送到衣飞石嘴边叫抿了一口,衣飞石小心翼翼地将汤哺入,鲜美柔嫩中还带了一点薄荷的味道。 “这汤味道好。”谢茂眨眼道。 “想必是膳房的功劳。” “嗯,朕也觉得是膳房的功劳。秦筝,放赏。” “……可能,也有臣一点微末的功劳?” “朕倒是觉得薄荷膏功劳更大些。”谢茂忍笑胡搅蛮缠。 衣飞石居然也半点不生气,眼也不眨地附和道:“嗯,臣以为陛下所言甚是。秦筝,放赏,赏那做薄荷擦牙膏子的谁。” “哎,那奴婢多谢公爷的赏了。”秦筝笑眯眯地施了礼,很识时务地撂下碗筷退至旁侧。 谢茂与衣飞石就在一片薄荷清凉的鲜汤中你一口我一口,亲来亲去,对哺了大半碗汤,玩到后来桌上饭菜冷透,二人却浑身大汗淋漓,从膳桌玩到了榻上。 秦筝很懂事地站在殿内最远的角落里,衣飞石伏在谢茂胸膛上,低声道:“陛下,我爹说,崇慧郡主如今只有保保一个孩儿,他很担心。” 这件事衣飞石只能在与皇帝独处的时候说。 谢茂正在数衣飞石的眼睫毛,常常看着心上人清亮的眸色就沉溺其中,一口气还没有喘匀。 “他老人家倒是和朕担心的事,不谋而合。”谢茂低笑道。 “臣不知如何辩解。陛下。”衣飞石却很内疚。他老实了大半辈子,先是侄儿捣乱,再是侄媳妇谋逆,现在连亲爹都开始想着皇帝嗣位了。明明陛下还不到四十岁,起码还能再活三十年吧? 他如此抗拒去想立嗣之事,无非也是不想承认皇帝年纪大了,应该考虑储位了。 人到七十古来稀。 在谢朝能活到七十岁的老者并不算太多,像文帝那样长寿的皇帝更是罕见。 谢朝往上数几代皇帝,多半都是五、六十岁之间驾崩,能活到六十岁都算高寿。做皇帝实在不是个清闲的活儿,若有内忧外患,夙夜消耗心血,就更不容易长寿了。 “你与朕之间还要辩解什么?撒谎哄朕么?” “朕若早知道父亲如此开明,就不与你商量了,直接与他说。跟你说话才费劲。” 谢茂毫不客气就称呼“父亲”,把衣飞石吓得差点从他胸膛上滑下来——脸上胸膛上都是热汗,着实有些滑。从前谢茂都是称呼镇国公,老公爷,老大人,你爹,你家大人,偶尔也会含糊不清地说一个父亲,那都是“你父亲”的省略版。 这是谢茂第一次正大光明地管衣尚予喊“父亲”,如此理直气壮,半点不打磕绊。 “陛下……您这也……”衣飞石觉得,皇帝这是有恃无恐了。 倘若不能把嗣女立住了,就凭皇帝这几句大喇喇的“父亲”,新帝都要把他衣家杀个干净。 谢茂在他脸颊亲了一下,笑道:“好了朕知道了,这些日子就让团儿回长公主府去。不过,朕还是那句话,牛不喝水不能强按头,这肯定不行。” “保保一个孩子也尽够了,不能逼着,反而成了仇。” 220.振衣飞石(220) 衣飞石向谢茂初略禀告了相王府行刺案的内情。 相王府蓄养的死士, 本为相王谢莹所养, 一度交给了他最心爱的庶子谢济负责照看。这个秘密后被相王世子谢浩发觉,没办法剪除这股藏在暗处的势力,更怕闹起来被人察觉, 谢浩悄悄斩断了死士与父王谢莹的联系, 将这一拨死士握在了手里。 吴氏案后, 义老王爷率先上折弹劾规劝太后,相王世子谢浩紧随其后。 让人猝不及防的是, 吴祭酒受辱被殴致死, 皇帝雷厉风行砍了思行王谢荐,葬送了皇三子谢沃, 整个朝堂都被皇帝蛮横的杀猴骇鸡吓住了。 义王世子谢长英与其弟长维王子联手软禁了义老王爷, 对抗太后的谢氏宗亲霎时间失去了领头人。 义老王爷被软禁了,谢浩自认宗室次席,领导宗室当仁不让。在愤怒绝望之下, 他派出了杀手。 “他姓谢。”谢茂闻言莞尔一笑, “朕倒是姓林了。” 衣飞石诺诺不敢言。 谢浩从年轻时就显得有些憨, 谢茂忽悠他几句,他就感动得恨不得以死报效, 疑心所有传言谢茂是暴君的宗室都是在陷害皇帝。 忠诚来得如此轻易,自然也失去得极其轻巧。 第一代相王谢涂却是仁宗皇帝幼弟, 仁宗崩后, 谢涂却辅政文帝多年, 可谓权倾朝野。 谢涂却是谢浩的曾祖父, 谢涂却之后,二代相王谢璐游山玩水悠闲了一辈子,相王爵位传至谢浩的父王谢莹时,谢莹被皇帝所厌弃,偏偏又宠爱看重谢浩。谢浩觉得,相王一系显了一代,隐了两代,再到他谢浩身上时,又该负担起辅佐圣君、贤王天下的重任了。 谢浩想和他的曾祖父谢涂却一样,做一位为江山社稷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辅政贤王—— 作为世袭罔替的相王府世子,谢浩从小身份显赫尊贵,不缺吃不缺穿不缺美人,他追求的东西就和普通人不大一样了。 他不怕死。 他愿意为自己的理想赴死。 就如在前世,谢浩就曾临危受命提兵拒陈,堂堂相王府世子,最终却战死沙场。 今生他也为了自己心中的忠义选择了一条不归路。为了阻止太后干政,阻止太后谋夺谢家江山,他不惜对皇帝孤注一掷发起了强攻。一旦皇帝遇刺身亡,他立刻就会联络宗室大臣,扶立仅剩的皇四子谢泽登基,保住谢氏江山。 衣飞石自然不喜欢谢浩,敢对陛下伸爪子的人,都该死。 可是,衣飞石也无法指责谢浩。 谢浩身为与皇帝血脉不甚亲近的宗室,手中没有兵权,杀了皇帝之后,根本不可能有登基的机会。 他从刺杀一事上沾不到太多好处,撑死了再辅政半辈子。一个辅政贤王的身份,根本不值得他赔上身家性命拼死一搏。可是,谢浩还是去做了。 谢浩不算聪明,不算理智,然而,他所做的一切,也都不是为了一己之私。 他忠诚于自己的姓氏与血脉,尽管他用了最愚蠢的方式去守护。 谢氏宗亲中像谢浩这样的憨子傻子二愣子,还有多少? 当皇帝宣布立嗣女,立一个从母姓的嗣皇帝,立一个有四分之一血脉属于黑发狄人的孩子做嗣皇帝时,这些人会有什么反应? 他们会争先恐后地跳出来吗? 他们会和谢浩一样,为了维护自己的姓氏、血脉,不惜与皇帝拼死一搏吗? 皇帝能毫不在意地开玩笑,是因为皇帝将江山视作私产,朕是皇帝,朕的江山,想给谁就给谁。衣飞石却笑不出来。他担心了这么多年,怕的就是这个。若有朝一日谢家与衣家为皇位拼杀起来,他如何对得起陛下?衣家输了,他不忍见,谢家输了,千秋史笔会如何痛骂嘲笑陛下? “怎么了?” 谢茂察觉到衣飞石反常的沉默,凑近耳畔悄声问道。 “何事触动爱卿情肠了?若要替人缓颊说情——”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颊,“亲一下,朕就允了。不许再偷着跑去先斩后奏。” 衣飞石想的是谢浩,谢茂暗示的也是谢浩。 这让衣飞石简直又惊又气。谢浩这样阴谋私蓄死士行刺皇帝的逆贼,罪在十恶不赦。就因为自己沉默片刻,皇帝居然又要饶了!陛下究竟在想什么?这种人能饶得了吗?杀十次都不冤枉! 皇帝立嗣女之事筹划了十多年,太后、衣尚予都已参与,此时已成定局。 衣飞石担心宗室不安分,却不能拿未发生的事来给皇帝添堵,改口道:“臣岂会为弑君逆贼说情?陛下误解臣了。” “臣想的是另一件事。” “何事?” “臣这些日子在外多方探查,得知被相王府养在慈幼院的刺客共有二十一人,因病痛、苦闷等情由,陆续死了四个,还剩下十七人。” “那日臣在慈幼院中,却只发现了八个人。” “这八人心思相同,皆不肯伤害陛下,刀枪剑戟都朝着臣来了。——臣自然不是觉得这不对,陛下泽被苍生、生民无数,但凡不是个禽兽,谁又敢对陛下稍有不敬之处?臣只是觉得,两三人在一起尚且有七八个想法,为何八个刺客堆在一处,念头都是一个?” 衣飞石这龙屁拍得生硬,谢茂看着他眼带玩味戏谑,偏偏衣飞石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羞耻。 “哦,那是为什么呢?” 谢茂分明心中有数,却故意压低声音,以朝堂听政才使用的威仪声线,凑在衣飞石耳畔低低垂询。 还能为什么?想要朝堂只有一种声音,二十年来,谢茂统共杀了多少人?这世上总是充满了异见者,独一的声音必然来自强权。 衣飞石这样硬朗的身子骨,被皇帝用如此低沉威仪的声音咬着耳朵吐气,竟也觉得膝盖有些软。 他咽了咽喉中不存在的热气,拉住皇帝的手,试图阻止皇帝使坏:“后来臣依着线索供词,在各处陆陆续续挖掘出几具尸体,仵作验尸后判断,皆死于陛下遇刺前十二个时辰之内,致命伤处大抵出自慈幼院八刺客之手……” “所以,爱卿是想替活下来的三个刺客求情?”谢茂问道。 衣飞石点头道:“此义士也,陛下,臣……” 一句话没说完,衣飞石脸色倏地僵住了,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茂。 把他捧在手中宠爱尊重了十多年的皇帝,刚才居然用手掌狠狠拍了他一下。拍的还是那个地方! 四十岁的老夫了,居然被皇帝拍了尊臀!若是闺阁情趣也罢了,这明显不是啊!都整整齐齐地穿戴着衣裳,正儿八经说着话,皇帝居然说动手就动手?! 衣飞石年轻时也不是没被皇帝训诫过,君父君父,可不就得当亲爹敬着么?论身份比亲爹还大呢! 现在都这么大的人了,皇帝居然还这样,也太……丢人了。 “陛下恕罪。” “臣不敢替犯弑君大罪的逆贼求情,可言藻几人并未存心谋害陛下。” “臣以为他几人临阵倒戈,替陛下先一步剪除了真正的刺客,称得上将功赎罪。臣……” 衣飞石尽量不去想臀上火辣辣的滋味,不去想差点挂不住的颜面,替如今被羁押在听事司监狱的言藻三人求情。他说得真情实感,却不想眼前的皇帝眼色越来越难看,渐渐地就没声音了。 “不说了?”谢茂给他递了一碗茶,脸色却实在称不上好。 衣飞石将茶碗捧在手里,低头道:“不说了。臣岂敢为了旁人惹陛下不快?” “朕确实不快。” “言藻、沈清、郑碧落,一个钦命要犯,两个陈朝奸细,一心一意要杀死你,埋了二十车□□在慈幼院,打算把你炸上天,不惜让慈幼院中八十六名幼童、旁近数十户百姓陪葬——” “如此凶残恶毒之人,你却管他们叫义士?”谢茂训斥道。 衣飞石坐不住了,犹豫着离席站起听训:“臣知罪。” 皇帝这样严肃又不算严厉的态度,衣飞石自觉轻了重了都不大好。坐着挨训显得不恭敬,跪下又怕皇帝觉得自己太过战战兢兢,只好站起来听着。 谢茂也不叫他坐下,满脸严肃:“别的事情朕都能依你,此事不行。” “这几个都是试图谋害你的凶徒,朕必要杀之而后快!不许跟朕犟嘴,你扪心自问,若知道几个身手不错的刺客心心念念要杀了朕,你能准许他们活着看见明天的太阳吗?你还敢叫他们义士!” 衣飞石压根儿就没把言藻几人试图刺杀自己的事放在心上。 他功夫实在太好了,收拾言藻几人根本不费吹灰之力,哪里会记得这等小事? 这些日子他都在查几个刺客的幕后主使,想的都是行刺皇帝的案子,言藻等八个刺客,居然在行刺计划之前,联手把打算行刺皇帝的九个刺客一股脑儿杀了个干净,衣飞石就觉得这几个人很懂得感激陛下圣恩,可以替他们求个情——至于刺杀他自己,他真没在意这么点儿小事。 现在皇帝板起脸训斥他一顿,他才讪讪地低下头,认错道:“臣知错了,臣谢陛下眷爱。” 分明皇帝冲他发脾气,他听在耳里,却像皇帝搂着他悄悄说甜话一样,心底又是那一种很熟悉的甜丝丝的滋味。 “你让底下人把证据搜罗整理齐全,写了卷宗呈上来。朕有旨意给宗正寺与大理寺,叫他们定案判决。” 谢茂到底还是给衣飞石面子,循着这个时代的迷信追求,承诺道。 “既然有你求情,赏白绫鸩酒,留个全尸吧。” 照着谢朝如今的律法,参与行刺的言藻等三个还活着的刺客,不是千刀万剐就是五马分尸之刑。 衣飞石忙躬身道:“谢陛下。” “轮得着你谢?” 谢茂没好气地瞥他一眼,朕的小衣坏起来蔫坏,偶尔脑子抽风就变白莲圣父。 “朕问你,谢浩的脸是怎么回事?” 此时距离谢浩被衣飞石一巴掌抽塌颧骨已有五日之久,羁押谢浩的宗正寺被搅得焦头烂额,还是衣长宁动用了从前的关系,从太医署借了个两个太医去诊治——给自家二叔擦屁股。 半边脸都被抽塌了,这年月委实不好治,雪上加霜的是,谢浩以为亲爹亲儿子亲老婆都死光了,活着生无可恋,死得拖泥带水,歪在病榻上醒不来也死不去,动不动就病危弥留,把宗正寺和守着他的一队羽林卫折腾得够呛。 太医署的太医一天两趟告假往外跑,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谢茂岂有不知道的? 衣飞石自知理亏,垂手道:“臣莽撞了。臣不该打他。” “你怎么就莽撞了呢?朕想不明白,你这样冷静自守的人,为什么会把重要人犯险些打死当场?襄国公,衣爱卿,不如你跟朕好好说一说?”谢茂重新给衣飞石端茶,“若是说得精彩,朕就不怪罪你了。否则,朕倒是要问一问,你这巴掌是灭口呢,还是灭口呢?” 衣飞石被皇帝气得够呛,这口气……分明就是戏谑,故意逼他亲口承认护短了。 “陛下真的想知道吗?” “爱卿说不说呢?” “陛下想知道,臣自然知无不言。” “说。” “启禀陛下,谢浩说臣的丈夫不能人道,臣心想,就算这是真的,你也不能嚷嚷出来啊。臣一时激愤之下,就打了他一巴掌。哪晓得就打重了。臣罪该万死,求陛下治罪。”衣飞石满脸认真诚恳。 “……” 谢茂想把黎顺捉来暴打一顿。 听事司在宗正寺当然也有眼线耳目,谢茂听说谢浩重伤时,就让听事司去查问详情。 问题是,就算听事司知道谢浩说皇帝不能人道,襄国公才气恨之下给他来了一下,有谁敢大喇喇地在皇帝面前说那四个字?当然只能含糊其辞,总结地告诉皇帝,谢浩出言不逊,襄国公听之不忍,因维护陛下才痛责谢浩。 谢茂心中得意极了,朕的小衣何等养气功夫?旁人当面骂他,他也只是哂然一笑。 如今有人说朕一句不好,他就气得差点把人打死,可见是极其爱慕于朕。哎,朕真是太幸运了,今生竟得此爱。 得意归得意,偷着乐可不是谢茂的爱好。他非得把事情拎出来,叫衣飞石亲口承认护短,亲口承认爱慕自己,那才是一句一句的甜话,听着何等惬意? ……就被黎顺和衣飞石联手坑沟里了。 好嘛,小衣总算大大方方地承认朕是他的“丈夫”了。谢茂苦中作乐地想。 “原来爱卿的丈夫‘不能人道’竟是真的?朕怎么听说,传言不实呢。”谢茂指尖轻轻扣着放在衣飞石面前的粉瓷瓷碗,碗盖儿上烧得粉润清透的一个圆沿儿,皇帝修长的手指就在圆沿儿里磕磕。 衣飞石看着皇帝这不要脸的暗示,面不改色心不跳,诚恳地答道:“陛下金口玉言,陛下说传言不实,那自然实也不实。臣以为陛下说得对!” “朕说了不——算——” 谢茂也不去弄那茶碗儿暗示了,直接伸手抱住衣飞石,一把按住爱人腰间嵌着美玉的革带。 “咱们试试!试试不就知道了?” “……” ※ 谢团儿离宫之后,搬回了长公主府居住。 黎王府几次派人去探望,谢范也顾不得自己被衣家剃了头,这会儿头发离着肩膀还有半寸距离,这就不计前嫌地几次亲自登门,名义上是探望外孙保保,其实几次都在问闺女,要不要跟爹回家去? 谢团儿对谢范的态度却很冷淡。 她在衣家熬了十年不肯和离,是为了照顾被圈禁的父母,是为了自己身为长女的责任。 可是,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在弟弟谢圆出生之后,谢范对她骤然变化的态度。谢范未奉命去黎州办差之前,就曾风急火燎地想要与衣家议婚,把谢团儿嫁到衣家去——就因为谢团儿觉得,她不比弟弟差什么,她应该被父王一视同仁。 重聚天伦的初时惊喜过去之后,许多曾经被淡忘的怨恨都会随之而来。 谢团儿不怨恨父亲,却也不会选择回到黎王府。哪怕没有皇帝欲立嗣女这件事,哪怕她走投无路,她也不会选择回到黎王府去。——弟弟谢圆已经大婚,已经被立为世子。她此时回去,父母尚在还好,一旦父母不在了,就是寄人篱下。 天下之大,何处不是家? 没有父母,没有丈夫,没有儿女,谢团儿孑然一身,也一样能自立门户。 何况,她现在有儿子了。孩子是上苍对女人最大的恩慈,尽管怀胎十月艰辛无比,尽管诞育后嗣损伤身体,可是,一旦有了孩子,只要将孩子好好教养对待,这个孩子就一辈子也不会背弃自己。 中原礼教将女子视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妇人也理所当然地认为,孩子属于夫家,为夫家延续香火是妇人最大的本份。 谢团儿不一样。 媪老清楚地告诉她,生育将会给她带来的伤害,她选择生育,是因为她要承续自己血脉的后代。 孩子的父亲是谁,谢团儿在乎,因为她要选择优秀的血脉融合,谢团儿又不是那么在乎——至少,保保将生父衣飞珀当作父亲,还是将伯父衣飞琥当作父亲,她就觉得无所谓。 孩子是她的。保保从怀胎到出生,先天不足艰难地活下来,整个过程,衣飞珀只负责爽了一下。 反正都长得一样。 谢团儿看着绕着衣飞琥爬行的儿子,歪着头喝了一口燕窝,浅浅一笑。 保保毕竟是先天不足的孩子,哪怕在宫中调养了两年,又有谢茂所赐的灵犀日益恢复生气,毕竟时间还短,较之寻常孩子,各方面都要差上一些。他手舞足蹈地围着衣飞琥爬了好几圈,没多久就觉得累了,撅起小屁股往衣飞琥怀里一扎,没多久就睡着了,因呼吸不畅,还轻轻地打鼾。 衣飞琥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起来,放在小摇床上,不太熟练地盖上被子,动作十分温柔。 安置好孩子之后,衣飞琥才抿了抿嘴走到谢团儿身边。 一别经年。 记忆中地少男少女都已长大成人,谢团儿熟悉衣飞珀的长相,对衣飞琥而言,谢团儿就太陌生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容颜昳丽的女子,昔日圆滚滚的小姑娘暴瘦之后调养了回来,极尽窈窕清瘦,脸上血色渐多,那一张脸霎时间就美得惊心动魄——昔年风流六王以侠名潇洒著称,又迎娶了塞上第一美人姮芙蓉,作为他们的第一个孩子,谢团儿一旦褪去了童稚的圆润,就显出了绝世风华。 衣飞琥的心目中,谢团儿是张扬而骄傲的。 眼前的女子少了几分少年时嚣张的颐指气使,眉眼馥郁含笑,让人心生欢喜又不忍亵渎。 紧张地扭捏了半天,衣飞琥才干瘪瘪地说:“好喝吧?” ——他看见谢团儿在吃燕窝。 “你是不是傻?”谢团儿未语先笑,拍拍身边的凭几,“快过来,真那么馋,我分你一半。” 她一笑一开口,又是从前熟悉的口吻神态,衣飞琥想起少年时的亲密无间,心中紧张也化开了大半,在她身边盘膝坐下。谢团儿端碗给他,他就真的喝了两口,抱怨道:“你突然长得这么好看,还怪我傻?我见过的漂亮女子都是这样的——” 谢团儿侧脸看他,就见衣飞琥含胸抿嘴,露出一个含蓄温柔的笑容,那凛然不可亲近的模样,似乎谁敢上前搭讪,谁就是登徒子。 “你怎么这么坏?仔细绵绵打你!”谢团儿哈哈大笑。 她出宫居住,往日小姐妹谢绵绵带着儿子来探望她,衣飞琥以衣飞珀的身份来招待了一顿茶,谢绵绵全程就是衣飞琥如今装出的模样。 谢绵绵再是郡主,再是谢团儿的小姐妹,那也是凉国公府的媳妇,见了外男当然得矜持些。 衣飞琥随口就拿她打趣,似乎又回到了小时候打打闹闹的时光。 “世子,郡主。”奴婢在门前回话,“二爷回府了。” “二哥?” “公爷?” 衣飞琥与谢团儿都连忙起身,吩咐奴婢准备见客的衣裳,各自心中纳闷。 这些年衣飞石很少回家,按说他假期也不少,不过,都跟皇帝在襄国公府厮混,年节都不一定回长公主府——太后不在宫中,皇帝孤家寡人,几个皇子养在身边还不是亲的,衣飞石必须得陪着皇帝。 只有三个祭祖的日子,衣飞石才必定回来。其余时候,基本上他回来就是有事了。 然而,自从那日衣家仅剩的几爷子喝了酒吃了鱼,衣飞石跟衣尚予谈过半夜、宿在长公主府之后,他十天里起码得回长公主府两回。还不是从前那样说完话喝杯茶就走。通常是上午出来,午间留一顿饭,未时离开。又或者傍晚出来,在家里宿上一夜,次日上午离开。 三日前,衣飞石才在家中住过,今天居然又来了。 现在可是申时。 这个时辰出来,是又打算住在家里,不回宫去了? 衣飞琥与谢团儿披上斗篷在廊下对视一眼,彼此都很明白对方的困惑:二哥(公爷)老这么往(娘)家跑,陛下能同意吗? 221.振衣飞石(221) 衣飞石回家先拜见父亲, 小辈们收到消息也都往衣尚予的院子里赶。 衣飞琥与谢团儿赶到上院时, 恰好撞见两个孩儿在门口打架,另外两个路都走不稳的孩子在旁边拍手助威。旁边十多个仆从围着,居然也没人拉架, 就看着两个小娃在冻得冰凉的地方满地打滚。 衣飞琥忙呵斥道:“还不把小公子们拉开!” 在地上打滚的两个小娃却同时扭头, 各自吓唬身边的下人:“走开!” 正是衣长宁的长子衣明聪和衣长安的独子衣明睿。 衣明聪六岁, 衣明睿五岁,年纪相差不多, 都在似懂非懂的时候。 衣明睿因丧父之故, 回府之后,白天都在曾祖父衣尚予的院中养着玩耍, 晚上才回母亲陆氏守着的小院。按说镇国公亲自教养, 这名头传出去多体面?衣尚予也是念着长孙死得早,长孙媳妇陆氏也没什么娘家可倚仗(没文化),这才把曾孙子养在膝下。 然而, 小孩子的世界里并没有那么多考量。 衣明聪甚至一度认为这个新来的堂弟非常可怜。 为什么呢? 因为, 堂弟要天天都和可怕的曾祖父在一起, 晚上才能回大伯母那儿去。 衣明聪是打小就出入宫禁与襄国公府的孩子,长在皇帝膝头。偏偏皇帝是个宠孩子跟养宠物似的脾性, 要什么给什么,顽皮捣乱也不生气, 反而觉得很可爱, 见了就哈哈哈——反正孩子再闹也折腾不到皇帝头上, 倒霉吐血的都是下人。 衣飞石虽不喜欢孩子, 对子侄教养也算严厉,然而,五岁以下的小娃,衣飞石从不疾言厉色。 习惯了皇帝爷爷和爷爷的宠爱,衣明聪回府遇见坐着轮椅成天板着脸(不好看)的太爷爷,就觉得上院特别局促可怕,去请安一次都要忧郁半天。他自然觉得堂弟非常可怜。 衣明聪对衣明睿的这一种怜悯,在衣飞石隔三差五回府之后发生了改变。 衣飞石在长公主府早就没了自己的院子——他住那地方实在太过偏僻,让堂堂衣家少主、襄国公住进去,岂不显得太过难堪?早些年就被改成了库房,装的都是衣飞石留在府上的各样珍玩。 谢团儿没出宫之前,衣飞琥就让出自己的居处,请二哥住正堂,自己挪在厢房服侍。谢团儿出宫之后,衣飞石就不好再去弟弟院子里挤了,干脆歇在了上院书房。衣尚予在书房住了十多年,旁边两个院子早就圈了进来,地方宽敞得很,位置又在前院,出入也方便。 衣明睿白天都在衣尚予的院子里玩耍,和衣飞石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 衣明聪对此极其嫉妒。他亲娘“病死”了,亲爹衣长宁又突然领了差事,不再家里蹲,平时照顾他和弟妹的就是保姆和下人。若衣飞石回家时,衣长宁也恰好在家,他就能跟着爹去找爷爷玩,一旦衣长宁在外上差,他和弟妹就没戏了——没有人会通知六岁的孩童去给隔房的祖父请安。 衣明聪一连几次都错过了爷爷,衣明睿还跟他炫耀,说二爷爷带自己飞飞了,把衣明聪气得够呛。 今日衣长宁仍旧不在府中,衣明聪却早已安排下人打听了消息,探得衣飞石回府的消息之后,他立刻就让保姆给自己和弟妹都穿上大衣裳,三个孩子裹成毛球,牵着手屁颠屁颠地往上院跑。他弟弟衣明哲还算晓事,知道是二爷爷回府了,小妹衣明敏对衣飞石都没什么印象,就是跟着两个哥哥瞎跑,满脸兴奋。 三个孩子跑到上院门口,恰好遇上被赶出来的衣明睿,这下谎言被拆穿了—— 衣飞石是真不喜欢孩子,和衣尚予聊的事也不方便孩子听闻,他若回家来,衣明睿都会被送回陆氏处,更没空带着孩子去“飞飞”。 四个孩子都被堵在门外进不去,衣明聪与衣明睿争辩几句,两兄弟就打了起来。 年纪再小,这也是家里的主子。两兄弟打架不许任何人帮手,衣明哲和衣明敏都在一边拍手助威,旁边的下人就更不敢上前了,只得在一边团团守着。所幸冬天穿得都厚,两个孩子打起来满地打滚,摔地上也不疼。 衣飞琥看得哭笑不得,上前一手提起一个,左右分开:“你们为何打架?” “哼!” “嘁!” 两个孩子被他拎着悬在半空,各自不屑地扭头,发出无意义的哼声。 谢团儿上前抱起矮墩墩的衣明敏,笑道:“小手冷不冷呀?敏敏真像是一颗毛球。” 衣明敏今年虚四岁,比保保大不了一年,从小跟着保姆长大,远不如她两个哥哥那么机灵——衣明聪与衣明哲出生时,是衣长宁与谢娴最风光的时候,谢娴教养两个儿子非常悉心。 衣明敏在襁褓中就出了四岸县的案子,衣长宁被衣飞石厌弃,圣宠戛然而止。 再不久,谢娴就被软禁身死,除了留下几件惺惺作态的手缝衣裳,连记忆都没给衣明敏留下。 衣明敏原本拍手大笑小脸蛋儿红红的,被谢团儿抱起就不吭声了,特别乖巧文静地伏在谢团儿怀里,模样十分依赖。 生育保保之后,谢团儿对小孩儿就说不出的心疼喜爱,吩咐下人:“快给小小姐拿手炉来。” 衣飞琥已问明白了两个小娃为何打架,心说你们这算什么?当初我和飞珀为了抢二哥还打架呢,半夜互相往被窝里扔拔了牙的毒蛇。啧,年轻不懂事啊,现在抢得欢,再大两岁,你们二爷爷开始盯功夫和文章了,你们还敢抢,三爷爷我给你们写个服字。 “小爷爷,你带我们进去!”衣明聪抱住衣飞琥大腿,衣飞珀在家里万事不管,小孩儿看来他就是脾气好,衣明聪半点不害怕他。 “二爷爷吩咐都不听了,我看你们是要挨捶!” 衣飞琥训斥衣明聪一句,把衣明睿交给下人,蹲下来,拍拍衣明睿身上的冻尘,柔声叮嘱道,“睿儿,你和嬷嬷先回去。晚上再来陪二爷爷吃饭,好不好?” 衣明聪三兄妹是有父无母,衣明睿则是有母失父,在大家庭里生活,衣明睿更艰难一些。 因此衣飞琥随意呵斥衣明聪,对衣明睿却十分温柔细致。 年纪小小的衣明睿还感觉不到这种区别,他得意地看了衣明聪一眼,乖乖地施礼:“孙儿遵命。”又向谢团儿拜了拜,这才牵着嬷嬷的手走了。 对衣明睿轻言细语,对自己凶。衣明聪再机灵也不过是个六岁的孩子,顿时憋得满脸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谢团儿瞪了衣飞琥一眼,那边衣明聪已经哇哇哭着往上院冲去:“爷爷,爷爷!我要皇爷爷!小爷爷欺负人,小爷爷拉偏架……人家不活了啦!” 守门的下人连忙抱住他,他就在人身上翻滚:“这日子不能过啦,没良心的小爷爷呀……” 满院子下人都忍俊不禁。 显然聪小公子是听了哪家的媳妇子哭闹,把这撒泼的哭功学来了,改改词儿就用上了。 衣尚予与衣飞石都是功夫极好的高手,衣飞石那耳力就更不必说了,两个小孩儿碰面打架的全过程他都听得巨细靡遗。他也不觉得有什么。小时候衣飞金天天玩他,将门兄弟打个架算什么?只要没打死,长大了照样感情好。 衣飞石今日回家是真的有事要和亲爹商量:“陛下明年开春有意南巡,往深埠等几个沿海的州县看一看。近港城镇出入人口驳杂,陛下有心乔装微服……” 南巡不是问题。如今朝廷有钱,也不缺粮食,皇帝想四处走一走,已不像太平初年那么艰难。 衣飞石头疼的是,皇帝又要把御驾留在明面上,自己偷偷带人走另一条路。 原本皇帝御驾所到之处,前十天就要清理各项人等,临到当日,方圆封锁百十里也不在话下。能让皇帝见到的,那都是祖宗八代都被查过绝对没问题的老实人。各个衙门通力合作,全力保障皇帝安危。 皇帝乔装出门,这事儿就都不能干了。 连随行的护卫都要小心挑选,不能出岔子露马脚,还得仔仔细细地藏着行程,惟恐有心人图谋。 这又不是前些年了。才闹出吴氏案,宗室又不安分。衣飞石很担心再有刺客出现。——他亲自跟在皇帝身边,什么刺客也别想近身。可是,刺客本身就代表着一种抵抗。看,你这皇帝做得不好,所以才有人拼命想造反。 “你来借人?”衣尚予很意外,“羽林内卫不堪用?” “此次出巡,陛下打算多带些近臣。他让儿子从家里挑几个孩子带上。” 衣飞石回来商量的是明年南巡随驾的出行名单。 衣尚予沉默片刻,问道:“你想带谁?” 衣飞石一个都不想带。衣明聪三兄妹,母亲是参与谋逆弑君的反贼,衣明睿,亲爹是个逆贼,保保倒是无可指摘,可惜这孩子身子骨弱,尤其是这种局势不明的时候,根本不适合让他立刻出头。 “带长宁去吧。”衣尚予说。 衣尚予的意见和衣飞石很相似,一个小孩儿都不带,就带着衣长宁去办差。 衣飞石点点头。 衣尚予没有问皇帝南巡是要干什么。谢茂不是个无的放矢的皇帝,自登基以来,他每次出巡都有着极其明确的目的,从不会劳师动众虚耗民脂民膏。连前不久去海州迎奉太后回宫,途中也顺道去视察了各地神仙种的分布情况与长势。 他以为衣飞石就要准备告退回宫了。 前两日衣飞石才在家住过一夜,今天回来确实有事,事谈完了,岂不就是该走了? ——在衣尚予心中,这个儿子已经给了皇帝,就是谢家的人了。 哪晓得衣飞石坐在茶桌前又烹了一壶水,跟他喝了两泡茶,随口说闲话,半点没有走的意思。 “时候不早了。”宫门要下钥了。衣尚予提醒道。 哪晓得衣飞石丝毫没听懂他这话里的提醒,起身请示道:“爹,儿子回来得急,没跟您禀报。” “何事要紧?”衣尚予问道。 衣飞石把旁边的咸甜点心攒盒端过来,放在亲爹面前,说道:“您老饿了先垫一垫,今夜咱们晚些开饭……”他不大好意思地说,“前儿陛下听说儿子在家给您烤了半条鱼吃,说要尝尝您亲自钓的鱼是什么味道……” 衣尚予才拿起儿子孝敬的芥末鸭信,还没来记吃,闻言顿时没了胃口:“你是说……” “宫门下钥之前,陛下一准儿来。”衣飞石讪讪道。 衣尚予噎了半晌,才说:“这几日我没出门钓鱼。” “……池子里不养着呢吗?”衣飞石都打听好了,亲爹每回凿冰钓鱼都是大丰收,哪天不是钓回来几大筐子?根本吃不完,全养在荷花池里了。 “……” 不想给皇帝吃都不行了。家里儿子胳膊肘往外拐! ※ 衣飞琥与谢团儿在门外等了半天,终于获准进门给二哥请安。 才施礼寒暄了两句,二人就听说皇帝今夜要来吃晚饭的消息,在衣尚予沉着脸不抬眼皮的低气压下,衣飞琥被衣飞石差遣去荷花池里捞鱼,谢团儿则去膳房准备食材——皇帝出门肯定会自带御膳房的厨子和验菜的宫监,衣家只需要提供食材和灶房。 二人奉命出门,在廊下换了个了然的眼神,看吧看吧,就说陛下怎么肯?这不是追出来了。 冬天夜幕沉得早,衣飞琥撒网捞鱼出来,天就已经黑了。长公主府下人正在掌灯。 几个家奴抬着盛着肥鱼的木盆,跟在衣飞琥背后。衣飞琥则琢磨着,见了皇帝该怎么办。 衣飞琥出继多年,和皇帝见得非常少,哪怕听了无数传闻,知道皇帝十分偏宠衣家后人,把衣飞珀都宠成个惫懒的傻逼,他仍有些拿不定——他回来这件事,皇帝未必会高兴。 下人点起灯笼,一一挂上悬廊。木盆里的肥鱼跃起,尾巴拍起一串水花。 正在掌灯的下人往旁边躲了躲,和端盆的家奴打眉眼官司。他手里长长的灯杖上有个挂灯笼的支丫,灯笼正在风中摇晃。衣飞琥下意识地伸手一接,稳稳地捉住了那只不老实的灯笼。 “好身手。” 有人拍了拍手,远远地称赞。 衣飞琥循声望去,只见大批挺拔轩昂的卫士两旁分列,几个长得非常英俊漂亮的侍从,提着灯笼、香炉,撑着挡风的羽伞,簇拥着一个常服低调的男子进来。 那边的灯还未挂上,黑暗中看不清来人的面目,然而,那样风华气度,不是皇帝还能是谁? 衣家下人都是经过大阵仗的,皇帝又不是第一次来咱家了!各自退到廊下俯首磕头,等着皇帝带着侍卫、侍从,一路香风而过。 衣飞琥也跟着退到廊下,屈膝拜倒。若他是衣飞珀,当然有拜见皇帝的资格,可他不是衣飞珀。 衣飞琥很老实,二哥都已经把自己卖了个底儿掉,他可不敢当面犯欺君之罪。 谢茂捧着手炉过来,看了老老实实跪在一边的衣飞琥一眼,笑道:“起来吧。朕来看看你爹。” 衣飞琥恭敬地磕了头,起身跟在皇帝身边,小心翼翼地引路。分明和衣飞珀长得一样,气质却截然不同。谢团儿出宫之后,衣飞琥就不再学衣飞珀惫懒放纵的姿态,下人也认为世子和郡主重归就好,所以才焕然重振,并不觉得奇怪。 “捉鱼呢?”谢茂随口问道,态度很温和。 “二哥说您钦指家父凿冰钓来的肥鱼御用,特命臣去捞来备着。”衣飞琥讨好地说。 谢茂往后看了一眼,家奴立刻抬着木盆上前,衣飞琥赤手将鱼捞起来,抱在怀里给他察看,半点不嫌腥臭的水渍沾污了衣裳。这小心讨好的心思简直都要飞出来了。 偏偏他长得和衣飞石有几分肖似,谢茂看了非但不觉得讨厌,反而觉得挺可爱。 临近门前,谢茂轻轻拍了衣飞琥的脑袋一下,道:“你呀。” 衣飞琥缩缩脖子。 谢茂已笑了笑,挥手道:“换身衣裳进来吃饭。晚些只有剩饭了。” 皇帝说完这句话就进门了,衣飞琥才松了一直紧提着的这一口气,终于过关了。 ※ 谢茂进门时不许下人禀报,直到他进了院门和衣飞琥说上了话,衣飞石才察觉皇帝已经来了。 衣尚予坐上轮椅,衣飞石就推着父亲往外走,准备接驾施礼。 门帘子一挑,衣飞石就看见谢茂温柔和蔼的笑脸,他很准确地察觉到皇帝先看了自己一眼,这才冲自己亲爹施恩,抢先一步阻止道:“今日只论家礼,不必多礼。” 御膳房带来的厨子已经去了长公主府的灶房,没多会儿,谢团儿就带着宫监端着事先备好的饮食上来,施礼拜见:“皇爸爸。” 谢茂叫她免礼,催促衣飞石杀鱼烤上。 衣飞石老老实实地将鱼提出来,按在砧板上剖腹去鳞,动作一丝不苟,非常耐心。 ——任何涉及皇帝起居饮食之事,衣飞石办起来都很虔诚,细节上从不敷衍。 哪晓得坐在一边等着看心上人表演的谢茂不满意了,指责道:“那日不是这样的吧?” 那日?那日是怎样? 衣尚予与谢团儿齐齐眼皮一跳。衣飞石拿着剖刀的手也停了一瞬。 衣飞石近十年来只杀过两次鱼。 一次就在今天,杀的就是他手里这一条鱼,另一次,则是前不久他和衣飞琥、衣长宁喝酒那一回。 那日衣飞石与弟弟侄儿在前堂喝酒,衣飞琥喝醉了抱着他的大腿哇哇哭,这种谈及隐私的场合,自然屏退了众人。换句话说,那天发生的一切,原本应该都是秘密——衣飞石确实向皇帝禀报过那日发生的事,可是,他绝没有说过自己杀鱼的细节。 那一天,衣飞石多喝了两杯。微醺的状态下,亲爹喊杀鱼,他手痒炫技,玩了一个极高端的花样。次日酒醒了,他也不飘飘然了,怎么会跑去跟皇帝炫耀,他杀鱼的手法多么高端好看精彩? 皇帝本来不应该知道那日发生的细节。 可是,皇帝知道了。 皇帝不仅知道了,还用一种近乎无意识地方式将之泄漏了出来。 屋内三个全都是聪明人。衣尚予、衣飞石、谢团儿,没有一个相信皇帝这句话是无意的。皇帝不可能犯这样低级的错误。皇帝就是想告诫这屋子里的某个人,你所做的一切,朕都一清二楚。 衣飞石知道,皇帝告诫的肯定不是自己。 ——想要教训自己,皇帝在宫中就有无数个机会,根本没必要到长公主府来。 那么,是爹?还是郡主? 衣飞石神色如常地笑了笑,叫下人重新提一条鱼进来,说道:“陛下面前本不敢献丑。既然陛下喜欢看,臣自当从命。” 衣飞石将两条肥鱼提在手中,一样如法炮制,银光倏忽闪过,两条鱼就完完整整地剖了出来。 谢茂似乎真的就是想看心上人玩弄刀法,也不嫌弃生鱼腥臭,亲自拎起那两条鱼,放在水里淘洗干净,称赞道:“爱卿果然好刀法。神乎其技。” 此后,谢茂就坐在一边,看衣飞石亲自烤鱼,偶尔给衣飞石喂点茶水点心,恩爱得旁若无人。 谢团儿则服侍在公公衣尚予身边,添茶布菜。待衣飞琥更衣赶来之后,就换衣飞琥在衣尚予跟前服侍,谢团儿则在谢茂与衣飞石身旁打下手。 鱼烤熟了,先进上御用。 哪晓得众目睽睽之下,谢茂亲自将鱼头奉于衣尚予食案之上:“父亲,请用。” 衣飞琥吓得差点没摔了手里的筷子。 餐桌上的规矩非常多。如一条整鱼,鱼头未必好吃,可有尊长在席,这个鱼头哪怕放在盘子里不动,位卑辈小也不能去吃,动了就是不知礼,是僭越。 皇帝把鱼头让给衣尚予就够让人吃惊了,他还大喇喇地喊衣尚予“父亲”。 衣尚予和衣飞石都很平静。 ——更离谱的事,皇帝都做得多了。你见过皇帝给老子下跪吗? ※ 家宴结束之后,谢茂和衣飞石回了襄国公府安歇,衣飞琥亲自护送二位尊长回府。 等他提着灯笼搓着冻僵的双手,准备让厨下烧碗姜汤来,喝了睡觉时,意外地发现上房还亮着灯。 “您老人家怎么在这儿守着?郡主还未安歇?”衣飞琥问守在门前的媪老。 “郡主请您叙话。”媪老打帘子请衣飞琥进门。 衣飞琥很意外。 这些日子,他和谢团儿住在同一个院子里,却从未同房。 毕竟分开那么多年了,彼此都显得很陌生。哪怕他顶着衣飞珀的身份,谢团儿也不可能真的把他当丈夫。他和谢团儿都守着分寸,尽管没有谈过这个话题,可是,他们都在逐渐了解对方,适应对方。 “谢谢。”衣飞琥和从前一样喊着谢团儿的小名,“我进来了。” “进来吧。” 屋子里,谢团儿独自坐在梳妆台前,长发披肩,身着寝衣。 衣飞琥倒也不觉得如何吃惊。小时候他们玩得非常亲昵,互闯寝房也不避讳,看见谢团儿穿寝衣也没觉得很吃惊——印象中,他们就是这样亲近的关系。 让衣飞琥意外的是,保保不在屋内。 因保保身体羸弱,谢团儿怕保姆不上心,晚上都是要保姆乳母跟着保保,一齐在她寝房休息。 他立刻意识到事不寻常,下意识地说:“有事你告诉我来办。” 两个狄女将屋内帷幕放下,门户紧闭,媪老亲自守在门前。 谢团儿方才转身站了起来,双手紧握在身前,指尖轻触。这是她紧张的时候才有的小动作。 “到底怎么了?你别着急,咱们一起想办法。”衣飞琥连忙轻声抚慰她。 “那封信是我用飞珀的名义写给你的。”谢团儿说。 衣飞琥愣了一瞬,这才明白谢团儿说的是什么。谢团儿孕信传出之后,他在凉州就收到了一封衣飞珀写来的信,信中说谢团儿怀相不好,可能熬不过生产这一关,叫他回京见谢团儿最后一面。 “我知道。”衣飞琥和衣飞珀是双胞胎兄弟,论了解彼此,世上无人能及。 “陛下知道了。” 谢团儿也没指望能瞒得过衣飞琥。 那时候她与保保都命在旦夕,连赵云霞都不敢夸口一定能保住她母子的性命,她让衣飞琥回京的理由并不单纯,既想在临死之前见见自己少女时喜欢过的少年,又想若我熬过去了,以后我该怎么办? 那时候,她已经看出了皇帝想要立一个融合两家骨血的孩子做嗣皇帝。 她让衣飞琥回京,想法当然不单纯。 现在,她这一点儿不单纯的想法,被皇帝看穿了,还当着她的面戳破了。 “谢谢,你是何想法?”衣飞琥问道。 “你是何想法?”谢团儿反问道。 “你我各写答案于纸上。”衣飞琥道。 “若志同道合,”谢团儿看着他的脸,“你今夜与我同宿。” “若心思各异,我永不踏入此门。”衣飞琥道。 “击掌为誓。” “击掌为誓。” 二人于床前击掌三次,谢团儿举灯到案前,衣飞琥铺纸研墨,二人各自写了一句话,互相交换。 谢团儿展开衣飞琥所写的那张纸,上面只有四个字:“不争是争。” 衣飞琥则看着谢团儿所写的四个字:“静待百年。” 两人同时回头,在书案上独有的烛台上将两张纸点燃,随着火舌一寸寸将纸张烧尽,两只手逐渐合拢在一起,谢团儿一把揪住衣飞琥的领口,低声道:“给我生个女儿。” 看着曾经心爱的少女灯光下昳丽如花的娇颜,衣飞琥喉头发紧:“……好。” 222.振衣飞石(222) 太平二十二年春, 惠风和畅, 天下太平。 皇帝宣布南巡,浩浩荡荡带了半个内阁、礼部、户部、翰林院近一百三十名官员出行,京城留下内阁大臣单学礼、沛宣文坐镇, 另有黎王谢范出任权京畿督军事, 暂时统管留京的三万卫戍军、两万中军兵马。 往日皇帝出门都会留下太后或皇子监国, 这一回直接让内阁掌总政事急务,重新启用黎王统兵坐镇京师, 朝野上下都在默默揣摩皇帝的用意—— 黎王府复起, 这必然是无可阻挡的了。 想黎王也是文帝亲子,皇帝亲兄, 皇帝离京时, 居然敢让黎王统管京城防务,就不怕黎王有什么想法?这份儿信任简直古今难见。 不过,往细里想一想, 如今的卫戍军、中军军官, 全都是皇帝亲手提拔。 黎王被圈禁多年, 就算有旧部在军中,也未必能翻起浪来。京中还有镇国公府、凉国公府两家坐镇, 哪怕黎王见着京城空虚有点什么想法,其实也不大好行事。 皇帝把京畿军务托付给黎王, 更像是一种名义上的恩宠, 昭告世人, 朕不讨厌黎王了。 更让人在意的, 其实是皇帝此次出巡,居然没有宣布监国人选。 往日太后在京时,皇帝离京,就由太后主理政务,监国督事,及后太后去了天寿山,两个皇嗣也日益年长,皇帝就让皇三子、皇四子共同监国。 ——如今谢沃被贬庶人身死,皇嗣中仅剩皇四子谢泽一人,皇帝就不肯让皇子监国了。 两个皇子共同监国可以互相牵制,仅剩一个皇子,皇帝岂能不加提防?亲儿子还得严防死守,何况如今的皇四子是养的?外头还有个亲爹活得好好儿的? 满朝文武都是一头雾水,不放心皇四子,你还可以让太后监国啊?太后现在不是在宫里了吗? 难道皇帝也察觉到太后的野心,打算把太后困在深宫之中了? 这个揣测这让宗室大臣们欢欣鼓舞。然而,还没高兴两天,宫里就传来消息,太后也要跟着皇帝一起南巡,故而不能监国。 “说不得陛下就是不欲让太后监国,才奉太后一并南巡呢?” “你想,那老太后一把年纪了,本该安然奉养宫中,却被迫跟着陛下一路舟车劳顿,说不得就有个水土不服头疼脑热风寒咳嗽,多少老人熬不得这病就……了呢。” 户部侍郎狄琇的书房里,一个留着山羊胡的幕僚正在替主翁“分忧”。 照着家谱算,狄琇是太后娘家的侄孙女婿。他的妻子林屏平是林附殷的孙女,太后的侄孙女。 自从太后判决吴氏案一出,狄琇的日子就过得水深火热,见天儿被妻子林氏逼着发卖两个外室。 就为了这事儿,狄琇一度和陈梦湘蹿到了一起,只因陈梦湘太过狂妄疯狂,他临阵倒戈缩了回去,这才躲过了那一场差点抄家灭门的大劫。 如今陈阁老死了,陈梦湘的尸体也凉了,牵连上一个皇子,两个王爷,死的人都没数—— 敢公然和太后别苗头的宗室大臣不是被灭口就是不敢出声了,狄琇的日子就更不好过了。他家离太后实在太近了,林氏天天嚷着不卖外室就休夫,还要去找太后做主,狄琇天天焦头烂额。 “元辰啊,你这话说得就欠思量了。” 皇帝真要弄死太后,还需要把太后带出去游山玩水累死?神经病吗不是? 狄琇在纸上写了几个名字,说:“这是礼部出行的名单。尚书窦蜀珍,左侍郎李冠楠,仪制清吏司郎中百里简,员外郎蒲白,祠祭清吏司郎中蒋璇,主事成宣礼、张安国,主客清吏司员外郎燕青河,精膳清吏司郎中唐立……” “皇帝出巡,带这么多礼部官员做什么?瞧瞧这份名单,几乎把礼部上下一网打尽。” “我看呐,陛下把礼部这群人一带走,礼部衙门立刻就得晾着!得亏今年没什么要紧事,真要是京中临时死几个要员大臣,立马抓瞎——” “你再看这里。” 狄琇又写下几个名字。 他的幕僚简旦捻起山羊胡,皱眉道:“这是翰林院几位储相?” “储相差得远呢,”狄琇是林附殷的孙女婿,入阁之路基本上就没指望了,对着如今养在翰林院打磨性子的几个学霸颇为嫉妒,“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这三人不说,诗文风流天下皆知,陛下命他们奉驾出巡那是当然,——池璋呢?还有这个栾煦,比常卫、左灵昀差得远了。” 简旦恍然大悟:“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不提,池璋与栾煦入贡本经都是《礼记》!” 狄琇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生无可恋地喝了下去。 皇帝具体想干什么,狄琇猜不到。但是,很显然的是,皇帝和太后的目标是一致的。如果太后真的能说动皇帝立林家血亲为储君,他这个林氏的女婿……还是不要跟老婆对着干了。 从书房出来,狄琇就吩咐把自己养在兴合坊的两个外室卖了,挂上笑脸回主院找林氏秀恩爱。 ※ 这是谢茂出巡最为隆重的一次,不在于他带了多少护卫兵卒,而在于他带了许多官员。 单内阁大臣就有黎洵、李玑伴驾,枢机处大臣孟东华、孔秀平,礼部尚书窦蜀珍,礼部左侍郎李冠楠,户部左侍郎狄琇,翰林待诏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其余四品以下官员共有一百多人。 除此之外,随行护卫的尚有襄国公衣飞石,沭阳公张姿,水道行军总督曲昭。 皇帝御驾沿水路往东,第一站即是深埠,沿途官员纷纷来拜,皇帝一概不见。 另有圣旨颁下,命沿途所有州县官员实心任事,除了运送给养,不许跑来溜须拍马献祥瑞送美人……反正来了朕也不会见你们。 皇帝说了不许来拜见,沿途官员又岂敢真的不来?只得在岸上朝着御驾龙船遥遥磕头。 才上任两年的水道行军总督曲昭守着空荡荡的龙船溜达叹气,哎,陛下带着咱们公爷出去玩也算了,好歹多留几个文官大臣吧?六七品的小喽啰都编成队,轮班带出去“微服私访”,玩得也太开了。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 彤城东湖之上,迎来一大批相约游春的文士,豪掷千金赁上画舫,泛舟东湖,欣赏春景。 谢茂身边极其热闹,随行服侍的朱雨、秦筝都挤不上来,给皇帝提着暖茶壶的是衣飞石,抱着点心攒盒的是孔秀平——衣飞石是近臣,孔秀平娶了谢绵绵为妻,算是晚辈,在皇帝身边执役乃是尽孝,不算折辱。 除此之外,黎洵、李玑、孟东华、窦蜀珍,都站在离谢茂最近的地方,随时听着皇帝说话。 再外边一层,是翰林待诏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与礼部、户部两位侍郎。 隔壁几艘画舫上则是随驾出行的各部低级官员,皇帝画舫上的丝竹一响,其余几艘画舫也都纷纷开了禁,各人听曲儿赏景,写诗饮食,享受春日美景。 “听闻彤城风月冠绝天下,今日一见,也不过如此嘛。”谢茂嗅着风中吹来的青草香气,感慨道。 正在画舫上弹琵琶的女伎不服气了,偷偷跟旁边的横吹伎努了努嘴。 谢茂本就是弹琵琶的行家,听出琵琶伎指尖的情绪,回头看了一眼,笑道:“你不满了。朕……真是哪里说得不对?” “尊客恕罪。” 琵琶伎放下怀里的琵琶,袅袅娜娜上前施礼,“奴家莺暖儿,列位明公有礼了。” 莺暖儿早看出来为首的男子身份不俗,这么多文士陪在身边,怕不是哪路的学政大官吧?长得又是如此英俊不凡。能在白天出来东湖讨生计的伎人,本也是不怎么入流的。莺暖儿自认丝弦技艺冠绝东湖,就因为长相寡淡,生意一向不好——今日得了一位贵客,自然变着方儿地想贴上去。 “姑娘免礼。”谢茂坐下来,招呼身边的几位大臣,“黎老,东华,你们都坐。” “好叫尊客得知,咱们彤城东湖胭脂馥郁,前后出了六位大家。李大家擅霓裳舞,赵大家最擅箜篌,周大家横吹技天下无双……”莺暖儿絮絮细数,说到最后一个,“梁大家最擅琵琶,因技艺精湛,已经被京中太乐署招去做了教习,专调|教服侍神农老皇爷的乐伎呢。” “哦?那就是说,如今东湖不再有大家了?”谢茂很配合地问。 莺暖儿本来想说自己就是梁大家的徒弟,琵琶弹得冠绝东湖,哪晓得恰好画舫从湖上划过,垂杨青嫩的枝条于风中摇曳,露出岸上那一排排红泥烧砖砌成的瓦房,竟忍不住叹了一声:“若没有湖边的机杼之声,东湖也不是今日之光景。” 谢茂很意外。他今日就是很单纯想带大臣们出来散散步,没有太明确的目的。哪晓得随便找艘画舫听个曲儿,都能听到底下人的声音。 “姑娘是说,岸上纺丝的织坊,坏了东湖的风气?” “这……”莺暖儿犹豫了片刻,“奴家也说不好。” “好叫尊客得知,奴家本是梁大家的弟子,不是奴家夸口,在这东湖之上,二百里彤城之中,再没有人能与奴家斗技,若出了彤城……”她脸上显出自豪之色,“更不在话下。” 谢茂却不想听她吹嘘技艺,师傅都在太乐署了,犯得着将就听徒弟的手艺吗? “你说说织坊的事。说得好了,有赏。” 莺暖儿越发肯定他是个微服私访的大官,有些后悔提及了织坊的事,嚅嗫不肯言。 与她同船的横吹伎春鹂将笛子收起,上前施礼,道:“谢尊客打赏。” 先要钱。 几个服侍在皇帝身边的大臣都皱眉,如此无礼的伎人,莫说在皇帝面前口出狂言,哪怕在他们跟前造次都要被拖出去打死。 哪晓得皇帝半点不生气,笑道:“放赏放赏。” 秦筝抓了两把金瓜子放在荷包里,赏给春鹂。 春鹂一边打开荷包看里边的金子成色,一边说道:“上禀列位尊客,这事儿呀,真是说来话长。” “咱们彤城有个富户姓蔡,年过半百时,几个儿子都没养住,膝下只得一个女儿,名叫蔡婵。” “蔡大户念着年事已高,再生儿子也不可能了,给女儿招了个上门女婿,女婿姓徐。成亲两年,蔡姑娘就给蔡大户生了个孙女——因是个女娃娃,蔡大户心软,就让这女孙随了女婿的姓氏,约定若是再生儿子,方才姓蔡。” “没多久,蔡姑娘又有了身孕,全家上下都盼着是个儿子,继承蔡家香火。” “可惜了了,这肚子里的孩子还没降生,蔡大户先急病死了,竟没看着这个男孙孙出世。” “蔡家张罗着给蔡大户办丧事,停灵不足三日,蔡家族里就有老辈儿来清点财产,蔡姑娘徐女婿都不干啊,我们家召了上门女婿,有顶门的男人,凭什么要收缴家产?就去衙门告状,求大老爷判决。” “蔡姑娘和徐女婿的婚书在衙门留了契,原本这事儿是妥当的。” “坏就坏在,他们的第一个女孩儿,跟女婿姓了徐。” 在场所有官员都默然。 做上门女婿是要去衙门立契的,在风俗比较严苛的州县,甚至要求上门女婿改姓女家。如蔡家这样的情况,去衙门立契做上门女婿,生下的孩子却跟了男方姓氏,留在衙门的契约就判决失效。 毁契当然也有惩罚,比如罚银、杖责之类,然而,总体来说,这是个保护男方的规定。 ——如果上门女婿想反悔,只要他哄得妻子给孩子改了姓,他留在衙门的契书就可以失效。 契书失效之后,上门女婿就不再是上门女婿,他就可以如常参加科举,入仕当官。 哪晓得就被蔡氏族里钻了这个空子,坚持声称徐女婿不是上门女婿,而是蔡姑娘嫁到了徐家,他们的女儿徐虹儿就是证据!这官司,哪怕蔡家出再多的银子,也肯定打不赢。 结案当日,蔡大户还未过七七,家宅就被族里搜罗一空,两口子带着女儿被扫地出门。 嫁出去的女儿,当然不能继续住在蔡家的宅子里。 徐女婿悲愤之下找蔡家宿老拼命,被打破了脑袋,卧床熬了几个月,一命呜呼。蔡姑娘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保住,八个月时生下一个死胎,正是个来迟了的儿子。 蔡姑娘带着才三岁的女儿衣食无继,无奈之下就上了东湖讨生活。 在东湖的妓|女也分好几等,最上等的,自然是颜色好,擅长歌舞,会说笑的,其次是长得好,乐艺一般的,再次是长得好,乐艺很差的……至于乐艺非常好,长得一般的,很少混出头。 蔡姑娘就是长得好,完全不通乐艺的那一类。 操持两年皮肉生意之后,蔡姑娘把攒的钱全砸在学乐艺的师傅身上,拜了五个师傅,分别学习唱歌、跳舞、琴筝、箜篌、洞箫。 春鹂说到这里,孔秀平已惊讶地抬起头来,在场好几个大臣都开始撸胡须了。 谢茂好笑地问道:“怎么,这个蔡婵很出名么?” 黎洵见身边几个同僚面露尴尬之色,他和皇帝相处得长些,知道皇帝脾性,解释道:“禀老爷,这位姑娘讲的恐怕是彤城名妓蔡仙仙的故事。蔡仙仙在风月场中名气很大,也曾到京中八大楼献艺,听说是色艺俱佳,不负仙子之名。” 春鹂肯定道:“尊客说得是。奴家讲的这位蔡姑娘,花名蔡仙仙。” “她又和织坊有什么关系?”谢茂问道。 春鹂口吻中下意识地带着一缕不快,说道:“朝廷前些年四处办作坊,蔡仙仙自认挣了不少钱,想着洗脚上岸,带着她的钱匣子只管用钱砸——竟还真给她砸下来一个丝织坊,说是什么‘承包’给她经营,每年交货交租,销路都不愁了。” “这岂不是好事么?”谢茂闻言是很高兴的。 “她开了织坊,又拖了不少湖上名妓上岸,大家都去做织坊生意去了!”春鹂道。 谢茂听明白了,哈哈笑了笑,摇头道:“这是好事。” 蔡仙仙金盆洗手不做风月生意了,还带着不少东湖上的名妓一起上岸。 最初,被这群名妓压在身下的伎人们自然很高兴了,排名在前的都洗手了,后边的岂非就能出头了?往日人家一夜赚上百千两,如今自己也能赚那么多了。 那群与蔡仙仙齐名的妓|女也都很高兴,少了这么多抢生意的,银子岂不是滚滚而来。 然而,东湖风月本就是这一批顶尖儿风流美艳的名妓撑起来的,一旦她们迅速上岸,湖上伎人后继乏力,客人们游览东湖看来看去就几个面孔,剩下的全是不入流,难免就会对东湖失去兴趣。 客人失去了兴趣,越来越少,能赚来的银子也自然越来越少。 迫于无奈之下,许多留下想挣大钱的伎人,也都循着前辈的足迹,纷纷上岸搞作坊去了。 对东湖的风月市场而言,这是一个恶性循环。 对春鹂这样习惯了卖笑卖艺的伎人而言,当然恨死了带头坏了东湖风气的蔡仙仙们。 似她们这样的伎人,从小学习吹拉弹唱讨好客人的技艺,叫她们放下娇滴滴的生活,去作坊里埋头五个时辰纺织做工,她们哪里做得下来?毕竟,像蔡仙仙一样攒下大笔银钱,能够花钱去听事司承包作坊的,那是极少数。 谢茂不想再听春鹂抱怨,叫秦筝再给她们放赏,叫画舫靠岸:“咱们下船去看看。” 他说的岸边,就是先前画舫路过的织坊。靠岸之后,谢茂带着众大臣陆续下船,衣长宁早已安排人去前方探路布防,衣飞石仍旧很小心地守在皇帝身边,注意着四面八方的动静。 从外边看,这间织坊也不算很大,红泥烧制的砖墙瓦房,临湖的草地被踩得严严实实,杨柳树下还有些石头堆砌的桌椅,似乎常有人在此闲坐。谢茂看了一圈没找着门,衣长宁回来禀报道:“老爷,南州作坊门禁森严,大门通常朝里开,您往这边走……” 东湖风光旖旎,行走在春光明媚的水岸边,不止谢茂陶然若醉,背后几个翰林待诏也挤不上来,偷着说小话,看远处长得烂漫的春花,已经开始琢磨诗句了。 远处突然有两个人追打着奔跑,衣长宁紧张地忙要呼喝侍卫,谢茂笑道:“别动,别动。” 温柔服侍在皇帝身边的衣飞石目光瞬间利若鹰隼,看了片刻之后,冲衣长宁点点头:“无碍。”又打了个手势,命令衣长宁带人悄然围上来。再是看上去没什么破绽的偶遇,他也不会掉以轻心。 那边追打的两个人,竟然是一男一女。 男子缩着脖子掉了一只鞋,边跑边骂:“韩二娘,你这泼妇,我要休了你!” 背后那气势汹汹追出来的妇人手里拿着一根树枝,另一只手就拎着一只男式布鞋,呼呼抡着树枝想要抽前面的男子:“休!你有本事休!江大强,你给老娘站住,走,咱们写休书去!” 江大强似是跑得累了,抱着一棵细细的柳树,气喘吁吁地说:“你不许追了!” 韩二娘操起树枝杀到,哗啦一条子抽在江大强胳膊上,疼得江大强嗷嗷叫:“谋杀亲夫啊!”一边喊一边又拔腿狂奔,深怕被抓住了又被暴打一顿。 这一出闹剧看得谢茂一行人目瞪口呆。 孟东华是武官出身,气道:“世上竟有如此泼妇?”居然敢打丈夫! 他气急败坏地上前,三两下拦住了江大强,骂道:“你这丈夫好没道理。怎的就让妇人骑到头上去了?她手里拎的又不是菜刀,你怕她个甚?——快去打她两巴掌,叫她醒醒神。” 江大强冲他翻了个白眼,挥手道:“你懂什么?她作坊里的妇人都是活土匪,上回我就推了她一下,被她们的土匪头子命令一帮子女土匪把我扔湖里——幸亏我会水。哎呀,快些让开,她追上来了!” 孟东华拽着他不放,正面迎向追上来的韩二娘,怒道:“你这妇人,还不住手?!” 韩二娘一阵奔跑也是鬓歪钗斜,气喘吁吁地停步,整了整妆容,施礼道:“这位官人请了。” 她这样突然文静知礼的模样,并不像孟东华见过的市井泼妇,孟东华顿时也被整懵逼了,皱眉问道:“你可是他的妻房?” “奴家娘家姓韩,夫家江大强,正是官人背后的怂包。”韩二娘瞪了江大强一眼。 “他既然是你夫婿,你岂不知尊重夫郎的道理?怎敢当街殴打丈夫?”孟东华问道。 韩二娘擦了擦眼角,哭道:“官人不知下情。奴家这夫婿常年不事生产,家中三儿两女,全凭奴家做工糊口。这也罢了,妇人生来就是当牛做马的命,能有口饭吃,养得活孩儿,奴家也不求什么了。” “好叫官人得知,奴家一月三十日在坊上做工,统共得钱三千枚,日常花销是尽够用了。” “只一条,实在脱不得身,家中儿女只得托付夫婿照看。” “奴每月只留八十枚钱,做妇人用。存在坊上一千钱,另有一千九百二十钱,皆予了家中。” “……呜呜,这江大强没良心呀。三天两头找奴家要钱,不是说大儿磕了头,就是说小女儿馋肉,今日奴家才知道,原来这杀千刀的在乡下养了个姘头,今日给那姘头买匹绢,明日给那姘头割二斤肉,可怜奴的孩子们大冬天还光着屁股满地跑呢……” 孟东华只觉得一言难尽,转过头训斥江大强:“你这男子也好没道理,纳妾便纳了,为何偏宠外室苛待亲子?” 江大强觉得孟东华怕不是个傻子。 孟东华又继续训斥韩二娘:“那也不是你当街殴打丈夫的理由。你一月三十日都在坊上做工,丈夫孩儿皆无人照顾,何妨把那外室纳入门中,一则替你服侍夫君,二则代你抚育子女,这……” “这你娘个大头鬼啊,死老头儿,老娘给你脸你不要脸,瞎哔哔什么?” 韩二娘突然翻脸破口大骂。 “他江大强有手有脚整日无事,老娘每月近两千个钱养着他,他连孩儿都照顾不好,要他何用?还要老娘挣钱养他的姘头!花老娘的钱,睡老娘的男人,笼络老娘的娃!合着老娘辛辛苦苦一辈子,就给他老江家挣钱了是吧?” “不能照顾老娘的孩子,老娘要他有什么用?走走走,江大强,咱们和离去!” “老娘另外找个老实汉子,乖乖在家里给几个娃儿煮饭,比你个狗|日的强百倍!” 孟东华气得脸都绿了。天哪,这世上竟然有如此泼妇?嫉妒也罢了,还敢问丈夫有何用?竟然还敢说和离了,再找一个?他拉住江大强的手,刚想说你把这妇人休了,看看还有谁肯娶她,羞也羞死她了,老夫再给你找个好的—— 江大强已迅速离他三尺远,腆着脸冲韩二娘赔笑:“二娘,娘子,你甭生气,甭生气。” “我和村东头那刘寡妇就是闹着玩儿的,她哪里配进咱家的门儿啊?好吃懒做的东西,给你提鞋子都不配。我马上就和她断了,你相信我,别生气……” 韩二娘拎着树枝又哗地抽了上来。 江大强嗷地喊了一声,一边求饶一边跑:“哎哟娘子别打了,为夫知错了……” 两口子一个逃一个撵,很快又跑远了。 留下孟东华青着脸,气得喘气跟拉风箱似的。 跟在皇帝身边的诸大臣都把全程看在眼中,文臣们大多不吭声,皇帝态度暧昧不明,谁知道哪句话就撞枪口上了? 孔秀平也是将门出身,压根儿就没想那么多,摇头道:“这丈夫好没骨气。” 谢茂笑道:“骨气值几个钱?不要骨气,每个月就有一千九百二十个钱进帐。躺着就有。” 他不在乎众大臣的看法,多看了衣飞石一眼。 此次出巡,名义上是带着礼部大臣微服私访,为翌日修礼做准备,其实,谢茂全是为了衣飞石心中那个结。他不在乎礼部官员怎么想,圣旨叫修礼,愿意办差的就飞黄腾达,不愿意替皇帝办差的就坐一辈子冷板凳,根本不缺人用。 最重要的是,相王府行刺案之后,衣飞石常常都会露出深思忧虑的神色,尽管他掩饰得很好。 谢茂知道衣飞石担心的是什么。 无非是觉得立嗣女之事,可能会招至宗室反弹,可能会流很多不必要的鲜血,因此心中难安。 谢茂没法儿直接用语言说服衣飞石。衣飞石若钻了牛角尖,十个谢茂也拉不回来。他筹备了几个月,带着大臣南巡,就是要让衣飞石亲眼看看,为了立嗣女,他在谢朝大地上做了什么,他所做的一切,究竟值不值得。 先让衣飞石慢慢看,看得差不多了,他再和衣飞石慢慢讲。 他会让衣飞石心甘情愿地觉得,哪怕宗室血流遍地,立嗣女也是值得的。 谢茂穿越之前的时代,女人都很彪悍。 他从来没有看不起女人的想法,对付女人也从来不容情。在他的时代,因为对方是女人就心存轻视还“容情”?下场必然惨不忍睹。在穿越初期,他把这个时代的妇人当男人一样对付,还一度被人嘲笑他欺凌妇孺。改了许久才改过来。 他来这个世界,也从来没想过搞什么妇女解放运动。 随着时代的进步,女人自己就会学会拼杀,从男权手中夺回属于自己的利益和权力。 就和超越时代的各种科技一样,时间到了,一切自然就会来临。他没有去研究飞舟、传讯符,当然也不会去搞什么妇女解放。唯一让他弄得超时代的,只有神仙种。事关生民性命的神仙种。 事已至此,用解放妇女来洗脑小衣,让他的圣父脑袋醒一醒,则是谢茂顺水推舟。 ——宗室有多少人?谢朝有多少妇人? ——若以宗室顽固不化之血,铺一条妇人逃出生天的艰途,怎么又不值得? 应该是能够把小衣忽悠瘸的。谢茂想。 223.振衣飞石(223) 谢茂带着众大臣在丝织坊外边转了一圈, 因大掌柜不在, 管事无处请示,死活不肯让这一帮子身份不明的男子进作坊参观。一则据说这间东湖丝织坊改进了织机,与别处都不相同, 怕泄露了秘密, 二则作坊里都是妇人, 叫这么大一帮子男人进门,容易引起非议。 谢茂也不是非得进去, 就在门口殷殷垂问那位年过半百精神矍铄的管事阿姆, 每月银钱几何,每天做工几个时辰, 能不能休息, 管不管饭,有没有什么难处…… 听得诸大臣都面面相觑。 你一个皇帝,管得也太细了吧?若这作坊是官办的也罢了, 民间商人私设, 难道你还能强压着人家多给银钱多给假?商人重利而轻义, 一旦赚不着钱了,买卖说关张就关张, 朝廷也不能逼人家开张呀。 皇帝身边围着阁老和尚书侍郎,三个翰林待诏不爱往前凑, 各自站在一边欣赏□□。 印大斗在外边等得无聊, 蹲下身折了青嫩的春草, 想要编一个蚱蜢。 他在挑选草根时多走了两步, 远远地听见隐在外围的侍卫跟人说话。抬头一看,发现被拦在外边的是几个穿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妇人之身不施脂粉戴着纱帽,腰间悬挂的则是听事司的腰牌—— 得,甭怪皇帝管得宽,这名义上“承包”给民商的丝织坊,只怕七成还是听事司在统管。 这不,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听事司立马就派人来撑腰了。 他拿着编好的蚱蜢走回傅觉非身边,示意傅觉非看背后,做口型:“听——事——司——” 同为翰林待诏,傅觉非是太平十五年的进士,论年科,印大斗和梁胜文都是他的前辈。然而,傅觉非早在三十年前就已诗文名满天下,如今是谢朝儒林文宗之一,地位非常尊崇。 傅觉非年少成名之时,正是文帝朝政斗最血腥残酷的时候,他明哲保身没下场应举趟浑水,直到东胜学派在太平朝重新复苏,傅觉非才下场入仕。他脾气很好,胖墩墩的身形,常带笑容,顺着印大斗的指使看了一眼,却叹了口气,轻声道:“旷古未有之变呐。” 今日能跟在皇帝身边的这一波文官,全都是聪慧变通之人。 想想皇帝年前年后的举动,都知道皇帝只怕是要发大招了。——判个吴氏休夫案算什么?死个皇子算什么?皇帝南巡差点没把京城的礼部搬空,出门先到彤城东湖看妓|女,再来看全是妇人做工的丝织坊,总不会是皇帝看上哪个娼妇了吧? 看了蔡仙仙的丝织坊之后,皇帝兴致非常好,带着一帮大臣沿着东湖踏青,继续体察民情。 “你们看看,一路行来,与别处可有不同之处?”谢茂问道。 谢茂正值壮年体格强健,跟在他身边的大臣诸如黎洵、窦蜀珍等人,年纪都大了,谢茂着意舒行缓步,留心着几位老大人的情况。这种场合,说话也得论资排辈——皇帝垂询的问题,你也会答,我也会答,抢答当然不行,露脸的事理所当然是官位最高的来做,又或者上面人故意相让,暗示下边人回答。 黎洵笑了笑,故意看向李玑。 李玑是东胜学派在朝的领头人,也是百里简的师兄,众所周知,百里简与襄国公交好,黎洵又是早几年就明着给襄国公府送过礼的关系,内阁之中,黎洵和李玑也称得上是守望相助。 “水畔丽人遍布,风光与别处不同。”李玑年纪与皇帝相差不多,性情上也散朗不少。 他敢这么跟皇帝调侃,几位年纪大的老臣还真有些咂舌。 彤城本是烟雨馥郁之地,历朝历代都出美人,行走在湖畔街边的女郎多数身娇玲珑,眉目清秀,莺声笑语之中香风涌动,景致确实别处难寻。 谢茂笑了笑,再看其余几人。 黎洵与窦蜀珍都看出来了,只是以他们的身份年龄,这事不大好说,都是含笑。 阁臣尚书都不吭声,再往下就轮到侍郎了。狄琇说道:“以臣观之,彤城之妇人,不喜帷帽覆面,青丝芙面皆露于人前,行人不足为怪,可见民风不同于别处。” 在谢朝,独身出门的妇人除非年纪大了相貌平庸,都要戴上帷帽,避免闲汉见色起意骚扰生事。 长得漂亮又不带帷帽出门的女子,要么是江湖豪侠,要么就是风尘中人,前者不怕惹事,后者干脆一路行来媚眼横飞,官衙规定不许市妓当街揽客,可官衙也不能拦着市妓不许她出门吧? 彤城的民风则颇为奇怪。街上的妇人基本上都不戴帷帽,模样也都生得不俗,要说来来去去的全是娼妓?那不可能。何况,还有挽着菜篮子拎着河鱼的妇人,可见都是良家。 偏偏走在路上的汉子们都很老实,偶然偷偷看一眼,却绝不敢和调戏娼妇一样上前嬉笑。 孟东华被韩二娘气得还未消停,闻言小声嘀咕道:“伤风败俗。” 跟在皇帝的大臣里不少人与他同样的想法,却都不肯轻易出口。孔秀平以为皇帝生气了,连忙道:“陛下,此地是东湖之畔,湖上坊间多是娼妓出入,是以风气淫侵。以臣想来,城内未必也是这样的光景。” “那咱们去城里坐一坐。彤城的龙门楼天下驰名,咱们也去吃它几尾东湖鲤鱼。” 跟皇帝出门就是费腿。春光和煦,满城百姓。皇帝也不上车,就满大街溜达,路过小摊小贩都要停下来问一问,走累了找个不起眼的茶摊坐下,也不嫌弃地方简陋,喝茶的时候都要跟茶老板拉家常。 一路从东湖走到彤城最热闹的街市,找到彤城最有名的龙门楼,早有侍卫打前站清场占了位置。 谢茂带着众大臣登楼倚望,小半个彤城尽入眼底,楼下丽人穿行街市之间,戴帷帽的仍是极少数。 李玑笑道:“德冲说错了,城里亦是丽人无数。” 谢茂只看衣飞石的脸色。 当着诸大臣的面,衣飞石一贯沉默地守在皇帝身边,以堂堂国公之身充作侍卫之职。 皇帝和大臣们说话,除非必要,衣飞石也从不插嘴。衣飞石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跟着皇帝出门还有侍卫在远处布防,稍微松懈一点儿其实没什么大碍,只是衣飞石心思重,替皇帝执役时丝毫不敢怠慢,宁可沉默些守在皇帝身边警戒四方,也不会轻易凑近说话。 衣飞石觉得皇帝很奇怪,一路上,皇帝都看了自己好几回了。 他循着目光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自己的衣裳挂饰,没哪里不妥吧?难道刚才沾了脏东西? 玩了大半天就吃了点茶水点心,君臣一行俱是饥肠辘辘,龙门楼烹制了席面送上来,尝膳的宫监先吃了一遍,谢茂要动手,又被衣飞石管住了—— “陛下,”出门在外,衣飞石照例是不放心的,皇帝入口的东西,他都要亲自尝过,“您稍候。” 谢茂无奈,想说这事儿真不要你来,当着众大臣的面,又不能下了衣飞石的面子。 “明德有诗了。”谢茂只好先拿几个翰林待诏出来聊天。 明德是傅觉非的字,傅觉非是谢朝近二十年来最顶尖的诗人之一,长律堪称旷古。 那边傅觉非施礼客气几句,文臣们开始吟诗作赋,衣飞石则拿着筷子,将席上已经被尝过一遍的菜又尝了一遍。他见多识广,体含内力,若有毒物入口即知。饶是如此,衣飞石尝过菜之后,还是等了片刻,确认确实安全之后,才冲朱雨点了点头,表示可以服侍皇帝进膳了。 这边皇帝开始进膳,衣飞石替谢茂添了菜盛上汤,微微躬身退了出去。 到了隔壁下处,衣飞石就问侍卫:“瞧瞧我后襟莫不是沾了秽物?” 前边他看得见,就疑心是不是后边弄脏了,当着这么多大臣的面不好问,只得自己出来找。 侍卫仔仔细细看了好半晌,把他袍子上绣着的寒梅花蕊都当成脏东西擦了擦,最终还是摇头:“将军,干净着呢。”衣飞石轻功好,哪怕穿一身白衣奔波一天都能点尘不染,何况是藏青色的袍子? 衣飞石将信将疑,侍卫服侍他把外袍解了,脱下来他自己看了一遍,确实没弄脏。 待衣飞石再回厅上时,谢茂目光在他身上流转,一眼就看出衣飞石解过衣裳。 众臣就看见皇帝撂下碗筷侧身退席,看样子是更衣去了。 朱雨服侍皇帝前往下处,衣飞石很默契地跟了来,谢茂将他搂在怀里,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二人相处多年,太熟悉彼此的生活习惯。衣飞石可没有吃饭吃到一般出恭的毛病。 这会儿衣飞石出去一趟衣裳都解了,谢茂就怀疑他是吃坏了肚子——这个时代的衣裳颇为繁复,小解不用脱衣裳,大解就比较麻烦。所以,出恭又被称之为更衣。 “莫不是饮食不干净?”谢茂拉住衣飞石的手,“叫赵云霞来!” “没有不干净!”衣飞石连忙阻止,尴尬地说,“刚才臣将衣裳脱了,看看是不是弄脏了……” 谢茂不解地看着他。 “……陛下一路上总是回头看臣,臣是不是哪里不妥当?”衣飞石问道。 谢茂忍俊不禁,到底还是松了口气。不是吃坏了肚子就好。 “朕的小衣哪里都妥当。” 谢茂看着衣飞石挺拔身姿上裹着的黎绣锦衣,喉头略硬。 衣飞石从年轻时就很注意衣饰穿戴,不是那种浮夸奢华的作风,却样样干净妥帖,身上的挂饰也一丝不苟,从不乱来。唯一让他在大理寺狱待了那段时间,穿着白衣见人,他就局促难堪,觉得非常失礼没有面子。 如今年纪大了,衣飞石越发看重体面礼数,这回出门,秦筝专门给他带了个搭衣裳的小奴,务必保证襄国公每天出门都低调优雅,乍一看没有存在感,细看绝对不能失礼人前。 谢茂才在席上喝了两杯,搂着衣飞石就有了微醺之感,牵着衣飞石腰间的挂配:“卿这白玉坠真好看……” 摘下来给你?衣飞石红着脸压住皇帝趁势摸下去的手,低声道:“这会儿不便。” “摸摸也不行?” “……” 衣飞石犹豫了片刻。 不等皇帝露出责怪或进一步要求的表情,单单皇帝问了一句,他就狠不下心拒绝。他缓缓将手松开,还帮着皇帝找了找衣裳下的中衣扎口,提醒道:“宴上大人们都候着……” 谢茂果然只是摸了摸,叫朱雨递来帕子擦了手,笑道:“夜里下榻了,朕与你细说。” 衣飞石恨恨地不理他。 撩了就跑,皇帝也太坏了! ※ 龙门楼酒足饭饱之后,众人都累得昏昏欲睡。 衣飞石安排车驾来接众位大臣,拉到隔壁镇上休息——不能在同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这群大臣和皇帝不一样,阁老枢臣也罢了,那礼部、户部的官员与地方上都有往来,说不准在哪儿散步多走一圈就被认了出来。再者,这人也带得太多了,乌泱泱一片来去如风也罢,被逮到立马暴露行踪。 皇帝则游兴不减,带着衣飞石继续往彤城近郊的村落视察。 “陛下,您才饮了酒……”衣飞石骑着马跟在皇帝身边,深怕皇帝从马背上摔下来。 彤城近郊种的都是神仙稻,水汪汪的田间还养着鱼,若是阡陌间修起一间小小的茅屋,就代表着这一方田地是有主的,不能随便收割取食,茅屋里说不得就有守田人。 春耕才不久,水田里稻子就长了出来,谢茂多看了两眼,神仙种基因很稳定,没有退化的迹象。 “小衣看见了吗?”谢茂问。 身边服侍的不是宫中奴婢就是羽林卫下属,谢茂与衣飞石相处时就随意多了。 衣飞石看不懂稻子,只觉得长得挺好:“再有三五日该收割了吧?” 谢茂指着远处田间劳作的身影。 那边的稻种下得早些,已经到了收割的时候。种植神仙种没什么困难之处,唯一费力的环节就是收割。衣飞石目力比谢茂更好,他往前看了看,不大明白皇帝的想法。 “是百姓在收割稻谷。”衣飞石道。这有什么问题吗? “可有妇人?” “陛下说笑了。素来是男子耕田种地,女子纺纱织布,收割稻田如此重活,本就不该妇人来做。”衣飞石道。 谢茂笑了笑,问道:“左右可有乡人出身?” 挑了半天,才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宫监上前,施礼道:“回陛下,奴婢老家在黎州乡下。” “你可还记得乡下生活?” “回陛下,奴婢八岁净身入宫,乡下生活历历在目。” “那你告诉襄国公,田间地头劳作的多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宫监想了想,有些为难地说:“回陛下,奴婢记得……下地做活的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勤恳的妇人,也有惫懒的丈夫,农忙之时,也不分男女,连五六岁的孩童也要下地干活。” 谢茂挥手让他退下。 衣飞石道:“许是女子进城做工了。” “所有女子都进城做工了?”谢茂指着车辙厚重的官道,“一路行来,看见妇人了么?” 衣飞石一愣。 他这才想起,从彤城城门出来之后,一路上似乎都没有看见过妇人。 不止没有城中那样不戴帷帽、面目发光的妇人,连带着帷帽的妇人也没见着一个。这太反常了。正如皇帝所说,不可能乡下所有妇人都去作坊做工,总有家中不便抽身或想法各异不愿上工的妇人。 “朕巡幸彤城,不是因为东湖风月,也不是为了岸边织坊——” 谢茂用马鞭指着西方,此时天色渐晚,赤霞遍天,仿佛温暖洒向大地,“这里有个贾家村。” 衣飞石知道贾家村。 去年彤城知府上了个折子,似是要为贾家村的某个妇人请立牌坊,皇帝坐在榻上就骂“臭不可闻”,直接扔给了司礼监李从荣,连御笔都懒得沾。 因这件事涉及了彤城知府与听事司的笔墨官司,衣飞石避嫌没有多问。 如今隐隐绰绰地想起来,也觉得彤城知府实在有些混账。 彤城知府具折呈报,奏曰,彤城近郊贾家村有个孀居的老妇秦氏,守寡二十多年,膝下三个女儿。长女姜大娘,次女姜二娘,三女姜三娘。全都嫁进了贾家村。去年彤城山洪暴涨,贾家村淹死了不少人,姜家三姐妹的丈夫在村子里都遇难了,三个姑娘则在城里做工,逃过一劫。 这贾家村的族老跟秦氏老妇鬼吹,说贾家三个死鬼托梦,一个说泉下寂寞,一个说怕老婆改嫁,另外一个说我听两个哥哥的,既觉得孤单又怕老婆改嫁。秦氏本就是个守节的贞妇,脑子比较轴,把三个女儿哄回家里,一包耗子药下去,全毒死了——三个女儿全杀了“殉夫”。 秦氏毒死了女儿,自己活着也没了指望,干脆也灌了一壶耗子药,一家四口全死绝了。 彤城知府觉得这个秦氏是贞妇列女啊,自己为丈夫守寡多年,又教子有方,“教育”女儿们都给丈夫殉葬守节,这是满门贞烈!于是上书朝廷,要给秦氏立牌坊。说是立给秦氏的,其实也顺带给她三个女儿都立上,记载上她们的贞烈事迹,供后世感念瞻仰。 至于秦氏偷偷下药毒死女儿的事,就被他春秋笔法了,称之为“秦妇训女”。 当然,如今这个前彤城知府尸体都已经凉了。 ——这人名叫石乐志,与京兆府尹常葛是同窗好友,志同道合,感情甚笃。 当时常葛才因吴氏案被发落到大理寺,彤城知府石乐志就愤而打脸。 贾家村的秦妇杀女案,完全就是地方政府与听事司之间发生冲突酿成的惨祸。 听事司本就是监察衙门,作坊又涉及了很大块的利益,招聘女工筹备姐妹会,更是会在某种程度上移风易俗。地方官衙没有一个喜欢听事司的——我的地盘,你来指手画脚? 听事司与地方官衙的矛盾在彤城显得尤其地深,原因就是以蔡仙仙为首的一帮子上岸的娼妓,活得太过张扬,也闹得太过“伤风败俗”了。 前彤城知府石乐志若不上表为秦妇请封贞节牌坊,听事司也不可能把底下明争暗斗的事挑破了上奏皇帝——龙幼株为了让姐妹会在作坊里扎住阵脚,与地方官吏常常发生摩擦,几次都差点正面冲突,谢朝无数州县,听事司就有无数个麻烦,真要告状,除了凸显自己无能,难道还能让皇帝出面把朝廷命官灭了? 石乐志是个和常葛一样志同道合的“殉道人”。 得知京中的好友常葛死谏不成,被小人蒙蔽的圣君即将残害忠良,石乐志紧随常葛的步伐,拼死上(打)谏(脸)。他就上了这么一道其实完全站不住脚的请封折子。 请封列女必须符合很多标准,贞节牌坊也不是随便立的。 ——秦妇杀女,即为不慈,按道理说,她根本就没有资格请封。 石乐志非要给她请封,其用意根本不在对付听事司,而是剑指太极殿。 皇帝你支持太后败坏纲常,臣就要告诉你,这天就是天,地就是地,丈夫就是丈夫,妇人就是妇人,京城之外,烈妇遍地。不可改也。 常葛找死就真的死了,石乐志找死也真的死了,甚至死得没有一点儿水花。 谢茂不肯在石乐志的折子上用御笔,直接发去了司礼监,除了内阁几位大臣,都没什么人知道彤城知府曾给皇帝上了那么可笑的一个请封折子。 “陛下,此朝堂利益之争……”关这个村子什么事? 衣飞石认为,这就是很单纯的地方官衙和听事司抢话事权的问题。 听事司在地方上特别横行霸道。身负监察之责,又有上达天听的本事,跟谁都敢对着干。衣飞石在各地的旧部都曾写信来诉苦,埋怨听事司各种蛮横不法。衣飞石也只能笑一笑。 那是皇帝的私奴,除非听事司闹得狠了,否则,衣飞石也得给面子让一让。 “朕想去看看,能闹着叫妻室陪葬的村子,究竟是个什么地方?住的究竟是人是鬼?”谢茂冷笑道。 衣飞石想想也对。皇帝驾崩之后,随葬的通常都是妾妃奴婢戍卫,就跟生前喜欢的字画玩物一样,带到地下去继续享用。往前数上几千年,能让正妻陪葬的帝王,多半都出身蛮夷。 ——谢茂是极不认同不人道的殉葬制度,衣飞石则不然。 他想的是,你个庶民百姓也玩殉葬?你也配? 224.振衣飞石(224) 贾家村看上去就是一个很寻常的村落, 一条能通牛车的泥路纵贯小村, 有富户家中砖房宽敞,也有贫户穷得只剩茅屋土墙,几个小孩围在一个不起眼的当门瓦房前, 用从田里摸来的泥鳅、蚯蚓, 跟窗边的老妇换几颗农家粗制的苕糖吃。 远远地看见谢茂一行人进村, 这群孩子就一哄而散,边跑边喊:“来官人了, 来官人了!” 衣飞石回头看衣长宁。 皇帝要进村垂问下情, 羽林卫就得负责把事前的安排做好。人都派到哪里去了? “不怪他。”谢茂见衣长宁脸色都白了,显然是极其害怕被衣飞石责怪, “朕事前不曾吩咐, 一时不到也是有的。再者,谁料得到好端端一个近郊的村落,连孩子都是放哨盯梢的耳目。” 打前站的几个羽林卫也无奈了, 一群孩子满村子嚷嚷, 已经闹得尽人皆知。 待谢茂与衣飞石策马一路小跑踏入贾家村时, 村口已经围拢了十多个脸色凝重的农家汉子,两个年纪略长的老者, 一个手里敲着旱烟杆子,另一个搓着铁胆, 被几个子侄簇拥着站在最前头。 “贵客远道而来, 老朽贾仁善有礼。” 拿着旱烟杆子的老者拱手施礼, 又介绍身边搓着铁胆的老头儿, “族弟贾仁义。” 衣飞石听了这名字都忍不住想笑。爹妈当初怎么想的? 衣长宁则上前还礼,说道:“我们东家皇老爷是京城来的糖商,随圣驾龙船南下,置办的乃是天家的生意。听闻贵地擅熬红糖,今日特来走访——”又介绍衣飞石,“这是我们大掌柜。” 衣飞石猝不及防就成了大掌柜,众人再看他时,就发现他气质已变得截然不同。 精明、老练藏于眼底,满面春风一团和气,他故作笨拙地下了马,旁边戏多的卢成还赶忙扶了他一把,衣飞石就上前冲两个贾家村的族老合掌问候:“好好好,老人家好。唐突来访,惊扰诸位了,都是我家的不是,哈哈哈,在下石信臣,忝为皇家商号的大掌柜。” 他东张西望一眼,似乎有点急切地问道:“敢问这儿是贾家村吧?未知糖坊何在呢?” 谢茂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避人偏头笑了笑。不愧是十多年前衣家斥候兵的头头,瞧瞧这演技,搁后世混个影帝不费吹灰之力。 羽林卫今日出行都换了常服,兵刃全都藏在包裹里,正是往商队护卫上打扮。 这一行人里,唯一比较不像话的是谢茂。哪怕他尽力掩饰了,多年唯我独尊的气势仍是刹不住,贾家村众人看了他都不禁有些腿软地想,这黄老爷一脸屌飞起的样子,皇商就是皇商,了不得啊。 贾仁善与贾仁义两兄弟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都暗暗点头。 “尊客请到寒家喝杯水歇歇脚,红糖坊子就在村西头,跑不了。”贾仁善邀请道。 ——尽管谢茂装得不像,可是,他们这一行人的气质,也确实不像是当官坐衙的。除了骑马跟在背后,累得一脸恹恹的医官赵云霞,再没有第二个女人,显然也不是听事司的人马。 贾家村这么多年来,始终夹在彤城府衙与听事司之间,对官面上的势力确实太害怕了。 “老爷,您看?”衣飞石回到谢茂马前请示。 “你看着办。老爷累了,快些看完了咱们回去。”谢茂并不想听贾仁善、贾仁义鬼扯,将暴躁纨绔东主的嘴脸玩弄得淋漓尽致,“这破地方能有什么好糖?怕不是地瓜熬的?看见甘蔗了吗?” 贾仁义脸色一变就要发怒,被贾仁善拦在背后,赔笑道:“有的,有的。黄老爷,我们贾家村的红糖闻名方圆二百里,彤城的大户贵人都吃我家熬的糖哩。作坊在村西头,那边就是甘蔗地,这些年咱们用的也是神农老皇爷赐下来的神仙种,甘蔗呀甜得粘手,熬出来的红糖又甜又糯,保管上品。” “是,是,正是听闻贵地熬糖手艺极好,我们东家才刻意前来……”衣飞石团团打圆场,先给贾家村赔罪,又去哄“暴躁东家”,“老爷,午间喝了酒,这会儿正口渴呢,要不咱们就去坐一坐,喝杯茶?” “这鬼地方能有什么好茶?”暴躁东家一边抱怨,一边从马上下来,“还不带路?” 衣飞石故意背着谢茂跟贾仁善打眼色,一副“我们东家就这脾气,别管他,我们谈生意”的表情。 贾仁善对他深表同情,客气地把谢茂请了往前走之后,才给衣飞石回了一个“碰上这种东主,大掌柜也不好当呐”的眼色。 贾家村修得最宽敞气派的三间两进砖瓦房,就是贾仁善的家。 谢茂在前头,看见村里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子在跟前一趟跑过来,一趟跑过去,抓起朱雨腰间的荷包就开始满地扔金瓜子。 对这群半大孩子而言,金子是什么?基本没见过,也不知道这玩意儿和铜钱银子一样,可以买东西。看见金灿灿的玩意儿就去捡,发现不是糖,也不能吃,看着谢茂的眼神就有些鄙视。 ——糖都没有。 三三俩俩围在旁边的农家汉子们则眼睛都瞪直了,转身就去找自家孩子出来捡宝贝。 还有不大要脸的浑不吝,蹦跶着一百多斤的粗壮身体,弯腰跟孩子们一起满地捡金瓜子。 看着满地乱窜的大人小孩,谢茂将荷包一拢,不再发了,发出轻蔑的嘲笑声。 跟贾仁善随口瞎扯的衣飞石注意力一直暗中放在皇帝身上,闻声心中暗想,哪怕没有学过乔装改扮的功课,陛下哄人的功夫也是信手拈来,毫无破绽。这世上,只怕再没有能难得倒陛下的事了吧?我的陛下就是这么聪明全才。 谢茂自然不是无故乱撒金瓜子,他撒出去的金瓜子成色极好,一把撒出去就有四五两,原本对他们身份将信将疑的贾家村众人都被砸晕了头:这要不是不知疾苦的富二代,哪里就敢这么撒金子? 几十个羽林卫乌泱泱地挤进了贾仁善家中,贾仁善见谢茂出手阔绰,也下了血本想笼络住这位贵客,做成贩糖的生意——贾家村的红糖确实出名,可是,红糖再好,熬制手法又不保密,平民百姓宁可吃些平价的次货,也不会花重金买上等货。 彤城附近的官家贵人倒是愿意买贾家村的好货,只是运输不便,光彤城一地的销路毕竟有限。 若是能做上这皇商的生意,贾家村只要在村里出货就行了,运输自然由黄老爷的商号去琢磨。这对贾家村而言,是大大的好事。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贾仁善和族弟贾仁义一拍大腿,决定二人各出一半银钱,摆席招待贵客。 这会儿天都快要黑了,两位族老一声令下,村里各家各户都送来茶酒肉菜,桌椅板凳锅碗瓢盆,摆了八桌浓香赤酱的硬菜席面,请远道而来的皇商一行吃饭。 当然,在此之前,贾仁善还带着谢茂和衣飞石去村西头的熬糖作坊看了一遍。 尝了贾家村熬制的红糖之后,谢茂立刻倒戈赞不绝口,反倒是衣飞石满脸笑容开始挑剔糖这里不好那里不好——贾仁善就更高兴了。 挑剔就是为了压价谈条件嘛。这是想跟村里做生意了! 贾仁善吩咐准备办席! 回贾仁善家中的途中,谢茂与衣飞石私下说话,贾家村的村民也都很老实地不去偷听。 ——东家和大掌柜肯定在商量怎么和村里做生意了。 “陛下,您这是……”演上瘾了? 衣飞石不理解。商人只是个身份,花这么多功夫哄骗几个村夫,有必要么? “不慌。”谢茂挥挥手,又问朱雨:“银票契纸准备好了?” 服侍皇帝微服出门,朱雨早早就换好了各种钱币银纸,都是京城商号常用的票号所放,绝不会被识破身份。朱雨答应道:“是,老爷,备好了。” “待会儿小衣跟他们谈妥生意,先把定钱付了,叫他们安安心,松松神。” “其他的事,朱雨去办。” 谢茂吩咐道。 衣飞石猜不透皇帝又玩什么套路,不过,照吩咐办事他总是会的。 这夜贾家村开宴八桌,院子里灯火通明,主席上觥筹交错,吃得热热闹闹。客套话恭维话一套接一套,衣飞石趁着酒醺耳热之事,就和贾仁善谈妥了条件,约定采购红糖,何时来取,写好契书,不过,这么晚了,也不好去请乡里的文书来做中人,衣飞石不肯先给定钱,要明天请中人来签了契书才肯给。 “你还怕他跑了不成?这世上还有人敢赖老爷我的账?给他给他!”暴躁东家又开始日天日地。 大掌柜好说歹说,暴躁东家越来越暴躁,最终大掌柜无奈,只好把一千两定钱给了。 贾家村上上下下都觉得黄家这个暴躁的东家太仗义了!难怪人家生意做得大,难怪人家能跟皇帝南巡,这气魄,就该屌飞起! 散了席之后,安排住宿。东家和大掌柜当然要住最好的地方,就是贾仁善的家里。 睡前贾仁善还来陪茶联络感情,哪晓得暴躁的东家看着他两个孙儿怔怔地发愣,朱雨出面说道:“贾老,我家本不该这么早就提这个要求……委实太唐突了……不过,我们老爷……唉。”说着,他就代替黄老爷流下两行热泪。 衣飞石满心懵逼还得跟着作抑郁状,偏偏谢茂演得挺像,衣飞石见他失落慨然的模样,明知道是装的,还是有点心疼…… “小管家何出此言呐?有事您说话。”贾仁善眼底闪烁,怀疑起这伙人是否图穷匕见? 朱雨抹了泪,说道:“先前您老也问了,咱们老爷再差两个春秋就是不惑之年,您老人家这年岁的时候,只怕都做祖父了吧?” 贾仁善摸不着头脑,说道:“正是。莫不是……” “不瞒您老,咱们老爷春秋鼎盛,膝下犹虚,家中夫人……咳,您明白吧?”朱雨道。 谢茂顿时恼羞成怒地抽了朱雨后脑勺一下,骂道:“扯些没用的!” 贾仁善立马就懂了:“明白,明白。”家有悍妇不许纳妾嘛。可怜,这都快四十岁了,别说儿子,连个姑娘都没有。挣这么多钱有什么用?死了还不是别人的。 “您也瞧见了,咱们老爷不差钱。十个八个妻房那也是养得起的。要挑,咱们也得挑个好的。您说是吧?听说您这边儿姑娘们个个贞洁烈妇,咱们老爷就琢磨着,能不能相个好姑娘……”朱雨暗示勾兑。 “这聘银是必不少的,此后年年都放家用体己,在村里也穿正红色,对外就是咱们老爷的平妻。” “若是生了儿子,就送回京中教养。女儿嘛,呵呵,养大了也会寻个好人家。” “贾老,您看,这是不是门好亲?” 都听得出这话里的意思,说是“娶妻”,其实连“纳妾”都不算,就是养个生儿子的外室。 贾仁善故意琢磨了片刻,为难地推脱了两句,朱雨答应给他二百两银子做谢媒钱,他就改口说,明天去问问,给黄老爷寻摸一个。 “贾老,咱们听说,村里寡妇殉节的不少……” “这事儿若是成了,咱们老爷肯定不能再常常地来。这年荒日久的,守得住自然是好,若守不住岂不成了大笑话?” 朱雨暗示得非常露骨,“——这事儿您也能替咱们老爷办妥吗?” 不止是要养个生儿子的外室,要的还是一个生了儿子立马就去死、永绝后患的孕母。 衣飞石皱眉。 陛下究竟想做什么? 人性是经不住考验的。有舍不得卖女儿的人家,必然就有舍得卖女儿的人家。 能与“黄老爷”这样的皇商攀扯,哪怕只有孕子的短短几年,都足够一个贫家吸饱了女儿的鲜血,家族发生一个飞跃。莫说只是个女儿,只要利益足够,儿子都舍得卖。 贾仁善很吃惊,惊讶地看着朱雨。 朱雨本想跟他解释一二,贾仁善已满脸不忍地说:“这事儿伤天和啊,老朽如何舍得将族内闺女推入火坑?唉,不过,贵家考虑的也未尝不是道理。黄老爷这样仗义的豪爽丈夫,岂能无有后嗣承继?” 满屋子都真情实感地看着贾仁善表演,他痛苦地挣扎了许久,才说道:“得加钱。” “那肯定得加。”朱雨严肃地说,冲贾仁善比了个数,“您看如何?” “三百两?” “嗐,您这不是寒碜人么?三千!” 贾仁善脸上倏地窜起血色,激动得满脸通红,朱雨怕他厥过去,又实在恶心他不想去扶。 “这……黄老爷,真是厚道人。”贾仁善两只手微微颤抖,嘴唇轻动,腆着脸说道,“不瞒您说,这事儿呀,实在太……不落忍。老朽思来想去,叫哪家的骨肉来相看,这,最后……那之后,都不好跟人父母交代。” “不过呀,您别着急。老朽膝下有个孙女儿,恰好十三岁,正要相看嫁人。” “您要是不嫌弃,老朽这就叫她奶带她进来,给您瞧一瞧?” 贾仁善满脸仗义的说。 朱雨看了谢茂微哂的表情,立刻明白皇帝的用意,笑道:“岂有这样相看的道理?对姑娘也太不尊重了。要不,您老让孙小姐在院子里赏赏春花新月,可好?” 贾仁善只恨不得立刻就让孙女儿生了儿子死去,马上就拿到三千两银子,急忙出门去张罗。 剩下贾仁善的两个儿子站在堂屋里,朱雨笑眯眯地说:“两位贾爷,咱们老爷想吃茶。” 这俩不大听得懂朱雨如此明显的暗示,衣长宁没好气地说:“我们老爷要和大掌柜说话,请你们暂时回避!” “怎么说话的?”衣飞石立刻训斥。皇帝面前,随随便便就使脾气,这是什么毛病? ——到底还是从前十年圣宠眷顾惯出来的。 贾仁善如此厚颜无耻,衣长宁被气坏了。换了从前也罢了,偏偏如今衣长宁有个小女儿,将心比心,顿时觉得贾仁善恶心至极。恰好这微服出巡的场合又像极了从前,他不小心就把情绪带了出来。 贾仁善两个儿子认为大掌柜训斥这护卫小哥儿对自己二人无礼,连忙道没关系没关系,告辞出去。 衣长宁守在门外,朱雨守在门口。 “你怎么看?”谢茂问。 “陛下,您知道三千两银子,对百姓人家是多大一笔钱么?甭说卖个孙女儿,卖亲儿子的都多不胜数。”衣飞石平素很少跟皇帝呛声顶嘴,那是因为皇帝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道理。 如今皇帝故意用利益驱使一位祖父出卖孙女儿,一手导演此等人伦惨剧,衣飞石觉得很难受。 稍微硬着声音跟皇帝反问了一句,他又后悔了。 “臣失礼了。”衣飞石低头,“领陛下训责。” “朕问你的事,不在这里。” “若今日贾仁善卖的是孙子,不是孙女儿,你猜他会不会被人指着脊梁骨骂?”谢茂问。 提及孙子孙女的区别,衣飞石觉得自己有些明白皇帝的用意了,不过,他还是不理解。 他一直觉得皇帝对妇人的态度比较奇怪,皇帝肯提拔龙幼株任事,扶黎簪云入上书房,应该是很尊重妇人了吧?可皇帝又打过龙幼株板子。在衣飞石看来,这可不是礼遇妇人的态度。 “臣明白陛下的意思。若卖孙女儿,世人皆习以为常,认为理所当然。若卖孙子,总也有人会想一想,贾奴此事办得不好。”衣飞石太厌恶贾仁善了,当着皇帝的面就骂他“贾奴”。 这世道子孙都是私有物,哪怕皇帝下旨不许卖良为贱,若长辈打着婚嫁的名义换取财帛,官衙是管不了的。孙女儿可以卖,孙子当然也可以卖。所不同的是,多数人都卖孙女儿,少数人卖孙子。 孙女儿被卖了,世人顶多在茶余饭后说个八卦假惺惺地叹声可怜命不好。 若是有人卖了孙子,总会有人戳着他的脊梁骨骂,丧天德的,好好儿的孙儿都卖断根了。 那边贾仁善已经风急火燎地催着孙女儿梳妆打扮出来了,春寒料峭的日子,逼着才十三岁的贾姑娘穿着一袭飘飘欲仙的夏裙,头上戴着不知是谁的银簪子,月光下,银簪熠熠生辉,少女青稚的脸庞清秀可人,却带着一缕惊慌失措的惶恐与娇羞。 这是一朵还未彻底绽放的花骨朵,她不知道自己被祖父许了一个怎样残酷的命运。 衣飞石轻轻抬着窗板,与谢茂一齐往外看。 “若换了今日在湖边遇见的韩二娘,你猜她肯不肯予人做外室,充作孕子的物件儿,让人用过就丢?”谢茂凑近衣飞石身边,搂着他,在耳畔低声问。 衣飞石沉默片刻,说:“不会?” “若将刚才朱雨与贾仁善谈妥的一切告诉外边的小姑娘,你觉得会如何?”谢茂问。 衣飞石生怕皇帝又出昏招,忙抱住谢茂腰身,阻止道:“别!” 谢茂含笑看他。 看着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手。 他们都知道把真相告诉贾姑娘是什么结局。正是因为知道,衣飞石才会如此急切。 ——十三岁的小姑娘,被父祖养在房中,几乎不见天日的小姑娘,她能够怎么办?她没有反抗的能力,没有反抗的勇气,最重要的是,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反抗。 她只能认命。 她或许也会害怕,也会彷徨,在屋里以泪洗面,可是,最终,她还是要认命。 “小衣,朕不止是为你立嗣女。” 谢茂开始低声忽悠,“朕也是为了天下妇人立嗣女。” “若女儿与儿子一样拥有了继承权,男人能做的一切,女人都能做,这个世道还会是这样吗?” 衣飞石被震得有些晕,下意识地反驳道:“天地有分,男女有别,男人和女人能做的一切原本就不一样。” “那你觉得这个世道对吗?” “韩二娘辛苦挣钱养家,江大强弄上小寡妇苛待子女,韩二娘也不敢和离。” “好端端一个小姑娘,三千两银子就被买断一条命,除了认命出嫁,没有他路可走。” “咱们的妹妹宝珍公主,被裴氏恶徒杀死在闺阁之中,就因她以妻告夫,就有一帮子臭不可闻的腐儒认为她死得活该——” “这对吗?” 衣飞石知道,这当然不对。可是,这世道就是这样的啊! 他混乱地想起许多年没见的母亲马氏,那个从来厌恶折磨他,从来不对他好的“母亲”。他本该恨她的,可是,渐渐地,他对马氏没了期待,也就失去了情绪,偶然想起来的,只有一丝淡淡的唏嘘。 尤其是他和皇帝相伴二十一年,感情日益深厚,他越了解夫夫恩爱是怎样的滋味,就越唏嘘于父母之间虚伪的关系。 马氏困在妇道里挣脱不出,面上高傲无比,内心遍体鳞伤。她是受害者。 同时,她也用孝道把衣飞石困在其中,把衣飞石伤得遍体鳞伤,她又是加害者。 抛开三纲,单纯去说男女平等,在衣飞石看来是不可思议的。男女一样了,父子岂非也要一样?君臣难道也是一样?天就是天,地就是地,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做儿子的要服从父亲,做妻子的要服从丈夫,不照着这个规矩来,一切不都乱套了吗? 谢茂也懵了。 他是万万没想到,两句话先把小衣整迷糊了? “你先回答朕。这世道对不对?”谢茂拍拍他震惊的脸,问道。 “臣以为……” 衣飞石想说不对。可是,这个回答违反了他遵循了近四十年的纲常系统。 想想衣琉璃,想想太后,衣飞石把自己身边所有亲近的女人都想了一遍,他觉得,如果要用妇道把他认识的女人都约束起来,要他站在纲常的角度去指责所有“不守妇道”的女人,他做不到。 他觉得衣琉璃做的对。 他觉得太后就应该高高在上,被所有人尊敬、讨好。 他甚至在想,为什么就没有一个想得开的好男人肯娶赵云霞,让她在成亲之后,也可以继续在太医署行医当差呢? “臣以为……”衣飞石艰难地说,“这世道也不完全是错的……” 谢茂惊讶地看着他。 “比如臣。” “君为臣纲。” 衣飞石说完之后,又小声地比划了一下,“夫为妻纲。” 谢茂差点喷出来。 这会儿承认你是朕老婆了?朕给你老婆权益的时候,你拒不承认。现在讲什么狗屁夫为妻纲的时候,你倒是蹦达得欢快! “但是臣认为陛下顾虑的也很有道理。君不明则臣不忠,君视臣如草芥,则臣视君如寇仇。世人却不许夫不贤则妻不贞。同样是纲常道理,岂能如此不同?” 那是因为当皇帝的只有一个,当丈夫则却占了全天下的一半。谢茂继续听衣飞石说。 “所以,臣认为陛下应该让丈夫也有七出之条。” “妇人一旦出嫁,就应该遵守妇道,服从丈夫。但是,如果丈夫犯了七出之条,妇人也可以把丈夫休出门去。” 谢茂斜睨不语。你这想法和太后还挺相似。 衣飞石也反应过来,自己想的一切不都是太后的套路吗? 又见皇帝瞥着自己不说话,他才连忙跪下,说道:“臣与旁人不同。陛下是臣夫主,也是臣的陛下,臣说的都是别个妇人夫妻间的事。陛下,臣不敢……”休你。 “朕要不是皇帝,就得被你休了?”谢茂皮笑肉不笑地问道。 “臣不敢。” “‘我’要不是皇帝,就得被你休了?” “……陛下。”衣飞石哀求道。 “那你倒是跟为夫说一说,这七出之条,朕犯了哪一条?” “……” “不顺父母?” “陛下……” “无子。”谢茂肯定地说。 衣飞石也不明白为什么好好儿地说妇人的话题,却把自己给搅和了进去。皇帝明显就是胡搅蛮缠。他求了两句皇帝都不肯饶恕,他也有些急了:“臣也无子。陛下先休了我!” 谢茂见他真的急了才失笑,说道:“你说的没错。不过,朕还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衣飞石洗耳恭听。 “你起不起来?”谢茂半天才问。 衣飞石被噎得脸都青了,木着脸站起来。 “朕可以规定夫妇共行七出之条,叫丈夫可以休妻,妇人可以休夫。问题是,你凭什么保证在丈夫犯了七出之条时,妇人就敢休夫呢?”谢茂问。 衣飞石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认识的妇人都很生猛,一旦皇帝颁旨更改律法,皇帝就是她们的倚仗。 可是,现实是,大多数妇人都和韩二娘、贾姑娘一样,只能选择认命。 若说贾姑娘弱质女流,既无心志也无能力,离开父祖连吃饭都成问题,那韩二娘呢?她能自己挣钱,不止养自己,还能养活全家。可是,和离之法古已有之,她为什么还是养着那个搞姘头的丈夫,宁可自己过着苦哈哈的日子,也要供养丈夫吃香的喝辣的,打死不和离? 因为,她们从小就知道,生子弄璋,生女弄瓦。男人天生就比女人金贵。 “小衣,是你选择了朕。” “所以,你心甘情愿效忠,心甘情愿服从。” “你的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与旁人不能相比。” 因为,一旦你认为朕不是你的圣君了,忠诚就消失了。一旦你认为朕不值得你喜欢了,服从也消失了。你随时可以退出,因为你有此心智,有此能力。可是,天底下大多数妇人,不能识字,无人教授道理,浑浑噩噩地长大,懵懵懂懂地嫁人生子,含着苦水充作养料,苟且地活了一辈子。 “纲常于你,是道理。于多数人,是枷锁。” “朕自登基以来,布局天下,筹谋六千个日日夜夜,正是为了解开这一道枷锁。” “朕自然也有私心。” “所以,朕要立一个与你血亲的孩子承嗣帝位。” “小衣,你要明白朕。朕所做的一切,乃是为了天下所有受苦而无力挣扎的妇人,不单单是为了你——你要和从前一样,全力襄助朕,辅佐朕,替朕做好这最后一件事。” 谢茂说着说着自己都相信了。 考虑衣飞石身后事之前,谢茂从未想过真正为嗣女铺平道路,也从未想过搞妇女解放。 因为,他很清楚,这件事并非人力所能企及。起码不是凭借一个人的力量就能完成的。“人亡政息”四个字看上去很平淡,只有熟读历史的人,才知道这四个字何等苍凉可悲。哪怕他是皇帝,他能做的一切也极其有限,因为,他活不了一千年,一万年。 衣飞石看着他。 谢茂笑了笑,说:“朕明白你的想法。此事何其难也。” 相比起皇帝今日所描述的一切,衣飞石觉得,立嗣女算什么?根本就不算个事儿了。修礼而已,搞定满朝大臣而已,搞定谢氏宗室而已。 “小衣,你可曾见过万岁的皇帝?” “往前数数千年。周八百年国祚,汉四百年,唐不足三百年。” “皇帝要死,王朝会灭。” “做一件事,又岂能指望它一劳永逸,千万年不朽不变?” “朕立嗣女,朕废夫妻纲常,幸运些能庇佑天下妇人百年安乐,若不幸……”谢茂看着衣飞石的双眼,很容易就说出诀别之语,“二十年后,听事司化为齑粉,新帝再修大谢律。” “那又如何呢?” “因为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朕就把皇位拱手相让天昌帝,不收故陈疆土?” “岂有这样的道理!” 朕管不了千秋万世,朕只管今生今世。 ——谢茂在忽悠衣飞石的同时,发现自己好像也跟着瘸了。 225.振衣飞石(225) 当天夜里, 贾家村都安排好“商队护卫”各家过夜的床铺了, 羽林卫却始终守在贾仁善家附近。 贾姑娘回屋之后,贾仁善着急想探问黄老爷的心思,我这个孙女儿如何?看得上眼吗?三千两银子呢!这还不算聘礼, 给孙女儿的家用。单是想一想未来即将到手, 贾仁善就血气上涌。 偏偏屋子里谢茂和衣飞石在说话, 朱雨不开门,衣长宁守在门外就不会准许任何人靠近擅入。 贾仁善就挺纳闷。这生意上的事, 黄东家和石大掌柜商量是正经, 怎么黄东家纳妾这等私事也要和石大掌柜商量?这石大掌柜管得还挺宽呐? 乡野村人婚配多为繁衍,贾仁善也没往男男之间的情|事上想, 他咬咬牙, 回屋把攒好的碎银子包了一小包,约有五两,打算偷偷塞给衣飞石。 贾仁善揣着那一小包银子出来时, 恰好看见朱雨、秦筝提灯出门, 衣飞石正在伺候谢茂披上斗篷。 “哎, 黄老爷,大掌柜, 这是往哪里去呀?这……” 贾仁善急切招呼着往前,被两个羽林卫拦在石阶一侧, 眼睁睁地看着谢茂与衣飞石携手而去。 “这是怎么了呀?莫不是我家孙女儿不好看?黄老爷, 您等一等, 咱们村里多是俊俏的小丫头, 您可着挑拣……” 谢茂本是为了说服衣飞石才往贾家村一行,这会儿跟衣飞石说明白了道理,哪里还想应酬? 贾仁善的追问挽留,谢茂压根儿就没听在耳中,与衣飞石低声说着闲话就往门外走。外边的羽林卫即刻牵来马匹,举火照明,卢成带队随扈,趁夜赶到前边镇上与诸大臣汇合——御驾若真在贾家村住上一宿,几个阁老枢臣能急得厥过去。 一直到皇帝与襄国公的马蹄声渐行渐远,衣长宁才叫人松开贾仁善的嘴,骂道:“老狗。” 皇帝御驾就在不远处,衣长宁心中气恨也不能生事。离开时,他兀自不解气,吩咐身边两个羽林卫,道:“再过两日,御驾离了彤城,你二人来把二叔给这老狗的银票拿回来。” 贾仁善、贾仁义两兄弟为了置办今夜的酒席,村里各处拆借酒食,算上来也要几十两银子。如今贾家村想要的红糖生意是必然没有了,衣长宁还要把衣飞石给的一千两定钱索回—— 合着皇帝带着一行人来贾家村,这就坑蒙拐骗蹭了一顿霸王饭? 那俩羽林卫也禁不住笑了,答应道:“是。卑职遵命。” 衣长宁带人骑马一路飞驰,追上皇帝御驾。 他和留下断后的羽林卫皆弓马娴熟,漆黑的春夜里打马飞奔也不在话下。服侍皇帝走夜路则不然,有衣飞石在皇帝身边陪着,软磨硬泡也不会让皇帝骑快马,因此衣长宁能追得上。 哪晓得他才看见前边御驾行走的火光,前边骏马嘶鸣,皇帝所骑的御马竟然人立而起。 衣长宁吓得魂飞魄散,狠狠在马臀上抽了一鞭,眼见赶不及,干脆弃马蹬鞍飞掠而起—— 正着急的时候,就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在猎猎火光中倏地跃起,一只手扶住皇帝腰身,一只手帮着握住缰绳,脚踩马鞍,硬生生将受惊的御马镇压了下去。 对,对,二叔在陛下身边。衣长宁一颗心方才落了回去。 他赶到皇帝身前时,衣飞石已扶着皇帝下马,羽林卫将受惊的御马拉到一边安抚,朱雨举着火把在旁照明,衣飞石则低头察看皇帝的双手——怕缰绳把皇帝的手勒坏了。 “无碍无碍。”谢茂看向黑漆漆的前方,“别为难他,是朕打马太快。” 皇帝出行多半都有侍卫在外开道探路,尤其是乡间夜路,一旦马失前蹄后果非常可怕。 偏偏皇帝今夜心情好,非要趁着月色跟襄国公赛马,打赌谁先赶到前边月下亮闪闪的荷塘处,谁今夜就榻上只管享受不必动——怕襄国公马术太强,皇帝还不要脸地抢跑了半句话的距离。 皇帝与襄国公一个跑一个撵,预备打道开路的侍卫追都追不上。毕竟,人行马不行。 才跑一天夜路就撞上了鬼。 大半夜的,居然有个穿得黑漆漆的人在走夜路,手上连个火把都没打。 得亏谢茂眼神还算明亮,今夜月色也还不错,谢茂老远看见有人就准备勒马。 他算得很明白,身边有衣飞石在,自己肯定不会掉马蹄下被踩死,但,若是不肯勒马,这路人肯定就被踏死了——他可没有衣飞石那样控马越过人头的骑术。 再是当了几辈子皇帝,谢茂也没有养出随意纵马踏死无辜的器量。 羽林卫已将差点被皇帝踏死的路人浑身上下搜了一遍,那人身上确实没有凶器,可羽林卫搜身时往往很细致,往这人胯|下抚摸时就大吃一惊,借着火把将这人脸看了好几遍,确认是个男的,怎么会跟太监一样? 那人已傻兮兮地剥下自己的裤子,搓着胯|下嘿嘿笑道:“没卵蛋,没卵蛋。贾二家的老大没卵蛋。” 唬得几个羽林卫连忙把他拖到一边,七手八脚给他把裤子提起来。 皇帝就在不远处,弄个敢脱裤子的傻子在皇帝跟前晃,他们全都不用活了!卢成已闻讯赶来,提起鞭子将附近两个羽林卫抽了数次,低声训斥道:“怎么办差的?不想活了?” 没多会儿衣长宁也过来了,说道:“陛下问,怎么回事?叫把人带过去。” 羽林卫连忙把那傻子脏兮兮的裤腰带打了个死结,就怕这傻子当着皇帝的面再来一下!又拿出水囊给这脏兮兮的傻子擦了把脸,露出依稀能看见一丝秀色的脸庞,匆匆忙忙押到御前回话。 “回陛下,这是个傻子。”卢成屈膝道。 皇帝身边火把众多,谢茂往前一步,朱雨、秦筝都举火跟着,照着那傻子才洗白的两个脸颊,谢茂皱眉道:“贾家村的祠堂后边,养着几个孤老失怙吧?怎么放任这傻子在外游荡?” 自从神仙种遍植天下之后,粮食就不值钱了,天下几乎没有饿死的人。 有了粮食,朝廷就能做很多从前不能做的事。 朝廷在太平二十年颁下诏命,各州县必须统建慈幼院,收养六亲无依的老弱病残幼,朝廷则每年按人头拨放布匹、柴炭,这是下给州县府衙的政治任务,计入吏部考核。再往下的乡镇村中,一样可以兴建扶贫济弱的安养院,朝廷同样按照人头拨放布匹、柴炭,还会按季度发放粮食。 这其中免不了虚应故事,挂着安养院的羊头,骗取朝廷每年拨放物资的行径。 不过,谢茂并不在乎这一点儿钱粮。如今谢朝天下太平,谢茂有余力抚养百姓。有人贪墨是监管不力,总不能因此就因噎废食。户部每年都要花费相当的预算在慈幼安养院上。 贾家村位在彤城近郊,属于能够近距离蒙受朝廷圣命的范围内,贾家村里也有安养院。 傍晚贾仁善带着谢茂、衣飞石去看红糖作坊时,路过贾家村的祖祠,后边的小院子里就住着几个探头探脑的小孩子,几个垂垂老朽的老人在夕阳下打瞌睡。朱雨还提了两盒点心去探望。 衣飞石也很奇怪,说道:“或许是他自己跑出来了?陛下,时候不早了。” 这儿离贾家村不远,若是那贾仁善、贾仁义两兄弟得知受了骗,纠集村夫乡人提着锄头追赶上来,和羽林卫拼杀起来就太不像话了。诚然羽林卫绝不会被一群村夫打败,可惊了驾如何是好? 谢茂在安养院上不会因噎废食,也不在乎乡野村人为了贪图布匹、柴炭,建个挂羊头卖狗肉的安养院。毕竟,再是贪墨,起码得有个屋子,让孤老幼弱有瓦遮头吧?起码得让这些人活着,下一年才有朝廷继续拨放的布匹柴炭吧? 不过,他遇到了骗取朝廷福利的现例,也不会真的放任不管。没遇上朕不管,既然是朕遇上了,那算你倒霉了。 衣飞石劝了一句,谢茂也不舍得当面不听。否则,多下小衣面子呀? 襄国公一谏一个准。 “走吧。”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谢茂心想,事后让官府来问也未尝不可。 “陛下骑臣的马吧。”衣飞石将自己的马牵来,若是再年轻十岁,他就敢让皇帝与自己同乘一骑,贴身保护皇帝。不过,现在年纪大了,宁可在一旁跟紧些,留心些。 谢茂偏头看见他满脸认真就想开玩笑,还没开口,旁边那傻子开口了。 “我贾士廉乃县学廪膳生员,尔等何敢无礼?我能替家中免役,我还能应举做官,你们懂得什么?”一口略微带着乡音的圣京官话,显然是在学中受过正韵之讲,让人惊讶极了。 谢朝的读书人都要学官话,就是为了日后为官做宰的前程做准备。否则,一旦上京,应了考,面了圣,自家说话皇帝听不懂,皇帝说话自己听不懂,去部院领差事再闹笑话,还有什么前程可言? 县学中的廪膳生员再不济也得有个秀才功名,傻子此言一出,谢茂就转过身来。 “你是本县秀才?” 傻子又露出傻呵呵的笑容,双手抓着裤腰想要扯裤子,然而,他那裤腰带被羽林卫打了个死结,扯了半天都没扯动。在旁边的羽林卫个个脸青面黑:卧槽,幸亏给他系上了! “没卵蛋,没卵蛋。”傻子一边扯裤子一边傻笑,“贾二家的老大没卵蛋!” 扯不脱裤子,傻子就隔着裤子搓自己双腿之间空荡荡的地方,嗷嗷地嚎:“没卵蛋!” 衣飞石微微皱眉。 衣长宁立刻躬身走到他身边,衣飞石指了某个方向,衣长宁带人离开片刻,提着一个老妇过来。 “老爷,”衣长宁将那老妇押在地上,“此老妇是傻子的母亲。” 老妇人非常瘦弱,四肢如柴,肚腹肥硕,身上穿着脏烂的棉袄,长发稀稀拉拉地挽着髻,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然而,当她看见一旁的傻子时,立刻就扑上去护在傻子跟前,哆嗦着哀求:“老爷,他是个傻子,求您开恩放了他吧,老爷。” “他说,他是县学廪生。”谢茂极其不解,“他说的可是真话?” 在谢朝,对普通百姓而言,读书人的地位非常崇高。在征役时期,拥有秀才功名就能免去徭役,见了官员拜而不跪,除了学官,别的衙官必须革除秀才功名之后,才能对这个前秀才施以刑罚。 一个拥有相对比普通人更高地位的秀才,怎么会在乡野之中沦落到如此地步?本县学官失职啊! 老妇抱着傻儿子呜呜哭泣,许久才抽抽噎噎地说:“老爷,我儿没说谎,他曾是县学里廪膳生员,月月都得廪米……”又擦了擦眼泪,“如今不是了。” 县学是官学。朝廷给在籍的优秀生员按月发放廪米,鼓励生员一心向学成材,类似于奖学金或生活补助。想要拿朝廷给的廪米,每月都要参加县学考试,考到前面多少名的生员才有领取资格。 就算傻子曾经是县学廪膳生员,疯疯癫癫成这样,没法儿考试拿奖学金,自然就会失去资格。 “是何变故?”谢茂问道。 傻子这个疯法非同一般,口口声声嚷着没卵蛋,搓来搓去,那下面也好像确是没什么东西。 老妇提起这个就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衣飞石见她哭得不像话,偏偏身边也没有带宫婢出门,就看了赵云霞一眼。赵云霞上前两针把老妇扎清醒了,秦筝递来帕子,那老妇自己擦了脸,又憋了一会儿,才开始说自己儿子的遭遇。 贾家村当初是五兄弟前来开荒立家,贾士廉这一系是幺房,连着八代都是单传。 在乡下,所谓单传,就代表着势单力孤,代表着话语权一步步衰落。直到贾士廉这一代,他的母亲也就是这瘦弱的老妇芈氏,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 贾士廉这一房因是单传,哪怕代代死爹都要被隔房亲戚占便宜,家底还是比较厚。 ——单传就不必分家,怎么说都比另外四房代代分饼吃好太多。所以,贾士廉家境还算殷实。 贾士廉从小就被爹妈供着读书写字,他天资也算不错,开蒙进学之后,很得师长夸奖,考个秀才功名也算顺风顺水。年纪到了,家里就寻摸着给他娶房媳妇。在县里读书的贾士廉看不上村里粗手大脚的闺女,一心一意要娶个读书人家的女儿,夜里红袖添香,对诗联句,何等风流? 彤城文风鼎盛,读书人经常聚会,或是吟诗玩耍,也会认真读读书,互相交流学习心得。 贾士廉有同窗诗友,混了几个文会诗会之后,路子也越来越野。及后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少女,知书达理,未语先笑,随口就能说四书上的句子,贾士廉惊艳极了,与那女孩儿相约非卿不娶。 哪晓得那姑娘是彤城世家严府上的婢女,某日严家招待客人,这婢女就被睡了。那客人觉得小姑娘水灵有趣,决定暂时放在身边,当个玩意儿,一直玩到离开彤城。 那客人也是读书人,难免要拜会诗友故旧,办些宴会。彤城就那么大,来来去去,贾士廉就在一次蹭吃蹭喝的文会上见到了自己约定聘娶的“妻子”,那女孩儿在席间陪酒赔笑,酒酣耳热之时,还有浪荡书生写了淫词艳句,掷在她胸上,叫她弹唱。 贾士廉震惊痛苦之下,当场发难。 他出身乡野,不是那等看着父母兄弟下地忙碌,自己却安安稳稳在屋里读书躲懒的废柴,扛得起百斤的苞谷,割得动几亩稻谷,愤怒之下仓促杀来,满屋子书生都被他揍懵逼了,那严家的贵客更是被他按住,狠狠踹了两脚——全踹人家胯|下了。 大杀四方之后,贾士廉拉着婢女就跑了出来。 他乱哄哄地还未想好未来怎么办,婢女已翻脸痛骂他害人,一头扎进东湖,几天之后才浮起来。 贾士廉不会游水,眼睁睁地看着爱人跳水自杀,懵得不行。严府的小厮家奴已追了出来,把他痛打一顿之后,拖了回去。他本以为自己活不了了,哪晓得那贵客出面说情,当着满城文人的面,与他冰释前嫌,只说既往不咎,连婢女都送给他了。 贾士廉是个乡下人。读了再多的书,他也是个没见识的乡下人。 他震动于婢女的绝情,又感动于严府贵客的高义客气,满心惭愧地向那位贵客道歉赔罪,二人握手言和,一口一个尊兄,一口一个贤弟,好似不打不相识。 不久,那位贵客离开彤城,贾士廉还将自家种的黄金黍梨提了一篮子去送行。 他自以为结交了一位品性高洁的挚友,却不想,在那位“挚友”离开五个月后,噩梦降临了。 一伙强人趁夜打劫了贾士廉,不图财,不杀人,截住他就剥了他的裤子,手起刀落,葬送了他的命根。这且不算,这伙人竟然还把他养在蚕室之中,请医延药,直到确认他能活下来了,才把他抬到路边扔下,扬长而去。 然而,对贾士廉而言,最可怕的不是阉割,是自己被阉割的事被宣扬得人尽皆知—— 他被村人发现时昏迷不醒,浑身只有一件上衣,空荡荡的胯|下刀口狰狞。 消息瞬间传遍整个贾家村,整个村子的人都知道贾士廉变成了太监。最开始,当然是震惊,同情,紧接着,就是谈资,嘲笑。当贾士廉养好伤鼓起勇气出门时,村人们各不相同的表情,又彻底把他打了回去。 他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歧视和嘲笑。 贾士廉不明白,他明明生来就是丈夫,失去了男|根之后,却连卑贱的妇人都比他高贵了。 他两个读不进书的弟弟原本非常崇拜他,大弟弟看着他只是叹气,小弟弟就翻白眼,活似他是个废物。连他的亲爹都说,他不能传宗接代了,是废物了。他有廪米,家里的鸡蛋原本都是他的,渐渐地都给了小弟弟——因为小弟妇,那个又胖又丑的妇人,说想生儿子,要给小弟弟长些精气。 没有卵蛋的男人,比女人都不如。是比女人还卑贱的怪物。这就是所有村人的看法。 贾士廉久不去县学,被革除了廪生的名分。 县里曾有差役来传话,学官让他去学里听话,他也不肯去。差役在贾家村转了一圈,就知道了他成了太监的故事,回城中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满城学子都知道了。 再之后不久,他连秀才功名都被革除了。 原因是什么呢?据说学官说他斗殴争胜,阴柔去势,有碍观瞻。 ——谁肯让太监当秀才?万一他以后考上举人,朝廷尴尬不尴尬? 被朝廷革除秀才功名之后,贾父气恨交加,羞恼不已,直接把自己气死了。 他的两个弟弟本来就看不起他,他没了秀才功名,家里也就没了秀才的福利待遇,弟弟们越发觉得贾士廉是个累赘。借口兄长不孝气死亲爹,要和兄长断绝关系,把他赶出家门。 只有贾士廉的母亲芈氏还心疼他,尽力照顾他,安慰他。于是,母子两个一起被扫地出门了。 如今遍地粮食,母子二人饿是饿不死的。然而,没有栖身之处,村中族老也不肯发善心安排,连小孩子都跑到贾士廉面前搓蛋蛋嘲讽他,贾士廉没多久就疯了,动不动就脱裤子,学着村中孩童一般嘲笑自己。他犯了疯病,无力自主,母子俩的日子过得一日比一日艰难。 这一日芈氏一个没留意,贾士廉又溜不见了,芈氏寻了半日,始终不见踪影。 芈氏边说边哭,她原本也是殷实人家的老太太,表述能力没有半点问题,一段故事被她说得惊心动魄,听着故事的羽林卫都沉默不语。 唯有被她护在背后的贾士廉懵然不知,一时疯癫一时糊涂。 见芈氏哭得太伤心了,他从怀里掏出一个草根编成的小垫子,摊开来,里面包裹着七八枚被挤得破破烂烂的草莓,他将这几颗草莓捧到芈氏跟前,又是那一口略带乡音的官话。 “娘,甭操心啦。这是儿孝敬您的,吃吧吃吧,好日子在后头呢!” 看着傻子用手温柔地拍那老妇稀稀拉拉没剩几根头发的脑袋,衣长宁眼眶都有些红了。 “查。” “查那严府的客人是谁。”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之下残害生员的凶徒是谁。” 谢茂指着抱在一起哭泣的母子俩,吩咐道:“带上他们。这事儿查不明白,朕就不走了!” 芈氏老妇悚然一惊,又带着惊喜地看着谢茂:“您……您……” “朕是皇帝。” 谢茂指着漆黑的夜空,“你既撞上了朕,朕必给你一个公道。” 衣飞石却看着芈氏背后傻乎乎的贾士廉,若有所思。 若男尊女卑的所谓纲常是压在妇人身上的一道枷锁,这一道枷锁又何尝不曾压在男人身上?如贾士廉这样,曾经的男人不再是“男人”了,他所承受的一切,甚至远比妇人更加可怕。 皇帝挺拔伟岸的身影在月色下益发奇峻雄伟,衣飞石看着月光落在皇帝身上,莫名心尖一荡。 我的陛下。 他想要解开的那一道枷锁,何尝只在妇人身上? 226.振衣飞石(226) 当夜, 皇帝驻跸长津镇青梅园。 等了半宿的阁老枢臣们拜见御驾之后, 方才告退安心歇息,衣长宁则奉命去调皇帝仪仗。 皇帝承诺要给贾士廉一个“公道”,给不了“公道”就不走了, 底下羽林卫哪里敢轻忽? 打前站的, 殿后的, 随行侍卫的,统共千余人将长津镇围了个水泄不通, 如今还停在水道上迷惑官员视线的御驾龙船各种仪仗也紧急调来, 水道行军总督曲昭也要奉命来戍卫。 芈氏老妇说不清楚贾士廉那位“挚友”姓甚名谁,羽林卫先知会了彤城知府, 随后一齐往城中严家询问。严家大吃一惊, 钦使当前也不敢撒谎,老实招认,家里六公子在七年前, 确实招待过一位京中来的贵客, 也确实闹出了一些小事端。 这位贵客是谁呢? 已故陈阁老家的长孙, 也就是那位名震天下的吴氏休夫案的主角,吴氏的前夫, 陈瀚。 当日南明党剑指吴阁老闹出黎州春洪案,皇帝圈禁黎王之后, 一路雷厉风行逼死了大批南明党人, 南明派宿老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老大人自裁后, 时任内阁首辅大臣的陈阁老仍旧被皇帝支着不能下台, 他那坑爹的儿子陈梦湘是个神仙,大言不惭地对父亲进言,要陈阁老联合群臣压住皇帝的气焰—— 其结果,是陈梦湘一句话才说完,陈阁老就把他捂嘴灌了药,连夜送回了老家。 陈梦湘与妻儿在老家住了七八年之久,他的儿子陈瀚要读书,便在彤城附近的回风城拜了大儒温盛喜为师,偶然也会到彤城游历——彤城的东湖风月在七八年前还鼎盛异常,哪家丈夫不爱来逛逛? 严家六公子严思寅与陈瀚是同窗好友,凭着陈瀚阁老家长孙的身份,严家也非常支持小辈交好。 每每陈瀚跟着严思寅回彤城玩耍,严家都将他做贵客接待,吃喝玩乐全然不必费心。 一直到出了贾士廉席上暴打陈瀚那件事。 贾士廉遭遇劫匪被阉割的消息,严家也有耳闻。不过,一边是阁老家的孙子,一边是乡下不懂事的天真秀才,人不必多想就能做出取舍。何况,真是陈瀚背后找人报复贾士廉,严家又能怎么办? 严家老祖当时发了话,让家里六公子严思寅去北境游学,等同于发配。 倒不是因贾士廉遭祸一事惩戒孙儿,纯是觉得陈阁老家的孙子口蜜腹剑心肝太黑,自家孙儿跟他交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捅上一刀,捅死个孙儿事小,连累家族事大。所以,严六公子就苦哈哈地离开了风月馥郁之地,去了北境玩雪。 羽林卫带着彤城知府找上门时,被发配北境的严思寅才刚刚回来不久。 ——陈阁老死了,陈梦湘也死了,陈瀚已经翻不起浪了。 严思寅也不大看得惯陈瀚背后下手的作派,当着羽林卫的面就说:“杀人不过头点地。若贾士廉闹事当日他陈瀚踹爆贾士廉的卵蛋,我严六敬他是个人物。当面握手言和,背后痛下狠手,无耻之尤。” 然后,严思寅就痛痛快快地把陈瀚给卖了。 问明白情况之后,羽林卫与彤城知府一起到青梅园复命,旁听的诸大臣都沉默不语。 陈阁老是个好人。 当朝二十年,他不是没有私心,也曾给自家党人拉扯好处,损害过旁系的利益。 然而,他好在何处呢? 不害人。 所以,在陈阁老死后,他留下的情分也并未人走茶凉,诸大臣对他的后人子孙都会多给几分情面。涉嫌弑父的陈梦湘不提,他受荫封超拔的次子、四孙,在各自衙门都混得很好。 诸大臣对陈瀚的观感比较复杂。 陈瀚身为阁老长孙,被自己妻子告上衙门,成了千古以来第一个被老婆休出门的倒霉丈夫。 因他被休之事,牵扯出一场腥风血雨。他亲爹死在这个案子上,他家的遮天大树,他的祖父陈阁老也死在了这个案子上。如今他的祖父、父亲都死了,二叔升任礼部右侍郎,堂弟也升了官,唯独他,顶着被休丈夫的羞耻骂名,家产被判给了吴氏,长房长孙却什么都没捞着,至今还跟着二叔府上蹭饭吃。 “传旨京中听事司,即刻讯问。”谢茂吩咐道。 黎洵和陈琦不对付了一辈子,此时却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揖到地:“陛下。” 听命的羽林卫已快步告退传旨去了。 各地皆有驿站,羽林卫会亲自前往京城传旨,不过,谢朝各州县都有听事司的监察衙门,织成了一张密密麻麻的飞鸽传书大网。如提讯陈瀚这等不机密的事情,羽林卫先知会本地听事司一声,飞鸽出门,远比快马传旨更快。 “给黎阁老手炉里添块炭。”谢茂对大臣的态度很温和,黎洵只好先憋着谢恩。 谢茂将园子里陪坐的大臣们都看了一圈,干脆叫朱雨给他们年纪大的几位全都添上手炉。 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日就是倒春寒,年纪不算大的李阁老爬起来就有些咳嗽,今儿就告病没来奉驾,下边人请示是否要把李阁老挪出园子去,只怕过了病气给皇帝——谢茂自然不肯,吩咐赵云霞前去开了方子,叮嘱随行的诸大臣都注意添衣保暖。 “朕知道你们心里想的是什么。” “故人之后,贤臣之后。境遇可怜,命途多舛。” 羽林卫前来复命时,谢茂正在和群臣赏春饮宴,印大斗用草根编的小物件儿挺可爱,谢茂正学着编一只简单的小船,打算送给衣飞石。 他此时一边说话,一边低头编草物,衣飞石就在旁边给他打下手,递挑选好的合适嫩草。 “七年前,陈瀚与贾生龃龉之时,他也不过十多岁年纪,是被乡野豪富之家捧得不知天地厚的纨绔少年。谁年轻时没犯点错呢?何况,这贾生于此事上也不是清清白白,是贾生挑衅在先。” “是这个想法吧?”谢茂问。 黎洵确实是这种想法。 皇帝昨夜带了芈氏老妇与贾士廉回青梅园,贾士廉那“没卵蛋”的故事瞬间就传遍了。 看了贾士廉疯癫和芈氏老迈惨状的人或许会为贾生的遭遇唏嘘,听着转述的人则多数不以为然。尤其是那几位久居高位的大臣。芈氏哭诉得再是可怜,也改不了贾生无礼寻衅的事实。 贾生与严氏婢女私定终身,在他们看来就是个笑话。 婢女在奴籍,是主家的财产。良贱本就不能通婚。就算贾生想给婢女赎身,也出得起婢女的卖身银子,也得看严家愿不愿意卖。换句话说,婢女和贾生半点关系都没有,若他真和婢女弄出点什么事来,严家随时能把他告上官府。 他们不可能站在贾生的立场上去想问题。他们天然就是“贵客”思维。 试想,自己高高兴兴去朋友家里做客,莫名其妙就被人暴打一顿,理由是那个打人的狂夫也看上了在自己身边服侍的小丫头……这不是无妄之灾是什么? 就算贾生最后被人阴害去势,他们也觉得这“贵客”做得过分了些,但是,情有可原嘛。 若不是贾生犯病挑衅,哪里会有此事? 知道这“贵客”是天下第一倒霉的陈瀚之后,这种遭遇无妄之灾的怜悯之心就更强烈了几分。 贾生离他们太远了。能够混到青梅园中贴身随侍皇帝的几位大臣,他们与他们的子孙后人,全都是陈瀚这样阶层的“贵客”,陈瀚再是心狠手辣口蜜腹剑,那也是他们的“自己人”。 然而,皇帝的口风很明显。 对于皇帝而言,陈瀚和贾生没什么两样。皇帝没有帮亲不帮理的顾忌。 黎洵对陈瀚确有怜悯之心,这种怜悯却不足以让他与皇帝犯颜抗辩,谢茂漫不经心地哂笑嘲讽,黎洵就改了口,承认道:“臣对文正公之后确有几分情意,不过,残害生员乃是国朝大事,臣以为应当审慎处置。”文正公是陈琦逝后,朝议御批追赠的美谥。 谢茂没蠢到和这帮子臣下辩论讲述纲常枷锁,他就抓着一件事:残害生员。 “男人间争风寻衅不是罕事,两条狗抢母狗还咬掉耳朵呢。”谢茂刻薄地嘲讽道,“贾生打他,他打贾生,这是二人斗殴,发落到官衙,既是贾生先动手,堂官难道还能叫他陈阁老的孙子吃亏?” “事后差遣凶徒劫杀,去势,何等狠毒猖狂?他是以为这世上没王法了?” “此等残害生员的大案,彤城县学既已知悉,不曾彻查庇护县中生员已是渎职,竟敢落井下石革除生员功名,他若没有收取陈家的好处,那就是上赶着想抱阁老家的大腿!撅臀舔腚,恬不知耻!” “不止要查那无法无天的陈瀚,朕还要问一问当年革除贾生功名的本州学政,这官是怎么当的?” “他当的究竟是陈家的学官,还是朝廷的学官?这彤城的生员究竟是他一家之奴婢,还是朝廷未来之栋梁?生员十年寒窗考取的功名,凭得他随手调弄整治,想革就革?” 谢茂口吻冷嘲热讽,编好了一只精致却简朴的小船,放在桌沿上。 本是送给衣飞石的礼物,小小一只船放在桌上,顿时觉得有些孤零零的,决定再编一个。 他才勾勾手指,衣飞石就明白他的想法,连忙从盘子里给他挑了两根长而肥韧的嫩草,比较适合搭建草编小船的龙骨。谢茂对他的知情识趣也习以为常,指尖越发灵巧熟练地编第二只小船。 这会儿满园子大臣都不吭气了。 陈瀚算个什么?不沾亲不带故的。皇帝现在发脾气要动彤城官场,在场大臣谁没个师友同窗?谁知道这暴风会不会扫自己头上?再替陈瀚说一句话,皇帝说不定就认为自己是护短心虚呢,不上算。 谢茂带出来的几个大臣里,黎洵是首辅,李玑在病中,他就点了礼部尚书窦蜀珍提头总掌:“窦卿,这案子你看着办了吧。” 窦蜀珍连忙上前领旨,心说,怪道李玑今早咳得那么假模假式的,这小子会躲事儿啊! “道乏吧。”谢茂挥挥手。 满园子大臣纷纷起身磕头退了出去,下人们预备好的宴席还没送上来,这场赐宴就结束了。 谢茂盘膝坐在榻上,边上竖着两扇屏风,他不再是从前那样病歪歪的体质,春寒料峭时也敢坐在园子里赏景。诸大臣离开之后,他仍是低头编小船,衣飞石还是给他递青草叶子。 待手里的小船编好了,他将两只小船放在一起,船头相接:“喜欢吗?” 衣飞石觉得皇帝手艺一般。 “这是朕的小衣。”谢茂指着第二只编好的小船,因手艺更娴熟,后编的这一只比较好看。 他再指前边那只草叶略微不平整的小船,“这是朕。” 衣飞石顿时觉得那两只平凡至极的小船可爱极了,连船头碰在一起的蠢样都很……他没有合适的词汇去形容那种“萌”,只觉得两只没鼻子没眼的小船,也是那么憨态可掬。 “喜欢。”衣飞石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摸了摸,摸摸“小衣”,再摸摸“朕”。 谢茂却叹了口气。 “陛下?” 衣飞石的注意力瞬间就从小船上抽了回来,认真关切地望着皇帝。 见谢茂舒展筋骨要换姿势,他在榻上跪起身子,长臂捞过榻边的引枕,熟练地垫在皇帝身后。谢茂舒服地靠在软枕上,将修长的双腿四仰八叉地踢开,衣飞石很自然地替他理好衣襟,随后扯来一条软毯覆在膝上,轻轻揉搓皇帝刚刚盘坐着的膝盖。 谢茂仰头享受了一会儿爱人的按摩,一口气浊气吐了出来,看着湛湛青天:“小衣。” “臣在。” “你怎么看?” “陛下问臣‘陈贾之事’?” “不。朕是问你,怎么看彤城听事司。”谢茂闭上眼,似是呓语。 衣飞石沉默。 昨夜芈氏老妇带着贾生一齐到了青梅园,皇帝听说了不少贾家村诸事的内情。 贾家村本是个很寻常平凡的村子,和谢朝大地上无数个小村庄没有任何不同。唯一不同的是,它离彤城太近,就成了听事司作坊成立之初,招工的第一批目标地点之一。 期初贾家村也没那么闭塞,村里的妇人也和大多数地方的妇人一样,愿意到作坊里去做工。 后来,东湖名妓们上岸。名妓多半都能识得几个字,尤其见多识广,如蔡仙仙那样本身出身富户、成了妓|女之后走南闯北的女子,见识情商比大多数男人都还强一些。有了见识,就敢想敢做。 名妓上岸“承包”作坊,当地府衙就不高兴了。 谢朝的妓院分为两种,一种是官办,称之为官妓,一种是民办,则为市妓。不管官妓市妓,但凡挂牌卖身,全都要在当地官衙登记造册,按人头交税。诸如暗娼之类,则是非法的行为,被抓住了后果很严重——嫖客要罚银,暗娼则要被充入奴籍,成为不得赎身的官妓。 东湖上的妓|女基本上都是市妓,每年都要交给官衙一大笔胭脂税,她们洗脚上岸,跑去开作坊,作坊又是听事司撑腰,当地官衙倒是也有一部分税款能收——大头却在朝廷处,本地官衙捞不着了。 原本东湖的妓|女作坊都在东湖之畔,听事司的作坊则选在城外。 却有人放出风声,嘲笑作坊里的妇人都是婊|子上岸,惹得原先在城外作坊里做工的妇人们气恼不已,偏偏这传言也不是假话,许多妇人也不喜欢跟卖身的娼妓一样做女工,一怒之下都回家去了。 听事司才办了两年正准备往京城报功的作坊,瞬间就坍了大半,彤城听事司顿时也急眼了。 娘亲的,拆台闹事啊! 原本听事司的作坊要给本地县衙分一部分税款,补贴本地,彤城听事司就不一样。 钱?我们的作坊工人都跑光了,哪里还有结余?年年都亏得卖裤衩子! 不是不交,这不是没有吗?先欠着欠着。什么?你想查账?大人,您怕是脑子进水了吧?咱们听事司是哪路衙门?陛下的私产,你也敢查账?逼咱们补上赋税?真没有钱。一个铜板都没有。要钱没有,要命也得你敢打我呀!来呀来呀,来打我呀! 彤城听事司也不贪钱,截了本该给本地官衙的赋税,全部发放给工人做福利,一年多做几套衣裳,年终多放几扇猪肉,再有多的,修桥,铺路,捐慈幼院,置办物资去本地守备军中劳军——反正我就是没钱。 当时的彤城知府张泽云气得够呛,一个月两封折子上京告状,在内阁就被捡出来了。 那会儿正是皇帝用心筹备各地作坊的时候,谁敢在那节骨眼上跟听事司别苗头?吴善琏亲自写了票拟,叫户部另寻由头给彤城贴补些钱粮,户部尚书裴濮也很配合,上下运作一番就把事办了,没闹到皇帝跟前去触霉头。 彤城本地衙门与彤城听事司的关系就一直不大好,直到前彤城知府石乐志继任,事态越演越烈。 有了听事司暗中筹划撑腰,再有蔡仙仙这一批敢搞事的名妓引领风头,彤城东湖作坊里的姐妹会势力极大,彤城的妇女但凡进了作坊,成了会中姐妹,就等于多了一道护身符。 老父安排的对象相不中,不想嫁,姐妹会就会派骨干到家中劝说,动之以理,砸之以钱——姑娘在作坊里能赚多少钱?留在家中,钱都是娘家的。嫁出去了,钱都是夫家的。这账会不会算? 嫁了人的姐妹若被婆母、丈夫欺负一根手指头,初时是上门说道理,这么会赚钱的媳妇儿,不能苛待啊,否则打跑了,多不划算?实在说不通,你会打人,咱们不会吗?纠结一帮子姐妹上门砸家,吓得婆母瑟瑟发抖,打得丈夫鼻青脸肿,极其凶残。 若是打官司,姐妹会也从来不怕。但凡官衙传讯,听事司的女卫瞬息即至,全程陪同。 曾有参与到姐妹家中打架的妇人被下了牢狱,才打了二十个板子,再过十日,京城就来了驾帖,参与此事的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被弹劾贪墨、舞弊、受贿、渎职,查有实证,全部倒霉。 ——彤城知府张泽云就倒在这事儿上。 他是个小贪官,爱喝点花酒,收点小钱。按说整个谢朝哪有太干净的官儿?除了千里当官只为信仰的世家子,又有哪个官儿是干净的?张泽云这点儿小打小闹,听事司一般都不会问。 然而,真要问了,凭听事司的监察能力,那也是一告一个准。 石乐志继任彤城知府时,听事司已经在彤城横行霸道、无人敢管了。在听事司的撑腰之下,东湖那一批参加了姐妹会的妇人,也个个生猛霸道了起来。 石乐志和他的同窗好友常葛一样,是一位极其传统刻板的儒生,他就见不得妇人如此嚣张。 他命令家中仆妇穿上素衣,手持竹鞭上街,若看见妇人不戴帷帽在街上行走,就以市妓当街揽客的名义,将这妇人按住,以竹鞭猛击双手十次。顿时就把彤城妇人都打懵了。 彤城听事司对此极其义愤,司内女卫故意换上常服在街头游荡,被石家仆妇捉住之后,才挨了一下竹鞭,这略懂武功的女卫立刻翻脸,以殴打朝廷命官的罪名,把石家仆妇下了听事司监狱,判了三年监|禁。 石乐志义愤填膺找听事司要人,你们算个屁的朝廷命官?把我老仆还来! 听事司给他吃个巨大的闭门羹。滚! 双方由此积怨更深。 此时,因作坊实在福利太好,贾家村的贫户们难捺不住,妇人想重新出门上工,挣些银钱换购布匹油盐酱醋,男人们也觉得,女人们都闲在家里坐吃山空太难受了。因此,在秦妇牌坊一事之前,贾家村的妇人们也都陆陆续续地进城做工。 一场洪水,贾家村死了无数男人。秦氏老妇死了三个女婿。 芈氏老妇说了,当初秦氏把三个守寡的女儿毒死之前,贾仁善常常进城,去石家做客。 ——倘若不是石乐志暗中示意,贾仁善平白无故弄死三个妇人做什么?秦氏的三个女儿既不是他儿媳妇,也不是他侄儿媳妇,族中关系那么远,叫三个妇人殉葬是何道理?最要紧的是,死在洪水里的贾家青壮多了去了,要殉葬也不会单挑其中三个吧? 这一次殉葬,原本就是彤城官府对彤城听事司的一次报复。 你听事司觉得妇人与丈夫一样高贵,我就教教你道理。男尊女卑,男人死了,女人就得陪葬。 这是听事司崛起之后,谢朝各地官府与听事司斗争矛盾的一个缩影,也可以说是戴枷人与施枷人之间的权力纷争。诚然石乐志心思极其恶毒,逼死了秦氏老妇与她的三个女儿,可是,倘若听事司没有那么激进地行事,没有嚣张地激化矛盾,局面不会变得如此惨烈。 谢茂早已遇见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担心的是,衣飞石面对这样的局面,会否改变主意? 哪晓得衣飞石沉默了半天,说了一句让谢茂掉下巴的话。 “陛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臣以为,陛下若要去除这一道纲常枷锁,理应为听事司正名。” 他从榻上下来,屈膝跪下请命,“臣愿请命统管听事司,这一件事,臣替陛下办。万死不辞。” 谢茂怔怔地看着他。 谢茂也知道听事司在地方与官服各有龃龉,利益,权力,争得头破血流。他也想过替听事司正名。抹去皇室家奴之名,拆分职权,并入都察院、户部、工部等衙门。然而,他在犹豫。 因为,这件事牵扯太大了,彻底破坏了朝廷的选官体系。 衣飞石却不一样。 他以为比自己更保守、谨慎的衣飞石,一眼就看出了症结所在。 ……朕的小衣吧……确实,被朕忽悠瘸了。 为了朕所说的那个铲除枷锁的想法,他连身后之名都彻底不要了啊! 227.振衣飞石(227) 衣飞石自请统管听事司, 谢茂却绝不可能让他沾手此事。 ——再是把自己忽悠瘸了, 涉及到衣飞石名声,谢茂瞬间就清醒了过来。 他重生几次不在乎自己的名声,保衣飞石却不遗余力。若他愿意让衣飞石陷入流言蜚语, 还费这么多心思干什么?修礼立男后对谢茂也不是很难的事情。不肯这么做, 正是爱惜衣飞石身后令名。 如此大义凛然之时, 谢茂也不能承认对衣飞石的私心,另寻了个理由:“你来统管听事司自然是好, 朕也放心。不过, 为此后百年计,听事司以妇人为总裁更为妥善。小衣以为呢?” “臣遵旨。” 这理由衣飞石没法儿反驳。就有一腔愿为陛下效死之心, 也得乖乖地听从陛下的安排。 皇帝说听事司交妇人总裁, 如今的听事司指挥使就是龙幼株,比她官位更高的女子,只剩下黎簪云。总不可能交给黎簪云掌总吧?剩下的还能有谁? 衣飞石想起如今正在家里养孩子的谢团儿, 心中大概有了答案。 ※ 谢茂南巡本就是为了解开衣飞石的心结, 如今出来微服私访不到两天就说得七七八八了, 谢茂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只因御驾露了行藏,再也没法儿去彤城偷偷走访, 他就带着衣飞石在彤城附近的佘山、乌山玩了两日,几位大臣随行伴驾, 留了好几篇脍炙人口的诗文。 随着御驾扈从大队伍在彤城汇合, 太后銮驾也跟了过来, 谢茂又陪着太后去东湖划船赏景。 所有大臣都是一脸懵逼:陛下还真是出来玩儿的呀?说好了巡幸深埠呢? 再过数日, 京城听事司送来折子,奏曰,陈瀚已招认买凶阉割贾士廉一事,为了保证贾士廉去势之后还能活下来,陈瀚还刻意重金聘了一个京中专替宫监净身的老匠人,布置好蚕室,照顾贾士廉养伤。 至于勾结彤城学官革除贾士廉功名一事,陈瀚并不承认,听事司也没查出证据。 “诸卿以为如何?”谢茂问道。 被皇帝钦命彻查此案的是礼部尚书窦蜀珍,黎洵、李玑齐齐看他,他就上前一步,道:“启奏陛下,臣在彤城本地细查此案,查实陈瀚其人与前彤城知府张泽云偶有来往,其余人等皆相交泛泛。” “彤城县学学官冯雅纶乃太平元年丁酉恩科进士。两年前,冯雅纶在钦州任上急病过世,臣在县学走访,上下皆称此人生性刻板固执,不能变通悯人。” “以臣愚见,此事或与陈瀚无甚关系。” 冯雅纶是太平元年的进士,当时林附殷离朝病休,陈琦还不是首辅,负责科举的礼部尚书是文荣老大人,负责吏部选官的则是如今的单阁老单学礼。——反正都和陈家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至于冯雅纶当年是不是想要拍阁老孙子的马屁,人都死了,死无对证,谁说得清楚? 窦蜀珍当然不想牵扯太多,于是暗示冯雅纶是个老古板,歧视没了根的阉人,单方面做主革除了贾士廉的功名。否则,一旦扯到谁暗中支使谁谋夺生员功名,谁讨好谁谋夺生员功名,牵扯出来就是一大串利益相关的祸事。 黎洵、李玑也都纷纷附和。 很显然,如今没有人愿意搞事情。皇帝和历代先皇都不一样,处理党争根本不按传统路数,想要照着旧有的经验借机铲除异己,说不准就被皇帝横扫一枪,自己也跟着埋了进去。 谢茂明白群臣的心思,他也不想多生事端。未来还有一场修礼的大风暴,等着呢。 一个买凶残害生员的案子,交给听事司和一位礼部尚书亲自审理,没多久就水落石出。 皇帝离开青梅园之前,召来芈氏老妇和贾士廉,告诉母子二人判决结果:陈瀚被施以宫刑,罚银五百两。罚没的银子没充公,被皇帝提来赔给贾士廉母子做日常嚼用,省吃俭用一些,一辈子也尽够了。 芈氏老妇磕头哭喊老皇爷,送走御驾之后,又有几波人陆陆续续回来给送东西。 最先回来的是朱雨,他来送的是皇帝私下赏赐的十亩良田,就在长津镇上。 随后,两个羽林卫跟了来,送了二千两银子。——他们是衣长宁打发来的,衣长宁这样的小爷,那真是从小到大不差钱,二千两银子也就是个零花钱,送得半点不心疼。 衣飞石没有动。 他行军打仗见了太多可怜人,一个个去接济也周全不过来,早养成了视若无睹的脾性。 然而,衣飞石虽然没动,衣长宁却派了羽林卫去送银子。上上下下都盯着,皇帝身边的内侍长朱雨大人去送东西了,羽林卫也去送银子了,皇帝和襄国公都动了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底下诸大臣闻风而动,个个派了下人回来送钱送礼物,连负责行军安全的水道行军总督曲昭都赶热闹送了两盒子银饼。 闹到地方上就更不得了了,本地官员拖家带口来拜访,临走时留下各样重礼,有当地富商在长津镇送了一套小院儿给芈氏母子居住,皇帝走了大半个月,芈氏母子家里的访客还是络绎不绝。 贾士廉的两个弟弟也闻风而至,带着一帮子侄儿侄女跪地流泪赔罪,请求母亲和兄长原谅。 芈氏心软,看见儿子和孙儿们诚信忏悔,又怕自己故去后,长子疯疯癫癫无人照顾,有心原谅两个小儿子,重新做回一家人。哪晓得贾士廉平时疯癫糊涂却没杀伤力,看见两个弟弟就成了武疯子,操起菜刀就要砍,芈氏无奈之下,只好把两个小儿子扫地出门。 此后芈氏在皇帝所赐的十亩良田之畔,建起一座小小的庙宇,供上神农老皇爷的长生牌位。 随后,芈氏在庙后建起大院,收养孤儿,活人无数。芈氏故去后,院中养大的孩子继续照顾疯癫的贾士廉,直至贾士廉终老。此是后话。 ※ 皇帝浩浩荡荡的南巡并未即刻结束。 从长津镇离开之后,御驾登上龙船,继续往深埠航行。和从前一样,没出去五百里,皇帝又带着衣飞石和诸大臣们去微服私访了。 按说皇帝微服私访,看的都是当地吏治,倾听民心。 让大臣们懵逼的是,皇帝他不这么干啊。 皇帝他到地方就找吃喝玩乐,从不主动打听本地抚民官官声如何,每天就是吃吃喝喝玩玩,自己写诗写得稀烂,就指着几位翰林待诏给他的诗句润色,文名最盛的傅觉非头大如斗,天天都要琢磨如何在不伤了皇帝颜面的情况下,把皇帝那一堆不堪入目的律诗绝句改出亮点。 最不要脸的是,皇帝还说,他要出一本南巡文集。 ——醒一醒啊陛下,真出了这文集会被嘲笑千古的啊,谁不知道傅觉非、梁胜文、印大斗三个大才子是你的枪手?! 只有衣飞石知道,皇帝还在继续看各地与妇人相关风俗的改变,看各地听事司的行事做派。 衣飞石发现,越是临近港口州县,民风越是开放。能挣钱的妇人腰板挺直,行在街头意气风发,与丈夫说话时更多几分底气,婆媳二人一起上工的情况屡见不鲜。因沿海各处工坊不少,人手短缺,诸如烧窑、造船等造坊,则聘了不少男工上任。 “烧窑、造船,妇人也可胜任。”衣飞石道。 “民间常以为妇人不洁,烧窑出海皆不许女子沾身。听事司曾授班讲学,养了一批女技工,一次炸窑就毁了所有——女船工碰过的大船,没有商家肯买,买回去也没有水手船夫肯登船出海。”谢茂见过龙幼株的折子,知道这其中的种种困难。 衣飞石当然知道避讳妇人的民俗,从前也不觉得如何,如今被皇帝开了那一眼窍,心中就有几分不平:“岂有此理。” 谢茂安慰他:“不着急,慢慢来。何时妇人能进船厂无人鄙视,丈夫能进丝纺无人嘲笑,这世道就对了。” 往深埠一行之后,皇帝宣布返驾回京。 天刚刚热起来的时候,皇帝先召集了内阁诸大臣,礼部尚书、左右侍郎,太常寺卿、少卿,在太极殿偏殿的小书房里,简单地透露了一下自己要修礼的想法。 诸大臣都是意料之中,又意料之外。 皇帝想动一动千古未变的礼法,早在他带着大半个礼部大臣南巡时,朝廷上下就有不少聪明人猜到了。甚至在当年皇帝让黎簪云进上书房,群臣纷纷上折弹劾,皇帝专门把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百里简拎到文华殿,叫百里简专门跟这群上折的大臣们打嘴仗开始,就有不少大臣嗅见了变革的味道。 只是,谁都没有想过,皇帝动作会这么大。 谢朝自立国之初,□□就召集翰林院、太常寺订立祀典,此后以命礼部与当朝宿儒修成礼书,规定了上下冠服、车辂、仪仗、卤簿、字学、音乐,所有升降仪节,照礼行事。这一本礼书,□□赐名《宣化集礼》。详细到什么程度呢?任何能够想象得到的正式、非正式的社交场合,所有身份在某个环节里如何行事,做什么动作,说什么话,喝什么酒,喝一杯还是抿一口……全都有规定。 通常而言,祖宗遗法完备,倘若没有大的变动,后世皇帝就不会随便修礼。 如今皇帝透了口风,主要修的哪一方面呢?吉、凶、军、宾、嘉五礼之中,凡是涉及皇嗣的,全都要改成不分皇子皇女的中性。比如皇子能做的事,公主也能做。皇子能去的场合,公主也能去。皇子能有的继承权,公主也要有! 满屋子大臣全部疯掉了。 就不说男尊女卑的道理,也不说祭祀天地先祖的吉礼该不该让妇人参与,单说嘉礼,这女人嫁出去了,就是别人家的人了。凡人家中有男有女,有嫁有娶,各不耽误。 现在皇帝非要修礼,这嫁出去的女儿也要家里的继承权,那她还算不算出嫁? 若算出嫁,她继承的一切算娘家的还是婆家的?若不算出嫁,她丈夫的继承权又怎么办? 谢茂啜了一口茶,很惊讶地看着满殿大臣:“这些事情还要朕来琢磨?诸卿寒窗苦读数十载,本就是为了替朕分忧解难。若什么事情都要朕琢磨好了,还要你们有什么用?” ……妈哒皇帝耍无赖! 礼部尚书窦蜀珍第一个撂挑子不干,梗着脖子跪下说:“陛下何曾见过天与地同,上与下同?便是乾坤颠倒天倾地覆,旧天作新地,旧地作新天,天地亦不同!自混沌初开,清于天而浊于地,阴阳始作,男女始分,便没有浑浑一体的道理!陛下使臣做此谬事,臣办不到!” 谢茂也不生气,将茶碗放在桌上,说道:“爱卿办不到,是力所不及,才德不具嘛。朕这满朝栋梁,难道还找不出几个能替朕分忧的大臣?” 他的目光落在礼部左侍郎李冠楠脸上,“李爱卿能办吗?” 李冠楠咬了咬牙,屈膝道:“陛下恕罪。臣,亦不能!” 谢茂再看礼部右侍郎陈梦湖。陈梦湖是陈阁老次子,前不久才受父荫升任礼部右侍郎。陈家才受了一次动荡,根本禁不起更多的波折。陈瀚前不久又出了买凶残害生员的事——得亏他爹他爷爷都死了,这事儿没道理牵连到他二叔身上,陈家才逃过一劫,陈梦湖这会儿老实得很。 “臣虽才德鄙薄,愿为陛下效命。”陈梦湖一个头磕了下去。 谢茂就笑了,得,就你了。 ※ 五日后,礼部尚书窦蜀珍上折乞骸骨,皇帝准奏。命礼部右侍郎陈梦湖,暂代尚书之职。 又十日,礼部左侍郎李冠楠因病致仕。钦命礼部仪制清吏司郎中百里简,升任礼部左侍郎。 太平二十二年夏,皇帝以内阁首辅大臣黎洵为总编篡,单学礼、李玑、沛宣文、陈梦湖、裴濮、梁志高、廖开碧、查清云、尚守志、百里简、黎簪云等,新修太平礼。又诏命州县举荐高洁博雅之士袁鸿志、黎华堂、杨炅、吴超杰、岑威、江上青、顾兴文、黄锦等赶赴京城,□□礼书。 参与修礼的大臣名单列了差不多二百余人,实际上挂名的总编篡黎洵和紧随其后的单学礼等人,都不会真正参与修礼工作——内阁要忙政事,后边跟着六部尚书也都不是闲职,之所以被列进这个编纂名单,完全是一种政治表态:臣支持陛下修礼。 真正关在小黑屋里日以继夜琢磨这个礼到底怎么修法儿的,领头人是刚刚走马上任的礼部尚书陈梦湖,得力骨干是百里简、黎簪云,以及傅觉非、梁胜文等几位翰林院的学霸。 至于从各州县举荐上京的这批人也各有不同,有些是被修礼组举荐来的苦力,帮着干完活,肯定要授官的。也有些是作秀的民意代表,看,各个州县的宿儒名流都支持陛下修礼。 等到彻底把这个修礼的班子组建起来,已经是太平二十二年的深秋了。 长公主府送来消息,崇慧郡主又怀孕了。 “这是好事。” 谢茂很高兴,派了太医去衣家请脉,随后大批赏赐出宫。 赵云霞回来禀报说,崇慧郡主身体康健,怀相也很好,谢茂就更高兴了。他去长信宫找太后商量,太后随后就下了懿旨,让崇慧郡主回宫中养胎。 衣飞琥送谢团儿进宫时老大不高兴,谢恩的时候都有些言不由衷。 ——谢团儿进了宫,他就不能天天见到谢团儿了。 “这还不简单?”谢茂看着他略委屈的模样,笑道,“去找你二哥,叫他给你个牌子。” 衣飞琥如今顶着的是衣飞珀的身份。衣飞珀本来在兵部任职,挨了揍之后就翘班不去了,兵部尚书尚守志也懒得管他——反正俸禄是朝廷出,那小爷到了衙门也是闷头睡大觉。不来更省心。 衣飞琥一直想换个衙门。兵部衙门是真没什么实权,衣飞珀那位置更碰不到什么权力的边儿了。不管是卫戍军、中军,哪怕是锦衣卫呢?身边能带十个人那也比坐衙门好。 他倒是没想过进羽林卫。二哥衣飞石是羽林卫将军,侄儿衣长宁也在羽林卫当差,他再挤进去就太打眼了。怕不是被人戳脊梁骨说,那羽林卫都姓衣了——虽说吧,羽林卫大概其也是姓衣的。这些年来,里边进了太多的衣家旧部子弟了。 这会儿皇帝亲口答应让他进羽林卫,衣飞琥惊讶极了,皇帝这是打算明着来了吗? “你先进来熟悉熟悉,待团儿生产了,到朕跟前守几年。”谢茂道。 谢茂的安排路线很明确,衣飞琥先挂上羽林卫的名号,方便进宫探望照顾谢团儿。一旦谢团儿生下孩子,衣飞琥就调任御前侍卫,在皇帝跟前服侍。这是看重也是历练,借着御前侍卫的身份,衣飞琥就能接触许多从前不方便接触的势力。 再过几年,礼修成了,谢团儿就要封公主了。那时候衣飞琥成了驸马,很多事反而不好办了。 衣飞琥除了磕头谢恩,也不敢露出“臣明白陛下您苦心打算”的表情。 ※ 太平二十二年的冬天,太平礼编篡组就拿出了初稿,交皇帝御览。 谢茂带着衣飞石去长信宫中,陪着太后一起看,在宫中养胎的谢团儿就在旁服侍茶汤。 新编篡的太平礼没什么执行上的难度,最大的改变,无非是将公主婚礼与亲王婚礼合二为一,所有涉及吉礼、军礼祭拜时,不禁公主暂代。比较麻烦的是,如果公主一应待遇都和亲王相同,那这嫁娶还是乱套了。公主等同于亲王,驸马是否也等同于王妃?再者,帝王家庙有亲王无后则从飨的规矩,皇帝非要一视同仁,那公主此后无嗣,是否也能从飨? “怎么就不能了?皆是吾家骨血。”谢茂用御笔在礼书墨稿上画了个圈,表示可以。 太后叮嘱大宫女给谢团儿送了一盅刚炖好的燕窝,说道:“大凡从飨皇帝的宗室亲王,多半都是开国之前就没了的皇伯、皇兄,今日岂有无嗣之说?宗室中好孩子多的是,挑一个过继了承嗣就是。” “倒是有个麻烦的事了。这公主无嗣,是从娘家挑孩子承嗣呢?还是从夫家挑?”太后故意问。 “承娘家的嗣,自然从娘家挑。承夫家的嗣,就从夫家挑。这有何难?”谢茂满不在乎地说。 谢团儿低头吃燕窝,仿佛没听见。 ※ 太平二十三年夏,崇慧郡主诞下一女,重八斤七两,乳名十五娘。 太平礼修成第三稿。皇帝钦命大理寺少卿陆行云、刑部右侍郎黄真,住进修礼小组的小黑屋,共同研究修改大谢律的可行方案。 经过大半年的撕逼吵闹打架,太平二十四年春,太平礼编篡小组交出了大谢律修订初稿。 仍旧是在长信宫中。 太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衰老,曾经乌黑的长发十日之内变得花白,长出的新牙齿也在松动,她含笑坐在榻上,许久都没有动——她已经不能和从前一样随意起身走动了。她总是觉得疲惫,衰弱。 谢团儿抱着十个月大的十五娘在她身边坐着,小女婴非常可爱,玩着自己的口水泡泡,甜甜地笑。 太后偶然看孩子一眼,更多的时候,她眷顾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 那才是她的孩子。她舍不得他。哪怕他已生得如此威仪万方、气势皇皇,在太后的心目中,他还是那个生下来都没力气哭的小婴孩。是她一生最美丽的奇迹,最不可思议的牵挂。 这些日子来,皇帝几乎天天都来长信宫,一待就是七八个时辰。 她精神好的时候,就能听见皇帝在外边召见大臣商量政事,有时候一觉醒来,睁开眼,也能看见坐在榻边的儿子一手拿着奏折,一边搂着衣飞石——衣飞石正小心谨慎地往后退。她知道,衣飞石能听见她从梦中苏醒的呼吸发生了改变,她也知道,衣飞石不想在她面前和皇帝太亲昵,怕她不高兴。 怎么会不高兴呢?阿娘不在了,我儿身边还有个深爱他的人陪伴他,想念他,阿娘再高兴不过了。 “你也看出不妥当了?”谢茂正沉着脸发脾气。 衣飞石点点头,说道:“百里简曾和臣说过此事。编篡组内部对此也颇有异议。” “何事?”太后问道。 她如今两眼发花,别说做针线女工了,连字都看不清楚了。 衣飞石恭敬地给她解释:“是说分家产的事。新修订的律法规定,家中男女皆有分割家产的权力,若分家时,只给儿子分割家产,不给或少给女儿,都要按率交纳罚金给朝廷。” 太后想了想,说:“这是谁的主意?祸国殃民之恶法!” 这个法条表面上看,是为了迎合上意,保证女子的继承权。然而,只要嫁娶之说不曾废除,给女儿分割家产就是不可能被推行的法条。这是利益之争。娘家不可能让出嫁的女儿带走家产。若强行规定不给女儿分割家产就处罚金,其后果很直接——但凡生下女儿,直接就溺死了。 百姓不会考虑大家都杀女婴,十年后男多女少怎么收场,那不是他们能考虑的事。 ——你想那么多,你家多生几个女儿分家产啊,反正我家不生。 若百姓短视自私,不明白这个法条的弊端,能进修礼小组的官员大儒则绝不可能看不出来。可是,这个法条还是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了御前。 百里简曾私底下跟衣飞石谈论过这个问题,显然是他在小组里势单力孤,说不上话。 这是臣下对皇帝修礼发起的第一次反击。 修礼容易,修律?皇帝也太异想天开了。很多事情束之高阁可以行,落地就会出乱子。 “儿臣倒是以为,此律今日可立不可行,世易时移,再过二三十年,经皇爸爸圣君教化,民智开启,未尝不能遵照行事。”谢团儿发表不同的看法。 对,现在这法条肯定施行不了,但是,皇父你先给儿臣定下来,等到以后我儿子登基了,我也不必再次修改大谢律了。一步到位岂不是更好?反正你都背黑锅了,帮帮忙呗。 谢茂摇头,笑道:“小姑娘家见识。百姓私产如何处置,岂有皇权统管的道理?他就是儿子女儿一个不分,全部送给路边乞丐,也得随了他去。你呀,可别被下边居心叵测的小人带进沟去。” 谢团儿闻言有些愣住,连太后与衣飞石也若有所思。 在他们的意识里,皇权最大,这世上岂有皇帝管不了的事情?天下子民的性命都归皇帝管。 谢茂的想法让他们都觉得很惊奇。细细一想,又觉得深有道理。庶民百姓若连家产如何分配都得听朝廷的安排,谁还愿意辛辛苦苦去赚钱?究竟是给自己赚钱,还是给皇帝赚钱? “你这些年都在养育孩儿,书且读得少了。待十五办了周岁宴,你将她和保保交给保姆照顾,自去上书房好好读两年书。”谢茂随口安排道。 已经出嫁生子的郡主,好好儿地去上书房“读书”,往前数五百年也没这种安排。 谢团儿放了孩子,裣衽施礼:“儿臣遵旨。” 谢茂挥挥手,恰好大宫女送来一碗熬得烂烂的小米粥,他亲自接过来,说道:“阿娘,儿臣服侍您用粥。” “又不是孩子,哪里用得着。”太后嘴上嗔怪,却很配合地调整了坐姿,等着儿子喂。 衣飞石看着她花白的发鬓上簪着那一朵漂亮的宫花,皇帝喂她吃一口,她鬓边的宫花就颤巍巍地闪烁出灿烂的光泽,美艳而衰败。 娘娘。衣飞石双眸微黯。 228.振衣飞石(228) 修礼小组暗中跟皇帝别苗头, 衣飞石就怕皇帝一怒之下又杀人。 先前已经罢免了两个礼部高官, 修礼一事按部就班安安稳稳地进行着,若皇帝在此时怒而杀人,外界又不知情由, 传出去人心惶惶, 更兼惹人笑话——你是皇帝, 你想修礼就修礼?被打脸了吧? 皇帝其实没有衣飞石想象中那么暴躁,他默不吭声把礼书编篡小组分割成两个, 一个以礼部尚书陈梦湖为首, 对修礼心存异议暗中使坏的几个大臣都塞了进去,另一个则以礼部左侍郎百里简为首, 专门负责把前者在礼书民律中埋的陷阱挑出来, 重新修改。 换句话说,就是让陈梦湖等人负责最辛苦的底稿,百里简带着人负责修订, 查遗补漏。 修礼小组的总编篡名义上是内阁首辅黎洵, 陈梦湖与百里简都是编篡, 称不上谁高谁低。百里简执行驳回底稿要求重制的权力时,陈梦湖等人不服, 百里简就揣着衣飞石给的腰牌,跑去文华殿找黎洵写条子——我说了不算, 总编篡的意见你是要听的吧? 黎洵是个极其灵醒的聪明人, 何况, 他的女儿黎簪云成了太傅, 他的立场根本暧昧不了。 百里简来求他写条子,他就把底稿认认真真看一遍,多半都要写少则千字多则万字的指导意见,引经据典,苦口婆心地讲道理,那架势就是把陈梦湖等人当刚开蒙的小学生教导。 百里简在一边看了都憋笑。 他拿着总编篡的指导意见给陈梦湖一看,陈梦湖的脸就是绿沁沁的。 黎洵和陈梦湖的亲爹前阁老陈琦是一辈人,他非要拿起长辈上官的架子,把陈梦湖当不懂事的孩子训,陈梦湖也只能吃了这口憋气。 驳我的稿子,让我重新写,是吧?等着吧!陈梦湖跟他的老伙伴们开始使用拖字诀。 ——有生之年,不能让这部违反纲常的礼书成稿,也算对得起圣贤,对得起祖宗了。 谢茂早知道这群腐儒的操行,将小组拆分两边就是为了摆脱拖字诀的遗害。陈梦湖等人拖拖拉拉每日喝茶吃饭,想起来了才写两个字,隔壁百里简则带着人日以继夜地赶稿。 礼书未修成之前,谢茂绝不会轻动。一旦修书修成,论功当行赏,论过当行罚。敢和自己别苗头的大臣,谢茂从来就不会显得多么宽和大度。 何况,如今谢茂也没有功夫和下边人置气。 太后的身体一日坏过一日,坐着坐着就会睡过去,睡下去就是大半天。 太医署七八个太医在长信宫守着,个个心神不宁。太后这症状真正是神仙下凡也束手无策,偏偏此前都好端端的,半点症候也不显,就怕皇帝怪罪迁怒。然而,皇帝很平静。 常年服侍宫中的太医们当然了解皇帝。不恭敬的说,皇帝那是够惊乍的。 就拿襄国公来说吧,襄国公何等强悍的体格,轻易不生病,就算有点秋燥上火的毛病,不坐衙,下两天操就全好了。皇帝就着急呀,这生病了怎么能不开药呢?你是不是怠慢公爷了? 逼于无奈,来请脉的太医就给襄国公开没必要吃的苦汁子。 如今太后日渐不好,皇帝却半点不着急,也从不逼着太医开药吃。 偶尔太医会建议,皇太后如今吃什么东西好,吃什么东西不大好,皇帝默默听了,也不说话。 甭管太医怎么叮嘱,但凡是皇太后想吃的想玩的,皇帝从来都不劝着,只要太后高兴,皇帝一言不发就在旁陪着。某日半夜,太后醒来,突然流泪要听曲子,皇帝披上衣裳来不及蹬鞋就往长信宫跑,守在太后床边哼了一宿。 “儿臣不孝。”谢茂看着躺在床上日渐虚弱的太后,“往日就该多陪着阿娘。” 太后似是疲惫极了,静静地躺着,闻言笑道:“孩子长大了,哪有牵着阿娘裙角不肯放的道理?我的茂儿是个争气孝顺的孩子。阿娘一辈子只得你一个,强过寻常人十个八个。” “天命所在,阿娘大限到了。只有一件事,阿娘不放心。” “阿娘吩咐。”谢茂低头握住太后的手,声音很低。 “秀品,她伺候了阿娘一辈子。爹娘都不在了,没有夫婿儿女。我若去了,她怎么办呢?” 太后交代的事情让所有人都出乎意料。她既不担心儿子,也不担心娘家,甚至也不担心爱人。她担心的,居然是伺候自己的大宫女。 大宫女本是满脸心疼担忧地侍立在侧,闻言整个人都懵了,涕泣磕头道:“娘娘,奴婢一辈子服侍娘娘,娘娘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没有奴婢,谁给娘娘梳妆打扮?谁服侍娘娘起居饮食?” “我不许的。”太后轻而笃定地说。 “太|祖崩时,自贵妃以下,无子妃嫔尽数生殉。此后宫中主位薨殁,底下服侍的奴婢也都殉死陪葬。号哭之声,震荡天际。自我掌宫以来,禁绝奴婢殉死之事。文帝大行,不许妾妃殉死,孝帝大行,亦不许妾妃殉死,如今我要死了,也不许任何人殉死。” 太后不看旁人,只看皇帝的脸:“皇帝要答应阿娘,照顾阿娘身后所遗之人。” 沭阳公张姿此时就跪在床榻一角,双眸通红,眼中无泪,撑着地毯的双手微微发颤。 太后口中托付的是大宫女,叮嘱不许殉葬的是大宫女,其实,在场所有人都很明白,太后暗指的人是谁。他前几世都以殉孝帝的名义,紧跟着太后一起死了,今生情深如此,更舍不得离弃。 可是,太后的态度如此坚决。 正如她所说,她自从以淑妃身份执掌六宫以来,就禁绝了奴婢殉葬宫妃的做法,文帝死后,孝帝一度想让几个老和自己作对的父妃殉葬,是太后说服杨皇后,二人联手保下。再到孝帝死后,太后也没有逼着几个容易挟子生事的妃嫔殉葬,宁可费力些圈住养起来。 在她的一力庇护下,未央宫中已经有近三十年不曾出现过殉死之事,这是属于她的德政。 倘若在她死后有人殉死,她的德政就成了一纸空谈。 “儿臣遵旨。阿娘,儿臣遵旨。” ※ 太平二十四年,皇太后薨于长信宫。 次日,皇帝辍朝。奉皇太后梓宫入奉安宫,颁旨国丧。在京文武百官皆服斩衰,二十七日除服,素服百日。文武百官入临哭丧三日,随后内外命妇入宫哭临。 京城禁屠宰四十九日,停音乐祭祀百日,官禁嫁娶百日,军民禁嫁娶一月。 黎王谢范闻讯入宫,天天扎在奉安宫里不肯离开,想着想着就大哭一场,见张姿红着眼沉默跪在一边,他就冲上去大骂:“湛姐姐死了,你怎么还活着?” 张姿憋了几回,终究有一次憋不住了,一拳砸在谢范脸上:“滚你亲娘个驴蛋!” 一位王爷,一位国公,加起来快一百岁了,就在奉安宫里扯破脸皮打了一架。 偏殿哭临的命妇都听见了动静,纷纷诧异。殿内服侍的宫监,太常寺、鸿胪寺、礼部官员全都要疯了,偏偏这两位拳脚功夫都很好,一时之间也拉不开。 奴婢们连忙往外招呼羽林卫:“哎,来人呐,快来人!”也不敢说里边打起来了。 二人打得乱七八糟,殿下一片狼藉。 唯独安放皇太后棺椁的神位香案一侧,安然无恙,没有半点磕绊惊扰。 张姿素来功夫比谢范更胜一筹,一拳把谢范砸得飞了出去,眼看谢范要撞上灵前白幔,张姿飞扑而上,仓促抓住谢范的脚踝,生生把差点砸上去的谢范扯了回来。 二人猛烈撞击在一处,双双跌落在灵前。 谢范头戴的丧帽掉了,长发乱糟糟地耸在肩头,他坐在地上,看着皇太后的灵位,突然大哭道:“湛姐姐,我和香狗子又打架,你不管管么?” 衣飞石闻讯赶来时,恰好看见谢范一边哭一边爬上前,挨着皇太后的棺椁痛哭流涕。 “公爷。”衣飞石先向一旁的张姿施礼。 张姿沉默了许多。除此之外,他似乎没什么改变,既没有一夜白头,也没有三日暴瘦,连哭丧都没有谢范这样悲痛。 “王爷,外边命妇都听着呢,您这样委实不像。”衣飞石上前劝说。 太后又不是谢范的亲妈,哭成这样很容易惹人联想。谢范正在伤心上头,轻易听不进去,只抱着皇太后的棺椁哇哇地哭。他这样伤心,惹得衣飞石也伤心起来,只得守在一边给他递手帕子,递茶水。 好说歹说把谢范劝了回去,张姿仍是守在奉安宫不肯离去。 他和太后的关系如此特殊,皇帝默许他十二个时辰守灵,谁还敢多说什么? 衣飞石把乱糟糟的奉安宫收拾干净,重新给太后上香烧纸,看了看点着的长明灯,轻叹一声,又匆匆忙忙地赶回了太极殿。 皇帝这会儿也是在发疯。 皇帝当然不会哭得失态,也没有守在奉安宫里不走,他就是冷静得让人害怕。 整整五天了,皇帝每天只睡一个时辰,其余时候都清醒着。不是看折子,就是找大臣们商量政务,逼得几个内阁大臣也要疯了——他们本身也是要值班的,文华殿里事务极多。皇帝还经常把他们招到太极殿里“垂问”,一问就是几个时辰,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衣飞石回到太极殿,发现皇帝居然不在了。 “陛下呢?” “公爷,陛下说要出去散散,往后宫去了。” 衣飞石只得一路打听着往后宫追,追着追着,衣飞石心里就开始难受。 那是通往长信宫的路。 二十年来,衣飞石常常陪着皇帝走这条路,去长信宫找娘娘蹭饭。有十年时间,太后不在宫中,皇帝也习惯性地往长信宫走,走了一半,又折回来,或是临时改道去别处赏景。 衣飞石一路循迹走到了长信宫,长信宫挂着白幔,宫人们都穿着丧服。 皇帝的仪仗停在长信宫前,朱雨、秦筝都留在门外。衣飞石上前,看见朱雨两眼含泪。 太后在宫人眼中绝不称不上慈悲二字,她处置奴婢从不手软。然而,满宫上下蒙受她老人家恩庇的奴婢也绝不在少数。如今宫中的定海神针没有了,念着她从前的好,真心哭丧的总比敷衍故事的多几分。 衣飞石轻手轻脚地进门,再进内殿,在太后最喜欢的坐榻上,发现了倒头昏睡的皇帝。 谢茂将脸贴着太后从前依靠的引枕,身上盖着小毯子,缩着身子睡在坐榻一角。他空了很大一块地方。衣飞石眼窝倏地一热,到底忍住了眼泪。 皇帝空出来的那一块地方,就是曾经太后坐着绣花的位置。 太后总是笑眯眯地坐在那里,细致地做着女工,听皇帝说朝廷上的事,听皇帝抱怨,听皇帝说笑话,听皇帝耍赖——然后,她就把做好的香囊拿出来,先分给皇帝,再分给衣飞石。 太后会矜持又期盼地问,喜欢吗?若说喜欢,太后就满意了,乐滋滋地说,阿娘再给你们做。 昨夜,才睡下不久的谢茂突然醒来,抱住衣飞石不放,说:“朕也是没娘的人了。” 不等衣飞石安慰,谢茂就坐了起来,吩咐秦筝点灯,继续看折子。 衣飞石此时远远地站在内殿之外,看着沉沉昏睡在太后故榻之上的皇帝,想起皇帝昨夜抱着自己愣愣的耳语,心疼得宛如刀割。 太后那样好的娘亲,一旦没有了,那该有多疼啊? ※ 那日在空荡荡的长信宫里沉睡半日之后,谢茂的饮食休息就恢复了常态,不再发疯。 皇太后丧礼极其隆重,皇帝一连辍朝二十七日,期间只行丧仪祭祀,百官有事皆由内阁临机处置,处置不了才往太极殿请示。这关头也没人敢触霉头,所有人见面都是满脸悲伤红着眼睛。 太后是文宗的妃子,皇帝登基之后,被册立为皇太后。按道理说,若皇帝孝顺,就应该让亲妈与文帝合葬,显得尊贵。通常而言,只有皇后才有资格与皇帝合陵同葬,其余妃嫔都只能埋在附近的妃陵中,地位完全不一样。 谢茂却不想让太后去跟文帝合葬。 这么多年来,太后从来不提文帝,谢茂就知道,太后只怕跟文帝无爱而有怨,只是碍于谢茂身份,太后不可能说文帝一句坏话。太后喜欢孝烈皇帝,却连一缕青丝都不肯随葬,谢茂也不可能违背了太后的心愿,把亲妈随便找个地儿埋了。 不喜欢丈夫,又不能与心爱的少年同葬,那就跟儿子葬一起吧。 借口文帝陵封陵多年,不忍惊动皇考,谢茂颁旨,宣布把太后葬在旗山陵内。 旗山陵是谢茂给自己修的陵寝,既不巍峨也不气派,往下八十里就是试种神仙种的稷下庄。最重要的是,他挑这个穴眼是自己看过风水的——旺妻家。 当时谢茂将陵寝选址旗山就惊掉了不少人的下巴,这么个破地方,根本没有帝王气派,不宜子孙、不旺社稷,皇帝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本朝所有地理先生也看不懂,不知道皇帝挑选旗山做陵寝是据什么判断? 谢茂用的是他穿越前的风水知识,和这个世界确实不大一样。至于穿越前的风水知识在本朝究竟有没有用?谢茂也心里没数。总而言之,聊胜于无吧。 皇太后薨于盛夏,奉安宫中堆了无数冰山,太后棺椁中放了无数香料,仍旧止不住恶臭。 按照礼法,皇太后棺椁须在奉安宫中停奉百日,行殡礼后移入旗山陵供奉,三年之后再落葬封陵。谢茂实在不忍眼睁睁地看着皇太后尸身朽坏,七日之后,上谥太庙,即颁旨奉迎皇太后棺椁安厝旗山陵奉慈堂。 凡是太后丧仪,皇帝全程亲奉,短短几日就黑瘦了一圈。 让人瞩目的是,跟在皇帝身边的除了皇四子谢泽,还有一位与谢泽服制相同的亲王郡主,崇慧郡主谢团儿。 谢泽的几个儿子以皇孙身份,立在班侧。谢团儿的儿子保保与女儿十五娘,也与皇孙同列。 宗室群臣目光烁烁,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吭气。 ——有这份骨气硬气的,要么都死光了,要么压根儿就没被皇帝选入朝中做官。 奉太后神主诣庙行祔享礼后,谢茂流连再三,准备起驾回宫,外边一阵细微的喧哗,衣飞石出去一趟很快就进来了,低声道:“陛下,沭阳公……去了。” 谢茂瞬间脸色涨红,似乎想要发怒,又强自按捺下去,说:“朕去看看。”说着,他又左顾右看,问道,“秀品姑姑呢?看好她。不能再出事了。” 太后临死前就一个交代,不许任何人殉葬。哪晓得张姿还是一声不吭地殉了。 谢茂既痛恨张姿违背了太后的心愿,又实在不忍责怪一个甘愿为母亲殉死之人。 衣飞石跟着压着怒火地皇帝走出太庙殿门,沭阳公张姿已经被抬到了下处,赵云霞等几个太医都围在一边。见皇帝亲自来了,显然是关心沭阳公的死因,赵云霞说:“陛下,沭阳公乃心痛之症……若是早些发现,扎上两针,是能救回来的。” 中医所谓心痛之症,就是心脏病。张姿此前从未有过心痛之症,他这个病犯得极其诡异。 谢茂看了衣飞石一眼。 衣飞石点点头,低声道:“习武之人,以心痛自裁是很轻易的……” 赵云霞听见二人嘀咕,知道张姿死因不能见人,连忙道:“今日天气暑热,沭阳公只怕是仗着身康体健,有些许不适也不曾放在心上。孰不知这心痛之症最是磨人,一时不慎就丢了性命。” 人死之后,屎尿齐流,一般都很恶心。张姿死后却很安静,身上也没什么异味,很显然,他早就准备在今日自裁,所以事先禁绝了饮食,肠胃之内干净无比,死得清清静静。 谢茂轻轻握住衣飞石的手,低声道:“小衣。” “臣在。” “他没有亲人子侄,朕不能让奴婢送他走。” “臣以父礼事之。” 张姿殉死的那一瞬,谢茂就承认了他和太后的关系。只是,作为皇帝,谢茂不可能亲自为张姿收殓。他只能求衣飞石帮忙。所幸衣飞石也没有任何避讳不肯,立刻就答应了下来。 “朕要为太后念两卷经。”谢茂说道。 原本打算启程回宫的皇帝重新回到太庙之中,跪于太后神主之前,为太后念经。 衣飞石则留在了下处,亲自为张姿收殓尸身,清洗遗体,更换寿衣。文武百官已经被遣散,只剩下谢泽夫妇、谢团儿夫妇带着孩子们候着。听说襄国公在处理沭阳公的后事,谢泽默默咋舌,这个老太后啊……真是不得了。 一切收拾停当后,天已经黑了。皇帝从太庙中出来,吩咐道:“送沭阳公到奉慈堂。” 衣飞石欲言又止。 旗山陵的奉慈堂是皇帝专为太后所建,底下就是太后的陵寝。可是,说到底,那块地方是帝王陵,是谢茂百年之后的陵寝。把张姿的尸身也送到奉慈堂里搁着,这是真把张姿当继父看了? 一旦太后棺椁停放三年之后,封陵下葬,是不是也要把张姿一起封进去? “不能封进去?”谢茂跪了几个时辰,膝盖有些打弯,“朕觉得没什么不能的。辛辛苦苦养育后嗣,图的不正是身后之事?若这点儿小事朕也不能替阿娘办好,她要朕何用?” 谢泽与谢团儿恰好走来,准备奉驾回宫,就听见皇帝后边这半句话。 谢泽面上悲戚,心中想的还是太后的“风流故事”,一边暗骂太后不知廉耻,一边又觉得皇父实在太过窝囊。谢团儿则只记住了八个字,养育后嗣,身后之事。 见两个孩子都来了,谢茂放轻声音,对衣飞石轻声道:“他守了阿娘一辈子,此后也叫他守着吧。有他在阿娘身边,谁也不能欺负阿娘。” “是。臣明白了。” 当天晚上,衣飞石亲自护送沭阳公张姿遗体,停放旗山陵奉慈堂中。 229.振衣飞石(229) 是夜, 谢茂独宿太极殿中。 因穿越前曾经修行的关系, 谢茂很少做梦。 于修真者而言,梦皆有兆。若非天人感应肇于梦中,就必然是别的灵物侵入梦境前来骚扰。 哪怕谢茂穿越之后失去了修行的能力, 他守灵的本事也比寻常人更强一些, 很少有山鬼小神能进了他的梦境, 捣乱他的灵台。就算有神鬼之物侵入了他的灵台,他也能不为所动, 守本还真。 这一夜谢茂躺下之后, 却堕入了一个冗长又悲戚的梦中。 他在梦中荒芜的大地上行走,花瓣沾着苦水, 稻谷生出毒液, 连土壤都渗出腥臭的恶血。 绝望在他的心中蔓延。他漫无目的地在大地上走,不停地走,意识中一片绝望的茫然, 明知道继续走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仍旧不停地往前走。 他心中除了绝望, 迷茫,还有一股毁天灭地的痛恨。 似乎有人夺去了他最重要的根苗, 最亲爱的守护,当着他的面毁掉了他存在的意义。 他太痛苦了。 痛苦中裹挟着绝望的疯狂。 他不停地往前走。 走到精疲力尽也无法停止, 走到满目疮痍也无法停止。 前方凄风苦雨之中, 似乎涌动着一股遮天蔽日的黑云。精疲力尽的谢茂心神一震, 心头涌起不可思议的仇恨与杀意, 他疯狂地往前奔跑,被恶血浸泡的大地原本使他泥足深陷,那一瞬间,他踏破了足下苦瘴的纠缠,飞入了空中。 空中都是令人窒息的阳光。 日头太烈了。 每一缕阳光射入谢茂的身体,都像是一柄柄尖细的利剑,刺透他的身躯,让他五内俱焚。 只是一瞬间,他就变成了一团火球。 烈火煅烧他的骨肉。 他却丝毫不感觉到疼痛,火舌像是一条飞舞的长绳,在他身体上疯狂地流窜。 他张开口,冲着远处的黑云,似乎要喊出什么话。 那是一句很重要的话。 …… 谢茂从睡梦中惊醒。 太极殿中,冰山散发出幽幽的凉意,两个宫监在屏风后对着冰山不停地扇风。 秦筝睡在龙床边的承足上,睡得很安稳。他没有被惊动。 因为,谢茂只是安静地睁开了眼,保持着入睡的姿势,连动都不曾动一下。 谢茂从梦中惊醒之后,整个人就非常清醒。没有一点儿惺忪睡意。他知道自己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可是,到底梦见了什么,他努力去想,始终想不起来。 他下意识地往腰间按了按。 那里似乎应该有什么东西,可又确实是没有的。 穿越前的记忆变得有些黯淡了,可谢茂记性还不至于太糟糕。他记得很清楚,哪怕是穿越前,他有的几件法宝也不是佩在腰间。在现代,谁还浑身上下挂着东西到处跑?又不是洪荒小说里的神仙,祭出法宝呔一声,敌人就被降服了——有警察的好吗?私下斗殴要判刑。 他才在腰间摸了摸,警醒的秦筝就被惊动了,低声问道:“陛下,吃茶么?” 皇帝晚上基本不起夜,偶然醒了都是口渴要喝水。 谢茂脑子里清醒无比,一时走了困也睡不着了,便点点头,道:“端碗青草汤来。” 见皇帝作势起身,秦筝连忙吩咐外边值守的小宫奴进来掌灯,服侍皇帝更衣,一碗比体温略高一点儿的青草汤送来,谢茂喝了半碗,越发觉得精神。他问了时辰,秦筝答是丑时末了。 “掌灯,铺纸。” 谢茂走到外殿书房,聚耀灯下,白生生的宣纸亮得有些刺目。 他拿起笔,莫名其妙开始铺纸作画,很简单的墨稿,似乎是在画人物。 这人穿着盔甲,却没有面目。甲胄形制极美,与谢朝目前时兴的战甲却不相同。谢茂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画,一直画到旭日东升,暑气渐炙,他才停下笔。 廊殿外响起宫人们向衣飞石请安的声音,没多会儿,衣飞石就进殿来了。 “陛下。” “免礼。”谢茂放下笔,接过秦筝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握笔时捂出的细汗,“辛苦你了。” 衣飞石施了半礼就起来了,宫人给他递毛巾和茶水,他先擦了擦脸,说道:“不敢道辛苦,臣替陛下办差都是应该的。沭阳公灵柩已安放奉慈堂,臣安排了亲卫守护。长信宫的秀品姑姑请留在奉安堂为娘娘守灵,臣实在说不过她,强把她架了回来。” 擦了脸,他再端上宫人送来的热茶,一边饮茶一边往皇帝案上瞅:“陛下这画的是……” 看清楚画上的盔甲,他就不大好意思问了。 皇帝平时难得动笔,也就赏脸彩衣娱亲的时候,替太后画过花样子。这会儿突然动笔作画,画的还是个人像,哪怕那人像没有画上面目,——能让皇帝亲笔画的戴甲之将,还能有谁? 谢茂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画这幅画。 这会儿衣飞石明显磕巴了,他就来劲了,问道:“朕画得如何?” 衣飞石慢慢将口中的茶汤饮下,皇帝越捉弄他,他脸皮就越是铜墙铁壁,捧着茶碗踱步到皇帝身边,认认真真将卷上形容上下打量一番,说道:“别的臣也看不大懂。就是这甲胄形制不对,陛下,你看这里,骑在马上容易硌着肋骨,再看这里,近战时防不住刀斧……” 衣飞石一边喝茶一边指点,把谢茂画的这幅特别风骚好看却特别不实用的甲胄,从头到脚大肆批评了一番。 谢茂笑道:“你懂得什么?正是这样才好看。” 衣飞石很意外地看着皇帝。听得出来,皇帝不是嘴硬,他是真的这么认为。 “收起来吧。”谢茂吩咐道。 负责统管书房的宫婢即刻上前收拾书案,谢茂与衣飞石一同走出书房,外边艳阳满天。 “今日天气好。” 谢茂想着今日不上朝,就有很多时间陪着太后了,“你吃些东西补一觉,待会跟朕去长信宫混阿娘一顿饭吃,她……” 他顺着殿外望了出去,因太后在奉安宫停灵七日就安厝旗山陵,宫中国丧未除,各宫各殿都还挂着刺目的白幔。谢茂只想着今日辍朝,只想着把太后的棺椁安放在奉慈堂就完结了一件大事,他甚至都没醒悟过来,太后已经不在了。 国丧啊,安厝皇陵啊,迎神主进太庙,这些事情做完不就结束了吗?不就可以继续过日子了? 可是,继续下去的日子,已经没有长信宫相伴了。 太后已经彻底地离开了他的生命。 盛夏刺目的艳阳照耀着白晃晃的素幔,晃得谢茂一阵晕眩。 他眼前有了一瞬的黑暗,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后倒,衣飞石连忙从背后接住他,谢茂已清醒了过来,愣愣地说:“朕竟忘了。” 衣飞石从未见过皇帝这样失魂落魄的模样,他既痛于太后薨逝,更心疼皇帝失恃,皇帝呆呆的没什么眼泪,他这个极少哭泣的人反倒有些想哭,哑声劝慰道:“陛下,节哀。” 谢茂看着满宫缟素,喃喃道:“阿娘死了。” 衣飞石扶谢茂回内殿坐下,不知道如何劝慰,只得在旁边陪着。他昨夜在旗山办差,因担心皇帝心里难受身边无人,一路快马加鞭赶回京城,困倒不怎么困,毕竟功夫打底,就是饿坏了。 然而,皇帝这样难受的模样,他既不能丢下皇帝不管,更不敢自己端碗汤饭吃。 只得生生饿着,陪在皇帝身边。 谢茂夜里没睡好,歪着歪着就歪到了衣飞石膝上,很快就睡熟了。 衣飞石不敢动,怕扶皇帝一下就惊醒了,悄悄跟秦筝打手势要吃的。楚弦早已守在他身边,打开一个攒盒,里边放的都是衣飞石爱吃的咸甜点心。 衣飞石正要拿一个,看见放在藕夹旁侧的肉脯与糟鹅掌,脸色陡然变得严厉。 楚弦也吃了一惊,连忙抱着攒盒跪下,额头触地不敢吭声。 秦筝才去外边吩咐给襄国公炙膳,回来就看见衣飞石和楚弦打眉眼官司,他莫名所以地上前,就看见衣飞石指了楚弦一下,冷漠挥手。 楚弦小声哭道:“奴婢是拿错了……” 秦筝连忙捂住他的嘴,皇帝却已经被惊动了,在衣飞石膝上蹭了蹭,问道:“怎么了?” 皇帝虽被惊动了,却似十分疲惫,仍旧闭眼养神,说不得即刻又要睡过去。 “些许小事,惊扰陛下了。”衣飞石柔声哄道。 “朕怎么听见楚弦在哭?” 从谢茂把楚弦选入太极殿至今,已有三年。当年唇红齿白的小童,已经十岁了。 谢茂认认真真把楚弦当个宠物养着,若不是他自己跟衣飞石缠得太紧,他都能叫楚弦去给衣飞石夜里暖脚。楚弦聪明伶俐安静,相处时间日久,不单衣飞石对他和善,连谢茂都觉得这孩子很可爱——脸没有长歪,脾性也没有长歪。 “他说拿什么东西?平日里也不爱求赏赐,他要什么你就给他,小孩子家家懂得什么?你和朕难道养不起?”谢茂越说越来劲了,蒙头蒙脑地坐了起来。 他的目光在地上转了一圈,才找到跪在地上的楚弦,“你要什么?” 衣飞石忙道:“真没什么事。还不快下去?” 谢茂已看清了攒盒里的东西。 秦筝脸都绿了。他如今是太极殿的主管内侍长,朱雨和银雷都已经退了二线,位分上是朱雨银雷更高,可职事全在他身上。国丧期间,太极殿出现了荤腥肉食,他头一个跑不掉。 哪晓得皇帝跟没看见一样,挥手道:“下去吧。” 秦筝磕了头拽着楚弦就要走,岂料楚弦仍不肯走,磕头道:“陛下容禀。” 衣飞石和秦筝都有些急。衣飞石知道皇帝守制的时候不大老实,从前给文帝守制,他偷偷喝酒,还跑去青梅山大营蹭衣家的酱肉,孝帝国丧期间,他直接就在信王府里给衣飞石弄羊肉吃。 可是,这回不一样啊。这是太后丧期。皇帝对太后的感情,与前边两位皇帝全然不同。 “朕不怪罪你。下去吧。”谢茂真不在乎这个。 亲妈死了就不许吃肉,谁发明的?原本悲痛就伤身,还不许好好吃饭,何等反人类? “陛下,奴婢拿错盒子了。这个盒子是奴婢偷偷拿回来,打算待会给公爷看的。”楚弦趁势把自己想说的一股脑全说了,“奴婢知道国丧期间不能荤腥,不能作乐,不能笑。奴婢连甜点都不吃了,只吃素面。奴婢不敢犯忌讳。” “拿给公爷看?”谢茂很意外,“你是说,这盒子不是你自己攒下来的?” 楚弦点点头,语带愤怒:“膳房的刘传福在卖盒子,二十两银子一格,这个攒盒统共七格,就是一百四十两,他还说买六格送一格,只收一百二十两。” 宫里膳房受点好处,给各宫妃嫔皇子皇女处送些合口味心意的菜色,这是潜规则。 可是,一提攒盒卖到了一百二十两,这就有点荒谬了。谢茂与衣飞石都是闻所未闻。 在国丧时卖肉食攒盒,里边的东西大抵是熏货、糟货,哪怕是夏天也能放过夜,搁在冰鉴上能存更长的时间。盒子扣上随便往哪儿一搁,也不容易被察觉。谢茂觉得哭笑不得。他是不在乎守制时禁食荤腥的规矩,可膳房闹得这么沸沸扬扬的,真就不怕他知道? “这刘传福是谁?”谢茂自问记性是很好的,若刘传福能在膳房做主,没道理他不记得。 秦筝尴尬地说道:“回陛下,刘传福……是赵公公的小孙孙。” 赵从贵年纪大了,腰上毛病也多,早就不在太极殿当差了。皇帝极念旧情,常常垂问赏赐,宫里上下也没人敢得罪了赵公公。哪怕是司礼监的李从荣李公公,见了赵老太监也得低头叫阿叔。 赵从贵闲在宫中无聊,也开始“含饴弄孙”,他的干儿干孙多不胜数,刘传福就是他目前最喜爱的小孙孙,今年只有八岁。 太后在时,执掌六宫,各处纹丝不乱。一旦她不在了,宫里不说乱套了,起码是没人管了,各宫各房各司都禁不住松懈——就算行差踏错,又没人管。想告状?你往哪儿告去? 刘传福是个嘴馋的小胖墩,缠着干爷爷赵从贵把他搁到了膳房里,那就是耗子掉进了米缸。 国丧期间,满宫茹素,别的地方是找不到荤食的。 刘传福起先是自己偷着吃,不敢声张。后来就偷点出来,给玩得好的小伙伴吃。再后来就开始偷卖肉食。他卖东西只卖给一起玩耍的小太监,年纪稍大的进不了他的小圈子,就不肯卖。 然而,这事儿不可能不出圈。小太监吃着香,忍不住就想讨好自家的小主子。 渐渐地,宫中的皇孙们,也都偷偷地开始买肉吃。 ——孝帝遗下的妃嫔人数也不少,这批人胆子不小,对太后更没什么感情,也开始偷偷摸摸地买肉食盒子回来打牙祭。 刘传福的肉食攒盒之所以卖得贵,是因为他也没多少货源。 短短几天时间,这肉食攒盒就风靡了整个未央宫。 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只是瞒着太极殿和长信宫罢了。楚弦之所以能买到这个盒子,那是因为他年纪小,又交了不少小太监朋友,几经辗转才买到手。 谢茂和衣飞石赏东西都没数,楚弦年纪虽小,荷包巨鼓,花一百二十两买个攒盒不在话下。 他一心要找襄国公告状,然而,宫里的攒盒样子都差不多,他抱来给衣飞石充饥时太过匆忙,一时出了岔子就拿错了,打开来不是素点心,反而是一个肉食盒子。 当时衣飞石看他的眼神,楚弦都以为自己会被拖出去打死。 所幸皇帝醒来了,楚弦才算把这事儿说明白了。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谢茂又吩咐秦筝,“叫匠作监挑几座玉山,给楚弦新雕一套玩偶。喜欢什么雕什么,叫他满意为止。” 楚弦从小就喜欢玩小人打仗,也是养在皇帝和襄国公身边娇宠惯了,玩具全是价值连城的玉偶,个个精巧细致,巧夺天工。如今皇帝又要赏一套,还说用几座玉山打,当然是奖励他的忠心。 楚弦高兴想笑,想起国丧时间不能笑,又赶忙憋住,磕头道:“奴婢谢陛下赏赐。” 衣飞石肚子咕咕咕叫了起来。 “这会儿还没吃汤饭?”谢茂到处寻找,楚弦从外边买来的肉食攒盒不知道干不干净,当然不能给衣飞石吃,谢茂从殿内找了个盒子,打开一看,全都是素的,他皱了皱眉,还是递给衣飞石,“你先吃着垫垫。” 衣飞石吃了一块没搁猪油的酥饼,干巴巴地掉渣,秦筝已带着御膳房的宫监来摆饭。 因是服侍襄国公饮食,御膳房也是尽力了。哪怕是全素席,依然做得咸鲜开胃。 谢茂仍旧不满意,吩咐秦筝:“你去传崇慧郡主,叫朱雨来服侍。” 秦筝莫名所以,传崇慧郡主也不必他亲自去吧?还专门叫朱雨大人来服侍?他满头雾水地去通知正在轮休的朱雨,朱雨还在睡觉,闻言一骨碌爬了起来,清洗穿戴即刻上差。 谢茂见了朱雨就抱怨:“你瞧瞧这能吃吗?快去给公爷弄些吃的来。” 衣飞石吃了半碗山菌汤饼差点呛着,朱雨看着全素席瞬间就懂了:“是,奴婢遵旨。” “等等,不许去。” 衣飞石放下碗筷,无奈地说:“陛下,臣也不是……”那么馋。 他一直都有一种感觉,在皇帝的心目中,他就是个吃货。只要他进门,皇帝就准备喂他。任何时候见他第一件事,问的都是:回来了?累吗?饿了吧?摆膳。 皇帝一瞥眼,朱雨就躬身退了出去。有时候能听公爷的,有时候只能听陛下的。 “陛下……” “朕知道你有孝心。不过,孝心不在这上头。”谢茂看着他碗里熬得澄净的山菌汤,鲜是极鲜美了,素得没有一点儿荤腥,“若是阿娘知道你就吃这个,不知道要多心疼。” 前头几日谢茂都过得浑浑噩噩,给什么吃什么,吃什么都味如爵蜡,根本无心注意饮食。 衣飞石仍旧不肯妥协,坚持道:“娘娘慈爱,臣更应该……” “你吃着素,朕怎么好意思吃肉?”谢茂无赖地说。 衣飞石被噎住了,半晌才言不由衷地说:“陛下和臣不同。陛下万几宸翰夙夜操劳政务,为天下计也该好好保重身体。臣不过是充作戍卫,与陛下不能相提并论……” 他其实有些不理解,皇帝守制以日代年,不过短短二十七日不沾荤腥,这都过了小十天了,为了娘娘,陛下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虽然他不敢埋怨指责皇帝,心里很不认同。 娘娘那么好,陛下不肯替文帝、孝帝守制也罢了,为何不肯替娘娘守制? 谢茂只得说出自己真正的理由:“你和朕一把年纪了,荤素无所谓。宫里那么多孩子,都是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保保身子骨又弱……” 谢朝茹素不禁蛋奶,然而,保保先天不足,稍微吃些鸡子羊乳喉咙就肿得无法呼吸,别的皇孙能吃奶蛋补一补,保保就只能硬扛。偏偏他身子骨比寻常孩子更弱,简直雪上加霜。 天子守制不过二十七日,底下皇子皇孙就不一样了,老老实实得守一年。 若保保是个健康孩子,衣飞石肯定不肯惯这毛病。然而,保保确实身体羸弱,比常人差许多。 ※ “……” 谢团儿进殿施礼,抬头就看见衣飞石面前的食案上放着一碗鸡子肉糜,一碟子炙羊肉。 她无语地低下头,心想,这么多年了,皇爸爸还是这么宠着公爷。 “朕后宫无人。” 给谢团儿赐了座,宫人照旧给谢团儿送了一碗鸡子肉糜,谢茂就开门见山了。 “皇太后薨了,宫里上下没了震慑,乱象丛生。瞧着这个肉食攒盒没有?膳房公然叫卖,一百二十两一提。” 谢团儿极其聪慧,皇帝才提了个开头,她就知道皇帝想说什么。不过,这件事太过紧要,她纵然猜出来了,也不能主动点破:“如此胆大妄为,着实该杀。” “你常年住在宫中,熟悉宫务。朕将长信宫几个得用的大宫女都拨给你。” “后宫诸事,你替朕先掌管起来。” 说到这里,谢茂声音略低,“常在太后跟前服侍的大宫女,林秀品,太后临终之前,亲口叮嘱要善待与她。她如今闹着要去旗山陵陪伴太后,太后生前不许,朕亦不许。” “你去找她好好说说,叫她辅助你替朕管好后宫。明白了吗?” 谢团儿连忙跪下:“儿臣遵旨。” 长信宫的大宫女林秀品,这可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厉害角色。六宫二十四司,就没有林秀品不熟知的衙门,不精擅的小门道。单凭谢团儿如今的身份,还使唤不动这位老姑姑。如今有了皇帝一句话,只要谢团儿能说动林秀品留在宫中助自己一臂之力,这事儿就过明路了。 ——从前太后遗在后宫中的势力人脉,在不触动皇帝利益的情况下,也都归谢团儿了。 林秀品只忠于太后。太后薨逝,这位老姑姑的忠心只会留给皇帝。皇帝需要她为崇慧郡主效命,她就会好好活着,倾尽自己仅剩的忠诚与性命。 “别忙着磕头就走。”谢茂指了指她留在桌边的鸡子肉糜,“吃了走。” 谢团儿为难地抬头:“皇爸爸……” “你掌宫的第一件事,朕要嘱咐你。”谢茂道。 “儿臣恭聆圣训。”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皇太后仁爱恩慈,最是心疼你等小辈,若因守制戒绝荤腥伤了身体,太后必不舍得。膳房公然叫卖肉食攒盒自然不好,不过,那是个才几岁的小宫监,打几板子就是了,不要伤他性命——” “此后各宫清点名册,若有皇孙年十六以下,按日发放禽卵羊乳,不得克扣。” “保保身子弱,以后秦筝每天送二两瘦肉、半两猪油去醒春山房,你嘱咐心腹宫人烹制,给保保养身。这件事就不许声张了。” 谢团儿这几天都在为这个事犯愁,闻言半晌说不出话来。 她也想不到皇帝是真的不在乎这个禁绝荤食的规矩,只以为皇帝是故意让衣飞石在她面前吃肉,故意给满宫皇孙发放羊乳鸡子,全都是为了网开一面给她体弱的儿子送肉吃。 误会大了的谢团儿满心感激地磕头谢恩走了,谢茂在衣飞石盘子里偷了一块羊肉吃。 衣飞石:“……” 230.振衣飞石(230) 太后的丧礼办得极其隆重盛大, 隐在她身边的沭阳公丧礼则极其低调。 沭阳公在世时, 在羽林内卫有不少心腹老卒,不少都已退居二线,优异者留衙担任教习, 再有好友黎王谢范, 亲弟听事司指挥副使黎顺, 闻丧讯皆要前往吊唁。 听说沭阳公停临旗山陵奉慈堂,这群人全都默默地退了回来。 沭阳公和太后之间是什么关系, 朝野间隐隐约约也有揣测。 皇帝因后宫无人, 宫禁不是很森严,太后又曾监国主政, 召见外臣非常理直气壮。坊间一直都有猜测, 这家的大臣,那家的少年,但凡是个长相周正又进过后宫的, 全都是太后的入幕之宾——连工部右侍郎林质慧、靖屏伯李念慈都没逃过谣言。 沭阳公张姿的一生就太传奇了。 本身是羽林卫出身, 没爹没娘没背景, 被孝帝一路提拔,年轻轻就成了羽林卫将军。孝帝崩后, 张姿摇身一变成了太后心腹,身披从龙之功, 年少封侯——除了衣家两位虎子, 张姿这样不萌父荫仅凭自己就赚来爵位的年轻将军, 史上罕见。 不到三十岁, 张姿封了沭阳侯,进了枢机处,与衣尚予、孔杏春这等绝世名将共事。 随后数年中,张姿奉命前往陈地坐镇新州,弹压民乱、弭平前朝遗患。直到太后出巡天寿山,张姿秘密去职返京,在天寿山为太后充作戍卫整整十年。 他这一生大多数时间都默默地守在太后銮驾之侧。 太后薨了不足十日,张姿就因心疾而死。 但凡有眼睛的人,把张姿一生从头到尾数一遍,都能察觉到这其中的真相。 按说如沭阳公这样的朝廷重臣去世,礼部、吏部、内阁都要派遣官员前往负责治丧,沭阳公曾履职过的枢机处也要派人前往吊唁,皇帝更是要亲下圣旨批示,如何处理身后事——给不给谥号?爵位怎么处理?大办还是小办? 皇帝将此处理得很低调,各部都没通知,直接让襄国公把沭阳公的遗体送到了奉慈堂。 名义上看够低调了。知道沭阳公停在奉慈堂的众人都快被惊得眼珠子掉出来了,皇帝这么干,就差没告诉天下人,朕亲妈跟沭阳公有一腿! 黎洵委婉地建议了一下,要不,把沭阳公从奉慈堂挪出来?旁边贤良园离着也不远。 贤良园是留给本朝贤臣良将死后祔葬帝陵的墓园,如孝帝死前若指名要张姿死后祔葬,现在张姿就应该被葬在沿陵的贤良园。若孝帝祔祧,张姿也能跟着诣太庙入贤良殿祔享。 旗山陵也留有贤良园,目前还空空如也,地方多的是。 皇帝假装没听见。 黎洵觉得脑门儿疼得不行,暗示单学礼也劝一劝皇帝,哪晓得单学礼也假装没听见。 三个月后,皇帝下旨,让听事司指挥副使黎顺继承沭阳公爵位,减一等,则是沭阳侯。 这时候朝廷才有许多人惊讶地发现,原来听事司那个难缠又不要脸的指挥副使黎顺,居然是沭阳公的弟弟?!哥俩咋不是一个姓氏呢?哦,一个从父姓,一个从母姓啊。 黎顺一辈子也没想过沾亲哥的光,因当年被张姿坑了一把,兄弟多年心和面不和。承爵的旨意传到府上时,他恭恭敬敬接了旨,送走天使就抱着老婆大哭了一场:“十娘,我哥没了。” “……” 大哥没死之前,除了去要钱要东西,也没见你多想着他。 袁十十轻轻拍拍丈夫的肩膀,几十岁的人了,这会儿哭得像个孩子。 ※ 黎顺承爵之后五个月,从听事司指挥副使右迁卫戍军将军,官升三级,一步登天。 如今京城三大兵衙之中,羽林卫最为精锐,内卫五千人,外卫一万七千人,由襄国公衣飞石统领。卫戍军三万人,黎顺任将军。中军控弦二万人,谭白瞬任指挥使。黎顺本就是御前侍卫出身,龙潜时就跟在了皇帝身边,如今出任中军总衙指挥使的谭白瞬,古侍族出身,是太极殿内侍长朱雨的亲弟弟。 名义上看,黎顺是因承爵之故,同样领受了兄长沭阳公身后遗荫,得以升任卫戍军将军。 朝中隐隐反对皇帝修礼这一拨人则心头冰凉。 前卫戍军将军胡倩缜乃是陈阁老的姻亲,他的亲妹子胡氏是陈阁老的三儿媳妇,也就是目前礼部尚书陈梦湖的弟媳妇。在此之前,皇帝对胡倩缜都显得非常看重,没有任何不满之处。如今皇帝突然提拔黎顺,将胡倩缜升入枢机处参赞军务兼任兵部侍郎,看上去是荣升了,其实谁不知道这是暗降让权? 这就是皇帝对修礼的态度。 朕已经做好准备了,莫说区区几个文臣死谏,就算有不臣兵谏,朕也不惧不惊。 朕等着你们一个个来送死。 ※ “前两日六王下令,京城提前一个时辰敲鼓宵禁,晚上就让中军衙门轮流上街巡视防务,下半个月就轮到卫戍军出街,现在衙门里还在编值班的花名册……” 夜里,黎顺下了差,仍旧回了久庆坊的两进小院里,跟袁十十絮叨。 黎顺承爵升官,朝廷拨了一座侯爵府给他居住,离卫戍军衙门也近。然而,黎府和别家不同,他家不止男主人上差,女主人也要去衙门听差。久庆坊这间小院地方虽小,那是张姿活着的时候,花重金跑关系给弟弟弄来的家宅,离着听事司官衙也近,方便袁十十去上班—— 袁十十有顶头上司管着,上差时晚了可不方便解释。黎顺这会儿全卫戍军衙门最大,谁敢管他? 所以,已经是侯爷、侯夫人的两口子,仍旧窝在久庆坊这寸土寸金的小院儿里住着。 “你说,这是不是真要动手?”黎顺问袁十十。 袁十十翻了个白眼,说:“司内密务,友衙上官亦不得窥探!” 黎顺上前抱着她不放,哄道:“好娘子,快告诉为夫,六王那是怎么想的?” “起开。”袁十十捂住肚子,她年轻时卧冰下水拼出来的功劳官位,成亲几年都因宫寒不孕,托了襄国公的关系,找赵医官调养了半年,熏艾配合吃药,终于怀上了,宝贝得不行,“他还能怎么想啊?名义上是权京畿督军事,其实卫戍军、中军都不归他管——和早些年不同了。” 他们口中的六王是故称,目前应该称呼黎王,是崇慧郡主谢团儿的亲生父亲。 皇帝南巡之前,将京畿军务交给了黎王谢范代掌,南巡归来之后,皇帝也没有裁撤“权京畿督军事”这个职位。所谓权,暂代的意思。谢范目前拥有的是一个暂时统管京城防务的职位。 ——曾经谢范亲自统管卫戍军,护卫皇帝西巡故陈大地,那是实实在在的兵权在握。 如今卫戍军将军是黎顺,中军指挥使谭白瞬,都是皇帝近臣心腹,谢范根本指挥不动。这个职位也就是听着比较风光。谢范要提前宵禁,要卫戍军和中军衙门都上街巡防,两个兵衙也都乖乖听命——先给皇帝打了报告,禁中有口谕出来,中军士卒才上了街,卫戍军才开始编队排班。 “太平礼书的初稿,你我都是见过的。”袁十十说。 黎顺盘膝坐在榻上抓脑袋:“我听说,大郡主要入朝?” “大郡主是否入朝我不知道。”袁十十吃着燕窝,“反正咱们司尊是要入朝了。” 她年近三十才怀上第一胎,听事司里姐妹们都紧张得很,这上好的燕窝是司尊龙幼株所赠,叫她每天吃两盅。她觉得吃燕子窝怪恶心的,又不能辜负老姐姐的好意,一边吃一边皱鼻子。 龙幼株在听事司任职,名为朝廷命官,其实不归吏部统管,被朝野视为皇帝私奴。早有传言说,皇帝会让女子入朝为官,众人以为龙幼株、黎簪云已经是极限,哪晓得居然真的还能再进一步? “你从哪儿来的消息?司尊去哪个衙门?带不带你去?”黎顺紧张地问。 袁十十看了他一眼,觉得自家夫君是真的几十年都不开窍:“自然是不带我。” “你这怀着孩儿呢!若不是司尊关照,旁人指不定怎么折腾你。娘子,十娘,要不你去求求司尊,叫她带了你去新衙门——她到底去哪个衙门?”黎顺问道。 “你这个榆木脑袋!就你如今卫戍军将军的身份,谁敢得罪我?”袁十十气笑了。 黎顺才打了个磕巴,一拍手:“对,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你把耳朵贴过来!”袁十十没好气地说。 黎顺连忙凑近她身边,就听见妻子吐气如兰搔在自己耳心里:“司尊大约是要去都察院。咱们姐妹几个,她肯定要带几个心腹班底离开,否则不被都察院那群老爷们明里暗里下绊子?不过,我肯定会留在听事司。” 黎顺松了一口气:“司尊那是照顾你。都察院那是文人用笔打仗的地方,你个女土匪只会拆墙,把你气出好歹来怎么办?” 袁十十气得捶他:“谁是土匪来着?你个蠢货!” 黎顺笑嘻嘻地握住她纤细的小手,说道:“哪里就蠢了?司尊把你留下,不就是为了让你给我和未来的新司尊牵个线嘛。你还真以为顺哥我傻呀?” 他叹了口气,“听说大郡主如今在宫里当家,六王还去宫里哭过一回。” “得了便宜卖乖。”袁十十哼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六王是个实性子,该是真觉得这女儿留不住了。他和大哥也是真感情好……”黎顺说到这里,声息渐低,“大哥百日,六王偷偷打马去了奉慈堂,在大哥灵前哭了一天才回来。” 袁十十鄙夷地说:“是呀,喝得酩酊大醉一身酒气,半夜拍门嚷嚷,我是黎王,我是臭蛋,快给我开门!唬得守城门的几个兵头一愣一愣的,差点真给他开了门——他可是权京畿督军事,半夜歪歪斜斜一脸被人打劫过的模样在城下叫开门,这还不吓人?人还以为哪里兵变了呢。” 黎顺心想,他若不是这样纵情恣肆的脾性,皇帝还未必肯给他一个统管卫戍军和中军的名分呢。 如今皇帝要修礼,准许皇女承嗣,宫里大郡主又堂而皇之掌了宫权,皇帝要干什么,有眼睛的人都看出来了。六王是大郡主的亲爹,他得有本事,立得住,又不能太无瑕疵。 想来为了大郡主承嗣之事,陛下已经筹谋了多年。 否则,当初黎王不过在黎州为东胜旧党拖延了数日,何至于被圈禁十年之久? 当初的六王就是太平朝首屈一指的实权派亲王了,若让他继续“实权”下去,十多年后的今日,皇帝还敢立大郡主为嗣么?现在实权是没有了,为了大郡主出身好看,皇帝又赐了虚权顶在黎王头上。 敢质疑大郡主的名分?她嗣父谢茂是皇帝,亲父谢范手握京畿兵衙大权,皇帝一皱眉,谢范立刻就得充当杀手,把所有反对崇慧郡主继嗣的人杀干净。 ——多年前,谢范就是皇帝手中利刃。如今亦然。 黎顺一直不明白谢范为什么要搞宵禁巡逻的把戏,现在听了老婆泄漏天机,他就明白了。龙幼株要去都察院,腾出来的听事司指挥使位置,多半要落在大郡主手里。马上礼书也要修成。桩桩都是大事件。 谢范不是想动手。 他如此耀武扬威,正是因为他不想动手。他是在警告所有想发声者,你们以为皇帝或许顾忌名声,不会为此大开杀戒?不,皇帝连背锅的都找好了。 瞧呗,那个背锅的,就是我谢范。 ——我也很乐意为闺女背这口锅。 “十娘,要不你告假几个月,在家养胎?”黎顺想起自己从前一次行差踏错,被亲哥忽悠了一回,就生生蹉跎了二十年,实在不想让老婆怀着孩子去冒险。 袁十十一手捂着肚子,下巴扬起:“这紧要关头你叫我在家养胎?我……” “懂懂懂,全天下姐妹能不能翻身做主骑在我等臭男人脖子上就在这十年了,啊不,就在这两三年了,我当丈夫的当然不能扯你的后腿……十娘,咱们好不容易怀个孩儿,你可不能打了!”黎顺紧张地说。 袁十十白他一眼,哄自己肚里的孩子:“甭听你爹瞎说。阿娘心里,你最要紧。” 黎顺在心里犯嘀咕,大哥,你真是我亲大哥。咱兄弟俩一样的妻管严。 想到这里,看着小妻子素颜清丽的模样,心想,好歹十娘给我生了个孩儿,大哥那才是真是…… 想起已经死了大半年的沭阳公张姿,黎顺心情又不大好了。 ※ 太平二十五年,暮春。 皇帝颁行新修订的《太平礼集》,准许公主承嗣建储,朝堂缄默,天下震惊。 曾经奋起抗争的宗室也懵了,咦,怎么皇帝修礼不是为了把嗣位传给林家子侄?原来皇帝是想把皇位传给谢家的姑娘?——相比起把皇位直接给了太后娘家,宗室们觉得,谢团儿虽然是个姑娘,谢团儿的母族虽是狄人,可父血为重嘛!她好歹是谢家的姑娘! 有了太后出头挑衅,宗室吓得以为江山要改姓的大误会在前,皇帝修订承嗣礼法,在朝臣看来是违反了圣训常理,宗室中反对的声浪却小了很多。一则是皇帝为这事儿把该杀的宗室都杀光了,二则是只要不把皇位给了姓林的,不剥夺他们谢氏宗室的身份,他们就暂时满足了。 毕竟,民间也有绝户留女招赘的说头,母血虽不如父血尊贵,那也得看是哪家的母血对不对? 一旦谢团儿做了储君,她的孩子那源自皇家的母血难道不如臣家的父血尊贵? 这时候众人才惊讶地发现,崇慧郡主和镇国公世子的长子,大家都只知道乳名叫保保,大名是什么?谁都不知道,连姓什么都不知道。——崇慧郡主的小女儿十五娘,也没有大名,可是,满宫上下都知道,十五娘姓衣,是镇国公府的大姑娘,衣十五娘。 有宗室立刻就跑去宗正寺翻玉牒皇册,谢团儿是黎王府郡主,她与丈夫所生的嫡子都会记录在宗正寺的玉牒皇册之中,再往下一代就不记载了。 玉牒皇册十年一修,前不久才刚刚修过皇册。将黎王府一系翻出来一看,谢团儿仍旧记在黎王谱系之下,关于她长子的记录,也只有寥寥数字,曰,第一子谢某,下边跟一行小字,上赐乳名保保。 ——居然真的姓谢! 保保姓谢,十五娘姓衣。 这下宗室就彻底放心了,皇帝也不是真的想让皇女承嗣,只是想让谢团儿承嗣而已。 否则,皇帝就该让十五娘也姓谢了。这不是皇子皇女都有承嗣权吗?怎么就不让十五娘姓谢呢?偏偏叫她姓衣,断绝她承嗣建储之路。 崇慧郡主一儿一女的姓氏问题搞明白了,宗室放心了,朝臣也放心了。 没等朝野天下震惊《太平礼集》太久,皇帝宣布右迁听事司指挥使龙幼株入都察院,任左都御史。 这下子朝廷又彻底炸锅了,都察院的各道御史首先不干,纷纷上书骂娘:我们这一群寒窗苦读几十年,辛辛苦苦熬官授选的读书人,居然要认一个妓院出身的文盲老娘们儿当上官?她也配给我们当老大?她会认字吗?她会读《大谢律》吗?她算个什么鬼? 都察院的御史骂完了,吏部的开始上书诉苦:陛下啊,这工作真的没法儿干了,你让龙幼株当都察院的头头,现在都察院的上上下下都闹着要换部门,天天跑我们衙门走关系,您看看臣这胳膊,结实吧?都是因为天天往衙门外扔都察院那群倒霉鬼拎来的礼物,给我锻炼出来的肌肉啊! 谢茂看着折子都禁不住笑,冲衣飞石道:“这梁志高真正是个滑头。” 反对龙幼株入朝,是目前朝中大臣的政治正确,除了听事司的所有衙门都统一战线,大家约定要轮番上阵弹劾反对。都察院首当其冲,御史们几乎是自杀式攻击——若皇帝不肯收回成命,把龙幼株调回听事司,他们这群上书辱骂顶头上司的御史,哪里还有前途可言?官大一级压死人。 再其次,皇帝这道调令破坏的就是朝廷的选官体系,都察院之后就必然是吏部上书反对。 梁志高作为吏部尚书,他也不说皇帝你这样坏了规矩,对十年寒窗、等候补缺的进士们不公平,旁敲侧击说都察院的御史们都不想干了,还打小报告,说御史们走他门路要调衙门—— 这是个软钉子。 警告皇帝,陛下你这样做,讨好了龙幼株等妇人,得罪的是天下读书人。得不偿失。 梁志高既不想得罪皇帝,也不想得罪朝臣。他还敢在弹章里开玩笑,说自己扔礼物把胳膊都扔结实了,这又是隐隐约约地打小报告和讨好。 梁志高没有出头破口大骂,避重就轻上了个“弹劾”折子,弹劾的还是都察院。 ——龙幼株是都察院的新左都御史,拼命骂皇帝的也是都察院的御史,梁志高主要弹劾的也是跑到吏部跑关系走后门的都察院官员。真要问他的立场,他其实属于皇帝这一边。身为吏部尚书,他根本没有强烈痛骂皇帝破坏了朝廷的选官体系,而他是最有资格立场、也必须去弹劾此事的人。 若是换了个皇帝,他这样暧昧又讨巧的小聪明,只会惹来恶心厌恶。 然而,谢茂并不是一般的皇帝。 梁志高这样会见风使舵又识时务、有能力办差的大臣,他用着比较顺手。 衣飞石偏头看了一眼,心中极其不以为然。 皇帝觉得梁志高用着好,衣飞石就看不上这种人。要为朝廷“尽忠”你就豁出命去死谏,要为皇帝效命你就上折子替陛下冲锋陷阵,在中间晃来晃去,自以为很聪明吗?皇帝从来不缺人用。 不肯向皇帝献出忠心,又畏惧天威背叛同党,看你以后怎么死。 “陛下,龙司……龙都御史,年纪也不小了,真要她下场,这能不能……” 衣飞石很担心皇帝闹笑话被打脸,暗搓搓地提议作弊,“臣和百里简说好了,到时候臣亲自送他进贡院,他就在阁楼上当场答卷。臣已经让他临摹了几十张龙都御史的笔迹,几乎以假乱真。届时,他答完了题,臣亲自去调换卷子,保管不出差错。” 谢茂又被衣飞石震惊了一回。 在他心目中,衣飞石历来是个光明磊落的人,用鬼蜮伎俩也是在对敌打仗上。 难不成,这是把朝臣都当敌人来收拾了? “朕知道你办事不出纰漏。不过,朕交代她许多年了,真要是考不中……”谢茂耸耸肩。 “陛下!” 衣飞石急了,事已至此,难道还有退路? 都察院的御史上折子骂娘,不就是因为龙幼株因幸晋身,不曾通过科举考试?不就是因为皇帝一道中旨就提拔幸进,彻底破坏了朝廷的选官制度? 皇帝早就预料到会有此麻烦,他也早就准备好了对策。 ——你们不是骂朕胡乱提拔吗?朕让龙幼株下场一试! 在谢茂的盘算里,向天下颁发《太平礼集》应该在去年,也就是太平二十四年。颁发《太平礼集》之后,为了平息天下对皇女承嗣的议论,他就会立刻把龙幼株推出来当靶子,朝野目光聚集在龙幼株身上时,他会干脆地宣布,让龙幼株下场应试。 去年是三年一度的科举之年。 哪晓得修礼时出了陈梦湖这一批玩拖字诀的“殉道者”,又赶上去年太后薨逝,迟了整一年。 所以,皇帝已经准备好今年加开恩科。 如今执掌礼部实权的左侍郎百里简,也早就在准备此事,是以能和衣飞石偷偷商量对策。 皇帝这么气势汹汹地让龙幼株下朝科举,万一……龙幼株考不上呢? 这不是能不能黑箱操作的问题,进士入贡的墨卷都要颁行天下学府,皇帝若是硬生生地把龙幼株收入三甲,一旦龙幼株的墨卷流出去,皇帝就会沦为笑柄。 除非,有人能帮龙幼株答卷。 这个人必须出身干净,忠心,极度有才华——每个人做文都有自己的风格习惯,甚至在策论时文中会透漏出自己的眼界心胸,进三甲已然不易,要模拟另外一个人的风格格局写出的文章考入三甲,必须当世神童捉刀。 何况,还得会临摹笔迹,写出不让当代名儒宿老认出破绽的属于“龙幼株”的墨迹来。 衣飞石和百里简琢磨了许久,觉得符合这三个条件的,只有百里简了。 毕竟,有这能耐的,未必肯抛弃立场替皇帝捉刀。愿意替皇帝肝脑涂地的,也未必有这份才华。 唯有百里简。 衣飞石让他捉个刀算什么?衣飞石没让他捉刀,他自己先找上门来准备替公爷“分忧”了。 衣飞石当然不能让皇帝跌了面子。百里简的文才天下无双,他的身手世间罕见,百里简当枪手帮龙幼株答题,他亲自出面调换墨卷,一文一武联手作弊,保管万无一失。 哪晓得皇帝居然这么个吊儿郎当的态度。 衣飞石急得不行,就看见皇帝嘴角一翘,无赖地说:“朕就让团儿亲自下场。” 谢团儿是正经在上书房读过书的,经筵日讲时,她也经常去蹭听。和野路子出身的龙幼株完全不同。真让她下场考试,考得不好也罢了,真考过了……她可是“未来”的储君。 隐形太子跑去都察院当左都御史,这满朝文武估计都别想安稳了。简直比龙幼株还可怕! 衣飞石被噎得:“……” “若是团儿也考不中,朕就只好让你去捉百里简当枪手了。” 谢茂故作叹息道。 231.振衣飞石(231) 宫中传出来两层消息。 一层是明面上的。 据说, 皇帝看各种劾章看得发脾气, 一怒之下,决定于今年开一场贡士恩科。 所有录入籍册准备应考的举人们,只要八月之前能赶到京城, 都可以参加这一场贡士科。同时, 皇帝让龙幼株下场, 叫天下人看看,妇人能不能应举, 龙幼株是不是文盲。 消息传出来, 不少大臣都嗤之以鼻,京中学子更是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都觉得龙幼株进场应试是个笑话, 心里想的是, 好嘛,平白多了一科,不要太舒爽。 从皇帝颁旨宣布加开恩科到八月, 只剩下短短五个月时间, 许多落第回乡的举子都来不及赶回京城——还有很多根本就没那么多路费。 何况, 这天下每年能出的英才是有数的,去岁才录了一科, 竞争自然要少一些。 这不就是给他们的好处甜头吗?甚至在各个学林书会里,已经有了某种吃不吃皇帝贿赂的讨论。 才学不济打算捡恩科便宜的举子:反正我准备下场, 暂时不嚷嚷了。 两榜进士、学派英才:目光短浅!这么点好处就分化了我等!这一科撑死了录上你们二百个, 一旦开了女子入仕的口子, 他日乙榜而始, 甲榜而终,不知要分多少名额给妇人。若是三年分十个,三十年就是一百个,一百个进士,不录丈夫而录妇人,长此以往,损失的又何止一科? 才学不济打算捡恩科便宜的举子:关我屁事,反正我努力一下,今科就是进士了。你们给我搅黄了,以后三十年录五千个男人当进士也跟我没关系。要闹你闹,我不闹——那啥,我表弟,堂弟,妻舅二老爷,关照啊,看在我面上别跟他们搀和哈!中了进士请吃饭! 两榜进士、学派英才:渣渣,你们怎么说? 反正也考不中的老(小)学渣:金榜题名的是男是女都跟我们没关系。反正,热闹我们是要看的,送死我们是不去的。你们随意哈。 原本定好在都察院和吏部上了劾章之后,在京学子就要联名上书,要求皇帝收回右迁龙幼株任左都御史的圣旨——弄个不经考试就当大官的老太太成了都察院的老大,陛下,你这是羞辱我们寒窗多年的莘莘学子啊! 这上书还没弄出来,皇帝先宣布加恩科让龙幼株下场,再闹起来就不那么理直气壮了。 何况,学子们内部也发生了小小的分化,已经登榜的进士们再说话,底下还没跨过那道坎的举人们就觉得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两派争吵辩论,骂得太难听了还大打出手,这还上什么书? 让内阁和礼部差点跳起来的,是宫里暗中传出来的一层消息。 消息来源非常可靠。 皇帝私底下表示,要是龙幼株下场不能入贡,他老人家要派崇慧郡主下场再试。 ……这日子还能过吗? 谢团儿是未来的储君,谢朝隐形太子,她下场考试,不说谁敢判她的卷子,就说谁敢黜她墨卷?谁敢让别的墨卷压在她头上? 可是,若将她送上会元之位,她直接入朝成了都察院左都御史,这就更让人崩溃了。 都察院本是谢朝的监察部门,职责是纠核百官,在天下各州都有衙门御史。这位置各个学派都想争,争到了却也不敢轻动,属于战略性武器。都察院里真的假的说不清楚来源的黑材料一沓一沓的,那位置上真空降一个未来储君、下一任皇帝,这让群臣的日子还怎么过? 最重要的是,这让皇嗣赴考,要是成了习惯…… 礼部左侍郎百里简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内阁门口,堵着几位内阁大臣不许出门,他不是阁臣,也不是在文华殿服侍的文书写字,不得圣命宣召,就不能随便踏入值房。他就守在门外。 皇帝这么搞,我们负责主持会试的礼部要疯了,不管,你们这群老大人必须拿主意。 单学礼借口出来倒茶叶沫子,踮着脚尖窜进旁边的茶房,转一圈就打算开溜。百里简背身坐着没看见,也实在没想到堂堂阁老这么不要脸。 值房里,百里简的师兄李玑朗声提醒道:“单老,汤沸了,玑替您先把茶洗了?” 百里简忽地回身,就看见单学礼倏地站直身形,轻轻一甩阔袖,一手拿着紫砂壶,一手捻着胡须,清了清嗓子,风度高岸地走了回来,口中笑眯眯地应承道:“好,好。劳您大驾。” “单阁老!”百里简扯住他的袖子,“下官上禀的事儿有消息了么?” “哎呀,这不是百里神童吗?怎么还在这里坐着?部衙里不忙吗?年轻人不要怕辛苦,兆泽在家养病,正是你们小辈出头的时候嘛。好好干,他日廷推——”单学礼几乎是明示了,“保准的。” 礼部尚书陈梦湖在《太平礼集》颁行天下之后,就一直在家中“养病”。 满朝上下都知道陈梦湖是因怠慢《太平礼集》失了圣心,这件事让陈梦湖在仕林中名声大噪,夸他是五百年来强项第一人。 至于前边因不肯修礼丢了官的前礼部尚书窦蜀珍、礼部左侍郎李冠楠,则完全没有这等声势。 其实,皇帝还没让陈梦湖养病,他自己就先称病不上朝了,哪里会真不害怕? 现在仕林中都把陈梦湖夸出一朵花来,陈梦湖听说第一个出头夸他的就是梁岩先生左逐流,气得差点真的在府上厥过去——左逐流是户部尚书裴濮次子裴月明的连襟,陈阁老在世时,自诩遗世客的左逐流还年年拎着二十斤茶油到陈府拜访,陈阁老死了才几年?这就照着旧党魁的亲儿子下手了。 如今在朝的缄默不语,在野的拼命吹嘘陈梦湖,夸赞背后杀机隐现。 得罪了皇帝,藏还来不及呢,居然还有人帮你大肆宣扬? 内阁几位都知道陈梦湖肯定回不来了,端看皇帝心肝大不大。 若是皇帝心肝大,今年只有二十九岁的百里简,就会成为谢朝历史上最年轻的礼部尚书。 若是皇帝不想闹得那么张扬,百里简也会效仿前任故事,以礼部左侍郎的职务代为执掌礼部,成为实际上的礼部尚书。 单学礼张嘴就许诺,一旦皇帝要廷推礼部尚书,老夫肯定推你百里简。这随口卖好真是成了习惯,皇帝明显就是要给百里简铺路入阁,礼部尚书是必然的位置,单看早晚,单学礼混在内阁养老的人了,难道还想跟皇帝扛着来? 他这么打哈哈,百里简也不着急,就是扯着他的袖子不放:“单老,这事儿您得做主。” 前不久,内阁首辅黎洵死了原配夫人,那可是多年患难相伴的亲老婆,黎洵早有准备倒是不至于太过悲痛,不过,这些天府上都在办丧事,黎洵上折子要请假,皇帝给批了四十九天,还专门叫礼部去负责治丧事宜。 谁会这么不长眼,跑黎府上去打扰才死了老婆的黎洵?当然就指着单学礼拿主意了。 ——单学礼就这么不要脸。 眼见百里简缠功惊人,单学礼又不想背负那不大好的名声,内阁剩下两个毛毛,沛宣文满脸恭敬端茶看戏,李玑那就是百里简的帮凶,单学礼一咬牙,决定去黎阁老府上走一趟。 “要不这样吧,老夫这里下了差,你随老夫去黎首辅家中问一问?”单学礼咬定“首辅”二字。 百里简哎地答应一声,站着不动。 单学礼看他。 他就赔笑:“这时候也不早了,下官出宫也来不及去衙门,就在门外候着您。” “您不着急,慢慢来,下官这儿坐着挺好,院子里这什么花儿啊,开得怪香的,茶也好!陛下真是心疼老大人们,嗐您可不知道,咱们礼部衙门那就是茶梗煮水,就一股苦味儿……” 单学礼抬抬手。 百里简才惊讶地松开他一直被自己拽着的袖子,一揖到地:“下官失礼,失礼。” 单学礼提着紫砂壶气哼哼地往文华殿值房走,他跟百里简不大熟,跟李玑隔天就要见面,还经常搭班轮值,张嘴就冲李玑去了:“三德,老夫那茶叶子洗好没?给你师弟送一盅去!”三德是李玑的字。 没一会儿,李玑还真的端了一个小小的紫砂盅出来,冲师弟挤眼睛:“快来。” 百里简凑过去,李玑就将那盅茶喂进百里简嘴里,低笑道:“去岁供上来的广兴老林野茶,统共就只剩下两株,挑挑捡捡能进上的也就这么一两三钱。本来都是长信宫的……这才赏到了文华殿。” 黎洵和单学礼共分了一两,沛宣文不喝茶,剩下三钱归了李玑。李玑的早喝光了,今天偷的是单学礼那一份儿珍藏。要说多好,也不尽然。物以稀为贵。 百里简眨眨眼。 李玑左手摊开,赫然是个盖上雕着长寿龟的紫砂壶:“都给你了。” 年纪错开一轮多的师兄弟两个蹲在内阁门外享受了头两泡香茗,单学礼披上袍子出门时,也没发现这兄弟二人干的坏事。李玑上前施礼,百里简偷偷把茶壶挪到果盆背后藏住。 “今日早些下班去黎阁老府上拜望,三德是否同去呀?”单学礼问道。 李玑拱手笑道:“还有两个票拟没写好,玑先写一写,您老人家明儿替晚辈掌掌眼。” 这会儿还是上班时间,内阁必然要留两个大臣值班,随时预备皇帝垂问、应付紧急事宜。单学礼不过随口一问,李玑也是随口一答。 百里简跟着单学礼出宫,二人皆是文官,不是坐车就是乘轿。 论车,自然是单学礼的更豪华,他是阁老,比百里简高了好几级,百里简也不敢逾制。 然而,都是两乘马车,百里简拉车的马匹看上去就神骏无比,威风凛凛,带了点趾高气昂的神气。把单学礼那两匹也算是北地名驹的高头大马比得有点灰头土脸。 百里简恭敬地施礼恭送单学礼上车,单学礼坐在车厢里,掀起帘子,看了百里简的车马一眼。 都说百里简和襄国公府关系匪浅,果然是不浅。这样神骏的关河宝马,整个御马苑也没有多少匹,襄国公居然舍得给他一个文官拉车。 单学礼捻了捻自己的胡须,想起百里简清俊儒雅的模样,心想,这怕不是……吧? 就不知道,这百里简算是衣百里氏,还是谢百里氏?单学礼将百里简这一飞冲天的官途捋了捋,嗯,说不得呀,二者皆是。 二人乘车到了黎阁老府前,在车内都换了素服,百里简亲自拿了单学礼与自己的名帖递进去。 就这片刻的时候,有几辆车从黎府另一侧的侧门离开。 大凡高门世家,都不会只有一个常开的门户,实在是因为宴客的时候多了,万一遇上彼此不对付的客人,主人家接了帖子就得事先安排好,这一拨走这门,那一拨走那门,千万别让两个不对付在门口撞见了撕起来…… 百里简风姿隽爽殊于常人,个儿也不算太高,站在人群中却始终有鹤立鸡群之感。 他这会儿正在门上说话,路过的马车就惊讶地赞叹了一声,马车三三两两地停了。中间马车当先铺出踏凳,一个穿着锦衣卫制服的女卫伸手,将捂着逐渐显怀肚子的袁十十扶了出来。 袁十十后边马车里也出来了两个女子,皆穿着素服长衫,长发简单地挽了个髻,带着一朵珠花。 百里简认识那个年长的妇人,正是当初闹出沸沸扬扬休夫案的主角,吴氏。跟在她身边的素服少女,很显然就是她的侄女,吴伯英与钱氏的女儿吴元娘。 袁十十与吴氏姑侄一起上来施礼问候,袁十十抚掌道:“可见咱们今科必要高中了!才见了太傅大人指点文章,转头就遇见了百里神童。还请百里神童给下官这手指头沾沾文气,下官也不贪心,考个二甲传胪就行啦!” 百里简有点懵,连忙与她三人叙礼,说道:“袁百户,您这是……?”今科高中?什么鬼! 吴氏与吴元娘都含笑与他施礼。 袁十十则偷偷指了指她背后另外一辆没下来人的马车。 她们统共是三辆马车,袁十十的马车居中,吴氏和吴元娘姑侄的马车最后。 可见,排在第一的那辆马车的主人地位最高。 袁十十虽然只是个听事司百户,在高官遍地走的京城不算什么,可她丈夫黎顺如今是掌实权的卫戍军将军,在这个讲究妻凭夫贵的世道,能比她地位高又能和她玩一起的妇人,屈指可数。 百里简循着她的指点望去,马车前训练有素的女卫禀告一声,那边马车就打起帘子。 车窗里露出一张不施粉黛、略见衰老,却依然风韵犹存的容颜。 前听事司司指挥使、都察院左都御史,龙幼株。 她如今官居二品,当然不必亲自下来给百里简一个礼部左侍郎叙礼。这会儿微微颔首致意,百里简连忙深揖到地。再抬头时,龙幼株冲他拱手还礼,车帘子就放下了。 “这不是八月就要下场了吗?我们司尊找黎太傅看看文章。” 袁十十扶着自己不算太大的肚子,十分紧张这一胎,“再有五个月,我这差不多也能卸货了……总之不能错过这机会,这不,我就跟吴夫人、吴姑娘一齐来借个光……” 龙幼株与黎簪云同为太后极其看重的女臣,吴氏则是黎簪云的闺中密友,这还真说不准是谁借了谁的光。袁十十能混进来,多半是因为她曾奉命保护吴氏和吴元娘,丈夫又刚刚承爵高升。 想请黎簪云指点文章,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何况,这一拨全都身份不凡的娘子军,究竟是请黎太傅还是黎太傅的亲爹黎阁老指点文章,那还不一定呢。 百里简懵逼的不是这个,他请问道:“袁百户恕罪,在下仿佛不曾听闻,今科要开女场?” 他是主持会试的礼部实际掌权人,他怎么不知道这事儿? “哎呀。”袁十十故意惊讶地捂住嘴,“不下场咱们也得多读书对吧?快把我的笔拿来。” 女卫取来才洗干净还带着润意的毛笔,袁十十恭恭敬敬地捧给百里简,求道:“百里神童点拨小妇人一回,但愿魁星照耀,保佑我……”高中。 百里简哭笑不得。 前几年黎顺卖了襄国公一个大人情之后,他和黎顺、袁十十夫妇也走得很近。 袁十十故意说漏嘴根本就不遮掩,可见皇帝早有吩咐,这一科朝廷要让京中女子一起赴试。只因听事司是皇帝家奴,礼部是皇帝家臣,所以,很多私密的消息,听事司都能更先一步知道。 就算袁十十今天不告诉他,过两天,皇帝也会用其他的途径暗示他。 袁十十将右手摊开,叫百里简用毛笔在她手指上划一下。 百里简只得给她划一下。 旁边吴元娘也眼巴巴地看着,上前施礼道:“求百里神童先生……” 百里简也给吴元娘划了一下。 吴氏欲言又止。 百里简向她拱手施礼,吴氏道了万福,将手伸了出来。 百里简麻木地又划了一下。 马车那边突然有个女卫飞快地奔了过来,在袁十十耳边窃语几句,袁十十撅起嘴,看向百里简手里的笔。百里简惊讶极了,不会吧?龙司尊也要我去划一下? “还请百里神童吹一口气。”袁十十比划了一下,作势叫百里简对笔头吹气。 百里简觉得这不大好。 袁十十双手合十,眼露哀求之色。 百里简就忍着满脸的尴尬,对着那支刷手指头刷得有点分叉的笔吹了口气。 “口中吐锦绣,妙笔尽生花。” 袁十十跟做法一样念叨,小心翼翼地把百里简吹了气的笔取回来,交给被龙幼株差遣来的女卫,又忍不住要求到,“那我要是入场前把孩子生了,叫司尊把笔给我拿回家供两天啊!” 吴氏与吴元娘则握着自己被神童开过光的手指,觉得这是个天大的好兆头。 心满意足的娘子军们笑眯眯地施礼告辞,百里简躬身送走她们,心想,若真是今科取中一批女进士,翌日她们站在朝堂之上……竟觉得有些无法想象。 那边黎府门上听事早已等了半天,大管家亲自出来迎接:“单大人,百里大人,里边请。” 单学礼知道龙幼株就在对面街上的马车里。他的马车其实也能代表他的阁老身份。 然而,他和龙幼株都选择了避而不见。 单学礼没有表明身份,龙幼株也没有表明身份,就代表他们都不打算叙礼。 人在很多时候,都可能遇到一些不方便见人的时候,比如说衣衫不整,又或者病容有暇,服制不对——行在路上,熟人迎面走来,不方便的人拿折扇或袖子将脸一挡,装着不认识,对方也会假装没认出来,事后再寻机备礼登门赔罪,彼此都不尴尬,这是很正常的情况。 单学礼和百里简是来找黎阁老商量龙幼株下场考试这件事,龙幼株又很大可能是来找黎阁老开小班教学,这两位在黎阁老府上门口相遇,就是一个比较尴尬的情况。 他们都选择不露面,非但不失礼,反而是一种礼貌。 所有人都知道刚才龙幼株、袁十十来过,所有人都不提。 单学礼与百里简被大管家殷勤地请进了书房,这边笔墨纸砚还没收拾干净,黎洵正在看龙幼株等人写的文章。三人叙礼落座。百里简前段时间经常往内阁跑,跟黎洵比较熟悉,这会儿就跟在文华殿一样,自认下官晚辈端茶倒水,黎洵也没有客气,把龙幼株的文章递给单学礼:“老单,你看看。” 单学礼看了第一句就皱眉:“章不法中原。” 龙幼株本来就是须涂虏汗国的王女出身,一个人幼年所受的教育,会深深地影响她的一生,一辈子都抹去那个烙印。哪怕龙幼株努力纠正了,思维方式是不能改变的。 “你看嘛。” 黎洵给百里简端了一碟瓜子,“说是南州风味,你尝一尝。” 百里简是南州蛮人,不过,他找了个好师父,费涓在东胜学派地位尊崇,又是文帝朝的文宗之一,活到如今的老一辈文宗也没剩几个了,百里简捡了个巨大的便宜。如今仕林中没人把他当蛮人看,都觉得他是出生在南州的中原正统。 百里简就干脆乐呵呵地坐在一边剥瓜子,自己偶尔吃两颗瘪的,好的分成两堆,黎洵送一堆,单学礼身边送一堆。黎阁老也很接地气,拣着剥得光溜溜的瓜子仁儿吃。 单学礼手里拿着墨卷就不会碰食物,哪怕是他看不上的文章。 他皱着眉将龙幼株的一篇策论看完,眉头略松了些,却还是很忧愁:“文章固然言之有物。几十年的老宦不是作假的,得承认她于朝廷天下有些格局看法——这也太乱了,全无章法。” 黎洵点点头,说:“人呀,是极其聪慧的。比我那闺女还强些。只是从前正经读书时学的不是中原文化,化入中原之后又没正经读书。欠些规制。” 单学礼就急了:“这可不行啊阁老大人!您怕是没听见吧?” 他冲着太极殿的方向抱了抱拳,说,“……吩咐了,若是龙不能进士及第,要请崇慧郡主下场。” 黎洵显然已经知道了,这会儿一口吃一个百里简剥好的瓜子仁。 “咱们得想想办法。”单学礼说。 黎洵停下拿瓜子的动作,看着他。单学礼放下墨卷,到他碟子里抓了一大把剥好的瓜子仁儿,放在手心里挑挑捡捡吃。 “什么办法?”黎洵问。 单学礼也看他。 两位阁老一同看向百里简。 正在剥瓜子的百里简愣住,连忙起身:“有事您二位吩咐。” “你会临摹笔迹吧?” “听说你会临摹字迹?” “……” 还以为你们有多大的办法呢?还不是跟我和襄国公商量的一样? 232.振衣飞石(232) 两位阁老沟通好, 不惜一切代价, 必须要让龙幼株今科高中。 从他们这个层面上要进行暗箱操作那就简单多了,会试由礼部主持,考官、房师安排上自己信得过的心腹党人或弟子, 百里简都不必躲到阁楼上去偷偷做题, 堂而皇之写完了, 把龙幼株的卷子调换,大家心知肚明, 大家都不说破, 皇帝更不会差人掣肘,多简单的事? 龙幼株对此懵然不知, 仍旧每五日到黎阁老府上交一次作业, 读书非常认真。 待黎阁老销假上朝之后,当朝首辅当然没空再给她看文章,黎阁老也没好意思暗示, 你别努力了, 我们已经准备好给你“保送”进士及第。毕竟, 龙幼株越努力,他们的“保送”就越显得毫无破绽。 相较于其他五部, 礼部算是个清闲衙门,只要不碰上意外大事, 一切都有成例, 各司照旧遵行就是。如去岁科考大年, 礼部主要忙科举之事, 会试、殿试,一套下来,大半年就没了。今年皇帝加开恩科,底下又开始忙——都是宿务,真忙也是底下人忙,主官照旧上班坐衙下班休息。 黎阁老销假上朝没两日,礼部左侍郎百里简府上就收了一封拜帖,左都御史龙幼株拜。 ——朝野反对龙幼株任左都御史的声浪很高,然而,皇帝圣旨已下。 龙幼株现在已经搬到了圣京都察院的衙门上差,她带了几个听事司的心腹一齐调任,只是她自己都处于一个妾身未明的状态,几个听事司出身的女卫也没拿到吏部和内阁同批的任命,一伙空降住在都察院衙门里,颇有寄人篱下之感。 都察院目前处于半罢工的状态。 给左都御史办差的大官小吏基本上都溜没影了,不是吵着要去吏部走关系换部门,就是直接告假,什么我患了足疾——都察院的前左都御史蔡振,就曾以足疾不上班几十年,依然保留着自己的官位权力。这是效仿故事,反正我不来伺候你这个老娘们儿,但是我也不能辞官。 在各州的巡察御史倒是兢兢业业地继续干活,只是不怎么爱搭理龙幼株,当她不存在。 在内的罢工,在外的无视自己,龙幼株也懒得撕撸,她如今最重要的事情是应试,哪里有空收拾底下不听话的刺儿头?等我拿到正经的进士出身,你们等着! 百里简接了帖子连忙亲自出府迎接,龙幼株立在门前,笑眯眯地向他施礼:“唐突来拜,失礼了。” “哪里哪里,大人亲临寒舍,蓬荜生辉。请大人入内奉茶,请。”百里简执礼甚恭。 抛开出身不谈,龙幼株也是一位在朝二十年的老大人了,比百里简年纪大了两轮。旁人看不起龙幼株妓院出身,百里简却绝不会这样。他与龙幼株甚至隐隐有一些同病相怜的感情。 龙幼株今日常服来拜,姿态很低,百里简觉得有些不适应。 二人到堂上叙礼落座,寒暄几句之后,龙幼株就拿出了自己的墨卷,不大好意思地说:“今日厚颜来拜,求百里神童不吝赐教。” 百里简惊讶极了。 虽说这世上有“不耻下问”的美德,可是,龙幼株年长位尊,她拿着作业去问黎阁老,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现在她居然跑来请教百里简这个比她年轻半数的小毛头,这就有些……出人意料了。 当日在黎阁老府上,百里简也随意瞟了一眼龙幼株的文章,他觉得其实没那么差。 如单阁老所说,龙幼株格局胸襟都是有的,执掌听事司这么多年,治理经验也是十足,只差在文章没有经过长年累月成系统的规整约束,偶然会以须涂虏汗国的文法做章法,看上去就更混乱了。 距离八月二十二日会试,还有整五个月。 若龙幼株足够聪慧刻苦,再有名师指点,把她的文笔章法捋清楚并非妄想。 “下官不与大人客套。” 百里简接了龙幼株的文章看了一眼,他阅读速度非常快,就似随便看了一眼就放下了。 龙幼株施礼道:“是妾来得唐突了。” 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官位,对着百里简谦称为“妾”,惊得百里简都跟着站起来,连连作揖:“不敢当,大人,您请坐。” “与百里大人轻交深求,妾也颇觉汗颜。” 龙幼株也是没办法,京中文臣虽多,有才华指点她的也不少,然而,愿意教她,也不会存心把她教歪的,又能有几个?就算人家没有坏心,龙幼株能信任的,又有几个? 龙幼株说了自己的难处,又表白道:“妾幼逢家国之变,委身风尘之中,蒙圣人恩慈怜悯酬以听事司之任,二十年战战兢兢恪尽职守,是臣是奴,是人是犬,皆在今秋一试。” “求百里大人仁心垂怜,妾必偿报大人今日恩德,至死不忘。” 一位前听事司司指挥使、今左都御史的“友情”,很多人都难以拒绝。 倒不是因为跟她做了朋友有多少好处。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若还敢拒绝她,那只怕就是“今日仇怨,至死不忘”了。 百里简觉得这要是被龙幼株恨上就麻烦大了,连忙解释道:“大人误会了。下官当日在黎阁老府上已看过大人所写的文章,今日看来进步不小,想来黎阁老点拨得力,大人也是读书的种子,命中自有魁星照耀。” 他都不敢再去拿龙幼株带来的文章,凭着匆匆一瞥的记忆,和龙幼株讲了讲文心、文眼的关系。 他就拿龙幼株刚做的文章做范文,将龙幼株所写的砍了一大半,也不必龙幼株询问,信口新作补齐,一篇八角俱全、质朴无华的时文就做完了。深入浅出侃侃而谈,尤其让龙幼株惊诧的是,百里简不是单纯讲道理,他是空口做文章,顺着龙幼株的旧文,砍了章法不清的废话,随口就补全了。 她本以为百里简看了自己文章一眼就放下,是不想搭理自己。现在知道是误会了。 人家是神童啊! 神童看一眼就够了! 百里简本身文风清丽风雅,一篇文章写出来隽秀天成,读之朗朗,口有余香。这会儿随口帮龙幼株补齐的文章则文风大变,文质而朴,平而不庸,带着古拙意趣,与龙幼株的文风一脉相承。 换句话说,他帮着龙幼株补齐的文章,是龙幼株目前作文水平的配套升级版。 半个月前,龙幼株觉得黎阁老已经是极其了得的老师了,今天被百里简的一对一专人使用教材震了一回,顿时觉得黎阁老被百里神童比成了渣渣! 她听得如痴如醉,身边女卫帮她摆开笔墨纸砚,她很认真地在堂上茶桌上记笔记。 ——年纪大了,记性不如从前了。再者,好记性也不如烂笔头。 百里简松了口气。 好歹这个误会是过去了。他可不想被听事司和都察院同时盯上! 看着龙幼株趴在茶桌上认真写字的侧影,百里简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位在朝堂上叱咤二十年的听事司女魔头,也不是传闻中那么不近人情、面目狰狞。 龙幼株在百里简府上待了一整天,百里简本来和黎顺约好了去看马,这会儿也只能放鸽子了。 临走时,龙幼株问:“昔时黎阁老在家,妾每五日请黎阁老赐教。” 人家死了老婆你都能每五天雷打不动地去送作业,我这没老婆的人难道还敢不许你来?百里简很知情识趣地作揖:“下官随时恭候大人大驾。” 龙幼株特别高兴,深施一礼,道:“今日来得仓促,妾择吉日给老师送束脩来。” 还是别了吧……?百里简心里觉得怪怪的,又不敢当面拒绝兴匆匆的左都御史大人。 一直到龙幼株领着女卫带着记了好几叠的墨卷,高高兴兴地走了,他的书童提醒:“族长,您这束脩可不能随便收吧?那得问问费老师。” 百里简才醒悟过来,对啊,他是东胜学派顶级文宗费涓的关门弟子,一旦收了龙幼株的束脩,龙幼株就跟东胜学派牵扯不清了。哪怕是个记名弟子呢?那也是东胜学派的人。 他挥挥手,侧目望向空荡荡的茶桌。 龙幼株刚才侧身提笔的身影似乎还残留在那里,他伸手在虚空中摸了摸,脸竟有些红。 书童目瞪口呆。 ※ 从此以后,龙幼株就经常出入百里简府上。 百里简没心没肺还等着龙幼株来送束脩,他亲老师费涓都快头疼死了,哪晓得龙幼株似乎就是说说,并未当真。每回来百里简府上,都会带着厚礼。 一来二去,混得熟了,袁十十偶尔也来,吴氏姑侄也跟着来,最后,连黎簪云都来了几回。 黎簪云道:“吾在少女时,常梦想有一日,能与家中兄弟一同下场,决一雌雄。大哥二弟皆魁榜高中,吾却嫁作人妇,养育孩儿,荒废诗书。先夫去了,伯兄争产夺子,多得皇太后庇佑,吾先在长信宫行走,后东皇阁洒扫,再蒙圣人青眼,许吾上书房讲经授书——” “吾亦一妇人,不得进士出身,攀慈帏,步青云,朝野多有闲言碎语。” “三十年读书文章,今秋一试,吾必要下场,一展胸中所学、平生抱负。” 百里简肃然起敬,一揖到地。 然后,他就看着黎簪云的墨卷,苦笑道:“太傅,您这文章,下官挑不出毛病。” 一向肃静刻板的黎簪云,眼底居然露出了一丝隐隐的骄傲之色。她本来也不是来找百里简指点文章,而是告诉礼部,她这回也要下场,省得她去录籍报考的时候,把礼部官员吓住—— 另外,她也是来帮着指点吴氏和吴元娘。把百里简让给龙幼株,给龙幼株做特训。 至于为什么她非要到百里简的府上指点吴氏与吴元娘……这会儿吴元娘正藏在姑姑身后,偷偷地打量端坐书案前,宛如玉树芝兰般俊美的百里神童。 黎簪云心中叹息,百里简这样前程远大、必然入阁拜相名留青史的人物,寻常人家哪里匹配得起?吴元娘家世不显,且失了童贞。就算没有几年前的变故,她也没有任何嫁给百里简的可能。 只因百里简年近而立也不曾娶妻,有传闻说他身体不大好,吴元娘眼睛就亮了。 只要能伴在百里神童身边,守着他,爱护他,她不怕守活寡。 吴元娘敢想,吴氏敢做,姑侄两个一拍即合,就一起跟着龙幼株来百里简府上蹭课听。 吴氏在闺中读书也是极其厉害,她因休夫夺子之事,惹出天大的风波,儿子也隐隐怨恨她——她很明白,只要她能进士及第,只要她能赶上龙幼株这一班船入朝为官,皇帝必然会重用提拔。儿子能怨恨一个寡居无权的老母,难道还能怨恨一个封疆大吏、风光无限的母亲大人? 陈家眼看就要败了,陈瀚也已死了,儿子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人皆逐利。只要她有能力给儿子一个风光的前程,怨恨?不存在的,就算有,时间也会打败它! 吴元娘对百里简心生爱慕也不是花痴,她也知道自己配百里简差了一些,所以,她很珍惜与百里简相处的时光,也很疯狂地汲取着百里简授予的经验知识和能量。 姑姑说得对,只要能在今科及第,选上官,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靠父兄,不靠家世,不靠贞洁。就凭我吴元娘本人,我要优秀到他看得见我,觉得我值得! ※ 太平二十五年会试定于八月二十二日举行。 入闱当日除了雄心勃勃来捡便宜的落第举子们,还有不少看热闹的闲人。 “听说今科有女场。” “我听说是男女一起,哪有什么女场男场?” “那住进去就是整三日,吃喝拉撒都在号房里,外边还有巡丁监考,不许遮挡。男人家也罢了,扯下裤子就屙……这妇人家……嘿嘿嘿,哈哈哈……”说着就是一阵充满恶意的怪笑。 贡院开了两个门,一边放行举子,一边放行在礼部登记报名后应考的女生。 举子进场一应规矩遵照旧例,检查文书考牌,再搜查考篮与身上是否有夹带,旁边女考生如常也仿照这边例子,不过,负责检查的小吏换成了宫中女官。举子那边要检查身体,女考生一样要检查。 今科报考下场的女考生一共有七十九名。 这个数字大大超出了朝廷诸大臣的想象,哪怕皇帝大开方便之门,凡报考的妇人只要能识文断字,礼部都准许她们入场,可是,足足七十九人! 如龙幼株、黎簪云、吴氏姑侄这样的妇人不谈,她们都是离经叛道之人。 剩下七十多个女考生呢?这其中大部分是寡妇,是失怙失恃之女,有官家出身,有商家出身,有些就认得几个字,有不少则真是才华横溢,经史策论胜于男儿。 最让人震惊的是,居然还有朝廷大员支持家中女儿、媳妇一齐下场,。 这位朝廷大员姓沛,名宣文,一般大家称呼他沛阁老。他两个闺女四个儿媳妇,除了正在坐月子的二儿媳妇李氏,剩下五个全部来贡院报到了! ——叫女儿来下场考试不稀罕,敢让儿媳妇出门考试的,这才是真胸襟广阔啊! 这日沛宣文亲自来送家中女眷入闱,恰好碰见被赶出考场的百里简,百里简无奈地拱手,说道:“圣人说下官常常给女考生指点文章,怕有徇私舞弊之嫌,临了一道圣旨,把下官赶出来了。” “啊?”沛宣文也吓了一跳,“那可怎么办?” 黎洵和单学礼商量好,让百里简给龙幼株当枪手,这事儿在内阁不是秘密。 他偷偷把百里简扯到一边,说:“我那大儿媳妇文氏,是文家鼎鼎有名的女诸葛,要不,我叫她试一试?” “多谢您好意。不过,陛下圣意如此,里边只怕也不敢动了。”百里简低声道。 本次会试的主考官只有一正一副两位,钦命以户部尚书裴濮为主,吏部侍郎狄琇为副,另有十八房同考官,隐隐绰绰全都跟内阁几位大臣沾着关系——方便帮龙幼株换卷子。 这原本是个大型的官方作弊现场。 百里简作为知贡举,也就是监考官,负责巡场监视纪律,不让上下勾结作弊,前几日就已经混进了贡院,今日考生入场,他反倒被一道圣旨逐了出来。 这下子,贡院里所有人都懵逼了。 ——百里简没了,谁替龙幼株写卷子? 沛宣文立刻出主意,我大儿媳妇考试厉害,她答了题,叫里边递小抄给龙幼株。 百里简的顾虑则很现实:皇帝态度这么明显,谁知道里边哪一个会反水?说不定裴濮、狄琇都意见不合。这时候哪里敢一意孤行去替龙幼株作弊?科场作弊,抓住了斩立决的罪名。 沛宣文捻起胡须,觉得皇帝这一出也是圣心难测。 李玑也跟着圣旨出了宫,正要找师弟商量对策,远远地,看见几辆覆着黑绸的马车停在道边,站在马车前的卫士个个精神昂扬,带了点目下无尘的气势。他连忙吩咐车夫:“停车停车!不去了。” 皇帝居然亲自来了贡院! ※ 谢茂和衣飞石坐在马车上,车窗上覆着纱帘,车里能望出去,外边看不清里边。 “那是周记商行的大小姐周念珠……” 秦筝跪坐在车辕边上,轻声给车里两位报名号。 周念珠是衣飞石大嫂周氏的娘家侄女,衣长宁的表妹。今日衣长宁亲自来送表妹进场,话别之后,周念珠排队进贡院,衣长宁就在一边守着。 “宁儿也该续弦了。”谢茂老婆婆一样操心衣家后辈的婚事,也不见他多关心孝帝子孙。 衣飞石道:“他年纪这么大了,若想续弦,自己会想辙。” “前头出了那么大的事,他敢自己提续弦的事么?”谢茂责怪衣飞石不体贴,“你不要整天板着脸训斥他,给孩子吓得看见你就腿软。朕如今不抬举他了,他那‘呕血之症’能不能好了?” 衣飞石挺纳罕的,他觉得自己对侄儿不错的呀? 那边周念珠已经进了场,衣长宁正准备回家,骑马掉头时看见了停在路边的黑绸马车,连忙下马步行上前见礼——他在羽林卫当差,当然认识御前侍卫和随扈的羽林卫。 谢茂隔着车帘子笑道:“不必拘礼。先找地儿待一会儿,朕待会儿带你吃酒去。” 被晾了几年的衣长宁莫名所以,陛下今天心情很好? 秦筝又在旁边报名—— “这一位是沛阁老家的大儿媳妇文氏,她祖父是文家出名的七郎……” “文贤桓,文荣老尚书最喜欢的七儿子。朕书库里藏着他几幅山水图,气象雄浑,也是诗画大家。世家底蕴,果然不凡。”谢茂立刻就想起来了。 实在是因为文家的文七郎太出名了。 “她与沛家和离了?”谢茂突然问。 秦筝被噎了一下。 衣长宁道:“回圣人的话,文宜人与沛大人夫妻恩爱,相传关系非常好。” 秦筝解释道:“陛下,沛阁老家两位小姐,三位儿媳妇,今日都要下场。文氏后边就是沛阁老的三儿媳妇孙氏、四儿媳妇展氏,再往后是两位沛小姐。” 谢茂闻言就笑了,说道:“倒是没看出来。沛爱卿如此开明。” ※ “这也是没办法呀。”沛宣文跟百里简诉苦,“家里老大还算聪明,老二老三是不成了,一个乡试都过不了,一个勉勉强强中了举,且不敢让他下场会试——万一落到三甲,面子往哪儿搁?” “倒是几个儿媳妇知书识礼、腹有诗书,若是考个进士回来,几个孙儿就有倚靠了。” “这一家子男人不行,女人也不行,孩子靠谁去?” 百里简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竟然觉得很有道理。 这年月分家产都是嫡长子拿大头,甭说庶子,嫡次子都要差好远不来。沛宣文再有本事,他也只能先顾着长子,其他几个儿子实在烂泥扶不上墙——幸亏咬牙给聘了几个好儿媳妇。 以前儿子不行,这一房就算彻底完蛋了,再贤良的儿媳妇也无力回天。 现在好了,儿子不行,媳妇顶上。这要捡个进士媳妇回来,赶紧拎上礼物谢亲家去。 正说着话,一辆两乘马车驰入贡院西门长街,放下踏凳之后,走下来一个锦衣纱帽的中年女子。她虽没有穿着官服却戴着纱冠,可见本是官身,只因前来下场考试,所以穿着常服。 她从马车上拎出考篮,独自前往门前排队。 哪晓得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几个体格精悍的卫士,拦住她的去路,不许她进场。 百里简皱眉道:“谁敢捣乱?” 说着,百里简匆忙与沛宣文告辞,立刻跟了上去,问道:“你们是何人……” 看清楚那几个卫士的容貌,百里简也惊住了:“是你们……”御前侍卫! 御前侍卫为何要阻拦妇人赴考? 百里简看着脸色陡然苍白的中年女子,他过目不忘,当然记得这个女人是谁。 听事司只有三个千户,此人就是其中之一。 龙幼株的心腹,袁十十的大姐,缉事千户文双月。 233.振衣飞石(233) 这一批赶来的御前侍卫都没有穿甲, 一群大男人将文双月拦在门口, 顿时引来众人侧目。 敢在今日下场赴考的妇人,多半都有几分不甘不服的气性。更有不少在家中撕撸了多日,最终才力排众议拼出来应考的。这会儿见文双月被几个男人拦住, 都以为是家人阻拦。 “光天化日之下, 尔等意欲何为?”沛阁老家二小姐沛璇气冲冲杀到。 紧跟在她背后的, 是她的大姐沛珣,两个还未进场嫂嫂也都闻声跟了上来。 沛璇一行人称得上是人多势众, 何况, 她知道亲爹沛阁老也在旁侧,肯定不会让她吃亏, 所以就敢出面打抱不平。 不等几个御前侍卫说话, 她已将文双月护在身后,说道:“甭管你们是这位姐姐娘家婆家的人,圣人开了女科, 准咱们进场考试, 你们就不能横加干涉阻拦——姐姐, 你有考籍吗?” 文双月当然有考籍。她作为听事司的千户,礼部的重点关照对象, 考籍最先一批被录入。 “多谢好意。不过,”文双月轻轻将考篮拽起, 转身欲走, “不必费心了。” 沛璇错愕:“这是为何?” “姐姐, 你怕他们何来?我爹说了, 自己考个进士,哪怕去做个七品小官,那也是自己能做主的日子。” 旁边围观着大群看热闹的闲汉,也有不少落第无数次的举子,闻言都哈哈大笑。 “自己考个进士,哈哈哈。” “哪怕做个七品小官……小姑娘,七品小官得罪你了?” “怕只怕连三甲都进不去,名落孙山,既不是进士,也没当上七品小官,回家被婆婆痛骂,丈夫痛打,哎哟哟,日子不好过了哟。” 文双月对这些闲言碎语全不在意。 她知道这件事不容易。 全天下妇人都有赴考下场的机会,她不一定有。 因为,她曾经犯下命案,谋害的还是皇帝亲封的宝珍公主。是,她不是主犯,她事后也帮助衣飞石指证了裴露生,她还得到了镇国公的宽恕,可是,那依然改不了她曾经涉案的事实。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惊醒后都能想起衣琉璃滚烫的鲜血沾满双手的滋味。 当年,她拼命地想活,如今却绝望得想死。 为了换她活命,文家赔上几百条性命才立起的功德碑被敲得粉碎。司尊告诉她,你若觉得愧对先人,就立下足以立碑勒石之功,将这块碑重新竖起来。 文双月拼了二十年命。 初时她想,我豁出命去,总能办到吧? 现在,她已经绝望了。几百条命才竖起的功德碑,叫她一条命去挣,怎么可能挣得回来? 锦衣卫里隐姓埋名数十年的暗间死间,多少死得悄无声息?他们都付出了自己一辈子的悲欢离合乃至性命,朝廷给他们记功立碑了吗? 她从役兵、士卒、兵尉,一直做到小旗、总旗、试百户、百户,三年前终于升了千户—— 那又怎么样? 就算她做到司指挥使的位置上,死在司指挥使的位置上,她也立不起那块被砸碎的功德碑。 科举入朝是文双月最后的希望。她不知道入朝之后,自己能做到哪一步,止步哪一天,也许,入朝的成就还不如留在听事司中。可是,入朝才有无限的可能,听事司的路已经被走绝了。 她试着去礼部记名,录入考籍。 意外的是,礼部似乎不知道多年前那场震惊天下的杀妻案,很客气很顺利地给她办完了。 这几个月来,她按时去衙门上差,夜里翻看从龙幼株那儿找来的近三十年一二甲进士墨卷,每天都提心吊胆地想着,也许下一刻,礼部官员就会进门,告诉她,她的考籍注销了,她不能参加会试…… 一直熬到了今天。 她提着考篮,打算进场时,礼部的官员都没有来。 来的是御前侍卫。 不许她进场赴考,这是皇帝的意思。 就算礼部忘记了,就算全天下都忘记了,皇帝也不会忘记。 文双月没脸强撑着问,为什么不许我进场。她比谁都知道自己不能进场的理由。 背后热情不平的沛璇还在喳喳:“姐姐,你别怕!这群莽夫吓唬你哩,小妹我瞧你今科必然高中!再者说了,实在不成,你也不必看人脸色吃饭!小妹若中了进士,必要谋个外放,姐姐你来替我做师爷——啊不,师奶!” 沛珣戳她脑袋一下,上前道了万福,也劝说道:“这位阿姊,难得朝廷开了女科,今日是沾了左都御史龙大人的光,下一回还不知道有没有。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不管成与不成,若不能下场一试,他日垂垂老迈之时,岂不后悔?” 文双月冲她抱了抱拳,作揖道:“多谢二位小妹妹关切。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沛家两姐妹都吃了一惊,这才看见文双月顶上戴着的纱冠。这年头妇人行男子礼的,不是行走江湖的女侠士,就是听事司的女官,文双月既然戴着纱冠,那就是官身了。 ——能在听事司供职的猛人,哪里会害怕娘家婆家人欺负? 这几个阻拦她的男子,必然不是她家人。 文双月冲她们笑了笑,提着考篮就走回了自己的马车处,踏着脚凳,正欲离开。 “哎呀。” 沛璇羞涩地牵住姐姐的袖子,激动得满脸绯红,不住示意姐姐往前看,“衣、衣、衣……” “衣二公子。”沛珣帮她补充完整。 沛璇不住点头:“他呀,哎呀他怎么来了呀?他……咦?” 衣长宁奉命拦住文双月的马车,拱手道:“文千户,请留步。” 文双月看见衣长宁,脸色更苍白了一点。 往日她以为衣尚予准许自己活下去,衣家就不会再理会自己,今日御前侍卫把她拦在贡院之外,她才知道全然不是这么回事。从犯也是犯,她害死了衣家的姑娘,衣家岂会善罢甘休? “二公子。”文双月将考篮放在车辕上,转身施礼,“我这就回去了,以后也不会再来。” “文千户误会了。” 衣长宁往回示意,原本站在考场前拦住文双月去路的几个御前侍卫,正听了吩咐往回撤走。 片刻功夫,几个御前侍卫就离开了,空出那一片被围观的小场地。 “我二叔没有拦着千户下场的意思。” 文双月不傻。 衣长宁说衣飞石没有拦着她下场的意思,那派人出来的是谁?皇帝。 “襄国公宽宏。”文双月施礼,“不过,我还是要回去了。” “且慢!” 衣长宁抢前一步,提起她放在车辕上的考篮,“文双月,我二叔有话带给你。” 他客气的时候,文双月不失礼,他不客气直呼其名,文双月也觉得理所应当。 “请讲。”文双月微微颔首,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你与裴露生杀了我姑姑,我家没有一个不讨厌你。我讨厌你,我二叔也讨厌你。” “不过,我二叔说了,人死不能复生。” “此时杀你了无益处,若你能重新将文家的功德碑立起来,也算是替我姑姑添了阴德。” “所以,你既然活着,就活着好好地替陛下当差,替天下百姓当差,替我姑姑当差。若有一日你重新立起文家功德碑,还请你到青梅山主陵,向我姑姑宝珍公主焚香祷告,告诉她,你赎罪了。” 文双月脸色苍白地盯着他,万万想不到,衣家竟会是这样的态度。 衣长宁说着,双手将考篮送上。 文双月久久不能接。 “你也太小看我二叔器量。他若诚心与你过不去,你还能活到今天?”衣长宁反问道。 衣飞石看着文双月身披官服威风凛凛办差时,心中确实极其恶心。 可是,也仅限于犯恶心。 衣飞石是被皇帝极其爱重、旧部满天下的实权派国公,摁死一个文双月可谓不费吹灰之力。只要他暗示一二,就有无数旧部能替他制造意外让文双月死得毫无破绽。 然而,他从没有仗着自己的权势欺负打压文双月。 这其中有衣尚予曾答应宽赦文双月的缘故,不过,衣飞石骨子里也并不是真的那么遵从父命。对于他自己坚持的事,拐弯抹角哪怕是偷偷地,他也会尽量去办了——之所以没动过文双月,是因为衣飞石对文双月也存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同情。 文双月不是杀死衣琉璃的主犯。她是胁从。她同样是被裴露生欺凌的受害者。 衣飞石恨她替裴露生按住了心口中刀的妹妹,也同样明白,就算她不去按住衣琉璃,衣琉璃也活不下去了。没有人能在心口中刀之后活下去。 这么多年来,衣飞石从未对文双月有一指相加,原本就代表了他的态度。 文双月接住考篮。 她从未感觉到自己的命运如此沉重。 现在她不仅仅背负着文家几百条人命换来的功德碑,她还得负责替衣琉璃建功,向衣琉璃赎罪。 想起那一位温柔爱笑的将门虎女,文双月一度后悔得恨不得死在当年的心思淡了。是啊,去死当然很容易。闭上眼睛,等着屠刀砍落,睁眼就是下辈子了。 可是,她做错了事,凭什么一死了之? “我尽量。”已经不年轻也不再天真的文双月,只能给衣家这么一个答案。 我不一定能做得到。但是,我会尽量去做。 我用我活着每一天所做的每一件事,向宝珍公主赎罪。愿她享尽阴福,来世平安喜乐,富贵无极。 ※ “倒是朕多管闲事了。” 马车里,谢茂往背后软枕上一歪,皮笑肉不笑地说。 衣飞石将车窗内侧的竹帘落下,瞬间将外边透着光线的薄纱窗帘挡了个严严实实。 “关窗干什么?朕告诉你衣飞石,外边沛宣文、百里简在,拐角那边还有个李玑,全都看见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下了朕的面子,别以为你在这里给朕……” 谢茂一句话还没说完,衣飞石已经倒在他怀里,含住他的下唇。 谢茂很满意地与他深吻数次,吃舒服了就翻脸不认人:“朕也不会原谅你。” “那这样呢?” “……” “陛下……” “……也不会原谅你,除非,” “这样?” …… 衣长宁把文双月送进考场之后,与沛宣文、百里简见面寒暄了几句。 二人才知道皇帝与襄国公都来了,就在旁边停着几辆覆着黑绸的马车上。不知道皇帝在也罢了,知道皇帝来了,岂敢不去磕个头? 沛宣文和百里简跟着衣长宁一起往回走,秦筝眼睛都瞪直了,悄悄给衣长宁打手势。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车厢里,耳力惊人的衣飞石死死压着皇帝,不许谢茂再动。 谢茂憋得额上热汗淌出,咬牙切齿地骂道:“衣长宁这倒霉孩子,朕八辈子欠他的!” 车厢外,沛宣文和百里简莫名错愕地看着纱帘之后挂着竹帘,遮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倘若不是秦筝守在一边,他们都要以为自己是不是找错地儿了?衣长宁也极其尴尬。 好悬秦筝还是负担起内侍的责任,引导他们向皇帝施了半个礼,解释道:“陛下乏了。” 百里简连忙道:“臣等告退。” 这边百里简与沛宣文走得远了,谢茂才猛捶车厢大骂道:“衣长宁你给朕滚去领二十板子,着着实实地打!” 衣长宁满头大汗地跪下。 他这不也是看着二叔驳了陛下的面子,怕陛下怪罪二叔,赶忙找了两位大人来救场吗? 哪晓得……这大白天的,陛下和二叔居然这样。 ※ 会试三场,每场三天。 考生进了贡院之后,由胥吏发放号牌,找到对应的号房住进去,非特殊情况就不能再出来了。 今科增设女科,名义上没有分男女场,其实在进场的时候,男女考生就已经分开了。一在东,一在西,举子们在一边,有贡院的场管,女考生则在另外一边,负责监督考场纪律、帮着照顾上下的,则是宫中派出来的女官。 龙幼株进场比较晚,临来之前,她还去抱了个佛脚,专门去状元楼喝了一杯状元红。 不过,她来得再晚,贡院里位置最好的号房也得留给她。狭窄的号房位于廊下,遮风挡雨非常好,因是新修整不久,到处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也自己提着考篮,先把笔墨纸砚收拾好,再拿小炉子烧了一壶水。 没多久,守在附近的女官举肃静牌,外边响鞭炮,祭诸圣人,主考、房师升座,随后敲钟,知贡举巡场,落锁。再过半个时辰,考题就发下来了。 龙幼株一边琢磨考题,一边喝自己烧开的温水。 她不着急。因为,这场考试对她而言,绝对公平公正,不会有任何人敢存一点儿私心故意黜落她。 在龙幼株没去找百里简指点之前,她先找了黎阁老,那时候她就知道,以自己的水准入贡是不难的,只是名次不会太好看。去百里神童府上蹭了几个月私教课之后,龙幼株自问水平突飞猛进,一甲不敢指望,会试捞个前十,应该不成问题—— 别人弄不到本次会试的考生名单,她能弄到。别人不好评价本次会试的考生水平,百里简不止是个学霸,师门东胜学派还有巨多的师兄弟,不止分析了十八位房师,还把本次会试的对手都分析了一遍。 龙幼株当然没空琢磨这个,对手分析都是百里简私底下搞的,入闱前,百里简信誓旦旦地告诉她,前十没跑了! 虽然皇帝说了,能挤进殿试就行,可是,能弄个会试前十名,这也比较好看不是? 快入夜时,贡院号房里,点起一盏盏油灯。 知贡举照例巡场,走到龙幼株号房之前,拱手道:“龙大人。” 龙幼株拱拱手没搭话。她也知道内阁商量好要给她作弊,可是,她的态度和皇帝一样,有些事能糊弄,有些事不能。若她做不到,当初就不会答应皇帝。既然答应了,那就是她的事。 来人见她毫不配合,只得将一封叠起的文稿放在她支起的木案上,又转身走了。 龙幼株先将自己打了腹稿的史论写好一篇,闭目构思第二篇。 天色渐晚,她就吹熄了自己案上的油灯,从包袱里掏出保暖的小毯子,将书案的木板平放下来,组成小床板,歪着身子舒舒服服地睡了。——这么多年了,她锦衣玉食,却依然还记得当年国破之时,被掳入中原的奔波漂泊之苦,身体半点都不曾被养娇惯。 致明楼,大公堂中。 “如何?”本次会试副主考吏部侍郎狄琇关切地问道。 “她将我递去的卷子放在一边,不曾多看一眼,只管自己写。” 会试原本有两位知贡举,一位是礼部左侍郎百里简,另外一位就是工部右侍郎林质慧。 在考生入闱之前,皇帝一道圣旨把百里简弄了出去,只剩下林质慧一个知贡举,巡场都要累得半死,偏偏还要被两位主考逮住当传递小抄的工具——换了旁人,只怕还真不敢干这活儿。 林质慧是已故皇太后的亲侄儿,前首辅林附殷的小儿子,据说曾被皇帝养在太极殿管教过,自诩天子门生,极其“得宠”。他本身也极其擅长治河,身兼河道总督与工部侍郎两职。家世、实绩、官位都到了,来做这个知贡举也没什么人不服气。 狄琇看着林质慧,满脸“你居然就这么回来了?”的表情。 狄琇的夫人林屏平是林附殷的孙女,林质慧的侄女儿,算算关系,狄琇是林质慧的侄女婿。 然而,狄琇的功名是自己实打实考出来的,升官有裙带关系,也确实是他办差有能力。林质慧就不同了,他考进士那会儿,他爹拎着两条鲤鱼八斤黄酒,亲自去文老尚书府上喝了半宿……反正全天下都知道林质慧那功名是怎么来的。 “我又不敢去看她的卷子……”林质慧也四十岁的人了,越混越油,越混胆儿越小。 那龙幼株说不定就是皇帝表哥的庶妃,不是庶妃她也是左都御史,工部就是个天天被人捶的衙门,得罪了都察院,见天儿被弹劾要查账,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要不,您再去看看?”狄琇压低嗓音问道。 林质慧就看坐在堂上,假装没听见他们说话的主考官户部尚书裴濮:“那我才巡了回来,再去巡场不是很奇怪?” “百里大人出去了。” “对啊。” “您得替他也巡一回。” “哦。” 林质慧又提着灯笼出门,出去了就在号舍旁边找个地儿蹲了下来。 巡个屁巡。陛下都把百里简赶出去了,就是不让你们私下作弊,你们倒好,拿到黄封册拆出了题目,居然自己现写一份,还叫我拿给龙大人抄……嘁,换我也不敢抄啊。 谁知道你们这群人是不是不安好心,人家抄一半,你去人赃并获,说人家作弊…… 林质慧心中腹诽半天,还去隔壁举子号房里抓了一把花生吃。一把花生吃完,他拍拍手,留了五两银子给看守听差的胥吏,叫多给那还酣睡的举子备些煮饭的木炭清水,权当花生钱了。 “怎么样?”狄琇又问。 “啊?很好啊,都很老实,没有人带小抄,也没人东张西望四处蹿。” “我问你,龙幼株怎么样?”狄琇咬牙切齿。他这个妻家的叔叔,惯会揣着明白装糊涂。 “那我也不知道呀。不是你叫我把百里大人的份儿也给巡了吗?我起先巡了西场,刚才就去东场了。嗐,你不早说呀?我在东场,怎么会知道西场的龙大人怎么样呢?”林质慧顿足捶胸。 “……”狄琇只想让他滚。 ※ 次日,龙幼株写完另外三篇史论。 林质慧巡场十二次,给她送了两次点心,两次茶,五次小抄。 另外几次,龙幼株都在安安稳稳地睡觉。 ※ “怎么样?”狄琇再问。 “烧了吧。”林质慧不怎么肯定地回答。 “……?” “我看见她煮水煮米的小炉子上有墨卷灰烬,你知道号房是不许烧墨卷的,任何一个字都要留下来,要不然就是……贡院发给她的卷纸都有数,她的草稿纸张也都对得上,那要不是烧了咱给她的,就是她夹带了!”林质慧结论道。 “……” 狄琇还是想让他滚。 ※ 第三日,龙幼株写完最后一篇史论。 谢朝会试不重诗赋,太平十五年起,考题中废除了试帖诗,前三日只考史论。 龙幼株写完最后一篇史论已经是第三日午后,她也不着急。会试前日入闱,后日开枷,时间还早得很。何况,考完史论,还有策论,经义。且熬着吧,日子还长着呢。 ※ “裴老,您看……” 眼看龙幼株如此不配合,狄琇也着急了,找主考官裴濮商量对策。 裴濮熬了两日双眼通红,喝着浓茶提神,笑道:“这几日你也辛苦了。” 主考官当然不如下边阅卷的房师那么辛苦,更何况,如今的卷子没收上来,十八房师都在养精蓄锐睡大头觉,最累的大概是被狄琇使唤得团团转的知贡举林质慧。 不过,百里简不在,给龙幼株的那一沓小抄,都是狄琇亲自写的。 “哎哟您怎么不着急呀?”狄琇问道。 他们这一正一副两个主考官,包括底下十八个房师,全都是“知情人”,都知道若是龙幼株不能入贡,不能成进士,下一回来赴考的就是崇慧郡主了。 裴濮笑道:“急呀。老夫怎么不急?这嘴都生燎泡了。不过,急有什么用?” “林家那坏小子比你明白。咱们这几个,龙幼株信不过。她是宁可名落孙山,也绝不会叫任何人抓住把柄——否则,科场舞弊,她命都没有了,轮得着她做左都御史?”裴濮道。 狄琇一愣。 “可是,若她不能中……”只怕也不比好多少吧?皇帝的脸是能随便打的? 狄琇对此表示不解。 裴濮道:“你怎么知道她就一定不能中呢?” 对呀。你怎么就知道,她不作弊就一定不能中呢? 234.振衣飞石(234) 恐防科场舞弊, 谢朝会试亦采取弥录滕封的方式, 相对保证阅卷公平。 第一场考试结束之后,受卷官得了考生的墨卷,打上标记之后送到弥封所, 弥封官折叠墨卷、弥封、糊名、编号, 再把半加工后的墨卷送到誊录所, 誊录官用朱笔誊录墨卷,则是红卷, 最后交对读所校对, 确认墨卷、红卷没有差漏,再交收掌所收藏。 整个过程非常严谨慎重, 考卷移交过程中必须多人在场, 任何单独靠近考卷的行为都被视同舞弊,抓住了丢的就不仅仅是前程,多半还有项上人头。 今科比较特殊的是, 龙幼株的墨卷还没送到弥封所, 就先一步被人抄录了出来, 直送太极殿。 几位内阁大臣都在太极殿里陪皇帝吃螃蟹。 八月金秋,菊香蟹肥。 皇帝附庸风雅做了一篇横行霸道螃蟹赋, 想找傅觉非给自己“润色”,这才想起傅觉非被黎洵塞到贡院当同考官去了。算算日子, 会试第一场就结束了, 皇帝决定把内阁几位大臣召来, 一起看看龙幼株的史论, 顺便——真的是顺便,帮他“润色”一下螃蟹赋。 其结果嘛,那当然是黎洵、单学礼、李玑都被皇帝捉去“润色”螃蟹赋了。 只剩下沛宣文看龙幼株所写的史论。 沛宣文在外任时,做过不少次乡试主考,阅卷算是精熟。 自从太平初年皇帝开恩科之后,甲乙两榜次重史论,最重策论,第三场才考的经义比重就往下掉了不少。当时谢茂只想擢拔干才去填充故陈大地的官吏空缺,儒林世家们则对此含笑不语——若重经义,寒门学生还有出头之日,皇帝却突发奇想要重实务。生在乡间,目不过本州首府的耕读学子,哪里是他们这样官宦世族的对手?眼界、胸襟、经验,全然不是对手。 到太平十年前后,皇帝看了几年科考的取士名单,才发现其中的不妥之处,立刻做了调整。 在乡试时,仍旧将经义放在第一场考试,到会试时,则维持原样,最重史论策论。 如今谢朝不少寒门举子都会选择先去找几任东翁辅佐文书,实地接触民务经济,混上两年,对民生庶务不那么想当然之后,再赴京准备会试。 ——真要叫龙幼株从乡试一层层考上来,单是叫她挠头写经义题,不死也得脱层皮。 如今皇帝给她暗搓搓地走了个门路,直接在京城贡院下场会试,她半辈子当官积累了无数的经验,再写史论、策论必然言之有物,翔实可信,连刚入阁的沛宣文、李玑也未必有她经验丰富。 那边黎洵三位阁老,七嘴八舌帮皇帝“润色”螃蟹赋,沛宣文就看龙幼株的五篇史论。 看到动情处,他都忘了自己身在太极殿廊殿,拍手道:“雄文!佳士!” 皇帝几个都不解地回头看他。 他端起面前的菊花酒,一饮而尽,喃喃道:“当浮一大白!” 谢茂拿着一只解好的螃蟹,走到沛宣文身前,问道:“沛爱卿,因何赞叹呐?” 沛宣文才惊醒过来,看着皇帝笑眯眯的脸,自觉御前失仪,连忙站起,说道:“臣……” 皇帝就把盛着螃蟹的金漆青地玉兔拜月碟子放在他手上,一屁股坐在他的椅子上,生生把他挤了出去。他端着碟子又好气又好笑,皇帝已捡起他端端正正放在一边的墨卷,看了一遍。 “陛下,臣近日常思靖绝边患之策。我大谢北有故陈遗民,南有蛮州旧族,陈有故旧之思,蛮族自祀鬼神,不与我同庙。虽有陛下所赐神仙种禁绝饥荒,然而,正所谓宠之以位,位极则贱,顺之以恩,恩竭则慢①,施异族以久惠,若其不知归化,终成腹心之乱。” 沛宣文是从南州杀上来的阁臣,因揭了当地官员与浮托旧族私下苟且谋利的脏事,险些被截杀在任上,九死一生逃了出来。也就是说,这个沛宣文嘛,他和蛮族大佬们都是有仇的,天天都想着蛊惑皇帝,让皇帝发兵去把已经并入谢朝版图的故浮托再犁一遍…… 他一提这个话题,谢茂还笑眯眯的,另外三位阁臣都觉得头很疼。 太记仇了!逮着机会就要跟皇帝吹风,说浮托旧族是异族,其心必异,要杀光光才能安稳。 其实,目前浮托旧族都很老实。 当年殷克家平南时,有资格竞逐浮托王室的大族就被狠狠犁了一遍,杀得鬼哭狼嚎。 前些年沛宣文揭了南州弊案的帽子,他逃回京城告御状,南边就彻底倒霉了,又被狠狠杀了一回——皇帝杀异族根本不手软,不闹事不弄你,闹事就敢屠。 如今南边的蛮族和二十年前当权跋扈的蛮族,基本上都不是一回事了。 自诩牛逼敢跟谢朝对着杠的七八支南州大族,大多数都已风流云散,仅剩一些残裔依附在别族之中,已然成不了气候。如今在南边比较风光的山雀族、昝枭族、黄虎族,搁二十年前都是小族,依附着谢朝扶持才渐渐壮大。 “哦,朕看看,龙幼株这是写的什么题……” 谢茂面色不变,笑呵呵地把墨卷递给走过来的黎洵,说:“黎阁老也看看,都看看……” 黎洵双手接过墨卷,摸出怀里的老花镜戴上,看完也是满脸带笑:“恭喜陛下。若接下来策论、经义皆有此史论造诣,龙大人今科必然高中啊。” 去你娘亲的,龙幼株写的跟边患有个毛关系!黎洵心中痛骂。 ——龙幼株这五篇史论,多则一千五百字,少则四百字,篇篇痛陈利害、直至史弊,取中已经没什么悬念。若是取不中,皇帝与内阁倒要怀疑房中考官是否舞弊了。 反正都没什么悬念了,沛宣文就懒得讨论了,他也不想给皇帝润色“螃蟹赋”,忍不住又开始吹风要想方设法收拾南境的仇家。龙幼株在史论中不过稍微谈及了故陈联戎之事,就被沛宣文捉住不放,开始叨叨边患。 李玑连忙给他倒酒:“沛大人,吃酒。吃酒。” ※ 九月十日。会试放榜。 黎簪云毫无悬念排在了第一名,高中会元,第二名则是沛阁老家的大儿媳妇,文诗心,第三名是房县举子叶流亭。龙幼株已然很用力备考了,排在了第四名——经义题,仍旧拉了她的后腿。 此次会试赴考人数七百余人,其中妇人七十九人。取中一百七十人,其中妇人四十六人。 也就是说,每两个女考生中就有一人入贡,六个男考生才有一人入贡。 这结果让天下哗然。 不少落第举子与同窗同门围住贡院要说法,难道大家考的不是一科?难道男女分场考试也分场阅卷?难道是分了男女榜?——就不信妇人比丈夫还聪明。怎么可能是这样的结果? 贡院上禀礼部,礼部上书朝廷,提前张贴了所有贡士墨卷。 不服气的举子们去魁星堂转了几圈,也有指着其中几张墨卷嘀咕几句的,然而,毕竟是读书人,不可能当着诸位圣人的面在贡院里大言炎炎、指鹿为马,人家确实写得好,不服不行。 出门就听见礼部左侍郎百里神童安慰诸生:“今科能赴考的皆是巾帼女雄,几十年世家大族养蓄的英才都在此了,所以取得多了些。” “瞧一瞧嘛,黎太傅,那是能给翰林院讲经的大家,本官还去听过她的讲呢,真正是大家涵养,才学渊博。文夫人你们不认识?她祖爷爷是文老尚书,祖父是文七郎……文家的女儿不能入贡,天底下还有道理吗?” 百里简就站在门口把榜上有名的女贡士都点了一遍。 基本上都是京城书香门第的贵女,往上数几代,说不得都和举子们这老师那师父沾亲带故。 诸生们转念一想,对啊,X家的女儿(媳妇),怎么与别家妇人相同?只怕她睡觉都要拿四书当催眠的吧。 而一些出身商户的女考生,能拔尖儿上榜的本就极少,只有两位杀了出来。 很不幸的是,出于政治考量,张榜时,她们的名字被主考、副主考会同阅卷房师一同黜落。 ——让世家出身的女子中贡士,入朝为官,已经到了极限。若让商妇高踞朝堂之上,群臣岂会善罢甘休?连落第的举子们也会愤慨闹事。若她们确有黎簪云、文诗心的才华,考官们或许也舍不得黜落,既是百名开外,就不值得冒这个风险了。 ※ “有吗?看见了吗?” 谢团儿与衣飞琥一样穿着男子衣衫,带着巾冠,在榜下认认真真地找自己的名字。 放榜时,她就让下人来看了一回。回禀说,找遍了榜上一百七十个名字,就是没有“贾敏姿”。衣飞琥抱着女儿憋着笑,明里暗里告诉她,落榜了也没关系,反正咱们不靠功名吃饭…… 谢团儿气得拍桌子:“不可能!” 她换了个假身份去考试,这件事禀告过皇帝,得了皇帝准允,钦命百里简给她造假身份。 贾敏姿,假名字也。 谢团儿自认功课极好,为了不考得太出挑,被选中前面几十名,她还故意写坏了一道经义题。 据她自己估算,应该是在□□十名左右。最差最差,她也能吊个车尾! 不能中?绝对不可能! “说不得就是与考官无缘。”衣飞琥道。 史论、策论都是很主观的东西,相比起经义题,不确定性就更多了。 遇上政见不合的考官,哪怕你再有想法,文章再是精妙,把你黜落没商量! 当然,乡试、会试都有搜遗卷的规矩,就是被同考官黜落的墨卷,主考会重新看一遍,以防有遗珠之憾。只是,一旦碰上房师、主考都和你政见不同,那真是再无翻身之力。 “唬!”谢团儿不认,“我写的都与圣意相合,谁敢黜我墨卷?” 她一个被皇帝修礼维护的嗣女,朝廷未来的储君,就算有政见也不会轻易显露。 目前谢团儿所思所想所写的每一个字,都必须与皇帝高度吻合。对她而言,这场会试只是一场试炼,也是她向皇父表白忠心的方式——看,皇爸爸,儿臣的一切政见都与您一致。 今日贡院张贴墨卷,谢团儿干脆亲自拉着衣飞琥出来了,她就不懂了,到底哪儿出了问题? 二人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还是没有“贾敏姿”三个字。 隔壁不远处,百里简在跟落第的诸生点名说道理,当他把所有上榜的女贡士家世背景戳了一遍,衣飞琥不笑了,谢团儿也沉默了下来。 她用假身份报考,百里简也不可能给她生造一个不存在的京城世家出来。 所以,贾敏姿是商户女。家里很有钱,很开明,愿意让女儿读四书五经,也愿意让女儿赴考。 ——因为她是商户女,所以,哪怕她并不比任何人差,她还是被悄悄地划去了名字。 “谢谢。”衣飞琥握住她的手。 “欺人太甚。我是不靠这功名吃饭,中不中贡士,我且无所谓。旁人呢?”谢团儿咬牙道。 “也未必就是这样,咱们这不是猜呢?”衣飞琥哄她。 “那就不要猜。” 谢团儿倏地转身,朝着百里简的方向走去,吓得衣飞琥连忙追上她,不迭劝道:“你别乱来呀谢谢,这时候咱们都在风口浪尖,千万不能恣意行事……” “你当我傻呀?”谢团儿嗔他一眼,“咱们先找百里神童打听消息,若真是因商女之故落榜,我就进宫找皇爸爸哭——他老人家亲自进墨库搜落卷,咱们只要哭就行了。” “嗯。”衣飞琥噎了噎,“你……学坏了。” 谢团儿假惺惺地瞥他:“我跟谁学坏的?” ——但凡坏了事就去哭二哥的人是谁? 衣飞琥摸摸鼻子。 ——我呗。 ※ 谢团儿摘下腰间玉佩,叫身边狄女给百里简送去,百里简见了大吃一惊。 她那枚玉佩很特殊,是一支雕刻得极其小巧的玉笔,短短憨憨的模样,非常可爱。笔端是一圈非常细小的环蝠底纹。太平礼集颁发天下之后,这种环蝠底纹被特许赐予崇慧郡主使用。旁人是不许用的。 这种规矩是宫内秘禁,也就是说,宫器禁旁人使用这个纹样,俗器不禁。 谢团儿的玉佩当然是宫器,有这么个纹样,百里简立刻就认了出来。 ——尽管还未册封公主,皇帝已经在慢慢地抬崇慧郡主的身份了。 百里简与围在身边的诸生客气了几句,赚了一票高山仰止、平易近人、百里神童好风采等等好感,立马就跟着那男装打扮的狄女去了谢团儿落脚处。 “大郡主,世子爷。”百里简施礼。 谢团儿起身还礼,对百里简十分客气:“小简。” 这称呼让百里简有点别扭,然而,谢团儿是衣飞石的弟媳妇,他与衣飞石情分格外不同,这些年来也就默认了崇慧郡主的刻意亲近:“郡主唤简何事?”没有自称下官。 “小简这么聪明,不知道姐姐找你何事呀?”谢团儿拿折扇敲他的脑袋。 衣飞琥连忙把百里简抱着挪到另一边,叫百里简在茶舍长长的板凳上坐下,一边给百里简揉脑袋,一边责怪谢团儿:“你说话就说话,敲人家脑袋做什么?百里神童的脑子可金贵着,敲坏了你赔?” 百里简被他们闹得哭笑不得,说道:“郡主,这……也不能保您上榜呀。” “不叫你保上榜。” 谢团儿将折扇放在茶桌上,咔一声冰冷的脆响。 “我知道临入闱之前,你被皇爸爸一道圣旨赶出了贡院。” “我记性还好,五篇史论,三篇策论,七道经义题,我都记得自己写了什么。如今我一一吟诵给你听一听,我这卷子,够不够入贡,是不是比如今张贴在墙上的某几篇更好些!” 百里简苦笑道:“郡主,您不必背诵了。” 他是礼部左侍郎,负责今科所有女考生的考绩录入和复核,所以,他知道问题在哪儿。 “这其中的难处,您应该知道。”百里简道。 “我知道。” “那您又何必非要在此时要一个公道呢?您是……郡主,纵然入贡,也不可能入仕。” 百里简话里的意思很明白,如今时机还不够成熟,让商女入朝阻力会很大,不要在皇帝欲立嗣女的此时节外生枝,另立强敌,“二十年前,便是男子从了商籍亦不得考取功名。陛下登基之后,求才若渴,方才准许商籍、奴籍、外籍考童生试……” 谢团儿反问道:“现在是二十年前吗?” 百里简叹了口气:“您是拿定主意了?” “没有。”谢团儿干脆地否认。 百里简端起面前的茶喝了一口。恩公的弟媳妇真的好大一个麻烦。想想圣人一旦山陵崩,自己以后就要在这个女魔头手底下混饭吃,百里简就有些生无可恋,只希望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 “小简弟弟。”谢团儿给他斟茶,“劳你给姐姐问一问,阅卷时究竟是怎么回事?是一开始就黜落了,还是张榜时划了名字?这么大的事,闹闹清楚,姐姐才好去找圣人要公道,对不对?” “——除了姐姐的卷子,还有谁被欺负了?” 百里简心很累。 谢团儿斟茶讨好,衣飞琥妇唱夫随,殷勤地给百里简捏肩松骨:“辛苦辛苦了。” 眼看逃不过去的百里简把茶喝了,叫茶舍准备几提糕点,他亲自拎了往翰林院去:“我去找师兄们问问。您二位先回去,有消息了,我再找世子爷。” 今科会试的房师大多数都出身翰林院,百里简在礼部任职,和翰林院关系很近,东胜学派也有不少沾亲带故的隔了几代的学兄长辈在翰林院养着,找关系很容易。他去翰林院找关系好的学兄引荐,再找当日入闱的同考官晚上吃酒听曲儿,入夜就把消息送到了羽林卫。 衣飞琥如今在羽林卫供职。找羽林卫当然不会错。更重要的是,这消息他不能瞒着衣飞石。 ——你弟弟、弟媳妇要搞事情。 得了消息的羽林卫一边向衣飞琥报信儿,一边向衣飞石打小报告。 衣飞石这日正在各处查岗,天黑了还没来得及回太极殿,得了消息就唬了一跳,这是要干嘛? “叫衣飞珀立刻来见我。” 衣飞石不好敲打谢团儿,只能敲打弟弟,杀鸡儆猴。 隔了片刻,下边人尴尬地回来复命:“将军,世子护送大郡主到太极殿谒见。” 衣飞石是被家里接二连三搞事的后辈搞怕了,只怕谢团儿与衣飞琥又出事。 如今这小两口老老实实去了太极殿告状,衣飞石就松了口气。是啊,飞琥自来沉稳,团儿与他在一起,也很听他的话,他们不会乱来。 衣飞石赶回太极殿时,谢团儿正在委委屈屈地哭诉:“……那也太欺负儿臣了。” 皇帝歪在榻上剥葡萄,楚弦乖乖地跪坐在榻边,赶上葡萄剥得好,皇帝就自己吃了,若是剥坏了就顺手喂给楚弦。楚弦张嘴吞下,也不吭声,非常安静。 谢团儿在皇帝跟前有个绣墩儿坐着,假惺惺地抹眼泪,全都知道她是假哭。 偏偏站在她身边的衣飞琥真情实感极了,心疼得差点要给她擦眼泪。 衣飞石觉得自己简直都不想走进去。这一屋子戏精,演上瘾了。不过,皇帝已经看见他了,笑眯眯地揪下葡萄串上最大最黑的那一颗,一边剥一边笑道:“快来,朕给你留了个大的。” 衣飞石上前施礼,皇帝就把那颗葡萄喂给他吃了。很甜。 坐着的谢团儿也起身,与衣飞琥一起向他施礼:“公爷万福。” 衣飞石还了半礼:“郡主多礼了。请坐。” 谢团儿提着裙摆笑眯眯地看着他,一直到秦筝带人来服侍衣飞石搓了脸,在皇帝身边坐下,谢团儿才重新坐了回去,继续跟皇帝假哭:“皇爸爸……” 会试贡院中的弥封誊录是死规矩,阅卷同样有死规矩。 考官只能在糊名的状态下,黜落被誊抄后的红卷,一旦看见了考生的名字,除非考生犯讳,否则,考官无权再划去任何考生的名字,也不能随意变动已经排好的名次——若是敢动这个已经排好的榜单,就是公然徇私舞弊。 今科特殊之处在于,贡院一开始就变成了一个大型官方作弊现场。 最开始当然是为了龙幼株作弊,哪怕龙幼株丝毫不领情,却很难再改变贡院里的气氛。 到后来拆了红卷对墨卷,开始写放榜的名字时,这种“沆瀣一气同心协力”的氛围也始终未能淡去。主考、副主考、同考官、知贡举皆在,副主考狄琇对商女身份提出异议时,所有人都沉默地表示,应该划掉那两个商女的名字。裴濮不置一词。 替龙幼株作弊,让龙幼株高中,没有人觉得自己是在徇私——大家为的都是公心。 后来公然坏了糊名的规矩,张榜时因身份黜落商女考生,也同样没人觉得自己是在徇私——都是为大局考量,这难道不是公心吗?黜落这两个女生,我又没子弟递补上来! 既然不是徇私,那又如何称得上舞弊?大公堂上下就理直气壮地把这件事办了。 谢茂继续给衣飞石剥葡萄,这会儿剥坏的给楚弦,剥好的都给衣飞石了,他自己则冲着谢团儿笑:“那你想如何?” “皇爸爸提儿臣的墨卷出来,替儿臣正名做主。”谢团儿道。 “那日除了你,还有一名商女被黜落。你和她的墨卷,都在朕的书房,不在贡院。”谢茂道。 他这番话让所有人都很吃惊。 “儿臣不解。” 谢茂笑了笑,接连喂了好几颗葡萄在楚弦嘴里,楚弦已尽力吃了,仍旧被噎得嘴角甜渍横流,差点被噎住。衣飞石看不惯皇帝这么欺负人,一只手把楚弦后领提起,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葡萄要一口一口吃。”谢茂道。 “都知道葡萄是好东西,汁甜味美,吃着养人。” “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 谢团儿看着被噎得难受,连细细咳嗽都不敢的楚弦,悚然一惊。 是啊,身份。皇帝喂给楚弦的东西,楚弦敢不吃吗?噎死也得吃,噎死也不敢说,我现在不想吃了,我待会儿再吃。 她迟早会变成皇帝那样的身份。 作为上位者,一味地只想着“好”,就要不顾一切去推行,根本不管庶民能否吃得下去,吃得多了是否会噎死,这能行吗? 站得太高,离庶民太远,莫说庶民不敢吭声,就算他们敢吭声,自己高高在上也未必听得见。 葡萄,要一颗一颗地吃。 喂了一颗,看看多久能咀嚼细致,多久能咽下,再想着喂下一颗。 否则,一个不小心,就是楚弦故事! 她看着皇帝身边拎走楚弦的衣飞石,又看了看衣飞琥。 我也要这么一个人。 在我快要噎死人的时候,拉我一把。谢团儿想。 || 235.振衣飞石(235) 衣飞石知道, 皇帝书房里根本没有谢团儿的墨卷, 皇帝就是信口胡诌。 贡院里发生的一切,皇帝早就知道。他知道狄琇、林质慧如何给龙幼株递小抄,也知道龙幼株如何把小抄烧成灰烬。他知道裴濮冷眼旁观, 也知道狄琇对商女入贡提出了异议, 贡院上下联手舞弊将两个商女名字在张榜之前划去。 甲榜张贴之前, 须交皇帝过目。那时候皇帝就知道了,谢团儿乔装的身份不在其中。 皇帝压根儿就没追问这件事, 挥挥手就让榜单放出去了—— 龙幼株在榜。 皇帝的目的就达到了。 皇帝做事轮不到衣飞石质疑置喙, 他心中也很不解,不过, 他觉得皇帝总不会做错。 服侍皇帝二十多年了, 衣飞石很少见到皇帝失算,事到最后,他觉得皇帝总是对的。所以衣飞石默默看着, 也不吭声。 如今皇帝信口胡诌, 把谢团儿夫妇骗了回去, 衣飞石也不觉得皇帝哪里不妥。 他就是有些忧虑。 “陛下。” 衣飞石拍了坐在他身边的楚弦一下,楚弦就乖巧地抱着两个玉马儿, 下榻施礼跑了。 谢茂剥葡萄喂衣飞石咽了,衣飞石才继续说:“保保今年虚七岁了。” “你觉得朕应该教养保保, ”谢茂将手里的葡萄剥破了, 随手扔在一边, 重新挑了个好的继续剥, “不该多教团儿。” “陛下春秋鼎盛。崇慧郡主也不年轻了。”衣飞石不忍说得太深。 从前皇帝也没正经教过谢团儿什么,今天随口一句就类似“治大国若烹小鲜”的帝王格局,连带着前边修礼的大手笔,衣飞石很担心谢团儿会错意。——皇帝欲立谢团儿为嗣女,立保保为嗣皇帝,也就是说,皇帝百年之后,继位的将是保保。 若谢团儿一直认为自己将为女帝,事到临头,皇位传给了她儿子,这其中的落差怎么算? 天家父子争权尚且血流成河,母子之间就会温柔些?衣飞石不信。 谢茂却没法儿告诉衣飞石,朕活不到你想象中的年纪。太平三十六年,朕就不在了。 那时候,十八岁的保保未必能镇得住朝局,保保的出身、血脉是他继位的硬伤。只有强调了谢团儿嗣位的合法性,身为她儿子的保保才能坐得稳江山。所以,谢茂必须一步步替谢团儿铺好路,若谢团儿根基不稳,保保更是无根之萍。 想到十年之后的死别,谢茂就升起一股离愁别绪。 重活一世又得重新忽悠朕的小衣,哪怕一切顺利不出岔子,算算日子,自重逢起,起码得三四年之后才能吃下肚……他顿时觉得,必须好好把握剩下的时光,抵死缠绵不放。 衣飞石难得多嘴劝谏了一回,皇帝不纳谏也罢了,直接就搂着亲了上来,亲得衣飞石都懵了。 “陛下……”臣说的话,您是听了还是没听?这种诀别的愁苦之情是怎么回事? “今日想朕了没?”谢茂边亲边问。 “……想了。” “朕亦想你。想得无心政事。” “……” 旁边服侍的秦筝默默候在一侧,准备递水递帕子。 ※ 太平二十五年,十月二十五日。 殿试结束。 黎簪云毫无疑义被钦点为状元,龙幼株居次为榜眼,文诗心为探花。 据说这排名是有点水分的,原本的榜眼该是房县才子叶流亭,皇帝殿上说了,今科乃是恩科,为了成全一段风流佳话,硬生生把夹在女状元和女探花中间的男榜眼踹下二甲,将排在二甲七名上的龙幼株提了上来,让本年一甲三位进士及第的贡士,全部都是女子。 为了“成全风流佳话”硬提名次的操作,史上并非没有。皇帝非要这么干,群臣也无可指摘。 ——谁让这一科男生不争气呢?若一甲中有两个男子,皇帝也不好意思这么干吧? 琼林宴那一日,龙幼株一改常态,没有穿皇帝御赐她那一身拉风的蟒袍,而是换上二品文官的官服,安安稳稳地坐在黎簪云身侧。 你们说我是文盲,没有正经出身,当不得都察院的左都御史。现在我有了,我能当了吗? 皇帝钦赐御酒。 崇慧郡主谢团儿随侍在皇帝身侧,一一垂问今科入贡的女进士,祝前程远大。 所有穿着红衣的女进士都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这位风华绝伦的郡主。她们都知道,自己能够科考,能够入朝,皆是因为这位郡主。此后一生荣华富贵,成龙成虫,也皆系于郡主一身。 与此同时。 皇四子谢泽在宫中,狠狠鞭打了一位能诗善文的侧妃。 “妇人读那么多书做什么?还不得嫁人相夫教子,难不成你也想去考科举?”谢泽挥舞着肮脏的马鞭,将齐氏身上抽出一道道血痕,眼中带着冰冷的恨意。 齐氏伏在榻上瑟瑟不能言。 门外,齐氏所生皇孙谢程跪在门前不住呼喊:“父亲,父亲饶命……” 孰料谢泽听了他的呼喊越发生气。 父亲?他在宫中做了二十年皇子,充当皇帝应付宗室的颜面,皇帝给了他什么?连个最末等的王爵都没给他!儿子们只能称呼他“父亲”,他连个“父王”都不是! 从小皇帝就偏爱谢团儿,她父王是皇帝的亲兄弟,她不止在郡主中活得风光,如今连皇子都被她比下去了!一个外嫁的郡主,堂而皇之住进宫中,儿子姓了谢,凭什么!凭什么! 谢泽一鞭一鞭抽在侧妃齐氏身上,就像是在鞭打谢团儿,鞭打趾高气扬的龙幼株,鞭打那一群不守妇道、想着入朝为官的妇人—— “打死你!打死你个贱人!”谢泽咬着牙,狠狠地挥鞭。 ※ 琼林宴结束之后,皇帝与崇慧郡主都回了宫中。 太极殿与醒春山房都收到了齐侧妃被鞭打的消息,谢茂吩咐道:“叫郡主处置。” 往日太后在时,后宫诸事皆太后执掌,谢泽就不敢这么堂而皇之地鞭打妾妃。如今太后不在了,齐侧妃挨了欺负哭都没地方哭——皇四子妃都不能随便见皇帝,何况她区区一个侧妃? 就算皇帝知道了,那也是他谢泽闺帷中的私事,皇帝顶多敲打他一番,还能如何? 他又不指望皇帝给他储君之位了。 谢团儿回宫后,先问了儿女吃饭玩耍的情况,下人就来报了皇四子宫中发飙的消息。 年仅七岁的保保正在很认真地翻画本,给啃着甜糕流口水的妹妹讲故事。 他从小身体不好,不能随便奔跑玩耍,大多数时候都待在屋子里,无聊时就听嬷嬷讲故事,大一些了,黎太傅就亲自来给他说古今故事,授以得失,五岁开蒙识字,他就很认真,因为他想自己多看些书——黎太傅不在时,他也可以自己看故事。 寻常孩子入蒙学的是幼学尔雅三百千,他最开始读的就是春秋史记,讲画本是因为他想给妹妹当老师,教妹妹认字。很可惜的是,他不到三周岁的妹妹十五娘如今只会吃、傻笑和发脾气。 “皇四叔为何鞭打小婶婶?”保保板起脸,眼中都是不忍,“阿母,你叫霞姑去给小婶婶看伤。” “放心吧。”谢团儿才解了大衣裳,又叫狄女服侍自己重新穿上,“阿母去把她接回来。” 当天傍晚,谢团儿就带人杀到了谢泽宫中,强行把齐侧妃抬回了醒春山房。 谢泽被气得跳脚。然而,谢团儿奉命代掌六宫事,丈夫又在羽林卫供职,一句话就有无数侍卫冲上来,谢泽被她仗势行凶欺负得死死的,生生被她抢了小老婆。 他想去太极殿找皇帝告状,半道就被拦了下来,皇帝说了,此事交郡主处置。 “她是黎王府郡主,我乃皇四子。岂有臣女管皇子宫中闺帷之事?”谢泽在宫中暴跳如雷。 谢团儿正在醒春山房吃芝麻糖,闻言一愣:“我竟不知,他是挑衅还是示好?” 衣飞琥笑道:“他是个聪明人。” 谢泽气急败坏鞭挞侧妃是出自真心,被谢团儿弄走侧妃之后,略觉后怕趁机示好也是真的。 谢团儿如今还差什么? 公主身份。 ※ 太平二十五年,冬至。 皇帝颁旨,以黎王府崇慧郡主谢团儿为皇女,命宗正寺改玉牒皇册,上告太庙。 谢朝郊祀天地循古礼,冬至报天,夏至报地。又以太|祖配天于圜丘。皇帝在冬至祭祀天神当日,颁旨改谢团儿宗谱入皇册,上告太庙,立其为皇女,——收养个皇女哪里需要这么大阵仗? 皇帝虽没有明着立谢团儿为储君,群臣也都心里有数了。 随后,皇帝让皇女谢团儿移居淳熙宫,这是孝帝为储时居住了十多年的东宫。 谢团儿移宫之时,皇四子妃莫氏亲自登门,请求把齐侧妃还回来。 ——莫名其妙把人家小老婆带走,俩月都不还,你想怎样? “泽弟宫中服侍众多,不缺一个齐氏。倒是我明年要去听事司办差,缺两个识文断字的贵女陪伴。若论身份尊贵,再没有比齐氏更好的了。”谢团儿断然拒绝。 “齐妹妹,你如何想?”莫氏惹不起谢团儿,只好去问站在一边的齐侧妃。 齐氏咬着下唇脸色苍白,低微却坚决地说:“妾听殿下安排。” 莫氏一喜。齐氏已发现自己话中带了歧义,连忙改口补充道:“大殿下!” 皇帝才刚刚收养谢团儿,从前几位皇子都已经死绝了,仅剩下谢泽一人。谢团儿也没办法跟已经死去的几位皇子一起叙排行。所以,宫中称呼谢团儿为大殿下,算是皇女单独论排行。 谢团儿不放人,齐氏不思归,莫氏只得铩羽而归。 ※ 太平二十五年,十二月二十日。 皇帝封笔之前,颁旨拆分听事司。 听事司目前大体分为三块,一是各地间谍暗探,拆分后,仍旧归听事司统管,隶属锦衣卫。由直奏千户宰英升任司指挥使。 二则是监察百官之职权,这一块拆分出来,重新还给都察院统管。 三则是各地手工作坊,拆分后,各地作坊独立成为百业公司,与徐屈所统管的粮食公司一样,属于皇帝私有的产业。由缉事千户许珊任公司大掌柜。——工部、户部都对这一块嘴馋得口水滴滴答答,上下活动关系想要抢这块肥肉,这回都不敢伸手了。 谢团儿满以为自己去听事司就能坐上龙幼株的位置,哪晓得还未赴任,听事司就被拆了。 等待她的,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职位。 姐妹会会首。 没有想象中代天巡狩、稽劾百官的威风凛凛,也不必去听事司的监狱听各种惨号冤枉。 最开始,谢团儿只需要在京城附近的女工作坊里,随意走访慰问,教妇人自爱自尊,问问家中情况,是否被丈夫婆母欺压,子女是否孝顺……再给家中贫弱的妇人送些米粮就行了。 ——谢团儿对此其实很不耐烦。 她不理解那些妇人。 “怀胎八月还在做工,挣扎着生了双胎,没出月子那没良心地就和我妹子眉来眼去,要抬我妹子做二房,我哭得眼睛看不见,婆母劝我,何不如就答应了那没良心的,一来我妹子能带份嫁妆,二来我在外做工,妹子照顾家里也不得外心……我答应了,呜呜……” 谢团儿很想问,你为何要答应?你自己答应了,为何要找我来哭? “孩子两个月时,我妹子就进了门,家里说娶了妹子没得钱了,催我赶紧来上工。我上工一月只得一天假期,攒上三五日假期,才休上一回。回家一看——那丧天良的哟,连个床铺都没得我的了,叫我睡柴房……气得我饭都没吃,第二天就回来上工了……” 谢团儿就更不解了,你是大房,妹子是二房,岂有正妻睡柴房,小妾睡正房的道理? 最让谢团儿无语的是,这妇人找她哭了半天,她问是否要和离?妇人说不要。她问是否要把小妾休了?妇人说不得行,那是亲妹子。她问,那你想怎么办?妇人继续哭……哭完就把这个月的月钱托人捎回家去,说丈夫身子弱,要多吃几回肉。 你这种贱人活该被人踩泥地里好吧?谢团儿吃了一肚子气回宫,找茬把谢泽骂了一顿。 谢泽莫名其妙,我又怎么了我?你把我小老婆还我! 吃气归吃气,该干的活儿还得继续干。 谢团儿在京城几个姐妹会混熟之后,黎簪云告诉她,可以在京畿附近看一看。 她若有所思,上禀皇帝之后,出京在京畿各地的姐妹会走动。 京畿地方看完之后,大半年也过去了,谢团儿脚不停歇,继续往外走。花了差不多三年时间,将谢朝境内所有存在姐妹会的州县都走了一遍。 这期间,黎簪云始终跟在她身边,龙幼株也派了心腹下属一路跟随指点。 姐妹会依靠着手工作坊存在,听事司拆分之后,手工作坊归入百业公司,姐妹会也就失去了朝廷这一层背景,哪怕有皇女做了会首,失去了锦衣卫的撑腰,各地姐妹会依然显得很弱势。 谢团儿走动数年之后,听取了黎簪云、龙幼株等人的意见,向皇帝上个折子,请求将姐妹会独立出来,或是依附在户部之下,依旧由朝廷分管。 皇帝准其下附户部,另立妇孺清吏司,加谢团儿户部侍郎衔,专司妇孺事。 户部尚书裴濮觉得糟心极了。 手工作坊没拿到手,自家衙门里反倒多了一尊惹不起的大佛。 皇帝名义上是叫谢团儿这个空降的户部侍郎只管姐妹会的事,可是,她挤都挤进来了,遇事她还能真的不过问?不让她过问,她就怀疑你是不是有猫腻,是不是搞小动作。 这位下了班可是跟皇帝住一个宫里,随随便便就跑去告个状,这日子还怎么过? ※ 太平二十九年,夏。 谢团儿被册封为宝宸公主,其夫镇国公世子衣飞珀晋驸马都尉。 太平三十年。 册立宝宸公主谢团儿之长子谢嘉禾为皇太孙。 五月,许宝宸公主玉门殿听政。 ※ “太孙哥哥。” 谢苗苗是黎王府世子谢圆的亲闺女,今年十岁,经常到淳熙宫与保保做伴。 保保体弱,不喜欢外出游玩奔跑,谢苗苗的母亲黎氏是黎阁老孙女,黎太傅的侄女,谢苗苗三岁识字,五岁赋诗,是京中小有名气的小才女,和文静的皇太孙从小就很玩得来。 “我听外边说,大臣们都说你今年十二岁了,应该叫你去玉门殿听政。”谢苗苗打小报告。 保保皱眉道:“这等离间骨肉亲情的坏话,妹妹以后不要再传说了。” “那哥哥不想去听政吗?”谢苗苗问。 “孤才十二岁。”保保道。 谢苗苗噘嘴:“反正我不喜欢姑姑。她那么凶——” “你回去吧。” 保保收拾好书案,把一本谢苗苗上回说过想读的《溪山诗话》找出来,递给她的丫鬟。 谢苗苗知道他生气了,也不想道歉,气鼓鼓地抱着那本书,掉头就跑掉了。 保保知道谢苗苗为什么不喜欢他的母亲。自从他被皇爷爷册封为皇太孙之后,里里外外就有不少人想打太孙妃的主意。谢苗苗也想嫁给他。可是,旁人都行,谢苗苗不行。 因为,他和谢苗苗都姓谢。 如果他从父姓,他和谢苗苗一个姑表,一个舅表,原本是最般配的亲上加亲。 可惜,他不从父姓。原本的表妹就成了堂妹,谢苗苗就失去了成为他妻子的资格。 谢苗苗认为姑姑太过强势,才让表哥成了堂哥,让自己的好姻缘成了别人的好姻缘,心中极其不满,话里话外就带了出来。 保保也觉得母亲太过强势。 不过,他觉得母亲强势,是因为他亲眼所见,母亲老是欺负人。 都是皇爷爷的嗣子,母亲仗着嫁了父亲,有了襄国公支持,就总是欺负皇四叔。可怜皇四叔才是真正的皇子,却被母亲一个皇女压在头上,母亲还让皇四叔的妾妃齐氏给她收拾书房——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 这也罢了,母亲还总是欺负父亲。 他经常看见父亲候在门外,直到母亲叫进,父亲才能进门。 有时候母亲发脾气了,父亲就得赶紧赔罪,当着子女的面,父亲都要给母亲跪下。 未免也太张狂了。 保保也不希望母亲去玉门殿听政,母亲在吏部办差就厉害成这样,在皇爷爷跟前听政了,父亲不得被她踩成泥么?可是,他也很明白,身为儿子,他不能反对母亲所做的一切。 朝廷的大臣说,应该叫他去玉门殿听政,他们是想用自己攻击母亲。 他不会让他们如愿。 尽管,在他的心目中,已经很多次觉得,母亲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过分和逾越。 他要等。 等自己长大,等母亲老去。 母亲只是公主,他是皇太孙。时间会改变一切。迟早有一天,他会让母亲知道,她错了。 ※ “谁!” 谢苗苗在出宫的途中,被人砸了一头毛毛虫,气得哇哇大叫。 她是黎王府的孙女儿,骨子里总有几分祖母姮芙蓉的彪悍,被人砸了一头可怕的虫子也不像普通贵女般哭泣。 墙头上悄悄探出半个脑袋,忽地又是一包毛毛虫扔了下来。 谢苗苗正仰头看另外一边,又被砸了个正着,她一边抓头上的虫子,一边转身大骂道:“衣十五娘!你这个鬼鬼祟祟的臭丫头,你出来!” 衣长和冲她做个鬼脸,双鬟上的珠花沾沾欲飞:“你再骂我娘,我就揍你啦!” “我才没有骂姑姑,你瞎说!”谢苗苗反驳道。 衣长和脸色一冷,哼道:“你心里有数。我哥耳根子软,你别老烦他!他马上就要定亲了,我马上就有太孙妃嫂嫂了,以后你别再来宫里,招人嫌!” 谢苗苗又气又羞,终于忍不住一路掩面哭着跑出宫去。 ※ 六年后。 春寒料峭,皇帝再三保暖防寒,轻易不肯冒着风雨出门,仍旧感染风寒,旋即卧病。 他一边吃着药,一边笑:“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①” ... 236.振衣飞石(236) 除了谢茂自己, 谁都不觉得他这一场风寒能有多大的妨碍。 皇帝自三十岁以后身体变得异常康健,一年到头几乎不生病,偶然咳嗽一声,只需喝一碗茶, 半下午就好了。这一回也是略有点咳嗽,朱雨都没来得及去唤太医,非近身都没察觉到皇帝不妥,皇帝就紧张地吩咐赵云霞领着太医署几个最好的大夫前来看诊, 马上煎药喝上。 衣飞石听说传了太医都唬了一跳, 连忙赶回太极殿,只闻见药味,皇帝却没什么异样。 他觉得皇帝应该没什么。 赵云霞也说没什么。 但是,皇帝一反常态很粘着他, 衣飞石就放下所有日常防务,只陪在皇帝身边。 一点儿小咳嗽,原本是两副药吃下去就好的小症状。哪晓得到了夜里, 皇帝的嗓子就肿了, 浑身出虚汗,衣飞石半夜爬起来给皇帝喂水擦汗, 宣召太医,被宣来的赵云霞也是有点懵,重新调了方子, 给皇帝扎了两针, 好歹让皇帝平着躺了下去。 次日, 皇帝宣布辍朝。 一直睡到午后,谢茂才蒙头蒙脑地醒来。 待吃药的时候,他就跟衣飞石说什么,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 衣飞石觉得极其不祥,柔声宽慰道:“陛下,只是偶感风寒,歇一日就好了。” 吃了药,谢茂命宫人服侍洗漱更衣,让衣飞石扶着走到太极殿门口,看着宫殿外遥远的锦亭山,突然说:“朕想去住云台。” “明日去吧。”衣飞石见他病歪歪路都不怎么能走的样子,下意识地阻止。 皇帝去住云台还能是为了什么?生着病还想这样那样。他是真不觉得这场风寒多大回事,今日吃了药,歇上一夜,明日差不多就该好了。陛下素来康健。到时候陛下还想去住云台消遣,他就陪着去呗。 谢茂知道自己的病不可能好了,可是,衣飞石不知道。 朕的小衣。谢茂转头看衣飞石担心的表情,心中一软,朕的小衣还指着朕好起来呢。 死别就在十日之内。谢茂想起自己死后,衣飞石不知道要多么伤心,就忍不住心疼。朕不在你身边了,谁问你饮食,谁搂着你呢?也没有人能这样纵着你了。 他看着身边熟悉的宫殿,心想,朕若不在了,新君登基,你连太极殿都不能住了。 因死亡带来的无力近在眼前,谢茂早知道自己会面对这一天,真正面临时,依然觉得艰难极了。 他只要想起自己死去之后,衣飞石被迫离开二人相守多年的爱巢,不得不对着另外一位“天下至尊”屈膝俯首,哪怕嗣皇帝是他亲自挑选的,他仍旧心痛如绞,竟忍不住流泪。 这两行莫名其妙淌出的泪把衣飞石吓住了。 皇帝从不是迎风落泪的脾性,哪怕如今是在病中,突然哭了是伤了哪一处情肠?他扶谢茂进殿坐下,跪下求道:“陛下,臣知错了。您别生气,臣这就陪您去住云台。” 不就是想吃肉么?这就陪您去吃上,想怎么吃就怎么吃,行不行? 谢茂却又不肯去住云台了,只是抱着衣飞石,一点点地亲,亲得衣飞石心头莫名苦涩,沉甸甸地不知如何排遣。 下午吃了饭,谢茂吩咐清点内库,另外传旨,命镇国公衣尚予与黎王谢范明日入宫见驾。 “陛下,您放宽心先养着病,臣这就叫霞姑再来看看。叫她来守着。” 衣飞石觉得皇帝这些安排非常不合常理,不祥之兆越发深重。 平白无故地为何清点内库?衣尚予都八十岁的人了,除非正旦朝贺,平时根本不上朝听宣,皇帝怎么会突然叫他进宫? 谢茂看着他。 谢茂想说,朕活不了几日了。想说,你不必想别的,只尽力与朕相处这最后的时光。 然而,想了许久,他到底还是忍住了。他舍不得看衣飞石担心自己的模样,既然人力不能胜,何必说出来叫人揪心呢?实在撑不住的时候,再告诉小衣吧。 “宣她来吧。朕今日怕是睡不好。”谢茂说。 赵云霞带着太医署三个太医守在了太极殿,太阳落山之前,重新为皇帝施针一次,衣飞石就在旁边守着,总觉得皇帝安静得有些古怪。 几个太医离开之后,谢茂就睡了过去。 衣飞石松了口气,趁空叫来衣长宁吩咐防务。 又是十年过去了,卢成、莫沙云都已经外放,为了配合皇帝立嗣的计划,衣飞石这十年提拔的就是最贴心的自家人——衣飞琥离公主与皇太孙关系太近,最合适的人选只能是衣长宁。 布置好防务之后,衣飞石搓了搓脸,准备洗漱上榻。 昨夜皇帝就折腾,他也累了。说到底也是五十出头的人了,和年轻时不能比。 哪晓得才洗漱了回来,发现皇帝又睁眼躺在榻上发愣。衣飞石情知是没得睡了,上前哄道:“陛下,可是哪里不惬意?吃些什么?” 谢茂笑道:“这会儿精神好。小衣,你来陪朕歪一会儿。” 衣飞石挂念着皇帝病中脾气怪,怕自己离了身皇帝不高兴,顾不上晾发就匆匆赶了回来。这会儿皇帝要他陪着睡,秦筝就捧来一只紫檀木打成的凭几放在龙床上,衣飞石靠了上去,两个宫人晾起他的长发,用干布一点点地擦,另两个宫人捧着熏炉扇出暖风,怕他着凉。 谢茂侧头枕在衣飞石怀里,抚摸他依然年轻有力的长腿,充满了依依不舍。 衣飞石被他摸得想笑,隐隐又有些甜蜜。与皇帝相伴三十多年,再过几年就四十年了。从嫩得掐出水来的少年时,到如今垂垂老迈知天命之年,皇帝始终这么喜欢自己,没有一日腻味。都老头儿了呀,还摸得这么垂涎欲滴的,好似谁不肯给他似的…… 想起下午皇帝要去住云台,被自己拒绝过,衣飞石就忍不住解释:“您这不是病着么。” “朕好了。”朕好不了了。 谢茂翻身压在衣飞石身上,两手攀着他的胸膛,使力将他细滑的寝衣扯开,“腿分开些。” 皇帝突然翻身动静太大,衣飞石固然稳得住纹丝不动,背后替衣飞石晾头发的宫人都吓了一跳。 衣飞石无奈又好笑,吩咐道:“下去吧,不必你们了。” 当着下人的面,衣飞石从不敢驳了皇帝面子。这回宫人们都下去了,衣飞石就将衣裳掩好,认真劝道:“陛下,待明日养好了身子,臣再服侍陛下。今日不行。” 若是再年轻十岁二十岁,衣飞石也不至于这么斩钉截铁说不行。这不是都天命之年了么?往年皇帝哪儿会有什么伤风咳嗽的症候?想来就是年纪大了,精力日衰。所以,不行。病中绝对不行。 谢茂见他满脸严肃,失望之余也有些想笑,便又翻身躺了回去。 衣飞石穿好寝衣,皇帝还是仰面躺着发呆,又忍不住依偎上来讨好:“陛下生我气了。” 谢茂侧脸看他,见着这个与自己相伴了三十余年,心意相通,情投意合,认认真真爱慕着自己,为了自己什么都肯做的衣飞石,满心都是不舍。重生一次,是这个小衣,又不是这个小衣了。 朕闭眼死去,睁眼重生在青梅山帝陵,只须快马加鞭半天路程,就能再见十五岁的小衣。 他呢?朕死了,他要花多少年来悲伤,思念? 衣飞石正想着要怎么哄着皇帝,就发现皇帝居然又翻身压在了自己身上:“陛下?” 谢茂轻轻用手捧着他的脸,低声道:“小衣,听朕的吩咐。” 衣飞石利索地压住皇帝想要扯自己腰带的手,他不肯时,皇帝肯定就没办法得手:“陛下恕罪,臣不能奉旨。” “今日必要如此。”谢茂怒道,“朕何曾强过你?听话!” 皇帝在床笫事上确实从未用强,倒是衣飞石常常强着皇帝这样那样。难得谢茂板下脸厉声要求,衣飞石犹豫了片刻,松开压着皇帝的手,仍旧想要阻止:“陛下还在病中……” 谢茂慢慢与他贴在一起,伏在他脸颊边,说道:“片刻就好。” 朕只是不能让你后悔。 你以为朕能好起来,朕好不了了。到了朕驾崩的那一日,你若想起今日对朕的拒绝,你会多难受呢?朕若不曾问你索求温存也罢了。既然要了,朕只能哄着你给。否则,他日你一定会后悔。 衣飞石心中涌起一股很莫名的悲伤,沉甸甸地压着,几乎喘不过气来。 ※ 皇帝折腾半夜,睡下去不到半个时辰,又爬起来上吐下泻,几个守着的太医都懵了。 衣飞石亲自守在床边端痰盂恭桶,谢茂叫他走远些,他脸都是白的,急道:“这时候了陛下还要和臣闹什么脾气?” “你洗漱都不肯叫朕看,朕也不许你看。走开走开。”谢茂不耐烦地赶他。 衣飞石就杵着不肯动。 谢茂这会儿是病得憋不住,到底还是得当着他的面泻下,叹气道:“朕一世英名。” 衣飞石在旁扶着他,给他揉肚子,事毕亲自擦洗,半点不嫌腌臜。 宫人收拾妥当退得远了,衣飞石才换了身干净衣裳贴上来,搂着谢茂低声道:“臣才是陛下近臣。陛下身上不好,臣总不能连奴婢都不如。” 谢茂挨着他,听着他的心跳,依恋地说:“总是小衣待朕最好。” 衣飞石就想起很多年前,皇帝病倒那一回。 那回他自作主张去了黎州,拦住了作死的黎王谢范,回来被皇帝捉住大发雷霆,那一回皇帝也是受了风寒,烧了起来,被他两句话说得发昏,第一次发狠要打他—— 当年不被理解的焦急、痛苦,如今想起来都很遥远了。 衣飞石能想起来的,还是皇帝气急败坏的模样,气成那样了,也只是叫掌嘴。 当年发脾气打了衣飞石巴掌的事是皇帝跟前的禁忌,谁都不能提。衣飞石则不然,他根本就不记得被皇帝逼问为难的焦虑了,想起当年还觉得挺甜蜜。 毕竟,就他当年干的那档子事,搁旁人身上夺职回家是没跑了。对着他,皇帝就只会嚷嚷。 生了病的皇帝就是这么毫无理智。衣飞石轻轻抚摩谢茂背心,安抚着他:“您歇一歇,还能睡半晚上呢。夜里觉养人,昼间补不上来。”说着钻进被窝与皇帝挨在一起,“臣陪着陛下。” 谢茂歪在他怀里睡了片刻,胃里翻腾又爬起来吐,衣飞石捧着痰盂替他拍背。 然而,刚才就吐光了胃里的东西,这会儿只会干呕,胃袋都似抽了起来。这会儿连药都不敢喂了,先喂了些填补的汤水。赵云霞跟着又来扎了两针,只觉得皇帝这症状见所未见。 一直折腾到天亮,终于不吐不拉了,皇帝开始叫耳心疼。 “老这么不能休息可不行。”衣飞石拽着赵云霞讨主意,“要么你给陛下开一碗安神汤。” 给皇帝开安神汤?赵云霞不敢轻易拿主意,衣飞石也知道自己说得僭越了,低声道:“我与陛下商量,等旨意吧。” 没一会儿,皇帝就吩咐下来:“安神汤先熬上,朕见过大臣就喝。” 皇帝昨日传旨,命衣尚予与谢范觐见,今日一大清早,二人就联袂进宫来了。 镇国公衣尚予已晋八十高龄,纱冠下皓首如雪,看身影却矫健如壮年,与年近花甲的黎王谢范并行一处,若是不看他那满头白发,几乎都看不出他比谢范高出一辈的年龄。二人一同入宫,微微发胖的谢范走着走着就喘气,还是坐着轮椅的衣尚予扶了一把,把他一路推着进来。 ——这要不是还得继续装残废,衣尚予都想把轮椅让给谢范,你坐着,我走。 “这些年……咳咳,疏于拳脚,镇国公您见笑了。”谢范老脸一红,跟衣尚予打哈哈。 衣尚予对他略微鄙视。当年也是骑快马开硬弓的将军,府上养几年就堕落成这样。不过,衣尚予这张脸上素来寡淡,鄙视也不大显得出来,谢范就很高兴地跟他谈论起刚出生的小曾孙。 黎王府世子谢圆与世子妃成亲之后,育有二子一女,长子谢嘉成,幼子谢嘉耘,女儿谢苗苗。 谢嘉成今年十五岁,去岁娶了林家的八姑娘,二月里就得了个儿子,乐得谢范合不拢嘴。 “恰好求陛下赐个吉祥名儿。”谢范美滋滋地说。 谢范得了头一个曾孙,新奇得很,衣尚予早二十年就抱上曾孙了。 前些年衣明聪、衣明哲、衣明睿都纷纷娶妻生子,衣尚予如今是正儿八经的五世同堂,玄孙在怀。只是,孙辈再多,儿子都不在身边,他到底觉得膝下凄凉。 二儿子跟着皇帝常年住在宫里,三儿子跟着谢团儿也常年住在宫里,好像但凡是个姓谢的,不管男女都能拐他一个儿子,衣尚予能怎么办? 衣尚予与谢范各怀心思进了宫,谁都没想到,身体一向康健的皇帝竟是传临终遗诏。 太极殿里忙忙碌碌的宫人奴婢穿行不断,看见守在殿外的太医,二人终于觉得有些不对了。 进殿就闻到残留的熏香,近身服侍的奴婢全都带着两分憔悴之色——皇帝已经折腾了两夜了,外边小宫婢、小宫监能轮班休息,各个近身的奴婢哪里换得了?轮休的都上赶着来候着听吩咐。 “请陛下圣安。”谢范上前施礼。 衣飞石则连忙下来搀扶老父,歪在床上的皇帝已吩咐道:“免礼,都免礼。” “朕记得今日是李玑在内阁当差,叫他来。” 谢茂揉了揉耳朵,吩咐给镇国公和黎王赐坐,“今日叫你们来,是为朕百年之后……” 他一句话没说完,就看见衣飞石陡然僵住的身影,不禁笑了笑,改了口哄衣飞石。 “朕已天命之年,该议一议这事儿了。” 这话是很说不通的。被谢茂招来的衣尚予与谢范二人,一个八十好几了,一个年近花甲,哪个都比谢茂年纪大,若真是未雨绸缪,也不该是找这两位来商量。 谢范与衣尚予都能闻见殿内的药味儿,再看看皇帝一夕之间憔悴多了的病容,各自心中叹息。 衣飞石默默扶老父坐下,吩咐殿下守紧门户,他自己则亲自盯在门前。 当着外人的面,衣飞石从来不敢忤逆皇帝一字一句,哪怕他此时心乱如麻,很想说陛下你真的是病中胡思乱想想多了,这会儿也只能陪着皇帝“胡闹”。 “保保十八岁了。朕在他这个年龄啊,也当了两年皇帝了。”谢茂笑了笑,“他是个聪明孩子,江山托付给他,朕是放心的。只遗憾这孩子先天不足,精力不济,到头来,政事还得团儿多费心。” “朕的意思是,若朕百年之后,保保继嗣皇帝,让团儿临朝辅政,扶他一程。” “你们都是做长辈的,要多看顾一二。” 谢茂问的是衣尚予。 对于谢范而言,外孙亲政是一回事,女儿辅政又是另一回事了,他肯定支持女儿辅政。 衣尚予也不可能有任何异议。 皇帝意思意思问他一句,他难道还敢反对皇帝的安排? 若非皇帝一心宠爱衣飞石,怎么样也轮不到保保来继嗣皇帝位。衣家白捡了半个江山,偷着乐就完了,得寸进尺那是找死。何况,衣尚予早十年前就从枢机处退了下来,守着镇国公的爵位赋闲养老,叫他看顾下一任皇帝和太后,他拿什么看顾? “臣虽老迈,敢不尽心竭力?”衣尚予恭敬地回答。 谢范跟着表了忠心。 接下来皇帝就没口子地说团儿精明勤恳,说保保纯孝仁善。 衣尚予怎么想的,谢范不知道。反正谢范想的是—— 皇帝是真心觉得保保身子不好,还是,看出了保保性子不大好? 保保确实身子不大好,三年前,保保十五岁时,皇帝也曾准许皇太孙玉门殿听政。 当时谢团儿在六部轮值。从户部开始,六年时间,谢团儿把六部转了个遍,皇帝准许皇太孙玉门殿听政时,谢团儿正在吏部主持修订京察大计考评标准,各方面吵得不可开交,顾不上帮皇帝看折子。 ——或者说,皇帝和谢团儿都有心让保保入朝历练,把这个极好的机会让了出来。 保保就开始听政。皇太孙的所谓听政,就是正儿八经的听着,不许说话。 他和他母亲宝宸公主不同,谢团儿现在姐妹会混了几年,走遍了谢朝大部分州县,再有黎簪云、龙幼株等人指点辅佐,见识与养在深宫的太孙完全不同。谢团儿能说话,也是因为她有户部侍郎的官职。 最重要的是,谢团儿身体好。 保保学着他母亲的样子,大小朝会跟在皇帝身边,有时候皇帝在太极殿见内阁大臣,他也在旁服侍。他很急切地想要参与这一切,贪婪地吸收着前所未见的经验和见闻,迫不及待地展露锋芒。 十五岁的皇太孙,已经想要踏上政治舞台,崭露头角。 可惜,他忘了考虑自己的身体健康。不到四个月,保保就大病小病连着犯,刚开始他不许宫人禀报,强撑着继续上朝,后来就撑不住了。 在吏部待了半个月没回宫的谢团儿闻讯即刻回宫探望儿子,她在皇太孙病榻前大发雷霆,责问宫人为何明知道皇太孙身体羸弱,却放纵皇太孙带病上朝理事?为何不上禀本宫?为何不上禀陛下? 保保自幼体弱,谢团儿自他出生就小心翼翼地呵护着,半点不肯让他受累。就因为忙着吏部的差事少回宫半个月,儿子就带病强撑,差点累吐血。她如何不生气?生气就要找服侍的下人晦气。 谢团儿要杖毙宫人以儆效尤,病得七荤八素的保保怒道:“阿母杀的是下人,诫的是儿子?” “阿母口口声声说在宫时把儿子照顾得怎样好,为何又不肯在宫中照顾儿子?如今却寻宫人的不是。他们是什么东西?拦得住儿子么?” “阿母能听政,儿子就听不得政?” “阿母是爱护儿子,还是要绝了儿子入朝之路?” 谢团儿压根儿就没想过,在儿子的心目中,她竟是这样忌惮亲子、玩权夺势的母亲。一时之间,竟被儿子喷得懵住了。不等她反应过来,对她喷了一通的保保太过愤怒,先昏迷了过去。 哪怕谢团儿极力封锁了消息,母子二人争执的内情还是不可避免地传出了出去。 ——在未央宫中,没有什么事能瞒得过皇帝。 让谢范觉得玩味的是,皇帝知道了这件事,皇帝还让他也知道了这件事。 毫无疑问,谢范不可能站外孙不站亲闺女。他当时就进宫把衣飞珀痛骂了一顿,保保若不是皇太孙的身份,他能直接飞踹一脚——养这外孙不如养块叉烧。 不管是因为保保三年前的带病听政,还是因为他病倒后与谢团儿的争执,总之,他的亲政之路就此断了。皇帝如今的态度很明确,就算他之后保保继位,辅政大权也要交给谢团儿。理由就是保保身子弱,无力处置朝政,必须谢团儿辅政。 皇帝在这边信口吹捧,一直到李玑奉召见驾。 “衣爱卿,你送六兄出去。”谢茂很罕见地开始支开了衣飞石。 当着阁臣与宗室的面,衣飞石总不能问陛下你到底要干什么?他只能遵旨,送黎王出宫。 太极殿内只剩下衣尚予与李玑,谢茂已有些精力不济,闭了闭眼,道:“朕有旨意。李玑,你来用笔,词句自斟——” 秦筝早已准备好文房四宝,案上摊开空白的诏书,李玑上前磕了头,心跳怦怦。 “朕死之后,后嗣之君若对襄国公不恭,凡衣家血脉,皆可凭此诏书,废其自立。” 李玑才提起笔,听见“朕死”两个字就是一抖,皇帝把后边两句话说完,他手里的笔都差点掉诏书上了!皇帝这是……疯了么? 谢茂却根本没空理会他,只盯着脸色紧绷的衣尚予,说:“这一道诏书,是给衣家救命用的。朕本想留给小衣,”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今日给他,夜里就被他烧了。所以,朕把它留给衣家。你用或不用,朕不知道,朕也不在乎——” “今日密旨会在起居注记档,不录密旨内容。要不要拿出来,镇国公心里有数。” “朕只有一个心愿,” “朕活着,不许人欺负他,朕死了,也不许有人欺负他——” 衣尚予木着脸,冷冷地说:“陛下和三十年前一样异想天开。这道诏书岂不是衣家催命符?便是给了臣,一样是今日给了,夜里就烧了。”他还指着李玑,“平白赔上一位内阁大臣的性命。” 李玑:“……”莫唬我,我也不是吓大的! “朕可以把皇位传给十五娘。”谢茂道,“朕没有这么做。” 衣尚予不吭声。 三年前,谢团儿与保保母子二人的争吵,衣尚予同样也知情。衣飞琥一早就回家汇报了。 谢团儿与保保母子不合,皇帝其实很容易就能解决这件事。 只要皇帝在临终之前,禅位给谢团儿,看着谢团儿登基之后,再让谢团儿禅位给保保。这就彻底坐实了谢团儿对保保的权威,保证了母子传承的稳定性。又如皇帝所说,直接改立衣长和。 可是,谢茂不打算这么干。 他就要立皇太孙,传位皇太孙,又命谢团儿以太后身份临朝辅政。 这是谢茂在位三十六年之中,唯一玩过的一场人心权术。 不管是谢团儿还是保保,临朝都有极大的风险,衣家是他们最坚实的盟友——连黎王府都要差一截。为何?黎王府中,黎王是文帝骨血,黎王世子谢圆与谢团儿血脉相去不远,且是男子,谢团儿都能继嗣,他们为何不行?若有机会,黎王府未必不会和谢团儿、保保抢夺帝位。 为了在皇帝驾崩之后,如愿坐稳目前的嗣位,谢团儿与保保都必须获得衣家的支持。 ——衣家支持谢团儿母子没有任何疑义,也没有任何选择。这母子二人败了,衣家必然随之败落。 没有选择,就代表着没有条件可谈,没有退步的余地,人家要多少,你就得给多少,给完了就功成身退、等着人家鸟尽弓藏。 谢茂的安排,让衣家不止成为谢团儿母子唯一的选择,还拆分了谢团儿母子,使之相争。让衣家从没有选择中多出了一个选择:支持谢团儿,还是,支持保保? 谢团儿不止保保一个孩子。她还有一个女儿,同样也是衣家的血脉,甚至更亲近衣家。 谢团儿和保保想要握紧自己手里的权力,他们都得寻求支援。黎王府虚有其实。他们两方都想要拉扯的力量,只能是衣家。或者说,在太平三十六年中,逐渐变得枝繁叶茂、党羽众多的襄国公府。 哪怕皇帝死了,襄国公府依然能够在新君和太后之间,成为一个很超然的存在。 ——衣飞石支持谁,谁就能把持朝堂大局。 这是谢茂能留给衣飞石的最好的一个局面,至于衣飞石选择支持谁才能安稳善终,谢茂相信衣飞石的眼光和能力。何况,衣飞石身边还有衣尚予和百里简两个大小狐狸帮着出谋划策。 再退一万步说,衣飞石实在太蠢,蠢得混不下去了,谢茂还在衣家给衣飞石留了一道护身符。 他为什么非要指名让李玑来写这一道密诏?因为李玑是百里简的师兄,情势坏到迫不得已时,百里简会帮着衣飞石利用这道“遗诏”。 寄望于新君顾念旧情?知恩图报?人与人之间最稳定的关系,从来不是亲爱,而是利害。 皇帝揉着耳心的烦闷不耐中,衣尚予面目表情。 李玑绞尽脑汁,尽量用不发生任何歧义的用词遣句方式,把这一道可能葬送掉自己性命的秘密遗诏写好,呈递皇帝过目。 谢茂看了点点头,吩咐朱雨、郁从华送去用印记档,赐了李玑一株二尺高的珊瑚树。 衣尚予木着脸将圣旨揣在袖子里回府,几次想要扔火盆里烧了,终究还是决定稍留几日。 ——最起码,让小石头亲眼看一看。 让小石头知道,他爱慕服侍了一辈子的皇帝,疯是疯了些,好歹不曾辜负他。 237.振衣飞石(237) 皇帝夜里休息不好, 食不下咽,三两天功夫就憔悴了许多。 所有人都认为皇帝应该认真听太医叮嘱好好养病的时候,皇帝开始交代后事了。 他首先命令衣飞石和谢范整饬城防宫禁,随后召见内阁大臣, 透露自己传位皇太孙,并命宝宸公主辅政的安排。为了不显得太过惊世骇俗,他去年就准备好的各项政令,这几天里才逐一交代, 也不是多少年后的计划, 无非是在新旧交替之间不使动乱的对策——只要新君不上台就掀桌子,可保无虞。 所有被皇帝传了遗命的大臣都是满脸懵逼,陛下,您就略感风寒而已, 至于这么大阵仗吗? 这要是三五天把身子养好了……反正几个满朝上下都没太当回事。皇帝才五十出头,一向身体康健,平时连个喷嚏都不打, 乍暖还寒时候受个风发个热, 能有多大的毛病? 然而,皇帝一连数日不曾上朝, 只在太极殿召见大臣,宝宸公主与皇太孙都在殿前侍疾,出入太极殿的大臣们脸色越来越凝重…… 太平三十六年的天, 倏地变了。 衣明聪在中军衙门当差已经有六年了, 四年前娶妻, 三年前生子,去年又得了个小闺女,衣家勋四代的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据说他小时候曾经养在皇帝身边,衣明聪隐隐约约记得些宫中往事,这些年也已经忘得差不多了,那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这日他在中军衙门里对军需册子。 似他这样的将门之后,各处关系走得精熟,上官也算是物尽其用。 每到跟兵部扯皮要军资的时候,就要把他“借调”到军需处两日,帮着“筹备”一二,说到底,就是借着他的面子,去跟兵部、枢机处要东西。他太爷爷衣尚予的旧部基本上都告老了,二爷爷襄国公的旧部则在朝廷各处正当权,陪笑一句忆个当年,啥事儿都好办。 突然就有宫中小黄门匆匆来传旨,皇帝急召。 衣明聪稀里糊涂接了旨,跟着进宫,很熟练地塞了荷包,问道:“公公,何事召我?” 那位公公荷包照收,就不肯多话,满脸严肃毫无喜意。弄得衣明聪心头惴惴。 不过,衣明聪紧张归紧张,倒也不是特别担心。家中有二爷爷襄国公镇在宫中,就算他无意间犯了什么事,了不起罚俸降职,命肯定在,前程也丢不了。 进了宫之后,步入太极殿范围,就有一位姓齐的小公公来接他,说道:“郁大总管在御前服侍不得闲,特命咱家来接大少爷。您这边请——” 郁大总管是御前心腹,太极殿最有权势的大太监,他亲自差人来接,衣明聪就松了口气。 照例塞了荷包,齐小公公麻溜儿地谢了赏,脸上依然没个笑模样:“咱们主子爷身上不爽利,可没人敢嬉笑哩。”又偷偷告诉衣明聪,襄国公在御前服侍,不必担心。 衣明聪十多年不曾进宫,行至丹墀之下,幼时的记忆恍恍惚惚浮现。 他在殿外跪候,宫中弥漫着熏香与苦涩的药气混合的味道,分明是陌生的宫殿,又似乎很熟悉。 看着大殿门口擦洗得极其干净的门槛,衣明聪恍惚地想起自己往门槛里爬的画面,那时候的他太小了,就觉得太极殿的门槛特别高,每回自己翻了进去,身边的保姆都要吓一跳,前头还有一个清爽带笑的男子声音吹嘘鼓励,让小小的他觉得自己完成了一件特别了不起的壮举…… 没多会儿,一个穿着锦衣的俊美男子走了出来,躬身施礼道:“大少爷,陛下宣召。” 衣明聪的感觉很古怪。他不认识这里的所有人,这里的所有人却似乎都认识他? 皇帝宣召谁也不敢怠慢,衣明聪连忙磕头起身,低着头跟进殿内,也不敢请教这位长得极其俊美的年轻男子是谁,应该是侍族出身的内侍吧?他想。 进了外殿,引路的内侍没停步,衣明聪跟着再往里走,路过内殿,竟然还在往里走。 一直走进了寝殿。 衣明聪多年未进宫,觐见的礼仪也丝毫不差,内侍略微指点,他就在殿中俯首下拜。 “聪儿来了。” 头顶上传来的是一个干涩虚弱的声音,和记忆中一样,带着慈爱的笑意。 衣明聪听得出其中的虚弱,原本陌生的感情瞬间就被拉回幼年,他下意识地想要抬头,又生生忍住,只看着地上近在咫尺的织毯——不是他记忆中的花纹,可是,这间屋子他也是很熟悉的。 小时候他就在这里的地上爬,从龙床前的承足爬到临窗的榻边,那是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 他依稀还记得皇帝穿着宽大清凉的夏常服,端冰镇的酸梅浆给他喝。他爬得很快,爬得气喘吁吁,扑倒在皇帝的膝下,一头撞着御榻下雕刻精美的卿云纹,疼得哇哇大哭。 ……躺在龙床上的人,是曾经把他养在膝上的皇爷爷。 衣明聪哽了一下,尽量收敛住情绪,低声道:“小臣叩请陛下圣安,陛下万岁。” “一晃眼这么大了。来,上前来,皇爷爷看看你。”皇帝声气十分和蔼,和衣明聪记忆中的口吻极其相似,唯一不同的是,如今的皇帝听上去苍老而虚弱,让人心酸。 衣明聪磕了头,奉旨膝行上前,略微抬头。 皇帝看上去不如声音那么苍老,脸色苍白病弱,仍旧有着远超常人的清俊风华。他的二爷爷襄国公衣飞石就坐在皇帝龙床边上,手里捧着茶碗,神色凝重。 皇帝看着他笑了笑,招招手,示意衣明聪再上前。 衣明聪再往前挪了一步。 皇帝仔仔细细看了他好几眼,伸出手,衣明聪连忙再往前膝行两步,低头让皇帝摸着自己脑袋。 “是长大了。”皇帝说。 衣明聪能感觉到皇帝的手在微微颤抖。 “去吧。要好好儿的。”皇帝似是疲惫极了,只说了这么两句话,就让衣明聪退下了。 衣明聪心中生起极度不祥的滋味,他有些想哭,想拉住皇爷爷的手,可是,他不敢。 哪怕记忆中皇帝曾经极其宠爱他,哪怕如今的皇帝也对他十分温柔。他仍旧只能膝行着退下三步之外,恭恭敬敬地磕头告退,多说一句话都不敢。 退出太极殿之后,衣明聪被宫监领着出门,一直憋着走出了宫门,他才流出两行热泪。 天不早了,衣明聪没有再回衙门。 他直接回了长公主府,闷着吃了晚饭,待在书房抄经,欲为皇帝祈福。 熬了一夜过去,衣明聪抄得腰酸背痛,打算吃些茶,叫家人去衙门告假,留在府中继续抄经。 一碗茶还没有吃完,下人匆匆忙忙来报,说宫中来了旨意,叫他去接赏。衣明聪迷茫地去堂前跪下,皇帝传的依旧是口谕,只说把京城三处皇庄赏给他,另有若干古玩字画奇珍,林林总总数千件。皆是皇帝内库清点出来的珍宝。 ——就似家里老祖宗临去之时分私产,皇爷爷也没忘了予他这个假孙子一份儿。 当着宫中来人的面,衣明聪憋得两眼通红也不敢流泪,除了狠狠磕头,谢恩的话都说不出一句。 ※ 谢茂躺在床上,保保与十五娘都跪在跟前。 他拉着保保的手,笑眯眯地说:“保保,你是个聪明孩子,江山,社稷,百姓,托付给你,朕很放心——唉,可惜呀,身子不好。虽说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也要好好保重身子,凡事不要太操劳。” 保保两眼含泪,不住点头:“孙儿遵旨,孙儿知道。皇爷爷,您好好养息身子,万寿还长着呢。” “黎洵老啦。” 谢茂转而指点朝局,“他是三朝老臣,黎簪云是你老师,黎家与你阿母亦是姻亲,他若告老而去,你与你阿母在朝中顿失半壁——” “皇爷爷……”保保只管拉住他的手哭,“孙儿离不开您……” “傻孩子。” 谢茂摸着他的脑袋,“若黎洵告老,单学礼背后有林家支撑,一旦坐稳首辅之位,十年之内,你与你阿母皆无力与之相争……好在,他也不年轻啦。他若不离朝,你要千万留住黎洵,朕的意思,你明白吗?——你以母血得嗣皇帝位,你要扶沛宣文做首辅大臣。” 保保胡乱点头:“孙儿遵旨,孙儿……皇爷爷……” “听……你阿母的话。”谢茂握紧他的手。 “孙儿遵旨。”保保似乎只会哭,悲伤得不能自己。 皇帝拉着皇太孙絮絮叨叨说了一堆,终究说累了,才看向一边默默流泪的十五娘:“朕想多留你几年,竟没能来得及替十五娘挑个好夫婿。” 十五娘哭道:“孙儿不嫁人,孙儿一辈子服侍皇爷爷。” “朕家的公主,岂有嫁去别家的道理?”谢茂压着这么多年不曾给十五娘皇室封号,临终之前突然改口,“朕给你庄子,给你封地,遇见喜欢的儿郎,就叫他尚主,遇不见喜欢的……你有地方住,有钱花用,还有阿母阿兄撑腰,不要大丈夫,养几个小丈夫也行……” 谢团儿与衣飞琥都是一愣。 衣飞石在旁皱眉道:“陛下。”哪有这么教孩子的? 谢茂哈哈地笑,又转头看保保,说道:“江山给了你,稷下庄,皇爷爷就给十五娘了。朕内库的东西分成三份,一半是给襄国公的,另外一半,再分作两份,七成留给团儿,三成给十五娘……” “朕身后不必随葬什么东西,亦不许宫人殉葬。” “太极殿服侍朕的宫监,许他们在宫中养老,宫婢若要出宫……”谢茂看向谢团儿,“你安排好了,许她们出宫,亦许在宫中养老。朱雨、银雷、秦筝三人,领一等首领侍卫俸禄,归家荣养。” 他把宫里所有有头有脸的奴婢都安排了一遍,就没有提及从小养在太极殿里的楚弦。 所有人都在揣测楚弦的去处。 跪在外边的楚弦脸色也微微发白,皇帝虽说不许宫人殉葬,却偏偏不提他的去处——这么多年仔仔细细地养着,莫非就是要带着去泉下享用的?他心中虽有几分不甘,又实在无力挣扎。 “楚弦?”谢茂招了招手。 保保与十五娘都退了一步,楚弦就似一条摇尾乞怜的小狗似的,一路爬了过来。 谢茂却没有对他伸手,反而望向站在一边的衣飞石:“你以后就跟着服侍襄国公吧。”不等衣飞石反对,他就笑,“襄国公若是不要你,你就随朕去旗山陵。” 楚弦当然不想死,然而,明知道皇帝是胁迫襄国公,他还是得磕头表忠心:“奴婢愿为陛下殉。” 谢茂看着衣飞石。 衣飞石沉默许久,终究还是点了头:“臣要他。” 都以为衣飞石心肠软,是为了楚弦一条性命才点头答应,其实不然。 人命在衣飞石心中至贵也至轻,若是为皇帝殉葬,莫说一个楚弦,叫太极殿宫人全部殉了,衣飞石也觉得理所当然。便是皇帝叫他殉葬,他也觉得并无不可。 不是因为他对皇帝感情多深,而是他觉得以皇帝的功绩,值得国公重臣殉葬—— 如今海内无战事,他亦不是治世之臣,追随陛下于九泉,为何不可? 他之所以答应,是因为他还记得皇帝挑选楚弦入禁的时间,是在十五年前。 整整十五年,皇帝好端端地养着楚弦,不曾有旦夕暧昧亵玩。旁人皆以为楚弦是皇帝蓄养的新宠,唯有太极殿近身服侍才知道,皇帝从未碰过楚弦一根指头。 衣飞石曾经不解皇帝究竟是何用意,如今他终于明白了。 这孩子是皇帝刻意养给他的。 楚弦是否给陛下殉葬,衣飞石不在乎,他在乎的是皇帝这一份长达十五年的心意。皇帝在十五年前就准备送给他的礼物,他必须收下。否则,陛下会失望吧?衣飞石不想让皇帝失望。 楚弦磕了头就悄悄退到一边跪下。他没有故意跪在衣飞石身边——这会儿和襄国公走得太近了,说不定皇帝就改了主意,一道圣旨就把他提溜进旗山陵灌了鸩酒。 “去吧,去吧。朕累了。”谢茂挥手,看着窗外绚烂的晚霞。 这一日,夕照晚景美得醉人。 ※ 皇嗣们告退之后,太极殿静得落针可闻。 衣飞石算着皇帝吃药的时辰,尝了膳房送来的米粥,觉得委实太过寡淡,没有滋味。然而,皇帝已经连薄粥吃着都很艰难了,稍微带了油腥之物,他根本吃不下去。 “陛下……”衣飞石端着那碗薄粥,低声哄着,“吃一口吧。” 谢茂很给他面子,他说吃一口,哪怕五内俱焚,腻味得宛如爵蜡,还是坚持着喝了半碗。 见他实在喝不下了,衣飞石先忍不住将粥碗断开,忍了忍哽咽,尽量不带悲声:“待会儿再喝半碗。”又服侍谢茂漱口,亲自拿了牙刷子,请皇帝张嘴,他一颗一颗地刷干净牙齿。 柔软的鬃毛在皇帝牙上刷过,衣飞石指尖非常轻巧,自认绝不会碰到牙龈,然而,刷了不到两颗牙齿,皇帝充血的牙龈上仍旧渗出点点血渍。他恨不得反手抽自己一掌,低声赔罪:“臣失手了……” 谢茂握住他的手,将牙刷子从口中吐出,说道:“朕病了,不怪你。” 左不过再活两日,牙齿好的坏的有什么紧要?谢茂不过是喜欢和衣飞石亲近罢了。这会儿牙龈不争气,反倒把衣飞石弄得满心难受,谢茂就不想刷什么牙了:“服侍朕漱口。不刷啦。” 衣飞石丢下牙刷牙膏,捧盅服侍皇帝漱口,皇帝吐出来两口带血的清水。 ※ 病倒第九天上,皇帝开始陷入半昏迷状态,米水不进。 偶然一回睁开眼,他吩咐召见诸王大臣、储君及诸皇嗣,太极殿里里外外很快就跪满了人。 皇帝却在昏迷之中。 所有人都只能老老实实地跪着等候。等皇帝再次醒来,或者等皇帝驾崩的消息。 “去把几位老大人扶起来,偏殿等信儿。” 衣飞石见这么跪着也不是办法,黎洵、单学礼都快八十岁的人了,哪怕是在殿内跪着也受不了,何况,保保身子也不好,“再请宝宸公主与皇太孙殿内服侍。” 秦筝即刻出门安排。 哪晓得命令才到内殿,就被保保顶撞了回来:“皇爷爷命孙儿前来听诏,如今又是谁叫我回去?” “殿下误会了。并非请您回宫,是请您与宝宸公主殿下入殿为陛下侍疾——” 皇帝昏睡着,所谓侍疾,其实就是让他和谢团儿进寝殿休息。 保保却丝毫不领情:“我只听皇爷爷口谕。” 秦筝被顶了个哑口无言。 皇太孙一口咬定是皇帝圣谕叫来听诏,不肯轻易动弹,那秦筝也不可能再去传襄国公的吩咐,叫几位大臣去偏殿休息——在太极殿,襄国公的吩咐确实和圣旨一般无二,可是,出了太极殿,谁都不能认这个道理。 衣飞石耳力惊人,当然听得见殿外的争执。他默默不语。 秦筝丝毫没有传错话,本就是叫保保进寝殿侍寝,保保却一口咬定说秦筝赶他离开。保保为什么非要信口胡说? 因为他不能承认衣飞石的好意。 保保担心的从来不是他自己被支开,他担心的是几位大臣被支开。 倘若皇帝临终之时,大臣都不在身边。哪怕他也跟在皇帝身边,衣飞石非要说皇帝改了主意传位给谢团儿,谁又敢说衣飞石说的是假话?——太极殿都是襄国公的人。 所以,保保觉得,他不能让衣飞石体恤老臣,把几位老臣支使到偏殿去“休息”。 老臣们必须待在殿内,随时等候陛下吩咐。哪怕陛下没有吩咐就此崩了,老臣们也得从头到尾地听着——皇帝没有另外的遗诏,必然是他皇太孙谢嘉禾嗣位登基。 他不能让襄国公一手遮天。 老臣们必须在。 谢团儿就站在一尺之外,听着儿子板着脸训斥秦筝。 她两只手握在袖中,捏了一次,再捏一次。 秦筝是皇爸爸的近侍。襄国公是皇爸爸最敬爱的人。皇爸爸还没崩呢,这畜生就敢如此无礼! 只是,念着寝殿中昏睡中的皇父,外殿跪着的诸大臣们,她将胸头那一团怒火忍了又忍。这关头,她不能和保保起冲突,不能与保保有龃龉,她只能忍。 秦筝白着脸回寝殿向衣飞石复命,低声道:“……奴婢无能,公爷,奴……” “你去看看陛下的药。”衣飞石同样不想在此时节外生枝。 至于殿外候着的老臣们,他已经有了吩咐,谢团儿知道皇帝一时半会儿不会醒来,自然会去安排周全。果然秦筝去看了皇帝的药回来,就禀报说,宝宸公主给几位上了年纪的老臣准备了坐垫热汤,还叫了几个伶俐的小宫监前后关照着。 衣飞石点点头,对此也不甚关心了,就守在龙床边,看着皇帝几日间就瘦得快要脱形的模样。 陛下…… ※ 保保在内殿等得极其难捱。 他身体弱,与常人是不能相比的。皇帝即将大行,身为皇嗣又岂敢高踞坐席?他只能跪着等。 谢团儿身强体健都跪得极其难受,见保保脸色苍白,她心头有气,小畜生,不识好人心,仔细跪死你!过了片刻,终究还是心软,问道:“你若是身子不适,去偏殿稍歇片刻。”她是做母亲的,若她开口让保保去休息,没人会指责保保不孝——都知道皇太孙身子弱。 摇摇欲坠的保保却咬牙不肯:“儿子岂能忤逆皇爷爷旨意?” 气得谢团儿想抽他。 衣飞琥跪在殿外,听着里边母子二人的对话,脸色极其沉重。 他知道保保与团儿不和,却不知道这种不和与猜忌已经变得如此深重。保保身子弱,他拼着伤身的危险也强撑着不肯离开,显然是担心谢团儿要在遗诏上做手脚。母子之间,前一天还同舟共济,江山当前,今日就只差撕破这一层面皮了。 保保的心腹宫人来送了两次药,施了三次针,眼看保保都要倒下了,却始终睁眼强撑着不走。 谢团儿心疼更气恨,她知道保保防的是谁,就是她,他谢嘉禾的亲娘! 整整十一个时辰过去,皇帝终于醒了过来,吩咐传见诸位宗室亲王,内阁、枢机处、六部、五寺诸大臣,以及皇太孙、诸皇嗣。 几重殿门次第打开,按照身份远近,臣子们里里外外重新跪了几层,簇拥在皇帝的身边。 “宣,朕传位诏书。” 皇帝的传位诏书前几日就写好了,黎洵、单学礼、沛宣文、傅觉非四位大臣执笔。 洋洋洒洒近万字,先说朕登基之后干了多少大事、好事,多么牛逼了不起,再说朕修了礼,强调确认了谢团儿的合法地位,又把谢团儿吹捧了一通,怎么雄才大略实心任事,最后才说保保是个孝顺聪明的好孩子,以后朕的江山就交给他了,祖宗保佑啊,群臣支持啊,朕要挂了,拜拜了您呢。 保保本就熬得气息奄奄,听见这一道传位诏书差点被气得吐出血来。 说他娘雄才大略实心任事,说他孝顺聪明。不就是说,以后国事让他娘操心,叫他老老实实孝顺亲娘,听娘的话吗?这到底是传位给谁?! 传位诏书读完了,保保正在头昏眼花时,皇帝又一句三断地传了口谕:“皇太孙继嗣皇帝位后,宝宸公主晋太后,临朝称制辅政。” 辅政。临朝辅政。临朝称制辅政。这是三个完全不同性质的事情。 皇帝前几日向保保交代遗诏时,只说让谢团儿辅政,从未提过临朝,更甭提临朝称制了。 太后在后宫也可以“辅政”,平时不理事,外臣到后宫告状时,太后再敲打敲打皇帝,这叫辅政。 临朝辅政,就是太后要跟着上朝,要直接面对外朝的大臣,直接插手管理政事,向皇帝建议建言。通常这种程度上的“辅政”,皇帝就比较难受了。 临朝称制就更不得了了。朝廷只认皇帝的圣旨,太后临朝辅政时,通行政令也要用皇帝的名义颁发各种诏书圣旨。所谓称制,就是太后可以不通过皇帝准许,甚至根本不和皇帝商量,直接颁布制诏圣旨,完全自由地行使皇帝的权力。 保保一口闷血捂在心窍之中,耳中嗡嗡作响,抬头看着皇帝。 他不明白,为何短短几日之内,皇爷爷就改变了主意? 临朝称制?真是可笑至极。 既然要阿母临朝称制,那还立我做什么?!立阿母不就行了吗? 不止保保惊讶不解,在场听着皇帝最后一句遗命的所有人都懵了,连谢团儿都惊讶极了。 满朝错愕之中,谢茂轻轻握住衣飞石的手,只是看着他,满眼含笑。 溘然长逝。 ※ 谢茂眼一闭,一睁,人就来到了系统虚境。 看着保保气得暗中吐血差点要昏迷的模样,谢茂才出了这口恶气—— “你当朕昏睡着,就不知道你怎么怼朕的小衣了?” “小畜生,白眼狼。” “朕还活着你就敢欺负朕的小衣,朕死了你还不翻天啊?朕还治不了你了?” “呵呵,朕叫你亲妈临朝称制,你娃傻眼了吧?” “气死你丫!” “该!” 238.振衣飞石(238) 衣飞石清楚地听见了皇帝一口气咽下去, 那熟悉的身躯就陷入一片死寂。 他怔怔地等了一会儿,皇帝始终没有再吸气,跃动的心脏逐渐停止了跳动,浑身血脉失去了张力, 刚刚还活着的人,瞬间就失去了生气。等了一会儿,再一会儿,皇帝仍旧没有呼吸。 恐惧在此时才狠狠地攫获了衣飞石。 赵云霞与几位太医上前, 检查皇帝身体, 宣告皇帝龙驭上宾。 早已准备好的皇四子谢泽开始痛哭,群臣开始痛哭。相比起哀哀嚎啕的大臣们,谢泽哭得也算真情实感,皇帝活着, 对他再不好,他也是皇子,皇子即一等亲王待遇。如今皇帝死了, 他瞬间就从皇子成了皇叔, 给什么待遇还得看小皇帝高不高兴,喜不喜欢, 心里能不难过吗? 谢团儿跪在一边只是流泪。她一生从未有嚎啕大哭的时候,念及皇帝自幼的爱护扶持,想起谢朝塌了一片高天, 她更多的是伤感唏嘘, 还有一种突然踏上台前的茫然与踌躇。 临朝称制。皇帝临死之前, 居然给了她这么一道遗旨。 保保也很想装着伤心流涕的模样。可惜,他的体力已经不允许他再装了。 众臣只看见皇太孙膝行上前,扶住大行皇帝垂下的一只手,哀哭了两声,他身边的伴读李承鄞已夸张地哭求道:“陛下!大行皇帝龙驭上宾,群臣期盼新君,您千万不可伤心太过,哀毁伤身呐!” 陛下。 衣飞石看了李承鄞一眼,再看看假惺惺跪在皇帝身边的保保。 是了,死了的皇帝,叫大行皇帝。如今的陛下是保保。全天下只能有一个陛下。 他跪在龙床边上,离皇帝近在咫尺。就和无数次一样,只要伸手就能拉住皇帝的手,往前一步就能抱住皇帝的身子,就能亲吻皇帝的嘴唇。可是,明明是死别,他却不能与皇帝告别。 因为,群臣在此。 因为,新君在此。 衣飞石尽力拖延着离开的时刻,想要在皇帝龙床前再跪一会儿,新君却哭着看他。 皇帝活着的时候属于他,死了就不属于他了。衣飞石明白这个道理。他只是还未习惯这种落差。可就如同皇帝那咽下就不能再起来的那口气一样,有些事一旦发生了,就再也无法回转。 皇帝崩了。 山陵崩。 衣飞石第一次真切地明白,何谓山陵崩。 那就是一整个世界都坍塌成片,将自己一同埋葬其中,无处可逃的劫难。 耳畔是难听刺耳的哭声。有多少真心的,就有多少无心的。衣飞石一步步膝行往后,从龙床边上的承足退了下来,退出了那片他与皇帝多少次赤脚踏足的厚毛地衣,退出了距离皇帝最近的私帷。 保保在龙床前。 谢团儿在龙床前,谢泽在龙床前。 那是皇帝后嗣,他们合该在龙床之前,为大行皇帝的逝去痛哭。 衣飞石只能跪在内帷之外,尽量离得近一些,还得顾及身边亲王大臣的身份,不能太过僭越。 谢范在此时扶了他一把,两眼泛红地架着他:“襄国公!”理应在前。 可是,没有这个“理”。 衣飞石按住他的手,俯首一个头磕了下去:“请太后、陛下节哀。” 皇太孙的伴读李承鄞叫嚣半天无人理会,襄国公退后一个头磕下去,遵一声“太后、陛下”,群臣方才跟着上前大礼参拜,没口子地劝新君节哀。 ——大行皇帝临终之前,传旨命宝宸公主以太后身份临朝称制,这事儿牵扯大了去了。 皇太孙的伴读一口一个陛下,只管劝慰皇太孙,半句话不提“太后”,群臣怎么敢随意劝进?劝了新君,劝不劝新太后?劝了新太后,新君能不膈应吗?这母子二人眼看就是一场明争暗斗,就算诸大臣心里都有数了要暗搓搓地站谁的队,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显露出来。 所以,几位离得近的重臣,包括宗室王爷,全都假装不知道,跪在地上哭大行皇帝。 一直到襄国公退出来磕头,尊奉了“太后”和“陛下”,群臣才跟着纷纷参拜。 太后在前,陛下在后。 都说襄国公是大行皇帝一等一的心腹重臣,此时襄国公也丝毫不肯违逆大行皇帝遗旨。 大行皇帝要太后临朝称制辅政,襄国公就敢把太后尊奉在陛下之前。 保保恨得心头几把小刀在戳,群臣叩拜的同时,他熬了近一日几乎枯竭的体力也已经到了极限,眼前一片深邃干涸的黑暗,耳畔风声响起,扑地倒了下去。 李承鄞紧紧抱住他:“陛下!陛下——快传太医!” 整个太医署的太医都在太极殿守着,闻讯立刻就冲了上来,赵云霞更是打小就照顾皇帝,十分熟悉皇帝的身体情况,原本两针下去就能让皇帝醒来,转头看见太后脸色,她默默地给写了个方子。 这种时候,还是让皇帝多休息吧。醒来也是给人添堵。 “扶陛下去偏殿。”太后吩咐道。 秦筝立刻吩咐宫监抬来软榻,欲抬新君去偏殿稍歇。 哪晓得皇帝身边服侍的几个心腹近侍抢着上前,不许太极殿的宫人接近。 打头的奴婢名叫小寺,是皇帝在东宫时从冷宫捡来的宫监,忠心得发愣,太极殿的宫人退闪不及,竟然被他当头抽了一个嘴巴子——这可是当着太后与群臣、诸王的面前! 秦筝脸都有些青了,还得后退一步,躬身让出道来。 服侍的皇帝成了先帝,他们这群奴婢就成了无根的浮萍,往日有多威风,今日就有多卑微。 “来人。” 谢团儿冷冷地看着保保身边的那一群“近侍”,刚才就是他们,抢着进来给保保施针喂药。 保保不信任她,信任这一群奴婢。这群奴婢,就是保保在宫中的倚仗。谢团儿原本不想这么快撕破脸皮,更不想把儿子惹急了——可是,这么多年了,她骨子里还是那个路见不平的谢团儿。 皇爸爸咽气不到半个时辰,你的奴婢就敢欺负他的奴婢,可见素日猖狂! 他老人家以我为嗣,我若连他身后之事都管不好,对得起他扶立我的一番苦心么? “都拖出去——” 谢团儿指着以小寺为首的一群新君心腹奴婢,“皇考龙驭上宾,不能见血。绞死吧。” 如今守在太极殿外的御前侍卫、羽林卫皆以襄国公之命是从,谢团儿吩咐一句,襄国公没有吭声,立刻就有侍卫冲了进来,将这群咋咋呼呼的新晋宠奴一个个拎了出去。李承鄞到底有点眼力价,不敢硬扛,跪地求道:“太后娘娘开恩,他们都是陛下心腹近……” 谢团儿挥挥手,李承鄞就被一齐拖了出去,一根绳子套住脖颈,生生绞死。 ——他至死也没有想明白,明明皇太孙登基了,明明他就要一飞冲天了,怎么就死了? 太极殿内一片死寂。 谢团儿这一手太狠了。 当着朝臣的面,以不敬大行皇帝的名义杀光了新君的心腹奴婢,连新君的伴读都一并宰了。 李承鄞是靖屏伯李念慈的次子,靖屏伯李念慈也算是太平朝后期比较被先帝倚重的武官,太后连他的儿子都像奴婢一样随手宰了,可见根本没把新君放在眼里。 “扶陛下去偏殿稍歇。”谢团儿道。 秦筝连忙重新安排宫人,把皇帝送去了偏殿,几个太医也跟了去照顾。 谢团儿方才上前扶起衣飞石,柔声道:“公爷,大行皇帝即要装裹移奉奉安宫,我等也要更换丧服,布告天下,劳您费心在此看顾一二,可好?” 当然没有让外臣看着皇帝装裹的道理。 可是,衣飞石不能拒绝谢团儿好意。他太想留下来了,他怎么能让陛下独自面对死亡? “臣谢太后。” 衣飞石膝行退后一步,额头触地狠狠磕头,心中无比感激,谢谢你让我留下来! 谢团儿一愣。 看着襄国公几乎平齐伏在地上的身影,她才真正有了一种皇爸爸驾崩的知觉。 皇爸爸死了,所以,公爷失去了倚仗。他原本那样尊贵的身份,连我父王母妃都要向他叩拜行礼,如今皇爸爸死了,他……就要拜我了。双膝落地,额头磕地,大礼参拜。 “您快快请起。”谢团儿再次扶他。 她很想说,您以后跟从前一样,不必拜礼,又知道这话现在说就太过分了。 若她已经在朝廷站稳了脚跟,这么说,是对旧臣的礼遇。如今这么说,外人只会觉得衣飞石仗势凌人,以下克上,拿捏着兵权势力欺压太后母子。所以,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先帝大行当然有很多事情要忙碌,所幸有谢团儿操持所有,衣飞石就闲了下来。 谢团儿带着群臣对大行皇帝三叩九拜之后,离开太极殿。太常寺发放丧服,群臣先回家报丧更衣,近二十位文武重臣与宗室王爷则在宫中更换丧服,一部分前往奉安宫等待先帝棺椁移奉,一部分在醒春山房议事,主要是安排布告天下的诏书,敲定大行皇帝谥号、庙号,确定登基大典时间,改元之事。 谢团儿带着宗室、大臣们离开之后,太极殿重新变得空荡荡的,好像又回到了从前。 衣飞石起身走到龙床边,看着憔悴得脱了形的皇帝,心想,怎么会这样呢。 十天之前,他还想着,今年乌梅养得好,夏天可以亲自给皇帝做酸梅浆喝,住云台的水屋子旧了,这些天就该翻新了,匠作监画了新图纸来,给皇帝过目挑一挑,夏天才好陪皇帝去歇凉。是啊,这才春天呢,所以,他想的都是夏天的事。 等夏天到了,他才好琢磨,秋天要和皇帝一起做什么,玩什么,吃什么呀。 皇帝静静地躺着。 衣飞石跪在他身边,用手轻轻覆盖在皇帝的胳膊上。 皇帝的身体还没有冷,还带着一点点热气。可他似乎就能感觉到那热气在一点点消散。 怎么会这样呢。衣飞石愣愣地看着。他知道皇帝死了,他也知道人终有一死,他见了无数次死亡,死在他手里的敌兵不计其数,他大概比世上大多数人都知道死亡的滋味和意义。 他曾替衣飞金装殓。也曾替沭阳公张姿装殓。 他见过那么多的尸体。 可他从没想过,他心爱的陛下会变成尸体。好奇怪呢,皇帝不是万岁万万岁吗? 他们怎么骗人呢。 皇帝怎么才活了个万岁的零头,就崩了呢? “您去的那个地方……”衣飞石拉着谢茂的手,一点点凑近他失去了呼吸的脸庞,“臣去不了啊。陛下,臣……去不了啊。” 皇帝却只是静静地躺着。 既不会睁眼对他笑,也不会搂着他说话,根本不理会他有多痛苦。 陛下活着,若陛下活着绝不会……绝不会不理我。衣飞石低头吻住皇帝的嘴唇,就像是吻上了一团带着残血的死肉,那一股散去了活力的死寂,让他清晰地感觉到了死亡。 泪水落在温热与微凉交织的嘴唇上。 一个生,一个死。无论衣飞石如何轻舔,皇帝也不能给他任何回应了。 泪水沾满了彼此的嘴唇,皇帝却越来越冷。 衣飞石试了几次,终于失声痛哭。 我的陛下,没有了。 没有了。 ※ 襄国公在太极殿内痛哭失声,里里外外的人都听见了。 朱雨、银雷、秦筝、楚弦都默默地守在门外,太常寺与礼部的官员也都老老实实地候着。 襄国公的哭声太过悲恸,在太极殿服侍的小宫奴们都忍不住跟着眼泪啪嗒啪嗒掉,先帝是一位极其宽和的主子,待下人尤其和蔼温柔,满宫服侍的奴婢,哪一个不曾受过皇帝厚待?想起先帝音容笑貌,想起他起居坐卧时的风度,宫奴们多半都是越想越伤心,没一会儿,袖子就湿透了。 都以为襄国公一时半会儿出不来,哪晓得不过两刻钟,里边悲声渐止,襄国公就走了出来。 “准备清水衣裳,我替陛下装殓奉安。” 衣飞石双目赤红布满血丝,眼皮肿起老高,声音却很冷静。 朱雨、银雷早就准备好了一切,他们是在潜邸就服侍皇帝的老人,自然要送皇帝最后一程。李从荣、郁从华跟在身后,连秦筝、楚弦都要退后一截——资历差一些,这会儿就轮不上了。 准备好装殓擦洗的器皿进屋,太常寺的官员跟着布置灵幡,布置科仪。 衣飞石亲自替皇帝脱了身上寝衣,慢慢擦洗全身。他熟悉皇帝身体的每一个地方,他也知道奴婢们对皇帝也绝无不敬之处,可是,他还是想自己来做。因为,只有他才会怀着最钟爱和最虔诚的心来侍奉。他爱皇帝,爱皇帝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哪怕是最污糟的地方,他也丝毫不觉得恶心。 从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对皇帝就只剩下爱,再没有任何不好的情绪。 哪怕皇帝蛮横的时候欺负他,训斥他,哪怕他其实也生气了,却也从不会讨厌皇帝。 他替皇帝洗了九遍。 朱雨捧来大行皇帝冠冕,穿上日月山川,穿上天地星辰,穿上这一片皇帝所深爱的太平天下。 太常寺的官员在念祷文。 衣飞石听不清。 他红着眼睛替皇帝穿好衣裳,替皇帝梳头,戴上紫微九星冠冕,看着冕旒垂下,一点点遮盖住皇帝的容颜,诀别的滋味一点点扼紧他的咽喉。 一滴眼泪倏地坠落。 衣飞石稳稳地伸手,将那滴泪接在了手心。 ——他不能让眼泪落在皇帝身上。如果皇帝知道他哭了,是不是就舍不得走了?不能哭。 他不得不往后退。 因为,他接得住一滴泪,接不住此后的更多。 楚弦递来冰冷的毛巾,衣飞石冷静地擦了擦脸,将烧得赤红的泪眼捂住片刻,让泪水都留在毛巾里。摔开自己碍事的泪水之后,衣飞石重新上前,继续替皇帝穿戴衣冠。 整整两个时辰,终于装殓完毕。 为了让衣飞石送大行皇帝最后一程,谢团儿不顾礼法带走了所有宗室大臣,所以,衣飞石独自将皇帝抱进了棺材,当他把皇帝放下的一瞬间,看着那一口肃穆贵重的帝棺,心中涌起恐惧。 ……我要把陛下,放在这个盒子里,盖上盖儿? 没有人陪着他。 他一个人躺在这里? 他渴了怎么办?他要喝茶怎么办?他睡得热了要喝青草汤怎么办?……他太无聊了,想要我陪着他,想要临幸我,怎么办?都没人看着他,没人听着他。 他本该是一呼百诺,稍微翻身,就有殿外几十个宫奴跟着上来献殷勤的。 怎么他死了,就没人管他了吗? “公爷?”朱雨提醒道。 衣飞石方才收住自己的念头,陛下说了,不许任何人殉葬。所以,不许殉葬。任何人都不许。他慢慢抽回自己扶着皇帝的手,看着皇帝静静地躺在棺木之中,退至殿下,俯身施礼。 殿内所有官员、奴婢随之下拜。 “移梓、奉安。” 当日,大行皇帝移奉奉安殿。 ※ 衣飞石一直跟着大行皇帝。 大行皇帝在太极殿,他就守在太极殿。大行皇帝移梓宫于奉安殿,他就守在奉安殿。 据说新帝苏醒之后,得知心腹宫人与伴读李承鄞都被太后绞杀了,顿时大发雷霆,将太极殿偏殿砸了个稀烂。衣飞石对此也不甚关心。皇帝死了,太极殿对他也失去了意义。只要保保不来砸了皇帝的梓宫,衣飞石都无所谓了。 谢团儿很忙,百忙之中还抽空亲自来奉安宫祭拜,按道理说,她明日大殓再来就行了。 衣飞石见她来了反而不知如何自处——皇帝立宝宸公主为嗣,要守宫也该太后来守。他若是个奴婢也罢了,可是,他不是。他是襄国公。以他的身份,无论如何也不该守在奉安殿。 见衣飞石尴尬又坚持忍着尴尬不肯离开,谢团儿心中都是酸楚。 这会儿没有大臣跟着碍事,她上前拉住衣飞石的手,喊道:“阿爹。” “……太、后。”衣飞石一向冷静刚强也被她一句话喊得有点崩,坏丫头瞎嚷嚷啥? 谢团儿四十几岁的妇人了,这些年在六部打转,脸上也带了些风霜。可是,她此刻牵着衣飞石的手,就像她幼时牵着谢茂的手一样,“皇爸爸不在了,谢谢只有你了。阿爹。” “臣……” “公爷爸爸。” “……” 衣飞石招架得住“阿爹”,招架不住“公爷爸爸”。 他还记得那年在长信宫门前与谢团儿初见,五岁的小女娃圆滚滚一团,好奇地看着他,一手牵着皇帝的手,嚷嚷着“皇爸爸”,很担心他和皇帝好了,她和琥珀兄弟就没戏了。 一晃三十年过去了。 她的皇爸爸不在了,她长大成人了,她和琥珀兄弟也生育了儿女。 “太后放心。”衣飞石记得大行皇帝的临终嘱托,“臣在。” 不管谢团儿此来有几分真情,几分假意,衣飞石都不会忘记大行皇帝临终的遗旨。 他会帮谢团儿坐稳辅政太后的位置,让谢团儿可以延续大行皇帝的遗志,继续推行大行皇帝未完的治世宏愿,守护大行皇帝所钟爱的这一片大地。——至于保保。 衣飞石心下叹息。那个孩子……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悄无声息地就成了那样子。 ※ 太平三十六年春,太平帝谢茂于太极殿驾崩,享年五十二岁。 皇太孙谢嘉禾是年继位,以明年为承天元年,奉圣母宝宸公主为皇太后,上徽号万寿承天。承天太后上谥太庙,大行皇帝皇考尊谥为神农至圣武皇帝,庙号世祖。 同年,以皇考世祖皇帝遗诏,册封皇嗣衣长和为稷下公主,享亲王双俸。 册立承天太后夫婿、圣父衣飞珀为衍圣亲王,其服制与王爵同,仪仗僭一等王爵半等。 ……据说,这几道圣旨颁出时,承天帝就吐了两回血。 第一回吐血是听说皇太后上徽号为万寿承天。——朕年号承天,称承天帝,你一个皇太后也上徽号承天,叫承天太后,这特娘的到底是你改元还是朕改元? 第二回吐血,则是册封皇妹衣长和为公主。封公主不奇怪,先帝在世时就说要封,封个公主还赏亲王双俸是几个意思?稷下庄给她了还不满意,还要顶封号上炫耀,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啊?! 这是告诉朕,等朕气死了,你还能立稷下公主为新帝是吧? 朕就不死! 朕要活得长长久久的,朕等着你死! 239.振衣飞石(239) 系统虚境。 “系统?快送朕重生。” 在系统的掌控下重生了好几回, 除了被剧透任务相关人物,谢茂从未关心过身后之事。 衣飞石总是比他活得更长久。他很自私,他很不忍亲眼见到爱人逝去,哪怕从前每一世衣飞石都不知道他的钟爱, 哪怕从前他每一世都不曾享受过衣飞石所给的到了极致的温驯服从,他还是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死去。 他会一次次地重生。他的记忆永在。他的生命承受不起一次次死别。 只是在这一次,催促着系统让自己重生的时候,谢茂感觉到了一丝心虚。诚然天命所限, 他控制不了自己死亡的时间, 可是,从前那几次驾崩和这一次并不相同。 ——从前几世他都没有去勾搭衣飞石。 这一世,他把该做不该做的事,全都对衣飞石做遍了。 他哄得衣飞石死心塌地。 然后, 他死了。 前几世皇帝驾崩了,衣大将军不过和文武百官一样,入临祭奠叩拜, 随着大流, 先换丧服,再换素服, 熬过百日不荤的国丧期,就是歌照听,舞照跳, 从前的日子该是如何, 换了个皇帝还是如何。 这一世呢? 谢茂不敢想。 “恭喜宿主完成本次任务!” “任务评价:甲优。” “现在宿主可以带着您在本世界收获的殉奴, 前往下一个世界了!” “根据任务完成情况,奖励发放。” “宿主获得下一世界攻略秘籍一份,攻略大礼包一份,强烈推荐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将全力辅助宿主完成攻略目标,下设九大模块……” “滚尼玛个蛋!” 谢茂满脸错愕还有一种气急败坏地愤怒,“劳资信了你的邪!哪个狗|日的给朕殉了?” 他临终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不许任何人殉葬,就是不想出这种乌龙。 万一有个什么感恩戴德的奴婢一时想不开,稀里糊涂就在他灵前一头磕死了,导致系统判定他完成了任务,那他还怎么留在这个世界里?怎么继续重生?怎么继续和小衣重逢? 他闭眼之前想的,都是重生之后要怎么去找衣飞石,怎么重新开始新的一生。 他愿意永远留在这个出不去的世界,永远轮回其中。 只要每一次重生都能遇见衣飞石。 系统却告诉他,任务完成了? “劳资不得去!你让劳资喝了孟婆汤死球算了,这日子没法儿过了……” “宿主可以带着殉奴离开本世界。”系统提醒道。 系统的刻意提醒让谢茂脸色一变,他不可置信地退了一步,看着白茫茫的系统虚境,强笑道:“谁给朕殉葬了?郁从华?” 身周环境倏地变得真实起来。 他仿佛走进了一座巨大的陵寝,四周静悄悄的,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个很陌生的地方。可是,又有一种很熟悉、安祥的感觉,黑暗中,谢茂没有感觉到一丝未知的危险和忐忑,反而是一种来自内心的安然。就像是人躺在自己的卧室里,睡在自己熟悉的床上,下意识地就会觉得安全和放松。 ……这里是,旗山陵。 谢茂下意识地伸手往后摸了摸,摸到一副巨大的棺椁。 他知道,那是他的梓宫。宽大的椁室里边,就是安放着他遗体的棺木,他应该躺在里边。 没有人会被自己吓着。摸着自己的棺椁,谢茂心情略复杂。前几次在系统的操作下,他也见过自己的丧礼,妃嫔皇嗣哭得声嘶力竭,诸王大臣哭天抹泪,他蹲在自己的神主牌前,甚至有点想笑。 但是,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自己的陵寝之中。 他心中已经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可是,他不愿意相信。 谢茂来到旗山陵不过短短片刻间,放置棺椁的后殿门前就有灯火亮起,一片漆黑之中,有人手提烛火缓步行来,先进来的当然是橘黄色的灯光,应当是很微弱的,然而,黑暗之中,那一点儿光就显得尤其地珍贵。 明知道来人不可能看见自己,谢茂还是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隐在了棺椁的阴影之下。 光来了,来人却久候不至。 谢茂心念微动,系统就给他换了个视角,他瞬间从棺椁的阴影之下,换到了中殿厚重的殿门之旁,依旧隐在阴影之中,却能看见中殿里的一切。 后殿存放着帝王棺椁,中殿则奉着香、花、灯、水、果五供与长明灯。 一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这里。 谢茂将手扶着身侧冷冰冰的石壁,浑身上下涌起的都是无力。 果然是他。 当然是他。 除了他,还会有谁? 正常情况下,谢朝帝王安厝三年方才封棺合陵,棺椁既然已经送下来了,旗山陵显然已经封了。帝王逝后的地宫必然是静悄悄的,不该存着任何活人。可是,这里偏偏还有人在。 谢茂去了系统虚境不过一眨眼间,旗山陵至少也在三年之后。 他看着立在五供前的身影,想,三年了呀。 三年你都熬过来了,你还是这样英姿勃发,还是这样风度翩翩。为何不能再活三十年呢?死去的人就该埋在地宫之中,血肉消减,白骨成泥。活着的人继续享受艳阳春花,享受人间繁华。 你头发也没有白,腰上一寸肉都没有瘦,你活得好好儿的,为什么要来殉葬? 这是死人的地方。活人不该来。 立在中殿的那人提着篮子,将新鲜的花果清水摆上白玉座,点燃香蜡。 那人恭恭敬敬地在拜垫上跪下,叩拜大礼行参,最终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趴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跪起身来,声音中带着一缕笑意:“陛下,臣来了。” 谢茂闭上眼。 他听得出那声音中的忐忑与惭愧。 长久的沉默。 “臣……有违圣意,臣知罪。可是,” “臣做不到。” “陛下安厝明堂时,臣只当陛下是累了,睡着了,臣想陛下了,就来旗山拜见陛下。哪怕臣摸不到陛下的身体,见不到陛下的面,臣也知道陛下是在这里……” “朱雨、银雷都在宁安殿守着,臣是放心的。” “赵公公年纪大了,说要替陛下守灯,他这会儿就在上边……臣也放心。” “可是,三年了。” “礼部上书,请为陛下合陵。” “断龙石放下,陛下就独自留在地宫之中,臣再也见不到陛下了。” “陛下说,不许人殉死。陛下仁慈。这是陛下所施仁政,臣感佩不已。但是,陛下,不许人殉死,您独自留在下边,谁服侍您呢?——臣亦有私心。臣舍不得陛下。” “臣不能忍受见不到陛下的日子。” “合陵之日,臣就进来了。” “您别生气,臣不曾穿戴官服,没有佩戴任何印信,臣也不敢进您安奉之殿。” “只当臣是断龙石下祭奠鬼神的人牲。” “——臣,” 那人一边絮絮地陈情,说着说着就俯首磕头,仿佛供着的帝灵真的在天上看着他。 “臣听陛下旨意,臣不敢为陛下殉。” “臣只是离不开陛下。” 谢茂差点被他说得流下泪来。 从他说想陛下了就到旗山陵拜见时,谢茂眼睛就红了。 帝陵的断龙石一旦放下,除非凿山开穴,否则地宫绝不可能打开。换句话说,留在这座漆黑黑的帝宫之中,就像是躺进了一口巨大的棺材,被深埋在地底,再也无法离开了。 ——哪怕他是偷偷溜进来的,哪怕外边的人知道他活着偷溜了进来,也没人会给他打开陵墓。 私开帝陵? 没有人担得起这样的罪名。 何况,看他这样鲜花鲜果清水香蜡样样齐全的样子,也不像是偷偷溜进来的。 谢茂已经知道他殉死之意甚为决绝,也已经被系统剧透了结局,他替自己殉了,心甘情愿的殉了,任务完成了,可以去下一个世界了。然而,他所说的话,又把谢茂震住了。 他说,臣不敢为陛下殉。 你他妈把自己关在地宫里,关在这口|活棺材里,你跟朕说,你不敢殉? 是的。 衣飞石不敢自裁。 他把自己关在了断龙石的这一端,关在了暗无天日的地宫之中,断绝了自己生还的可能,却不敢在皇帝的陵寝中自尽。他那样好的功夫,他明明可以和张姿一样,悄悄断去自己的心脉,安静地结束这一生纠缠,可是,他没有。 因为,陛下临终之前颁旨,不许任何人殉葬。 “臣不是替陛下殉死。” 衣飞石跪在五供之前,望着那幽幽的长明灯,强调道。 对,你只是离不开朕。所以,你就打着光棍跑进来,把自己和朕埋在一起,说,这不是殉死! 谢茂阴着脸站在中殿门前的厚重阴影之中,他知道自己很生气,尽管他并不知道这股怒火究竟是冲着谁来的。衣飞石?他自己?还是逼着他一次次重生的系统? 系统虚境。 白茫茫的虚境之中电闪雷鸣,偶然有一闪而逝的日月坠落,星辰流逝着冲向大地。 【……】 【寄宿行动判定失败,启动应急预案。】 【我觉得还可以坚持一下。】 【最多坚持五秒!】 【铠铠,你可以的!】 【……那十秒。】 …… 旗山陵。 谢茂跟在衣飞石身后,看着衣飞石在地宫里游荡。 衣飞石带了很多供奉的鲜花水果进来,一日三次更换供奉,守着那盏长明灯,很虔诚地叩拜行礼,嘴里说些想念陛下的甜话,随后就长长地跪着。他精力很旺盛,跪着也不会累,只是偶然想起皇帝生前最疼爱自己,舍不得自己,也会改跪姿为正坐,望着皇帝椁室笑一笑。 他说不敢殉死,果然就没有丝毫自裁的念头。既没有准备鸩酒,也没有准备兵刃。 如他所说,他只是舍不得离开陛下。舍不得陛下独自留在断龙石的另一头。 他不喝水。 不吃任何东西。 甚至也不休息。 除了替皇帝更换供品,拨一拨长明灯的灯芯,给皇帝磕头,跟皇帝说话,他不做其他的事。 谢茂眼睁睁地看着他一点点削瘦下来。他的嘴唇开始变得干燥,开裂,饥渴的他,很多次看着供在白玉台上的鲜果发愣,有几次他拿起一只供奉的蟠桃蜜橘,放在鼻下嗅了嗅。 谢茂眼眶微微泛红。 他了解衣飞石。 衣飞石不会吃那只蜜橘。 更让谢茂觉得可怕的是,如果衣飞石忍不住吃了那只蜜橘,怎么办?鲜果总有吃完的一日。哪怕是被改良过的神仙种,果实存放的时间更长一些,毕竟也是有限的。要么被吃完,要么会腐坏。 绝食而死与不得已生生饿死,那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前者起码怀抱着某种念想,后者……该是多么的绝望? 所幸衣飞石没有吃那只蜜橘。谢茂看着他贪婪地嗅了嗅带着甜香的蜜橘,然后,他把蜜橘放回了供盘,扶着白玉台,冲皇帝之灵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陛下,臣饿了。” 谢茂双目赤红。 系统虚境。 【本系统觉得坚持不了了!寄宿行动判定失败,启动应急预案。】 【你就这么撂挑子不干?当心你主子回来了找你说话哦?】 【……】 【铠铠,你可以的!再坚持一下!】 …… 旗山陵。 衣飞石日益消瘦。 从前他还会在地宫里走动一番,如今他不大走得动了,就坐在中殿的白玉台下。 他仍旧算着时辰,一日三次替皇帝更换供品。没多多久,他开始陷入疲惫的昏睡,无意识中,他的身体自动拽住了金瓯,将里边残留的清水贪婪地饮尽。 一直隐藏在暗处的谢茂走了出来。 他红着眼睛看着昏迷中削瘦脱形的衣飞石,轻轻抚摸他的脸颊:“朕的小衣……” 朕错了。 朕不该对你那样残忍。 朕或许不该对你那么好。也或许,朕应该带你一起走。至不济,朕应该准许你替朕殉死。 朕怎么会这样折磨你?你一生锦衣玉食,临终却不得饮食,睡在这冰冷的地宫之中,一点点虚弱,一点点死去。千刀万剐也不及这样痛苦。这痛苦却是朕给你的。 “……陛下?” 昏睡中的衣飞石若有所感,突然之间睁开了眼。 谢茂心想,你看不见朕。是的,殉死已经发生了,系统已经判定任务完成了。谢茂觉得自己应该存在于一段记忆之中。系统不是说了,它能录制视频吗?这应该就是它所录制的,小衣临终的画面吧? 衣飞石拉住了谢茂的手:“陛下?臣……臣见到你啦?陛下!” 谢茂愣住了。 他看着衣飞石拽着自己的手,……居然不是记忆吗? 系统虚境。 【嗷嗷嗷嗷死啦死啦,本系统被暴君的怒气崩坏啦!】 【稳住铠铠!……现在怎么办?】 【不是你让本系统坚持一下吗?现在你告诉本系统怎么办?嗷嗷嗷嗷!】 【修复一下?】 【来来来!你来修!现在暴君怒气全开,本系统已经快崩溃了,你修得回来算本系统输!】 【……来就来!】 …… 旗山陵。 衣飞石紧紧抱住谢茂。 他实在太瘦了,瘦得皮下只剩骨头,谢茂呆在当场,轻轻用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不等谢茂想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也没想好该和衣飞石说什么话,抱着他的衣飞石突然挣扎着起来,他不知道衣飞石想做什么,稍微松手,衣飞石已跪下紧紧揪住他的袖子,紧张地说:“陛下,臣知错,臣……您别生气,您看臣来都来了,也不能叫臣回去……” 谢茂愣愣地看着他。 衣飞石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一把抱住他,痛哭道:“臣想你,陛下,臣好久不曾梦见陛下了……” 他太虚弱了。 虚弱到根本无力支撑完成“痛哭”这件事,很快就低喘着伏在了谢茂怀里。 两滴眼泪落在他蜡黄枯瘦的脸颊上。 衣飞石惊诧地抬起头来,看见皇帝赤红的双眸,脸颊上的泪水,笑道:“陛下也想臣了?果不出臣所料。陛下一定也是想着臣的。陛下独自在地下一定很寂寞吧?臣来陪陛下了。陛下……” 他轻轻舔去谢茂脸颊上的泪渍,觉得无比咸涩,心头愧悔至极,“臣该早一些来……” “小衣。”谢茂嗓音沙哑,“别熬着了。” 衣飞石才醒悟过来:“啊?” 我还没有死去吗?他看着抱着自己的皇帝,心想,这是我的幻想吗? 我太虚弱了,我太饥渴了。我幻想陛下出现,搂着我,亲吻我,想念我,对我说,不必熬着了,快些解脱?陛下临终之前,明明告诉我了,不许殉葬,任何人都不许殉葬。 他那么爱我,怎么会让我赶快死了去陪他?我竟这么想他。 “嗯,好。”衣飞石伏在谢茂怀里,仍旧不肯自裁。 哪怕他认为谢茂的存在是自己的幻想,也不想打破这一个美梦,只愿沉溺其中。 谢茂看着他虚弱地伏着,瘦弱的模样就像是多了一口气的干尸,再三隐忍之后,再次提醒道:“小衣,可以了。自裁吧。朕等着你,你可以陪朕去另一个世界,咱们都不必在这里痛苦地熬着……” “嗯,好。” 衣飞石仍旧腻在他的怀里,温驯地答应着。 谢茂闭了闭眼。 他没有震断衣飞石心脉的内力,也没有任何锋锐的利器。他只能动手。 他知道震断人的脑干会死得很快,几乎没什么痛苦,恰好他也懂得如何用巧劲实施这种谋杀。他的手很快。唯一痛苦的是,他竟然要亲自对爱人下手——然而,相比起衣飞石所承受的痛苦折磨,如果他知道自己能够被衣飞石所见,能够碰触到衣飞石的身体,他早就下手了。 “……!” 衣飞石轻而易举地格住了谢茂的手。 哪怕身体再虚弱,他也是衣飞石。只要他不愿意,天底下没有人能够取走他的性命。 “陛下不许我为他殉葬。” 衣飞石看着自己“幻想”出来的谢茂,试图说服这个不听话的“幻象”。 “你是我梦中的臆想。我知道饥渴致死的滋味不好受,可是,你都出来了,可见我马上就要死了……再忍一忍,马上就解脱了。你不要与我作妖。否则,我见了真正的陛下,怎么向他交代?” “他不许的。” “……我已经不听话了。” 衣飞石眼神逐渐变得涣散,思绪也不像从前那么专注,变得零散,“他生气了要罚我跪的。那也没关系,掌嘴也行。可是,我以前也没有做过这么大的主张,全然不听他的话,不知道会不会特别生气,我从未见过那样的生气……” “可我死都死了,总不能叫我再活转去吧?他……再生气也不会不要我了吧?” “要是真的不要我了,我也要跟着他。” “他待我很好的,心也很软。我多跟他两日,再求一求他,他肯定就饶恕我了。” “我本来也不是故意要殉葬……” “这不是殉葬。” “我就是舍不得……” 谢茂打断他的絮叨,厉声道:“朕是真的,不是你的幻想。朕叫你快自裁了!” 衣飞石看似温柔却强硬地拽着他行凶的手,含笑摇头道:“你不是。” “系统,劳资日尼玛!” 系统虚境。 【别修了!本系统要溜了溜了!】 【坚持一下,你主子要是回来了找你说话……】 【找就找呗!暴君一怒,流血漂杵,本系统就不信主子他不害怕!你少跟本系统哔哔,你就是个风险把控程序,惹毛了暴君,合着被打死的不是你啵?】 【起码坚持到把宿主送到下一个世界啊?】 【坚持不了!暴君的怒气已经把本系统崩坏了!启动应急预案,重新选择寄宿目标,五、四、三、二、一……】 倒计时结束,系统虚境瞬间崩塌成渣。 …… 旗山陵。 衣飞石看着陡然消失在虚空中的“幻象”,怀里仿佛还残留着皇帝的体温。 他看着被自己饮下的半瓯清水,默默起身,在白玉台前磕头,低声谢罪道:“臣僭越了。” 喝了供奉帝王灵前的清水,当然不大恭敬。最让衣飞石难过的是,他无意识中求生本能发作,喝了这些水,又要再晚两日才能见到陛下了。 至于,那个叫自己自裁的幻象……衣飞石很自责。 先是无意识地饮水,再是幻想陛下催促自己自裁,他觉得自己连这么一点儿临死之前的痛苦都忍受不了,实在对不起陛下生前对自己的宠爱。 正在自责时,一道绚烂的微光冲破地宫,从衣飞石眉心中飞出。 【应急目标寄宿成功!】 【校准目标身份。】 【1%……20%……80%……99%……】 【100%!】 【哎,主子,你先别……】 衣飞石静静地躺在地宫之中,停止了呼吸。 240.振衣飞石番外 第240章衣长和番外-朕这一生 朕出生的时候重八斤七两, 生得白白胖胖,世祖武皇帝赐朕乳名十五娘。 世祖武皇帝,也就是群臣宫人口中的世庙,百姓念叨着的老皇爷。论礼法, 他是朕的祖父,论血缘,他是朕外祖父的兄弟。——是的,朕这一系乃是过继承嗣。世庙挑了朕的母亲宣庙做皇嗣女, 朕这一家子方才安安稳稳地住进了未央宫, 成为这片天下的主人。 世庙为什么会挑选皇妣宣庙承嗣?这是个好问题。最大的原因,当然是因为世庙无嗣。 至于世庙为何无嗣—— 早些年有传言说,世庙年轻时曾在宗室祸乱中受伤,以至于不能人道。 不过, 这理由没什么人相信。 一则了解当日内情的人都知道,世庙当初根本不曾受伤。二则世人皆知,世庙乃是天上神农氏转世, 下凡赈济天下饥民, 供养万千黎庶。神仙在世间怎么会留下血裔呢?凡人女子也不可能妊继神农氏的血脉。所以,世庙无嗣。 这神叨叨的理由朕坚信了三年。 因为, 那是阿兄告诉朕的。那时候的朕只有六岁,一本史记尚且认不全,全赖身体孱弱的阿兄好为人师, 闲来无聊就给朕讲古。当时, 母亲还未记入皇室玉牒, 阿兄也还不是皇太孙,提起世庙时,阿兄眼底闪烁的都是孺慕崇拜的光芒。 朕想,那时候的阿兄,只怕也是真心认为世庙是天上神农转世吧? 可惜,母亲最终被册封为公主,阿兄最终被册立为皇太孙。 母亲越来越忙碌,围绕在阿兄身边的“君子”也越来越多。阿兄一天天变得沉默,他不再给我讲故事,也不再和我玩耍,他要做“皇太孙”,皇太孙是要做万民垂范的,皇太孙迟早要做皇帝。 朕常常想,如果阿兄不作死的话,母亲不可能称帝,朕也没有踏入太极殿的资格。 ——世庙实在太喜欢阿兄了。 或者说,世庙实在太喜欢阿兄身负的两姓血脉了。 说到世庙喜爱的两姓血脉,这里仍旧是那个绕不过去的问题,世庙为何无嗣? 神仙转世说在百姓中广为流传,可那当然不是真的。曾经年幼的朕也对此深信不疑,直到朕快要度过十岁时辰的那个春天,在玉雪可爱的梨花树下,朕见到了从北地归来的凉国公府世子孔彰,那样风姿绝伦的翩翩君子,叫朕刹那间心旌摇曳,朕才明白,……阿兄骗朕! 什么神仙转世,什么凡人无法与之般配,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是因为世庙爱上了襄国公。 所以,世庙废了子嗣,空置后宫,一生一世,只与襄国公相守。 襄国公常常宿在太极殿伴驾,也根本不是因为他武功高强,所以被世庙所倚重心腹,日夜充作戍卫——他原本就是世庙的枕边人,世庙住在太极殿,他当然也要住在太极殿。 襄国公姓衣。 论血缘,襄国公是朕的伯父。当然,他也是阿兄的伯父。 世庙所看重的血脉就来自于襄国公。朕七岁的时候,母亲被世庙册封为公主。次年,朕的阿兄被册立为皇太孙。——世庙立了母亲做嗣女,却决定让阿兄做嗣皇帝。阿兄凭母血立于东宫,身份却比母亲更为尊贵,无非是因为他身负的那一半姓衣的血脉。 如果阿兄不作死,他能稳稳当当地做皇帝,传下一脉帝裔,主宰这一片江山。 可惜,世事没有如果。 一向宠爱阿兄的世庙在临终之前,传位于阿兄,又口谕母亲临朝称制辅政。 当时,整个太极殿都惊得鸦雀无声。 阿兄自幼体弱,由熟悉朝政的母亲辅政是理所当然,然而,临朝称制? 阿兄已经十八岁了!世庙十八岁时,已经登基亲政两年,把群臣玩得团团转。却给阿兄头上加上一把锁,权力全部交给了母亲!阿兄当时就捂着胃脸色发白,倘若不是撑得紧,只怕就要吐血。 那日朕去探望阿兄,就听见父亲冷着脸训斥:“太极殿里你就敢顶撞二伯父,还指望陛下给你好脸色?但凡你阿娘还有个儿子,今日也没有临朝称制之事了。” 父亲一向对阿兄和蔼温柔,从不疾言厉色。那是朕第一次见他对阿兄发脾气。 若是阿兄听了父亲的训斥,早早地改了,或许也没有此后的事了。 遗憾的是,父亲离开之后,阿兄将太极殿砸了个稀烂,扒着门大骂“朕是皇帝,现在朕才是皇帝”,非但没有悔改之心,反而恨得变本加厉。 ——现在想起来,父亲就是故意的吧?倘若不把阿兄激怒,又如何废了他呢? ※ 母亲临朝主持大局,忙着为世庙上谥尊号,次日,阿兄身子好些了,同去奉安宫入临。 朕当时仅有一个世庙临终前口头封赠的公主名分,皇帝、辅政太后、朝臣商议国之大事,朕当然没资格旁听。只知道当时吵得很厉害,吵的就是守制之事。 循旧例,新皇为大行皇帝守制时,以日代月,本该守二十七个月,然而,国不可一日无君,皇帝也不可能真的丢下朝政三年不朝,所以,以日代月就是二十七天时间。 阿兄只怕母亲在这二十七天里把持住一切,将他彻底捂在宫中不见天日,口口声声感念大行皇帝慈爱恩恤,一定要替大行皇帝守制二十七个月,——还是那句话,国不可一日无君,所以,他要一边替大行皇帝守孝,一边主理国事。 换句话说,他一天都不守,一天都不歇着。 他们在奉安宫里吵闹。 母亲如何生气,朕不知道。朕只知道,他们在奉安宫里搅扰了世庙清静,襄国公生气了。 阿兄如愿替世庙守制二十七个月,服斩衰,丧服素食,不近歌舞女色,不事案牍文墨,就待在太极殿里守着。至于国不可一日无君——襄国公说了,大行皇帝临终遗命太后临朝称制,国家大事就全部托付给太后了。 这时候阿兄才发现,所有围绕在他身边蛊惑支持他的“铮臣”“直臣”们,全都不吭声了。 和内阁斗嘴,可以。 和枢机处斗嘴,也行。 和襄国公斗嘴?没有人愿意这么干。 曾经朕也不理解为何襄国公地位特殊,以至于满朝文武皆瑟瑟不敢言。 多年后,朕将当时京畿附近各州的地方守备将军履历调出来一看,八州守备将军拱卫圣京,其中,五个是衣家旧部,另外三个皆出身羽林卫,是襄国公心腹中的心腹。 ——在临终前的四个月,世庙趁着枢机处调兵换防之际,将黎州、崇州的守备将军刚刚换成襄国公的旧部心腹。 这八个州的地方兵力加起来计有六万,人数不算太多,然而,他们将京师团团围拢。 这是世庙花费了十数年,在朝廷慢慢布局,逐渐替襄国公铸成的一道铜墙铁壁。 襄国公在京中执掌宫禁三十年,掌管着京城中最精锐的羽林卫兵马。京畿外围更有八州守备拱卫协防,不管是外州作乱还是京城告急,八州守备都能充当救援和防线。 通常,这样的布置,核心只能在皇帝身上。世庙却把这一道铜墙铁壁铸在了襄国公身周。 襄国公轻易不说话。 然而,似他这样手握兵权的重臣,一言九鼎。 阿兄就这样被软禁在太极殿内,老老实实不见天日地替世庙服斩衰二十七个月,母亲则奉遗命行至台前,坐在玉门殿的垂帘之后,捧着皇帝之宝,口含天子之宪,主宰着整个天下。 足足二十七个月。 二十七个月,能够改变很多事。 ※ 那时候,母亲也没有想过称帝。 做母亲的,总不好跟儿子抢皇位,既然有了皇帝之实,又何必非要皇帝之名? 随着阿兄除服的日子越来越近,母亲忙碌政务之余,剩下的时间就很细心地替阿兄挑选皇后。 因阿兄自幼身体孱弱,当年听政劳累病倒之后,挨在东宫养了几年,选太孙妃之事就耽误了。如今是挑选皇后,规制还要更高一筹,门第也要往上选,是以母亲看得十分仔细。 待选了皇后,挑上几个妃子,只等龙裔出生,母亲再挑选合适的皇孙养大,年纪也差不多了。 朕也没想过皇位的事。 ——八竿子打不着呢,哪儿就轮得着朕了? 母亲看中的是沛阁老家中的小女儿,沛氏与阿兄年龄相当,熟读诗书,最重要的是,沛家家风极其开明,家中出了五个女进士,沛氏的两个姐姐、三位嫂嫂,当时都在朝中做官。 沛阁老本身也是母亲在朝中最倚重的文臣之一。 诚然母亲挑了沛氏做皇后,有几分往阿兄身边搁钉子的意味,可退一步想,能把沛氏这样聪颖能干的女孩儿配给阿兄,足见母亲一片慈心。 换了朕,弄上一个门第好看、古板木讷到愚蠢的妇人,单给阿兄扯后腿也烦死他了。 快要除服出孝的那一段时日,宫中风声略紧张。 朕几次进宫,都看见母亲坐在长信宫中,看着满屋子鲜花,垂头叹息。 倒不是因为天子要除服上朝问政了,彼时阿兄困在深宫臂膀全失,除了名分一无所有。有世庙临终遗旨镇压着,他那一点儿名分也不大好使。 母亲紧张的是,那些日子里,襄国公往旗山陵跑得越来越频密了。 天子殡葬,三年合陵。 皇帝除服之日渐近,大行皇帝合陵之日也一天天地近了。 襄国公没有做权臣的念头,母亲临朝之后,他几次召旧部进京,亲自带着向母亲引荐。 母亲对此甚为感激。 ——父亲是襄国公的亲弟弟,他完全可以把旧部引荐给父亲,这对衣家而言,更加稳妥。 可是,襄国公没有这么做。朕想,或许这才是最稳妥的办法,对衣家,对母亲,对信任襄国公的旧部,都最稳妥。 襄国公引荐旧部,向母亲举荐后起之秀,种种作为都被朝野赞扬,皆认为他准备交回兵权,急流勇退。只有母亲很忧虑。随着襄国公一次次往旗山陵跑,她觉得自己的想法一点点在变成现实。 襄国公萌生的不是退意,而是随葬帝陵的死志。 朕和襄国公不大熟悉。 印象中,他是位不算和蔼也绝不严厉的长辈。所有人都喜欢他,大概是因为……有求必应? 他总是会答应后辈们的恳求。哪怕他老人家总是面上淡淡的,好似根本没听见你说了什么,可对他哀求过的大事小事,最终都会被办妥。朕也曾经向他索求过一套奇珍避水珠,下午就有两个箱子抬到了朕的宫中,还附赠了一个专门打理箱子的小宫奴,真是贴心极了。 至于他在朝堂上的种种厉害之处,朕当时离得太远了,无缘得窥其风采。 朕只知道,合陵之前,母亲痛哭了一场,襄国公就消失了。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 承天三年,秋天。 那个秋天热得很反常,东边十一个州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旱灾,母亲忙得几日几夜没合眼。 朕在宫中亦热得奄奄一息,只有凉国公世子才能让朕安下心来。襄国公离开之后,羽林卫是朕的从祖父兄弟衣长宁掌管,朕正想托他想个辙,把凉国公世子孔彰约入宫中饮茶,遍寻不着。 朕在兰林宫门下见到了父亲,父亲说,他要去凉宫准备夜宴。 那时候,朕并不知道在兰林宫遇见的“父亲”,其实,并不是父亲,而是朕的小叔。 朕在宫中转了两圈,没能找到衣长宁,打算退而求其次,去找朕的侄儿衣明聪。虽然是侄儿,聪儿年纪比朕还大好几岁,有事儿找他也很便宜——长宁阿兄性子硬,聪儿就软多了。 意外的是,在寻找聪儿的途中,朕又在披香宫门下遇见了父亲。 “阿父?”朕惊呆了,“您不是……”在兰林宫么? 兰林宫往凉宫的方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朕相向对着,再从披香宫走来。 父亲心不在焉地命朕赶紧回宫不许乱跑,朕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身影,嗅见了风中传来的未央宫中第一缕不祥的味道。 当天晚上,聪儿红着眼睛,亲自抬着长宁阿兄的尸身,从兴庆门离开了皇城。 朕在长信宫门前,看见了浑身浴血的凉国公府世子。他抱着剑守在丹陛之下,目光冰冷锐利。 许久。 许久之后。 母亲一身素服从长信宫大步走出,乌黑的长发上仅佩着一枚白玉环。 朕从未见过她那样冰冷的神情。就像是一柄被拔出了鞘的利剑,哪怕多看她一眼,目之所及都要流出鲜血,疼得嘶嘶作疼。现在想起来,那或许就是杀气,或者说,绝望吧。 “十五娘。”母亲看着站在长信宫门外的朕,点名要朕随侍,“你来。” 朕匆匆地跟在母亲的身后。 没有仪仗,也没有步辇,甚至没有宫奴追随。 母亲出现之后,孔彰就不再抱着剑,他将剑佩于腰下,一只手轻轻按着,低头跟在朕的身后。 ——朕跟在母亲身边。 他不能僭越公主之前,想要追随母亲,就只能跟在朕的身后。 自从看见他抱着剑守在长信宫丹陛之下,对所有人露出戒备的目光之后,朕就明白了,他的忠诚属于母亲,不属于朕。属于太后,不属于公主。可是,他那样近在咫尺地跟在朕的身边,朕听着他的脚步声,听着他淡淡的呼吸声,仿佛能碰触到他浴血的体温,朕还是充满了激动。 朕心悦他。 将满十岁的那一个春天,梨花树下,朕怦然心动,爱慕的就是他。 那时候的朕多年轻啊。 乌黑的夜空坠着新月,淡淡的云纱覆着杀气。 未央宫里杀机四伏,朕跟在母亲的背后,却在想心爱的郎君。 朕跟着母亲带着兵马来到了太极殿前,白玉石铺成的广场只剩下鲜血,朕踩着一块被砸松的地砖,渗透入泥的鲜血咕噜一声,飞溅出一团污渍落在朕的裙摆上。 朕惊呆了。 这该是留下了多少鲜血?才能将这一片暴雨不浸的大地染成这样? 母亲的脚步却稳如泰山。 朕不得已扶住身边的宫监,尽力跟着母亲的步伐。 太极殿前的白玉阶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大片粘稠的鲜红沾染着,几十个宫监飞快地上来擦地,勉强擦出一片玉色,母亲稳稳地踏了上去。 她踏上了紫微台。穿过廊殿。一路走向正殿。 守在太极殿的是羽林卫,父亲满身是血站在殿前,看着母亲匆匆行来,上前施礼:“谢谢……”他叫母亲谢谢。那是他们的昵称。 母亲脸色似是松动了一些,低声道:“辛苦了。” 父亲看向朕身边的孔彰。 孔彰是凉国公府世子,他的母亲真淳郡主是母亲闺中姊妹,按道理说,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母亲往太极殿里走。 朕略犹豫。太极殿是皇帝寝起日用之所,世庙在位时,常年居住于此不幸后宫,各位大臣也经常在这里出入。阿兄即位之后,也在此长居。 这时候母亲往里走,还能是为了什么? ——他们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太后,朕当时区区一介公主,任谁也得罪不起。 孰料朕犹豫,父亲犹豫,跟在背后的孔彰半点不犹豫。母亲往里走,他就跟着往里走。 为了不让他显得太过扎眼,朕只得赶忙往前一步,紧紧缀住了母亲的脚步。 “娘娘!” 父亲在背后喊了一句。 母亲停住脚步。 “三思。”父亲劝说。 母亲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走,父亲从背后追了上来,拉住她的手:“他是……他的孩子。” 那时候的朕,并不明白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母亲明白,父亲明白,连朕身边的孔彰都明白,唯有朕不明白。 如今想起来,那时候的父亲,确实是想救阿兄一命吧? 他自认对不起小叔,所以,他不想让阿兄折在他和母亲的眼前。 可惜,那一场宫变断送了长宁阿兄的性命,让衣家折了两个小辈——睿儿、哲儿,都被阿兄和小叔哄骗蛊惑,父子、叔侄,骨肉相残。 倘若没有孔彰及时赶到,血流成河的就不是太极殿,而是母亲所在的长信宫了。 “他对不起公爷。”母亲说。 “我们先对不起他。”父亲说。 母亲笑了:“血流成河的宫室之上,谈论对错亏心有何必要?对得起就能理直气壮地杀人?对不起就要心甘情愿地匍匐刀下?世上若都是这么讲道理的人,哪里还有纷争?” “衣飞琥,你莫要忘了,公爷临走之前,遗命长宁守护于我。” “如今衣长宁护我而死,我得替他要个公道。” 父亲哑口无言。 朕则目瞪口呆。衣飞琥?被出继多年的三叔? “十五娘。” 母亲唤朕。 朕呆呆地看着她,再看看父亲。 她不许父亲进殿,亦不许孔彰进殿,只把朕带进了太极殿的内殿之中。 殿内站满了羽林卫,地上倒着一个和父亲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穿着不一样的衣裳,正是朕在兰林宫中见过的那人。他舌头被剪断,奄奄一息。 朕的阿兄则瘫软在御座之上,乌黑的淤血吐了一榻,看着母亲的眼睛亮得瘆人。 朕以为母亲该说些什么。 她什么都没有说。 她轻轻地将榻上的凌乱整理一番,安安静静地坐了上去。 “哈哈哈哈哈……”阿兄突然尖笑起来,“你要做什么?你要废了朕?朕是皇爷爷亲封的皇太孙,朕是皇爷爷遗诏的嗣位皇帝,你敢废了朕?谢团儿,你不敢。没有朕,你这个太后算什么?你拿什么称制?” 朕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阿兄是世庙所立皇太孙,是世庙所立皇帝,哪怕母亲如今掌权,想要废帝也绝不容易。 可母亲根本不必考虑这个问题。 从她带着兵马从长信宫出来的时候,她就想好要怎么做了。 她坐在站满了羽林卫的宫室中,不在乎满屋子的郁气血腥,安安稳稳地吃了一盏茶,看着阿兄癫狂做作一番,最后才说:“你我母子缘分尽了。” 阿兄愣住。 满屋子羽林卫在母亲示意下,鱼贯退出。 朕觉得有些冷。外边天已经黑透了,暑气消退。 阿兄不可置信地后退一步,母亲厉声呵斥:“十五娘!” 那一个瞬间,朕明白了母亲的打算。 她要杀子。 她是废不了皇帝,可是,一向体弱的皇帝死了呢?死了的皇帝还需要废黜么? 她不让父亲进门,不让孔彰进门,只带着朕进门,因为,她只信任朕,也必要捆绑朕。她要朕做她杀子的见证,也要朕做她杀子的帮凶。甚至在朕诞下长子之时,都会瞬间想起那个炎热又彻骨冰凉的秋夜,想起皇权带来的杀戮与冷漠。 阿兄身体很弱,不必朕帮忙,他自己就倒在了地上。 母亲将发髻上的白玉环摘下,旋开镶上的金片,里边藏着一点点致命的药粉。 躺在地上的小叔失去了舌头,嗬嗬嘶吼着,似乎想要救下阿兄。朕也一度想要求母亲罢手。然而,一路从长信宫行来,朕踏过的那一片血海,让年轻的朕褪去了天真。倘若今日输的是母亲,阿兄会放过母亲吗?断掉舌头躺在地上的人会是父亲吗?朕又将如何? 天家无父子。 母子亦然。 阿兄挣扎着吞下了母亲给的□□,母亲就拉着他的手,看着他一点点面容扭曲,狰狞死去。 那一夜,朕目睹了一生中最初的人伦惨剧。掐飞了两根指甲,血迹斑斑却丝毫没觉得疼痛。 朕的母亲亲手杀死了朕的阿兄,因为,他们都想要坐在玉门殿的九龙宝座上,俯视着群臣,执掌天下太平。 朕曾经伏在母亲的膝上,让她抚摸朕的脸颊,从那以后,再没有了。 朕很明白,倘若有一日朕也成了母亲的绊脚石,今日阿兄的下场,正是前车之鉴。 ※ 阿兄驾崩了,谥号悯怀皇帝。 宗室大臣里吵着要过继皇嗣,扶立新君。 吵得最厉害的时候,朕的四叔谢泽上书陈情,自言是世庙独子,要求继承大统。 ——他这样知情识趣,母亲非常满意。恰好相王府一系获罪绝嗣,母亲登基之后,就将四叔继入老相王谢涂却、谢璐一支,承袭一等王爵,三世不降。 四叔当时上书要求继承大统,左都御史龙幼株立刻上奏,言母亲亦是世庙皇嗣,太平礼修成之后,皇女亦有承嗣之权。世庙以皇女之血贵皇太孙,如今悯怀皇帝驾崩,正该太后登基,父女母子相承,维护昭穆之序。 若是阿兄还活着,朝中多少还有几个死心塌地敢跟母亲对着干的大臣。阿兄死了,宗室中近枝掌权的王府如纯王府、义王府都不大吭声,反倒是黎王府闹了一场——朕的舅舅,黎王府世子谢圆,也对玉门殿的那把椅子挺感兴趣,他是不大争,他就是想把儿子送给母亲。 这样一来,围着昭穆大礼,世系庙号,礼法承继,朝廷又是一场口水仗。 当然,这场口水仗从开打的时候就注定了结局,母亲手握兵权、背靠衣家孔家,文臣只剩两片嘴皮子,口水哪里犟过得刀刃?如朕舅舅那样拎不清的宗室,没一个回合就被朕的外祖父黎王拎回去暴打了一顿,从此不敢再冒头。 ※ 母亲登基了。 朕也说不上高兴或是不高兴。 阿兄在位时,朕是公主。母亲在位时,朕也是公主。一样的封地,一样的封号。 唯一让朕觉得痛苦的是,母亲做了皇帝,后宫里就多了不少人。 她册立朕名义上的父亲,衍生亲王衣飞珀为皇后,又仿照妃制,纳了朕名义上的三叔殷飞琥为贵君,最让朕难受的是,她一道圣旨颁下,朕十岁时就爱慕上的凉国公世子孔彰,也入宫成了朕的叔叔。 “母亲若要孔家支持,为何不能将孔彰赐婚予儿臣呢?” 朕几次想问。终究没有问。 朕牢牢地记住了那个秋夜,记住了阿兄临死前的痛苦挣扎。 天家无父子。 朕看着常常随在母亲身边的孔彰,心想,但愿你和我都能活得足够长久。 ——长到我坐上玉门殿的九龙宝座,自称为“朕”的时候。 ※ 朕不能亲近母亲。 可朕必须承认,母亲是一位有魄力的君主。 世庙在位时,为立女嗣铺路,开过一场女科,提拔了一些女官。在朝中地位最高的,也不过寥寥数人。除了被强行塞进都察院的左都御史龙幼株,就只剩下留在上书房打苍蝇的太傅黎簪云。 世庙临终前嘱咐阿兄的话,母亲全都记住了。单阁老在朝时,母亲死死拽住了首辅黎阁老不许乞骸骨,实在拽不住了,母亲毫不客气地暗示单阁老随之告老。随后,她提拔了沛阁老。 在位十六年间,母亲没有提拔过一个三品以上女官,却将治下女童生、女秀才的数目多寡写入吏部考评。无论朝廷、地方官员如何阳奉阴违、上奏反抗痛陈利弊,母亲始终不许动这一条底线。 ——在外做父母,治下没有女童生、女秀才,或是女书生人数不够,吏部考评时必然是劣等。非但不能升官转等,多半还要被申斥、降级,越混越邋遢。 一年前有人反抗,二年前有人反抗,三年、四年、五年有人反抗……十六年过去了,在仕途前程面前,官员们对皇权的反抗已经变得微乎其微。 你要丈夫脸面,不肯与女子同朝为官,不许女子读书科举,别人是不要的。 别人年年考评甲等,三年就蹿一截,几年过去,当年同科就成了遥不可及的上官,你还坚持自己的“纲常”“信仰”吗? 母亲在四十六岁时,又有了一个孩子,是位皇子。 朝廷上下普天同庆,皇帝终于后继有人,倒也没什么人关心那孩子的父亲究竟是谁——母亲也不清楚,也许是父亲的,也许是孔彰的,她又不关心。 皇弟很健康,很漂亮,朕一度以为,皇位又远离了朕。 哪晓得母亲还是将皇位传给了朕。 她在位十六年,威仪日重,一道圣旨改了朕的姓氏,记入玉牒,朕就成了谢长和。朝廷又开始争吵,应该立弟弟为嗣,还是立朕为嗣。吵来吵去也没有用,皇帝一言九鼎,乾纲独断。 朕被立为储君之前,母亲把朕丢进了科场,化名商女,参加了继圣年间的唯一一次女科。 朕排在二百三十一名。 那一科只取了二百三十二名贡士,朕在榜后倒数第二名。 母亲哈哈大笑,只说朕书读得少了,将那一科的主考、副主考、同考官……但凡参与会试的官员,从上到下都赏了一遍。朕不明白,难道是赏他们给朕评了个倒数第二名? 很多年之后,朕才从百里爱卿口中得知,母亲赏的仅仅是榜上有名。 母亲说,她一辈子只做了一件事。 叫商女入贡,叫商女榜上有名。 朕登基的时候,女子书院已经风行于世,或许,再过三五代,就没人能明白,朕的母亲为何要花一辈子的时间,去做那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了吧? 朕愿她们永远都不理解。 241.乡村天王-篇前 古老静谧的长轩中, 些微天光从沉重的窗板间射入,洒在古拙陈旧的葛席上。 这是个很特异的空间。 天光直射而下,空中却看不见一缕浮尘,干净得不似人间。 刻漏矗立在屋角, 沙沙作响,时间却仿佛失去了意义,长长久久,一秒一瞬。 衣飞石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 他正坐于席上, 肩背挺直, 双眸微凝,静静望着前方,苍白的脸色中带着一丝恐惧。 前方是一张空无一人的坐席。 席上放着黯淡无光的凭几,一盘子没吃完的樱桃, 一支失去颜色的竹笛。 原本应该坐着人的位置空荡荡的,仿佛已经空置了千百万年之久,又仿佛主人只离开了一瞬。可是, 不管他离开的时间是长是短, 似乎他都不会再回来了。 ——这间屋子之所以那么的安静,不是因为没有人, 而是因为它残留着被遗弃的死寂。 衣飞石看的不是这张失去了主人的坐席,而是坐席西侧竖着的那一副精美华丽的盔甲。 铠甲以不属于人间所有的材质所打造,看似沉重又轻捷, 坚固又柔软, 它应该流溢着内敛的宝光, 光泽却也凝固在其中,带着将死未死的挣扎。 【……事情就是这样了。】 【主子,现在解除前尘禁法吗?】 悄无声息的屋中依然悄无声息,属于系统的声音在衣飞石的脑内响起。 衣飞石脸色苍白如纸,肩膀僵硬,腰身不自觉地挺直,低声道:“不行。此时解除禁法,君上恢复记忆,必要制裁我。我死不足惜——君上不能再沉沦万劫之中,我必要带他回去。” 【可是,现在君上灵窍已开,前尘禁法会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失效。】 【一旦君上回忆起前尘往事,必会知道我的来历。】 【最糟糕的是,主子,我现在无法进入君上的灵台之中,也没办法装成系统了。】 “对我施法。”衣飞石道。 【……可我已经不能去暴君那儿装系统啦?】系统急得脱口而出。 衣飞石霍地抬眼,眸中怒气顿生。 竖在坐席西侧的华丽盔甲瞬间有了生命,两只甲足啪嗒啪嗒急促后退,仓促间踹倒了一张短案,丁零当啷摔了个盔甲臂分离,连连求饶:【主子我说错啦!是君上!陛下!】 “他不是暴君。”衣飞石告诫道,“……他只是生气了。他是史上最仁爱的君主,若没人惹他生气,他怎么会这样?” 【……】在主子心目中,暴君砍人都是别人的错,暴君怎么会有错? 【可是我现在不能装系统了,怎么对君上发布任务?】系统问道。 “你不用对君上发布任务。” “按照既定程序,你将寄宿对象重新锁定在我身上。” 衣飞石脸色始终苍白惨淡,带着一丝不敢僭越的强自镇定,又有一丝淡淡的憧憬,“和从前一样,对我施法,封去我在未来的记忆。再以系统的身份对我发布任务。这一次,我去找他。” 散落一地的华丽盔甲重新竖了起来,凝固的微光缓缓开始流动,倏地飞入衣飞石眉心。 刹那间,衣飞石化作齑粉,消失在虚空之中。 【……好像忘了问主子,要发布什么任务了。】系统声音中带着一缕苦恼。 242.乡村天王(1) 谢茂醒来时, 是一个冰冷的黄昏。 他看着面前低矮的天花板,沾着灰尘蛛网的狭窄陋室,似乎躺在一张简陋的单人床上。 还没想明白怎么回事,紫府中一阵剧烈地眩晕涌来。 “唔……” 谢茂一手捂住眉心, 下意识地调用真元,想要停止深入紫府的不适。 让他惊讶的是,消失了几百年的随身空间居然出现了! 在谢茂所在的未来修真科技文明中,修行是一种职业技能。大学毕业之后, 谢茂加入了星际联邦的远行者队伍, 寻找有文明的世界,帮助那个世界的作物进化,替相对原始的新世界解决饥荒问题,所以, 他获得了一个种植系随身空间,算是工作装备。 星际联邦配发的物资总是最高级的,谢茂得到的随身空间也是联邦特制版, 随着他兢兢业业工作多年, 随身空间也已经升级了几次,功能相对开发得非常齐全, 物资也非常繁荣丰富。 “茶。” 谢茂吩咐一声,手中就多出一只白玉剔透的瓷杯,盛着一汪香茗, 香气袅袅。 果然是自己的随身空间。谢茂把茶一口喝尽, 填补了一下饥渴到极处的身体, 思绪才逐渐恢复了过来。自从穿越到谢朝之后,他的随身空间就彻底消失了,一度让谢茂十分不习惯。 现在空间回到了紫府之中,就像是回到了从前。可是,谢茂并没有想象中熟悉的感觉。 也许,是因为朕在谢朝待的时间太长了? 他将空茶杯放回空间里,揉着昏沉的额头爬了起来,打量自己的处境。 古老的白墙,古老桌椅,狭窄的屋子角落里还摆着几台古老的电脑,连接着笨重的液晶屏显示器,看上去,应该是古地球时期的监控设备。谢茂的大学专业里,旧地球史是必修课,对于这些古早的电子设备,他也在历史课本上见过,不算太陌生。 这里不是谢朝了。谢茂坐在单薄的单人床上,看着这间狭窄的小屋子,突然站了起来。 不是谢朝了。 那朕的小衣呢? “系统?系统?别装死!” “你不是说,小衣替朕殉死了,他就是朕的殉奴,要跟朕一起到下一个世界吗?” “小衣在哪儿?” 根本不存在的系统当然没法儿回答他。 谢茂回忆自己失去意识前发生的一切,那时候他在旗山陵自己的地宫之中,衣飞石将自己饿得奄奄一息,要死不活,他心疼得无法忍耐,想要替衣飞石解脱,后来?……后来他就睁开了眼,来到了这里。 这里应该是系统所说的下一个世界了。 谢茂怎么都叫不出系统,倒也没有特别惊慌。前几世他重生时系统也都全程保持安静,这回重生也只在他不肯做任务时嚷嚷过,到后来他和衣飞石定情之后,系统更是安静如鸡。如今谢茂回想起来,觉得系统只怕早就推算出衣飞石会替他殉葬了,也就不肯再出现催促他做任务。 等到衣飞石和他相逢,系统应该就会发布任务了吧?谢茂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以前系统都是在系统虚境发布任务的呀? 无论如何,先找到小衣要紧。 谢茂不去想系统的问题了,坐在这间狭窄冰冷的屋子里,手脚都发冷。 他发现单人床的一侧放着一个破旧的折叠椅,椅子上搭着衣服。衣服看上去还算剪裁体面,类似于军队的制服?不过,质量就比较低劣,这让习惯了锦衣玉食的谢茂有点难受。 随身空间里有标准制服,能够自行设计款式,穿上就能模拟成这件破军队(?)制服的样子。 谢茂想了想,暂时没有动空间里的标准制服。 他还不确定这是哪个时间点,古地球时,已经有了修真文明的萌芽。这会儿随身空间跟着来了,他的修为可没有随之而来——就算随之来了,他一个文职人员,也不擅长打架。 万一碰到古代的修真大能,他来自后世的标准制服就很容易惹祸,毕竟是跨时代的产物。 穿上那件黑灰色的制服之后,谢茂找了半天,才在一个快烂掉的布衣柜里找到皮带,系在腰上。屋子很小,一边是监控设备,一边是单人床,再往里就是个小台子,放着开水壶和小电火锅,塞上一个脏兮兮的布衣柜,已经挤得人喘不过气来了。 谢茂实在有点待不下去,打算出门逛一圈。 出门之前,照例要正衣冠。 这屋子里压根儿也没穿衣镜,谢茂只好低头检查穿戴,顺手理了理头发。 ——一把抓到头上,满手都是油。 谢茂恶心得鸡皮疙瘩都鼓了一层,得,也别出门了,先洗澡。 这间狭窄的监控室里没有洗澡的设备,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摸了一个快速清洁套装出来,这是星际联邦配给的一次性消耗品,属于净水咒的生活化应用,主要是给星际旅行无法享受正常生活的联邦工作和战斗人员使用。 “谢哥!哎,你怎么还在睡觉啊?七点半了,换班了!”有人哐哐哐敲窗户。 谢茂正在拆快速清洁套装,两张符纸摆在面前。 半个身子探进窗户的,是一个和他穿着同样保安制服的半老头儿,瘦脸肿眼,手里提着一个不锈钢饭缸。看见谢茂面前的符纸,他马上就从窗户挪到门边,鬼鬼祟祟地蹲了过来:“你也听说啦?” 谢茂:“?” “我们这个厂真的闹鬼!昨儿听说八号车间有女的哭,勇哥喊我们都去看,你是不晓得哟,电闸打不开,到处黑黢黢的,打起电筒到处找,最后个毛毛都没找到。” “勇哥回去半夜三点就发烧,现在都没好……” 这老头儿放下饭缸,看着谢茂面前摆着的符纸:“你哪儿搞的符?管不管用?正一还是茅山的?我看现在还是和尚比较吃香,我女儿给我挂了个菩萨吊坠,说是峨眉山开了光的……” 谢茂也不好说,我就是想洗个头。他不认识这个人,不过,看起来这人是他的“战友”? 古地球的新古时代,已经有了电脑等设备,应该已经进入精兵制了吧?怎么会用这么老的军人?难道不是军人,是警察或者城管?想想身上穿的劣质制服,谢茂觉得,也许连城管都不算。 他突然看见老头儿胸口制服上,用电脑绣着的几个字:顶呱呱食品保安。 这时候,老头儿裤兜里的电话发出洪亮的音乐声:“时光已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老头儿连忙把声音按掉,原来是闹钟。 他也顾不上说八卦了,催促说:“谢哥,快点,换班了!小胖儿马上要去接他女朋友,你还没打卡!” 谢茂只好把两张符纸收起来,往外走了两步,略微茫然。 那老头儿抓起他监控室里的工作牌,追出来揣进他口袋里,说:“快点嘛,迟到了。” 谢茂才发现自己站在一栋前面盖着车棚的二层小楼前,他也不知道老头儿催他去什么地方“换班”,昏暗的路灯让一切变得暗淡,手上仿佛还残留着油渍的谢茂,现在只想把兜里的两张清洁符用了。 他往角落里走了两步,左右看都没有人,于是,重新把符纸掏了出来。 联邦出品,必属精品。 快速清洁套装使用非常简单,普通人只要点燃符纸,默祷清洗的部位,就能完成使用。 像谢茂这样的修真者就更简单了,哪怕在跋涉途中真元耗尽,只要有一点儿灵犀,意念牵引,符纸自动就能完成清洁功能。 ——谢茂躲到一个监控看不见的无人角落里使用,是因为他不想被人发现自己的异常。 他掏出符纸,正准备使用。 “盛大师,我找你半天了,你怎么蹲在这里?” 背后一个略焦急带着嗔怪又松了一口气的声音响起,伴随着咯噔咯噔的高跟鞋声音。 谢茂叹了口气,你们到底还让不让朕好好洗个头了?他回过头来,看见一个穿着西装套裙披着风衣的年轻丽人,手里拿着手机似乎才挂了电话,踩着十厘米高的高跟鞋大步流星走来。 “咦?” 看清楚谢茂身上的保安制服,这个女白领呆住了,“不是盛大师?” 哪怕穿越了一个世界,谢茂几世帝王养出的威仪也丝毫不能减退。 在监控室跟他聊八卦的老保安没察觉不妥,那是因为原身谢茂也是个特种兵退伍的杀神,所以,年过半百的老保安也尊称他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谢哥”。 常年坐集团办公室的吴悠就大不一样了,她在市里总部上班,今天是被派来专门接待广市请来风水大师盛天心先生,此前从未见过谢茂。在这么一个荒僻的厂区里,偶遇这么一个气(霸)质(气)非(侧)凡(漏)的保安,吴悠顿时就惊呆了。 这种人怎么会埋没在乡下厂子里当保安? 不说明星,当个网红足够了吧?卖奶茶都有无数迷妹排队那种! 不等谢茂暗示她认错人了,她手里电话响了,她一边七手八脚地接起电话往回走,一边恋恋不舍地回头:“我还在找,对,找不到,失踪了……别着急,肯定在厂区里。我亲自把他接到综合楼了,门卫说没看见他出去……” 谢茂等着她再走远一点,把手里的符用了。 “啊——” 背后传来女人的尖叫声。 今儿还真洗不了头了?谢茂无奈极了,将两张符纸重新揣回兜里,快步走了过去。 ——他现在的身份是顶呱呱食品的保安,总不能看见厂区范围内发生危险却不管。 “这位……”姑娘?刚从谢朝穿越来的谢茂磕巴了一下,回想搜索了一下自己在旧地球史里学习的常识,“女同志,你没事吧?” 吴悠连滚带爬地扑进他的怀里,一只手往后胡乱指着:“鬼、鬼,有鬼……” 谢茂抬起头,目光冷静地望向虚空中淡淡的影子。 那影子对上他冰冷的目光,似是被刺痛了,一瞬间就消失了。 对谢茂而言,鬼这种东西不陌生。人死则鬼。鬼是另一种存在方式,大多数鬼都会通过地府重新投胎,也有因故滞留在世间,没能去轮回的鬼。——这个世界属于人,同样也属于鬼。 传说中,鬼差会把鬼强行拘走送去轮回,其实,这说法是不存在的。 每一个鬼去地府投胎都要排队交钱,没钱也得写欠单。鬼差才懒得多管闲事,爱投胎不投胎。 一般而言,留存在世间的人和鬼都无法互相影响,各行其是。人看不见鬼,鬼也看不见人。 偶尔发生意外接触,多半是因为人时运极低,或是身体极度不好,灵识无限趋近于鬼世界,又或者鬼的念头极其强大纯粹,灵识无限趋近于人世界。 这两种状态都不可能太长久,人见了鬼伤身,鬼见了人一样伤魂。 未来世界选择了修真学科的修行者,能够自由调整灵识频度,见鬼当然不是问题。 “同志,没有鬼。”谢茂把惊魂甫定的吴悠扶了起来。 “没,没有了吗?”吴悠躲在他怀里看了一眼,“我真的看见了。大大大大……大师,我得找盛大师……”她打起电话,又给某个电话号码打了回去,依然无人接听。 “我去……你那儿坐一会儿,行吗?”觉得到处都不保险的吴悠,可怜巴巴地望着谢茂。 谢茂摸了摸下巴。 问题是,朕也不知道,朕的“那儿”,应该是哪儿啊……你知道吗? 吴悠还真的知道。不就是门卫室吗?见谢茂摸下巴不说话,她惊魂甫定的小心肝儿瞬间又被这个长相帅气、气质非凡的小保安给俘获了,一边穿上自己跑掉的高跟鞋,一边往门卫室走:“小哥儿你贵姓呀?是本厂的保安吗?还是保安公司外聘的?” 朕也不知道。谢茂含笑跟在她背后,跟着她沿着厂区的车道往前走。 “你一个月工资多少啊?我看你这么好的条件,在这里当保安也太可惜了。” “刚好我们公司保安科正在招聘,你要不要来看看?我们神牧集团在杭市也是前十的大企业了,保安科只收退伍兵,你要是想去,不是退伍兵也没关系,我给你整理一份资料,先走内部培训,好好干肯定没问题。” “薪水待遇肯定比在乡下好,福利也好啊。我们社保都是按照最高买,一个月三十块包午晚餐,工作餐免费。薪水多少我说不好,这得人力资源跟你谈,不过嘛,最起码也得这个数。” 谢茂无可无不可地点着头,他对找工作没什么兴趣,当务之急,是找到小衣。 也不知道小衣在哪里?想起衣飞石生在这个时代之前,只怕也没见过燃油汽车、高楼电话,突然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朕的小衣会不会困惑,会不会害怕?……朕竟不在他身边。 被鬼吓得七荤八素的吴悠已经飞快给自己在公司的闺蜜发了讯息,问到了保安科招聘的消息。 【什么?招满了?这么快?我还想介绍一个小帅哥进来!巨养眼那种!】 【是吗?比咱们门口的大长腿还帅?(﹃)】 【帅一百倍!可惜,ε=(ο`*)))唉】 【emm,等等,二少缺个司机。会开车吗?】 【==,我问问!等着啊!】 “呵呵,小哥儿啊,你有驾照吗?”吴悠笑容优雅地问。 朕也不知道。谢茂正想含混过去,二人已经走到了厂区的门口。 顶呱呱食品厂选址在杭市城郊乡下,距离市区八十公里之外,地价不算太离谱,所以,占地面积不小。宽阔的大门修得非常气派,光是电子折叠门就有一百八十米远,位于大门西侧的门卫室被衬得很渺小,真正走近了,才发现这个看似渺小的门卫室也足有近百个平方,非常宽敞。 才走近门卫室,一个胖墩儿就飞奔出来,跨上电动车:“谢哥我接老婆去啦拜拜!” 都不等谢茂说话,也不问谢茂为什么迟到了,一呲溜就不见了。 这么大的门卫室里,居然只有一个保安值班。 谢茂看着陌生的门卫室,很自然地走了进去,找了个最舒服的位置坐下。 他在谢朝做了几辈子皇帝,从来都是旁人簇拥着他,服侍着他,他也早就不习惯跟人客气礼让,唯我独尊这事儿搁他身上,竟然半点儿都不觉得违和。 吴悠也没觉得被冒犯了,乡下保安有张脸就不错了,你还指望他女士优先? 门卫室里张贴着光荣榜,谢茂穿着保安制服的半身照被彩印放大,贴在白墙上。上面写着他的履历,保安科副科长,谢茂,2013年入伍,2017年于某部侦察连光荣退伍,全军比武大赛第一名,训练有素,业务精勤,入职半年协助本地公安部门抓获违法犯罪人员几名…… 感觉是个不务正业、专门管闲事的角色。吴悠偷偷拍了个照,发给自己的闺蜜。 【侦察兵退伍,肯定会开车。不过好像比较爱惹事。(`Д)!!】 没一会儿闺蜜就回了信息:【啊啊啊啊啊啊啊辣么帅!就他了!拐回来啊一定!】 谢茂也在看张贴在墙上的光荣榜。 看着那张与自己穿越前后别无二致的半身照片,感觉却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照片中的“谢茂”脸上鼓着青春痘,大约是刚退伍还没褪去军中本色,神色中正气满满,不过,那上挑的眉角,飞扬的神色,满脸都是“不服来干”的嚣张。 全军比武大赛第一名。 谢茂暗中叹了口气。他可是个穿越了几百年都轮不到自己动手的前联邦文职人员。 保安这份工作,还是趁早辞了吧。 243.乡村天王(2) 谢茂坐在这间门卫室里, 暗暗收集着新世界点点滴滴的信息。 门卫室里靠墙放着好几个监控屏幕, 稍往下紧贴着挂着一个五十多寸的液晶电视, 正在放着电视剧。谢茂不动声色地寻找了一会儿,拿到一个经常使用的遥控器,经过辨认之后,成功把电视节目换到了新闻频道。 电视屏幕的左下角显示着当前时间,20:25, 整点新闻刚好播放完毕, 正在播送专题片。 谢茂很认真地观察着电视里的一切,确定大概的时间点和文明进程之后,又调整电视剧频道。 他很快地把所有的频道都翻了一遍, 看了几个时装剧, 几个古装剧, 最终停留在一个旅游节目上。没多久,他就知道自己出了一点偏差——至少,这个时代已经不称呼女人“女同志”了。 “现代人还是要有一点追求,那些网红天天嚷着归隐田园,还不是跑乡下开客栈?你叫他蹲在乡下与世隔绝试试?不开直播不开客栈不卖农产品, 仨月就得关门大吉回城里老老实实打卡上班被老板叼飞起。” “谢小哥儿你侦察兵退伍,这么好的身手, 留在乡下看大门也太可惜了。” “城里公司确实竞争大, 管理也比较严格, 但是相对而言发展空间也比较大嘛。你看我们集团的保安科主任, 三十六岁, 年薪二百五十万,这还是税后——我们董事长特仗义,发工资全部包税。搞一年就能挣个首付。” “城里边漂亮妹子也多。人往高处走,女娃娃都是高嫁,哪个留在乡下嘛?” 吴悠苦口婆心劝说,见谢茂对换工作这事儿半点不上心,她比谢茂还着急。 谢茂则在考虑怎么寻找衣飞石。 他已经发现这个世界和谢朝有些不一样了。谢朝是一个历史上不存在的朝代,他穿越过去之后,找不到天衡,无法修真,也不能调用随身空间,这个世界则不一样。 天衡高悬,天地间充斥着浓郁的灵气,非常适合修行。 就他短暂看电视新闻接收到的讯息而言,这里应该是旧地球史上记载的新古时代。 换句话说,他到谢朝是架空历史,到这个时代是穿越古代。 目前世界已经处于星网萌芽的初级阶段,所谓互联网文明正在飞速发展。 谢茂的旧地球史学得非常好,他知道在这个时代,做一个小网红弄一个爆炸性新闻并不太困难。让他觉得比较艰难的是,他不确定衣飞石目前的状态—— 如果衣飞石掉进了哪个与世隔绝的小山村,或是具有文明隔阂的异族地域。 那么,无论谢茂在华夏网红成什么状态都没用。 互联网时代具有它的局限性。 古代就是这么不方便。谢茂无比怀念星际联邦的寻人系统。在他穿越前的时代,人和人根本不存在失去联络的问题,除非对方故意设置权限不许被打扰。 时间:21:48。 谢茂希望背后喋喋不休的女士赶紧闭嘴离开。 她已经滔滔不绝地叨叨了一个多小时了。对,这是一位非常会来事的女士。如果她不活泼健谈精神旺盛,神牧集团也不会派她来做重要客人的接待工作。 哪怕谢茂一直在翻电视频道,对她所说的一切毫无反应,她也能无比热情地继续说下去。 现在她已经在鼓动谢茂买个职能手机开网络直播了,并吹嘘多少当红直播一个晚上收入多少钱,跟某知名网站签约金几千万…… 朕真的不缺钱。随身空间里无数好东西的谢茂目无表情。朕只想你快点离开,朕想洗头。 终于,吴悠接了个电话。 “您好盛大师,我……喂?喂?盛大师您在哪儿?您说话呀?怎么回事?啊?” 她茫然又慌张地看着只剩下盲音的电话,最终目光锁定在谢茂身上。 全军比武大赛第一名。某部侦察连退伍兵。看上去就体格健壮、身手灵活。虽然满脸“朕很不耐烦”的颐指气使……没见过古代帝王的吴悠觉得,那可能就是兵王独有的杀气吧? “谢小哥儿,副科长,咱们的贵客盛大师好像出了点意外……”吴悠指了指门外。 作为顶呱呱食品厂的保安科副科长,谢茂必须负责救援查看。 此时已经是晚上近十点。大门的电子折叠门已经关拢,车辆进出的抬竿也已经升起,只剩下工人和电动车出入的人行通道还开着。 谢茂拿起自己不大熟悉的手提强光探照灯,将人行道的大门也锁上,问哆哆嗦嗦的吴悠。 “你告诉朕……我,在什么地方,我去看。你留在这里等消息。” 这么个吓得腿软的女人跟在身边,也只能尖叫助威了。倘若她不在…… 谢茂摸摸兜里的两道符。朕还能趁空洗个头。 吴悠坚决地摇头:“我跟你一起去!”闹鬼的地方诶,当然是跟着阳气旺盛的兵王安全。 跟着吴悠手机上盛大师发来的定位信息,二人一起往前走,越过宽阔的仓库,车间,最终走到了老保安提到过的八号车间。 八号车间有十多条香辣鱿鱼丝生产线,基本实现了全自动化生产,从鱿鱼清洗、分割、烘烤、揉料、称量、分装,全都有电脑控制。所以,八号车间需要的工人非常少。 车间里开着灯。明晃晃的灯光将一切照得一览无余。 食品加工企业非常注意卫生安全,哪怕夜间停产,进入也要穿戴无菌防护服。 吴悠正在没头绪地找衣服,谢茂已经感觉到这地方气场非常紊乱,似乎在人鬼两个世界里发生了某种程度上的坍塌交叠,莫说身体不好的人要见鬼,只怕身体健康的人也容易撞鬼。 空旷寂静的车间里突然传来嗷嗷的尖叫声,一个穿着唐装留着齐肩发的中年男子身手矫健地狂奔而出,手里还拿着一个风水罗盘,边跑边嗷:“……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唵嘛呢叭嘧吽,我看见一个大能的天使降临了……” “盛大师,盛大师?”吴悠连忙冲到门口,“您怎么了呀?” 谢茂看着盛天心背后四下逃窜的鬼影,很显然,不止盛天心被吓到了,莫名其妙见了人的鬼们也被吓了个够呛,这会儿正在上天下地疯狂乱窜。 人和鬼一齐尖叫逃窜,使得这一片原本紊乱的气场更是一塌糊涂。 “天长秋叶青,浊浊无疾走。飞鸟归其林,云霓归上清。” 谢茂念出初级神域定场咒,原本紊乱几近崩塌的气场摇晃片刻,逐渐恢复宁静。 然而,他的咒语没能经过真元加持,只维持了三秒就摇摇欲坠。谢茂这才想起自己穿越来的身体是个退伍兵,不是穿越前修行有成的修真者。一瞬间,谢茂迎着盛天心逃窜而来的方向走去。 八号车间里到处都是监控摄像头,谢茂找了好几个角度,终于找到了一个监控不到的死角。 一棵能够镇压六界的青花碧兰轻轻落在水泥地板上。 无根仙草落地生根。 整个八号车间紊乱的气场瞬间稳如泰山。 作为种植系随身空间的持有者,谢茂行走各大星球,收藏了不少好东西。青花碧兰就是极端控场的稳固类神花,是他控制崩溃星球最常用的道具之一。哪怕随身空间能调整时间流逝比例,他一共也才培养出三株,轻易不会使用。 如今气场稳定下来,谢茂随手一招,落地生根的青花碧兰又飞了起来,没入他的手心。 “嗯?” 青花碧兰入手的同时,一个毛绒绒的东西也蹿进了谢茂的袖子。 那一瞬间,谢茂就感觉到一股疯狂吞噬的吸力,他见多了各种星球上的奇珍异兽,随身空间里标准工作手套往指尖一戴,轻轻按住袖子里不安分的毛绒绒,那小东西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装死。 “谢小哥儿,你怎么不穿无菌服就进来了!”吴悠站在门口嚷嚷。 整个气场已经稳定了下来,谢茂轻轻按住袖子里的毛绒绒,转身退了出去。 盛天心正在看手里的罗盘。刚才疯狂乱窜的指针,在油头保安进了八号车间之后,瞬间就安静了下来,晃晃悠悠地落在了正北方。他知道,这代表着气场已经恢复了正常。 “高手啊!”盛天心激动地挤到谢茂跟前,“这位大师,您是哪一派弟子?常家?叶家?还是……不会是栖霞李家吧?” 谢茂心念一动。这人所说的常家,叶家,都是他穿越前的时代里,非常著名的修真派始祖家族。常祖、叶祖,最终都被封圣,成为广大修真者侍奉礼拜的祖师爷之一。 如今还处于修真文明的萌芽阶段,不知道常祖和叶祖是否已经降生了呢? 作为修真后辈,谢茂对此也难免颇为心动。 “不是。我姓谢。”谢茂见了门卫室里的光荣榜,知道自己这一世还叫谢茂。 “高手在民间啊!谢大师,敢问您刚才念的是什么咒?在下盛天心,盛氏家族第二十八代弟子,咱们盛家也算捉鬼联盟的活跃分子了,竟然从未听过这等咒文。您这是哪一路修法?道家?佛家?还是上帝家?听着像是古音,发音规则和咱们华夏文明比较类似,我竟没听过……” 盛天心贴在谢茂身边不肯走,他没撒谎,他确实出生在玄学世家,且是嫡系。 比较悲剧的是,盛天心的玄学知识非常丰富,家族传承也半点不马虎,就是天生体质特殊,修不出真气来。遇到玄学问题,他明知道毛病在哪儿,也知道如何解决这个毛病,就是没有能力解决,被知情人嘲笑为玄学界的“王语嫣”。 谢茂也是个看上去半点真气都没有的废柴,居然能把八号车间的气场稳定下来,盛天心顿时就激动了!这人到底什么传承?若是能拜他为师,说不定能让我这个“王语嫣”变成扫地僧。 谢茂没听说盛家。不过,修真文明的萌芽阶段,玄学大家通常属于隐逸家族。这人能一口说出常家、叶家,可见也是圈内人。历史长河中,太多家族湮灭消散,盛家或许就流矢在长久的岁月中了吧? 旧地球史里没有提过太详细的隐逸世家资料,谢茂也无法解释自己的传承,随口胡诌道:“我师父教的,神域定场咒。其他的我也不知道。” “今儿您可真是帮了大忙了,哎哟这都快十一点了,饿了吧,咱们吃夜宵去!” “不必了。我还要值班呢。” 快点滚,朕要洗头! 盛天心年过中年混得极其油腻,见谢茂确实很不耐烦,当下客客气气地留了名片电话,得知谢茂就是本厂的保安,心知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说了几句客气话,把谢茂送回了门卫室,约定明日再来拜访,就抱着自己的罗盘上了车。 吴悠还没放弃忽悠谢茂换工作的想法:“要不我先给你报个名吧?我直接调你在厂里的简历了啊?你要去的吧?有了面试时间我通知你——哦,我来接你呀!” 见盛天心上了车,她还没忘记自己的本职工作,一边蹬蹬蹬追上去,一边跟谢茂挥手,“说好了,我来接你呀!福利真的特别好!三年买车五年买房,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 谢茂目无表情地回到门卫室。 他知道,他现在面临一个问题,那就是……怎么给吴悠和盛天心的车开门! 哪晓得走回门卫室,就发现刚才催他上班的老保安来了,随手就用遥控器把折叠电子门打开,还不忘招呼他:“嗐,谢哥,你弟弟来了你早说呀!我给你顶个班,你先去跟你弟弟安排一下。” “你说你也是抠,给你弟弟几块钱,坐个三轮车来嘛,大半夜的,喊人家从镇上车站走了几里路过来……” 弟弟?谢茂心尖儿一颤。等老保安说到走了几里路赶来时,谢茂就再也站不住了。 他从不惊乍的人,转身加快脚步走了两步,竟然跑了起来,一路奔回了车棚后的小楼,找到那间狭窄的监控室。监控室里没有人。他又飞快地跑回了门卫室:“我弟弟在哪儿?” “在你宿舍啊。”老保安奇怪地说,“你宿舍没关门,我叫他坐到等你……” “我宿舍在哪儿?!”谢茂一把抓起老保安,“带我去!” 你宿舍在哪儿还要我带你去?谢哥你莫不是鬼上身了哟?老保安心里毛抓抓的。 偏偏这会儿谢茂心里着急发了狠,浑身气场全开,镇得老保安脑子里有点糊,也不敢和谢茂废话,就一路别别扭扭地跟着他回了宿舍。 保安的宿舍在锅炉房旁边的平房里,二层楼,底层是杂物仓库,上层才是宿舍,一排数过去只有五间房。靠着楼梯间的左首第一间宿舍住的是保安科课长王勇,走廊尽头最后一间则是副科长谢茂的房间。两头比较安静,当然是有职位的人住。老保安就住在谢茂隔壁。 “那……那我……先去上班哈。”老保安把谢茂带到门口,打着手电筒走了。 谢茂推开门。 屋子里静悄悄的,进门就是个狭窄的客饭厅,一道小门,通往卧室。 一墩小山似的身影矗立在卧室门口。谢茂在门口找了找按钮,用古老的机械开关打开了电闸,天花板上一个突兀巨大的节能灯砰地绽放出光芒,照得屋子里白晃晃一片。 门口的大胖墩儿被强光刺激,下意识地眨了眨眼。 谢茂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不知道心里是个什么滋味…… 他对衣飞石最后的记忆,就是漆黑的地宫中,瘦成皮包骨奄奄一息,曾对自己说“臣饿了”的衣飞石,重生以来,他还没来得及回想地宫中的一切,来不及为记忆中的一切心疼。 现在,他看见了一个……胖了大概七八圈的衣飞石。 老实说,不带滤镜的说,如今这个胖成球的衣飞石,眉目依然俊朗无比,白胖的脸庞衬着长眉朗目,依旧是一种精致到宛如画卷的状态。就像是一个绝世美男被充了气,膨胀了几圈,眉目五官不曾变型,还是很好看的。 ——但是,他确实变成了一个大胖墩。 谢茂简直哭笑不得。记忆中才饿得奄奄一息的爱人,突然就变成了胖子。 “……小衣?”他试探地问。 他不确定这个胖了七八圈的“衣飞石”的身份,万一,真的是他弟弟呢? 胖衣飞石局促地往后退了一步,最终还是低头上前,抖着一身肥肉,艰难地跪下:“陛下。” 这本该是一个激动人心的重逢。怎么着也得见面淌下两行热泪,互诉别情,然后激吻一番,为爱鼓个掌什么的吧?现实却被衣飞石这一身肥肉打败了。 心爱的小衣变成了一个二百多斤的大胖子,他跪在地上,谢茂都觉得心惊胆战。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别情,什么激爱,谢茂左右看了一眼,觉得客厅里的椅子和这个胖墩墩的小衣比起来,简直都像是劣质产品,根本不可能承担得起他的重量。 他只好先把人扶起来,往卧室里带:“起来吧,里边坐。” ——你这么跪着,朕都觉得累。 衣飞石被谢茂扶着也努力了半天才站起来,颤巍巍地跟着谢茂进了屋。 谢茂让他坐。 他站着确实非常累,可是,这么狭窄的房间,这么狭小的坐具。 他现在变得这么胖,一屁股坐下去,就占了大半个床的位置。陛下坐哪儿呢?总不能他坐着,却叫陛下站着吧?衣飞石站了一会儿就觉得气喘吁吁,低头背靠着墙,还是慢慢跪了下来。 “小衣?”谢茂上前,看着他如山的肥肉,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下手,“怎么坐这儿了?” 浑身二百多斤重量压在膝盖上,膝盖就是一阵剧烈的不适。然而,衣飞石已经不想再动弹了。 他看着自己凭空多出来的肥肉,从未感觉过这种肢体失控的滋味。没见到皇帝的时候,他一心只想找到皇帝,如今真的来到了皇帝身边,他又后悔了——不该这么早来的。 这么胖这么丑的样子,怎么敢见陛下? 衣飞石低着头,尽量不去想这个已成事实的遗憾,说道:“臣死后才知道,原来只要替陛下……”殉葬,就能跟陛下一起到新世界。 然而,殉葬这两个字,衣飞石话到嘴边就打了个磕巴,怎么都说不出来了。 谢茂还没来得及想这个问题,衣飞石自己倒说出来了。 从前谢茂也是重生一世之后,才在系统虚境里得知了寻找殉奴等任务消息,如今他来到下一个世界,系统默不吭声,也没有给他发布任务,反倒是衣飞石不知道从哪里摸了来——谢茂自己都不知道身在何处,衣飞石却能找上门来,这合理吗? 谢茂推测,系统应该是和衣飞石取得了某种联系。 他不知道衣飞石知道多少,也不确定系统究竟想做什么,倘若系统告诉衣飞石,他在谢朝重生了好几次,为的就是做任务找人给自己殉葬,衣飞石会怎么想? 小衣会不会觉得……朕待他好,都是为了哄他替朕殉葬?谢茂手指轻轻在膝上敲打。 袖子里毛绒绒的东西动了动。 谢茂这才想起这个从八号车间里带回来的意外,左右看了一眼,找了个陈旧带锁的抽屉,把袖子里的毛绒绒扔了进去,再把抽屉推进去。他现在没空理会研究这个东西。 “朕吩咐过,不许任何人殉葬。”谢茂替自己辩解。朕对你好,不是为了哄你殉葬。 衣飞石本就心虚极了,他在地宫里面对皇帝的灵位还敢理直气壮地说,臣只是舍不得陛下,臣不是替陛下殉死,这会儿见了一同到新世界的皇帝,半个字都不敢狡辩,满怀忐忑地认罪道:“臣知罪。求陛下责罚。” 这反应让谢茂非常侥幸,看来,系统没有跟小衣透露朕寻找殉奴的任务详情? 衣飞石也反应过来了:“陛下,为何知道臣替陛下……了?” 谢茂装起大尾巴狼来从不含糊,脸色往下一板:“朕不止知道你殉了,朕还知道你把自己关在地宫里,不饮不食,生生饿死。”提起地宫里目睹的一切,似乎也不必装了,任何一个字说出口都是痛楚。 衣飞石从未想过还有来世,更没有想过自己临死前面对的一切,皇帝都看在眼里。 他醒来时,在一个很奇怪的地方。穿着简陋的布衣,冻得瑟瑟发抖。 身边的人则很奇怪,里边穿着他熟悉的衣裳,外边穿着奇怪的棉袍子,围在一起说着奇怪的话,有人在发号施令,其他人都听命行事…… 也没有人理会他。他就坐在一个马扎上,手里还拿着一个奇怪的本子。 正在困惑的时候,有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响了起来。 【叮!欢迎绑定秀恩爱系统。】 【宿主身份认定:谢朝襄国公衣飞石。】 【本次任务目标:寻找与自己合法结婚并公告天下之人,获取大众祝福一万万次。】 【本次任务完成情况:合法结婚0/1,公告天下0/1,被大众祝福0/100000000。】 【本次任务奖励:与目标伴侣共同前往下一个世界。】 衣飞石整个人都懵逼了。 什么任务?什么合法结婚?什么下一个世界? 【本系统名为秀恩爱系统,目的是为了寻找生死相随、不离不弃的爱侣!宿主深爱谢朝世祖武皇帝谢茂,在谢茂死后,心甘情愿为之殉葬,达成了生随死殉条件,因此开启本系统!】 【本系统特许宿主追随谢茂转世,来到目前世界。】 【希望宿主再接再厉,继续寻找值得托付生死的爱侣,完成本世界攻略目标。】 “……你是说,我转世了。” 衣飞石看着眼前陌生的一切,连风中传来的味道都带着不一样的甜(奶茶)味,“我转世到陛下的世界?陛下也在这里……吗?” 【是的。建议宿主将谢茂作为本世界攻略目标。】 【谢茂和宿主来自同一世界,前一世彼此爱慕、情深意笃,能够大幅度降低攻略难度。】 【请问宿主是否将谢茂作为攻略目标?】 【是/否】 衣飞石却没有答应。 臣不谋君。任何时候,他都不会将皇帝放在一个被图谋的位置上。 “你可知陛下身在何处?”衣飞石问。 系统似乎很了解衣飞石的想法,默默地给他开了一个脑内地图,顺便做了个导航。 衣飞石就这么光棍地找来了。 系统并没有对衣飞石提及谢茂前世的攻略目标和任务。 衣飞石所知道的,就是因为他替皇帝殉葬了,所以获得了与皇帝同时转世到新世界的机会。 至于系统给他发布的任务,他也不敢跟皇帝说。找个人结婚,昭告天下,还要得到一万万次的祝福……他不可能跟皇帝之外的人结婚。也不可能跟皇帝结婚。遑论昭告天下,得到祝福? 能在死后与皇帝重逢在新的世界里,他已经很满足了。 当然,如今最大的问题有两个。 一是求陛下原谅。 二是减肥。 衣飞石跪得很难受,他的新身体实在太胖了,全身重量都压在腿骨上,水泥地又那么地坚硬。 皇帝却还在生气。质问他殉葬之事,质问他在地宫中绝食而死之事。他忍着新身体的虚弱与娇惯,尽量想着该怎么办。从前琢磨的招儿都失策了啊!——让他顶着这么个肥胖的壳子,去抱着皇帝哀求,皇帝不会讨厌得踹一脚吧? 当日在地宫里生生把自己饿死了,重生醒来就成了大胖子。可不是受了惩罚了么? “起不起来?”谢茂问道。单看衣飞石低头喘气,他就知道小衣是难受了。 衣飞石也不敢犟嘴,实在跪得难受:“起来。” 谢茂就笑了笑。小衣还是小衣,看来系统没有对小衣瞎说,小衣也没有瞎想。 衣飞石答应了就准备起身,这一身肥肉实在太过沉重,跪着说了两句话,腿脚就僵得不行,他居然站不起来,只得撑住床。谢茂在一旁帮着扶他,好歹把他颤巍巍地扶了起来,叫他坐在床上。 作为一个单位的保安科副科长,谢茂一米五的双人床上放了个旧席梦思。 衣飞石一屁股坐下来,那可怜的旧席梦思就发出噗地声响,好似放了个闷屁。 一向特别爱美好面子的衣飞石脸有点僵,坐在床上低着头,都不敢看皇帝的脸色。谢茂想笑又心疼爱人受了窘,想要抱着亲一亲吧,一则实在不知道如何下手,二则他自己耳朵头皮也痒痒…… 谢茂倚在靠墙的写字台上,无声地笑了起来。 虽然小衣胖了。 虽然朕满头油腻、几近落魄。 可是,我们都还在。他记得朕,朕也没忘了他。 这个世界天衡高悬,灵气充沛。 朕教他修行。 朕与他,天长地久。 244.乡村天王(3) 在顶呱呱食品厂里充当杂物仓库和保安科宿舍的平房, 建于二十多年前的建厂初期, 当时只有一层, 后来地方不够用,又在上边加盖了一层。年久失修,冬冷夏热,住起来非常痛苦。水泥洞上装钉的木窗透着缝儿,风一吹就哗哗地响。 衣飞石没受过这样的苦。 哪怕行军扎营, 军帐也很宽大, 跟皇帝微服私访去农家,几间泥屋也不至于这么狭小吧? 这么小的屋子。简直像一间不待客的恭房。——待客的恭房都要摆上屏风、坐具,这么小的破屋子哪里放得下去? 何况, 他还变得肥大了七八圈。走到哪里都觉得不方便, 好像随时会挂到各种摆设。 谢茂教他用水龙头。 往左是热水, 往右是凉水。 谢茂教他开电灯。 啪一下打开,啪一下关上。 谢茂教他上厕所…… 这就比较困难了。谢茂的宿舍是前后两间带阳台,进门就是客饭厅,往里走是卧室,卧室外边就是阳台。阳台往左是一个很狭窄的卫生间, 往右则是个很局促的厨房,带着洗衣台。 卫生间实在太小了, 里边也只安装了一个脏兮兮的蹲便器。 谢茂自己看了都有些无语, 随手洒了两颗食秽花的种子, 原本脏得不忍下脚的厕所瞬间清洁一新。 问题的重点是……衣飞石蹲不住。 襄国公表示:臣需要一个盛着草木灰和香料的马桶。可以坐下去的那种! 谢茂记得新古时代已经有了坐便器的存在, 但是他也不大确定目前的时间点。万一现在还不流行坐便器呢?然而, 不管怎么说,吃能凑合,喝能凑合,睡觉都能凑合,上厕所肯定不能凑合。 “朕抱着你?”大半夜的,谢茂也没辙了。他随身空间里也不可能塞个马桶吧? 衣飞石当然不肯。 最后谢茂给衣飞石找了一个小板凳,放在卫生间里,让衣飞石上厕所的时候撑着,勉强应付过去。 “行不行?还是朕抱着你吧?”谢茂守在门口关切地问。 屋子里颤巍巍撑着小板凳撅着的衣飞石羞耻得想昏过去,这种丢脸的时候,陛下您能不能假装不知道,离臣远一点?……这要命的地方怎么这么窄,等等……衣飞石突然想起一个非常痛苦的事情。 他好像擦不到□□。 腰臀上肥肉实在太多了,胳膊上肥肉也多。两边肉叠在一起,根本擦不到。 乍然肥胖的衣飞石考虑不周,谢茂则不然。刚才衣飞石垂头丧气坐在床上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了大多数问题。原身谢茂是个活得特别粗糙的退伍兵,买的手纸也是乡下小卖部里粗糙得掉渣的便宜货,谢茂拿了一卷看了看,嫌弃地扔了一边。 他从随身空间里取出未来自用的净水符,等着给衣飞石用。估摸着衣飞石差不多了,谢茂用尽量不刺伤爱人自尊心的声音,温柔问道:“好了吗?” 擦不到。好不了。衣飞石窘得无地自容,半晌才说:“臣……没见着绢帛。” 那自然见不到。粗糙的手纸被谢茂一早偷拿出来了。 谢茂故意惊讶地说:“没有吗?朕给你找找。” “……劳烦陛下,臣万死。”衣飞石捂着自己胖胖的脸,从未觉得人生如此艰难。 似他这样出生身边就有七八个丫鬟小厮跟着的贵公子,也是平生第一次和皇帝独处,凄惨到身边连个递毛巾的人都没有。居然沦落到要陛下亲自服侍自己,衣飞石满脑子都是臣万死臣万死臣万死。 “朕也找不着了。” 谢茂拉开卫生间的大门,探头望着窘困的衣飞石。 衣飞石窘得想藏起来,偏偏地方太过狭窄,想偏头都会撞上白墙上垂下的毛巾。 就在他面红耳赤窘得难受的时候,发现皇帝居然拿出了一张黄纸,在空中晃了一下,符纸无火自燃,瞬间烧成虚无,连灰烬都没有留下。衣飞石只觉得身下一凉,总是不大清洁的感觉就消失了。 谢茂一只手穿过他胖乎乎的肋下,使力将他抱了起来:“好啦,用符也是一样的。” 这时候谢茂就庆幸穿越过来苏醒在一个退伍兵王的身体里,否则,照顾小衣日常生活还真挺困难。 衣飞石穿越到现代,除了接触先进的现代科技,还得首先学习来自未来的符文科技。谢茂在卫生间的角柜里放了一沓净水符,又给衣飞石揣了几个,从宿舍里找出一个打火机,教衣飞石使用方法。 “净水符的咒文是,‘百千万亿兆,浩浩无疾走。清者上渐,浊者下流。’” “念咒的同时想着要清洗的地方,用火点燃焚烧。” 谢茂教授道。 这其中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一个核心环节,谢茂并没有告诉衣飞石。 非修行者要使用符咒套装,都要选择一个祷祝对象。比如在未来世界,所有人想要使用清洁符,念咒的时候都要向符咒开发公司供奉的“扫秽上神”、“清洁上神”进行祈念。相信是扫秽、清洁两位神祇降下的力量,用以催使符文。 如今谢茂没有告诉衣飞石这个环节,衣飞石就拿着符咒,学着皇帝教授的艰深咒文,他并不懂咒文有什么含义,只是照着读音重复了一遍,随后想着清洗自己浃着汗的身体,用打火机点燃了符咒。 打火机红色的火苗烧上符纸,瞬间变成紫光。 谢茂惊讶地看着他。 符纸烧光的瞬间,衣飞石一路奔波流下的汗水就消失了,宛如淋沐春雨。 衣飞石觉得新奇又有趣,倒没有任何惊讶之处。皇帝教给自己的玩意儿,当然就是理所当然的,他既不会好奇来历,也不会刨根问底。洗了身体之后,他觉得有趣,又拿了一张符纸,念完符咒之后,重新点燃,这会连浑身上下都洗了一遍。 恰好谢茂也没顾得上洗头,浑身油腻得难受,拿出清洁套装叫衣飞石在自己身上试了一次。 这回就让衣飞石比较慎重了,念咒时都缓慢了几分,惟恐一个字音念错,符纸燃烧的瞬间,谢茂油腻得一绺一绺险些竖起的短发倏地干燥柔软下来,连头颈脸庞都为之一清。 谢茂捂住脸上破了皮的痘痘轻嘶了一声。 他在未来从小就有修真基础课程,身体调理得非常好,从没长过痘痘。所以,他也不知道原来快速清洁套装居然还有挤痘痘的附加功效。 “陛下!”衣飞石紧张了,抖着肥肉想要站起察看。 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拿了一盒焕容自愈膏,叫衣飞石给自己抹上:“这壳子火气大。”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衣飞石低头给谢茂脸上一一抹好药膏,很快就岔开话题。 “陛下,此符有趣。”衣飞石把几张符纸揣进裤兜里,又玩打火机,“火折子也很好。” 谢茂看着他玩弄符纸的认真模样,禁不住轻笑。 他没有告诉衣飞石向扫秽、清洁两位神祇默祷的核心环节,衣飞石使用符纸仍旧成功了。 为何? 因为笃信。 陛下给我的符纸,陛下教授我的方法,就一定会成功。 相比起未来修真社会人人都理解的两位神祇,衣飞石更信任的只能是谢茂。 信我方能功成。不信一事无成。谢茂想要教衣飞石修行,首先要得到的就是衣飞石的信任。如今看起来,基础良好。谢茂对此非常满意。 解决完衣飞石的上厕所问题,洗漱问题,已经是半夜一点过了。 “歇了吧,明日再说其他。” 谢茂摸摸爱人胖乎乎的脸,还是忍不住想笑,“来日方长。” 衣飞石精神非常亢奋,身体却扛不住,眼皮子搭着就想找地儿眯一会儿。 闻言他连忙从床上起来,将床上实在算不上太干净的被褥理了理,都不好意思请皇帝入寝。 “符纸能用在器物上么?”衣飞石学以致用。 “不能。” 谢茂动作灵便地将被褥卷起扔了出去,从随身空间里找出行军套装,巴掌大的布料铺在床上,一次展开,再次展开,似乎可以无限次展开铺大面积,铺满整张床之后,谢茂指尖在铺褥上轻轻一点,看似菲薄的布料迅速膨胀,变成宛如云朵般柔软的褥子。 “换上寝衣吧。”谢茂又拿了一套标准制服出来,手一抖,就成了谢朝的寝衣款式。 银屑雪绸质地制成的寝衣,是衣飞石最喜欢也最习惯的模样。他不大好意思地拿着施了礼,还是避到客饭厅里换了衣裳,进门时,谢茂已经躺在了床上。 那云朵般的褥子非常神奇,谢茂坐上去,褥子就自动分离变成了枕头和被子,把谢茂捂在其中。 衣飞石知道自己应该和皇帝同床。可是,他又觉得自己胖得太占地方了。 “快些上来,朕想你了。”谢茂催促道。 衣飞石顿时更迟疑了。 都……都这样了。皇帝不会还想……什么吧? 说到底还是没有违逆皇帝旨意的勇气,更不知道离了皇帝该去哪里。衣飞石犹豫片刻之后,还是小心翼翼地靠近床边,轻轻坐下——他可不希望再坐出“噗”地声音来。 很意外的是,铺在床上的那一层云朵被褥看似柔软,实则非常结实柔韧。 他坐上去丝毫没有不踏实的感觉,整个被褥就像是沾了水的沙子,有着丝棉的柔软,却没有织物的经纬掣肘,他挪动片刻挨着皇帝躺下,颈下自动调整出枕头,身上也多了一层厚薄适宜的被子。 就在衣飞石无比新奇的时候,他身上的被子蠕动颤抖,轻轻张开。 ——跟皇帝的被子连成了一片。 他常年跟皇帝睡同一个被窝。 然而,在他的世界里,皇帝已经离开了三年。 谢茂正想着怎么哄哄一闭眼一睁眼就变身大胖子的小衣,衣飞石已尽量小心地挨了过来,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低声道:“臣明日晨起锻体,多则半年,少则六十日,必会恢复康健轻灵。陛下……” 别讨厌我。 245.乡村天王(4) “此事不急。” 谢茂看着他小心翼翼挨过来的样子就心疼, 顺手将他搂在怀里。 行军被褥承住了衣飞石大半的体重,谢茂抱着他也不算多费力, 衣飞石也察觉到这一点儿,方才放松下来,踏踏实实地让谢茂搂着。 “咱们都是初来乍到,对这个世界了解得不多。明日要查一查身份来历, 朕再教你这个世界的一些常识。待熟悉了这个世界的一切,再说锻体减重之事。” 谢茂用手搭了搭衣飞石颈上。 从谢茂苏醒之后, 刻入骨髓的修行意识就在体内自行流转。轻车熟路又兼新古时代天衡高悬、灵气充裕,短短几个小时已经多了一点儿真气。 他探脉的瞬间,体内真气就流入了衣飞石体内,行走一圈归入自身。 “你这身子太虚弱了, 先养一养再行锻体。”谢茂下了结论。 衣飞石不敢违逆皇帝旨意, 心中却想,我要锻体减重,和熟识这个新世界有何矛盾之处? 他没有告诉谢茂,他顶着陌生的肥胖壳子, 一路从邻市赶来花费了多少体力技巧, 这会儿如愿躺在了爱人的怀里,久违熟悉的亲昵体温卸去了他的戒心, 更没了从前的功夫警醒。 衣飞石才想着要和皇帝再说说话, 眼睛一闭就偏在皇帝怀里睡着了。 胖乎乎的衣飞石在怀里打着小呼噜。 谢茂非但不觉得厌恶, 反而满心都是欢喜和爱慕。这可是朕的小衣呢。他来了。 替朕殉了。 想起衣飞石在地宫中一点点削瘦, 饿得皮包骨的模样, 谢茂觉得,他还是宁可衣飞石胖胖的。 穿越了时空的一双爱侣拥抱着睡在陋室之中,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 半夜2:45,一个毛绒绒的小东西从抽屉里翻了出来。 那是个只有核桃大小的东西,看不清手脚四肢,似乎是在翻滚。滚到桌面边沿处,它不滚了,试探地伸出两只毛绒绒的爪子,似是伸了个懒腰,旋即身形矫健地跃下。 它一路从桌边跃上床,被云朵被褥的特质惊呆了,跃上半空就失去了被褥的覆盖,掉下去就被夹在软褥与薄被之间,这个毛绒绒的小东西惊奇地跃动好几次,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它把云朵被褥当作蹦床,足足玩了半个小时——完全忘记自己想干什么了。 衣飞石睡得极其酣熟,谢茂其实也没能察觉身形轻灵的毛绒绒在床上捣蛋。二人都是新壳子,都需要适应时间。然而,毛绒绒在床上越蹦达越高兴,原本稳定的人鬼两界气场开始崩塌,幽冷的鬼气逐渐侵袭而来,原本关闭的顶灯偶然闪烁出电光,地面上忽然淌出粘稠暗红的鲜血…… 谢茂瞬间就睁开了眼。 飘在虚空中的女鬼正拿腔作势想要叹气,被睁开眼的谢茂唬得一跳,一头钻进了衣柜里。 毛绒绒被谢茂一脚踩进了被窝,发出微弱的吱哇叫声:“救命……” 谢茂看着摇摇欲坠的空间,心知这个从八号车间带回来的小东西,应该就是造成人鬼两界空间坍塌的罪魁祸首。怀里衣飞石睡得正香,他想了想,用脚把毛绒绒刨了上来,捏在手指间:“别惹事。” 毛绒绒怂兮兮地叽了一声,连人话都不敢说了。 “你吃两界混沌?”谢茂问。 毛绒绒兴奋地想跑圈,在谢茂指间晃荡了一下,又怂逼兮兮地耷拉下来:“叽。” 谢茂不认识这种毛绒绒的东西。他只知道这东西吃了人鬼两界间的混沌气息,让两个世界的界限变得模糊,随后发生了坍塌。它是一种奇兽,吃混沌是它的天性,未必是故意捣乱。就如白蚁侵蚀栋梁,以至屋舍坍塌,总不能怪罪白蚁对屋舍里的人怀揣恶意。 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找了一瓶太素含真花的果实,喂了一颗给毛绒绒。 太素含真花里饱含着六界混沌之力,毛绒绒顿时馋得口水滴答,疯狂地抱着开始啃,啃了一半就昏昏欲睡,两只小爪子仍旧抱着太素含真果不肯放,再啃两口,就彻底睡着了。 谢茂想把它扔回抽屉,然而,衣飞石还枕在他的怀里。 天大地大,小衣睡觉最大。 谢茂顺手把毛绒绒扔进自己放在床边的运动鞋里,也没空收拾藏在衣柜里的女鬼,一道定场符贴在床头,摇曳的空间就瞬间恢复了正常。 他低头亲了亲酣梦中毫无所觉的衣飞石,心想,不那么警醒的小衣也挺好的。 可惜,谢茂这一夜注定无眠。 才收拾了不省心的毛绒绒,外边就想起刺耳的警报声。 谢茂倒是想闭眼不管闲事,这动静太大把酣睡中的衣飞石都吵醒了:“……?” 迷糊中的衣飞石还没弄清楚自己身在何地,漆黑黑的狭小宿舍里,他恍惚认为自己还在地宫,偏偏又睡在绵软的被窝里,身周靠着熟悉的体温。正迷糊时,谢茂亲了亲他的嘴,柔声道:“睡吧。” “陛下……”衣飞石下意识地回抱,然后,他发现自己有点“厚”? 这个认知让衣飞石瞬间就想起了自己重生到新世界变成了大胖子的可怕现实,脸就僵住了。 谢茂差点想笑。 正想安慰小衣,外边宿舍大门就被砸响了:“小谢!小谢你开开门!” 伴随着疯狂的砸门声,砰砰砰,哐哐哐。 衣飞石脸色瞬间就阴沉了下来,倏地从床上坐起。 哪里来的贱婢如此不懂规矩,敢这么砸皇帝的门,打扰皇帝夜寝,不想活了? 古代穿越来的衣飞石可没有人人平等的念头,甭管皇帝在新世界里是什么身份,那都是他效忠服侍的主人。主人卧起时被人无礼冲撞打扰,他身为贴身侍奉就要出去打人。 ——管你是什么身份,又不是我家主人,凭什么来陛下门前挑衅嚷嚷?找死! 眼见衣飞石气冲冲地起床蹬鞋要出门去行罚,谢茂连忙开了卧室灯:“站住。” 衣飞石自然对皇帝吩咐令行禁止。 谢茂穿上衣服,仓促中差点把鞋子里的毛绒绒踩一脚,随手把它倒出来,重新塞回抽屉里,这才出门打开了宿舍大门。 衣飞石阴着脸站在他身后,手掌蓄力。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他就出面把人扔下楼去。 门口是个穿着保暖衫,披着羽绒服的中年妇女,慌张地哀求:“小谢,你帮帮忙,我们家老王不行了,才叫了救护车。那司机和医生也不肯上来抬,我一个人实在抬不动……” 谢茂听明白她的哀求,点头道:“好。” 衣飞石有些似懂非懂,跟在谢茂身后出门。 二人一齐跟着中年妇女走到靠楼梯间的那间宿舍,刚刚踏进门,谢茂就察觉到屋子里不同寻常的寒意,他本以为是毛绒绒吞吃两界浑沌酿成的后果,多看一眼,又发现这地方空间很稳固。 宿舍的格局都是一样的。穿过客饭厅,里边就是卧室。 和单身狗谢茂空荡荡的卧室不同,保安科长王勇和妻子秦丽的卧室布置得很温馨拥挤,靠墙的台面都套上了自裁的布艺罩子,打理得整整齐齐,可见女主人非常热爱生活。 床头点着一盏小台灯,一个不到四十岁的健壮男子侧卧在床上,面红耳赤,呼吸像拉风箱。 正常人看见的是这样的情景。 谢茂看见的却是七八个婴灵趴在他的身上,一个捂住他的鼻子,一个捂住他的嘴,两个咯咯笑着掐着他脖子,一个在他胸口反复跳跃,狠狠踩着他的心口。另外两个趴在他的腿上,一个扯出他的肠子又塞进去,另一个抢不到可以玩的地方,正在哇哇大哭。 谢茂将天花板上的顶灯打开。 几个婴灵这才发现了走进门的谢茂,各自尖叫着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有两个婴灵没有逃远,而是爬回了中年妇女的背后,一个坐在她的肩膀上,一个抱着她的小腿,怯怯地望着谢茂,谢茂目光一扫,两个婴灵又连忙转过头,不肯与他对视,显得十分害怕。 这几个趴在王勇身上作乱的婴灵爬开之后,王勇就平静了下来。 中年妇女——他的妻子秦丽,慌乱中也没有发现有何不同,只管催促着请谢茂帮忙把她老公抬上担架。救护车只来了一个男司机,女护士在旁边指点如何使用担架。 谢茂原身一把子力气,轻轻松松就把百来斤重的王勇挪上担架。 “……陛,”衣飞石想要代劳,被谢茂拉到一边,“你稍站。” 挡路被拉开的衣飞石心情瞬间坏到了极点。这一身肥肉真的很碍事! 很快谢茂就帮着把人抬上了救护车,秦丽急得连毛衣都没来得及穿,拿上手机钱包就跟车走了。 看着呜啦呜啦响着铃沿着厂内车道离开的救护车,谢茂觉得,顶呱呱食品厂的撞鬼事件,可能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简单。至少,不单单是毛绒绒骤然出现的问题——今天的盛大师和吴悠,都显得很奇怪。 据吴悠所说,她所在的神牧集团是顶呱呱食品厂的母公司,她负责接待盛大师到顶呱呱食品厂来处理本次灵异事件。 ——顶呱呱食品厂的相关领导人呢?从头到尾没有出现过。 送走了王勇和其老婆秦丽之后,谢茂跟衣飞石科普新世界常识:“那是燃油汽车,使用某种燃料为驱动力。这种画着蛇杖标识的车子,是本世界通用的救护车辆,用以救护伤病员。” “当它拉响警铃的时候,道路上的所有车辆行人都要回避……” “……把病人带到医院去。就是医馆。” 二人说着话,回到宿舍。 衣飞石默默地摸着自己腰上的肥肉。 自己就跟在皇帝身边,居然要皇帝亲自动手操持贱役,自己则站在一边束手旁观。 这个现实让衣飞石有些适应不了。 最让他觉得难受的是…… 咕咕—— 咕咕咕咕咕—— 他昨儿下午就从邻市赶路来了皇帝处,晚饭没顾得上,睡了半夜醒来,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谢茂随身的是一个种植系空间,里边繁衍了不少奇花异草灵植,也带了一些日用物资。不过,能吃的东西都是瓜果谷黍,并没有衣飞石喜欢的小羊肉。 谢茂找了半天,掏了一盒行军盒饭出来,里边是玉麦黍米,配菜则是龙骨仙菌与烩宝萂蛋。 衣飞石坚决地摇头。 “吃吧。不长肉。”谢茂道。 衣飞石其实很想吃。 在他的记忆里,食物已经很遥远了。他是个被生生饿死的人。 皇帝说不长肉,他快要含不住的唾液就努力咽了咽。不长肉,那我……吃一点吧? 客饭厅里的椅子承受不起二百七八十斤的重量,谢茂将卧室里靠墙的台面拉到床边,叫衣飞石坐在床上吃东西。 ——往日也常在榻上吃食,可是,榻上吃跟床上吃,那是两回事。 衣飞石还在纠结在陛下龙床上吃东西是否太僭越的问题,谢茂已经把来自未来的饭盒打开了。 谢茂拿出两双筷子,两只餐碟:“快来。” 衣飞石默不吭声地坐了过去。 一个盒饭拼命吃,衣飞石用勺子在饭盒里不停地舀饭回碟里,吃完一碟子又装一回,一回又一回,饭盒里边亮晶晶宛如玉石的香米却怎么也装不完。他都不记得自己吃了几碟子饭了。 谢茂陪着他吃了两口,看着他努力控制又禁不住贪婪的模样,眼角微湿。 玉麦黍米有暴食症安慰剂的附加效果。 在星际联邦的远行者队伍中,因为旅程太过漫长,很多工作人员都会患上焦虑症,进而发生各种心理问题。玉麦黍米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被加入了行军饭盒之中。 行军饭盒能准确控制使用者的饭量,这种不断添加的食物并不真实存在。 换句话说,衣飞石其实早就吃饱了,只是因为他情绪上需要一直不停地进食,饭盒才会源源不断地放出不存在的食物给他。 吃在嘴里是真实的,满足感也是真实的,身体却不会真正接收多出来的营养负担。 他太饿了。 不是身体觉得饥饿,而是他前世在地宫中生生被饿死的记忆觉得饥饿。 谢茂默默替他添上茶水,给他布菜,看着他拼命进食。 一直吃了近一个半小时,外边漆黑的天幕掀开一角,透出深蓝色的光晕,衣飞石才后知后觉地放下碗筷,觉得自己彻底吃饱了。他回头,就看见谢茂温柔的笑脸。 “真不长肉吧?” 衣飞石摸了摸自己的腰,他怎么觉得半点饱胀的感觉都没有?胖子这么能吃? “真不长肉。放心吧。” 246.乡村天王(5) 狭小的宿舍, 孤独地两两相对。 离开了皇帝的随身空间,也没有随身服侍的下人,衣飞石连水都不知道怎么喝。 天渐亮了, 衣飞石似乎也无心再睡回笼觉,谢茂在宿舍里翻箱倒柜的同时,教衣飞石使用了电热水壶——当然, 最重要的是,得告诉小衣,触电是会死人的。触类旁通的衣飞石顿时沉迷玩弄宿舍里有限的家用电器,把电火锅、烘鞋器、收音机、电视机……全部玩了一遍。 玩到电视机的时候,他就走不动路了。 这时候还不到五点半, 早间新闻开播之前,国家电视台正在播放城市宣传片。 各种高大上的场面瞬间就震慑了来自谢朝的老古董, 站在航拍的角度俯瞰大地,这是轻功非凡的衣飞石前世巅峰时刻也没能达到的高度。 这一切对衣飞石而言都太新奇了, 他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的一切,根本拔不出来。 谢茂则打算在白班开始之前,把原身的资料清点一遍。 他在抽屉里找了原身的户口本, 身份证, 退伍证,以及宇宙行的银行开户协议。 让谢茂觉得惊讶的是,原身的抽屉里不止有一本机动车驾驶证, 还有一本飞机驾驶证, 两本证件都是原身去年退伍之后, 从部队办手续转签到了地方。 他记得,在新古时代,飞行驾照并不那么好考。 原身为什么不从事飞行相关行业,反而跑来当一个毫无技术含量的保安? 六点整。 电视里开始播放早间新闻。 谢茂衣兜里的手机也发出滴滴滴滴的声响,晨起闹钟。 衣飞石被唬了一跳,循声望去:“陛下,你这里为何也有追踪……机?” “追踪机?”谢茂拿出自己口袋里的老人机,研究了一下,把闹钟关掉。 原身十六岁入伍,在军队待了五年,去年才退伍。最好的年华都留在了军队中。所以,时下年轻人人手一部的智能手机,他没有。退伍之后,原身花一百七十块买了一个功能简单的老人机,能打电话发短信设定闹钟,还能听音乐、广播,自认完全够用了。 “你的呢?”谢茂这才觉得不对,这个时代的人怎么可能没有手机? 衣飞石老实交代,原来他在寻找谢茂的途中,走出来不到半个时辰,身上手机就响了。 他一个土鳖老古董,哪里知道那个滴滴滴滴狂叫的东西叫手机,是个联络工具? 系统在脑内告诉他,那玩意儿可以联络别人,互相确定方位,他撂下工作直接走了,可能是原身的亲友或工作伙伴在寻找他——还没等系统告诉他怎么正确使用,衣飞石已经把手机扔出了十七八米。 追踪我,不让我去找陛下?门也没有。 那可怜唧唧乱叫的手机就被砸了个粉身碎骨…… 谢茂哭笑不得。 “臣扔错了?”衣飞石束手站起,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坏了这个新世界的规矩。 “没事,待会儿出门买一个。” 谢茂拿到了原身的银|行|卡,虽然不知道卡里有多少钱,买个手机肯定是够的吧? 他要买的东西还比较多。随身空间里的标准制服暂时不能见人,衣飞石又是一个光棍冲了过来,他首先得帮着衣飞石买上两套换洗的衣裳。 待他这边递交了辞呈之后,还得带着衣飞石去找衣飞石原身的来历。 不管未来要如何筹谋打算,弄明白自身根底才算踏实。 二人穿戴整齐出门,谢茂还得去上班,老老实实穿着保安制服,衣飞石也没法儿换衣服,以前还能混穿皇帝的衣裳,现在体格不太友好,昨天怎么来今天就得怎么去。 ——所幸谢茂临睡前替他新画了一道正衣冠符,今儿早上穿的好歹是身干净衣裳。 越过大半个厂区,白天该上班的工人三三俩俩在宿舍、车间与食堂间往来,都在说八卦。往日谢茂没闲心听小话,现在初来乍到需要情报,耳朵就竖了起来。 “昨天半夜就没了。” “李总和杨工都是半夜三点!” “真假的?我听说李总是心脏病,杨工本来就有高血压,在厂里被吓了一回,听说李总死了的消息,当场吓得脑溢血……” “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有鬼?你见过,还是你见过?” “现在老李总死了,大李总住院,小李总又是个不着调的,哎,你说我们厂会不会垮了?” …… 谢茂正在认真听八卦,居然还有工人过来打招呼:“谢哥,勇哥昨晚上是不是也住院了?他还好吗?”那满眼好奇的样子,没半点遮掩,就是很想问,你们科长王勇是不是也半夜死了? “送医院了。”谢茂拉住怒气陡升的衣飞石,二人擦边走了。 衣飞石很想打那几个围上来找谢茂说话的工人。 见了陛下不行礼就算了,是,陛下说了,这是新世界,陛下已经不是皇帝了。 ——不行礼也得讲礼啊!见面得先客客气气地问候吧?张嘴就问XX怎么了,当我们陛下是你家奴婢呢?你想问就问?这个世界的人个个都欠打! “你看朕目前的差事。”谢茂指了指近在眼前的门卫室。 衣飞石整个人都僵住了。 陛下居然给人当门子?!原来错的不是那群无礼之徒,错的竟是我?陛下居然是奴婢之身?! “委屈陛下了。” 衣飞石知道逃奴寸步难行,面对陌生的世界,他自己又失去了一身武力,更不会仓促行事。 他只能忍着心疼,小声说,“不知此间主人是谁?臣这就去见他。臣愿代陛下执役。陛下,臣一定会想法替陛下脱身……” “这世界没有贱籍,朕也不是奴婢。待会儿办好手续就能把差事辞了。” 来到一个全然陌生的世界,谢茂没有了与生俱来的尊贵身份,再不是执掌神器御极天下的皇帝,衣飞石待他却一如既往,没有半点怠慢不恭。可见二人之深情,绝非慑于权势。谢茂想笑又心动,忍不住凑近衣飞石身边,轻轻握住他的手:“小衣,这世界只剩下你我了。” 谢茂感佩情动,连自称都改了,衣飞石却自觉责任深重,宣誓道:“臣必要护陛下周全。” 嗯,陛下先替臣解决常识问题吧。谢茂莞尔一笑。 到了门卫室交接班,谢茂谢过帮忙顶班的老何。老何连续值了一个白班一个晚班,正在吃阳春面拌老干妈提神,一边吸溜一边跟谢茂说闲话:“昨天勇哥不是遭救护车拉到市医院去了吗?听说到了医院活蹦乱跳的,啥子事都没得。” “你说勒个人的命运,真的说不好。李总好多的钱嘛,杨工也是年薪一两百万,二奶都好几个,人生赢家,说死就死了。还不如我们勇哥八字硬。” 老何抹了抹嘴,凑近谢茂面前,“他们前晚上一起去八号车间,小陈、小周当场就出意外死了,老李总和杨工也死了,就勇哥活了下来……勇哥八字还是硬。这克死三个前女友的人呐,啧啧。” 男人八卦起来,基本上就没女人什么事了。 谢茂在门卫室里坐着,衣飞石认识电水壶,很自觉地去开水龙头,烧上水。 通常这种规模比较大的工厂,门卫室偶然也会充当待客室,靠窗的一组沙发边上摆着茶几,上面放着淘宝上几百块一组的劣质茶具。衣飞石烧好水想给皇帝沏茶,看着茶垢都没洗干净的茶具倒了胃口。 谢茂拉他在身边坐下,柔声哄着:“回去吃茶。” 老何抱着不锈钢饭缸继续吸溜面条:“谢哥,出事的时候你不是在吗?听说小陈遭叉车轧死了。苍了个天也,叉车能轧死人?老子鸡儿都笑软了……” 衣飞石想把这个在御前口出狂言、满嘴污秽的贱民扔出去! 谢茂拍拍他的手背。衣飞石就安安静静地坐着,目光落到了挂在墙壁上的电视机上。 嗯,电视真好看。 “我家里出了点事,要带弟弟回去一趟。不知该向何人递交辞呈?” 谢茂在谢朝待了太多年,一时间要改叙述方式也不大容易。 老何哎呀一声,看了衣飞石一眼,鬼鬼祟祟地问:“谢哥,你是不是也觉得这里不大好?” 谢茂对抓鬼没什么兴趣,造成两界崩塌的罪魁祸首毛绒绒也被他捉住了,按道理说,两界屏障恢复正常,鬼也不应该对人产生影响。顶呱呱食品厂两位高管昨夜的去世,很大概率与鬼神没什么关系。 但,谢茂也不打算对老何打包票。 这是个人与鬼共存的世界,谁能说得好,自己什么时候就撞见鬼了呢? 他冲老何笑了笑。 老何想留下,他这个笑容就是否认厂里有问题,若老何萌生退意,这个笑容就是劝老何离开。 果然老何其实早就有了打算,握着自己颈项上女儿给的菩萨吊坠,说:“小周一扑爬摔死了,勇哥在住院,谢哥你也要辞职……哎,就剩下我和黄有志了,我肯定不能现在走撒,太不仗义了……” “不过谢哥你现在离职手续肯定不好办,大李总在住院,小李总十天半个月都不来一趟。” “你去找办公室的白小姐问一下,叫她给你办——” 说着老何又挤眼睛,“她天天都给你带珍珠奶茶,你去找她办事还不容易嘛。” 谢茂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 正在看电视的衣飞石竖起耳朵,面上不动声色,心思已经不在电视机上了。 老何闲扯了一顿八卦,吃完了面条就离开了。门卫室里,只剩下谢茂与衣飞石两个人。 厂区里通常只有换班和吃饭时间比较热闹,其余时间工人都在车间,来来往往的只有运输原材料、辅料和货物的车辆。作为门禁保安,谢茂应该要检查出入车辆的车厢货物是否与出门条相符。 这么具体的工作,谢茂从没干过,学旧地球史也不可能如此巨细靡遗。 所以,完全没经验的他就坐在窗口,看见车开来了,遥控抬竿升起。 ——相熟的司机都不敢惹这个脾气火爆的退伍兵王,见谢茂老神在在坐在屋子里不出来,司机愣神之后,心里骂了一句mmp,面上还得笑嘻嘻地跳下车,拿着单子交到窗口。 “谢哥,今天你值班呀?这是我的出门条。”司机赔笑着递烟,顺便交上条子。 谢茂完全不知道自己无意中充当了一回仗着武力欺人的恶霸,收了出门条,没有收司机递来的香烟,很客(大)气(爷)地让对方走了。 短短两个小时,出去八辆货车,司机全都乖乖地开门下车,把出门条从窗户交上来。 到上午十点过,衣飞石的肚子又开始咕咕叫了。 谢茂正琢磨着反正没人,偷着给小衣拿个新口味的行军饭盒尝一尝。 衣飞石已新奇又嘴馋地去鼓捣电火锅去了——门卫室有个小台子,上面是电水壶、电火锅,下边放着面条、火腿肠、老干妈,是保安科的深夜值班福利。 自从谢茂教了他使用电热水壶之后,衣飞石就对各种家用电器很感兴趣,可惜英雄无用武之地,在宿舍时,他已经按捺不住把谢茂的鞋子都用烘鞋器烘了一遍。只恨谢茂的原身单身狗又比较穷,家里所有电器加上电灯都没几样。 谢茂就倚在门口,笑眯眯地看衣飞石玩弄电火锅的样子。 叭叭—— 门外传来不耐烦的汽车喇叭声。 谢茂手里拿着遥控升起抬竿,只等着对方来交出门条。 “你怎么回事啦?!” 突然有个挑剔又尖锐的年轻男子声音响起,“有你这么当保安的吗?看都不看一眼就抬竿放人,你要是放进去一车子强盗谁负责的啦?我说你,喂?你过来!我跟你说话,你听见没?” 谢茂不疾不徐地回头,就看见一个大阴天戴着墨镜、穿着骚包紫色休闲西服的年轻男人,正趴在一辆看上去就比较壕的小车驾驶席上,恶狠狠地冲着他比划:“过来!听见没?” 衣飞石应声而出。 他肥墩墩的身形此时没有一丝迟疑,尽管是陌生的身体,尽管失去了前世苦练多年的身手。 然而,技巧是不会被遗忘的。 衣飞石行至车前,稳稳扎住马步,两只手一上一下,抓住了车上富二代的领口与衣襟,腰身发力,顺势往外一扯——那倒霉二代平时就很骚包,开车从不系安全带,直接就被衣飞石从车窗里扯了出来。 对皇帝不敬的富二代被衣飞石墩在地上,啪地摔了个狠狠的屁股墩儿。 衣飞石也有些喘。 不过,喘也扛不住他此时的愤怒,敢冲我陛下嚷嚷,你活到头了。 胖乎乎的拳头蕴着穿越了时空的愤怒与力量,狠狠砸向地上狂徒的眉心—— “小衣。” 谢茂提醒了一句。 那一瞬间,足以致命的力道生生顿在李幸额前。 李幸只觉得脊背上爬过一丝幽凉,醒过神时,失去血色的脸上大颗小颗冷汗簌簌齐下。 衣飞石高估了自己这个身体的承受能力。 勉强出拳已是超出了负荷,生生悬停更是将力道积蕴在大小臂流转的方寸之间,覆盖在骨骼之上的肌肉瞬间就是一股近乎断裂的剧痛。 他面色如常地抽手后退,在谢茂身边低头:“是。” 谢茂轻轻替他揉手:“力蹵了?” ……面子。 衣飞石不大想承认,可是,真的很痛。这个身体半点都不耐痛。 皇帝揉两下就更痛了。 二人旁若无人地开始揉胳膊。 地上趴着的李幸也醒过神了,他本想打电话报警,看见衣飞石的衣着打扮就咦了一声,掏出手机翻开微博看了好几遍,惊呼道:“你,肥石,肥石你真的是货车飞人?” 这下子谢茂和衣飞石都不高兴了,肥石? 现代人缺乏对死亡的敬畏心,李幸爬起来就忘了衣飞石险些砸碎他额头的那一拳,拿起手机蹿到衣飞石身边,调出照相模式:“来咱们合个影……” 衣飞石不习惯被人近身,李幸凑近来他就想把这不识相的一手格挡出去。 谢茂死死拉住衣飞石的手。 镜头前,拿着手机兴奋自拍的李幸还比了个大拇指。 转头李幸就发了一条微博。 【@李子杏子核:#货车飞人#捕捉到昨夜轰炸网络的特技高人@大明星肥石真的是肥石!看这衣服,这体型,有木有技术帝来做个对比图?(凑不齐九张,肥石好凶猛)[黑线][黑线] 图一、图二、图三】 这时候办公楼里的两个女员工已经赶了来,一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马尾辫姑娘冲谢茂使了个眼色,谢茂脸都绿了——当着我小衣的面,你眼睛拐的什么弯儿? 另一个穿着西装套裙的女孩儿,则一双眼睛扎进李幸身上都拔不出来了:“小李总,您没事儿吧?要我替您叫救护车吗?” 李幸发完了微博,发完了朋友圈,这会儿正在自己的富二代群里得瑟。 【李大财主:昨儿微博上那#货车飞人#知道伐?在我们家厂里。】 随后啪啪啪三连拍图片甩群里。 【刘大财主:……哥,你爹昨儿才没了,你是不是应该……苦大仇深点儿?】 【李大财主:没人管了还苦大仇深,你脑子被僵尸吃啦?[抠鼻]】 【容大财主:我日他吗,肥石这小狗|日的跑你那儿去了?昨儿老子辛辛苦苦坐了三个小时车到恒店拍戏,他不见了!害老子跟秦思蔻那个歪婆娘演了半天,卧槽,那婆娘简直了……】 【刘大财主:[捶桌][捶桌][捶桌]】 【林大财主:容二你还真舍得花钱啊,哥听说肥石是业内有名的戏托儿,一场八万不还价,打包五次NG,五次不过,再拍就算另一场的价钱……】 李幸听得有点懵,连忙发了一个语音询问。 【李大财主:什么是戏托儿?】 【容大财主:没有的事,什么戏托儿,扯淡!不存在的!】 【林大财主:(语音)】 “叫什么救护车?你看我像需要救护车的样子吗?”李幸翻了个白眼。 他见多了这样看见富二代就想贴的女人,如果是那种比较玩得开,只需要买买包包化妆品,玩一段时间就分手的,他还有点兴趣。这种直接冲着少奶奶来的职场处女,沾上手就要死要活,他才不想招惹。 他顺手点开了林大财主的语音。 林振宇是他们一群杭市二代的串子,交游广阔,什么都玩一点儿,什么都懂一点儿。 林振宇的声音从手机中放了出来:“这戏托儿,也是娱乐圈里蝎子粑粑,独一份儿。你们都听说过演技吊打吧?听过演技被吊打吗?这肥石就有这么个神奇的功力,不管他跟谁演戏,都能表现出一副被人吊打的状态,还能不出戏。” “前头他和凌媛媛拍了个《恋爱冰淇淋》,被吊打得观众都以为凌媛媛要拿最佳女主角了。结果那凌媛媛离了肥石,演技瞬间烂得炸裂——” “肥石就专吃这碗饭。找他配戏就是八万一场,剧组片酬另外算。” “甭看他长得一身肥肉,十八线特型演员龙套,忙起来赚得比三四线小明星还多。” “就这还是几个经纪公司的高层绝密,捧新人的时候都得写个胖子小配角,找肥石来拉一拉演技……” 衣飞石听不懂。 谢茂却已经听懂了。难怪衣飞石的羽绒服下边穿着仿古的布衣。 谢茂原以为他是景点或饭店的服务员,原来是小看了他。人家衣飞石的原身是个特型演员,戏托儿,专门衬托别人演技的专业技术人才。 李幸兴奋地招呼衣飞石去办公室里坐:“肥石!你太厉害了!走,去我那儿喝茶!” 突然后知后觉地转过来,“你怎么会在这儿?你认识我公司的保安?……你们是?战友?” “你就是我哥说的兵王?谢什么来着?” 李幸记不住谢茂的名字,掏出自己的手机,打开一个视频,“你们是战友,那肥石能干的你也能干吗?你们当兵的都这么好身手?那你们怎么不去参加奥运会?看看看,看这个前空翻……漂亮。” “没见过这么灵活的胖子……”李幸不住赞叹,连呼牛逼。 .. 247.乡村天王(6) 那段视频据说是一位车主的行车记录仪所录制的画面。 网上流传着两个版本, 完整版长达二十分钟, 真实记录了车主惊讶到爆粗的连锁反应, 压缩版则进行了消音处理, 大量无意义画面被加速播放, 只剩下三分钟的精华。 李幸播放的就是三分钟的剪辑版。 视频开始时, 胖墩墩的衣飞石已经坐在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型拖车上,看不清表情。 随后他就开始了国道上的货车跑酷。 在将近十字路口时,他不用助跑,直接从本身所在的大拖车一跃而下,跳上了一辆轻卡,气定神闲地重新坐下。 轻卡行驶过两个路口,到第三个分岔路时,他又重新站了起来, 跳上了十字路左转的一辆货车。 …… 短短三分钟视频里,一个灵活的胖子在国道与庞大笨拙的货车上飞跃跳蹿。 李幸一边播放视频,一边惊叹牛逼。 谢茂则沉下了脸。 不管视频中的衣飞石如何气定神闲、胸有成竹,围观者如何赞叹拍手, 他看见的只有惊险。 这段视频里,越往后, 衣飞石越见力竭。到后来好几次身体不听从使唤,没能到达预定落点, 险些从飞驰的货车上摔落, 不得不顺手拽住车厢上覆盖的遮雨布, 慢慢爬了上去。 ——只因衣飞石经验太过丰富, 将失误处理得非常流畅,看上去就像失误也在他算计之中。 满载的货车速度都不算很快,堆上货物近三米的高度,仍旧让谢茂心惊胆战。 他还记得衣飞石蹲在厕所里差点爬不起来的笨拙模样。 这一路飞车赶路,对前世的衣飞石而言不算什么,对穿越之后的胖衣来说,那就是拼命了。 拼了命想要找到陛下。 没看见陛下之前,无论如何都不能安心。 “你为何有追踪机?”衣飞石皱眉道。 莫非,这个穿得花里胡哨的小流氓就是原身的亲朋好友?系统所说的能够通过追踪机找到自己的人?他不知道视频是行车记录仪所拍,也不知道这世上有个东西叫互联网,想不明白其中的道理。 看追踪机里的画面,这人应该离自己很近,为什么昨天没有追上来,今天才来? “你一路跟着我?” “哈哈哈,大明星又开玩笑。去我办公室喝茶,这地方冷死了。” 李幸一身春装,离了车和暖气就不能活了,热情地邀请衣飞石,“对了,你来我厂里有何贵干?调查灵异事件吗?我找个当事人详细跟你说呀。” “这是我们办公室主任白露,来,白小姐,你和大明星说说撞鬼的事。” 白露就是冲谢茂飞过眼神的年轻女孩儿。她很场面地给了一个职场标准微笑,说道:“李总,最近厂里是有些意外,不过我本人并没有见过不合常理的画面。您真的不需要叫救护车吗?” 白露对李幸半点不客气,当面就开怼了。可见底下人并不服气这位年轻的二代。 “严董秘正在等您。”白露提醒。 李幸这会儿才觉得被墩过的屁股隐隐作痛,揣好手机,揉了揉屁股,还不忘跟衣飞石招呼:“那你先坐,我这儿签好字就过来找你啊,中午一起吃饭。” “白小姐。” 谢茂从昨天开始就想辞工,今天终于找到正主儿了,“我要办离职手续。” 哪晓得白露半点儿都不觉得惊讶,沉默片刻点点头,说:“上午我已经收到集团通知了。你的档案直接从内部OA走母公司系统,不用再办离职、入职,工龄年假也都累计不变。过几天,集团上边有了消息,我通知你去市里报到。” 谢茂:“???” 昨天吴悠离开时,确实说过要从公司直接调他的简历,但是,来自两万年之后的谢茂,还真不知道在自己没授权的情况,公司能够这么非法操作?或者说,这在新古时代是合法的? 白露才转身离开,前边已经进了办公楼的李幸又大步流星走了回来,缠着衣飞石不放。 “哎大明星,你在这里究竟有何贵干?大概什么时候回片场去?我们二少等得可着急……” 李幸进门就接了容二少发来的微信,连着十八个感叹号,催他麻溜儿地把肥石带回恒店。 顶呱呱食品厂本身就是神牧集团的子公司,李幸在杭市二代中算是个捧哏的角色,最亲近的就是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神牧集团容二少。昨夜他亲爹刚死了,临死前没留遗嘱,留下公司遗产什么的……都得指着强有力的背景帮着他跟异母大哥争抢。 容二少一声令下,李幸哪里还记得其他的事情?满脑子都是帮二少把人带回恒店去拍戏。 这是衣飞石刚才墩了他一回,旁边谢茂也不像个好惹,否则,李幸就敢直接绑人了。 衣飞石并不知道李幸手机的视频是网上搜来的,他以为李幸可能是自己的亲友。 衣飞石皱眉走上来,问道:“你是我什么人?” 李幸在杭市二代中也不算多牛逼的人物,经常捧各位真二代的臭脚,被噎了一句也面不改色,噗哧笑着说:“看您这话说的,我能是您什么人呀?我们容二哥这不才跟你签了合同吗?他让我把您尽早地带回去……我直接送您过去。”他说着,拍了拍停在门口的骚包轿跑。 衣飞石回头看谢茂。 “不去。”谢茂给了意见。 衣飞石的原身就算有合同未能履行,也不可能空口白牙就跟一个陌生人离开。 李幸对衣飞石好脾气,对自家看大门的就不那么好脾气了,皱眉说:“你这是什么态度?你还想不想干了?我告诉你,你玩忽职守,随便放人进门,见了老板没有半点礼貌……白露?人呢?扣他奖金!今年奖金都扣了!” 谢茂抬头瞥了他一眼,他竟觉得有些胆怯。这一点儿怯场让李幸越发觉得撑不起面子,上前一步,用手指着谢茂的鼻子:“信不信我马上炒了你?!马上叫你去睡大街?” “哎哟——” 李二少又是一个屁股墩儿摔在了地上。 衣飞石不大习惯目前的体重,摔绊李幸的同时自己也失去了平衡。 然而,他的经验实在太过丰富了。 在发觉自己失衡的瞬间,衣飞石就调整了身体方向,干脆利索地坐在了李幸肚子上,双膝恰好抵住李幸关节,将他压得不能动弹。李幸才哀嚎了一声,脸上就啪啪挨了两个沉重的巴掌。 ——这还是衣飞石记得谢茂刚才出声阻止,已然手下留情的结果。 谢茂真是哭笑不得。 衣飞石虽然是个胖子,可他是个灵活的胖子啊。 而且,他距离李幸实在太近了,不等谢茂出声阻止,李幸已经被摔在了地上。 “……以后不能这样随便动手了。”谢茂将衣飞石拉了回来,低声叮嘱。 李幸再好脾气他也是个二代,被衣飞石不分青红皂白摔了两次,脸也阴了下来。 “我他吗给你脸不要脸,不就是个十八线的小演员,你牛逼什么?你给老子等着。” 李幸气咻咻地拿出手机。 在旁看着的白露连忙劝说:“李总,李总,息怒。您看严董秘还在等您签字,家里公司都有很多事等着您处理,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听说小李总跟一帮痞子玩得好,不会一个电话招来一辆面包车,下来二十个手持砍刀的黑社会吧? 在一旁的余丽芬则冷笑说:“李总,这是不给面儿啊,不教训教训他们,以后怎么出门?” 李幸冲余丽芬翻了个白眼,准确地在手机上摁了三个键:1、1、0。 “喂,我要报警!有人打我!” ※ 不到十分钟,镇上派出所的警察就开车出来了。 车上一个警察带着两个辅警,见面先跟谢茂打了招呼:“谢哥,怎么了?” 李幸气坏了。他在市里哪里受过这样的忽视?好歹也是个堂堂的二代,开着超跑出门,哪个警察不下意识地让一让,多关注一下?现在这地方可是他家的厂子,他家的地头。 最重要的是—— “我报的警!”李幸嚷嚷,“警察叔叔,他们打我!” 警察叔叔笑眯眯地上前:“哟这不是李总吗?前两天我们所长还说呢,上回真是多亏你们配合工作,我们顺利捉拿了流窜多年的杀人嫌犯嘛。”很热情地和李幸握了手,失忆般地问,“怎么了?” “他、们、打、我!”李幸重复了一遍,指着衣飞石,又指谢茂。 “好好好,我看看。” 警察叔叔又转身跟谢茂握手,很热情地说:“谢科长啊,谢谢你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啊……” 旁边两个辅警,有个年轻的大约是刚上岗没多久,没学会如此功力深厚的无视大法,一个憋不住噗哧笑了出声,又赶忙憋住保持严肃。 “我告诉你们,你们别想包庇他!他打了我,你们敢不立案,我就去行政科投诉你不作为,你警号是多少?市局的常局长我认识,昨儿还一起吃饭,你忽悠我试试?我曝光你,我发微博……” 李幸拿出手机,对着正在跟谢茂握手的警察叔叔一顿猛拍。 面对这种又要行政投诉又要发微博还能通天的富二代,警察叔叔只得把相关人等全都带回了镇上派出所做笔录。 ※ 衣飞石和谢茂坐在警车后排。 年轻辅警开车,警察叔叔坐副驾驶。另外一个辅警只能去坐李二少的骚包跑车。 衣飞石微微皱眉。 他知道李幸是个颇有身份的纨绔。 然而,不管李幸是什么身份,他敢冲着谢茂那样嚣张的嚷嚷,主辱臣死,衣飞石就必须出手。 现在被差人抓去衙门问罪,了不起也就是挨上一顿板子,罚些银子吧?衣飞石心想,陛下说这个世界没有贱籍,也不至于打个人就要赔命。若是判了坐监,倒是比较麻烦,花钱赎刑应该能出来? “若臣没有想错,那蛮子是说,臣本来有一份还算宽裕的差事?”衣飞石悄声向谢茂求教。 谢茂觉得衣飞石原身应该比自己原身赚得多,便点点头。 衣飞石就放心了。有钱赎刑就好了。 谢茂本想吓唬吓唬他,让他改了随便动手打人的毛病,真见了衣飞石低头琢磨怎么办的样子,又不忍见他担心,轻声说道:“没多大事,别担心。” 在谢朝,只要不是儿子打老子,两个巴掌的斗殴,也不算多大一回事。 唯一的例外是,平民百姓打了惹不起的士绅人家,走衙门要挨捶,不去衙门,士绅家中仆从众多,打上门复仇也比较难以招架。 衣飞石的思维方式还在谢朝,谢茂指了指背后的骚包跑车,告诉他:“乡下小商人的儿子。” 前排的警察叔叔听见了,回头笑道:“谢哥,你这嘴损的……”又告诉他,“就那两下子,轻微伤都验不出来。待会儿我给你们调解一下,你呢,给那李总说句对不住也就完了。” “他要非不肯善罢甘休,要走法院也就是个民事自诉案件,撑死了赔几百块钱……” 旁边辅警就笑:“是,叫他去告,咱连赔礼道歉都没有了。” 警察叔叔立马批评他:“怎么说话呢?不能挑起人民内部矛盾啊。” 辅警继续哧哧地笑。 衣飞石默默地记在心里。 到了镇上派出所的小院儿,统共也就三个警察带着四个辅警值班,这其中还有个不出勤的老警察。谢茂带着衣飞石进门,甭管年轻的年迈的,在办公室的全都过来打招呼,个个都叫“谢哥”。 跟在背后进来的李幸悻悻地拿手机录着视频,说:“我给你们都拍下来了!你们要是……” 一个中年警察过来拦住他的手机镜头,说:“执法机关不许摄录啊,咱们这儿有抓捕机密,泄露了出去大家一起吃处分。”这是镇上派出所的副所长,名叫胡志刚,常年熬夜加班,眼膛发青,就似个疲惫风霜的普通中年人。 “不拍可以。你们不能包庇这个打人犯!他们俩联手打我,看我这脸……”李幸嚷嚷。 打人犯。辅警又扑哧扑哧地笑。 胡所长认真看了看他的脸,点头说:“嗯,是得赶紧做笔录,再过一会儿,这脸上的巴掌印都看不见了。” 李幸悻悻地哼了一声。 “小朱,你接的警,你带他做笔录去。” 朱警官道:“来来来,李总,这边请坐。” 两边分开做笔录,李幸夸张地描述衣飞石一言不合就动手的野蛮。 衣飞石也没打算撒谎,可是,头一个问题就把他难住了。 姓名? 身份证? “我弟弟出门着急,身份证没带。” 谢茂连忙解围,不过,他也很头疼这个问题。 要说不记得自己的身份证号码也算了,总不能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不记得吧? 二人正头痛无计可施时,隔着一张桌子也在做笔录的李幸就炸了,拍桌子嚷嚷:“石一飞,别人不知道你真名,我知道!” 他掏出手机,微信里有一张肥石和容二少签的出演合同,乙方那一栏就填着衣飞石原身的姓名和身份证号码。 “警察叔叔,就他!你查,肯定是这个身份证!” 那可真是谢谢你了。谢茂偏头笑了笑。 石一飞。 谢茂心想,也是,衣那样独特荣耀的姓氏,圣京也仅此一家,换了个世界就不存在了。 他在李幸手机扬起的瞬间,记住了衣飞石的身份证号码。算了算衣飞石这个世界的出生日子,原来今年五月才满十九周岁。这回倒是比朕小了好几岁。不过,……好歹是成年了。 一个小插曲过去了,继续做笔录。 衣飞石很老实,该是怎么就怎么说了。 他也是积年养成的谨慎习惯,只说事实行为不说动机,替他做笔录的朱警官也没有套词儿,四平八稳地把笔录写完,看了笔录没什么问题,按手印签字一套手续下来。 “李总,你看,这点儿伤都验不出来,真打官司,你这民事赔偿都弄不下来……” 朱警官照例开始调解。 李幸一开始也不是冲着把人拘进去来的,容二少要人拍戏呢?把人拘留了,他怎么向容二少交代? 他懒洋洋地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皮笑肉不笑地说:“哦,这我知道啊。可我总不能让人平白无故地打了吧?打了人就想拍拍屁股走了,有这么轻易的事?道个歉,得有吧?” “那是那是。”朱警官是真心实意帮着调解,“石一飞,你看,是不是给人李总道个歉?这事儿你不对嘛,有话好好说,怎么能动手?你也动手,我也动手,还要法律做什么?现在是法治社会,要做文明人……” “我不要他道歉。”李幸指着谢茂,“他是为了你打人,我要你道歉。” 连累皇帝跟着进了衙门,衣飞石心里正不痛快。 他在警车上听了科普,知道这么点儿伤根本没什么大问题,连道歉都不愿意——你对陛下无礼,没打死你不错了,还要道歉?难道我该称赞你无礼得好,无礼得对? 叫他去那什么法院告我去!我选择赔钱。 哪晓得这不识相的居然还敢挑衅,又拿手指指着谢茂的鼻子,点名要谢茂道歉。 “打他一次八万够不够赔?”衣飞石问旁边年轻爱笑的辅警。 辅警正喝水差点没呛着:“……咳咳咳。” “警察叔叔,警察叔叔们,你们听见了吧?当着你们的面都要打我,你们不在的时候他更凶,我能活着那完全是因为我身手灵活你们知道吧?他刚才就想打死我。”李幸指着衣飞石嗷嗷控诉。 胡所长沉着脸走出来,说:“行了别调解了,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第四十三条,拘三天。小朱去打报告办手续。” 朱警官有点懵,这点小事,用不着拘留吧? 胡所长点点头,指衣飞石和谢茂:“他们俩。” 朱警官都惊呆了,关谢哥什么事儿啊?打人的又不是他,纯属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衣飞石和谢茂还没什么反应,李幸先嗷地一声爬了起来,强烈反对:“别呀,你拘留他们干什么?大家朋友吵个嘴打个架,调解一下不就行了吗?我记得派出所没有拘留的权力啊,你们又不是公安局!你们不要乱来……” 派出所有一间羁押室,衣飞石和谢茂被暂时带了进去。 这让衣飞石非常惶恐,他倒是不在乎被关上三天,问题是这个世界的衙门怎么瞎来呢?跟陛下半点关系都没有,怎么也要一起关起来? 谢茂想起原身跟派出所的良好关系,觉得胡所长可能是忽悠李幸,并不是真的要拘留处置。 不过,就算真的治安拘留三天,他也不觉得怎么了。 更让谢茂关心的是衣飞石的心态。 他知道衣飞石心理压力很大。 他习惯了穿越这件事,也在史书上了解过这个世界,了解这个世界的制度和风俗,衣飞石则不然。 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对小衣来说都太陌生和荒谬了。哪怕衣飞石再老练沉稳,初来乍到一个世界,遭遇这么多光怪陆离的风景,心理不可能毫无负担。 谢茂一手揽着衣飞石肩膀,柔声安慰道:“小衣,你要放松些,你太紧张了……” 衣飞石怎么可能不紧张? 他习惯了所有人匍匐在皇帝脚下的世界。 新世界里,所有人都在皇帝面前站了起来。在他看来,这简直就像全世界都在造反。 就算他明知道皇帝已经不是皇帝,潜意识里仍旧会对这种被忽视和不尊重的态度所激怒。李幸是恰好撞在了枪口上,几次对着谢茂吆喝训斥,衣飞石积攒了多年的思念,初临新世界的焦虑,乃至于身份骤然改变的落差,全都混杂在一起,全砸在了李幸身上。 “谢哥,有人找。”年轻爱笑的辅警打开羁押室大门,请谢茂出去。 谢茂看了衣飞石一眼,辅警立刻说:“放心,绝没人进来。” ※ 谢茂从羁押室出来,上了二楼,走进一间挂着所长办公室牌子的房间。 房间里站着胡所长以及另外两个穿着常服的年轻人。让谢茂觉得意外的是,胡所长站在办公桌边上,一个留着小平头的年轻人反倒坐在桌后,俨然主人的模样——这么年轻的所长? 他没有说话,进门看了一眼。 坐着的小平头立刻起身,与另外一边看着窗的年轻人一起,端正地向他行了个军礼。 “你们慢慢聊,我在外边守着。”胡所长招呼一声,退了出去,拉上了办公室的大门。 小平头满脸焦急地说:“老大,兄弟们不找你不行了!李大红死了!” “嗯。” 谢茂惯会装大尾巴狼,冷淡地应了一声。 心中浮起一连串问号,……兄弟?你哪位?李大红又是哪一位? 248.乡村天王(7) 李大红是顶呱呱食品公司的董事长, 昨夜三点整, 因心肌梗塞死于市一医院。 “我和小面跟了他两年半。” 小平头指了指身边不苟言笑的同伴, 跟谢茂汇报情况。 “照他这个日程安排, 就是一普通商人。每天攒饭局, 跑关系, 打业务牌,偶尔跟本地高尔夫协会的会员一起打打业余比赛。周末回家,周一到周五都住在同一个情妇家里,他这也算专一。” “跟启平镇上的几个流氓头子,也算有业务往来。关系都不深,那几个小流氓也翻不起浪。” “要不是虾饺传回来的最后一条情报,确认当年7号档案遗失的线索就在李大红身上,我俩都要跟不下去了。老大, 你退役之后没回老家,直接来李大红公司当保安,你也……相信虾饺,对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 目光笃定渴盼地望着谢茂,似乎希望谢茂给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谢茂根本没有原身的记忆, 目前掌握的线索太少,也不可能随便答话。 他默默整理着才得知的情报。 旁边板着脸活似欠债八百万的年轻人叫小面, 类似负责人的小平头叫米粉, 还有个活在台词里的情报专员叫虾饺。这显然都不是真名, 而是某种代号。不知道原身的代号是什么? 小面和米粉跟了李大红两年半。原身退伍之后, 也直接待在乡下食品厂做保安。 这不可能是巧合。正如米粉所说,原身很大可能是故意待在李大红身边就近观察。或者说,原身跟的目标不是李大红,而是身在顶呱呱食品厂内的某个人。 这也就解释了谢茂先前的困惑。 原身一个能开飞机的专业人才,干点儿什么不好,非得在乡下当保安? 除非,他当保安的目的,根本不是谋生。 谢茂不习惯被人牵着鼻子走,察觉到米粉情绪上的依赖和脆弱之后,他马上就把握了节奏,问道:“目前有什么打算?”——找朕是想干什么? “容家出面请了盛大师调查顶呱呱厂内的灵异事件,昨天李大红去世之后,盛大师坐早上六点四十五的航班回了广市。”米粉说。 六点四十五分起飞的航班,基本上可以算是第一批离港的航班了。 可惜,谢茂并没有这种常识。在他的时代,空港二十四小时作业,没有早班机晚班机的说法。他略带了一点儿不耐,训斥道:“说重点。” 米粉大概也是被原身训习惯了,半点没觉得反常,连忙解释。 “盛大师是国内玄学界很有名的学者,能让他匆忙离开的理由只能是两个。” “第一种可能,李大红确实死于非自然力量,且对手很厉害,让见多识广、家学渊源的盛大师也落荒而逃。第二种可能,李大红的死,跟非自然力量没有任何关系。” “现在特事办已经紧急调了燕窝和虫草前来杭市,不过,他们手里任务没收尾,大概要晚上十点以后才能到。我和小面都是主食,没有特殊能力,别人我们也不放心……老大,李吉现在还住在新世纪医院,还有那个四处乱逛的李幸……” 米粉这个表述能力实在太差,旁边的小面补充道:“老大,我们需要你去看看现场。” “对!老大,你得帮我们确认一下,到底是不是非自然力量。”米粉总算找到了重点,“如果是非自然力量,那就归我们特事办管。如果不是——” 他年轻的脸上露出一丝狠厉之色,虽然没有说话,言下之意,那就更得管定了。 谢茂不置可否,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非自然力量。 原身竟然有确认死亡现场是否存在灵异现象的本事?听米粉所描述,他们这个以食物为代号的组织里,精通玄学的也不在少数。所谓特事办,是特别事务特别办理的意思? 他不吭声是不想露马脚,原身身上藏的秘密太多了,和原身有牵扯的这一帮子食物也太离谱了。 ——谢茂本以为米粉和小面就是类似于国安之类的出身,哪晓得居然是管非自然力量的? 正在闲扯,外边敲了敲门,胡所长在门外提醒:“神牧集团来人了,找谢茂。” “我去看看。” 小面说话就从窗户翻了出去,轻灵得像是一只猫。 剩下米粉和谢茂在办公室里面面相觑。 米粉不自在地抓了抓自己几乎没有的头发,瓮声瓮气地说:“老大,虾饺都牺牲了,你就不要……咳,现在都2018年了,同性恋多大回事对吧?兄弟们敬重的是你的为人,是你的本事,你当老大,别的人不敢说,我们主食组上上下下没有不服气的,兄弟们都只认你。” “唉,老大,你当时就不该那么冲动。你要还在特事办,轮得到他人参出头?” “老大,你不知道,你走了,兄弟们真的好可怜。” “那群燕鲍翅组的屌飞起,就不把我们主食组的当人看,脏活累活给我们也算了,谁让我们没开天眼,感觉不到灵体呢?关键是看不起人!出个任务把我们当马仔,让我们跟着他们后面吃屁,出事就推锅——粢饭团才进组织三个月,奖金都扣到明年了,小弟弟哭着要辞职,可怜哟。” …… 谢茂决定喜欢这个嘴碎的米粉,简直是个人形自吐情报机。 小面很快又从窗外的空调平台上爬了回来,汇报道:“来的是负责接待盛大师的公关部副主任吴悠,听她的意思,昨天见过老大,知道老大能治鬼。盛大师离开之后,神牧集团一时之间也找不到更好的选择,她向神牧集团董事长容锦城推荐了老大,目前奉命来接老大去杭市。” 谢茂和米粉都看向他,小面点点头,说:“看李大红死亡现场。” “小面在这里替我看着羁押室里的人。”谢茂已经觉出来了,米粉跟原身比较亲近,然而,当着小面的时候,米粉就很拘谨,公事公办不说一句私话。 所以,他利索地支开了小面,带走会自动吐情报的米粉。 ※ 小面木着脸走进羁押室的时候,看见了一个正在打拳的胖子。 派出所的羁押室不算太小,然而,要容纳一个打拳的胖子,还是显得局促了点儿。胖子晃悠悠地扎着马步,因体重超常,膝上压力非常大,胖子调整了膝盖受力的角度,行动间看上去就更搞笑了。 不算小的羁押室里,充斥着酸臭的汗味,胖子挥汗如雨,小面进门就承受了一次臭汗扑面攻击。 他面不改色地走进来。 看着胖子的动作,小面心中充满了不屑,这晃悠悠的花架子,打拳?也就打打小学生吧。 然而,当他驻足看了两秒之后,他就改变了自己想法。 他惊呆了。 这是一个看上去晃悠悠的花架子,也确实打不疼人。因为,这一套拳法,原本就不是为了打人。 ——它是一套一招一式从头到脚都专为眼前这个胖子量身定制的锻体拳术。 胖子的每一个动作,拉伸缩紧的每一寸肌肉,都有一股连绵不绝的拳意贯穿其中。这是一套看似荒腔走板,其实浑然天成的拳术。它每一个走歪了的拳风都朝着最适合胖子的角度。换句话说,它不是一套被人打坏了的拳法,而是一套故意坏掉的拳法。 小面进门从不屑到惊愕只花费了两秒钟,衣飞石从听声到收势也只花了两秒钟。 他抹了抹脸上的汗,看着陌生的来人,问:“你是何人?陛……我兄长何在?” 他记得很清楚,谢茂离开之前,有个差役答应过,不会有别人进来这间囚室。 等得太无聊了,又实在受不了身上这一圈圈的肥肉,所以衣飞石打了一趟拳。似他这样的巅峰高手,了解自己的身体情况,替自己设计一套现阶段专用的拳术锻体减重,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只是没想到会有人闯进来。衣飞石觉得对方非常失礼,也觉得自己在陌生场合打拳不大像话。 浑身汗湿,非常难受。 他被羁押完全是因为胡所长替人秘密约见谢茂,警察叔叔们也没有搜身检查。 所以,衣飞石从裤兜里拿出一道谢茂昨日给的净水符,再从衣兜里拿出打火机,叽哩哇啦念了一段净水咒,符火绽起紫光—— 一瞬间,他浑身上下的汗渍就消失了,连湿漉漉的发根儿都变得清透飘逸,简直能去打广告。 小面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难怪老大要我来盯着他。 这要不是个绝对不能放跑的友军,就是个绝对不能放跑的敌军啊! 随后,小面捡起矿泉水瓶子,锁上羁押室大门,头也不回地奔去删羁押室的监控录像去了。 “……?” 衣飞石微微皱眉。为何不回答我的问题?莫非…… 他在谢朝见惯了衙门中无法无天的运作,若是富户往胥吏手中塞些钱,找茬儿把监中犯人拖出去折磨羞辱不是难事。 刚才的差人还答应绝不会放人进来,现在来人又不肯说谢茂去了哪儿,衣飞石的疑心病就犯了。 莫不是要害了陛下? 他再也待不住了,左右打量,羁押室里三面都是墙,连个窗户都没有,前面还有钢筋焊死的防暴墙。如今这个身手修为,砸墙是不必想了。只能使巧劲儿,开锁。 衣飞石靠着门锁所在的方向,轻轻敲击数次,听明白锁芯结构之后,他砸了打火机,理出一根小小的塑料长片。 监控室中,预备偷偷删掉羁押室监控录像的小面目瞪口呆。 乡下派出所警力不足,羁押室的监控画面投屏在办公室内,方便所有人监看。 朱警官与一众辅警也都目瞪口呆。 画面中,衣飞石拿着打火机摔破后整理出的小塑料长片,从钢筋焊起的防暴墙缝隙中弹出,那塑料片准确地射中对面墙上一颗挂衣服的长钉子,疾速弹射回来,准确地插入了防暴墙的大门锁孔中—— 嘎吱一声,门锁居然开了。 “卧槽,弹指神通啊!”小辅警爆了句粗口。 ※ 衣飞石平生第一次越狱,就被朱警官带着一众辅警强势镇压,胎死腹中。 来自谢朝的绝衣·绝顶高手·飞石并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种叫监控摄像头的大杀器…… 249.乡村天王(8) 每座城市的第一医院, 通常都有着非常悠久的历史, 多半都能追溯到民国时期。 “那是不是代表着……不干净的东西特别多?” 吴悠坐在副驾上眉头紧皱, 虚心求教位于车后排的谢茂。 昨天她在顶呱呱食品厂被吓得屁滚尿流, 今天就敢在盛大师落荒而逃的情况下继续搀和灵异事件, 甚至越级向神牧集团董事长容锦城举荐了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保安——作为一个二本毕业的学渣, 吴悠能在大神遍地的神牧集团混到公关部副主任位置上,事业心可谓非常强悍,也非常善于抓住机会。 谢茂正在努力抓一直往旁边挪的衣飞石。 衣飞石在羁押室里打了拳,一个净水符洗了身体,然而,他自己没办法洗衣服。 现在和谢茂并肩坐在车后排的沙发上,谢茂不嫌弃他衣衫透着细汗,他自己特别不好意思, 坐着坐着就往旁边挪。原本二人座椅间就放下了杯架扶手,他尽量往右边贴着车窗,谢茂也不好追着贴上去,只能拉着他的手。 “首先要明白一个道理。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人鬼共存, 任何地方的鬼都一样多。” 谢茂随口科普,这些道理在未来世界都是常识:“人之所以常常在医院撞鬼, 觉得某地方不干净,多半是因为医院里的人身体病弱, 阳气不足, 简单而言, 就是人的特质减弱了, 偏向鬼的特质增多了,所以,鬼气比较重,两个世界发生了交叠。” “我听说是因为医院里死去的人特别多,特别集中,所以鬼就特别多。”吴悠好奇地问。 谢茂笑了笑,不说话。 “谢小哥,讲一讲嘛,就会笑——我知道,那是‘这么白痴的问题懒得解释’的意思。” 此时车已经沿着匝道下了高速,很快就从环城快速路进了城区。谢茂看着繁华的城市,手里拽着不自在的衣飞石,跟吴悠商量:“能在店铺稍停片刻吗?我弟弟要换一身衣裳。” 吴悠抬手看了看表,白珠光的表盘上,玫红色的指针恰好指向三点二十。 时间稍微有点紧。刚才还半路回去接了在启平镇派出所闹事的衣飞石。 “常师傅,去天新百货。”吴悠挑了一个最近也最顺路的商场。 谢茂非常喜欢吴悠的知情识趣,在前往商场的途中,又给吴悠科普了一段:“人会自由走动,鬼也不会滞留一地。医院里死去的人非常多,被治愈的也不少。在医院多待一段时间,你会发现,死亡很轻易,治愈或者说活着离开医院,非常艰难。” “艰难获得的生机永远比轻而易举的死亡更有力量。” “有一句话,叫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你也可以理解为,生高一尺,死高一丈。” 见吴悠眼露迷茫之色,谢茂换了一种说法,“一尺生敌一丈死,一丈生敌十丈死。有一个人活着离开医院,他所焕发的生机就能抵得过十个死鬼。这当然只是泛指,不过是形容生机珍贵。也或许一人生机太过丰沛,能抵得过二十个死人,三十个死人。” “生……比死珍贵?”吴悠觉得这和她理解的世界观有差异,对于人来说,死亡永远最可怕。 谢茂科普的对象也不仅仅是她。种植系出身的谢茂对生机的理解最为深邃,所谓仙道贵生,不了解生的珍贵,就无法踏上修行正道。他拉了拉衣飞石的手,记住了? 衣飞石认真点头。 做完随机应变的小科普,司机在天新百货门前停车,吴悠带着二人去买衣服。 衣飞石这样胖成球的身材也不大好买衣服,吴悠直接带他去了休闲运动区,在某运动品牌门店里选购了一套运动内衣,一套正打折的秋冬运动装和薄款羽绒服——目前商场都已经上春装了。 导购小姐笑容满面,您看这个四折,这个五折,加上内裤袜子,总共七件,4728元。 谢茂拿着导购打好的单子,揣着原身的银|行|卡,到商场收银台买单。 “这边——请输入密码。”收银台的妹子笑容非常甜美。 密码? 银|行|卡为什么需要密码? 谢茂的脸僵住了。 难道没有生物识别技术吗?还需要密码这么原始古老的东西?你保存的又不是奥术原|子|弹,几个钱而已啊,用得着设置密码吗?! 最终还是刷了吴悠的信用卡,衣飞石才能穿走他身上新买的运动服。 二人并排走出商场。 “臣回了原处就还给她。” “嗯。” “陛下出门从来不带钱的。” “带了。” “啊?” “……不知道密码。” “用钱为何要密码?!”衣飞石作为一个古代将军,他理解中的密码通常用于文书或机密传递,对此甚为不解惊奇。 “……” 谢·未穿今·常识也不准确·茂,这会儿也颇觉心累。 朕虽然学过旧地球史,但是,朕的主修科目是修真与科学农业进化观察研究,旧地球史几百个T的资料,朕能记住这么多,已经算是本专业历史学科的佼佼者了好吧! ——当然,谢茂那一届,整个星际联邦也只有两个本专业学生。 ※ 经历过商场购物打击,装惯了大尾巴狼的谢茂终于老实了一点儿,低调地配合吴悠行动。 李大红昨夜心梗发作死亡时,住在市一医院住院部的二十七层VIP病区012室。 谢茂跟着吴悠上楼经过登记之后,确认了身份才能入内。 012室暂时没有住进新的病人,楼道口还有财大气粗的病人追着护士长发脾气:“那12号不是空出来了吗?为什么不让我住?我排了这么长时间队,我又不是没钱,你们是不是又想安排关系户?不就是要红包吗?来加个微信,老子马上给你转!” 护士长都气笑了,解释说:“昨夜才死了人,死者家属要求暂时不……” “好希奇哟,医院不死人啊?死了就赶紧腾地儿啊……” …… 外边吵闹声中,吴悠小心翼翼地跟着谢茂:“谢小……谢大师,您看,这有什么不对吗?” 医院里人鬼两界的界限比较模糊。人体弱时容易撞鬼,鬼气强大时也容易撞人,谢茂虽然跟衣飞石和吴悠科普生机强大,但实际上死在医院里的人在生前多半都受了很多苦,很多在临死前都求着安乐死,想要解脱。真正怀着一颗不愿死去的心和绝症挣命的,那是极少数。 不过,这会儿病区里的鬼都非常安静,没一个敢出来晃荡的。 原因很简单,这会儿衣飞石睁着眼。 如衣飞石这样杀人无数的将军,灵魂深处就带着一股凛然杀气。若衣飞石闭眼陷入沉睡时还好,一旦他睁眼保持清醒,目之所及处,普通鬼魂都不敢出来晃荡,恐为目力所伤。 所以古之帝王要名将守在榻前御鬼辟邪,正是这个道理。 谢茂在李大红住过的病房里转了一圈,屋子里很正常,不算干净也不脏,没什么特别之处。 不过,这么大医院里的VIP病房,病人居然悄无声息地死于心肌梗塞,这是很不合情理的一件事。 ——抢救无效也罢了,悄悄地就死了? 谢茂推开窗户看了一眼,风中残留着一股黏腻血腥的意味。倘若不是他重新获得了修行的能力,能借助天衡的力量感知天地阴阳,也察觉不到这一缕淡淡的杀意。 他心中有了结论,转头只告诉吴悠:“没什么问题。” “……你确定啊?真的不是闹鬼?”吴悠非常紧张,这件事关系到她的职场未来。倘若谢茂能把这件事办好了,她在董事长面前立了功挂了号,对以后的升职竞聘都有非常大的优势。 “真不是闹鬼。” 是有人半夜偷偷潜入,策划了一场谋杀。 自二十七层翻窗而入,在医院成功实施谋杀而不惊动医护人员,这是个极其专业冷血的杀手。 “现场我看了,就这样吧。你的帐号我记住了,待会儿我去银行重置了密码就把钱转给你。” “诶,诶,谢大师,你先别走,再说两句呀。盛大师今天早上四点钟就跑了,我们都以为他是被这边的厉鬼吓住了,真的不是鬼吗?我们再去隔壁看看行不行?隔壁杨工的病房,他也是半夜三点准时脑溢血……钱就不用还了呀,就当是我付的劳务费……拜托你跟我去看看……” 吴悠拉着谢茂不放手,不住打躬作揖求他帮忙,“我跟我们老板打了包票,我的未来我的小钱钱全在这事上了,拜托了……” 衣飞石皱眉拦住她,说:“你不能这样拉着陛……我兄长。”好歹没再训斥放肆。 “没事没事,去看看吧。”谢茂拉住衣飞石的手,轻轻握了一下。 吴悠再带二人到了隔壁的015号房间。 同样的格局,都是前边带小客厅,里边是卧房和洗手间,所不同的是,李大红住的病房里还有一个小阳台。让谢茂惊讶的是,李大红的病房很干净,明显是人为行凶,杨守清的这间房则不然。屋内戾气非常重,小鬼都不肯靠近,偏偏在外边半点儿都看不出来。 谢茂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发现在小客厅里放着一尊瓷质的弥勒佛摆件。 他目光才转过去,衣飞石已习惯地伸手拿起,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遍——任何皇帝感兴趣的东西,他都要先检查,确定没有危险了才呈递御前。 吴悠见着那个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流行的瓷器摆件,说:“这个呀,我姥姥家也有一个……”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从底下的窑孔里拿出一截枯骨,她瞬间就尖叫起来,死死扒着谢茂不放:“啊——啊——那是什么鬼——我心肝要从咪咪里飞出来了——” 衣飞石检查的时候用袖子包着手指,他也害怕腐毒。仔细端详片刻,说:“不是人骨。” “黑猫尾。” 谢茂准确地辨认出来历,伸手将那截枯骨握在手心,再看那尊弥勒佛像。 原本慈祥和蔼的佛相,仿佛多了一缕神异,眼角扯起狞笑。 ——还没笑开,就被衣飞石狠狠捂住了双眼,在场的吴悠与听见吴悠尖叫声赶来察看的护士与围观群众,全都听见了来自自己心灵深处的一股惨叫声,那佛像的双目竟然淌出两行鲜血。 谢茂拉住衣飞石的手,作怪的佛像已经恢复了正常,衣飞石两根手指血迹斑斑。 将血杀鬼。 身在封建迷信的谢朝,将军上阵杀敌之前都要祭祀鬼神、打个卦问问吉不吉利,衣飞石当然也不能免俗,何况,战场上死的人多了,难免撞见鬼——常备驱邪神品,当然是黑狗血黑驴蹄子雷击木朱砂等等,逼到了极处,大帅将军还有最后一招,将血,或说煞气。 衣飞石确实不懂修行之法,也不是玄学中人。但是,他在军中所学的一切,属于儒释道俗中的俗家。碰到邪秽难解之事,取指上鲜血或舌尖血,皆可一试。 就在佛相出邪的瞬间,衣飞石立刻掐破指尖,捂住邪相眼窍,生生将之杀灭。 ……居然真的杀灭了? 谢茂对此很惊讶。他能感觉到弥勒佛中藏着的怨魂戾气很重。这不科学呀!小衣前世的身体是将血,这个新身体也能算是将血?……能算? 250.乡村天王(9) “并非佛目淌血,舍弟顽皮,和大家开个小玩笑。” 谢茂拿起衣飞石的手向围观的众人展示。只见胖乎乎的指腹上两道豁开的口子,正潺潺流血。 围观群众都知道谢茂在撒谎。 开玩笑?那刚才那声闷在心口的惨叫是怎么回事?大家还能一起幻听了? 何况,谢茂嘴里说着玩笑,垂在身侧的另一只手却把那尊瓷质的弥勒佛像拽得死紧,丝毫没有随手抛弃或让人碰触的意思,佛像必然有问题。 吴悠醒得很快,立刻换了春风和煦的笑容配合谢茂:“哎呀胖小哥哥就是顽皮。” 她立刻赔笑把前来察看的护士和围观群众送走。围观人等这会儿也都心里发毛,明知道谢茂瞎扯也没人想继续待下去,邪灵消散前的那一声惨叫闷在各人心里,全都瘆得慌! 见多识广的护士提醒了一句病区注意保持安静,转身也搓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快步溜了。 门外人群散了,吴悠撑起的冷静就崩溃了,颤声说:“大、大师……要不咱换个地方说话?” 谢茂的随身空间里有不少放置邪物的异兽皮袋,当着吴悠的面都不能拿出来。他找了半天,在小客厅的电视柜底下找了一个购物袋,把弥勒佛像缠了两圈装好,说:“行了。走吧。” “对对对,咱们去附近找个咖啡厅,坐下慢慢说。”吴悠已经退到了门口。 谢茂指着走廊尽头的护士站,说:“刚才来查看的护士。” “她……?”吴悠努力回想了一下,发现自己竟然记不清那个护士长什么样子了。 谢茂已按了下行的电梯,准备和衣飞石一齐离开了。 他无意与神牧集团牵扯过多。 原身的秘密太多太杂,他才来了一天,多半时间都花在了衣飞石身上,来不及能弄清楚原身的问题。这里是灵异杀人,隔壁又是杀手杀人,牵扯到大财团和有背景的官方机构,事件太过敏感。 谢茂没有原身记忆。一旦置身完全陌生的环境,说话行事都很容易露馅儿。 今天答应吴悠来看李大红的死亡现场,完全是因为原身两个老部下所托。现在情况已经看明白了,谢茂自然要走。看在临时垫付购衣款的情分上,谢茂也已经给吴悠指了明路。如果神牧集团真如吴小姐昨夜在门卫室吹嘘的那么有能量,从护士站就能找到杨守清死亡的真正线索。 ——邪灵不讲道理,那只摆放在病房小客厅里的弥勒佛像可不会没有来历。 杨守清或许死于邪灵,也必然有人布局。 吴悠不死心地跟着下了电梯。 住院部里人来人往,从电梯里出去之后,明明是前脚跟后脚,居然生生把人跟丢了。 她也是纳闷了,谢小哥的弟弟那么大只,谢小哥也是好看得鹤立鸡群,这俩明明很扎眼的啊!怎么会跟丢呢? 她不死心地在各个角落里搜了一圈,连男厕所都冲进去逛了一趟。 胖墩墩的护士长把她怼了出来:“现在的小姑娘怎么回事呀!医院的男厕所都乱闯!别以为咱们市一医院没精神病科室!” 眼看医院保安就要上来了,吴悠连忙装可怜:“姐姐,我男朋友丢了!” …… 谢茂与衣飞石已经走出了医院大门。 谢茂精通衍数,此时天衡未倒,灵气充沛,他这样的修士行走在天地之间,自有天人感应。 用普通人的表述方式就是,比如今天他想甩了吴悠这样没有专业跟踪技能的小白领,只需心念一起,接下来的行动就可以完全交给感觉了。跟着感觉随便走走,自然就会踏入吴悠的搜寻盲区,轻而易举就把人甩在身后。 当然,如今才穿越来第一天,原身毫无修行能基础,全仗着他穿越前的经验和短短二十个小时的初步修行,这种“跟着感觉走”的能力还比较虚弱,只能对付普通人。 从住院部大楼下来之后,谢茂想找个僻静的地方处理这尊曾有邪灵藏身的弥勒佛像。 问题是,位于市中心的市一医院附近,怎么可能存在“僻静”的地方? 下午五点零三分。 晚高峰陆续开始了,马路上的车辆开始在红绿灯前排起长龙,尾灯鲜红刺目。 想起未来动辄人均几公里的居住面积,大能者直接居住一颗星球,谢茂看着面前车水马龙拥挤不堪的场面,不由得心生感慨。这才是新古时代所说的人间气象吧? 时代在进步。 科技与修真文明都在发展。 当人类不再为资源犯愁的时候,转身却发现身边连人都看不见了。 既然暂时找不到僻静地方解决寄居过邪灵的佛像,谢茂踩着银行下班的点儿,找了一间医院附近的宇宙行,揣上身份证取了个号,要求办理重置密码服务。 市中心银行的一线柜台坐着的,通常都是年轻轻的小姑娘,见了踩点来办业务的谢茂也是满脸笑容。帅哥嘛,谁不喜欢呢? 谢茂坐下交了身份证、银|行|卡和排队的号码,说了重置密码的要求。 “好的,您稍等。” “请您输入新设置的密码,六位数。” 谢茂直接摁了六个0,重复几次之后,柜员递了好几张协议要求签字,密码重置完毕。 “请帮我往这个账号上转入5000元。” 谢茂用笔在一张知情函上写了一串数字,下午吴悠帮忙买单的时候,他只看了一眼就记住了。 柜员没有接他递来的单子,虽然没有收款人姓名也不能汇款,但是,问题真不是这个。她似是尽力忍住了笑,礼貌地说:“对不起先生,本账户余额不足五千元。” 谢茂又愣住了。五千块都没有? 下午就给衣飞石买了几件衣裳,在他看来,衣服的质量都很普通,也没什么珍贵的手艺,应该是很低级的东西。所以,他推测几千块应该也不是大钱。一元钱大概就和谢朝一个制钱差不多? 原身给人做看门保安,好歹也是一份工,不至于这点儿积蓄都没有吧? ——到银行就被打脸了。 “请帮我查一下余额。” “42.93。” “多少?” “四十二块九毛三。” “……” 谢茂和衣飞石从宇宙行里出来,看着已经黑透的天色,城市街头遍布霓虹。 这地方邻近医院学校,遍地网红小吃店,轰炸大鱿鱼,粗粮手抓饼,绝味鸭脖,偶然一股甜香袭来,是骑着三轮车卖烤红薯的小摊贩。 衣飞石不动声色地咽了口口水。 一整天没吃饭了。 中午在派出所度过,大半个下午在高速路上,到了市内就是去住院部看现场。 他身边是个小吃车,卖的是葱包桧和油墩儿,隔壁还有卖定胜糕的。小小的木碗翻来翻去,非常有趣。食物散发出馥郁的香气,沁入心脾,昨天睁眼前还在地宫里挨饿的衣飞石很难受。 谢茂也觉得饿了。 他随身空间里很多可以吃的东西,味道也都非常好。然而,衣飞石想吃的是路边的小摊子。 杭市的路边摊都会写好招牌,多少钱一个,加料多少钱。谢茂算算自己银|行|卡里的钱,虽说不多,让衣飞石打打牙祭总是够的。 “这个,这个?”谢茂指了指葱包桧和定胜糕,问身边默默咽口水的衣飞石。 衣飞石是真身无分文,光棍得只剩下一个肥肚皮了。吃了皇帝这么多年,他也习惯了,连连点头,还指着旁边有门脸的某个小吃铺子,说:“有羊汤。”闻着味儿了。 银行柜台前都写着线外等候,主要是保护储户隐私和账户安全。实际上,亲友一同趴在柜台前边,银行也从来不会过问。谢茂和衣飞石都不明白这个潜规则,刚才在宇宙行办业务的时候,谢茂在柜台前坐着,衣飞石就老老实实在等候区坐着。 从来没那么胖过的襄国公差点把自己卡在座位上,很是和自己较劲一番,没顾得上皇帝。 所以,衣飞石不知道皇帝穷得叮当响了。 谢茂当然也不会告诉他,朕现在落魄得连一身衣裳都给你买不起了。 “好,先拿着这个吧?包两个。”谢茂跟身边的摊主要了两个葱包桧。 一个葱包桧二块五,两个伍元整。冬日华灯初上的街头,摊主熟练地油条大葱包入春饼,在平底锅上反复煸烤,问这两个主顾:“甜酱辣酱?” “辣的。” “辣酱。” 多年生活在一起,谢茂始终偏着衣飞石,二人饮食口味也都趋于相同。 热腾腾的葱包桧装入纸袋里,摊主递给二人一边一个,顺手指了指旁边的二维码:“支付宝微信都有。扫这儿,领支付宝红包。” 谢茂把银|行|卡递给他。 摊主看着他一身质量奇差的保安制服,再看看他俊美矜贵的气质,身边还有个穿着商场货的胖跟班,简直以为他是来找茬儿的:“您看我这儿是百货公司还是五星酒店,我有POS机吗?您要真没有支付宝微信,就付现金吧。” 原身没有钱包,谢茂就没有现金。 旁边卖定胜糕的小伙儿憋着笑,指着路边的便利店,说:“你去超市帮人买东西套现,他们那里有刷卡机,现在银联云闪付做活动,好像还有优惠。” 衣飞石自然不能让皇帝跑腿,连忙说:“臣……我去。” “在这儿等着。”谢茂看着他胖墩墩的身材,再看看拥挤的人群,决定还是自己去。 他当然不肯承认,他是不想被衣飞石发现自己卡里只有四十块钱。 谢茂揣着银|行|卡迈向灯光明亮的便利店,心中感慨万千,细想起来,不管是在未来还是在谢朝,他都没有落魄成这样……连给心上人买两口吃的,都得盘算盘算够不够钱付账。 大城市的好处在于讲道理的人多,乐于助人的也不少。 门前收银的店员听说了谢茂的窘境之后,抿嘴笑了笑,旁边排队买关东煮的女孩儿已经开始翻自己的钱包了:“我帮你我帮你!你要刷多少钱呀?不够的话,我再去拿一个酸奶,两个果汁。” 谢茂的这张脸搁哪个时代哪种审美风潮之下,都是碾压级别的俊美帅气。 就昨儿那个油头爆痘的邋遢样子,他都能迷得见多识广的吴悠犯了花痴。晚上被衣飞石用清洁符洗脸挤了痘痘,抹上焕容自愈膏又养了这么一天,脸上痘印全消,已然恢复了大半姿容。 再有他在谢朝多年上位荣养出的天子贵气,哪怕极力地收敛了,依然风采照人使人不敢逼视。 ——就他身上这一件儿劣质的保安制服,穿在别人身上代表着廉价与贫窘,穿在他身上就凭空多了几分贵公子寒假打零工体验生活的从容玩味。 哪怕他穷得ATM机都不吐钱,只能拿着银|行|卡到便利店央求人套现,他也没有丝毫窘迫。 他并不是真的穷困。 他自信随时都能弄来钱,只要给他一点儿时间。 谢茂帮买关东煮的小妹子刷卡付了四十一块钱,小妹子数了四张十元纸币给他,又给了一元硬币,顺便告诉他:“最近□□坐公交车一分钱,刷一下就行了哦。” “乖。”谢茂看着这二十多岁的小姑娘就跟小孩儿似的,塞了一个东西给她,“赏你了。” 小妹子噗哧就笑了,配合地演了一句:“小的谢赏。” 谢茂拿着钱出了门,小妹子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的背影,双手捂住自己红通通的小脸,两眼都是小星星:“啊啊啊啊好帅呀,比我们家老吴老彭老李老陈还帅……啊啊啊啊啊啊,我居然忘记跟他拍照!啊啊啊啊啊——” 犯完花痴之后,她才有空看自己手里陌生帅哥留下的礼物。 便利店明亮的灯光下,一枚金灿灿的胸针散发出黄金独有的辉光,最美丽的却不是这一抹灿烂的金色,而是镶嵌在金叶子上透着深邃剔透光泽的翡翠。 这翡翠珍贵到什么程度呢?任何一眼看见它的人,都会觉得它值得天价。 ……卧槽。 小妹子连忙揣好这枚胸针,白生生的小手默默发抖。 她想,这要不是个巨大的骗局,马上就有人跟她说要她花几千块去做翡翠鉴定,那,就一定是真·贵公子到贫民区体验生活来了。 想想那么帅的男人,做个网红肯定比骗子赚得多吧?顿时心下稍安。 “爸爸,我下班了,你能不能来接我呀……”小妹子偷偷打电话求助。 我好像一不小心发了一笔横财! ※ 衣飞石看中的饭铺子就叫羊汤饭,进门坐下之后,衣飞石闻着味儿,点了羊肉汤,烤羊腿,葱爆羊肉,见所有人都吃羊肉烧麦,他也点了一笼。 服务员将打好的单子夹在台桌边上,谢茂扫了一眼,156元。 ……这他吗钱不够啊。谢茂陪着衣飞石吃了两个烧麦,说:“刚才我在路上看见榨甘蔗汁了。你在此乖乖用膳,我去去就回。” 衣飞石连忙起身:“我去……” 一句话没说完,起身的同时,就把与他背对背坐着的三岁小女娃挤了出去。 这间比较复古拥挤的店铺,用餐桌下边摆着没靠背的板凳。两张板凳靠在一起,坐在衣飞石背后的小女娃对他二百多斤的体重完全没有抵抗力。 所幸衣飞石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小女娃厚墩墩的羽绒服,千钧一发把她拎了起来。 小女娃的妈妈脸都青了,抱着孩子亲了好几口。 衣飞石连连道歉,年轻的妈妈狠狠剜他一眼。死胖子。 “对不住,对不住。” 谢茂见不得衣飞石受人冷眼,偏偏又确实是衣飞石没注意,只得跟着赔罪。 见谢茂这么个颜色可喜的帅哥前来赔笑,孩子妈才松了松颜色,说:“没关系,以后注意就行了。也要多谢你们,孩子没摔着。”还冲衣飞石笑了笑。 “小衣你来坐这边。”谢茂让衣飞石换了个位置,“这些日子你都安分些,不要随意走动。” 衣飞石看着自己肥墩墩的肚皮,默默点头。 谢茂出了饭铺子就直扑附近人流最密集的地铁口。 地下通道里,不少卖手机壳卖饮料奶茶的便利店,也有摆地摊的小铺子。 左边一个乞讨的,抱着俩孩子,写着长长的求救信,无非是重病致贫乞求好心人帮助,与时俱进搁了个二维码。右边是个捏面人的残疾人,也写了个长长的陈情书,大致意思是不幸罹难受了火灾,百折不挠学习捏面人手艺,靠手艺吃饭求关照生意…… 谢茂觉得自己对新古时代还是了解得太少了,他就没有这么长长的一张写着悲惨故事的布。 他只有一根从外边绿化带捡来的半截枯枝。 似他这样帅得鹤立鸡群的年轻男子,哪怕穿着保安制服,也是相当吸睛。不少行色匆匆的女孩子都放慢了脚步,走远了还会将目光从手机上□□,恋恋不舍地回头再看一眼。 谢茂拿着枯枝在原地随手挽了个剑花——他武功不行,架子总还是有的。 这就有不少女孩子停下来,拍手围观:“哎呀,好帅!” 谢茂指了指她手里的手机:“不能拍照。” 女孩儿活泼地搭讪:“为什么不能拍?帅哥是公共资源!” “因为我要表演节目。” 谢茂一边和停步驻足的女孩儿说话,一边继续舒展筋骨,将枯枝当做短剑随手舞开。 他穿越前也学过剑术,不过是为了登坛作法,观赏性不强。这辈子认认真真和衣飞石学过,也是因为太过贪慕衣飞石美色,觉得小衣舞剑极其潇洒。衣飞石习剑御敌杀人,他就只剩下好看了。 他的动作吸引了过往的路人目光,又抵开了一圈空间,形成了一个被围观的小舞台。 连旁边乞讨的和做面人的也都转过头来,一起打量这个竞争对手,想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 有路过的年轻男子发出不屑的嗤笑:“这也算卖艺?好歹拿个吉他出来卖唱。” 话音刚落,就见谢茂右手拿着枯枝,在左手心里刷地抽出,原本枯萎的树枝竟然长出了嫩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开花。 “哇!” “魔术!” “动作好快呀。” 谢茂将枝上一朵鲜花摘下来,戴在最先与自己搭讪的小姑娘梳起的丸子头上,笑了笑。 那妹子耳根倏地涨红,摸着头顶咯咯地笑,又问身边的女伴:“是真的吗?真花吗?好不好看?你快给我拍……哦不,我来自拍一个!” 谢茂含笑将目光往围在自己身边的姑娘们脸上一扫,羞涩的红着脸,大多数已然习惯欣赏美色的女孩儿则大胆地用眼神勾他,说:“说吧说吧,怎么卖呀?给我也来一朵!” 围观群众中,一个陪着女朋友过来的高个儿男生极其不爽:“这么骚气不如去当鸭子!” 谢茂上前一步,将第二朵花插在男生的领口上,照样笑一笑。 那男生顿时就不吭声了,脸比先前接了花的女孩子还红,他女朋友噗就笑开了:“哎哟我吗,钢铁直男这是要弯啊……我怎么办!” 谢茂拿出一个一次性打包盒,放在地上:“初来贵宝地,囊中羞涩。各位,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还是捧个钱场吧。” “不卖花儿呀?”围观群众纷纷掏钱,随口打趣。 一两块零钱有,十块二十块也不少。 几个看上去比较宽裕的女生嚷着没零钱,直接放了百元大钞。 谢茂笑了笑,给其中一个长着痘痘的女孩儿摘了一朵花,说:“睡觉前摘一瓣泡水喝。” “敢情还卖狗皮膏药。”围观群众嘻嘻哈哈。 “再表演一个魔术呗!” “只会枯木生春。”谢茂摇头拒绝。 他懂得许多新古时代这群古人都不了解奥妙的“魔术”,然而,今天表演的枯木生春,是新古时代很传统的戏法。再往前几百上千年,常有术士骗子以此展示“神迹”,借此招揽信徒,朝廷屡禁不绝。 谢茂今日用的其实是种植系法术,催生的灵花比较低级,替女孩子调调内分泌也足够了。 不过,外人看不懂,只会认为他用的是自古愚民的戏法。不至于惊世骇俗。 这波人和谢茂说了几句话,赶时间的就先离开了,贪慕男色的就留了下来,继续围观。待新来的观众聚集一波之后,谢茂又催生了几朵花:“初临贵宝地,囊中羞涩。各位,有钱的……” 几个女孩儿就嘻嘻哈哈地帮腔:“捧个钱场。” “没钱的……” “还是捧个钱场。哈哈哈,小哥儿,你真是死要钱。” …… 谢茂在前往地铁的地下通道总共只停留了不到半小时,表演三次,饭盒就装满了钱。 他把钱揣在口袋里,冲恋恋不舍的女孩子们笑了笑,手中生机勃发的树枝倏地变得干瘪枯黑,被他顺手扔进了垃圾桶。所有人目光下意识地集中在枯枝和垃圾桶上的时候,他人已经不见了。 回羊汤饭铺子的时候,谢茂路过榨甘蔗汁的小摊,买了两杯大号甘蔗汁。 衣飞石已经把所有盘子里的食物都吃完了,正孤独茫然地望着门口。 看见谢茂端着甘蔗汁进门,他失去焦距的双眸瞬间变得明亮,似乎想要站起来,又摸摸自己肥胖的肚皮,按捺住了。 “吃饱了吗?”谢茂把一杯甘蔗汁递给他,“等急了?朕去外边转了一圈。” 衣飞石认识吸管不认识塑封杯,研究了一下怎么打开。谢茂替他示范了一下,尖头吸管噗地扎进密封膜,重新递给衣飞石:“走吧。” ※ 面包车上,小面开着车,米粉无力地歪在副驾座上,差点从安全带上缩下去。 从医院出来之后,他俩就一直跟在谢茂背后,等着谢茂给安全接头的暗号,准备上前交换情报。谢茂是他们的老大,退役之前,级别比他们高了五阶。所以,在正常情况下,谢茂不命令接头,他们不能随便上前。 今天突然通过公安系统找上谢茂,也是因为情况紧急。既然接了头,哪怕谢茂退役了,他们还是老老实实地守着规矩,不敢随便截人惹老大发火。 可是,这都八点多了…… 老大先是去银行,再去吃饭,抽空还去地下通道卖了个色……啊不,卖了个艺。 现在这是要干嘛呀?和那个胖墩墩的玄学高手,在都市的霓虹下手牵手遛弯? “再等一会儿,燕窝和虫草都要到了吧?”米粉搓了搓自己快要变形的脸,看着面前漫无目的行走的老大和胖高手,觉得老大退役之后,行事越发高深莫测了。 小面则看着那根从垃圾桶里捡来的枯枝,苦苦思索。 莫非,老大这是在暗示什么? 251.乡村天王(10) 谢茂和衣飞石在杭市街头漫无目的地游荡,一起研究探寻这个陌生的世界。 九点对于现代城市而言,夜生活才刚刚开始,很多忙碌一天的白领才结束了工作,吃了晚饭,和好友相约各种消遣。寒冷也无法浇熄现代人对生活的热情,灯红酒绿的世界,刚刚降临。 市中心一步一景极尽繁华,吆喝叫卖声不绝于耳,更有高音喇叭放出音乐,播放着各种打折、促销的信息。 衣飞石面色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不过,他比往常缓慢的步幅,足以说明他心内的好奇。 “得把称呼改一改。不能再唤陛下了。” 谢茂对拥挤的都市不感兴趣。 他这纯属叶公好龙,刚才站在住院部门口感慨这车水马龙的景象才是人间,差点被人流和衣飞石挤散之后,他就不装逼了。热闹当然好看,前提是别人挤着,自己超然物外。 现在他紧紧拉着衣飞石的手,对疯狂拥挤的人群很无奈。 衣飞石正在看街边做手摇奶茶的铺子,闻言回过头来:“老公?” 谢茂差点噎着。 上午谢茂在顶呱呱食品厂的门卫室上班时,衣飞石就守着看了一会儿电视。 对他而言,类似邸报的新闻节目意义不大,反倒是比较贴近生活的时装剧和旅游节目更有助于了解现世风俗。所以,有限的时间里,他看了半集婆媳剧,半集旅游真人秀。 “这个世界对男子之间的事,不那么宽容。咱们当然不在乎这个,不过,”谢茂拍拍衣飞石的背心,尽量温柔地向他解释,“先弄明白你这个原身的家庭关系之后,再做决定。” 在谢朝,人们对男男之间的事并不警惕,毕竟一夫一妻多妾制度,养男人无非就是养个妾室,养个玩物,真疯到跟男人成亲也不会绝嗣,买个妾来生孩子就行了。 在失去了婚姻制度的未来,男男之事也没人多嘴。未来人生来就有从生到死的所有生活资源,哪怕离开了社会也能好端端地活着,不少人离群索居一辈子,只在星网上和人交流。 只有在新古时代,人们既害怕断子绝孙,又必须守着一夫一妻制,男人和男人在一起就变得非常敏感。甚至很多分明爱着同性的男人,也本能地害怕不能有孩子,一边娶妻生子,一边纵情肆意出轨,争议非常大。 衣飞石还不知道这个世界没有纳妾的说法,对此不大敏感,只因皇帝说了,他就相信。 “……先生?” 衣飞石换了一种称呼。 电视剧里的女主角叫男主老公,对外人介绍时,就说这是我的先生。 “小衣,你可以叫我的名字。”谢茂抱抱他胖乎乎的身体,感觉到衣飞石颈上有了一丝汗意,“喝奶茶吗” 买了两杯衣飞石看了好一会儿的手摇奶茶,一杯加了燕麦,一杯加了冰淇淋。 二人很艰难地在路边装饰用的小花坛边上找了个空隙,相依坐在一起。 衣飞石喝了自己的冰淇淋奶茶,他呼吸长,两口就见底了。随后慢慢地找冰淇淋吃。 “中午在派出所,做笔录的时候,朱警官查了臣的户籍资料。家庭住址是上城区南星街道慕泉花园9栋302室。”衣飞石说。 谢茂把自己还剩大半的奶茶送到衣飞石嘴边,让他喝了一口:“走吧。” “得找个本地人带路。臣一路看了,这地方倒也是上城区,可臣寻了半天,始终没见着慕泉花园,也没见着南星街道。如今的城池也太大了些。”衣飞石感慨道。 作为古代将军,衣飞石心目中的城市地图是这样的:繁华城池→荒无人烟→繁华城池→荒无人烟→繁华城池。以此循环。 人群聚居或水陆交汇之地必然繁华,穷山恶水荒无人烟的地也是一大片。 现代化的城镇地图就不一样了,特别是杭市周边,国道附近修的全是一栋栋漂亮洋气的农家小别墅,各种店铺开着,各种路灯绿化装饰着,根本不像是城郊或乡下才有的模样。 衣飞石从恒店一路蹭货车到启平镇,今天又从启平镇坐车进了杭市,一路上除了高速没见几个人,其他地方都不像是古代城外荒地的模样。 他正儿八经认为,从恒店到启平镇再到杭市这么大的范围,都属于同一个超级大城池。 他甚至认为杭市应该就是这个新世界的中心,地位与谢朝的圣京等同。 “雇辆车就得了。小衣,你看,这种头上亮着灯,长得差不多的车,叫出租车。” 谢茂对这个很熟,他在旧地球史里学过。恰好奶茶喝完了,衣飞石也歇够了,他就带着衣飞石四处去找历史课本上所描述的的士站。 哪晓得走了半条街都没找到,反而看见不少人招手拦车,顺利上车离开。 衣飞石试着招了招手,一辆出租车就嘎吱停了下来。 “……” 谢茂觉得脸有点痛。 正要拉开车门,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年轻男女抢了上来,其中一人迅速拉开车门,一屁股坐了进去:“师傅去协和医院。” 其他几个嘻嘻哈哈地搀扶着往后座爬,闭着眼睛嬉笑:“师傅去殡仪馆!” “每次抢出租都说去医院,你要不要脸?” 衣飞石这辈子只有他抢人家的,哪里有人敢抢他的东西一把拉住车前门,坐在前座的年轻男孩儿笑嘻嘻地说:“我真的去医院,我妈出车祸了……” 后座有个喝醉了的姐们儿唱反调:“你妈这个月出了五次车祸了。” 衣飞石没有立刻动手打人。 他已经知道这个世界的警察很麻烦,打人很可能会被“拘留”。 他只是不能随便让人抢走自己的东西。相比起能忍让妥协的谢茂,将门的衣飞石更善于争抢掠夺。他稳稳地站在车窗前,看着前座嬉笑的年轻男子,说:“这是我租的车。” “你他吗跟他废话什么?开车!快开车!” 坐在后排的一个红毛小年轻猛地一脚踹司机座椅上,整个出租车都是一震。 一直坐着挂着停车档的司机拉上手刹,解了安全带,下车拉开后排车门,顺手就把歪在后排座椅上的红毛拖了下来,扔垃圾一样摔在了地上。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 他做完一切叉手走到副驾座的车门前,看着那个嚷嚷去医院的小年轻,问:“要帮忙不?” “我他吗要投诉你……”前排年轻人不肯下车,拿出自己的手机。 被摔懵在地上的红毛男子自觉颜面尽失,扯了扯自己扭开的羽绒服冲了上来,抬脚就想踹司机的腰部。 哪晓得那司机好似背后长了眼睛,返身恰好架住他踹来的那条腿,使力往后一拉—— 惨叫声在都市繁华的夜空下尤其刺耳。 “练家子。” 衣飞石护着谢茂退了一步,低声禀告。 抢车的年轻人有四个,三男一女,其中两个都醉得不成样子了,也就是前排和红毛有点战斗力。衣飞石本想这是二打一,若司机打不过,他肯定要帮忙。 当然,第一件事还是护着皇帝往后退。 现在看来也不必帮忙了。这司机是没什么内力,不算好手,但那两个纯粹就是农夫。 哪晓得衣飞石话音刚落,坐在前排貌似打投诉电话的年轻人,突然出现在司机身后,手里握着一把只有十公分的折叠水果刀,狠狠朝着司机腰下捅去—— 衣飞石手里只有一个还剩点冰淇淋的奶茶杯子,宛如极速陨落的流星般砸了出去! 奶茶杯精准地砸在了那人持刀的神门穴上,力道刁钻沉闷,那年轻人只觉得整个右手都酸胀无比,一直抽到了大臂之上,水果刀随之一歪,顺着司机的腰线擦了下去。 冬天穿得厚,司机在车内也穿了个羽绒背心,这一刀子划破了背心的绒布,就有鸭绒絮絮飞舞而出。 司机也已经反应了过来,反手抓住年轻人胳膊使力一扭。 衣飞石和谢茂都听见了筋骨断裂的声音。 非年非节的工作日,过了九点半,哪怕是市中心也没有太多巡逻的警察,谢茂与衣飞石为了打车又往远处走了一阵,附近已经不再是热闹的卖场,而是酒吧与KTV的聚集地,还有一些音乐餐吧。 惊出一身冷汗的司机看了看现场,红毛八成是韧带拉伤了,目前还一字马卡在地上惨叫着爬不起来,前排玩水果刀的年轻人也被折断了胳膊,歪在地上跟死了亲娘一样惨号。 他果断把车后排的两个醉鬼一起扔下车,招呼衣飞石:“走不?免费拉你。” 衣飞石还要看谢茂的脸色,司机已经上车系好安全带,挂档倒了半米,打开车门:“磨叽什么呢快点小胖子,待会儿警察来了。” 谢茂上了后排,衣飞石也想上去。然而,出租车空间狭小,他只能忧伤地去了前排。 司机也不问他去哪儿,挂档一溜烟驶入车道,三两下就从车流中远去。穿过几道暗巷之后,他一边看路一边问:“咱这是去哪儿?” “杭市上城区南星街道慕泉花园9栋302室。”衣飞石准确复述。 没有人坐出租车会把地址精确到户。有救命之恩的强大滤镜存在,司机也不觉得衣飞石憨傻,他觉得这小胖子很逗,一边把车驶入正确的方向,一边摸自己破掉的羽绒背心:“小胖子有趣哈,这是来奔亲戚?” “嗯。”衣飞石一路上都在看监控探头,对此深为不解,“你不怕警察?” 司机是个四十来岁黑脸膛的瘦汉,笑起来脸上还有个小酒窝,很光棍地向救命恩人交了底:“不怕。套牌儿。” ——□□这属于超纲题,不止衣飞石不会做,谢茂也一头雾水。 为什么套牌儿就不怕警察?衣飞石决定私下问问陛下。如果可以,他也想弄一个套牌儿,如今出入没有侍卫,老有赖子流氓街上厮混,他都得亲手处置。否则陛下怎么过清静日子? 就是不知道弄这个套牌儿要走什么门路?嗯,反正无非钱和权,迟早要弄一个。 “小胖,今儿你救了三哥一命,三哥交你这个朋友了。” “哥我跟你说,咱出来混这么多年,板砖钢筋折凳砍刀甩棍……三哥我都没怕过。” “怕什么呢?” 他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跨开拇指中指比划,“就怕小刀捅肾。” “我一战友,侦察兵,知道吧?能当侦察兵的都是尖兵,军中好手。就这种傻混混,一个打七八个不在话下。一天跟老婆出门吃火锅,被人从背后一刀捅这儿……” 司机指了指自己的腰眼下,神色唏嘘凝重,“送医院没抢救回来,才二十八岁。” …… 谢茂和衣飞石坐在一辆套牌儿出租车上,听貌不惊人的司机侃大山。 不止衣飞石听得若有所悟,连谢茂也认真听他吹了快二十分钟牛逼。 杭市如今也在四处修路,绕了几圈终于找到衣飞石身份证上登记的地址。 慕泉花园是个很老旧的小区,满地停着车,司机技术娴熟地从狭窄的缝隙中杀出一条血路,硬生生把人拉到了九号楼的楼门口,说:“小胖,搁这儿上去。” 门口就是一个放置生活垃圾的巨大垃圾桶,冬日也散发出刺鼻的臭味。 谢茂与衣飞石爬楼上了三层,老旧的房屋都是一梯两户,302室在右手边。 衣飞石敲了敲门。 “谁呀?这么晚了?” 一个戴着干发帽的年轻女人打开里层大门,隔着铁门看见衣飞石,惊讶地说:“小房东怎么这时候来了 ——臭猪猪,这个月房租交了没你又挪用公款了?小房东都上门催租了!” 衣飞石与谢茂全程都没说话,屋子里的小夫妻就上演了逼供、招供、认罪整个过程。 这一对租户都是在杭市工作的外地人,暂时买不起房,租住在老旧小区中。妻子负责生活费,丈夫负责交房租和水电费,只因小房东——也就是衣飞石的原身石一飞,大小是个一场戏劳务费八万块的小土豪,所以,爱打游戏的丈夫经常挪用房租,在游戏里进行倒卖。 这天丈夫囤的某八周年纪念外观终于卖出去了,小赚一笔,顺便赎回了前期投入,妻子暴喝一声,他立马把钱提回老婆户头。 妻子拿出准备过年回家发压岁钱的现金,不好意思地交给衣飞石。 “不好意思啊,我们家猪猪太不靠谱了。劳您这么晚了亲自跑一趟,这是车马费。”多给了五十块。 拿着刚刚到手的一沓崭新钞票,衣飞石和谢茂走了出来,他茫然了。 如果身份证上的居住地址根本不是原身常住的家,那原身到底住在哪里? 只能去昨天工作的地方,寻找原身的同僚吗? “叭叭——” 出租车已经调过头了,仍旧等在原地:“哥看你这倒霉样子,就知道肯定寻亲不遇。上车。” 这地方离着市中心有些远了,总也要坐车才能出去。衣飞石跟谢茂重新上了那辆车,司机很热心地大包大揽: “啧啧啧,也别生气了。你瞧你这亲戚够可以了,还给你钱。” 他估摸了一下厚度,“这得有……四千?不到四千,三千多吧不少啦。” “想当年我刚进城到大姨家,给她背了十斤新米二十斤小菜,她把门一锁,跟我姨父出门转圈去了,叫邻居传话,喊我把东西搁门口就行。我就是个棒小伙,三十斤米菜不是钱呀?对吧?一口水都没给我喝,就给我打发了。” 我这是赁房子的租钱。衣飞石觉得这混迹市井的司机蛮有意思,没有反驳。 “你是三哥的救命恩人,总不能让你露宿街头。你要是不嫌弃三哥那狗窝乱,先去三哥家里住着。什么时候找到工作安稳下来了,有闲钱租房子的时候再搬。”司机说。 谢茂低头看了看手机,晚上十点三十四分。 * 小面和米粉始终开车小面包车,跟在谢茂与衣飞石身后。 两个人已经完全懵逼了。老大究竟是要干什么? “燕窝和虫草已经到了小山机场,问我们是否在目标地点。”小面汇报。 目标地点是市一医院的住院部,现在他们已经朝着郊外一去不返了。 米粉皱了皱眉,吩咐说:“现在信号不好。” ——什么,燕窝虫草发信息来了?我们没收到。 “人参要转业了。” “嗯?” “就算人参转业了,老大也不可能回来。他是特事办第一个不惜亲手揍了老板也要坚持退役的人。”小面说着侧头看向身边的米粉,“老板不会准许他回来。他也不会回来。” “我知道。”米粉口吻冷淡。 小面猛地踩了刹车。 “我们回市内,燕窝和虫草在等我们。”小面说。 米粉挠了挠自己寸短的头发,问:“你真的想回去?” 前面载着谢茂与衣飞石的出租车已经快要驶出视线范围了。 小面木着脸踩离合器挂档,轻轻给油,小面包车又扑腾着继续上路,朝着城郊方向深沉的夜色中驶去。 和米粉一样。明知道不可能,小面还是希望谢茂能重新回到特事办。 特事办的老大,从头到尾,由始至终,只有一个。 老大,就是老大。 * 夜色中,难以分辨南北。 出租车上的司机天南海北随口乱侃,车载音响的收音调频也开始播放午夜节目。通常是一些痴男怨女想不开又无法解脱的痛苦,插播的广告也无非是个男科妇科医院的老生常谈。 衣飞石好几次往后看,发现皇帝一直在低头看手机,不太明白那个追踪机有什么好看的。 李幸的追踪机能放视频,皇帝的又不能。 车越走越远。 “子时了。” 谢茂突然说。 * “刚才咱们……走过这里吧?”米粉不确定地问。 小面立刻检查车上悬挂的辟邪符,米粉也跟着检查钱包里的定神符。 符纸好端端地放着。 “这他吗什么鬼东西,自从老大走了以后,补品组都是一群出工不出力的混子……特事办的车子出门遇到鬼打墙,这传出去能把神神鬼鬼隐逸世家的嘴都笑歪!” 米粉破口大骂,拿起电话要给燕窝和虫草联络求助,屏幕显示无信号。 “我日!” * 司机正随着午夜节目熟悉的音乐节拍摇头晃脑。 车已经到了郊外,离开了国道省道,上了一条乡村公路。 路上没有路灯,没有农家,连狗都没有一条,只有无尽的漆黑与荒废的田地。地里长着比人还高的荒草,风中影影绰绰,给人一种天地之间仅剩自己的错觉。 司机的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揣在口袋里。 ——这样荒无人烟的路上,他不必频繁换挡,完全可以揣着一只手。 谢茂提醒子时了。 子时,就是十一点到一点。 司机突然把揣在口袋里的右手抬了起来,他手上拿着一把装了□□的□□。 “本来不想用喷子。国内这玩意儿查的严,犯了事特麻烦。” 他笑了笑,看着面前荒无人烟的野地,“没成想,你们这么好骗,两句话就跟着我出了城。待会儿三哥把你们俩找个好地方埋着,说不得警察发现你们的时候,就是十几二十年后了。对吧?” 衣飞石根本不认识枪械。 他本能地认为,这个有扳机的东西应该是一种弩,只是,这么小的弩,杀伤力肯定很有限。被□□指着脑袋的时候,他还在好奇的研究,这玩意儿的□□装在哪儿了呢? 司机没有废话,话音刚落,枪就响了。 衣飞石在枪响的瞬间嗅见了淡淡的□□味儿,他知道□□的厉害,子弹飞出枪膛的速度也非常骇人,衣飞石立刻撞碎了车窗,打算逃出去—— 那一个瞬间,他看见了坐在后排的谢茂。 如果是前世的他,拥有绝世轻功的衣飞石,哪怕飞出车窗也能迅速赶上来。 速度对他而言,根本不在话下。 然而,他在撞碎车窗的瞬间,感觉到了骨肉被玻璃刺破的疼痛,这疼痛提醒他,他已经不是武功冠绝天下的襄国公了。如果他因仓促逃生离开了这辆车,很大可能追不上来。 ——纵然想方设法追上来了,或许也已经来不及了。 不能留下陛下和凶人同乘一车! 火石电光之间,衣飞石改了行动路线。 他掰下了车座上边的头枕,朝着子弹飞来的方向遮挡。 他的动作当然很快,比子弹还快,唯一让他不能确定的是,这个不大结实的东西能不能挡住带着□□味儿的“□□”? 他无从得知这个答案。 子弹射在一个虚无的地方,成了跳弹,嘣地砸坏了谢茂身边的车门。 衣飞石迅速用头枕的两个钢叉,狠狠戳在了司机的颈项上。 钢叉避开了要害,制住了司机的行动。他还欲挣扎开枪,两根手指被衣飞石顺手掰断,□□滑落在衣飞石的坐垫下。 出租车撞撞跌跌飞下了农田,一路擦着荒草深入,谢茂也不大知道新古时代的燃油汽车怎么驾驶,瞎指挥:“挂0档,0档!” “是!” 衣飞石答应得很好,转头就抓瞎了,“陛下,什么是挂0档?” “那你找找刹车在哪里!按一下就好了!” 皇帝叫了按,这世上就没有衣飞石不敢按的。 他噼里啪啦把仪表盘所有按钮都按了一遍,成功开了空调,换了音乐频道,开了双闪灯,只差没开雨刮了。车还是没能停下来。 被死死按在驾驶座上的司机兀自不死心地踩着油门,妄图以此共归于尽。 失去了控制的出租车在比人高的荒草中疯狂扑腾。 衣飞石按了半天都没把车停下,可见是没有找到刹车。皇帝吩咐办不好,他有些着急,拉着变速杆一阵乱摇,司机又疯狂给油,终于成功把车搞熄火了。 谢茂松了口气。 衣飞石摘下制住司机的头枕,反手就是一拳砸他鼻子上。 司机的鼻子瞬间就塌了下去,鲜血直流。鼻梁断裂,普通人必然会失声惨叫,司机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这是个受过特训的杀手。 他能娴熟地伪装做戏,引人入瓮,又能随机应变,执行能力非常强。 回想全程,如果不是衣飞石与抢车人发生了冲突,伪装成司机的杀手也不会演一出被救的戏码。 与醉酒抢车的那群年轻人发生冲突,是与目标建立好感的开端,随后故意装作不小心被暗算,让衣飞石出手相救,则是为了建立信任。相比起施恩者,人们其实更相信被自己所施恩的对象。杀手扮演的就是这么一个被施恩的对象。 他很容易就交出了一个退伍多年、颇有门道,性情看似温和,其实火爆的盗亦有道的套牌黑车司机的形象。 ——如果不是谢茂和衣飞石都不大明白□□的来历,他这场戏能演得更出色。 在年月敢开套牌儿黑车谋生的司机,多半都是道上混了多年的老油子,说不得身上还背了些案子,交往了不少见不得光的朋友。所以,住得荒僻些,完全可以理解。 可惜,谢茂理解不了。 他这样三更半夜一路往荒地里走,谢茂觉得他甚为可疑。 “陛下,臣去问问。” “不必问了。” 谢茂下车,捡起衣飞石坐垫底下的□□,“报警吧。” 新古时代华夏国始终民间禁枪,拥有持枪许可的只能是官方组织,非法持枪必然被一查到底。这伪装成司机的杀手在发现衣飞石身手之后,不惜使用枪械也要杀人,如此大张旗鼓态度坚决,不知道是冲着衣飞石还是冲着自己来的。 ——有原身的两个马仔使唤,何必弄脏了小衣的手?他们才是官方机构。 * 警察赶到时,就看见一胖一瘦两道人影,倚在出租车的引擎盖上,并肩看风景。 这鬼地方黑漆漆的,草比人都高,有什么好看的?警察询问详情,就被一把枪晃花了眼,再往前一看,地上一个被脱得光溜溜的中年瘦汉躺在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你们脱他衣服干嘛?”警察连忙把羽绒背心给他披上。 衣飞石眨眨眼。 抓到奸细不都这么处理吗?万一他身上藏了自杀的东西呢?当然要脱光了检查。 “把情况详细说一遍……” “算了,上车,到所里做笔录。” 警察看着突然出现的枪,知道今晚是别想睡觉了。 252.乡村天王(11) 衣飞石说,他用出租车座椅上拆下来的头枕,挡了一颗子弹。 警察用一种“老子见多识广,你只管瞎编,老子看你怎么收场”的眼神看着他。旁边做笔录的小警察满脸严肃,把衣飞石所说的每一个字都记了下来。 隔壁谢茂翻来覆去就一句话,我在看手机,我不知道啊。 给他做笔录的是半夜跑荒地里出警的警察,看着他的老人机都气笑了:“你这破手机有什么好看的?” 谢茂只是笑,老人机虽然不智能,录音功能还是有的。 他按了播放键,破喇叭本身就带着沙沙的杂音,播放的音频还有汽车行驶的噪声,电台播放的音乐,紧接着,一个带着笑很轻松的声音响起—— “本来不想用喷子。国内这玩意儿查的严,犯了事特麻烦。” …… 杀手的声音被录了下来。 警察脸色瞬间变得凝重。录音中,杀手一句话说完,带着消|音|器的手|枪就发出了闷响。 “后面呢?” “没有了。” “为什么不录后面?” “我害怕。”谢茂理直气壮地说,“跳弹飞我身边的车门上了,我想,现在他打算先杀我弟弟,万一他知道我在录音,转头打死我怎么办?” 这贪生怕死宁可推了弟弟去替死的无赖劲儿,警察哪怕是见多识广也噎了一下。 刚才你们俩还手拉着手,一脸要谈恋爱的亲昵样子走进来,转头就卖弟弟,要脸不? “石一飞是你弟弟?” “不是亲的。” “你们是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你管他叫弟弟?” “年纪小不就是弟弟么?不然我得叫他哥?” “没关系你俩坐一辆车?” “我这不是无家可归么。下午我被神牧集团的吴公关拉来杭市,叫我帮着看了看风水,这妮儿管杀不管埋,给我带到杭市,不带我回厂里。我没地方住,只能跟他在一起。他是杭市人。” “你受雇替人看风水?你刚才说你在启平镇的顶呱呱食品厂做保安科长,你会看风水?” “看过几本风水小说,什么《地师》之类的。我是不大懂,请我看风水的不是更不懂吗?他要懂干嘛请人看呢?反正瞎吹呗。” 你说得好有道理,本叔叔竟无法反驳,警察继续问。 “石一飞呢?他为什么和你在一起,看完风水之后,他又为什么同意和你一起?” 谢茂想了想,认真地说:“可能是因为我长得帅吧。” 警察已经被气得想把他拷在椅子上猛抽几棍子了,可惜现在文明执法,不能随便抽人。 谢茂从进门就表情认真态度端正地瞎扯淡,说的话真真假假让人很难分辩。他是报警的人,又有录音证明司机确实持枪,里边是否有内情暂时问不出来,警察也不能据此就逮着他当嫌疑人审问。 辖下出现了一把查不出来历的手|枪,有受害者报警称被持枪威胁,这事儿上了110报警平台,基本上就不可能捂住。城郊派出所照着程序上报,本以为起码也要到明天才会有消息,哪晓得半夜一点半,杭市局某领导就亲自带队来了。 案件被迅速移交,正在医院做接骨手术的杀手,也被送到了杭市的指定医院。 谢茂和衣飞石跟着去市局做笔录,这边的警察似乎都知道内情,不管衣飞石说得如何荒谬,谢茂说得如此不老实,笔录做完就让他们离开了。 凌晨四点半,黎明之前。这是一天之中最寒冷的时刻。 除了灯火通明的市局大楼,四周门店紧闭,居民楼也都漆黑一片,整个城市都在沉睡。 衣飞石也不自觉地打呵欠,擦去眼角疲惫的泪水。这一天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失去了前世健康的身体,他很容易精力不济。 谢茂抚摩他软绵绵的背心,柔声说:“咱们找个最近的客栈睡下。” 衣飞石点点头,还没说话,一辆低调豪华的轿车在二人身边停下,车门打开。 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穿着高档手工西服的年轻男子,他只穿了三件,在杭市仅剩几度的寒夜里,却没有一丝瑟瑟之态,仿佛行走在春天。 “老大。”这人含蓄地笑着,伸出一只手,“又见面了。” 谢茂知道杀手这事一出,特事办肯定会出面。他也知道自己和衣飞石能留个电话号码就出来,九成是特事办背后出力。不过,他本以为在市局门口接人的,应该是小面和米粉。 哪晓得蹦出来一个他不认识的。 谢茂没有和他握手。 从米粉口中得知,原身从特事办离开时并不愉快,冷淡些不会错。 那人微微一笑,转头看向衣飞石:“这是老大的男朋友?你好,我是老大从前的战友,我叫闻明雅,你可以和老大一样,叫我‘人参’。” 人参。 据米粉所说,原身离开特事办之后,紧接着就是人参上位。 想起门卫室里张贴的光荣榜上,原身那一张满脸嚣张的照片,谢茂觉得,如果原身不喜欢人参,人参的鼻子不可能至今还好端端的。 既然眼前这个自称人参的人鼻梁没断过,可见他和原身的关系不会很差。 当然,最重要的是,人参能在原身离开后迅速上位,证明原本人参在特事办的地位也不低。 将帅不和是用兵大忌。某些部门可以用制衡的策略,有些部门则绝不能玩弄权术,如特事办这样的行动组织,一旦养蛊就容易自损八百。 如果真如米粉所说,原身在特事办里是一把手,那么,绝没有人敢让他和底下人互别苗头。 ——不管谁在谁的行动中暗插一刀,下场都绝对很惨烈。 当然,也有可能米粉的情报并不准确。 “很关注我?” 谢茂见衣飞石穿着薄款运动羽绒服,在黎明的街头微微缩着脖子,直接拉开停在身边的豪车车门,让衣飞石坐了进去。他自己与衣飞石并排后座。 闻明雅很惊讶。 谢茂觉得自己可能做了些原身不会做的事。 比如,原身不会坐他的车? 难道米粉的情报真的有误,原身在特事办并不是一把手? 谢茂并不相信自己会判断失误,除非米粉给的情报就不准确。不过,坐都坐进来了,谢茂也懒得多纠结原身该怎么样了,天大地大,小衣暖和最大。 “上车,咱们一次说清楚。” 谢茂找到按钮滑下车窗,唤醒还呆在原地的闻明雅。 他既然选择报警,今天就必须和特事办做一个了结。否则,杀手将车开到那么荒僻的地方,警察出警都耽搁了快半个小时才找到,他和衣飞石完全可以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衣飞石在谢朝杀过的人,可能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多。谢茂随身空间里各种花式毁尸灭迹大法,扔个尸体给种植园做养料,半点不浪费。二人一个管杀,一个管埋。只要没有天眼监控,收拾个不长眼的杀手完全不是个事。 选择报警,就是谢茂不想再和特事办纠缠了。 不管原身的初衷是什么,他心中衣飞石的安危始终排在第一位。 替人看看灵异现场,判断一下是否是非自然力量,这种小事谢茂不介意帮忙。现在刚刚进了杭市就遭遇了杀手,要说跟昨夜李大红、杨守清的死没关系,傻子都不信。 谢茂在下午四点看了住院部现场,晚上九点,对方就安排了杀手扮演出租车司机,干脆利索地执行了一场刺杀。这种情报能力,这种执行能力,细想想这背后所能掌握调动的资源,让谢茂不能不害怕。 杀手叩响扳机的时候,谢茂咬破了舌尖,拼上了体内所有真元,催开了摔在衣飞石身上的那一道金甲符。 他极度恐惧。 他害怕自己会失败。 从昨天睁眼苏醒在乡下食品厂的监控室里,至今只有不到三十个小时。如今谢茂所用的这个壳子里,只有这短短三十个小时修出来的涓滴真元。 他是个文职。他从来不战斗。他的种植系空间能为自己提供最好的防护,可是,没有真元的他,保护不了别人。他的空间里连一张战斗用符都没有。 发现司机的可疑之处后,谢茂仓促间用稀少的真元画了一道金甲符,悄悄摔在了衣飞石的身上。绘符时能使用的真元太过稀少,倘若就这么随意带着,大概也就能防着蚊虫叮咬。 所以,谢茂只能随时关注,随时补充加持。 枪响的瞬间,谢茂以心尖血狂催真元,体内本就少得可怜的真元顷刻间一扫而空。 仓促之下,谢茂只能在心头怒吼:“摄!” 子弹破去了金甲符。 谢茂一瞬间油尽灯枯。 眼看衣飞石就要中弹,谢茂急得发疯,所幸子弹摄于真言怒喝,掉头朝着谢茂飞了来。 子弹对谢茂没有什么威胁,他是文职,联邦配发的种植系随身空间会自动护主,子弹飞来的瞬间,随身空间修正了子弹飞行的轨迹,这才造成了跳弹射坏车门的假象。 城郊荒地的杀机并非虚惊。只差一点儿,若真言失效,摄不来子弹,衣飞石就中弹了。 谢茂从头到尾没露出一丝端倪。 他不曾告诉衣飞石自己做了什么,也不曾告诉衣飞石自己差一点就失败了。 在衣飞石制住司机的瞬间,谢茂坐在后排汗出如浆——没有人会在修行三十个小时之内,就将体内真元挥霍一空。他虚弱极了。那时候,他还坚持着貌似轻松地指挥衣飞石找刹车按钮。 然而,他很生气。 谢茂很少生气,生气代表着无能。在谢朝时,他常常“暴跳如雷”,多半是因为他需要自己“暴跳如雷”。如今日这样不动声色的愤怒,才是真正的愤怒。愤怒来自于恐慌,来自于无能为力。 至少,在没有一张战斗用符的今天,谢茂绝不会拿衣飞石的命去冒险。 ——再有下一次,他的招摄真言失败了呢? 谢茂承受不起这样的后果。他不可能再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死一次。 ※ 闻明雅站在副驾座的门前犹豫了片刻,还是敲了敲车窗,对衣飞石说:“石先生,能否和您换个座儿?事极机密,我还有些东西要给老大看。” “不能。”衣飞石干脆地拒绝。 谢茂从未见过这样的衣飞石,他有些惊讶。 衣飞石见惯了宫人们流连在皇帝身上的目光,他也知道什么人会和自己抢皇帝。 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护食本能。 只是,在谢朝,不管什么人依依地围在皇帝身边,衣飞石都从不吭声。 理由当然很多。 最开始当然是皇帝有资格三宫六院,后来他觉得皇帝这么好,应该被更多人讨好服侍,再后来知道皇帝爱慕自己,绝不会花心沾染别人…… 不管怎么样,衣飞石从不会主动去阻止任何人接近皇帝,他只是被动接受了皇帝的独宠。 今日一反常态拒绝闻明雅,不是因为他觉得换了世界,他和皇帝身份平等了,他可以管束皇帝了。 他单纯觉得闻明雅对皇帝心思不纯。 对皇帝有图谋的人,对皇帝不好的人,没有怀着一颗虔诚的心接近皇帝的人,就不能靠近。 他从不阻拦世上一切美好事物对皇帝的好意与垂青,至于受不受用,那是皇帝的选择。他可能会为此黯然,可他不会代替皇帝做决定。 然而,那些想要利用皇帝,对皇帝不大恭敬的一切闲杂人等,就不能踏过他划定的界限。 闻明雅似是很无奈地弯腰扶住车门,说:“一张西湖茶社入场券,换不换?” “不换。” “石先生,您或许是刚刚下山,家里、师门不曾给您讲过如今的规矩。您家往上数几代祖师爷,那时候也得受朝廷监管。不管多大的本事,和光同尘才是正道。都是修行人,活得太独了没必要。” 闻明雅看着衣飞石的眼神带着一点儿锐气,远不如看谢茂那样温和,“我主要也是看您这身形,挤在后边儿太拘束了些,前边儿宽敞。” “不必了。”衣飞石似乎根本听不出他的威逼嘲讽,丝毫不为所动,“你这台燃油汽车挺好,比我坐过的其他燃油汽车都宽敞。我这样挤一挤,也勉强凑合过去了。” 遭遇杀手之后,谢茂本就压着一股怒气,只是不欲吓着衣飞石,一直粉饰太平。 这会儿又碰上个阴阳怪气的闻明雅,竟然敢当面嘲讽小衣的体重,这还能忍? 谢茂本来坐在驾驶座背后,这会儿推开车门,大步绕到车辆右侧。闻明雅还自以为风姿潇洒地弯腰扶着车门,修长的双腿在杭市黎明的寒风中确实很帅气—— “老大……”闻明雅很惊讶地转身,露出一个笑容,“要不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说吧。你想怎么练。” 谢茂知道自己是个文职。 不过,哪怕是个废柴,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该失态也得失态,该不和体统也得不和体统。 你他娘亲的说朕小衣太胖了,在朕身边坐不开,朕还跟你换个地方说话?你以为你是谁?朕身边要有御前侍卫,你这会儿舌头已经烫熟咽在肚子里了。 闻明雅又露出很惊讶的表情。 原身不会揍你是吧? 呵呵,朕不是原身了。朕会揍你。 谢茂最熟悉的武将是衣飞石,脑子里见得最多的演武也来自衣飞石,在谢朝的那一辈子何等漫长,夫夫间无聊玩情趣的时候,衣飞石也教过谢茂几招,至于学得怎么样——反正衣飞石也不可能说皇帝一句坏话,老师的评价没有丝毫参考价值。 然而,让谢茂惊讶的是,他想的是一回事,他想学的是衣飞石的招式。 当他真的准备动手时,心中却一个念头:如果我这样上前,伸手摁住人参的脑袋,膝腿跃起,腰身用力,他肯定会倒地…… 他就忍不住照着做了。 修长有力的五指死死按住了闻明雅的脸庞,谢茂感觉到力道从掌心吐出,在接触的瞬间发生了改变,随后腰身带上来的庞大力量再次续接而上,就像是玩一个幼童时艰难的游戏,这会儿轻松得不可思议。 等他反应过来时,闻明雅已经被他直直推倒在地上,后脑勺狠狠撞在了地面上。 ——杀人术。 如果不是谢茂在瞬间改变了使力的角度,闻明雅在倒地的瞬间,脑干就被摔断了。 这是残留在原身壳子里的战斗本能,原身在军中所学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干净迅速没有后顾之忧的杀人术。衣飞石擅长的其实也是杀人术,只是平时锻体练拳时,打得比较平和,到了他那样的修为,也已经不需要再练习削砍劈刺,所以,谢茂学的也是清俊漂亮的花架子。 谢茂杀过人。 前世他就亲手杀了承恩侯世子杨靖。 杨靖那样巨大的人渣,又因种种原因无法伏法,所以谢茂才借了身份权势亲手杀他。 可谢茂从未试过险些误杀一个人。就算这个人讽刺了衣飞石,谢茂想的也不过是打他一顿,让他知道教训。他从未想过杀了闻明雅。 只差一点儿,闻明雅就死了。 谢茂被原身残留在身体上的战斗意识惊出一身冷汗。 所幸指根处还能感觉到闻明雅呼吸的热气,他才放下心来。然而,这口气并没能松下多久。 被他狠狠摔在地上的闻明雅身体蜷起,搂着他那只凶残的胳膊,发出轻轻地呻|吟声:“老大,好猛……” 闻明雅不止用手抱住谢茂的胳膊,双腿也试图夹住谢茂抵在他小腹上的膝盖,徐徐磨蹭。 “嗯……” 听着这一波三折的勾魂□□,谢茂这样生冷不忌的猛人,竟也生生被雷出一胳膊的鸡皮疙瘩。 他连忙起身往后退了一步,连气都顾不上生了,满心都是卧槽。 ……原身和人参竟然是这种关系?这他吗还怎么谈? 替闻明雅开车的司机是个短发女孩儿,连忙下车来察看,关切地问:“闻总,你晕不晕?哪里疼?我给您叫救护车,您先别动……” “我今天就回老家了。以后有事不要找我。” 谢茂第一次如此匆促地结束了“谈话”。 他也不指望和对方谈出什么结果了,回老家也就是个幌子。反正,从今天开始,他会和衣飞石一起消失。这破事儿没平息或者他没有保护衣飞石的能力之前,绝不出现。 衣飞石也已经下车站了一会儿,谢茂招手,他就跟着准备离开。 凌晨五点。 被摔得晕头转向的闻明雅坐了起来,捂着被摔晕的脑袋,不甘心地问:“你为了虾饺,我服!可你说不是,你和虾饺没事,你不喜欢男人,也不喜欢女人。好,你说了不喜欢,我就不惹你。” “现在,你——跟这个胖子?他除了会画符,哪一点比我强?” “一身肥肉,你艹得下口?” 谢茂牵着衣飞石的手,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衣飞石摸了摸自己肚皮上的肥肉,想了想,还是小声说:“两个月,肯定能瘦下来。” “要你减一些重,是因为这样胖着伤身体。朕喜欢你,什么样子都喜欢。”谢茂想起他刚才板着脸拒绝闻明雅,就忍不住心花怒放,在谢朝小衣可从来不这么吃醋,这是知道守着朕不放手了? 寂静的街道仅有少许环卫工人在清扫,两人说话时,影影绰绰传来瘦下来,伤身体,喜欢的词句。 闻明雅捂着脑袋,低声喃喃:“……谢茂。” “闻总,您手机响了。”短发女孩儿提醒他。 闻明雅忍着晕眩拿出手机,看了一条信息。 信息发送人,常燕息。 信息内容:参参,我和小草忙完了想吃个早点,常去的那家桂林米粉关门了,小草说要不打包个重庆小面也行,走了两条街,好气哦,那间重庆小面的老板居然这么早就回家过年去了,过了元宵节才来开门。不知道吃什么了,你来陪我们吃饭。 闻明雅神色如常地将手机放回裤兜,告诉身边的司机:“你去追上他们。” “告诉老大,” “——米粉死了,小面重伤。” “问他今天是不是照旧回老家?” 253.乡村天王(12) 袁丽一路小跑着上前,拦住了正在打车的谢茂和衣飞石。 “谢老大,我们闻总接到消息,米粉死了,小面重伤。闻总问,你今天是不是照旧回老家?” 衣飞石已经坐上了出租车,正跟司机师傅说就近找一家客栈。 这些年杭市大大小小的客栈也开不了不少,听说要求是就近,司机就点点头:“好嘞。” 谢茂转身看着那个满脸愤慨的短发女孩儿,不解地问:“这是个法治社会,死了人找警察。” “还是,这算丧报?”他想了想,从口袋里掏了二百块钱,塞进袁丽手里,“白事礼钱。” 谢茂随后上车,关上车门。 在袁丽满脸错愕中,出租车很快就消失在杭市寒冷的黎明之中。 出租车师傅果然找了一间距离最近的客栈,民宿风,短短一条小巷走进门,敲门才惊醒了趴在沙发上打瞌睡值班的店老板。 衣飞石已经困得不行了,揉着眼跟谢茂一起办入住手续。 客栈老板问是不是要标间,谢茂看了看挂着的房价水牌,指着中间那个标着五百六的豪华大床房:“这个吧。” 这帅哥与胖子的组合,不亚于美女与野兽。正常出来约炮的都还遮掩一下,说是哥们同住,叫个标间,直接要大床房的……还真不那么多。客栈老板也算是见多识广了,闻言面不改色:“身份证。” 谢茂把自己的身份证递了过去。 “这位先生……” 客栈老板指了指台上的牌子,上面写着,按公安部门要求,所有入住人员均须身份登记。 “他没带。” “我待会就回家。”衣飞石撒谎也是张口就来。 看着外边渐渐变得明亮的天幕,客栈老板哦了一声,最终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最终是昨晚拿了房租“财大气粗”的衣飞石付了押金,二人拿着房卡,上了二层楼。 这会儿衣飞石也顾不上腹诽屋子小,住着多么委屈了,谢茂将门锁好,铺开行军被褥,衣飞石正拿着净水符束手无策——他昨天越狱时砸了打火机,现在没火点符了。 谢茂直接用随身空间里的清洁套装给他洗干净,重新给他拿了标准制服,设定成寝衣样式。 衣飞石去屏风后的洗手间里换衣裳,听见谢茂貌似不经意地提醒:“小衣,这符不要轻易当着人的面点燃。” 不能当面点燃?衣飞石想起自己点符时,小面惊得掉了水瓶子的画面。 他换好寝衣出来,若有所思:“陛下……” “陛下?” “先生。”衣飞石连忙换了个称呼。 陛下不能叫,老公不能叫,叫谢茂?他叫不出口。 或许这世上所有人都能心无芥蒂地对皇帝直呼其名,他又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谢茂觉得这称呼有点怪异……不过,逼衣飞石叫自己小谢老谢什么的,也太为难了。 算了,先生就先生吧。听上去特别年高德劭有文化。 他拿了两个行军饭盒摆在小茶桌上,另外从果园里摘了一个甜瓜,放进食物处理机里,一半自动榨汁处理,另一半则切成小牙,装盘放好。 衣飞石熟悉地坐了过来,先喝了一口果汁,再吃了一口瓜。 “前夜之前,石一飞和您的原身互不相识。人参却一口咬定,臣……”见皇帝停下筷子看他,他连忙改口,“一口咬定,‘我’是您的男朋友。” “今日他对我所说的话,似乎也很肯定,我是什么门派的弟子后人。” 衣飞石收集情报细节的能力一向不弱,只是初来乍到,没有常识,以至于很多问题都很懵懂。谢茂才提醒他不能随便在人前点符,他许多想不明白的困惑处就有答案了。 谢茂点点头,说:“他和小面有过联系。” 见过衣飞石点符的人只有启平镇派出所那一波,能和人参说得上话的,只能是小面。 ——米粉那口吻都恨不得一口把人参吃了,如果是米粉做汇报,顶多只说衣飞石身份能力成疑,不会说衣飞石和谢茂的暧昧关系。人参就不可能一口咬定谢茂找了个胖子做男朋友。 毕竟,说句比较现实的话,似谢茂这样品相的男人,钓金主肯定能找个层次更高、更财大气粗的,不钓金主,他又何必找个胖子? 正常人没见过谢茂牵着衣飞石的手温柔细语的模样,都不会相信他会爱上一个死胖子。 “也或许他在启平镇派出所有眼线。不过,”衣飞石怀疑的是,“米粉死了。” 谢茂同意他的判断:“米粉死了,小面活着。” 闻明雅很反常地知道了衣飞石相关的情报,随后,可能向闻明雅汇报过情况的米粉和小面,一个死了,一个重伤。死的那个与闻明雅不和,死里逃生的那一个则是很可能已经向闻明雅暗中投诚的人。 “天大的事,等咱们吃了饭睡一觉起来再说。” 谢茂替他舀了一勺饭出来,“今天的菜式喜欢么?” “喜欢。”皇帝亲自赏的膳食,怎么可能不喜欢? 衣飞石又困又饿,吃了饭漱了口,和谢茂一起倒在床上的行军被褥上就睡着了。 正睡得香甜迷糊的时候,谢茂仍在地上的老人机发出刺耳的铃声,衣飞石倏地睁开眼,看见低矮逼仄的天花板,瞬间想起了自己已经到了新世界的现实。 谢茂已经翻身下床,捡起电话接通:“说。” “谢哥,你今天当班,啷个又不见了?你是不是没办辞职手续直接走了?我都上了二十四个小时的班了,好恼火哟,你到底回不回来?”电话里,老何略带埋怨的声音响起。 对谢茂而言,如今要闭关捡起前世的修为,在乡下当保安其实是个不错的工作。 只是不能继续待在顶呱呱食品厂了。 “我今天晚些时候回去。明天就走。”谢茂简单交代了自己的安排,反正值班别指望我了。 “就是嘛,你就算要走,也要回来一趟,兄弟们给你办个接风……不对,送风……反正就是个什么宴,你是不是晚上回来?赶得上晚饭不?我去买点菜,晚上煮火锅,勇哥也出院了,我们搓一顿噻。”老何早知道他要走,也不说值班的事了,兴冲冲地约饭局。 谢茂想了想,答应说:“好。” 又回头看仍旧睡眼惺忪的衣飞石,“要晚一些。晚饭赶不上了,夜宵吧。” 那边老何满口答应,絮絮叨叨地挂了电话。 “回去镇上拿些东西。” 谢茂在乎的当然不是原身的几身旧衣服,几个家用电器,而是那只被他随手丢在宿舍里的毛绒绒。 那东西动不动就吞食两界浑沌,扔在宿舍不管,很快厂里又要闹灵异事件了。 “不着急,再睡一会儿。” 谢茂搂着衣飞石上床,二人都困,哪晓得才闭上眼没多久,谢茂的老人机又响了。 自昨夜荒地遇袭之后,谢茂就一直处于虚弱状态,好容易睡了一会儿养息精神,两次被吵醒。他再次睁眼时,已然有了些不悦,衣飞石连忙把老人机拿在手里,学着谢茂的样子按了通话键,试着把电话放近耳边:“……说?” 衣飞石好奇试探的模样让谢茂忍俊不禁,有点怒气也消散了,含笑看着衣飞石接电话。 “谢大师您好,我是吴悠。冒昧今日再打扰您,您今天有时间吗?我们容副总今天想约您吃个饭,主要谈一谈昨天015室的那件事。您放心,我们按照盛大师的价格给您算劳务费,绝对不会亏待您。” 昨天|衣飞石还和吴悠见面谈过话,对吴悠的声音很熟悉。 这会儿亲耳听见吴悠的声音从电话里传出来,他终于明白了追踪机的奇妙,想和吴悠多说几句话,又不敢耽误了正事了,“吴小姐稍候,我这就上禀先生。一刻钟以后,你再联络可以吗?”又忍不住问,“费事吗?” “不费事不费事,好的。谢谢您,石先生,请一定转达我以及我们容副总的诚意!” 吴悠万没想到接电话的不是谢茂,挂了电话才想,哎,昨天光顾着觉得石一飞胖乎乎的,怎么没注意他声音这么好听呢?好苏好磁好性感,这要没见着真人,直接联想绝世大帅哥啊!简直是声控福利。 她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遏制不住心中的蠢蠢欲动,抽出电话卡换了个能录音的手机。 我就录下来自己珍藏,绝不分享! 这边衣飞石按了红色的通话结束键,看着屏幕上显示出通话结束的字样,对老人机爱不释手。 “吴小姐说,她主人想请您吃饭,谈昨天下午医馆弥勒佛像的事。”他还在看那个简陋的老人机,由衷地赞叹,“这真好。”用来传递信息,就不必派传令兵了。 “那你先拿着玩儿,隔两天给你买个更好的。”谢茂算了算日子,今天要回乡下去找毛绒绒,明天才有空回来找钱,买手机的事可不就得隔两天吗? “这个挺好的。” 衣飞石好奇地按来按去,无师自通地找到各种菜单界面,把什么通话记录、通讯录、一键呼救、快捷拨号、短信息、日历、收音机、MP3……全部都玩了一遍。 谢茂哭笑不得,提醒他:“不困啦?你还睡不睡了?” 衣飞石舍不得放手,小心翼翼地歪在他身边,只怕身体太重压着了皇帝:“待会吴小姐还要打过来。”这就是向谢茂请示了,去还是不去? 谢茂沉默。 昨天还在他跟前义愤填膺表忠心的米粉死了。 如果米粉死于正常执役,谢茂不会觉得有任何犹豫之处。主管非自然力量的一线作战人员,战死是很寻常的事情,谢茂见得太多了。可他和衣飞石都隐隐约约地觉得,米粉的死有蹊跷。 如果米粉真的死在人参的手上……谢茂没有原身的记忆,没有原身的感情,他不会难过。 他只是会觉得对不起原身。 原身离开特事办之后,心腹下属被人排挤陷害致死。 如果昨天和米粉见面的不是谢茂,而是那个满脸青春痘,一副“不服来干”的嚣张兵王,米粉会死吗?他是不是就能掌握更多的情报和细节,察觉出某些地方不对,他是不是就能救下米粉? 米粉见面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老大,兄弟们不找你不行了!” 米粉带着对原身满满的信任和崇拜,一头撞了进来。谢茂能给他的却只有陌生和冷淡。 才死过一次的谢茂很理解这种感受。当他闭眼离开了谢朝,他恐惧担心的就是一个王朝结束了,他的小衣能否顺利在新朝站住脚跟,好好地过日子?他最害怕的就是自己不在了,是否有人欺负小衣。 他不知道原身去了哪里。但是,他有同理心,他会感同身受地去替原身考虑。 如果我是原身,我死去了,一个新灵魂占据了我的身体,执行我未尽的人生,却眼睁睁地看着我的下属死于陷害,我会如何?——谢茂感觉不到原身的存在,或许已经死了。 死人翻不起浪。 可是,死人会委屈,会无能为力,谢茂了解这种无能为力的苦楚。 “不去。” 谢茂最终还是选择了衣飞石的安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米粉已经死了,真相在那里不会被磨灭。 等他重新找回了前世的修为,甚至教会了小衣修行,到时候二人再联手回来找场子。谢茂相信衣飞石的资质,朕的小衣那神级天资,修行岂在话下? 倘若米粉真的死在人参手里。谢茂已经给闻明雅准备好了一个极其烂慢的死法。 吴悠再次打电话来,衣飞石就拒绝了她的邀请。 她还想劝说,衣飞石很高兴地挂了电话。 这是个谢茂无法理解的怪癖,衣飞石居然喜欢挂电话。 二人倒头睡到了下午,饿得饥肠辘辘地起来。洗漱之后,谢茂没有再顾忌是否会惊动当世高人,把标准制服从寝衣模样变成了贴身的小衫,叫衣飞石穿在里边。 这是星际联邦配发给文职人员的防护服,专门用于异星探险,谢茂也只有这么一件。 给面对枪械无力自保的衣飞石防身非常合适。 二人退了房,牵着手在路上找吃的。工作日的下午,杭市街头依然游人如织。 衣飞石看着忙碌又安然的人们,感慨说:“这世界真好。” 经历了一次死别之后,还能和皇帝这么手牵着手,晒着冬日和暖的阳光,漫无目的地散步行走,不必操心家国天下,真好。衣飞石从来就不是个太有野心的人,他所努力的一切,也无非是拥有一个春能赏花,秋能赏月的栖身之地,与爱人太平无忧地活下去。 前世他做不到。因为他的爱人是皇帝。谁都能罢工,皇帝不能罢工。 来到新世界之后,尽管身处底层,却意外地得到了这一份悠闲。 “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①”衣飞石感慨道。 谢茂正转头给他买糖炒栗子,他就念了这么一句。 “无能者无所求,这是骂谁呢?”谢茂剥了个热烘烘的栗子喂他。 衣飞石连忙认怂:“自然是臣。臣无能者无所求,只求饱食而遨游。” 谢茂把整包栗子给他拿着暖手,习惯地抚摩他肉乎乎软绵绵的后背,柔声道:“行吧,先让你饱食,咱们再去遨游。” 这天杭市的阳光特别好,衣飞石散着步吃了半条街,下午四点半,才打了车前往启平镇。 出租车司机不大愿意拉,最后要价六百不打表,高速费用另算。谢茂和衣飞石对钱都没什么概念,更不会跟底层车夫讨价还价,衣飞石数了数手里现金还有富余,就跟谢茂一起上了车。 这回衣飞石说什么也不肯再坐前排,宁可蜷着腿挤在谢茂身边。 狠宰了一笔的出租车司机心情特好,服务周到地给他调整了前排的座椅位置,顿时宽敞了许多。 衣飞石挨在谢茂身边玩手机,不到半个小时,车还没上高速,手机就没电了。 衣飞石按了好几下,老人机挣扎着闪烁了一点电量1%的红光,又黯淡了下去。他鼓捣半天,彻底没电的老人机都不肯再亮起,略不好意思地看向谢茂:“玩坏了。” “没电了。”谢茂回忆了一下,原身宿舍里好几条线,“回去充上电就好了。” 衣飞石就把老人机珍重地收好,目光落在出租车司机挂在仪表盘上的手机上。 这司机装了个约车软件,不停有女声播报,某某地方约车什么时候去什么地点,愿意给多少补贴。这司机听见一个后天上午四点去小山机场的单,立马就抢了下来。 衣飞石看着他的手在宽大的屏幕上按,看他拨通电话,跟约车人联系。 这个世界真是太有趣了。每个人都有很多好玩的东西。在谢朝,贵族们当然也有很多消遣,不过,那多是建立在人力之上的丰盛,一个人独自待着的乐趣就非常少了。 他看司机操作手机软件,还看司机怎么开车。 驾驶汽车难度并不大,无非就是方向盘,变速杆,离合器,油门,刹车。 司机每做出一个动作,汽车很快就会做出反应。包括换挡。普通人对速度不敏感,衣飞石则不然。他能够感觉到司机在起步后换了几次档,车速就有了明显的提升。哪怕没有人教授,衣飞石通过观察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很快他就对学习驾驶汽车失去了兴趣,实在太简单了。 他比较感兴趣的是驾驶汽车。 只是这会儿车在高速上边,跑上了一百公里。衣飞石估摸了一下速度,觉得如果他来开的话,这么快的速度,只怕不大安全。毕竟是第一次开,最好找一个皇帝不在的时候,比较稳妥。 ——衣飞石并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机动车驾驶证这种东西。 ——他也不知道其实司机并不会让他开自己的车。 失去兴趣的衣飞石老实了,乖乖地挨在皇帝身边,看皇帝的手指头。 还是陛下最好看。天天看,永远都不会腻。 谢茂嘴角微微上翘。 他也是全程都在看着衣飞石的动作。 衣飞石玩老人机,他看衣飞石玩。衣飞石偷偷看司机操作约车软件,他看衣飞石眉宇间的好奇。衣飞石认真观察司机驾驶车辆,他就看衣飞石偶尔踩一下脚。现在衣飞石老老实实挨在他身边,看他的手指,他就看着衣飞石看自己。 ——衣飞石毕竟是古代人,比较含蓄。再怎么喜欢,也不会长久地看着他的脸。 所以,衣飞石看他的手指。 谢茂的想法和衣飞石一样。 还是小衣最好看。天天看,永远都不会腻。 高速路上,不少载重的货车在穿行。按照通行规则,货车靠右行驶。一段比较老的高速公路限速80公里,司机正在踩刹车减速,一辆满载货物的加长货车却从右道飞驰而出,冲向正在减速的出租车。 谢茂感觉极其敏锐,一把抱住了衣飞石脑袋,剧烈碰撞瞬间发生。 前面是一辆同样正在减速的大巴车,出租车失控地飞了出去,一旦与大巴车相碰撞,货车随后而至,夹在两车之间的出租车必然变成铁皮。 衣飞石一把抢住司机的方向盘,往右猛打半圈,车辆不受控制地横着飞了出去。 那是一段比较老旧的高速路,架在沿途的厂区之上,距离地面足有六七米高。出租车飞出路面,砸在路边某厂房的仓库上,斜着插了下去。 谢茂与衣飞石都在后排不曾系上安全带,直接从车窗飞出。 随身空间自然护主,谢茂砸在任何地方都不会有损伤。 他想要拉住衣飞石的手,衣飞石却摔向了另外一个方向,惊得谢茂差点把身上的清洁套装都砸了出来,就看见衣飞石砸向厂房的肩上生出一块一尺见方的黑甲—— 砰一声剧烈的碎响,衣飞石毫发无损,厂房被砸榻了一个角。 随后衣飞石掉落在地上。 触地的瞬间,他身上所有与地面接触的部位都生出黑甲。 衣飞石仍旧毫发无损,水泥地当场皲裂。 谢茂这才想起,今天离开客栈的时候,他让衣飞石穿上了标准制服。这就派上用场了。 修行者的直觉就是这么准确。当他心起一念觉得应该让衣飞石穿上标准制服的时候,他就很果断地选择了执行。尽管才刚修行数日,趋吉避凶依旧是一种本能。 谢茂拍去身上的粉尘,衣飞石已经果断匆忙地爬了起来,飞奔到他身边:“陛下!” 另一边,倒插着飞下的出租车,半个头已经彻底成了铁皮。 谢茂看着被撞得血肉模糊、当场身亡的出租车司机,目无表情。 不到二十个小时。 两次谋杀。 哪怕他已经准备离开,不掺合这件事了,对方依然不肯放过他。 ※ 高速路上已经撞成了一片狼藉,出事地段是一个弯道,视野不好,不断有车减速不及追尾。 侥幸逃生的车主迅速报警,最终这场车祸造成十二辆车连环相撞,死亡二十二人,重伤十七人,伤者多数是大巴车上没系安全带的乘客。 所有人都对谢茂和衣飞石奇迹般的生还惊讶不已,倒也没人怀疑有什么猫腻。 ——这世上幸运的人每天都有,新闻里从高楼坠落毫发无损的也屡见不鲜,人们有心理准备。 谢茂与衣飞石再次和警察打交道,做事故调查笔录。 市公安局很快又派了人前来把二人接走,这回还没从市局出来,就有两拨人前来堵截。 第一拨当然是闻明雅。他仍旧只带着一个女司机,衣冠楚楚地出现,似乎和市局的关系也很好。 另一拨人则是吴悠口中的容副总。据说是神牧集团董事长容锦城的堂弟,名叫容锦轩,不到四十岁,留着板寸头,目光锐利深邃,哪怕穿着黑西装也不像是生意人,更像是黑社会。 谢茂头也不回地上了容锦轩的车。 相比起熟悉原身根底的特事办和人参,他选择陌生的神牧集团入局。 不管在背后捣鬼的究竟是什么人,杀上门两次还想全身而退?真当朕好脾气! 254.乡村天王(13) 距离西湖五公里之外的盛世天心大酒店内,常年替容锦轩保留着一间行政套房。 容锦轩在杭市有别墅三处,十七套大平层公寓,前者养着儿子,后者住着各个女朋友,从不住酒店。这间房的主要作用是会客谈事,偶尔招待朋友。 位于酒店四十八层的客厅视野很好,放眼望去,一城繁华万家灯火。 谢茂很怀念这种高度。 人类远古时期就在地面上幻想天上的生活,天上是不是有神仙?天上的神仙是不是主宰着风云雷电?神仙们是不是长生不死? 人们在高山之上筑起高台,在高台上修建巨阙高楼,永远试图离天空更近一点。 新古时代,人类已经能修建起摩天大楼,乘坐飞行器离开地球短暂的遨游,这个时代的人雄心勃勃探索着宇宙中的一切奥秘,——哪怕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探究的究竟是什么。 这是个充满了希望和激情的时代。 再过三百年,叶祖横空出世,再一百年,常祖成道栖霞山,古地球人正式踏入修真时代。 未来的人类可以用各种飞行器或符纸在天上翱翔,比鸟儿还要自由。人类对天空的向往该从何算起呢?古代宫苑上堆砌的土堆,还是现在谢茂踩着的这一栋栋代表着“现代”和“繁华”的摩天大楼? 从树上、洞穴里走出来,与野兽厮杀,与逆境抗争,拥有了火种,拥有了兵器,拥有了衣裳,拥有了炫耀武力与财富的饰物,一步步前行,一步步挣扎,拥有了文明,拥有了这个盛世无饥馁的时代。 多么了不起的古地球人。多么了不起的新古时代。 容锦轩一直在打电话。 他坐在靠窗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拿个一个手机,茶几上摆着两个手机。 在他的腿上还放着一个巴掌大的纸质笔记本,他是个左撇子,右手拿着手机,左手拿着钢笔,一边打电话一边写着字。在他的面前还摆着一盒雪茄,他偶然会放下笔,拿一根雪茄轻嗅一下,看了坐在旁边吃饭的衣飞石一眼,又把雪茄放了回去。 ——相比起履历上看起来很能打的谢茂,容锦轩直觉上更忌惮这个圆滚滚的胖子。 等他终于打完了电话,餐厅来的侍应也正往餐桌上送甜点。 “不好意思,谢大师。您也知道,家里最近事忙。” 容锦轩重新回了饭桌,“再加个东坡肉?这是杭市的招牌菜,城市名片。” 他说话似是询问,一旁的侍应已经默默记了下来,立刻下单通知厨房送来。 衣飞石对杭帮菜已经彻底晕菜了。一桌子菜就没找着不甜的,素菜加糖,肉菜加冰糖,做出来颜色好看又香气四溢,吃一口就晕了。他连忙夹了颗老醋花生醒神,抿一口发现竟然也是甜的。 吴悠在一旁吃得特别香,笑眯眯地介绍:“对对对,咱们酒店的东坡肉和东坡肘子都是一绝,千万不能错过了。今天容副总请客,我就沾光啦。” 衣飞石默默替谢茂添了半碗莼菜羹,和从前一样,谢茂吃的东西,他总得先吃一口。 加了两回菜,是主人家客气。 按道理说,做客人的谢茂总该劝一句,不必了,吃好了,可以谈事了。 偏偏谢茂完全没这种意识。未来人就没有饭桌文化这回事,回了谢朝几百年,他多数时候都是当皇帝的,从来走哪儿都是他做主,他说吃啥就吃啥,他放了筷子谁都不敢再吃一口菜。现在被人请吃饭,他也光棍得很,客随主便,你想加菜就加啊,我总不能拦着你,饭都不许你吃吧? 衣飞石倒是明白该跟着客气几句。只是皇帝不说话,他怎么敢开口? 闹得一整个屋子,只剩下容锦轩独自客气,全靠陪坐的吴悠打圆场,气氛才没彻底冷下去。 终于一顿饭吃完了,侍应撤了席面,摆上鲜果盘、渍果碟子与清茶,想要给容锦轩点烟,容锦轩把雪茄盒子盖上,说:“不用了。门关好。” 此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十分。 谢茂尝了一口茶,极品龙井,味道非常好。在谢朝这种等级的贡茶也是极少数。 容锦轩的面前摆着他那个写满了字的小本子,他看一眼,捋了捋思绪,说:“谢大师。不瞒您说,昨天之前,容某人并不认识您这路大神。小吴向我二哥举荐了你,我二哥吧……” 他似乎很难形容地挠了挠自己的头,“他没有太重视这件事。” 说到这里,容锦轩似乎又有点为难了,他再次看自己的小本子,斟酌词句,“我不拿您当外人。昨天在城郊荒地,今天在沪昆高速……人是冲着您来的,也是冲着我们容家来的。” 吴悠很诧异地看着他。 哪有人这么谈价钱的?一张嘴就把自家底牌掀完了。 谢茂则多看了容锦轩一眼。这人看上去不大精明,有点事儿都记不住,还得拿个小本子写下来,说话时照着本子一条一条地捋,可这人是个审时度势的高手。 这个谢茂暂时不知来历的“对方”来势汹汹,二十小时之内,光是针对谢茂的谋杀就策划了两场,可见掌握的资源非常惊人,容家那点儿底牌根本藏不住。 与其在这么紧要的关头和友方玩心计,不如直接交底,双方取得信任一致对外。 “我给您透个底。” 容锦轩看着小本子,手指在某一行字上点了点。 这个情报显然很珍贵。容锦轩在交代的时候,也再三犹豫了片刻,才下定了决心。 “境外有一个名叫‘月亮船’的杀手组织,三天前,安排了他们组织里最顶级的杀手之一,从昆省入境,随后就失去了踪迹。” “据我所掌握的资料,这个杀手,他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小组。” “策划,执行,后勤,策应……具体人数多少,我目前也不知道。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昨晚把你拉到城郊荒地的出租车司机,就是这个杀手小组的一员。” “今天的连环车祸还在做事故调查。不出意外,还是这个杀手小组的策划。” 谢茂喝茶。 如果是原身,也许知道这个境外杀手组织的资料,他是真不知道。 容锦轩见他面不改色,一副真的不知道的模样,目光又在小本子上流连。 “您是闻总也抢着要堵截的大神。肯跟着我容某人来吃这顿饭,那是给我容某面子。这么着吧,我二哥雇盛大师是十万日薪,事情了结,再加五十万红包。我这儿都给您上浮20%,” 他说到这里,抠了抠自己冒了点儿胡茬儿的下巴,“再给您配个安保服务。” 见谢茂和衣飞石都不以为然,他强调:“价值三千万的安保服务!” 谢茂和衣飞石对钱都不可能太敏感,这俩几辈子也就统共穷了这两天,衣飞石还始终处于并不知道自己很穷的状态。 反倒是吴悠喝得微醺的脸瞬间就红了,激动地握住了自己的手! 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问:“……容副总,您这是,请了小容总裁亲自出马啊?” 话音刚落,容锦轩的手机就有信息进来,他看了一眼,用另一个手机通知:“阿舜来了,让他带人进来。” 两分钟之后,套房大门打开。十多个穿着黑西装的精悍男子鱼贯而入。 打头的是个小年轻,长相非常精致漂亮,身高却有一米九,衬得一张脸跟巴掌似的大小。 他进门先向容锦轩打招呼:“四堂叔。” 旋即回头看了谢茂和衣飞石一眼,上前伸手:“你好。盛世安全集团容舜,这几天我亲自带队保护您和您家人的安全。” 他说“您家人”这三个字的时候,目光很诚恳地落在了衣飞石身上。 谢茂表示很满意。 衣飞石不大高兴。不过,摸摸自己肥胖的肚皮,想起连日遇袭的后果,他也只能承认如今自己力有未逮,根本无法保护陛下的安危。 容锦轩介绍说:“这是我们容家长房长孙,最金贵的孩子。目前负责集团的安保业务。他一向只为京市几位老领导服务,他带的团队是目前境内最优秀也最昂贵的安保团队。三千万只是基本身价。” 一句话才说完,衣飞石手里的苹果就砸向了容舜眉心。 他这一下不仅猝不及防,速度还非常快,最刁钻的是,他砸的虽然是容舜的眉心,可以容舜此时站立的位置,想要躲开这一个苹果,要么扑向谢茂,要么撞倒不知道什么时候凑近来的吴悠。若是往后退,苹果触地之后改变运动轨迹,也会飞向谢茂。 ——当然,衣飞石在砸出苹果的瞬间,就已经做好了护着谢茂的准备。 那一瞬间,容舜狠狠用头砸向那只苹果,目光与衣飞石相触。 小狼崽子。衣飞石见他露出的战意,仿佛见到了昔年教养过的少年,二人目光一触,容舜欲战,衣飞石允战,身负保安之责的容舜才如出笼猛虎般扑了上来—— 谢茂当然看得懂衣飞石的眼神。 容舜进入角色非常快,说了保护谢茂和衣飞石,哪怕衣飞石率先挑衅攻击他,他也没有反击。 直到二人目光交触时换了战书,衣飞石允战之后,容舜才扑了出来。 容舜高瘦精悍,所学搏击技却很小巧,贴身周旋极其悍险。衣飞石这一身肥肉被他粘住了根本甩不脱,干脆就站住了不动,全仗着几十年杀人对敌的经验,带着容舜团团转。 这就像是一个满级大号脱光了装备赤手空拳打六十级橙装,全凭意识周旋。 衣飞石打得吭哧吭哧不住喘气,容舜也是越打越心惊。 二人似是交手许久,过了几百招,实际上,只有短短三分钟。 三分钟时间,足够被保全人死上几百次了。 容舜袖中手|枪倏地滑落,用极其独特的方法,0.72秒上膛瞄准,指向衣飞石眉心—— 当一声。 一根牙签插在了手|枪撞针之上。 衣飞石不知道什么时候抓了一把牙签在口袋里。 容舜满以为耍赖拿出手|枪就能结束战局,哪晓得还未占上1秒钟的上风,就被一根牙签打败了。 他从小心高气傲,没见过比自己天资更高、更能打的人,今天居然败在一个胖子手里!倘若是个纨绔,这会儿就该记仇发飙了。可容舜并不是个纨绔。 他重新将手|枪上了保险,收回原处,和衣飞石谈条件:“您功夫很好。” “不过,目前的情况下,您更需要一个安保团队。我的团队可以免费为您和您的家人提供服务。” 这回他说“您家人”的时候,目光仍旧很诚恳地落在了谢茂身上。 衣飞石一瞬间觉得有点气血上涌。就这么承认皇帝是自己的“家人”,好像有点脸太大?不过,这感觉……也太好了。他这会儿的感觉和谢茂一样,觉得眼前这孩子也未免太讨喜,太会讨好人了。 容锦轩觉得牙有点疼。 他才说了免费送一个价值三千万的安保服务,堂侄又要免费送一个。 “我得教你几手?”衣飞石觉得容舜挺可爱的,特别是一板一眼的模样,有点眼熟。 “那当然是另外的价钱。” 容舜恭恭敬敬地鞠躬,“名师难寻。您要是愿意教教我,我给您端茶磕头,再奉束脩。” 衣飞石看了谢茂一眼。 他这些天其实也在琢磨未来该做什么营生,那个“演技被吊打”,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不管是什么,为了供养陛下,反正这份差事得先干着,熟悉这个世界之后,再想辙换个差事。 既然有陛下在身边,他不可能再效忠别的主子,替人冲锋陷阵是不必考虑了。开个武馆,收几个贵族世勋家的孩子做徒弟……这倒是可以的,清贵又无争。 衣飞石对自己在新世界的职业早就有了初步的谋划,不过,他摸着自己腰上的肉,想要收贵族世勋子弟做徒弟,当务之急也是要把身上的肉减下来,把前世的身手找回来。 现在误打误撞的,就有一个挺有钱的孩子自己找上门了,也不在乎他胖。 ——虽说,这孩子是个保镖头子,称不上世勋贵族,好在看着还算顺眼。 最重要的是,他若是收了这个保镖头子当徒弟,徒弟那一帮下属他也可以随便差遣了吧?如容舜所说,安保是个团队活儿,今天高速路上的车祸把衣飞石也吓住了。若是他没有抢着打了那一下方向盘,若是皇帝身上没有防摔的符,今天会是什么下场? 谢茂笑了笑,说:“随你高兴。” 反正都已经入局了,多拉一个盟友也不算坏事。至于容舜是不是别有所图——还有人能逃得过他和衣飞石这两只老狐狸的火眼金睛? 衣飞石就冲容舜点点头,没说教,也没说不教。 容舜从小在各地寻访名师,知道不少江湖规矩。花钱就能买来的师父,教的多半都是大路货。徒择师,师择徒,彼此都要十分了解之后,才肯传授杀人技击之术。许多师徒间的关系比父子还要深厚。 衣飞石看上去年纪和他差不多大,就有这样的身手功夫,简直神乎其技。 他怀疑衣飞石是隐逸世家的后人。 这会儿就老老实实地安排了带来的团队,主要认人,顺便重新整理信号通路,询问行程安排。 “今晚要回启平镇。”谢茂说。 傍晚才出了连环车祸,多数人得知他们的经历都要心有余悸,谢茂却坚持要回启平镇。 这是一种试探,也是一种试炼。试探对方,也就是容锦轩所说的“杀手小组”,是否还会再出手,另外,他也要试一试容锦轩口中价值三千万的安保服务究竟靠不靠谱。 “谢大师,您今晚……不考虑再看看市一医院住院部的现场?”容锦轩在小本子画了个圈。 “你们找到那个护士了?”谢茂问。 “护士站所有护士的人事档案都调了出来,祖宗八代一家一家的查。没一个和杨守清有关系。”容锦轩说。 谢茂哑然失笑:“方向错了。” 容锦轩猛地一拍脑袋:“哎,哎!”他立刻拨通一个电话,吩咐说:“重新筛查。查那群护士,谁看护的病人里,半夜脑溢血死亡的数量最多。” “我看你本子上的事儿还没说完?”谢茂问。 容锦轩看着站在衣飞石身边的容舜,苦笑道:“也不着急了。” 谢茂只看了衣飞石一眼,衣飞石就懂了他的意思,留在原地不动。 容锦轩与谢茂进了里边的卧室,锁上门。谢茂不说话,容锦轩则靠窗站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我是阿舜隔房的叔父。容锦城……是他亲叔叔。” 谢茂只听不语。 “我大堂哥,也就是阿舜的爸爸,二十年前就死了,阿舜是遗腹子。” “现在我伯伯,也就是阿舜的爷爷,还在世上。” “按理说,阿舜是长房长孙,继承家业理所当然。不过,这二十年都是二哥在主持大局,老爷子还在,也没有绕开儿子直接把产业交给孙子的道理。” “我怀疑……” 容锦轩看着窗外城市绚烂的霓虹,“杀手是冲着阿舜来的。” 谢茂觉得容锦轩真是个脑洞奇大的人才。他觉得杀手是冲着容舜来的,还把容舜往被杀手策划了两次谋杀案的谢茂身边送。这他吗是容锦城送来的卧底吧?专门帮着二堂哥坑堂侄子的吧? “阿舜身边有最好的安保团队。人力策划的意外,伤害不了阿舜。” 容锦轩的理由也很充分,“只有非自然力量。我们防不胜防。” 说到这里容锦轩也很生气,拍着大腿骂道:“我们家也算国内数得着的人家了,也不知道是撞了哪路神仙的邪,始终和所有隐逸世家都不能往来。唯一能请到的盛大师,还他吗是个玄学界的‘王语嫣’。” “谢大师,我容锦轩明人不说暗话。” “我亲爸是私生子,在我四岁时飚车死了,老太太不待见我,我是大哥养大的。大哥死得早,阿舜就是我亲儿子。只要你能保阿舜平安,钱不是问题。多少我都给你。” 谢茂没有问,你怎么就相信我?他听出了容锦轩口吻中的绝望。 很显然,如果谢茂也不能信任,容家也找不出更好的人选了。死马当成活马医,好歹,谢茂还是个被谋杀了两次的“大师”吧? ※ 和容锦轩谈完了他小本子上的最后一件事,谢茂准备连夜赶回顶呱呱食品厂。 价值三千万的安保服务确实很不一般,容舜紧急联络了航线,直接用停在盛世天心大酒店顶层的直升机把他们送到了启平镇。一路上无惊无险,安然到达。 直升机停在了启平镇中学的操场,容舜带着一个小队,护送二人步行到顶呱呱厂区。 ——谢茂的行程安排太着急了,容舜能调来直升机,没办法在所有地方都随时调来安全的车辆。 谢茂对此已经基本满意了。 执行力上佳,服从性上佳,资源调配也算上佳,不是猪队友级别。 这一批穿着黑西装,手提密码箱,个个戴着无线耳机,目光锐利警惕的顶级安保成员,跟着谢茂和衣飞石靠近顶呱呱食品厂。 说来,这一拨人也算是见多识广,经常出入蓝星最顶级的安全场合了。 然而,看见顶呱呱食品厂那一排长达一百八十米的电子折叠门,还是被这一股土豪气逼得心口有些气闷。这TM不是十八米,是一百八十米啊!故宫大门都没有这么大的吧? 谢茂已经走进了门卫室。 门卫室里飘散着辛辣咸香的气味,一个油汪汪红通通的火锅要死不活地鼓着泡,保安老何正躺在沙发上打瞌睡,保安科长王勇则无聊地在手机上打斗地主。 听见众人进门的声音,王勇愣了一下,叫了声谢哥,老何一骨碌爬了起来。 “哎哟谢哥!你还晓得回来哟!说夜宵就是夜宵,这都十二点了!电话也打不通,还以为你要放兄弟些鸽子。来来来,哎,恁多人?你们先吃先吃,我去拿筷子,顺便买几瓶香油,搞点蒜泥来。” “坐坐坐,坐嘛!”老何热情地邀请容舜带来的一队人坐下。 面对眼前这个热情市井的老保安,一群自认蓝星顶尖的安保精英更懵逼了。 ……你特么冒着被撞死在高速路上的危险,半夜要求我们舜哥调用直升机,协调各方面关系,终于给你降落在镇上中学操场,就是为了来吃这一顿火锅? 谢茂面不改色地拿了筷子坐下,招呼衣飞石:“来。” 255.乡村天王(14) 身为专业的安保人员,当然没有任务时跟被保护人一起吃火锅的道理。 在容舜的安排下,一行人各行其是内外哨位观察,仅留了两个人和容舜一起,站在门卫室里就近戒备。 王勇开了几瓶啤酒送过来,坐下之后就觉得不自在,不住回头看站在后边的容舜三人。 容舜这群人个个都是年薪几百万的顶级安保人员,出门穿着统一的高端手工西服,皮鞋擦得锃亮,腕上戴着价值几十万的战术手表,一件衬衣就能买得下王勇全身上下的行头。 ——作为顶呱呱食品厂的保安科长,王勇大小也算个头儿,年薪十万是有的,他一直认为自己也算有钱人。现在看着这群目无表情训练有素的顶级安保,他顿时觉得自己身上的波司登羽绒服和鄂尔多斯羊绒衫都不算牌子了。 现代人几乎没有等级观念。 大会堂前三排下了乡也掀农家的锅盖,和穿着花棉袄的老乡同坐一桌,同吃一席。富豪榜的各位单拎出来随意评价,羡慕钦佩有之,跪舔也多是网络玩笑。境外有雇佣保姆的人家将其称为“佣人”,在国内,哪怕是顶级富豪之家,对家里的服务人员也会尊称一声“阿姨”。 这个时代的人很理所当然地认为,我与你之间,或许你富我贫,你官我民,但我并不比你低一等。 王勇没有见过太高层级的宴请,就他见过的饭局里,哪怕是去五星级酒店吃饭呢?老板赴宴,主人家也要招待司机助理另外坐一席,只不过是菜色普通些。 那也没有老板在里边吃着,司机助理在一边饿着的道理吧? 何况,这跟来的一堆人,看上去就很金贵派头……让他们在一边看着,有点不得劲哈? 谢茂和衣飞石则完全没有这种不适感。 他俩在谢朝吃饭的时候,多的是人在旁边站着服侍,衣飞石甚至更习惯这会儿的感觉。 三人等着老何回来开席,王勇犹豫着,是不是再一次请容舜他们过来坐下,谢茂则和衣飞石喝了点啤酒解渴。谢茂对酒不怎么挑剔,有点酒精就行,衣飞石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他就不喜欢喝酒,这酒还这么难喝。 左等右等,老何始终不来。 王勇见火锅汤已经滚了两遍,煮进去的菜都熟了,拿出电话笑着说:“这老何,拿点蒜泥也这么久,八成是翻地种蒜去了。”说着就拨通了老何的电话。 电话响了两声,随后转入忙音,直接挂断了。 “知道他往哪儿去了?”谢茂问。 “就去厂里小卖部买香油,去宿舍拿蒜头。不是在小卖部,就是在宿舍。”王勇没意识到会出什么事,见谢茂放下筷子起身,他才跟着起来,迟疑地问,“自己厂子里,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去看看。”谢茂拿起门卫室里的强光探照灯,交代容舜,“你跟着我。” 所有人都以为谢茂是害怕被杀手找上门来,所以出门就要容舜紧跟。只有谢茂自己清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真把这个容少爷折在灵异事件里,他就会失去容家这个盟友。 王勇拿了一个警棍,也拿了一把手电筒,说:“我跟你一起去。” 容舜派人在前面护着,自己跟在谢茂、衣飞石的身边,看得王勇心里发毛:“谢哥,你这次回来,带了这么多保镖……是厂子里出了什么事?” “八号车间那天出了什么事?”谢茂不回答他的问题,盘问前事。 王勇不说话。 一行人先沿着前往小卖部的途中搜了一遍,到小卖部一问,说老何刚才没有来过。 于是又往宿舍走,距离宿舍近半里的距离,还在成品仓库时,气场就有些鬼气森森,人鬼两界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许多鬼和人一样,并不了解鬼界的一切,幽怨地看着曾经鲜活的世界,自己却不能再感受人界的一切,心中生起嫉妒怨恨。 然而,鬼见了人也会惊得伤魂,新鬼在夜色中一闪而逝,积年老鬼不怕死,在风中叹息。 前排的两个安保人员都竖起了汗毛,王勇牙齿咯咯作响。 衣飞石无意间抬头,瞥了一眼,目光触及那道鬼影的瞬间,那只积年老鬼就惨号一声,如同一条挂在空中被瞬间烧毁的卫生纸,在夜空中燃起一道亮光,旋即化作灰烬,打着旋儿飘落。 灰蒙蒙的雾气随着风落在人的身上,警惕的安保人员躲开了,只有谢茂伸手接住一片。 那就是团没有实体的雾气,触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衣飞石也愣住了:“……那是什么?” 你这能杀鬼的眼睛也太厉害了。谢茂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就衣飞石这样和鬼影对上就死鬼的状态,一旦人界两界发生屏障坍塌,倒霉的还真说不定是谁呢。 凭良心说,这倒霉的死鬼在鬼界飘了几十年,从没有害过人,只不过是突然两界屏障坍塌,它重新见到了生活过的人界,心中不甘,所以,仗着鬼气重,打算吓唬一下活人,就被衣飞石一眼瞪死了。 ——就跟两界屏障坍塌之后,人不小心撞了鬼,就被鬼莫名其妙杀死了一样。 这是真冤枉。 “杀了只鬼。”谢茂简单解释了一句,也没说是谁杀的。 这笔帐就被随行人等记在了谢茂的头上,肯定是谢大师杀了鬼!果然好手段。 再往前走,路上就消停多了。再没有鬼敢仗着鬼气深重故意现形,尤其不敢出现在衣飞石目光所及的范围之内。谢茂发现,只要鬼不故意出现,衣飞石其实看不见鬼,目力也无法伤害到鬼。 越往宿舍走,人鬼两界的界限就越模糊,只因为鬼影们害怕忌惮衣飞石,全都躲了起来,所以,除了谢茂之外,这一行人都没发现两个世界已经进行了重叠。 鬼界的天空是暗红的血色,月亮带着一点儿微微的银黄。 可是,没有人抬头去看此时的夜空。 谢茂手中握着一株能够镇压六界的青花碧兰,路过宿舍门前一个陈旧的小花坛前,悄然种下。 两界秩序在黑暗中疯狂地迅速重建,光与影重新变得明晰,风中的鬼气一点点消散,重新透出寒夜的清新,天边的红云一瞬间变得澄澈无暇,夜空再度恢复成宝石般的蓝色。 “……有没得人,有没得人,有没得人……” 这时候,所有人才听见楼梯间传来的呼喊声,仓惶恐惧还带着说不出的疲惫。 “有有,老何!你在哪儿?下来!”王勇连忙答应。 下一秒,气喘吁吁又疲惫的老何就从宿舍的楼梯间冲了出来,背后跟鬼撵一样恐惧,紧紧拽住王勇不肯放手,诉说自己的恐怖:“勇哥,我遇到鬼打墙了!两层楼,我进了楼梯间,走来走去都下不来!好恐怖哦,啷个走都在楼梯间……我要喘死了,我下了几百个二楼……” 如果两界坍塌是毛绒绒的锅,鬼打墙就绝对不是。 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一根尺长的雷击木,轻轻在老何身上点了一下。 众人心中瞬间响起一个凄厉的惨叫声,似是稚子哭泣。谢茂立刻道:“闭眼!” 旁人或许对谢茂的命令不大敏感,衣飞石闻言瞬间就闭上了双眼。饶是如此,他眼角余光还是看见了从老何身上飞出去的一道纤细的鬼影,像是一个小孩子。 婴灵从老何体内飞出,又被衣飞石瞥了一下,半个身体都被烧焦了,趴在地上大哭。 谢茂认出来了,这就是前天晚上趴在王勇身上作祟,被他惊吓之后退回王勇妻子秦丽肩上的婴灵。众多鬼神之中,婴灵是最不好沟通的一种。因为它们通常还未降世就面临了死亡,对世间的一切都不能理解,只会本能地跟随和怨恨。 然而,不必沟通,谢茂也知道这只婴灵很反常。 婴灵通常只会跟着妈妈。他们也只能认识妈妈,本能让他们跟着妈妈不欲离开。 前天夜里,七八只婴灵趴在王勇身上捂鼻子掐脖子就很反常了,今天居然有婴灵开始附体人身,这就更奇怪了——倘若无人豢养教授,婴灵根本不可能无师自通附体之法。 其他人看不见婴灵,只能听见奇怪凄厉的小孩儿哭声,鸡皮疙瘩爬了一身。 “……谢大师,您看是不是……找到人了,咱们就先回去?”容舜勉强镇定地说。 谢茂提着雷击木上楼。 容舜急得睁开眼:“谢大师——” “原地不动,小衣,睁眼。”谢茂留下这句话,人已经失去了踪影。 容舜带着人就要追,被衣飞石拦住:“听吩咐。” 宿舍是在平房加盖的二层上,上了楼梯就是一条长长的开放走廊。靠近楼道的第一间就是王勇的宿舍。谢茂敲了敲门,门没有锁。屋子里空荡荡的。他继续往前走,走到走廊尽头自己的房间,回头时,发现来时的道路已经彻底消失了。 谢茂没有急着找路,他打开宿舍大门,意外的是,宿舍里亮着灯。 一个小平头坐在椅子上,正在吃泡面。 听见他进门的声音,这个小平头放下筷子,起身露出白牙笑了:“老大!” 是米粉。 已经变成鬼的米粉。 谢茂轻轻将门关上,指尖在锁上轻触,淡淡一缕流光闪过。他用小禁术封锁了门户。 “怎么吃泡面?吃饱了吗?”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一个行军饭盒,敲了一只凤凰卵,血红色的蛋液淌入紫色的膏粱米中,散发出诱人的味道,“吃这个。” 米粉憨笑着坐下,接了筷子饭盒开始吃,边吃边说:“我也不知道。我想来找你,越走越饿,刚好你这儿有泡面,我就煮了两包……”他还挺困惑地,“吃完了还是饿,我又煮了两包……” 他才刨了两口行军饭盒的饭,就打了个饱嗝,“呃……” 撑了。 谢茂在他身边坐下,随身空间没有鬼能喝的水,他拿杯子倒了一杯清水,烧了一道符进去,递给米粉。符纸落入杯中,半点灰烬都没留下。 米粉失笑:“老大,你还会画符了……” 他很自然地端着杯子喝了一口,感觉到清水入喉的滋味,突然怔住。 过了好半晌,他才看向自己没落地的双脚,何况,地上有谢茂的影子,却没有他的影子。 “……我死了啊。”米粉抱着杯子,愣愣地说。 “谁杀了你。”谢茂问。 米粉很费劲地回忆思索,却怎么都想不起来:“我和小面……我们在……坐在一起,他在我左手边……我们说话。前面……前面是什么……” 他没有注意到的是,当他开始回忆临死前的事情时,他的双足开始融化。 谢茂看着他的腿。 这应该是新古时代才存在的古老咒术,具体叫什么,谢茂没听说过,他只能感觉到这咒术非常歹毒阴险。人死成鬼,鬼死为聻,米粉此时的融化状态,却是一种彻彻底底的消亡。 一旦米粉彻底融化,就永远从天地间消失了,什么都不会留下。 这种永恒的消亡会带来一种吞噬的力量。 正在吞噬谢茂这间小小的宿舍。 如果谢茂不是来自未来,没有接受过未来大学详细系统的玄学教育,他不可能察觉到这种来自天外的听而不见、视而不觉的吞噬力量。一旦米粉一点点消亡,他和他的这间宿舍也会一起消失。 至于去了哪儿?没有人知道。未来的修真界也没人知道。 因为,被吞噬的人永远消失了,从未回来过。 米粉觉得很饿。 他下意识地拿起筷子,把饭盒里的饭又刨了两口,主要吃了两口沾着蛋液的米粒。 凤凰卵带来的补益很快就作用于他的全身,他融化的双足又重新长了出来,他又觉得自己吃饱了,继续撑着脑袋想从前的事:“前面是……老大的车。老大很奇怪,不和我们联系,带着胖子到处跑……然后,出了事。” “出了事。”米粉肯定地说。又绞尽脑汁琢磨究竟出了什么事。 回忆让他变得饥饿和虚弱,他凭着本能吃拌着凤凰卵的米饭,吃了两口就精力充沛:“我们被留在了原地,所有符纸都没有反应,我们却遇到了鬼打墙。一直走不出去。” “后来……” 米粉想了很久,长长地叹了口气,“后来我就死了。” 他摸着自己的脖子,“有人从背后拧断了我的脖子。他的手很凉,我只能记起临死前的冰冷,没看见从后面杀了我的人是谁。我明明坐在车上……车在行驶,怎么会有人悄无声息地上了车?” 除非,那个人一开始就藏在车上。 谢茂不纠结这个问题,谁杀了米粉,他总会拿到证据:“你认为谁有杀你的动机?” 米粉嘿嘿笑:“那我仇人可多了,特事办待了六年,还活着的,谁不是仇人仇鬼遍天下?” “你想找我做什么?”谢茂问。 米粉一愣。 “我脑子里有一个念头,就是来找你。我不知道……” 他是在特事办前线战斗多年的战士,瞬间就醒悟了过来,“老大,你快走!我被拘魂了!我一定是被驱使过来……不管是谁,肯定没安好心,你快走!” “被人役使过的鬼混无法投胎。” 谢茂拿出一本小小的册子,看起来就跟房屋设计出的效果图似的,“你以后跟着我吧。” 米粉错愕地问:“你能把我收回来?” “只要你愿意。”谢茂指了指册子。 米粉自认也是特事办的老员工了,对玄学界的各种常识非常了解。 他知道这是个人鬼共存的世界,并不是所有的鬼魂都会去投胎,也不是所有的鬼魂都有钱财资格去投胎,很多鬼魂都在人界的另一面——鬼界里混日子。为了享受人间血食,一些老鬼会选择接受人类的役使和供养,替人办事,而一旦插手了人界的因果,这个鬼魂就再也不能投胎了。 修行人一般也不会强行拘魂摄鬼,一旦失败,反噬非常可怕,后果也很严重。 然而,有能力强行拘魂的,通常都是很厉害的大修。 因为新鬼很脆弱,一个不小心就拘死了,熬成了老鬼又极难对付。 米粉浑浑噩噩新死之时就被拘了魂,被驱使来寻找谢茂,背后操纵他的必然是个高手——拘新鬼甚至比拘老鬼还难。被强行拘魂的小鬼就像是被捆绑的奴隶,主人不放很难逃脱。 现在谢茂轻轻松松就跟吃饭喝水一样地说,你以后跟着我吧?米粉岂能不惊讶? “愿意愿意!”米粉小鸡啄米似地点头。 “至心诚于心,殷殷无疾走。虔者伏首,不驯者——见朕亦低头。” 谢茂以未来古音念出摄魂咒,米粉身上突然显现出一条胳膊粗的赤红大蟒,正疯狂地在米粉身上缠绕绞杀,鬼魂状态的米粉不知痛苦,只呆呆地看着身上的蟒蛇。 谢茂念出的咒文却似一个个大印,次第落在赤红大蟒的身上,蟒蛇一点点被烧焦,甚至冒出一股焦香,没多久就被彻底煮熟了,啪嗒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一个穿着藏蓝色唐装的年轻男人从虚空中掉落,和烧熟的大蛇一起啪嗒坠地。 他掉下的同时,额头猛地磕在地上。 正应了谢茂的咒文,不驯者见朕亦低头。 “妖族。”谢茂惊讶极了。 在未来谢茂所在的时代,妖族也还存在,不过,存在的方式比较憋屈。 众所周知,古地球人,尤其是华夏国的古地球人,对吃有着非同一般的爱好。 上古时期的人类就开始吃遍全天下,山海经里记载的怪物除了描写人家长得什么样,有什么特性,多半还会补一个吃了有什么效果。自从新古时代末期,几位修真界的祖师爷横空出世之后,原本偷偷摸摸活着,偶尔还下山跟人类谈个恋爱的妖族就遭了殃了,短短三千年时间,妖族基本上就被吃光了! 后来已经能飞天遁地的人们发现,这么吃下去也不是办法啊,全吃光了,以后就没了呀! 就有了妖族保护协会,妖族保护法,还有专门的机构人工繁殖妖族…… 新古时代这种还能在人类社会里搞事情,敢和人类别苗头的野生妖族,谢茂从未见过,对此甚为惊奇:“你是蟒族的?” “你才是蟒族,你全家都是蟒族!” 额头黏在地上爬不起的唐装男子额头冒出两个小角,“老子是龙!龙!龙!” 谢茂没有见过龙。 龙族是妖族中最倒霉的一个种族,天生□□又脾气暴躁,自认为是神兽瑞兽,对人类修士指手画脚极其嚣张,还曾经闹出过□□人族的事情,偏偏味道非常好。几大瑞兽之中,麒麟、凤凰等等都在妖族保护法的庇护下活得好好的,只有龙族在保护法出台前五百年就被吃绝种了。 ——古地球人除了不吃人,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就没他们不吃的。 华夏人自诩龙的传人,在修真者没能成道之前,龙作为传说中的瑞兽,在华夏国非常吃得开。 “你既然是龙,为何受人役使?”谢茂问。 这暴躁的龙挣扎了半天,始终不能抬头,崩溃地拍地:“这是什么咒法!” 高级拘役咒自改版本。谢茂在未来大学所学的咒法,都是集古今大成的精粹版本,相比起历史长河中敝扫自珍的古地球人,新古时代末期的各位祖师爷都非常具有共享精神,修真文明才能高歌猛进。 谢茂之所以能在这间小宿舍里控制住一条龙,仪仗的不是他才修行几日的修为。 而是他进门时就种在角落里的一棵摇曳清辉树种子。 摇曳清辉树是绝好的封禁植物,根系覆盖的范围内,树主就是唯一的主宰。谢茂念咒实际上借助的就是这棵宝树的能力。如今谢茂解了米粉身上的禁锢,又制服了一条龙,摇曳清辉树力量已近枯竭。 妖族保护法只保护对人无害的妖族。 谢茂将摄取米粉的小册子翻了一页,问那条暴躁的龙:“你可以选择受我役使,或者……” 一句话没说完,卧室里滚出来一个毛绒绒的团子,一骨碌到了唐装男子身边。它似是醉态可鞠地舒展四肢,弓起背,嘤嘤小声叫着,似是撒娇。 暴躁的龙惊恐地想要逃窜,毛绒绒已覆盖在它的头顶,一瞬间膨胀数十倍,将它裹了起来。 米粉目瞪口呆地看着。 谢茂也头疼地捂住了太阳穴。 下一秒,毛绒绒已经恢复了原本的大小,就像是女孩儿的包包挂件,巴掌大一只。 地上的“龙”已经彻底消失了。 “老、老大……” 米粉不可思议地问,“它……它把人吃了?” “龙。” 谢茂回想起那两个小小的角,心中遗憾极了。 古籍里记载着龙肉如何鲜美,如何炮制好吃,然而,他所在的时代,龙已经被吃绝种了。 好不容易遇上个不长眼的龙妖找上门来,他正想着这货要是不识时务,不肯投降,他还能带着小衣吃一回龙肉……结果被这么个卖萌的货吃了! 毛绒绒叽叽叫着,拼命蹭他的腿,只差没在地上滚两圈亮肚皮了。 能吃两界浑沌的异兽,吃个龙……好像也是很正常的事? 谢茂将毛绒绒揣进袖子里,摊开摄灵图册:“你先进来吧,外边不知道什么情况了。我得出去看看。”妖族都出现了,谢茂很担心衣飞石那一双能杀鬼的眼睛也挡不住。 米粉刚做了鬼,对于把自己送进二维世界的操作还不甚熟练,谢茂教了他一会儿,他才顺利钻进摄灵图册。地上就留下一条还带着焦香的蟒蛇尸体。 这条蟒蛇是那条龙用以拘役米粉鬼魂的禁灵,是真实存在的。 谢茂看了看,发现天生灵物,肉质非常不错。 很适合给小衣筑基前调养身体,不过,具体怎么做才好吃,嗯,叫小衣自己烤着吃,想来也不错。谢茂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顺手把几十斤重的蟒蛇尸体丢进了随身空间。 256.乡村天王(15) 踏出宿舍大门的时候,谢茂将将近枯萎的摇曳清辉树种子回收,没留下一点儿痕迹。 很意外的是,对米粉拘魂的龙族已经被毛绒绒吞了,宿舍依然如同一座孤岛。 出门之后,仍旧看不见回去的道路,长长的走廊被拦腰折断。谢茂能判断出这消失的道路不是幻阵,无地之地不能擅闯,一旦踏足消失的地方,下场很可能是跌落深涧悬崖火场,死无葬身之地。 这种禁法通常依附施术者存在,一旦术者死亡,禁法也会随之烟消云散。 毛绒绒吞了龙族,禁法依然存在。可见在厂区里玩弄鬼神的,不止那一条龙。 ——还有一个未出现的幕后之人,在暗中窥探着一切。 谢茂也有些头疼了。 他的随身空间里有很多奇花异草,然而,花草生长都需要时间,强行催生就得使用本身真元。 偏偏他这会儿体内空荡荡的,真元本就不多。犹豫片刻之后,谢茂还是手持雷击木防身,另外取出一瓶竹草种子,在宿舍边缘布下了一个善姻缘和合阵。 善姻缘和合阵是个非常冷门的阵法,民间早有和合二仙信仰,古时定亲成礼,皆有拜和合二仙的故事,求的是夫妻和顺。后有旁门左道强求和合,不顾本人意愿,以左道使恶汉配佳女,丑妇配檀郎,闹出众多荒唐事,和合法事就渐渐被正道所冷遇,轻易不肯施用。 到谢茂所在的时期,所有和合相关的道法科仪都已成为禁术,一旦使用就会被警察找上门请喝茶。 虽然不能用,但是,学还是要学的。为往圣继绝学,自己都不会,怎么个继法? 阵法刚刚摆上,竹草就疯狂地生长。长至一尺高时,突然有一个个婴灵出现在竹草之上,个个被竹草扎穿小小的身体,发出凄厉痛苦的哀哭,鲜血顺着竹草滴滴答答下淌。 善姻缘和合阵之所以冷门,就是因为它本身太过霸道。任何在夫妻之间作祟的星邪灵体,全都会被它不分青红皂白一股脑杀灭。许多夫妻使用善姻缘和合阵改善夫妻关系,甚至有不小心就断了父母亲缘、朋友恩义,乃至于子女缘分,下场十分惨烈。 谢茂摆了一个善姻缘和合阵,他心中承认的伴侣只有衣飞石,这时候任何阻拦在他与衣飞石中间的星邪灵体,全都会被杀灭,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如今拦着他,不让他去见衣飞石的,就只有面前这个禁阵。 他原本以为被逼出来的应该是幕后之人,哪晓得此人老练狡猾,摆阵用的阵灵竟然是婴灵。 足足六个婴灵。 虚空中传来一声冷笑。 “善姻缘和合法,原来是淅川娘娘庙的后人。你们这一派不分男女都娘兮兮的,从不肯擅杀无辜,你若要破阵,必要摄杀婴灵。这六个婴灵从不曾血食害人,我倒要看看,你要如何?”沙哑的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仿佛洪钟敲响在耳边,震得人极其难受。 谢茂已经掏出了摄灵图册,翻到空白无灵的一页,念出招摄咒文。 “至心诚于心,殷殷无疾走。虔者伏首,不驯者出此门去,不必回头。” 这是高级拘役咒的基础版本,谢茂这回没有进行自改。 婴灵是鬼神中最特殊的一种。它们多半没有智商,无法沟通,也不存在清晰的自我意愿。按照谢茂所受的拘役道德法规,役使需要灵体自己同意,唯一的例外,就是解救被役使的婴灵。 在未来世界,所有修者都不允许拘役婴灵,抓住了就会被严厉判罚。 任何发现婴灵被拘役的修者,都可以强行夺回婴灵,上交国家可以换取大笔贡献点。 六个被竹草刺穿流血哇哇哭泣的婴灵,一瞬间就被摄入图册,消失的来路刹那间恢复了原样,站在走廊一边的白衣女人猝不及防,不敢相信地瞪着谢茂:“不可能!那是我的小鬼……” 谢茂将摄灵图册合拢,封面上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判”字,带着一缕古拙苍老的鬼气。 他无意向人科普未来修□□的先进,将摄灵图册收入随身空间之后,手持雷击木走向那个穿着白色羽绒服的女孩儿。女孩儿梳着马尾辫,容貌俏丽,正是顶呱呱食品厂的办公室主任白露。 “你和我有恩怨?”谢茂问。 白露沉默片刻,问:“你既然走了,何必再回来?” 谢茂突然觉得这其中或许有些误会。白露似乎并不知道米粉被拘魂驱使的事?她对自己的回来非常意外和遗憾。而驱使米粉回来宿舍试图对付他的人,则早知道他会回来。 “你想对付的不是我?”谢茂将几间宿舍都看了一圈,最终指向王勇的宿舍,“王勇?” 白露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就消失了。 谢茂下楼之后,衣飞石还盯着容舜、王勇、老何与两个安保人员,老老实实地待在原地。 地上淌着诡异的黑血,风中还带着一点淡淡的腥味。 “发生什么事了?”谢茂问。 “先生走后有邪魅来袭。我点了一张符,杀灭了。”衣飞石比划的时候,给谢茂看了一眼自己破了个小口子的手指。很显然,他用符是一种伪装,真正用来杀鬼的是自己的鲜血。 来这个世界短短两天,衣飞石在行事上就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滴水不漏。 谢茂把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确认没有受伤之后,才点头:“好。” 普通的老鬼被衣飞石看一眼就会化成灰烬,需要他用将血杀灭的,必然是带了几条人命、不太容易对付的邪灵。白露驱使的几个婴灵都是从不血食害人的白鬼,谢茂隐隐约约的觉得,这次被衣飞石杀死的邪灵,或许不是白露所派遣? “走吧,吃火锅去。”谢茂已经拿到了毛绒绒,以后也不必再回宿舍了。 离开之前,他把种在小花坛里的青花碧兰收回袖中。 两界屏障已经被修复,哪怕他抽走了青花碧兰,这片夜空仍是澄净的宝石蓝。 一行人回到门卫室,衣飞石很自动去开了电磁炉。他目前与家用电器还处于蜜月期,任何能使用的家用电器他都喜欢戳一戳。刚才被鬼打墙吓尿的老何裤兜里居然还揣着几个蒜头,香油也顾不上买了,调了几个清油碟,请容舜几人也坐下吃火锅。 半夜撞鬼这事儿委实有点刺激,容舜犹豫了片刻,衣飞石给他递了筷子,他就安排两个安保人员都坐下了,剩下几个没经历灵异事件的,继续在外边戒备。 热腾腾油汪汪的火锅重新翻腾,早已煮好的菜肴加热好马上就能入口。 老何先灌了一瓶啤酒,抱着谢茂不撒手:“谢哥,你那符也给我几个嘛。现在厂子里不安全,我这年纪找个工资奖金待遇都不错的工作也不容易,我女还在读大学……” 谢茂身上带的符全都是生活系的,体内真元不足,现写一个也没多大效用。 他在火锅里捞了几片午餐肉,夹回衣飞石的油碟里,目光落在王勇身上。王勇一路上魂不守舍地回来,端起碗也没动筷子,心神不定不知道想些什么。 “王科长,夫人今天不在?”谢茂问。 “她……她回老家去了。下个月就过年了,她先回去。春运太挤了,票也不好买,都是全价票,平时都能打个来回。”谢茂只问了一句,王勇就回答了好几句,似乎很怕人不相信自己的理由。 “王科长和夫人膝下几个孩子?”谢茂又问。 王勇苦涩地说:“年轻时太开放,现在遭报应了。一个孩子都怀不上。” 谢茂点点头。 老何是四川人,煮火锅烫菜准备着鲜毛肚、鲜鹅肠,衣飞石从没吃过这两样东西,多煮一会儿就咬不烂了,当着皇帝的面,吐又不好吐。 谢茂注意到他的为难,亲自拿纸巾垫在手心,捂住他的嘴:“给你包着呢,没事。” 衣飞石哪里敢往他手里吐脏东西,连忙自己捂住。 谢茂知道他素日里小意仔细,也不为难他,把纸巾给了他转身找垃圾桶。那边容舜已经很殷勤地把垃圾桶递了过来,衣飞石顺手就把嘴里吐出来的东西扔了。 身边没人服侍就是这点儿麻烦。若是秦筝在身边伺候,哪里会让小衣这么难受,早服侍妥帖了。 谢茂看着有点适应不良的衣飞石,觉得新世界的生活实在太委屈心上人了。至于躬身在一边抽纸巾给衣飞石擦手的容舜,也就更满意了一分。 老何很老练地帮着烫了一个毛肚,教不会吃的衣飞石:“这烫毛肚有个讲究,叫‘七上八下’,一二三四五六七八,熟了。来来,我给你烫好了,你吃这个,绝对一流。” 衣飞石在军中常跟士兵吃大锅饭,没什么洁癖,伸手接了这个毛肚,吃进嘴里麻辣鲜香,果然是一流。他吃着觉得好,又默默地给皇帝也“七上八下”地烫了一个。 老何嘿嘿地笑:“谢哥好福气嘛,弟弟恁孝敬你。” “是,我这个弟弟最是孝敬。”谢茂看着衣飞石若有深意地笑。 又吃了两口菜,谢茂真有些饱了,专门给衣飞石布菜,随口说:“符这东西防得了一时,防不了一世。防得了恶鬼,防不了怨魂。知道恶鬼怨魂有什么不同吗?” 老何忙给他新开了一瓶啤酒递来,讨好地问:“不晓得。谢哥,你说嘛。” “恶鬼天生恶相,遇见人就骚扰,是无差别攻击。怨魂就不同了,它心中有怨,只找特定的对象攻击。比如一个人被一辆红色的小车撞死了,心有不甘成了怨鬼,要么它就找撞死它的人报仇,也有可能找所有开车经过那条路的司机报仇,或者是所有开红色小车的人报仇……” 王勇正在吃碗里的鱼饺,听了谢茂说话就似觉得食难下咽,送到嘴边又放了下来。 “照你啷个说,我们厂里这还是个怨鬼?” 老何摸了摸胳膊上的鸡皮疙瘩,怂恿着谢茂,“谢哥,要不你走之前,帮我们把这个怨鬼杀了嘛。这一天天的……好吓人哦。我老何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平白无故喊我下几百个二楼,我恁大岁数了,差点累死我……” “这个鬼厉害啊。”谢茂开始吹牛。 “我刚才在宿舍上面给他交手,打了三天三夜。下面你们等了多久?” 老何被唬得一愣一愣的,回答说:“十几分钟吧?肯定不到十五分钟。你和鬼打了三天三夜啷个久哦?你们在哪儿打喃?未必在阴间打架?” “混沌虚无之间,就是人界和鬼界交错的地方。时间和阳间不大一样。”谢茂吹得天花乱坠,“我打不过它,它也打不过我。后来它觉得没意思就先走了,我才从宿舍下来。反正吃完这顿饭我就走了,它要找的人就在厂里,也不会跟着我。” “你也打不过它?有恁厉害的鬼?你用符也不得行?”老何迷信于衣飞石杀过邪灵的“净水符”。 谢茂脸色严肃凝重地摇头。 “那就没得办法了?谢哥,你这符哪里买的?勇哥,我们跟小李总打个报告,喊他去请个大师傅回来,搞场法事嘛。未必就啷个等到怨鬼杀人嗦?天天毛抓抓的,吓死人了。”老何极力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他不愿意失去这份工作。 “办法也不是没有。” 谢茂给衣飞石布菜的时候顿了顿筷子,衣飞石就知道他是在瞎扯,低头默默吃东西。 “人死则鬼。鬼能在阳间现形害人,主要依托它的尸骨存在。一旦尸骨无存,鬼也就消失了。否则,你想,人一代一代繁衍,鬼一直游荡不死,阴间不都塞满了?”谢茂说。 老何连连点头:“对对,是这个道理。难怪以前乡下神神鬼鬼的故事多,现在都没怎么听说了,改火葬了嘛!一把火烧了,骨头都成了灰,鬼也就没得了。” “要是能找到这个怨鬼的尸体,送去火葬了,最好再念个往生咒,一切就太平了。”谢茂说。 “不晓得这个怨鬼是哪个嘛!”老何唉声叹气。 神鬼之事似乎也只是饭局中的一个小插曲,老何几次想多问点灵异知识,谢茂把该说的说了,就打哈哈东拉西扯,一顿火锅吃了两个小时,眼看快要到凌晨三点了,谢茂就说要走了。 “兄弟一场,有事没事常联系。”老何眼巴巴地看着谢茂。 谢茂笑了笑,拍拍他的肩膀。一颗生命树种子顺着滑入老何的衣领,在他体内生根发芽。 走出顶呱呱食品厂所在的那条工业区内街,谢茂吩咐容舜:“带两个人把直升机开回杭市。今晚我们住镇上的酒店。——先去派出所。” 容舜没有多问,立刻吩咐两个人去镇上中学,把临时停在操场上的直升机开回杭市。 容舜自己则跟着谢茂、衣飞石,一路保护着去了启平镇派出所。 他们这一批训练有素的黑西服半夜直闯派出所,把值班的民警都吓了一跳,见了谢茂和衣飞石,这警察又憋不住笑了。恰好今天值班的就是朱警官和胡副所长,几个辅警也都是熟人。 “大半夜的这是怎么了?”朱警官问。 谢茂跟胡所长去走廊上说了两句话,和朱警官小辅警打了招呼,没什么事就走了。 启平镇上只有一间速9快捷酒店,这回不必谢茂去办入住手续,容舜的人直接包了两层楼,拿了房卡之后,所有房间都检查了一遍,再将两端楼道一锁,封锁出一个相对安全的空间。 谢茂与衣飞石住在靠走廊的第三间房,左右都有安保人员守着。 进门之后,容舜也跟了进来。 “我就在门口,您与谢先生准备休息时,请通知我进门。”容舜指了指门口玄关处,“晚上我会在这里守护。” “不用守得这么近……”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谢茂已答应了下来,“让他进来。” 衣飞石虽然诧异,却从不会违逆谢茂的吩咐:“是。” 容舜一直在默默观察二人的关系。 他最开始的目标是谢茂,四堂叔紧急求助,叫他带人来保护一个大师,见了衣飞石之后,他的目标就变成了衣飞石。让他觉得很意外的是,谢茂和衣飞石的关系,并不像是普通的情侣。 这两个人相处是非常有默契,一举一动一个眼神,对方马上就能明白自己的用意。 甚至很多时候不需要示意,就有一种心照不宣的灵犀在彼此间连通。 谢茂对衣飞石非常体贴,照顾衣飞石就像是照顾七八岁不知事的孩童,那架势,真是恨不得饭都嚼碎了再喂给衣飞石。衣飞石对谢茂更是特别特别地服从。只要谢茂有明确的吩咐,衣飞石执行起来绝没有一丝迟疑。 容舜觉得,如果谢茂现在叫衣飞石打开窗户跳下去,衣飞石也一定会照做。 ——哪怕现在住在九层楼上。 最让容舜想不通的是,根据他此前在飞机上看过的资料,三天之前,谢茂和石一飞彼此都不认识。 他们一个是退役之后在乡下食品厂混日子的保安,另一个则是在恒店混饭吃的戏托儿。他们的生活轨迹、成长轨迹,甚至人际交往圈子,都没有半点交集。 是什么变故让他们在突然之间就有了这么深厚的羁绊和默契? 容舜觉得衣飞石应该是隐逸世家的后人,观察了半天之后,他觉得谢茂可能也是隐逸世家的后人。 不仅仅因为谢茂应对灵异事件的各种沉稳自如,容舜考虑得更多的是谢茂和衣飞石这种奇怪的羁绊的关系。只能解释说,这二人在很早以前就相识了,只是他们在“山下”的身份是伪造的,所以,人们能查到的一切信息也都是虚假的。 嗯,一定都是隐逸世家的后人! 容舜偷偷瞥了谢茂一眼,觉得谢茂是魔法系,衣飞石是物理系,两个都很厉害。 容家这么多年始终和隐逸世家搭不上关系,容舜决定一定要好好把握机会。 有容舜在屋子里杵着,谢茂和衣飞石一起使用了卫生间。 那边放着水,这边使用的还是净水符和清洁套装。洗漱完毕之后,就是换衣裳准备休息。衣飞石衣服里边套着标准制服,其实,随时都能改成寝衣模式。 谢茂却故意要他脱下来:“脱下来才能换。” 【宿主,今日秀恩爱日常已完成4/5,再接再厉哦!】 衣飞石默默无语。 他始终没告诉皇帝自己体内带了个系统的事情,因为,这个系统实在太……说不出口了。 天天都逼他和皇帝秀恩爱,什么叫秀恩爱呢?衣飞石原本也是不懂的。系统一天天地在他脑内刷屏,告诉他今天完成秀恩爱日常,今天超额完成秀恩爱日常,他就慢慢地懂了。 只要是当着外人的面,皇帝对他好,就算“秀恩爱”了。 现在才凌晨三点半,秀恩爱日程就完成了四个。 哪四个呢? 刚才在门卫室吃火锅时,皇帝当众给他试菜,系统就弹了个【日常秀恩爱1/5】的弹幕给他。 出门的时候,皇帝怕他冷,走在大马路上,当着几个安保人员的面给他搓手,【日常秀恩爱2/5】。 从派出所出来的路上,皇帝起了色心伸手从羽绒服底下伸进来,摸他的背,被容舜那个眼尖的小狼崽子看见了,系统又弹了个【日常秀恩爱3/5】。 刚刚和皇帝一起进了洗手间,容舜矜持地退了一步,低下头,【日常秀恩爱4/5】。 现在皇帝叫他换一身衣裳,怎么就又是“秀恩爱”了?这么小小的一个卫生间里边,难道还有另外一个人? 【其实,这件衣裳不脱下来,也能改换寝衣形态。】系统提醒。 ……所以,皇帝为的不是这件衣裳,而是求欢? 门外站着容舜,他和皇帝却在门内行事,岂不就是“秀恩爱”? 衣飞石看着谢茂噙着笑意与渴盼的双眼,默默往后退了一步。他太困窘了。前世衣飞石始终保持着良好的健康与体形,哪怕口中叹息自己不如少年时鲜嫩美丽,心中也没有太多的自卑。 他从镜中能看见自己矫健英伟的身形,他知道自己仍旧英俊潇洒风度翩翩。 直到他来到这个陌生的新世界,得到一个全然陌生的肥胖身体。 这几天来,他除了应付眼前应接不暇的新事物,最担心的事,就是皇帝要亲近自己。他自己都嫌恶这个肥硕的身体,人怎么能胖成这样?坠在身上的每一坨肉都让衣飞石感觉到恶心。他不敢想象和皇帝亲近的模样,起码这种时候绝对不行。 谢茂稍微往他身边靠,他就下意识地想要躲,只怕皇帝要更进一步。 只有谢茂不怎么搭理他的时候,他才会小心翼翼地挨上去。 ——他没有那么喜欢玩皇帝的老人机。他只是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一旦闲下来了,皇帝就会拉着他抚摸温存,他害怕这样。 皇帝已经好几次抚摸他的堆满了肥肉的肩背了,他不能拒绝,可是,他不想更进一步。 想想皇帝在谢朝时二十出头的年纪,黏着他一日几次都不够,衣飞石算了算日子,这都第三天了。他这几天都在琢磨烦恼这件事,终于被逼到了洗手间里,又不敢泄漏自己有个秀恩爱系统的秘密—— 皇帝非要他脱了衣服才能给他寝衣穿,他又不能说,我知道你骗我!不脱也能换! “臣岂能穿着寝衣见客。”衣飞石坚持不肯脱。 往日在谢朝时,他肯穿着寝衣在屋子里走,那是因为四下服侍的都是奴婢,奴婢不能算人。若是要见客,肯定也都要换好衣裳。现代世界人人平等,容舜更不是他们的奴婢,他就不能穿寝衣见人了。 谢茂眼中的光亮黯了下来。 衣飞石见不得他这样失望的神色,差点就想点头答应了,只是摸着自己肥肥的肚皮…… 真的不行。 “陛下。”衣飞石顾不得洗手间里狭小的空间,在防滑垫上跪了下来,“臣体态痴肥臃肿,委实不能侍奉陛下。陛下昔日怜惜臣年幼,忍让臣数年,求陛下再宽待臣几十日……” 他这样胖墩墩地跪在地上,低头求饶,因怕门外容舜听见,声音也压得很低。 其实这几日疲于奔命,又有昨夜油尽灯枯之事,谢茂这会儿都没缓过劲来,根本提不起兴头。 谢茂习惯抚摸衣飞石的身体,今日求欢也是向衣飞石表忠心——就算你胖了,朕也一样喜欢你,渴念你。对着这么个胖嘟嘟的衣飞石,他想法更多。若是几天都不爱抚亲热,小衣伤心了怎么办? 求欢被拒,谢茂早有心理准备。相伴几十年了,他岂会不了解自家小衣? 那是洗身子都不肯当着他的面,一定要躲着的。每回见了他,必然要干干净净,风风光光,有一点儿狼狈都会觉得不好意思,坏了在他心中的美好形象。 他只是没想到,衣飞石会这么难过。跪地低头,好似做了天大的错事,任凭训斥责罚。 “若不能宽待呢?”谢茂问。 衣飞石抬头看着他:“能的。” “不能。” “陛下。” “不能。” “我是衣飞石。” “……撒娇也不能。” “衣飞石。” “……” 好吧,你是衣飞石,你有特权。 ※ 容舜只听见洗手间里的水声,隐隐绰绰的说话声,没多久里边的人就笑了起来。 他松了一口气。虽说这些年干安保工作,也近距离围观了不少刺激火辣的现场。速9酒店也罢了,洗手间里两个男人也不稀罕,他比较在意的是……那美男和胖墩的组合,实在是想起来就有点辣眼睛。 没多会儿,谢茂和衣飞石就从洗手间里出来了,二人都穿着薄外衣,没有换寝袍。 这是间大床房。 当着容舜的面,谢茂不能铺行军被褥,衣飞石躺床上才知道胖子活着多艰难。 谢茂给他垫了个枕头,他才勉强舒服地歪了下去。这会儿也不能往谢茂肩上挨了,没有行军被褥严丝合缝地支撑在身下,侧身歪着都觉得骨头有点沉。 二人关灯休息,容舜就拿了一把椅子,坐在玄关处,闭目养神。 总共睡下去也没两个小时,清晨六点过,谢茂放在电视机旁边充电的老人机就响了起来。 坐在玄关处的容舜即刻睁眼,开了进门处廊道的小灯,见谢茂坐了起来,他请示:“帮您接取手机么?谢先生。” 谢茂点点头。 容舜拔下手机,双手送到他面前。 “说。”谢茂接电话一向不客气。 电话是胡副所长打来的。 说了几句之后,谢茂就挂断了电话,告知衣飞石电话详情:“厂里八号车间起火了。” 衣飞石在顶呱呱食品厂也逛了好几圈,看得出来,整个厂区的消防做得很好,车间都是钢结构,生产的是食品,实际上不容易起火。 他夜里虽然埋头吃火锅,其实听了谢茂忽悠人的全过程:“车间地下埋着怨鬼的尸体?” 平白无故去挖车间肯定很惹人瞩目,一把火把车间烧了,翻修的时候再动地基,那就不奇怪了。 “等吧。最多一两天就有消息了。” 谢茂把手机递给容舜,让他送回去继续充电,“厂里人人鬼鬼都不消停,王勇前天差点死在宿舍里,他但凡不想死,最近就一定会去挖尸体——如果,真有尸体的话。” 容舜把老人机插上电,回头一看,那俩又挨挨蹭蹭地倒头睡下去了。 257.乡村天王(16) 谢茂和衣飞石睡到中午才起床。 那边仓促上路执行任务的容舜团队,一夜之间也已经鸟枪换炮。 速9酒店停车场里停放着三辆中巴车,挂着华夏旅游的牌子,容舜团队中的安保人员全都已经换了便装,多出来好几个年轻女孩,伪装成某金融投资公司旅游年会,叽叽喳喳看起来十分热闹。 谢茂和衣飞石在楼下餐厅吃过桥米线时,在椅子上坐了一夜的容舜去冲凉换了身便装,出来又是一身精力充沛、神采奕奕的模样。 “谢先生,请问今天的行程安排。”容舜拿着PAD坐在邻座,准备做日程管理。 “没别的安排,等消息。” 谢茂原本不想管厂里灵异事件,然而,他不想惹事,事儿却处处截住他。 昨天白露率先出手,操纵婴灵把他困在禁阵之中,白露是否和拘住魂米粉魂魄的龙族有关系?昨夜他被困时,袭击衣飞石一行人的邪灵,又是何人所役使?他总得弄明白这都是为什么吧? 如今他不是皇帝了,不能一道圣旨让人把白露押下严刑逼供,只能一步一步来。 “谢先生。”容舜有些犹豫。 按照职业守则,容舜作为安保人员,在雇主身边应该安静准时、严格保密。 然而,容舜并不想把谢茂和衣飞石当做普通雇主看待。他想更近一步。和这两位“隐逸世家后人”结交,产生更亲密信任的关系。他握有很多资源,他一个信息就能知道很多事情—— 问题就在“界限”二字之上。 这两位希不希望他这么热情地缠上去?他自作聪明会不会弄巧成拙? 店员刚端上来的一碟子醋泡鸭掌,谢茂细心地放到衣飞石面前,笑道:“说吧。” “今天上午八点半,李吉接到顶呱呱食品公司八号车间失火的消息之后,立刻办理了出院手续。半个小时之前,他已经抵达厂区了。”容舜汇报了相关消息。 昨夜谢茂只差没直说顶呱呱食品厂里有冤死的命案了,也就人到中老年还比较天真的老何,才会觉得在厂里闹事的是一只死了多年的陈年老鬼,一心怂恿老板请个大师找到古墓对付冤魂。 真实撞鬼的经历很吓唬人,尤其是做贼心虚的人,王勇明显已经被吓得魂不守舍。 容舜这种职业顶尖的安保工作者,观察细节的能力非常强。何况,谢茂说得明显,王勇心不在焉的失态也很明显。加上昨夜谢茂出来就奔派出所报警,容舜还能不明白怎么回事? 昨夜衣飞石歪在谢茂怀里打呼噜时,容舜就组织公司内精英,对顶呱呱食品厂的灵异事件进行情报搜集汇总,这会儿已经有无人机在顶呱呱食品厂内监控,相关涉事人身边也都有了不太合法的秘密跟踪监听。 李吉是顶呱呱食品有限公司董事长李大红的大儿子,也就是底下人口中的大李总。 “说说他?”谢茂问。 顶呱呱食品是神牧集团的子公司,李家二少李幸就是容二少的跟班,容舜和李家却并不熟悉。 容家本身的产业非常庞大,神牧集团仅是其中微不足道的冰山一角。作为长房长子,容舜跟随祖父母常年在京市生活,分管的也是安全产业,他也是昨天才带着团队专机抵达杭市。 可他介绍起李吉的情况来,就好像他真的认识李吉一样,情报非常详细—— “他比李幸大十二岁,是李大红前妻所生。美国留学回来之后,一直在顶呱呱工作。” “和一般富二代不一样,李吉很踏实安分,不炫富,不贪色,大部分时间都花在厂里。每天早上八点出发,十点半到公司,看前一天的产量报表,听取各部门意见,中午会有一些当地的宴请,下午主要见朋友联络感情,三点半离开公司。” “比较奇怪的是,他今年三十五岁,依然没有结婚,没有孩子。” 李吉有出国留学的经历,接触到比较西方的思想,晚婚晚育或者丁克,都是有可能的。 然而,顶呱呱食品有限公司的年销售额近五年都达到了五亿,每年的净利润都是很稳定的近七千万,这个数据搁杭市不值一提,在乡下就是数一数二的纳税大户,顶呱呱的富豪了。 守着这么一份资产,却不赶紧娶妻生子继承?这不符合华夏人的价值观。 何况,李吉还有一个异母弟弟李幸,他不赶紧生下儿子,继承权很可能落到弟弟手里。就算李幸是个不成器的纨绔,李吉能撑着三十五岁都不结婚、不生孩子,这也是很离奇的事情了。 “照你所说,他是个很踏实勤谨的人。厂里失火,他的父亲李大红死亡,他是目前唯一能做主的人,立刻从杭市赶来主持大局、顺便稳定军心,这是情理中的事?”谢茂仍旧问容舜的意见。 容舜还不及答话,就有人发出不屑的嘲讽声:“他?他就是个混混。” 启平镇的这间速9酒店开在新修建的城市广场上,楼下几间小店也是很现代城市的风格。这一间过桥米线店里摆着几张古色古香的桌椅,靠里是明厨亮灶,一个出餐口,还有一个小小的点餐台。 发出嘲讽声的就是一个坐在点餐台里边的中年妇女,看上去五十岁出头,精明干练。 “你们说的是顶呱呱食品厂的李吉吧?李大红的儿子。他妈在他八岁的时候,跟一个香港人跑了,李大红天天骑着个自行车去宁市卖鱼,没人管他。哼,小西斯,头几年就拔人电话线摁人门铃,再大些就跟人混社会哦,阿婆的买命钱都抢,他爸爸天天去派出所捞他。” “十四五岁就跟着人拦路抢劫,欺负小学生,他家也不缺饭吃,就是天生坏胚。” “后来他爸爸送他出国念书,人模狗样地回来。装得蛮像样子。” 说着,她很不高兴地拍拍手,“从前砸我家两块玻璃呢,也没说赔给我!今天坐奔驰车,明天坐宝马车,坐着不亏心么?” 小镇上的居民大多数都认识彼此,李大红身为镇上鼎鼎有名的企业家,在老街坊口中也就是个骑着自行车去卖鱼的老邻居,不少人都知道他老婆跟香港人跑了的窘事。 算算这老街坊说的岁数,李吉十四、五岁的时候,那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这老太太反反复复把自己家被李吉砸碎的窗玻璃说了二十分钟,衣飞石连忙把半碟子醋泡鸭掌吃下肚,容舜买单,谢茂带着衣飞石跑路—— 就这半小时里,谢茂都学会了好几个骂人的词语,什么贱儿饭,鞭三饭,小西斯…… 吃过饭也无处可去,谢茂仍旧在等派出所的消息,二人重新回了房间。 容舜带着PAD进来,连接了无人机上的摄像头,直播在顶呱呱食品厂里的监控画面。 “这就是李吉。”容舜指着画面上的人说。 衣飞石很认真地看着平板电脑上的画面,他在门卫室里见过监控画面,也见过李幸手机里播放的自己跳货车的视频,还因监控在越狱时被捉住过,对此不陌生。 八号车间已经被烧得一片狼藉,消防队已经退了,工人们正在清理现场。 看了差不多三四分钟之后,衣飞石指着画面的某个地方,说:“他看了三次。他知道那里有东西。” 容舜神色凝重:“尸体?” 衣飞石也认为是尸体。 不过,转身见谢茂歪在床上看电视,不大感兴趣的样子,他就知道这事不对,“先生?” “不用这么费力盯着,已经报警了。”谢茂懒洋洋地翻着频道,找了一个时装剧,“有没有东西,是什么东西,挖出来才知道。也得他们做贼心虚地自己去挖——万一是一坛子金元宝呢?” 他随意瞥了容舜拿着的PAD画面一眼,李吉正在和某个主管似的人物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他和王勇都不会动手。要挖也得是晚上。” “一夜没睡,你去休息吧。换个人守在门口就行了。” 容舜觉得以衣飞石的身手,足以应付肘腋之变,他对自己的安保团队也非常有信心,便答应一声,收起PAD准备去休息。 临走时,谢茂叮嘱:“就在隔壁房间,不要离我太远。” 容舜丝毫没想过谢茂是要保护他,满以为谢茂是被两次谋杀吓住了,忙答应说:“是,我就在隔壁房间。您有事喊一声我就能听见,我的同事也非常优秀,请相信我们的专业服务。” 谢茂不置可否,倒是衣飞石笑了笑,说:“你安心休息吧,我在这里。” 房门拉上之后,屋内仅剩谢茂与衣飞石两个人。 “吃饱了吗?”谢茂问。 衣飞石活到五十岁也是每餐必食大肉,中午吃的过桥米线里只有两个鹌鹑蛋,几片鹅肉,哪怕后来加了一碟子醋泡鸭掌,他也完全没吃饱。 不过,摸摸自己的肥肚皮,衣飞石违心地说:“饱了。” 房间的窗帘从昨晚进门就一直拉着,这会儿也没打开。谢茂直接从随身空间里掏出那条被符印烧焦的大蟒蛇尸体,说:“昨晚得了件好东西,极其养身。左右无事,你来烤上,咱们分吃了。” 衣飞石看着地上铺着灰褐色的地毯,眨眨眼。怎么烤?打火机吗? 古人和现代人都无法理解未来修真科技的方便伟大。 谢茂先把蟒蛇给衣飞石拿着,问他:“你吃不吃蛇?” 衣飞石只爱吃羊肉。其他的肉都很无所谓,可吃可不吃。只是皇帝说这是“好东西”,要和他“分吃了”,他怎么舍得让皇帝扫兴?很捧场地点头:“吃呀。喜欢吃。” 谢茂就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一个快捷篝火,就是一张纸,纸上绘着碎石围砌而成的篝火。 他把这张纸放在地毯上,指尖轻轻一点。 轰一声,熊熊烈火就烧了起来。 原本在纸上二维的碎石篝火堆,竟然瞬间变成了实物,烧得十分热烈。 谢茂拿出一把玉刀,切下蟒蛇的头颅,指点说:“异种灵物皆有窍穴,藏慧其中。你看着蟒蛇死后双眸化作绿碧之色,莹莹如玉……” “这就是它的窍穴?” “这就是它的临死一击。” 谢茂用玉刀把蟒蛇两个眼珠子挑出来,放进一个玉瓶中,就似两颗漂亮的翡翠珠。 “你要记住,活着的异兽,身上越是鲜亮夺目、神光奕奕的东西,越是宝贵。一旦它们死去,尸体上任何看似瑰宝的东西,都能害人。蟒本无毒,一旦死后,遗下的两枚蟒珠则是剧毒之物,凡有情众生,沾之即忘凡尘,不知饮食,不知疼痛,有人照顾才能活着,没人照顾……” 衣飞石明白这个道理。这种毒太奇妙了。居然让人忘记吃饭,忘记疼痛的滋味。 如果一个人生活,却不记得该吃饭,就会活生生把自己饿死。 谢茂把两颗蟒珠收好,说:“你如今还未筑基,不懂法门。这东西不能给你玩。” 衣飞石心道,我又不是八岁的孩子,并不想玩这要命的东西。 紧接着谢茂就开始剥皮切肉,串了大概三斤蟒蛇肉,给衣飞石拿着:“你要码什么作料?我这里有些星盐……” 衣飞石才把那蟒蛇肉放上篝火堆,原本无烟的篝火堆瞬间窜起一丝烟气。 这就惹了祸了! 如今的酒店消防查得很严格,所有房间都有烟雾探测器。 这边烟气才飘了上去,消防管道自动开闸放水,一个房间里就有两个喷水笼头,水压又大,噗噗地疯狂洒水,整个房间瞬间变成水帘洞。 倒霉的篝火被扑灭了,衣飞石眼疾手快掀起被子,挡在谢茂头顶上—— “我进来了!” 门口站着的安保人员迅速推门而入,刚好被喷了一脸水。 看着满屋子的狼藉,所有闻讯而来的安保人员都是一言难尽的表情。 地上有一堆碎石,还有篝火燃烧过的痕迹,石一飞先生手里拿着一堆肉串,谢大师顶着湿漉漉的被子目无表情地站在墙角——所幸,在所有人进门之前,谢茂就把那条蟒蛇尸体收进了随身空间,遗憾的是,其他的东西他没法儿收拾。 速9酒店的前台已经接到了烟雾警报,派了保安上来查看。 容舜才睡下三分钟,又不得不爬起来收拾残局。他先交代属下去跟酒店算清理费用,独自进门,看见衣飞石手里还拿着肉串子,也有点哭笑不得:“石先生,谢先生,咱们换个房间住吧。” 换到隔壁的房间里,容舜交代酒店暂时关了喷淋系统和烟雾警报——通常而言,前者能关,后者是不能关的,一旦关了,被消防部门查到就会被罚款到哭泣。不过,小镇上查得不严,花点钱还是可以商量。 容舜先用酒店的盘子装着衣飞石手里的肉串子,二十分钟之后,属下就送来了超市新买的木炭和烧烤炉、烧烤调料,容舜亲自烧炭架炉子,在屋子里给两位隐逸世家的高人准备全套烧烤装备。 再过二十分钟,各种配菜也由属下亲自清洗、串码好,一一送进屋。 “您二位看一看,还需要些什么?”容舜手里拿着刷子,“还是我来代劳?” 谢茂习惯性地歪在床上,觉得这小子非常知情识趣:“留下一起吃吧。” 衣飞石知道皇帝小气,分肉给容舜吃,那是看在容舜还算乖顺,但皇帝肯定不会乐意他给容舜烤肉吃。便将蟒蛇肉串子分了大约一斤出来,还没给容舜,谢茂就阻止了:“给他两串就行了。” 衣飞石就把多的收回来,只给容舜两串。 容舜有点无语,还是恭敬地谢了:“多谢款待。” “你也只吃两串。”谢茂叮嘱衣飞石。 这东西太补了,吃多了身体受不住,反而有害无益。 蟒蛇肉原本就被符印烧得焦香,放上火烤了快半小时,依然冷冰冰不能熟透。容舜烤了几个鸡腿、鸡翅,早就熟了,然而,与那几串蟒蛇肉相比,鸡肉的香气失去了诱惑力,谁都不想吃。 足足烤了一个小时,蟒蛇肉才终于熟透了,似乎在打瞌睡的谢茂睁开眼:“熟了。” 容舜咽了几次口水,闻言连忙拿起来,一口吞下去,汁水四溢。 烤了一个小时的肉,居然锁住了这么多的汁水,口感尤其地鲜香奇特,他出身豪富之家,自问吃遍了全球最顶尖珍贵的美食,也实在想不到一顿乡下烧烤…… 他突然想起来,刚才他和衣飞石、谢茂一起上楼进屋,那时候衣飞石手里并没有肉。 ——这肉到底是哪儿来的?或者说,这到底是什么肉? 迷迷糊糊就吃了一口来历不明的肉,容舜这才惊醒。发现衣飞石正拿着烤好的肉,送到谢茂跟前,谢茂连接都不接,衣飞石就坐在他身边,喂他吃一口,他点点头,衣飞石又自己吃一口。 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很快就吃完了一个肉串。 衣飞石手里还有一堆肉串。 天天撒狗粮。 容舜放心了。谢茂和衣飞石都吃的东西,应该不会有问题。他又吃了一口。 两口蟒蛇肉下肚,容舜就感觉自己丹田处有一股微微的针刺感,缓缓地往上顶。 他学过一点儿站桩的功夫,也接触过一点儿冥想,只是,都没有名师指导,不能入门。这会儿就有些慌了,怎么会是针刺的感觉? 那边衣飞石也感觉到小腹处的躁动,不过,谢茂叫他吃,他就继续吃。 两个肉串吃完,针刺的感觉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升腾的暖意,流向四肢百骸。 婴儿出生时即是纯阳体,百脉具通,断奶之后,依后天饮食而生存,渐渐地经络就会闭塞,一步步走向与俗世同朽的终局。容舜不知道好坏,衣飞石当然知道。两串蟒蛇肉就帮他通了一条最重要的经脉,以后习武练气都能事半功百——他在谢朝时,通这条经脉还花了三年时间呢。 不必谢茂阻止,他也不敢再吃了。 过犹不及,这个身体承受不起太多的好处,必须缓缓图之。 谢茂就没这点儿顾虑,他的壳子本来体质好,他又踏上了修行之路,这点蟒蛇肉吃进去,直接就被他炼化成真元。之所以只吃二斤,完全是胃容量限制了他的发挥。 衣飞石喂谢茂吃完了肉串,准备服侍谢茂擦嘴,就发现容舜一张脸胀得通红,呼吸急促。 他伸手在容舜腰腹间轻点数次,走了一个行功路线:“行气。” 不用他催促,他伸手的瞬间,容舜就下意识地将丹田里鼓胀的热气,跟着他所点的几个穴位走了一遍,他手指点到哪里,容舜胀着的热气就推向哪里。 最终衣飞石点回他丹田处,他一口气才缓缓沉了下去,脸色恢复如常。 容舜是个自幼习武、身手不俗,却始终未能觅得名师、无法登堂入室的自学型天才。他吃这两串蟒蛇肉的效果,远比才刚穿越来几天的衣飞石更好。 经脉打通的一瞬间,他就感觉到自己源源不断的精力,身体更是为之一轻—— 每一寸肌肤骨骼都在叫嚣着健康。 他顿时明白自己撞大运了。 这两位隐逸世家的高人原本躲在屋子里吃好东西,因为不太熟悉“山下”的一切,不小心被喷淋设备浇了个落汤鸡,他不过是殷勤了一把,准备好烧烤用具,就被慷慨地分了一杯羹。 “吃了您的肉,我就是您的徒弟了吧!”容舜第一次这么不要脸,说话时声音都颤抖。 “怎么说话呢?吃谁的肉呢?”谢茂先不乐意了。 刚才衣飞石伸手在容舜小腹上摸来摸去,他就不大高兴。他知道衣飞石是救人,不帮一把容舜就要走火入魔了。可是,用签子戳不行吗?怎么就非得用手戳呢?那地方能随便戳吗? 砰砰砰。 容舜将门打开,一个下属拿着PAD进来:“舜哥,失火现场出意外了。” 顶呱呱食品厂的八号车间是钢结构建筑,夜里失火被彻底烧透了,主体钢结构并没有坍塌,消防队撤离的时候还做了一个粗略的评估,认为这个主体结构不会出什么问题。 然而,就在五分钟以前,烧得只剩下一个架子的八号车间,塌了。 竖起的钢筋砸下来,恰好砸在了正在现场视察的李吉腿上。李吉当场昏迷。 258.乡村天王(17) 启平镇上仅有一个私立的康福医院,主要接待的患者是拿不到准生证的孕妇。医术嘛,一言难尽。镇上居民有个头疼脑热的,宁可找相熟的小诊所老中医打针吃药,大病就直奔杭市了。 李吉被砸晕之后,现场乱成一团。 严董秘坚持要送杭市,白主任则认为应该先送镇上医院,由医生决定治疗方案。 “说是砸着了腿,腿上一个红印儿都没有。你见过没伤没痛昏迷不醒的么?这情况能不能挪动也说不准。往杭市送?路上两个小时,全程高速,出了意外你负责吗?”白露问严欣荣。 严欣荣就不吭声了。 这会儿把人拉到镇上医院,出了事有医院和医生兜着。 她若坚持把昏迷不醒的李吉往杭市拉,李吉醒了未必感谢她,真醒不来了,李家就剩下小李总那个二皮脸,后果如何很难预料。她又何必平白惹一身腥? 白露给120急救打了电话,镇上唯一的医院马上就派了急救车出诊,不到五分钟就到了。 和市内各个拥挤的三甲医院不同,乡下医院很多时候都要抢病人,急救跟车医生简单检查了李吉的各项体征,问了问情况就把人拉走了——这个月的VIP总统套房还没开张呢。 通过无人机监控探头,谢茂看了全程。 容舜请示是否让人去医院看看李吉,谢茂似笑非笑:“这价值三千万的安保服务挺超值。” 容舜是有心讨好,见谢茂瞥着他凑近衣飞石的模样颇不得劲儿,他就往一边挪了挪,悄悄离着谢茂更近了些,老老实实地说:“不及谢先生惠赐。” 那两串不知道什么的肉,怕是十个三千万也买不来。 谢茂才算满意了,解释说:“李吉那边不必跟太紧,要害都在厂区里。” ——白露始终留在厂里,没有跟着李吉去医院。 不管李吉是否亏心,王勇是否做了什么坏事,这件事的核心仍旧在装神弄鬼的白露身上。目前掌握的线索非常少,谢茂也不习惯臆想故事,他只要盯着白露就行了。 “是。”容舜听了吩咐,随后带着属下来收拾残局,亲自端了烤肉盘子出门。 走出走廊约有二十米,他的队副张伟强就犯嘀咕:“舜哥,咱们至于这么讨好他们吗?白送的情报执行都不要,还得被他教训。我看他资料,九八年出生的小鬼,装得老气横秋……” “这话说一遍就行了,以后不许再提。”容舜把肉盘子放张伟强捧着的菜钵上,“上赶着讨好还得看人家乐不乐意让你讨好,隐世家族就是这么屌。好容易抓着两个,我这回可不会放手了。” 张伟强就不吭气了。 他在盛世安全供职近六年,最近才跟着小容总裁出任务。 短短一年时间,就见了从前六年都没见过的奇人奇事。在盛世安全里供职的多半都是退伍兵,张伟强自己也算是素质一流的军中大佬,可是,军中的大佬再牛逼也是人类。 那什么隐世家族出来的,很多都跟都市小说似的,强得人类无法理解。 动不动单手举汽车,孤身挡地铁。 刚开始,张伟强看了视频还以为是电影剪辑,对其嗤之以鼻—— 直到有一天,他见到了盛天龙。 盛天龙是盛天心大师的族弟,虚六岁。跟着盛天心一起,到京市容老爷子的老宅子里做客。 容家是个大家族,老太太又宠孩子,干脆就在园子里建了个游乐场,逢年过节方便家里小朋友去玩耍。盛天龙玩了一天旋转木马,回家时赖着不肯走,盛天心气急败坏,骂道,有本事你把这转盘背回去吧。 盛天龙先问老太太:“宋奶奶,我可以把旋转木马背走吗?” 老太太先留他在家里多住几天,盛天龙很想答应,盛天心不肯。 于是老太太答应把旋转木马送给盛天龙。老太太想得很简单,找人去给小朋友家里搭个旋转木马就是了。若是没有地,她连附近的地都买下来,拆了给孩子重新建一个游乐园。 盛天龙的想法和老太太不一样。 老太太说送给他,他就屁颠屁颠跑旋转木马跟前,使力一搬—— 张伟强当时正陪着容舜在家里孝敬老爷子老太太,见状当场下巴就掉了。 不到六周岁的小屁孩,强行把直径六米的小型旋转木马抬了起来,这要不是底下连着电线轨道,当时就被这小屁孩扛在背上真背着走了…… 隐世家族强不强?就是这么强。 不服不行。 想到这里,张伟强又高兴了起来。舜哥是个仗义爽快人,舜哥要是抱上了隐世家族的大腿,学了几招单手举汽车的功法,肯定也不会对兄弟们藏私啊! 想起自己很快也能拉风到非人类的地步,张伟强顿时觉得,收拾两个烧烤盘子算什么? “强子——” 张伟强忙忙碌碌收拾好烧烤摊子,正准备去洗澡,路过临时指挥中枢时,里边有人喊他。 他一边擦手一边进门,廊角一个标间里,两张床铺被并排堆在墙角,腾出大半空间,摆着特殊材质的简易桌面,几台主机放在桌边,墙上悬着幕布,几个投屏清晰地显示着监控画面。 稍微细心看这几个监控投屏,就会发现这是三个完全不同的系统。 一个角度是无人机拍摄的监控画面。 一个角度是厂区本身安装的有线监控画面。 另外一个则是卫星的实时监控画面。 容舜只能向谢茂和衣飞石交出了无人机拍摄的监控画面。 厂区的有线监控权限,他不可能合法获取,所以,现在藏在这间监控室里的有线监控画面是非法入侵所得。后边卫星实时监控画面,也是盛世安全比较高端的服务内容,一般不会启用。容氏旗下的盛世未来科技集团拥有两颗属于自己的卫星,容舜私下借用也不能太过高调。 坐在桌前的是个脸上带了丝稚气的女孩儿,指着其中一个画面说:“你看。” 那是被入侵的医院病房探头。 医院只有护士站和廊道设置了监控探头,为了保护病人隐私,病房里没有监控设备。 李吉被送到康福医院之后,一直都在做各种检查。托福,私立医院各种仪器也不可能太多,七七八八轮了一圈,连四维彩超都做了,终于被送回了位于顶层的豪华VIP总统病房。没一会儿,穿着灰色羽绒服的王勇缩着脖子,戴着黑色毛线帽,登记探望。 “进去多久了?”张伟强问。 童画在键盘上点了一下,瞄了一眼电脑屏幕右下角:“八分钟。” “把视频拷出来发给我,我找舜哥问问。” “发了。” 张伟强刚想出门找容舜,发现自己手上还沾了一点碳灰。 他们这样的顶级安保服务,非常注意细节,出现在雇主面前时必须干净整洁,被检查发现一点儿头皮屑都要罚光季度奖金,何况是伸出一只脏兮兮的手来? 所以,张伟强先去洗手。 等他洗完手从监控室出来,刚好看见谢茂和衣飞石下楼,容舜带人跟在身边。 “舜哥。”他默默跟上,用不惊动雇主的声音提醒,将存了医院监控视频的PAD递给容舜。 容舜看了一眼,加快脚步上前:“谢先生,十二分钟前,王勇已经抵达医院。” “白露到哪儿了?”谢茂问。 容舜自己的PAD上连接的是无人机拍摄的实时画面,打开只看了一眼,信号就断了。 他正皱眉,失去信号的画面上突然露出一个人脸,苍白得不像活人。也亏了他见多识广比较镇定,才没有吓得把PAD扔了出去。正想问童画在做什么?怎么会被人黑了进来? 谢茂已伸手接过他手里的PAD,捂住他的眼睛,低声道:“不要对视。” 张伟强跟在容舜背后,亲眼看见平板电脑里伸出一只鬼爪,似要撕扯谢茂,瞬间就化作灰烬消失了,PAD里发出刺啦刺啦的电流声,还有一声愤怒的惨叫—— 他一个快三十岁的男人,生生被吓出了一脊背的冷汗。 要不是谢大师伸手及时,舜哥眼珠子就没了! PAD里的监控信号又恢复了正常。 不过,无人机一直远远跟着拍摄的白露,已经从画面里彻底消失了。 财大气粗的盛世安全当然有很多无人机,只是目前是暗中监控,派出太多飞机很容易惹人瞩目。加上监控室里其实还有另外两种监控方式,所以,无人机就派了两架出门。 现在白露从画面里消失了,监控室的童画操纵着无人机转了一圈,通过内部连线汇报。 “舜哥,目标丢失。” “收回待命。” “是。不过,舜哥,我这里入侵了街角一个门店的监控头,目标上了一辆摩的……奇怪。” 童画面前的信号再次丢失,她很惊讶,正在检查线路,巨大的投屏上同样露出一个苍白的人脸,她尖叫一声。 “闭眼不要对视!”容舜不能离开被保护人身边,立刻挥手命令张伟强带人回去救援。 谢茂反应比他更快,三两步就窜回了楼上,推开了临时改造成指挥室的标间大门,投屏上苍白的人脸已经消失了,十七八只鬼爪疯狂地伸了出来,已经拉扯住了童画的头发。 小女孩儿吓得不住尖叫:“舜爸爸救命!这TM比4D电影还刺激本仙女的小心肝儿受不住!” 这有多少惊悚紧张的气氛都得整段垮掉。 谢茂也不禁想笑,新古时代的女孩子都这么可爱的吗? 他一把抓住童画的电脑椅,将吓得发抖的女孩儿拖回身边,也不用使什么手段,衣飞石跟在容舜和张伟强背后挤了进来,才抬头看了一眼,投屏上的鬼爪就一点点变成灰了。 童画一直闭着眼不知道来的是谁,逮住谢茂胳膊就不肯放手:“舜爸爸救命!” 容舜和张伟强连忙把她从谢茂身上抠了下来,哄了好几句,她才睁开眼,发现画幕上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监控画面。 谢茂已经看出了这间监控室的强大。 非法入侵。卫星实时画面。 “暂时切断信号。对方有点门道,任何窥视她的渠道都能作为她发动灵体攻击的媒介。” 谢茂没有多评价监控视频的来源,只交代如何防范白露的攻击。 容舜点点头,童画就把所有信号切断,垂头丧气地说:“这会留下心理阴影。” 雇主面前,容舜从不讨论私事,张伟强也嘘了一声,示意童画闭嘴。 “最后看见她去哪儿了?”谢茂问。 “是去医院的方向。不肯定一定是去医院。”童画说话滴水不漏。 “去看看。” 谢茂带着衣飞石出门。 容舜留了一步,向童画竖起食指,比了一个“一”字,随后跟出。 童画连忙拉住张伟强:“一个月工资?” “一年。小妞儿,好好给你舜爸爸干活,绝不会亏待你。心理阴影还在吗?”张伟强问。 童画嘻嘻笑:“没有了没有了,完全没有了!” ※ 目前看起来是灵异事件,容舜依然没有放松警惕,出门带了八个保镖,乘坐的是一辆挂着旅游牌子的中型巴士。这辆中巴车经过改造,全身防弹,车胎防爆,油箱部位经过特别加固,配备了三套制动系统。 谢茂和衣飞石坐在车辆中间的位置,二人习惯地握着手。 衣飞石仍旧有些弄不明白:“白露是人。” 他是个极其敏锐的人。哪怕谢茂不说,几次遭遇灵异事件之后,他自己也弄明白了。鬼似乎很害怕他,在他面前出现的鬼影,都无一例外地化作了灰烬。 白露在他面前几次都没什么问题,可见白露不是鬼。 而且,他所见到的鬼,全都带着不自然的阴森鬼气,白露和它们完全不同,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有心跳,有体温,能在阳光下自如地行走。 谢茂想起昨天在走廊上,他以摄灵图册收了婴灵之后,白露无奈退走时,是瞬间消失。 他现在也不知道白露是什么东西。 不像是鬼,也绝不是人。 “这世上奇奇怪怪的东西多了,也无非是两种。一种是肉身,一种是灵体。对付肉身的本事你比我多,过两日闲下来了,我教你对付灵体的法子。” 谢茂拍拍他的手,指着窗外一间羊肉汤店,“晚上咱们吃小羊。” 衣飞石立马就被他带跑偏,转头看街边的风景:“还有澡堂子。” 谢茂很心疼,柔声问:“这几日都没洗畅快?那待会儿咱们也去泡一泡。” 有羊吃,有汤泡。衣飞石顿时觉得这个世界温柔了许多。 容舜则竖起耳朵默默地记着,爱吃羊,爱泡澡。 康福医院前年才重新搬迁到了新址,位置比较偏,不过,启平镇本身就不大,上车说两句话就到了。容舜先派了人去打点,进VIP病区的时候,护士们笑脸相迎,也没有过问身份。 李吉是镇上的富豪,他生病了,生意场上有人来探望,那也是很正常的事。 最重要的是,李吉今日本就是临时出院来视察火情,最贴心的助理和司机都不在身边,意外昏迷住院,公司只安排了一个出纳来付钱办住院手续,康福医院推荐了一个VIP套餐,里面包含护士和护工服务,营养餐也全包,那出纳付了钱就出门“吃饭”去了,两个小时都没回来。 ——有再多的钱,没有亲人在旁守着,一旦生病昏迷就成了待宰的羔羊,谁都能戳一指头。 护士站里气氛还很好,踏进李吉的VIP总统病房时,气温就似低了两三度。 谢茂轻轻指了指门口的界限,容舜犹豫片刻,把跟上来的四个保镖留在了外边,独自跟着谢茂和衣飞石进门。谢茂和衣飞石都没觉得异常,容舜进门就慌了,他也算是极其镇定的人,竟然唇色煞白,手背上晾起一颗一颗的鸡皮疙瘩。 谢茂手持雷击木,在容舜肩上点了点:“你看见了什么?” 容舜眼前是一片正在施工的工地,天下着小雨,地上泥泞,他认得出远处的那一片山,那就是顶呱呱食品厂的工地。可是,顶呱呱食品厂早就建起了一期、二期、三期,附近的地都要被买光了,根本就没有这种在建中的工程。 “是还没建成的顶呱呱厂区。”容舜背后发凉,这里明明是医院啊! 谢茂和衣飞石都看不见。 这间VIP总统病房非常大,进门是个换衣服的小房间,往里走则是一个巨大的客厅,还配备了电脑房、视频会议室,厨房也是标配,另外还有一间给家人居住的卧房。 谢茂走进去看着几个门都懵了一会儿,推了几扇门,才找到了通往主卧室的正确门径。 砰! 谢茂才推开门,背后容舜就猛地摔了下去,似乎在躲避什么。 “左膝!” 衣飞石眼疾手快揪住容舜背心,指点了一句。 容舜下意识地抬腿,衣飞石已顺着他使力的劲儿,轻而易举地把他提了起来。 这个身体臂力不行,当初爬完货车就酸疼了两日,现在拉人也得指点容舜配合,否则根本做不到。饶是如此,把容舜提起来之后,衣飞石也略觉得有些喘。 不等谢茂再问,容舜已尽量镇定地汇报:“有个……好像被分尸后,重新堆叠起来,身上淌着血和内脏的女孩子……在唱歌。” “在哪里唱歌?唱什么歌?”谢茂问。 “她站在工地上,她在看……”容舜目光没有焦距,随手一指,就是病床所在的方向。 衣飞石冷静地说:“我也看见了。” 谢茂立刻拉住他的手,然而,衣飞石接触容舜能看见幻象,谢茂却不能。他想了想,又去拉容舜的手,依然不能看见幻象。 谢茂没辙了,问:“她唱的歌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衣飞石模仿能力很强,只听了一遍,就重复了出来。 “心痛得无法呼吸,找不到昨天留下的痕迹……” 一个时代能流传后世的音乐作品不会太多,谢茂也是很偶然的机会才得到了一张新古时代的神曲专辑,这首歌他完全没听过,衣飞石就更没有听过了。 容舜听着很耳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很老很老的歌!” “她一直在唱歌?”谢茂问。 “一直唱。” 谢茂能感觉到这间屋子里的鬼气。 这种感觉非常矛盾,通常能够跨越两界屏障出来作妖的鬼,要么是机缘巧合葬在风水宝地,天地滋养成了鬼修,要么就是身怀怨气执念极深。 屋子里的鬼气是临死之前极度不甘的怨气,在这里的应该是一只怨鬼。 可奇怪的是,谢茂没感觉到杀气。 谢茂不知道屋子里的鬼藏在哪儿。他有办法把这只鬼找出来。 问题在于现在的情况如此诡异,白露和王勇一前一后来到医院,却都不在李吉的病房之中,他们去了哪儿?幻象中唱歌的女孩子是谁?她为什么……对着李吉唱歌? 谢茂总觉得这其中带了点欲盖弥彰的陷阱,他不想仓促动手。 往前走了两步,谢茂发现躺在病床上的李吉身上没有一点儿伤痕,表情也很安详。 “她变样子了。” 衣飞石观察着幻象中陡然变得面目狰狞的女孩儿,“她不许人靠近她看着的人。” 衣飞石也顺着女孩儿的目光指了指,同样指向了李吉的病床。 谢茂从李吉床边退开。 幻象中,女孩儿狰狞可怖的脸一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她恢复了正常的表情。”衣飞石说。 “她变模样的时候也在唱歌?” “也唱。”衣飞石皱了皱眉,“很难听。” 谢茂明白了。 “这只怨鬼是在保护李吉。” “白露故意引我们来医院,是因为这只怨鬼在保护李吉,使白露无法对李吉下手。” “所以,她希望我们除掉这只怨鬼。” 容舜没有衣飞石那么好的承受能力,幻象中的怨鬼看上去就是几个尸块堆叠起来的怪物,拼合的缝隙处还在流血,内脏也不断地往外流。 哪怕她一张脸非常清秀漂亮,这种时候越清秀漂亮越显得恐怖。 强撑着看了这么久,容舜已经有点犯恶心了,尽量镇定地问:“那我们现在……出去吗?” “怨鬼就是怨鬼。” “会保护人的怨鬼,同样也会杀人。” “如果有人在这时候碰李吉一下,它不会对人手下留情。” 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一枝摄魂花,青白色宛如玉石,更像是一株被匠人精心雕琢的艺术品。 现实空间里毫无所觉,能看见幻象的衣飞石和容舜都吃了一惊,只见到天上金光乱绽,隐有雷声隆隆,站在工地上唱歌的女鬼突然就流下泪来,眼底充满了绝望和不舍。 就在容舜以为她要在雷声中雌伏时,女鬼姣好的面容瞬间变得狰狞无比,鬼气冲天而起。 她不甘心。 明知道斗不过,她还是要斗一斗。 谢茂手中的摄魂花原本是花苞模样,在他掌心一点点无声绽放。 幻象中,天外的金光越发炽烈,花瓣绽开第一层时,就有一道炸雷自天上陨落,轰在女鬼头顶。她撑起的鬼气就似沙砾堆砌的城墙,遇到雷光瞬间坍塌溃散。 那一道雷狠狠砸在她的身上,她痛苦地蜷缩起来,依然在唱歌。 “先生。” 衣飞石看着她眼底含泪的坚持,一时心软。 然而,第二层花瓣已经绽开了。 天边的雷云已然织成了电网,一连串炸雷降下,尽数落在女鬼的身上。 衣飞石看着她扑倒在地上,目光依然守着李吉所在的方向,最后一刻才停止了自己艰难的歌声。 幻象消失了。 谢茂手中的摄魂花变成了淡淡的粉色。 “又心软了?”谢茂问。 衣飞石摇摇头。他也不理解自己心中的感觉。 当他看见女鬼身遭雷击也不肯放弃继续唱歌守护李吉时,那一瞬间竟有些感同身受。如今回到了现实之中,他看着年轻的谢茂,心想,如果我死了,也会这样守着陛下。 “在这儿呢。以后给你养着玩儿。” 谢茂把那朵粉嘟嘟的摄魂花给衣飞石看一眼,“现在不能给你玩。我先收着。” 回到现实中的容舜正捏着虎口定神,闻言默默低下头。 又撒狗粮。 259.乡村天王(18) 将怨鬼收摄之后,幻象消失了,在病床上无故昏迷的李吉苏醒了过来。 李吉和谢茂的原身很熟悉,正是他把原身招进了顶呱呱食品,并且力排众议让年轻且刚入职的原身做了保安科的副科长。 奇怪的是,见到谢茂,李吉非但没有放松,看上去更紧张了。 “我这是……”李吉摸了摸自己被砸的腿,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半点伤。 “你在八号车间的灾后现场被砸晕,白主任把你送到了医院。”谢茂简单解释了一句,见李吉下床张望,“这里是康福医院。还在镇上。” 李吉拉开窗帘,已近黄昏,窗外是医院修建得宽敞却没什么车的停车场。 “我听说你离职了。”李吉突然说。 他的目光落在衣飞石和容舜身上,猜测着二人的身份。 容舜是典型的容家人长相,李吉近年来帮着父亲李大红打理公司生意,和神牧集团的几位老总都很熟悉,容舜的模样让他略觉怀疑。不过,他怎么也不会想到,站在这里的会是容家长房大少爷。 “李总认识的女孩儿当中,有没有会唱歌的?”谢茂随口问。 这问题是个明显的陷阱。新古时代娱乐业很发达,拿着手机戴上耳麦,谁都能哼两句,除了天生五音不全,哪个女孩儿不会唱歌? 李吉正准备给留在杭市主持父亲李大红丧礼的助理打电话,闻言顿了顿,说:“我没有女朋友,大学在美国念的,回国之后,天天在乡下陪土财主老官僚,这地方……没什么校友能联系。” “出国之前呢?” “没有。” 李吉的答话越来越不耐烦,容舜上前按住了他手里正在摆弄的手机。 容舜身高一米九,比堪堪一米七二的李吉高了半个头。居高临下的他不得不微微侧头,才能看着李吉故意低头藏住眼神的脸。他一边蛮不讲理地按着人家的手机,一边貌似很礼貌地提醒:“谢先生和你说话的时候,请你仔细聆听,认真回答。” 习惯了被人吹捧奉迎的李吉想发火。 然而,和穿着保安制服的谢茂、一身运动服的衣飞石不同。 容舜现在穿的便装没有牌子,面料也几乎不在市面上流通,李吉认识容舜伸出那只手上戴着的腕表,其价值足够在京市二环内买套三居室。这块表的价值让李吉心头疑惑更深,他问:“你姓容?” 容舜却不想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要不然,我唱首歌给你听,你回忆回忆?” 他问的是李吉,请示的目光却望向了谢茂。 谢茂点头。 容舜就拿出手机,翻到自己刚查的歌词,架了个势,深吸一口气。 开始唱—— “我要控制我自己……” 第一句才唱出口,衣飞石和谢茂都懵了:是这么唱的吗?怎么和我刚才听到的不一样? 衣飞石在谢朝当过斥候兵,经常临机应变诈城骗人,自认记忆力、模仿力都很强悍,他觉得自己不可能记错女鬼唱的几句小曲儿吧?不长的一首歌,来来回回两个调子,我不应该记错啊。 谢茂则觉得,朕小衣不可能弄错啊,这孩子怎么唱得跟小衣完全不一样?难道是双重幻象?每个人听到的歌都不同? 李吉却脸色大变。 他一把抢回自己的手机,用力太大,差点撞在床上。仓促爬起来之后顾不上保持平衡,歪歪斜斜地往门外走,一边走,一边拨通了心腹助理的电话:“秦辉,马上到厂里接我。” 他闷头往外走,仓皇之中撞在门上也顾不上呼痛,一心往外逃离。 卧室门打开之后,李吉也懵了。 门外没有路。 “这里到底是哪里?怎么回事?为什么没有路?” 李吉连滚带爬地回来,惊恐地看着谢茂,“是你在捣鬼对不对?” “你跟我说,厂里不干净,有东西一直在厂里,迟早要作祟,你不是说要把它找出来吗?” “你去搞它啊!你他吗搞我?我一个月给你五千块,你去打听打听,像你这样没学历每天不干活只会在监控室睡觉的退伍兵,谁会给你五千块?我他吗白养你啊!我对不起你吗?你他吗恩将仇报,你搞我?” 谢茂根本不理会在面前叫嚣的李吉,容舜立刻上前,不等他做出标准的保护措施,衣飞石已飞起一脚,狠踹在李吉小腹,本来就没站稳的李吉瞬间就横着飞了出去—— 所有敢在御前叫嚣的人,衣飞石揍起来从不给脸,且毫无心理负担。 谢茂看的是门外那一片虚无。 和他昨夜在宿舍遭遇的禁阵,一模一样。 白露来了。 谢茂这会儿也有点头疼了。 昨晚他能破掉这个分不清来历的禁阵,利用的是善姻缘和合阵那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特性,硬生生把白露用来压阵的几个婴灵逼了出来。现在衣飞石就在他身边,善姻缘和合阵就没法用了。 若是强行破阵,现在摸不清白露的来历,不知对方还有什么杀手锏,谢茂怕斗起来伤着身边的衣飞石。 “不要靠近门边。外边是无地之地,进去就回不来了。”谢茂警告容舜。 里边的人出不去,外边的人却可以进来。 谢茂话音刚落,失踪的王勇就鬼鬼祟祟地撞了进来。 进门之后,他才发现满屋子人,似是吓了一跳:“谢哥你也在?” 和谢茂打了招呼,他才急急忙忙往李吉跟前走,“李总,我要跟你解释,火不是我放的……” 自从听了容舜那荒腔走板压根儿不在调上的半首《星愿》之后,李吉就一直显得很暴躁,他揉着被踹得剧透的肚子,这会儿还爬不起来,不耐烦地反驳道:“不是你放的火?那是谁?” 走到他跟前的王勇一瞬间变成了怨鬼的模样,浑身鲜血内脏流淌,吃吃地笑:“是啊,那是谁?是不是你呢?李总?” 她扑到李吉身上,狠狠咬住李吉的脖子,就似一匹饿狼。 李吉惨叫着挣扎起来,疯狂厮打间,竟然把她破碎的身体蹬得四分五裂。 李吉眼睁睁地看着她的胳膊、肋下,几个尸块沾着血飞出去,吓得双眼一翻,还没晕过去,女鬼又舔着他脖子上的伤口,用很青稚的声音说:“李总,你忘了我吗?我是白豆蔻啊……” “你走开,不是我害你,你要报仇找我爸爸,不是我害你!” 李吉闭眼惨叫。 谢茂和衣飞石都注意到,在“女鬼”说出白豆蔻三个字后,李吉就不再攻击她了。 他仍旧害怕得惨叫发抖,疯狂地抓着身边的东西,想要逃离。但是,他没有再碰身上的“白豆蔻”一下。哪怕女鬼还在舔他的脖子。 “就是你害我呀。李总,你骗我呀。”女鬼喃喃地说。 谢茂很明显地感觉到了幻术在展开,他此时修为不够,很容易中术。从随身空间里拿了一块定神蜜糖,想了想,谢茂还是将之握在了手里。他想看看,白露的葫芦里到底卖什么药。 犹豫了这么片刻,身周的景色就彻底换了。 “又是刚才看见的工地。”衣飞石低声说。 “我也在里边。”谢茂和他交换了情报,分给他一块定神蜜糖,“别慌张,和刚才的幻象不同,这个幻术我能感觉到。这块糖你拿好,觉得不对就吃下去,立刻破术。” 容舜闻言,默默跟在谢茂身边。谢茂也给他分了一块。 衣飞石左右打量:“李吉不见了。” “他是受术人。这个幻术营造的幻境太逼真,很大可能依附于真正记忆存在。”谢茂将身边的一切都打量了一番,问道,“和刚才的工地一样?刚才怨鬼看的是哪个方向?” 衣飞石往东边指了指,有些惊讶:“刚才那边是个篮球场。” 现在那边则是一座比较简陋的三层楼房,看上去是一个临时办公的地点,底层是仓库,二层是办公室,第三层则是宿舍。 不必他们行走,就像是电影切换了画面视角,三人一起站在了仓库角落里。 三十五岁的李吉和四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站在一起,似乎是在仓库里聚会,随手拆了仓库里包装简陋的香辣鱿鱼丝、肉松吃,地上还摆着啤酒瓶子,都喝得有点飘了。 恰好一个梳着马尾辫的少女抱着饭盒进来,红着脸放在李吉身边,细声细气地叮嘱:“你少喝一些酒,我做的丸子汤也很好喝。” 几个少年人都起哄,两个叫弟妹,两个叫嫂子。 少女似是害羞,却又不肯走,一直挨在李吉身边,跟着几个年轻人一起吃零食喝酒,听他们吹牛夸耀。 看到这里,似乎都是一个完全符合青春言情小说的剧情。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就越来越不对了。 本就喝飘了的少年丛中多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儿,少年们纷纷要求玩更刺激的游戏,光吹牛管什么用处?时下最流行的真心话大冒险开始了。 刚开始,少年们逼问少女和李吉的感情问题,李吉都很老实地选择了真心话,几轮之后,酒精与兄弟们的起哄中,李吉开始选择大冒险,趁机亲吻了少女,开始越界的抚摸。 少女对李吉根本没有戒心,甚至为了顾全他的面子,很配合地让他玩了大冒险的游戏。 酒越喝越多。 大冒险不止起哄玩闹李吉与少女,少年们彼此间开玩笑也很过分,俩俩舌吻,贴身跳舞。 在场所有少年的排列组合全都玩了一遍,有起了色心的少年A,要求少年B和少女拥抱,再转一圈,少年B心领神会,要求少年A强吻少女。 同样喝多了且天真年少的少女,对李吉的朋友兄弟也没有戒心,玩游戏嘛,都要玩得起啊。 李吉似乎感觉到了不对,不过,见少女被强吻之后哈哈大笑,他没有选择阻止。 他没有少女想象中的那么爱她。 他不是她看过的沉迷的口袋书里的男主角。 酒醒的时候,所有人都慌了。 浑身赤|裸的少女血流不止、昏迷不醒。 李吉疯狂地踹了几个人,骂道:“谁他吗把酒瓶子往她身上弄?” 没有人承认。甚至谁都不肯承认自己和少女发生了关系。 李吉把衣服给少女穿上,抱着她要去镇上诊所,少年A凉飕飕地说:“她会报警抓我们。” 李吉沉默了。 酒醉之后,他不记得还有谁欺负过少女,但是,他知道,他干了。 少年B说:“她家云省山里的吧?十四岁就出来打工,不卖还能干什么?” “你跟她说说,要不就别在你们厂里当仓管了,咱们五个人,每个人每月出三百块钱,给她当工资,就叫她陪我们玩儿……”少年A捏捏少女清秀苍白的脸庞,“你们要是出不起,我一个人包她也行。” 少年C和少年D比较怕事,胡乱答应两句,借口家里有事就跑了。 李吉放下少女,坐在仓库门口抽烟。 令人发指的是,他在门口抽烟,少年A和少年B又在仓库里欺负少女。 少年A用烟头烫少女的身体,少女从昏迷中醒来,哭泣着求救,李吉仍旧默默地抽烟。 一直到少女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抽完了半包烟,才猛地踹开了门。 少年A扔下一千块钱在少女身上,穿上裤子,戴上墨镜,没事人一样地骑着摩托车走了。 少女在李吉怀里哭泣,李吉把那一千块钱给她收好,告诉她少年A的父亲在当地多么有权有势,告诉她既然拿了少年A的钱,就是卖|淫,不算强|奸,报警也不会有人给她作证,何况,少年A的父亲和派出所的领导关系多么良好,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外地乡下打工妹,根本无力抗争。 “他亲的时候,你没有抗拒,亲完了你还笑啊。”少年B这么说。 这个来自乡下的打工妹,爱看口袋书爱幻想爱情的女孩儿,彻底被说服了。 她太年轻了。 她的父亲是农民,母亲是农民,一辈子朴素老实,没走出过那片大山,对城里的一切充满敬畏。 她没读完初中就跟同乡一起出门打工,同乡去了广省,她不想做小姐,兜兜转转来了杭市。 杭市童工查的严,她就到了乡下,因为长得漂亮,混到了一份正经工作——在顶呱呱食品厂里做仓管。她每个月有700块工资,存下500块,另外200块做零花钱。 200块钱,这对大山出身的她而言,是一笔巨款。被她用来“读书”了。 厂里的其他工人喜欢看武侠小说,她不一样,她喜欢看那种装订得很漂亮的口袋书。 书里的女主角总是那么善良美丽,男主角会爱上她,误会她,最终求得她的原谅,一家三口过上幸福的生活。书里的一切都很高级,男主角开着她听都没听说的豪车,吃着她没见过的法国大餐,送给女主角几衣柜香奈儿牌子的衣服,一件就要十万块,哇,简直太富有了。 年轻美丽的少女当然有幻想的权力,当她发现老板的大儿子和自己年纪相当时,她想,他应该就是自己的真命天子了。他年轻有钱,她美丽善良,不就是小说里的情节吗? 为了让自己更像女主角一些,她还给自己改了个名字。 从此以后,白娟霞就叫白豆蔻了。 小说里的女主角也是要禁受痛苦磨难,最终才会跟男主角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少女在李吉的怀里哭泣着默认了这场“意外”,她甚至在少年B的指责洗脑下,自责自己为什么没能在第一时间拒绝少年A出了格的大冒险,害得少年A“心猿意马”、“控制不住”,这才“犯下大错”,毁了少年A的一生。 谢茂等旁观的三人都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结束。 因为,少女最终死去了,化作了怨鬼。 “意外”发生之后,李吉带着被说服的少女去洗了澡,再带她去医院看病。 少女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出院后沉默寡言,李吉则仍旧和几个少年一起吃喝玩乐。 看了太多口袋书对爱情充满憧憬的少女,依然天真无知地对李吉很好,她责怪自己,偷偷埋怨少年A,却从来不曾怀疑过李吉对自己的“爱”。 她觉得李吉就是她的真命天子,对她一掷千金,包了医院的单间给她住,在医生面前替她辩解,维护她,还给她买了一个MD,可以放CD唱片,用耳机在床上听歌。很贵的,一台都要三千多块呢。 无知的少女仍旧黏在李吉身边,只是尽量避免和另外几个少年见面——但,这件事很难。 她在李家的食品厂做仓管,少年们的聚会地点就在顶呱呱食品厂的临时仓库里。 一个天真美丽又没有自保能力的女孩儿,不可能逃出少年们的魔掌。 很快“意外”就再次发生了,接二连三地发生。 刚开始少年们还借酒装疯,多玩了几次之后,发现少女也不会吵闹报警,行事越发明目张胆。他们从录像厅里借来岛国的动作片,看完后聚众狂欢,就拿少女泄欲玩弄,玩法越来越出格。 少女身上伤痕累累,终于有一天,少年A牵来狼犬,少女咬伤少年A后逃了出来。 到厂门口时,遇到了一辆车。 她疯狂地去拍车门,车上下来三个人,其中一个长相和蔼的中年人,一边安慰她,一边脱下西装外套裹住她,问:“小白,你这是怎么了?别怕,有事告诉厂长叔叔,叔叔给你做主。” “李厂长,李老板,他们欺负我……呜呜……” 原本离厂门口一步之遥的少女跟着上了车。车辆往厂内驶去,离厂门越来越远。 谢茂和衣飞石只认识开车的年轻人,许多年过去了,面貌变化很大,骨相是不会变的。替李厂长开车把少女带回厂里的,正是如今的顶呱呱保安科长王勇。 容舜看过相关资料,轻声说:“另外两个,是李大红和杨守清。” 把少女带回办公室安抚之后,李大红和杨守清在一起商量对策。 当时顶呱呱食品厂正在融资的紧要关头,绝对禁不起一个仓管被强|奸性虐待的丑闻,何况,李吉是李大红亲自拉拔大的长子,情分格外不同,李大红绝不会让儿子沾上这件丑事。 杨守清给出了个主意:“咱们一期厂房还没盖完,八号车间正打地基……埋个人下去,神不知鬼不觉。” “她家里人若是找来……”李大红略微犹豫。 “她家精穷,八辈子没出过大山,谁会来找她?就算找来了,她要离职出去闯天下,我们难道还能知道她下家在哪儿?”杨守清满不在乎,深吸一口烟。 李大红点了一根烟,深皱着眉头,吞云吐雾。 一根烟抽完了,少女的命运就被决定了。 人性的丑恶往往超出人的想象。当两个自以为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男人掌握了一个美丽少女的生死时,伴随的往往还有更多罪恶。白豆蔻在厂长休息室里安安稳稳地睡着,以为自己找到了能够做主的“家长”,以为自己的苦难很快就会结束了,杨守清掀开了她的被子。 从下午到凌晨,整整十一个小时,李大红和杨守清都待在那间屋子里。 半夜三点,工地悄无一人时,他们把白豆蔻扔进了正在施工中的八号车间地下。 ——李吉,就躲在远处悄悄地看着。 容舜看着李大红和杨守清相继离开的身影,不解地说:“他们没有把白豆蔻分尸……” 那为什么怨鬼的身体是一块一块的? 躲在远处的李吉已经恢复了神智,三十五岁的他,不再留在十六七岁的记忆中,幻术中他分不清楚真假,见白豆蔻被仍在还未彻底凝固的混凝土中,他发疯似的往前跑—— 十多年前,他不敢做的事,他后悔了半辈子的事,重现在他面前。他下意识地想要去阻止。 然而,当他站在白豆蔻被活埋的混凝土前,他被刀扎般地站住了脚步。 从前他没有救她。 现在他也不会救她。 他低头看着不再稚嫩的双手,他是个三十五岁的成年男人,他经营着一个年销售额五亿的企业,他事业有成,他随心所欲……他不是那个苦闷混乱叛逆,心中充满了愤怒的少年了。 他转身想跑。他要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个噩梦中的场景。 沉在还未彻底凝实的混凝土中的少女突然睁开眼,一把抓住他的脚,他惊恐地想要跑,少女的力气却很大很大,他被拖着一点点往下,最终,少女搂住了他,二人一起沉入混凝土中。 四面八方传来少女呢喃的声音:“李总,你是我的老公啊,书上说,历经了磨难,女主角和男主角就可以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我还要给你生宝宝,我们要一起呀……” 李吉疯狂地挣扎:“不,不,救命……谢茂,谢茂救我!” 看完了全程的故事,谢茂吃了那颗定神蜜糖。 一瞬间,幻术失去了效果。 李吉倒在地上掐着自己的脖子,半点儿声音都没法出来。 白露站在他的身边。 她仍旧穿着白色的羽绒服,梳着马尾辫,直愣愣地看着谢茂,问:“你觉得他该死吗?” “白豆蔻死后也在保护他。”谢茂说。 白露突然就流出两行泪,声音沙哑:“那都是我的错。” “我告诉她,女主角只要美丽善良,就一定会被男主角深爱,我告诉她,女主角哪怕受了欺辱,只要坚信爱情,男主角也会原谅她的不清白,我告诉她,男主角会永远爱女主角……” “我教给无数懵懂少女不切实际的爱情,我把霸道自私包装成爱情,我把冷漠刻毒包装成爱情,我把挑剔不耐包装成爱情,我把轻蔑羞辱包装成爱情……我用‘爱情’骗了她们,她们相信我,用我的谎言去生活,将天真、忍耐、包容当做获取爱情的美德……” “我要纠正这个错误。”白露的表情变得阴森而冷酷。 “害死豆蔻的人,通通都要死。” “用爱情欺骗了豆蔻的李吉,更要死。” “你不应该阻止我。我所做的一切代表着公平和正义,你们淅川娘娘庙的传人,不也是天天惩恶除奸、斩妖伏魔吗?我可以交你这个朋友。” “等我杀了李吉之后,我就会解除禁阵,放你们离开。” 谢茂静静听着她动情的表白,已经大致猜到了她的身份。 不是鬼,也不是人。她应该是一种灵,念灵,或者说,书灵。 修者界有一种很玄妙的说法,叫信则有,不信则无。 一块毫无灵性的顽石,被人祭拜得多了,乞求得多了,信仰得多了,渐渐地也会生出灵性。 这种灵没有本我,因信众而生,很容易被信众的念头所左右,一旦信众求了太多歪门邪道的东西,这个灵为了替信众实现愿望,就会为非作歹。 所以,这种祭祀被称为淫祠,被祭祀的神也被称为邪神,不是正道。 白露和祭祀香火而生的邪神不同,她是一种念灵。如白豆蔻生前喜欢读口袋书,同样爱读这些书的女孩子也有非常多,她们虽然不祭祀,但心中也会幻想,幻想自己成为幸运的灰姑娘,被英俊多金的总裁爱慕,过上另一种幸福的生活。 这种笃信和祈愿的力量也非常强,哪怕没有祭祀,积少成多,依然能催生出念灵。 新古时代的修真者对灵体不大了解,未来时代就不同了。只要弄明白白露是什么“玩意儿”,谢茂对付她的手段就有几十种。 看着白露真实不虚的身体,谢茂不禁笑了。 “我倒是很想知道,不交我这个朋友,不打开禁阵放我们出去,你——要怎么出去?” 很显然,白露是个不怎么强大的灵。失去了婴灵之后,她能够使用的手段就少了很多。 为了演这一场旧事,让李吉重回旧日梦魇,白露不得不亲自走进了禁阵之中。现在她如愿困住了谢茂一行人,然而,禁阵的强大同样也困住了她自己。她想要出去,就必须解除禁阵。 ——什么交你这个朋友,打开禁阵放你们出去云云,都是说着哄谢茂玩儿的。 不开禁阵,她自己也出不去。 260.乡村天王(19) 白露没想到自己的弱点瞬间就被谢茂看穿了。 她是个很稚嫩年轻的念灵,十多年前爱看言情小说的女孩子也不少,却不能让她成为实体。一直到近年来智能手机覆盖华夏大地,电子阅读兴起,她才在庞大的阅读基数上一点点化作真实。 相比起在华夏大地上存活了几千年的灵,白露还是个无知懵懂的小宝宝,全凭着本能行事。 她稚嫩的小把戏被谢茂一语戳穿,顿时恼羞成怒:“那就都别出去了!” “我已经报警了。”谢茂说。 “警察有什么用?他们都是富豪喂肥的狗,他们……” 作为因念而生的书灵,白露的很多常识也是有问题的。她在顶呱呱食品厂任职期间,无数次见到李吉和镇上各部门领导吃吃喝喝,见到李大红陪着打各种业务麻将,深以为这个世界和小说中描述的一样,只需要某顶级富豪一声令下,警察同志们抱头鼠窜。 “真不是。”谢茂指了指身边的容舜,“你问问他,华夏的警察好不好对付?” 容舜作为华夏国内数着得的顶级豪富家族长孙,远比李大红、李吉这样的乡下土财主有说服力。 他不知道白露是什么身份,既然谢茂叫他说,他就把自己的私人手机掏了出来,调出一条12123发来的短信,说:“我在京市开车压了个线,照样自己交罚单……” “那是因为你还不够有钱!”白露坚决不信。 容舜哭笑不得。 地上李吉仍旧用他自己的手用力掐着他自己的脖子,渐渐地陷入昏迷。 谢茂却似乎根本不在乎李吉的死活,转身在沙发上坐下了。现场剑拔弩张的气氛,因为他退后这一步瞬间变得轻松了许多。 “你也觉得他该死。”白露站在李吉身边,小心地提防着衣飞石。 谢茂已经退到旁边坐下了,反倒是衣飞石还盯在前边,白露怕他伺机出手。 “虽然你这几天变得有些不一样了,不过,从你到厂里的第一天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好男人。严董秘跟我说,当兵的都是直男癌,劝我不要理会你……我觉得不是。你是大男子主义,不是直男癌。”白露絮絮地说,“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尊重自己身为男人的责任,直男癌只想享受性别优势,你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你……” 衣飞石不看李吉了,他看了絮絮叨叨的白露一眼,想了一会儿,回到谢茂身边坐下。 “我去过李大红和杨守清的死亡现场。” “李大红的死,和你完全没有关系,杨守清死于邪灵之手,同样和你没什么关系。” “你这么愤怒,又这么恨他们,他们的死却和你没关系……为什么?”谢茂问。 白露沉默不语。 “因为你是个白灵。” “除了禁锢和致幻,你天生就没有攻击手段。” “包括你驭使的婴灵,也都是不曾血食、没有害过任何人命的善鬼。” 谢茂指了指地上的李吉,看都懒得看那么一个垃圾人渣,说:“杀了他,纯白染血,堕为血灵。从此以后,你就是被所有修者追杀争夺的对象,你知道一个血灵有多补吗?我那个时代的修士最喜欢炼血灵做大补丹,给人筑基、应劫都用得上……” 白露狠狠瞪着他:“他自己掐死自己,和我有什么关系?” 那边李吉已经陷入了昏迷。 昏迷中的人无法保持用力掐死自己的状态,他两只手都已经松开了。 “你要么亲自吓死他,要么用术控制他的身体杀死他。” “让他自己掐死自己?不可能。”谢茂打破了她毫无经验的臆想。 谢茂一直都在考虑一个问题。 白露口口声声要替白豆蔻报仇。 她认为白豆蔻为情痴傻,不认同白豆蔻对李吉的守护,这不奇怪。 奇怪的是,为了替白豆蔻报仇,她不惜借谢茂的手,除掉了白豆蔻死后守着李吉的怨魂。她并不知道谢茂有摄魂花能够收摄鬼魂,大多数修者收拾鬼魂都是干脆利索地打散。所以,为了替白豆蔻报仇,她不惜牺牲了白豆蔻本身。 为什么?除非,她替白豆蔻报仇,根本就不是为了白豆蔻,而是为了她自己。 “你因白豆蔻之死感念而生,没替白豆蔻报仇之前,你都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李大红和杨守清遭受灵异事件之后,被送往了杭市,你没法儿跟着去,也没有布置幻境的机会,所以,你没能如愿替白豆蔻报仇。” “所以,你一定要杀了李吉。” “杀了他,你就能离开这里。离开白豆蔻带给你的困境,对吗?” 根据未来世界记载的念灵产生的相关知识,谢茂做了一个合理的推断。 白露往后退了一步。 她是一只年轻的书灵,苏醒在白豆蔻被残杀之后。 最开始,她为白豆蔻的死亡愤怒悲恸,她甚至痛恨自己,认为是自己害死了白豆蔻。然而,十多年过去了。她被困在同一个地方,听着四面八方数不清的祈愿,被花花世界中的繁华与虚荣倾倒—— 她仍旧很想替白豆蔻报仇。 白豆蔻的死亡,是她觉醒的契机,是她一生的羁绊。 可是,她更想离开这里。去更广袤的红尘俗世里,享受信徒们憧憬过的一切。华丽的庄园,价值连城的首饰,飞一样速度的豪车,女人们争奇斗艳的晚宴…… 不能替白豆蔻报仇,她就无法离开这里。 “昨天你施展禁阵时,用了六个婴灵压阵。今天你用什么压阵?”谢茂突然问。 白露是个新生的书灵。 除了与生俱来的禁阵堪称一流,其他能力都很弱。 她甚至对付不了守在李吉身边的怨鬼白豆蔻,必须借助谢茂的力量。 在此之前,她只能役使不得血食的婴灵。婴灵被谢茂收摄之后,她不可能在短短一天之间,重新找到并拘役另外六个婴灵,或是拘役比婴灵更厉害的鬼魂。 那么她哪儿来另外六个压阵的鬼魂?——除非,有人给她。 在顶呱呱食品厂里装神弄鬼的一直都是两拨人。昨天谢茂就看出来了,白露和拘役米粉鬼魂的幕后之人,目的并不一致。白露是为了替白豆蔻报仇,拘役米粉鬼魂的背后之人是为了对付谢茂。 很显然,现在这两拨原本不相干的人,经历昨天的挫败之后,选择联手了。 白露作为念灵,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天赋禁阵,非常强悍。它不属于阴阳五行,其力量来自于独特的念力,能够将人禁锢在“书”中,自成世界。如今白露还很稚嫩,如果让她再修炼几千年,这个禁阵就不是小小的房间了,很可能会是真正的一个世界。 而除了这个禁阵之外,她很弱鸡。弱得连白豆蔻的怨魂都对付不了。 另外一拨想要对付谢茂的势力,无疑在拘魂方面非常强悍。白露施展禁阵没有鬼魂压阵,对方甚至不必和白露多谈条件,只要给她几个拘役住的鬼魂就行了。 所以,白露才会这么反常着急地前来对付李吉。 ——她原本完全可以等到谢茂除掉了白豆蔻,离开李吉之后,再慢慢地收拾李吉。 谢茂一句话问得白露哑口无言。 她不再伪装示好,也不在乎别的任何人,她的目的就是杀了李吉,解开苏醒时与生俱来的执念。 只有替白豆蔻报了仇,她才能离开! 这个看上去文静秀气的女孩儿手里突然多了一把菜刀,翻身就朝身边的李吉砍去。 她蹲在地上,照着李吉的脑袋砍,锋利的菜刀凿入了李吉的颅骨,卡在里边拔不出来。 她不得不用一只手死死压着李吉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试图提起菜刀。这样拖泥带水毫不专业的动作,让现场变得一片狼藉血腥可怕。就像是生活片里,画面开始是一位主妇蹲在地上杀鸡宰鸭,镜头拉近一看,她面前却是一个成年人的人头,真实得让人毛骨悚然。 衣飞石在战场上见惯了这样血肉横飞屎尿横流的狼狈,但是,他实在不想让皇帝也亲眼看着。 “先生。”衣飞石躬身请示。臣要去收拾她,太不像样子了。 谢茂拉着他坐下来,似乎怕他吓着了,捂住他的眼睛。 衣飞石只觉得眼前一黑,眼皮上就感觉到熟悉的体温,下意识地放松了下来。 就和人走近家所在的那条街,看见属于自己的床,整个人的精神就会下意识地放松一样,只要意识到捂住自己眼睛的人是谢茂,对自己做任何举动的人是谢茂,衣飞石也会自然而然地,生起一种安全放松的感觉。 谢茂假装捂着他的眼睛,手指悄悄在他眼皮上抹了抹。 当他松开捂着衣飞石双眼的手时,衣飞石才发现这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白露疯狂砍杀的,原来是谢茂面前的茶几,菜刀狠狠砍进实木茶几近十公分,那确实不大好拔|出|来。茶壶里的水在巨震下淌了白露满手,让她以为是“李吉头上”流出的鲜血。 真正的李吉就躺在谢茂的脚下,一只手还松松地掐着他自己的脖子,安静地昏迷中。 ——在不知不觉间,谢茂也布置了一个幻阵,早就把李吉换了出来。 白露费尽力气才把卡在茶几里的菜刀拔|出|来,带出几丝木屑。 看在容舜眼里,那就是菜刀带了几块白森森的颅骨出来,恶心得不行。更恶心的是,白露满手鲜血,拿着菜刀都打滑,还疯狂地又往李吉头上砍了几刀,生生把脑浆子凿了出来…… 确认李吉彻底失去了呼吸,白露才停下自己砍杀的动作,喃喃说:“我替她报仇了。” “你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吗?”谢茂问。 “不就是堕为血灵吗?我因怨念而苏醒,生来就是为了替豆蔻报仇,从我苏醒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会堕为血灵。这是我的宿命。”白露扔下手中菜刀,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点自暴自弃,“你这么有本事,你再用一次善姻缘和合阵?——没有我打开禁阵放你出去,圣人降临也踏不出这片无地之地!” “所以,你是在向我求饶?求我不要捉你?”谢茂问。 白露脸色一窒。 她确实是这个意思。方寸之间,她困住了谢茂,也同样困住了她自己。 现在她的力量太弱,禁阵只能禁锢,不能生杀予夺,不能言出法随,在她自己的空间里,她也没什么特权。一旦谢茂打定主意要收拾她,她要么打开禁阵逃跑,要么被谢茂捉拿。甚至,她打开禁阵之后,也未必能逃过谢茂的追杀。 “你立心魔誓言,不会追杀捕捉我,我就打开禁阵放你出去。否则,”白露看了衣飞石一眼,提醒谢茂他还带着心上人,“大家一起死在这里。我一个人,你们三个人,划不划算,你自己算。” 谢茂笑了笑,说:“我可以不捉你。不过,你不觉得很热吗?” 白露看着窗户上凝结的水汽,伸手摸了摸地板,触手发烫:“不……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你认识他吗?他答应你什么?给你鬼魂压阵,叫你把我困在医院里,还向你提过什么要求?”谢茂轻轻握住衣飞石的手,示意他宽心。 衣飞石秒懂。皇帝又忽悠人了。 谢茂观察着白露的表情。 “他什么要求都没有向你提。你就把自己和我一起困在这里。” “昨天他就想杀了我。为了杀我,不惜折了一条龙。何况你只是区区一只灵?” 白露已经彻底慌了,她焦躁地在地上踩来踩去,哪怕在禁阵之中,地板也已经变得温热。如果撤去了禁阵,这里变成什么样了?是不是已经化作了一片火海? 她不可能永远在禁阵中待着。 一旦现实世界中的医院被烧塌烧穿,禁阵中的她一样会葬身火海。 她只是一只新生的书灵,还没有独自掌控一个脱离现实的真实世界的能力。 谢茂口吻冷淡地砸下最后一根稻草:“还是,身为念灵,火烧不死你?” 念灵有短途瞬移的能力,通常而言不会出什么意外。然而,一旦被禁锢,唯一害怕的就是火。 一旦被火烧死,它们就彻底消失了,只能在漫长的岁月中等着信徒们重新祈愿凝结,届时再苏醒的灵,也是一只全新的灵,和死去的灵没有任何关系。 求生的欲望如此强烈,白露咬牙转身,说:“我告诉你阵眼的位置。” “说。”谢茂毫不意外。 白露根本控制不了她用来压阵的几个鬼魂,所以,想要提前破开禁阵,她也无能为力。她只能把阵眼所在的位置告诉谢茂,由谢茂去杀掉几只阵鬼。禁阵自然破除。 白露在屋子里几个方向指了指,和昨夜一样,六个阵眼。 她指到第五个阵眼时,突然看见了墙边的地暖开关。 ——猩红的灯光一直亮着,代表着,地暖系统正在运行。 “你骗我!”白露愤怒地回头。 根本就没有什么纵火,也没有所谓的火海。窗户上的水汽,地上的温度,都是因为开了地暖! 谢茂从沙发深处拿出遥控的地暖开关,上面显示设定温度35°,实际温度29°。 他好像真的没注意到,还向白露解释说:“不小心坐到了。要不我现在关了?” 白露气得要死,正要发飙,谢茂手里已多了一朵粉嘟嘟的摄魂花。 衣飞石和容舜都不懂他这么做的意思,白露吓得脸色一片惨白,不住后退:“你……你不该……怨鬼就应该被打散,你怎么能……让鬼吃鬼……” 淡淡的光辉一闪,摄魂花已恢复了青白色的玉石模样,浑身鲜血的白豆蔻倏地闪现。 她第一个扑向衣柜,衣柜里是一个阵眼,压着的鬼正是李大红。 他原本藏在虚无之中,白豆蔻与他同为鬼身,又知道准确的方位,一伸鬼爪就把他揪了出来—— 他浑身上下捆绑着长满了铁锈的锁链,身上压着一块巨大的铁轮,脸色发青,嘴角挂着血渍。白豆蔻的撕扯让他惨叫,更倒霉的是,衣飞石也在看。 相比起白豆蔻的撕扯,衣飞石一双眼睛更似滚烫的炭火,烧得李大红浑身发焦。 “李叔叔,厂长叔叔……”白豆蔻咬住他的鼻子,狠狠扯了下来。 李大红想和她厮打,身上的铁锁链限制了他的行动力,他只能疯狂地怒喊:“都是鬼了还掐个鬼啊,你也是鬼,我也是鬼,我怕你个鬼……” 然而,才做鬼不久的李大红并不知道,同样是鬼,新鬼总是害怕老鬼的。 白豆蔻看着自己支离破碎的身体,叹息一声,李大红瞬间化作一道光,飞入了她樱桃小口中,她还用自己白皙的牙齿咀嚼片刻,慢慢地吞了。 她扑向的第二个阵眼,在电视机边上。被捆在那里的鬼,是少年A。 看见少年A的鬼魂时,谢茂微微震动,眼中略带惊讶。然而,犹豫片刻之后,他选择了沉默。 衣飞石发现,他看向少年A的“鬼魂”时,少年A并没有一只鬼应该有的反应。哪怕再厉害的邪灵,必须用血对付的邪灵,面对他的目光都会有些闪躲。当他看着少年A时,少年A毫无所觉。 “他不是鬼?”衣飞石低声问。 “他是生魂。人还活着,魂魄被人拘了出来。”谢茂告诫衣飞石,“无论什么情况,拘生魂都是伤阴德的,绝不许做。” 白豆蔻已经疯狂地扑了上去,将少年A的生魂吞吃干净。 “你不是淅川娘娘庙的弟子后人,娘娘庙的弟子,不会这么疯……你居然让怨鬼吃恶鬼,你修的是鬼道,你是鬼修,你竟然是鬼修……难怪你能对付豆蔻,你会遭天谴……”白露害怕地一直往后退,她很想逃,可是,她没有办法。禁阵没有打开之前,她根本无法离开这里。 谢茂根本不理会她的诅咒,和衣飞石解释:“我不是鬼修。不过,鬼修也是修者一脉。行有正邪,道无偏私。我辈修者,三千大道皆要涉猎。” 和未来的修真文明比起来,新古时代的门第之见就太小家子气了。 谢茂的主业是种植系,完成学分就能毕业,不过,在校选修副专业很便宜,谢茂除了泡吧玩乐之外,没事儿就把能学的都申请了一遍。毕竟是去星际远行,谁知道以后会遇到什么奇葩事?技多不压身。 第三个阵眼上填的是少年B,第四个阵眼是摔死的保安小周,第五个阵眼是被叉车轧死的小陈。 仅剩下最后一个阵眼。 白露来不及说出最后一个阵眼在哪里,就发现了谢茂撒谎。 除了她,没有人知道仅剩的阵眼在哪里。 一连吃了五个鬼之后,原本正常的白豆蔻变得异常癫狂可怖,她脸上皲裂着血丝,眼膛点着青幽幽的鬼火,身上裂开的尸块不止流淌着鲜血和内脏,这会儿还散发出可怕的恶臭。 “你会遭天谴……”白露看着如此可怕的白豆蔻,低低诅咒着谢茂。 白豆蔻走到她的面前,她才意识到危险!根本不必谢茂出手对付她!白豆蔻可以吃鬼,同样也可以吃灵!身为一个弱鸡得除了禁阵并无自保手段的灵,她并不安全! “豆蔻……我是……我因你而生……我替你报了仇……你不能恩将仇报啊……”白露瑟瑟发抖。 白豆蔻凑近她身边,不住地嗅。 和臭熏熏的恶鬼比起来,白露香喷喷的,像是一罐清甜的蜜水。 “我告诉你第六个阵眼在哪儿,就在床头,床头灯的位置。你看见了吗?你去吃杨守清,杨守清是害了你的人,冤有头债有主,你去吃了他……”白露背靠着墙壁,哭着说。 白豆蔻伸出舌头,舔了舔白露脸上的泪珠,露出迷惘的神色。 “因我而生……” 最终,白豆蔻没有去喝那一罐清甜的蜜水,转而掉头扑向床头灯,吞吃了瑟瑟发抖的杨守清。 六鬼皆死。禁阵溃散。 白露早就等着一刻,身形一闪就消失了。 随着禁阵溃散,谢茂布置的幻术也烟消云散。 地上一片被白露砍出的木屑狼藉,李吉则好端端地躺在谢茂脚边。 面目狰狞的白豆蔻看着地上的李吉,似乎想要唱歌,谢茂将摄魂花一晃,她就飞了进去,那朵花不再是粉嘟嘟的颜色,红得似要滴血。 “白露这算是替豆蔻报仇了吗?”容舜被谢茂的幻术骗到现在,满脸错愕。 “不算。” “那白露还是不能离开这里?” “不能。” 谢茂兜里手机不断提示有短信息。他打开一看,大多数都是来电提醒。禁阵之中没有信号,禁阵解除之后,短信才一股脑儿地发了进来。 除了来电提醒之外,最新的一条信息,来自十七分钟以前,发信人是朱警官。 “王勇半夜去挖了宿舍楼下的杂物仓库,挖出来一个头骨。”谢茂说。 自从谢茂昨夜报警之后,警察就一直盯着王勇的一举一动,今夜算是抓了个正着。 接连遭遇灵异事件的王勇精神已近崩溃,当他挖出人头骨却被派出所干警堵在土坑里时,他整个人就彻底不行了,被带回派出所之后,问什么说什么,不问都神神叨叨地边哭边说…… 他所说的是李大红和杨守清把白豆蔻扔进混凝土之后的事。 他当初和李大红、杨守清一起撞见了逃出来的白豆蔻,那俩人精哪里会放过他? 李大红和杨守清把白豆蔻关在办公室里,享受她最后一段时光时,王勇被差遣去准备混凝土。半夜李大红和杨守清把白豆蔻扔进了坑里,王勇就负责往坑里灌水泥。李大红给了他三十万块钱,是封口费。 李大红和杨守清离开之后,不甘心地王勇把白豆蔻挖了出来。 ——凭什么你们艹得,我艹不得? 他把白豆蔻带回了杂物仓库附近,当时,那里还是一片荒地,有个水坑。 他用半清不浊的水把白豆蔻洗干净,原本想的是趁热来一发,哪晓得杨守清没把白豆蔻掐死,这么一番清洗折腾之后,白豆蔻苏醒了过来。看着白豆蔻含泪的双眼,王勇先是哄她得救了,骗她跟自己做|爱,把白豆蔻翻来覆去欺负够了,再用一块石头砸碎了白豆蔻的脑袋。 那时候,天已经亮了。 兽性发泄完毕,理智回归之后,王勇也吓坏了。 八号车间的水泥浇灌完毕,也不可能再有厂长和工程师联手调开工人的抛尸机会了。 白豆蔻的尸体怎么处理? 吓坏了的王勇,仍旧很冷静地把白豆蔻的尸体藏在草丛里,照常去上班。 第二天下午,他去买了菜刀和编织袋,入夜之后,去荒地草丛里把白豆蔻的尸体找出来,切成二十块,装好。当时的时间也是在公历一月,天气很冷,尸块不会发出腐败的臭味。 王勇每天带一个包,揣着一个尸块出去,挖土深埋。 最后一个是头骨。 王勇思来想去,觉得埋在哪里都不安全。所以,他把头骨就近埋在了荒地下面。 警察根据他交代的抛尸地点去调查,果然挖出来十多个已然彻底腐朽的尸块。有七八块已经找不到了。推测是被野狗等生物叼走。十多年过去,当年如花少女的血肉早已融入尘土,仅剩下残破的骨骼。 王勇在派出所里捂着脸哭:“我老看见我的孩子……他们趴在我的身上,问我为什么不要他们……” 警察们已经习惯他被吓破胆的模样,不过,孩子?难道这货还杀了孩子? 不等警察们讯问,王勇已哽咽着交代了。 李大红给王勇作为封口费的三十万元,在十多二十年前那可是一笔巨款。有了钱的王勇开始出入灯红酒绿的场合,学着人家包养大学生。有了孩子当然也不肯要,前后五六个全都打掉了。 “年轻时,不在乎孩子。别说女儿,五个月的儿子都照打不误……我后悔啊。”王勇捂着脸哭,“现在孩子们都在我跟前转,往我身上爬……老婆也怀不上……我连个儿子都没有啊,我要是死了,我们老王家就绝后了……我对不起我爹妈……” 朱警官面上保持严肃,心中痛快地想:活尼玛的该! 261.乡村天王(20) 离开康福医院之后,谢茂在路边买了个小花盆,两包营养土,打算回去种花。 给朱警官和胡所长回了个电话,随后谢茂就回了速9酒店,他既不关心顶呱呱厂里的白露和老何,也不关心被暂时拘押在派出所里的王勇。衣飞石固执地非要接他手里的花盆,他就牵着衣飞石的手,二人一起去路边的羊肉汤店,打算混个晚饭。 乡下地方不比杭市寸土寸金,这间羊汤店看着门脸不大,进门才知道是农家自住房,统共七层楼,三十多个包间,楼下露天的水泥地铺上地毯,还能接办乡下红白喜事的宴席。 店里来吃羊的人不多,不少从杭市、宁市赶来吃土鸡土鸭汤的,还能现杀了打包带走。 容舜安排谢茂与衣飞石在包间坐下,带着八个保镖守在门外,他自己也在门口站着,没打扰里边两位谈话——在容舜想来,启平镇的事告一段落,这两位肯定也要商量下一步的打算吧? 包间里的画风和容舜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谢茂蹲在一边,把营养土铲进花盆里,掏出空间里藏着的摄魂花种进去。 “能种得活?”衣飞石好奇地问。 “人属阳,鬼属阴,沾了地气才能养得好。” 谢茂把热水壶里服务员刚拿来的开水浇进花盆里,滚烫的开水淋出营养土一片泥土的香气。 衣飞石很惊讶地发现,原本模样奇特不似人间的摄魂花,竟然就变成了一盆芍药的样子。 最神奇的是,在花朵幻化的瞬间,他好像在花盆里看见一道小小的人影,约摸二寸高矮,是个女孩子的模样,一闪而逝。 “十天浇一盆沸水,外人看来就是人间假花的模样,常开不败。” 谢茂很随意地把花盆放进塑料袋里,衣飞石递毛巾给他擦手,他问道:“才来几天就见了这么多神神鬼鬼的荒唐事,吓着了?唔,朕的小衣,九成是吓不着。心里挺不痛快吧?” 衣飞石确实不怎么痛快。一个完全未知的世界也罢了,他面对的还有一个完全未知的力量体系。作为谢朝顶尖一流的高手,变成个胖子已经够头疼了,现在还得扮演学前班儿童的角色。 “臣……” “臣?” 衣飞石已经记住了要纠正称呼,可是谢茂一句“朕的小衣”,瞬间就把他带回了从前。 相伴近四十年的习惯,怎么可能说改就改得了?他有些无奈,反问谢茂:“先生称朕,却不许臣称臣。”看着谢茂身上的保安制服,一时感慨又想笑,“我尽力改了。一时说错了,先生宽恕我吧。” 服务员敲门进来,推着一辆小餐车,哗啦啦上了半桌子菜。 乡下地方看着气派,碗筷都不算干净。服务员倒了一碗开水,帮着烫了碗筷,分菜添汤之后,记得谢茂说过不要打扰,拉上门出去了。 谢茂面前的汤碗磕了个口子。衣飞石很自然就把自己面前的好碗换了过去。 他们二人口味相同,冬日吃汤都要加香菜,换一碗也不妨碍。 “往日都是我护着先生,服侍先生,这两日站在先生身边,处处束手束脚,今日还叫人拿了我胁迫先生……”他看着热气腾腾的羊汤都吃不下,“若是先生不嫌弃我,教授我一些神通,我也愿磕头拜师,受师门大戒。” 谢茂给他分了一根羊肋排,催促他先吃饭:“先生都叫上了,岂敢不教你?” 衣飞石喝了一碗汤,吃了两条炭烤羊肋条,想想又觉得不对:“那不能算是真师徒吧?”在衣飞石的认知里,师父睡徒弟是犯人伦的。 谢茂憋笑看他一眼,衣飞石就知道自己想太多了,默默低头,继续吃。 没多会儿,服务员又来上了另外半桌子菜。这间店的主菜是红烧黄羊汤,铜盆装上红汤,底下用煤炉明火烧着,汤翻红浪,羊肉煮得没有半点腥膻味道,加上香菜、芝麻,烩面条乃是一绝。 这服务员正有口无心背口诀一样介绍自家的主菜,旁边撞在塑料袋里的花盆红光一闪—— “哎?哎??”服务员揉揉眼睛。 衣飞石很肯定地知道,摄魂花里的怨鬼白豆蔻飞出去了。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吃饭,他也就没做出任何反应,舀了一碗红汤,拌着黄羊肉吃。这地方的羊肉显然不及他在谢朝吃过的羊肉好,红汤很大程度上能填补食材的缺陷。 ——刚才有什么东西飞出去了吧?服务员东张西望。 然而,两位客人毫无所觉的样子,让她怀疑自己眼花了,嗯,肯定是我眼花了。 服务客人吃了羊肉,问明白不吃涮菜之后,服务员就把面条煮进了汤里,正算着时间,准备把煮熟的面条捞起来,又是一道红光闪过,咻地飞了进来! ——这肯定是有什么东西吧? 服务员东张西望找不到红光的来源和去向。 两位客人还是什么都没看见的样子,她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惶恐地想,我眼睛一定出问题了吧?今晚不追文了,一定要早点睡!半夜等更新,对眼睛不好! 给谢茂和衣飞石捞起面条之后,服务员连忙出门,也不玩手机了,闭目养神! 房间里。 衣飞石已站了起来,看着墙角塑料袋里的摄魂花。 摄魂花被浇灌沸水之后,变成了芍药花的模样。刚开始也是红似鲜血的颜色。出去一趟,飞回来时仍是红光,投身摄魂花之后,竟然就变成了极其纯粹的白色,白得夺目。 “她还能自己飞出去?”衣飞石以为被收了就不能动了。 “原本不能。” 谢茂跟着过来,看着那朵纯白的芍药花,“天意。她还是吞吃了白露。” 白豆蔻滞留人间太久,心生怨念,本就没有再投胎的可能。 白露则犯了谢茂的底线。 ——从谢茂知道白露与策划谋杀他的那一伙人联手之后,他就想让白豆蔻吞吃了白露。 一直到修真文明达到鼎盛期之前,鬼吞噬鬼这种行为都被视为会被诅咒、天谴的恶行。 原因很简单,鬼是纯灵体,两个灵体融合之后,能量会变得更强大,灵体中裹挟的两个意识碰撞之后,则会变得混乱。鬼吃鬼变成强大的疯鬼,原本所剩无几的意识也会进一步消失。 修士们拘魂役鬼,通常也只是驱使鬼魂厮杀,很少会让自己的鬼去吃野鬼。这样只会让自己的役鬼变得癫狂,后果都很不妙。 在新古时代,只有来自未来的谢茂知道,只要这只强大癫狂的疯鬼再吞吃了一个纯净的白灵,它就会恢复纯净,成为一个没有过去且继承白灵天赋法术的纯白灵体。 这样一种强大又不沾因果的灵体,谢茂本身不大稀罕,但是,他想留给衣飞石防身。 他给过白露机会。 白豆蔻也给过白露机会。 如果白露没有发现地暖的秘密,顺利交出了六个阵鬼的位置,谢茂不会放出白豆蔻。 他放出白豆蔻之后,白豆蔻又莫名其妙地迟疑了一回,嗅到了白露的身边,也没有真的吃了她,转而吃了第六个阵鬼,白露顺利逃出生天——谢茂没追她,也没让白豆蔻追她。 一直安安静静待在摄魂花里的白豆蔻突然飞了出去,很显然是白露做了什么撼动她的事。 “我教你一个小咒语,每天陪着她念上一刻钟,以后她就是你的了。” 谢茂伸食指在衣飞石心宫、金田一一点过,教行气之法,“天高星远,有祷皆通。霞光煒燁,照耀辉燎。玄天正炁,荡涤妖氛。三魂守卫,七魄安宁。形神俱妙,与道合真。①” 谢茂念咒用的都是未来古音,衣飞石根本听不懂念的是什么,只能记住每一个音节。 饶是如此,他也只需要听一遍就够了。他对着那盆花,照着谢茂指点的方式行气,配合着咒文念出。才念第一句,眼前的白芍药花就发生了变化,他清楚地看见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女婴睡在花蕊之中,似乎被他惊醒了,睁开一只眼睛,好奇地看着他。 衣飞石坚持着念了一遍就不行了。 芍药花里的小女婴翻身爬了起来,歪着脑袋,啜着手指,眼巴巴地看他。 “……先生。”带小孩儿这种事,为什么要交给我? 衣飞石真的不喜欢小孩儿,哪怕这个小孩儿目前只有豌豆大。 这是独属于衣飞石和摄魂花之间的联系,谢茂看不见花蕊中的灵体是什么样子,他点点头,吩咐说:“一刻钟。” 衣飞石也不敢说我不干,将那盆花抱了起来,放在旁边的茶几上,老老实实地继续念咒。 念了大概七八分钟,他又停了下来:“先生。” “何事?”谢茂正在给他切瓜,随身空间里的甜瓜长得非常好,衣飞石也爱吃,谢茂有私密空间的时候,都会给衣飞石切一点出来。 “她想要衣……”衣飞石想了想,“她想要一个襁褓。” “那你给她做一个。”谢茂端着甜瓜过来,左右看了看,就地取材抽了一张卫生纸,“做个襁褓的样子,烧了埋在土里,她就收到了。” 衣飞石看着那张可怜兮兮的纸,觉得是不是太寒碜了点儿? 不过,花蕊里啜手指的小女婴还光着屁股,好像也没什么讲究的余地。衣飞石一双手常年执剑非常灵巧,用手撕出合适的大小,折了折,茶几上刚好有一盒火柴,他顺手就点燃了。 不用谢茂细细叮嘱,他就知道点燃这件小礼物的时候,必须行气念咒,将灰烬埋在土里。 一瞬间,花蕊里的小女婴身上就多了一个襁褓,她被捆着动不了,哇哇大哭。 衣飞石充耳不闻。 这么小的孩子就乖乖待在襁褓里,不要妄想到处爬,尤其是——往我身上爬! 一刻钟结束时,小女婴就累了,在花蕊中陷入沉眠。 衣飞石想了想,还是再抽了一张卫生纸,撕成小裙子的模样,烧给摄魂花里的小女婴。 沉睡中的女婴毫无所觉,只是眨眼间身上就多了一件小裙子,裹在襁褓里边。 谢茂全程看着他,努力憋着笑。 “得养多久?”衣飞石很后悔。 如果他当时没有对白豆蔻有了一时心软,现在是不是就不用带小孩儿了? “说不好。也许十天,也许十年。” 谢茂在衣飞石面前立刻恢复了沉静之色,不见半点儿促狭,“把瓜吃了,咱们去泡澡。” 最终,谢茂和衣飞石也没能顺利泡上澡。 二人买了洗澡票,进了澡堂子。 换衣冲洗时,衣飞石脸色就青了——冲澡间脏成什么样儿呢?拖鞋踩上去都打滑。 到泡池间里一看,澡汤整个就是浑的。烟雾缭绕看不清太远处,就看见面前两个老头儿泡得开心了,正在搓身上的皴儿,一搓一股扭儿。不远处一个胖汉捂了块毛巾,正在疯狂搓洗没头发的脑袋,偶尔在水里搓搓毛巾,池子里就漾起一圈圈浑浊的涟漪…… 谢茂脸色也青了。他来澡堂子是想吃吃衣飞石的胖豆腐,可不想吃别人身上的泥儿。 在汤池间门口站了十秒钟,二人深有默契,谢茂拉衣飞石的手,衣飞石拽谢茂的胳膊,一起转身快步离开。 容舜看了看时间,二人进去还不到十分钟,忍笑上前:“谢先生,石先生,我在杭市有个宅子,装修好了还没住过,屋外有个恒温泳池,要不今晚咱们去那儿下榻?我这就让人去收拾。” 按道理说,谢茂接受的是容锦轩的“聘用”,哪怕回了杭市,他下榻的地点也是容锦轩安排的酒店,轮不到容舜来献殷勤。 ——肯不肯接受容舜所献的殷勤,取决于衣飞石是否愿意收容舜这个徒弟。 容舜面上很轻松恭敬,心中紧张极了。 “不着急。”谢茂拒绝了。 容舜心中极其失落,笑容依然恭敬克制,似乎只是随口提了一个小建议,被拒绝了也很寻常。 “我前两天请朱警官补办了身份证,明天应该就能拿到了。”谢茂拿出自己的老人机,看了看时间,晚上九点二十分,“先回酒店。” 容舜安排谢茂与衣飞石乘坐中巴车回了速9酒店,心中极其雀跃,找来张伟强宣布:“今天所有出勤人员多发三个月工资。” 张伟强被突如其来的奖金砸晕了头:“为什么?” “高兴。” ※ 次日,谢茂去派出所拜访,主要是为了衣飞石补办的身份证。 启平镇的派出所也没有受理异地补办身份证的资格,朱警官帮着开后门违规操作了一把,给衣飞石补了个居住证,送到县里公安局去,托关系两天就能拿出来。不巧出了王勇杀白豆蔻的案子,朱警官没空亲自去县里取,对方就答应快递送来。 “我给您查查单号,昨儿两点就到镇上了,上午七点半就派件……您再等等,邮政大概就是八点半的样子到咱们所里,眨眼就到。”小辅警说。 谢茂谢了一句,去找胡所长说话,衣飞石就在办公室里坐着,几个辅警都找他聊天。 他那天弹指神通开锁的功夫,把整个启平镇派出所的警察辅警都震惊了,尤其是最先认识他的小辅警,特别喜欢找他套近乎吹牛:“昨天顶呱呱厂里的大李总跳楼摔死了。老赵带人出警,我跟朱哥守着王勇的案子,招待市里刑警队来人,没去看。听说摔得那叫一个血肉模糊……” 昨天白豆蔻的怨魂去而复返,谢茂说她吞了白露,衣飞石就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露必须替白豆蔻报了仇,才能离开这个她最初苏醒的地方。 白豆蔻一心一意守护着李吉,不许白露对李吉下手。李吉被白露弄死了…… 衣飞石突然觉得不对!白豆蔻吞吃白灵,才能从癫狂重回纯净。如果白露杀了李吉,那她就不是白灵了,而是堕落的血灵。可见李吉不是白露所杀。——那是谁杀了李吉? 他立刻起身,出门吩咐容舜:“戒备。” 一辆装满了快递的面包车在派出所门口停下,守在门口的保镖们立刻警惕起来。 然而,这里是派出所,不是私人场合,他们没有权力检查快递员带进来的任何东西。 容舜手中有一个小型的防爆检查装置,很随意地扔给了一边的张伟强,就像好友间传递一盒烟——恰好掠过快递员手里拿着的那个小包裹。 张伟强接过检查器看了一眼,绿灯。他点点头,示意安全。 门外另外两个保镖已用同样漫不经心地方式,把装着百余件快递的面包车检查了一遍。 “车内安全。”外边的保镖通过耳麦汇报。 小辅警签收了邮件,拿出一张崭新的身份证,递给衣飞石:“喏!你写个签收单。” 衣飞石拿着那张小小的卡片,头像是前天在派出所采集的,一张胖脸带着些茫然,旁边写着他在这个世界的姓名,性别,民族,出生日期,住址。最下面的是,一串编号。 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的身份。 石一飞。 不是衣飞石。 不是谢朝的襄国公,不是衣家的二老爷。 他现在就是石一飞。 身高一米□□,体重二百八十七斤,和人交手时,未能制敌先喘气的石一飞。 轰隆一声巨震。 地动山摇。 楼上天花板坍塌出一个巨大的洞,所有电器瞬间熄灭,应急电源开启。 震荡的烟尘中,办公室里的警察训练有素地寻找掩体,稳定局面:“辅警拿防暴叉、防爆盾,老陈在不在?你带枪了吗?” “锁里边办公室了!艹!” “有人受伤了吗?” “我胳膊好像断了……” “窝草那是谁?这时候别瘠薄乱跑!回来!” 衣飞石已经顺着那个裂开的大洞,踩着坍塌下竖起的天花板,一手攀着房屋夹层断裂开的钢筋,跃上了二楼。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胡所长的办公室。 那天他越狱出来,被暂时“请”到胡所长的办公室里稍坐,等着谢茂回来接他。 ——刚才谢茂就是找胡所长说话去了。 他才刚刚跃上去,头部就似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砰地磕在了破碎的水泥上。 对面持枪的男子轻咦了一声,骂道:“不怕子弹的怪物越来越多,老子还混个屁。”话音刚落,人就已经跃出了窗户,蹿出去十多米了。 衣飞石在昏沉中勉强寻找,晕眩了近两分钟,整个人才清醒了过来。 二楼胡所长的办公室已经被炸碎了大半个地板,仅剩下五分之一靠墙的板子,谢茂浑身大汗坐在靠墙的位置,他背后还护着已经昏迷的胡所长。 衣飞石刚才上来就扑错了方向,现在他和谢茂面前距离了一个巨大的洞。 “陛下,”衣飞石算了算距离,觉得自己能够跳过去,助力一蹬,胖胖的身体就飞了起来。 谢茂体内所有的真元都用在抵抗爆炸上了,他有随身空间不怕炸,身后的胡所长扛不住,楼下还有十多个警官、辅警也扛不住,他仓促之间只能画了一个巨大的金甲符,能扛一点是一点。 最终爆炸还是出了圈,底下还是有人受伤。好歹被他护在背后的胡所长活了下来。 现在,浑身脱力、汗出如浆的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扑过来—— 小衣啊,朕不是嫌弃你。只是,你是不是真的丝毫没意识到,你现在这个体重……? 一声闷响。 原本就被炸得摇摇欲坠的小半个办公室,生生被衣飞石从二楼扑下到一楼。 谢茂和胡所长都跟着摔了下来,所幸地上没有竖起的钢筋,谢茂有随身空间护体没什么大碍,胡所长身上除了多了几处淤青,骨头没断,命也还在。 不过,谢茂一只手被衣飞石屁股压着,动也不能动,虚弱得话都说不出来,又好气又好笑。 衣飞石已连滚带爬地爬了起来,慌忙检查他的身体:“陛下,陛下您怎么样?” 谢茂是真元耗尽虚脱了,这次耗损比前次更大,虚弱的时间更长。他暗中数息,再过四十七个数,就能说话了。这时候只能任凭衣飞石摆弄,汗水簌簌而出。 他看着衣飞石的额头。 刚才杀手冲着衣飞石的脑袋开了一枪。 谢茂恨得想要杀人。所幸衣飞石穿着标准制服,替他挡住了这要命的一枪。 ——也正是因为衣飞石来得及时,杀手才没时间对谢茂补枪。 谢茂有随身空间不怕枪击,然而,他已经无力保护身后的胡所长了。如果杀手随手两枪,一枪补在胡所长的头上,这就是谢茂来新世界之后牵累的又一条人命。 “陛下……”衣飞石两眼通红。 谢茂慢慢从虚弱的状态中恢复,看着跪在水泥钢筋碎石上红着眼的衣飞石,想要抱他也没有力气,缓缓靠在他怀里,低声安慰:“别着急。朕没事,两分钟就好了。你低头。” 刚才衣飞石那一扑直接把谢茂扑得摔了一层楼,衣飞石吓得魂都要没了,这会儿只恨不得抽死自己,谢茂叫他低头,他连忙将头低下:“陛下……” 谢茂没力气抬头,所以才让他低头。这会儿稍微挪了挪,嘴唇挪上衣飞石的脸颊,亲了许久。 衣飞石眼眶更红了。 “别自责,朕最心疼你。” .. 262.乡村天王(21) 上午不到九点,光天化日之下,派出所副所长的办公室里被人炸了个大洞,现场发生枪击。 这在治安一向良好的越省简直是天方夜谭。 越省省厅立刻派了专案组前来调查,在场的所有人都被要求笔录问询,突然出现在启平镇上的容舜及其安全团队,更是被重点盘查的对象。所幸盛世安全集团是在公安部首批备案的专业安保公司,团队内成员也都是身家清白的退伍兵,详细说明来意之后,配合做了笔录审查,倒也没多大问题。 问题比较大的,是谢茂和衣飞石。 谢茂和胡副所长在爆炸现场,奇迹般地毫发无损。现场找到了枪击的痕迹,专家复原现场弹道之后,发现应该被一枪爆头的衣飞石也没有半点受伤的迹象。 谢茂和衣飞石立刻就被控制了起来。 容舜一连打了好几个电话要捞人,杭市的容锦轩直接到市局领导办公室坐着不走了,市局领导也是苦笑,这么大的案子,省厅都惊动了,谁敢在这个时候说话捞人? 谢茂和衣飞石直接被专案组带回了省厅,容舜带着人跟了去,在车上不停打电话。 “舜哥,这捅了天的事儿,咱们肯定摆不平。”张伟强暗示容舜找更有能量的大人。 容舜想了想,拨通了一个电话。 电话响了两秒,立刻就被接通了,传来一个很干练的声音:“是阿舜啊。容厅长正在开会,您有什么事?倘若要紧,我给您记下来,待会向厅长汇报。若不要紧,厅长开完会再给您回电话?” “是,是我。李秘书好。不是什么大事,小堂叔没空,您给我问一问呗?”容舜面无表情,说话的口吻却特别俏皮可爱,像是在和长辈撒娇。 张伟强眼观鼻、鼻观心,佯作没听见容舜这“可爱”的腔调,心中默默憋笑。 容家至今也是两房,长房从商,二房从政。容舜的祖父容毅老爷子是大哥,容氏企业几乎都在这一系手里,容舜的叔祖父容冲则是走了官场路线。现在容舜找的就是他隔房的小叔叔,容策。 容策目前在成省任职,不过,他在京市关系多,弯弯拐拐总能找到在越省省厅说得上话的人。 容舜把这边的事儿跟李秘书说了,李秘书也只能干笑:“唉,唉这个呀,你放心,待会我就跟厅长汇报,这个会是内部会议,不会很长……” 容舜又吹捧了两句,他就干巴巴地改口,“好吧,待会厅长讲完话,我就马上汇报……” 挂断电话之后,容舜看着手机上的某个名片,几度犹豫。 想了想,他还是给退休在家养老的容二老爷打了电话。 “二爷爷,我是小舜。” 不等他切入正题,电话那头已传来容二老爷温和儒雅的声音:“你们这些孩子啊,就是着急。你锦轩叔叔已经打过电话了。我正在了解情况,我们办事也是要讲纪律的嘛,遇到事情就托关系、走后门,要从上往下施压,冲在一线的同志们还怎么办事啦?” “是,爷爷您说得对。”容舜老老实实听训。 容二老爷退下来有几年了,习惯了坐主席台讲话的日子,没人教训浑身都不得劲。家里人被他训得崩溃,就让他去各个协会任名誉会长、副会长,没事儿就去各个地方开会讲话,皆大欢喜。 被逮着训了快十分钟,容二老爷才告诉他,“等等,我接个电话。” 容舜不敢挂电话,老实等着。那边容二老爷和人客气了两句,得了信儿,重新接线通知他:“我托你方叔叔问了,这个事不用咱们家出面,部里已经有人去接了——是他们自己人。” “谢谢爷爷,辛苦您爷爷!”容舜连连道谢。 关系都找到公安部去了,叔祖父虽然爱叨叨,给儿孙办事也半点儿不吝惜人情。 过了四十分钟,开会间歇的容策也打了电话回来,教训他:“少和乱七八糟的人挨着,你堂堂容家长房金孙,家里少你吃了还是喝了?非要去给人看门当保全。” 可怜容舜又挨了两分钟训,末了,容策才说:“我已经托人去问了,你等信儿吧。” ……不用了。容舜看着挂断的电话,不敢再打回去,还是编了一条短信,说明了自己找容二老爷求助,目前事情已经基本解决的前因后果。 短信发出去不到十秒钟,电话又响了。 容舜接起电话,又被小堂叔劈头盖脸一顿骂:“你的事儿我给你办不好是吧?非得去找老爷子。耽误你大少爷几分钟时间了?半小时?一个小时你要捞的人就被枪毙了?……” 要不是那边会议还没结束,容舜估计要被骂一个高速全程。 终于挂断了电话。 容舜叹了口气。想卖个人情,上赶着献献殷勤,怎么就那么难! ※ 对付谢茂和衣飞石这样的“奇人异事”,省厅也很谨慎,直接找了专业人士前来处理。 抵达省厅之后,谢茂和衣飞石被分开控制。谢茂在审讯室里待了不到十分钟,就有一个神色冷淡的女人走了进来。这女人穿着干练利索的风衣,平底鞋,短发,年龄在三十五到五十岁之间,很难判断。 她冷静地看着谢茂,突然说:“你的任务失败了。” 谢茂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说的任务是什么,对此不置可否。 “我们得到消息,北京时间2018年1月27日,晚上八点零七分,金灿文在美国家中猝死。” 昨晚八点零七分。谢茂算了算时间,正是白豆蔻吞噬阵鬼、准备破除禁阵的时候。当时的六个阵鬼中,李大红等五人都是鬼魂,只有少年A是生魂状态。 少年A很可能就是眼前女士口中的“金灿文”。 “我在短时间内经历了三次谋杀。”谢茂似是辩解又似控诉,反正这话说了不会出错。 果然那位女士眼底多了一丝愧疚,半晌才说:“我个人不赞成泄漏你的身份,用你做饵。不过,你明白的。少数服从多数,组织里三位主席,我只占其中一票。” 谢茂不能表态。他不了解原身的性格脾气,更不知道这个组织的纪律规定,任何表态都可能出错。 很明显,原身的退伍,退出“组织”,都只是个幌子。他还在继续执行秘密任务。 “金灿文已经死了,任务被迫终止。部里会有特勤人员行动,定点清除境外潜入的‘月亮船’杀手‘小鬼’小组。接下来,你有三个月假期,下一步行动,组织研究后再通知你。”短发女士的口吻不像是商量,而是上对下的命令。 谢茂考虑了片刻,觉得这时候谈退休不大合适,三个月时间足够他摸清一些情况,届时再谈。 他不说话不表态,短发女士略觉心虚,补充说:“我可以再给你批一个七天的带薪假。” 呵呵,才把人卖了三回,就给七天带薪假。 谢茂晃了晃手铐:“能走了吗?” 短发女士看了他片刻,才轻声说:“节哀。”转身走了出去。 没多久,省厅专案组就来解了谢茂的手铐,把他和衣飞石一起带了出来。短发女士亲自签了字,办了移交手续,把他俩带出门。到停车场时,她就上了一辆私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辆看上去很熟悉的豪车停在谢茂和衣飞石面前,车窗滑下,露出闻明雅的笑脸。 “第一次听说,你的老家在启平镇。”闻明雅笑容温和,半点不像在讽刺。 可他就是在讽刺。 谢茂现在根本没空搭理他,见容舜独自站在门口,立刻走了过去:“开车了吗?” 容舜在背后求了家里长辈捞人,最终这人情也没用上。省厅出入看得严,他带来的团队都在外边街上停着,见谢茂出门就跟闻明雅说话,以为谢茂肯定要回“单位”汇报情况,就站在一边没上来。 “有车。您这边请。”容舜连忙引路,这才看出谢茂和闻明雅不大对付。 “谢茂!” 闻明雅气急了,上回谢茂就跟容锦轩走了,这回又跟容舜走。容家这是和他杠上了? 他推开车门气急败坏地追了出来,指着谢茂斥骂:“当初是谁说一日兄弟终生兄弟?你兄弟都死了,你他吗就给二百份子钱?二百块够不够买个花圈?齐妈亲自来捞你,你对她就是这态度?” “干卿底事?”谢茂毫不客气地指使容舜,“拦住他。” 这会儿几人已经走出了省厅大门,几个等在外边的保镖立刻上前,围在谢茂身边,阻止闻明雅靠近。他们都是专业的安保人士,动作非常注意分寸。 闻明雅到底还是要面子,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恨恨地止步:“谢茂,没了我们,你什么也不是!” 谢茂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倒是衣飞石摸了摸口袋里找零剩下的一元硬币,铮地弹了出去。 闻明雅调查过衣飞石的情报,知道他曾经在启平镇派出所用弹指神通的功夫射开了门锁,见那枚硬币朝着自己眉心射来,不啻一把飞刀,立刻闪身后撤——恰好撞上了一辆路过的保洁车。 他价值七位数的高定西服擦在脏兮兮带着味道的保洁车上,简直都有钞票坠落的声响。 等他气急败坏地站稳时,衣飞石拱了拱手,做了个承让的姿势,跟着上车。 往日谢茂必定会为了衣飞石的小心眼欢喜调笑两句,这次却没空和衣飞石说笑,吩咐跟着上车的容舜:“把车往南开,听我指挥。” 几辆车刚刚起步,谢茂就发现前面还有两辆小车:“那是你的车?” “是。” “换车。你跟着我,只开一辆小车,带不带人,你看着办。” “谢先生,一辆车不太安全。车辆都有定位系统,如果怕惊动什么人,我可以让人在两三公里后跟着,随时策应。”容舜坚持说。 “上午在启平镇遇到的杀手,你的人去追了,什么下场?”谢茂问。 容舜脸色发青。 爆炸案发生之后,枪击衣飞石的杀手跳窗逃跑,容舜带的团队非常专业,立刻就有人追了上去。 结果非常惨烈。 总共追出去五个人,二死三重伤。 “一辆车我没办法保护您的安全。”容舜仍旧坚持,“我们做安全工作,每个人都有保险。” 这是“每个人都有殉职准备”的客气说法。 在谢朝习惯了一言九鼎的谢茂为之气结,衣飞石一脚踢在容舜环跳穴上,原本堵在中巴车门口的容舜立扑,跟车的几个保镖瞬间站起—— “别动!” 容舜被踢的半边身子都麻了,跪在车门口好半天才爬起来,苦笑说:“好,好。换车。” 挨了这一脚,离拜师的机会就更近一步了! 也是这一脚让容舜想起了谢茂和衣飞石的奇特之处。经历三次谋杀都能毫发无损,这是一般人吗?真的需要他带着这么多人守着吗? 容舜指挥换车,吩咐其余人等原地待命。 最终一车走了四个人,谢茂和衣飞石坐在后排,容舜在副驾座,带上张伟强当司机。 谢茂没有明确地目的地,只会指挥往东南西北开,张伟强被他指挥得晕头转向,眼看要上国道,连忙就近找了个加油站,加上满满一箱油。顺手带了一箱子面包,一箱子矿泉水。 一直往南开出去近二百公里,弯弯绕绕上了山。 这会儿天已经彻底黑了。 张伟强和容舜都啃了几个面包,衣飞石也吃了一个,只有谢茂什么都没吃。 ——发觉到谢茂不思饮食之后,衣飞石也吃不下去了,就吃了那么一个三明治。 车开到一个叫吴店的小镇上,谢茂指着绕了两圈,最终停在一间看上去不大干净的招待所背后。 谢茂指了指二楼的某个房间,张伟强先下车出去了一趟,回来就说:“瞎了。” 容舜解释说:“监控探头已经弄坏了。” 谢茂评估了一下地形,想着怎么不通过前台,直接从窗户爬上去,脑子里就有意识自动模拟了一个画面,告诉他,先爬这里,再爬那里,轻轻一跃就上去了。他知道,这是原身的战斗意识。 有了前次对闻明雅动手的一气呵成,谢茂完全信任了自己的身体,提气就蹿了上去。 在他上墙的瞬间,脚尖轻轻滑开窗玻璃,人就跃了进去—— 感谢小镇的装修风格,没有沿用大城市的安全标准装上防掉落的安全窗,而是古老的推拉玻璃。 屋子里一个极其英俊的棕发男子,正在廉价的小床上奋力耕耘,身下是个叫得有口无心的年轻女孩儿,睫毛膏已经糊了,一边呻|吟还能一边侧头看电视…… 当她又一次瞄电视时,看见了站在窗前的谢茂,以及正在往窗里爬的衣飞石。 “啊——”她尖叫起来。 在她身上的棕发男子恰好到了顶点,张嘴就朝她脖子上咬去。 这女孩儿也不叫了,反手就是一巴掌抽在身上男人英俊的脸上:“艹尼玛,功夫这么差还带咬人啊?长得好看管叼用!老娘今天出门没看黄历,开个张碰到你个绣花枕头!起开!” “……”棕发男子被抽震惊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不收你钱了行不行?老娘今晚做善事!” 女孩儿一把把他掀开,豪放地下床穿起自己的裤子,又转身找自己的内衣。 棕发男子这才愤怒地回过头,意外发现屋子里多了整整四个人,他更慌张了,想要去拿放在床头柜的手|枪,摸了个空。 张伟强一手拿着子弹,一手拿着枪,冲他晃了晃:“找这个?” “你们……” “砰!” 棕发男子一句话没说完,穿好衣服的女孩儿已砰地摔上了大门,不爽地扬长而去。 谢茂在靠窗的沙发上坐了下来,认认真真地看着这个人。或者说,这只吸血鬼。 在他的时代,吸血鬼已经全部消失了。 原因是因为在新历1326年时,星际联邦在β9541号无人星上发现了一种植物,这种植物和棉麻一样能够作为织物原料,制成保暖效果非常好的太空纱,让爱美女士的冬天不再美丽冻人。 经过几年论证栽培实验之后,这种名为冬暖纱织的植物在联邦的织物星球开始栽种,因为它的花朵非常奇特美丽,良种也会作为观赏性花卉培植,几十年内,就传遍了整个星际联邦。 从那以后,星际联邦的吸血鬼就全部消失了。 后来经过修真大家的反复论证研究之后,才发现原来这种植物是天生的吸血鬼杀手。 一旦它的种子进入生物体内,就会杀灭所有血液带来的异变,还有一种非常奇特的逆向传染功能。 任何一只吸血鬼,不小心吃了这种植物的种子,父血带给他的身体变异——诸如,不死,力量,速度,敏捷,魅力……全都会在二十四个小时之内彻底消失。更可怕的是,这颗种子在汲取了寄生者本体的血液力量之后,它能够循着血液的指引,找到父体,继续汲取父体血液带来的异变力量。 一个十几二十代的血裔子孙误食了这种植物的种子,就会一层一层逆向毁灭,从始祖开始团灭。 谢茂在这只吸血鬼的体内种了一枚冬暖纱织的种子。 现在,他就是来收账的。 短短的十多个小时里,这只吸血鬼就失去了他赖以自傲的魅力,失去了对女孩儿致幻的能力。 往日应该围着他团团转,任凭他咬开脖子吸食鲜血的女孩儿,毫不客气地嘲笑他失去多年的性能力,在他张嘴吸血的时候嘲讽地给了他一巴掌。他不再身手敏捷,不再力大无穷,他甚至没有听见整整四个大男人——这其中竟然还有一个胖子?!——跳进了他的房间。 “你对我做了什么?”棕发男子贴墙站着,眼中带着恐惧。 他所有的力量都来自于血。失去了血液的力量,他就是一个胆怯的普通人。 “当你对着我的爱人脑袋开枪的时候,你就该知道,你会有今天。” 谢茂看着他脸上深浓的恐惧,倒也不觉得鄙夷,只是很替衣飞石不值。还以为是多了不起的境外杀手,这样一坨垃圾,也配往朕小衣的脑袋上开枪? 他伸出手,在一旁的张伟强连忙把子弹上膛,手|枪放在谢茂手里。 谢茂看着那把枪。 “这个时代就是这么不公平。夏练三伏,冬练三九,遇上这么个拿着枪械的垃圾……” 他说着话就扣动了扳机。 张伟强龇牙。哎哟我去,这屎屁股极其不好擦了啊! 容舜则在想,这回我得给小堂叔打电话,还是给二爷爷打电话…… 吸血鬼在惨叫。 谢茂那看似随手的一枪,正正准准地射在了他的左脚小脚趾上,半个脚掌都开花了,痛得嗷嗷乱叫。 “嗯?”谢茂示意张伟强。 正想着怎么擦屁股的张伟强连忙又给他上了一颗子弹,提醒说:“我觉得吧,咱们法治社会应该报警处理,用私刑……”我也喜欢啊。但是屁股不好擦! 谢茂不禁笑了:“你问问他有没有身份证?” “外国人就更不能……” “那你问问他有没有护照?” “那他就算非法入境也是……” “要不,你问问他,是不是人?”谢茂一句话说完,又是一枪射在吸血鬼的右脚上。 法律约束保护的对象,包不包括非人类?张伟强被他说懵逼了,仔细看了一眼,“舜哥,这货好像有獠牙……暮光之城啊!” 吸血鬼抱着自己开花的两只脚丫子,嗷嗷叫:“我有合法身份,我是美国华裔,我是同胞……” 谢茂放下手|枪,走到丑态毕露的吸血鬼跟前,说:“你是僵尸。” 吸血鬼浑身一震。 “没有体温,没有心跳,比尸体多喘一口气。一旦失去了诞生你的那一滴血,你就会结束这种不生不死的状态,变成尸体。”谢茂一把提起他的头发,看着他英俊苍白的脸,“带着西方僵尸给你的那一滴血,回到华夏来残杀‘同胞’,谁给你的胆子?” 哐当一声。 安装得不算牢固的玻璃窗,连带着一个赤|裸的男人,一起飞了出去。 那条街不算热闹,吸血鬼自以为逃出生天,不顾两脚鲜血疯狂往外逃窜。失去了血液带来的能力之后,他没有了寻路的本能,撞撞跌跌地一头扎进了镇上唯一的夜市,刺激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谢先生,就这么把他放出去……”容舜吃了一惊。 谢茂刚才拎着吸血鬼,直接扔了出去。 “他已经失去了力量,伤不了人,最多半个小时之后,就会变成尸体。” 谢茂能感觉到在棕发吸血鬼体内的种子以极其微妙的形式发生了转移,很显然是逆向传染,去寻找给了棕发吸血鬼初拥的父血提供者了。 他原本以为那位“父亲”应该在境外,也没打算出境去“收账”。 意外的是,种子生根之后,他发现棕发吸血鬼的“父亲”就在杭市附近。 ——敢情这是来了一窝吸血鬼杀手? 行吧,你杀我三回,我还你一窝。离得这么近,收账去。 ※ 吴店镇派出所的民警都要疯了。 夜市里突然出现一个裸男,两只脚好像被枪打过,可镇上谁都没有听见枪声。 最要命的是,他们赶到现场时,这个伤风败俗的裸男已经被热心群众制伏了,绑在一个公车站的站牌上,围观群众纷纷表示,这个裸男满口獠牙,没有心跳,绝对是个僵尸—— 还有好事者把视频传上了微博,发酵半天之后,次日上了热搜榜。 他们把这个裸男带回派出所,在警车上,辅警嗷嗷叫:“张哥,他真的没心跳!” “屁。”张警官不信。 然而,两分钟之后,裸男就失去了意识,彻底死去。 倒霉的张警官立马打报告通知上级公安部门,叫县里法医来看。第二天,裸男尸体被市局带走了,尸检报告当然轮不到张警官看。 纳闷的张警官默默点开微博,看各大媒体写的辟谣文章,心想,真的没心跳吗? . 263.乡村天王(22) 在吴店镇收了账之后,谢茂指挥张伟强开车回了杭市,在杭市东下了高速,一路往北。 此时已经是半夜一点半,国道上一片漆黑,仅有拉货的大车偶尔路过,路上安静得如同此时的气温。容舜一直在看手机,他只带了张伟强出门,手下团队都在杭市待命,技术组的童画负责收集相关情报,联络组的冷小天负责甄别整理,一条一条发到他的保密手机上。 “谢先生,吴店镇那只吸血鬼在夜市被人用手机拍了下来,放到了微博上。” “前面左转。”谢茂指挥张伟强过了一个岔道,“拍到死亡过程了吗?” “没有。” “直行。” …… 衣飞石精力不济,在开着暖气的车上昏昏欲睡,没多久就睡熟了。 他仰着头腆着肥胖的肚皮,打着小呼噜。 像他这样本该精力充沛的年纪,众目睽睽之下睡着了还打呼噜,多少有些失礼。 张伟强有些想笑,这呼噜打的……他从倒车镜里看了好几眼,想看衣飞石到底睡成什么样儿了? 就看见一直绷着脸坐在后排的谢茂侧身尽量靠着车门,让出更多的空间,搂着衣飞石躺在他怀里。 这么大的动作惊动了衣飞石,他不好意思地想要起身,谢茂熟练地捂着他的眼睛,低头轻声说:“累了就睡一会。是我没想仔细,这车还是小了些。” “那也不能挤着你……我睡醒了。”衣飞石坚持要起身。 张伟强觉得小姑娘跟大叔在一起都没这么腻歪,正觉得肉麻,回头就发现容舜正看自己。 ——哎哟我去,不会想让我去蹲后备箱,给石师父腾地儿睡觉吧? “等等,前面右侧有路吗?”谢茂突然问。 这会儿已经从国道下了县道,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漆黑一片,全凭车灯照明。 张伟强踩刹车减速下来,很努力地辨认:“有条乡村路……” 所谓乡村路,路面宽度只能容纳一辆小车通行,每隔一到二公里设置错车道。刚拿了驾照的新手司机一般不大敢在上面开车行驶,就怕一不小心溜下路基。 “右转。”谢茂指挥。 张伟强打方向盘往右边那条狭窄的乡村路开了上去。 这条路似是年久失修,略微坎坷起伏,不得不放慢速度,一边观察一边往前行驶。 开了大概十多分钟,进了绵延大山,远远地就能闻到清澈的水气,还有路边的农家乐亮着几盏孤灯。再往里边开了二十分钟,农家乐也没有了,一片孤山被凿开小半,依山傍水处,黑漆漆地耸立着一栋修了大半的烂尾楼。 外边太安静了。安静得只能听见轮胎压过路面小石子飞起的枯燥声音。 “那栋楼。” 谢茂指着那栋烂尾楼亮着一缕微光的二层,“已经逃出来了。停车。” 张伟强一脚刹车将车停在了沙石铺成的路基下,没下车之前,谢茂警告说:“你们两个跟在我和小衣身边,不要走太远。现在距离逆向传染只有四五个小时,对方的能力很可能还没有……” 一句话没说完,车顶上砰地一声巨响,似乎有一块陨石砸了下来。 张伟强看着凹陷的车顶,爆了句粗口:“咱这车能扛一发反器材,这什么鬼!” 谢茂与衣飞石同时推开车门,车顶上蹲着一个双瞳如血的削瘦男子,獠牙利爪,面目狰狞:“是你,‘老大’。你对我做了什么?” 逼问的同时,这人如同巨鸟一样从车顶上飞掠下来,直扑谢茂,速度快如闪电。 谢茂避不开。 他是个文职人员,本就不以速度见长。 火石电光之间,一枚硬币如急矢利箭般射出,直取吸血鬼双目。 吸血鬼完全可以避开,然而,他不愿放弃面前的目标,更不在乎这一枚小小的硬币——他只怕银器,并不害怕硬币。 “啊!” 随身空间自动护主,吸血鬼的利爪掐住谢茂的咽喉,就似抓住了一块圣洁的白银。 更倒霉的是,被他低估的那一枚硬币,竟然破了他无懈可击的体术,生生击碎了他珍贵的左眼眼球! 衣飞石已经冲了过来。他不会准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攻击谢茂。 吸血鬼仓惶败退,一瞬间就出去了二十多米。 他一只手被烫得焦黑,另一只手捂着自己破碎的眼球,尖啸着咒骂:“该死的老大,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不会放过你,我的父亲也不会放过你,我的家族都会以你为死敌……” 谢茂拉住还要追上去赶尽杀绝的衣飞石,说:“吴店镇那只鬼是你的儿子?” “你这个没文化的乡下人!” “那是我珍贵的血裔,不是你们这种低等生物□□繁衍出来的‘儿子’!” 这是一只纯种的外国吸血鬼,华夏语说得比较微妙,而且,他也并不想逃,一边和谢茂说话分散注意力,一边左右打量着局势,想着逮着谁先开杀比较容易控制局面。 虽然他受了伤,不过,冬暖纱织才逆向传染几个小时,他还不曾了解到这颗种子的可怕。 “说得好像你不是你father和你mother日出来的?生下来就是只鬼?”张伟强打开后备箱,掀起储物盖板,应该放备用轮胎的地方,密密麻麻排着各种冷热武器。 他拿起一只半臂长的小弩,摘下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念叨一句天灵灵地灵灵,瞄都不瞄就扣动了扳机,咻地一支小箭飞了出去,直射吸血鬼另一只完好无损的眼睛。 按道理说,张伟强用的是弩机,衣飞石用的是手指,应该是他的速度更快,力道更强。 然而,吸血鬼冷漠地伸手,用手臂挡住了那支箭,毫发无损。 “低贱的人类。”吸血鬼骄傲地昂起头,“我父亲是高贵的威尔士大公,母亲是汉诺威女伯爵,我从出生就是高贵的纯血之子,没有沾染一滴低贱的人类鲜血……” “你尊贵的威尔士大公father和汉诺威女伯爵mother,不用日就把你生出来了?你爸爸是绿头发吗?”张伟强咻咻又是两箭射了出去。 谢茂接过他徒劳无功的小弩,念了个祛病咒:“神藏百病倦,身安天下安。” 正宗华夏修士对付妖魔鬼怪手段众多,所谓吸血鬼,既可以被理解为一种活尸,也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血液病。谢茂此时用祛病咒加持武器,是在未来时代经过详细论证确认行之有效的处置办法。 ——在发现冬暖纱织之前,祛病咒是华夏修士对付吸血鬼的通用手段。 念完咒之后,谢茂直接把弩机给了衣飞石。 二人在谢朝时从未并肩作战,偶尔有混乱的时候,谢茂都是被人护在站在一边,衣飞石出面主持大局。到了新世界之后,二人靠在一起,很多习惯都似理所当然。 谢茂顺手把弩机一扔,衣飞石恰好跟过来接在手里,0.3秒之后,带着祛病咒的□□就飞了出去。 这一支箭仍旧被吸血鬼的手臂挡住了。 □□刺破了他藏蓝色的华贵衣料,银色鲜血汩汩淌出。 张伟强喃喃道:“念咒还真他吗有效啊……” 吸血鬼尖啸着想要拔出□□,然而,他身上所有与□□接触的地方,都如火舌席卷了易燃物一般,疯狂蔓延溃烂。 短短不到两分钟时间,他浑身上下都似揭下了一层皮,变成了一个流淌着银色血液的怪物。 “老大,你这个怪物!你不是人类!”吸血鬼难以置信地举起双手,他显得及其无措。 “你想走?” “……” “除了我,你找不到第二个能救你的人。”谢茂说。 “你在‘胡柚’我。”吸血鬼那一双血红的眼瞳恢复成深邃的蓝色,噙着恐惧的泪水,“你们的纪律是,不和我们谈判。你‘胡柚’我,你不会救我。” 这种时候,谢茂的老人机响了:“您有新短消息。” 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发信息的人是一片空白,没有已存的联络人名片,也没有陌生号码,就是一片空白。老人机的字体很大,几个字就占满了大半个屏幕,上面写着—— 【老大,你退役之后,组织通过了一项异类就业计划,可以收留一部分向善(打不太过)的异类,给予合法身份,帮助其在人类社会就业,你跟他说就业计划,他肯定知道。——米粉。】 米粉被谢茂收在摄灵图册里,不能随意出来,不过,谢茂给他开了观赏通道,他可以在观赏通道开启的时候,自由观察谢茂身边的一切。大约是实在憋不住了,才想起用这种方式和谢茂沟通。 谢茂并不打算对吸血鬼提及就业计划,这场谈判他握着吸血鬼的底牌,根本没必要退步。 “是啊,我胡柚你,你走吧。” 吸血鬼当然不肯走。 他感觉到自己浑身的力量都在流逝,那一支被诅咒的□□太厉害了,比落马教廷的圣水都厉害。 他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就算他成功逃离了这里,也没有人能够救他。他会像一只幼儿童话书里可笑又悲剧的银色怪物,在溃烂中死去。 “我认识你的趴趴。”吸血鬼认真地说。 “谢,美国东岸最气派的黑帮老大和商人,他是黑暗世界的‘陛下’。他是黑的,你是白的。” 见谢茂对此毫无所觉,吸血鬼开始绞尽脑汁瞎扯淡,“你的哥哥,Jack谢。Jack,哦,我的好朋友Jack,我们一起看球赛,去酒吧,睡一个女人,用一把枪,谈笑风生。” 张伟强准确地帮他翻译了一下:“一起嫖过娼,一起扛过枪。” 他和容舜脸色都变得比较凝重了。 吸血鬼说的美国黑帮大佬谢家父子,是如今世界暗黑世界里绝对的风云人物。 这位谢老大,华夏名叫谢润秋,闽省人士,三十多年前,偷渡到美国。 当时偷渡是先交一部分钱,靠岸之后陆续支付尾款。谢老大纯是个光棍,家里精穷到美国混饭吃,人到了美国付不清尾款,被偷渡集团严刑折磨了三天三夜,当时人就是个狠角色,无论怎么殴打都一声不吭,被当地华人偷渡集团老大看重,当时就没去亲戚家开的华人餐馆洗盘子了,直接混了黑道。 干了两年偷渡的活儿,谢老大敢拼敢杀讲义气,顺便把他村子里一批堂兄堂弟、族兄族弟全部都偷渡到了美国,血亲势力大增,干脆另立门户。 提拔他的老大不干了,你他吗抢生意啊?气势汹汹发了追杀令,要把他大卸八块清理门户。 当时谢老大麾下统共就十几把砍刀,三把□□。对上实力盘根错节的前老大,换了个人就该抱头鼠窜跪地求饶了。然而,狠人之所以是狠人,就是因为他能人所不能。唐人街到处都在找谢老大的下落时,谢老大揣了一把菜刀,假装送外卖的,去把前老大家里,直接把人干掉了。 两帮人火并了几个月,谢老大死了几个宗族兄弟,顺利上位,接手了当地的华人偷渡业务。 后来生意越做越大,又开始搞毒品运输,专门把墨东哥的货往美国带,一来二去,又掺和了一点军火生意,帮着几个国际军火巨头,往各地送军火。 军火都卖了,还有什么不能卖?能源生意也稍微地做一点点吧。 这也做一点点,那也做一点点…… 谢老大是个立志认真混黑道的耿直人,他自己都弄不明白,为什么老子的钱越来越多了呢?为什么老子实际控股的公司也越来越多了呢?为什么老子还得穿上西装、打着领带,去参加什么政府晚宴、高端商务宴请呢? 至于他的儿子Jack谢,华夏名谢约翰,曾用名谢宗宝,是华府社交圈里有名的花花公子。 这位Jack谢搞出来的最离谱的一个新闻,是他和前第一家庭的公子哥儿争风吃醋,当街用啤酒瓶砸人脑袋,直接把自己砸上了社会版头条。谢老大在背后也不知道找了什么门路关系,硬生生把这事儿给镇压下去了,交了巨额罚金结案。 ——只有各国相关部门才知道,Jack谢是目前暗网杀手榜排名前十的高手。 遗憾的是,谁都找不到证据指证他。 作为华夏国内的安保从业人员,容舜和张伟强的看法很一致,谢家父子这种狠人在境外祸害歪过仁就好,最好一辈子不要入境。 ……谢茂居然会是境外那个谢家的人?容舜对此百思不得其解,政审怎么通过的? 吸血鬼两句话把容舜和张伟强都震住了,只是,这把戏对谢茂没用。 他根本不知道谢家父子在道上的赫赫凶名,也不在乎原身的家庭。上辈子认个妈都得太后几辈子捂着才把他捂动情了,平白无故就让他认个爹? 他对“爸爸”这种生物没有好感,唯一感兴趣的,大概只有衣飞石在床上喊他爸爸的时候。 “你的趴趴一直在寻找你。” “所以,我亲爱的Jack也在寻找你。” “老大,我们可以谈个条件,你治愈我,我把你的下落告诉你的趴趴。” “他找到你,你的哥哥,Jack谢,他就不会再找你了。要不然,你迟早有一天——” 吸血鬼用手做了一个割喉的动作。 “你是说,我的哥哥先一步找到了我,准备杀了我?”谢茂终于感兴趣了。 吸血鬼惊讶地看着他:“哦,老大,你竟然不知道吗?你的趴趴说了,他数不清的资产里,有一半应该属于你,我亲爱的Jack太愤怒了,他准备暗中杀死你。” “所以,他请了你来暗杀我?”谢茂问。 “我真抱歉,sorry,我为自己感到羞耻和忏悔。”吸血鬼诚恳地说。 谢茂哂然一笑。 衣飞石立刻扣动扳机,弩机上的小箭咻地飞出。 吸血鬼见识了被“诅咒”弩机的厉害,再不敢用手挡,试图用自己非人的速度离开。他此时还有残留的父血庇佑,身形快得宛如一道闪电。 砰一声枪响。 容舜放枪之后,枪口向下。 在空中掠过仅剩下残影的吸血鬼,竟然被他用最普通的子弹打了下来。 张伟强立刻举枪围了上来,小心地察看地上汩汩流血的吸血鬼:“……死了?”吸血鬼本来就没有心跳和体温,这还怎么察看生命体征? 谢茂感觉到冬暖纱织的种子离开了这只吸血鬼的体内,朝着大洋彼岸飞去。 “死了。”他判断说。 衣飞石将一支□□递给他,他顺手插进吸血鬼的心脏,吸血鬼身上的银色鲜血瞬间消失,溃烂的皮肤也恢复了正常,是一种很诡异的死青色。 “这是真纯种吸血鬼?father、mother都是吸血鬼,把他日出来的?不是咬出来的?”张伟强用脚踢了踢,吸血鬼一动不动,仿佛从生到死都是尸体,从未来过这个世界。 “大楼里边应该还有他来华夏发展的血裔。”谢茂亲自去打扫战场。 他们在烂尾楼下边发现了两辆租来的越野车,车载小冰箱里还放着冰袋与血袋。 沿着烂尾楼往上,有灯光的地方都空无一人,显然是吸血鬼们听见汽车引起声都藏匿了起来,点着灯充当诱饵。衣飞石和容舜、张伟强都是专业人士,以诱饵房间为中心,四下搜索,一找一个准。 这一栋烂尾楼里,总共有十多具尸体。仅有两具是早就死了,另外十多人都被吸干了鲜血。 “这两个是他的血裔。”谢茂指着那两具已经僵硬的尸体,示意楼下死去的吸血鬼。 衣飞石没有读过吸血鬼的故事,谢朝的僵尸传说也不是主流,他不理解:“他们呢?” “都是血奴。”谢茂解释,“吸血鬼以鲜血为食,他们拥有致幻的魅力,能够迷惑人类,甘心情愿为他们奉献鲜血。一部分血奴会获得吸血鬼的小恩惠,增强目力、耳力,力气变得更大,速度更快,这让他们更加甘于风险……甚至会替吸血鬼诱骗、强迫其他人类做食物。” 衣飞石上前检查了这十多个被吸干血的尸体,轻声说:“死去不到一个时辰。” “来晚了。”张伟强狠狠踹了地上的两个吸血鬼血裔一脚。 “您有新短消息。” 谢茂掏出老人机,又是米粉传的短信。 【老大,你既然不是真的退役,先给齐妈打电话,叫她来人处理现场。底下那只鬼不会只发展两个血裔,他肯定还有别的后代,我们得通知特事办的兄弟们马上干活,又有血奴要被吸干了!——米粉。】 谢茂把手机揣回口袋里,轻声问他:“她出卖我三次。” “明天太阳下山之前,这一窝吸血鬼都会变成尸体。”所以,根本不必特事办出面,就算联络特事办出面,在他们找到所有吸血鬼之前,这一支吸血鬼都已经失去了血液,重新变成尸体了。 现场又是枪又是弩,全都是管制器械。容舜的安保公司有持枪许可,不过,那也是在执行特殊任务时专门向公安部申请之后才能使用,平时拿着枪乱射,警察叔叔都要老老实实写检查,何况是他这种安保公司?真查实在了,直接吊销执照。 容舜立刻打电话让人来收拾残局,顺便找了关系,最后才选择报警。 张伟强在现场主持大局,容舜开车送谢茂和衣飞石回杭市。 “那只纯血鬼在撒谎。”衣飞石说。 “嗯?” 谢茂当然知道吸血鬼在撒谎,在省厅时,“齐妈”去捞他,顺便向他宣布任务失败。 他几次被谋杀都是为了做饵食,引诱入境的杀手出手。而这个杀手很明显又和顶呱呱食品厂有关。 这其中有一条很隐晦的线。 特事办想要图谋的目标是金灿文,金灿文就是当年害死白豆蔻的罪魁之一少年A。 当初李吉就曾恐吓白豆蔻,说金灿文家里权大势大,白豆蔻根本惹不起。这种彼此一起合谋犯罪的感情,甚至比多年好友还要更亲密稳固——你握着我的把柄,我握着你的把柄,谁都不会轻易翻脸。 李大红是否因此和金灿文,金灿文的家中取得了某种默契和联系? 反正这不可能是和他那听上去就很狗血的家事有关。特事办是有多大的心肝,才敢让一线办案的战士去玩家庭伦理剧?这可是随时都要反水爆炸的节奏。 谢茂知道吸血鬼撒谎很正常,衣飞石怎么知道? 齐妈宣布任务失败时,衣飞石不在谢茂身边,他们俩被分开控制了。 “如果Jack谢策划暗杀弟弟是为了家产,他不可能太张扬,以防被父亲抓住端倪。” “父子间的势力很难真的脱开关系,Jack谢想要悄无声息地办成这件事,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选择一个极度信任的死士出面处理此事,要么,他会用更隐秘的方式放出悬赏暗花,或者双管齐下。不管哪一种方式,他都不可能轻易露出自己,更不会让自己的‘好友’沾上嫌疑。” 衣飞石确实没有掌握太多线索,可是,他有常识。 他自己在谢朝被封为襄国公,独自执掌羽林卫多年之后,都不敢说自己的势力完全和衣尚予没关系,襄国公府稍微有点风吹草动,镇国公府肯定心里有数。反之亦然。血亲之间关系盘根错节,衣飞石自己用的人很多都是父系用下来的老人,势力之间根本不可能割舍得开。 Jack谢的处境和他当初不会相差太远,都是仗着父荫才能起势。 Jack谢敢保证他的“心腹”在亲爹面前绝对不露风声马脚?如果他真能做到这一点,弄到父亲的全部产业根本不是问题,也不需要费尽周折来暗杀弟弟了。 所以,Jack谢想杀弟弟是有可能的,但他绝不可能找一个吸血鬼来动手。 “你相信Jack谢是我哥哥?”谢茂问。 吸血鬼在这件事上撒谎的可能性很小。 因为,他后一个谎言,必须建立在“谢茂是谢老大的儿子,Jack谢的弟弟”的事实上才具有意义。 倘若对谢茂的身世撒谎,被当场拆穿的风险很大,何况,这个谎言也太漫长庞大了,与其扯远在天边的谢家父子,那只纯血鬼还不如直接说谢茂是威尔士大公的私生子,是他自己的弟弟来得占便宜。 衣飞石握住谢茂的手,低声说:“那和我们没关系。” 谢茂和所有哥哥都不大对付,曾经关系最好的黎王都被圈了十年,及至黎王出禁之后,天家兄弟间就再没有了年轻时那股亲热,衣飞石觉得谢茂可能不会喜欢突然冒出来的哥哥。 谢茂抬头看了看前面的倒车镜。 镜子里映照出容舜的安静无知的模样,好像一直都在认真开车,没听见后排说话。 然而,刚才容舜、张伟强得知谢茂身世时一瞬间变得凝重的脸色,让谢茂知道,他这个“身世”,麻烦很大。 264.乡村天王(23) 容舜直接把谢茂和衣飞石带到了他在西湖边的宅子里,带着园林的独栋别墅,前边还真有一个恒温泳池。屋子里才打扫好卫生,重新添了食材饮水,暖气开得很足,进门就像换了个季节。容舜请他们住了三层的主人房,忙前忙后开柜子找毛巾牙刷,帮着放水,恨不得帮忙搓背。 衣飞石用洗手间的时候,他还凑谢茂身边,小声提醒:“南边靠墙的五斗柜第二个抽屉。” 谢茂莫名所以。 关上门之后,他循着容舜指点的抽屉打开,里边赫然一堆成人用品,不禁失笑。 在谢朝和衣飞石在一起都是裸奔,重新见到这古老的小雨衣,谢茂感觉还挺有趣——在未来时代,大家都用液体套套了。他用考古的精神打开了其中一个,撕开就沾了满手的油,试了试大小,这么丁点儿大小也标着XL号?味道也不是很好。 “先生?”衣飞石擦着短发挨了上来,“这是……” 包装盒上印着一个半裸猛男,浑身肌肉贲张,充满了暗示,衣飞石秒懂。 “……我头发还没干。”衣飞石呐呐地说。 谢茂把拆开的东西扔垃圾桶,去浴室洗了手。 不得不承认,这间浴室比他前几天住过的房间加起来还大。 落地窗外是恰好三层高的树冠,绿植种在夹窗之中,充当遮挡。靠窗不远处是一个能容纳七八个人的冲浪浴缸,马桶挨在绿植屏风后边,共有两个淋浴池,一个在浴缸旁边,一个在马桶旁边。 洗手池就在门前不远处,谢茂洗了手,将墙上的电吹风机摘下。 “来,教你用吹风。”在新古时代生活,总不能干什么都打火机点符。 衣飞石又不是傻子。电吹风插上电源,打开开关,调好冷热风速,上手吹就行了。他现在还是个短毛,快速模式下,半分钟头发就半干了。然而,谢茂偏要他坐在沙发上,揉着他脑袋,慢慢给他吹。 这个容易疲惫的肥胖身体真是半点都浪漫不起来。谢茂轻轻揉他头皮,他非但没有下腹一紧,反而是浑身发软,眼皮沉重,恨不得立刻和谢茂一起躺在床上,闭眼就睡了。 谢茂缓缓捏住他的后颈,他浑身一个激灵,立刻就清醒了过来。 “去睡吧。”谢茂拔了吹风插头,走进浴室。 衣飞石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 谢茂来了新世界好几天,也没认真享受过洗浴的畅快,刷牙冲淋之后,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心想这会儿秦筝在身边就好了……由俭入奢易啊。在未来时代,人力无比珍贵。在谢朝,人力又最不值钱。 他掬水搓了搓脸,自己爬出浴缸找浴巾披上。 挣钱挣钱,新古时代,多多挣钱还是能购买人力服务的,洗澡没人搓背还算什么洗澡…… 在谢茂脱下的衣服堆里,一团毛绒绒钻了出来,小心翼翼地在四周巡视了一圈,发现了裹着浴巾,正在刮胡子的谢茂。它欢快地滚了过来,一头撞在了谢茂的脚踝上,伸出小爪子,抱住谢茂脚背不放。 谢茂用毛巾擦了擦下巴上的剃须膏,低头看它:“你还敢出来?” “叽叽。” “说人话。” “爸爸。” “……” 毛绒绒感动地抱着他不放,说话的声音正像奶声奶气的孩子:“宓姨说,‘除了我这个冤大头,只有你亲爹才喂得起你饭吃’,爸爸,你给我吃果子,给我吃龙,你肯定是我的亲爸爸!” “那你到底是什么东西。”谢茂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脸,继续刮胡子。 “我是个人吧。” “……人不长这么多毛,也没你这么矮。你还没有脸。” “喵?” “……” “汪汪?” “……” “啊呜——” 谢茂忍无可忍,一脚把它拨到了墙面上贴着:“少给我卖蠢。” 毛绒绒可怜兮兮地叽叽两声,见谢茂仍旧对着镜子认真刮胡子,团成一团,竟也露出几分垂头丧气的模样:“我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我是在罐子里醒过来的,肚子特别饿,就一直吃,吃……宓姨养了我一段时间,喂我吃洛水之精,后来宓姨走了,我又回罐子里睡了一会儿……” “我可能是个老鼠吧?我说话就是‘叽叽叽叽,叽叽’,人话是宓姨教我说的。”毛绒绒也开始照镜子。 问题是,它这样子也根本不像老鼠。 谢茂刮完了胡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看着极其懂人性的毛绒绒,说:“我可以收养你。太素含真花管够。不过,做我的宠物就得守规矩,不许再吸食两界混沌。” 毛绒绒火速抱住他的脚背:“吃果果,吃果果!” 太素含真花的果实蕴含六界混沌之力,比它自己费力吸食的两界混沌更精纯,一个小果子就能让它吃撑住,陷入沉睡迅速成长。它本能地觉得果实更好,当然不愿意自己去费力找吃的。 “不许啃衣柜沙发。” “……?”衣柜沙发是什么? “不许咬人。” “不咬。人不好吃。” “你吃过人?”谢茂很诧异,毛绒绒身上的气息很平淡,吃过生人的异兽不是这种味道。 “没有吃过。”毛绒绒看上去也很困惑,“没有吃过呀,为什么人不好吃呢?看上去就不好吃……” 毛绒绒困惑无比,谢茂心里就有数了。它应该是一种瑞兽。 不管神兽瑞兽,兽都有兽性。很多在传说中对人类友好的兽类,很大程度上都是因为生物本能,没有将人类列入捕猎食谱,所以从不侵害人类。就如同人性复杂,有好人也有坏人,同样神兽瑞兽之中也有好坏贤愚,怎么可能所有的神兽瑞兽都对人类友善呢? 有的人类吃肉,有的人类不吃。可是,所有人类都不会吃桌椅板凳。 那些传说中对人类非常友好的神兽瑞兽,对它们而言,人类就是桌椅板凳,不在食谱之上,所以,在人类看来,这些神兽瑞兽十分“友善”,是强大的庇护之神,是祥瑞之兆。 “不咬人就行。在人前你就老老实实当个毛球,不要动,不要说话,不要惹人注意。” 谢茂擦干净脸,披上睡袍。想起外边衣飞石可能已经睡了,没有用电吹风,干毛巾揉揉半干的头发,再晾一会儿就干了。他想了想,拿出摄灵图册,把米粉放了出来。 从进门之后,谢茂就关了观赏通道,夫夫间的隐私还是要注意的。 米粉看上去有些忧郁。 谢茂倚在洗手台上,说:“你知道了。” 昨天上午在胡所长办公室遇袭时,爆炸来得太过突然,谢茂用尽了全力保护胡所长和楼下的人员,也来不及关闭摄灵图册的观赏通道。 后来衣飞石扑上来,情急之下,二人一个陛下臣,一个自称朕,彻底泄露了他们的身份。 “你到底是谁?”米粉问。 “谢茂。” “你不是我老大,你……” “我是谢茂。至于我是不是你的老大,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也不是。”谢茂说。 “你已经做了鬼,也在特事办待了很长时间,那你应该知道,不是所有人在死后都会去投胎。如果去投胎了呢?下一世的你,长什么样子,拥有怎样的人生,有什么性格?” “你说,你是我老大的投胎转世?”米粉愕然。 谢茂摇头。 “对于人来说,时间是从一到十流逝着的,可是,对于鬼魂而言,时间不是这么一回事。” “一岁的你和十岁的你,都是你,又都不是你。因为,你今年二十岁了。” “这个世界的谢茂,和我,都是谢茂,又都不是谢茂。” 米粉不可思议地说:“那怎么能一样?我拥有一岁和十岁的记忆,从前我自己所做的每一个选择,成就了今天的我,五岁的时候我摔断了腿,现在我脚上还有个疤,十二岁的时候我看了一个特种兵的电视剧,所以后来我选择参军……” “你失忆了呢?”谢茂问。 “那你怎么解释我腿上的疤!解释我当了兵?!”米粉反驳。 谢茂解释说:“如果你去投胎转世,你就会发现,你今生所做的一切,哪怕失去了记忆,一样会留在潜意识里,影响着你的下一世。否则,你如何解释父母仁善,子女却残暴?为什么父母贪婪苛刻,孩子大方得体?” 米粉被他说迷糊了,什么投胎转世的屁话,他一个死鬼又没经历过,哪里知道真假? “反正你就是说,你是我老大,对吗?”米粉问。 谢茂想了想,说:“这重要吗?” “当然重要啊!你突然来了,我老大去哪儿了?” “我的意识来自后世。打个比喻,也就是说,二十岁的你,回到了十岁的你身体里。你觉得十岁的你去哪里了?”谢茂反问。 “死了?” “……”谢茂解释了半天,这货都弄不明白,他也懒得再说了,“你被役使过,沾了人间因果,已经不能再转世投胎了。想得通你就留在我身边,好好修炼,想不通我放你出去,爱干嘛干嘛去。” “石一飞叫你‘陛下’。”米粉气愤地看着他,“我们都二十一世纪了,你最晚最晚也是一百多年前的清朝人吧?你来自后世?你唬谁呢?明明你才是十岁,我们老大才是二十岁。你肯定用什么妖法把我们二十岁的老大搞死了!” 谢茂心情实在不能算太好,把摄灵图册往洗手台上一摔,气愤的米粉就被强行摄入图中。 他把摄灵图册收好,头发也彻底干了,看了看智能面板上的时间,已经是上午六点四十分了。 这一天天地折腾……就没正经睡过觉。谢茂把毛绒绒放出洗手间,那小东西兴奋地想跑,又讨好地在他脚边翻肚皮,谢茂怕惊动了睡觉的衣飞石,轻声吩咐:“不许出卧室门。”就想上床休息。 意外的是,衣飞石一直在床尾凳上坐着,见他出门站了起来:“先生……” 他没想到衣飞石这样小心敏感,刚才是有一点儿很微末的不痛快,他选择去洗漱整理,待会儿上床搂着衣飞石睡一觉也就忘了。衣飞石却一直等着他。 “怎么还没睡?”谢茂上前搂住他,动作很克制,保证不会让衣飞石有任何误解之处。 不等衣飞石说话,他已经把床上的被褥掀了起来,从随身空间里拿出行军被褥,一次次铺开,很快就铺满了整张床。在衣飞石没恢复正常身形之前,在行军被褥里的睡眠质量显然比普通寝具更好。 “好啦,是我忘了。快来。”谢茂先上了床。 和谢朝二人常睡的龙床不同,这个世界的双人床都不会靠墙摆放,一般都是两侧各自上床。 这会儿谢茂自己上了床,衣飞石却和从前一样跟着他,坐在他身边的床沿上:“陛下……” 一屁股坐下去,多好的床垫都往边上陷落,他脸色更窘了,连忙起身往里边挪了挪,尽量让行军被褥支撑着他的体重,别再闹笑话。哪晓得又差点压住了谢茂的腿。 几十年老夫夫了,什么困窘样子彼此没见过?衣飞石安慰自己,把手按计划放在谢茂身上。 谢茂看着他的手。 那手目前所在的位置,不是很规矩。 “手?”谢茂问。 这情绪不大对劲,反正不像是高兴。衣飞石将手抽回来,指了指嘴:“?” 谢茂已经半躺下了,这会儿认认真真坐了起来,握着衣飞石的手,说:“我是有些不高兴。不过,我是为了这个不高兴?” 衣飞石是真的不明白,不为了这个,那是为了什么?刚才究竟为什么发脾气? 衣飞石很清楚,刚才谢茂给他吹头发时捏了他的脖子,生生把他捏清醒了,分明就是想和他说话。 到了新世界,皇帝一直都是哄着他,从没训斥过他,不说重话,轻话都没有一句,始终都是好好好。刚才也一样,谢茂都把他捏清醒了,事到临头,还是只说了一句去睡吧,就独自去洗漱了。 谢茂没有对衣飞石发脾气,可是,在衣飞石看来,这就是“发脾气”了。 谢茂在浴室里泡澡,收拾毛绒绒和米粉,衣飞石就在外边等。他的决定也做得很快,谢茂不高兴了,他要做的事就是讨谢茂高兴。某些事不能做,某些事还是可以做的吧?陛下就不会再生气了。 哪晓得谢茂说他这回不走肾,走心。 衣飞石就不懂了,咱们俩除了身体上这回事,没有什么不对吧?感情很好的吧? “这么多年了,你说不要,我什么时候闹过你?”谢茂问。 衣飞石回想往日,觉得有点尴尬。 吃肉这个事儿吧,从他尝到滋味之后,就一直是他比较热衷。 正经说起来,他也从来没有拒绝过皇帝,因为,都是皇帝拒绝他!因为他自罚刑棍的事,皇帝素了他一段时间,那就是他一生中最抓心挠肝的经历了。 “想起来了?回过味了?”谢茂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心虚了,轻哼道。 “我很快就能瘦下来的……”衣飞石发誓。 “这是你瘦不瘦的事吗?我几时逼过你?你要我容忍你几十日,从那以后,我碰过你一下吗?我是不是亲你都只亲嘴角,就怕你低着头心里发慌?这时候你还不知道我哪里不痛快?” 谢茂揪住他的衣领,死死将他领口叠起,遮住他所有的肌肤,“你从前穿的寝衣是这样的么?领口这么紧?你怕什么?怕我发脾气要撕你的衣裳?你就这么见不得我?” “你不要就说不要,我不会强着你。你不用躲着我!” 谢茂憋在心口最不痛快的一点儿,就是这个。衣飞石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躲着他! 他能理解衣飞石到新世界的惶恐,也能理解衣飞石突然得到一具痴肥身体的忐忑。可是,他不理解,他已经说过没关系,他答应等待了,那日速9酒店里,衣飞石跪下求他宽容几十天,他心头就闷着一口疼痛,他见不得衣飞石战战兢兢跪下哀求的模样。 从那以后,他不再随意伸手抚摸衣飞石的身体,连亲吻都只亲嘴角,就怕衣飞石误会了他。 情侣之间,原本就是这么亲密。他亲亲抱抱几十年的人,突然憋着不能肆意亲热了,心里能痛快吗?今天他不过是意外研究了一下新古时代的套套,衣飞石又偏头找借口要躲,这种回避的感觉,让谢茂非常难受。 “我不是躲着。”衣飞石立刻辩解,“我怎么会躲着您……” 谢茂看着他。 情侣之间的感觉,永远都不会出错。有没有躲着,谢茂与衣飞石都心知肚明。 衣飞石很难辩解自己的行为,他从来不会回避皇帝,可是……被谢茂盯着,他说不出强辩的话来。 衣飞石一只手无意识地摸着自己肚子上的肥肉,心中有些焦虑。他永远都会很认真地听从皇帝的教训,谢茂所说的每一个字,他都会认真地反省。不想被爱人看见自己痴肥的丑态,这是能被理解的。陛下不理解的是,我为什么要躲着他…… 是啊,我为什么要躲着他呢?衣飞石也不理解这一点。这似乎是一种本能地恐惧。 可是,明明在谢朝的时候……衣飞石回想从前的一切,他以前很信任皇帝。无论任何时候,他都相信皇帝不会伤害自己,强迫自己。这种信任是皇帝对他长年累月的恩爱厚待所建立。 衣飞石不明白哪里出了错。可是,他很肯定错的是自己。 到了新世界之后,他失去了对爱人的信任,他竟然下意识地害怕谢茂,怕什么呢? ——他没有答案。 265.乡村天王(24) 二人相处时始终没有寻常情侣的轻松随意,搁寻常两口子争执到这个地步,一方打个哈哈也就过去了,两口子之间有什么道理可讲?可衣飞石不同。谢茂质问他为何害怕,他就必须给谢茂答案,并且提供可执行的解决方案——这是为臣的本分。 现在衣飞石自己都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也不想随便搪塞,老实回答说:“我也不知道。” 他的寝衣领口被谢茂捏了两次,起了褶皱。 他自己慢慢理顺衣领解开寝衣襟带,想要脱掉最后一层衣裳。 才露出颈项,他又后悔了,一把将衣裳裹住了,闷着头上了床,倒在谢茂身边。 “我不知道。也许是……我从来没这么胖过。我怕被看见。”衣飞石声音沉闷。 谢茂侧身低头,用小手指戳衣飞石的耳朵:“被我看见了,会怎么样?” “我知道不会怎么样。何况,我也不会永远这么胖。”衣飞石不撒谎,他心里很清楚,皇帝不会为一时痴肥厌弃自己,就算自己一辈子都腆着肚皮减不了重,皇帝也不会厌弃自己,顶多是不亲近罢了。 他握住谢茂的小手指,仰头看着谢茂年轻英俊得近乎嚣张的脸:“陛下。” “嗯?” “陛下真好看。” “陛下这么好看,你还躲着么?”谢茂捏住他的鼻子,“你如今不是老夫了吧?” 衣飞石一愣。 谢茂已将他死死压在床上,抬起手,啪啪在他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 衣飞石瞬间就被揍懵了,耳根至脸颊赤红一片,急道:“那也不能……” “不能?”谢茂低头俯视,鼻尖几乎与他脸颊贴在一起。 衣飞石太习惯这种角度了。每回皇帝这么对他发狠的时候,他都会被震得目眩神迷。 “我如今一身痴肥,陛下动手也不好看。”衣飞石讨好地搂住他,只觉得满怀火热,烫得自己口干舌燥,“等我瘦出腰身来,伏在榻上,……才好看。” 谢茂都被他气笑了。 衣飞石不知道为什么害怕,怎么都解释不了,谢茂也不想逼问为难他。在谢茂想来,无非是到了新世界,换了新身体,各种不习惯罢了。已经挑明说了,他相信衣飞石不会再躲着自己。 这会儿闹着拍拍屁股,也只是爱人间的小情趣,帮着衣飞石缓颊下台。 ——自从衣飞石蓄了须,就不许他狎戏亵闹了。他以为衣飞石是升格做了祖父,自重身份,今天才终于明白,原来衣飞石是觉得不好看了。玩闹一下,还得顾着好不好看! “那咱们今天能减肥么?”谢茂叹了口气,伏在衣飞石身上,蹭蹭他。 衣飞石脸更红了,呐呐说:“减呀。” ※ 上午十点半,容锦轩就到了。 他带了一组八人的粤菜大厨团队,一卡车炊具、餐具和食材,准备请谢茂和衣飞石吃饭。 厨师们兢兢业业地煲汤、备料,准备的是晚餐。容舜通知了白天大概会睡觉,容锦轩中午也就只吃了一碗牛肉面,待在楼下的小书房里打打电话,看看电视。 哪晓得中午近一点时,就遇见了准备去门外打拳的衣飞石。 “石先生?这么早起来了?”容锦轩连忙把手里的雪茄摁熄了,起身打招呼。 “容老爷。”衣飞石已经打算在容家混个西席,对家里长辈还是得客气些,不过,他声音放得很轻,“昨夜回来得晚些,我家先生还在休息,您再稍等片刻?” 容锦轩跟着放轻声音,不住点头:“您二位辛苦,辛苦。您先吃饭?” 衣飞石拍拍自己的肚皮,示意一下,轻笑说:“我去打趟拳。” “哎哟,那得见识一下。”容锦轩特别捧场,又迟疑地问,“能围观吧?” 衣飞石看他背后就跟着一个瓜头瓜脑的助理,心想,围观这个词倒是有趣。笑得满脸随和:“不妨碍。外边冷,您注意保暖。” 衣飞石贴身穿着标准制服,外边套着运动服,恰好这天出了太阳,他在阳光下吸气吞吐,慢慢揉搓经络,从头脸开始直到全身。热身之后,他开始打自己那一套荒腔走板的拳法。他打拳很慢,也没什么花头,容锦轩看了一会儿就无聊死了,又不好意思转身离开,只好干看着。 没多会儿,收拾好烂尾楼残局的容舜赶了回来。和看着像黑社会其实半点不懂武术的容锦轩不同,容舜拜过很多“武术名家”为师,又和自家公司的退伍兵学了不少简单实用的格斗技,他是内行。 看着衣飞石举手投足中绵绵不绝的拳意,容舜就走不动了。 他熬了几天几夜没正经休息过,这会儿竟也丝毫不知疲倦,痴痴呆呆地站在门口,嘴唇微微蠕动,念着衣飞石出拳时拳意的走向。等衣飞石这一趟拳打完,浑身热气蒸腾时,容舜已学了几分意境,随手打了出来。 衣飞石很意外地看着他。这小狼崽子天分很高啊。不过,“我的拳意与你不合,不要学了。” 容舜如梦初醒,略觉尴尬:“……您恕罪。” 容锦轩立刻上前,照着容舜后脑勺拍了一巴掌,容舜也不吭声,偏头退了一步,让出位置给容锦轩上前赔笑:“石先生您别生气,别生气。唉,我这侄儿,从小是个武痴,打小家里就给他找师父,拜了几个江湖上有名的大师,全是表演艺术家!这不,实在是久旱盼甘霖……” 衣飞石只说了一句话,叔侄二人就紧张得不行,可见确实很想拜师。 衣飞石也是个极其耿直的人。相比起初来新世界时,他与谢茂待的乡下保安宿舍,乃至于后来住的速9酒店,如今下榻的园林独栋别墅宽敞舒适太多。他有心收徒,更不会委屈了自己。 “拳术一道,比如书法。擅书者自成一派,同承一师,皆法一帖,最终也各有气象。我今天打的拳只为减重锻体,拳意独属于我,于我而言才是最合适的,对你就未必。”衣飞石直接谈条件,“容少爷天资极高,学我的功夫并不困难,交些束脩就行了。” 容家叔侄喜出望外,容舜还没说话,容锦轩已大包大揽:“应该的应该的!您看,我照着盛大师的日薪,给您包年算。一年这个数!”他伸出五个手指,“其余的衣食住行,咱们家全包了。教满三年给您一辆车,三千万以下随便挑!这还……” 容舜把他拉到一边,上前恭恭敬敬地说:“老师,我这就给祖父、祖母打电话。请他们两位老人家携礼登门。” 衣飞石想吃的是西席这碗饭,更喜欢容锦轩的交易方式。 他客气地说:“不敢当。我是晚辈,当不起老人家登门来拜。如今天寒地冻,叫老人家亲自跑一趟,不合适。真要去,也该是我亲自登门去拜望老爷子、老夫人。” 没等容舜说我安排行程,衣飞石已明确拒绝了,“如今也脱不开身。就不必太拘礼了吧?不耽误我指点你功夫。” 打完拳这么一会儿,衣飞石浑身热气也都被冷风吹凉了,招呼一声就去洗澡了。 谢茂此时也已经醒了,披着睡袍站在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容家叔侄两个说话。 容锦轩正苦口婆心地劝自家侄儿:“这有本事的人哪里是那么好笼络的?他俩如今都缺钱,咱们就给他钱,多多地给。钱到位了,再慢慢谈感情。张嘴就要拜师,他又不是‘表演艺术家’,真本事是那么容易学来的?” 容舜岂会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担心的是只谈钱,会让衣飞石觉得被轻视冒犯了。高人脾气都古怪,好不容易抓着了一个,他绝不会放手:“四堂叔谈钱,我谈感情,不是挺好?” 谢茂不禁莞尔。 衣飞石推门进来,见他满脸带笑,心情也变得轻松许多:“给先生请安。” “先去洗洗吧,外边凉。” 谢茂拉上窗帘,走进衣帽间。 里边的衣服配饰全都是崭新的,很明显靠左是谢茂的尺码,靠右是衣飞石的尺码。 想来容舜在邀请他们使用恒温泳池时,就已经吩咐下属来别墅里收拾准备一切了。谢茂心想,这是个办事极其妥帖的人。昨夜容舜就让谢茂和衣飞石住主人房,而不是客房。屋子里预备的一切细节,也确实让谢茂在入住之后觉得很舒心。 谢茂穿了好几天保安制服,全靠符纸清洗,这会儿重新穿上质地奢昂的衣料,才松了口气。 由俭入奢易啊。谢茂再次感慨。 在谢朝穿惯了好料子,那保安制服实在有点…… 他扣上衬衣袖扣,转身替衣飞石挑了一套休闲服,提着出门。 衣飞石恰好洗完澡出来,身上还穿着那套运动服,已经用符纸清洗过了,谢茂本想让他直接换上,想起衣飞石先前的回避,将衣服拎给他:“主人家准备了干净衣裳,换一身吧。” “是。”衣飞石却没有再躲去洗手间,就在床边换了衣服。 谢茂上前从背后抱住他,柔声说:“小衣。” “是?” “别怕我。” 不等衣飞石否认,他已重复了一遍,“只要你不背叛我,我绝不会辜负你。任何时候。” 谢茂的“不辜负”是有条件的。不过,衣飞石喜欢这个条件。 ——他当然不会背叛谢茂。 换言之,任何时候,谢茂都不会辜负他。 266.乡村天王(25) 预计中的晚宴成了丰盛的下午茶。 席间主要谈的就是两件事,一是衣飞石的新工作,二是谢茂受雇调查之事。 容锦轩看上去一副黑道老大的形象,办事情非常靠谱利索,半小时之内,就让助理拟好了雇佣衣飞石做武术老师的意向合同,顺便把先前雇佣谢茂的合同一起送来。 当时容锦轩口头答应谢茂,按照盛大师的日薪上浮20%给谢茂结算工钱,这会儿直接就给了一张储|蓄|卡,结算了五天工钱,整整六十万——连见面第一天都给了全薪。 根据容锦轩的说法,一天雇佣合同不结束,公司户头会每天自动结算工钱到谢茂卡上。 类似于这种按照日薪算钱的工作,多半都是短期雇佣,要么每周每旬结算,要么直接干完活一起拿钱。按天结算的非常稀少。如容锦轩所说,他们缺钱,我们就送钱。钱到位了,才能谈感情。 这钱谢茂拿得不亏心。 回顶呱呱食品厂吃火锅那日晚上,谢茂在宿舍对付白露时,衣飞石杀了一只邪灵。 事后谢茂问过当时详情,确认那只被杀邪灵就是冲着容舜去的。倘若没有衣飞石守在身边,容舜应该很难对付这种灵异事件。只是因为几方势力搀和在一起,现场非常混乱,目标也不明确,容舜本人并不清楚他自己也是被袭击的目标之一。 “根据我目前得到的消息,杭、宁两市都有离奇死亡的尸体出现。这件事阿舜已经处理好了,市局有相关部门在收拾善后。”容锦轩共享自己的情报,稍微提了一下吸血鬼的事。 他面前仍旧是个小本子,写着他要说的事项1、2、3。 “这是涉嫌谋害杨守清的护士白小青的资料。”容锦轩挥挥手,助理就拿来一个文件夹。 “姓白?”谢茂很意外。 “启平镇上那桩分尸案,我也有耳闻。”白豆蔻这件事不涉及雇主隐私,容舜不会对堂叔藏着掖着,何况,容锦轩在市局有关系,他打探到的消息比谢茂还要清楚详尽几分。 “白小青的户口和白娟霞都在华县舂乡瓮山镇,白小青在七大队,白娟霞在九大队。” “杨守清的死,有没有可能和白娟霞有关?” 白娟霞是白豆蔻的本名。容锦轩接触的只有卷宗上的名字,并不知道她改过名。 容锦轩很关心这两个白姓女子的关系。如果能证明顶呱呱食品厂里的一切灵异事件,都和十多年前的轮|奸碎尸案有关,和容家的豪门夺产无关,也和容舜的安全没妨害,容锦轩就放心了。 卷宗里白小青的照片很清晰,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盘发护士帽,模样很干练。 “推测没有意义。人还找得到吗?” 谢茂明知道有人役使邪灵谋杀过容舜,这句话就是明白地警告容锦轩:不要心存侥幸。 容锦轩与谢茂曾经密谈过,两人有默契,把这件事瞒着还年轻的容舜。听明白谢茂的言下之意,容锦轩心中叹息,将面前的小本子翻了一页,说:“二十五日傍晚,白小青买了一张去昆市的机票,不过,她并没有登机。此后就找不到人了。” “白小青以前护理的病人当中,有多少脑溢血身故?这些人的资料拿到了吗?”谢茂问。 “目前只能拿到她在市一医院的资料。来市一医院之前,她的履历一片空白。市一医院档案室也非常奇怪,三甲医院的进出都很严格,一个正式入职的员工编制需要近十二个部门签字,她的档案很奇特。”容锦轩说。 谢茂点点头,说:“她有些门道。” “她在市一医院待了三年,一直在VIP病室服务,失踪前是VIP病室A区护士组副组长。在她当班期间,脑溢血死亡病患九十二例。平均每年三十个,每月两到三个人。” “这个比例正常吗?”谢茂问。 “死亡数量不奇怪。奇怪的是,这些患者都死于脑溢血。”容锦轩说。 “死者之间有共同点吗?” “男女老幼都有,具体资料,我这边还在详查。” 谢茂目前也没什么头绪。鉴于在顶呱呱食品厂保安宿舍门前谋杀容舜的也是一只邪灵,谢茂有理由怀疑和白小青有关。然而,那只藏在弥勒佛像中的邪灵被衣飞石杀得太快了,白小青又失踪了,具体调查资料也没拿出来,他能怎么办? 容锦轩问道:“谢大师是否精通易数?能不能起一卦,看看往哪个方向查合适?” “不会。”谢茂一口回绝。 他当然懂得易数占卜,这是修行者的基本课。 不过,和新古时代动不动就占一卦看看天数的风潮不同,到了谢茂的时代,善易者不卜已成共识。 史上无数易数大能在突破大境界时倒在了心魔之下,是命中注定还是人定胜天,天数易卜,心魔难降。修真专业既然成了公共教育的学科,教给学生的就是最稳妥的做法。未来修士除非遇到了宁可陨落在突破劫数之下,也非要问个究竟的重大关切事件,否则,谁都不会轻易占卜。 坐在一边的容舜连忙起身斟茶。 稍微打了个岔,气氛不那么尴尬了,谢茂说:“神牧集团请我调查顶呱呱食品厂的灵异事件,基本上可以结束了。不管是李大红的死亡,还是镇上那件案子,和神牧集团都没有确切关系。” 他把容锦轩带来的合同递了回去,取走了那张储|蓄|卡,“明天开始不必再付钱了。” 衣飞石要收容舜做徒弟,他总不好意思再收容锦轩给孩子交的保护费。 容锦轩也是敞亮人,不必谢茂明说,他也知道谢茂这是看在衣飞石收徒的情分上。当即拿起给衣飞石的雇佣合同,在年薪数字后边画了个+20%,吩咐助理:“重新打一份来。” 双方很快就签定了合同。 合同协定衣飞石负责指导安排容舜的武术学习计划,为期三年。没有规定衣飞石的具体教学计划和课时,也没有约定一定要达到什么目标,反倒是容家给衣飞石的薪酬福利等,林林总总写了快两页。 原本容锦轩口头约定的薪水,是比照谢茂的日薪一天十二万,一年就是4380万,容锦轩给凑了个整,比划的是五千万。后来谢茂给面子不挣保护费了,财大气粗的容锦轩又给上浮了20%,最终合同上的年薪是六千万,按月拨付。 另外还有各种衣食住行的福利,每月衣补多少,食补多少,住房补贴多少,交通补贴多少。合同履行期间,容家提供哪些方面的使用权,包括全国各地酒店住宿、豪车、专机、游艇,各个品牌百货的提货券、VIP资格等…… 衣飞石对此也不意外。他从前给衣长宁找师父,也是客客气气做足了礼数,能给的便利特权都得给足。否则,别人凭什么尽心尽力给你照顾孩子? 签完了合同,容锦轩也是照例给了一张储|蓄|卡,里边已经躺着本月的工资了。 这天已经是1月29日,满打满算,衣飞石也就只能上三天班。 ——收个豪门徒弟,真的很赚钱。 谢茂多看了衣飞石一眼,衣飞石就会意地把容舜带了出去,借口先看看徒弟身手资质,留下谢茂和容锦轩单独谈话。上一回也是这样,容舜好奇心不强,很兴奋地跟着衣飞石出门去了。 “上前天。也就是你我初见那一天。有邪灵攻击容少爷。”谢茂开门见山。 容锦轩早就从他的口风中听出不安全,这会儿被证实了,也不觉得太意外:“你觉得是哪方面的?是意外还是蓄谋?” “我掌握的情报太少,目前不好下结论。应该和白小青有关。我的意见是,暂时让容少爷停止办差,待在我身边。你那边抓紧调查白小青的下落,被她护理脑溢血死亡的病患资料也不要放松,双管齐下。”谢茂说。 容锦轩有些苦恼地刮了刮自己的脑袋,说:“别的事都好办,叫阿舜暂时停工……” 他显然有些不能明说的理由。 谢茂问道:“你们家缺他赚的这份薪水?” “这不是钱的问题。家里赞成他负责安全产业的人非常少,连他二叔都不赞成。他自己非得干。”容锦轩没有说容舜非得干这份工作的理由是什么,只是显得很为难。 “既然家中不反对他停工,这件事交给小衣办。”谢茂完全不觉得困难。 “那敢情好。能让他换份工,以后都不干了更好!钱不是问题!”容锦轩脱口而出。 谢茂看着摆在茶几上的两张储|蓄|卡,心想,对你来说,钱确实不是问题。 私下谈了两句,说完了正事,容锦轩跟谢茂套近乎,邀请他出席2月1日的尾牙宴。 神牧集团的尾牙宴年年都办得非常热闹,社会名流齐聚,发放各种年终福利,上下游企业乃至相关部门都能收到请帖,这种大型送钱现场,不邀请谢茂和衣飞石哪里说得过去? 谢茂想着这些天都没空和衣飞石好好说说话,哪儿有心思去赴宴,当即就借口拒绝了。 然而,容锦轩回去之后,次日,神牧集团的两份邀请函就送到了别墅。 是神牧集团董事长容锦城亲自写的帖子。 267.乡村天王(26) 吴悠亲自来送了神牧集团尾牙宴的请帖。 她这会儿再不敢忽悠谢茂跳槽去给容二少当司机了。 抓鬼这行当是半年不开张,开张吃半年,运气不好,还真不如干容二少的司机稳定。可是,人家谢大师的男朋友成了长房少爷的老师,她再喊谢茂去给容二少开车,这不是照着容舜脸上啪啪啪吗? 吴悠代表自家董事长来送请帖,态度极其热情。 不过,她没有说“一定要来”的话,个中分寸把握得极好。 豪门恩怨多。 稍微知道点容家情势的人都清楚,容锦城和容舜正在抢“东西”。容锦城想当太子,容舜想当太孙。双方势力暗潮汹涌。 衣飞石成了容舜的老师,他和谢茂就是容舜一系。 她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凭什么叫人家“一定要来”对家举办的宴会? 谢茂接了帖子也没说去不去,还记得这小姑娘曾给衣飞石买了一身衣服,顺手把容舜送来的几个容氏旗下高档成衣品牌的提货券给她装了一沓。吴悠顿时笑得合不拢嘴,决定以后要常来维系感情。 送了帖子之后,吴悠拿着价值小一百万的提货券,乐滋滋地回了公司。 向董事长汇报了自己“受贿”的事实,当天下午,吴悠就去容氏旗下的奢侈品商场,买了几件以前舍不得买的衣裳,美滋滋地过个肥年! “去看看?” 谢茂拿着容锦城亲写的帖子,问在屋内扎马看电视的衣飞石。 才安稳下来一天,衣飞石就恢复了在谢朝的生活作息,五点起床养息精神,太阳出来之后打拳锻体,顺便指点容舜功夫。八点半,谢茂起床之后,一起洗漱吃饭。 若是往日,早饭以后就是自由时间了。现在减重大任迫在眉睫,就老老实实在屋子里站桩。 “听先生吩咐。” 衣飞石没什么想法,谢茂怎么安排,他就怎么行事。 吴悠送帖子来的时候,他就在这儿蹲着,现在已经过去半个小时了,汗流浃背。 谢茂给他擦了擦汗,说:“你仔细些,伤了膝盖。” “是。”衣飞石从善如流收势站起,在屋子里缓步行走。 他和谢茂都清楚,似他这种等级的武学大家,怎么可能扎马伤了膝盖? 不过,他喜欢被谢茂关怀。 谢茂见他乖乖起身舒缓筋骨,这就是准备休息了,十分满意。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一个衣飞石喜欢吃的甜瓜,一半榨汁,一半切成小牙,说:“得闲去物色一套茶具。”他和衣飞石都爱喝茶。 衣飞石拉了筋擦了汗,还是觉得邋遢,去浴室冲洗之后才换了衣裳出来。 谢茂看着衣飞石自己扣衣服扣子。 衣飞石看着谢茂亲手切瓜。 二人相对笑一笑,各自默默掩着心疼,竟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 衣飞石连忙拿毛巾给谢茂擦手,谢茂搂着他坐下,给他端果汁:“下午安排讲课了么?” “一日只讲一次。这是刚入门,得一天天盯着,怕走歪了道拉不回来。过些日子就三、五日讲一次。我和他说好了,每天上午辰时,就是这个世界的七点,专门授艺。其余时候不许打扰。”衣飞石心中最重要的事情仍旧是陪伴谢茂,其他所有人事都得靠边站。 “那下午咱们去逛一逛,看看这个新世界。”谢茂说。 至于容锦城的请帖?谢茂和衣飞石都不在意。这两位从来就不是随便一张帖子就能请到的人。 ※ 下午容舜亲自跟车,带着助理,陪老师和师“父”逛街购物。 他以为这两位要添置奢侈品,直接拉到了自家旗下的商场,结果谢茂要找书店。 这年月实体书店还真的不大好找了,问明白谢茂具体想买什么书之后,容舜说:“要不您在网上下单。趣宝网在杭市有书库,我安排人去仓库自提。” 谢茂早就想买个互联网智能终端了,碍于囊中羞涩又天天被追杀,一直没能如愿。 衣飞石就一直处于东看西看的状态。 马上就要过年了,杭市大大小小的商场都有了喜庆的气氛。 最让衣飞石觉得有趣的是路上的行人,女孩儿自信坦然地昂首挺胸行在街头,也能毫不避讳地把手伸进夫君的衣兜里取暖,这是在谢朝绝对看不见的景色。 买手机就不用换地方了,容舜安排谢茂和衣飞石在咖啡厅坐下,助理直接把市面上所有最新款的高端机搜了一口袋,一个个摆在桌上让谢茂和衣飞石挑选。谢茂看着这群手机,目光纯属考古,反倒是衣飞石比较认真,打开一个个认真察看挑选。 谢茂随便拿了个黑色的机子,找了半天,不知道该怎么把老人机上的电话卡换进去。 ——未来人采用生物识别技术,已经没有手机卡这种东西了。 容舜也不敢嘲笑,有事弟子服其劳,连忙帮着把卡换好。 趣宝网也是容氏控股的网站,容舜帮着注册了帐号,设置好送货地址,方便谢茂以后购物。随后找到书籍购买页面,告诉谢茂怎么购买。这期间,他一直老老实实地蹲在谢茂的身边,态度亲昵而尊敬。 谢茂购买了七年级到十二年级的所有历史课本,容舜正懵逼的时候,他又下单购买了二十六史,竹书纪年、资治通鉴、各朝实录、纪略……哗啦啦一长串书单,下了单谢茂还挺遗憾。 ——现在是新古时代,到未来还有二万年历史,差了好多书呢。 容舜立刻安排人去书库提书。他有些头疼:“谢先生,这有些书本地可能没有库存,我让人去邻市调来。明天才能到。” “不着急。”谢茂凑近衣飞石身边,看他认认真真摆弄大屏手机的脸,“挑好了吗?” “好了。” 衣飞石挑了一个安卓机,一个水果机,这才说出他最大的困难,“上面说,没有连接网络。” 谢茂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得给小衣补张电话卡呀! 谢茂不知道衣飞石原来的卡是哪家运营商,衣飞石就更不知道了。容舜又任劳任怨地带着二人在附近找通讯营业厅,找了两家,就找到了衣飞石从前的运营商,拿着身份证,顺利补办了一张原电话卡。 电话卡才插进去没多久,无数个来电提醒就疯狂地弹进了短信箱。 容舜默默瞄了一眼,742条。 衣飞石点进短信看了一眼,新手机没有存任何电话,他也不知道那一连串的号码背后是什么人。来电提醒对他而言没有特殊意义。 有了网络之后,衣飞石打开手机自带的浏览器,开始戳里边耸人听闻的“新闻”。 看了几个之后,发现都是标题党,没什么意思。 谢茂用他的手机给自己打了个电话,给他保存好号码,联络人姓名写着“谢茂”,再把衣飞石的号码存在自己的新手机上,新建联络人姓名——“小胖衣”。 衣飞石脸色瞬间就绿了。减重!必须马上减重! 买好了书,挑好了手机,也补办好了电话卡。今天的购物计划就完成了。 这时才下午三点半。 “去挑一套茶具。”谢茂说。 在商场里就不大好挑到极品茶具了,容舜陪着谢茂转了两圈,谢茂只看不问,显然是没有看中的。 倒是衣飞石看中了一套刀具。现代锻刀工艺和锻刀材料都比谢朝强了不少,衣飞石看着那几把菜刀爱不释手,简直都走不动路了。 这导购小姐见衣飞石热爱刀具,以为这位胖先生是狂热的烹饪爱好者,——不然咋吃这么胖呢?又推荐了一套锅具,几套餐具。衣飞石用惯了铸铁锅,见着一水儿锃亮的不锈钢锅略觉好奇,他是真从没缺过钱,见小姑娘好话说尽就只为卖几口锅,挥手就买了。 容舜捂了捂额头。 六十万一口镶金钻石手柄的奶锅…… 他觉得这么花下去,石老师刚拿的薪水根本不够花,隐世家族这是真不缺钱还是从来没用过钱? 容舜默默点头,身边的助理就先去买单了。 既然已经付了账,东西就是自己的了。衣飞石拿了一只小水果刀,打算试试手。左看右看,觉得那只金灿灿的小锅没什么用——那么小一口锅,也就拿来温酒了。烧水都嫌不够喝。 左手将那口奶锅凌空抛起,右手倏地一抖,小水果刀就飞了出去。 当—— 水果刀稳稳当当地刺破小奶锅锅顶最中心处,将之钉飞出去。 衣飞石已顺手解了围巾,又生生把被射穿的奶锅卷住扯了回来。 他把水果刀从被射穿的奶锅里抽出来,满意地看着小刀仍旧尖锐的锋芒,赞美说:“真好刀。”说着,他就把这只看上去最像飞刀的水果刀,揣在了皮带上,充作防身之用。 谢茂简直哭笑不得,揣个水果刀在身上干嘛? 导购小姐已经傻了。 “吓着了?我有分寸,不会伤着。”衣飞石安慰她。 容舜心说,她是吓着了,买得起这口锅的人,在杭市还真不少。不过,买回去用,买回去玩儿,买回去欣赏,买回去炫耀……也就您才会把它买来当靶子射…… 268.乡村天王(27) 最终,衣飞石买了一套刀具,一套锅具,两套餐具。 至于谢茂想要的茶具,愣是一套没看上。容舜联络好一位住在龙井茶庄的制壶大师,约定过几日就陪谢茂去转一转,这一天的采购计划才算彻底完成。 眼看就是晚高峰的时候,容舜就近安排了一间餐厅,请两位师父吃饭。 等上菜的过程中,衣飞石接了一个电话。 电话那头是个歇斯底里的男人。 电话刚刚接通,不等衣飞石说话,那边就用极其严厉的口吻训斥—— “你不想做就不要做了!戏拍到一半突然去玩什么‘货车飞人’,关了电话失踪整整六天!” “你以为你有点演技不得了了?做个戏托儿很得瑟了?我告诉你石一飞,就你这样一身肥肉,一辈子也没有上位的命!到死也就是个死跑龙套!能爬个货车上个热搜很了不起?你去大街上问问,他吗有几个认识你是谁?” 衣飞石没有开免提功能,不过,通话音量开得比较大,在相对密闭的包厢里,所有人都把对方歇斯底里的训斥听得一清二楚。 这人劈头盖脸把衣飞石训了一顿,谢茂也不生气。不告而别确实不对。何况,这人口口声声骂石一飞,谢茂还没反应过来,根本没有自家小衣被训斥了的自觉。 连衣飞石也觉得蛮新奇。他做了几十年国公,谁见了他都是客客气气的,谁敢对他大放厥词? 两口子心有灵犀,谢茂竖起耳朵,衣飞石就找了免提的按钮,把声音放了出来。 “跑龙套也要有龙套的职业道德,收了人家钱不干活,坏了名声你还想在圈子里继续混下去?” “你不知道你妈妈天天跑我家里蹲着,说你失踪了叫我赔人?马勒戈壁的,快点来把你妈弄走!我现在不想听你解释,等着付违约金吧!公司法务部会和你联系!” 电话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这回衣飞石没能过上挂电话的瘾,对方先一步结束了通话。 听见“妈妈”两个字,衣飞石脸色就严肃了起来。 他一直不知道原身的家庭情况,和谢茂那样轮回几世冷心冷肺不同,衣飞石对这个被自己征用的肥胖身体颇有责任感,既然代替对方生活在这个新世界,奉养父母照顾弟妹都是本分。 他立刻重新拨打对方的电话,询问道:“你在哪儿?” “我他吗在哪儿你不知道啊?我家,我家!”对方暴怒,似乎砸了什么东西,又挂上了电话。 衣飞石根本就不认识这个人,上哪儿去找他家? 只得再次拨打对方电话。 电话已经打不通了。 “别着急,这人应该是你的工作人员,找不到人他会再打回来。”谢茂安慰道。 这人明显是对衣飞石发泄脾气,一旦反应期过了,衣飞石始终没去他家里报到,他还是得继续打电话来找衣飞石。也或许再等一会儿,他就会通知石一飞的妈妈,原身的母亲也肯定会打电话来询问。 容舜默默听着二人对话,心中猜测更多了。 很明显,这两位隐世家族出身的高人,对自己目前的身份都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整容?还是……借尸还魂?这两天见了太多神神鬼鬼的事情,容舜觉得,很有可能是后者。 谢茂和衣飞石不知道石一飞的情况,容舜早把这两位的资料看了几遍了。 “老师,能告诉我对方的电话号码吗?”容舜问。 衣飞石把手机递给他,老古董并没有设置密码的意识,手机完全不设防。 容舜记得石一飞的所有相关资料,刚拨来的电话号码就是石一飞的经纪人苏建康所持有。 他让属下查了苏建康的常住地点。 苏建康用的手机就是容氏旗下某高端手机品牌,开个后门定位了一下苏建康常去的地点,再和他持有房产与网上签约流水号对照一下,很容易就找到了苏建康的家庭住址。当然,这种非法行为,容舜不会主动提及。 他拿到地址之后,简单汇报了一下,请示说:“咱们现在过去吗?” “去。”谢茂吩咐。 衣飞石给谢茂添上汤,说:“先生,您吃饭要紧。”天大地大,皇帝吃饭最大。 容舜连忙说:“是,谢先生,现在晚高峰,出去也是堵路上。” 谢茂对石一飞的家人没什么兴趣,吩咐立刻出门主要是出于衣飞石一贯的道德考虑。既然衣飞石不着急,容舜也帮腔,他还着什么急?他还怕饿着衣飞石了呢。 一道一道冷热菜送上来。 容舜见衣飞石几次起身照顾谢茂吃饭,动作娴熟恭敬,没有半点儿迟疑矫情,好像这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做徒弟的也不好稳稳坐着,跟着几次起身分菜添汤。 他站起来了,他带着的助理也不可能坐着—— 这一来,除了稳坐不动的谢茂,四个客人里三个都在自己跑,把包间里的服务员弄得很尴尬。 一顿饭吃完,容舜亲自开车送谢茂、衣飞石去经纪人苏建康家中。 涉及家人隐私,说不得就遇见点儿什么奇葩极品的事儿……容舜很知道分寸,让助理自己回去了。 车上,谢茂就找容舜商量。 “现在能聘到照顾起居饮食的私人管家吗?” 这个还真的有。这些年华夏国内顶级富豪越来越多,服务业也随之疯狂升级。 因为国内顶级服务业有断层,现在主要提供高端居家贴身服务的几家企业,引进的都是英国贵族服务标准,从国外的管家学校挖了不少精英。 容氏家大业大,服务业也是重要产业之一,从钟点工到住家保姆、月嫂、助理、管家……从入门级到世界顶级,该有的全都有。 然而,吃一套的人不少,不吃这一套的也很多。大部分赤脚打拼的富一代,并不习惯被人跟手跟脚地伺候,也不放心把所有隐私都交给训练有素的陌生人。这涉及到一个习惯和信任问题。 出于这种考虑,容氏旗下有高端管家服务,容舜在签合同的时候也没想过给老师配一套服务人员。 ——万一被误会是送盯梢刺探的眼线,那就不大好了。 “明天就送人过来,您挑几个。”在容舜看来,这都是小事情。 衣飞石的电话又响了。 “石一飞你到哪儿了?”苏建康气急败坏地问。 衣飞石看着车窗外一闪而逝的霓虹,他怎么可能知道自己在哪儿? “我在去你家的路上。” 石一飞从前都喊苏建康“康哥”,口吻亲切乖巧,从不像衣飞石这么冷静。苏建康立刻就听出了他话里话外的“不尊重”,小肥肉居然敢不跪舔老子了!他大怒:“你知道我家里座机。” 可惜衣飞石听不懂。座机?那是什么? “你一言不合就关掉手机失踪六天,你不应该向我道歉吗?”苏建康愤怒地问。 衣飞石没常识不代表他智商下线。电话打不通怎么道歉?何况,刚才是苏建康自己说不听解释。这个经纪人明显就是和他发脾气,要他去哄。——这世上除了谢茂和他亲爹,他也没哄过谁。 谢茂已接过他手里的电话,顺手按了结束通话。 衣飞石听不懂,不代表他也听不懂。发脾气把小衣的电话号码塞进黑名单,还要小衣打他家的座机去道歉?这就是摆架子拿乔。除了衣尚予,还没人敢这么欺负他的小衣。什么鬼经纪人。 “容少爷。我们需要一位律师。”谢茂说。 容舜早在听见第一通电话时就安排好了:“我已经通知法务部安排人员今晚飞杭市,十一点到。” 谢茂很满意。这孩子察言观色的能力,搁御前也使得了。 苏建康又打来电话。 衣飞石挂断。 再打。 再挂。 …… 容舜心想,我该不该告诉老师,手机有一种功能叫阻止本号码来电? 低调稳重的豪车一路穿城而过,从城东到了城西。 石一飞的经纪人苏建康住在一栋新修不久的电梯高层里,A栋是写字楼,B栋是住宅楼,苏建康就住在B栋32层09室。商住楼管理通常都不很严格,三人很容易就进门上了电梯。 容舜按了按门铃,大门很快就开了。 一个戴着茶色眼镜、漂染着红毛的中年人气咻咻地探出头来,刚想开喷,发现站在门前的是个高挑俊朗的陌生俊男,满腔怒火瞬间就变成了惊艳:“你好,你好,你找谁?我是唱演国际的高级经纪人苏建康,小帅哥呀,有没有兴趣进演艺圈啊?这么好的外形,我给你包装一下,马上当明星!” 背后谢茂才转身从折廊走来,苏建康的眼神就更加惊艳了,嘴唇不住翕动:“仙品啊……” 紧跟其后的,就是足有两个谢茂那么宽的衣飞石。 苏建康一瞬间就从仙境落回人间,攀着门对着衣飞石大骂:“石一飞,你个死胖子,你敢挂我电话,你他吗别想混了,老老实实等着接传票。违约还敢这么嚣张,老子不把你告到倾家荡产,苏建康三个字倒过来写!” 容舜状若无意地碰了大门一下,刚好夹住苏建康的手指,他顿时尖叫起来:“嗷——” “我母亲在哪儿?”衣飞石问。 苏建康看着自己迅速肿起来的手指,瞪着容舜。容舜很诚恳地说:“我付医药费。” “……医药费就不用了,小帅哥,你和石一飞一起来的?你们是朋友吗?他是不是答应你,带你做明星啊?不是我康哥自夸,我们唱演国际是华夏最大的艺人经纪公司,这方面非常专业,你要是跟我签约,我带你,不到半年就爆红。” 他说着又忍不住回头看谢茂,那样子活似饿狗见了鲜肉,喃喃不断:“天降紫微星啊……” 衣飞石再问了一遍:“我母亲在哪里?” 苏建康才白了他一眼,指了指外边的楼梯间:“你那个妈,你不清楚吗?属乌龟的。咬上了就不撒手。那天你自己跑了,不上工也不回家,她晚上十一点来敲我的门,前天干脆带了个铺盖来我门口打地铺……” 他一边挥舞着自己肿起的手指头,雪雪呼痛,一边推卸责任。 “我一个单身男人,也不可能让她进门。睡我门口,邻居都不答应,她就去楼梯间睡了。” 衣飞石跟去一看,只见逃生梯门廊口铺着一床陈旧的棉被,一个中年妇女昏沉沉地睡在那里。苏建康说话骂人声音都不低,几次大喊“石一飞”的名字,这妇女竟然浑然不觉,这就很奇怪了。 他蹲身看了看,这妇女竟然满脸瘀伤,似乎被人重殴过,已然陷入昏迷。 他还记得谢茂跟他讲过的常识,救护车可以把病人送到医馆去。立刻掏出电话,拨打了120。 刚才还很客气的容舜拽住苏建康肩膀狠狠一搡,苏建康就整个贴在了通道门上,眼镜都摔了下来。 不等容舜说话,他立刻喊冤:“不是我啊!我和她无冤无仇的,这里到处都是摄像头,我打她还得赔钱停工,对不对?真要是我打了他,警察早把我抓走了!” “那是谁?”容舜做安保工作的,一眼看出这妇人脸上都是新伤,四十八小时之内。 “看你这话说的……” 苏建康才想赔笑,啪地一声,又被容舜整个摔在了通道门上。 他再不敢嬉皮笑脸,连忙回答说:“她老公。她老公打的。昨天,不,前天他老公来找她,问她怎么没去上班,客人都打电话到女儿电话上问了,她说要在这里守着石一飞的消息,两口子拌嘴,吵着吵着就动手了……” 谢茂微微皱眉。 容舜已经知道他们对石一飞的情况不大了解,借机递话:“她守寡十多年了,哪来的老公?” “同居男朋友啊!住了七八年了,不是老公是什么?石一飞都管那男的叫爸爸。”苏建康说。 衣飞石已经挂了电话,说:“救护车五分钟就到。我先送母亲下楼。” 269.乡村天王(28) 救护车将昏迷的中年妇女送到附近的市七医院, 容舜出面办妥了手续、开好卡, 衣飞石才知道原身的母亲名叫岑秀娥,今年41岁——不是他想象中的近天命之年。 医生开了诊断证明,多是软组织损伤,没有太大的妨碍。之所以昏睡不醒,是感冒发烧外加营养不良……这个时代居然还有营养不良的症状,急诊大夫也是很惊讶。这可是在杭市。一般除了迷信朋友圈养身这不吃那不吃的老头儿老太,很少见到营养不良的症状。 看着胖胖的衣飞石,医生觉得, 这家庭条件应该不错吧? 不过,岑秀娥的伤势一看就是打出来的,检查时,医生也见了不少陈年旧伤。 营养不良见得少, 这种殴打造成的软组织损伤, 他就见得太多了。刚工作的时候,医生也义愤填膺嚷嚷着要报警, 现在实在见得太多了, 更遭遇了不少一言难尽的奇葩事情, 几次把自己带累下水, 所以, 医生做了基本处理,问问要不要住院, 别的一概不多问。 打了退烧针, 挂上点滴补液, 没多久,昏沉沉睡着的岑秀娥就醒了。 衣飞石就坐在病床边,用一个小热水袋捂着她扎针输液的手背。她一骨碌坐起来,又气又怕地拍了衣飞石胳膊两下,眼泪就出来了:“你个死孩子,你跑哪儿去了?电话也打不通……死孩子!” 坐在一边看手机的谢茂倏地站了起来,含笑上前:“阿姨,您醒了,哪里不舒服?需要叫医生吗?”顺势把衣飞石拉扯到一边。他知道妇人轻轻拍两下不疼,不过,谁也不能拍。 谢茂这样英俊漂亮到刺目的容貌,任谁见了都不可能忘怀。 岑秀娥不认识他,迟疑地问:“你是……” “我叫谢茂,是小衣的朋友。刚认识不久。”谢茂说。 岑秀娥脸色瞬间就变了,操起背后的枕头就往谢茂头上砸:“我飞飞就是去找你了对吧?什么狐朋狗友,教唆人家孩子离家出走,几天不回家,电话都不打一个……” 枕头当然不可能砸到谢茂头上。衣飞石上前拦住,谢茂也迅速后撤。 不过,岑秀娥这战斗力把谢茂和衣飞石都弄懵逼了,什么情况?一言不合就开打? 刚好有点空闲,正在门外和容舜吹牛的医生闻声冲了进来,厉声呵斥:“干什么!这里是医院!” 岑秀娥才醒过来比较虚弱,两眼发花地坐在病床上,见衣飞石站在谢茂身边,愈发觉得扎心,哭得老泪纵横:“我这么辛苦是为了什么啊,我的命好苦啊,一把屎一把尿把孩子养大,到老不消停,现在都学会离家出走了……” 谢茂见多了这样的妇人,心知这辈子还是得让小衣离她远一点,这脑子是拎不清的。 容舜不得不上前解释:“岑奶奶……” 岑秀娥泪眼一横,奶奶? 那边衣飞石也微微摇头,暗示不要透露师徒身份。 容舜立刻改口:“岑阿姨,这两天石老师参加了一个封闭拍摄,收缴了手机,所以没法儿和外界联系。事情很突然,来不及通知家里,不过,他的经纪人苏建康知道这件事,怎么没告诉您?” 这随口栽赃的本事,不用衣飞石教,容舜就可以出师了。 岑秀娥将信将疑,不过,儿子好端端地回来了,那个苏经纪人又一向看不起她,面前这个说话的小帅哥斯斯文文,穿得妥妥帖帖,一看就是工作很好的精英人才,她就信了大半。 “哦,那对不起哦,误会你了。” 岑秀娥把枕头捡起来,拍拍放回病床,根本不觉得自己随便打人有什么不对。 掉头就开始数落衣飞石:“我怎么会在医院?还输液。” “我跟你说呀,现在这医院,干什么都是挂瓶输液,有病没病挂上再说,一挂就是几十上百块,就是想多赚钱……这挂的有什么好东西吗?都是水。有什么头疼脑热的,在家吃点阿司匹林啊,扑热息痛就行了……” 她利索地把自己手上的输液针拆了下来,指着剩下的半袋子液体,问站在门口的医生:“这能退吗?我没输完。还剩多半呢,给我退一半钱就行了。” 医生见多了这样的奇葩,板着脸摇头:“退药不退钱。” “你们就是抢钱呀!”岑秀娥又坐了回去,朝着护士嚷嚷,“不退钱给我扎回去,还剩大半袋子呢……我花了钱的!闺女,快来给我扎上,我输完了走。” 岑秀娥这一番操作把在场几个人都镇住了,临床送急性肠胃炎来急诊的家属都憋不住噗哧。 护士来给岑秀娥重新扎针。 再次挂上点滴之后,容舜点的外卖也送到了。 听说师奶奶营养不良,容舜点了二百多份营养粥,给病区所有病人、家属都送了一份儿,另外给医生护士买了些不脏手的开封菜、金拱门。 衣飞石端着营养粥喂岑秀娥,岑秀娥根本不吃这一套,自己拿着勺子吃:“味道有点淡。” “您随便吃一点儿,回家给您另做。”衣飞石恭敬地说。 他对原身的妈妈略有一点儿憧憬,也都被刚才岑秀娥砸向谢茂那一枕头彻底砸没了。 说到底,衣飞石殉死之前也五十好几的人了,不会再像少年一样妄想母爱。上辈子的遗憾,这辈子有了一个新的开局,他也会想着能不能弥补一下?然而,他和岑秀娥原本就是陌生人。 若没有枕头砸谢茂那一出,衣飞石还能耐着性子培养培养感情,现在也就只剩下义务了。 ——他不会和一个肆意冒犯挑衅谢茂的人有感情。 “那个小容,他是谁?也是你的朋友?”岑秀娥偷偷问。 衣飞石还没说话,岑秀娥就嘀咕了:“这么多汉堡包啊,起码得好几百吧?平白无故就送给别人吃。那医生服务态度又不好,黑着脸,给他吃,哼,吃不死他!——还有这个粥,这菜粥肉粥的,三块钱一碗,几百碗……加起来一千块打不住。真是有钱人。” “都是我上司。人家客气一句,说是朋友。”衣飞石也偷偷指了指吃炸鸡的谢茂,“那也是我上司,专门管我的。您以后可千万别得罪他。刚才您打他一下,回头他就给我小鞋穿,找茬打我十下。” “怪道这么壕呢。”岑秀娥连连点头,又忍不住问,“这……不能吧?真的会报复你?你从前不是跟我说,你是签在苏经纪人名下,不在公司,和苏经纪人也是合作关系,没人能管你吗?” “刚认识的。”衣飞石撒谎也是从来不打草稿。 岑秀娥明显有些后悔了,支吾说:“那……我给他道个歉?他不会那么小气吧?” 这一点儿慈母之心,又打动了衣飞石。 他从未享受过这样的母爱。惟恐儿子前程坎坷,宁可亲自去赔罪道歉。 他把被岑秀娥搅得水米分离的粥换下,重新开了一碗,送到岑秀娥面前,柔声说:“岂有让母亲赔罪的道理?待会儿我跟他好好说说,请他原谅就是了。” “我吃这一碗就行了,你吃这碗。这碗有肉。”岑秀娥又把粥换了回来,叹气说,“你这回是拍什么片子啊?几天不回家就算了,片场也没吃好吧?妈看着,你都瘦了……” 真的瘦了?衣飞石摸摸自己的肚皮,觉得应该没这么快吧? 岑秀娥伤得不算太严重,主要是感冒发烧,退烧之后,拿了吃的涂的药,办了手续就回家了。 衣飞石一口咬定容舜和谢茂都是他的上司,总不能让上司开车送下属吧?所以,老太太被安置在副驾座,衣飞石亲自上了驾驶席。岑秀娥与容舜都不知道这件事多么惊悚,唯一知道的人又特别心大。 上车之前,谢茂拉住衣飞石,问道:“你会开了?” 衣飞石点头:“会了。” 谢茂就上了车。小衣说会开车了,那就是会开车。绝对没问题。 盲目信任! 容舜知道衣飞石不认识路,调好了导航,衣飞石这个新手司机就自信满满地开车上了路。 这时候是杭市半夜三点,冷得僵手僵脚,往日有丰富夜生活的年轻人也都回家钻被窝了,路上只有偶然呼啸而过的出租车——什么嗒嗒、优跑,也就只剩下专职司机。 路宽。车好。衣·新手司机·飞石,对速度毫无敬畏之心。 一脚油门踩下去,车速就飙到了一百六。 坐在车里的岑秀娥与容舜都没感觉到任何不适,一则容舜的豪车确实特别稳,二则衣飞石天生车感好,控车技术、道路观察、临机反应都堪称一流,坐他的车,车上乘客基本感觉不到规避路障的加减速,连红绿灯都是平平稳稳地通过。 谢茂用手机查了一下杭市机动车限速规定,提醒他:“开慢点。” 衣飞石一点点减速,从后视镜看见谢茂闭目养神,就知道这速度差不多了。 岑秀娥越发肯定了谢茂的身份。这肯定是飞飞的上司!她儿子石一飞从小就脾气暴躁,谁说一句都顶嘴,多说两句就骂人,这么老老实实听话,半点不回嘴的样子,那还得是起码十年前。 岑秀娥的家在一个很老旧的小区里,住的还不是楼房,而是地下室。 顺着狭窄的通道下去,底下潮湿寒冷,岑秀娥猛地一跺脚,廊道闪烁地亮起一只节能灯。 地面和地下的建筑,风水感觉完全不同。衣飞石在寒冷的地宫中渡过了从生到死的过程,越往下走,记忆中的饥渴就越明显。谢茂握住他的手,轻抚他的背心。就是这一点儿支撑,衣飞石就觉得昏暗的地下室都敞亮了起来。 谢茂和衣飞石都很不理解。 石一飞名下有一套房,为什么好好地房子不住,反而租了出去,非得住这么个地方? 岑秀娥掏钥匙打开房门,里边是两间房,带一个狭小的厨房,对着一个小卫生间。 进门的房间比较大,临窗摆着一张一米五的大床,靠着折叠饭桌的地方,还有一张单人小床。这个又做客厅又做睡房的屋子里,满满当当地塞着冰箱,微波炉,电视,还有一个洗衣机,靠窗的地方拉着一根绳,挂着衣服。 衣飞石往里边走了一步,看了看那个小房间。 小房间里相对宽敞一些,也更像是一个人住的地方。 进门有个老旧的木头衣柜,一张一米二宽的床,铺着看上去全家最新的床单,靠窗的地方还有一个写字台,上面放着一个古老地、被拆掉了电池的笔记本电脑。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少女,正甜甜地睡在那张床上。 很显然,这个家虽然显得很拥挤局促,可他们已经尽可能地对唯一的女孩儿好了。 她有独自的房间,保护她的隐私,还有独自的衣柜和写字台。 这是我的妹妹吗?衣飞石想起几乎模糊了眉目的衣琉璃,他也曾有一个如珠似宝的妹妹。他没有保护好衣琉璃,这辈子是不是也是新的开局,能给他弥补遗憾的机会? 岑秀娥已经心急火燎地冲了进来,一把将睡得正香的少女紧裹的被子掀开,少女身上陈旧的睡衣裹着明显小了一圈,开始发育的身体玲珑有致,瞬间就被掀在了寒冷的空气中。 衣飞石已经被惊呆了。他和衣琉璃再是关系亲密,他也没见过妹子穿寝衣的样子啊!这妈脑子是有坑吗?当着成年兄长的面掀妹妹的被子?外边还站着两个外男! “你又睡哥哥的床!快起来!给你哥哥弄脏了,打不死你!” 岑秀娥揪着少女的耳朵,不住回头,目光闪烁地看着儿子的脸色,只怕儿子发飙。 少女受惊而醒,看了站在门口的胖子一眼,就这么穿着一层睡衣,趿上鞋子,闷头往外走。 衣飞石才醒悟过来。原来这间屋子不是妹妹的,而是石一飞这个哥哥的? “你就在这里睡。我待会要上差。”衣飞石尽量温柔地说。 妹妹就穿了一件寝衣,衣飞石目光偏向了别处,不能冒犯。 看外边晾衣绳上悬挂的衣物,应该就是两个孩子。岑秀娥又有一个同居男友。两间房住起来是有些尴尬。叫成年儿子跟刚发育的女儿住一屋?好像不大方便。那让成年儿子跟妈住?更不方便。 所以,这个家庭才选择让女儿跟着妈妈住在了外边。 然而,在衣飞石看来,这简直是乱来。 十三四岁的大姑娘了,跟亲妈和亲妈的“男朋友”住一个屋?那床头床尾都靠一起了! 实在家贫住不开,叫石一飞和岑秀娥的男朋友住外边,岑秀娥带着女儿住里边,也没有稀里糊涂乱住的道理! 他不可能抛下谢茂回来过家庭生活,这里边相对私密的房间,当然是给妹妹住下。 何况,哪有活人住在地下的?衣飞石另外给家里人找房子很容易。只是这家明明有房子,宁可收租也不自住,其中肯定有别的理由。衣飞石没弄白其中的原因,也不好贸然提出更换居住环境的事。 哪晓得岑秀娥和石慧都惊讶地看着他:飞飞(哥哥)吃错药了? 往日石慧趁着石一飞外出拍戏钻他屋里睡觉,一旦被发现了,就是一场家庭战争——石一飞甚至会趴在床上找石慧掉落的头发,在书桌抽屉里放火柴……各种谍战片里的反侦察套路都用上了。 只要被石一飞抓到了石慧睡他尊贵“龙床”的证据,就一定要逼得石慧罚跪认错才肯罢休。 岑秀娥重男轻女偏心到没边儿,石慧也是刚好到了叛逆期,又有一点实在很严重又不能说出口的烦恼,才会一次次往哥哥房间里钻。她对哥哥既内疚又生气,兄妹俩关系并不好。 “死胖子。”石慧嘀咕一句。 衣飞石站在门口,门框本来就窄,他基本上就堵了大半的门。 石慧竟然生生地从他肥胖的身躯和门框中挤出去了,衣飞石想让都来不及,已经挤上了! 少女柔软青稚的身躯从肚皮上擦过,可怜衣飞石一个来自谢朝的老古董,整个人都懵了。这是妹子啊,哪有妹子跟哥哥这么亲近的……你还不穿衣服,只穿着寝衣…… 挤出去的石慧回到自己的小床上,裹上很陈旧的被子,倒头睡下去。 闭眼的前一秒,她看见了站在门口的谢茂和容舜。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少女尖叫起来,“妈妈呀,你带帅哥回来为什么不吱一声啊!” 270.乡村天王(29) 岑秀娥满以为儿子回家之后就不会走了, 忙忙碌碌地烧水, 准备做早饭。 “先生,要不您和阿舜先回车上稍待片刻?或是在外边找个地方坐一坐。”衣飞石跟谢茂商量。 他既然知道原身的母亲被人殴打过,这件事就不能善罢甘休。 谢朝是个遵循“夫死从子”的社会,容舜说岑秀娥已然守寡,在衣飞石看来,这个家说一不二的当家就是石一飞。在他想来,寡居妇人依附暴力男人生活,无非是因为两件事, 一曰财,二曰势,无论出于哪一种考虑,他都不会让那个所谓的“男朋友”再来纠缠。 只是, 这是“他”的家务事, 他待在这个潮湿阴冷的地下室没关系,哪里敢让谢茂也陪着? 倘若不是知道谢茂绝不会离开他, 他都想让容舜先送谢茂回别墅, 自己独自留下处理家务。 谢茂不理他, 看着这个无处下脚的屋子, 想要找个能坐下来的地方。 衣飞石无可奈何, 只好给他腾地方。 屋子实在太小了,根本没有摆放凳子的空间, 有个烂朽的塑料凳上面还积着厚厚一层污垢, 放着一个烧水壶。平时家人吃饭都坐床上——这是母亲和妹妹睡觉用的床, 不是坐榻,衣飞石哪里能让外人坐?皇帝也不行啊。 石慧看出了哥哥的尴尬,收起饭桌,去隔壁借了两个折叠椅子来,好歹让谢茂和容舜坐下了。 衣飞石想去厨房帮岑秀娥准备早餐,奈何他那个体型,实在在狭小的厨房里转不开。 谢茂已经冲石慧笑了笑,跟小姑娘说上了话,问上几年级了,叫什么名字,掏了二百块钱,叫石慧去买早餐回来。 石慧早被他一张脸迷得神魂颠倒,他说什么小姑娘就答应什么,见他掏钱,小姑娘就抿紧了嘴,固执地说:“我有钱。我去买饭,你等着。” 谢茂一愣。 他还是在谢朝待的时间太久了,忘记了时代不同。 在谢朝,他是皇帝,皇帝哪怕赏下来一文钱,富甲天下的商人也会高兴地磕头接了,捧回去供起来。纵然出门微服私访,他的身份也是“贵人”,给贫家放赏,那是富贵人家的德行,贫家接了赏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我穷,你富,你给我赏,我给你祈福。你积阴德,我得实惠,皆大欢喜。 谢茂是个很实际的人。对不缺钱的人,他送礼物。缺钱的人,他就直接给钱。 如石慧这样的小姑娘,给一点儿钱让她去买早餐,剩下一点小钱揣口袋里当零花,他认为是很合理的示好方式,给得不多,家长不会过分敏感。 然而,他忘记了这个时代的人,都有一种艰难立国时建立起来的大国自尊。 ——我是没你那么有钱。但是,招待你吃一顿饭,我还是请得起的。 “我去看看。”衣飞石拎起妹妹扔在床上的旧羽绒服,匆忙追了出去。 石慧总共也只有一件厚羽绒服过冬,她觉得那件衣服已经很旧了,不好看,不想穿给两位英俊帅气的小哥哥看,这会儿就穿着一件趣宝网上买的毛衣打底裙,套着刚买不久的白色假皮草外套。 不得不承认,小姑娘挺好看,班花级别的好看。 在家里耽搁小半个小时,外边天蒙蒙亮,杭市新的一天马上就要开始了。 衣飞石追了出去,看见妹妹站在一间正在生炉子的面馆面前,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把衣服给石慧,石慧瞥了他一眼,默默把衣服穿上。兄妹二人谁也不说话,一起等着面馆老板烧那锅煮面用的水——实在太早了。 “喂!”石慧突然说,“借给我二十块钱,春节发压岁钱一起还给你。” 衣飞石皱了皱眉。 他觉得这个妹妹太不知礼数了,若是衣家的女孩儿,这就要抄礼书了,教养嬷嬷也要受罚。 不过……想想那个阴冷潮湿的家,那个本身也拎不清的妈,衣飞石也知道不能苛求妹妹的礼数。他决定要找个老师,好好教教妹妹规矩,这时候却很温和地掏出一把钱,让石慧自己拿。 ——他没有钱包这种东西。这一沓钱是前几天去南星街道那套房子寻亲时,意外收来的赁钱。 石慧简直不可置信,飞快地从他手里拿了一百块钱,只怕他会反悔。 哥哥一定是疯了吧?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大方? 又等了快十分钟,那一口巨大的面锅终于煮开了水,石慧熟练地点了两碗素面,三碗牛肉面,叮嘱老板,在其中一碗里多加一份牛肉。两碗素面14元,三碗牛肉面66元,加一分牛肉16元。一共96元。 石慧用百元大钞付了账,再从自己粉红色的小钱包里找了零碎的八十块钱,还给衣飞石。 很显然,她把钱算得很好,吃面是足够的。不过,想要多加一份牛肉,就得借钱了。 衣飞石还摸不清兄妹二人的关系,感觉上是不大好,也就没多吭声,顺手把零钱收好,看着老板熟练地打包,心中揣测,这简陋的素面是给谁的?豪华版的牛肉面又是给谁的? 面店老板把几碗面打包得很好,石慧一人就提着了。 衣飞石想帮忙,小姑娘狠狠瞪着他:“我买的!”这是我请小哥哥吃的! 险些被误会为蹭人家礼物借花献佛的衣飞石心中好笑,往后退了一步,表示我不跟你争人情。 兄妹两人一前一后回家,衣飞石看见石慧在门口停了停,把身上的旧羽绒服脱了下来,挂在手上,露出自己青稚却窈窕的身姿,高高兴兴地进了门:“妈,别忙啦,我买了牛肉面。快吃,坨了。” 岑秀娥心里很不高兴,一碗牛肉面22块,就那么两三块牛肉,上赶着找人宰呢! 只是外边两位都是飞飞的上司,她也不好当着客人的面骂女儿,气得在厨房里摔摔打打,瓮声瓮气地说:“你们先吃,我这儿煮了稀饭!” 石慧已经把面盒子放在一边,独自去摆折叠饭桌。 谢茂在封建社会用惯了童工,完全没觉得自己坐着,小姑娘干活有什么不对,容舜已连忙起身,帮着石慧把地上的东西整理好,这才把那张折叠饭桌打开。他下意识地帮忙去拿打包盒,石慧就紧张了,一把将袋子提了过来,亲自来分盒子:“我来我来,小哥哥您坐。” 衣飞石在背后跟着,知道那盒子里的牛肉面分了几个等级,这会儿就含笑看着。 石慧先把两盒素面放在一边,拿出多加了一份的豪华版牛肉面,放在谢茂面前:“谢哥哥,您吃,我给您拿筷子……”另外两碗普通版牛肉面,一碗给了容舜,一碗放在旁边石一飞常坐的位置。 谢茂揭开打包盒盖子的时候,还没什么感觉,就是很普通的牛肉面,味道也很一般。 等到容舜打开盖子的时候,两碗面就呈现了鲜明的对比。容舜的面碗里只有四块牛肉,其中一块还是筋膈,谢茂的盒子里铺了浅浅一层,大概有八|九个。 两人都看了石慧了一眼。 小姑娘红着脸,假装收拾打包盒,根本不知道面里有什么玄机。 谢茂抬头,站在门口的衣飞石嘴角含笑,显然早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笑笑笑,你笑个屁啊!去看你妹子买早饭,你就是这么看的?这是看朕笑话来着?! 衣飞石上前来坐下,石慧对他就不如两位客人那么温柔,把另外一碗牛肉面推给他,没给他用一次性筷子,而是从厨房烫了一双竹筷给他。 仅剩下的两碗素面,显然一碗是岑秀娥的,一碗是石慧自己的。岑秀娥在厨房里摔摔打打,石慧觉得很丢脸,没有去叫妈妈出来吃饭,自己掀开了素面盖子。 谢茂和容舜才看懂这其中的全部玄机。 敢情不止有肉多的,肉少的,还有彻底没肉的。 谢茂再看不起岑秀娥,不想让衣飞石和石一飞的家人多接触,她也是石一飞的妈妈。他微微颔首,衣飞石就起身了,去厨房请岑秀娥出来吃饭:“母亲,客人们都在等您吃饭。” 岑秀娥看着锅里翻腾的米花,难得一回见儿子这么温和恭敬,也觉得自己有些不得体。 她把煤气炉关上,从咸菜缸子里掏了一碗咸菜,解下围裙,擦擦手,说:“走吧走吧。” 谢茂和容舜都起身让位置,只有石慧还稳稳当当地坐着没动。 见自己刚刚出来,两个衣冠楚楚面容俊美的帅哥应声而起,岑秀娥平日里很少领受这样的礼遇,竟有些手足无措,端着咸菜脸红:“哎,你们坐……” 最终让岑秀娥坐了上座,谢茂陪着,容舜坐着小板凳,衣飞石和石慧都坐了床。 衣飞石用烫过的竹筷把面上的牛肉重新分了分,确保每人都有几块。 这种窘迫让岑秀娥觉得自己丢了脸,拿起筷子就敲石慧的手:“买面都不会买!你多买几碗牛肉怎么了?穷酸样!”——这是离得远。倘若石慧和往常一样坐在她身边,她就要抽石慧脑袋了。 石慧原本兴奋含羞地偷偷看谢茂,小哥哥真好看。被母亲这么一打,在男神面前折了面子,她顿时脸胀得通红,咬牙顶撞说:“你不穷酸,你给我钱呀!” 谢茂和衣飞石在谢朝常常微服私访,见多了贫家窘迫,对这种斤斤计较还能理解。 打小没见过穷人的容舜就不同了,像他这种顶级富豪家庭出身,在身边服务的管家、保姆都算得上小富豪,一家子跟着容家混饭吃,子女个个国外名校留学,借着容家的人脉资源,随便做个小生意都赚得钵满盆盈——为几个牧场吵架他能理解,为几块牛肉吵架? 衣飞石连忙按住妹妹,谢茂也给岑秀娥递一双新筷子,顺势拉住她的手:“阿姨,阿姨,别生气,咱们先吃面,面要糊了。” 谢茂一旦温颜赔笑,很少有人能扛得住不给他面子。 岑秀娥瞪了石慧一眼,把自己碗里的牛肉挑给谢茂,说:“对对,先吃,面凉了。阿姨信佛吃不得牛肉,你们吃……”她自己则挑了一筷子咸菜,拌在面里,唏哩呼噜开吃。 谢茂看上去平易近人没什么架子,只有衣飞石才知道他各种挑剔。先前衣飞石分牛肉,谢茂吃着没什么。这回让岑秀娥动了他的面碗,他哪里还吃得下去? 反倒是衣飞石自己经常吃军中的大锅饭,不在乎饮食,忙把自己面前的面碗和谢茂换了一回。 他忙着服侍谢茂吃面,一时没按住妹妹,处于叛逆期又自觉在男神面前丢了脸的石慧就翻白眼,挤兑自己亲妈:“没听说信佛的不能吃牛肉,妈,不吃牛肉的那是印度教……” 岑秀娥瞪她。 一心找回面子的石慧挑衅地看着母亲,伸出白生生的小手。 “你不穷酸,你给我钱吧,我去买两碗‘牛肉’回来。” 八|九块牛肉就要16元,真买两碗回来,花上几十元打不住。石慧笃定母亲舍不得给这个钱。 衣飞石最嚣张的时候也不敢这么和长辈说话,莫说长辈没有错处,就算长辈做错了,做子女的也得粉饰太平,让长辈有台阶下来。家贫母弱,待客时略失礼数,岑秀娥嗔怪女儿一句,也是在客人面前做做样子,维持这个家仅有的颜面。然而,石慧并不配合。 她这目无尊长的模样,让衣飞石极其不喜。何况,吵架归吵架,别耽误陛下吃饭啊! 这将近零度的天气,几碗面晾得都要没热气了,衣飞石实在不能接受一群人自己吵着架,把谢茂晾一边的怠慢和无礼。这闹剧到现在他已经看够了,直接把兜里一沓钱全部塞石慧手里,把人赶了出去:“去吧,想买什么买什么。” 石慧主要是挑衅母亲,想要在男神面前找回面子,并不是真的贪钱。她也不敢拿哥哥的钱。 岑秀娥直接就怒了,一把将石慧手里的钱揪了回来,上手就扯女儿的头发,右手拎着筷子,拼命抽女儿白生生的小手,怒吼说:“缺钱你去卖呀!贱成这样,谁的钱都拿!你个*&¥#……” 在场三个男人都惊呆了。 这话骂得实在太脏了,简直不能相信是亲妈骂闺女的话!正室骂小三都没这么狠! 容舜连忙拉住岑秀娥,石慧一个马尾辫被揪得乱七八糟,衣飞石帮她拉住头发,尽量保护她的头皮,三个男人劝架半天,好说歹说,岑秀娥才气得两眼通红地撒了手,兀自不停斥骂:“坏良心的臭婊|子,哥哥的钱也敢拿……谁也别想动你哥的东西!钱是他的,房子是他的,你个赔钱货想也不要想!” 衣飞石把妹妹扶了起来,石慧哭得满脸泪,身上雪白的假皮草被摁进了汤碗里,沾了不少红汤辣油,哭着说:“我是赔钱货,你不是赔钱货?你也是女的,我是你女儿,你这么骂我!” 衣飞石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了,一把捂住妹子的嘴,把她带进了小房间里。 谢茂还得充当灭火队员,哄着岑秀娥坐下:“阿姨,别生气,小孩子不懂事慢慢教,先吃饭。” 这时候就有一个喝得醉醺醺的男人推门进来,见满屋子都是人,醉眼惺忪地蔑了两眼,一屁股坐在衣飞石和石慧刚才坐过的地方,端起面吃了两口,皱眉说:“凉了,娥子,重新下一碗。” 岑秀娥立刻就站了起来,皱眉说:“你又喝酒去了。” “对啊,我喝酒去了,我不能喝酒?!”那男人提起嗓子喝问一声,伸手一挥,桌面上的面盒子就连汤带水飞了出去,半盒砸在了地上,半盒砸在岑秀娥起了球的天鹅绒裤袜上。 容舜立刻起身上前:“有话好好说。” “我这不是在好好说?”醉汉瞪起眼睛,有几分横劲儿,“岑秀娥,你往家里带这么多小男生是要干嘛?给你闺女招揽生意,还是想给老子戴绿帽子?现在干皮肉生意还管饭?” 这醉汉说着就站了起来。 容舜个儿挺高,显得瘦,不交手看不出他功夫厉害。 醉汉显然觉得容舜好欺负,拎着酒瓶子啪地在桌上敲碎,露出个狰狞支棱的烂瓶子。 容舜通常面对的都是枪械匕首,真没把这点儿场面放眼底,没着急动手,完全是因为他看过资料,眼前这醉汉应该是岑秀娥同居八年的男友卢刚。 ——投鼠忌器。容舜怕打得过分了,伤了石老师的颜面。 岑秀娥急忙过来劝阻:“老卢,这是飞飞的老板,你……” 她才走近,喝得醉醺醺的卢刚就是一个清脆的巴掌煽她脸上,直接就把她打滚在地上。 衣飞石闻声从屋内出来,恰好看见岑秀娥倒了下去。 他一把将拎着烂酒瓶子耀武扬威的醉汉揪了起来,直接搡出了门去—— 去你娘的! 他忍着这乱七八糟的家庭关系,连带着让谢茂也尴尬地坐在这个阴冷潮湿的地下室里,陪着原身这不知所谓的母亲和妹妹,就是为了等这个家暴原身生母的恶棍出现。 这一上午的闹剧已经让衣飞石憋了满肚子火气。 这不长眼的卢刚回来闹事,正好撞枪口上。 271.乡村天王(30) 衣飞石把人推搡出门, 跟出去准备暴揍时,顺手就把门带上了。 ——他始终记得,不能在谢茂面前弄得太难看。 屋子里还茫然的岑秀娥与石慧不理解“关门”代表的意义, 谢茂和容舜都是秒懂。 容舜立刻拧动门锁追出去,谢茂也顾不上稳坐一旁, 跟着起身往外跑:“小衣!” 对衣飞石而言, 杀人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谢茂现在可不是皇帝了,真摊上人命官司不是闹着玩儿的。 门外衣飞石已经把醉汉浑身上下能拆的骨头全都拆脱臼了,动作快得让容舜叹为观止。 醉汉倒在地上嗬嗬惨号,衣飞石照着他小腹猛踢两脚,一言不发,只是踢。 警告?训斥?衣飞石领兵几十年,见多了各种不老实的兵痞。对这种恶棍讲什么道理都没有用, 他们只迷信拳头和暴力,要么打服, 要么打死。不怕死的屌人极少, 被打服的才是多数。 容舜见他踢的地方、用的力道都有分寸, 大致不会出现伤残人命,默站一旁没吭声。 醉汉被踢得反胃, 呕出大滩秽物,狭窄冰冷的走廊里立刻弥漫出酸腐发酵的臭气。谢茂过来就被熏得皱了皱眉头, 隔壁有邻居隔着通道门, 远远地劝说:“打一顿就行了, 一家人没必要闹成这样儿……” 岑秀娥撞撞跌跌地过来,看着儿子冷漠暴力的样子,心惊胆战:“飞飞,他是你爸爸……” “母亲仔细说话。” 衣飞石知道这是岑秀娥的“男朋友”,不是她的继夫,那就不能算是他的父亲。 “如今我已经长大成人顶门立户,倒也不是不许母亲再嫁。只是,母亲再嫁也是独自出嫁,我在家照顾幼妹,更不可能去给别人做儿子。各家人管各家事,姓氏都不同,他算哪门子的爸爸?” 衣飞石对这个世界的风俗了解得很少,他遵行的仍旧是谢朝的礼法。 为尊者讳,他才没有反驳母亲,你无媒苟合养个汉子,外八路的闲人也敢说是我爸爸? 岑秀娥就是受了封建男权遗毒祸害的典型,然而,比起衣飞石这个纯正的老古董,她还真就差得远了些。衣飞石提起顶门立户,提起姓氏,还要她独自出嫁,她瞬间就怂了,蹲在地上哭:“妈妈一把屎一把尿把你拉扯大,你翅膀硬了不要妈妈了哟……”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继续踹醉汉的肚子,踹得那人哀哀惨叫,充作背景音。 他继续正告母亲:“母亲误解了。您若在家不嫁,儿子供养终老,岂敢不孝?” 岑秀娥还是蹲着哭,她是个受了封建遗毒的农村妇女,可她也是新时代的女性,知道追求自由和爱情:“你爸爸死了十几年了,我一个女人扒拉两个孩子不辛苦么?我是你妈妈呀,你要我守贞节牌坊一辈子?我也有感情,我也要人疼爱,我也是一朵女人花……” 作为一个被谢茂忽悠瘸了的老古董,衣飞石目前处于男女平权初级阶段,岑秀娥这封建与现代的结合体战斗力极其强劲,生生把衣飞石噎住了。 见哥哥一时说不出话来,躲在谢茂身后的石慧小声帮腔:“那你也不能在垃圾堆里找男朋友啊……” 在男友和儿子面前都显得比较弱势的岑秀娥立刻转身,张牙舞爪要厮打女儿:“家里轮得到你说话?卖逼的小骚货,臭不要脸,几岁就知道男朋友不男朋友了,你个小&¥#¥!” 谢茂连忙把石慧护在身后。 岑秀娥见状越发肆意犯浑,明知道打不着石慧也拼命扑腾,几巴掌都抽在了谢茂胳膊上。 衣飞石知道自己绝不该和原身的母亲动手,然而,她不该伺机撒疯厮打谢茂。衣飞石一把揪住岑秀娥的胳膊,生生将那个瘦弱的女人拉扯回来,自己则背身护在了谢茂的跟前。 平日生活中极少被人瞩目关切的岑秀娥,此时还沉浸在被劝架的兴奋中。 这么多年了,她被男友殴打时,没有人关心她。她羞辱殴打女儿时,也没有人关心她。她做什么都默默无闻,没有人关心她想什么,没有人在乎她说了什么话,连女儿都不和她说话。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有存在感。 她动手打骂女儿时,有人劝架,有人对她说好话。她被男友欺负时,也有人替她说话,儿子还帮她打了男友——她就是觉得,儿子打得太狠了。稍微打一下,让男友知道厉害就行了。 谢茂护着石慧,衣飞石拉着岑秀娥,她还拼命往前挤,想要让人再拉她几次。 直到她挣了几次都脱不开衣飞石紧紧箍着她的胳膊,她才看清楚衣飞石沉静冷漠的双眼。 “您可以选择依靠男人,或者依靠儿子。” “倘若您要和这个男人继续生活下去,儿子给您准备一份嫁妆,此后若非老、病、百年,不再来往。您若要跟着儿子继续过日子,现在就把细软收拾好,马上跟我走。” 衣飞石转身告诉石慧,“石慧,你是我们石家的闺女,必须跟我走。去收拾你的东西。” 石慧愣愣地看着他。妈妈不可靠,一向欺负自己的哥哥就可靠吗? 谢茂柔声说:“把你的书包作业,喜欢的小东西收拾好,其他的东西,哥哥带你去买新的。” “真的吗?”仍在少年的石慧立刻就被采购计划蛊惑了,靠谱不靠谱的,她也想不了那么多,“全都都买吗?” “都买。” “羽绒服也能买吗?” “能。” “靴子呢?” “买。” “……哥?”石慧看衣飞石的脸色。 衣飞石皱眉说:“还愣着做什么?收东西去!” “好好说话。”谢茂提醒。 衣飞石微微躬身,低眉顺目地答应:“是。” 石慧已经回去收拾自己的书包了,她并不在乎哥哥的臭脸,反正石一飞也从没给过她好脸。 哥哥出门一趟就打了讨厌的姓卢的,还说要让妈妈跟姓卢的分手,哪怕这是一种威胁妈妈和姓卢的分手的策略,她也要配合好。 岑秀娥则满脸不信,儿子变得太奇怪了,怎么会突然这么关心家里的事? “飞飞,你不是说,不管我的事吗?我们这个家难道不好吗?我有老公,慧慧有爸爸,我们一家四口在一起,才是个完整的家呀。我也想老公孩子都在身边,为什么一定要选一个……你不要这样子逼妈妈,好不好?飞飞,妈妈一个人真的没办法……” 衣飞石并不理会她,满脸沉静冷淡。 他不会给岑秀娥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条件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石慧很快就收拾好书包出来,换了一件呢大衣,扎着马尾辫,刘海上别着小草莓发夹。 “母亲,我再给您十五分钟收拾细软。”衣飞石说。 岑秀娥看着整装待发的女儿,表情冷淡的儿子,再看看趴在地上吐了满地的男友,蹲在地上哭:“飞飞,你不要逼妈妈 ,妈妈没办法选啊。你爸爸离不开我,没有我,他自己不能过日子……” 石慧紧张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深怕哥哥会妥协,更怕哥哥只是做一种姿态。 然而,她没有失望。面对蹲在地上哭泣撒赖的妈妈,哥哥既不劝说也不搭腔,只是静静地站着,等待时间流逝。 十五分钟过去了。 衣飞石牵起妹妹的手,冲谢茂微微躬身:“先生,走吧。” 岑秀娥一把抱住他的腿:“飞飞,你是妈妈的心肝儿,妈妈不能没有你啊……” “母亲有权为自己的人生做主。不过,儿子已经长大成人,石家的事,就不劳烦母亲了。您未成婚之前,儿子会每月送来供养。若是准备成婚,请提前通知,儿子为您准备嫁妆。”衣飞石将自己那条胖胖粗粗的腿从岑秀娥的怀抱里扯了出来,带着妹妹石慧头也不回地走了。 衣飞石觉得这个妈九成是没救了,原身的妹妹年纪还小,好好教养一番,或许还能拉回来。 岑秀娥难以置信地看着儿女的背影,正想追上去,一直憋着气不敢出声的醉汉开骂了:“臭□□打电话报警啊!老子被他打死了,老子要去验伤……” 车就停在路边,已经被勤劳的交警叔叔贴了罚单。 容舜先打开车门让石慧坐了副驾驶,打开车里暖气,再去撕挡风玻璃上的罚单。 衣飞石则落后一步,在上车前和谢茂低声商量:“先生,若是母亲跟来了,我才好安排在外边暂住。如今妹妹独自跟来……”那就只能跟着衣飞石了。总不能让小姑娘独自住在一处吧? “自然跟着咱们。若是家里不方便,咱们出来另外赁个房子也行。”谢茂说。 如今二人住的是容舜的别墅,也不好绕过家主人安排住客。 衣飞石低头捂住谢茂的胳膊,那是刚才被岑秀娥撒疯时狠狠拍打过的位置:“臣万死。” “事出突然。何况,这事与你有什么相干?”谢茂将他搂着摸了摸脑袋,着意安抚。 他知道衣飞石必然会心里过意不去,不过,当时他若不拦着,挨揍的就是石慧了。 可惜连着两辈子,小衣都没摊上个正常的妈妈。谢茂颇觉爱怜地亲了亲衣飞石的头顶:“上车吧,回去再安排。” 272.乡村天王(31) 带着石慧回别墅之后, 衣飞石带妹妹去吃饭, 谢茂则和容舜商量新住客的问题。 通过谈话,谢茂才知道容舜已经把这栋别墅连着附近的小片园林, 一起送给了衣飞石。 之所以没吱声,是因为办理过户手续时遇到了一点小麻烦, 还没彻底走完程序。 恰好谢茂向容舜要律师和石一飞的经纪人苏建康谈解约的事, 容舜集团法务部过来了好几位律师和法务专员,现在过户房产和商谈解约事宜,两边都在一起办理。 容舜对此很淡然轻松:“谢先生和老师放心, 琐事而已, 年前一定能办妥。” 不管是房产过户还是解约,对容氏这种大财团而言,都是走程序的小事。 不止不必谢茂和衣飞石操心, 连容舜自己都不怎么上心。他每年花钱养那么人, 经营那么多关系, 总不是往水里砸的。 搁任何时代,这样一栋园林式的别墅都不会太便宜。 容舜如此尽心讨好, 谢茂也投桃报李, 问他:“你叔叔邀请我们明天去赴宴。” 区区一个尾牙宴,且不是专门用来招待谢茂和衣飞石的, 他俩去不去意义不大。 关键在于谢茂把这件事拿出来, 询问容舜的态度。 这代表着他愿意站队, 也愿意考虑容舜的想法:你希望我们去, 我们就去, 你希望我们不去,我们就不去。以后真到了容舜和容锦城争取同一件事上,他首先考虑的也会是容舜的意见。 容舜眼底透出一缕亮晶晶的笑意。 他接过保姆递来的虫草番鸭汤,恭恭敬敬地捧给谢茂。 “二叔在杭市的尾牙宴一向办得热闹。若是天气好,先生和老师有闲暇,我送您二位过去。”他将炖盅盖儿揭开,放在保姆递来的托盘上,“若是不喜欢热闹,不去也没什么。都是自家人。” 去不去都无所谓。这也是容舜的态度。 谢茂已经给了他很明确的暗示,容舜当然也不在乎这个小宴会。他忙前忙后跟了几天,见了这两位无数隐私秘事,倘若谢茂和衣飞石对他有戒心,他根本不可能全程跟到底。 谢茂才注意到,原本空无一人的别墅里,已经多了好几个端茶送水的下人。 “贴身照顾的管家还得再挑一挑。”容舜解释说。 这两位很大可能是“借尸还魂”的老鬼,容舜也怕贴身贴出乱子,容氏旗下就算有很优秀的高级管家,他也不敢直接选过来,必须挑最知根知底、性格也合适的人才行。 他已经给奶奶打了电话,打听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想从家里服务多年的老仆子孙后代里挑。 容家老宅里有待了几十年的老阿姨,熬了这么多年,借着容家的情面人脉,子孙后代也大小都是名校毕业的学者富豪,社会地位早就不一样了。从他们当中挑选适龄且合适的来当“保姆”,给的根本就不是钱,而是容家积年的情面。 这事儿办得半点儿都不容易,也不可能那么快就能把合适的人选挑好送来。 倘若不是容舜手里工作也忙不过来,他真恨不得自己贴上去当保姆。 和容舜谈妥之后,谢茂就吩咐将二楼西侧的套房收拾一间,安排石慧住了进去。 石慧自打有记忆开始,就在各种乱糟糟拥挤不堪的出租屋里住着,小学时家里连个写字的桌子都没有,趴在床上写字,字写得歪歪扭扭,次次被老师嘲讽罚站。 走进这间像电视剧一样的别墅时,她就充满了惊叹。 衣飞石带着她上了二楼,告诉她,这个套房属于她之后,她都不敢相信。 “我住这里吗?” 她已经把整栋别墅都转了一圈,她看中的是地下室的保姆房。 一个大约五平米的小房间,有一张小床,有个写字台,还有个简易带锁的衣柜。而且,地下室也不是彻底黑漆漆的,只是地势比较矮,外边洗衣房还有落地窗,能晒太阳呢。 衣飞石把她的书包放在小书房里,说:“对。” 这是间功能齐全的套房,有小书房,衣帽间,洗手间,卧室还带着露台。 石慧一家子都没住过这么宽阔的房间,她兴奋地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狐疑地看着衣飞石:“谢哥哥一定是霸道总裁。” “不要胡说八道。”衣飞石不喜欢妹妹胡乱指责谢茂,“先生并不霸道,你要尊重他。” 石慧已经钻进了洗手间,开始戳镜面上的智能指控系统,兴奋得小脸通红:“哥哥你最近接了什么戏?又是古装剧吗?”说话都很入戏,根本拔不出来。 衣飞石不说话。 “谢哥哥有女朋友了吗?”石慧突然问。 “没有。”石慧兴奋地转身,就看见衣飞石一板一眼地告诉她,“他有老婆了。” ※ 吃过午饭之后,谢茂和衣飞石带着石慧出门大采购。 见识过女人购物战斗力的容舜带上司机,总共开了两辆车出去,一辆装人,一辆装货。 似石慧这样年纪的小姑娘,还不明白奢侈品的魅力,容舜带她去高端品牌少女装挑衣服时,她对自己完全不认识的牌子毫无所觉,直到她在更衣室里看清楚吊牌,目瞪口呆地一连数了几遍。 从试衣间出来时,石慧小心翼翼地拿着衣服,还给导购小姐。 “不喜欢吗?换这一件,肯定好看。”谢茂闲来无事跟小姑娘玩儿,拎着一件羊绒小衬裙。 石慧冲他敷衍地笑笑,外套都不及穿,拉着衣飞石走到这间铺子外边,小声说:“哥,这衣服好贵,我们买不起的。” 衣飞石真不喜欢她缩头缩颈的样子,皱眉说:“我带你来这里买衣裳,你就挑自己喜欢的样子。其他事情不必你多想。”他伸手在妹妹肩背上拍了一下,“直起身来。” 石慧习惯性地瞪他一眼,被哥哥严肃的眼神震慑住,兄妹二人一起走了回来。 谢茂拎起那件小裙子,石慧就去更衣室换好走出来,买就买!花的又不是我的钱! 等到衣飞石真的刷卡给她买了几十万的春装之后,石慧自己拎着袋子,晕晕乎乎地想:原来霸道总裁不是谢哥哥,是我亲哥…… “哥,你不是把房子卖了吧?”石慧不理解哥哥怎么突然霸道总裁了。 谢茂心念一动,凑近来打探消息:“小慧,为什么你们家有房子,还要租在地下室?” “那是我哥的房子啊。姓卢的想让我妈把房子卖了,我妈不同意。”石慧说。 谢茂对新古时代的常识有偏差,容舜则绝对没有:“你哥哥的房子,妈妈卖不了吧?” “我哥不是才成年吗?以前房子在我妈名下。过户没多久。”石慧解释。 原来如此。看来岑秀娥也没有傻到极点,还知道守着房子,没全部卖了倒贴男人。 买好衣服鞋子内衣裤,容舜想带石慧再买一些日用,石慧就兴奋地拉着哥哥的手,闹着要去超市。衣飞石也没去过“超市”,遂跟着小姑娘一起去买东西。 石慧熟练地推着车,在人来人往的超市里东走西逛,衣飞石见状也大为新奇。 他几次购物都被容舜带进了门可罗雀的奢侈品柜台,看什么东西都有笑容和煦的导购人员跟着服务,真没见过这种大型陈列柜台,无数货物堆着任人随便挑拣。他一个货架连着一个货架慢慢地看,觉得这个也好玩,那个也有趣,稀里哗啦买了一堆,很快推车就满了。 石慧每买一样东西,都会问:“哥,我可以买这个吗?” 衣飞石不断地点头,最终不耐烦了:“你可以自己做主。”最讨厌没主见的人了。 石慧心想,今天已经花了哥哥很多钱了,不能买太多东西了。 她就不再问了,也没有再往推车里放东西。 正在玩具柜台看遥控飞机的衣飞石没注意到妹妹的异常,谢茂也跟在衣飞石身边,跟衣飞石嘀嘀咕咕咬耳朵。 容舜拿起石慧看了许久的一个塑料饭盒:“这个?” “不要不要,我有。”石慧上学时,每天中午都要带饭,零花钱不够天天吃快餐。 “你可以有两个。”容舜帮她挑了一个粉红色的饭盒,放进推车。 石慧看着他的脸,心想,容哥哥虽然没有谢哥哥好看,也不像谢哥哥那么温柔爱笑,但是,他也很好看的。 小姑娘红着脸转过身,决定回家了跟哥哥套话。容哥哥有女朋友没?好想当容哥哥的女朋友。 从超市出来,容舜提了五个袋子,衣飞石提了六个,谢茂提了一个。 回去一清点,大概就只有一袋东西是石慧的,其他十一袋都是衣飞石随手丢进车子里的。 谢茂陪着衣飞石在客厅里收拾东西,容舜看着老师还买了个儿童早教机,整个人都无语了。果然是借尸还魂的老鬼吧?正常成年人不会买这东西自己玩! 外边张伟强开门进门,说:“舜哥,书提回来了。给您放哪个书房?” 谢茂昨天下午下单买了一堆历史书,某些朝代实录本地书库没有,是从别市紧急调过来。 “放三楼。”谢茂吩咐。 容舜特别殷勤,放下茶杯就出门帮忙搬书。 谢茂和衣飞石都坐在地毯上拆买回来的东西,看着容舜带着三个年轻保镖搬了十几趟才把书搬完,他才对容舜说:“你如果有空闲,照着书单,把我买回来的书也都翻一遍。” 读史是修真的入门课。 谢茂还没有决定是否带容舜入门,但早些读史肯定没有错。 待以后相处的时间长了,彼此足够了解了,若容舜心性不错,教点玄学手段自保御敌,也不是不可以。毕竟,这可是一个神鬼共存的世界。 容舜不大明白其中的理由,不过,他下意识地联想到了在速9酒店吃下的两串肉。 “是。我这就去重新买一套。”容舜立刻回答。 昨天谢茂买书的时候,显然还没有萌生这个念头,否则,直接买两套不就行了?容舜心中门清,多半是昨天到今天这短短24小时里,自己做的事又让谢先生满意了,才会有这样的改变。 和许多油盐不进的隐逸世家后人不同,容舜发现谢先生很容易讨好。 ——你替他付出了什么,给了他什么好处,效果都是立竿见影的。他拿了你的好处,必然就会立刻还给你一些好处,既不矫揉做作,也不故作高深。让人觉得讨好他是一件很愉快的事。 蹲在茶几边上吃小蛋糕的石慧几次回头,看客厅里的三个哥哥。 总觉得谢哥哥和自家哥哥关系有点怪怪的,谢哥哥那是在摸哥哥的腰吧……是吧? 273.乡村天王(32) 家中没有女性长辈,衣飞石不得不充作教养之职, 从头到脚管着妹妹的起居饮食。 他没有太多的参考对象, 参照衣琉璃和十五娘的日程表, 给石慧初拟了一个日程安排,谢茂看了都嘴角抽搐—— “小衣,你来了新世界好几日,应该知道这世界与谢朝不同。” “在谢朝时,我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循天时而起居, 是因为夜里燃烛极其抛费脂膏。” “这个世界有了电灯电器, 黑夜如白昼,这个世界的大多数人酉时才进晚膳,散步聊天看看电视玩玩手机,亥时才会休息。” 他拿着衣飞石用手机编制的日程表,哭笑不得:“你给小慧安排的日程太不符合常理了。” 让石慧下午5点睡觉, 上午5点起床, 正常人都只会觉得衣飞石失心疯了。 何况, 衣飞石安排的功课, 全都是古代淑女应该学的课程。诸如四书五经, 琴棋书画, 还说要找容舜给石慧延请礼仪老师……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这是他自己忙着锻体减重没什么空闲,等他体重身形恢复正常之后, 还要教石慧打拳。 “如今的女孩子有自己的社交, 现正放寒假, 年后她要去学校念书,有同学朋友,你安排的课程也不是不好,总得学有闲暇时才慢慢教她。”谢茂解释说。 衣飞石才知道自己常识有误,详细问了女孩儿读书的问题,得知这个世界的女性也要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甚至可以和男性一样参加高考、国考,成为政府公务员之后,衣飞石用书房里的电脑,认真搜索了教育相关的内容。 他不会打字,谢茂给他捣腾了一个语音输入法,陪着他在书房里查资料。 石慧今年十四岁,正在上八年级,总共要学语文、数学、英语、政治、物理、化学、美术、音乐、体育九门课程,衣飞石一看就懵了。这好多课他也不懂啊!打开几个网络课程一看,语文,语法题不会做,数学,符号不认识,英语…… 衣飞石默默回头,看着谢茂:“先生,这得请个西席……”术业有专攻,臣只会打拳。 谢茂的时代都是星网教学,他指点衣飞石在网上找课程。 这俩没常识的找了一个什么网络授课,通过网页聊天联系上对方,对方吹得天花乱坠,一节课多少钱,名师指导,一对一服务…… “这个时代真是奇妙。”衣飞石又一次感叹。 “未来更加奇妙。”谢茂坐在扶手上,一手圈住衣飞石的肩膀,习惯性地抚摸他的耳朵,指点他在搜索引擎里的各种广告中筛选有效信息,“那个时代不需要辅助输入设备,生物终端在每个人出生时就介入星网进行绑定,你需要搜索什么东西,星网就能进行模糊搜索,自动筛选锁定……” 衣飞石看着他。未来? 谢茂低头亲吻他的额角,说:“明天开始读史。我会把我懂得的一切都教给你,我能活多长久,你就能活多长久。小衣,我再也不会失去你了。” 这一句淡淡的感慨搔动了衣飞石心尖那根弦,他忍不住仰起头,等待着爱人给予的深吻。 二人嘴唇才刚刚碰到—— “哥我……” 石慧大咧咧地走进书房,看见谢茂亲吻衣飞石的画面,如遭雷击。 像她这样家庭长大的孩子,从小居住的屋子就那么大面积,根本不可能有隐私的概念。 谢茂和衣飞石也是没想过时代不同了。在谢朝,除非急病宫变,多数人晚上都不会出门,女孩儿更加不会轻易走动拜访男性亲眷。这俩都认为石慧应该乖乖待在屋子里,看看电视,待会就睡觉了——怎么会往楼上跑? 谢茂和衣飞石私下相处时比较随意,这会儿就是衣飞石坐在椅子上,谢茂靠着他身边的扶手。 当了外人的面,衣飞石就不大高兴了,显得他太过轻怠谢茂。他起身让谢茂在电脑前坐下,上前问石慧:“为何不敲门?” 石慧还是呆的,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也是……不是……那什么……” 眼见衣飞石皱眉要训斥,谢茂提醒:“小衣。” 石慧咽了口口水,说:“我想喝水……” 衣飞石很不理解。现在家里多了好几个“阿姨”,有一个专门负责在客餐厅待命,要什么东西都可以问她,为什么喝水不找阿姨,反而要找哥哥?何况,他记得石慧房间里也有茶水机。 找到书房靠窗的茶水台前,衣飞石拿了一个杯子,放在出水口,按了一下温水键。 十二秒之后,就有42度的热水潺潺流出,恰好一杯。 他把杯子端给石慧,说:“你在房间里找一找,以后喝水找茶水机。” 石慧找到了房间的茶水台,只是她没见过这么高端的饮水机,怕摁错了惹人笑话。她也不敢去找楼下的阿姨。那几个“阿姨”个个穿着西装踩着高跟鞋,说话轻声细语,一看就很贵…… 新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她下意识地想要寻找自己的亲人。哪怕石一飞和她关系一向不好,可她觉得,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她丢脸,哥哥也会不好意思,这种时候当然要找哥哥。 现在她更晕乎了。哥哥和谢哥哥到底是怎么回事……gay吗?胖子也能gay? “你来了正好。这是我给你安排的作息表。” 衣飞石在电脑上找了一会儿,谢茂帮他找到了打印界面。 很快,打印机就吐出一份经过重新调整后的淑女养成作息表。 上午,八点半起床,洗漱用餐半小时,九点做英语作业,十点休息半小时,再做一小时数学作业。中午自由安排。下午三点做语文作业,四点休息半小时,再做一小时物理作业。晚饭后,安排一小时课外辅导。至于学什么,暂时不确定,目前找不到老师,衣飞石就决定自己上了。 目前是寒假期间,孩子们多半都想着睡懒觉,天天疯玩,谢茂帮着改了大半衣飞石拟定的变态日程,还跟石慧打包票:“碰到周末,或是天气好,可以和哥哥请假,跟同学一起出去玩。” 石慧已幸福得不行了,兴奋地问:“真的吗?我可以一直待在家里做作业看书?” “……你很喜欢读书?”谢茂问。 “姓卢的老要我去茶馆当服务员,这个要茶,那个要烟,我都没时间做作业预习。”石慧讨好地看着哥哥,“我休息的时候给你洗衣服削苹果,也给谢哥哥洗。你要我买东西也不收你跑腿费!” 衣飞石深吸一口气。 谢茂拍拍石慧脑袋,说:“那哥哥谢谢你。以后你只管好好读书,其他事都不用操心了。” 打发走了兴奋的石慧,衣飞石才低声说:“我今日就该打死他。” “若岑秀娥不许,卢刚就卖不掉石一飞的房产。”石慧在家中过得如此艰难,主要还是岑秀娥不肯护着她。谢茂捏着衣飞石的耳垂逗他笑,“你也不必太生气了,她是贫家女儿,不是国公府上的千金。家贫母弱,人要生活总得勤恳些。” 下午岑秀娥给衣飞石打了七八个电话,衣飞石接起电话,岑秀娥抽泣着就说养育之恩。一旁的石慧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地听着,只怕这梦一般的新生活会被母亲一通带着哭腔的电话终结。 后来衣飞石就不肯再接电话了。 岑秀娥改为发短信。一条一条大段大段的短信,字字泣血。 谢茂冷眼瞧着,觉得衣飞石碍于孝道是有些为难。总不可能真的不管原身的母亲。 现在石慧说起从前做童工的生活,衣飞石下意识地又怪罪岑秀娥的男友,到底还是他几十年的封建老思想作怪。在衣飞石想来,女人是没法儿在男人面前做主的。 被谢茂提醒一句,衣飞石才想起时代已经不同了。 如果岑秀娥真如她表现出来的那么无辜无助,她就不可能保得住儿子的房产。苛待女儿,无非是因为她也觉得女儿应该被随意使唤、女儿的学业没有打工重要罢了。 衣飞石将岑秀娥发来的短信彻底删除,不再考虑原身亲妈的问题。 “嫁了也好。”衣飞石说。这种妈,宁可备一份嫁妆把她嫁出去,只等百年之后收尸了。根本不值得子女费心为她安排后半辈子。 简单谈完了这个糟心的话题,谢茂催促衣飞石洗澡上床。 衣飞石去关电脑,才发现那个网络授课的对话窗口还没关闭。 “我给小慧把课买了。”衣飞石说。 对方发来一个制作好的课程表,壕惯了的衣飞石选了最贵的特级教师一对一辅导课程,一节课40分钟800元,买20节课,赠送1节课。衣飞石直接就买了100节课。 点了付款连接,用微信支付完毕,衣飞石告知对方已付账,对方就发了一个链接来。 衣飞石点开链接,一片空白。 他这还是第一次接触电脑,不大明白哪里出了故障,又打开对话窗口询问:“没有老师。” 对方就一直不理他。 衣飞石又问了几遍,对方始终不理会他。 “难道有事暂时不在电脑前?”衣飞石觉得可能对方和自己一样,家里说不得也有糟心的妹妹和亲妈,夜里来敲门说闲话。 谢茂洗过澡裹着浴袍出来,见衣飞石对着麦克风输入:“我打开地址没有看见老师,请问是哪里出故障了吗?我需要差人来修理电脑吗?” “怎么了?”谢茂揉揉衣飞石的脑袋,低头又亲他的脸颊,“快去洗了。” 衣飞石把自己的不解跟他说了一遍,谢茂隐隐约约觉得可能是遭遇了网络骗局,不过,他对新古时代的网络也不是很熟悉,万一不是呢? “嗯,你去洗吧,我来看看。” 谢茂看着衣飞石走进浴室,立刻拨通了容舜的电话,“小子,马上到三楼书房来。” 挂断电话不到四十秒钟,躺在卧室听音乐的容舜就蹿了上来:“谢先生?” 谢茂把衣飞石和对方的对话窗口给容舜看。 容舜到对方的官方首页上看了一圈,一连点了几个链接,全都只有简单的图片,没有什么内容。就是个很简陋的网页骗局。骗了今天这一笔,明天说不定就改头换面成了另外一个网站,成本极其低廉。 ——对方大概也没想到会有衣飞石这么虎的“家长”,连个视频都没看,简简单单就通过微信转账付了八万块买课。八万呐。起码得走个趣宝网担保吧?居然直接就打过去了! 八万块钱对容舜而言是小钱,然而,欺负到自己老师头上,是可忍,孰不可忍? 必须把场子找回来呀! “大概是网络有点问题,我这就让人来处理。” 容舜没有说这是个骗局,立刻给就在杭市待命的童画打了电话。 童画是容舜带在自己小组的信息支持,关键时刻能黑个卫星暂时用一用的那种顶级牛批高手。 “网络骗局?微信转账?舜爸爸你直接找微信那边调数据嘛……什么?谢大师?你等等哦,我马上上线,哦不,我马上过来!地址?不用不用,我这里看得到,柳岸闻莺旁边的大别墅嘛……舜爸爸,我给你带夜宵啊,谢大师喜欢吃什么?” 电话那一头,穿着小背心啃薯片的年轻女孩儿赤脚下床,率先抱住自己的笔记本,一边套上牛仔裤和毛衣,拎着羽绒服就往外袍。她并不想告诉容舜,调查这种网络骗局,根本不用亲自到受害人的接入点,有网络她就能搞定一切了。 帅帅的谢大师我来啦,耶耶耶! 衣飞石洗澡出来时,在启平镇时见过的女孩儿就蹲在书房里,正在“修电脑”。 “真的是电脑坏了?”衣飞石已经怀疑自己遭遇了骗局,他对新世界比较陌生,对电脑也比较信任,不代表他真的虎,哪晓得容舜和童画都一口咬定是网络坏了,他又认为自己判断错了。 “嗯,让他们修着。” 谢茂拉着衣飞石回了房间,关上门,无奈地笑道,“孩子给咱们留面子呢。” 衣飞石若有所思。 274.乡村天王(33) 童画找人很简单, 不过, 这种网络犯罪的幕后通常都在国外, 容舜自己安保集团旗下的业务只覆盖几个大洲的重要城市, 找人没有国内这么方便。 童画锁定地址之后,容舜一连打了几个电话,惊动了海外不少关系, 弯弯拐拐找到了南非华人商会的安保服务领导, 走了当地政府渠道, 短短三个小时就把窝在纳米比亚的网络骗子控制了起来。 当地被委托人还以为找的是什么重大犯罪嫌疑人, 问明白不过是个网络骗局,被骗的八万块钱还被直接截留在骗子的微信账户之后,抓人的和被抓的都是一脸懵逼——大爷, 有必要这么郑重其事吗? 这三小时疯狂追捕转了七八个弯托了好几层关系人情, 花的人力物力交情,那真不是八万块能衡量的。说句市侩的话, 就容舜在杭市定位嫌疑人、托层层关系非法追捕所花的力气, 非得用金钱来计算,八百万也打不住。 童画截留全部证据之后,报警交给了网侦, 恰好华夏与纳米比亚有引渡条约, 后边善后事宜容舜交给了公关部和法务部跟进,自己则抱着笔记本, 给老师找真正一对一的网络教学。 次日衣飞石起床时, 容舜已经用钱把某个有名的网络辅导机构砸了下来, 改成昨天骗子打的旗号,将整个骗局伪装成正常买卖流程,向衣飞石汇报:“电脑已经修好了,老师。我给您下了个客户端,以后上课预约一下,用客户端登录,就可以开始课程了。” 为了照顾老师的面子,容大少也是够拼的。 衣飞石点点头,换了练功服,带着容舜去了被清空了器材的健身房。 和往常一样,衣飞石热身之后才会授课,一边教容舜基本功,一边自己也要减重训练。 作为一个拿钱授业的“西席”,衣飞石讲课时很客气,一向是拿自己当“师傅”而不是“师父”,很多时候容舜都要从他的笑容中判断自己的谬误。 今天情况不大一样了。 衣飞石不笑了。 容舜在学艺时稍有懈怠失误,一点儿力道念头不对,衣飞石的巴掌就准准确确地落在了失误的地方,抽得容舜满脸通红——不是累的,那是真的疼。 短短一个小时的课程,从前觉得眨眼就过了,轻松极了。 今天容舜从健身房出来时,满身大汗,好几个地方都被抽得火辣辣的。 童画赖在别墅没走,蹭了一碗虫草汤小馄钝,正在玩自己的笔记本,见状满脸惊讶:“舜哥,您这是被摔坑里了?” 容舜在下属面前一贯高冷,捂着毛巾擦了擦脸,头也不回地往房间去了。 关上房门,关上洗手间门。 容舜将运动服脱下来,看着身上被拍得微微发红的地方。 衣飞石抽他不止这几下,不过,有些地方没能留下痕迹,留下痕迹的这几个部位,都是他近日隐隐觉得发硬胀痛的位置。他不觉得老师是无心为之。 他是很讨好谢茂和衣飞石。不过,他讨好这两位借尸还魂的老鬼,并不是为了谋夺家产。 ……爸爸,当年的事,我迟早会找出真相,替你报仇。 ※ 今天是2月1日,神牧集团的尾牙宴就在今日举行。 谢茂完全没打算去赴宴,他睡到日上三竿意兴阑珊地起床,衣飞石服侍他吃了饭,二人就关在书房里,衣飞石开始看谢茂下单买回来的史书,谢茂就在一边玩电脑陪他,偶尔给他添杯茶,喂个水果。 谢茂叫衣飞石读书,衣飞石就读书,根本没问过为什么。 谢朝的历史和华夏史书互相印证,多有似是而非的感觉,衣飞石也没有多想。 不过,谢茂给的单子不止有华夏史,还有几本全球史,大体说了个梗概,没有华夏史那么巨细靡遗。这种纵观全球的史书,衣飞石从来没有看过,他也不曾考虑过人类在史前文明的生活状态,一时之间被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顿时觉得人生光怪陆离,精彩纷呈。 上午十点十二分,容舜敲门进来:“老师,谢先生。” 衣飞石将翻开的全球通史译本放在一边,让他坐:“何事?” “我二叔来请您二位赴宴。”容舜说。 这一茬让所有人都很意外。容锦城竟然亲自来了。 毕竟今时不同往日,容家长辈亲自登门,谢茂也不能拿乔非说不见。他和衣飞石穿的都是家居服,容舜离开之后,他二人回卧室更衣,谢茂的手机收到了一条来自米粉的短信。 【容锦城的老婆袁慧中和金灿文的大嫂许姗是大学同学,关系非常亲密。】 见衣飞石已经大部分穿戴好了,谢茂嘱咐他:“你在旁闭眼。” 衣飞石目力能杀鬼,他自己又不能控制,谢茂只能强行物理规避。 衣飞石闭眼之后,谢茂直接把摄灵图册里的米粉放了出来:“你想说什么?” 自从那日谈崩之后,谢茂每天开一会儿观光通道让米粉透气,暂停了和米粉的交流。只在每天开启观光通道时询问米粉,要不要离开?米粉不吭气,他也不催促。 爱走不走,爱待不待。看在原身的份上,他不和米粉为难。 今天显然没什么外出的安排,谢茂在进书房之后,就开了观光通道让米粉透气。 ——总不能等到晚上两口子说私密话的时候,再开观光通道让人围观。 鬼魂状态的米粉谈不上气色好不好,憔悴与否,他看上去很纠结,显然谢茂的身份让他很想不通,也很挣扎。他当然想让原来的老大回来,可现实是做不到。 虾饺的仇,未结的案子,包括他自己死亡的谜团…… 目前唯一能帮他完成这一切的,只剩下这个“替代”了老大的神秘灵魂。 “齐妈让你调查接近金家,很可能和我们跟的案子有关。”米粉说,“李大红和金家有关系,容锦城和李大红的关系更亲密……” “你想让我接近容锦城?”谢茂问。 “我不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从我死了之后,跟在你身边,你……”米粉回想谢茂所做的一切,只觉得漫无目的一言难尽,“我看不出你的目的。你附身在我老大的身上,你的目的是什么?” “我的目的?” 谢茂看着侍立一旁默默等候的衣飞石。 系统把他带到这个世界,又没有向他公布这个世界需要完成的任务,他能有什么目的? 醒过来,找到小衣,教小衣修真,长长久久地相守。至于系统是否会出现?谢茂也不太在乎了。他已经恢复了修真能力,带着随身空间,说不得活到二万年之后,直接到了他自己的时代。 ——只要不作死,谢茂相信自己是不会死的。时间对修者而言,没有意义。 舒舒服服挣点钱,买点人力服务,等小衣减重成功不害羞了,每天都过没羞没臊的生活。 光是想想都让谢茂觉得陶醉。神仙日子,给个皇帝位置都不换!哦不,谁再让他去当皇帝,他就弄死谁! “我没什么目的。最近的小目标,就是陪小衣减重,帮他教教小妹子?” “你上了老大的身。” “所以?” 米粉犹豫许久之后,才向谢茂提议:“我觉得……你可能……是不是也有义务,完成老大没达成的心愿?” “比如?” “我想了很久。我觉得,我们的兄弟很危险。”米粉作为灵体,原本不该有人类的生理反应,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眶居然有点红,“我和小面遇袭不可能是偶然。特事办一定有内鬼。我已经死了,我……好吧,我也有点想报仇,可是,老大,我们兄弟都很危险。” 见谢茂不置可否,他也知道这个人已经不是“老大”了,没有义务再搀和这些事情。 “我愿意做你的役鬼,为你魂飞魄散。”米粉拿自己谈条件。 “不用你魂飞魄散。”谢茂刚好要教衣飞石修真入门,有个忠鬼在旁边守着,能挡得住许多灵异事件,就算挡不住,当个报警器提醒一声也好,“我与旁边这位先生的关系,你看在眼里心里有数。特事办的事太过惊险,他没有自保之力以前,我决不会涉足。” “我不是不愿承负原身因果。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原身留下的恩怨情仇,我都可以接下。” “不过,一切前提,都只有一个。” 谢茂笑了笑,示意米粉看向闭眼站在一旁的衣飞石。 米粉知道谢茂要自己为衣飞石效力,但他不明白要以何种形式:“我们可以谈条件。” “我如今教他修行入门。百日筑基,大概是这么长的时间。入门之后,我自然有各种好东西给他。你若是不着急,等待百日也可。若是着急——” “他是练箭术的。” “缺个灵靶。” 除了谢茂之外,没人知道灵靶是什么意思。字面意义上看,这不是个好差事。 衣飞石微微皱眉,他当初练骑射用过飞禽走兽,也用过战场上的敌人。用一个能思考会共情的鬼魂当靶子,这有些超出他的底线——若这鬼魂如李吉、金灿文、李大红等人一样,是犯下罪孽的坏人,他也不觉得如何。可是,米粉?他记得米粉还是谢茂原身的部下。 米粉已一口答应:“好。我当这个靶子。” ——反正都已经被收摄成役鬼,就算他不答应,谢茂想把他当靶子射,他也逃不了。 275.乡村天王(34) 将米粉收回摄灵图册之后, 谢茂与衣飞石下楼见客。 客厅里喝茶的除了神牧集团董事长容锦城外, 还有容舜的四堂叔容锦轩, 容锦城的次子容禹帝。容舜在旁作陪。一屋子的容家人, 说话客客气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商务约谈。 “失礼,居家懒散, 怠慢了。”谢茂下楼打招呼, 沙发上喝茶的几人都站起来叙礼。 容锦城五十出头, 发际线保养得非常好, 衣品典雅低调,是很典型的儒商气质。他和谢茂、衣飞石都握了手,转过来就拉住谢茂的手不放:“谢大师, 久仰大名。感谢仗义相助。对这个灵异事件, 我们普通老百姓束手无策,关键时刻还是得世外高人出手相助, 感谢, 感谢。” “您客气了,世外高人也得吃饭。还得谢谢您赏口饭吃。”谢茂不想和他废话,转身和容锦城打了招呼, 又和在一旁的容禹帝点点头, “劳您大驾前来,这是……?” 容锦轩在容锦城旁边特别规矩, 不像弟弟更像跟班, 解释说:“今天公司尾牙宴, 董事长来请您和石先生赴宴,吃一顿饭。” 容锦城这会儿还拉着谢茂的手,特别热情:“还请赏光。” 谢茂不说好也不说不好,看着这哥俩儿含笑不语。没见过堵上门强行请吃饭的。 衣飞石看着二人握着的手就不大乐意,新世界的礼仪也太扯淡了,说话就好好说话,又不是自家兄弟,怎么上手就拉着不放? “嗤。”旁边一手插兜的容禹帝不耐烦地插嘴,“人家不想吃饭就算了呗。” 容锦轩皱眉训斥:“你的礼貌呢?” “石一飞,甭以为你抱上我京市的堂弟大腿就上天了,你和我签的合同,想毁约?没门儿。” 容禹帝根本不给叔叔面子,下巴微微扬起走过来,冲着衣飞石放狠话,“我告诉你,你要不给我把《京华梦》拍完了,我他吗迟早把你两条腿打断,你有本事一辈子躲容舜别墅里不出来。” 话音刚落,容舜已挥拳在他小腹狠揍了一下。 容禹帝疼得说不出来话,刚想嚷嚷,容舜又是一拳揍他额头,直接把他砸懵了,脑子里一阵阵地晕眩。这还是容舜手下留情,否则一拳砸中鼻子,直接就骨折毁容了。 站在门厅里的两个保镖迅速过来,直接就把容禹帝架了出去。 容锦城似是皱了皱眉,不过,他没有出声阻止。 容舜解释说:“二叔,您还不知道。也是,最近天气冷,老爷子、老太太不方便过来。石先生是我的老师。” 能惊动家里祖父母亲自过来招待的“老师”,就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家庭教师”了。 是正儿八经的师父。 “一日为师,终生为父”的师父。 容家相对传统。容舜为了外人打堂哥当然不对,可如果是因为维护师父,道理就站得住了。 ——当面跟我师父大放厥词,说要打断他的腿,我不揍你揍谁? 容锦城的来意究竟为何,容舜不大清楚。不过,他的意思很明确。这两位都已经是我的人了,而且在京城祖父母面前过了明路,老人家都支持我笼络他们——不管你想干什么,少来招惹他们。 “那是一家人了。”容锦城笑容温和,还拉着谢茂的手不放,“我今日来,一是亲自请二位赴宴,二嘛,有事相商。原本担心谢大师不好请,好好好,现在都是一家人了,我就不客气了。” 你还真是会顺杆儿爬,属猴儿的?谢茂示意容舜稍安勿躁,他想听听容锦城究竟想说什么。 让人极其意外的是,容锦城说的居然是容禹帝和石一飞签了合同要拍的那部电影。 容锦城很诚恳地倾诉了一个老父亲的心愿。 这也是老一套了。家财万贯、自身优秀,唯一犯愁的是什么呢?子孙。 容锦城先说他与老婆有三子一女,别个孩子都很老实优秀,只有次子容禹帝,十多岁就学人飙车飞|叶|子,他和老婆天天担心得睡不着,就怕哪天半夜接到电话说二儿子出车祸死了。 好不容易这孩子改邪归正,突发奇想要混娱乐圈,容锦城就给儿子砸钱,开了个娱乐制作公司,专门给儿子经营出道电影电视剧,也不指望赚钱,纯就是砸钱买命。 然而,容禹帝心高气傲想当顶级流量,却是个懒散不上进又死捧不红的体质…… 几年来拍了无数烂片,容锦城给上星电视台塞钱倒贴都卖不出去,连他一堆狐朋狗友都不知道他已经是一位身负十多部影视作品的“老油条”。经纪人给他砸钱上综艺节目,去了不到24小时就跟小导演吵架撕逼负气回酒店罢录了……事实证明,有时候钱也不是万能的。 “这电影的剧本是他妈妈托了关系,辗转请梅久冰先生所写。梅久冰先生封笔十年,磨了四年才把剧本初稿写好。夫人又托了关系,请了林焄导演执导,卓妍影业金牌制作人夏纯女士制作。” 容锦城说得特别诚恳,“几方努力多年心血,实在不忍就此放弃。” 有些话容锦城不好说,容锦轩跟着补充:“这还真不是钱的事儿,娱乐产业这一块,业内挣钱的都是少数。真挣钱不干这个。梅久冰先生是非常优秀的老编剧,《归一》、《1943奇案录》、《关镇先生》,都是他的作品。这些年因为某些原因封了笔,袁夫人辗转托了好几层关系才请他出山,我看过剧本,是好作品……” “好编剧,好导演,好制作人。好主演。”谢茂指了指衣飞石,“一个龙套的戏份有那么重要?” 当然重要。 最重要的戏份,容禹帝都需要石一飞这个戏托儿来托一托。 ——石一飞离开之后,容禹帝进组,跟新晋小花秦思蔻对了几场戏,被碾压得体无完肤。 林焄导演已经跟制作人夏纯女士撂了话,要么容禹帝滚蛋,要么他林焄滚蛋! 容禹帝也急了,他这样出身的公子哥儿,别的不懂,就是识货眼睛毒。 以往拍些乱七八糟的电视剧他也不上心,正如容锦轩而言,这真不是钱的问题,业内财大气粗的投资商多了,缺的就是优秀的本子,优秀的制作团队。一个作品能凑齐好剧本好导演好制作人,基本上就成功了八成,只要这个演员不是烂得不堪造就,一帧一帧抠都能抠出精品。 他也不需要每一场戏都出彩,一部120分钟的电影,只要“精彩”那么一两场戏就足够了。 石一飞的“珍贵”之处也就在这里。 他这种戏托儿的本事,很容易营造出某个烂演员演技高超的错觉。 容禹帝坚决不肯轻易滚蛋,这才发了疯地到处找石一飞,逼着石一飞重新进组把戏拍完。 无论容锦城如何诚恳开价,谢茂都不为所动。衣飞石没筑基之前,什么事都得靠边站,安全最重要。到后来,容锦城不得已转向衣飞石进行说服,衣飞石一句话就堵了回来:“我听先生的。” 一场谈话不欢而散。 “二哥,十一点了。”容锦轩提醒。 容锦城还要回酒店主持神牧集团的尾牙宴,让谢茂和衣飞石好好考虑之后,起身离开。 “你怎么看?”谢茂问容舜。 “二叔重长子。” 容舜全程弄不懂二叔的来意。 容锦城最看重的儿子一直都是长子容尧帝,倒也不是不看重二儿子,砸钱开制作公司进娱乐圈都是有的,问题是,容家不缺钱。 容锦城愿意给二儿子砸钱根本不算个事儿,他愿意为了容禹帝亲自来求人,那就很奇怪了。 最奇怪的是,容锦城出面求人,竟然没把事办成。 “二叔商业谈判非常谨慎缜密,突然来谈一件毫无把握的事,不是他的风格。” 到了容锦城这样的身份地位,轻易不会去做一件结果未知的事。这会影响他的信誉度和统治力。 那是容锦城爱子心切破了例?看容舜的表情,显然不相信这个推测。容舜并不知道谢茂在特事办接触的案子,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时候也不早了,准备午饭吧。”谢茂靠在衣飞石身上,“去叫妹妹下来吃饭?” 衣飞石点点头,突然说:“要么我去看看。”进剧组看看容锦城到底想做什么。 “先把你的书看完。” “是。” 容舜默默看着老师和谢茂相携离开的身影,心想,老师对谢大师还真是言听计从。 ※ 容锦城走出别墅,就看见靠在车上吸烟的容禹帝。 风中飘出来淡淡的味道,容锦城上前狠狠一脚踹容禹帝腰上,容禹帝趔趄着摔了出去。 容锦轩连忙上前扶起容禹帝,顺手把他手里的“烟”收了起来,容锦城已冷着脸骂他:“再让我撞见你抽大|麻,你就给我滚出国去,永远不要回来。” 容禹帝被容舜揍得很惨,额上一个鼓起的小包,看上去很滑稽。他吐出一口烟,也不理会冷着脸的父亲,开门爬上自己车的副驾驶座,砰地把车门关上。 容锦轩把还要追上去揍他的容锦城拦住:“二哥,他这是抽嗨了,飘着呢……” 容锦城方才冷着脸回了自己车上。 容锦轩跟上车,坐了司机的位置,兄弟两个也没带助理司机,直接往举办尾牙宴的酒店驶去。 车辆驶入车道平稳行驶之后,容锦轩打开了车上的信号屏蔽装置,坐在后排的容锦城闭目沉思片刻,才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说:“线索断在金灿文身上了。看来,特事办也没有消息。” 容锦轩稳稳地把着方向盘,没有说话。 “小舜还在查他爸爸去世的消息。”容锦城额上有一缕青筋鼓起,“谢茂是特事办出身,石一飞这个人,你了解吗?一个跑龙套的小演员,突然镇服了我们家的大少爷……” “他要拜石一飞为师的消息,你不知道?”容锦城突然问。 容锦轩满不在意地说:“回头我给您看跟石一飞签的合同。阿舜这些年拜的师傅也不少,没看他多认真。他还是跟您置气吧?” 他否认衣飞石有任何过人之处,甚至不承认容舜对衣飞石另眼相待。 容锦城丝毫没怀疑他的忠心,冷笑着咬着牙咒骂:“不识好歹的小崽子。” 容锦轩在红灯前停下,问:“接下来,怎么办?” “盯紧齐秋娴。她一定会有动作。”容锦城说。 276.乡村天王(35) 接下来的日子非常消停。 没有吸血鬼策划谋杀案, 没有各种灵异事件,除了岑秀娥天天给衣飞石发短信之外, 简直岁月静好。 谢茂每天子午行功, 修炼四个小时, 其余时间就陪着衣飞石看书,看电视, 通过互联网了解这个时代。他对新古时代的常识有误解,这会儿也得跟衣飞石一样慢慢融入。 衣飞石就不一样了,他比谢茂忙了太多。 每天养摄魂花, 花蕊中的袖珍婴儿一天比一天大,很快就变成了能到处爬的一岁女娃模样。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个疯狂的减重训练计划。 前几日体力跟不上时, 他分三次锻炼, 日出之后,午饭之前, 日落之前。其余时间陪谢茂说话聊天,更多时候照着谢茂所列书单一本本读史。这个时期, 他稍微减了几斤,效果并不明显。 七天之后,衣飞石自觉心肺功能足以支撑更大强度锻炼时, 谢茂就在书房找不到他了。 到健身房去找,衣飞石挥汗如雨, 墙边餐吧准备着清水、白灼红肉、一些糖分不高的水果。四面八方的音响里, 则播放着毫无感情的电子音, 正在朗读明实录。 书,谢茂交代下来,他不敢不读。减重,更是半分钟都不能松懈。 衣飞石打拳时意念相连,谢茂示意他不必见礼,独自走到墙边餐吧,把台上的饮食都收了起来。 他重新给衣飞石准备了一些未来时代人们减脂用的食物,将单人沙发拖到床边,晒着冬日融融暖阳,一边玩手机,一边时不时抬头看衣飞石一眼。 相比起在谢朝的忙碌,谢茂爱死了这样混吃等死的日子,让他有足够的时间陪在衣飞石身边。 就这么度过了疯狂的四五天,衣飞石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削瘦,快得让他自己都皱眉。衣飞石检查自身各处,没发现任何损伤虚弱的情况,对此百思不得其解。——这和他预料的不一样。他计划中每天减1到2斤,四五天顶多减下十斤体重,现在居然超了快一半,完全超出了衣飞石的预料。 谢茂凑近他身边,听他的呼吸声,又叫他吐了一口气。 衣飞石呼吸悠长,吐气如兰。 “身体无碍。”谢茂安抚他。 之所以出现与衣飞石意料之外的减重进程,是谢茂准备的那一套来自未来的减脂食品起了效果。 四五天掉了近二十斤的重量,根本不在衣飞石的常识和计划之内。哪怕知道身体没什么问题,衣飞石仍旧选择了保守地控制体重,不再继续疯狂锻炼。 闲下来的日子,天天耳鬓厮磨,夜里都睡在一张床上,还不许碰,谢茂早就憋不住了。 谢茂让容舜准备烤架,午后组织了一次小型家庭烧烤。他将存在随身空间里的蟒蛇肉解出三斤来,衣飞石吃了一串,容舜吃了一串,石慧也吃了小小的一块。剩下两斤蟒蛇肉,谢茂自己个儿包圆。 蟒蛇肉是大补灵物,能补先天之本,有了蟒蛇肉补充体能,衣飞石次日又开始了疯狂减重训练。 谢茂就等着衣飞石瘦下来了,重新恢复二人在谢朝时的柔情蜜爱,每天极其殷勤地给衣飞石做后勤工作,帮着测量体脂率,量身体尺寸,做减肥餐。后来也不让衣飞石听乱七八糟没有句读的电子书了,他亲自翻书读给衣飞石听,读到有趣的地方,二人还会就史上某事聊上几句。 2月13日,情人节的前一天。 吃过早饭之后,石慧向谢茂申请外出,所有人都挺奇怪。 石慧是个极其勤恳的小姑娘,衣飞石疯狂减重的十多天来,她就躲在自己的书房里做作业,温习功课。没有九年级的课本,她向容舜借了个平板电脑,几个大人都以为她在玩游戏,然而这孩子已经把谢茂买的100节课上了快四十节了。 现在看着挺安全,可谁也说不好什么时候就出问题。谢茂请容舜派了司机助理,跟着石慧出门。 回来助理汇报说,石慧在武林广场附近发了一天传单。 “发传单?”衣飞石洗澡换衣服下楼,闻言极其不解,“她有什么传单要发?” 衣飞石见过发传单的,在他心目中,传单是食肆、杂货等商家揽客的手段。他一时没转过来,难道妹妹要去卖东西?她想推销什么? 容舜解释说:“应该是打零工。” 衣飞石有点尴尬。 他突然想起来,好像没有给妹妹发月钱。 月钱这个事他其实想好了,还问过容舜,十三、四岁的初中女生,一个月给多少零花比较合适。 容舜也不大懂,他三叔容锦时家中有个独女,叫容天美,目前正在读高中,他就打电话找堂妹问了问情况,容天美掰着指头算了一下,给容舜报了一个数。 这个数字让容舜觉得吧,基本上没什么参考意义。 他把容天美报的数字减了个零,砍了一遍又一遍,最终比较谨慎地告诉衣飞石,不算衣服珠宝宴请,二十万应该是够了。 衣飞石决定加一半给妹妹,还打算哪天出门就带石慧去办一张卡收钱。 然而,这十多天,家里全是宅男宅女,谢茂衣飞石不出门,石慧不出门,连容舜都被衣飞石训得欲生欲死,压根儿没精力出门。 衣飞石忘了这个事,容舜以为衣飞石已经给钱了,苦哈哈的石慧度过了十多天身无分文的日子。 “明天出门给小慧办张储|蓄|卡。”衣飞石使唤徒弟。 “是。” 容氏旗下就有银行,衣飞石和谢茂的卡都是走后门直接开出来的,给石慧办一张也没什么问题。 第二天就是情人节。 容舜老老实实尊师命出门,去给石慧师叔办储|蓄|卡,他离开之后,与他住在同层的石慧打开房门,蹑手蹑脚地蹭近他的房间,轻轻拧开他房间的门锁。 ——这可怜姑娘不知道的是,整栋别墅的公共空间,全都装有隐形摄像头。 ——作为世界顶级安保集团的总裁,容舜的别墅有个专门的监控室,里边有他手下的保镖24小时值班,盯着别墅里所有门径。 容舜的电话马上就被拨通了:“舜哥,石小姐溜进你的房间了。你没放什么违禁品吧?” 容舜挺意外:“没有。”他是个活得极其小心谨慎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个人物品,连牙刷刮胡刀都是日抛型,也没有什么非常重要不能舍弃的物品,“不要声张。” 不管石慧想做什么,偷偷溜进他的房间都是很失礼的事情,嚷嚷出来会让衣飞石很没面子。 “是。我明白。”监控室正想挂电话,突然看见石慧出来了,“诶……等等,舜哥,她进去的时候,手里好像拿着个黑色的小包,出来就没有了。——她不是在你房间搁炸|弹了吧?” “舜哥,我申请让强哥去您房间排查一下,保证安全。”监控室严肃地说。 “确认石小姐离开之后,待会儿再进去。”容舜再三嘱咐,“不管她留下的是什么,不许声张,我回来之后再处置。” “明白。” 十分钟后。 接到通知的张伟强从活动室的露台翻进了容舜房间,寻找监控室通报的“黑色小包”。 “舜哥,东西找到了。” “是什么?” “……你猜?” 容舜不说话,气氛瞬间变得严肃。很显然,容舜不会和下属开玩笑。 张伟强自讨没趣地咳嗽了一下,拿着手里的那个小东西:“一盒爱甜心手工巧克力,还有一个粉红色的信封。这个……需要我拆开汇报一下吗?” “我觉得你的年终奖可能泡汤了。”容舜冷漠地说。 “别呀,舜哥,我说……”张伟强正要腆着脸跟容舜耍无赖,看见谢茂缓缓下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一个激灵,都顾不上挂断电话,连忙打招呼,“谢大师好。您好。好。”不住鞠躬。 “阿舜不在。”谢茂说。 张伟强手忙脚乱:“哦,这个我知道,他不在,我来看看……” 谢茂看着他手里的巧克力和粉红色的信封,这才想起今天是情人节。他一直觉得张伟强和容舜的关系挺单纯的,没想到……这还是个悲剧的暗恋故事?现在张伟强终于忍不住要表白了? 不过,谢茂不看好这一段感情。不说二人年纪差距,也不说颜值差距,社会地位差距,谢茂本能地觉得,容舜应该是对男人没兴趣。 “情人节快乐。”谢茂给他一个鼓励的微笑,顺着楼梯下去了。 谢茂原本下楼是想找厨房里的刨丝刀,这会儿突然想起今天是情人节,张伟强都知道偷偷摸摸给容舜送巧克力,他和衣飞石岂能错过来到新世界的第一个节日? 到厨房之后,厨房阿姨正在煲汤。 另外还有两个陌生的厨师,在准备明晚的年夜饭,许多食材都要提前一两天准备。 “先生,有什么可以帮您?”厨房阿姨含笑迎上来。 “家里有酒吗?” “有的。白酒、红酒、黄酒、果酒、啤酒、气泡酒,地下酒窖里都有储存。我给您看详细清单。”厨房阿姨麻利地打开厨房里的智能墙,找到酒单,里边有存酒的详细介绍和库存数量。 做惯了皇帝的谢茂根本懒得掩饰自己的意图,很赤|裸地吩咐:“不伤身、好入口、容易醉。直接上也行,调酒入菜也行。晚上送上桌,明白吗?” 他和衣飞石都老夫老夫了,总不可能学张伟强那样,送个巧克力,订一束鲜花吧? 最好的情人节,当然要在榻上度过。 ——鉴于衣飞石目前还是个胖胖,谢茂无耻地决定灌点酒。 277.乡村天王(36) 晚上吃饭时,谢茂固定的座位前面, 摆着一大捧巧克力花束, 几乎能挡住所有人的视线。 谢茂回头看低头入席的衣飞石,分明已经知道这是谁的手笔了, 还故意问容舜:“阿舜,搁我桌前, 这是送我的吧?打听打听,这是谁送的?” 见过两位哥哥接吻的石慧立马接茬:“就是!谢哥哥都有老婆了, 谁给他送巧克力?不要脸!” 衣飞石抬头看了妹妹一眼。 石慧顿时咳嗽连连,乖乖低头玩面前的箸枕。 容舜把夹在那一大束巧克力花里的卡片取出, 衣飞石已自己招认了:“先生,这束花是我让阿舜准备下的。您节日快乐。” 谢茂侧身, 凑近衣飞石身边,二人对视一眼。 “谢谢,很快乐。”谢茂摘出一朵花,把里边的巧克力剥出来, 喂衣飞石吃了一个。 然后,他就抱起那一大束巧克力花,转身上楼。那花束实在太大了, 谢茂不得不偏过头, 才能看见前面道路, 一路歪着脑袋往三楼卧室走。——他决定收起来, 每天吃一块。大概能吃三年吧? 谢茂离开之后, 衣飞石立刻就问罪了:“九百九十九支?不大?” 刚买回来时, 衣飞石还嫌弃这件礼物太小家子气。相比起襄国公献给太平帝的礼物,这一大捧巧克力花确实比较“寒酸”。现在谢茂抱着不方便,衣飞石立马就翻脸训人,认为这件礼物太夸张。 事涉谢茂,石老师毫无节操可言。当徒弟的还能怎么办? 容舜只得赔笑认错:“下次注意,一定注意。” 上楼放了巧克力之后,谢茂满脸春风重新入席,几位帮佣阿姨已经把晚餐布置上桌。 因是西方情人节,今晚的菜色都是改良西餐,法意美德结合中式烹饪改良,整个一大杂烩,摆桌上竟然也香气扑鼻极其诱人。谢茂尝了几道菜都没什么酒味,也不觉得醉人,于是专心给衣飞石倒酒。 改良西餐配茅台,正经谢茂自己没喝上两口,就顾着灌衣飞石了。 ——他无赖起来极其理直气壮,我喝不喝你管不着,我就要你喝。斟酒,斟酒,再斟酒。 一杯下去衣飞石就知道厉害,从入口经过食道直入胃袋,一条线下去火辣辣地烧起。这口气还没缓过来,吃了两口烤羊肉,两筷子酿豆腐,谢茂看似无意地又给他斟满了。 谢茂亲自斟酒,衣飞石不能不喝。他一杯杯灌下去,心想到实在撑不住了,就上楼眯一会儿。 醉酒是什么滋味,衣飞石比大多数人都了解。他喝醉了通常也不闹事,就是安安稳稳地躺着休息。这时候一杯接一杯往下灌,一直在等着昏沉迷蒙浑身发软的迹象……意外的是,谢茂都换了两瓶酒了,衣飞石还稳稳当当地坐在桌上,半点儿酒意都没有。 期间谢茂自斟一杯饮下,没错啊,这酒精度数很高,点火都能烧起来……怎么就不醉呢? 烈酒伤身,谢茂也不敢真的死劲儿灌自家心上人,再后来就不让上酒了,给衣飞石端来温水,几次询问有没有哪里难受。他这会儿就有些后悔了。 见谢茂放弃认输,容舜当然没敢嘲笑,石慧就忍不住嘻嘻嘻。 她是石一飞的妹妹,打小就知道哥哥千杯不醉。 早几年石一飞还没混去剧组跑龙套时,卢刚就曾带着石一飞去街头跟人拼酒赌钱,石一飞喝酒不醉,胃和膀胱却和正常人相差无几,常常是边喝酒边撒尿,一轮接一轮。 后来有邻居老人说这样伤肝伤肾,岑秀娥才阻止此事,把儿子抢了回来。 十三、四岁的少女,对同性恋没什么偏见,相比起以后多一个挑剔自己的嫂子,石慧更喜欢会护着自己的谢哥哥。她甚至有些诚惶诚恐,哥哥那么胖,脾气那么坏,走在谢哥哥身边都笨笨的,说不定下个月谢哥哥就移情别恋,把哥哥甩掉了…… 所以,明知道哥哥在疯狂锻炼减肥,根本不听妈妈的话保持体重,石慧还是乐见其成。 她根本不想念妈妈。也不在乎妈妈的“叮嘱”。像她这样在家庭中受够了责骂羞辱的女孩儿,对家庭没有半点儿眷念——如果有足够的钱能养活自己、完成学业,她早就跑了。 她喜欢这个宽敞豪华的新家,喜欢这种睁眼就能读书,饿了就有饭吃的生活。 还有这个宅子里英俊帅气的容哥哥。 吃完饭,容舜轻声说:“先生,老师,家庭影院给您二位准备了电影……” 这栋别墅是容舜在杭市的落脚点,一切都安排得非常精心细致,谢茂和衣飞石来了这么多天,衣飞石忙着读史锻炼,其余时间都在跟谢茂聊天说话,二人都没空去把所有设施转一遍。甚至不知道这里还有个家庭影院。 既然徒弟精心安排了,二人从善如流,去二楼的家庭影院坐下,观看徒弟挑选的爱情片。 …… 二十分钟后。 谢茂不耐地换了个姿势,侧头看衣飞石。 衣飞石保持了一个认真观影的态度,用学习的认真观赏着影片。然而,不管他表现得多么认真,谢茂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同样的无趣和不耐。 然后二人换了个漫改动作片,乒乒乓乓打了俩小时,衣飞石看得如痴如醉。 这电影看完之后,已经是夜里近十点了。谢茂想拉着衣飞石回房间,软磨硬泡也得吃个小豆腐吧?然而,刚刚打开了新世界大门的衣飞石意犹未尽,兴奋地要求再看一部电影。 谢茂只得耐着性子陪他看《美国队长2》。 这一部电影看完之后,就是午夜了。 “中间有些连不上。”衣飞石评论。 帮着在家庭影院推荐片子调整放映角度的,是赖在别墅住了多日的童画。她夹带私货卖了漫改电影安利,这会儿兴奋地冲了出来,冲着谢茂说:“这是一个系列!中间的时间线上还有好几部电影,舜爸爸都买了资源,我放给你看啊!” 在谢茂所在的时代,电影这个东西不稀奇了。 新古时代结束之前,人类就发明了虚拟定制技术,刚开始,人类需要撰写剧本,把自己喜欢的情节和梗用虚拟偶像设定演出,订制专属自己的电影。到后来AI系统一步步学习强大,人类只要输入自己喜欢的关键词,甚至只需要根据人类的观看记录,就能源源不断地生成一步步定制电影。 到了两万年之后,人类不再需要文艺创作者。 一枚价值5贡献点的专属娱乐套装,就能为人类定制各种娱乐享受。 从音乐、文字、图画、影视、设计……喜欢的剧集,一天更新一万集,喜欢的小说,一天更新几十万全本,喜欢的音乐,一天更新几十万首,设计图,一天产出几百万套方案,且全都戳中自己的萌点。 谢茂对电影兴趣不大,时间也确实不早了:“我们明天再看。” 童画失望的瞩目中,谢茂牵着衣飞石的手,二人一边讨论电影情节,一边上楼。 谢茂看着衣飞石缩下去近一寸的肚皮,心里想着今夜好歹情人节,就算没灌醉也得什么什么吧?凑近衣飞石的呼吸就有些沉。意外的是,衣飞石竟然靠了过来,轻轻揽住了他的腰。 这代表着什么,不用明说,谢茂就全懂了。 “小衣……”都顾不上还在走廊,谢茂急切地啃住衣飞石嘴唇,“好想你……” 衣飞石熟练又陌生地回应着他,呼吸也有些喘。谢茂不过忍了十多二十天,他在谢朝憋了整整三年。倘若不是这个陌生累赘的身体拖着他,他才是最忍不住的那一个。 谢茂灌他喝酒是为了什么,他明白。他纵着自己喝了两瓶烈酒,也是因为他撑不住了。 试想,自己最心爱的人,每天躺在自己身边,搂着自己耳鬓厮磨…… 衣飞石不知道谢茂能不能忍住。反正,他是有点忍不住了。原本打算喝醉了就上楼眯着,皇帝想要,他就假装酒后失德,哪晓得这神奇的身体居然喝不醉!谢茂怄气,一杯杯饮酒的衣飞石比他更怄。 这下好了,也不用装了。认认真真直接来吧。 衣飞石被谢茂用力亲吻着抵在卧室门上,谢茂发狠咬他,他嘴唇肿了起来,背身拧开房门。 拉拉扯扯进门,锁门。 谢茂急切地想要撕衣飞石的衣服,一边抠衣飞石的领口扣子,一边抬头。 他想要在卧室里找个合适的地方,方便待会跟衣飞石“过招”。然而,一抬眼,他就惊呆了。 原本被收拾得干净整洁的卧室里,亮晶晶的糖纸飞了满屋子,被他放在墙角桌柜上的巧克力花,只剩下包装的花束纸和一根根支棱起的糖果棒—— 竟然有人吃光了衣飞石送给他的“爱的礼物”,还把糖果纸扔了一屋子! 气得谢茂怒骂:“谁!站出来,我保证不打死你!” 这栋别墅里安防等级很高,外人溜进来的可能性很小,然而,谢茂在屋子里养了两样东西。 一个是他捡回来的宠物毛绒绒,一个是衣飞石如今养着的摄魂花。 从床底下爬出来两个小东西,毛绒绒的毛上还沾着巧克力,一个大概一岁余的小女娃手里拿着四五个巧克力,嘴里还在咀嚼,脸上花花的,全是巧克力渍。 毛绒绒指着小女娃:“爸爸,她吃的!” 小女娃一边囫囵着吞咽,一边快速爬到衣飞石脚边,躲在衣飞石身后,含糊不清地寻找庇护:“趴趴……” 衣飞石不喜欢小孩子。可是,他又特别护短。 这小女娃就是摄魂花里的灵体,被衣飞石一天天念咒陪伴养大,一天就像人类一个月,不过,长到十八个月时,她就不再继续长了。 随后,她就拥有了离开摄魂花的能力,离开花蕊之后,她和人类普通孩童一样大小。 这小女娃躲在衣飞石背后,衣飞石见谢茂要发作,犹豫片刻,低头劝说:“她还太小……”衣家规矩够严格了,三岁以前的孩子也是不怎么约束管教的。太小了,根本听不懂,教了也不会记得。 “你去洗澡。”谢茂吩咐。 衣飞石想了想,似乎要遵命离开时,突然把脚边小女娃拎起来扔进摄魂花里。 偌大的孩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化作一片虚无,乖乖地回了花蕊中,继续舔手里紧握着的巧克力。衣飞石也不看谢茂的脸色,佯作没事人一般,迅速躲进了洗手间。 谢茂再看毛绒绒,那小东西飞速钻进一个斗柜,啪地给自己关上抽屉。 失去了“爱的礼物”的谢茂,只能从随身空间里掏出清扫符,把屋子里的残局收拾干净。他看着那捧花束上光秃秃的糖果棒,还说每天吃一个,能吃三年呢…… 收拾好的谢茂站在浴室门口,听见里边水声停了,知道衣飞石做最后整理,很快就要出来了。 278.乡村天王(37) 三楼主人房卧室的灯亮了一夜, 除了单纯的初中生石慧, 其余人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次日清晨,容舜到了健身房自行做功课, 也没指望今天石老师能爬起来。 果然到八点时,谢茂推门进来,冲他笑了笑:“大年三十,你老师今天休假。” 容舜给了一个“我懂得”的默认,这时候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他觉得,谢大师今天看上去明显神清气爽精神焕发,整个人都像是打了鸡血,仿佛随时都能去征服宇宙。 上午衣飞石在卧室沉沉睡着,谢茂就带着石慧、童画,在客厅里写春联。 别墅高门大户, 寻常春联太短了, 贴着不像。 谢茂亲笔写了两幅长联, 张伟强带人糊上门头,谢茂又写了几幅七字联, 由着石慧和童画去贴各处小门。石慧还想给自己门口也贴一个, 谢茂哭笑不得:“各立房头才家中贴春联,你还跟着哥哥吃饭呢,不能贴。” “我要一个, 我贴我家门上!”童画两眼星星地望着谢茂。 来了新世界的谢茂心态平和特别好脾气, 给童画写了春联, 又给俩女孩儿都写了福字。 石慧这才美滋滋地拿着福字贴自己的房门口, 谢哥哥的字,怎么写得这么好看呢? 一上午写写春联,吃着阿姨炸的年糕,开开心心就过去了。衣飞石睡到十一点半才起来,洗漱穿衣,下楼刚好吃午饭。中午这一顿则是非常丰盛的年饭,一楼宴客厅里摆了四桌,谢茂、衣飞石、容舜、石慧坐了一桌,两桌安保人员,一桌家政。 过年最重要的一顿饭应该是夜席,一家团圆共同守岁,中午这一顿饭倒是无足重轻。 谢茂与衣飞石都以为是新时代风俗不同,席间,容舜给两位长辈一一敬酒,解释说:“先生,老师,下午我得回京市,明天一早回来给您二位拜年。” “这是正理。”衣飞石接了徒弟敬的酒,嘱咐他回家好好孝顺长辈。哪怕是在谢朝,也只有丧家孤儿才会跟着师父过年,但凡有家的,都要早早回去与亲人团聚。 衣飞石是容舜师父,算是与容舜的父母同辈,容家的祖父母辈,算起来就是衣飞石的长辈。 客厅里写春联的笔墨红纸都没收,衣飞石离席写了拜帖,交容舜带给容家老爷子、老太太,说:“给带个好。” 按说应该给容家长辈送节礼,然而,衣飞石真是半点都没准备,“你什么时候走?” “下午三点。” “等着。” 所有人面面相觑时,衣飞石转身上楼去了。 谢茂则皱眉问容舜:“非走不可?” 这问法让容舜惊住了,大年三十诶,亲爸爸死了,回家陪爷爷奶奶过年,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何况,说了明天一大早就回来。半天假都不许请? 容舜不知道自己曾经遭受过灵异暗杀,谢茂知道。现在白小青流窜在外,藏在暗处的对方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后手。别说离开半天,容舜出门半小时,谢茂都放了跟踪符在他身上。容舜若是在杭市还好,京市离着杭市那么远,谢茂就算在他身上放了一枚跟踪符,一旦他遭遇变故,谢茂也赶不及救援。 人心都是肉长的,自与容舜相识的第一天,这孩子就尽心竭力讨好自己与衣飞石。诚然他是有图谋,可一个人在讨好时用心与否,谢茂总不会连这点儿都品不出来。 如今谢茂与衣飞石都是孑然一身,漫无目的地活着,在哪儿过年不是过? “你在京市给我订两个房间,恰好我要去拜访一位老友。”谢茂说。 石慧眼巴巴地看着他。 “两个房间。”谢茂说。 石慧这才明白两个房间是什么意思,高兴地用筷子敲碗:“我要看天|安|门!升国旗!” “好姑娘不能用筷子敲碗。”谢茂不得不帮着教育妹妹。 一连过了二十分钟,衣飞石始终没回来。在座没人敢抱怨衣飞石突然离席,谢茂吩咐容舜去别桌敬酒开席,他自己上楼寻找衣飞石。 书房门大开着,那张厚重的花梨木书桌已经被拆成几块,桌面凭空没了一截。 衣飞石就坐在刨花木屑中,用那把他揣着防身的水果刀做木雕。 书房的木桌板厚有四寸,非常结实,被衣飞石弄断一大块,就是现成的木料。 衣飞石左手拿着已经初略成型的木料,右手持刀,虽没有当年剖鱼时银光闪烁的奇迹,动作也远比一般匠人迅速精准,连带着胖胖的手指都残留着一缕来自谢朝原身的潇洒。 “给容家的节礼?”谢茂走上前,看衣飞石手中的木雕形状。 “嗯。最近总是忘事。”衣飞石略有些丧气。他不止忘了给石慧发零花钱,还忘了过年时容舜要回家,容舜回家他肯定就得备节礼。临时刨了桌子来做礼物,太失礼了。 谢茂陪着他坐了一会儿,突然起身在被拆了半截的桌板前转悠:“嗯……” 衣飞石手里的寿星已经成型了,他做细节也很快,胸有成竹,一边认真手里的雕刻,还能一边分心关注谢茂:“哪里不妥么?” “没什么不妥。想起某人给我送的假屁股。”谢茂蹲下身,拍了拍四寸厚的桌板,比划了一下,“这一块怕是做不出来?” 衣飞石怎么也想不到谢茂会联想到此。 那个一时脑抽做的假屁股,在谢朝就成了衣飞石半辈子绕不过的羞耻,好不容易换了个世界,假屁股都没了,谢茂竟然还是没忘记!而且—— 衣飞石狠狠地看着那桌板,再看看自己如今胖乎乎的腰臀。 这是嘲笑他变胖了吧?是吧?! 正偏头运气不想理睬,衣飞石继续做自己手里的雕刻,谢茂在他背后坐下,靠着他。 “诶?” 二人背靠背,谢茂轻轻蹭了衣飞石一下。 也亏了衣飞石手稳,这一下才没让刀子直接把寿桃削下来:“您说。” “再做一个。”谢茂要求。 我才不做。衣飞石心里打定主意,嘴里不敢犟,含糊应了一声:“嗯,嗯。” 谢茂压根儿没想过衣飞石敢阳奉阴违,一说衣飞石就答应了,他特别高兴,转身抱住衣飞石亲了几下,又咬耳朵:“好小衣,么么么。”一连亲了好几下。 衣飞石被他亲得心都软了,稀里糊涂毫无立场地想,嗯,那我还是……做一个吧? 得偿所愿的谢茂又吃了点小豆腐,方才消停了,陪着衣飞石做雕刻:“要么你这个也不着急,他要独自回京市,离得太远了,若是遇袭我也赶不及。所以,我借口往京市访友,咱们都跟他走一趟,在京市待几天。” 谢茂指了指他手里逐渐明朗的寿星像,说:“在飞机上做也来得及。” “坐飞机吗?”衣飞石坐过一次直升飞机,对此念念不忘。 谢茂看见他亮晶晶的双眼就忍不住想亲。新世界的一切对衣飞石而言都太奇妙了,哪怕在谢朝做了那么多年“老夫”,男人面对新奇事物时,总是会露出孩子般好奇刺激的表情。 “对,坐飞机。” “那我赶紧做完。我在飞机上要拍照。”衣飞石已经学会了手机的各种功能了。 原本容舜只打算独自离开,次日就回来,谢茂突然宣布要一起走,说是“访友”,也不知道要在京师住几天,安保工作就得全部重新安排,下面几桌人都匆匆忙忙吃了饭,各自收拾行礼,准备出行。 等衣飞石拎着那一樽新出炉的鸩杖灵芝仙桃寿星像下楼时,直接就被容舜请上了车—— 航线和飞行时间都已经申请好了,私人飞机也照样得赶时间。 尤其是大年三十的下午,在京市机场起降的飞机特别多,耽误了时间得重新排队,非常麻烦。 衣飞石到了机场就在找乘坐过的直升机,上了容舜的喷气式私人飞机之后,发现里边就跟个小屋子似的,根本没有打开舱门直接面对高空的爽朗,顿时大失所望。 石慧则兴奋地红着脸,找了个位置坐下,一次次拔插安全带插销,拿着手机排名自拍。 “我说我坐过私家飞机了,同学们肯定都不会相信。”石慧雀跃地说。 “待会到了京市,找人包一下。”衣飞石拿出寿星像,叮嘱容舜。 这一尊寿星像放在台面上,就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 衣飞石常年在谢朝宫廷生活,日常用的每一件器物都是艺术品,日之所及,不止是谢朝顶级匠人的手笔,还有谢朝往前数千年古物流传的精品,艺术审美广袤得秒杀现今大部分人。 这尊寿星像也不是衣飞石的自我创造,他复刻了太平三十四年,宣州守备将军简贺献给镇国公衣尚予的那一尊白玉灵芝寿星像。因一时半刻他找不到那么大的白玉,只好用木雕充数。以衣飞石的刀工,复刻技艺完全没有瑕疵,刀锋间流淌的脉脉生机,使得这尊木雕灵芝寿星像充满了祥和吉瑞之意。 连谢茂这样见惯了好东西的几世帝王,都得承认这玩意儿特别有趣—— 木料不值钱,然而,雕工中蕴含着衣飞石所独有的古拙祥和的意趣,这就是死物与艺术的区别。 容舜这样出身顶级豪门的公子哥儿,没有不识货的,他惊叹地蹲下身,看着台面上慈和吉祥的寿星像:“我给爷爷奶奶准备的新年礼物,全都得扔了……快,给侯云打电话,让他马上准备一个40*20的礼盒,把这尊寿星像拍照发给他!” 279.乡村天王(38) “原来云上是这样景致。” 第一次在万米高空上飞行的衣飞石和谢茂小声嘀咕, 拿着手机拍了一些云海的画面。 谢茂却对新古时代的密封舱压力系统有点不适应,特别怀念未来时代的符文动力飞行器。 容舜过来询问:“先生, 您要拜访的朋友大概住在京市哪个方位?我给您安排附近的酒店。还好您这几日来京市,多数人都回乡过节了。否则东南西北哪面都堵得水泄不通。” 谢茂压根儿就没什么要拜访的朋友,随口撒谎:“小慧要看升国旗, 安排在那附近吧。” 容舜打电话安排好,又过来坐下:“今天过节。” 正在看手机照片的衣飞石回过头来,问:“你想让我们跟你回家?” 容舜是这么想的, 只是不大敢提。谢茂说要访友, 总没有大年三十往朋友家里挤的道理。可若是他独自回家了,留谢茂、衣飞石和石慧在酒店过年,那还不如留在杭市,好歹是在“家”。 谢茂拒绝了:“年后再拜访吧。” 衣飞石是容舜的老师, 拖家带口去东主家过年,在谢朝简直是天经地义。 所不同的是,在此之前,衣飞石还没拜会过容家家主,容家也没有邀请。容舜毕竟是小辈。他想请谢茂和衣飞石回家,长辈是怎么个章程,这说不好。贸然上门,很容易亲热不成反生嫌隙。 被拒绝之后,容舜难得有些讪讪。 他到后面休息室舱房打电话, 关上了房门。 “喂?奶奶, 是这样的, 我师父和谢大师不肯跟我回家,说年后再拜访……” 那边接电话的是个明显上了年纪,显得非常醇厚,又特别动听的妇人声音:“傻孩子哟,你这师父是老派人,我瞧了你拍过来的帖子了,还是我小时候啊,你曾外祖年节时给人写过……那时候朋友知交多,亲戚也多,逢年过节走不过来,就让下人包上冰糖、糕点,几斤水果,几块肥皂,再写个帖子,叫下人一一送去。这叫飞帖子。” “这样讲古的人家,最是懂礼数。你是小辈人,若是分家另过,你请他回家坐席,他可能就去了。如今是回老宅子,他必然不肯来的。呵呵,你别着急,我已经让人备车了,待会我跟你爷爷,一起到机场,亲自请他们回家。人家懂礼数,咱们也不能怠慢。” “车来了。乖孙,保持联络啊,要是我们先到了,我们就等着你。要是你这儿快到了,我们还在路上,你叫机长在空中多打几个圈,不好叫你师父等着咱们呀。” “好啦,先挂了。保持联络啊。” 容舜愣是被哔哔哔得一句话都没说上,那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所幸京市一路畅通没遇上堵车,飞机降落之前十分钟,容家老爷子、老太太就已经到机场了。 临到下飞机时,容舜才一边帮石慧收拾书包作业本,一边小声跟谢茂汇报:“先生,老师,我爷爷奶奶这会儿都在下边……” 谢茂正在给衣飞石穿外套。 衣飞石如今胖乎乎的,动作没谢茂灵活,京市冬天气温到零下,出门必然要穿羽绒服。 这俩人旁若无人秀恩爱已经习惯了,谢茂给衣飞石拉了拉袖子,正给他裹围巾,二人都是不紧不慢地收拾。闻言两人都愣住了,衣飞石明显加快了动作,顺手拿起谢茂的外套,说:“怎么一声不吭就杀了个措手不及。” 衣飞石从沙发上挤了出来,换好保暖靴子,谢茂则顺手一巴掌拍容舜后脑勺上。 容舜已经给石慧收好了书包,牵着她往前走。 机舱门打开,谢茂率先走下舷梯,衣飞石紧随其后。 地面上停着两辆机场提供的通行车,有两个行李员站在一边,舷梯一旁则是两位老人家,皓首白发,气度超然,老爷子脸上肌肉都塌下来了,一张圆脸似乎很慈爱,老太太也架不住地心引力,皮松肉驰,然而,她很仔细地上了妆,寒风中也穿着改良旗袍与高跟鞋,打理得一丝不苟。 “老人家好。”谢茂上前微微鞠躬,与容毅、宋景芝一一握手。 衣飞石差点就照着谢朝旧礼拜下去了,见了谢茂的示范才惊醒过来,跟着鞠躬,握手。 二人各自介绍问候,容舜牵着石慧下来,说:“爷爷奶奶,这是老师的妹妹,小慧。” 宋景芝一把拉过石慧,笑眯眯地问:“小姑娘长得真可爱。” 让所有人意外的是,容毅没有立刻发出邀请,反而盯着衣飞石的脸,久久不语。 宋景芝已经拉着石慧把几岁啦,念几年级了,喜欢吃什么,喝什么,奶奶带你去京市玩儿……全部问完了,容毅还盯着衣飞石不吭声。 “爷爷?”容舜不得不提醒,“外边冷,咱们先上车吧。” 这么多人一辆车当然塞不下。 宋景芝直接就把石慧扣下了,带上了她和老爷子的车,容舜则依然跟在谢茂和衣飞石身边。 从VIP通道出来之后,恢复了常态的容毅、宋景芝夫妇,正式邀请谢茂与衣飞石到容家老宅共度新年。 谢茂是真的不大想跟人凑合,他在谢朝都懒得跟人应酬,这会儿没了宗室朝臣打扰,他还惦记着衣飞石那一身肥肉肉呢。然而,容舜把家里老人都请了出来,如此郑重其事,反而不能拒绝了。他假装和衣飞石“眼神商量”了一下,衣飞石就笑着答应下来:“唐突打扰了。” 从机场回容家老宅的路上,石慧和容舜交换了位置,两边车上都在研究容毅失态的问题。 “他认识你。”谢茂肯定地说。 衣飞石点点头,又说:“他没道理认识我。” 两人掌握的线索太少,都不明白其中的缘故,想想也只好算了。 另一边。 “你怎么盯着人家孩子不放?”宋景芝埋怨。 容毅摇头。 老爷子在容家一言九鼎,谁也不敢轻易反驳,他不肯说话,老太太也不想自讨没趣,拉着孙儿亲热地问东问西:“乖孙,我看你老师身边的谢大师更有来历,怎么不一并拜了学些本事?他不好说话?” “挺好说话。”容舜根据最近的经验判断,“比我师父好说话。” “通常有本事的才不好说话。”宋景芝果断把谢茂打入“没本事”那一分类,不再鼓励孙儿拜师求学,“你师父喜欢什么?路上我才收到侯云发过来的图片,那个寿星公的像,真是好。我要把它搁在小客厅里。他给咱们送这么好的礼,咱们给回个什么……” 祖孙两个就如何给师父回礼的问题,展开了激烈深入的讨论。 一直不说话的容毅突然问:“最近给你妈打电话了吗?” 容舜嘴角微微下撇。 “不给她打电话怎么了?没见过这样当妈的!自己亲儿子不闻不问不照顾,一心扑在什么公司,什么业务上。她是怕什么?怕我们把她净身出户吗?想拿容家的产业,又不好好照顾容家的孙子,也不想一想,要没有我们阿舜,容家教育集团的总裁位置轮得到她坐!”宋景芝立刻替孙儿抱不平。 “你斯文素养了几十年,就跟大儿媳妇过不去,看看你这嘴脸。”容毅皱眉。 宋景芝气得脸都青了,拉着他不放:“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个嘴脸了?我那句话说错了?” “爷爷奶奶,大过年的,咱们不吵这个……”容舜拉住宋景芝的手,“她是我妈妈。” “给你妈妈打电话。”容毅吩咐。 容舜怕爷爷奶奶再吵架,满口答应。 “现在就打。” 容毅只好拿出电话,犹豫再三,深吸了一口气,才拨通了妈妈的电话。 电话接通响了三声,直接就被挂断了。 容舜不得已先给妈妈发了条短信,【妈妈,爷爷让我给你打电话,请接通。】 再拨过去,依然是响了三声,直接被挂断。 他不敢说妈妈不接自己电话,真说了奶奶肯定又要和爷爷吵,只好撒谎:“可能是信号不太好,没打通。我待会儿再打过去。” 提起妈妈宿贞的话题,容舜有些烦躁。他看了两个未拨通的电话一眼,又看窗外风景。 容舜是个极其没有父母亲缘的倒霉孩子,他是遗腹子,他的妈妈宿女士怀着他的时候,他爸爸容锦华就出意外死了,出生之后,妈妈宿贞也对他不理不睬,别说母乳喂养,很多时候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在他两岁时,家里爷爷奶奶才发现他被宿贞当空气一样养着,因家里女主人脾气暴躁气压低,保姆和佣人也不敢多说话,以至于两岁的容舜连话都不会说。 后来容舜就跟着爷爷奶奶在老宅里长大了,老人家心疼孙子,又怕他真和妈妈不亲,每到周末都会送他到宿贞处“培养感情”。 然而,没有感情就是没有感情,宿女士根本就不想和他“培养”。 最中二的时候,容舜也学过人家打架斗殴当混混,想要挑衅母亲的注意力,可是,不管是把人打进医院还是被人打进医院,宿女士从来不管他,只派助理去给他办住院手续找律师。 容舜至今都想不通自己被厌恶的原因是什么。 他吐了一口气,也许,知道爸爸去世的真相,就能知道妈妈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原因了吧? 他无意识地看了后视镜一眼,以为自己眼花了,又转身看后挡风玻璃。 ——谢茂和衣飞石乘坐的那一辆车,竟然不见了?! ※ “你要带我们去哪儿?”衣飞石问前排的司机。 因是容家安排的车辆,谢茂和衣飞石都放松了警惕,如今石慧坐在前排副驾驶座,和司机近在咫尺。车厢内相对狭窄,如果对方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衣飞石没把握在袭击的瞬间,保护住与司机近在咫尺的石慧。 明知道司机在岔路时转向,带着这一车人走向了与容舜完全不同的道路,他和谢茂也没有声张。 “宿女士想见您一面。”司机回过头来,露出很和善的笑容。 “宿女士?” “您放心。我是容家的司机,宿女士是容家的大夫人,小容总裁的母亲。” 既然是这种身份,在容家老宅见面不就行了,为什么要半路截人?当着容舜爷爷奶奶的面,截了两位老人家的“客人”,这儿媳妇做得也很嚣张啊。 “我可以给容舜打个电话?”衣飞石问。 司机直接拨通了容舜的电话:“少爷,我是侯风。” 电话那头容舜正在联络下属做定位,接到电话非但没有炸,反而很冷静地问:“是你。你要带我师父去哪里?” “宿女士回京市了。”司机说。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免提通话,让谢茂和衣飞石都能听见容舜的声音,“她想见一见您的客人。不过,您的两位先生不大放心,想要和您确认一下我的身份。” “老师,先生,别动手,他、他是我妈妈的人。”容舜紧张极了。 刚开始他怀疑是有人又找谢茂和衣飞石的麻烦,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所以,他很担心谢茂和衣飞石的安全。现在得知搞事情的是亲妈,他顿时吓得一身冷汗。 谢茂和衣飞石的杀伤力,都是他平生仅见。和亲妈对上,他很怕亲妈被这两位干翻。 容舜忙不迭地求情告罪:“先生,先生您劝劝我老师别生气,我马上就过来。您二位千万手下留情,我妈妈她这件事办得不对,我给您道歉……” 侯风越听越觉得气氛不对,把电话挂了,看向胖墩墩的衣飞石。 衣飞石无奈地舒了口气:“好吧,看在徒弟的份上。” 他猛地一拳击在侯风脖颈上,一脚蹬住侯风膝盖,用侯风的脚死死蹬住刹车,右手迅速拉住变速杆,按下手刹。急速刹车让整辆车飘了起来,最终稳稳当当地停在了衣飞石预计的平台之上。 谢茂已配合良好地下车,拉开驾驶座车门,将陷入昏迷的侯风拖了下来。 石慧这时候才反应过来,发出尖叫声:“啊——啊——” 衣飞石看着她。 她闭上嘴抱住书包,有些露怯地说:“电视剧里的女生遇到这种情况都要尖叫。” 衣飞石松了口气。没吓着就好。 这天气冻得不行,把一个半昏迷的人扔地上说不得就出意外了。衣飞石动作熟练地把侯风浑身关节都卸了,直接扔进了后备箱。随后,衣飞石开车,沿原路返回。 十分钟之后,容舜也已经开车追了上来,两边汇合。 这个小插曲让容家极其跌面儿,容毅和宋景芝都尴尬极了,不断道歉,谢茂与衣飞石也懒得过问豪门恩怨,开个玩笑就过去了。 容舜打电话让人把侯风带走,亲自给谢茂、衣飞石当司机,上了二人的车。 他以为谢茂和衣飞石会问怎么回事,然而,这两位积年的老油条,根本就没开口。 “北地风光与江南不同。” “鼻子有点受不了,干燥。” “我带了水,你润一润?” “嗯,我来我来,你要不要?” “我也来一点吧。” …… 谁关系你家的蠢事?他们只想秀恩爱。 280.乡村天王(39) 容家老宅位于京市二环内, 重新翻修过的三进四合院, 带着花园荷池,十分气派。 唯一不大方便的是,隔壁几个高门大院都是文物保护单位, 容家这老四合院的进门处对着一条古街, 相关部门保护古砖不让车辆经过, 于是从旁边特地修了一条地下通道,直通门房。 抵达容家之后,已近七点。 容毅、宋景芝客气两句,让容舜招呼谢茂、衣飞石安置整理,老两口自己也要回房换衣服,准备出席大年三十的夜席。 谢茂和衣飞石被安排在西路的客院上房,往西能直接出门,北面就是小花园。 这是很规制的一套客院格局。翻新过的四合院屋内装修十分现代, 谢茂和衣飞石看了都挺想笑,真的很像谢茂在谢朝搞出来的装修风格, 都是旧瓶装新酒。 二人更换适合吃席的衣物, 衣飞石飞快地冲了个澡, 出来时就看见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拿水果。 “空手进门也不大像。”谢茂利索地打包, 用一个新藤编织的篮子装了几个苹果, 几只橘子。 他的随身空间里有很多奇特的水果, 可惜, 除了衣飞石, 都不能和旁人分享。 被他拿出来的苹果和橘子都是来自未来世界的改良品种, 不单滋味鲜美,还有附加功效。苹果能健脾胃,橘子则有延缓衰老的功能。当然,长期吃才有效。 准备好之后,已经是七点半了。容舜一直等在隔壁房间,帮着提上果篮,一起到正堂吃饭。 谢茂看着高高兴兴拉着容舜胳膊的石慧,小声跟衣飞石商量:“还得给小慧找个造型老师。” ——给石慧买的衣服都不廉价,且买的时候就过了谢茂和衣飞石的眼,一套一套搭配好了,照着穿戴绝对不会出问题。架不住这丫头喜欢A套上衣配B套裙子,再搭个C套的外套…… 毕竟男女有别,石慧独自关在房中换衣服,当哥哥的总不能冲进去盯着吧? 现在一身暴发户气质的石慧跟在低调内秀的容舜身边,这强烈对比让谢茂觉得眼睛都要瞎了。 衣飞石对此也深觉无力。 容家各处都挂着灯笼贴着红纸福字,年味非常浓郁。进了正院大门,就看见两个穿着红袄子,打扮得跟两个大红包一样的小胖娃,在院子里飞跑。 看见容舜进门,这俩大红包就嗷嗷地叫着扑过来,一边一个抱住容舜大腿不放:“二叔!” “红包!” “新年礼物!” 容舜不得不从口袋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红包,一人发了一个,俩孩子才呼啸着跑进大厅,跟长辈们报信:“太爷爷太奶奶,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二叔来了!” “是我大堂哥家的两个孩子,大的叫容政,小的叫容彻。”容舜解释。 你家起名字还真是夸张了。尧舜禹帝不够,下一代直接秦皇汉武。谢茂笑笑也不说话。 都说贱名好养活,谢茂在谢朝时养了几个孩子,那都是正经的龙子凤孙,也都没敢给太夸张的字号,容家看上去挺传统的人家,子孙名字上显得这么不讲究,也是挺出人意料。 进门叙礼。 容家长房的人都已经到齐了。 谢茂与衣飞石上前向容毅与宋景芝问好,被安排在主宾的位置上坐好,容舜在旁陪席。 这是一张极其巨大的圆桌,容毅与宋景芝坐了主席,东边往下分别是容锦城、袁慧中夫妇,容锦时、沈涤尘夫妇,容锦秀、容褚鹤怀夫妇,这都是容舜的长辈。 再往下就是三代,容尧帝、宋静珍夫妇,带着容政、容彻俩孩子。 容禹帝、容汤帝老老实实坐着,中间夹着个容天美。 ——容家三代按排行位次,男女平等,所以,容天美坐在堂兄和堂弟的中间。 为了表示对谢茂和衣飞石的尊重,容毅亲自介绍桌上的家人。 坐在容汤帝下边的两个年轻男子,年纪明显比容禹帝还大,谢茂很好奇他二人的身份。 就听容毅不怎么在乎地说:“容轩、容辕,是阿舜小姑姑的孩子。” 光从这几个名字上,谢茂都能听出一场宅斗大戏来。 容毅三子一女,大儿子容锦华早死,只留下容舜。 二儿子容锦城,给老爷子生了三个孙子,分别是容尧帝、容禹帝、容汤帝。其中,容尧帝是三代长孙,这珍贵的长孙还生下了容家目前仅有的两个四代曾孙。 三儿子容锦时,看上去对家产没什么兴趣,这种豪门世家,居然只有一个独生女容天美。 小女儿容锦秀没出嫁,赘婿直接冠了妻姓,两口子生下来的孩子都姓容。很显然,容锦秀这一系就是冲着继承权来的。不过,从年夜饭的坐席来看,在容毅心目中,容锦秀的儿子哪怕姓了容,也不如他几个儿子所出的孙子亲近。 总体来说,只要是名字跟上古皇帝挂上号的,都是对继承权比较感兴趣的。 容毅这边介绍人,宋景芝就叮嘱下人去打电话:“老二家的怎么还没来?” 一圈介绍完了,下人也凑过来回话:“太太,二老爷家里闹家务呢,怕是来不了了。” 宋景芝看着大圆桌上空出来的几个位置,说:“你再确认一下。是不是一定来不了了?家里有客人,没法儿再等。若是一定来不了,十分钟后开席。” 下人凑近她耳边,小声说:“隔房俞夫人和谢太太吵起来了,听说俞夫人把谢太太从二楼露台推了下去……” 宋景芝吃了一惊,低声吩咐:“那就不必等了,开席吧。” 容家的年夜饭是很传统的清宫御膳席面,谢茂和衣飞石都不大吃得惯,最扯的是,宋老太太顾忌到两位来自江南,怕他们吃不惯,专门叮嘱厨房临时加了几道杭帮菜,就摆在谢茂和衣飞石面前,都不上转盘。衣飞石看见那几道甜蜜的杭帮菜就犯晕——我真不是杭市土著啊! 容家的除夕家宴原本都要祝酒拜年说吉祥话,容家两位大长辈怕客人不自在,开席时客气了两句,祝福了一下晚辈,其余过场就给免了。容家上上下下都盯着谢茂、衣飞石不放,这桌子实在太大了,各自三三两两边吃边聊天,容锦城的夫人袁慧中突然问:“阿舜,你妈妈今年不回家吃饭?” 往年宿女士就是容舜的死穴,更别提今天宿贞还半路截过谢茂、衣飞石,容舜正解鱼肉的筷子停了一瞬,到底没把那块鱼肉夹进碗里。 衣飞石顺手把容舜遗落的鱼肉夹起,送进他的碟子,拍拍他的肩膀:“吃吧。” 一向冷着脸的容舜冲老师讨好地笑了笑:“不回吧。她忙。” “一年到头都在忙。究竟忙出个什么结果了?这女人呀,在家相夫教子是本分,唉,瞧瞧你们这个家……”袁慧中坐在容锦城旁边,离容毅、宋景芝两夫妇非常近,她顺手给容毅斟上酒,“爸爸,您看了今年财报没有?我们阿城主管的农牧业集团,营收比去年上涨了23个百分点。” “那还不是因为我们阿城懂得放权,懂得听取智囊团的意见?什么都要自己管,几百个分公司哦,哪里管得过来?有些人把自己弄得忙忙碌碌的,天南海北地到处飞,事事亲力亲为,效率还不如我们阿城高嘛。” “我们这样的大财团,大企业,说到底还不是得信任经理人?挑选合适的CEO?爸爸你说对吧?” 整个桌子一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原本低头咬耳朵聊天的小辈们也都停止了交谈,默默吃东西,竖起耳朵。 袁慧中说的当然是正理。容家十二岁的小孩儿都明白的道理。 容家是真正的顶级豪门,资产涉及农业、矿业、能源、制造、建筑、交通、服务、金融、科技、教育、娱乐十一个行业,下辖的公司多到容毅自己都不清楚。如容舜目前控制的盛世安全集团,就是容氏旗下盛世服务拆分的业务之一,听上去很拉风,其实,容舜也只能算是一位小总裁。 容锦城和宿女士则是掌握了大集团的两位大总裁。容锦城负责容氏所有的农牧业业务,宿女士则负责容氏所有的教育业务,二人都是容氏董事会里拥有投票权的十一位大总裁之一。 容家统共就这么多人,需要管理这么多集团业务,事必躬亲显然不太可能,从容毅掌权的时期开始,容氏财团就有许多外聘的职业经理人,有专业的智囊团、幕僚团,极其完善的用人机制。 袁慧中说的是正理,然而,被她攻击“事必躬亲累死自己”的宿女士,其实也并没有大权独揽。 ——宿女士懒得回婆家,就是不想回来而已。工作忙只是借口。 现在宿女士被袁慧中竖起靶子一通乱打,所有人都默了。 别说宿女士在家里没什么交好的人愿意替她解释,就算有,这事儿也不好解释。集团业务各不相干,宿贞的工作情况谁都不能代表她发言。至于她“忙”,这是她儿子容舜亲口说的。大家都是大总裁,容锦城有空回家过年,宿女士没空回家,这不是敬业的问题,而是能力问题。 说到底,宿女士不肯回家,本身就处于理亏状态。不管容舜给她找什么借口,她都被怼定了。 容舜还是很憋气。那种遇上挂机的猪队友,恨自己怎么不能又T又奶又输出,竟然被对方打了个团灭的憋气。 容毅假装没听见,给身边的宋老太太夹了一块年糕:“你喜欢这个,吃一块。” 二儿媳妇出面怼大儿媳妇,这其中要没二儿子的默许,容毅不信。 表面上是两个外姓媳妇的斗争,其实就是次子和长房长孙的斗争。 正所谓,不哑不聋,不做家翁。容毅还能怎么办?大过年的,只好跟身边的老太太秀恩爱了。 宋景芝配合地吃了一口年糕,悄悄瞪了他一眼:我都多大年纪了,还喂我吃糯米!不消化! 容毅没懂她的怒气,还以为老妻不好意思娇羞了,生生把那个巨大的转盘转了回来,又给夹了一大块:“吃,吃。” 宋景芝没好气地训斥儿媳妇:“大过年的,不能消停点儿?孩子们都在,说什么财报公司,皇帝过年还得封笔封印呢,法定节假日都不休息,非得在一家团圆的时候,说什么公事?” 袁慧中正要赔笑,被老头子不解风情气着的宋景芝拍板了:“既然你们家这么热情工作,开年初七上班了,叫老头子去杭市坐一坐,带上审计部门,好好看看阿诚集团的业务报表。” 卧槽!这么狠?!容禹帝正在喝汤,闻言噗就喷了出来。 手里握着那么大一个集团,账目上不做点手脚,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若容舜没有管着一个安全集团,经常反手拆借挪用资金资源,就他那点儿家中固定发放的分红出息,哪里能像现在这样随便撒钱? 这是心照不宣的潜规则。老人家愿意给你产业,让你去管理,就是默许可以雁过拔毛。通常只要不影响业务,不干扰经营,不贪得太过分,老爷子、老太太都不会过问。每年审查也都是例行公事。 但是,像宋景芝说的,要老爷子亲自坐镇,带着审查部门去“坐一坐”,那就是要收拾人了。 没有人能经得起查。 袁慧中顿时不敢再哔哔了,容锦城笑眯眯地给亲爹敬酒,表示热情欢迎亲爹来查账。 一连喝了好几杯,容毅才抬起眼皮,看了暗搓搓兴奋的容锦秀、容褚鹤怀夫妻一眼,说:“我都七十好几的人了,国家主席到这个年纪也该退休了。” “看您说的,爸爸,您可是咱们的主心骨。”容锦秀说。 “小妹说的是。”容锦时附和一句。 容毅看了容舜一眼,将容锦城敬的酒一饮而尽,挥挥手,示意他坐回去。 容毅清楚地知道在杭市发生的几次针对孙子的暗杀事件,为了不使子孙相残,他原本打算在今天宣布退休,初步定下继承人。 然而,见到了跟着容舜一起回京市的衣飞石,再有大儿媳妇的种种反常举动,容毅改主意了。 他打算再等一等。 想起英年早逝的长子,容毅又闷了一杯酒。如果锦华还活着,多生几个儿子,哪有这么多烦恼啊…… 谢茂舒舒服服地吃了半碗羹,美滋滋地看戏。 哎,别说,只要不当皇帝,不会被人逮着叫评理,这种宅斗狗血戏码,看上去还蛮有趣的…… 当然,如果小衣不那么紧着他的小徒弟,一会儿给夹一筷子菜,拍拍肩膀,那就更好了。 谢茂状若无意地拿着自己空了的杯子,衣飞石立刻就注意到了,给他斟上红酒。 谢茂又状若无意地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小碗,衣飞石等着转盘过来,取了半块刚上来的红酒鹅肝,放回谢茂碟子里,小声跟谢茂说:“这挺好吃的,您试试。” 谢茂满意了。 继续吃饭看戏。 281.乡村天王(40) 这顿饭到底没能安安稳稳地吃下去。开席不到一小时, 饭桌上容家众人还在各自聊天联络感情,三三两两敬酒说吉祥话,下人接了电话来向宋景芝请示:“太太, 二房那边……打起来了。” “怎么回事?谁跟谁打起来了?”宋景芝问。 “先俞夫人把谢太太推下露台, 二老爷送谢太太去医院, 康大爷和夫人先打了一架,正闹呢,策小爷家来了, 又和康大爷打了一架, 俞夫人护夫不依……现在家里一团乱了。”下人心有余悸地说。 宋景芝气得一放筷子。 先前下人就汇报过,说俞夫人把谢太太推下了露台, 宋景芝关心的只是“来不来吃饭”,根本不在乎那边打成什么样了。现在听说容锦康被卷了进去挨了揍, 她顿时就急了。 原因无他, 当年宋家两姐妹嫁给容家两兄弟, 容二老爷的原配宋葆芝, 就是宋景芝的亲妹妹。 宋葆芝命不好, 年轻轻就死了, 临死前求姐姐照顾自己两个儿女。宋景芝既是姐姐,又是长嫂,那自然是满口答应,恰好容冲也忙工作, 容锦康、容锦心两兄妹就在长房照顾下长大, 跟亲儿子没什么两样。 宋老太太这么真情实感, 旁边的容毅就劝她:“你跟着生什么气?吃饭。” 女人容易对自己亲手照顾的孩子产生感情,男人既不照顾孩子,也不会轻易对别人的崽儿心存怜悯。哪怕那是自家侄儿也一样。 谢茂就坐在宋景芝身边,想装着没听见都不行,恐防宋景芝尴尬,他转身和衣飞石瞎扯。 “瞧见那个萝卜头没有?” “哪个?” “白萝卜头,雕花。” “……看见了。您要?” “你会雕吗?” “……会。”衣飞石心想,您总不会让我当众表演一个吧? 谢茂念头已经转了几个弯,说:“以后得让你来切瓜。” …… 宋景芝又坐了一会儿,就悄然退席离开了。 她这样老太太的身份,突然离开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然而老爷子端坐不动,其余人等也都不大敢好奇。只有容舜轻声和衣飞石告罪,起身欲跟出去。 “去哪儿呢?”容毅一眼扫了过来,不许容舜离席,“好好陪着你老师。” 宋老太太离开之后,就没有再回来。 一顿饭吃完,容老爷子要带着一大家子看春晚,邀请谢茂和衣飞石一起。 谢茂倒是无所谓,容舜赔笑说:“老师有安排呢。” 谢茂很配合:“是,京中老友联络了。老爷子,祝您新年快乐,身体康健。” 衣飞石很从前一样沉默地跟在谢茂身边,容毅看他时,他也躬身致意。 “好,好,那我不留你们。需要什么让阿舜安排。——就在家里住着。吃喝出门比在酒店方便,你们那院儿有门直接出去,不耽误你们年轻人过夜生活。”容毅几次看向衣飞石,目光十分关切,“阿舜,一定要安排好,叫你两位先生住得不痛快,搬出去住酒店了,你要罚站。” 容舜含笑答应:“知道了爷爷,您放心。” 容锦城、容锦时、容褚鹤怀也都上前,和二人握手,无非是说些欢迎小住,有空喝茶聊天的话。 走完过场出来,谢茂问在前边的容舜:“你要去哪儿?” 容舜脸色凝重,低声说:“我小堂叔发起疯来谁都按不住,我要去看看。先生,老师,您二位若是累了,我给您安排休息的地方。”反正得“出门访友”。 容家二房闹得那么厉害,当然是有猫腻,家丑不想外扬也是常理。 “不用你安排,我和你老师在外边散散步。”谢茂转头找石慧,“快去穿外套,我们出去玩儿。” 容舜给二人安排好车辆之后,急急忙忙地离开了。 等石慧重新找了件外套穿好,一家三口散着步去找车,准备出门玩耍。 容家老宅有一条地下车道,同时也是停车场。各色轿车、跑车、保姆车、采购车,都按照功能区分放在地库里。衣飞石拿着钥匙找车,一辆车停在他们的身边。 车窗滑下,后排坐着一个明显上了年纪的中年女人,目光定定地看着衣飞石。 这眼神太炙热滚烫深情,刺得衣飞石心里咯噔一下。 “上车。”车上的女人说。 见衣飞石要拒绝,她紧跟了一句:“我是妈妈。” 她从出现就表现得很冷静,只有提到“妈妈”两个字时,声音有了一丝哽咽。 联想到今天各种反常的事件,谢茂试探地问:“宿女士?” “是我。”宿贞点点头,再次要求衣飞石,“上车。” ※ 酒店客房内。 “我知道,你可能会觉得很震惊,会很难以接受,你会觉得,‘我有爸爸,有妈妈,为什么又出来一个妈妈’……”宿贞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开始这场谈话。 坐在她对面的衣飞石努力做一个“我很困惑”的表情,其实,心中毫无波澜。 他又不是真的石一飞。岑秀娥那个妈他才认了十多天,现在真出了幺蛾子要换一个妈认,他也没什么可震惊的。 “我长话短说。” 宿贞拿出一份DNA鉴定报告,“这是在你五岁时,我拿你的DNA样本和我自己做的亲子鉴定。” 衣飞石缺乏这方面的常识,随便看了一眼,交给了身后的谢茂。 宿贞看着他与谢茂亲密至极的关系,欲言又止。 “当初我生你的时候,出了一点意外……有人把你抱走了。”宿贞提起这件事时,压着一点儿愤怒与恐惧,“我一直在找你。孩子,他把你抱得太远了,妈妈找不到你。” “一直到你五岁时,到杭市念学前班……” 宿贞在生育之前,一直以长媳的身份掌管着容氏的科技产业,之后就从科技集团大总裁变成了教育集团大总裁,外人看来,她是丧夫之后被排挤出了权力核心,只有少数人知道,去管教育业务是宿贞自己提交申请,再三说服容老爷子之后,才完成了跨集团调职手续。 她宁可放弃容氏的核心业务,去管教育业务,就是因为她要找儿子。 那几年容氏教育集团疯狂捐建各地校舍,配合各地贫困地区做公益教学,就是为了换取教育部门的好感,几乎拿到了所有适龄学生的数据。 岑秀娥带着石一飞到杭市打工谋生,把石一飞送进农民工小学读学前班。 短短两个月时间,宿贞就找到了他。 “你在石一飞五岁时,就确认他是你的儿子。”谢茂放下那张陈旧的鉴定书,“现在才认?” 这话里明显带着质问和责怪的意思。 宿贞似是被刺痛了,手指无意识地插进了茶水中。所幸茶水已经不太热了。她抽纸巾擦手。 衣飞石见她难堪,下意识地替她解释:“一定有难处。” 宿贞被他一句轻描淡写的辩解感动得差点要流泪,说:“我一直在藏着你。孩子,这么多年,我始终不知道害死你爸爸的人是谁,也不知道是谁抱走了你——你回来,不安全。所以,我从来没有靠近你,也不许任何人靠近你。” “我最近和容舜走得太近了,你着急了?”衣飞石问。 宿贞点头,解释说:“现在还不是相认的时候。孩子,相信妈妈,妈妈爱你,妈妈不会害你。” 她从公文包拿出好几份文件,交给衣飞石看,“你要相信我。这是我名下所有产业、股份的让渡协议,我都已经签好字了,做了公正。我和你爸爸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孩子,现在不要回来,不要着急,你要等一等……” “我不着急。”衣飞石顺手把宿贞递来的文件又给了谢茂,看得宿贞额上青筋都鼓了鼓。 “您只有一个儿子?”衣飞石问。 “只有你。” “容舜是谁?” “不知道。” “所以,你也不在乎他的死活?” “……我们的敌人很强大,强大得超乎我的想象。”宿贞沉默片刻,轻声说,“当你住在城郊民房里被老鼠咬耳朵的时候,容舜身边有六个硕士学历的保姆照顾着。你缠着那个女人,求她三次,四次,五次……她才给你买一个炸薯条时,容舜挑食,他奶奶给他雇了三个米其林大厨。” 宿贞一边说,泪水静静地流了下来。她声音很平静,可她的心痛都快要溢出来了。 “我明明知道你在哪里。我也知道你在吃苦。可我还是得让他享受本该属于你的一切。” “他得到了那么多不属于他的东西,替你挡一挡灾,不应该吗?” 宿贞问道。 “现在容家都在为二房的事焦头烂额,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你马上回杭市去。” “不用走太远。显得太刻意,反而打草惊蛇,就在杭市和从前一样生活。” “我管住容舜,不许他再找你。” “……你先好好地自己过日子,等一切都结束了,妈妈再接你回家。”宿贞说。 谢茂和衣飞石都听出来了,只怕容家二房闹家务,也是宿贞的手笔。从衣飞石下飞机开始,她就不想让衣飞石回容家老宅。各种围追堵截,花样百出,都是为了把衣飞石赶回杭市。 衣飞石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那里确实有一个小小的疤痕,在谢朝时,他是和大哥切磋时,不小心被飞溅的碎石擦破了。获得新身体之后,他也没有多想。现在想一想,位置其实有些细微的差异。原来是被老鼠咬的。 宿贞对容舜显得很无情。然而,衣飞石坐在她的对面,看着她冷静的泪眼,却没法儿生气。 【系统,我是她的儿子吗?】 【血缘意义上而言,是的。她是石一飞的生母。】 衣飞石没有劝说宿贞,没有告诉她,容舜是无辜的,你不该迁怒。他握住宿贞的手,向她承诺:“我不需要任何人替我挡灾。我们也不需要逃避任何人。” 他犹豫了一下,选择了一个在谢朝比较寻常,对新世界的母亲极其有意义的称呼。 “妈妈。” “我回来了,你不用再独自撑着了。” 已经成丁的儿子,就该顶门立户保护妇孺了。来自谢朝的老封建必须表态。 “儿子在。” …… 这母子相认的戏码来得好快。小衣,你真的不需要“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一下? 谢茂埋头翻着那一堆产业股权让渡协议,无奈地想,这他吗才看了半晚上好戏,啪唧就轮到自己上场演了。真是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282.乡村天王(41) 认亲进行得很顺利, 无法达成共识的是认亲之后的安排。 宿女士坚持要衣飞石回杭市, 彻底和容家断绝关系, 尤其不许再和容舜往来。这要是不知道内情, 真以为是一出“恶婆婆棒打鸳鸯拆散容大少爷和三十二线胖龙套”的苦情戏码。 衣飞石又怎么肯假装没事人一样打道回府?这会儿他才知道原来原身的父亲是被人所害, 这仇人还一直威胁着原身母亲的安全。他继承原身的躯壳,替父报仇、保护母亲都是必须履行的义务。 衣飞石犟起来谢茂都没辙,宿女士行事作风也极其强硬果决, 二人都不是轻易能妥协的性子。 你一言我一语扯了半天,衣飞石在谢朝时就习惯了在不平等的情况下和谢茂、衣尚予“讲道理”, 耐性非常好,始终不疾不徐、诚恳恭敬地进行说服表白。 宿女士不停看手表。 衣飞石能判断出她情绪已经到了临界点,再磨下去,不是向他妥协, 就是向他发飙。 他看了谢茂一眼。谢茂知道他想干什么,默默起身去了玻璃隔断后边的茶室, 假装烧水倒茶。 衣飞石低下头,很容易就营造了一个“我特别难受”的氛围。连心浮气躁看手表的宿女士都愣了愣,看着他, 不知道他下一步还想干什么。抓住了宿女士的注意力之后, 衣飞石才抬起头,眼睫微湿, 似乎特别委屈又强忍着, 用清凉中带着一点儿独特腔调的口吻说:“我不想回去。” 这一句央求中带着委屈和渴盼, 还有一点儿年轻人独有的纯澈。 除了不懂事的孩子, 谁听了都要心软一下。 “回……”宿贞想说,回去是为你好,以后就接你回来。 “妈妈,我不想回去。我想和你在一起。”衣飞石巴巴的望着她。 “你……” “妈妈。” “……” …… 谢茂背过身,看着还在升温中的水壶,嘴角勾起偷偷地笑。 衣飞石这个撒娇的功夫,极其厉害,轻易不会使出来。他很擅长判断人的情绪,知道在什么时候放低姿态,什么时候强势表态。真逼急了,他不止会撒娇,还会哭。哭得情真意切极其可怜,让人看了就觉得不答应他的要求简直罪大恶极。 不过,年纪大了之后,衣飞石就不玩这一套了。一则身份足够高了,在谢朝,没什么人值得他装可怜去讨好图谋,二则谢茂的各种套路都被他看穿了,就算谢茂想捉弄他,也根本吓不住哄不了。 现在面对这个陌生的亲妈,衣飞石故技重施,谢茂数着数,看宿女士几分钟溃不成兵。 宿贞为难极了。 她心肠很硬,可是,儿子是她唯一的弱点和软肋。 衣飞石一口一声叫妈妈,叫得她在心里泣不成声,如果不是关系到儿子的安全,就凭这几声妈妈,哪怕儿子说的是“妈妈我希望你去死”,她可能都要走火入魔地答应下来。那可是丢了二十年、亏待了二十年、歉疚了二十年的亲儿子啊。 太危险了。理智控制着宿贞,她不着痕迹地咬着下唇,告诉自己不能答应。 明明知道不能答应,对着衣飞石可怜兮兮的央求,她连狠心说“不行”都说不出口。 二人谈话时坐在小餐桌边,桌上除了各种宿贞带来的文件,茶水杯,还有两个果盘,一个盛着葡萄,一个盛着大樱桃。衣飞石拿起两个大樱桃,宿贞还挺奇怪,这孩子突然打断情绪准备吃水果?两个大樱桃就飞了起来—— 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咻地飞出,把两个大樱桃死死钉在了墙纸上。 衣飞石走到墙边,把大樱桃和水果刀一起拔|出|来,摊开手心给宿贞察看。 他这一刀不止射穿了两枚樱桃,连里边的樱桃核都齐齐整整地切成了两半,分毫不差。 “我有自保的能力。”衣飞石说。 宿贞有些惊喜,却依然不为所动:“孩子,不是妈妈打击你的自信心。你这是在哪个剧组学的吧?这种马戏团的把戏,好看花俏,实战里并不适用……” 马戏团的把戏。打遍谢朝无敌手的小衣,牛批哄哄的襄国公,你也有今天。谢茂闷笑。 宿贞话音刚落,衣飞石手里飞刀又脱手飞出。 为了不打草惊蛇,宿贞挑选的谈话酒店不算很高档,墙面上贴着装饰墙纸。这一刀扎进去,听见了细微的碎裂声,有墙纸挡着,也看不见里边的细节。衣飞石再次上前拔刀,顺手把墙纸撕下来。 在他撕墙纸的同时,就有大片涂料水泥跟着脱落,墙里的红砖直接碎成了渣渣。 整整半爿墙,轻轻一碰,就像沙砾一样簌簌滚落,扬起巨大的烟尘。 衣飞石很有经验,扯起墙纸挡了一下,身上点尘不染,撤了回来。 飞刀射樱桃是花俏把戏,一飞刀轰塌半堵墙,这已经超乎了正常人能理解的范畴,普通枪械都做不到这种疯狂的效果。 宿贞更惊讶了。她惊讶的不是这种反人类的效果,而是她不认为石一飞应该拥有这种能力。 “你这是……”宿贞把衣飞石看了一遍又一遍,惊讶错愕中带着难以置信的高兴,“谁教你的?什么时候教你的?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事,真好。真好。” 被衣飞石轰塌的那半堵墙,恰好对着隔壁房间的玄关。 隔壁房间里边两个抛下亲戚跑出来打炮的情侣听见动静,女的懒洋洋地裹床单,男的穿了条裤衩子就过来察看情况,看着那一堵碎成渣渣的墙,整个人都不好了:“老婆,老婆,墙塌了!” 女的拿着手机披着床单一溜烟就窜了过来,一边拍视频一边张望:“哇哦,哇哦,真的塌了,这豆腐渣工程,老公你别动,我们拍个小视频放朋友圈和微博……” 女人用手摸了摸残留的墙面,这会儿烟尘渐渐散了,她看见对面的衣飞石和宿贞。 “……哇哦,”女人小声嘀咕,“胖鸭子。口味真重。” 衣飞石听不懂,不过,他看得出来,宿贞对此非常不高兴。 啪一声,才被撕下来的墙纸重新挂在了墙上,顶上钉着的仍是那一把水果刀。正在拍视频的女人嗷地尖叫一声:“嗷,哇,老公,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快快快我回放一下……” 没等她把这段视频拉回合适的进度条,两个穿着西服的年轻男人敲门进来,和这对情侣委婉地谈了一个价钱,直接把她手机拿走了。 宿女士只能和儿子换个地方继续谈话。 经过衣飞石示弱示威双管齐下,宿贞已经有些动摇了。 谢茂在背后牵着满脸忧虑的石慧,衣飞石对宿贞下了最后一刀:“容老爷子已经认出来了。今天下飞机,他就一直盯着我看,催促容舜给您打电话。——当时,电话没打通。” “这你不必担心……”宿贞本能地想要张开自己悬了十五年的大网,继续将儿子完美遮掩起来。 直到她看见衣飞石的双眼。她才醒悟过来,儿子根本不担心被发现身份,他就是想回来。 石一飞已经以容舜“老师”的身份成了容家的座上宾,不可能不引起各方面的注意。这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外,已经把宿女士的庇护计划豁出了一个巨大的口子。宿贞一厢情愿想要把石一飞赶回杭市,其实,连她自己都不肯定一定能把残局收拾好。 这一刀扎在了宿贞最薄弱的心防上,她沉默片刻之后,决定也很果断:“好。” “不过,我希望你暂时用‘老师’的身份留在容家。”宿贞的本能仍是保护儿子。 “是。” 衣飞石也没想过“认祖归宗”的问题。 他留京主要是想查查原身父亲死亡的真相,顺便不让原身母亲这么焦虑。 这大过年的,闹什么“妈不是妈,儿子不是儿子”的狗血事件,他也怕自己的倒霉徒弟承受不住。堂堂容家大少爷,一夕之间就成了来历不明的孩子,一大家子都成了没血缘的陌生人,这得多惨。 …… 石慧看着哥哥和那位贵妇的背影,犹豫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谢茂:“她真是我哥的妈妈?” “是的吧。我看了亲子鉴定报告,DNA不会骗人。”谢茂说。 房间里谈话时,只有宿贞、衣飞石和谢茂三人,石慧被安排在隔房的房间里玩手机。她唯一知道的,就是在容家的地下停车场里,宿贞对石一飞所说的那句“我是妈妈”。 石慧关心的并不是感情和血缘。她和石一飞没有多深的感情。 她关心的是:“她不理我,那我肯定不是她的女儿吧?” “不是吧。”一向对石慧很温柔的谢茂,这会儿却心不在焉。 倒不是他知道石慧和石一飞没血缘关系之后,就不想理石慧了—— 这会儿谢茂正竖起耳朵,饶有兴味地听衣飞石技巧娴熟地掐着宿贞的情绪,一步一捶,一点点围剿着宿女士坚韧的理智和意志。对此,谢茂深觉有趣,禁不住嘴角含笑,想起在谢朝的往事。 在谢朝后期,值得衣飞石这么步步小心对付的人,大概率就只有他了。那时候衣飞石对衣尚予都是直来直往,为了家族利益,衣尚予后退一步选择配合信任衣飞石,很少和衣飞石发生分歧。 石慧也没功夫品味谢茂的心不在焉,她担忧地说:“那我就不能住在别墅里了。” 没有大别墅,没有清静的书房,没有可口的食物,没有零花钱。只有那个动不动斥骂挑剔自己的妈妈,和经常半夜坐在床边抚摸自己胸口的继父。她低下头,问谢茂:“我给你们打工行不行?我可以住地下室的保姆房,我也不要零花钱,帮我付学费就行了,我可以打扫卫生洗碗拖地,洗衣机洗衣服不干净,我用手给你们洗……” 谢茂停下脚步,弯腰扶住她的肩膀,对她承诺:“就算他不是你的亲哥哥,你也是他的妹妹。是一家人。这个世界上很多人都没有血缘关系,可是他们互相关爱,彼此倚靠,是一家人。” 石慧眼眶红红地看着他,一向倔强要面子的少女吸了吸鼻子,说:“嗯。” 互相关爱,彼此倚靠。才是一家人。 283.乡村天王(42) 和相认之后母子俩抱头痛哭的悲情剧不同,宿女士相当冷静。 她被衣飞石说服之后, 依然要求儿子暂时以容舜老师的身份留在京市, 只花了十分钟, 就把她所掌握的情况说了一遍, 听上去没有丝毫保留。 衣飞石借口要斟酌一二, 约定明天再和宿女士联系。 “要和他商量?”宿女士没有回头, 这个“他”指的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谢茂一直在后边牵着石慧。 不是他这么体贴地选择了“避嫌”家事,刚才衣飞石带着他一起进门和宿女士谈“事情”时, 宿女士就黑了一次脸, 这俩丝毫没觉得哪里不妥。 这会儿几人都在步行。 既不能让石慧听见太多不该知道的秘辛, 又不好让石慧跟着宿贞的助理,谢茂就主动带孩子了。 衣飞石笑了笑, 不说话。 他对宿贞一直很恭敬, 第一次没有给宿贞回答。 别的事情都可以商量, 可以让你议论,只有“他”, 没得商量。 衣飞石甚至不允许任何人用任何口吻背后评论。和不和他商量,听不听他吩咐, 谁都管不着。 连一个简单的“是”或者“否”,衣飞石都不肯表态,不给任何人谈论这个话题的资格。哪怕是原身的亲妈也不行。母子刚刚相认, 彼此都还在试探对方的界限, 必须立好禁入点, 否则,遗患无穷。 “我听说,你突然从片场离开,没有开车、打车,扒着车顶,赶到启平镇,见了一个此前从无交集的人。能不能告诉我,你从何种渠道认识了他?是你意外得知了他的消息,还是他主动联系你?” “我不怀疑他的专业素质。这么年轻能在特事办任作战指挥官,称一声天纵之才不过分。” 宿贞这一番话分明就是怀疑和质问,可她能说得真情实感,让人半点不觉得膈应,“你爸爸死前跟特事办的专员见过面。他们至今对我避而不见,不给我任何说法。——你能肯定,出身特事办的他,值得信任吗?” 这是衣飞石很难解释的一件事。 石一飞和谢茂根本就不认识,完全没交集的两个人,怎么会突然见面,并且迅速捆绑再不分开? 为了避免被人发现石一飞的真实身份,宿贞这么多年都只是遥远地监控着石一飞的动向,三五个月看一次粗报——一直到容舜打电话回京市,说接触到了隐逸世家的高人,想要拜师,才惊动了宿贞。 宿贞关心的也不是容舜要拜哪位师父,她只是想看看,到底是哪家的人肯收容舜为徒? 她此时才知道儿子成了“高人”,立刻调查最近发生的一切。 “我们是网友。”衣飞石认真地说。 宿贞知道他在撒谎。 她所谓的“毫无交集”,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人际关系。 早在第一时间,石一飞的通讯、网络访问记录,就全部到了她的手里,别说网友,石一飞在哪天看了哪个在线小黄片,哪天吃了哪家的外卖,宿贞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种监控一直到石一飞扔了手机,不再启用从前的账号,接受容舜的安全服务之后,才被中断。 “是吗?”宿贞没有再问,她看了看腕表,“时间不早了,明天再见。” 宿女士乘车离开之后,谢茂才带着石慧上来。 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选择回去再说。 谢茂把石慧推到衣飞石身边:“说吧。” “我们是一家人。”石慧脱口而出。 谢茂不禁喷笑,他让衣飞石安抚石慧,衣飞石才是石慧的“哥哥”,他说得天花乱坠不管用,得衣飞石保证了才行。哪晓得这丫头这么逗。 衣飞石很少哄孩子,还是个在他看来已经“快成年”的妹子,安抚什么的,不存在的。 “今天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他只会下封口令。 石慧被石一飞欺负惯了,不觉得他的态度有问题,眼里带着感激:“不说,说了是小狗!” 折腾到现在已经是夜里十点了。 谢茂和衣飞石还是带着石慧,在附近公园里逛了几圈,尽管各处张灯结彩,大街上还是没什么人。 相比起在谢朝时宫宴歌舞的热闹,新世界的除夕夜几乎品尝不到年味。石慧买了个小灯笼提着,想吃京市的冰糖葫芦都没地儿买,她也不在意,拿着自己新买不久的手机拼命自拍,一会儿在花灯前鼓着腮帮子,一会儿在铺着灯带的绿化带边眯着一只眼睛,朋友圈刷屏。 谢茂和衣飞石携手走在后边。谢茂心中感慨,过年没有人山人海簇拥着,就是不热闹。 刚来新世界的衣飞石就没这个烦恼,冷清清的除夕夜太舒爽了,可以随便牵着皇帝的手。他看石慧玩儿得有趣,也拿出自己的手机:“先生,看这边。” 谢茂才回头,就被他眼疾手快地拍了下来。 成片效果当然不大好。衣飞石本来就胖两圈,拍照时脸还离着镜头比较近,对比之下简直残忍。 谢茂看了他手机里的图片闷声失笑。衣飞石这十多天疯狂减肥之后稍微滋生的自信,全都毁在这一张差点被他胖脸挤满的照片上了。 疯狂自拍的石慧听见动静转回来,说:“没事儿,P一下。哥,你这自拍技术怎么还退化了?” 因为他不是你哥。谢茂立刻想起,石一飞作为一个十八线的小龙套,也是经常要拍戏找镜头的,自拍技术不可能差,最起码他肯定知道自己哪个角度好看,哪个角度能遮丑。 他故意憋着笑,那表情就是“哈哈哈我干了坏事捉弄了人”的全部过程。 石慧顿时忧心忡忡。谢哥哥居然拿哥哥的肥胖开玩笑,故意把哥哥拍得这么丑…… 她一直觉得胖胖的哥哥配不上英俊有型的谢哥哥,每天都在暗搓搓地担心谢茂玩腻了要分手,这会儿忍不住说:“我哥也不是一直都这么胖,他都在减肥了——我妈妈不让他减肥,他都减了。” 谢茂与衣飞石对望一眼。岑秀娥不让石一飞减肥? “好,是谢哥哥错了。以后不捉弄哥哥了。” 谢茂把衣飞石搂在怀里,接过他的手机,二人重新拍了一张照片。 然后,他把照片发给自己,也发了一个朋友圈。就这么一张图,配了三个字。 【第一年。】 照片里,谢茂拿着手机,搂着衣飞石的肩膀,背后是一盏高悬的路灯,那一刹那的灯光从衣飞石脸上倾泻而下,阴影完美地修饰了衣飞石胖乎乎的脸型,衬得他英俊的五官极其鲜明。 单身狗童画在杭州孤独地过除夕夜,第一时间就给他点了赞。 第一条评论是十多个啊字。 第二条评论是:舔舔舔舔,谢大师帅爆了,石老师居然也帅爆了! 这条评论被她瞬间删除,重新评论了一条:舔一百遍,谢大师和石老师好帅好帅!舔舔! 她点开大图,选择保存。又忍不住打开图片,传到自己手边的笔记本上,大图欣赏。 作为一条耿直的颜狗,她看谢茂的脸,流了几次口水,再看衣飞石的脸,一样流下不可思议的口水,阴影太伟大了!胖子都能变神颜!然而,看着看着,她渐渐地被衣飞石的眼神吸引了。 谢大师对石老师有多温柔,近距离围观过的人都看得见,童画也能看见这张图中,谢茂眼中淡淡的欢喜与宠溺。然而,更让她心动的,却是衣飞石的眼神。她无法形容那种眼神,糅合了崇拜、景仰、尊重、虔诚、信任,还有藏得极其深重的一种感情……猛地击中了她的心。 她下意识地觉得,如果有人用这种眼神看着自己,别说二百多斤的胖子,哪怕他有二千斤重,自己恐怕也招架不住,稀里糊涂就得点头跟人去教堂说I DO。 她把衣飞石的那双眼睛截图下来,放在了自己的微博上,配了一句话:【看见爱情。】 童画在微博上是个小有名气的“黑客”,有人@她询问技术问题,她有空就给人回答。没加V,也没开问答,注册时用了国外ID,她的手段也不可能泄露身份。她的粉丝数不多,然而,活跃的不少。 这条微博才发出去不到三分钟,就被转了十多条。 有人问她是不是谈恋爱了,纷纷猜测那双眼睛的主人是谁。 童画把自己的微博转了一条,留言:没谈恋爱。看了这双眼睛,疯狂想谈恋爱。年夜饭是狗粮,好大一桌子狗粮。这么多的狗粮,狗年我一定旺旺旺! 她抱着手机在床上打滚:“啊啊啊我从谢大师唯粉变CP粉了!石老师好帅啊啊啊啊!” …… 微博上发生的一切,谢茂和衣飞石都一无所知。作为中老年人,他们的主阵地是微信。 谢茂微信上没加几个人,基本上都是他通讯录上的“好友”,主要是容舜带来的这一波,在启平镇认识的那一波,老何又在门卫室煮火锅,朱警官和小辅警都在值班,胡所长给他点了个赞,吴悠趁机给他拜年说了一大堆吉祥话…… 石慧:祝你们幸福! 284.乡村天王(43) “据宿女士所说,容锦华与国资办往来密切。二十多年前, 华夏还没加入WTO……” 衣飞石不大了解这个词, 一边说一遍拿手机查询,“世界贸易组织。大概……嗯, 官方通过容氏在海外的业务做身份掩护,办一些不能公示的事情。容锦华是很典型的官商,与朝廷关系密切。” 回了容家安排的客院, 二人陪着石慧守了岁,过了除夕夜, 石慧回屋睡觉去了。 衣飞石这会儿才一五一十向谢茂交代, 宿贞晚上对他透露的一切。 谢茂洗了澡披着睡袍在沙发上玩手机,一个一个给在微信上给他拜年的朋友发红包。 “据说容锦华死在了国外,到底怎么回事,至今没人给交代。” “当时是二房堂叔容锦康和本家二叔容锦城, 一起去伦敦接回了容锦华的尸体。” “宿女士怀相不好,一直在医院养胎,能起床时, 曾经跟在容锦华身边的几位特助、秘书和随行出国的几个部门总监, 全都已经离职去了国外, 再找就找不到了。” 谢茂略诧异地抬头:“找不到了?”容家的势力,不应该吧? 前不久谢茂遭遇网络诈骗,容舜几个小时之内就把骗子从非洲逮了出来, 这种效率证明容家在全球范围内都很有影响力。事关自家长房大少爷的死因, 连容锦华身边最亲近的助理秘书, 甚至自家企业的部门总监都找不到?这不合常理。 “她怀疑,容家本身就有人知道这件事的详情,很可能就和容锦华的死亡有关。”衣飞石说。 “容锦康,容锦城?” 衣飞石点点头,说:“是,除了他们俩,我觉得宿女士怀疑的对象还有二房的二老爷子。只是,她没有明着说。” “后来宿女士生产。她强调自己在容氏自家的医院特殊病房里产子,无痛顺产,一直很清醒,孩子刚出生时,她还亲手抱过,一觉睡醒之后,她就发现孩子被换了。” “她没有声张?”这是谢茂很疑惑的点。 容家,甚至容舜本人,至今都没有任何针对容舜身份的传言和怀疑。 如果宿贞当初发现自己孩子被换了,大闹一场,容氏家大业大又没有强权刑罚坐镇,流言蜚语不可能被禁止,一定会被传得有模有样。 “容锦华的死让她疑心深重,何况,孩子是在自家医院特殊病房的层层保护下丢的,这让她不能相信任何容家的人。她动用自己的亲信寻找,找了四十八小时毫无线索,她就找上了容老爷子。”衣飞石说。 “容毅知道容舜的身份有问题?”谢茂问。 “她说,最开始容老爷子很配合她,给了很多资源人力,帮她寻找。不过,二房老爷子来家里坐了坐,老爷子就改变了主意,各方面都冷淡了很多。她失去了最大的助力。” 谢茂这会儿已经把红包发完了,熄了手机屏幕,忍不住上前抱住衣飞石亲了亲:“床上聊。” ……床上没法儿聊。对此经验丰富的衣飞石想要拒绝,看着谢茂浴袍交领间裸|露的一片肌肤,身体瞬间记忆起昨夜的亲昵愉悦,他果断改变了主意,“嗯。” 一直忙到半夜四点多,谈话才能继续。 衣飞石累得要瘫了,满身是汗,他要下床去洗浴,被谢茂按在床上。 “收了汗再去洗。如今身体不如从前康健,这会儿洗浴伤身。” 谢茂开灯下床,先给衣飞石拿了纸巾,让他稍微擦拭,又倒了杯热水,自己喝了半杯,重新添满之后递给衣飞石,随口问道:“宿女士查了这么多年,有什么有用的线索吗?” “容锦华这边找不到破绽。我觉得,很可能是两位老爷子都伸手了,她找不到突破口。” 衣飞石小口小口饮水,这是年纪大了才养成的养身习惯,牛饮伤身。一杯子喝完兀自不解渴,谢茂接过去重新给他添了半杯。他拿自己浴袍擦了擦满头的汗,很厌恶此时的邋遢。 谢茂直接给他扔了一个清洁符,他才想起,……新世界不用洗浴也能干净。 “因为华夏施行九年义务教育,她申请调任主管容氏教育业务,费心经营了许多人脉资源,和朝廷的教育部门关系密切,后来就找到了石一飞。” “石一飞的家庭人口很简单,不花费什么力气,她就查明石一飞是岑秀娥的弟弟岑皖的‘儿子’,岑皖临死之前,把儿子托付给岑秀娥,岑秀娥就把他当自己的儿子养了。” “岑皖是岑秀娥唯一的弟弟?” “是。岑家独苗。” “石一飞和石慧的父亲,岑秀娥的丈夫,他没有意见?” “石兰庆患有肾病,全靠岑秀娥挣钱养家,他不能有意见。” 谢茂第一次听说,不禁问:“那石慧是谁的孩子?” 石一飞是岑皖“抱”来的儿子,当时石兰庆就患上了肾病,严重到无法养家糊口,还怎么跟岑秀娥生孩子? 衣飞石略觉尴尬,解释说:“她没有说。那时候石慧还没出生,何况,石慧是谁的孩子,这对她不重要。” “岑皖这条线呢?”谢茂又问。 “岑皖在把孩子交给姐姐岑秀娥之前,一直在云省乡下开摩托车,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他找到在徽州打工的姐姐,借口自己癌症晚期,把孩子托付给岑秀娥。他给岑秀娥留了一套在杭市的房子,一张十万块的存折,让姐姐一家带着孩子去杭市居住。” 衣飞石说到这里,也有些疑惑,“宿女士调查过,岑皖没有生病,他死于自杀。” 岑皖为什么会有宿贞的儿子?是他自己去抱的还是被人给他的?他又为什么要自杀?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如果死于他杀,到底是谁把他弄成了自杀的模样?如果是自杀,是内因还是外因? 谜团太多了。 “线索断了?” “有线索。不过,当时宿女士已经找到了亲生儿子,不敢再查下去了。” “她看上去不是个轻易能服软的脾性。”不敢查?除非对方很强大。强得宿贞也要服软。 衣飞石笑了笑,向谢茂请示:“我想去岑皖老家看看。”岑皖死后就葬在皖省老家。 当初宿贞不敢查下去的线索,他想接着继续查。不弄明白容锦华为什么死亡,又是何人故意让宿贞承受失子之痛,他不可能心安理得地享用原身的身体。 “不急于一时。”谢茂一口拒绝,安全第一,“等你筑基之后,再说其他。” 衣飞石也是这么打算。他现在体能没彻底恢复,身手比在谢朝差得远了,这时候闹着去查往事,那不摆明了要谢茂给他当打手吗?他没有这么狂妄。 在他的计划里,也是先恢复能力,再说其他。 ——谢茂一直认为,衣飞石的事就是自己的事,然而,衣飞石惯用客体思维。 来到新世界之后,衣飞石跟着谢茂到处跑,几次遭遇暗杀都觉得理所当然,现在摊上自己原身的事了,他就觉得占据了谢茂的清闲时光,十分歉疚忐忑,必须请示后再行事。谢茂能支持体谅他,愿意让他搀和这一件可能涉及到朝廷秘事的父仇里,他很感激。 谢茂将目前掌握的线索理了理,给衣飞石支招:“去皖省不着急。我觉得你和宿女士,可以去找容老爷子谈一谈。他昨儿就认出你了。” 必须试探一下容毅的态度。 如果容毅在容锦华的死亡上没插手,他就会是宿贞和衣飞石的最大助力。 反之,容家最大的BOSS成了对手,宿贞与衣飞石也得尽量判断这个BOSS是红名还是黄名①。否则,不经意在背后挨上一下,下场必然惨烈。 “我明天和宿女士谈一谈。”衣飞石说。 “那早点睡。” “初一了。” “嗯?” “给您拜年。” “那我得给你包一个大红包……” ……没见过这种大红包。 衣飞石鼓起眼睛盯着谢茂,谢茂也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脸颊微红。 僵持了不到五秒钟,衣飞石就沦陷在谢茂带着潮意的瞩目下,老老实实把这个大红包接了。 ※ 衣飞石是个老派人,客居人家,家里还有老人长辈,大年初一当然要去磕头拜年。 然而,夜里谢茂给的大红包里装的赏赐太过分了,他一下下数得太辛苦,不单误了晨练,连整个上午都昏睡了过去。谢茂倒是神清气爽地带着石慧去蹭了饭,还去找容毅和宋老太太领了红包回来,顺口给衣飞石栽赃:“失礼了失礼了,昨儿高兴多喝了几杯,小衣他这会儿起不来。” 大年初一是一个家族最隆重的时候,古时还有祭祀先祖的规矩,这会儿家庙都撤了,后辈子孙也要给家里辈分最大的老人家磕头拜年。 容家的二代、三代、四代全都到齐了,只有容舜不在。 ——当然,宿贞也不在。 中午十一点,衣飞石被手机吵醒,他看了看短信息,宿女士约他到家里吃午饭。 285.乡村天王(44) 谢茂兴致勃勃安排了各处游玩, 说是要去参观野长城。 衣飞石犹豫了片刻, 和谢茂商量:“我去宿女士家中听吩咐,一定早些回来。倘或来不及, 您和小慧先去……”他把收到邀请短信的手机给谢茂看。 “明儿去也行。”谢茂说。 “您不必与我一起去见宿女士。” 相比起一言难尽的岑秀娥, 宿贞这个把谢茂当空气的“亲妈”,其实更让衣飞石觉得膈应。 昨日是偶遇, 仓促间听闻了母子相认的大事,也没法儿让谢茂回避。今天|衣飞石就不想让谢茂去陪着了,不管他的原身是谁的儿子, 谢茂都没必要去看任何人的冷脸。 谢茂早就想和他谈这个问题了, 故意看了他的手机一眼:“她不让我去?” 宿贞和亲儿子还在互相试探的阶段, 当然不可能做这么莽撞的要求。衣飞石听出谢茂想要深谈的意思,赤身下床穿戴, 他还没穿整齐,谢茂就蹭到他背后,搂住他:“我的事你能插手, 你的事我不能问?” “自然不是。我都听您吩咐。”衣飞石立刻解释,“只是您没必要为了些许琐事费心……” “我如今也没什么正事需要费心了。”见衣飞石根本不接受这样的调侃,谢茂又正色问他,“再者, 小衣,你好好想一想, 在咱们从前, 你的事, 你家的事,你关心的事——哪一件没有我费心?” 这把衣飞石问怔住了。 他一向谨慎自守,一心侍奉皇帝,从不敢拿自己的事麻烦皇帝,让皇帝觉得厌烦。 现在被谢茂提醒一句,回过头去想,他是没有主动央求皇帝,可是,以他的权职地位,做任何决定都绕不开朝廷,绕不开皇帝。多少将军领兵在外,只怕京中进馋失火,他怕吗?他想回京守宫就能回京守宫,这期间就没人异议谏言吗?他的旧部,他的故交,哪个不是他还没费心,皇帝就安排好了? 衣飞石一直守着人臣的本分,不肯越雷池一步。然而,谢茂既为君王,也没忘了自己爱人的义务。 想起自己那日仓促出宫,皇帝守在城楼上等了大半夜,最后命人把宫门劈开的往事。他的事,他家的任何事,谢茂从没有不上心。他甚至还记得在大理寺衙门,皇帝亲手烧掉的那些账本……从一开始,所有他认为“不该惊动麻烦陛下”的事,谢茂都默默注视着处置了。 “我又想错了。”衣飞石不矫情,认错很快,坚决不改,“可我还是认为,您不必去见宿女士。她和我不过说些往事……”主要还是见不得宿贞把谢茂当空气,那骨子里嫌弃得不行,昂着下巴的劲儿,若不是原身的亲妈,衣飞石根本不想多理会她。 谢茂看着他。 衣飞石就不吭声了,默默穿戴,准备出门—— 当然得带着谢茂一起。 ※ 石慧被两位哥哥扔在了陌生的容家。 顶级豪门世家里很少出现刁蛮纨绔欺压客人的恶心事件,容家安排了与石慧年龄相当的小姐姐容天美做接待人。容天美是容舜三叔容锦时的独生女儿,这是位极其和善爽朗的白富美,待人接物非常接地气,完美履行了自己主家的责任,半天时间就让石慧把她的号码存到闺蜜的分组中。 相比起石慧的简单纯真的快乐,谢茂和衣飞石去宿女士家中的谈话就不怎么愉快了。 宿贞住在距离首都机场不远的小别墅中,总共三栋楼,一栋楼办公,一栋楼自住,还有一栋楼住着值班的员工和安保人员。她很少进城,住这里是因为邻近机场,方便她经常出差。 刚进门,谢茂就察觉到门口隐隐的气口,以真气调整目力之后,他很容易就看清了真相。 宿贞的家中摆了一个很古奥晦涩的血缘阵法。 这种阵法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消失在谢茂所在的未来世界,谢茂看不懂它的阵眼。 不过,新古时代的修者还未学会真气开目的详细方法,只简单地将之分为鬼眼、神眼、天眼,不像谢茂,他察觉到不对,很容易就开了灵目,看清楚了整个阵法的走向—— 任何阵法,它所运行的原理,无外乎祷系、风水系、鬼神系。而这三种被分类的阵法,最终也都要以炁的形式来实现。谢茂开的灵目,看的不是摆阵的阵脚,阵眼,就是单纯的组成运行阵法的“炁”。 他没有声张。 一路佯作新奇地看着这栋冷清清的小别墅里的摆设,寻找更多的蛛丝马迹。 就凭这个摆在门口的阵法,谢茂就认定宿贞认识的“大师”,绝不是欺世盗名之人。 不过,谢茂并不担心。 这个阵法对别的人有用,对衣飞石没有用。 衣飞石毫无所觉地踏入了阵法。又毫无所觉地通过这个阵法的验证。 ——就这么短短的一夕之间,宿贞就对衣飞石的“真实身份”起了疑心,怀疑他被役鬼附身或是借尸还魂,在家中摆下大阵,引衣飞石前来。 倘若衣飞石不是她的亲儿子,哪怕肉体是,灵魂不是,这会儿也都魂飞魄散了。 宿贞从厨房里走出来,端着一小盆葱烧羊肉,看着衣飞石的笑容极其真挚慈爱:“听说你喜欢吃羊肉,我给你做了一盆,快来尝尝。” 她把这盆子肉放上餐桌,顺手把餐桌上的果盘和水果刀挪开。 谢茂就感觉到阵法消失了。 这是宿贞用来测试衣飞石的阵法。 衣飞石的脾性能耐都和石一飞相差甚远,哪怕宿贞没有近距离时时刻刻盯着,她也知道这其中有些反常。不过,她似乎和灵异界有某种联系,能够找到真正的高手来查证衣飞石的身份。 现在,她得到了满意的结果。 从肉身到灵魂,眼前的小胖子都是她的亲儿子。 衣飞石对此毫无所觉,恭敬地向宿贞施礼,行至餐桌前,先请谢茂坐下,他才陪在一边。 今天的宿贞显得热情了许多,佣人端了一桌子家常菜上来,都做得十分光鲜可口,唯一卖相不佳的是一盘子洋葱炒鸡蛋,黑漆漆地一盘,显然是酱油下锅还炒糊了。 衣飞石顿时明白了,只怕那碗葱烧羊肉也是厨娘的手笔,这盘子黑漆漆才是宿女士的杰作。 在谢朝时,太后就常常给谢茂衣飞石绣东西,马氏也会给琉璃和琥珀兄弟下厨。母亲亲力而为的一切,在衣飞石看来都极其珍贵有意义。 哪怕他不喜欢宿贞对谢茂的态度,想着这是宿女士一片慈母之心,她的儿子却已魂飞渺渺…… 衣飞石把一盘子黑漆漆洋葱鸡蛋都吃了下去。 这玩意儿黑是黑了点,带了点焦香,味道居然还行。 宿女士撑着商场精英的架子,笑容依然含蓄,然而,看着衣飞石照着那盘子黑漆漆不断伸筷子的动作,她眉梢眼角的喜色藏都藏不住。她自己没怎么吃东西,时不时捏捏左手无名指上的婚戒。 谢茂则在打量这栋别墅的装饰。这房子安排得就像是地产商卖房用的样板房,各种东西费而不惠,主打美观,好不好用也不大重要——女主人根本不使用屋子里的大部分区域。 吃完了饭,宿贞暗示衣飞石跟他上楼,去书房里详谈。 不带谢茂。 衣飞石假装听不懂。 谢茂原本应该找借口留在客厅,不过,宿贞摆在屋里的阵法惊着他了。 谁知道宿女士的书房里还有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说不得母子相认都是个巨大的骗局。这会儿谢茂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厚着脸皮要跟这母子俩一起去书房。 宿女士无奈,只得把二人一起带进了书房。 这间书房就显得有人气多了,一张大大的写字桌,旁边还有一个专门的电脑桌,书柜里没什么书,全都是各种文件夹,桌上还有水杯,电脑也还亮着——在此之前,宿女士就在这里办公。 大年初一也没休息。可见宿女士是真的很热爱自己的工作。 宿女士直接把一个整理好的箱子推出来,和衣飞石一一解释:“这是岑皖的验尸报告,这是当年负责岑皖丧葬事宜的人员资料和联系方式,这是现场图片……” 宿贞为了这件事默默调查了十多年,有效情报就积攒了一箱子。线索非常多。 之所以查不下去,很大程度上是投鼠忌器,怕把藏在杭市的石一飞掀了出来。如今衣飞石和容舜、谢茂搭上关系,眼看是藏不住了,她的决定也非常果断。 衣飞石的记忆力一向变态,宿贞一边说,他就一边翻,看一眼就记住了。 凑不进去的谢茂就四处打量,总觉得宿贞这个书房怪怪的,不是诡异的古怪,而是一种很奇特的残缺的熟悉感觉。修真者多半都有天人感应,用以趋吉避祸。宿贞的书房是个很典型的吉地,可这形制看上去又残缺不全……说它是个风水阵吧,它缺一角,说它是无意为之吧……宿贞有这么大的气运? 底下门禁有保镖焦急地通报:“宿女士,大少爷来了,上楼了!” 不管是宿贞还是衣飞石,此时都不想揭露彼此的关系,宿贞更是动作迅速地把才摆出来的文件夹全部收回箱子,衣飞石配合地抱了起来:“我先回避。” 宿贞回头看了一眼电脑上的监控镜头,“来不及了,去里边。” 她将墙面上成排的文件柜滑开,里边还有一个房间。 衣飞石抱着箱子,谢茂则顺手拿起二人摔在沙发上的外套,连桌上的两只茶杯都一齐收走。 文件柜刚刚合拢,外边就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衣飞石微微皱眉。 他见过的容舜非常乖巧懂礼,哪怕他知道容舜接近讨好自己是另有所图,他还是觉得容舜本质上应该不会太坏。如今容舜直闯母亲书房,还疯狂敲门,这算什么?对祖父祖母甚至叔父、老师都很恭敬,却对母亲这样狂妄? 谢茂端着两杯茶,看着这个密室里的大屏幕——正直播着外边的一举一动。 不等宿贞叫进,容舜乒乒乓乓敲了几下门,自己就闯了进来。 直播只有画面没有声音,原因很简单,隔着一道不算太厚的门,里边可以清楚地听见外边的说话声。谢茂从大屏幕上看见容舜黑着脸冲了进来,看见宿贞,他明显有了一时的愤怒,又硬生生地忍了下去,胸膛不住起伏,提高声音质问:“是你,是你对不对?” 宿贞知道里边能听见外边的声音,不着痕迹地走到电脑前,按了一下键盘。 谢茂看着的直播画面就消失了。 只能听声音了。 “我是你的长辈,不是你的下属。你的教养呢?”宿贞口吻高傲冷漠,没有一丝感情。 “你不要和我说教养。我再没有教养,也不会故意戳破人家的隐私,大过年地逼着人去死!谢奶奶昨天晚上在医院跳楼自杀,现在还在手术室——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谢奶奶深居简出从不轻易说话,小堂叔——小堂叔对我那么好,你怎么能这样?!”容舜愤怒地质问。 外边传来清晰地泼水声。 谢茂看着自己手里的两杯茶。很显然,宿贞把剩下的那杯茶泼出去了。 “出去。”宿贞冷漠地说。 286.乡村天王(45) 杯子里的茶不算滚烫, 泼在脸上带着一缕淡淡的温热茶香。 容舜穿的仍是昨天专庆过年的新衣, 大红圆领毛衫打底,外套灰色风衣,衬着他显小的脸蛋儿,就褪去了平日里小容总裁的高冷, 更像是回了家夹着尾巴乖乖讨好长辈的大学生。 他从家中年夜饭离席之后,先去二爷爷家里劝架,让人把奶奶宋景芝送回了家, 独自留在容家二房两方周旋。再后来, 医院传来谢紫初跳楼自杀的消息,他又跟着容策忙碌了一整晚, 鸡飞狗跳,狗血洒尽,刚刚才有空出来。 他没有空回家洗漱换衣服,直接来了宿贞的家中。 宿贞给他的就是一杯茶。 没有请他喝, 直接泼在了他的脸上。 “我不会赖着不走。” 容舜脸上的茶水很快就变得冰冷,从他下巴点点滴滴滑落。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讨厌我, 不过, 我尊重你讨厌我的感情。” “这些年你不理会我, 不理会爷爷奶奶, OK,没有问题, 新时代的女性, 死了丈夫当然不用再理会婆家——” “是, 你现在持有的股份是爸爸留给你的,是你应得的。可是,你也不要忘了,如果没有爷爷准许,你进不了容氏的大总裁会议。” “没有人要求你继续做人媳妇的本分,你好歹做个人吧!” “拿着容家的好处,却在家中兴风作浪,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 衣飞石听得不住皱眉。 劝人“做个人”,这简直都不是暗指,而是明着骂人禽兽行径。 他能感觉到容舜怒气冲冲事出有因,可宿贞毕竟是母亲,母亲做错了,做儿子的劝谏就是了,哪有小辈这么理直气壮骂堂上大人的道理?还骂得这么狠。简直让衣飞石大开眼界。 “放肆!” 宿贞也没想到一向孤僻冷漠的容舜会跑来骂自己,相较于愤怒,她更惊讶。 她这样高高在上的身份,谁见了不恭维讨好?连一向关系不好的婆婆也是体面人,见了面礼貌地打个招呼,彼此都有分寸。她眼底根本就没有容舜这个人,更没想过容舜敢来找茬。 她甚至是第一次认真打量了眼前的年轻人。 这个一直占据着她儿子身份,享受着她儿子锦衣玉食生活的人。 容舜长得很好,玉树芝兰,琅琅辉光。哪怕他从小拜师学武摸爬滚打,金钱与特权浇灌出来的风度依然让他矫矫不群,极有风度。 ——明明石一飞的皮囊穿戴了衣飞石的灵魂,风姿气度并不弱于容舜,想起儿子肥硕的身体,宿贞还是忍不住生恨! “是我放肆了,对不起。妈妈。” “你有什么不满,不痛快,你找我,冲着我来。——咱们家不能出丑闻。” “我真的不理解您,您到底要干什么?这时候捅破几十年前的丑事,对您有什么好处?就不能好好地过日子吗?!”容舜咬着牙,压抑着喉间的嘶吼,一字字地问。 宿贞没有说话。 她顾忌着躲在里边暗室里的亲生儿子,不想被衣飞石知道更多。 “你以为你做的事很干净吗?昨天晚上小堂叔就找到发爆料邮件的自媒体帐号持有人了,要不是我提前一步把人送出京市,这会儿小堂叔已经来找你说话了!——你把谢奶奶逼得跳楼,小堂叔会放过你?你闹得俞婶婶和锦康堂叔闹离婚,二房会放过你?”容舜步步进逼。 “是假的吗?”宿贞轻飘飘地反问了一句。 “什么?” “那封邮件里的一切,是假的吗?——不是。那都是曾经发生过的事实。” 容舜以为宿贞沉默不语是理亏,他想错了。如果宿贞会觉得理亏,那么一开始她就不会做。 “我没有栽赃陷害任何人,也没有掐头去尾故意误导。他既然敢做,凭什么怕人说?” 宿贞的声音依然冷漠而高傲,相比起容舜的真情实感,她冷漠的语气近乎嘲弄,“你闯进我的书房,对我大放厥词,无非是因为我揭破了一件往事,损坏了你的利益——容策是你的盟友,对吧?” “你为什么能顺利地闯进我的房子,站在我面前,对我大言不惭?因为你是容家的大少爷,我的‘儿子’。为了容家的利益,你来找我发狠,我也理解你。” “别用那副‘你残忍无情畜生’的嘴脸冲着我演琼瑶戏。现在是2018年,早不流行了。” 宿贞拨通了底下保镖的电话,口吻极其冷漠:“带人上来。少爷身手好。” 衣飞石一直在门前站着。 这一道薄薄的文件柜制成的大门太不隔音,容舜常年习武非常警惕,二人在里边都得放轻了手脚。 现在眼看外边要上演全武行,谢茂能端茶看戏,衣飞石则有些无语。这世上目前没有人比衣飞石更清楚容舜的身手了,被他亲自调教了半个月,容舜的搏击技术可谓突飞猛进。宿贞家里的保镖不是不好,对上容舜就有些不够看。毕竟,容舜本身也是很专业的安保人员,各种套路都熟悉。 衣飞石担心宿贞的人打不过容舜,被打得落花流水多折面子。又有点烦心,万一容舜被揍趴了呢? 他同意和母亲顶嘴的孩子应该受责罚,可宿贞对容舜那样冰冷无情的态度,让他想起的是对自己没有一丝怜悯之心的马氏—— 谢茂看出他的不自在,上前递给他一杯茶,用眼神安抚他:别担心,不会出事。 新古时代的母子关系和谢朝不一样,失去了纲常孝道的加持,孩子没那么容易吃亏。 不出谢茂预料,宿贞的保镖看似牛批哄哄地上来了七八个,手里还拿着甩棍,却被容舜堵在门口一个个解决了。宿贞这书房为了保护资料,设计时就照着易守难攻一条门路的思路,除了这道小门,只有暗室里还有进出口,保镖想要进门,必须得从容舜跟前过。 门外走廊躺了一地被卸了关节的人。 这门关节技是容舜连夜帮忙收拾了网络诈骗犯之后,谢茂表示孩子很听话,可以给糖吃,衣飞石就教了他这么一门保命的功夫。堪称守关杀手锏。找准狭窄的空间,擅用技巧,以一杀百不成问题。 这门功夫也被张伟强戏谑地称为,把敌人“一秒钟变破布娃娃”,扔地上一动不能动。 衣飞石听着外边儿没声音了,略觉头疼。 ……就算你能打,你也是当儿子的。把母亲的侍卫全部打倒了,你要怎么收场? “这个家说话算数的人,都姓容。算我求求你,妈妈,不要闹了。不要再去招惹姓容的。” 这就是容舜的收场。 他气冲冲地来找宿贞怼了一次,把宿贞的保镖都打趴下,转身就走了。 ※ 衣飞石和谢茂从暗室里出来后,衣飞石去把门外保镖的关节都拍了回去。 给人拍关节的同时,他也在审视容舜的手法,利索,精准,到位……是个练武的材料,天资非同一般。这才几天时间,不止学了架子,又能直接用以实战。脑瓜子非常灵。可以说是天生吃这碗饭了。 谢茂则笑眯眯地走到宿贞跟前,问:“你姓常?” 宿贞瞳孔急剧收缩,目光冰冷地看了他一眼,那是很明显地警告。 就在那间暗室里,谢茂发现了很多未完成的木符、玉符。 新古时代的常家祖师就是未来修真文明的始祖之一,常家是未来符术文明的源头,未来世界大多数改良给普通人使用的生活用符,都出自常家之手,甚至可以说,常家是未来符道的祖庭。 如果宿贞出身常家,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她一个儿媳妇,在丈夫死后,常年不理会公婆,不管儿子,还能牢牢掌握着十一位大总裁的权力,与容家的男人们平起平坐,凭什么? “我来猜一猜,岑皖为什么要在杭市买一套房,让岑秀娥带着儿子去杭市居住?” 谢茂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揣测,八九不离十。 衣飞石洗了手过来,没听见前因后果,真以为谢茂和宿贞在谈论旧案,很老实地问:“为什么?” 宿贞目无表情。 衣飞石才察觉到气氛不大好。他侧头请示谢茂,这是要逼问什么?需要配合吗? 宿贞的反应已经完美验证了谢茂的猜测,他笑一笑,表示不用继续追问。这会儿宿贞显然不想理会他,他也不讨嫌,自己找个位置坐下旁听,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还给衣飞石和宿贞泡茶。 “阿舜来问您什么事?我可以看一看那封邮件吗?”衣飞石问。 听容舜所说,那封邮件快把容家二房搅崩溃了,甚至很可能导致宿贞被二房追问罪责。虽说容舜说他已经把屁股擦干净了,衣飞石还是想知道那封邮件究竟写了什么—— 他不了解宿贞。 昨天他就听宿贞说过了,容家二房焦头烂额无暇他顾,让他趁乱回杭市,不引人注意。 现在容舜找上门来,他就明白了,让容家二房焦头烂额的那一把火,就是宿贞亲自点燃。原因也很直接,她就是为了悄悄把儿子放回杭市,故意让容家二房爆出大新闻,吸引注意力。 这是个为了儿子不择手段的母亲。 衣飞石想知道的是,她的底线在哪里——她爆的究竟是个什么料,狠到什么程度? 287.乡村天王(46) 宿贞不想给衣飞石看那封邮件:“你也听说了。料是别人爆的, 我手里怎么会有。” “我如今就住在容家老宅。”衣飞石提醒。不管宿贞是否想瞒着他,也不管容家二房是否要遮掩家丑, 事情闹得这么大, 又是婆媳打架又是跳楼自杀, 不透露风声的可能性很小。 尤其需要宿贞考虑的是, 衣飞石既然已经决定回家了, 一定会日益趋近容家核心。 不管宿贞怎么遮掩, 她昨天在容家二房烧的那一把火,迟早都会被衣飞石知悉, 这是瞒不住的。 “不给你看, 是因为照片不堪入目。”宿贞简单解释一句,第一次正面问衣飞石, “你与他, 是能够轻付家丑的关系?” 老实泡茶的谢茂突然被点名,冲那边母子俩笑了笑:“你们聊。要不我先出去?” 这假惺惺的口吻, 莫说衣飞石,宿贞都听出来他有多口是心非了。 “就算他这会儿出去了,待会我也得告诉他。何况,我不会请他出去。”衣飞石说。 “二房老爷子有前后两位太太,前头的宋太太是你奶奶的亲妹妹,生了你的锦康堂叔和锦心堂姑,后头的谢太太, 是你小堂叔容策的妈妈。”宿贞的描述口吻很界限分明, 只承认儿子与容家的关系。 “谢太太谢紫初, 和容锦康的夫人俞雪卿,她们是大学同学。”宿贞说。 衣飞石是个才来新世界不久的老古董,没看过各种奇葩的818,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流行撬墙脚。 所以,他认认真真地听着,根本没有脑补出各种同学闺蜜之间抢男人的狗血大戏。 这也确实不是什么抢男人的戏码。 俞雪卿出身京市高干家庭,谢紫初是闽省乡镇考入华夏大学的穷学生,无论从哪个角度而言,二人都不会有什么交集。 不管谢紫初成绩多好,多么被系里老教授看重,或是谢紫初长得多么好看—— 这一切,都和俞雪卿没关系。 俞家的大小姐,是连容锦康都要哄着娶回家的重要政治资源。 谢紫初也从来没想过和那一群高官子弟交往。 闽省姑娘极少外嫁,在谢紫初十五岁时,家里就有媒人络绎不绝地来提亲,第一当然是因为她漂亮,镇上再没有比她更好看的姑娘,第二则是因为她家在镇上是大族,亲族很多,势力庞大。 谢紫初咬着牙坚持要念大学,梦想就是在京市买房扎根,谈一场不以生儿子为目的的恋爱,永远逃离那个重男轻女、捂得人无法呼吸的镇子。 她曾经天真地想,我努力念书,我这么聪明,我长得也很好看,我的未来一定一片光明。 她不知道的是,高高在上的美丽才能让人俯身膜拜,长在乡野间的绝世名花,哪怕带着棘刺也逃不脱被人轻易采摘的命运。正所谓,怀璧其罪。 那年月流行包养女大学生,越是名校出身,越是成绩好,越是长得漂亮,金主越有面子。 谢紫初整天泡在图书馆和教授的办公室里,压根儿就没空搭理那群起哄架秧子的金主纨绔,直到有一天同系学弟容锦康办生日宴,邀请了许多同学,谢紫初也去了。和同学们在一起,能有什么事儿? 单纯的谢紫初不知道,这世上有太多被金钱虚荣迷花了眼的人。她很小心警惕地没有和那群整天打扮得花枝招展,下课就被小车接走的女同学一起玩儿,平日里几个和她一样认真读书,天天泡图书馆,拽着教授衣角不放的“淳朴女生”,照样把她干脆利索地卖了。 容锦康是标准的纨绔子弟。 和他的狐朋狗友一样,人前一张脸文质彬彬,人后玩起来禽兽不如。 不过,他也不算坏了心肠。从来不干强抢民女的勾当。反正家里有钱,钱能砸得下来的,管钱砸。钱砸不下来的,他又实在喜欢,就凭着自身魅力去勾搭。玩腻了银货两讫,钱给得爽快,还送京市户口,送出国留学,从不拖欠。 他也挺喜欢谢紫初。漂亮女孩儿谁不想“喜欢”一下?只是谢紫初是他教授的得意门生,大一就看中了亲自带着,每每劝谢紫初投身学术,要读硕士要读博士,不要辜负自身的资质——他想想这姑娘说不定还能成个国家栋梁,得,别祸祸了。干看着吧。 怀着这种既喜欢又欣赏,还有点期待她未来成长的心情,容锦康和谢学姐关系不错。 生日宴给谢紫初一张请帖,是他承认谢紫初未来成就的一种人脉投资。 他永远也想不到的是,这一张请帖把谢紫初送入了地狱。 结束了白天彬彬有礼的生日宴,容锦康送走了同学们,和狐朋狗友开始玩夜场。 他马上就要和俞雪卿订婚了,这是容俞两家非常重要的一次联姻。订婚之后,他就要修身养性,乖乖待在家里当好丈夫、好爸爸,毕业之后,他将正式踏入仕途,更不会留下任何破绽把柄。 ——那时候容冲只有他一个儿子,子承父业几乎没有疑问。 所以,那是他最后一次狂欢。 他的好朋友左靖、张学强弄了一百多个漂亮女生来助兴,多数都是来挣外快的女大学生——学历不够高的,这帮子纨绔嫌弃不够格调。还有大批苏国来的俄族姑娘,个个肤白貌美。简直是酒池肉林。 那一张被宿贞发给俞雪卿看的照片,就拍摄在当年的生日宴夜场之上。 十二个赤身裸体的年轻姑娘被捆绑在圆桌上,双腿大张对着桌边的年轻男人们。桌上是个走菜用的转盘,男人们就像吃菜一样,把眼前的姑娘吃上一口,转一下桌盘,再吃下一个。 照片中的谢紫初双目迷离,明显被喂了药或是毒品,下半身被拍得极其清晰,纤毫毕现。 喝的醉醺醺的容锦康根本就没认出她来,丑态毕露揪着她的乳|头,大肆嘲笑。 …… 谢茂猜到了谢太太和容锦康有点不清楚的关系,他想不到会是这么一个恶心的故事。 最让人震惊的是,发生了这样的事件之后,谢紫初居然成了容锦康的继母?这是什么操作? 衣飞石在战俘营见多了这种事,反而不觉得多触动。不要说美貌的女人,在谢朝,但凡漂亮些的男人,倘若没有足够的家世支撑,都免不了要与上官、尊长“抵足而眠”。不说多了,他当初还是衣大将军家的二公子,被信王“看中”之后,不照样得曲意逢迎? 不同的是,谢茂是真尊重他,没有逼迫他,直到他心甘情愿之后,二人才有了实质性的关系。 可是,说到底,谢朝能有几个谢茂?这个新世界又有几个谢茂呢?有了钱,有了权,甚至无权无势穷得叮当响的人,仗着一股子蛮力,都敢对弱小者肆意行使自己的“权威”。 不管生在哪个世道,只要你足够优秀足够好,都要长出足以与自己匹配的尖刺,才能庇护自己。 否则,再多的优秀与美好,最终都不过是恶徒逞凶之后,得意的谈资与炫耀。 毫无疑问,在这件事里,谢紫初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 不管她是怎么成了容冲的继室夫人,至少,她不是故意和继子通奸的淫|妇。照片的拍摄时间在容锦康与俞雪卿订婚之前,可谓极其古早。这么多年过去了,容家二房彼此相安无事地生活着,宿贞却把这张近乎羞辱的照片爆出来——伤害的绝不仅仅是容锦康。 谢紫初被俞雪卿推下露台。 到医院之后,谢紫初跳楼自杀。 当年的受害者,勉强养好的疮疤又一次被人揭开,让受害者不得不再次受到重创,绝望欲死。 所以一向不和母亲往来的容舜会气冲冲地找上门来问罪,所以容舜口不择言要求宿贞“做个人吧”,她所做的一切,实在不能让人理解。是,那确实是曾经发生过的真事,是容锦康的丑事,可它同样是谢紫初的痛事。但凡有一丝同情怜悯之心,都不会把那张照片毫不遮掩地爆出来。 谢紫初已经快五十岁了,她的儿子仕途平坦,母子二人都有着很令人尊重的社会地位。 原本她的余生会平静的过去,宿贞用一张真实的照片,打破了这一切。 ——她怎么活下去?为了儿子,谢紫初也只能跳楼。 ※ 从宿贞的小别墅里出来,谢茂和衣飞石没有乘车,在宽阔冷清的人行道上行走。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石一飞’。” 衣飞石穿着羽绒服,走了一会儿觉得京市街头挺冷,就把双手都插在了兜里。 谢茂比较装逼,穿着羊绒外套,原身本来体质好,他又修行了足有半个月,体内真气流转,循循不绝,真不觉得冷。衣飞石还是把他的一只手揣进了自己的羽绒服兜里,轻轻地握着。 “如果有一天,她发现我不是石一飞……”为了让石一飞回杭市,宿贞就差点把容家二房掀得家破人亡,真让她知道儿子被借尸还魂,这位爱子心切的女士还不得炸了? 衣飞石这会儿已经不考虑宿贞的脾气格局了,原身的亲妈就是个哑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得炸。 “她不会发现。”谢茂说。 衣飞石回头。谢茂从不无的放矢,这么说肯定有原因。 “她是常家的人,和我一样是修士。刚才在她家里就摆了个血缘阵法,查验你的真伪。你与石一飞性格能耐都不相同,你我又不曾掩饰,有心人都能察觉出来——她怕你是被役鬼附身,已经查过了。” “可我毕竟不是。”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 衣飞石摇摇头,说:“我就是知道。” 谢茂从不轻易占卜,不过,他也很奇怪衣飞石的来历。 他能说自己和原身是同一个人,因为他知道自己的来处,如他所说,这一世的谢茂,未来的谢茂,都是同一个谢茂。可是,衣飞石不一样。衣飞石来自谢朝。这是地球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朝代。 ——换句话说,衣飞石没有“来处”。 可衣飞石的身体和灵魂契合得非常好,好得谢茂都看不出破绽来,血缘阵法就更加没辙了。 早在衣飞石带出前世的“将血”时,谢茂就很奇怪了。 他记得石一飞的身份证号码,里边就有出生年月日,只差一个时辰。 不过,一天不过十二个时辰,无非是算十二个命数。 谢茂将手掌摊开,这么多年没算过八字,功夫有点生疏了,不掐掐指头算不明白。 让他惊讶的是,他把十二个时辰都带进去,总共算了十二次。其中,十一个命格与石一飞明显不符,第十二个八字就更震惊了——早夭之命。 天人感应告诉他,石一飞就出生在亥时。石一飞就是早夭的命格。 按道理说,石一飞早就应该死了。 “或许是随便填了一个生日。”谢茂没有说出自己的推算结果。 石一飞出生时就被抱走,给他上户口的人是岑皖,随便写个生日上去,也很正常。 衣飞石不认为自己是石一飞。 他心中有一种很强烈明确的认知,他和石一飞没关系,和这世上任何人都没有关系。 只和谢茂有关系。 “查明白容锦华的死因之后,我们走吧。”衣飞石说。 他已经见识了宿贞的厉害,这绝不是一个会被轻易欺负的弱质女流,她完全能够活得很好。为了保护儿子她就能逼谢紫初去死,他日发现自己不是她的亲儿子,绝对背后下杀手—— 衣飞石不评价宿贞这件事做得对或不对,作为宿贞的潜在“对手”,他只能下意识保全自己。 这妈惹不起。 288.乡村天王(47) 在查明容锦华死因之后, 衣飞石想要跑路, 不过, 在查明容锦华死因之前,谢茂要求他修行。 “当年把石一飞从宿女士身边偷走的岑皖, 未必是恶意——”谢茂将自己在宿贞书房暗室突然想明白的细节和衣飞石分享, “如果他一直在云省乡下待着,不让石一飞上任何电子记录,任凭容家多大的本事,想找石一飞也是查无此人。” “除非有人或事, 逼他不得不带石一飞到杭市定居。”衣飞石肯定地说。 这是一件让衣飞石很想不通的事。 如果说有人一直在追杀岑皖和石一飞,那么他为什么放心把孩子交给自己没什么能力本事的姐姐?既然连宿贞都能查到岑皖身上,追杀岑皖的人难道找不到他就在杭市的姐姐?他把石一飞交给岑秀娥, 不是祸水东引吗? 可如果没有这个人逼着岑皖行动,岑皖在云省乡下藏得天衣无缝,他为什么要蹦出来? ——最重要的是,没有罹患癌症的岑皖, 为什么选择了自杀? 他把自己的分析告诉谢茂,谢茂解释说:“我也一直想不通这个问题。不过,今天在宿女士的书房暗室里发现了她的身份, 这件事就有了一个猜测。” 谢茂用手机查了一下公交线路, 带着衣飞石坐地铁到了前门站,二人步行上了广场。 大年初一, 游人如织。 一路上频繁的过安检, 衣飞石也没有不耐烦, 很认真地配合。 看见各处荷枪实弹的卫兵和巡逻队伍,他也会很认真地打量,和谢茂小声赞叹:“这是哪位将军练的好兵,军容严谨,令行禁止,不得了。”就算是他亲自带的兵,战阵娴熟,作战勇猛,可也没有专门训练过队列,达不到这种整齐划一的效果。 谢茂不禁笑了笑,说:“你感觉如何?” 衣飞石看着三三俩俩聚集的游人,通常都是一家出游,开心地拿着手机拍照。也有小孩儿闹脾气在地上打滚,妈妈板着脸不理,爸爸帮腔哄着孩子起来。一个小女生大喊“我要看升国旗”,另一个就翻白眼“都下午了还升国旗,你敢不敢早点起床”,两个小女生牵着手嘻嘻哈哈地路过…… 不远处,就是巍然挺立不动的执勤战士,目光平静警惕地注视着广场的一举一动。 衣飞石半辈子都在保家卫国抵御陈朝,他知道自己在守护太平、守护黎庶,然而,他的兵,马上杀敌,马下兵痞,打灭陈朝之后,他的兵用于镇守边塞,他后来带过的兵,面对平民百姓时,也多数保持着警惕的心态——兵者,杀敌镇乱之重器。 他第一次看见在广场上执勤、巡逻的战士,是为了守护在此游览、玩耍的百姓。 而不是为了保护出行的高官贵人,替他们充作家奴,驱赶百姓。 “这是个好世道。”衣飞石说。 那是衣飞石第一次看见带着五颗星星的红色旗帜,在广场最高的旗杆上,迎风舒展。 谢茂拿着自己的手机,念念有词,用手指尖在手机屏幕上画了一道不存在的符。 衣飞石这些天忙碌紧张的学习中已经开始涉及了未来古音,这是谢茂所学的知识体系中,念咒的通用语言,据说能通鬼神天地,通俗一点讲,未来古音是三界中的“普通话”。 衣飞石学习进展很快,已经能够勉强听懂谢茂所念的咒文含义。 谢茂所念咒文的大概意思是,我的眼睛有一百种神通,现在我想把眼睛放在手机上,看见鬼。 人鬼共生的世界,有人的地方就有鬼。 衣飞石也知道自己目力厉害,普通的鬼一旦显形就会被杀灭,他也无法控制。 他原本好奇地看着谢茂的手机,听明白咒文之后,立刻就把视线挪开了——人鬼共存的世界,鬼没有显形害人,却被他一眼看死了,也是很冤枉。杀鬼如杀人,衣飞石从不是滥杀之人。 “用我的手机摄像头看,没关系。这是我的眼睛。”谢茂扯扯他的袖子。 衣飞石才转过头来。 透过摄像头,原本就拥挤的广场看上去更挤了,人与鬼所处的空间不同,折叠在一起,就像是光晕交错。不止人看不见鬼,鬼通常也看不见人。 只是相比起穿戴打扮都具有时代特征保持了相对统一的活人,鬼界里的死鬼们大多数都穿着属于自己时代的衣裳,他们也在广场上游览,一样会用阳世烧下去的手机拍照,除却身上森森鬼气,与活人没什么两样——在他们看来,人身上的洋洋生气,一样很刺眼。 让衣飞石觉得惊讶的是,人间的广场有战士保护,鬼界的广场居然也有“战士”保护。 和普通的鬼不同,有一群守在广场上的鬼,身上绽放着灿烂的金光,那是和阳光一样刺目绚烂温暖的颜色,他们有男有女,有的穿着质朴宛如农民,有的穿着古旧的军装,有的拿着砍刀,有的拿着古旧的步枪,他们守卫在整个广场。 从他们身上流溢的金光织成了一片巨大的金色光幕,如同倒扣的金碗,最小的一圈扣住了整个广场,金光一层层往外扩散,越高越远…… “这是什么?”衣飞石本能地觉得那个“金碗”很不简单。 “信仰。” 谢茂带着他走到广场中心,那里竖立着一方巨大的花岗石碑。 人民英雄纪念碑。 衣飞石阅读了碑文,再看碑上一幅幅浮雕画作,从销毁鸦片到各处起义,渡长江解放全中国,他的近代史还没有学完,有些浮雕的历史故事他了解,有些则比较陌生。 他发现那一群身上冒着金光的“鬼”,和浮雕上的男男女女如出一辙。 “他们不是活人去世后飘零的灵体,而是万千信众笃信生成的‘信仰’。鬼比人更脆弱,人死了可以投胎,鬼死了就真的死了。人间有战争,鬼界同样有战争。死去的鬼,无法投胎,就会成为残魂。” 谢茂解释说,“他们是信仰,也是英灵残魂的显应。” “从公元1840年以来,所有牺牲在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英灵残魂,成为这一支守护广场,守护京市,守护整个华夏的信仰。” “所以,你看,这里的鬼都很平静。因为没有鬼敢来这里闹事——” “这是整个华夏最安全的地方。” 衣飞石能理解这其中的逻辑。 就和书灵白露一样,人们读得多了,信得多了,灵体就会被唤醒。 所不同的是,在广场上的这一群灵体,从一开始就汇集了近二百年来的英灵残魂,所以无比强大。 这一个倒扣在华夏大地的金碗,既是二百年来不屈自由的英灵遗志,也是正常华夏人的殷殷期盼。每一个善良自信的祝福,对和平自由的渴盼,都会成为一个念头,化作一道金光,汇入这片光幕之中,加持这一群“人民英雄”的本体,让他们变得更加强大。 “金光能到整个华夏的范围?”衣飞石问。 “最浓厚的范围是这一座广场。越往外影响力越弱。不过,” 谢茂拿出手机地图,指了指各处,“华夏历史上有很多贤君名臣伟人,在各处都有崇拜信仰。东边不亮西边亮,总有一位老祖宗罩得住。” 衣飞石将杭市地图点开,看着被谢茂标记的那个点:“岳庙?” 正是岳庙。 此前谢茂一直用正常思维考虑问题,始终想不通岑皖的举动背后有何意义。 当他发现宿贞可能出身隐世家族,本身就是灵异大师时,他才明白自己走入了思维误区。 岑秀娥本来在徽州打工,岑皖为什么非要在杭市买房,让姐姐带着石一飞去杭市定居?宿贞明明发现儿子就在杭市,为什么也不闻不问,任凭石一飞在杭市长大? 敌人强大是一方面,杭市本身是不是也有什么一定能留住石一飞的原因呢? 岳飞是华夏民族英雄,抗击外族,受万民景仰。他被葬在杭市栖霞岭,有岳飞庙供奉。这位名将在历史上本就很能打,又有名声信仰加成,千百年来受了无数香火供奉,在鬼界的统治力非常强大。强到什么程度呢?如今的岳飞庙都没有香火供奉了,只让游客献鲜花。 一直到谢茂所在的未来世界,岳王爷都是修者供养祭祀的正神之一,战力非常牛逼。 而未来世界的修者也都很清楚,对付三种人时,请来岳王爷绝对所向披靡。第一,外族侵略者。第二,姓赵的。第三,姓秦的。——是的,鬼神也有脾气,记起仇来比人还不讲道理。 如果威胁到石一飞安全的势力就属于被岳王爷紧盯的三类人之一,石一飞在杭市住着就绝对安全。 这说法让衣飞石觉得新奇又惊讶,还带了点好笑:“把石一飞放在杭市,让岳武穆王保护他?” “猜测而已。现在容家正乱着,咱们下午回杭市,去岳飞庙看看,就知道我想的对不对了。” “……” 去岳庙,找岳武穆王打听线索? 这骚操作把衣飞石惊呆了。 289.乡村天王(48) 两个老派人都没有说走就走的潇洒, 先打车回了容家老宅, 向容家两位长辈辞行。 衣飞石原本想把石慧带走, 回容家老宅时发现石慧已经被容天美带出去玩了,小姑娘乐不思蜀, 一时半会儿也赶不回来。容毅明显对衣飞石的身份有揣测, 也怕衣飞石一去不返,忙劝说:“既然你们去一趟就回来,就让小慧跟着天美玩儿吧。” 最终没有带上石慧,也没有让容舜安排专机, 二人买了两张民航机票,坐地铁去了机场。 谢茂走哪儿都有小姑娘追着看,拿着手机明里暗里拍照的也不在少数。衣飞石也不吃醋, 只在谢茂不耐烦的时候帮着挡挡镜头。登机之后才算彻底消停。 上了飞机衣飞石又困了,谢茂教他调整座椅靠背,让他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静休息。 谢茂则一直在玩手机。 他用手机和摄灵图册中的米粉聊天,了解岳飞庙的情况。 可惜米粉是作战组的战士, 对灵异圈的消息不算特别了解。只说战史上有几次南洋降头师入境捣乱,就是被引到杭市被岳王爷解决掉的——具体怎么解决的,米粉也不清楚。据他所说, 岳庙基本上属于战略核武器性质了, 通常不主动使用…… 【目前的隐世家族中,有赵姓或是秦姓的吗?】谢茂打字飞快。 灵体状态的米粉回信更快, 几乎在他发送短信的下一秒, 大片文字就回复了:【有。临潼秦家在隐世家族里非常出名, 相传他们是嬴秦后人,擅长搬山术,我们组里就有两个秦家后人。秦天宝跟老大学过关节技,一个电话他就能过来报到。需要电话号码吗?】 【不要。】岳王爷最恨姓秦的,虽然此秦非彼秦,这会儿去岳王庙打听消息,弄个姓秦的去碍眼,不是找抽么?想了想,谢茂又问:【往前二十年前后,是否有境外灵异势力入侵?】 这回米粉沉默了许久,才回了一个字:【有。】 【详情?】 【不知道。】 谢茂放下手机,没有再问。知道有这件事就行了。 米粉是普通战士,没有灵异背景,他加入特事办也不过区区数年。二十年前的事,米粉有耳闻却不知道详情很正常。 旁边衣飞石已经睡熟了,打起小呼噜。 他这些天要减重,要读史,要学谢茂教的各种修真知识,这两天还加了晚上的活动,难免疲惫。 这会儿谢茂看着他明显瘦了一圈的小胖脸,不心疼是不可能的。只是这胖嘟嘟的身体委实不健康,谢茂也只能陪着衣飞石努力减重锻体。不管他准备多少来自未来的减肥餐,给多少补充先天元气的蟒蛇肉,甩肉本身就是个破坏自身五行平衡的过程,想要舒舒服服就瘦下来,绝不可能。 他轻轻抬起衣飞石的后颈,衣飞石迷糊地睁开眼:“哼嗯?” “没事儿,你睡。”谢茂把叠好的小毛巾垫在衣飞石颈后,替他调整姿势,顺畅呼吸。 衣飞石看着他在身边就心安,困得不行又眯了过去。等他再睡着时,呼噜声就小了很多。 谢茂全程痴汉脸看着他的睡颜,还忍不住用手指去戳衣飞石胖乎乎的手上凹陷的五个小窝,睡得迷迷糊糊的衣飞石把手揣进后背与椅靠之间,谢茂就憋着笑——得,没得玩儿了。 手机屏幕亮起。 米粉又发了一条短信息来。 【也许和遗失的7号档案有关。当年那件事,特事办牺牲了海外六个小组,至今悬案未破。老大在的时候就坚持要重启调查。不过,组织里对这个案子的看法不一致,阻力很大。只有齐妈支持。】 米粉和小面突然联络谢茂,就是因为他们在跟李大红这条线,为的是遗失多年的“7号档案”。 虾饺因为这条线索牺牲了。李大红死于吸血鬼谋杀。谢茂被组织出卖充作诱饵,经历了几次谋杀。齐妈出现说,谢茂接近金灿文的任务失败了。 谢茂曾经认为,这个案子与容家没什么关系,容家会搅进来,是容家本身的利益斗争作祟。 ——容锦城借机想弄死容舜而已。 现在他觉得,也许没那么单纯。 也许,从一开始,7号档案就和容锦华的死亡有关。 【知道了。】 不管怎么回事,都得先去岳庙拜山头,打听打听线索。 飞机在两小时后,降落在小山机场。 很少出外勤的童画自告奋勇来接机,全程充当司机,把二人送到岳王庙。 她此前都围着谢茂打转,今天倒也不是不看谢茂了,只是有空就盯着衣飞石。谢茂多看衣飞石一眼,拉衣飞石一把,她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只差没拿出手机拍拍拍了。 到了岳王庙,谢茂让衣飞石去买票。 他顺手就把童画关在了驾驶舱,示意渐行渐远的衣飞石,警告说:“有主了,懂吗?” “懂懂懂!我是CP粉!”童画立马表忠心。 “您看,您俩在一起多养眼啊,我给您俩拍拍照,做个相册,拍个视频……记录您和石老师的甜蜜日程,以后你们俩白发苍苍的时候,拿出来看一看,多么甜蜜的青春啊对不对!让我跟您一起去吧!” “不。”谢茂半点儿面子不给。 他不在乎被人围观,和衣飞石在谢朝身边进进出出都是奴婢跟着,早习惯了。 不过,他不喜欢童画看着衣飞石的眼神。 明明就是垂涎欲滴! “已经停止开放了。”衣飞石拿着钱包回来,这会儿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售票处都下班了。 童画就拉着二人去楼外楼吃了顿饭,又去西湖边的茶舍喝茶,耽搁一会儿人家茶舍都要打烊了,三人无聊坐在车上打游戏。谢茂对手机游戏兴趣不大,童画带着他们玩斗地主。 刚开始衣飞石不太懂规则,输了两把,后来这游戏玩得就没悬念了—— 谢茂叫了地主,地主必须赢。因为毫无立场的衣飞石会帮着地主干农民。 童画叫了地主,地主必须输。两口子不单会记牌算牌还默契十足,哪怕不交换眼色都知道对方手里有什么牌,自己该怎么配合放牌,简直是合伙欺负人家小姑娘。 输了几十盘之后,童画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气得嗷嗷叫:“卧槽你们这是真虐狗啊!” “没办法了,既然这样,我们三个合伙去打麻将吧!带我去赢别人的分!”单身狗特别想得开,马上准备抱大腿。 衣飞石对打牌还挺有兴趣,不过,他已经察觉到谢茂意兴阑珊,改口说:“以后再玩吧。我今天还没打拳,下车去运动运动。”说着把手机揣进口袋里,和谢茂请示了一句,“先生,我舒展一下。” “时间也差不多了,进去吧。”谢茂可不乐意衣飞石在大街上耍把式。 童画把自己随身笔记本翻出来,把岳王庙各处摄像头做了信号替换,汇报说:“瞎了。” 谢茂与衣飞石相携而去,背影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童画抱着自己的笔记本在车上嗷嗷叫:“怎么办突然好想写小说……”打开文档呆了半小时,满心澎湃之情一个字都写不出来,只好又关上。 然后,她登录了自己的微博,发了一条:【他们天天虐狗。】 马上就有人评论:???他们?是谁? 童画回复:你见过斗地主农民跟地主一伙的吗?一脸“哪怕我输掉您也一定要赢”的表情!对!很恩爱啊!感情很好啊!——如果你是那个被两口子联手欺压的农民,你还笑得出来吗? 评论:我不是啊,所以,哈哈哈哈哈哈哈。 ※ 半夜一点整。 谢茂与衣飞石越过高墙,进入了静悄悄的岳庙。 这里只有两个执勤的保安,一个刚刚夜巡完毕,正在值班室煮面条准备吃宵夜,另外一个已经上床休息了。监控屏幕里,所有摄像头都很正常。 二人先进了正殿,立着一尊泥塑立像,手按长剑,身着蟒袍,正是岳飞像。 殿内没有祭台香烛,连个拜垫都没有。 谢茂看了一眼就知道泥塑无灵,只好跟衣飞石再出来,往西边的墓园去找。 墓园里两座坟茔两个墓碑,分别是岳飞和他的长子岳云。墓前有石台供奉鲜花,这会儿也都被工作人员收走了。没有香烛,没有鲜花,一碗清水也无。 这也能称为“庙”?没有香火的“庙”?衣飞石感觉到一丝淡淡的凄凉。 谢茂上前一步,从随身空间里拿出烛台香炉,凑足十八样贡品,点蜡焚香,屈膝下拜。 衣飞石跟着上前施礼。他其实对岳飞没什么感情,毕竟是谢朝人,不属于这个世界,对岳飞没什么感情加成。只是见谢茂恭敬下拜,他也不敢在一边垂手干站着。 “弟子谢茂,请岳王爷现身一见。”谢茂用未来古音祝祷。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骚气的蓝色紧身毛衣,紧身皮裤,外套纯白色羊绒外套的年轻人,倏地出现在墓园中。他就坐在岳飞墓的石碑前,咔嚓咔嚓嚼谢茂上供的甜枣,剑眉斜飞入鬓,满脸英气——和这会儿的吃货气质有点不搭。 衣飞石噎了一下。岳飞? 那年轻人恋恋不舍地把枣核啃了一遍又一遍,不留一丝果肉:“你找我爹?他出去化缘了。” 不是岳飞。 而是当年陪着岳飞一起冤死的长子,岳云。 290.乡村天王(49) 岳云忙着吃贡品。 他那忙着吃喝的架势, 弄得谢茂和衣飞石都不好意思开口打扰。 谢茂从随身空间摆出来的贡品大多数都是瓜果, 岳云吃得多么俭省呢?但凡是能吃的皮, 那就只能剩下光溜溜的一个果核。遇到不能吃的皮, 那皮也啃得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半点果肉不浪费。 啃了大半盘枣子, 吃了小半盘甜瓜, 岳云一边去摸盘子里的火龙果, 终于想起来问:“对哦, 你哪家的?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你找我爹干嘛?” “半路出家,以前也没机缘拜见岳王爷。今日冒昧前来打搅, 是为了……” 谢茂一句话没说完, 岳云掰开一个火龙果啃得满脸汁水,凑过来小声说:“你要想请我爹当打手, 那就不必了。我爹那是死在风波亭都不肯改口的主儿,两顿香火就想拉我爹去当打手,不能够。” 他用袖子擦了擦脸, 推销自己。 “我就不一样了。与时俱进好青年, 除得了魔打得了鬼,背得了八荣八耻看得了美剧韩剧, 雇我,你吃不了亏上不了当,出门当保镖, 夜里暖被窝, 闲暇时候我还附赠游戏套餐, 打分上段吃鸡竞技场……连连看我都能带你飞!” “怎么样?只要一个香火套餐,岳家全能少帅带回家!” 月色下,岳云双眸亮晶晶。 和广场上的“人民英雄”一样,如今留在岳王庙的岳家父子二人,其实,也不是历史上真实存在又死亡的岳飞父子真魂,真正的岳王父子早已投胎。 只因英名残留于世,百姓心心念念,共同祝祷,香火传递不绝,方才觉醒了这两道真灵。 眼前的岳云是岳云,又不是岳云。他觉醒时,就是当时人们想象中岳家小将的样子。 年少英武的白袍小将,忠孝无双,那必须长得很好看,让大姑娘小媳妇都稀罕。 ——全然不顾真实的岳云究竟如何。 岳云自觉醒之后,才拥有了独有的灵魂,他会自然将自己与史上真实存在的岳云靠拢。 然而,岳云死在他苏醒之前,他能够参考的也只是史书记载、口口相传,各色谬误说法不一。具体往哪个方向发展,是美化还是恶贬,取决于三个元素。第一,朝廷册封的诏书。第二,信众的力量。第三,本身的觉醒。 如今的岳云已经经历了前面两个阶段,本身拥有了强大的力量,神格也已养成。 换句话说,他可以不必再照着册封诏书和信众的想法塑造自己,而是自由地“与时俱进”了。 这骚气的蓝色毛衣紧身皮裤,就是岳少帅看韩剧学来的穿搭。要不是他爹岳王爷巴掌比较狠,他可能还要打个耳洞戴个银耳坠什么的…… 谢茂对此很不解。 岳云都能“与时俱进”了,可见他已经摆脱了对香火的需求,怎么还这样苦逼? “一个香火套餐怎么算?”谢茂问。 他在岳云身边坐下,贡品盘子里都是清鲜瓜果,他又从随身空间里拿出几个行军饭盒,一一打开放在贡台上。行军饭盒里蛋肉蔬果搭配齐全,主食也是各个星球粮食作物所精选,香气四溢。 岳云轻咦一声,放下火龙果寻了过来,捧着青脊兽肉深吸一口,口水嘀嗒:“两个月没吃肉了。” 他一边吸溜啃肉,一边打量谢茂:“我信你是半路出家了。” 谢茂与衣飞石对视一眼,面面相觑。 岳云吃完一个青脊兽肉配娜朵菜的行军饭盒,又吃了一个龙骨仙菌与烩宝萂蛋的饭盒。 剩下几个不同味道的饭盒被他盖好盖子,整整齐齐收在一边。 “来吧,哥不坑你。现在修行人有个圈子,当头拿势的是个叫‘隐世联盟’的组织,入世的修行人都归他们管。五十多年前,他们发了个禁令,不许在我家庙里供奉香火,不叫我父子血食。” 岳云说着擦擦嘴,特别回味刚才吃过的东西,“也就你这半路出家的愣头青,敢来我庙里上供。” 断绝香火血食,这是极其恶毒的做法。 哪怕古代封建朝代更迭,当朝皇帝也会祭祀前朝历代明君大帝,倘若没有世仇,甚至会照顾前朝皇室香火,追封其后人。 岳王父子是华夏民族极其重要的信仰符号之一,千百年来人们感念岳飞抗金壮举,更为他的冤死悲愤,这样重要的两位神明,竟然被人间的修者联手断了香火,说出去只怕都没人相信。 岳云等着谢茂和衣飞石的错愕惊讶,却不想这两人都很平静。 ——凭你是鬼是神,只要有软肋拽在人的手里,人心就敢大得欺负鬼神。 “他们想让你干什么?”衣飞石问。 “干什么?当召唤兽咯。岳云,出来,把这个鬼收拾了。岳云,出来,把这个妖收拾了。岳云,出来,把这个人参娃捉住。岳云,出来,我狗丢了……”岳云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狗丢了,岳云,去,帮我找狗——” 他拿起水杯,问谢茂:“你没带酒啊?” 谢茂通常以清水供奉,这会儿掏出十七八样白酒、红酒、黄酒、气泡酒……一一开了瓶。 “我看电视里打广告,就没喝过。馋了好久。试试。”岳云灌了两口气泡酒,表情古怪兴趣阑珊地放下,最终还是拿起一瓶琥珀黄酒,咕噜咕噜喝了半瓶,舒畅地靠在自家亲爹的墓碑上,“他们叫我找狗,就找呗,我这千年不长的年岁……跟我爹在一起,见着谁我都矮半辈儿,我算了!” 后边的故事,岳云没有说。 不过,谢茂和衣飞石也不是傻子,很显然是对方欺辱到岳飞头上了。 于是,岳王父子得罪了人间的修士联盟,一道禁令发下,香火断了,血食也没了。 岳王父子是未来世界修真者很重要的信仰之一,谢茂主修不是战斗系,此前也没和岳王父子打过交道,不过,既然是修士,对这两位都有香火情。 因为新古时代的修士联盟禁令,就胆怯地放弃供养岳王,谢茂必须做不到。 若不知道这道禁令也罢了,既然知道了,他就管定了。 “我愿立志供养——” “你可别!” 岳云拿酒瓶子抵住他的手,“其实我和我爹也不差这一份供养。早过了香火养活的日子。” “行了你这愣头青到底想干嘛?什么立志供养就不必了。你雇了我去吧,初一十五来给我爹上香上供,其他时候我就跟着你了。反正我待着也是无聊,你要是狗丢了,我也给你找。” “行,那就雇你了。”谢茂就是来打听个当年旧事,真没想过能把岳云“雇”回家。 在未来时代,岳飞岳云父子可抢手了,一般人请不出来,请出来了人家也是极其高冷,收拾完邪祟转身就走,想套关系?没门儿。 岳云惊讶地看着他:“就答应了?” “不然?” “我看你挺聪明。” “你是说,除了我,没有人敢‘雇’你?”谢茂问。 他当然看得出来,这五十多年的禁令把岳飞父子弄得极其难受。 因信仰而生的神明,失去香火供奉不重要,失去血食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被人们遗忘了。他们因信仰和守护而生,没人记得他们,没人需要他们,他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 只怕岳家父子早就想讲和了。至少,岳云是早就想讲和了。 他主动选择被修士“雇佣”,就是向隐世联盟低头妥协的一种姿态:看,我认输了。 然而,隐世联盟连讲和的途径都不给他。至今没有人来岳王庙拜访,也没有人愿意雇佣岳云。只有谢茂——自谓半路出家,修行之法却很正宗高深,岳云觉得他必然是隐世高门弟子。看似大大咧咧的岳云果断选择投靠,看中的就是谢茂背后的底蕴和势力。 这也算是歪打正着。谢茂背后的势力是一无所有,底蕴则是整个新古时代拍马也不及。 彼此都是聪明人,不用多废话。 被谢茂一句话戳穿用心之后,岳云也不啰嗦,起身拱手:“汤阴岳云,字应祥。” “谢茂。” 谢茂与他换了名字之后,扶了扶衣飞石的肩膀,很郑重地介绍,“这是我的丈夫,衣飞石。” 岳云还没什么反应,衣飞石呼吸瞬间乱了两拍。我的丈夫。陛下居然说,“我的丈夫”!那种理所当然轻描淡写的口气,好像就跟从前在谢朝随口说“这是襄国公”一样!问题是……这能一样吗?! “今日来,主要是打听他的事。”谢茂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岳云前前后后看了衣飞石好几眼,说:“我不认识他。” “不过,十九年前,外邦妖鬼曾来越省找什么东西,被我打了出去。当时还有个姓李的带路党,被我扔西湖里,半个月后才浮起来。” 见谢茂和衣飞石都不大明白他的意图,他好脾气地解释了一遍:“如果追杀他的势力,是曾经被我揍过的——我能认得出来,祖宗八辈儿徒子徒孙都认得。只要他们敢踏入临安府半步,我就再揍出去。就是说,就算我不认识他,只要他的仇人被我揍过,他就很安全。” 这就说不通了。 岳王庙根本没有主动保护石一飞,这种被动的保护是很不靠谱的。 ——万一对方不出动灵异力量,随便派一个拐子把石一飞从岑秀娥身边抢走,根本不惊动岳王庙。 “还记得是哪里的外邦妖鬼来抢什么东西?”谢茂问。 “回去问问你师长,该知道的都知道。不该知道的……”岳云就不说了。 谢茂回头看衣飞石。 衣飞石点点头,说:“我去问宿女士。” 如果宿女士真的如谢茂所猜测的出身常家,那么,她肯定是“该知道”的人之一。 说着话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童画提醒,还有半小时,保安又要起来巡夜,注意隐匿。谢茂也没打算再耽搁下去,问道:“今日有幸拜见岳王爷么?” “我要跟你走,他不会回来。”岳云表态特别坦率。 很显然,岳飞不赞同岳云向隐世联盟妥协,不过,他也没有阻止。他的态度是不出现。 谢茂重新点了三炷香,将贡品补齐,拱手施礼之后,再问岳云:“你怎么走?” 岳云瞬息间就飞上了房檐,再眨眼人影就无限接近天边的弯月,说话的声音却像是在耳畔:“召唤兽。想找我的时候,叫我一声,我就出来了。”人已经不见了。 谢茂目无表情地召唤:“岳应祥。” 岳云果然倏地出现在他面前,就和刚才出现啃贡品一样迅速:“嘛事?” “姓李的。” 岳云所说,十九年前除了来找东西的外邦修士,还有一个姓李的带路党。 “哦,他啊,他就住在这儿,栖霞李家。”岳云皮笑肉不笑,明显不大喜欢这个家族,“他都死了十九年了,你还要去李家找晦气?” 谢茂原本打算去,现在决定不去了。 他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就听盛大师说过栖霞李家。 这是一个在新古时代能与常家、叶家并称的家族,在盛天心的口吻里,谢茂甚至听出了一种李家比常、叶二家还厉害的惊艳和不可思议。现在连岳云都对李家深怀忌惮,可见这个家族非同一般。 作为一个不善战斗的文职人员,谢茂没有狂妄到自信能单挑一个隐世家族。 ——至少,得让衣飞石先筑基,否则,根本不能保证安全。 “现在不。” 知道是哪家的就好。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等我小衣筑基了,再去问线索。 ※ 第二天,谢茂与衣飞石又买机票飞回了京市。 除了安抚被丢在京市一天的石慧,衣飞石又约见了宿女士,想问十九年前的事情。 宿女士回消息说,公司有点事忙,居然就不在华夏了,等回国之后再见。并表示会尽快处理好工作,尽早回来。看着宿女士发回来的一连串的亲亲表情,衣飞石的心情一言难尽。 不管宿女士是不是个好人,至少,她是个好妈妈。可惜,他并不是她的亲儿子。 容舜听说二人回来,抽空回家见了一面,主要问候师长,顺便跟衣飞石请假。 “老师,家里年节事忙,功课怠慢了。” 不过短短一天时间,精神饱满的容舜就似瘦了一圈,双眼充血,看样子是熬了一夜没睡。 衣飞石亲眼见过宿女士对他的冷漠,也知道他忙前忙后都是在替宿女士收拾残局,想想这个小孩儿忙碌来去求的都是根本不属于他的亲情,衣飞石就有些感同身受的怜悯:“先生,我有话教训他。” 谢茂见过衣飞石教孩子的蛮劲儿,忙劝说:“大过年的你收敛着脾气,要不是真有事耽误了,他不会懒着——”真怕衣飞石卯起来又把容舜拍得满身包。 衣飞石不禁失笑:“不揍他。” 到底还是把容舜带到了旁边的小客厅里,亲自“教训”。 由敬生畏,经过大半个月授课之后,容舜还真有点怵衣飞石,跟进门不等衣飞石吩咐,他就不住解释:“老师,我这几天忙完了就恢复训练,功课做得不够您给加倍……好容易求得您开恩传授绝技,我绝不敢三心二意随意搪塞敷衍,要不,您给我定个测试线,半个月后考我,做不好任凭您处置,革我出门不教我了也成……” “你坐。”衣飞石解开袖扣,拿热毛巾擦手。 容舜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坐在沙发上一头雾水:“老师……” 衣飞石一个热毛巾拍在他后颈上,他下意识地缩了缩,很快放松下来。习武之人都不习惯被人近身,然而,老师是例外。授艺时难免碰触,各处要害都会指点。师徒之间的亲密,足以换命。 衣飞石隔着毛巾捏住他的后颈大筋,使力一揉,容舜只觉得浑身筋骨都酥了下来。 那条还带着热气的毛巾又搭在容舜头顶,灵巧有力的手指在他脑袋上各处要穴上按捏,最开始的紧张与提防过去之后,容舜就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松快了下来,连积压在胸中的郁闷、愤怒、愁苦,都随着血脉的舒缓一点点消散了。 没多久,他就昏昏欲睡。 衣飞石把他两只脚踢上沙发,顺手撕了他的外套,搭在他身上,说:“睡会再走。” 容舜猛地想起还有事没处理好,睁眼就要起来,衣飞石一个干毛巾砸他脸上,说:“睡一刻钟。我叫你起来。” 容舜把毛巾攥在手里,仰头看着自家胖乎乎的老师,明明年纪也差不多…… 如果有爸爸的话,是不是就是这种感觉? 他闭眼迷糊了过去。 一刻钟之后,衣飞石轻揉太阳穴把他唤醒。 容舜睁眼爬起来就觉得神清气爽,看了看手表,确实是一刻钟。然而,这十五分钟的睡眠质量,简直比得上他夜里睡上四五个小时。 “谢谢老师。”容舜乖乖鞠躬道谢,没衣飞石给他揉那两下,肯定不能睡得这么好。 “去吧。” “我给您和先生带烤鸭回来。”容舜讨好。 衣飞石点点头。 容舜离开之后,衣飞石洗了手回房间,谢茂正歪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看春晚重播。 “你才回来。” “我没揍他。” “爱揍不揍,快过来……”谢茂分出个抱枕,“什么事儿还得背着我说?” ……怕你看见我给他揉脑袋心里不痛快。衣飞石熟练地上床与他靠在一起,熟练地岔开话题:“宿女士起码三五天才能回国,咱们要不去别地儿逛逛?杭市有岳王庙,京市不也有雍和宫吗?” “岳王庙有岳王父子,雍和宫可没皇帝。”谢茂被逗得不行,“逮个古物就想见鬼神,华夏多大地界也挤不下。岳王父子和白露一样,是信仰汇聚之后苏醒的神灵,因有本我,有册封,是正神。册封,信仰,本我,缺一不可。” “我以为他们是鬼神。”衣飞石很惊讶,他真的以为这就是史上的岳飞父子。 “一只鬼,再强能强到哪里去?”谢茂把随身空间里的摄灵图册拿出来,指着封面上苍凉古老的“判”字,说,“生死簿。” 未来世界的修真者,都掌握着役鬼的终极武器。生死簿对未来修者而言,是标配。 “他们是历代华夏民众忠贞骁勇的信仰化身。代表着数千年历史长河中曾发心、誓愿、笃行、终始,为家国民族奉献牺牲的所有华夏英魂。他不是一个人。”谢茂笑了笑,打了个比方,“如果你也是这个世界的人,凭着你在谢朝的功绩,死后也会与之融合在一起,共存于天地间,直至文明终结。” 衣飞石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这个比喻非但不让他高兴,反而有点膈应。他死后也只跟皇帝在一起。 二人相伴多年,默契十足,衣飞石才低下头,谢茂就知道他不乐意了,无奈叹息:“你知道我为什么让你读史?” 衣飞石这几天已经弄明白了。 所谓修者,本身的力量不可能一蹴而就,所谓悟道,也不是枯坐观风,一朝顿悟。 修行就在漫长的历史之中。一个刚入门的修者,找到自己侍奉的祖师爷,比如岳王爷,御敌时以岳王爷为媒介,就能调用千百年来骁悍勇将的力量,甚至是他积攒千百年的信仰所养成的神力。这其中就有一个自我完善的过程——因为,一个贪生怕死卖国和谈的修者,永远都招不来岳王爷。 能够被册封、被信众供奉的神明,通常都是在某一方面代表着华夏民族所认可的道德大能。或仁,或义,或智,或勇,或坚贞,或忠诚…… 想要集齐史上所有牛逼大能的力量,就得把自己一一完善起来,否则,神明理都懒得理你。 这,就是修行。 “先生。”衣飞石屈膝坐在谢茂身前,认真地说,“我只信仰一个人。” 谢茂已经发现衣飞石的这个毛病了。 他无奈地捂住额头,轻轻叹息:“先生还须努力啊……” 291.乡村天王(50) 晚上容舜并未如约带着烤鸭回来。 衣飞石对烤鸭兴趣不大, 不过,他印象中容舜是个极其守约的人, 无故失约挺奇怪。 一直到晚上吃了饭,谢茂去了卫生间洗漱,衣飞石才拿出手机给容舜打了个电话,电话没立刻接通。衣飞石就觉得更奇怪了。 “怎么了?”谢茂披上浴袍出来,习惯地坐在衣飞石身边,搂着他。 “容舜不接电话。” “你找他有事?”谢茂拿过他的手机,翻了翻记录, 衣飞石只给容舜打了一个电话。 这小心眼的动作让衣飞石好气又好笑, 从前也没见谢茂管得这么宽, 搁谢朝还给他养个孩子在身边, 到了新世界也不端着皇帝架子了,完全放飞自我。 ——衣飞石要多给容舜打几个电话,他能小气到把容舜丢黑名单去。 不等衣飞石解释, 谢茂已再次拨打容舜的电话, 电话仍旧无法接通。 小气归小气,吃醋归吃醋,谢茂从不无理取闹。他听了提示音之后, 说:“这要不是去了深山老林,就是抠电池了。十分钟后再给他通话,还是无法接通先找张伟强, 再联络童画。” “嗯。” 衣飞石守着手机, 谢茂起身, 拿糖果喂毛绒绒和摄魂花里的小女娃。 现在两个小东西已经会互相栽赃嫁祸、彼此赌气了,这会儿毛绒绒就不肯搭理小女娃,抱着谢茂给的一盘子巧克力糖耸着一身毛,背身坐在沙发靠背后边吃吃吃,小女娃在它身边爬来爬去,一会儿挨它一会儿蹭它,它只给个屁股撅着,使小性子。 谢茂看着它们玩儿,故意把小女娃手里的山核桃从左手换到右手。 小女娃有强迫症,必须左手两个,右手两个,谢茂换一次她重新匀一次,谢茂就一遍一遍地换。 那小女娃只有一岁半左右大小,智商也没有一日千里,谢茂手脚快,三两下就把她弄懵逼了,小脸紧皱,特别想不明白。这娃脾气也好,被一次次捉弄也不抓狂,皱着小脸努力匀手里的山核桃。 谢茂坐在沙发上乐得不行,跟逗小狗似的,完全停不下来。 十分钟时间到了。 衣飞石再次给衣飞石拨打电话,仍旧是无法接通。 他立刻给张伟强打电话,张伟强的电话倒是打通了,没有人接。 他又给童画打电话。 【叮咚,你可爱的小天使童画下线咯!有事说事,没事儿挂电话咯——】 衣飞石觉得有些不同寻常,不过,容舜毕竟是干安保工作,张伟强和童画都是他的精英组员,突然接了份紧急的单子,全员下线投入工作也很正常。——不这么想也没办法。他只有张伟强和童画的联系方式,真有什么问题,京市这么大,他也找不到人。 “别担心,他身上带着我给的符,有人找他麻烦我肯定知道。”谢茂安慰说,“不过,他突然失联很不正常。这关口他不可能接什么紧急工作。我让人出去找。” 宿女士才干了一票大的,容舜焦头烂额擦屁股,哪有空去接什么工作? “岳云?”他下意识地问。 谢茂按住他狠狠捏了胖脸一把:“杀鸡焉用牛刀。真让人找狗呢?” 谢茂走出门外,把摄灵图册里的米粉放了出来,“都听见了?去找容舜,回来时先给我发短信,别让小衣看见你。” 米粉这会儿是有求于人,态度特别好,答应一句,闪身鬼影就消失不见了。 役鬼找人和人类的方式不同,米粉出去不到五分钟,就有短信回来。 【老大,找到容舜了。他带队出任务呢。】 让谢茂惊讶的是,米粉不止能发文字,他还发了一张清晰无比的彩信图片回来。 图片里的容舜坐在一辆商务车上,神色凝重,旁边的张伟强戴着耳麦似乎在和什么人连线,一边向容舜汇报情况。车里除了前排的司机,还有三个穿着同色制服风衣的下属,全都是任务中的打扮。 谢茂才把图片打开,解读了画面中的场景,又一条短信进来了。 【情报有误。容舜目前不是带队出任务。有人动了宿贞车库里最常用的两辆车的刹车片,容舜正带队去宿贞的住处进行安全检查。老大,看样子,容策已经知道那张照片是谁爆出来的了。】米粉死前就是特事办的作战组精英,归纳情报非常精准清晰。 “他带着张伟强几个在一起,没什么危险。”谢茂简单和衣飞石交代了一句。 随后发短信询问:【确认是容策干的?】 【不确定。要我去看看容策吗?】 【不用。】 就算是容策干的,他也不可能没事儿嚷嚷我干了什么吧?去看能看出个鬼。 这会儿宿女士不在国内,容舜也已经去做安全检查了,容舜的专业水准,谢茂和衣飞石都很认可。 “还有什么要问?”谢茂问。 衣飞石摇头。 【没事你先回来。宿贞家里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仔细中招。】 谢茂通知米粉撤回。 “行了,安心了吧?去看看小慧,回来早些睡。”谢茂就盼着天黑了。 昨儿忙着去找岳王爷,半晚上跟童画斗地主,半晚上跟岳云聊天,愣是没吃上肉。今天总没什么事能拦着他夫夫敦伦了吧? 衣飞石看了看电视上显示的时间,顿时无语了。这才八点半。 不过,谢茂那样心心念念的模样,他又舍不得推辞,只好硬着头皮出门,在石慧疯狂的白眼中,严肃地宣布了早睡早起的新家规,生生把妹子摁上床之后,才回来准备“侍寝”。 谢茂靠在床头看新闻,衣飞石去了浴室。旖旎暧昧的气氛瞬间就升腾而起。 谢茂心里这样那样想了好几个姿势,胖乎乎的小衣睡起来特别有新鲜感嘛!正想入非非时,手机屏幕又亮了。他想应该是米粉回来了,正要出去接,看了一眼短信就站住脚步:“小衣!出来!” 衣飞石才进去一会儿,身上才沾湿,裹上浴巾就出来了:“臣在。” “穿上衣服,马上——” 谢茂算了算距离,叹了口气,“只怕也赶不及了。穿衣服吧,我们得出去一趟。” 衣飞石执行命令时从不问为什么,立刻回去穿戴整齐,只花了不到一分钟。容舜留了两把车钥匙在家里,谢茂随便拿了一把钥匙,衣飞石上了车还是懵的:“咱们去哪儿?”当司机的总要知道方向吧? “宿贞家里。”谢茂坐在副驾驶,手机导航,“他上了宿贞的车。” 衣飞石立刻就明白了。宿贞爆了谢紫初的照片,容策查明真相之后,报复性地动了宿贞的刹车片,容舜明明知道刹车有问题还上车,这是替宿贞挡灾,以此向容策赔罪。 容家老宅在京市内环,宿贞住在机场附近,这么长的距离,赶过去基本上是来不及了。 衣飞石还是尽快往那边赶。 一路上,只有手机导航的提示音,他和谢茂都很沉默。 谢茂很多时候显得脾性和善温柔,对谁都很“讲道理”,那是因为他根本不在乎别的人。除了衣飞石,他谁也不在乎。就这样骨子里冷漠无比的性子,他也觉得容舜很倒霉。 一边是不怎么亲又热衷搞事的“亲妈”,一边是关系好且利益相关的小堂叔,两边干起来了,容舜能怎么办?他能替宿贞换一次刹车片,换两次刹车片,难道还能换一辈子? 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一个不小心,容策说不定就把宿贞坑死了。 所以,容舜只能自己找一辆车上去。他必须出一次事故,让容策出气。 ……如果容舜是宿贞的亲儿子,如果宿贞一直对容舜很慈爱。这当然没什么问题。 让衣飞石沉默的是,宿贞对容舜并不好。她甚至都不是容舜的亲生母亲。她弄出这么大一摊子事来,是为了保护她的亲生儿子。最终却让容舜这个最无辜的人去付出代价。 “如果他知道真相。”衣飞石不大确定地求助谢茂,“他会怎么想?” 谢茂沉默片刻,说:“这不由你决定。” 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来看,知道容舜不是宿贞亲子的知情者不在少数。就算衣飞石能说动宿贞不吐口,别人也未必会跟着封口。想到这里,谢茂突然想起来自己昨天刚收的大杀器:“岳应祥!” 与时俱进的骚包青年倏地出现在车后排,笑嘻嘻地说:“正想你什么时候才叫我呢。” “做个车祸现场,让容舜看上去撞得快死了,能行?”谢茂问技术细节。 “别人能行。他不能行。”岳云果断拒绝。 谢茂转过身:“第一次召唤你。”就拒绝我? “容家人不一样。”岳云仍旧坚持。 “为什么?”谢茂对此不解很久了,容家这样的顶级豪门,居然没什么隐世家族与之接触,遇到灵异事件,容锦城、容锦轩病急乱投医,直接找了个小保安顶上,正常吗?现在连鬼神都不与之接触。 岳云想了想,见谢茂确实不大高兴,这第一次出任务就把老板撅了回去,不大好哈? “就几十年前的事儿你知道吧?逼和尚道士还俗,盯着娶老婆,还管人家干不干夫妻私事,逼和尚吃荤,往道士嘴里灌牛肉……还有些事吧,你只管想,我就不说了。不管是修行人还是我们这样的,都不会掺和容家的事。你要我救容家的少爷,消息传出去了,我爹都没地儿化缘了。”岳云说。 谢茂和衣飞石还真不知道那一段往事,只觉得容家神经病,逼人还俗娶妻吃肉是什么操作? 衣飞石解释说:“他不是容家人。” 岳云嗤笑:“骗谁也别骗神仙啊。”一句话说完,后排的岳少帅就消失了。 衣飞石与谢茂对视一眼。 容舜是容家人? ※ 容家私人医院。 谢紫初还在重症监护室,身上插着各种管子,呼吸平稳微弱。 容策就坐在病房外边,隔着透明墙看着自己的母亲,目无表情。 他是容家二房的幼子,与大哥不是一个妈生的。他妈出生普通,与前面大妈根本没法儿比。他出生的时候,大哥都已经结婚了,年龄相差了近一辈。按道理说,这种情况下,他会很吃亏,很受欺负。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 长嫂俞雪卿无妊又出身名门,她生不了儿子,容锦康也不敢出轨养私生子,兄嫂两个从小把他当儿子养,家里的资源也朝着自己身上重点倾斜。 容策很少感觉到被欺压排挤的滋味,没人比他更明白“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两个词的含义。 尽管俞雪卿激愤之下把谢紫初推下了露台,可容策没法儿恨大嫂。 俞雪卿对他非常好,不止从小照顾他,带他玩儿,教他功课,给他开家长会,他长大之后,踏入仕途,俞雪卿还不遗余力地回娘家替他争取政治资源。 那张照片中的往事让他恨容锦康。恨容冲。尤其恨故意找事的宿贞。只是不恨俞雪卿。 从小在父母兄嫂关爱中长大的容策,对家人一向慷慨仗义。 他怜悯失夫的堂嫂,怜悯失父的堂侄,下一辈中,他对容舜最好,几乎是有求必应。 ——宿贞却这么捅他一刀。 容舜这两天忙前忙后,打着替他找幕后黑手的旗号,一次次阻挠他调查。 他承认容舜把首尾都藏得天衣无缝,通讯痕迹抹了,爆料人离京之后迅速出国,从此石沉大海,宿贞给的报酬是比特币,拿到银行账号也找不到相关流水…… 破绽在于,很少和母亲联络的容舜,大年初一破天荒地去了宿贞的小别墅。 容策几次找到线索,几次都被人提前一步掐断,早就怀疑有内鬼。顺着容舜的反常往下查,不需要确实的证据,容舜的反应就是答案。 有恩必报,有仇必偿。 容策选择报复。 “舜少发现宿夫人车子被动了手脚,带着人去了宿夫人家里。”助理在旁汇报。 “他就是干这个的,发现不奇怪。” 那两台做了手脚的车只是个幌子,在京市,车能开多快?运气好一点,皮都磕不破。 容策真正瞄准的目标是宿贞回国乘坐的专机。在国内不好动手脚,国外就方便多了。出车祸不一定死人,空难逃生就难得多了。 过了一会儿,助理凑近他耳畔说:“刚刚收到消息,舜少单方面取消了宿夫人的专机航线。” 容策沉默片刻,说:“外边有机会吗?” 助理摇头:“我们的人在外边动静太大。自从舜少掌管安全集团之后,遵照您的吩咐,外边的人脉关系都对接给了舜少。只要动用,不可能不惊动他。” 容策是个极其仗义的人。当初容舜执掌安全集团,被无数人质疑刁难,容策助了一臂之力,把海外的人脉关系全部给了容舜。那时候他永远也想不到,自己会有对付容舜母亲的一天! 这种一时好心把自己埋坑里的酸爽,让容策低头骂了一句脏话:“等。” 只要宿贞不突发急病死了,总有被他弄死的一天! 二十分钟后。 助理再次前来禀报:“舜少上了宿夫人的车。” 容策倏地回头。 “刹车片有问题的那一辆。”助理补充。 “有人在附近吗?马上截下他!” 容策匆忙起身,挥手不小心就砸了水杯,摔得粉碎。 他连外套都没穿,说话就往外边跑,助理和保镖不得不一路小跑着跟上去。 容策按了电梯,只等了两秒,掉头直接进了楼梯间,三两步就跨下半层楼,到地下停车场才发现自己没车钥匙。转身催促:“钥匙!” 保镖把车钥匙扔给他,他独自上车打火给油,引擎声轰鸣,绝尘而去。 ※ 容舜行驶在机场附近一条还未交付使用的新路上。 他知道刹车有问题,当然不会去找一条车水马龙的路来走,一个人出车祸就行了,危害公共安全的事,容舜也做不出来。新路很宽敞,双向十车道。中间的绿化带都做好了。只等着验收。 容舜熟知车辆的性能,也知道在当前路况条件下,多少时速,撞上什么东西,会造成什么后果。 作为专业的安保服务供应商,容舜很了解车祸所能造成的破坏力。 他当然不想死。 所以,他老老实实地系着安全带。 车速已经上了九十。 容舜找寻找障碍物,寻思着可以撞上去了——速度再快一点,他怕车头成泥,更怕脖子会断。 背后张伟强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着,着急归着急,不敢跟太近。容舜就是去找撞的,跟太近了容易追尾,造成二次事故。这事儿弄得张伟强几个心里也憋得慌,容家二房那是好惹的么?个个都是能通天的主儿。容舜非要去撞,张伟强也不敢拦。实在是容策不好惹。 “直接找个医院撞多好,这路也太偏了……”庄亚犯嘀咕。 “强哥,有两辆车跟上来了。” 张伟强已经看见了。 一辆奥迪A6,一辆红旗,时速超过了一百二。 “擦这是要赶尽杀绝啊,带家伙没?”张伟强连忙联络前面的容舜,“舜哥,有车上去了,你小心。我这就跟上去逼停。” 容舜看了一眼后视镜,命令道:“不要上来。车速太快,你们注意安全。” 他看见右侧护栏外是一片缓坡,非常合适出事故。 电话响了。 小堂叔。 容舜一手打方向盘,一手划开电话。 “阿舜你别冲动,我已经让人去帮你了,你配合一下,让他们把你截下来。告诉我,你现在时速多少?系安全带了吗?安全气囊有问题弹不出来,你千万不要冲动。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小叔不怪你……” “小叔,对不起。” “阿舜?阿舜!——我操尼玛!!” 容舜的车冲出了护栏,擦着缓坡飞了出去。 奉命追上来截下容舜的两辆车只来得及刹在路边,几个人立刻开门下车,连滚带爬地上前救人。 张伟强在容舜开车上路的时候就叫了救护车,五分钟内就到了。然而,容舜驾驶的车辆严重变形,把容舜卡在了座位上,急得张伟强猛捶路边的沙石:“开那么快干什么!真不要命了!” 与此同时。 还在市内往机场方向飞驰的容策猛砸方向盘:“艹!艹!艹!” 同样没出市区的衣飞石和谢茂也收到了米粉的现场直播,见容舜被卡在座位上出不来,鲜血大片濡湿,衣飞石低声说:“最多两刻钟。”必死无疑。 谢茂随身空间里一堆能保命的东西,就是送不过去!看着米粉一条一条消息传来,容舜气息越发微弱,他都气笑了:“见过用苦肉计的,没见过自找死的。” 毛绒绒从他袖口里爬了出来,自告奋勇:“爸爸,我去我去!” “你知道在哪里?多久能赶到?”谢茂连忙问。 “……”毛绒绒被问懵了。 “算了,死马当活马医。”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三个小蜜丸,用小布囊挂在毛绒绒身上,“记住,不要碰到地上,也不要碰到任何人。不用喂嘴里,任何他身体的部分,包括衣物,挨着蜜丸就行了。只需要用一个,你有两次失误的机会,明白吗?” 毛绒绒闻着蜜丸的味儿就陶醉了,口水滴答:“那多的两个给我吃吗?” 谢茂直接掏出一瓶:“管够!” 毛绒绒直接卷入自己的口中,嘻嘻说:“失误三十五次啦!” 看着毛绒绒熟练地打开车窗,咻地消失在空中,谢茂才想起这货根本没有负重问题,什么三个蜜丸,给它三百个它都扛得动。 两分钟之后,就收到米粉的消息:【老大,容舜的情况好像稳定下来了。】 毛绒绒蹲在挡风玻璃上邀功:“爸爸,我回来啦!” 衣飞石明显松了口气。 真让容舜为这件事死了,宿贞怎么想他不知道,他肯定会非常遗憾。 292.乡村天王(51) 容舜被送到了距离机场最近的医院, 衣飞石和童画取得联系之后,直接去医院探望。 失血、骨折、脏器损伤,容舜待在手术室里就没出来。 张伟强守在外边不住挠墙, 没多久,容策也带人赶来了:“情况怎么样?” 这会儿院长、主任都在外边陪着,和容策详说容舜的情况。 容策没功夫寒暄, 径直问:“有没有危险?” 当然没有危险。谢茂给的蜜丸是来自未来的单兵必备急救神药,只要不是三十秒内必死的重创,蜜丸都能保命。这种药丸在未来有个外号,叫做“一条命”。 医院里各种急诊病人很多,像容舜这样出车祸就赶来几十个人围着团团转的, 是极少数。 容策还嫌弃这医院条件不好, 正在询问转院的可能性。 谢茂和衣飞石看时间也不早了, 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打算告辞。 正和张伟强告别, 电话响了。 张伟强摸了几个兜,掏出一个业务电话:“您好, 我是盛世安全张伟强。”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 就见张伟强脸色越来越青,仍旧保持着相对克制,提高声线:“侯特助, 小容总裁取消夫人的航线, 当然是有他自己的道理。希望您做好特别助理的工作, 拨打订票热线, 或是下个手机APP,替夫人和随行人员订一张机票,而不是整天想着找事儿吵吵着要这个要那个——” “态度?我态度不好吗?不好意思,我态度很明确,航线没有,不可能有。” “你他吗要回来就麻溜儿地跟个大飞机找一堆华夏人围在身边,这他吗安全!我日尼玛专机掉下来了你负责我负责?我们舜哥都……”他强制自己把容舜车祸入院的消息憋了下来。 挂断电话之后,张伟强呆了一秒,猛地把手机砸得粉碎。 在发现安全问题之后,容舜就通知取消了宿贞回国的专机航线。 宿贞也是爱子心切,衣飞石约她见面,她在国外就待不住了,说是最快三天才能回国,接了电话之后就吩咐加班加点,重新安排行程,准备早点回来。她的助理侯风一直到这会儿才发现航线没了,立刻打电话回来联络。 宿贞和容舜感情上不亲密,是相对普通母子而言。在容氏内部,他们是理所当然的同盟,两边业务但凡有交集的范围,都是用自己人的方式处理。宿贞不搭理容舜,她的秘书、下属和容舜的关系则都很不错,对宿贞的相关事情,容舜这边也都是优先级别处理。 现在容舜莫名其妙取消了宿贞的航线,侯风打电话来问情况,要求重新安排航线,也是正常程序。 问题在于,容舜还在手术室。 跟来的几个人,也都知道容舜是为了宿贞才会进手术室。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张伟强今天的怒气,大半源于两年来目睹容舜母子间的种种不平与不忿,但凡宿贞平时对容舜稍微好一点,张伟强也不可能逮着她的助理发脾气。 手术室门外就那点儿空地,大家挤在一起,谁说话都听得见。 听见张伟强嚷嚷掉飞机,容策转身,跟在他身边的助理随行,一行人堵在了张伟强跟前。 这时候众人才醒悟过来,甭看大家都为了容舜的生死安危挂心,其实,彼此已经算是对手了。 在宿贞的车上做手脚,把容舜弄进医院的人,是容策。打算在宿贞归国专机上做文章,制造空难的人,也是容策。 明知道容策不会动粗,更不可能在医院打起来,被容策冷峻的目光注视着,张伟强还是不自在。 “公共场合,说话要注意影响。”容策警告。 就算宿贞的飞机真的掉下来了,那也是个意外。容舜都必须承认是意外。家族内部打生打死各凭本事,对外必须光风霁月毫无瑕疵。这是游戏规则。 他的目光落在衣飞石与谢茂身上,伸出手。 “你好,我是容策,阿舜的堂叔。你就是阿舜新认识的老师吧?英雄出少年啊。” 衣飞石和谢茂都和他握了手:“你好。” 说是容舜的堂叔,也就是石一飞的堂叔。衣飞石对着容策,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怪容策弄出这么多事?谢紫初被宿贞一张照片弄得大过年地跳了楼,还不许当儿子的报仇了?衣飞石觉得这个世界的人做事还挺含蓄,这事儿要搁他身上,宿贞看不见第二天的太阳。 “阿舜……是个好孩子。”衣飞石只能这么说。 容策显然没料到他也知悉内情,又看了张伟强一眼。阿舜身边的人保密意识很差。 张伟强知道自己背锅了,不过,他这会儿看容策也不顺眼,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就泄密了怎么滴?有本事你插手安全业务,叫舜哥开了我呀? ※ 容舜车祸的消息被控制在小范围内,跟家里小辈说是剐蹭了一下,轻微脑震荡,压根儿就没人跟家里老人汇报。不过,容毅、容冲还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消息。两位老爷子都保持了沉默。 第二天下午,容舜就被转到容家私人医院。 徒弟出了车祸,谢茂和衣飞石也不好意思出门游玩,石慧订了外卖汤,非要每天给容舜拎去。 于是,除了安排衣飞石减重锻炼,做修行入门的功课之外,二人就陪着一天两顿去给容舜送汤饭。 谢茂还得负责把石慧订的外卖汤掉包,换成随身空间的食材。前两天也都是白拎着去,容舜根本不能进食,石慧就坐在病床边,把亲手带去的汤饭全部吃掉,再跟着两位哥哥回家,路上还向谢茂赞叹:“这家做的补血汤真好喝。晚上我们再订一个外卖吧!” ……随身空间的便携炖罐吃习惯了,丫头你以后嫁人了怎么办?谢茂无奈地想。 晚间逗弄宠物时刻。 衣飞石对摄魂花念过咒,彼此联络过感情,谢茂拿着巧克力找不到毛绒绒:“去哪儿了?” “它每天晚上都会出去。”衣飞石毕竟习武之人,比自诩文职人员的谢茂警惕得多,他确认了目前时间,“今天出去有大半个时辰了,二十分钟内就会回来。” “我怎么不知道它出去了?”谢茂考虑是不是做个兽笼,把毛绒绒关进去。 修行近一个月,他已经有足够的真元来制作兽笼了。毛绒绒老是这么神出鬼没想跑就跑,完全没把当初收养它时和谢茂的约法三章当回事。 摄魂花里的小女娃正向衣飞石撒娇,表示想出来玩儿。衣飞石摇头拒绝。 “放她出来。以后她就是你的主役,你要尽量和她培养感情。”谢茂提醒。 衣飞石看着那个只有十八个月的小女娃,整个人都不好了。主役?不是说好了让米粉配合他修炼吗?让个站都站不稳的小女娃当主役?哭死对手还是笑死对手? “她有继承自白露的禁阵天赋。明天开始,你和她训练配合使用禁阵。”谢茂说。 毛绒绒拱开窗户,熟练地滚了进来。 “今天。”谢茂改主意了。 浑然不知道大祸降临的毛绒绒,照着茶几上的巧克力罐子滚去,蹲在果盘边上,用小爪子刨开盖子,幸福地啃巧克力。 “去哪儿了?”谢茂问。 “嗯嗯,爸爸!”毛绒绒嚼着巧克力满脸幸福,“岳云哥哥带我去吃饭了。” 居然是跟岳云一起出门了。谢茂觉得头有点大:“吃什么了?” “马,牛,驴,老虎,还有很大的鸡……” “岳应祥。”谢茂召唤岳云。 屋子里很干净,骚包青年没出现。 “岳应祥。” “岳云!” 直到谢茂提高了声线直呼其名,岳云才安静地出现在起居室,站在斗柜与墙角之间,特没存在感。 “你带它吃哪家豢养的灵兽了?”谢茂问。毛绒绒嘴刁得不行,此前只吃混沌之力,另外吃了一条龙。能让毛绒绒高高兴兴地每天跟着出门去吃吃吃,绝不可能是普通的马牛驴。 岳云抠着墙上的白漆,含糊其辞:“不偷不抢的,你管他是哪家的……” 一边是自己收养的瑞兽,一边是跟着自己的鬼神。私下跑出去不知道吃了哪家的灵兽。毛绒绒可说是灵智初开不知道天高地厚,岳云呢?这位岳王家的大公子,根本就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谢茂笑了笑,说:“我是‘雇’了位老爷。” 岳云看他一眼,没说话。 这世上大多数供奉鬼神的养灵人,都不具有约束鬼神的能力。 比如时下很流行的养小鬼。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都敢养小鬼,好吃好喝供着,玩具买着,求小鬼偷些气运给自己,借此百无禁忌,亨运畅通。实际上供养人根本约束不了小鬼,小鬼想捣乱就捣乱,想出去玩儿就出去玩儿,不高兴了还能肆意反噬。 岳云之于修行者,就像小鬼和普通人。他的力量比大多数修者都强大,供养关系以他为主导。 修者上供丰足让他高兴了,他就出手帮忙解决问题。如前两日容舜出了事,谢茂请他出手帮忙伪造现场,他觉得不合适,照样可以拒绝不干。 这种关系和米粉不同。 供养和役使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关系,谢茂不能强迫岳云,也无力约束他。 “以后不要再靠近我的瑞兽。” 谢茂尊重和岳云的供养关系,没有立刻发难,只做了警告。 岳云见他平时都是笑眯眯的模样,对谁都很好说话,很容易推测这是个老好人。 然而,此时谢茂脸色严肃,屋子里的气氛瞬间就变了。 很寻常的屋子仿佛成了恢弘深沉的宫殿,压抑着四面八方万国来朝的臣服。小女娃和毛绒绒都缩着脖子不敢动,衣飞石也低头垂首站在一边。 谢茂简单地提醒:“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岳云修行千年也不是唬大的,这会儿是真有点怂,清了清嗓子,说:“其实,都是我以前给人捉来的,繁衍了几代……这算是收旧账。” “早不收晚不收,赖上我了,你就开始收旧账,这是当我冤大头了?”谢茂冷笑。 “那绝对不能够。” “说说吧,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就我们家被下了禁令,不许过秦岭。除非,有人带。”岳云老实承认了。 岳王庙被隐世联盟断绝香火血食之前,岳云也给不少修士当过役使。听他当时的抱怨,就知道在隐世联盟惹上岳飞之前,岳云就积攒了不少怨气了。这会儿缠上谢茂这个愣头青,禁令被解除,天下之大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不就是满华夏撒欢到处收旧账吗? 谢茂叹了口气。他抬头看着岳云,“起码你得告诉我,你给我惹了什么人吧?” 岳云立马得意地说:“神不知,鬼不觉。——相信哥的手段。” “禁七日。”谢茂指着毛绒绒,吩咐衣飞石执行。 毛绒绒一骨碌滚到他脚边,小爪子抱住他的脚背,可怜巴巴地喊:“爸爸……” 衣飞石已与摄魂花取得神识上的联系,小女娃坐在花蕊上吸手指,下一秒,毛绒绒就消失了。 这让谢茂也很惊讶。居然一次成功。他刚才吩咐衣飞石和摄魂花“练习配合”,就是因为这种天赋阵法极其不好触动,必须衣飞石与摄魂花神识履带强劲深邃,才能准确地通过摄魂花进行操控。在谢茂想来,怎么也得有个三五日才能好吧?——已经考虑到衣飞石的逆天资质了。 “很好。”谢茂察看衣飞石体征,神完气足,意若悠闲,完成这个禁阵毫不费力。 天生修行的完美资质,简直看不到上限。 “明天开始练箭吧。”谢茂立刻调整教学方案,有摄魂花役使相助,可以入门实操了。 岳云围着那盆摄魂花转了好几个圈,不可思议地回头:“这是个新生纯净带着天赋禁阵的白灵——你才养了几天?你就能用禁阵了?” “所以你最好老实一点。最多三个月。”谢茂警告道。 岳云咂咂嘴,转身消失了。 最多三个月,衣飞石就能通过摄魂花把岳云也扔进禁阵之中,且保证岳云出不来。 论战力,岳云修行千年,衣飞石短时间里不可能打得过他。不过,白露所拥有的天赋禁阵很特殊。这是个能把谢茂都困住的强大阵法。如果找不到阵眼,困上千万年也出不来。 岳云天不怕地不怕,怕的就是这种禁阵。进去了就无计可施。 谢茂拿出一枚青玉简,上半截绿如翡翠,下半截则是透明琉璃,显示着数据。 ——进行中(32%) 衣飞石已经见了好几次了,谢茂偶然会拿出来察看。上面的数字从1%到现在的32%,花了近十天。 谢茂没告诉他是什么东西,他就没有问。到了新世界之后,他发现谢茂有很多秘密,不独特异于谢朝,和新世界的大多数人也格格不入。他善于收集情报却没有什么好奇心,因此只是默默多看一眼。 谢茂手中光华一闪,青玉简又回到了随身空间,凭空消失。 洗漱上床之后,谢茂伏在衣飞石身上,才亲热了一会儿,突然问:“又瘦了?” 衣飞石每天都要称体重,量尺寸,对自己的减重情况非常了解:“是瘦了一点。” “那我可得抓紧了。” “嗯?” ……瘦得这么快,很快就没有胖车车开了。 ※ 早上八点半,衣飞石收到宿贞的短信,说上午十点就会抵达首都机场,约中午吃饭面谈。 宿贞昨天傍晚才处理好全部境外业务,想着亲儿子约见自己的短信,一晚上都等不了,立刻就赶了回来。上飞机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是以没有提前通知。 十点抵达机场,十二点市内酒店午宴。中间留了洗漱更衣的时间,算是刚刚好。 衣飞石把手机给谢茂,自己捂着被子钻进谢茂怀里。——体重关系,目前只能埋个脑袋。 放在几天之前,宿女士的安排没什么问题。可是,容舜现在还躺在医院里。 谢茂拍拍他的脑袋,单手编辑短信:“我帮你回复?” “嗯。” 谢茂回复短信发出去好一会儿,手机信息铃声再次响起,显然是宿贞发信息回来了。 衣飞石才问:“回了什么呀?” 谢茂把手机给他看。 【宿女士你好,我是谢茂。小一还在睡觉。中午我们要去给容舜送病号饭。再约时间。】 【知道了。】 衣飞石一骨碌坐了起来,看着谢茂。 “怎么了?”谢茂明知故问。 他知道衣飞石为什么炸毛,他也知道衣飞石不会真发脾气。 果然,衣飞石揉了揉自己的脸,深吸一口气,忍住了心头的崩溃,小声问他:“您可以直接替我回复,不用告诉她,信息不是我编辑的。”他想说的是,宿贞本来看见他两个跟前跟后就额上青筋鼓起,恨不得把谢茂当个垃圾扔了,谢茂还故意在短信里说,衣飞石在睡觉。——暗示什么,谁还看不懂啊! 衣飞石不是不敢承认自己和谢茂的关系,他只是觉得……这种事,不该跟母亲说。 哪有儿子跟母亲讨论床笫事的!这也太不尊重了。 “我告诉她了。”有问题吗? 当然不敢有问题。 衣飞石低头瞄了手机一眼,宿女士只回了【知道了】三个字。 大概已经气疯了。 时间已经不早了,太阳也已经升上云层。 衣飞石没有陪着谢茂一起赖床,起身换了衣服去院子里打拳。 他这几天被谢茂缠得都没能早起,看着自己仍旧圆鼓鼓的肚皮,衣飞石也挺无语。昨夜谢茂还抱着他的肥肉不放,说什么瘦下来就不会弹弹了——怎么说也是瘦了舒服吧!不理解。 只想回想起与谢茂相处的细节,衣飞石心情就很好,忍不住眼角含笑。 衣飞石下床之后,谢茂睡着空荡荡的不大乐意,没多久也跟着起来了。洗澡,换衣服,吃容家送来的早餐,坐在带暖气的屋子里,看衣飞石在院子里打拳…… 九点半,容天美来拜访,说和石慧约好了出去玩。 谢茂把自己的储|蓄|卡给了石慧,摸摸小姑娘的脑袋:“去吧,去玩吧。不要吵架。” 他很乐意让石慧跟容天美一起玩。两个小姑娘才混了几天,石慧那神一样的穿搭风格就被容天美拧了过来,不说其他,至少穿得终于像个乖乖的小淑女了。 送走石慧之后,衣飞石还在孜孜不倦地打拳,浑身气血蒸腾,薄汗凝而不洒。 这显然是个可持续策略。汗出太多则伤津,衣飞石打拳减重极有讲究,绝不肯损伤根本。饶是如此,打完拳还是得吃上一点蟒蛇肉,补充先天根本。 “快十点了,差不多了。”谢茂提醒他。 衣飞石心中有数。将这一套拳法打完,缓缓收势,恰好十点整。 平时早一点迟一点无所谓,今天谢茂给宿贞发了短信,说要去给容舜送饭,不出意外的话,宿贞下飞机之后也会去探望容舜。谢茂回复宿贞的那一条短信,不仅仅是故意气她,也是在代替衣飞石表示不满:不求你对容舜有母性,面对这个能替你出车祸的儿子,你至少应该有点人性。 今天石慧不在,谢茂也忘了去订外卖汤,只好找了个保温盅,把随身空间里的行军炖盅倒了进去。 他这边准备给容舜的“病号饭”,衣飞石就吃未来的减肥餐,吃完了才去洗澡换衣服。 时间配合得刚刚好。 容家私人医院距离老宅不远,毕竟要方便老人看诊。坐了一站地铁,五分钟就到了。 特殊病房里,养了几天的容舜已经能勉强坐起来,谢茂与衣飞石进门时,他正在通过视频跟底下人开会,安排开年之后的工作。见老师进来,他随便说了两句,挂断了连线:“先生,老师。” 衣飞石把保温炖盅打开,香冽的味道顿时飘散在整个病房。 容舜肚子上开了两个洞,动作大了就疼,衣飞石特别好脾气,亲自给他捧着炖盅。容舜自己拿了个小勺,挑着炖汤里的龙骨仙菌吃。美味的食物永远让人心情愉快,容舜眉目都舒展开了。 谢茂挑剔张伟强:“你就这么照顾病人?”还不去把炖盅接了,叫我小衣捧着像什么话? 张伟强莫名所以,把屎把尿管点滴打针吃药,我这护工护士集于一身,照顾得很好吧?旁边庄亚比较懂眼色,连忙上前接了炖盅:“石老师,我来吧。您旁边坐一会儿吃个苹果。” 埋头苦吃的容舜也才醒悟过来,想笑又扯着伤处,只好把肚子上比较疼的那个洞捂住。 一片融洽中,病房门被推开了。 侯风挡着门,低头恭迎。下一秒,身穿灰色风衣的宿贞就匆忙迅速地走了进来。 尽管刚下飞机,她还是把自己打理得一丝不苟,妆容衣饰没一处不整齐优雅。连带着她脸上的表情,都是恰到好处的和煦温柔。——那显然是为了顾及衣飞石的情绪,才肯施舍给容舜的温柔。 容舜都被惊呆了,眼底浮现出一丝难以置信地惊喜! 293.乡村天王(52) “妈妈, 您怎么来了?谁告诉您了?” 容舜此时受宠若惊以至于手足无措,拿着勺子又放下,蒙头蒙脑就想下床。 他一边找自己鞋子, 还带了点欢喜又怪嗔地瞪张伟强,那情绪大概还带了点羞涩。一向少年老成沉稳冷静的小容总裁画风陡变,主要还是怪张伟强泄漏了自己住院的消息——借此向宿贞撇清, 我并没有故意卖惨,也不是故意想让你来看我。 ……关我什么事?我保密条例背得很好!我很专业的!张伟强莫名其妙又背了一次锅。 这会儿守在容舜病房里的,都是他最亲密的战友和下属,多半都知道他长期被生母不待见的情况。明知道容舜应该躺在床上老实当个病患,见他这么惊喜失措挣扎着下床, 全都保持了沉默。 ——如果一场车祸能改变母子间的冷漠, 谁都不愿意阻止容舜靠近宿夫人的脚步。 只有谢茂和衣飞石二人格格不入。 谢茂对此不以为然, 衣飞石一把按住他的肩膀,把他摁了回去:“你今年七岁么?要妈妈带冰糖葫芦。” 容舜才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伤口也有点疼,不过, 妈妈来了。 他上那辆刹车片有问题的车, 唯一的想法是借此向二房赔罪,希望容冲和容策能高抬贵手。容家未必舍不得死一个儿媳妇,可要死一个长房长孙, 份量就不大一样了。——他没想过宿贞会因此感谢自己, 这是意外收获。 “医生说我没什么事, 过两天就能出院了。您别担心。”在容舜的心目中, 母亲再强势也是女人,血淋淋的事情见得少,生怕吓着了宿贞,“庄亚,快给夫人倒茶。” “不用了。” 相较于容舜的又惊又喜手足无措,宿贞连脸上的温柔都似用尺子测量过,分毫不差。 她拒绝了庄亚推来的椅子,拒绝了茶水点心,站在病床前,看了看容舜的气色面相,再看床头的病历、医嘱和用药情况,旋即回头,最终看了谢茂一眼。 她不止见过血,还看得出容舜的伤情不合常理。 见多识广的她,一眼就看出,容舜是遇见高人才保住了这一条小命。 她这检查工作公事公办的风格把容舜弄得挺紧张,尤其是宿贞还看了谢茂一眼。——想起宿贞前几天还截过谢茂和衣飞石的车,容舜也不知道妈妈到底想干什么,万一冲突起来,他觉得妈妈会吃亏。 “水。”宿贞突然要水。 庄亚连忙把刚准备好的龙井茶端出来,宿贞把茶泼了,杯子递给侯风,“清水。” 她使唤自己的助理,谁也不能怪她折腾。 侯风取了一杯清水送来,她打开手携的小包,取出一个蜡丸。 这种蜡丸曾经用于传递密信,现代基本上只有中药丸剂才会使用。 宿贞将蜡丸捏开之后,一股幽淡的药扑面而来,短短十多秒时间,整个病房都漫溢着馥郁药香。 谢茂很容易就辨认出这丸药的珍贵。 这是未来时代都很奢昂的丸药,就叫“保元丹”,功效是生肌全血、壮骨易筋。最逆天的是,它能补全一个人损伤的先天根本,使之恢复短暂的先天状态。是筑基、破境,渡劫恢复期的神药。 到未来时代,保元丹的方子被一再精简,功效被一再提升,然而,最重要的一味黄龙涎绝种了,这丸药就成了传说中的绝响,只有联邦和一些大世家中有收藏,普通人无缘一见——不管是官方渠道还是黑市之中,保元丹都是有价无市,根本没有人愿意出卖流通。 谢茂也只有区区两颗。珍而重之地收藏在随身空间的珍宝室里,留着渡劫时和衣飞石各人一颗。 咕噜一声。 丸药被宿贞投入那杯清水中。 原本就是清水,竟也有了一种肉眼清晰可见地“澄清”过程,满屋子药香就淡淡地散去了。 谢茂有点肉疼。 旋即他就想起来了,这个时代的龙族还没有灭绝,黄龙大把大把地活着,黄龙涎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这其实是个很有趣的事情。保元丹在现代珍贵无比,是因为现代的丹方还未被精简,炼一炉子保元丹需要三千四百余种天材地宝,尽管结丹很多,但是启动资金太可怕,除非大世家根本炼不起。 而保元丹在未来之所以珍贵,是因为缺了一味最重要的黄龙涎。丹方被精简之后,八十六种药材就能开炉,这八十六种药材除了黄龙涎,全都是常见药材,能够批量生产。 谢茂在新古时代握有未来时代的精简丹方,随身空间里还有丹药合成程序—— 他已经看见如山似海的保元丹在向自己招手了。 “喝下去。”宿贞示意容舜。 容舜当然看得出这是好药。 宿贞常年带着那个手包,手包里雷打不动装着两个蜡丸,一条白金手链,一把陶瓷刀。 他只是没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得到其中一丸药。容舜抿嘴忍着浅笑,挪到床尾端起那杯水,嗅着淡淡的带了丝苦气的药香,他想,我到底还是亲儿子对吧?妈妈的好东西,肯定是要给我的呀。平时有阿姨们照顾我,真生死关头才知道谁是亲妈…… 一碗凉冰冰带着苦气的清水喝下去,入喉就带着清冽的暖意,进入食道之后,就像是一团从太阳上摘下的辉光进入了身体,从胃袋开始朝着四肢百骸蔓延,各处不同程度地发痒。最痒的是受过撞击破裂后被缝合的脏器,容舜甚至很想扒开体腔伸手去挠。 他肩膀才动了一下,衣飞石又一次按住了他。 一刻钟之后,容舜吐出好几块黑紫色的淤血,他摸了摸自己身上的伤口,看着宿贞,没敢声张。 他觉得伤口已经彻底愈合了。 然而,这么玄幻的事情,比撞鬼还不可思议,他不打算当着太多人嚷嚷出来。 宿贞走到他面前,伸手在他颈上突突跃动的血脉上摸了片刻,确认他已经痊愈之后,才说:“我的事不用你插手。不管什么事,只要我敢做,就敢承担后果。” 她先给了极其珍贵的药,又叮嘱不许容舜多事,表情还挺温柔。容舜很自然就误解了。 “是,我以后会注意安全……” 宿贞看着他,说:“我是说,你以后不要管我的事。” 容舜愣住。 “这次你替我处理容策制造的安全问题,是我事先没有告诉你不必多事,你做了,我给你兜底。你死了,我替你报仇,你没死,我给你疗伤。今天之后,不要插手和我有关的任何事。不管你是为了什么,为了我,为了你自己……你所做的一切,自己负责。” 宿贞拿起那只已经被容舜喝干净的水杯,警告容舜,“没有第二次。” 容舜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冰冷。 然而,他不可能想到自己并非宿贞亲生,也不可能真的把宿贞往冷漠的极处想。 淡淡的苦气还萦绕在喉间,恢复的健康也在告诉容舜,他才刚刚得到了一颗何等珍贵的药丸。他想,妈妈一定是太担心我了,她被我这场车祸吓住了,所以才会不让我插手她的事——我确实不大了解她。 “我知道了,妈妈。” 对身世毫无所知的容舜乖巧地回答,沉浸在与母亲修复关系的愉悦中。 接下来,宿贞很程式化地给容舜削了一个苹果,看着容舜吃完,结束了这次探病。 容舜欲言又止地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竟有些埋怨那颗药。 他当然喜欢那颗药的珍贵,可要是这药效没这么好,直接就把身上的洞填上了,这会儿是不是可以假装伤口疼,撒个娇?——妈妈说不定会留下来,摸摸我的头。 容舜对着宿贞内心低龄,面上还是挺高冷,躺在病床上看着吊针点点滴滴下来。 一直到谢茂和衣飞石也告辞了,他才突然想起来自己已经痊愈了! ——还打个鬼的点滴啊?出院! ※ 如果今天上午谢茂没有给宿贞发那条送病号饭的短信,宿贞还会不会把保元丹给容舜? 没有人知道。 从医院离开之后,宿贞发了一个地址给衣飞石,是附近一间五星级酒店的顶层套房。她走得早,谢茂和衣飞石在病房里陪容舜说了一会儿话才离开,抵达酒店时,宿贞已经安排了午餐,落座之后就上菜了。 席间,宿贞把自己常年带在手包里的另一个蜡丸,交给了衣飞石:“留着防身。” 她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容舜有的一切,石一飞没有。 如今她亲自给了容舜一颗保元丹,哪怕是容舜用车祸重伤换去的,她还是要给石一飞补偿同样一颗。 衣飞石不想收。如果宿贞还剩下两颗保元丹,绝不会只给亲儿子一颗。也就是说,宿贞也只有这一颗保命的丹药了。他跟着谢茂根本不缺药物,何况,他也不是宿贞的亲儿子。 衣飞石没有和“慈母”相处的经验,与太后关系虽然和睦,毕竟隔了一层。他不知道要维系母子之间的感情,除了付出之外,接受也很重要。谢茂对此就轻车熟路了。怎么跟亲妈撒娇,他门儿清。 “行,快收下吧。”谢茂一把接过蜡丸,宿贞脸又青了。 赶在宿贞被气死之前,谢茂把蜡丸揣进衣飞石的上衣口袋里,说:“妈妈给你,你收收好。” 宿贞脸色才稍微缓和,轻声叮嘱儿子:“这药妈妈也只剩一颗了,保命用的好东西,除非生死关头,轻易不要浪费。用时清水化开,喝下去就行了。实在没有水,含在嘴里化开也行。” 她说“轻易不要浪费”时,看的是谢茂,显然很担心儿子一时为爱昏头,把这好东西又给谢茂了。 侍应将餐食一一送上。 宿贞很热情温柔地招呼儿子吃菜,打听衣飞石的口味习惯。 一顿饭吃了小半,衣飞石还是忍不住关心:“妈妈,您受伤了?” 宿贞又看谢茂。谢茂埋头吃菜,表示和我没关系,我一直在认真吃饭,是你儿子自己看出来的。 ——就衣飞石这眼力,想在他跟前佯作无恙正常,除非有谢茂的功力。 宿贞摸了摸自己的胳膊,笑说:“没事。你前两天就约我,说要问什么事?” 见面到现在,宿贞一直在和衣飞石聊天说小话,根本不提衣飞石想问的事。现在突然就切入正题,可见她十分不想谈受伤相关的事。宿贞的态度这么明显,衣飞石和她真的不大熟,也不好再问。 “我前几天回了一趟杭市,打听了当年的事。想请教您,十九年前境外势力曾到华夏抢夺某样东西,闹得沸沸扬扬那一次,您知道那是什么吗?”衣飞石问。 宿贞笑容收敛住,似是回忆前尘,许久才说:“我知道。他们想找的,是《道德天书》。” 接下来就应该话说当年了吧?谢茂和衣飞石都洗耳恭听。 哪晓得宿贞就说了这么一句,就默默添汤吃菜,还把面前的一杯红酒喝了个涓滴不剩。 喝完了该话说当年了吧?侍应重新斟上酒,宿贞吃了菜,又喝了一杯红酒,还是不肯说当年的事。 一直到她把一整瓶红酒喝了个干干净净,衣飞石想劝她少喝一些时,她才放下杯子,轻声说:“《道德天书》目前还在境内,当年境外来的圣谕战士都死了,你还想知道什么?” “您当时把我放在杭市,是为什么?”衣飞石单刀直入。 “因为您也认为岑皖的选择很正确。我留在杭市比留在您身边安全?” “——是必须留在杭市,还是必须不能留在您身边?” 宿贞沉默。 良久之后,她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车水马龙的京市长街,说:“我以为你起码还要一些时间,才能查到这里。谢茂给你很多提醒和帮助?——谢指挥官,不如你告诉我,你们特事办究竟想知道什么?” “我目前在休假。”谢茂说的是真话,齐秋娴给了他三个月带薪假期。 虽然,他至今都不知道特事办的薪水该去哪里领。 衣飞石解释说:“这和先生没有关系。如果您不肯透露十九年前的事情,那您是否能告诉我,把我留在杭市和岳王庙有关系吗?” “有。”宿贞简单地回答。 “有灵异势力要杀我?” “是。” “您知道这股势力是谁?” “知道。” “和爸爸的死因有关系吗?” “……不知道。” 宿贞一开始就说过,敌对势力非常强大。非要说她对对方一无所知,那不现实。她知道对方的大概身份,却不敢靠近去查证对方和丈夫死亡的关系,因为,她虽然死了丈夫,却还有一个活着的儿子要保全。 她假惺惺地给了衣飞石一大堆岑皖相关的线索情报,却没有向衣飞石坦诚任何“强大势力”相关的细节。 一开始,她就没打算让衣飞石靠近那个“真相”。她仍然选择保护自己的儿子。 衣飞石也放下筷子了,问:“您打算让我自己继续无头苍蝇地查?” 宿贞摸了摸手上的戒指。 她面向落地窗,看着窗外的景色。 谢茂趁机向衣飞石示意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刚才宿贞被问到伤情时,她就摸过自己的胳膊。 衣飞石立刻醒悟了过来。 宿贞为什么在见过他的第二天就突然出国去了?真有什么紧急业务,非得在农历春节的时候去处理? 他意识里始终把宿贞当作相夫教子的妇人看待,被谢茂提醒才知道完全不对。宿贞这就是单枪匹马出国去“查证”了。当初她不敢查,是因为她要保护儿子。如今儿子已经藏不住了,她只能主动出击。 ——在她的认知里,容舜找到石一飞可能是个巧合。谢茂找到石一飞则绝不是巧合。 谢茂找上石一飞就等于特事办找上了石一飞。宿贞对特事办怀着强烈的不信任感,甚至怀疑特事办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对她而言,事态已经严重到无法周全的地步,必须采取行动。 甩出岑皖这条线索敷衍住衣飞石之后,她立刻就安排了出国的行程。 衣飞石不问了。 宿贞出国带了很多人,行程根本藏不住。 回头问问容舜,或是找童画帮个小忙,就知道她找上哪方面的势力了。 宿贞面前的落地窗完美映出了谢茂提醒衣飞石的全过程。她无奈地转过身,说:“给我一点时间。” “你对付不了。”衣飞石说。 对付得了,就不会让儿子漂泊在外十五年,自己守着骨肉分离的痛苦日夜煎熬。 那是因为还有牵挂,还不到必须拼命的时候。宿贞不会告诉儿子,她准备拼命了。她理所当然地就撒了一个谎:“等我查明白怎么回事了,我再告诉你。现在……我也不知道。” 从前她确实不知道。 现在,她知道了。 ※ “她在撒谎。”衣飞石说。 谢茂把手机上米粉发来的短信给他看。 【老大,我被扔出来了。现在好晕,我可能是第一个被鬼打墙的鬼。】 “你留了米粉在她身边?” “嗯。试探而已。不出意料,她出身常家,普通役鬼拿她没办法。” “那现在怎么办?” “岳应祥。” 谢茂与衣飞石正在街头漫步,突然出现的岳云就像是迎面走来的路人,碰面之后就跟在他们身边,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老板,啥事?” “跟着宿贞,看看她想干什么。”谢茂交代。 岳云用一种很难表述的眼神看着他。 “第二次。”谢茂不乐意了。 第一次让岳云帮忙做容舜车祸现场,岳云用容家往事拒绝了。这是第二次被拒绝了。 让干点什么事儿都不行,晚上还拐着毛绒绒出门找事儿,目前还不知道给谢茂得罪了多少“同道中人”。 ——就这么个货,没买他之前,他把自己吹得天花乱坠,还诉苦说自己父子被人欺负多可怜。谢茂觉得吧,就岳云这样光占便宜不干活的行径,别说被断了香火,混到今天没被打死绝对是因为他爹战力太强! “大兄弟,不是哥们儿光吃饷不干活,您老人家给的活儿也都太难办了!” 岳云叫苦不迭,“您知道那位是谁吗?常家二百年不遇的符道天才,二十五年前的青盟首座,要不是她非要跟容家的小子相好被禁了道术,现在的隐盟三子一个都没法儿出头,被她压在脚下摩擦摩擦!她那道术是心禁,什么是心禁你不会不懂吧?开心就禁,不开心就不禁啊!我……” 谢茂一张定神符拍在他额头上,问:“去不去?” 岳云轻松地挣脱了那张黄纸,正想嬉皮笑脸说不去,却发现自己根本笑不出来。 有形的黄纸被轻易挣脱了,无形的定神咒如影随形,仿佛是天地间注定的规则,有光就有影,有岳云就有定神符,牢牢地贴在他的脑门上。他再次用力挣扎。似是感觉到一种挣脱的快意。然而,那快意刚刚脱身,如影随形的定神符就更深一分压入灵台,越来越深。 “……影灵术?”岳云活了千余年,也算是见多识广,堪称各类道法老百科全书了。 “你到底是哪家混出来的小妖怪啊,失传近五百年的影灵术你也会?快给哥弄下来,哥立马给你盯梢去,真的,再耽搁一会儿可盯滑了……”岳云立马认怂。 谢茂牵着衣飞石的手,沿着地铁入口进去,压根儿就没搭理跳脚的岳云。 要么老老实实去盯梢,完成任务再来求揭符,要么就一辈子挂着定神符时时刻刻保持清醒吧。 ※ 当天晚上。 容家二房老爷子容冲突然发起高烧,连夜住院。容策在赶往医院途中,遭遇车祸。 整个容家都被惊动了,住在客院的谢茂和衣飞石也没能躺下,因为,岳云正满脸晦气地跟他们汇报。 “她倒是没开禁,没用自身的道术。不过,她以前是青盟首座,小弟多得不行,在家里拿着容冲那小子的生辰八字,烧了一张南疆龙家的厄运咒符,容冲立马就倒霉了……存了二十多年的咒符都这么厉害,啧啧。” “容策?她没用道术对付容策。她对付的是容策的车子。” “她给容策的车子也贴了一张厄运咒符!” ……那还能不出车祸吗? 衣飞石被宿女士这一系列报复行为弄得满头包,且完全不能理解。 他是个目的性极强的人。如果说宿贞当初爆了谢紫初的照片,是为了借机生乱惑人耳目,今晚这一切呢?纯粹就是针对容策那一系列袭击的反击和报复。 实力强大的外敌还不够对付,还要收拾自家的同盟。这是什么样的精神病啊? 与此同时,谢茂的电话响了。 【京市政要遭遇非自然力量袭击,组织要求你立刻停止休假,马上到分部报到。地址和通行口令随后发往你的工作邮箱,立刻查收。】电话里,传来齐妈冷峻紧急的声音。 京市政要?容冲? 非自然力量袭击?厄运咒符? 挂断电话之后,谢茂跟衣飞石交换眼色:“这就是她的目的。” 宿贞的目的就是和特事办取得正面对话的关系。如果不达目的,她甚至可能攻击更多高官政要做威胁。 “我能去吗?”衣飞石问。 “这不是你能不能去的问题。”谢茂苦恼极了,他都去不了啊。 他根本不知道原身的工作邮箱地址是什么,上哪儿接收临时地址和通行口令? 294.乡村天王(53) 谢茂不怎么在乎特事办的工作, 早半个月前就想辞职不干。 总体而言,谢茂是比较有职业道德的,在其位谋其职, 从不尸位素餐。 在谢朝干了几辈子皇帝就不说了,哪一世都是勤勤恳恳的明君人设,轻易不敢辍朝。到了新古时代, 哪怕自诩文职人员,刚接到原身的保安工作时,他也老老实实值了班,给人守了门,一直办了辞职手续才正式离岗。 就特事办这份工作, 一旦衣飞石有了自保之力, 他也未必不肯替原身做下去。 ——他本身就是修士, 还是非常稀有的种植系修士,这个时代能取代他作用的人非常少。 他和衣飞石都要修行。在未来时代, 他在大学读了几年书,修了几个学位, 最终还是得跟着舰队远行, 在实战中修行。心修和体修都离不开实践。他已然积攒了足够多的经验,衣飞石在修行一道中,仍旧是个小学生。 然而, 特事办做事不厚道。 以自己人做饵的事件屡见不鲜, 正义与否的界限, 是当事人是否知情且赞同。 谢茂刚来这个世界就被特事办三位主席投票决定出卖, 据说唯一持反对意见的齐妈,也没有事先通知他有危险,而是任凭吸血鬼杀手策划了数次针对他的谋杀。为此,衣飞石两次身陷险地,这让谢茂还能有什么想法?没有立刻杀上门去讨回公道,纯粹是因为他修为没恢复巅峰状态,衣飞石也还是他的弱点。 反正收不到集合地点和通行口令,想去报到也找不着门,谢茂基本上没有多做努力。 “给你妈打个电话?”谢茂问。 特事办可以不管,岳母不能不管。岳云是说宿贞很不好惹,万一她跟特事办扯起来吃亏呢? 衣飞石摇头:“她摆明了态度不让我插手,打电话也是撒谎。我们直接过去。” 谢茂的手机就疯狂地响起了短信提示音。 【老大,齐妈亲自打电话取消休假是紧急情况,你得马上去啊!】 【紧急集合时间只有三个小时!】 【你别走啊,你答应我找出内鬼,你可不能吃处分被革了!】 【跟着特事办一样能找到宿夫人,老大,凭着你在特事办的威望,很大可能保护双方不起正面冲突,这是两利的选择,与其现在去找宿夫人,不如去集合啊!】 【集合啊!】 【集合!】 【老大,老大,集合!】 谢茂看着一连串疯狂弹入手机的信息,说:“我不知道工作邮箱地址。” 【我知道。】 谢茂看着米粉发出来“我知道”三个字,又看见那一条信息被撤回,没留下一丝痕迹。 ——你们鬼魂好棒棒哦,还能这么玩儿? 米粉撤回那条信息的原因很简单,就算他知道原身的邮箱ID又如何?他不知道密码。谢茂还是拿不到工作邮箱里的集合地点和通行口令。 谢茂笑了笑,舒展筋骨坐回了沙发,不必他吩咐,衣飞石就把PAD拿了来。 “把邮箱地址发给我。”谢茂吩咐米粉。 米粉沉默了一会儿,直接把登录地址和邮箱ID发到了谢茂的PAD上,只剩下密码空着。 谢茂想了想,调出虚拟键盘,输入“qwertyuioplkjhgfdsa”,回车。 顺利进入。 【你为什么知道老大的登录密码?】 “你说呢?” 他是不知道原身的登录密码,他只是照着自己的习惯在输密码。 至于他为什么这么自信能正常访问……他一开始就告诉米粉了,他和原身是处于不同时间点的同一个人。 摄灵图册中的米粉陷入深思。他一直认为谢茂是在忽悠自己,现在,他不太确定了。 谢茂浏览邮箱中的内容。这个工作邮箱的前次登陆时间是在七个月前,当时收到的邮件已经被删除了,现在邮箱里光溜溜的,只有一封刚发进来不久的广告邮件,充斥着仿佛一点就会中毒的黄暴信息。 谢茂当然看不懂。 “把信息提出来,发给我。”谢茂点开邮件,毫不客气地支使米粉。 【临时集合点:H2。通行口令:赞赞新时代。】 “H2的地址。”这显然是个代号。 米粉也不知道H2在什么地方,他直接操控了谢茂的PAD,在浏览器里输入一大串近乎乱码的网址,登录了一个看上去像是网上□□的非法小站,登录ID,H2,密码则是谢茂的工作邮箱地址,验证码是谢茂收到工作邮件的时间。点击确认之后,集合地点直接在地图上标注了出来。 “走吧。”谢茂给衣飞石拎起羽绒服,准备出门。 【你不能带外人进入。】 “这是内人。” 【特事办保密层级非常高,违反保密条例你会吃处分,也会给他带来麻烦。】 谢茂笑了笑,说:“他去宿贞身边。” 反正只要跟着宿贞,迟早也会和特事办碰头。 “无论任何情况,不要离开京市。”离得太远了,遇到危险赶不及救援。 “是。” “没看见我之前,不要强出头。有事给我打电话。” “是。” “带着摄魂花,善用禁阵。实在太危险,找个僻静的地方把自己封进去。我在外边能破阵救你。” “是。” …… 谢茂絮絮叨叨地叮嘱了许多,方才弯腰替坐在车里的衣飞石系上安全带:“开慢一点。” “嗯。”爱飙车的衣飞石向谢茂保证,“八十。” 顾不上周围的摄像头,谢茂在衣飞石额上亲了一口,方才关上车门。 容舜在家里留了两辆车,刚好两口子一人一辆分头行动。 衣飞石的车停在前边,发动之后稳稳地停着,直到谢茂驶出车库之后才随后跟了出来。谢茂将车向东,衣飞石汇入车流驶向西边。米粉跟着谢茂,岳云则被谢茂放在了衣飞石身边——他如今实在不大相信衣飞石的战力。 越过三个红绿灯之后,谢茂懒得看手机短信,把米粉从摄灵图册中放了出来。 “你给我说说,具体什么情况。万一露了馅儿……”那就别指望我去给你捉内鬼了。 米粉只得巨细靡遗地给他补课。 “临时集合点一般由后勤组提供,可能是三人小组,也可能是八人组,十六人组。到达地点之后,交换通行口令,确认身份,会被引导进入信息室,进行前期的任务部署。这个我也只知道属于自己的部分,老大是指挥官,应该还有与上级对接情报的程序……” H2的地址位于某条酒吧街,农历春节冷清了不少,谢茂开着车找目标地点。 “等等,出事了。”米粉提醒。 “看见了。” 谢茂把车停在路边,假装去对街的便利店买水,顺便套话:“前面怎么了?” 就在特事办的临时集合点,门口停着好几辆警车,外边还有不少围观群众。 便利店的收银小哥哥麻利地找零,随口说:“谁知道,不是打架就是嗑药呗。大过年的也不消停。” 有酒的地方就有事端,酒吧街隔三差五就有喝酒闹事、打架斗殴的热闹,警车也经常来,便利店的小哥儿久经沙场早习惯了,佛系收银。 他抬头看见谢茂的脸,淡然的神色瞬间变得兴趣盎然,倾身往收银台上一歪,凑近谢茂身边:“我请你?” 谢茂看了他递来的东西一眼。 一盒安全套。 谢茂拿起那盒套套顺手放回货柜,含笑拒绝:“不合适。” 拒绝了一场莫名其妙的艳遇之后,谢茂打开车门,发现车里除了米粉,多了一只惊魂甫定的女鬼。 这只女鬼穿着低胸裙,外罩貂皮大衣,很典型的夜场女打扮。谢茂恍若未见,拧开水瓶坐回驾驶位,目光仍旧盯着前面被警车围住的酒吧。 那女鬼睁大眼睛:“老大!” 米粉刚才已经传了短信给谢茂,他准确地叫出了女鬼的代号:“虫草。你怎么在这里?” “我得到通知,前来临时集合点等候命令。交换通行口令之后,我从西边的通道进了准备室,然后……”虫草的状态和米粉死亡初期一样,对自己的死因特别茫然,“我就死了。” 虫草是个很年轻的女孩儿,脸上还带着一丝青涩的稚气,让她脸上出入夜场的浓妆都显得格格不入。 谢茂把一口没喝的水瓶盖子旋了回去,看着前面警灯闪烁的车辆,神色冷峻。 特事办有内鬼。 这内鬼究竟有什么目的,暂时不得而知。只知道他一直在浑水摸鱼,残杀一线行动人员。 杭市吸血鬼谋杀案时,米粉因此死亡,小面重伤。今天京市宿贞挑事,虫草又死在了临时集合点。 虫草的死惊动了警察,临时集合点随之成为刑案现场,完全失去了秘密集合的意义。 ——内鬼今天杀人的目的,究竟是虫草本身,还是为了拖延宿贞与特事办正面会谈的时间? 谢茂突然下车,重新回到刚才买水的便利店,猛地推开大门。 站在收银台前的是一个小胖妹,正在刷手机。 “刚刚交接班?”谢茂问。 小胖妹看见他说话都结巴了,磕磕巴巴地说:“啊?不啊,我今天晚班,上到凌晨三点。” 谢茂出门将矿泉水倏地洒出一条水线,原本应该受地心引力哗啦坠地的水线飞腾而起,朝着夜空中斑驳陆离的霓虹飞去。谢茂手中多了一把桃木剑。 他站在长街中央,一剑斩落。 霎时间,长街一半光明,一半幽沉如地狱。 295.乡村天王(54) “呵, 小孩,反应挺快。” 酒吧街角竖起的广告牌上,一只黑猫四肢着地站立, 腰背弓起,毛发耸立。 ——它口吻带着俯视蝼蚁的高高在上,竖起的毛发则完全暴露了它的紧张。猫这种生物, 弓起腰背,竖起毛发,都是为了使自己看起来体型更加庞大,是一种虚张声势的“震慑”方式。 这代表它不想和谢茂交手,单纯想把谢茂吓退。 谢茂根本没有看它。 他想找的是刚才在便利店里见过一面的收银小哥。 对普通人来说, 天人感应是一种非常玄奇且无法理喻的存在, 对修行者而言, 天人感应则是诸事诸行的潜在指引。来到新古时代之后,谢茂恢复了与天地的沟通, 重新踏入修行之路,此后他所做的每一个“下意识”的选择, 都源于他本身修法与天地的感召, 这是一种冥冥中的指引。 修行多年,谢茂很明白这种“下意识”代表着什么,也能准确地利用天人感应逢凶化吉。 他将车停在路边, 走进便利店里询问临时集合点的情报, 都是下意识的选择。 这种选择让他顺利堵住了杀手。如果不出意外, 他会在便利店里发现收银小哥的破绽。他对各种幻阵都很了解, 一双来自未来的灵目也能看出各种各样的能量走向。 然而,第一次交锋,是谢茂略逊一筹。 大凡拥有正常社交意识的人,遇见诸如裸体、粗口、血腥等刺激时,都会选择本能地回避。所以,很多无赖战术因此而来。交锋中突然脱裤子,捏咪咪,说出乎意料的话,是很常见的小技巧。 收银小哥对谢茂拿出安全套,故意约炮,就是一种刺激性回避。 对同性提出性邀约,基本上可以等同于打架时突然脱了裤子在地上打滚了。大多数人就因此恼羞成怒,脾气温和的也会觉得膈应,匆匆离开。 搁从前谢茂立马就能察觉出不对来。这种小伎俩,只能骗骗刚出校门的愣头青。 他之所以会中招,完全是因为对方歪打正着了。 ——谢茂不在乎别人脱裤子吐口水,他内心的弱点是衣飞石。 在未来时代,无拘无束没有爱人的谢茂,很是度过了一段喝酒约炮自由自在的生活。 他长得好看,脾气不坏也不黏糊,在社区里非常受欢迎。收银小哥歪着头勾搭他的时候,那一瞬间,他就想起了记忆中渐渐变得遥远的未来糜烂生活。 随便约炮的日子远在他穿越到谢朝,认识衣飞石之前,按说他根本不该有任何负疚感。 可谢茂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在谢朝时,见到了上辈子的情人周琦,他都能“做贼心虚”闹出一堆事来。远在谢朝之前的未来时代,对他来说也是一样不堪回忆的黑历史。 哪怕衣飞石根本不可能知道从前的一切,他还是忍不住心虚,本能地选择了回避。 那一瞬间,道心有瑕。 所以,谢茂收到米粉的短信,立刻匆匆离开了便利店。 所以,对方技高一筹,顺利避开了找上门来的谢茂。 大风大浪都见得多了,居然栽在这么个小伎俩上,简直是奇耻大辱。 谢茂持剑开目,神意袅袅不倦于黑暗与光明之中游走,方圆半里之内的风吹草动都被他盯死。 广告牌上的黑猫焦躁地发出低吼,威胁谢茂:“小孩,你要找的人已经走了。本大爷最喜欢吃小孩的眼珠子。” 谢茂左手持符,二指竖起,指尖寒光一闪,红芒飞逝。 黑猫发出凄厉的惨号声,直挺挺地从广告牌上掉下来,砸在垃圾桶上。 长街上,一半光明如昔,一半幽沉如地狱。 静谧得不似人间的那一片草丛中,一道人影倏地窜了出来。 那人背着一只熊猫小书包,戴着毛茸茸的小熊帽,身上的棉服也是夸张的卡通造型。 ——要不是长得特别帅,一张脸拯救了他的智商,整个儿一大龄弱智儿童。他抱起砸在垃圾桶上的黑猫,冲谢茂嚷嚷:“喂!玩火、尿床、虐待小动物,连环杀手三项特征,你已经占其中一样了!” 谢茂和收银小哥的联系媒介有两样。 一样是刚才被他用于追踪的那瓶水,另一样则是收银小哥亲手给他的找零。 那瓶水已经彻底泼洒在幻界之中,谢茂指间携着一枚硬币,铮地弹出—— 风中传来幽吟声。 硬币准确地射向了打扮卡通的大龄弱智儿童。 他就是刚才在便利店里的收银小哥。 谢茂顿时觉得更羞耻了。尼玛,居然栽在这么个弱智儿童手上!朕一世英名! 同样炸毛的还有那大龄弱智儿童怀里的黑猫。刚刚还僵硬不动的黑猫一骨碌爬了起来,踩着那人的胳膊,恨铁不成钢地怒喷:“你是不是傻?本大爷在装死!不是真死!你冲出来干嘛?” 卡通小哥被黑猫踩得灰头土脸,连忙伸直双臂,让黑猫尽量远离自己。 黑猫炸毛龇牙。 “他把时间界河都封了,还盯着阴阳两界,我要不想蹲那儿一直到饿死,迟早得出来。”卡通小哥无语地解释。 他的目光停留在谢茂身上。 谢茂今夜出门穿得很简单,去集合点接任务,也许就要打架,下身是比较宽松的休闲裤,系带跑步鞋,上身套头毛衫,外披短风衣。就谢茂目前的身板帅脸,穿什么不是重点,反正套麻袋都能上T台。 重点是,谢茂的手里还拿着一把桃木剑,左手捏着一张属性不明的黄符。 “没听说你会道术。”卡通小哥穿得弱智,智商很正常。 “米粉。”谢茂呼叫支援。 他不认识这人。 米粉和虫草都飘到了他的身边。 谢茂无语地把黄符揣进口袋里,掏出手机。 ——都到身边了,你敢不敢直接告诉我,不要发短信? 【不认识。】 没等谢茂把手机屏幕摁熄,又一条无发信人的短信进入他的手机短信界面。 【我也不认识。】 这条短信很显然不是米粉发来的。谢茂抬起头,目光从米粉转移到虫草身上。 虫草立刻给他一个很典型的“新入职小员工给老板打扫了办公室,被老板注视时腼腆又含蓄的讨好”笑容。 ……所以,你发短信给我是为了什么?掩人耳目?谢茂看着米粉。 米粉尴尬地偏过头。 最尴尬的是,他们两只鬼给谢茂发送的短信,对对面一人一猫而言,是完全不加密的。 “我十二岁时就在家中闭关,去年冬至才出来,全天下也没几个人认识我。不过,你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字。”卡通小哥微微一笑,原本温柔软糯的笑脸,有了一瞬微弱的摄人心魄,“我是常燕飞。” 米粉和虫草都很吃惊,虫草更是脱口惊呼:“燕飞惊天。” 谢茂在自己的历史知识中翻了好几遍,没发现“常燕飞”这个知识点,可见只是个渣渣。 “你杀了虫草。”谢茂说。 “是。”常燕飞一口承认,看着虫草还大言不惭地说,“不用谢我。” 虫草晕晕乎乎地问:“燕飞师兄,你为什么要杀我?” 与虫草常年搭档的燕窝本名常燕息,是常燕飞的胞妹,二女关系非常亲密。虫草不相信常燕飞会无故杀死自己。何况,隐世家族的潜修弟子对生死也不怎么在乎。生而为人,死则成鬼,不同的存在方式罢了。就算变成了鬼,一样可以修行。所以,虫草对生死的感触不如米粉那么强烈。 “我是本次行动的联络员。”常燕飞拿出自己的手机,打开那封同样黄暴的邮件。 谢茂看不懂其中的密码,米粉和虫草都去检查了,回头对谢茂表示认可。 特事办作为华夏处理非自然力量的有关部门,背后必然有隐世家族支撑,常家就是极其有份量的一支大族。常家子弟完成基础学业之后,必须进入特事办入世历练,拿到特殊考评之后才能正式出师,所以,特事办里的常家子弟并不罕见。 常燕飞出关就进了特事办,担任联络员,米粉和虫草都不觉得奇怪。 ——常燕飞是什么人呐?常家第三十六代首座弟子,类似于隐世家族中的顶级二代。 “我进入集合点时,池师妹已经陷入阎罗幻阵,三魂缥缈。如果不立刻将她兵解,七魄也将丧失。所以,”常燕飞指了指虫草的眉心,“我杀了她。” 修行人不怕躯壳死亡,怕的是魂飞魄散。鬼修也是修,魂魄都没了,那才是真的没了。 谢茂知道阎罗幻阵。 这是新古时代很流行的一种摄魂阵,主要用于摄取生魂。 被摄去魂魄的人会陷入昏迷,魂魄如鬼魂一样被肆意操纵,令人胆寒的是,鬼魂依仗鬼气存活,被阎罗幻阵摄取的生魂依然倚靠肉身存活。生魂离体活动会消耗巨大的生气,失去魂魄的人身很快就会虚弱而死。一旦肉身死亡,生魂无依无靠,只能消耗自身,最终魂飞魄散,永远消失。 ……根本不到必须兵解的地步。 真被摄魂离体,把虫草的生魂找回来就行了。何况,这不是才被摄取了三魂,七魄都还在吗? “所以,你就杀了她。” 谢茂将桃木剑猛地刺回左掌,木剑凭空消失。 所有人都震惊于他藏匿桃木剑的手法时,他双手之中风雷涌动,一道电光直劈云霄。 轰隆一声闷响。 谢茂掌中云气上形于天,再从九天之下落下,势如破竹。 常燕飞错愕之下抱着黑猫飞逝近三十米,从长街那一半黑暗中飞入光明,依然逃不脱顶头砸下的炸雷,眼看人腰粗的闪电要劈上头顶,他一连砸出七八件金光闪耀的护身法器—— 九霄青罗伞,烧焦。 百足谪仙盾,烧焦。 白鹤寒鸦灯,烧焦。 百炼赤凤箍,烧焦。 六阳无伤盒,烧焦。 玄龟梅花罩,烧焦。 捉影乾元冠,烧焦。 …… “出鬼了!” 随着护身法器一件一件烧焦,常燕飞脸色一点点灰败。 千钧一发之际,他用最后一件九子莲心把黑猫护着扔了出去,双手燃起十八张神盾符,把自己七窍十一柱牢牢护住。这已经不是保命的法子了,而是保魂。 ——希望被劈死之后,魂魄还能留个渣渣,不至于魂飞魄散。 粗亮可怕的闪电几乎把整个长街映出惨白色。 一切发生得太快。 米粉和虫草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常燕飞身上的神盾符在雷光中,一一燃烧成灰烬。 被修界众人仰望了二十年的常家天才,燕飞惊天,刚刚入世就要陨落了吗? 黑猫发出凄厉的嚎叫声,云层中隆隆涌动。 那一道可怖的闪电,最终,落在了一柄轻飘飘的桃木剑上。 常燕飞浑身被炸得稀烂焦黑,被可怖的雷炁压得单膝跪下。 谢茂一手持剑,接住了按落他头顶的那一道巨雷。 风雷在桃木剑上疯狂翻卷,吹得谢茂那件不怎么轻盈的短风衣也猎猎作响。 此时此刻,现代修真界号称“二代第一人”的常燕飞,与那一道能够轰灭他的雷光,仅有一把薄薄的桃木剑间隔着。 雷,是谢茂放出来的。 他又亲手接住了。 被压在桃木剑与巨雷之下的常燕飞,没法儿去考虑“你这么搞我是不是想立威”。 巨雷在上,常燕飞不想死。 “服输!” 正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打不过人家,要么认输,要么认命。 无数人曾在常燕飞的灵符下认输称臣,技不如人时,常燕飞认输也毫不含糊。这是修界规矩。 谢茂也没有打算杀了他。 那边米粉和虫草都关切地看着常燕飞,尤其是死在常燕飞手里的虫草,丝毫不介意常燕飞杀死她的事实,真真正正对他充满了感激和关心。这有什么办法?新古时代的局限性。 谢茂知道如何取回陷入阎罗幻阵的生魂,这个时代的修者不知道。 常燕飞认为杀了虫草是唯一拯救她的办法。 可是,只要他稍微等待半小时,等谢茂赶到集合点,虫草就不必死了。 谢茂抽回桃木剑,巨大的雷光瞬间砸落,常燕飞瞳孔剧烈收缩,以为必死无疑时,巨雷砸在了他的身上。触身时,倏地化作一道手臂粗细的小雷。 “咳——”常燕飞咳出一口逆冲而上的黑血,浑身酥软脱力,趴在地上。 虫草连忙上来,蹲在常燕飞身前:“老大,燕飞师兄不会害人。” 常燕飞立刻退了一步。他不能和虫草的鬼魂产生联系,否则,虫草就不能去投胎了。 “你不要留在这里了,先回家找长辈拿到福禄牌,去地府排队投胎。”常燕飞说。 隐世家族的子弟和普通人不一样,他们有专门的福禄牌子,递给地府鬼差之后,就能换取来生的寿数福禄,不过,求福禄寿的非常少,通常都是要求投生回本家,下一世继续修行,以期超脱五行。 虫草哦了一声,还是回头看谢茂。 很显然,刚刚进入特事办的常燕飞,在她心目中的威望仍是不及已经退役的前老大。 “你还记得些什么?”谢茂问。 虫草努力回想了一下,说:“我都记得。只是不记得怎么死了。” 全都记得又没有特意提及,可见她认为没什么可疑之处。 谢茂瞥向常燕飞。 “……她在幻阵里,我就贴了一张安息符。”常燕飞解释。 “没什么事了,你回家去吧。”谢茂在她身上画了一个“隐”字,金灿灿的紫光一闪而逝。 米粉死前是普通人,虫草也不以符术见长,都看不出他随手画符的奥妙。唯有以符术立家的常燕飞暗暗心惊。黄纸、朱砂,都是行符的媒介,上祈于天,下敕于地。就像古代臣子给皇帝上奏折,皇帝给百姓子民下圣旨,草纸写奏折要被砍头,破布颁圣旨也是快亡国灭朝了……这玩意儿它真的很重要。 空手写符代表着什么呢?要么这符借的是自家亲祖师的力量,要么这就是修者本人的力量。 只有这两种情形,才能解释这种“完全不客气”的符相。 谢茂叮嘱虫草:“我给你附了一个隐字诀,三日之内,只要你有心躲避,诸神众鬼不能近身。可保你平安回家。路上不要耽搁,不要多事——你是修家,应该知道鬼魂一旦与生人产生因果,就不能再投胎了?” “我知道。”虫草抱拳作揖,施了个修家礼,“老大,我回家去准备投胎了。” 她看着谢茂的脸,恋恋不舍地说:“我们池家弟子都十六岁下山,十六年后,你还在不在特事办呀?可惜,到时候我也不记得你了。” 谢茂闻言憋了个满头包。最近桃花有点太旺盛了? 虫草很快就离开了,耽搁得越久,越容易与人界发生联系,不小心就会失去投胎资格。 确认虫草走远之后,谢茂才转过身,炸常燕飞一个惊雷—— “你原本不必杀她。” 常燕飞正在搓自己脸上的焦灰,作为(自认为)风靡万千少女的修二代,他很注意形象。 这句话让常燕飞手指顿了顿,抬眼望着谢茂。 谢茂没说我可以救她生魂这种看上去很装逼的话,直接甩大学课本里的标准答案:“摄鬼魂以阴,摄生魂以阳。抱阴负阳,冲气为和。” 常燕飞嘴唇急速蠕动,立刻趴在地上,以手指划出天星罗盘,迅速推衍。 十分钟后。 常燕飞呆呆地看着写了满地的符字:“……我原本不必杀她。” 连念两次之后,他狠狠一砸地面,指骨霎时间血肉模糊。 阎罗幻阵有救魂之法。摄生魂以阳。以前为什么没人想到?如果我早一点知道……不,如果我没有动手兵解池春草,等谢家的小子来集合点,池师妹就不必死了! 常燕飞满眼愧悔自责,更有一丝失魂落魄。 ——他原本自信中隐带着那一股目下无尘的高傲,此时都已消失殆尽。 谢茂走到他面前,伸出手。 常燕飞抬头。 良久。 他们都很清楚,这是缔结彼此主从关系的关键时候。 谢茂先前用雷术正面打败了他,他承认“服输”,这是以武论高低。 今天他打不过谢茂,对谢茂俯首称臣,可是,一旦有一天他能打败谢茂了,照样会逼着谢茂对他说“服输”二字。武无第二。谁都有当老大的野心和资格。 一次武斗失败不算什么。 在修界,除了他的姑姑常宿贞,有着“自修行以来同辈之中未尝一败”的名声之外,上前数二百年,三百年,有记载以来,都没有常胜不败的例子。总有状态不好的时候,总有别家天才横空出世的时候。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谢茂真正厉害的,是后边这一着。 他没有在虫草的鬼魂跟前,拆穿她“枉死”的事实。 虫草离开之后,谢茂直接把破解阎罗幻阵的诀窍告诉了常燕飞,丝毫没有藏私。 虫草的“无辜”兵解,阎罗幻阵的完美解法,轰隆隆地杀入了常燕飞骄傲的生命之中,这比他先前挨上的那一道巨雷更让他震撼、更有杀伤力。 但凡他还有一丝羞耻心,但凡他还有一丝道德感,他都会对谢茂低头认输。 这不仅仅是因为技弱一筹,还压着虫草一条命。 ——你跟着我,以后不会让你再犯今天这样的错误。 ——好。 常燕飞握住谢茂伸来的那只手。 从今以后,你是老大。 ※ 噗一声。 广告牌上的灯断了电,瞬间漆黑一片。 长街恢复了生机与光影,被谢茂一剑斩落的幽暗消失无踪,风气重新开始流动。 一切都恢复了正常。 米粉发现自己还坐在车上,身边的虫草却已经消失不见了。 谢茂与常燕飞前后走来。谢茂浑身毫发不损不奇怪,奇怪的是,原本被劈得破破烂烂的常燕飞也还是穿着他卡通棉服,头戴毛茸茸的小熊帽,手里还抱着一只翻白眼的黑猫。 “老、老大……”刚刚发生什么事了?没太多灵异知识的米粉满头雾水。 他飘出车门,去看刚才常燕飞吐出的黑血,推衍法术时写了满地的符文。 然而,地上一片洁净。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如果常燕飞不是老老实实跟小马仔似的守在老大身边,我肯定以为是做了一个梦。 想起常燕飞拿出手机自称联络员的场景,米粉不屑地想,你想当特事办一哥,那还差得远呢。 老大就是老大,由始至终,特事办的老大都只有一个。 ……就冲着那一串正常人都想不出的邮箱密码,米粉觉得,眼前这个老大,应该就是从前的老大吧?是吧? 296.乡村天王(55) 警察封锁了虫草的死亡现场, 谢茂和常燕飞居然都没想起向上级汇报情况。 直到齐秋娴一个电话打到谢茂手机上,谢茂才极其不理解地问:“咱们能不能找个正常的办公场所,不用混酒吧街?”又不是去境外执行秘密任务, 自家地盘还不能有个办公室了? “颐和茶庄。”齐秋娴挂断电话。 下一秒,常燕飞的电话也响了,同样被通知前往颐和茶庄集合。 刚收了小弟的谢茂往车后排坐下, 常燕飞钻进驾驶座又钻了出来,尴尬地说:“我没驾照。”他十二岁就在深山闭关,去年冬至才出关,不可能有驾驶执照。 谢茂起身和他换了位置,心想, 我小衣也没有驾照, 天天飚车, 不行,忙完尽早让他考一个。 上了车之后, 调好导航。 此时,半夜两点半, 路上只有空荡荡来去的出租车, 和始终坚守岗位的红绿灯在运行。 米粉坐在副驾座上,不住回头,想看坐在后排的常燕飞。顶级修二代啊!传说中的人物。常燕飞安静地坐着, 双瞳没有焦距, 整个人在放空——阎罗幻阵的解法和虫草的死亡, 给他的冲击不小。 把车速控制在八十迈的谢茂很悠闲, 连通车载蓝牙,给衣飞石打电话。 “小衣。” 【是,先生,您吩咐。】电话那一头,衣飞石声音略低,有风声从话筒吹入。 “不方便?” 【方便。】任何时候都方便。 “情况怎么样?” 【……她一直在休息。我在门外。】 谢茂听出来了,衣飞石有点尴尬。他和宿贞又不怎么熟,宿贞在家中“休息”,大半夜的,他总不能爬进去骚扰,只能远远地在门外守着。不过,这时候还能在家睡着,这位宿夫人心肝也是够大的。 “你找地方休息一会儿,让岳云盯着。你是肉体凡胎,他不会累。”谢茂随口差遣。 【我知道了,先生。】 谢茂给衣飞石打电话也没什么要紧事交代。 不过是刚才常燕飞说没驾照,他想起了衣飞石,突然之间,心里就生出了一些离愁别绪。 来到新古时代之后,他和衣飞石还没有分开过。离开不到一个小时,就觉得身边空落落的,不习惯倒也不至于,就是想念。明明在谢朝也没这么黏糊。——难道是经历了一次死别,更知道珍惜了? 谢茂不是话唠,没什么好说的,又不想挂电话。哪怕连衣飞石的呼吸都听不见,还是不想挂断。 只要知道在电话另一头,衣飞石正认真听着他下一句话,谢茂就觉得很好。 “冷不冷?” 【不冷。我回车里了。】 谢茂很满意。刚才能听见话筒吹入的风声,这会儿已经没有了。可见衣飞石很听话。他叫衣飞石找地方待着休息,衣飞石就回了车上,让岳云负责盯梢去了。 长久的沉默保持着,谢茂很安心地路过了七八个路口,听见衣飞石问:【您还顺利么?】 集体出任务,还有机会开这么长时间的小差,一直挂着电话不离线?衣飞石所在的时代虽然没有电话,他也知道被分派任务的一线战士绝不能和外人轻易接触,是为了保证任务的机密性。 “不太顺利。临时集合点出了意外,我现在赶往另外一个集合点。”谢茂随□□代。 常燕飞原本正在放空,闻言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就这么说了?保密意识呢?! 他上岗之前还去培训了一个月,背了一大堆条例,怎么这个应该比他正规的老员工办事这么随意?突然对这个组织好失望!各种严谨规范高大上的感觉都消失了!草台班子即视感! 衣飞石比谢茂还严谨一点,没有继续问,只轻声说:【您注意安全。】 车载音响把衣飞石的声音释放出来,带着一点儿失真的低柔,配合着他极其恭敬虔诚温驯的口吻,仿佛人就在身畔。谢茂眉梢眼角都放松了下来,轻“嗯”一声:“我知道。” 【宿主,今日秀恩爱日常已完成1/5,再接再厉哦!】 【宿主,今日秀恩爱日常已完成2/5,再接再厉哦!】 …… 衣飞石一边和谢茂打电话,系统就在他脑内疯狂刷屏。 所谓秀恩爱,当然是要在人前腻歪,狂撒狗粮,虐哭单身狗,才能算完成任务。 打个电话而已,怎么就秀恩爱了?衣飞石看了看蹲在宿贞小别墅院门柱子上喝啤酒吃炸鸡的岳云,隔着那么远,这肯定不能算“秀”了吧? 【请宿主知悉。】 【宿主的攻略对象谢茂,目前正开着车载蓝牙与宿主通话。】 【谢茂车上另有一人一鬼,全程见证宿主和攻略对象完成了本日的秀恩爱日常。】 “……”衣飞石无语。 敢情他这边没有秀恩爱,谢茂那边秀了也算数?这到底是谁的系统? 【宿主与攻略对象完成日常任务已超过一百次,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主线任务。】 每天五个秀恩爱日常,哪怕衣飞石没有主动去做,谢茂那么爱腻歪,任务总会自动超额完成。 从系统在衣飞石脑子里出声蹦达到现在,日常任务早已被完成了超过一百次,系统前几天就开始不厌其烦地对着衣飞石卖安利,要他开启本世界的主线任务。 系统给的任务是,寻找与自己合法结婚并公告天下之人,获取大众祝福一万万次。 日常任务做得再多,系统也只给了一些诸如《龙阳十八式》、《如何勾搭暴君男友》、《你本来就很帅》……之类的垃圾营销书籍。 然而,衣飞石比谢茂还要意志坚定。 任务,是不可能做的,主线任务不可能去做,秀恩爱也不会主动去做。 不管系统怎么威逼利诱,衣飞石既不关心它给的好处,也不害怕它的种种威胁。 他的态度由始至终只有一个,臣不谋君。 系统又开始疯狂地絮叨刷屏。 衣飞石熟练地一心二用,把脑子里的系统屏蔽到角落里,认真听着电话另一头谢茂的声音。 谢茂没有说话,电话那一头,只有轻微的汽车行驶在路上的声响。 啪——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碎响。 谢茂把稳方向盘,车辆已经自动进入防抱死模式。 所幸车速不快,路面宽敞,谢茂也没有胡乱打方向踩刹车,车在第三道上有惊无险地停下。 【先生?车胎爆了?】衣飞石急切地问。 “没事儿,已经停稳了。先挂了。”谢茂挂断电话,打开车门下来。 一辆京市极其少见的重型机车呼啸着甩到了车头前,骑士戴着头盔,手持□□,身上穿的居然是一身轻飘飘的唐装。这大冬天的,穿着绵绸唐装,看上去比穿着卡通棉服的常燕飞还不正常。 谢茂对着这种奇服旷世的作风比较过敏,常燕飞抱着黑猫吐槽:“京市禁摩,六环以内全天候禁止摩托车骑行。你还带着管制器械,我报警抓你啊!” “傻逼。”机车上的唐装男子翻了个白眼。 他将□□挂在机车上,拿出一根竹笛,突然开始吹曲。 架势搞得这么十足,谢茂眼前一亮。新古时代一度曾有天魔音风行于世,据传能勾人魂魄,使人神魂颠倒,可惜闹得太厉害被灭了道统,只在史上记载中留下只言片语,让后人遐思无限。 ——哪晓得这人一口真气吐出,竹笛中飞出来的,全都是令人烦躁的破音。 笛声时高时低,偶然带着嘈错声,烂得让人想打死他。 常燕飞怀里的黑猫浑身软毛炸起,发出恶狠狠地嗥叫,米粉是纯灵体,身体竟然随着音波的高低起伏撕扯变形,眼窍淌出不存在的血来! 谢茂立刻取出摄灵图册:“回来!” 那一瞬间,不止米粉飞入了摄灵图册,方圆半里之内,所有能听见笛声的鬼魂,全都争先恐后地朝着那一本摄灵图册汹涌奔来。 谢茂的摄灵图册容量不算特别大。 ——他一个文职人员,又不靠役鬼吃饭,不可能持有大容量生死簿。 这会儿不得不拼命翻页,一页图册装满之后,立刻展开下一页,鬼气森森涌入。 “你站着看戏挺开心?”谢茂猛地一脚把常燕飞扫了出去。 常燕飞抬手就是六张惊雷符疾射而出,夜空中电光连闪,手持竹笛的唐装男人急速后撤,一盏青灯自脑后升起,罩在头顶,常燕飞再扔好几张雷符,青灯微光一闪,都给闪没了。 那吹笛的男人似乎还分心嘲笑了他一下,原本简陋的笛声显得更潦草无章。 常燕飞好气! 这破灯不过黄级下品,要不是他七件法器刚被谢茂烧焦了,件件都能秒了这破灯! “没法器你还不会打架了?”谢茂冷笑一声,桃木剑掷出。 常燕飞一个鹞子翻身将剑迎入手中,正想替自己辩解一句,握着木剑的右腕险些脱臼! 原本应该轻飘飘的木剑,猛地一入手,竟然沉得不可思议! 这不是桃木本身的重量。 剑上的重量来自于春日第一缕惊雷,能够唤醒被冰冻的大地,使天地复苏的破雪春雷。 这是一柄雷击木剑。谢茂带着它在各个原始星域中,等候每一个春天来临的第一道春雷,雷电灌入剑身,淬去杂质,贮藏精华,这是带着勃然生机的雷法,能够终结天地间最凄冷的肃杀。 不是法器,更胜法器。 常家以符术闻名天下,然而,符术也分很多种,常燕飞主修的正是雷法。 得了谢茂这一剑相助,他口中念叨着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突进一剑斩落。 唐装男子头顶罩着的青灯竟似被划开两道光影,光在上,影在下,中间疯狂闪烁着一道人腰粗的电光,不等唐装男子反应,那一道可怖的电光已轰地砸上了他的胸口。 常燕飞也并非浪得虚名,紧跟着十二张惊雷符疾射,闷雷不住炸响。 唐装男子尖叫说:“常家!” 桃木剑啪地抽在他脸上,常燕飞居高临下盯着他:“常家招你惹你了?” “我姓焦。” 笛声停止之后,逃难一般涌入摄灵图册的鬼魂一哄而散。 谢茂走近时,恰好看见常燕飞迟疑地收回剑,看着地上被炸得焦黑的唐装男人。 “债主?”谢茂问。 常燕飞摇头。 “亲家?” 常燕飞尴尬地点头。 确认地上的焦某人没有再爬起来作妖的能力之后,谢茂回到车前,看着爆掉的轮胎,思考片刻之后,拿出手机搜索“爆胎之后怎么办”。未来时代,悬浮车已经没有轮胎了,谢茂没处理过爆胎问题。 照着千度经验,谢茂找到车里的备用胎和换胎工具,利索地把爆掉的前胎换好。 常燕飞回来,小声汇报:“我给他叫了救护车。” 谢茂从随身空间里取清洁符洗手,二人重新上车,继续往颐和茶庄行驶。 “他是来阻止我们去执行集合任务,我就这么把他放走了,是不是得向上级写报告?”常燕飞坐在副驾座,询问老司机。 可惜,老司机套了个新瓤儿,谢新瓤儿还装大尾巴狼:“你上级是谁?” “我向丁主任直接负责。”常燕飞说。 “丁主任在这里吗?” “不在。” “那你给他写报告?” “……” 常燕飞看着一路上路过的红绿灯,等红灯时,他向谢茂解释说:“百年前,河阴焦家也是隐世大族。隐修通常不出世,焦家……不一样。抗战时,焦家子弟纷纷下山,十去九不回。战争胜利时,焦家已从大族沦为小族,道统与镇族重宝都失落了。” 谢茂知道那一场战争。那是新古时代后期最惨烈的一场反侵略战争,华夏人胜利了。 不少隐修会在战乱时入世应劫,可是,像焦家这样弄到道统和镇派法宝都丢了的情况,那就不是计划中的应劫,而是真正悲天悯人,誓愿拯救苍生了。 如果常燕飞没有撒谎,就冲着焦家先辈的牺牲,常燕飞今天放人也是无可厚非。 先人余荫,庇护后人。 “后来,出了点事,焦家举家迁出海外,一直和国内不大对付。”常燕飞含糊地说。 “什么事。” “有一段时间,国内不许修行。” “嗯。” 谢茂明白了。常燕飞所说的那一段时间,和容家犯神经病的那段时间重叠。 真正的隐修大族,都有属于自己的地盘,能够在纷扰中完美隐形,甚至有大族将整块族地打包飞去南海,前些年才搬回来。普通修行人则倒了大霉,被容家一样的神经病逼着还俗娶妻破戒,很多人都被迫坏了修行。 焦家原本也是大族,失去道统传承和镇族重宝之后,瞬间跌出了隐修世家的行列。 所以,他们当时的遭遇和普通修行人一样难受,只能选择离开。 “他们这些年一直找事儿?”谢茂问。 常燕飞摇头:“我一直在闭关,不大清楚。”突然醒悟过来,“你不知道吗?” 谢茂将车停在了颐和园西近的某个建筑前,回头冲常燕飞笑了笑,依然装大尾巴狼:“我可不知道他们姓焦。” 常燕飞跟他一起找门进去,还忍不住问:“我真不用写报告?” 颐和茶庄里,灯火通明。 门口停车场里塞满了车,谢茂仔细看了一眼,停了不少特殊牌照的车辆,哨位上站着荷枪实弹的武装特警,拉线查验身份。 谢茂不知道正确程序是什么,米粉被竹笛所伤,正在摄灵图册中昏睡。 正在他放慢脚步寻找参照范本时,一道熟悉的身影走了出来。 齐秋娴。齐妈。她穿着利落的作战服,身带枪套,出门就向谢茂招手:“这边。” 齐秋娴把两个通行证给谢茂与常燕飞,通过了特警的检查,顺利进门。 她有些诧异于二人的状态。谢茂在特事办时就嚣张得气人,常燕飞刚进组织不久,骨子里也带着顶级修二代的目下无尘,所以,特事办一开始就不打算让二人碰头,齐秋娴负责管着谢茂,丁仪负责常燕飞,除非必要,这俩王不见王。 今天紧急任务让二人一起,主要是因为情况时机都很特殊。 特事办里除了主食组的作战员,其他部门,尤其技术支持部门的成员,基本上都和隐修世家沾亲带故。这种古老传统的世家,对春节团圆非常看重,小辈都要赶回去给老人家拜年,哪怕拜师学艺的小弟子也要去给祖师磕头,所以……特事办严重缺人。 宿贞突然发飙搞事,搞容策问题不大,祸害到容二老爷身上,顿时就踩了红线。 特事办不得不紧急响应,京市轮值的人员全部到岗,连京市附近三小时能赶到的在职成员,也都纷纷收到消息立刻复岗。谢茂是特事办最优秀的作战指挥官,常燕飞则是离得最近的一线战斗修士,两人都被紧急召回。 现在常燕飞小姑娘似的跟在谢茂身后,半点倨傲之气也无,看着就挺诡异。 步入会议厅之前,齐秋娴含笑给常燕飞推了门,把谢茂堵在了门外:“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能做什么?我做了什么也不能告诉你呀。 “你先告诉我。”齐秋娴口吻中带着一点心累的绝望,“丁仪和常宿义都来了。” 谢茂知道特事办共有三位主席,齐秋娴曾经告诉过他,出卖他做饵的决定是组织共同决定,三票之中,她只占其中一票,无能为力。常燕飞也说他直接向丁主任负责。 这会儿齐秋娴提起的两个名字,应该就是特事办的另外两位主管。 丁仪。常宿义。 一个是常燕飞的上司,一个看名字就和常燕飞沾亲带故。 难怪齐秋娴堵着他问情况。 这是深怕他把常燕飞得罪惨了,进门会被另外两位主管领导怼飞起? “是吗?我去给两位请安。”谢茂嘴角勾起冷笑,他倒是想看看,这两个投票决定把他丢给吸血鬼杀手谋杀数次的“领导”,究竟长着哪一副嘴脸。 砰一声。 谢茂推门而入。 会议厅里不少特事办紧急集合的成员,没负伤的三三俩俩围在一起,有的在卜卦,有的在玩罗盘,看上去都挺忙。还有不少受了伤的,灰头土脸地靠在担架上,补品组帮着疗伤敷药。 另外有几位看上去比较核心的成员,都围坐在中心的圆桌边上。 常燕飞就站在旁边,似乎有些不大耐烦地说着话。他在谢茂跟前老实,那是因为打输了,对着别人就没那么好脾气,顶级修二代身份不是说假的。 和正常行政单位不同,特事办中有太多隐世家族成员,整个组织的运作都带着古今杂糅的风格。 所有人都朝着门口望去。 见谢茂不客气地掀门进来,大部分人都很平静地露出一个“哦”的表情,继续干自己的事。老大掀门拍桌子,很稀奇吗?他没喝着可乐翻着白眼扭着屁股进来,就很老实了。 小部分人一跃而起,纷纷上前打招呼:“老大!” “老大!是老大!” “……老大你真的回来了?他们说你是假退役,我还以为他们骗我!” 一个圆脸小虎牙的年轻男孩冲了过来,结结巴巴地说:“老、老大,我是、是粢饭团,主、主、主食组、组联、联络——员。”他立正敬了个军礼,眼睛眨巴眨巴,有点泛红。 失去了老大的主食组,就像失怙的孤儿,在特事办的日子极其不好过。 粢饭团是谢茂“退役”之后才进的新人,短短半年时间,他的前辈们就牺牲了近二十人。 他没见过老大。 他只见过长辈们叹息着怀念老大还在的时光。 前不久,主食组内最大的茂吹米粉战死,一直被米粉照顾的粢饭团很伤心。 ……我欠米粉大哥三千块钱还没还呢。他怎么就死了呢? 今天终于见到了嚣张回归的谢茂,粢饭团冲过来喊了一声老大,眼眶就红了。 老大,你怎么不早一点回来呀? 297.乡村天王(56) 特事办是一个专门处理非自然力量的部门, 全称是特别事务综合管理办事处。 这个部门名义上由公安部直接管理, 有时候还挂新华社的牌子,实际上隶属于中南府某秘书室。 既然要处理非自然力量, 部门中身份特殊的“技术人员”就占据了绝对主导的地位, 全都是普通人组成的主食组,在组织内的地位可想而知。 原身谢茂出生寻常人家,从小不爱读书,十六岁就入伍当兵,进了部队可谓如鱼得水。 特事办每年都会在各大精英连队中挑选合适的新血加入, 原身十七岁被选入特事办,一年时间就成了综合作战指挥官。 ——固然有当时特事办遭遇海外强敌疯狂减员的缘故, 也因为谢茂出乎意料的“灵敏”。 原身天生就能感觉到很多普通人察觉不到的灵异信号, 属于天生开了窍穴的修道天才。 偏偏原身又没能踏上飘邈之旅, 和隐世家族全无关系,反而先一步当了兵。 年轻的谢茂能当上特事办的“老大”,其本身的素质很重要, 恰逢其会的时机很重要,上面考虑得更多的,其实是军方和隐世家族在特事办的政治平衡问题。 能在主食组任职的成员都是尖兵大佬, 平时在作训场上狂虐菜鸟。到了特事办之后, 每天处理各种层出不穷的灵异事件,还要被各种性情古怪的修士吆喝差遣, 哪个心里没点脾气?自由散漫长大的隐修弟子还常常对着一板一眼、遵守纪律的主食组玩耍逗弄, 孰不知若没有纪律管着, 两边早就打起来了。 原身一身火爆脾气满脸嚣张,进组第一天就把燕鲍翅组暴打了一顿,第二天又把调味组打了一顿。 被关了七天禁闭之后,第八天,原身再把前任作战主任叶萍青揍进了医院。 当时叶萍青要求把谢茂送回部队,否则拒绝继续履职。叶萍青是叶家正掌权的那一代精英弟子,是特事办的重要技术骨干。所有人都以为原身肯定会灰溜溜地被退回部队时,也不知道上边出于哪一种考虑,特事办换了一位作战主任,则是目前的常宿义。 敢揍隐修弟子,入职就搞翻三巨头之一,还是军方出身。 凭着这三条,原身在特事办的地位极其稳固。不止是主食组,但凡在特事办任职又并非“技术”出身的成员,都把他视为自己的领袖和代言人。 谢茂不了解这其中的前因后果。 粢饭团情绪激动说话结巴,那种久旱逢甘霖的情绪,让谢茂极其不适应。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天塌了自己补,水淹了万民疏。秦皇暴虐峻法严酷,千年前就有两个人振臂高呼。 华夏人这种“一言不合就搞死你,包括老天爷”的彪悍气质,一直延续到了未来时代。 华夏没有英雄文化。因为,没有人会自视卑弱只等拯救,遇到过不去的坎儿,咬咬牙,干了!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眼巴巴地看着我,是指望我给你发压岁钱呢?对于衣飞石之外的男人,哪怕他看上去再年少可爱,谢茂也不会拥有太多同情心。 他在身上摸了摸,掏出一元纸币,塞粢饭团手里:“岁岁平安。” 谢茂是看不惯粢饭团的巨婴样儿,故意发压岁钱讽刺。 哪晓得原身年纪虽轻,在主食组声望非常大,粢饭团美滋滋地拿着那一块钱冲他说恭喜发财,背后主食组纷纷涌了上来,把谢茂团团围住:“老大,拜年了!” “老大,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老大,我也要压岁钱!” …… 在谢朝含蓄习惯的谢茂,在新世界也颇有点不适应了。 讽刺,朕那是讽刺好吗?你们统统都是巨婴?还真把原身当爸爸了? 几个原本就和谢茂相熟的主食一拥而上,谢茂才掏过钱,他们都知道谢茂把钱揣哪个兜了,四人小组娴熟地配合作战,这边佯攻这边牵制,剩下两个趁机伸手,一上一下掏兜。 ——修士通常是不会准许任何人近身。尤其是谢茂这样的文职人员。 到了近身缠斗的地步,情况必然极其险峻了。 谢茂的意识让他拒绝这种被围攻的处境,然而,很意外的是,他的身体熟悉这一切。 那一瞬间,动作比脑子更快一步。谢茂俯身错开了左右的佯攻牵制,准确地一脚踢开了下边伸来的手,右掌握住上边摸到他衣角的手指,啪地往桌面上一拍。 对方嗷地一声,把手指抽了回去,腆着脸冲他笑:“嘿嘿。” ……都是些什么赖皮玩意儿。谢茂看着另外一个四人小组又要扑上来,把兜里的钱全部掏了出来:“给你们发,排队!”又不能真的把这群人干趴下。 最重要的是,交手的火石电光之间,谢茂心中多了一丝很古怪的感觉。 他没有战友。 他甚至都不是战斗人员。 他唯一信任的人只有衣飞石,愿意交付后背的人也只有衣飞石。 但是,原身残留在肉身上的本能,让他有些不一样的感觉。被这群人围在中央,被他们一组一组上前围攻时,谢茂没有被威胁的危机感,在他做出反击动作之后,滞留在他脑中的完整应对策略,全都在告诉他,原身熟悉这一切,原身经常和他们这么玩。 谢茂不会轻易交付信任给任何人,哪怕有原身残留的本能也一样。 只是这种感觉很奇妙。类似于“我虽然不会信任别人,可是,有这么多同袍的感觉挺好”。 得亏谢茂兜里揣了不少现金,总算把主食组和几个别组凑热闹的文职人员都发了一遍压岁钱。闹了这么一场之后,他就有多少兴师问罪的气势,也都被一片恭喜发财、新年行大运的欢声笑语淹没了。 被闹得没脾气的谢茂拉开一张椅子坐下,心说,你们这一群兵痞,以后让我让小衣收拾你们。 他嘴角勾着淡淡的笑容。 ——如果他不愿意,他当然能把主食组镇住。可是,他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难以相处。 如他所说,只要在不涉及衣飞石安全的情况下,原身留下的一切因果,他都愿意承负。坐在会议桌前说话的两位主管投票让他去死,原身留下的战友、兄弟,并没有对不起他。 既然势不两立,应该选择离开特事办的,也不该是一线作战、出生入死的他。 谢茂从人群的间隙中看向会议桌前的丁仪和常宿义,耳畔馒头、花卷和炒粉都在七嘴八舌地询问他的近况,主要打听他是临时归队,还是以后都不走了? “不走了。”谢茂语速轻疾笃定。要走的,应该是那两个人。 目前在颐和茶庄集合的只是少部分人,一线作战、二线支援来得比较少,领导来得比较多。 特事办总共三位坐主席台的领导,办事处主任丁仪,作战主任常宿义,后勤主任齐秋娴。 谢茂在一边给主食组发压岁钱的时候,齐秋娴去了会议桌前,确认常燕飞没有说谢茂坏话,她才松了口气。 她的压力非常大。 谢茂进特事办就怼走了和她交好的叶萍青,补上来的常宿义大部分时间和稀泥、不站队,只有涉及谢茂的问题时,他会毫不犹豫地跟着丁仪投票。 齐秋娴不得不时常面临一对二的局面,根本无能为力。 丁仪和她都是军方出身的女战士,没有隐修身份,没有任何后台,刚进特事办时,两人也都是一线作战的普通战士。全凭着几十年敢拼敢杀为国牺牲,才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高位。 丁仪所做的一切都在条例允许的范围内,再有常宿义在旁帮腔,齐秋娴非常被动。 她在丁仪身边坐下。 尽管二人在对待谢茂的问题上有分歧,彼此却是多年好友,感情非常深。 常燕飞正在向上级汇报虫草的死亡事件。有人在临时集合点施放阎罗幻阵,不止虫草因此死亡,还有一个率先赶到集合点的腊排骨,已经被摄取了生魂,肉身被警察送去了医院,目前正在被接来颐和茶庄的途中。 丁仪向常宿义要求技术支援:“常燕飞的处置方式正确么?” 所谓处置方式,就是兵解虫草。 常宿义是常燕飞的亲叔叔。不过,特事办里隐世家族弟子非常多,常宿义也不是唯一的牛人,只是他身为作战主任,被迫留在京市值班而已。他并非唯一的权威,一旦在这个问题是护短撒谎,丁仪一个电话就能知道真相,得不偿失。所以,丁仪很放心地询问他。 “整个隐盟至今没有更好的办法对付阎罗幻阵。除非能在短时间内,找到布阵者,这几乎不可能做到。我认可常燕飞的处置方案,当时情况下,兵解虫草是最好的处置方式。”常宿义说。 他叹了口气,为虫草的死亡。又补充说:“可以征求池家的意见。” 虫草出身池家。如果池家也认可常燕飞的处置方式,特事办就没话说了。 ——池家说不得还要备上一份厚礼,到常家感谢常燕飞救了池春草一条残魂,让她能去投胎。 “领导,是我错了。”常燕飞反口。 他把谢茂提供的正确解法说了一遍,丁仪和齐秋娴不大了解,常宿义的反应和常燕飞一样,当场就把面前桌上的烟灰缸和茶水杯子清空,一只手沾着茶水划出天星罗盘,开始推衍其可能性。 常宿义沉浸其中一时半会出不来,常燕飞则冷静地说:“领导,是我冲动了。如果我没有兵解池师妹,她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老大可以救她。我请求处分。” 丁仪低头看表,问:“这是多久以前发生的事?” “70分钟以前。” “从酒吧街到颐和茶庄需要70分钟?” “中途发生了一点意外,车胎爆了。” “叫谢茂过来。”丁仪神色平静。 不必常燕飞去传话,站在丁仪身边的花胶就出列了。 主食组正群星拱月一般地簇拥着谢茂,叽叽喳喳小声说着话。久别重逢,还是在这种情况下的重逢,所有人都很激动。哪怕最沉默寡言的炒面,这会儿都坐在谢茂身边,陪着大家围住谢茂。 “报告,老大,丁主任叫你。”花胶传话时一板一眼,看着谢茂眼神很温柔。 ——隐修女弟子中,不少对谢茂都是花胶这种态度。 谢茂把才喝了两口的可乐放下。 原身爱喝可乐,主食组才去弄了一罐给他,他已经习惯喝茶了,猛一口下去略刺激。但是,就和这群围着他的主食们一样。多喝一口,回忆起那种滋味,好像味道也不坏。 他起身,馒头花卷给他让出通道,他向会议桌的那一头走去。 背后几个主食小声议论:“哦去,这脾气,不扎人了。” “不呛声日娘打人,脸上痘儿都没了!” “……哈哈哈,火气这么小,肯定出去日女人了。” 一句话让所有人都有了一时的沉默。 当初原身谢茂就是因为同性恋传闻,在特事办“待不下去”,才选择了退役。 素来沉默寡言的炒面抬起头,看了众人一眼,说:“日男人犯法?——日你了?” 这话火|药味太重,不少人都皱眉。花卷见状连忙打哈哈:“我倒是给日啊,老大肯定看不上我。哈哈哈。”他脸上有一块烧焦的伤痕,是一次出任务时被阴火所伤,黑漆漆一片,怎么都无法治愈。看上去比较瘆人。 和他关系好的馒头故意用手指梳了梳短发,满脸春风得意地说:“我颜值高,和老大比较般配!晚上我去老大房间敲门。” “我明天。”煎饺举手。 “我后天?”小笼包凑热闹。 粢饭团是个不明真相的新入伙,紧张地问:“啊?都要去吗?我也去吗?” “去去去,论资排辈也不到你呢,想得美。哈哈哈。” 后面几个打圆场的都是和谢茂关系极好的战友,最先呛声的炒面则回过头,看了谢茂一眼。 ——真正想半夜去敲门的人,绝不敢当众说出口。 ※ 丁仪,常宿义,齐秋娴,特事办三位领导都坐着。 花胶站在丁仪背后,常燕飞站在三人面前。这就是上下关系。领导坐着,下属站着。 谢茂的脾性也不算太桀骜,入乡随俗他做得很好,只要对方没有明显的问题,他很多时候都会保持着相对低调的作风,从不扎眼出幺蛾子。比如在容家时,他算算自己的年纪,比容家老头儿和宋老太大了百岁不止,当着人面,他还是把容毅宋景芝当长辈敬着,该鞠躬鞠躬,该用敬语用敬语。 现在要他在两个投票把自己出卖的人面前,老老实实地站着听训? 这个真做不到。 常燕飞已经给他让了位置,本来让他前来“报到”,谢茂一手拉开椅子,坐下了。 他独自一人,侧面着三位领导,就这么坐下了。 常宿义正在疯狂的推衍中,顾不上他。丁仪平静的脸色瞬间沉下来,不过,她没有挑剔谢茂的礼貌问题,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从你收到集合通知到你抵达集合地点,花费多长时间?” 谢茂瞬间就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这婆娘跟原身是有仇啊? 很明显,丁仪是想把虫草的死亡责任扣在他的身上。他不打算撒谎,丁仪这不是阴谋,纯粹就是搞事,迂回躲藏没有用处,只能正面杠。 “一百三十七分钟。” “两小时十七分钟。临时集合的响应时间是三小时,不过,作战组要求在收到召回通知时,立刻行动。我看过你的移动轨迹——”丁仪说,“你有足足二十分钟时间,在A点驻足不动。又在B点停留近十分钟。” 特事办知道他的手机号,能给他打电话,就能定位他的地址。只要通讯服务商提供数据。 A点停留的二十分钟时间,就是他在找工作邮箱地址,米粉替他查找临时集合点信息。B点嘛……那应该是在容家的地下停车场,他在跟衣飞石不断絮叨安全事项。 谢茂扯了扯脸皮,故意冲她皮笑肉不笑。 丁仪图穷匕见:“如果你收到消息立刻赶到临时集合点,正好能赶上救援虫草。” 她表情严肃地看着谢茂,仿佛看着一个玩忽职守令人痛心的罪犯:“你知道解除阎罗幻阵的正确方法,如果你没有耽误时间,及时赶到集合点,不止能阻止虫草死于幻阵,还能救援腊排骨。只因为你轻忽召回命令这半个小时,一条珍贵的性命消失了,我对你很失望。” 齐秋娴欲言又止。 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她不能和丁仪发生争执,领导层的分歧只能私下解决。 她很担心谢茂会发飙。 让她意外的是,谢茂就这么听着,不反驳也不辩解。 在特事办这么一个军事化管理的组织里和上级犟嘴,纯粹是自取其辱。所以他不会反驳。辩解就更不必要了。丁仪明显就是故意要整他,辩解只会让丁仪享受制裁他的乐趣,对他没有任何益处。 搁从前,原身应该已经炸了。丁仪等的就是闹狗脾气的谢茂。 “你必须为虫草的死亡负责。”丁仪说。 这话明显不讲道理。 不用齐秋娴反对,常燕飞就主动鸣不平:“领导,池师妹的死亡由我负责。” 阎罗幻阵是对手布置下的,虫草是常燕飞所兵解,谢茂从头至尾只公布了一个教科书式的正确解法,而且,是无偿公布,无私传授!两句话就把虫草的死亡栽到了谢茂的头上,这手法简直简单粗暴。 “你做了你力所能及范围内最正确的事。”丁仪严肃地指责谢茂,“他没有。” 这说辞居然还挺洗脑,连谢茂都差点被她说服了。 “丁主任,目前还在应急时期。组员死亡是重大事故,有部门专门做调查评估,不能搞家长制嘛。等应急响应结束,小常和小谢都写一份详细报告交上来,调查科和评估科抽调临时小组,做一份完整的材料,有了结论之后,再商量善后事宜。你看呢?”齐秋娴说。 丁仪严肃地说:“就是因为目前在应急时期。某些人平时就无组织无纪律,浑水摸鱼开小差,搞小团体,拉帮结派。已经造成了一名无辜组员死亡。如果不能及时遏制这种风气,接下来的行动中,再有成员因此受伤、甚至死亡,这个责任谁来付?齐主任,你能负责吗?” 齐秋娴看了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满脸无所谓表情的谢茂,沉默片刻,说:“我负责。” 她是主食组人人喜爱的齐妈,因为,她真的把手下当自家崽子护着。 “我受伤了。”谢茂突然说。 几个人都错愕地回头,看着他。 谢茂指着常燕飞,毫不客气地栽赃:“刚才他在酒吧街把我打伤了,我申请退出本次任务。” 刚才被打伤的人到底是谁啊?我那七件法器烧没了,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跟叔叔说呢!常燕飞嘴唇翕动片刻,也知道目前的局势不妙。丁仪明显找事,齐秋娴正面扛住,接下来的行动中但凡有任何一个人受伤,丁仪都很可能借此向谢茂发难——这简直是迫害。 “……对不起。”常燕飞把这口锅背了下来。 特事办里第一次出现装病逃任务的情况。军事化管理的组织里,当逃兵性质非常严重。一两次批评教育,事情严重了,很可能直接上军事法庭。 丁仪冷笑说:“不批准。本次任务你务必带队执行,不许失败。” 既然是申请,当然有批准和不批准两种结局。 谢茂无声地笑了笑,这婆娘比他想象中的还不要脸。原身和她到底多大的仇? “是。那我现在……等任务简报?”谢茂开了个嘲讽。 容冲和容策出事的第一时间,谢茂就通过岳云知道是宿贞做了手脚。 特事办这边得到的情报比较少,进展也比较慢,第一是因为宿贞禁了自身法术,用的是南疆龙家的厄运咒符,光从受术的容冲身上找线索追踪,几乎是大海捞针。第二则是特事办发出紧急响应以来,就有势力在到处找事儿,特事办本身提供技术支援的小组也是满头包…… 纪律最好、信念感最强烈的主食组,偏偏又没有调查咒术来源的能力。 所以,特事办现在还不知道容冲父子出事,是因为容家内部的斗争。负责收集情报的小组联想到前几天容舜出车祸的事件,还去把那辆被容舜撞报废的车提了出来,目前正在进行非自然力量伤害排查。 谢茂是作战指挥官,出身军方,丁仪再不讲理也不可能让他去做“技术”工作。 她冷漠地抬起下巴,命令谢茂:“不。我要求你面壁罚站,好好反省一下,为什么会迟到。” “不批准。”谢茂说。 常燕飞眨眨眼。不批准?还有下级不批准上级命令的道理? 丁仪脸色瞬间就变了。 常宿义终于推衍出结果,酣畅淋漓一拍桌面:“妙啊!这是谁给的解法?我要给他申请隐盟勋章!我要聘他当常家的长老!飞儿,你说,是谁告诉你的?” 谢茂原本侧身坐着,与坐在会议桌另一边的丁仪正面对峙,二人眼看就要怼起来—— 常燕飞连忙把他的椅子转了三十度,让他对着常宿义:“他。” 常宿义看着谢茂,原本激动的脸色也僵住了,就像兴冲冲去赴宴,揭开炖盅发现主料是一坨狗屎,汤里还散发出令人销魂的臭气。 谢茂突然很好奇。 丁仪这么恨原身,常宿义也这么讨厌原身,原身究竟是怎么在特事办存活下来的啊? 当然,更好奇的是,原身究竟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 这么招人恨? 298.乡村天王(57) 在特事办高层, 谢茂的身世是透明的。 他的父亲是谁, 母亲是谁, 由谁抚养, 几岁上小学,几岁上中学,几岁参军入伍, 在什么地方停留了多长时间, 接触过什么人, 社会关系如何,连带着父系、母系的祖宗十八代, 全都被查得清清楚楚。 特事办这么一个事关国家安全的特殊组织, 不可能任命一位身份存疑的作战指挥官。 所以, 常宿义很清楚,谢茂不可能拥有玄学方面的专业知识。 ——他一个初中毕业的半文盲, 读得懂道法经典吗?基础入门天干地支就弄死他了。 “这是非常高深玄妙的鬼道修法, 隐盟至今无人有此造诣。这不是你能够掌握的法门。” 常宿义一口咬定不可能。 他擦去面前推演算法的天星罗盘, 桌上始终不干的茶水渍倏地消失。 下一秒,谢茂身边方圆三尺之内, 冰冷的银光竖起,组成一个小格子把谢茂围拢。 这是常家很出名的禁制术,本名四方银罗锦屏,外人不知究竟, 称之为画地为牢, 一叫就是数千年。渐渐地, 常家也跟着称之为画地为牢,仅有传功玉简上还写着本名。 有经验的修者在四方屏显身的瞬间,就会打破一道屏障,或是逃出合围的范围。 因为,四方屏一旦合围,被困者必须比施术者高出十倍修为才能脱身,否则就老老实实被困到死。这玩意儿简直就是开挂,是常家镇派功法之一,牛批哄哄的杀手锏。 毕竟,能够一起打架的,通常修为都不会相差太远。 ——要能比你高十倍修为,还打什么打?直接就秒杀了。 常宿义出手时,常燕飞就提起了一颗心。他见识过谢茂的厉害,真打起来,他也不知道老大和叔叔哪个更厉害一些,肯定是一场恶战。哪晓得谢茂好像根本不认识画地为牢,四方屏轻轻松松地就组成了屏障,把谢茂困在了里边。 谢茂还伸手在银色的光屏上摸了一下,是一种虚伪存在的阻力,没有实物,纯能量场。 齐秋娴霍地站起,拍桌翻脸:“常主任,你这是做什么?组织是有纪律的。你不能对我们自己的同志动私刑!请你立刻撤掉法术!” 她这么一发难,组织内部直接隶属于后勤部的几个骨干都带心腹挤了上来。 “齐妈,怎么了?” “齐主任。” …… 选择在这个环境里刁难谢茂,除非证据确凿,否则,相当不明智。 特事办刚刚才遭遇外敌阻击,还有成员正在疗伤。各部门领头的组长很多都回了老家,在场的有一线战士,也有二线支援,心理素质参差不一,许多成员情商都未必合格。目前还是一个临时作战指挥部,正在应对一次针对首都政要的非自然力量袭击。 心理压力大,主心骨在休假,各部门联络有问题,还全都塞在同一个屋檐下,咳嗽一声都能听见。 主食组来得最快,馒头花卷首当其冲,围拢在谢茂身边,纷纷盯着常宿义。 “撤了!” “有能耐你收拾妖魔鬼怪去,往自己身上逞威风,窝里横!” “撤了!撤了!” 常宿义不紧不慢地抬起手,目光在主食组身上巡了一圈,说:“我有理由怀疑,老大已经被策反,或是与未知势力取得了未向组织汇报的亲密关系。目前是应急时期,非常时期非常应对,我并没有对他施予任何伤害,这只是一个隔离术——目前在场成员多达百余人,我必须保证所有人的安全。” 能在特事办任职的成员,纪律性,服从性,都非常好。常宿义是领导,他的说辞也不是没道理,没有人胡搅蛮缠随口顶撞,都看向了齐秋娴。 “说话要有证据。”齐秋娴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他所给的阎罗幻阵解法就是证据。”常宿义说,“也许在场许多小同志不明白,我做一个类比。我们的一级成员,底薪是三千五百元,加上各类津贴、补助,到手可能是六千元左右。” 他是个比较接地气的隐修大师,衣饰朴素,也不搞什么唐装手串的噱头,看上去就是个很普通的机关领导。这会儿起身在会议桌前走动,一一向围观的所有下属解释,沉稳的语调很有说服力。 “一个月六千元,一年七万元。工作十年,不吃不喝不买房,也就七十万。” “这时候,突然有一位同事B不务正业,去网上赌场输了七百万。这位同事A说,没关系,我替你还。就给这位赌博的同事B转账一千万元。” “他为什么能拿出来一千万元?对,他拿钱出来是好心。可是,组织能不清查他的账目情况吗?” “十年只能攒下七十万的人,突然拿出来一千万,他的钱是从哪儿来的?” 常宿义走到谢茂跟前,问他:“现在请你告诉我,你这‘一千万’是怎么来的?”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谢茂身上。 天上不会掉馅饼。贪官家中的巨额不明资产,通常都是出卖职权所换来的。 同理,谢茂这样一个没有机会接触玄学知识的军方战士,出去混了几个月,学了一点儿跳大神糊弄鬼的本事不奇怪。可他突然高深莫测地甩出了一个隐世联盟都至今无解的幻阵解法,这就是玄学界的“巨额不明资产”了。 ——它不可能没有来历。 ——它是谢茂用什么东西换来的?或者说,谢茂为此出卖了特事办的什么利益? 谢茂必须认真解释阎罗幻阵的解法来历,如果不能自圆其说,他就会陷入“非法持有巨额不明资产”的后续调查,谁都捞不了他。 “中彩票。”谢茂说。 这个回答让人群中一片轻哗。 常宿义含笑看着他的眼神,透着一股“你死定了”的冰冷。 这个回答说服不了任何人。贪官还会找理由,说是我老婆开公司赚了钱,我小舅子炒股票赚了钱。谢茂一口咬定中彩票,那意思就和天上掉馅饼一样。谁都不会相信。 可我就是中了彩票啊。谢茂看着仰头积蓄着力量条,打算对自己发动猛攻的常宿义。 “老大,你是一位非常优秀的战士,也是一位非常理智的作战指挥官。在特事办四年以来,你带领组员立功无数。前不久,齐主任还提议为你申请在岗升职,领取正处级别津贴。看看你的履历,小同志,你今年才二十一岁。组织培养你,提拔你,给你施展的空间和远大前程,你做……” 常宿义痛心疾首地数落,这是一种将谢茂踩入尘埃的仪式,必须在多数下属的面前举行。 谢茂等待的,就是这个时候。 当一个人对你执行羞辱等伤害时,必须打断他。不能让他完成整个过程。否则,就算事后反击,那感觉……也好像自己先挨了一刀子,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怎么都不爽。 满场寂静中,只剩下常宿义针对谢茂的训斥。 与此同时,谢茂突然伸手,在竖在自己身边的四方屏上敲了敲。 常宿义霍地回头。 所有人都看着谢茂。 全场之中,只有常燕飞心中升起了极其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 懒洋洋歪在椅子上的谢茂,再伸手在银屏上再敲了一下,哗啦一声,虚无一物的四方屏竟然碎了! 碎了! 它居然碎掉了! 常家堪称杀手锏的画地为牢,号称开挂的四方银罗锦屏,居然在谢茂轻轻一敲之下,像镜面一样,稀里哗啦碎了个千屑万片!银光点点没有落在地上,爆炸一般四散开去,渐渐飘远,湮灭不见。 这点点碎开的四方屏,就像是狠狠一巴掌,抽在了常宿义的脸上。 会议厅里普通战士知道出事了,不大明白具体事儿有多大。围在一旁的隐修弟子全都疯了。 那可是画地为牢! 常师叔亲自施放出的画地为牢! 想要打破这个禁制术,除非被关在四方屏的谢茂,他的修为比常师叔高十倍以上! ——根本不可能。这个世界上,没有比常宿义修为高十倍的人。 常宿义本身就是隐盟中一流高手,就算各家还有隐匿不出的长老、前辈,他们可能比常宿义厉害,比常宿义修为精深,那也不可能高十倍! 常宿义这个基本盘太高了,叠加十倍,已然超出人类能理解的范畴。 谢茂轻敲的这一指头,闷在所有隐修者眼底,无异于核爆等级,有点常识的全都被炸懵了。 所受冲击最大的是常宿义本人。他三岁开蒙,五岁读太上感应篇,修道至今近四十年。见过华夏最了不起的隐修高人,读过华夏最精深古奥的道德真本,不敢说自己当世一流,起码是见过最顶尖的那一排高人。可是,眼前这一切,超出了他的想象。 常宿义眼神中有了一瞬间的不可置信。 那一刹那,道心有瑕。 就这么一个刹那间,只要谢茂想动手,动摇和怀疑就足够让常宿义死上一百次了。 当然,谢茂的目的并不是杀人,他也不想杀人。 他一根手指敲碎了四方屏,镇住了会议室里所有人之后,也没跳起来大放厥词或是大杀四方,仍是坐在那张椅子上,伸手拎起会议桌上的矿泉水瓶子,拧开喝了一口水,又把水瓶子放回桌上。 等了一会儿,他还惊讶地问常宿义:“怎么不说了?” “没格子拦着,你没安全感?” 谢茂打了个响指,四道银光倏地飞回,重新组成一个格子,把他围拢圈了起来。 就好像他打碎四方屏,只是因为口渴了,想喝一口水。现在水拿到手里了,他再把银罗屏竖起来。好简单的一件事呢? 满屋子抽气吞声的声响此起彼伏,站在丁仪背后的花胶都禁不住腿软。 隐修世家虽然组成了一个联盟,各家之家也彼此称呼师兄弟,甚至会有互相拜师学习各派功法,但是,各家都有不传之秘。那是只教授给本家嫡系的看家本领。常家的四方银罗锦屏就是绝不外传的镇派功法之一。 谢茂打碎四方屏炫耀的是武力,现在他重新把四方屏竖起来,对常宿义而言就是诛心了。 他把自己刚竖起的四方屏推来推去,如同幼童的积木。 刚刚常宿义还在义正辞严地教训他,此时,他反将一军:“阎罗幻阵的解法是‘未知势力’给我的巨额不明资产,四方银罗锦屏呢?这是常家给我的巨额资产?我出卖特事办的利益给常家了?” 四块在空中倏忽来去的银屏,被他猛一挥手,叮叮叮叮落在了常宿义和丁仪面前。 一人两扇,都不落空。 “天资宿慧,梦中神授。你常家的先祖功法从何处承继?我听说也是梦中得仙人所传,醒来手握南华真解三篇,以此飞仙。就准你常家先祖有仙缘,不许别人有?”谢茂问。 常宿义铁青着脸色,反驳道:“不可能!你从哪里偷学了我家的秘术!还不从实招来!” “仙人梦中所传。”谢茂一口咬定。 常宿义极其被动。不止家族秘术涉嫌泄露,还被谢茂反将一军牵扯下水。他不在乎特事办的工作,原本就是常家入世的工具,真弄反了,以常家在隐盟的地位,也不在乎这个区区的世俗衙门。 他在乎的是,被谢茂学去的四方银罗锦屏。除了这门功法,谢茂还学会了什么? 究竟是谁交给谢茂的? 涉及到家族功法传承,常宿义也顾不上特事办的条例规矩了,他左手抽出腰间的皮带,忽地甩开,居然是一条爬满了符文的长鞭,瞬间就绽开一片片锋锐的逆鳞,似一把把小刀。 “四叔——”常燕飞拦了一步。 常宿义的鞭子已经朝着谢茂当头劈下。 这样可怖的一鞭,但凡抽实在了,谢茂半个脑袋都会被削下来。 新古时代的野蛮人,也敢说自己是修士。自诩文职人员的谢茂嫌弃得不行,就常宿义这对战风格,法术都用在兵器上了,在他看来和原始社会挥舞石斧木棒的智人没什么两样。 他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一个基础体术训练套装,释放出一个训练傀儡。 训练傀儡是拟人形,身高体重全是星际联邦标准,没有五官,前脸后脑都覆盖短发。谢茂以前是拿这个做体能训练。文职人员只需要做基础体术训练就行了。 训练傀儡被释放之后,察觉到符文力量控制的长鞭,瞬间就迎了上去。 常宿义立刻和训练傀儡战成一团。 谢茂把椅子往后拉了一点,也没有坐下看戏,招呼在旁围观的隐修弟子:“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我梦中得了仙缘,无门无派没有师承徒弟,见者有份了。现在手里没事,等着待会出任务的,都可以来我这里提问——一人一次,排好队。” 常家在隐盟势力很庞大。 常宿义还在和谢茂的傀儡打架,其余隐修弟子也不敢上前“提问”,这是个站队问题。 到最后还是主食组上前捧场:“我们能问吗?” 谢茂看着这几个纯粹来捧场的年轻战士,笑了笑,说:“排队。” 修真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吗?未来时代大学公开课程,只要你愿意,交上足够的贡献点,网络课程向所有联邦公民开放!谢茂没有敝扫自珍的想法,师徒传承很重要,轻易不能收徒授业,公开讲道就不一样了。 馒头花卷煎饺各种主食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全部老老实实排着队,馒头打头第一个,问:“大师,您看我有修炼的灵根吗?我是单灵根还是双灵根?变异灵根?”常年跟着技术人员处理灵异事件,这群一线战士都会看点修真小说,幻想一下自己不了解的专业领域。 背后花卷噗哈哈小声笑了,猛地戳馒头背心:“你有个屁灵根。” 谢茂对新古时代的了解显然还没到通俗小说的地步,灵根?啥玩意儿?联系前后语境,他还挺认真地看了看馒头的资质,说:“没有世慧,杀戮本真,年纪也不小了,若要踏入仙途,极其困难。” 他这么认真,弄得馒头还有点尴尬,转身就要跑:“我问完了!” 谢茂笑一笑,说:“遇难而退,一事无成。” 馒头又拐了回来,惊讶地问:“能成?” 谢茂随手指了几个隐修弟子,毫不客气地说:“他们都能成,你比他们心智坚韧、冷静沉稳,凭什么不成?” 被他指着的几个隐修弟子,这会儿都心神不属地看着常宿义和傀儡打斗,满脸焦惶。 这烂到极点的心理素质,实在让人看不起。 谢茂口中所说的“没有世慧”,是和他自己以及衣飞石这样的天才相比较。 千百年来,世上又有几个谢茂,几个衣飞石? 主食组的战士全都是军中的佼佼者,不止战斗资质远胜凡人,在军中磨炼之后,其心性之坚韧不拔,精神之百折不挠,比大部分隐修弟子都更加出众。说到底,隐修弟子大多出身隐世家族,再怎么也是沾亲带故,论其资质,其实大部分都没法儿和主食组这样全军海选的精英相比。 “真的能成啊?老大,你教我们修炼?”馒头满脸惊喜。 画卷和煎饺跑旁边饮水机里接了一杯水,两个嘻嘻哈哈地上前起哄:“拜师茶拜师茶!” 馒头想要去抢,被二人一屁股顶到外边,骂了句娘,也一溜烟蹿去墙边找纸杯。主食组一哄而上,半沓纸杯瞬间就空了,还有臊子面在门口嚷嚷:“后勤组呢?没纸杯了!” 谢茂这算是公开讲道,不涉及收徒,也就没让这群人都去读史,直接讲岳飞传。 隐修弟子全都神色复杂。 花胶上前阻止:“老大,隐盟几十年前就禁了岳庙香火,你不能在人间传岳王道统。” “隐盟?” “对,隐修联盟,这是盟主禁令,由七位长老共同签发,所有隐盟弟子都要遵守——” “我不是隐盟弟子。”谢茂想了想,换了一种说法,“还没加入。” 花胶噎住了。 常宿义已经和训练傀儡打出了真火,偏偏未来星际联邦修真联盟出品的训练傀儡品质非常过硬,不止能和他过招,还能把他所有可能打坏家居摆设的招数都接住了。 一人一傀儡打了快半小时,谢茂把岳飞传都讲了个七七八八了,屋子里还是整洁如昔。 齐秋娴看着丁仪。 谢茂出手敲碎四方屏的时候,她就听见丁仪呼叫了门外的特警。 特警已经在会议室门外,架起了狙|击|枪,等待命令。 阻止丁仪下令的,是谢茂对主食组所说的话。他说,他们都成,你凭什么不成? 这么多年来,特事办一直受制于隐盟。 隐盟垄断了所有修炼资源,看上去很低调配合,实际上,隐盟对特事办有着强烈的不信任。 这让没有“专业人士”的特事办特别被动。军方也曾送了不少年轻人,甚至少年、幼童去隐盟受训,正经地拜师学艺。然而,这几批人要么直接倒戈投靠了隐盟,要么都是“资质不好”,学不出什么名堂来。曾经有几个家族选择与特事办合作,最终,也都悄无声息地家破人亡了。 丁仪对谢茂有私仇和偏见,她甚至会动用自己的权力,主动让谢茂暴露在吸血鬼杀手的面前。 然而,当谢茂表示,他能够让普通人掌握修炼资源时,丁仪改主意了。 她不止不会动谢茂一根毫毛,还会努力地保护谢茂。 “但,你不会成功。”花胶仍旧试图阻止谢茂。 花胶是叶家法裔弟子,也是青盟新一代的佼佼者。她很清楚,岳飞、岳云父子被禁在秦岭之南,就算眼前这群主食组承继岳王道统,也不可能得到祖师庇佑。没有祖师加持,法术根本不灵。 常燕飞张了张嘴,想起谢茂一连干掉自己七件法器的嚣张,还是没有吭声。 他在车上亲耳听见了,谢茂随口就吩咐,叫“岳云”去盯梢。 主食组很认真地听了谢茂讲的岳飞传,很认真地学习了谢茂讲授的请神之法,很认真地当场来了一段恭请祖师赐我力量—— “哎!动了动了!看到没?我面前的杯子动了!”花卷惊喜地说。 开了天眼的少数隐修弟子,全都看见了蹲在桌子上的骚包青年,正在对着纸杯子吹气。 花胶就是少数开了天眼的隐修弟子。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岳云,往后想要求助在场唯一的长辈——常宿义正被傀儡打得没脾气。 岳云走到一手拎着啤酒罐,一边走到谢茂身边,问:“哥谢谢你啊,给哥找了这么多信徒。这资质,够得上哥从前的背嵬军了。不过,你能不能走正道?上来就教他们请神。修行得脚踏实地,我……” 谢茂看他一眼。 他把啤酒放在谢茂身边,挥挥手:“走了。哥还得替你那口子盯梢。” 隐修弟子全都沉默了。 丁仪低声吩咐特警解除戒备,看着谢茂的背影,说:“材料你帮他准备好。我来签字。” ——不管齐秋娴写的材料多么扯淡,她都会签字认可。因为,特事办目前需要谢茂。 299.乡村天王(58) 谢茂扔给常宿义的训练傀儡只会循着法术真元攻击, 对普通攻击毫无反应。 试了许久之后, 常宿义终于发现了这一点破绽, 主动停下攻击, 收好他自己那一条布满了符文的法器长鞭,训练傀儡就停了下来,啪唧在空中三维投影出一个训练结果:28分! 这傀儡它是个体术训练的工具, 只吃体术攻击, 常宿义挥舞着鞭子乱抽, 它就不给记分。 热热闹闹打了这么久,以至于连个及格分都差了十万八千里。 隐世家族之中, 最擅傀儡术的乃是蜀中陶家, 陶家在抗战时也算是元气大伤, 后来一直不怎么跟圈里人玩耍,略显神秘。谢茂扔出来的傀儡十分精妙, 常宿义怀疑是陶家的家底, 停下来才想多看一眼, 那尊傀儡倏地飞入谢茂手心,消失不见。 这很吓人。 从无到有放个役鬼、精灵之类的东西出来, 修道几年的炼炁士都能做到。 可那个傀儡是真实存在的。常宿义和傀儡打了大半个小时,他亲手摸过傀儡的关节。鲜活得就像是真人,有肌肤骨骼,甚至还有跃动的血脉。只除了没有五官和灵魂。 这怎么收入手心?传说中有乾坤囊, 须弥芥子功, 一颗芝麻就能藏入一片汪洋, 那也是传说。 常宿义从没见过能把实物捏吧捏吧揣袖子里的功法。 真有这功夫,他还来特事办上什么班?直接带上徒子徒孙开物流公司去了。 “你说梦中得仙人授业,我问你,通真须出阳神,成道之士胎圆神化,体变纯阳,三界圆通,无往不可,故能亲朝上帝,论事回天。①何谓三界,何谓上帝,亲朝者,是何路径?”常宿义问。 他已经有些相信谢茂得了机缘,就谢茂那一手收放傀儡的功夫,真正折服了他。 古之炼炁士传下的各种经典,很多都有暗指。听上去是在讲哲学,其实就是一篇修真炼气指南。 各门各派的暗号还都不太一样,同样一本经书,有老师讲解的才是正确版本,没老师讲,落在外人手里也是废纸一堆。所以,隐修弟子入道之后,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请师父过经——请老师讲授经典的正确打开方式。 这种传承方式也出了很多问题。 口口相传的东西,它容易有谬误。就跟玩传话游戏,大家都戴着耳机,开着震耳欲聋的音乐,一个传一个,当中碰上个不省心的,根儿上就听错了,再往下传,到后边就变得面目全非。 哪怕后世弟子再是惊才绝艳,真相已经散落在历史长河中,无力回天。 何况,还有很多时候,一个流派的弟子混得不好,时运不济,没来得及收徒弟,没给徒弟把经典讲明白,吧唧——死了,留下正经拜入门墙的徒弟,看着自家镇派经典,那就跟看天书一样,惨。 能流传到当世的世家,其实多多少少都有点经典不清的问题。 只是,一部分家族坚决不肯怀疑祖师的讲授,照着口口相传的经典,一条道走到黑,练死了算自己天资不够,没练死继续努力。 如常家这样的大家族,前仆后继的修士太多了,早些年就知道修法可能有问题。 然而,仙道无穷,人寿有限,没发现问题具体在什么地方,人就没了。最惨的是,各人修法缘法不同,修炼这事儿没法儿标准化衡量评估,这个死前没发现的问题,下一个想接着研究都做不到——每个人的问题都不同。 常宿义问的,就是他最近正在琢磨的问题。他觉得常家的经典中,解法可能有问题。 谢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问:“不怕我坑你?” 常宿义冷哼一声:“答不出来?” “我听说普通人去你家拜师,还得洒扫三年,执役三年,把老师伺候满意了,端茶递帖正式拜师磕头,你才给人过经——过的还是早晚课。内练法门,没有十年功夫,轻易不肯教授。” “你家的经典值钱,我的经典就不值钱了?”谢茂指了指他抬起的下巴和高耸的鼻孔,“就你这样求经问道,我要肯教给你,祖师爷大耳刮子抽我。” 常宿义气得脸都绿了,甩手就是一道惊雷符砸向谢茂。 他这一道雷符比常燕飞精纯老练许多,看上去声势不大,可谓光华内敛。 常燕飞捂了捂脸。 对付谢茂,就不能用雷法。 光看谢茂使用的那一柄雷击桃木剑,就知道他在雷法中浸淫多年,轻易杠不过。 果然常宿义的惊雷符才飞上半空,就跟被水打湿的烟花,噗噗发出一声闷响,飘飘摇摇地坠落下地,朱砂黄纸燃了半截,熄火了。 现场一片死寂。 符术闻名天下的常家四叔,居然被人截了符。哑火了。 在自己最专业的领域被人吊打,何等跌面儿?常宿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极其下不来台。 齐秋娴出面打圆场:“目前还在应急时期,切磋切磋就行了。谢茂你先回去待命,老常,丁主任有事商量。”考虑到谢茂的嚣张不驯,她点名两个主食,“花卷,炒面,你们老大刚刚归队不久,你们给他做一个目前的任务简报。” “是。” “是!” 花卷、炒面上前行礼,一群主食笑嘻嘻地把谢茂簇拥着回到了会议室外围。 齐秋娴把常宿义“救”了下来,常宿义兀自难堪地絮叨:“他目前所得的功法都来历不明,我认为应该对他进行政治审查……” “要点脸吧。”齐秋娴轻声说,“嫌被抽得不疼?” “你!——” 常宿义求助地看向丁仪。 一向和他共同战线的丁仪没搭茬,正低头看刚送来的情报,满脸淡漠。 “技术组新送来的情报。”丁仪把手里的文件传过来,“你看一看。” 经过近四个小时的突击侦查之后,特事办的技术组终于发现了容冲车辆上的那张厄运符咒的来源,动用现代科技定位了一下,大致就划出了宿女士的家庭住址。 综合前不久容舜出车祸的情报一看,豪门恩怨呼之欲出—— 不过,技术组不做案情推论,涉及到宿女士,他们连查到的结果都先抹了,自认无能,递交报告向领导求助。 “技术组请求支援。” 目前特事办在值的隐修高手,头一个就要数常宿义,只能请他支援。 常宿义才丢了面子急着找补,也没细看技术组递来的报告,弟子拿来电脑,他打开自己的天星罗盘程序,把几个数据输入之后,刷地就蹦跶出来几个坐标。 他挥挥手,说:“带人过去吧,我把定位发终端上。” 常宿义亲自把姐姐宿贞的别墅坐标,发到了一线作战的战士手里。 整个会议大厅立刻忙碌了起来。 各部门分别就位,任务简报之后,谢茂带队上车出发。常燕飞也带了五个隐修弟子组成的小分队,紧跟着出门。两拨人乘坐的交通工具不一样,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关系并不算亲密。 常燕飞坐在副驾座上,看着前车。 谢茂就在那辆车上。 他和谢茂见面不过三个小时,先和谢茂交手,再看谢茂和常宿义交手。 他承认谢茂很厉害。非常厉害。不过,他觉得,他可能已经发现谢茂的弱点了。 不管谢茂是和他交手,还是和他四叔常宿义交手,都是速战速决。从来没见过谢茂缠斗。谢茂真的那么强么?还是,他必须一击必中?谢茂每一次出手都极其令人惊艳,令人震撼。 如果,常宿义在惊雷符哑火之后,选择继续对谢茂强攻,会是什么结果? 常燕飞不知道。 不过,他有一种预感,一旦抛却了层出不穷的惊艳手段,切切实实地交手。 谢茂不会胜得那么轻松。 ——再是梦中得仙人授予仙法,他在退役之前,还是个一丝真气都没有的普通人。 这就是谢茂的弱点。修为不够,真元不够。 他应该把自己的推断告诉四叔,告诉家族。然而……想起悄无声息死在安息符下的虫草,常燕飞没有动自己揣在兜里的手机。 窗外,黎明的深蓝色一点点变得明亮。 夜已经黑了这么久,天,也该亮了吧?常燕飞想。 ※ “那里是常宿贞的常住地址。”齐秋娴提醒。 丁仪正检查枪械,熟练地把□□和□□佩戴上身,她当了十多年领导,也并不是从不出任务。很多紧急任务,保密等级特别高时,她都会亲自执行。反倒是齐秋娴因旧伤妨碍,经常坐镇支援。 听见常宿贞三个字,丁仪穿外套的动作停顿了片刻,旋即恢复流畅。 “你确定要去?”齐秋娴问。 丁仪提起自己的战术背包,回头看了她一眼,推门而出。 ※ 会议大厅。 花胶一溜小跑上前,向常宿义汇报:“常师叔,敖宓传回消息,他找到人了!” 自从特事办宣布进入应急状态之后,就有一股势力四处截击归队的特事办成员,谢茂与常燕飞遇见的虫草、腊排骨是其中的一拨受害者,还有十多起意外同时发生,伤了七八组人。 特事办之所以忙碌,除了忙着处理容冲遇袭的事件之外,同时也在追查这一股嚣张搞事的势力。 花胶口中的敖宓,是叶家派来执役的妖修弟子,本是洞庭龙族,和家里闹翻之后投靠了叶家,这些年都在特事办混饭吃。隐修弟子回家过年一时半会回不来,敖宓不一样,他是龙,行云布雨,一个闪身就三万九千里,特事办宣布应急状态之后,他一个炸雷就划云回了京市,速度特别快。 “走。”常宿义立刻带人出去准备围剿。 特事办作战处主任和隐盟长老的身份之间,他更看重后者。 容冲遇袭,他派了侄儿带人去收拾残局。他自己则留在会议大厅,一直等着敖宓的消息。这一股势力袭击了特事办的成员,大部分都是隐盟弟子。对付容冲的修士他不在乎,他要替隐盟弟子报仇。 花胶是叶家弟子,一直跟在丁仪身边,对特事办的工作比较上心:“常师叔,容老先生还在颐和茶庄,咱们是不是得小心对方是调虎离山之计……” 丁仪离开的时候,要求她带着调味组留守颐和茶庄。常宿义却要她带人一起离开。 一个是特事办的老板,一个是隐盟长老,究竟听谁的命令?花胶有点痛苦。 这会儿丁仪、齐秋娴都不在,主食组也都倾巢而出,会议大厅里多数都是隐盟弟子。常宿义一连被下了几次面子,极其不痛快,花胶在他面前聒噪一句,他沉下脸色,啪一巴掌猛地抽落! 花胶惊呆了。 哪怕叶家她师父、师叔伯们,也没有抬手就打女孩儿巴掌的道理。 常家和叶家并称隐盟世家,实际上两家不是连枝,也不是同一位祖师。叫一声师叔,是尊其为同道中人,论情论理,常宿义都没有打她的资格:“常师叔,我遵照丁主任的命令,在此留守。” 常宿义满以为她挨了一巴掌就会老实了,哪晓得这小丫头片子还敢顶嘴? 啪,又是一声脆响。 花胶的另一边脸也肿了。 她神色越发清明冷静,说:“恕不能从命。” 常宿义还要殴打小姑娘,旁边几个隐修弟子也看不下去了,纷纷过来打圆场:“常师叔,事态紧急,咱们先出发——” 常宿义哼了一声,猛地一踹桌子,花胶不由自主地瑟缩了一下,仍是挺腰不肯妥协。 最终,极其不爽的常宿义带着人离开了。颐和茶庄里,除了大批特警与后勤组的文职人员,有战斗力的隐修弟子只剩下花胶与她的两个师弟。 两个小姑娘面面相觑,一个说:“师哥,我告诉我爸爸!”这是叶萍青的闺女。 一个说:“师哥,得跟丁主任汇报。” 花胶从包包里拿出手机,给敖宓打电话:“常宿义打我!” 正卖力撵着几个杀人凶徒跑的敖宓猛地刹住爪子,小心翼翼地用爪子划开通话界面,听见心上人的哭诉顿时就气爆了。 京市刚刚起床的人们惊讶地发现,天光乍破的云层深处,仿佛有一道正在翻滚的龙形—— 【宝宝你等着我去把常宿义叼死!】 “不用叼死,你快回来。他把人都带走了,我怕调虎离山,你帮我守着茶庄。” 【来嘞!】 花胶挂断电话,叶娇娇、叶滴滴都看着她。她干咳一声:“没见过和龙谈恋爱啊。” 没、见、过。 ※ 所有一线作战人员的私人手机都被收缴了,除了谢茂。 他来得晚,到颐和茶庄时,主食组都已经集合完毕,做过任务简报了。到后来紧急出发时,也没人会叫他把手机交出来。——战前检查,这本来是他从前干的活儿。 主食组塞了几辆车风驰电掣往宿贞的小别墅干,谢茂就靠着窗户给衣飞石发短信。 【马上过来了。你那边怎么样?】 【还在休息。】 【我问你。】 【我听了一会儿音乐,打了二十八局斗地主,赢了86259分。】 【困了吗?】 【不困。】 【待会儿不知道什么情况,你先吃一点东西。附近有吃的吗?】 【没有。】 谢茂正想让他托岳云去买点,岳云跑得快,衣飞石又发了一条短信来:【妈妈看见我了,我先去见她。】 谢茂把打好的两行字删掉,心想,宿贞会给小衣饭吃吧? 他和衣飞石的关系根本没想瞒着任何人,在任务途中正大光明地发通敌短信,这一来一往的短信内容只延迟了五分钟,就发送到了丁仪的面前。 丁仪看着其中的“加密”二字,问:“他的通讯被加密了?哪方面?” “通讯供应商。”也就是容舜的手笔。 不过,这种企业级别的加密,在特事办面前约等于无。 当然,容家真正比较重要的人员通讯加密,如容家老爷子,容锦城,宿贞等,特事办想要破解就需要专门的授权了。容舜把衣飞石的通讯加密级别提得比较高,谢茂就是普通加密——原因就是谢茂的特殊身份,容舜知道他是“有关部门”的成员,反而不敢乱动。 “丁主任,电话。” “说。” “接120系统通报,焦家出现了。” “回京看病?”京市的医疗资源是华夏顶尖。 “被打伤了。有人替他叫了救护车。” “先看管起来。注意安全。” 丁仪挂断电话,看了看手表。 距离宿贞的住处,还有近二十八分钟车程。 下属小心翼翼地请示:“主任,是否暂时让老大停职?” 任务途中发通敌短信,这直接就能上军事法庭了。 丁仪低头,在谢茂和衣飞石的短信记录上,写了“批准通讯”四个字,随后签字授权。 谢茂如今对特事办的价值,已经不可估量了。丁仪决定要保他,那就是全方位无条件地保。 十多辆车先后驶近了宿贞的小别墅范围,主食组共分六个小组,前后左右上下包抄,把几栋别墅围了个水泄不通,谢茂没跟着去捣乱——原身出身部队,受过专业训练,能和主食组娴熟配合,他不行。团队作战的意识跟不上。 主食组出发之前,他把指挥权都放出去了。不放不行,人都认不全。怎么指挥作战? 背后常燕飞带着一队隐修弟子跟着,他想把米粉放出来提供情报都不大方便。 丁仪赶到现场时,就看见谢茂跟隐修弟子一样,大喇喇地站在小别墅门口。 常燕飞根本不知道小别墅里的人就是他亲姑姑,带着人在门口摆阵埋符,这是他第一次出紧急任务,他很看重,为这任务已经折了一个虫草,他心里也憋着一口气。 “这是南阳莫家的倒阴阳呪。” “……这是东都花家的紫微普摄步厩。” “南疆龙家的咒术。” “山阴上清派金石遁术。” “居然还有常家的玉清忏罪化戾符,常师兄,你来看,我觉着挺正宗!” …… 不明所以的常燕飞走过去一看,发现那是一片种在花坛中的芍药花,这会儿都冻得没了枝叶,不过,和附近的草木也明显不大一样,很精准地组成了一个常家的玉清忏罪化戾符的形状。 芹菜的眼光很毒,常燕飞自己看了,都觉得这花木组成的符形气眼很正宗。 怎么我们常家的功法,现在是个人都能熟练掌握了吗?常燕飞心中纳罕。 “敲门。”丁仪命令。 常燕飞立刻从花木丛中出来,说:“主任,等我们把附近的阵法排除完毕……” 一个战士已经敲响了小别墅的大门。 开门的人,是衣飞石。 他看了叫门的战士和丁仪一眼,目光落在背后的谢茂身上。 谢茂冲他笑了笑。 “请进。” 他一开口,常燕飞就听出来了。这就是刚才和谢茂蓝牙通话的小跟班。 在常燕飞的脑补中,拥有那样虔诚温柔小嗓子的,八成是个斯文英俊的邻家少年。见面看见一个二百多斤的大胖墩,哪怕这个胖墩生得眉目如画、风姿温洵,他还是觉得眼晕。 ——刚老大就和这么个大胖墩絮絮“私”语呢?怎么下得去嘴啊! 等等,不对啊。老大这是早就知道谁攻击容老爷子了?半夜就派人把人盯住了? 隐修组没有做战前的任务简报,常燕飞也没有收到过目标的身份信息,他跟在丁仪、谢茂身后,带着五个隐修弟子进了门。 宿贞还在餐厅里坐着,面前半碗稀饭没吃完。 常燕飞看着她,陷入沉思。这个人……怎么这么眼熟呢? 宿贞的脸色很不好看。 原因不是特事办带人围了她的家,而是因为衣飞石目前就在她的屋子里。 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把儿子摘干净,事到临头,发现长大的儿子根本不受自己控制。这让一向强势的宿女士相当难受。她不能对亏欠了多年的儿子撒脾气,这股子邪火就势必要往别处放了。 “……师兄。” 五个跟着常燕飞进门的隐修弟子脸色发青,手里拿着的法器接连往地上掉。 从踏进大门的瞬间,常燕飞就已经很小心了,哪晓得还是无声无息地就中了招。他立刻翻出五张定神符,一一贴在芹菜几人身上,这五人被戾风吹得东倒西歪的神魂才站稳,脸色渐渐恢复红润。 宿贞不禁多看了常燕飞一眼:“燕字辈?” 常燕飞一直觉得她有点眼熟,心中还很亲近,谨慎地问:“弟子常燕飞,敢问前辈……” 砰一声。 在隐盟中偌大名头的顶级修二代燕飞惊天,直接就被戾风卷着飞出了窗户。 ——八小时内被秒杀两次,毫无还手之力。常燕飞也算是倒血霉了。 衣飞石正给谢茂斟热茶,听声儿偏头看了一眼,默默把茶送到谢茂手里。 宿贞这会儿气性大,刚才他进门来,还以为会被气昏头的宿贞抽两巴掌。好在时代不同了,原身这个妈也不兴打儿子——她打侄子出气。 .. 300.乡村天王(59) 常燕飞直接从窗户飞了出去。 紧跟着,五个隐修弟子也都一一飞了出去, 没一个能顺利从地上爬起来。 隐修弟子在特事办的安全等级比主食组更高, 他们一个个摔在地上无力还击,守在门外的主食组必须进行救援。炒面请示带队去捡门外的隐修弟子, 馒头犹豫片刻, 驳回申请:“等一等。” 摔在门外的几个隐修弟子一没重伤二没生命危险,屋子里的丁主任也没有任何动静。 至于放弃指挥权的谢茂—— “老大在一楼厨房三点方向。”花卷小声汇报, “……在喝茶?” 下一秒, 花卷就发现谢茂从光学瞄准镜中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 是衣飞石冰冷回望的双眸。 手持枪械占据制高点获取主动权的分明是自己, 镜中是手无寸铁被自己瞄准的猎物, 那一个瞬间,花卷却有一种被死神锁定的寒意从背脊窜起。 直到衣飞石移开双眼之后,花卷才大口大口喘气, 立刻通知小组成员。 “老大身边的胖子有问题。我怀疑是精神攻击。大家注意, 不要和他对视。重复, 不要对视。” 衣飞石将谢茂请离了射击范围。谢茂对这种伏哨的观察位置不大敏感, 对衣飞石来说则是刻入骨髓的本能。不管使用冷兵器还是□□, 战斗本能都一样, 战术也万变不离其宗。不管埋伏在外边的是谁, 只要不是自己的心腹下属,衣飞石就不会让谢茂轻易暴露。 他拉开一张餐椅请谢茂坐下, 顺手把餐台上的餐具筒拖到窗前。 东边升起的朝阳投射出一缕温暖的光芒, 照耀在银光灿灿的刀叉上, 恰好刺中花卷的双眼。 “艹。”花卷调整了一下护目镜,死胖子,太可恶了。 可恶的死胖子毫无所觉,这会儿正殷切地打开厨房里的蒸箱,把刚刚蒸好的大白馒头端出来,找了几样小菜,布置好碗筷,伺候心上人吃早饭。 宿贞在攻击容冲父子之前,恐防误伤牵累,把别墅里的工作人员全部放了假。 所以,她家里暂时没有人做家务。今天上午宿贞爬起床,发现了在门外盯梢的岳云和衣飞石,尽管心情极其不愉悦,还是把在门外缩了半夜的儿子让进门来,亲自下厨做了白粥,把保姆留在冰箱的馒头蒸好。 衣飞石已经陪宿贞吃过了。蒸箱里是宿贞见衣飞石饭量太大,重新蒸的第二盘馒头。 ——便宜了谢茂。 喝了一口粥,咬了一口馒头,谢茂还挑嘴:“冻过。” 门外两位对峙中的女士都抽了抽嘴角。 衣飞石本是趁着没人注意,先给自家陛下喂点东西垫垫,现在谢茂正面表示不满了,什么事都得暂时往旁边挪一挪。他翻了几个橱柜,谢茂问他:“找什么呢?” “我给您做几个。”衣飞石表示我会做。 “我这儿有,你忙什么?过来。”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拿出点心盒子。 两盒来自未来的酥饼、糕点装好盘,衣飞石捧着出门,送到宿贞身边放下:“妈妈,您尝一尝。” 衣飞石当然不是随随便便就出门去喊妈妈。 谢茂站在厨房门口,亲眼看见丁仪眼中露出的那一股难以置信的震动。丁仪作为特事办的领导,认识出身常家的宿贞很正常。可是,这无法解释她听见衣飞石喊宿贞“妈妈”时,露出的那种奇怪眼神。 “你认识我的儿子?”宿贞握着衣飞石的手,有意无意地把他护在自己身后。 丁仪看着她。 很难形容那种眼神,绝不带恶意,甚至还有一丝疏离的亲昵。 她还看被宿贞护在背后的衣飞石。衣飞石如今二百多斤的体重,走哪儿都惹人侧目,丁仪看他却像看自家的孩子,充满了感情和喜爱——可喜欢这个二百多斤的大宝宝了。 谢茂都忍不住摇头。这丁仪还真是爱憎分明。看见自己就恨不得让自己去死了,看见小衣就跟见了亲儿子似的……小衣是宿贞的儿子,这个不会弄错了吧? “原来你找到他了。”丁仪匆匆说了一句,立刻通知门外主食组,“注意,本次任务目标改变。” “各小组都有,听我命令。” “目前执行保护任务。任务目标,别墅内宿女士母子。任务等级,一级。重复一遍,任务等级,一级。不惜一切代价,必须保证任务目标安全。自我以下,”丁仪轻而肯定地下了命令,“皆可牺牲。” 门外的主食组和几个隐修弟子全都懵了。 什么情况?本来是来找别墅里的宿女士麻烦,现在变成保护她和她儿子安全? 而且,这任务等级高得吓人。特事办已经近七年没有出现过一级任务了。 丁仪作为特事办的最高领导人之一,实质上的大领导,连她都能为了保护宿女士母子牺牲,这任务的重要性几乎已经上升到可与国家安全媲美的地步。完全不正常。 “馒头明白。”馒头迟疑了片刻,询问:“丁主任,您的魇魔牙还在吗?” 特事办经常处理灵异事件,对于各种惑乱人心的妖魔鬼怪也见得不少。魇魔牙是梦魇死后遗落的尖牙,能够破除迷障,不失本心。馒头要求丁仪出示魇魔牙,是怀疑丁仪被宿贞所迷惑,胡乱下命令。 丁仪把脖子上的魇魔牙衔在口中,再次确认:“确认命令。” “是。” “是。” “明白。” 别墅里的几个人也都是懵的。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知道我丢了儿子,否则你不会知道我才找到他。你告诉我,我丈夫容锦华临死前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和你们接触过,我知道他和你们接触过——” 宿贞没有被丁仪的命令迷惑,她仍旧坚持自己的目的,“是谁杀了他?” “不知道。”丁仪说。 “宿女士,目前您和公子的处境很危险,我们先回安全岛——” 衣飞石知道自己目前的实力无法保证安全,回头看谢茂。谢茂微微点头。 刚刚进门之前,常燕飞在草丛花坛里到处捣乱破坏,谢茂也伺机洒下了二十四株天地树种子,目前已经发芽,互相交织,形成隐形保护罩。这种保护罩通常用于登录异星时对舰船的防护,哪怕异星发生毁灭级别的灾祸,天地树种子都能保证舰船完好无恙。 唯一的弱点是,无法移动,且需要大概一刻钟时间完成网络构建。 别说丁仪说的什么安全岛,目前整个蓝星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宿贞的这一栋小别墅了。 得到了谢茂的保证,衣飞石才代宿贞表态:“我和我母亲的安全,由我负责。请您回答我母亲的问题。” 丁仪看着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选择说服宿贞:“焦家已经回来了。” 哪晓得宿贞并不把河阴焦家看在眼中:“你告诉我真相,我替你灭了焦家。” “不仅仅是焦家……”丁仪有些气急,“我可以告诉你我所知道的一切。但不是现在。现在我希望你能跟我去安全岛。你和你儿子的安全很重要。宿女士,为了真相,为了从前的事,你可以不要命,公子呢?” “这和我的儿子没有关系。”宿贞声音变得尖锐,“不要带着我躲!我不会躲起来!告诉我,我要对付的人是谁,我不会再让我的儿子像老鼠一样活着!谁杀了我的老公,谁偷了我的孩子,谁还想杀了我的孩子!告诉我——我要杀了他!” 陡然爆发的宿贞就像是一头饿极了的雌狮,双眸通红,择人而噬。 从衣飞石出现在容家,出现在世人面前,宿贞就顶着极其庞大的压力,她已经藏不住她的儿子了。 对容冲父子下手,逼特事办领导现身,件件桩桩不留后路。这时候让她躲起来?她不会躲。也躲不下去了。如果对手真是她心目中的那几股势力,除了她自己来拼命了结,谁都摆不平。 【丁主任。】内部控制传来花胶的联线。 “说。” 【长陵地宫出事了。】 【玉老先生重伤化为原形,目前还不清楚损失情况。】 【常主任带走了大部分有战力的组员,我身边只有桃胶、香叶和敖宓。是否让敖宓前往长陵地宫察看?】 丁仪闭了闭眼。思考两秒之后,才说:“不必了。联络你师父,告诉他,羲和回来了。” 羲和,神话传说中的帝俊之妻,生十日。是一位女神。不过,据谢茂读史所了解,在人类踏碎虚空之前,神这个东西是不存在的。神话故事有一部分是以讹传讹,一部分是纯粹杜撰,还有许多干脆就是山精野怪,被人类插上了想象的翅膀。 圈子外的谢茂和衣飞石都没什么反应,宿贞则很意外:“羲和?” 丁仪挂断了连线,表情很严肃:“宿女士,虽然我没有证据,不过,我和我的大部分同事都推测,当初容先生在伦敦的意外,和羲和有关。” “不可能。”宿贞下意识地反驳。 羲和是她在青盟时最好的朋友之一,她救过羲和的命,羲和曾立誓永远效忠她。 她当然不需要羲和的效忠。她离开了修行的圈子,过上了世俗的生活。可是,她对羲和的恩情是真的吧?羲和怎么会害死她的丈夫?这不可能。 丁仪不说话。 衣飞石实在很不习惯这种没效率的谈话方式,他转身去泡了茶,请丁仪坐下:“您不要兜圈子,妈妈,您也不要反驳。既然局面很紧急,长话短说。具体情报是否准确,我们再查证。” 这两位女士要搁衣飞石帐下,就这么东拉西扯交换情报,早被衣飞石拖出去打板子了。 宿贞不大习惯被人管着。不过,这是儿子。她没有反驳,默许了。 一旦宿贞妥协,丁仪也没辙了。 她目前还没有把宿贞强行带走的本事。哪怕门外围着一群战士也一样。 整理了一下思绪,丁仪看了谢茂一眼,比较顾忌谢茂的身份,只是,想起谢茂临来时和衣飞石发的那几条短信,她到底还是没出声让谢茂回避,开始“长话短说”。 “十九年前,境外的‘太阳神’组织,曾试图入境偷窃道德天书……” “这个我知道。入境的圣谕战士都死光了。说一些我不知道的。”宿贞急切地问。 衣飞石默默给宿贞添茶,希望她能安稳一点。 “容先生出入国境时,有时会帮国内一些部门,携带一些比较敏感的资料。当年他去伦敦递交的材料具体是什么,我不能说,保密时间是五十年。我只能告诉你,那是对我们非常重要的一份文件。它的重要性不亚于《道德天书》。”丁仪说。 从容锦华意外死亡之后,宿贞就知道丈夫在替有关部门干活。近二十年来,她一直在痛恨这件事,却又无法向任何人抱怨——容家能有今天的财富地位,岂能不做相应的牺牲和担当? 一直到今天丁仪终于说出来了,她才忍不住反问:“既然它那么重要,让锦华去送?” 你们的战士呢?你们的特勤呢?再不济你他吗来找我啊!我常宿贞一个打十个!我去卖命不行吗?把我老公还给我! “因为那份资料的重要性,安防等级很高,所以,对方误认为那份材料就是《道德天书》。” “他们袭击了容先生。” “羲和当时就在伦敦。容先生死亡之后,羲和返回京市,和另一拨继续寻找《道德天书》的太阳神遗党形迹吻合。宿女士,请相信我,羲和不值得信任……” 宿贞打断她的话,问:“‘他们’是谁?” “境外的‘太阳神’组织。”丁仪说。 “圣谕战士在第一次入境时就死光了。”宿贞肯定地说。 “他们拥有的不止是圣谕战士。这个组织名义上是境外异能者协会,其高层及核心,其实都是华夏人。我们只知道焦家、崔家、王家都在其中。情报显示,隐盟之中有大概有三两家比较顶级的家族,是‘太阳神’的幕后首脑——”丁仪说。 “如果隐盟顶级家族是其首脑,《道德天书》不可能还在境内。”宿贞不相信。 丁仪沉默片刻,说:“泰山东岳庙的那一本,不是真的《道德天书》。” “你们藏起来了?”宿贞霍地站起,丁仪刚才接的通话瞒不过她的耳朵,她不可置信地问,“你们把《道德天书》放长陵地宫了?” 丁仪摇摇头,说:“那一本,也是假的。” 宿贞方才稍微镇定下来,思考了片刻,问:“谁偷走了我的孩子?” “我们的人。”丁仪说。 “为什么?” 丁仪看着她,沉默片刻之后,说:“当时有两股势力打算报复。一边是英国特工,一边是没有拿到《道德天书》的太阳神。为了保证安全——” “你胡说。”宿贞看着面前的茶杯,“他们伤不了我的孩子。” 能让容家两位老爷子一起闭嘴,对长房长孙被换表示默认的理由,绝不可能是这个。 “我刚刚去过纽约。” 丁仪脸色陡变:“谢润秋不值得信任——” “润秋是锦华的兄弟。羲和是我的朋友。他们俩都不值得信任,你值得信任?” 宿贞拿起面前的茶杯,噗一杯茶泼在丁仪脸上,“我就想看看你要怎么胡诌。锦华当年的目的地是纽约,中途改道去了伦敦,原因就是替你们送那份材料——” 她转身走到电视柜前,从抽屉里找出一沓复印好的纸张,啪地摔在茶几上。 “这就是你们让他送的材料?啊?《诗经起源与先秦民俗研究》?” 丁仪冷静地说:“这份材料是谢润秋给你的?” “我去你们机密档案馆里找的。保密五十年。”宿贞在对容冲父子发动攻击之前,就已经去找了当年的任务档案。从前不敢妄动,是因为投鼠忌器,怕儿子出事。现在儿子都藏不住了,她还怕什么? 在国外,她不止见了容锦华最好的兄弟谢润秋,还和当年英国一些已经退休的特工“聊”过。 她知道丈夫死于一场阴谋。 她想知道的是,官方背后,究竟是谁策划了这场阴谋? “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宿贞走近丁仪,眼神冰冷泛红,带着杀气。 “是谁杀了我的丈夫,偷走了我的孩子?” “杀害容先生的凶手至今没有直接证据能确定是谁,我只能说,九成可能是羲和。偷走公子的人是我们的人,我们是为了保护他的安全——”丁仪兀自不肯改口。 宿贞在虚空中狠狠一劈手。 丁仪左肩乃至臂膀的所有骨骼,都在一瞬间发出粉碎的声响,软绵绵宛如死肉。 宿贞把她左肩以下的所有骨头都劈碎了,碎成渣滓,融入血肉。 丁仪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这女人最硬气的是,竟然一声没吭,也没痛昏过去,依然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但你绝不能相信谢润秋和羲和。宿女士,目前很危险……” “没有人比我更危险。”宿贞低声说。 丁仪的年纪和她相差无几,十多年前容锦华遇难时,丁仪不可能身居高位。 所以,宿贞没有杀了她。 “如果我是你,我会给常居雷打电话。” 丁仪瞳孔收缩。 宿贞找出手袋里的白金手链,戴在左腕上,目无表情。 “做个了结吧。” 301.乡村天王(60)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谢润秋误导了你——” 丁仪一句话没有说完, 宿贞修得齐肩长的乌黑头发倏地暴涨七尺, 垂曳至地面。 二十三年前, 宿贞自禁道法, 舍弃长生之术,下嫁容锦华。她一身修为都被自己禁锢在这条白金手链上。所谓心禁, 没有外力约束, 主要就是看发愿之人是否想得开。一旦心禁破除, 同样没有任何外力会施以惩罚。只在破妄、应劫时, 有心魔丛生。 谢茂见过史书记载,新古时代的修者有异形昭示修为,宿贞这陡然暴涨的长发, 就是异象之一。将近七尺的长发,垂落身后依然乌黑浓密, 柔韧健康, 可见宿贞本身的气血何等丰沛。 眼见宿贞要开大, 一直站在厨房门口看戏的谢茂连忙上前,劝阻说:“等一等, 等一等。” 他顺手把衣飞石拦在身后。 衣飞石在谢茂跟前特别老实, 立刻就从妈妈身边的乖宝宝形象叛变, 成了谢茂的“人质”。 儿子才是宿贞目前最大的软肋。 剑拔弩张的时候,宿贞居然在眼皮底下丢了儿子, 她冷眼看着谢茂, 额上青筋又鼓了几次, 然而,衣飞石依附谢茂的情态太过明显,宿贞投鼠忌器,只能和从前一样忍了下来,等着谢茂说话。 ——她强自按捺着脾气。 很显然,倘若谢茂说的话太没谱,她也不会一再顾忌儿子的心情。 宿贞从没把谢茂放在眼里。几次见面,她都没对谢茂太过分,是因为她不想让儿子难过。 对她而言,这是一种温柔的情感选择,并非迫于无奈或屈从现实。面对这个世界的大部分人时,她都有着这一种高高在上的优势心理。就如同父母在孩子撒娇的时候会笑一笑,满足孩子的小脾气,但孩子非要伸手捅电线插座时,父母就不会准许了。 “目前我们没必要在乎‘信任’的问题。丁主任说很危险,我们看看‘危险’来自何方,局势就能明朗了。您没必要现在就拼命。找谁拼命都可以等一等。”谢茂给理了理思绪,提出解决方案。 这两位女士明显都已经被情绪所控制,失去了专业水平。 情报的真伪需要通过现实来验证,空口白牙嚷嚷信谁不信谁有什么意义? 谢茂能理解宿贞。衣飞石出现在这里,宿贞彻底没了退路,自然被逼急了,她为了保护儿子,理智全无只想把自己怀疑的对象全部干翻,丁仪呢?丁仪究竟在激动什么?着急什么? 丁仪立刻反对:“这不是儿戏……” 衣飞石配合谢茂助攻,似乎有点迟疑,问宿贞:“我认为先生说得有道理。不过,妈妈,安全最重要。如果不能保证安全,我们还是去她们安排的安全岛——” 宿贞已经冷静了下来。 明知道衣飞石是故意激将法,她也不在乎。 她嘲讽地说:“她们那半罐儿水响叮当的功夫,能布置出多安全的地方?” 安全岛是肯定不会去了,宿贞根本不信任特事办。 她想把儿子藏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独自解决掉这件事。 儿子自己跑来了。 最让宿贞痛苦的是,天下之大,她竟没有任何可以托付的人。 这种痛苦无助的滋味,就和她在十五年前发现了在杭市插班读书的儿子,却不得不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流落在外,根本不敢靠近一步时,一模一样。 宿贞认为“危险”是无法躲避的,她已经做好了面对的准备。 谢茂对二十四棵天地树很有信心,防护罩已经竖起,再不济也不会被弄死。何况,这里是京市,是华夏首都,宿贞的家还挑了个极其敏感的地方——不远处就是首都机场。不管是哪方面的势力,都不可能在这里大规模开战,国家机器不是吃素的。 衣飞石对谢茂盲目相信,谢茂刚才对他点头保证了安全,他半点儿都不担心。 他们决定在宿贞的家里,等着“危险”降临。看看想惹事的究竟是哪边的势力? ——丁仪倒是很想反对,一心一意催着宿贞母子回特事办准备的安全岛。 可惜,反对无效。 刚开始气氛特别僵硬,宿贞阴着脸,看着窗外渐渐升上天空的太阳,等待着“危险”降临。 她这一副“老娘要杀人”的气势不撤去,被她弄断整个肩膀胳膊的丁仪也只能强撑着。 丁仪是肉体凡胎。剑拔弩张对峙时,她精神高度紧张,整个人还算清醒。后来就渐渐撑不住了,骨骼彻底粉碎的胳膊让她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 迷迷糊糊的,她还看见衣飞石在弄客厅里的投影仪,谢茂在提要求:“新闻频道。” 电视好像被打开了。 衣飞石回头看了她一眼,快步走近:“……得叫救护车。” 丁仪已经彻底昏了过去。 谢茂骨子里没有太多圣父基因,丁仪曾出卖他的行踪,让他暴露在吸血鬼杀手的暗杀计划下,昨夜还想让他背虫草致死的黑锅,他真不大关心丁仪的死活。否则,只要他想,刚才阻止宿贞伤害丁仪并不困难。 衣飞石不知道丁仪曾对谢茂所做的一切。 在他看来,目前情势未明,丁仪是个妇人,又是谢茂的上官,他就没能见死不救。 衣飞石上去管闲事了,宿贞也不能让儿子“手足无措”,烧了两道符让丁仪喝下去,勉强稳住了伤情,没直接死了。忙完之后,宿贞回头一看,谢茂正舒舒服服地喝着茶,看着整点新闻。 ——谢茂才是丁仪的下属! 当下属的翘着脚看电视喝茶,她和儿子去救人? 很想把谢茂扫地出门的宿贞憋了口气,看着自家忙出细汗的儿子,暴戾的情绪又温柔了下来。 “飞儿。”宿贞想和儿子多说两句话。 “是。您吩咐。”衣飞石刚把丁仪放在沙发上安置好,听见召唤立刻上前垂手听训。 他是多年规矩教养习惯了,宿贞这威风八面的气势和岑秀娥还不一样,立在宿贞面前,他连一点儿违和感都找不到。然而,宿贞习惯不了。她见过容家几个孩子跟妈妈顶嘴、吵闹的样子,她自己的幻想中,她肯定是一位没底线的慈母……能把孩子溺爱到被人教训“慈母多败儿”的母亲。 “我平时不是这样的,飞儿,妈妈脾气特别好。”宿贞下意识地找补。 整条胳臂都没了的丁仪还奄奄一息地躺着,您这话说得真没什么说服力。 衣飞石特别擅长和上位者相处,察觉到宿贞的不自在,他笑一笑在宿贞身边坐下,说:“我平时也不是这样的。脾气特别不好。” “那挺好呀,咱们这就能互补,你发脾气妈妈也不生气,不闹矛盾。”宿贞拼命示好。 母子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互相试探着加深了解。 在这里等待着“危险”降临,没有别的事可做,无聊到了极处。 谢茂看了一会儿电视,干脆就竖起耳朵,听衣飞石跟宿贞聊天。他也不在乎二人说了什么,单纯就是喜欢听衣飞石的声音,喜欢衣飞石守在身边能呼吸能说话能欢笑的感觉。 母子俩联络了半上午的感情,时间一晃就到了中午。 危险没有来,该吃午饭了。 家里没有佣人,衣飞石想着这一边是陛下,一边是妈妈,哪有劳动这两位的道理?老老实实去厨房准备午饭。宿贞又哪里舍得儿子下厨?跟进厨房洗米下锅,把保姆冻冰箱的馒头蒸了一盘子。——她只会做这个。 衣飞石找出冰箱里的牛羊肉,码上料,上了烤箱。另外摊了几个鸡蛋饼。还煮了一锅山菌汤。 宿贞心疼得眼眶都红了。 她不会做饭,容家的孩子没有会做饭的。 至于容舜会不会做饭?宿贞从没正眼看过容舜,她不关心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果儿子从小长在自己身边,八成会和他的爸爸容锦华一样,水米放进电饭煲都不会摁启动。 这么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啊,那女人到底把儿子当什么来使唤?佣人吗? “您这是……”衣飞石把菜都端上桌子,有点莫名其妙。 “吃吧,吃饭。”宿贞摆好筷子。 衣飞石一开始就把菜分成两盘,餐桌上送了一份儿之后,再往客厅送了一份儿。 他先请宿贞入座,添饭装汤,分了肉,布好菜。宿贞让他入席,他微微躬身,拿着刚蒸好的毛巾去了客厅。谢茂正等着他。 “先生。”衣飞石看着已经放了一会儿的饭菜,略心虚,“汤还热么?我尝尝。” 平时都会很温柔搂着他给他盛饭的谢茂,今天拿着筷子就等着服侍。衣飞石自知理亏,汤饭盛好之后,才想讨好一句,谢茂已摇头阻止他坐下:“去那边吧。” 宿贞没请谢茂同坐,衣飞石就不能安排二人同席。如果是在谢朝,衣飞石这么安排也不算错,天地君亲师,君在亲之前。先服侍宿贞入席,再来陪谢茂吃饭,已经是到了新世界之后的“妥协”。 说到底,在衣飞石的心目中,谢茂永远都不是单纯的“爱人”,还有一层君臣的关系在。 可这在现代人看来就太违和了。陪男朋友吃饭,把亲妈扔在一边?有悖伦常。 衣飞石才要坐下,闻言只能站住。 多年朝夕相处,他知道谢茂不是矫情闹脾气。外人不知道他们的君臣身份,他和谢茂彼此清楚。这时候由谢茂吩咐他回去陪宿贞,既符合新时代的伦理,又不违背他从谢朝带来的纲常。 可他并不想回去陪着宿贞。 他已经陪着宿贞说了一上午话,把谢茂晾在一边整整一上午了。 在谢朝他没有遇到这种难处。衣尚予再不满意他和皇帝的关系,也不能僭越到皇帝之前,谢茂所在的场合,连衣尚予都要放下一切,首先满足谢茂的需要。 这种优先级被衣飞石执行了几十年,很难改得过来。 这一瞬间,衣飞石明确地意识到,如果宿贞再这么排斥谢茂—— 谢茂或许不会在意,他很快就要失去耐心了。 新世界里,没有人能让他在谢茂之间做选择。他原本就是为了谢茂才会来到这个世界。 “先生不许我坐了。”衣飞石放下自己要盛饭的碗,拿着餐刀走到烤好的羊肉边,熟练地切下二指宽的肉条,洒上一点儿精盐,送到谢茂席前。 这是打定主意要留下,不许他坐下吃饭,他就在旁站立服侍。 谢茂哭笑不得,把身边椅子拉开:“不会好好说话?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 ——这不,那边看着的宿女士,眼刀子都快把谢茂戳成筛子了。 整整一天。 宿贞在等待“危险”降临时,被迫看着儿子和谢茂秀恩爱。 谢茂和衣飞石都自认为很克制,没有牵手搭背,没有眉来眼去。然而,情人之间的暧昧气息,他们还有将近四十年朝夕相处的默契。一整天都待在同一个空间里,还没什么别的事可做,这能藏得住吗? 宿贞眼睛都快被闪瞎了,动辄运气心想,等我儿子玩儿腻味了,我肯定把你*#¥%…… 一直到下午。 夕阳渐尽。 “她在撒谎。”宿贞说。 丁仪描述中的“危险”,始终没有来临。 “要不今天就先这样儿?”谢茂倒没什么,衣飞石坐在沙发上不住点头打瞌睡。他这个胖乎乎的身体,确实熬不起夜。昨晚就没睡觉,今天又是一整天。 宿贞见着儿子打瞌睡的模样也心疼,正要安排衣飞石上楼睡觉,她的手机响了。 是一个没有被宿贞存在通讯录里的手机号码。 可她明显认识这个号码。 在看见手机屏幕上闪烁的来电号码时,她的眼神瞬间变得沉静冰冷。 谢茂和衣飞石都看着她。 一连几个呼吸结束之后,宿贞才缓缓滑开手机屏幕,接通了电话。 她没有说话,静静聆听。 【贞姐,我是宿礼。你在门口弄了个什么阵法啊?快打开,让我们进去。】 阵法?宿贞很意外。 她拿着手机走到茶几前,用遥控器打开别墅外围的监控探头,投影墙上一片漆黑。 ——早上主食组埋伏之前,就把别墅里的所有监控探头破坏了。 谢茂把自己的通讯耳麦找了出来,切到主食组的通讯频道:“大门外什么情况?” 主食组在小别墅外边埋伏了一整天,谢茂几个在里边能坐能躺能吃饭看新闻,他们就只能喝风玩手指,趴得腰酸背痛。突然接到谢茂的通讯,负责外围的煎包汇报说:“一辆出租车下客。门外三个人,提着一个旅行包,叫门之后开始打电话——他们看见我了。” 宿贞挂断了电话。 “飞儿,你留在这里……” 一句话才说完,宿贞就看见了衣飞石已然变得精神抖擞的模样,显然不可能听话。深想想,留在这里也未必安全。她已经见识过了儿子的“犟”性,改口说,“你跟着我,不要靠近、相信任何人。” 衣飞石站在谢茂身边,恭敬地回答:“是。” ……你能离他远一点回答吗?宿贞叹了口气。 门外常燕飞和五个隐修弟子还被钉在地上,一整天了,愣是没爬起来。 宿贞路过时,一把提起常燕飞,腕上白金手链的光芒在夕阳余晖中一闪而逝。这条手链终于激活了常燕飞的记忆点,终于记起了她的身份:“……大姑!你是大姑。大姑,我是飞儿……” 宿贞拇指按住他颈上一根大筋,他就说不出话了,直翻白眼。 ——很显然,在宿女士的心目中,这世上只能有一个飞儿。那就是她的亲儿子。 一路拎着侄子到了门口,宿贞也没有发现什么阵法的存在。隔着一道门,她看着站在外边的三个人,暗中涌动的情绪,谢茂和衣飞石都能清楚地感觉到。 门外是三个打扮特别土的“农民”。 三个人都穿着棉质的军大衣,戴着雷锋帽,脚踏雪地靴,其中一人拎着H家的旅行包,看上去特别山寨。寒风中,打头那人搓了搓脸,露出一张极其秀美的脸庞,满脸惊讶:“你真没死呐!” 他看的是跟在谢茂身边,裹着羽绒服缩着脖子的衣飞石。 宿贞脸色陡变。 谢茂则看着那人,心说,这人是曾经追杀石一飞?还是和自己一样,知道石一飞早夭的命数? 常燕飞被宿贞扔在地上,看着门外三人也是眼睛发亮:“爷爷!大伯,爸爸!这是我姑!你们看她手上的锁心链,是我大姑!”见对面三人反应不大,他坐在地上揉了揉脖子,喘气,“你们都知道?” 宿贞目无表情。 “贞姐,这……” 常宿礼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见宿贞红着眼睛问:“常居雷,你还要脸吗?” 全场寂静。 谢茂搓了搓下巴,和衣飞石交换了一个眼神。 刚常燕飞才喊了爷爷大伯爸爸,来的这三个人尽管都看着很年轻,身份不存疑问。一个是宿贞的爸爸,两个是宿贞的兄弟。宿贞是宿字辈,被她直呼其名的人,字辈不同——那只能是常燕飞的爷爷了。 换句话说,她骂的是自己亲爸爸。 302.乡村天王(61) 常居雷。常家家主。 宿贞的父亲,也是她一生之中唯一忌惮、害怕的人。 作为常家数百年不遇的修道天才, 宿贞刚出生就被选定留家继承道统。这种堪称制霸的优秀将重男轻女的家风击得粉碎, 因为, 常家绝不会允许她出嫁。 自幼宿贞就以长女的身份被充作长子教养, 常居雷对她的看重,远超一般长房嫡支。 常家子弟三岁之前通常由各房父母自己照顾, 根据资质, 三到五岁时, 送到族学开蒙筑基。七岁之后, 再根据修行天赋与进展,选择修行路线与师父。 宿贞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六个月断奶之后,她就离开了妈妈和保姆的照顾, 一直跟在父亲身边。 ——不需要和任何人竞争,她就得到了常家最顶级的修行资源。 她很优秀。修行进度一日千里。 如果, 她没有遇见容锦华, 她会成为常家下一任家主, 新任隐盟盟主的有力角逐者。 当然,这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某日, 宿贞去高校收妖, 顺便收取在清华园吸取灵脉精华的秦书简, 遇见了帮学妹扛包闪了腰的容锦华。搁漫画里的说法,这叫宿命的相逢。现实一点描述, 那是本质颜狗的宿贞色迷心窍。 见不得美少年受伤的宿贞不止出手帮忙正骨, 还充当劳力帮容锦华扛了一天包。 迎新结束之后, 同样被色迷心窍的容锦华,请她喝了杯香草味的可乐。 一杯香草味的可乐,就这么偷走了常家寄予厚望的修道天才。 那是非常不愉快的一段往事。 以宿贞在常家的身份和地位,根本就没有结婚的资格。她的人生属于家族,有呼吸的每一分钟都应该为家族修炼和付出,更不被准许为任何别姓家族诞育后嗣。 何况,当时的隐修联盟与容家关系非常恶劣。宿贞的下嫁不仅仅是离开家族,还涉嫌“投敌”。 “你和我击掌盟誓,我自禁道术永不回山,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女儿!我做到了,” 宿贞双眸赤红,手腕上的白金链子散发出刺目的光华,门上挂着庆贺新年的彩灯、鞭炮挂饰,无风自动,“你杀死我的丈夫,偷走我的孩子,我不易不卜、不问天数,忍你让你不麻烦你——” “你还不放过我。” 她不害怕所有人。 她唯一忌惮、恐惧的,是娘家人。 丈夫的死亡,儿子的失踪,宿贞最大的怀疑对象,都是娘家。只因为她知道娘家的强大,知道儿子还活在世上,所以,她选择了隐忍。 现在,她忍不下去了。 风中陡然汇聚的强烈气流吹得铁门之内草木东倒西歪,谢茂一手护着衣飞石,常燕飞还不怕死地顶在宿贞面前,被谢茂顺手拎了回来,问他:“你有几条命?” “我姑疯了。她用‘神符术’!”常燕飞还要往前阻拦。 “她用什么术都没——” 谢茂一句话没说完,宿贞蓄力发的大招就朝着铁门撞了出去。 门外三个穿着军大衣的常家“农民”纷纷走避,常宿礼、常宿仁都放出了自己的护身法器,一个顶着手腕上的菩提木串,一个从旅行袋里掏出一把透明的塑料小伞,正当中的常居雷一只手拎着一张符,轰地一声,火舌将符纸烧尽,父子三人头上升腾起一股紫烟。 常燕飞崩溃地捂住头,以他的经验看,这必然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大姑也太狠了。神符术以身体做黄纸,以鲜血为丹砂,性命祷祈天地诸神,用一次寿元腰斩一半。她今年都多少岁了?就算修真者岁寿百二十年,折寿一半,也没剩几年可活了。疯了,这是拼命! “爸爸,爸爸!”常燕飞被谢茂拎住领口,最危险的时候,还是知道亲疏,只会大喊爸爸。 轰—— 大招对轰。 铁门两边,常家父子和宿贞都各自东摇西晃,四下一片狼藉。 那一扇铁门,纹丝不动。 谢茂把不老实的常燕飞摔在身边,一脚踩住他的卡通棉服:“打不起来,你先蹲着。” 二十四棵天地树交织而成的防护罩,完美地把常家父子截在了外边。宿贞和娘家人是肯定打不起来了。但是,常燕飞也在铁门之内。他要是蹦达得太欢快,宿贞掉头揍他——谢茂不保证一定拦得住。 “这不是贞姐的阵法?”常宿礼伸手摸了摸透明的屏障,相当诧异。 宿贞发完大招整个人都颓了一层,撞见这个她意料之外的“阵法”也快要疯了。她拼了命使用了一次神符术,寿限因此腰斩一半,本以为能解决大部分问题,结果呢?居然撞墙上了! 四个二带大小王,啪唧炸了一个“过”。 宿贞霍地转身:“是你。” 她察觉不到任何阵法的能量流动,那一道透明的屏障,仿佛根本不存在。可它确实是存在的。怎样玄妙艰深的阵法,能吸收一道神符术的打击却没有任何动摇? 宿贞一直忌惮的危险,都来自她的娘家。 谢润秋给她的某一些暗示,也都说明容锦华极可能死于常家的谋害。 现在,她被这一道突兀出现的“阵法”惊动了。常宿义在谢茂交出阎罗幻阵的解法时,第一时间怀疑他被敌对势力收买。宿贞在发现这道不可思议的阵法时,也第一时间怀疑了谢茂的身份。 ——这是正常人,正常修士都达不到的境界。事有反常即为妖。 “飞儿,过来,快到妈妈这儿来!” 宿贞呼唤的同时,指尖绽开十多条冰霜长鞭,抽向谢茂。 “您这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脾气,要不是确实很能打,可能活不过十二岁。” 谢茂偏头撤身躲了一步,双手交合虚牵,雷击桃木剑一寸寸出现在手中。 都是符文长鞭形态,宿贞这斗法就比较像样了,近十七条冰霜长鞭都是祈雨符所幻化,正儿八经的法术构建,有演化有生灭,还有完整的真气循环路线,已然有了后世符术大家的风范——和她相比,她弟弟常宿义仿佛还活在石器时代。 谢茂必须承认,宿贞确实是一位修道天才。 哪怕在未来时代,纯战斗系的修真者,在宿贞这样的年龄,一次性能构建七条攻击路线就可以评为优秀级了。每多构建一条攻击路线,其消耗的心力、精神、真元,都会成倍增长。 宿贞所控制的是十七条冰霜长鞭。确实有大约三条纯粹滥竽充数。 她真正能完美控制的攻击路线,是十四条。这已然是一个令人惊艳的数字。 这样一位天才,在历史上却没有只言片语记载,岁月的滚滚洪流中,埋葬了多少惊才绝艳的故事? 谢茂没有去拉衣飞石。宿贞如此拼命就是为了把衣飞石和谢茂分开。她怀疑谢茂的身份和用心。她说不定都开始怀疑谢茂和她丈夫的死有关系了—— 衣飞石又不是三岁的宝宝,被妈妈抱着哄一句,就把丈夫忘了。 他在转瞬间斩落了十二条抽来的冰霜长鞭,彻骨的寒冷席卷了他身周的一切,连地面都结起薄霜,露出一片片六角形的霜花。 剩下的五条冰霜长鞭中,三条真元散乱,虚有其表,仅有两条具有威胁。 如果是从前的谢茂,一口气接下十七条冰霜长鞭问题不大,可是,他才来这个世界不到一个月。 宿贞又是如此的不好对付。 斩断十二条冰霜长鞭之后,谢茂体内真元已竭。 剩下五条冰霜长鞭张牙舞爪地朝着谢茂抽落,冰霜挟带着来自九天之上的彻骨寒冷,任何人都不会有疑问,一旦被抽实了,肉身就会瞬间冻结成冰晶,碎成粉末。 谢茂不得不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一枚补元丹,趁空吞下。 和游戏里的蓝药不同,服用补元丹之后,真元也不能瞬间回满。 仗着身手与预判,谢茂将三条根本不受宿贞控制的冰霜长鞭躲过,另外两条冰霜长鞭直接控制在宿贞手中,只能正面肛——要么一剑斩落,要么生受着。修士斗法,躲不掉。 斩落是不必想了,真元耗尽,根本斩不动。谢茂只能利用随身空间生生挨着。 随身空间会自动护主。 两声闷响。 寒意从腰肋处传来,沉重的撞击就似被火车碾过,久未受创的肋骨隐隐作痛。 面对道法的攻击,随身空间的防护也很有限,至少不能全部挡住——一些道法特性,随身空间就无法过滤。毕竟,它不是专门的防护法器,而是一个随身空间。 谢茂连手中的桃木剑都扔了,迅速回身搂住扑上来的衣飞石。 他只挨了一下。 另外一道冰霜长鞭,抽在了衣飞石的背上。 衣飞石穿着一件挺厚的羽绒服,胖乎乎的身材,胖乎乎的羽绒服,让他看上去体积庞大。然而,他背上所有与冰霜长鞭接触的位置,都在一瞬间结成冰晶疯狂蔓延,织物结成冰晶,天鹅绒结成冰晶…… 谢茂赤手揭去正在疯狂蔓延的冰晶,双手立刻被冻得发红、惨白。 他不断从衣飞石身上揭下结晶的衣物,一直到衣飞石身上只剩下一套简单的秋衣秋裤。 看见这套不怎么时髦的衣服时,疯狂的谢茂才松了口气。关心则乱。他忘了,衣飞石一直都穿着标准制服。他跪在地上,默默咽了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双手指尖都不见了——结晶把他的双手冻得粉粹,他疯狂揭掉衣飞石身上的伤害源时,指尖就像是冰块,在暴力中被敲碎脱落了。 谢茂至今也感觉不到双手是否疼痛。冻伤已经太严重。 宿贞和常燕飞都惊呆了。 常燕飞还知道冲上来察看救人,宿贞就呆呆地站在原地。 谢茂是种植系修士,经常去异星执行作物进化任务,植株采集也是常做的事,考虑到每一颗星球的作物生长环境都不相同,他这个一线文职人员双手受伤也是常事。谢茂冷静地戴上采集手套,将之调整到检测修复功能,薄如蝉翼的手套即刻覆盖,彻底遮住了他那双可怖的手。 处理好双手之后,谢茂才将衣飞石翻过身来,搂在怀里,低头渡了一口清气。 闭气近五十秒的衣飞石猛地找回了呼吸,几次贪婪的抽气之后,慢慢才有了出气。谢茂也顾不得味道如何,将未处理炙烤的蟒蛇肉切了巴掌大小一块,喂给衣飞石。 未经处理的蟒蛇肉极其腥臭,衣飞石这样不挑剔的人都不太咽得下。 谢茂从他嘴里衔回生肉,嚼碎后重新哺给他。——依然很腥很臭,被冰霜长鞭抽得昏昏沉沉的衣飞石看着谢茂冷峻的眼神,下意识地张嘴,强忍着不适一口一口生吞了下腹。 随着蟒蛇肉的落腹,被道法本源击得七零八落的先天之本开始满溢补充,衣飞石才算脱离了危险。 谢茂扶着衣飞石慢慢坐起来。 衣飞石恢复得很快,他本身的战斗本能很强悍,从不会让自己长久陷入迷蒙中。 “怎么样了?”谢茂用手支撑着衣飞石的肩膀,试探他恢复的情况。 衣飞石能感觉到小腹处蟒蛇肉散发出的融融暖意,没了毛衫羽绒服的包裹,背上似乎还残留着彻骨的冰寒,他很清楚,那就是错觉。有标准制服的抵挡,有谢茂渡来的那一口气清气,还有体内的蟒蛇肉,身体已经在恢复了。 “无碍。”衣飞石连忙回答。 谢茂扶着他肩膀的手紧了紧,低声说:“你差一点死了。” 眼见衣飞石能独自从谢茂怀里坐直,一直忘记呼吸的宿贞才猛地出了一口气,眼泪簌簌而下。 她以为儿子必死无疑!没有人能在她的寒睥之下存活——哪怕是修行精深的高手,挨上一下也要修为大减。儿子只是一个普通人,沾之必死! 这一口气找回来之后,宿贞才发现自己双膝发软,后怕得近乎绝望。 差一点…… 只差一点,儿子就没了。 她不得不尽量收拾情绪,才能想下一步该做什么。 就在她满脑袋官司疯狂打转的时候,她看见谢茂扶着儿子的肩膀,两人说了句什么,谢茂抬手就是一巴掌抽在自己儿子脸上! 宿贞脑子里才松下来的那一根弦,瞬间又完成了拉紧、崩断的全过程! 宿贞踏步上前,手心倏地凝出一柄冰霜长剑,直指谢茂背心。 谢茂霍地转身。 他握住了宿贞刺来的那一柄剑。 和冰霜长鞭一样,宿贞以祈雨符构建的冰霜长剑也属于坎水系攻法,寒意会随着接触的面积迅速蔓延,直至全身结晶粉碎。 这一招,是宿贞独创的攻法,被她称之为“寒睥”。 寒睥失效了。 非但没有顺着谢茂的手掌蔓延,谢茂狠狠一折,那一柄寒气逼人的冰霜长剑,断了。 ——谢茂已经恢复了小半真元。 “宿女士,从昨天开始你就在发疯,我不管你死了丈夫丢了儿子脑子是不是沤肥,现在开始,你要离我,离小衣远一点。”谢茂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不要和我说刚才那是个意外。我不喜欢任何可能伤害小衣的意外。” 哪怕在刚才和宿贞交手的时候,谢茂宁可被抽上两鞭子,也没起心真的伤害宿贞。 他想给衣飞石留一个“全新的可能”。前世马氏留给衣飞石的遗憾,或许这一世能够被弥补? 现在他知道自己想错了。一个被逼到极点的疯子,是不可能给任何人幸福的。你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就会发疯,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就会触动到她的那根弦——这还是个战斗力很强的武疯子。 四道银光飞逝。 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谢茂施放了一个传说中堪称外挂的禁制术,四方银罗锦屏。 他把宿贞禁在四方屏中。 这一手把在场的常家人全都惊呆了,连曾经见过他使用四方屏的常燕飞都差点掉了下巴。 ——谢茂在颐和茶庄使用四方屏时,速度并没有这么快。组建四方屏是需要时间的,史上将四方屏修炼得炉火纯青的常家惊鸿仙子,施放四方屏的时间是1.48秒。 常宿义在谢茂面前玩弄四方屏时,全过程近9秒。谢茂反击常宿义时,花费近6秒。 此时谢茂组建四方屏的速度快到什么地步?不到0.01秒。 照面的一瞬间,四方屏构建成功,对手直接被囚禁。还打个渣渣?直接认输就行了。 常宿礼目瞪口呆说:“不会这才是贞姐的儿子吧……” 常宿仁在他脚面上狠狠跺了一下:“快想办法进去。贞姐要吃亏。” 常宿礼伸手戳那看不见的透明屏障:“没办法。” 两人都回头看常居雷。 “霹雳符。”常居雷说。 ※ 铁门外,常家父子开始用霹雳符炸防护罩。 常燕飞守在被禁锢的宿贞身边,一会儿看着姑姑,一会儿跑铁门边跟父祖打招呼:“爷爷,爸爸,你们别急啊,这里是首都,旁边就是机场,霹雳符……我去,别炸啊,待会儿警察就来了……” 另一边。 衣飞石连脚上的鞋都被寒睥结晶化为粉碎,倘若没有标准制服,他已经碎尸万段了。 也亏了谢茂救援及时,徒手帮他把留在身上的冰晶揭下,否则,哪怕有标准制服覆盖全身,他这会儿也逃不过寒气入体的下场。 没了鞋子穿。连袜子都碎成了冰渣。曾经覆盖住他裸|露肌肤的标准制服,这会儿也已经缩了回去,重新变成了秋衣秋裤的模样。 谢茂脱下身上的大衣,披在衣飞石身上。 衣飞石低头不语,非常恭敬温顺。原因很简单,他刚刚才挨了一巴掌。 303.乡村天王(62) 普通人到了最紧急的时候, 通常没什么理智。 衣飞石当然不是普通人。 他从小所受的训练, 遵循一生的职责,都使他在越危险、紧急的时候,越是清醒冷静。 做小兵的时候,短兵相接的失误会让他失去自己的性命,做将军、边帅的时候,一点儿细枝末节的失误都将付出无数将士的性命,后来回了皇城守护在皇帝身边, 他更加不能在紧急时有任何误判——那时候,他一旦犯错,输掉的就会是他心爱的陛下,是整个天下的太平。 他熟悉谢茂。 也能够判断当时的局势。 其实, 在谢茂打算利用随身空间的特性硬接那两条冰霜长鞭时,衣飞石有九成肯定, 谢茂是胸有成竹、能够硬捱下来的。相守近四十年, 衣飞石了解谢茂。谢茂在紧张、恐惧的时候, 反应不是那样。 但,他还有一成的不确定。 万一呢? 万一陛下接不住呢? 万一陛下接住了, 却身受重伤呢? 谢茂从不是兵行险着的脾性, 如果他能在第一时间把十七条冰霜长鞭全部斩断, 就绝不会留下五条。沦落到用血肉之躯去挨上两鞭子,那就是彻底没辙了。 任何万一的可能, 衣飞石都赌不起。替谢茂挡住伤害, 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 他的目标原本是将两条鞭子都拦住。仗着目前身宽体胖, 想要罩住谢茂似乎还容易了不少? 可惜,衣飞石目前的身手还跟不上宿贞与谢茂这个层级的战斗过程,紧赶慢赶,他也只来得及挡住其中一条。 谢茂先挨了一下。 衣飞石看着那条寒冷彻骨的长鞭啪地甩上谢茂腰肋,粉碎的霜雪以肉眼可见方式簌簌震落,他太熟悉重物击打肉体的力道了,那是足以让人肌骨碎裂成齑粉的沉重! 那一个瞬间,衣飞石只恨自己跑得不够快,手指不够长—— 他恨自己怎么没能贴在谢茂的身上,充当那一件被冰霜长鞭抽得变形的衣裳。 巨寒侵袭而来,他失去了意识。 来不及后怕,来不及反悔。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想的还是,我竟没拦住。 谢茂替衣飞石揭身上冰寒结晶时,衣飞石受着寒冷与重击的双重夹击,闭气陷入了昏迷,衣飞石并不知道谢茂当时的受伤与疯狂。一直到谢茂为他渡气之后,他才清醒过来。 他不知道谢茂为什么戴上手套。 他只知道这手套材质莫名凶狠,一巴掌抽他脸上,隔了这么久,脸上还火烧火燎地泛疼。 也许是有心惩戒。衣飞石想。 这一个小小的误会,让他立在谢茂跟前,越发地低眉顺目。 多年事上的经验告诉衣飞石,这时候不能急于辩解、安慰。谢茂发脾气的时候脑子里那根筋是直的,什么话都听不进去,顺着他,他会觉得你撒谎,不顺着他,他又会觉得你死不悔改、故意挑衅。 目前的谢茂就是一锅滚油,哪怕一滴水掉进去都会瞬间炸开。谁在跟前谁倒霉。 衣飞石一言不发,乖乖地站着听训。这种冷静很好地稳定了谢茂狂躁后怕的情绪,谢茂把大衣脱给他,原地站了两秒,又低头看他光溜溜踩在地上的双脚。 这样冷的天气。 地上还有宿贞凝成冰霜的道法残余,穿着鞋都有些僵脚。 刚还恨不得冲衣飞石厉声训斥的谢茂,立刻就觉得衣飞石可怜极了。一个肯用命保护你的人,你有什么立场责怪他?他差一点就死了。这么冷的天,连鞋子都没得穿,光脚冻着。挨了打都不敢抬头。 谢茂的随身空间里,最不缺的是食物,从种植研究到批量生产、装填盒饭,产销一条龙。另有各种丹药、符箓,生产资源消耗不大,随身空间里也能源源不断地生产。就是没带多少换洗衣裳。 标准制服耐磨耐穿能防身还有自净功能,这种层级的装备谢茂也只有一套,毕竟价值不菲。 鞋形法器倒也有几件。可是,衣飞石目前没筑基,根本穿不了。 想来想去,谢茂觉得,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主要还是因为谢茂有一点私心。 他想抱抱衣飞石。 才发了脾气的谢茂冷峻着一张脸,轻拍了衣飞石肩膀一下,不等衣飞石作出反应,他已弯腰把衣飞石打横抱起,目无表情地往小别墅走。 背后常家几个人都呆了呆,什么情况?去哪儿? 一直在旁边盯梢的主食组也懵了。 煎包才向馒头汇报了常家父子炸门的动作,还没来得及切断通讯,就看见谢茂抱着一个二百多斤的大胖子走了,禁不住喃喃:“我的个乖乖……” 馒头听得莫名其妙,警惕地问:“你那边什么情况?” “老大抱着目标的儿子走了……二百斤那个!”煎包难以置信地补充,“公主抱!” 频道内一片寂静。 半晌,煎包才关了频道通讯,跟身边的煎饺惊叹:“这臂力……啧啧。” 煎饺无语。臂力?重点是这个吗? ※ 搁平常,衣飞石肯定不让谢茂这么抱着。 倒不是因为“成何体统”,而是因为他目前的体重。这也太劳动陛下了! 这会儿不敢吭声不敢动,老老实实让谢茂抱着。等谢茂走出十多步之后,衣飞石感觉到自己体型庞大似乎要飞出谢茂的怀抱了,他还伸手搂着谢茂的肩膀。 没走出多远,衣飞石发现谢茂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谢茂这会儿终于感觉到指尖的疼痛了。 采集手套在修复受伤部位时,会进行局部麻醉,这过程不会疼痛。 谢茂是掉了半截指尖,这一部分坏死掉落的肌骨指甲都需要重生再造,痛觉神经是其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只有疼痛,人才会知道自己受到了伤害。 为了确保再造的肌骨部位功能健全,在肌骨再造的时候没有麻醉机制。 十根手指尖都在疯狂地叫嚣着疼痛,谢茂还稳稳地抱着他的小衣,不肯撒手。 当然,谢陛下对疼痛的忍耐力并没有他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好,憋了半分钟之后,谢茂停下脚步,把衣飞石放下了。 麻的怎么这么痛! 痛得有点撑不住的谢茂十指交叠,使力撑了撑指骨,试图缓解疼痛。 这动作看上去有点像暴力狂发病前夕,衣飞石明知道最坏不过再挨一巴掌,心中却盘踞着一股异常古怪的恐惧。 ——又是那一种没来由的恐惧。 这种情绪很反常。衣飞石立刻就警惕了起来,没让恐惧控制自己太久。他回想那夜谢茂在他耳畔的温柔低语,是啊,怕什么呢?那是我的陛下。绝不会伤害我、永远都会信任我的人。 从这种恐惧的情绪中抽身之后,再看谢茂的动作,就显得略微反常了。 他很了解谢茂,谢茂不可能在半路上扔下他再发脾气。要么当场就几个耳光一起摔了,要么忍下之后就绝不会再翻脸。这时候谢茂捏手指,脸上表情还那么地不痛快…… “您受伤了。”衣飞石冷静地问。 只有谢茂才能听出衣飞石这四个字里有多少慌乱。所以,他不会让衣飞石知道自己曾丢了指尖。 ——衣飞石承受不起。 “对,我受伤了。你自不量力扑上来,差点死在祈雨符下,我怕你被冻死,用手替你揭了身上所有的水源——你这一下比宿贞厉害。她没伤我一根毫毛,你伤了我一双手。”谢茂讽刺地说。 衣飞石知道,这么厉害的指责,八成是谢茂要撒谎的铺垫。这么多年了,他太了解谢茂。 可是,这话还是太厉害了。戳得衣飞石心口刀刀见血。 “我……以后会仔细。”衣飞石低头认错,问的还是自己最关心的问题,“您的手怎么样了?我给您叫救护车,先生,您的伤要紧,医院能不能行?” 谢茂数着时间,采集手套对指尖的修复已经进入了尾声。 他脖颈上淌出了细细的汗。纯粹就是疼的。 衣飞石已经被他的沉默吓得心惊胆战:“先生,我要看您的手。” “看了你是能医?” 谢茂算准了时机,十指修复完毕,下一秒,他将采集手套调整到超低温状态。 短短两秒时间,他才刚刚恢复健康的双手,就呈现一种被冻伤的状态。 完成这一切之后,谢茂将手套脱下,晾在衣飞石面前,“好看吗?” 衣飞石前世在西北待过几年,见多了被冻伤的士卒,一眼就认出这是冻伤。谢茂根本不让他思考,衣飞石的眼神才略略定了一下,来不及为这冻伤震惊心疼,谢茂就催促:“吹一下。” 吹一下?得到命令的衣飞石果然就懵了。 谢茂还故意斜着眼睛瞥他,俨然一副“不吹揍你”的冷峻凶狠。 衣飞石只好陪着胡闹,低头在谢茂手上认真地吹了一下:“先生,伤得太厉害了,这得找……”他脑子也打结,谢朝惯用的几样治疗冻伤的药膏,他现在也没有啊? “都是你的错。”谢茂说。 衣飞石张张嘴,低头认错:“是,我错了。” 这还真是衣飞石第一次听见谢茂说这话。在谢朝,谢茂都是变着法儿替他开罪,从不指责他。 “如果你不扑上来,我不会受伤。”谢茂把冻伤的手给他看,“亲一下。” 衣飞石没法儿长时间地看着谢茂被冻伤的手,然而,谢茂非要在他面前晃,他也不敢闭眼。这一双横在眼前的手,比训斥、责罚,更让他难受。他轻轻捧着谢茂的手,那双手还带着不健康的寒冷,感觉不到一丝还在流动的血脉和热气…… 衣飞石双手温柔,口唇温柔,低头轻轻吻着谢茂被冻伤的手背。 只有他剧烈颤抖、挺直的脊背,昭示着他此刻的隐忍与痛苦。 “从前你功夫好,你替我守宫、戍卫,我可曾因为执役勤恳辛苦,就不让你去了?”谢茂问。 衣飞石疼得说不出话,又不能不回答,声音硬得像是从他挺直紧绷的脊背中挤出来的:“不——曾——” “你收拾刺客时,我跟着你了么?我替你挨刀子了么?” “不曾。” “可见我既不曾溺爱你,也从不高估自己。你呢?你几岁的人了?还和十五六岁的少年一样?省事不省事?如今你功夫不如我,就老老实实待在我的身边,有我护着你。” 衣飞石倏地抬头,显然不能答应:“我……” “你还要犟嘴?”谢茂把冻伤的手给他看,“再亲一下。亲两下!” 衣飞石被戳得两眼发红,自知理亏又不敢和谢茂顶嘴,梗着脖子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屈服在谢茂的冷峻眼神之下,默默低头,用自己的嘴唇去温热那似乎失去了生命的手背。 “什么时候你能打得过我了,再来想着替我挡鞭子。明白了吗?”谢茂逼着回答。 “明、白。” “你不服气?” “不敢不服。”衣飞石捧着他一双手,眼睫湿润。 这种无能为力的痛苦,似乎是从灵魂深处烧起来的。 身为陛下的戍卫长,最倚重的羽林卫将军,非但不能保护自己的主人,反而成了累赘。 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一瓶焕容自愈膏,当着衣飞石的面,轻轻松松抹了一遍。他被冻伤的双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温热健康,连茧子都掉了,看上去修长有力特别优雅。 “好了。”谢茂拍拍手,表示自己恢复了健康,这件事也可以结束了。 将谢茂的两只手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确认确实没有遗患伤处之后,衣飞石紧绷许久的那一口气才长长地吐了出来,抱着谢茂将头埋了上去。 他知道谢茂是故意的。 他也知道谢茂隐瞒了自己一些细节。 谢茂不想让他知道的,他可以不知道。他知道的是,今天的事,不会再出现下一次。 谁都不能让陛下受伤。 我也不行。 304.乡村天王(63) 老夫老夫闹过小别扭之后, 拥抱一下就宣布雨过天晴。 彼此的安全确实很重要,也没有重要到本末倒置,必要为此大声吵闹、不依不饶的地步。 衣飞石仍旧没有鞋子穿,谢茂的双手已恢复正常, 所以, 还是谢茂把衣飞石背回了宿贞的小别墅。 ——二人打算给找一双棉拖鞋先凑合穿着。宿贞独居多年, 和容舜关系也不大好, 谢茂和衣飞石都没指望她家里会有男人尺码的鞋子。拖鞋么, 大概率会宽松一些。 打开门厅鞋柜的瞬间,衣飞石扶着门扇的手停了下来。 门厅里鞋柜中放的都是日常家居穿的便鞋、运动鞋和拖鞋,有专人打理的鞋柜非常整洁有序,意外的是, 这分明是宿贞独居的家中, 只在左边靠着沙发的一个柜子里装着很漂亮的女鞋, 剩下五个柜子里,排列的全都是男鞋。 大部分都是只穿过一两次的鞋子, 也有常穿的布鞋和皮鞋,看磨损程度, 应该深得主人喜欢。 那几双主人常穿的鞋子, 就在衣飞石面前的鞋柜里。 ——那也是门厅里最顺手的一个柜子。 “这是容大先生的遗物。”衣飞石说。遗物,怎么穿? 这么多年了, 宿贞始终珍而重之地打理着这些遗物鞋子, 放在自己常住的家中, 搬了几回都没丢下, 谁敢轻易去动? 莫说衣飞石觉得自己顶多算个假儿子,就算他是原身,也不敢随随便便把先父遗物蹬在脚上踩。 谢茂把旁边几个柜子打开,原以为会是待客用的鞋柜,柜门开启之后,他也沉默了。 靠着容锦华遗物的鞋柜旁边是一个高柜子,里边陈列着许多刚买回来还没拆封的鞋子,仅有几双拆开摆好的鞋子,看上去就比容锦华的遗下的鞋子胖了一圈。 这是宿贞在与衣飞石相认之后,才替儿子准备下的鞋子。 大部分都是冬天穿的款式,比照着衣飞石胖乎乎两只脚的鞋码,双双簇新漂亮。 她甚至都没有告诉过衣飞石,她给儿子买了这么多鞋子。至多,在儿子偶尔来住的时候,需要换鞋子的时候,她才会把鞋柜打开,告诉儿子,你看,妈妈都给你准备好了——这是你的家,有你一切应该有的东西。 宿贞的母爱就似浮在海水中的冰山,露出来的,仅有那么寥寥一角。 这么一个鞋柜,关上了毫不起眼。打开来,就是一个女人对家庭的全部期盼。 衣飞石将谢柜门一一关上,拒绝鞋柜中展露的家庭温情,说:“应该有客用的柜子。” 宿贞突然发飙袭击谢茂之后,二人没有谈论过宿贞,也没有谈论过衣飞石该如何处理与原身母亲的关系。这件事根本就不必沟通。衣飞石不会和一个试图袭杀谢茂的人往来。谢茂也不会准许一个差点杀死衣飞石的人,继续存在于二人的生命之中。 这是二人相伴多年的了解与默契。 容锦华的仇,衣飞石依然要报。与宿贞母慈子孝则不必想了。不针对宿贞进行报复已经是衣飞石能做到的极限,他不可能再配合宿贞演母慈子孝的太平戏。 ——倘若宿贞不是石一飞的生母,衣飞石绝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他是打不过宿贞,可是,多少高手折在无名小卒手中,杀人未必一定要比对方功夫好。 划清界限是第一步。 从此以后,他与宿贞,既不来,也不往。 所以,被宿贞放在柜子里的那一双双饱含着母爱的鞋子,衣飞石绝不会穿。 “你没有袜子。”谢茂拿着那一双照着衣飞石鞋码订制的雪地靴,“穿上。” 衣飞石通常都很尊重谢茂的意见。所谓“尊重”,大概率等同于服从。就算有一些不同的想法,他的反应也会比较迂回。这回不一样,他罕见地正面拒绝了谢茂的“意见”:“有客用的柜子。” “你想好了?”谢茂拎着雪地靴,跟着衣飞石转。 衣飞石继续找门厅对面的鞋柜。这里是待客用的小电视厅,隔断处就是一处客用鞋柜,里面装有未开封的棉拖鞋。衣飞石找了一双拆封穿好,脚后跟不得已□□在外边。 谢茂还拎着那双皮毛一体看着就暖烘烘的雪地靴。 “我有鞋子穿。”衣飞石说。 不管谢茂多么私心地想要弥补衣飞石前世不得母爱的遗憾,衣飞石其实已经不需要了。前有岑秀娥,后有宿贞,他都谈不上多少感情,更没多少期盼,有的仅是承继自原身的义务。 宿贞可以无视谢茂,看在原身的份上,衣飞石尽量把二人分开来服侍,彼此不相关。 可是,她触到了底线。 衣飞石接过谢茂拎着的雪地靴,放回门厅里高高的鞋柜,将门扇合拢。 ※ 衣飞石已经做出了选择,接下来谢茂就开始了理直气壮地抽身而退。 客厅里,碎了大半个肩膀的丁仪还躺着不能动,意识模糊不能自主。宿贞给她喝的那碗符水的效果,很显然已经到了极限。谢茂通过内部通讯频道交代馒头:“带人进来,送丁主任去医院。” 这会儿天都已经黑透了。 花卷奉命带着人匆忙赶来,架起折叠担架,学过急救的牛肉面检查丁仪伤情,脱口而出:“我去丁主任这是被坦克碾了?” 花卷则跟在谢茂背后打转,喋喋不休地询问:“老大,丁主任交代过,我们目前的任务是保护宿女士母子……” 关我屁事。谢茂心里腻味极了,出门将洒下的二十四棵天地树一一拔起。 所谓天地树,看上去就像是虬枝纠结的枯木,谢茂右手拔起一枝,递往左手,刷地就消失了。——放回了随身空间。 他拔出第一根天地树时,罩在别墅周围的防护罩就坍塌了。 外边传来霹雳符炸开的震天响。 花卷立刻意识到是这几根枯枝制成了结界,不止能挡住外边的攻击,连炸裂的声响都一并挡住了。 “老大,这也是梦中仙人所授?”又教道法又给宝贝,仙人不是看上你了吧? 谢茂顺手拿天地树戳了他一下。 花卷脸上有一块被阴火炙烧后留下的焦黑伤痕,三甲医院做了几次美容都没辙,常宿义也给看过,结论是,男子汉大丈夫又不靠脸吃饭。 这会儿被树枝猛地一戳,深沁在他脸上的大块黑疤就似有了生命,揉动着掀了起来。 花卷只觉得又疼又痒,还有一种被烧得焦烂的冰凉,忍不住就伸手去摸。一爪子抓在筋结鼓起的虬枝上,痛嘶了一声。天地树坚硬无比,连花卷这能劈砖头的铁掌都觉得棘手。 谢茂用天地树架住了花卷的手。 花卷脸上的阴火磨蹭小片刻,倏地飞出。 飞出的阴火仅有小小一簇,颤巍巍地浮在空中,像是一只迷途的小鹿,受惊又迷茫。 谢茂将天地树晃了晃,那簇娇俏如少女的阴火就似闻见了花香的蜜蜂,瞬间就攀在了天地树上。 那是一簇小小的火星。 谢茂卷起舌头,朝着那一丝火星,轻轻吐出一口清气。 火星努力地绽开,变得鲜亮,借着那一口清气,轰地燃开,将整个天地树梢头点燃。 花卷胸前的记录仪一直开着,火苗在天地树绽放的那一瞬,被他眼疾手快地手动关闭了。他知道,这件事不能被记录,最好也不要被外人所知晓。 他屏息看着那缕幽深的火焰,火焰的中心是他噩梦中的黑色—— “老大。”花卷僵着肩膀,“这是阴火……” “以后分你一支。现在给你也拿不住。” 谢茂将点燃的天地树封入琉璃盒中,尺余长的天地树被缩成铅笔长短,看上去像是某件艺术品。他把盒子收好,拍拍花卷肩膀,“宿女士不信任我,我留在这里影响工作。有事给我打电话。” 走了两步之后,他回头用手机给花卷拍了照,拉大了给花卷看:“美容了。” 照片上,摆脱了阴火侵蚀的花卷,居然还是个看着挺顺眼的小帅哥。 因为这块黑疤和谈了四年的女朋友分手,从此以后再也混不上桃花的花卷震惊得差点爆粗,丑了这么多年,惊悚了这么多年,他都快忘了自己从前多么受欢迎了! 震惊完了之后,花卷也顾不上兴奋自恋,伸手狠狠抓了抓头发,满头包。 脸上阴火没了…… 这尼玛报告要怎么写?阴火变成蝴蝶飞走了? ※ 谢茂回屋之后,把琉璃盒交给衣飞石:“贴身揣着,防身。” 阴火这玩意儿在未来时代特别不好找,几乎都绝迹了。若不是衣飞石差点被宿贞的祈雨符冻死,谢茂一时半会也想不起阴阳灯的制法。天地树至阳,以阴火点燃,就是阴阳灯。 等衣飞石筑基之后,谢茂再教他祭炼,这盏攻防一体的阴阳灯,起码能用到大学二年级。 ——现在衣飞石还在学前班课程。 谢茂又拿出了那枚他时常察看的青玉简,透明琉璃上显示着数据。 ——进行中(69%) 前天谢茂拿出来察看时,青玉简上的读数还是32%,从1%到32%,花了十多天时间。短短两天时间,暴涨了一倍。这是随身空间护主时逸散的能量,被青玉简所“偷盗”。 谢茂也没有想过会造成这样的后果,随身空间选择护主时,他就有点隐隐的感觉。 没想到真的被青玉简钻了空子。 如果再让宿贞抽一鞭子,就能直接到100%了。谢茂心里痒痒。可惜,找抽这事儿当着衣飞石的面肯定不能做。谢茂也就是想了想,见好就收。 正打算带着衣飞石离开,推门就被常家几爷子堵住了。 “道友请了。”常宿礼出面招呼,常宿仁堵住去路,常居雷垫后。 “我离开之后半个时辰,四方屏就会消散。”谢茂说。 “那是我家的禁制术,我自然知道它什么时候消失。”常宿礼忍住心中的震惊。 四方屏是纯真元构建的禁法,非巫非呪,也不会巧取豪夺天地四方,通常而言,施术者一旦离开构建范围,四方屏就会应声而碎。常宿礼构建出的四方屏,在他离开之后,顶多存在三分钟。 半个时辰是什么概念? 倘若不是谢茂的修为比常宿礼高出二十倍,那就是他的构建方式与常家彻底不同。 无论哪一种猜测,都让常宿礼震惊得心里噼里啪啦掉渣渣。 “那你们堵我去路,是要做什么?” 谢茂审视常家父子三人的修为情况,还有跟在最后边不大有存在感的常燕飞。 常宿礼比较难对付,修为大概有宿贞九成,——宿贞结婚生子荒废了二十年,还能吊打她兄弟,这天资真没话说了。 常宿仁则比常宿礼更差一点儿。 新古时代的修士没找到补漏之法,男子失精,女子失血,都会损坏根基。 常宿仁连儿子都这么大了,论修为,当然比不上他元阳在身的兄弟。 谢茂看不透的是常居雷。常居雷身上没有半点修行的痕迹,也看不出他的精气元神状态,就像是一块生铁,敲打之前,绝不会知道他的质量状态。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可怕。深不可测的可怕。 谢茂倒也不觉得多奇怪。宿贞那么张狂的女人,看见常家父子出现,心态瞬间就崩了。 她显然很害怕,很恐惧。 ——常居雷就是宿贞崩溃的原因。 这样一个人,他原本就应该深不可测,应该让人觉得可怕。 点子比较硬,真打起来了,谢茂也会觉得比较吃力。最重要的是,这架根本没必要打吧? 不管常家父女之间有什么问题,谢茂没看出常居雷对宿贞的恶意,家庭伦理剧慢慢拍呗,他和小衣不打算搀和:“放屏障是为了替宿女士挡住敌人,她对着我狂轰滥炸,我也就放了一个四方屏圈住她,一根指头没动——就算你们是娘家人,也不该找我吧?” “我们找的不是你。”常宿礼目光落在衣飞石的身上,“是——” 一直站在背后的常居雷,突然说:“你姓谢。” “谢茂。”谢茂自认家门。 常宿仁连忙拉住常居雷,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谢茂耳力再好,那边也都是修行人,故意放低声音说话,他只听见“不是这个”四个字。 被儿子拉着说了小话之后,常居雷看着谢茂的眼神也不见得多善意,不过,他没有再开口问什么,交涉的权力又重新交回了儿子手里。 常宿礼往前走了一步,看着衣飞石满脸憨笑:“孩子,我是大叔父……” 宿贞自幼被当儿子养,她的后嗣在常家也被承认为本家,而非姻亲。常宿礼不认舅舅自认叔父,不止承认了宿贞的身份,连带着她的儿子都成了常家的嫡支。 容家这一摊子亲戚,衣飞石都不大想应酬,何况是才决心断绝往来的宿贞她娘家? “我姓石。”衣飞石说。 “你妈妈姓常,你也姓常。你是我们常家的长房嫡孙,三十六代首座弟子。”常宿礼说。 常燕飞顿时睁大双眼。他才是常家真三十六代首座弟子。大伯,为了忽悠我表弟回家,您这是脸都不要了啊?首座弟子历代都是靠打出来的,没有您这样“钦封”的! “你知道隐世家族吗?我们常家是隐世家族中这个——”常宿礼比起大拇指,“隐盟七张长老座椅,我们常家占了三席。家中六房三百余弟子,个个都是飞天遁地的高手。你妈妈呢,她是我们上一代的领袖,你是她的儿子,就是新一代的领袖,未来的家主……” 换了个中二青年,可能就被忽悠住了。 比如什么普通青年回家路上偶遇老爷爷,发现自己是天命之人,位面之子。又比如什么普通青年喝咖啡偶遇大帅哥,大帅哥屈膝跪下,口称主上,表示我是你的忠犬影卫。再比如什么普通青年泡吧偶遇女装大佬,大佬把假发一摔,亲,我轮回三世终于找到你了,跟我回天上共享无边繁华…… 衣飞石不吃这一套。 权力和义务永远都是对等的。哪怕当了皇帝,不还得每天苦哈哈地抠奏折本子、跟大臣周旋? 前世三十万大军都指挥过了,他总不至于为了指挥常家三百个人激动虚荣。再者说了,上位者都是操心劳神的命,就算常宿礼这事儿上没有圈套猫腻,他也不想去承担三百个人的生死前程。 新世界多好啊。和皇帝在一起,每天只要吃吃喝喝,操心一下减肥的事就行了。 “您看见了吗?”衣飞石伸出自己蹬着拖鞋的一只脚。 常宿礼不大明白。这脚怎么了?哦哦哦,有点胖! “孩子,这你别操心。你看我跟你二叔,跟你爷爷,还有你表哥——长得好有什么稀罕的?在我们家,长得不好才稀罕!你要真的觉得肥胖难受,不着急,我们可以修炼!修炼好啊,能祛病、强身、精神,减肥那是不费吹灰之力……” 衣飞石听他哔哔了半天,才无语地说:“我去买鞋,买衣裳。”脚后跟还在外面晾着! “没事儿,大叔带你去买!你先穿大叔的鞋。”常宿礼说着就倒自己蹬着的雪地靴。 常宿礼的热情带着强制,丝毫不容人拒绝。他动作还特别快,一只靴子抠出来之后,人就窜到了衣飞石身边,利索地抬起衣飞石一条腿,直接就要往衣飞石脚上套—— 他见过衣飞石刚才替谢茂挡鞭子的身手,不是普通胖子能做到的灵巧迅速。 所以,在捉衣飞石的同时,常宿礼也带着应对的强硬策略,随时准备镇压反抗的衣飞石。 衣飞石没有反抗。 常宿礼轻而易举就拿住了衣飞石,正要脱掉衣飞石拖鞋时,衣飞石才突然借力跃起,足尖往他手心一点,二百多斤的身躯灵巧地飞了起来。 谢茂在同时飞扑而至。 衣飞石对付不了身负道法真元的常宿礼,谢茂可以。 常宿礼打算使用黏字诀拖住衣飞石。 谢茂一根手指点在衣飞石伸出的指尖上。真元瞬间渡出。衣飞石顺势将脚揣在常宿礼手少阳三焦经上,生生将常宿礼的道法真元运转打断。 ——简单一点说,谢茂的真元通过衣飞石的身体,阻击了常宿礼。 衣飞石顺利脱身而出,犹豫片刻,趿着拖鞋半空鱼跃而下,躲在了谢茂的身后。 他低头脸色微黯。 他答应过谢茂,打不过谢茂的时候,就乖乖躲在谢茂身后,让谢茂护着他。 或许,对旁人来说,得到爱人的庇护是无比的甜蜜。可衣飞石尝不到一丝丝甜味。选择躲在谢茂的身后,让谢茂去冲锋陷阵,就是对他最大的惩罚。 无能的惩罚。 “没见过这么强买强卖的。”谢茂很满意衣飞石的走位,就该躲在朕背后。 背后站着衣飞石,一向自诩文职人员的谢茂难得一次热血上涌。这还是衣飞石第一次往他背后钻,从前都是衣飞石护在他身前。——被小衣护着,那感觉是很爽的。护着小衣,感觉……好像更爽了。 常宿礼被衣飞石联手谢茂那一踹趔趄了出去,挺身翻起还要上前—— 下一秒,飞射而至的狙击步枪子弹,贴着常宿礼的雪地靴飞过。 谢茂才想起四面八方都还趴着奉命保护宿贞母子的主食组。 丁仪曾下了一道一级保护令,目标就是宿贞母子。 枪械对修行精深的修士威胁不大,到了常宿礼这样的境界,只要不是反器材武器狂轰滥炸,基本上都能扛下来。然而,主食组代表的是特事办。 谢茂切了内部通讯,低声说:“馒头。我能对付,不要轻举妄动。” 常家顾忌特事办,特事办同样顾忌常家。常家这几个疯子逼急了真动手弄死几个主食,特事办难道会和常家翻脸?谢茂做了几辈子皇帝,他很清楚,答案是:不会。 305.乡村天王(64) 常宿礼本心也不是强压着衣飞石低头, 一击未得手, 又有特事办搀和,他就举牌换人了。 他弟弟常宿仁和他画风不大一样。 常宿礼是热情的乡下老娘舅风格,常宿仁就理智多了, 谈判时开诚布公,带着点现实的残忍。 “你还在你妈肚子里的时候, 老祖宗算过你的命数, 活不过三个月。逆天改命非常人力所能及, 所以, 特事办把你从你妈身边抱走, 家里人都没有帮着找你。” 这也是常宿仁才敢这么讲, 也就是衣飞石听着才不会暴走。 换了原身石一飞试试?分分钟爆炸, 质问“为什么不找我,对我不是真心的”。 为什么?活不过三个月的孙子,哪有亲女儿重要? 修士笃信命数, 常家老祖宗说宿贞的孩子活不过三个月,在常家人心目中,那孩子就必死无疑。 特事办抱走了石一飞,把容舜换给了宿贞, 常家不是不知道, 他们是选择了默许。 ——反正宿贞的孩子也活不过三个月, 特事办偷偷换了个健康的孩子给她, 也不失为一种安慰。 彼时宿贞自禁道法, 最绝望的时候也没敢开了心禁卜算天机, 常家都认为她不该知道孩子被换了。 再强的女人生孩子也得累昏过去,刚出生的孩子都长得差不多,只要脸上没有胎记,一觉昏睡醒来,哪儿还认得出来是不是自己肚里那个? 常家并不知道,山下的医院虽然没有保胎符,可科技在发展,人类在进步①,人家有无痛分娩啊! 这是个善意的错过,源于常家对宿贞的体恤之心。 可是,这个“错过”会弄得这么离谱,根结完全在于当年宿贞与娘家的决裂。 宿贞这一边,因下嫁容家一事与娘家决裂数年,怀疑娘家弄死了自己的丈夫,丢了孩子之后,她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娘家人,当然不可能向娘家求援。 常家这边,死了女婿也深觉晦气,女儿又那么尖刺满身,父族尊严还是要的吧?宿贞不主动回山磕头认错,常家也只能暗搓搓地照看一眼,明面上基本零交流。宿贞找孩子的事儿没高调两天,很快就转入了地下,远在东北的常家根本不知道宿贞在疯狂地找孩子。 这一错过,就是整整十八年。 直到今天丁仪递了消息,说宿贞当年丢了的孩子出现了,常家人才立马打飞的扑来。 常居雷,常宿礼,常宿仁。 常家家主带着两位嫡支房主亲自飞来应急,隐盟三年一度的盟会都没这么大阵仗,可见常家对宿贞的紧张和在乎。 这是常宿仁的谈判策略。 说了当年往事,看上去是常家不在乎石一飞这个外姓孙儿,其实是进一步向衣飞石确认宿贞在常家的重要地位。只有宿贞在常家的地位越稳固,衣飞石作为她的儿子,在常家获得的资源才越现实,不是常家空口白牙撒谎哄他。 确定衣飞石听懂了,且衣飞石没有撒泼打滚孩子气,常宿仁紧跟下一步:“从小到大,你是不是发现过自己和身边的同学、朋友,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比如,特别能跑能跳?力气大?……能看见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衣飞石想起被自己一眼瞪死的鬼魂,不过,他没有承认:“特别胖?” 常宿礼在一边噗哧,被弟弟看了一眼,他假装看风景,眼神瞟到了谢茂身上。 常宿礼是修士,同样有天人感应的本能。这种本能告诉他,谢茂在憋大招。 可他实在看不出谢茂有什么不妥—— 谢茂这会儿正在翻随身空间。 他这个种植系的随身空间,占地最大的是几个试验种植园区,还有一个庞大的植物基因保存库。这属于工作区。另一部分就是生活区了。生活区属于个人配置,他加了一个食物加工模块,日常物品补给模块,其余地方都空着,仅有一个二室二厅的公寓,前往异星工作、生活环境恶劣时,才会使用。 他是个真文职人员,战斗符没有库存,战斗法器也比较稀少,最近拿出来对付各种非自然力量的植物,全都是他从植物基因库里掏出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珍贵的非珍贵的植物,种类多得超乎人类的想象,谢茂也是业务能力极其强悍,才能准确地找出合适的植物进行应对。 绝对的力量压制下,超越时代的知识和经验并不那么管用。谢茂从不盲目自信,衣飞石在他背后躲着,为了保护好自家小衣,他老老实实地在空间里做法器。 他在空间里翻惊鹤枝,一支一支叠起来,拼凑一件比较粗糙的珍级法器。 惊鹤枝全名别梦惊鹤枝,是生长在代号“镜像”的原始星球上的植物。 镜像星上的生物很特别,从生到死都沉浸在美梦之中,不自觉地出生,不自觉地猎杀觅食,不自觉地交|配繁衍,不自觉地死亡。一切都像是被设定好的程序。 后来星际联邦在宇宙的另一端,发现了一颗与镜像几乎完全一样的星球,被命名为“原本”。这颗星球的生物有自主意识,不做梦,然而,冥冥之中牵引着数十亿光年外的镜像星,两颗星球所有生物都一模一样,原本星上一只蚂蚁出生了,镜像星就有一只蚂蚁出生,原本星上一只兔子被狐狸咬死,镜像星的那只兔子也会被狐狸咬死……镜像星上所有的生物,都像是没有意识的副本。 唯一例外的是,镜像星上有一种很像竹子,颜色泛着萤火的植物。 任何碰到这种植物的生物,都会在瞬间从醉生梦死中惊醒,摆脱浑噩的副本命运,与原本星的“自己”走向彻底不同的命途。 联邦发现这种植物的时候,一只灰颅白鹤撞上它,从浑噩中惊醒,以此得名。 未来修士将惊鹤枝带回实验室,开发了它的各种用途,高级修士能够以它为主药,炼制给凡人开窍、令智障恢复健康的丹药,同样高级的修士也能够以它为主材,炼制直接作用于元神的法宝。 ——谢茂目前的修为,当然称不上高级修士。法宝他做不出来。 他只能做个最低级的法器。 他觉得吧,就算是最低级的法器,做好了也能抽常居雷一个措手不及。 毕竟,新古时代的修士说是能元神出窍,遨游宇内,其实能飞出本省就不错了,厉害点能去东亚各国瞧瞧,直接飞越太平洋的史上也没几个。离开蓝星、进入太空级别的“神游”,是叶、常二位祖师爷出世之后,人类大踏步跨入修真文明才可能存在的壮举。 别梦惊鹤枝这种材料,地球上根本不存在。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常居雷不可能见识过。 惊鹤枝,三大惊世级别木系珍材之一,与天地树一样是谢茂的珍藏。 谢茂用惊鹤枝徒手做法器,大体等于用120级的五星级别材料,打造了一件10级白板、附带神级技能(1级)的兵器。 哪怕这件武器属性白板,等级低,附带技能只有1级。可是,1级的神级技能,也是神级技能! 一旦被惊鹤笼抽中,金仙以下,全都得懵。 ——懵长懵短,取决于彼此修为。 谢茂没有和常居雷试过手,不知道常居雷的深浅。 不过,高手过招,对方只需要迷糊短短一瞬,哪怕0.01秒,也足够了。 在随身空间里做好了惊鹤笼,谢茂稍微松了口气。起码立于不败之地了。除非—— 他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常居雷,除非,常居雷有大一学生水平。不过,那怎么可能呢?新古时代的修士,叶常二祖之前,统统都是高中生。原因很简单,叶祖飞升、常祖成道之前,整个华夏修真体系都还没有走向正途,换句话说,根本就没有高考——哪儿来的大学生? 这个念头让谢茂心中略惊。会产生这个念头,就是天人感应。 ……难道,常居雷还真的摸到边儿了? “按照你的命数,十七年前就该死了。你还活得好好的,不觉得有哪里不对吗?”常宿仁问。 衣飞石不禁失笑,问:“哪里不对?”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还活着。据我推测,你身上应该有道德天书。这不一定准确,也许是别的原因才让应该早夭的你活到了现在。”常宿仁语出惊人,异常冷酷,“我会这么想,别人也会这么想。他们一定会来找你,弄清楚真相——你不会喜欢和他们打交道。” “他们是谁?”衣飞石问。 “羲和。”常宿仁停顿片刻,目光流连在谢茂脸上,“谢润秋。” 宿贞和丁仪吵了几遍“谢润秋”,谢茂始终都没太敏感。 这会儿常宿仁只差明晃晃地指着他说“谢润秋”三个字了,他才意识到,谢润秋应该原身有关系。吸血鬼说过原身的哥哥Jack谢,称呼原身的爸爸“谢”,“陛下”,就没提过谢老大的真名。 谢茂还真不知道,谢润秋就是原身那个混黑道的爸爸。 衣飞石替谢茂舍命挡冰霜长鞭,这会儿又站在谢茂身后,这份情谊肉眼可见的难以轻易离间拆散。 常宿仁不像宿贞那么激动,没傻到直接攻击谢茂身份可疑、不可信。他谈论的依然是衣飞石的安危:“你知道‘怀璧其罪’的故事②,你活着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他们找不到道德天书,就会来找你……” “我知道‘怀璧其罪’的故事。”衣飞石才被谢茂盯着读了华夏史籍,忘得没那么快,“这个故事的最后,是被索要的玉璧的虞叔忍无可忍,发兵把向他索取玉璧、利剑的虞公赶出了封地。可见总是惦记着不属于自己的‘玉璧’的人,下场都不会太好。” 常宿仁笑了笑,问:“你有兵吗?” “有剑。”衣飞石答。 “我们就是你的‘兵’。”常宿仁说。 衣飞石看了谢茂一眼,他打不过常宿礼,这事儿他就不能自己做主。 这一眼看得谢茂保护欲爆棚,出声阻止:“他有我。” 常宿仁叹了口气。 一直在一边晾着的常宿礼踱步回来。 衣飞石站在谢茂背后的姿势,在这几位“长辈”的眼里实在扎眼极了。 常宿礼看着谢茂拉着衣飞石胳膊的手,教训衣飞石:“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调和才合乎天道。别家法门求四肢五脏健全,五行缺失、经络不行就无法参修大道。我们常家不一样,你就是少了肝少了肾,缺了胳膊少了腿,我也有法子教你修成大道——” “唯独男人爱慕男人,女人爱慕女人,坏了阴阳分数,永远与大道绝缘。” “从今天起,你不能再和他一起了。” 306.乡村天王(65) 常家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 谢茂和衣飞石都不陌生。 这是权势高门惯有的姿态。曾经的谢茂, 曾经的衣飞石,都曾用这样的姿态治家御下。 若说常家有多少恶意?暂时也没看出来。常宿礼这几句话也是站得稳的。 谢茂就是修家,衣飞石习武、修炼《箭术九说》, 多读两本练气养身的古籍,都会明白阴阳调和的道理。人体内自成阴阳, 阴尽阳生, 阳末阴显, 欲成大道, 先冲阴阳。 非要说常宿礼这句话哪里不对吧, 这也是新古时代修士的局限性。 ——这个时代的修士连补漏的正确方法都没找到, 成了仙道就废了人道, 对孤阴独阳难免有偏见。 常家自恃高门,肯承认石一飞的血脉已是隆恩浩荡,站在他们的立场上, 逼着自家“误入歧途”的孩子重回正道,那都是为了孩子好,无可指摘。 可惜,如今站在他们面前的不是石一飞, 而是衣飞石。 俗话说, 端谁的碗, 服谁的管。衣飞石并不需要依附常家, 与宿贞划清界限之后, 常家对他而言毫无意义, 他当然不必考虑常家是什么想法。 “敬您是长辈。这话我只说一次。我此后是否修道,是否能得大道,皆不必贵家费心。我已经有先生了。至于我与先生是否在一起生活,这就更不必贵家费心了。从哪里论讲,都与贵家没关系。” 衣飞石眸色平静如昔,两句话掷地有声、毫不留情。 具体概括一下,这段话实际上只表达了四个字:关你屁事。 他这情绪实在称不上太好。但凡常家再对他和谢茂的关系说一个字,他立马就要翻脸。 谢茂笑一笑,伸手搂住他胖乎乎的腰。这动作就似戳中了某个开关,情绪酝酿着的衣飞石马上就安静了下来,恢复了一贯的沉静温和。 “赶时间,恕不奉陪。”谢茂也不打算和常家继续纠缠,搂着衣飞石就往外走。 常家自认处于绝对优势,对他俩毫不客气。问题是,他俩也不是逆来顺受的小可怜儿。 常宿礼和常宿仁堵在小别墅门前,谢茂和衣飞石就从他们中间穿行。 他们俩都没有动。 反倒是一直站在后边的常居雷手持黄铜烟枪,咂了一口烟,轻轻吐出。 谢茂和衣飞石都看见了常燕飞瞬间变得紧张的脸色,那是常燕飞的提醒:危险! 确实很危险。 谢茂走出来时就全身戒备,烟圈从常居雷口鼻处喷溢出时,他就察觉到一股本能地危险。 风中没有异常的五行搬运,常居雷喷出的烟圈也似寻常,谢茂一连调整了几次目力观察,都没看出那一缕渐渐飘散的烟圈有什么异常。他很小心,指尖推开一层涟漪,半空中升起一圈坎水护罩。 烟水相融。 谢茂刚刚修复没多久的手指啪地又炸开了,双手血迹斑斑——所幸只是皮肉伤。 他立刻戴上采集手套,调整到修复状态。 “一定要打?”谢茂是真不想打。 他现在也没弄懂常居雷那烟圈是什么东西,与护罩碰了一下,护罩瞬间溃散。 道术大体可以分为三类,祷系、风水系、鬼神系。 祷系借的是祖师爷的力量,风水系涉及天地五行,鬼神系利用的则是鬼神精灵。具体到战斗中,你要不知道对方这一招是什么来历,应对起来那就太吃力了。 以谢茂的见多识广,通常一交手他就能判断出对方的系别。 当然,很多高级修士都是三系精通,谢茂自己也是全系制霸—— 常居雷比较厉害的是,他已经出了手了,谢茂却完全不知道他那烟圈是什么玩意儿。既不是祷系,也不是风水系,更不是鬼神系。 这种一头雾水的战斗,谢茂打起来就不能留有余力。 ——常居雷非要和他打,他没把握控制战局,下场很难预料。 常居雷也很惊讶,轻咦了一声:“坎水巽乾……有趣。” 谢茂用的是坎水护罩又名水风天,水卦为体,小畜为用,是未来时代很常用的一种小型防护水法。 未来时代很常见,新古时代却很少用这种加爻法进行道术接驳。常居雷眼光毒辣,一眼看出其中玄机,顿时觉得耳目一新。 他一开始出手只是为了拦住自家孙子,现在不一样了。 他很好奇,谢茂身上究竟还有什么秘密?如果说谢茂刚才硬接宿贞一记冰霜长鞭毫发无损是有秘宝在身,此后秒出四方屏,现在再释放出这奇怪的护呪,足以证明谢茂身上有着与众不同的传承。 目前的修界,需要另一种可能,需要这一份珍贵的“与众不同”。 常居雷抖了抖烟灰,把黄铜烟枪收了起来。他摘下自己头上的雷锋帽,短发出乎意料的荏弱纤细,贴在头皮上,显得瓜怂。然而,没了雷锋帽的遮掩,他那双清澈的双眼也露了出来。 这一双眼睛,让他看上去不像老人,更像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充满了天真与恬静。 这种反差并不让人觉得“萌”,那是一种贴着心脏打钎的危险与诡异。 常燕飞杀鸡抹脖子地给谢茂使眼色,要他小心,那架势,恨不得谢茂立马给他爷爷跪下唱征服。 谢茂收到了他的提醒,惊鹤笼收在指尖,右手握住雷击桃木剑。常家以符术闻名,常居雷却不使符,着实让人一头雾水。谢茂不知深浅,并不愿贸然出击——身后还跟着衣飞石。 衣飞石对这种层级的战斗完全无能为力。 他只看了谢茂的双手一眼,确认不曾伤筋动骨之后,他就抽回了目光。 衣飞石眼神冷峻地观察四下,寻找机会。 让他真的躲在谢茂背后,看着谢茂冲锋陷阵?他做不到。绝对的力量对战斗很重要,可史上最著名的战役,打的通常都是以弱胜强。修士是人不是神,是人就会有弱点。 对面的常居雷双脚在地面划开一道圆弧,飒,就有诡异的狂风吹过。 这位有着少年眼神的软发老者双手结印,古朴深奥,谢茂竟然完全没见过。 印法是有其内在联系的,基础印法,衍生印法,接驳印法,尽管种类繁多,外行人看着就晕,但就和琴谱一样,懂印法的看一眼就大概知道对方要干什么。现在常居雷飞速结印,念念有词,他的祷词谢茂也完全听不懂。 是让常居雷把结印完毕,看看他到底是那旮旯的神仙?还是直接打断? 谢茂只迟疑了半秒,雷击桃木剑就朝着常居雷双掌刺了上去—— 常居雷眼中浮起一丝笑意,结在一齐的双掌倏地分开,仿佛甩开长袖。在他双掌开合之间,一股恐怖的风雷汹涌而出,直扑谢茂。 只沾了半点儿风气,谢茂额前垂落的短发就倏地被削落! 他抬剑格挡,运极真气,那一股风雷状若排山倒海,压得谢茂浑身骨骼都吱吱作响。 谢茂憋得颈上青筋都鼓了起来,呼吸一顿停止。 ——倘若挡不住,这一股风雷扑袭而下,哪怕有随身空间护主,他也会被压得起不来。 他已经知道常居雷的来历了。 上古巫祝之法。 未来时代群巫灭绝,正统修士对巫术极其鄙夷,抱朴子直斥“巫祝小人,妄说祸祟”。 常家家主居然是个巫师,谢茂真是想也想不出来——好歹常家也是常祖的本家吧?三百年后常祖才会出现,常居雷应该是常祖的祖爷爷?被压得喘不过气的谢茂猛地一抽身,惊鹤笼当头砸下。 惊鹤笼有堕梦神技加持,常居雷双眸倏地失去神采,陷入幻梦之中。 与此同时,常宿礼与常宿仁都出手了。 常宿礼袖笼里扎着一片青瓦,飞扑而上,朝着谢茂后脑勺砸下。 常宿仁却抽出一柄匕首,刺向衣飞石背心。 谢茂气得脸都青了。他面前隔着常居雷唤出的那股风雷,轻易雷池不过。常宿仁此时攻击衣飞石,就是逼他选择:是蹈过风雷,宁愿自伤也要救衣飞石,还是放弃救护衣飞石,保全自身? “自作孽——” 谢茂一剑朝着常宿礼颈项劈落,膝击落地,藏在常宿礼袖中的青瓦瞬间粉碎。 衣飞石也已经转过身了。 他知道常宿仁攻击自己的用意,可惜,道法所限,他躲不了也反击不了。 他目光冰冷地看着常宿仁,再看向谢茂。不要救我,我有自救之法。 谢茂已踏风蹈雷而至。 越过风雷的瞬间,谢茂浑身皮肤皲裂,雷光在他体内闪烁。 轰—— 来自上古巫祝血脉所召唤的风雷,携带着千万年前充满了鲜血献祭的古老残暴。 越过风雷只花了一瞬间,行在风雷之中,却漫长的仿佛一辈子。 自从新世界苏醒以来,谢茂几度真元耗尽,陷入虚脱状态,却从来不曾失去意识。 他的状态就像是一个博士生重生在幼儿园小班的孩子身上,知识储备足够了,体力只够玩过家家。现在好不容易长到了初中二年级,体力仍旧无法与巅峰状态相比。说到底,没有相应的体力保护,他不会轻易展露自己博士级别的知识储备,那只会给自己引来灾祸。 这一片古老的风雷改变了一切。 雷声响起,谢茂还孱弱的身体扛不住这一击,灵台在迅速溃烂,意识在消散。 一直在丹田中沉睡的元婴飞升而上,直入紫府,倏地睁开双眼。 这个小小的婴儿是极小号的谢茂模样,原本还不到他苏醒的时候,体内真元积攒完全不够。然而,灵台破碎,意识消散,元婴立刻就顶了上来。 看着从风雷中走出来的谢茂,衣飞石浑身发抖,如堕冰窖。 脑中有一闪而逝的画面急速飞过。具体是什么,根本不记得了。只记得恐惧。 此时谢茂的眼中没有一丝温柔,只有厌恶。明知道那不是针对自己,衣飞石还是脊背发凉。 “雷天速至。” 谢茂用未来古音敕令天地,在场只有衣飞石知道他在说什么。 刷地一声,一股仿佛不存在的东西飞入了谢茂手中,谢茂已走近常宿仁的跟前,一掌拍在常宿仁的额上。常宿仁的脑袋就像是淋上了枫糖的冰淇淋,稀里糊涂碎了一堆。 谢茂握住他刺向衣飞石的匕首,嘎吱一声,他的手骨与匕首竟被捏融在一起。 这变故发生得太快,常宿礼还趴在地上没起来,常居雷已重新跳起了祈神之舞,霜箭在空中成型,瞄准谢茂全身要害,飞射而至。——谢茂重伤了常宿仁,常居雷对他欲杀之后快。 “泽山速至。” 又一股不知名的力量飞入谢茂手中,他就像是掷出一把飞镖,直取常居雷咽喉。 衣飞石见过这一招。在谢朝时,谢茂曾经手握匕首逼向衣飞石要害,衣飞石印象很深刻,那时候他就觉得谢茂的动作太快,仿佛经过了千百次的训练。 常居雷竟然就倒下去了! 谢茂捡起地上的桃木剑,啪地一剑抽在常宿礼的耳门上—— 常宿礼应声昏迷。 常家父子三人就这么被他干脆利索地放倒,常宿仁重伤,常居雷不知生死,常宿礼奄奄一息。 力量压制。 道法压制。 看着倒了满地的敌人,谢茂孤独站立的身影,这熟悉的场景让衣飞石心生恍惚。 渐渐地,谢茂眼神开始涣散,元婴重新飞回了丹田之中,瑟瑟蜷缩着。 下一秒,他直挺挺地倒下。 307.乡村天王(66) 谢茂只昏迷了短暂的一瞬间。 衣飞石扑上前察看时, 他恰好从溃散中清醒, 睁眼自己坐了起来。 “吓着你了?”谢茂拍了拍剧痛的眉心, 紫府深处传来一阵破碎后残留的虚弱感。 从谢朝回到新古时代之后,他就感觉到原身的身体里雌伏着某个东西,筑基之后,那个东西就变得越发清晰可见。他至今也弄不清楚,属于未来自己的元婴,为什么会出现在新古时代的谢茂身上。史籍上也不曾记载, 从来没有修士穿越到古代,他的遭遇完全没有前例参考——也许修士的元婴就是灵魂绑定呢? 既然知道体内藏着自己的元婴,他当然也知道会发生这样的变故,知道溃散的灵台会被元婴修复。 他目前就是头疼。溃散一次又被修复的灵台, 疼得心浮气躁。 常居雷这点子是真的硬……刚刚恢复的谢茂轻揉脑袋,他忍疼的功夫没那么好,疼痛会转移他的注意力。 所以, 他根本没注意到, 在他睁眼的那一瞬间, 衣飞石有了一闪而逝的瑟缩。——衣飞石不知道醒来的是哪个谢茂, 才扑上前谢茂就睁开眼, 他本能地害怕着醒来的谢茂依然双眸冰冷、视苍生如草芥。 “馒头,叫救护车。”谢茂揉着脑门儿, 爬起来还得收拾残局。 趴在外围观察准备救援的主食组都已经看呆了, 被谢茂提醒一句, 馒头才派了支小队出来救人。 剩下几个趴得近的主食, 则都在看自己的记录仪回放,确认自己刚才看见的不是“幻术”。 说来也是有趣,幻术曾在修真史上大行其道,一度成为神棍神婆欺骗善信的利器。随着科技发展,人类发明相机、摄像机之后,幻术就变得极其不吃香了——它能骗得了人的眼睛,骗不了摄像头。 看完回放之后,主食组相顾失语。 居然是真的? 老大刚才真的先放倒了常宿礼,真的打爆了常宿仁,真的撂倒了常居雷,最后还给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的常宿礼补了一刀!三秒四次打击,直接放倒常家三位大神! 这是什么水平?吊打大半个修界的水平! 常宿义在常家名声不显,因是家主嫡子才被派来特事办“行走”。就这样,常宿义也是特事办里数一数二的高手——仅次于叶家那条龙。谢茂在颐和茶庄碾压常宿义就惊住了不少人,主食们纷纷觉着老大也是一流高手了,跟着老大修道还稀罕什么隐修世家啊?在特事办搞技术的余仙子,她师父还不如常宿义呢。 现在谢茂直接把常家家主都撂下去了,这步子跨得太大,主食们纷纷蛋疼,已经超出理解范围了。 常居雷那是什么人?隐修世家中神一样的存在。 现在那位高高在上的神,就像一条死狗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这种荒谬滑稽难以置信的感觉,不亚于看见每天升起的太阳突然掉进了海里,后羿还是昨天才跟自己一起打过篮球的校友。 “老大……”馒头欲言又止的声音从耳麦中传来。 “说?”谢茂坐在石凳上喝了半碗随身空间里弄出来的方便热茶,正打算和衣飞石一起离开。 他这会儿灵台疼得人无比清醒——灵台是控制人明潜两重意识的地方,人瞌睡、虚弱、疯狂时,就被形容为灵台不再清明。这么溃散修复地弄一回,现在还隐隐作痛,谢茂觉得自己大概是三天三夜都没法儿睡觉了。 “丁主任去医院了。您是不是留下来主持大局?”馒头客气地“请示”。 ——把常家三个大佬打趴在地上摆着,消息传出去,整个隐修联盟都要地震。你不留下坐镇能行? “有事给我打电话。我先去买鞋子。”谢茂还惦记着衣飞石晾在风中的脚后跟。 天大地大,小衣最大。 馒头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不敢跟谢茂犟嘴:“……是。” 常家三父子被送去了医院,宿贞还被困在四方屏里,常燕飞犹豫了一阵,居然跟在了谢茂和衣飞石的身后。 宿贞的住处私人面积比较大,一条私人车道几乎没有车辆往来。谢茂和衣飞石从后门出去,都不想再看见糟心的宿贞。二人统共只有一件大衣,穿在衣飞石的身上,衣飞石就把谢茂的手揣在自己的口袋里。 两人挨着头在研究打车软件—— 托石慧的福,这对分别来自未来和古代的夫夫,飞快地融入了这个世界。 “手疼不疼?”衣飞石还惦记着谢茂被烟圈炸开的双手皮肉,“我来,我会用这个APP。” 谢茂知道他喜欢玩手机,把手机让给他,搂着他的腰:“我们找个地方先买衣裳,吃些热食,再找个酒店歪一会儿……” “可是我没有身份证。”衣飞石指了指自己大衣里仅剩的标准制服。 “我开好房间,你偷偷溜进来。” “嗯。” …… 两个人说了一会儿话,背后常燕飞一直跟着他们。 谢茂回头问:“想报仇?” “打不过。”常燕飞老实地说。他刚才还孑然一身,现在怀里又抱了那只曾在酒吧街出现的黑猫。 爷爷、伯父、亲爸爸,全都被人打翻在地上生死不知,他还能心平气和地跟仇人聊天?充话费送的娃也不会这么没心肝吧? “那你这是?” “老大。”你是老大,我跟着你,有什么问题? 问题大了去了。谢茂笑一笑,看着正在接司机电话的衣飞石。 衣飞石正东张西望跟司机形容自己的具体位置,扯了半天,最终一句话:“就是手机定位的位置。” 他习惯性地轻抚衣飞石的腰身,只有这样,才能平息他隐隐作痛的灵台带给他的烦躁。 衣飞石低声向他转述司机的情况,报了约车的牌号,决定不再往前走,就在原地等待。谢茂忍不住亲了亲他翕动的嘴唇,熟悉的气息交换之后,一口躁郁浊气沉了下去,他才能平静地问常燕飞:“刚才我是你的老大,现在可不一定了。”你有什么合适的理由,足以说服我吗? 如果常燕飞在乎父祖的仇恨,谢茂不能留他在身边,如果他不在乎父祖的仇恨,谢茂就更不能留他了。 常燕飞沉默许久之后,才说:“我不了解你。” 车道尽头,一辆黑色的轿车低调地靠近,做贼似的摇下车窗:“你是尾号1069的客人吗?” 手机是谢茂的,衣飞石把电话号码记得很熟,点头确认:“是。” “快上车。这是私家领地,不让人进来。”司机打开中控锁,招呼上车。 很显然,他把衣衫不整的几个人当成误入富家花园探险的小顽皮了——谢茂年纪不大,衣飞石更小,常燕飞还抱着一只猫。整个儿一大龄中二组合。也是这司机有一颗慈父心,刚好有个年纪跟衣飞石差不多大的顽皮儿子,不然肯定掉头就走。 衣飞石上车就压得整辆车晃了晃,谢茂扶着车门,被常燕飞拦住:“老大。” 谢茂回头看着他拉住自己的手,说:“如果我是你,肯定不会去拉一个才刚刚犯下斗殴罪的人。” 在常燕飞怀里的黑猫“喵”地一声,窜上了他的肩背,一爪子呼开了常燕飞后颈领子。这是冬天。常燕飞没有装逼穿春装,而是一身卡通棉服。猫爪子划拉撕开,想要露出某样印记,不得已把棉服扯开大道口子—— 谢茂这才惊讶地发现,常燕飞的棉服里固定棉絮的竟然不是棉线,而是一根根翡翠玉丝。 翡翠玉丝是一件非常珍贵的固魂珍材,和凡人所说的翡翠和玉没什么关系,相传它是地藏王菩萨坐骑谛听做梦时凝结的“思绪”,能够将孱弱的魂魄固定在躯壳之上,非常非常珍贵。 这东西到了未来时代都是无价之宝。因为谛听非常稀少,做梦的谛听更少。被捕捉豢养的谛听根本不做梦。 “你魂魄有问题?”谢茂很惊异。 他在鬼神系的造诣非常高,魂魄相关专业也非常优秀,他真看不出常燕飞有什么问题。 常燕飞伸手捂住自己后颈的印记,把黑猫从身上驱赶下去。黑猫狠狠地“喵”了一声。顾忌有凡人司机在场,它没有开口说人话。可谁都听得出来,它愤怒极了。 常燕飞这装腔作势的姿态,谢茂一眼就看穿了。 ——他要真不想给谢茂看后颈的印记,黑猫根本就动不了他的领子。 果然谢茂把住他胳膊一折,轻轻松松就把他压在了车门上,撩开他背后的领子,露出那个遮掩的印记。 “陊……” 谢茂看着这个印记,心中就多了一丝怜悯与同情。 常燕飞挣开他的控制,遮住后颈的印记,说:“你果然认识。” 他确实不了解谢茂。可是,谢茂打败了常居雷,就是他目前能抓住的最后希望。哪怕贸然接近谢茂会让他过早暴露心中的不驯,他依然不想放过这次机会。 陊。 这是被选中的标记。 一旦到了那个人需要的时机,他就必须献出自己的身躯,成为皮囊。 整整四千年了。 眼前会是长夜之后的光明吗? 308.乡村天王(67) 陊, 是被未来修真协会明令禁止的道法之一。 在修真文明发展初期, 能够求得大道破碎虚空的真人只有极少数。许多修真家族为了保证自身的实力, 会使用传渡之术,从血亲之中择取最合适的皮囊,将家族中修为最高一人魂魄灌入。 这种禁术施用之后,皮囊能够继承魂魄原身近五成力量,彻底承继原身的灵魂记忆,一度大行其道。 献出皮囊的灵魂则被迫成为囚灵, 与施术者伴生,直到自身皮囊死亡,随之灰飞烟灭。 ——献出皮囊,燃烧魂魄。这就是成为“陊”奴的代价, 十分残忍。 最开始使用这种道法的家族,施术者与皮囊是血亲关系,皮囊自愿为家族献身, 愿打愿挨, 外人无可指摘。到后来, 施术者一代代控制家族, 早已失去初心, 为家族强盛而献身成为口号,为自己永生才是正理——为此, 不少家族都出现过, “老祖将家族内极有修道天赋的天才少年强行择为皮囊”的丑事。 说到底, 一次一次传渡, 获得了比寻常修真者多出几倍、十几倍的寿命,也始终无法破碎虚空,本身就属于没什么天赋的不可造之才。这样的蠢货因为古老的辈分、一次次承继累积来的强大力量,强行夺去天才少年的躯壳,扼杀一位更有可能虚空成神的真人,完全不利于修真文明的发展。 这种法术之所以会成为禁术,也不是因为它对皮囊多么残忍——这是一种血亲间的道术,华夏人的家庭认知限制了许多来自外部的同情,打着为了家族牺牲的名号,想要阻止这个道术就会遭到许多既得利益家族的反对。 最终是因为陊术风行数千年来,修真界出现的后起之秀越来越少,整个修真文明几乎走向了绝境—— 常祖首倡,与常祖素来不和的叶祖破天荒响应,二人联络了修真史上的“护法七天神”,共同组建了修真协会,强行废除了陊术。这个强行有多么血腥呢?陨落在当时的家族多达三百余,整个修界流血漂杵。 也正是这一战,奠定了常、叶二位祖师爷的地位,成为后世修真者共同信仰的老祖。 陊,这个禁术,它的禁用等级,甚至比谢茂曾经在顶呱呱食品厂遇见的婴灵更高。 未来的修者对神仙没有敬畏之心,因为仙途缥缈却有道,只要照着正确的路途走下去,人人皆可成仙。然而,未来的修者不敬畏神仙却一样有其遵循的法则,除了联邦法律之外,史籍中崇拜的道与德,皆是修者终其一生的修行。 衣飞石读的是二十五史是史籍,谢茂读的修真史同样是史籍。一万六千年前,常、叶二祖苦心孤诣废除陊术,后世弟子岂敢宽闲放纵? 在看清常燕飞后颈上的印记之后,谢茂就知道,这件事他管定了。 陊,禁术。 哪怕现在没有修真协会,没有共同遵循的法律规定,谢茂还是要将之彻底灭绝。 ——他所受的教养,不允许他坐视如此残忍的禁术存在。 “上车。”谢茂指了指前排副驾驶座。 常燕飞没想过这么容易就获得了入队的初步许可,又惊又喜还有一点不可置信,抱着黑猫上了车。 “去哪儿?”司机师傅麻溜儿地挂档起步。 听衣飞石说找个附近的商场,能买衣服能吃饭那种,司机熟练地将车驶离宿贞的私家车道。 开了一会儿之后,他到底还是没忍住:“我知道你们现在喜欢‘靠死扑磊’,穿穿日本人的衣服也还行……你们这是在对戏?没有戏剧冲突,肯定不能拿奖。我建议你们‘靠死’黑猫警长,现在流行复古,什么葫芦娃呀,大头儿子啊……你这不是有个黑猫吗?黑猫警长可以的……” 黑猫恶狠狠地冲他“喵”了一声,弓起背,耸起毛,表示自己很强大。 司机熟练地摸摸它的下巴,说:“前面那商场不让带宠物……” 司机师傅一路叭叭叭聊得可嗨,车上三人都各怀心思,没人和他搭腔,他也乐呵呵地跟黑猫聊了一路。 商场果然不让带宠物。 下车之后,黑猫就从常燕飞怀里一跃而下,三两下就跑了个没影。 谢茂陪着衣飞石去四楼男装买了衣裳、鞋子,除了衣飞石身上那一套,另外备了几套,去楼角没监控摄像头的地方就扔进了随身空间。 这时候谢茂也没太多心情吃东西,隔壁就是间豆捞店,三人找了个雅间坐下。 衣飞石点菜,谢茂毛手毛脚地捏他耳朵,坐在二人身边的常燕飞还有些不切实际的恍惚。 ——叫衣飞石点菜,纯粹就是瞎点。豆捞店的菜牌上很多食材,衣飞石根本就没见过。 他拿着点菜用的PAD一通乱戳,哪样好看点哪样。有时候也和谢茂商量一句:“先生,这个可以吗?” 谢朝耕牛贵重,皇室为万民表率,宫中菜单里也没有牛肉做食材。衣飞石这会儿指的就是这店里的一道极品雪花牛肉。这菜不敢乱点,怕不小心就戳到谢茂的肺管子。 哪晓得谢茂根本不在乎,随口说:“可以。你喜欢吃的我都喜欢。” 等菜端上来了,各人一口小锅。常燕飞吃了两口羊肉、午餐肉,就没碰牛肉。 新古时代的修士大多数尊奉著有《道德经》的老子为祖师爷,不吃牛肉是共同的戒律。禁食牛肉有很多种考量,最大的原因和谢朝时一样,华夏古代耕牛极其珍贵,吃牛肉犯法。又因传闻老子曾骑青牛过函谷关,后世弟子念着这一段香火情,所以禁食牛肉。 不过,时代在发展,科技在进步,耕牛不再是最珍贵的生产力,纷纷下山的隐修弟子也不再坚守戒律。 饱受西方文明冲击的华夏国,各类西餐牛排店、快餐牛肉汉堡店、烧烤肥牛店……满大街都吃牛肉。这种情况下,常燕飞还能坚持不吃牛肉,比较罕见。他毕竟是修士,不是在庙中供奉老子玉皇的道士。 谢茂没觉得常燕飞有多么天资聪颖,哪怕他是一位名声在外的顶级修二代。 论天资,常燕飞这个年龄才这么点儿功夫,和谢茂见过的“天才”差得太远了。修行一途,皆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同样是学数学,大部分人只能用在菜市场买菜(常宿义),另一部分人则可以用来造□□(常宿贞),常燕飞也就是当个统计员的水平。 然而,在所有人都纷纷随波逐流的时候,宁可成为异类也不为所动,这是个极好的品质。 ——天才和精英,原本就是异类。 他们从来就不会和普通人拥有一样的特质,也绝不会和普通人站在一起。 酒足饭饱之后,累了两天的的衣飞石昏昏欲睡。谢茂就近找了间酒店,他自己登记好房间,要了一间套房,衣飞石和常燕飞都以访客的身份进去。本想让衣飞石早些睡了,他去浴室洗个澡出来,又变得神采奕奕。 “行吧,你来我这里坐着,困了就睡。”谢茂坐在沙发上,示意衣飞石过来歪着。 当着外人的面,衣飞石哪里好意思往他怀里钻?就坐在谢茂身边,二人腿挨着腿,偶尔谢茂的手还会“放错位置”,无意识地在他腿上抚摩。衣飞石也面不改色地原谅了他的“一时失手”。 “说说你的事。”谢茂问常燕飞。 “也不单是我的事。”常燕飞的目光落在谢茂搁在衣飞石腿膝的手上,“你知道‘陊’。陊只在血亲之间传渡,最早起源于商朝——就是那个喜欢活人祭祀的商朝。” “我被选中成为‘皮囊’,我的灵魂就成为传渡魂魄的祭品。” “……一直到三年前,我都不知道陊会让我灰飞烟灭,魂魄不存。我以为,献出皮囊之后,我还能去投胎,重新开始下一辈子。但,”常燕飞看着谢茂,眼神中带着一种绝望的愤怒,“这只是我的妄想。被选中的那一刻,我就注定什么都不会留下。身体,魂魄,都不会留下。” 这是真正的一无所有。肉身被夺舍,魂魄献祭消散,永远牺牲。 谢茂和衣飞石都已经知道常燕飞想说什么了。 血脉不分男女。石一飞是宿贞的儿子,身上同样流着常家的血。 如果没有“疑似身怀道德天书、逆天改命活到成年”的石一飞出现,常家老祖传渡夺舍的皮囊,最好选择就是被美称为“燕飞惊天”的常燕飞。可是,现在石一飞出现了。常家疯狂地想要得到他,仅仅因为常家缺了宿贞?还是因为常家缺了个近二十年都不了解道术的弟子? 都不是。 常家想要石一飞这具“疑似身怀道德天书”的皮囊,他的皮囊比常燕飞更罕见、稀有。 309.乡村天王(68) 第309章 “常居雷?”谢茂问。 常燕飞默默点头, 表情很难过:“今天你们看见的不是我爷爷。他是老祖。” “十八年前,从大姑怀孕开始,老祖就一直很关心表弟的资质。哪怕表弟只有大姑一半天资,他也要选定表弟做下一任皮囊。表弟确实天资出众,然而, 落地之后,老祖卜算表弟命数,发现表弟仅有短短三个月阳寿——这让他希望落空, 十分生气。” 常燕飞见衣飞石不大明白,指了指自己后颈,解释说:“这个印记必须养在皮囊的身上十二年,才能施用传渡之术。皮囊死亡之后, 印记会自动消散。” “所以,他在你身上用了翡翠玉丝。”谢茂这才明白其中的道理。 目前常家所用的陊术,还没有史籍上记载大行其道数千年的陊术那么厉害。 不止陊术印记镌刻的时间必须长达十二年,皮囊还能够用自杀来逃脱陊术控制。可惜,这时的陊术不如史籍上记载的那么强,夺去血亲后裔躯壳的老祖已经有了足够的狠毒与疯狂。 ——翡翠玉丝有固魂的功效,用在皮囊身上,就能防止印记消散。 魂魄被始终困在躯壳之中, 人会处于一种不生不死的状态。既然不算死亡, 印记就能一直存在。 “原来它叫‘翡翠玉丝’。”常燕飞摸摸自己的卡通棉服, 隐带苦涩。 常居雷被传渡时, 常燕飞还很小, 他没有太多与爷爷相关的记忆。可是,当他身上被种上印记之后,他总会渐渐明白那是什么。 十二岁时,常燕飞被迫闭关。 修界传言他闭关参修无上符道,只有被关在山洞中的他自己知道,他做的一切都和修道无关。 每天近乎严苛地守着时辰执行日程安排,在冰泉中休息,在药汤里浸泡,一天餐风,一天饮露,一天吸虹,一天食云,剩下一天也只能吃一碗只加半勺盐的白水煮蔬菜。 最初天天饿得挠墙,奄奄一息、瘦骨如柴。 整五年后,终于有饭吃了。 白粥一碗,花生三颗,幸福得感恩戴德——却要每天配着离魂符水饮下。 离魂符,顾名思义,将人的魂魄从躯壳中剥离。常燕飞每天喝下的离魂符水效力不很强,水滴石穿的功夫,慢慢把魂魄从身体中分离出来,方便老祖使用传渡之术时,立刻就有一个剥离完美的皮囊。 离魂的感觉不能说很难受,很多人都有过灵魂出窍的经历,挣脱肉身的拘束,自由自在神游。 对常燕飞来说最折磨的是,他一边喝着离魂的符水,身上还穿着翡翠玉丝织成的固魂囚笼。符水离魂,翡翠玉丝固魂。魂魄每一分一秒都在拉扯中煎熬。 谢茂以为翡翠玉丝是老祖防止常燕飞自杀的禁制,那是他低估了这个时代陊术的残忍。 ——新古时代的陊术只在小范围内流传,远没有修真时代数千年风行的成熟。皮囊养成的“纯熟度”决定了继承前身修为的程度,一个养得极其优质的皮囊能够继承前身五成修为,养得不大好的皮囊,可能就只有二、三成。 常燕飞没有向谢茂诉苦,说自己被选为皮囊之后,少年时期过得那么凄惨可怜。 那没有任何意义。三十小时之前,谢茂都不认识他。 与其诉苦博取同情、去赌谢茂可能根本不存在的怜悯心,不如寻找共同的利益。 常家老祖确实对石一飞心存觊觎,他只要告诉谢茂,常家老祖曾经将石一飞当作头号皮囊备选,如今也对石一飞的身体念念不忘,就能够得到谢茂的帮助。 “你这个印记好说。给我十天时间,我就能给你弄下来。”谢茂对新古时代的“原始陊术”没太深刻的认知,难得一回打错了算盘,“不过,你身上这一套翡翠玉丝……” 他想给衣飞石做一套高等制服,翡翠玉丝这种等级的珍材太难得了,谢茂都馋得心里痒痒。 常燕飞最痛恨的就是这一套固魂衣,冬天穿棉服还好,翡翠玉丝会自动依附在棉絮上,只认棉花。若是羽绒服或是化纤材质的衣服,翡翠玉丝坚决不认为那是衣服,直接贴着他的经络紧紧固定,一脱衣服简直像个热爱捆绑的自虐变态。——冬天可以穿棉服,大夏天穿着薄棉袄,照样像个变态。 常燕飞出门经常戴着小熊帽子,穿着卡通棉服,乍一见像个发传单的推广人偶,不是因为他童心幼稚。 他只是试图让自己看上去很童心幼稚,而不是大夏天穿着唐装棉袄,让人揣测自己是否修行出了问题,或是每天都像一个热爱捆绑紧缚的受虐狂。 “都给你。”常燕飞恨不得立刻就脱下来,“不过,印记和这东西,都是他祭炼过的法器,有人碰触他就会知道……” 谢茂笑了笑,说:“这不是你该关心的问题。” 他找到酒店的便签纸和铅笔,刷刷写了几行字,交给常燕飞:“去准备这些东西。” 常燕飞接了便签纸就告辞离开了,临走前,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提醒:“我大姑脾气虽然不好,她是常家唯一不会害表弟的人。如果老祖先一步杀了她……” 常家老祖想要石一飞做皮囊,宿贞绝不会允许,那他很可能会抢先一步除掉宿贞。 谢茂看了衣飞石一眼,说:“知道了。” 常燕飞离开之后,谢茂点点头,衣飞石起身将“请勿打扰”的牌子挂在门外,顺手反锁了房门。 “先生,常家这……”他想说,常家这趟浑水我们没必要这么早涉足。 谢茂今天与常家父子三人一战,看上去大杀四方、实力碾压,实际上并不如表现出的那么“十拿九稳”。如果谢茂真的能随手镇压常家三人,后来意识明显失常、乃至一瞬昏迷,都不会出现。 自从二人在新世界苏醒以来,谢茂的战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招惹常家的时间哪怕晚上一天,对二人来说都会更有胜算和把握。衣飞石不赞成这么早就和常燕飞接触,特别是去除印记和拿什么翡翠玉丝。如果能等到他也更了解玄学世界之后,再陪着谢茂一起去对付常家老祖,——更好。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就将他摁在了狭小的沙发上,两唇接触就没再分开。 …… 两个小时之后。 衣飞石侧身靠在谢茂怀里,累得睁不开眼。连着几十个小时没休息了。 谢茂也有些累。不过,他灵台还隐隐作痛,根本就睡不着:“困了先睡,有什么事明天再商量。”说着在衣飞石额上亲了一下,声息中带了些笑意,“朕拿主意你还不放心么?这些年总没有把你埋坑里。” 皇帝处事,衣飞石当然放心。可是,谢茂为了他一味退让、全无道理的行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陛下,宿贞于臣原身有怀胎十月生育之恩,这恩情也该臣来偿还。”衣飞石说。 “睡吧。”谢茂只管亲他的额头。 谢茂明显不想谈,衣飞石也不想为此顶嘴,靠着谢茂闭上眼,不到十秒钟,他又说:“岳云一直没出现。” 早上宿贞首先发现的就是在别墅前盯梢的岳云,此后才发现在门外的衣飞石。从那之后,岳云就不见了。 衣飞石进了宿贞的别墅,他不在。特事办围了宿贞的别墅,他不在。谢茂在别墅里和宿贞交手,和常家三父子交手,他还是不在。虽说谢茂答应“香火套餐”雇他,其实也没给多少东西,就一个契约,一个承诺,几注香火的事儿,可是,他这么关键时刻招呼都不打一个就消失,未免太过分。 “他去长陵地宫了。”谢茂替岳云解释。 长陵地宫四字一出,衣飞石瞬间就精神了:“羲和?” 谢茂是来自未来时代的修者,他对岳云父子的感情,和新古时代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岳王爷是未来时代极其受崇拜的祖师爷之一,岳家一脉也是极其重要的战修体系。人们的信仰或许会改变一个出生的神祇,岳云父子早已过了那个阶段——他们是忠贞的化身,守护疆土的战神,绝不会有错。 岳云突然消失,不是因为他害怕宿贞或是常家父子,而是他赶去长陵地宫支援了。 就算整个修界排挤他和他父亲,就算凡人听从隐盟的蛊惑,断绝了他们的香火,在外敌入侵华夏、意图抢夺《道德天书》时,他还是风急火燎地杀了过去——只要他还存在,只要他能感知,只要他能赶到。义不容辞。 岳云和谢茂有契约,谢茂只要能力足够,就可以感知岳云的存在。 目前大多数时候,谢茂的力量是不足够的。不过,在刚才元婴升入紫府时,他看见了岳云目睹的一切。 ……岳云正骑着一辆共享自行车,追着几个修士跑。 比较稀罕的是,岳云把共享自行车骑到了云颠之上,被他追杀的修士也都驾起法器飞剑,在云中穿梭。 这种等级的战斗,谢茂暂时没兴趣搀和。他不是不能上云,第一,真元不够,上去一会儿又得下来。第二,他一个文职人员,真的没有配备战斗用的飞剑。现炼一把飞剑,材料也不够,还得去搜集。 眼看着岳云尽管浑身浴血,却越战越勇,追得人四处乱窜,他就没赶去支援。 ——武圣岳武穆的儿子,需要他一个文职人员支援? “等他回来再说。羲和大概是捉不到了。”谢茂按住衣飞石的胖脸,“你还睡不睡了?” “……睡。” 310.乡村天王(69) 衣飞石睡下两个小时, 谢茂揉着仍旧发疼的额头,推门而出。 原本灯光明朗而整洁的酒店走廊仿佛掉入了异时空, 压抑的冷光从四面八方涌入,本来就不具有实体的岳云像是被抽散的一炉香,一路走一路散落在分不清纹路的地毯上。 谢茂一连从随身空间里抽了六张活页夹纸,信手抛出, 活页夹纸纷纷于虚空中悬停。 岳云身上撕扯的妖物尖啸着飞出, 第一张纸上印出一只螣蛇虚影。第二张纸印出麒麟虚影, 第三张纸印出黄龙虚影—— 谢茂如今真元不够, 和高阶修士斗法比较勉强,然而, 对付妖怪,未来时代的修士有整套经验。 他抽出的活页夹纸就夹在摄灵图册之中,又称便携式快速控制匣,联邦公务员专用, 主要用于异星探险。谢茂所携带的生死簿不仅能摄取鬼魂,同样也能捕捉妖族。只要摄灵图册中的空白活页足够多, 对付妖族不成问题——他从前待在一颗农业星上执勤, 极度无聊,一口气炼制了十二本摄灵图册。 剩下三张空白的活页, 从另一面啪地与前三张活页夹纸贴合, 牢牢将三只神兽困在控制匣内。 六张活页夹纸噗嗖嗖飞回谢茂手中, 他手持摄灵图册, 将之一一回收。 如今是新古时代。 神兽妖族在华夏传说中出镜率很高, 很受民间崇拜,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修士也不是它们的对手,所以,华夏人有历史记载以来,它们都活得很滋润。 这三只神兽被关在玄妙的摄灵图册之中,每一张图册就似一个巨大的异空间,巨大的小世界,它们懵懂地其中奔跑撕扯,想要寻找自己的猎物。 谢茂将螣蛇、麒麟都翻了过去,摊开那条愤怒的黄龙察看,微微一笑:“黄龙涎。” 炼制保元丹的八十六种药材,他只缺这一味黄龙涎。 恢复完整人形的岳云噗出一口银色的神血,一手扶着墙边的消防窗,不住喘息:“赌赢了。” 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找了一杯能量汽水给他,他这会儿能量消耗极度虚弱,一口清水都能救命。也不管谢茂给的是什么,猛地吸了一口,直接就把整杯能量汽水喝光了——体内极度空虚的感觉立刻得到了填补,他才稍微缓过来站直身体:“你果然有办法。” “被人撵出来了?”谢茂看着还未恢复正常的走廊,知道还在岳云设置的结界里。 “别提了,哥混了一千年,没遇到这么倒霉的事儿……”岳云抹抹脸,晃动汽水瓶问,“还有吗?” 使用能量汽水是有标准的,修为不达标,这玩意儿属于禁止服用物品。目前谢茂就喝不了。 不过,岳云这样的神祇,显然不在被禁名单中。谢茂前后给了他八杯,他就跟喝可乐似的,喝得一边打嗝一边跟谢茂说遭遇的情况。 “眼看要抓住了,那群孙子要出海……你知道我们有规定吧?不能跨境追捕。” “我就想起码在九段线之内把人截住,哪晓得打起来丢了一个自行车,这就捅了马蜂窝。” 回忆起当时的失误,岳云整个人都不好了,“我几十年没出门了,哪里知道那窝子妖怪跑南海住着去了?乌泱泱飞起来一大堆,气势汹汹地骂我乱扔什么自行车?在它们老巢上空丢自行车,那就是歧视它们。” 谢茂不禁好笑,问:“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你觉得是个意外?” 这群神兽因为天上掉一个自行车就对岳云追着打,根本不合常理。 岳云无奈地看着谢茂,说:“就算不是意外,我也打不过它们。”这句话说得挺损伤岳少将军的威严,他又补充了一句,“一群。” 从毛绒绒嗷呜一口吞掉那条龙开始,谢茂和这个族群就很难讲和了——他总不能让毛绒绒把那条龙吐出来。何况,他也实在不喜欢和对自己下杀手的势力“讲和”。 岳云还是没撤去结界,就靠在走廊的消防窗边上滋滋喝能量汽水。造型特别韩剧风。 “追过来的是……”谢茂晃了晃手里的摄灵图册。 在保安宿舍时,谢茂使用摇曳清辉树种子放倒了一条龙,可那不是最快捷的方式,还消耗了一棵摇曳清辉树的力量。只要是妖族,摄灵图册一套一个准,根本无须使用外力。 这要来的都是黄龙……谢茂偶尔也会不切实际地展望一下,保元丹的珍贵让他也垂涎。 岳云摇头:“在境内追杀我,它们没那么大胆子——这三只在上岸前就进了我的身体,我弄不出来。” 既然追杀岳云的不是妖族,单纯人类修士,还真不需要谢茂帮忙,岳云自己就能解决了。 谢茂考虑再三之后,从摄灵图册之中,取了两张活页夹纸,递给岳云。 岳云很惊讶:“给我?” “你能用,你有用。” 活页夹纸从谢茂手中传递给岳云时,页脚由灿烂金光细细地描绘出“谢茂”二字。 道家讲究承负。活页夹纸从谢茂手中交给岳云,倘若岳云以此作恶,谢茂就必须为此负责。 谢茂目前能够信任的人,除了衣飞石,也就只剩下岳云了。如果岳王父子都不能信任,这个世界还有希望吗?修了多年的道还真实存在吗? 岳云也明白其中的重要干系,因此他很惊讶。 ——作为一个混到香火断绝的神二代,他认为谢茂不会信任自己。 岳云第一次觉得这个高深莫测的愣头青也挺顺眼,毫不客气接了活页夹纸就问:“怎么用?” “想怎么用就怎么用。准确来说,世间万物,但凡有灵,这东西都可以摄取。不过,凡人皆要遵循戒律。我手里的摄灵图册,只能摄取鬼魂与妖物,非特殊情况,不准许摄取生魂。” 修者时时刻刻都在与自己的本能与天性抗争,遵道崇德,就是人类给自己设定的枷锁。 所不同的是,凡人摄于外力,服从法律,修者尊崇内心,服从本心。 “不摄取生魂。”岳云是道门前辈,当然明白戒律自持的根源。接了谢茂给的法器,就得守谢茂给的规矩,一旦胡乱使用,谢茂找上门算账,他也不能说谢茂不分内外、不讲义气,“知道了。” 岳云将两页活页夹纸掂了掂,一道微弱炫目的紫白光芒闪过。 这竟然是一件玄级法宝! 岳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世上天材地宝的生长都需要漫长的岁月,用各种珍材炼制的法器,达到一定等级,才会被称为法宝。法宝共分四个等级,珍级、宝级、玄级、天级。 他父王岳飞的红缨枪才是一件玄级法宝,他自己的铁锥枪都只能勉勉强强称得上宝级。 ——毕竟是南宋才生出的神灵,和前面几千年就在华夏人民传说中永存的前辈没法儿比。 难怪能把那几只在自己身上撕扯的大妖瞬间收摄。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两张活页夹纸,原来如此珍贵。最让岳云掉下巴的是,他隐隐约约地记得,谢茂那本摄灵图册里,好像还有几十张……吧? 想起自家那个冷清清的庙门,岳云难得又谄媚了一回,搭上谢茂的肩膀:“呵,呵呵,这个……小公子,哥跟你打听个事……嗯,你们家,还是,你们师父家,还缺不缺镇山神?你觉得我怎么样?” 谢茂在未来读大学时,经常听战斗系的同学吹嘘他们的战神武圣,连制符系、制器系都有本系的祖师爷吹嘘。按说谢茂身在种植系,华夏以农耕文明立足世界民族之林,史上种植相关的大能比比皆是。 然而,可气的是,神农被制药系抢走了,后稷消亡在漫长的岁月中。 “偌大”一个种植系,镇台面的祖师爷居然是芒童! 谢茂也不是看不起芒童,只是每次校友会时,别家祖师爷个个仙风道骨威风凛凛,种植系就一个骑着牛吹着笛子的小牧童,还天天去制药系的神农祖师爷身边傻笑……特别心塞好吗! 两件法宝骗个岳少将军回家,少不得再捎带一个岳王爷,这买卖可以做啊! 虽然未来的星际联邦修真大学还不存在,谢茂已然决定先把岳云父子从战斗系骗到种植系——战斗系那么不要脸,诸葛亮他们都说封号是“武侯”,那绝对是战斗系的祖师爷,生生抢了去。岳云这么能吃,到种植系怎么了? “我问问我老师?”谢茂开始琢磨,自己能用什么东西骗个岳云到手了。 可怜岳云完全没有被拐带的自觉,得了“小公子”的允诺还挺兴奋,不住拍马屁:“对对,你给问问。你给哥说两句好话,哥不会忘了你。” 这时候,结界从外边开始崩塌。显然追杀岳云的修士已经到了。 岳云使用的结界就是为了藏匿行迹,不让追杀他的修士知道他具体身在哪里。他往谢茂这边逃来,是想赌一赌谢茂是否有办法对付妖族,可没想拉着谢茂一起死——眼看结界要坍塌,他立刻就准备离开,否则,一旦结界毁了,谢茂和谢茂所在的酒店,都会出现在追杀他的修士面前。 “稍留一步。”谢茂将能量汽水打包了两箱给岳云,“打不过来找我。有辙。” 不是谢茂不肯帮着打架,他一个文职人员还带着家室,搞搞后勤工作得了。 当然,到了不得不出手的时候,他也从未避战。 “好叻!”岳云也没觉得哪里不对,扛着两箱汽水飞了出去。 哗啦一声。 结界破碎的前一秒,岳云掐着点儿离开了。 酒店走廊恢复了正常,明亮温暖的灯光,厚实绵软的地毯,还有路过面带微笑的楼道经理。 “先生晚上好,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 “不用,我出来透口气。” 谢茂走到走廊的尽头,防止高空坠落,窗户只能打开半尺。冷风从窗外幽幽地吹入。他看着城市寂静的上空,远处有狰狞的电光划破天际,随后,炸雷沉闷地响起—— 岳云和对方,开战了。 311.乡村天王(70) 京市夜空被狰狞闪亮的电光所遮蔽, 闷雷响了整整一个通宵,始终不曾下雨。 有见识的老人都在念佛称圣号, 捂着小孙子不给出门。相关部门出动了千余名特警战士,远远地守了一夜。各街道、社区, 全都取消休假, 紧急到岗。京市所有警察更是全体待命。——随时准备疏散群众。 所幸此次虽是神仙打架, 有来自杭市的岳少将军力挽狂澜, 战火并未蔓延到无辜凡人身上。 天亮时, 岳云发了个短信来。 【搞定了。哥回家住两天,有空来上香。】 倘若不是受了很重的伤, 岳云不会轻易撂下自己的契约者,回岳王庙休养。 谢茂拿着手机想了想,回复:【好。】 他想恢复岳王庙的香火。岳飞父子都已经过了需要信众念力的阶段, 但是,信众的膜拜和信仰,对庙神用处并非不大——如岳云这样打斗时受伤, 有了信众祝祷, 他就能加速痊愈。 在未来时代,信众众多的神明,甚至可以在战斗时不断修复自己受损的真元,生生不绝。 但, 这里不是谢朝。谢茂说的话再不是圣旨, 还有隐修联盟的禁令挡道。 不大好办。 衣飞石睡到中午才醒来, 看手机, 谢茂给他调了静音,石慧打了两个电话,容舜打了三个电话。 电话没打通,两个人都给他发了短信。他揉揉眼睛坐起来,就在床边看短信。 石慧先发了一条短信,问他们去哪儿了,晚上回不回家。第二条短信,是说她要跟容天美去近郊看野长城。一连问了几次行不行?好不好?最后一条短信是,你不回复我就当你答应了哦。 衣飞石给石慧打了电话,石慧跟着容天美在近郊住了一夜,今天还要去吃烤山鸡。 “嗯,好好玩。不要吵架。”衣飞石心目中,女孩子在一起都喜欢吵架。 电话里,石慧特别兴奋地答应了,还说要给哥哥们带农家特制的酱菜回来。 衣飞石本来不想让她捎带礼物,小女孩儿出门玩耍,开开心心的就行了。这时代出门连个丫鬟小厮都没有,说不得还要自己搬。 听说是酱菜,他又改了主意,详细问了制作过程,是什么原料,随后叮嘱石慧:“带些回来吧,不必多。小半斤就行了。” 他知道谢茂有个奇葩习惯,在谢朝时都喜欢掀各地农家的菜坛子,尝农家自制的腌菜。 差遣妹妹给谢茂捎带东西,他也不觉得女孩儿娇滴滴的辛苦了。他的妹子,力能举鼎才对。 和石慧联络之后,他又给容舜打了个电话。 电话没人接。 谢茂此时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杯奶茶,见了衣飞石就满眼笑容:“醒了。给你买了奶茶。” 自从初到杭市那个夜晚,衣飞石喝了一杯谢茂买的冰淇淋奶茶之后,就对此念念不忘。倒不是说味道如何如何,这就像是谢朝的酸梅浆,是二人甜蜜亲昵的狎戏。 衣飞石爬上床挪了两步,到床边接过谢茂递来的奶茶,同时接过了谢茂低头的亲吻。 谢茂将他翻来覆去亲了几遍,才嫌弃地拍他脸颊:“去刷牙。” 衣飞石搂着他又亲了一口,这才赤脚下床去洗手间。谢茂只好拎着拖鞋追他:“浴室没地暖也没毯子,你现在身体不比从前,再这么光着脚到处跑——” 衣飞石满嘴泡沫探出头来,看着他。 “管不住你了?”谢茂没好气地把鞋子扔给他。 他把拖鞋蹬上,吐出嘴里的泡沫,示意了一下自己的下巴。 睡了一夜,下巴上也只有短短的胡茬。——虽然身体不比从前了,可我也不是老头儿了呀。 谢茂看着他年轻的脸庞就禁不住心潮澎湃。这么年轻的小衣……搁在谢朝,正是他们如胶似漆的年岁。不止衣飞石恢复了年轻活力,他这个壳子一样年轻得搓火。 衣飞石就这么回头一眼,就把他勾得忍不住跟进了浴室。 二人再从浴室出来时,奶茶里的冰淇淋已经彻底化开了。 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拿出各种行军饭盒,让衣飞石挑喜欢的当午饭,衣飞石却在给容舜打电话。 电话仍旧没人接。 “谁?”谢茂问。 “容舜。他一直没接电话。”衣飞石对容舜比较上心,他担心容舜是不是出事了? “宿女士出国在外,她家里的车刹车被容策做了手脚,容舜都能第一时间发现。你觉得他不知道昨天的事?”特事办那么多辆车围了宿贞的别墅,后来常家父子还用霹雳符炸门,就算有关部门拦住了前来察看的警察,他们也拦不住一直给宿贞做了安防保护的容舜。 谢茂拆了一个饭盒,放在小茶桌上:“容家也不是吃素的。你放心吧。” 就算容舜不是宿贞的儿子,有岳云盖章,他肯定也是容家的血脉,容家不会不管他。 衣飞石乖乖过去坐下,陪谢茂吃饭。拿起筷子又忍不住说:“他不知道他不是宿贞的儿子。” 衣飞石这么牵心挂怀,谢茂也不好不管了。 他接过衣飞石的电话——他的电话录了衣飞石的指纹,衣飞石的电话也录了他的指纹——打开看通讯列表,容舜打过来的最后一个未接听呼入记录,是昨天晚上的八点二十分。 “那他现在已经知道了。”谢茂说。容舜又不是傻子。 不得不承认,马氏给衣飞石留下了极深的遗憾,终其一生也未能离开马氏遗下的阴影。 哪怕到了新世界,换了彻底的新环境,衣飞石还是本能地对石慧、对容舜的遭遇,感同身受。相较于别种形式的暴力和伤害,他对被母亲虐待的孩子更关注。这是留在他记忆中的创伤。 “我也不会和宿贞保持联系。”衣飞石一开始就没打算回到容家,取代容舜的地位,他只是想保护原身的母亲,替原身报了复仇。如今连宿贞都必须保持界限。他觉得根本没必要伤害容舜。 谢茂把自己饭盒里的八宝蛋让给衣飞石,鸡蛋用酥油炸过一次,浓汁厚煨,衣飞石很爱吃。 “妈妈是没办法让的。小衣。”谢茂曾经想把太后分给衣飞石,可是,衣飞石的妈妈是马氏。不管太后对衣飞石多好,马氏留给衣飞石的遗憾,太后永远都无法弥补。 衣飞石咬了一口八宝蛋,熟悉的滋味在舌尖绽开。 这世上就算有太多无可奈何的坏事,总算还有陛下在我身边,一直对我这么好。 一顿饭吃完,谢茂又缠着衣飞石不放,衣飞石想说我还是得保持每天的锻体功课,要不一直这么光吃不练,什么时候才能瘦下来?想起被自己一觉睡过去的上午,衣飞石都觉得自己彻底堕落了。 然而,在谢茂的亲吻和抚摸下,他引以为傲的意志力多半都是烂泥,稀里糊涂又被带上了床。 谢茂还冲他说怪话:“这不也挺累的?满身汗。说不得我替你减重更快些。” 遗憾的是,这怪话衣飞石那会儿根本就领会不了,满脑子浆糊只会循着本能亲亲亲。 砰砰。 有人敲门。 谢茂记得自己挂了DND牌子,买奶茶的时候还去前台续了房,完全不应该有人来打扰。 衣飞石就更尴尬了。在谢朝时,除了几位阁老,谁敢打扰他和谢茂?现在连个应门的下人都没有,他和谢茂这样……怎么办? 外边隔一会儿就敲门,敲得谢茂脸都黑了,怒吼:“滚!” …… 半个小时后。 谢茂阴着脸打开房门,门口站着常燕飞。 “你懂不懂十天是什么意思?”谢茂没好气地问。 常燕飞连忙举起手:“刚才不是我敲门啊!我一直在外边等着!” 他一手指墙边亮着“请勿打扰”四个字的灯牌,目光指向靠着房门墙壁的某个角落。 谢茂侧头,才看见容舜低头坐在门口墙角。——这是个风度翩翩的富二代,出现时总是教养良好长身玉立,蹲酒店房间门口的动作,实在太不优雅也太不适合他了。 这倒霉孩子,还找上门来了。谢茂掖了掖睡袍,差遣新小弟:“常燕飞,你去开间房,陪阿舜坐一会儿。我和小衣收拾好了就过来。” 坐在地上捂着头的容舜站了起来,双眼遍布血丝:“不用。先生,我就说几句话。” 谢茂如今就披着一件打着酒店LOGO的睡袍,半条腿都露在外边,颈上还有吻痕——看着他。 “……我就在门外等。”容舜移开目光。 谢茂回头看衣飞石已经进了浴室,打开房门:“进来坐吧。” 这是一间套房,卧室相对私密。暂时招待客人也说得过去。 “我就在门外吧……” “随便你。” 谢茂没有关门,转身走进卧室,将浴室大门拧开一点。 衣飞石正在洗澡,见他开门就关了花洒,问:“先生?” “容舜和常燕飞都来了。你出来时穿好衣裳。带了吗?”谢茂问。 衣飞石立刻就擦了擦脸上的水渍,准备出来。 “……人在这儿不会跑。”谢茂不喜欢衣飞石这么紧张容舜。 哪晓得衣飞石蹬上拖鞋就把他从门口带进了浴室,紧张地摸了摸他颈上裸露的吻痕:“我……我弄了些印子……”让人看见陛下颈上的痕迹,也太不尊重了。 “我出去给您拿衣服。服侍您穿戴。能穿领子高一些的衣裳吗?”衣飞石尴尬地问。 原来不是紧张容舜。谢茂满意了。 312.乡村天王(71) 谢茂二人穿戴整齐出来时, 常燕飞和容舜都还守在门外。 容舜不进门,常燕飞也不好意思大喇喇地窜进来找地儿坐着, 只好陪着他在外边一起等。 衣飞石照旧例先服侍谢茂在外边待客的房间坐下,屋内没有待客用的茶点, 他顺手把一盆装饰用的假花放在了茶几上。今时不同往日。谢茂不是皇帝了, 从前臣子找谢茂说话, 都得老老实实地跪着不敢抬头, 就算一句话说僵着了, 谢茂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当臣下的难道还敢跟皇帝犟嘴? 谈话时在茶几上摆放茶水、点心, 并不是因为短时间内就会口渴腹饥,这是转移注意力、化解尴尬的一种小道具。实在谈不下去,低头喝口茶, 剥一个梅子吃,彼此整理整理思绪,不至于被情绪控制。 实在没有茶水、点心, 放一盆假花在茶几上, 不想争锋相对时低头弄一弄手底的花苞,也过去了。 ——衣飞石实在很不看好和容舜的这次“谈话”。 出门唤人之前,衣飞石犹豫片刻,还是微微弯腰凑近谢茂身边, 轻声说:“不打人。” 谢茂正在看他端来的那盆子假花, 闻言很意外:“我?” 衣飞石点头。 “你几时见我打过人?”谢茂冤枉极了。 他觉得自己脾气比衣飞石好。平时都是衣飞石一言不和“拖出去杖八十”, 他怎么看都是含笑说“无碍, 无碍,别吓唬孩子”那个人吧? 谢茂不肯承认,衣飞石就当他默许了。跟自家陛下“商量”好了,才走门边把两个人都请进来。 门外两人情绪截然相反。 常燕飞终于捕捉到了一线生机,眼底藏着希望的光芒,神采奕奕。 容舜则脸色灰败苍白,双眼满布血丝,整个人都压抑着一种无法排遣的绝望,犹如困兽。 “请进。” 衣飞石让进了常燕飞,目光在容舜身上多停了几秒。 容舜一直低着头,没有看他。——拒绝交流。 衣飞石也没有过多地关注容舜。目前二人的处境都比较尴尬,衣飞石习惯后发制人,不明白容舜的态度和来意之前,他不会过多表露态度。 “老大。”常燕飞把自己提着的皮包放在茶几边上,看着谢茂的眼神很渴盼。 谢茂给了他十天时间去采购清单上的材料,他不到二十四小时就提来了。并非他没有分寸,而是他希望谢茂知道自己的急切——人总是对有求于自己的人更放心。 “你先坐。”谢茂这会儿没空和他说陊术的事。 常燕飞就乖乖地找了一个离谢茂最近的单人沙发位,闭嘴安静地坐下,等候。 衣飞石和容舜随后就到了。 “坐。”衣飞石指了另外一张单人沙发,他自己则去茶水吧,准备茶水。 “……老师。”容舜并不想留在这里太久,“我只说几句话,不会很久。您能给我几分钟时间吗?” “我听得见。” 衣飞石拧开矿泉水瓶盖,有条不紊地将水掺入热水壶,完成煮水的准备过程。 啪,一声轻响。 电热水壶开关拨下。 半自动的电热水壶挺好用,水烧开之后,它会自动跳档。不必人守在水壶前盯着。所有人都以为衣飞石会转身回来时,他没有回来。他不会让容舜控制谈话的节奏。 容舜稍等了一会儿,屋子里能清晰地听见电热水壶煮水的声响,衣飞石似乎在茶水吧落地生根了。 常年搞安防工作,容舜和衣飞石其实算是半个业内,衣飞石会的套路,容舜基本上也都懂。无非是古今所用的专业名词和知识统筹不同罢了。衣飞石对局面的控制就是一种提防——提防容舜失控。 “我现在很冷静。”容舜说。 衣飞石看着从壶口喷出的热气,静静地听着,不表态。 “我……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可我……”容舜说得很艰难,他以为自己能很顺畅地说完这一番话,可心里怎么想和亲口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的难度,完全不一样。 他这会儿就站在酒店套房小会客厅的茶几前。 谢茂坐在三人座的长沙发上,目光幽深,看着他的眼神分不清喜怒善恶。他不认识常燕飞,一个穿着卡通棉服的大龄中二青年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看见他,可是,他知道,常燕飞正在看他的笑话。 最艰难的当然不是旁人的眼光。而是,容舜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衣飞石。 被他抢占了十八年锦衣玉食生活的衣飞石。 “我在华夏最顶级的家族里,接受了最好的教育。言传、身教,妈……宿、女士,和容家,给我的一切,我都将受用一生。”哪怕宿贞一直用冷暴力对待他,不可否认的是,他仍旧从宿贞身上学到了许多。他仰慕自己的母亲,不由自主地就会模仿。宿贞的节制、自信、效率,都深深地影响了他,刻入了他的骨髓。 正如容舜所说,容家给了他最好的教育。他被教养成一个极其宽厚、仁爱,知道感恩的人。 当他得知自己的身世,多年建立的认知崩塌时,他没有彻底崩溃,没有愤恨怨怒,没有去哀叹自己破碎的一切,他想的是弥补。——我曾经夺走了不属于我的那些,它原本属于谁? “不属于我的那些,我会还给你。”容舜说。 啪。 电热水壶跳了档,水彻底煮沸了。 衣飞石倒了水回来,先敬了谢茂一杯。见他端水过来,装死的常燕飞连忙双手捧过。 “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衣飞石将剩下一杯水,递给容舜。 刚刚烧沸的水盛在玻璃杯中,杯底滚烫。容舜恍若未觉地端着那杯水,手指很快就被烫得绯红,他感觉不到疼痛:“不是,老师。我知道错过的一切都错过了,我没办法把从前十八年的生活都还给你,但是,这不是妈妈的错。” “她一直都很想你,她不喜欢我,没有对我好。” “我抢走了爷爷奶奶,抢走了叔叔婶婶,抢走了兄弟姐妹,没有抢走妈妈。”说到这里,他血丝遍布的双眸有一点点湿润,很微弱地一点,“你能不能不要怪妈妈?她很想你。” 衣飞石拿走他手里的水杯。他挨着杯壁的指腹迅速鼓起,没一会儿,成了一个亮晶晶的水泡。 “先生。”衣飞石请示谢茂,“他能听着么?” 常燕飞突然被点名,有点错愕。我? “如果我是你,最好不打算听。”谢茂向常燕飞建议。 常燕飞从兜里掏出一张失魂符,给谢茂看了一眼,焚烧成灰化入水中,一饮而尽。不到三秒钟,他就睁不开眼了,倒在沙发上宛如一条死狗。 谢茂确认房间安全之后,点点头:“可以说了。” “你知道我和先生的身份。他不是原来的谢茂,我也不是原来的石一飞。”衣飞石说。 容舜怔住。 “我不是我妈亲生的”这个噩耗打击太大,他以为自己很冷静,其实各种细节都忘光了。 这俩是两个老鬼借尸还魂啊!就算他“抢”了石一飞的人生,也还不到衣飞石头上去。这老鬼直接把石一飞的肉身都抢了! 容舜混乱的眼底抹过一丝狠意,仓促间转身就要逃。 弄巧成拙了吧?谢茂心里醋味还没彻底散,这会儿就端着杯子看戏。 衣飞石也不想容舜出门就瞎嚷嚷,他和谢茂都没到新世界横着走的地步,借尸还魂这事可大可小,传出去了麻烦不断。他是真没想到容舜这么“单纯”,居然被抱养的消息震得如此失措,跑来找他摊牌“还”妈妈,简直缺心眼儿啊。 上手过了两招,衣飞石察觉出不对了。 他虽一直在锻体修炼,容舜的功课也没撂下。衣飞石教容舜是很上心的,各种不藏私。 毕竟容舜自幼习武,身体素质比胖乎乎的石一飞更好,如今真要打起来,衣飞石不用谢茂给的未来黑科技,一时半会也拿不下容舜。 然而,容舜处处裹手裹脚,一拳贴着衣飞石上来,生生没敢用力。 再过几招,容舜就彻底放弃了抵抗,被衣飞石擒下了。 被擒下的容舜扑在地上,心中似乎有无数的矛盾与煎熬在打仗,逼得他轻轻啜泣。 “……别哭了。”衣飞石不耐烦看男人哭。 “老师,你别杀我。我没有告诉别人你和先生的附身的事,除了我没有人知道。” 容舜两只手都被衣飞石扣着,不止放弃抵抗,他这会儿也是真的没法儿动弹了,“我把我的身体给你,好不好?你把这个身体还给妈妈的儿子……” 这就是他放弃抵抗的理由。也是他短短几秒钟内,想出来的最妥善的处理方式。 谢茂和衣飞石有多难以对付,这些天以来,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既然他自己脑子不清醒,一头撞进了这两只老鬼的罗网,活着离开基本不可能。与其被拧断脖子送进太平间,不如用身体换些东西回来。 比如说,妈妈想了十多年的亲儿子。 他知道衣飞石很尊重谢茂的意见,勉强抬头望向端茶看戏的谢茂:“先生,你觉得呢?” 谢茂一开始没懂,见衣飞石眸色幽幽,他瞬间一个激灵,想明白了! ——卧槽,死孩子! ——你作死也别作到朕身上啊! “我觉得不怎么样。”谢茂放下玻璃水杯,“朕还是喜欢胖一点儿的。” 小衣,朕只喜欢你啊,朕对容舜的身体没兴趣! 313.乡村天王(72) “还跑吗?”衣飞石问。 容舜摇头。 逃是下意识的选择, 真动手了,他就知道这举动很愚蠢。 就算他能打得过老师, 旁边还有个坐着没出手的谢先生呢?如果这两只借尸还魂的老鬼真要杀他灭口,他很大概率活不到泄密的那一天——他震惊之下忘了二人的身份,衣飞石可一直很清醒。 既然一开始这两位就没选择杀他灭口,这时候再杀有什么意义? 最重要的是,谢先生连常家家主都能撂倒,他敢对宿贞泄露衣飞石的借尸还魂的秘密吗? 他不敢。 宿贞不会放过一个夺走她儿子肉身的“老鬼”,一旦她对衣飞石宣战,谢茂必然杀她。 他根本就不敢对任何人说, 尤其不敢告诉宿贞。不止不敢说, 他还必须尽力替二人遮掩。 衣飞石挑明了自己的身份,容舜很快就从混乱中冷静了下来,真正恢复了镇静。 什么抢了你的人生,把妈妈还给你, 这些事他压根儿就不该跟衣飞石谈。他们要谈的,是更涉及彼此身份利益的事情。 衣飞石把已经晾得微凉的水杯还给容舜, 再次请他:“坐。” “石一飞不会再回来了。这个你就不必再想了。”衣飞石说。 容舜眼角还有些残留的泪痕,捧着水杯,一言不发。 “此前我并不知道这个身体和宿贞的关系。所以, 你要明白, 我和你相逢是个偶然, 并没有接近你以靠近容家夺回一切的想法。此后我也不会更名改姓, 回容家继承属于你的一切, 你还是你,和从前不会有任何不同。” 衣飞石说得很简单。 可是,谁都知道,不是宿贞亲生儿子的容舜就会失去合法继承权,他不可能还是他。 甚至他和衣飞石的关系都发生了彻底的改变。曾经谢茂和衣飞石都是他继承容家的助力,现在他已经彻底失去了这两个盟友,他们之间的信任不存在了——双方利益发生了严重的重叠和冲突。 容舜仍旧不说话。如今衣飞石完全处于强势,他无话可说。 “调查清楚容锦华的死因,替他报了仇,替宿贞解决了她一直担心的问题,我们就会离开。”衣飞石说。这个问题和他谢茂已经讨论过几次,早已达成共识。 直觉告诉容舜,衣飞石说的都是真话。可是,他们相识的时间确实太短了。 他们还来不及更了解对方,横亘在彼此间的,就是这么一个掺杂了借尸还魂的血缘官司。 容舜没办法拍拍胸脯就来一句“你说的,我就信”。所幸,他不信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反抗。信任就成了唯一的选择:“妈妈很想他。” “求不得,是人生七苦之一。生而为人,总有憾事。”衣飞石拒绝了容舜的试探请求。 让他装着石一飞的模样去哄宿贞开心?曾经他是愿意的,现在不行。 不过,他对容舜确实有很多同情。多日相处,也很难不喜欢这个遭逢大变还能保持良善的孩子。 宿贞对容舜的冷暴力让他想起了留在长公主府的自己,容舜的种种行事,也都次次戳中了他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母亲虐待过的孩子通常都不自信,这种不自信会伴随一生。哪怕是衣飞石也会自我怀疑,我如此不得母爱,一定是我哪里不好吧?命不好,当然也是“不好”的其中一种。 他觉得容舜比当年的自己做得更好。容舜比他主动,也比他更温暖善良。 或许,正是因为容舜不是宿贞的孩子,他才可以如此善良。 ——血亲之间,反而有更多的蛮横与挟持,理所当然地去掠夺,去索取,得不到就意恨难平。 “我既然得了石一飞的身体,他留下的因果承负都由我来负责。近日神仙打架颇多,你旁站一边看看热闹可以,不要搀和进来。玄学界的事,你不懂。”衣飞石说。 谢茂听着就忍不住笑。容舜不懂,你懂?你好像也不懂吧? 容舜想说什么,衣飞石拍拍他的脸颊,说:“不管你是不是宿贞的儿子,都是我的学生。” “这和你的身份无关,我看中的,就是你本人。” 小衣弟子的身份,可比宿贞儿子、容家长孙珍贵多了。谢茂默默地想。 容舜此时最欠缺的就是这种安慰和支持。他从小以宿贞独子、容家长房嫡孙的身份长大,他的家庭,他的家人,他的朋友,甚至他的学校、工作,都与他的身份密切相关。如果失去了这个身份,他整个人就不完整了,整个世界都在坍塌。 衣飞石给他支撑起的是一个小小的安全角落。就算全世界都塌了,你还有一个小房子。 这个藏身之处,与你坍塌的世界无关,与你从前的身份无关。 就算你不是宿贞的儿子,不是容家的长房嫡孙,你连“容舜”都不是了,是张舜,李舜,王二麻子舜,你还是衣飞石的徒弟。或许这份关系从一开始和钱有关,到现在就不一样了。 外门弟子供养师父,入室弟子吃师父的,喝师父的,还有直接继承师父家产的呢。 师者,父也。 容舜一双眼睛本来就红,这会儿深吸两口气,抿了抿嘴。 “妈妈一直在找你。”容舜还是得谈正事。 谢茂和常家父子三人交手时,位置是在小别墅的门前。当时宿贞被四方屏困在了大门前。这两个地方离着差不多一分钟车程,中间有园林山石间隔,彼此都看不见。后来,谢茂衣飞石都不想和宿贞纠缠,二人合计一番,干脆就从别墅的另一边溜了。 ——宿贞既没亲眼看见谢茂大发神威,也不知道谢茂把自己儿子拐哪儿去了。 她从四方屏出来时,常家父子都被送去了医院,就剩下主食组还在“保护”她。 容舜就是那时候赶到的。 已经开了禁的宿贞可谓毫无畏惧,三枚铜钱就开始占卜儿子的去向。可惜,她遇到的是堪称外挂的谢茂。一连占了几次,次次不准。玄学失去了效果,找人的事就交给了盛世安保集团。 容舜目前执掌的盛世安保集团,十多年前就是容锦华掌管的资源之一,前身叫锦华保镖公司。 先夫遗泽犹在,宿贞要调人寻找衣飞石,不惊动容舜也是可行的——何况,她也没打算瞒着容舜。 血淋淋的现实就这么砸了容舜一头一脸,砸得他目瞪口呆,砸得他粉身碎骨。他还得努力保持平静,努力把自己碎成渣渣的骨头拼起来,心中一边呐喊着“原来我不是亲生的所以妈妈不理我”,一边带人帮着宿贞去找人。 他的使命是把衣飞石“劝”回去,如果能让衣飞石和宿贞修复关系,母慈子孝,那就更好了。 “她找不到。”衣飞石说。 容舜叹了口气。 他明明找到了,却要向宿贞说找不到,宿贞知道真相后会怎么想? “老师。任何人看见自己的儿子挨打,都不会无动于衷。”容舜搞到了当时的视频资料,目睹宿贞与谢茂那一战,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何况,大门之前,还有监控摄像头。 ——那摄像头并非彻底坏了,而是被破坏了传输信号。 远在杭州的童画远程上线之后,这世上就没有容舜黑不进去的监控网络。他不止看了摄像头的视频,还参考了几个主食组的记录仪视频。全方位展示,毫无死角,还带音频。 “她两次对我主上出手,现在还好端端地活着,正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衣飞石已经拒绝过容舜两次,再三磨蹭就让他不耐烦了,“如果你的来意就是劝我回去,这办不到,你可以走了。” “我想交换情报。”容舜说。 “你知道什么?” “这是小堂叔给我的。”容舜拿出PAD,突然哭笑不得。 他军用等级极其抗震防摔的PAD,居然在刚才和衣飞石的打斗中被砸碎了屏幕,这会儿直接糊成一团,看不见了。这得多可怕?五十米防水的PAD,居然被砸碎了屏幕! “是一份非正式会谈的会议纪要。当中提到了7号档案。” “约定双方都不再对遗失的7号档案进行搜寻,并要求将相关事件列为绝密,封存五十年。” 谢茂和衣飞石都想起了被宿贞扔出来的那一份保密材料,号称保密五十年,却是一份儿影印版的《诗经起源与先秦民俗研究》,把宿贞气得差点暴走。难道,当初丢失的7号档案,才是真正的绝密档案,这一份放进机密档案馆的《诗经起源…》,不过是“双方”签署备忘录之后的妥协假文档? “你说双方,是哪双方?”衣飞石立刻问。 “看不见。小堂叔也是最近才拿到的偷拍版,没有来处,没有首尾。就是这么一段。” 谢茂收到短信,是在摄灵图册中养伤的米粉传来的。 “7号档案丢失的日期,和你们俩爸爸死亡的时间,相差近五年。”谢茂转述提醒。 “那就是十三年前。你去查,当年一定有相关事件发生。”衣飞石差遣容舜。他想让容舜逮着容策好好问一问,想了想没指手画脚。如果容舜相信容策没有掐头去尾故意抛出饵料,那他也暂且相信吧。 他有一种预感,随着常家陊术和海外势力入境的出现,十多年前的真相,很快就要浮出水面了。 这么多人都在争抢,秘密,藏不住了。 314.乡村天王(73) 衣飞石没有对容舜隐瞒自己知道的情报, 谢茂还补充了一些米粉提供的细节。 十九年前,境外的异能组织“太阳神”曾入境争夺《道德天书》, 被岳王父子杀退。一年后,容锦华带着一份资料前往伦敦, 再次被这个太阳神组织截杀, 目的也是为了《道德天书》。随后宿贞生产,石一飞被岑皖抱走,容舜被送到了宿贞身边。 又五年后,神秘的7号档案丢失,为此特事办死了海外六个小组。 谢茂原身进入特事办后,要求重启对7号档案的追查。特事办内部对调查看法不一,调查阻力非常大。在齐秋娴的支持下, 谢茂原身带人展开了暗中行动,虾饺在执行秘密任务时消失, 被特事办判定为死亡。临死之前,他传回的情报,确信丢失的7号档案与李大红相关。 谢茂原身在调查7号档案的时候,被谢茂给穿了。之后,剧情就成了脱缰的野马, 完全失控了。 谢茂原身的任务应该是接近李大红的大儿子李吉, 以此接近李吉的好友, 当年曾与他一起犯罪的少年A, 也就是被书灵白露摄取生魂的金家公子, 金灿文。 ——他被李吉特聘进顶呱呱食品厂做保安科的副科长, 是李吉的“自己人”。 这其实是个很好的选择。很多富二代都喜欢花钱聘请比较能打的退伍军人当保镖,带出去又威风,服从性又很好。只可惜李吉因当年白豆蔻的事,非常修身养性,非常低调,从来不带着“心腹”出门混夜场飙车打架,原身就只能老实待在厂里当个小保安。 更可惜的是,任务还没结束,谢茂就穿越来了。 再有白豆蔻与白露的事闹出来,李吉和金灿文一起死了,这条路就彻底断了。 到后来丁仪、常宿义二比一打败齐秋娴,投票出卖了谢茂,把他的行踪暴露给吸血鬼杀手,本意也是引蛇出洞。只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对方杀手没来得及露出更多境内势力,就被谢茂一颗冬暖纱织团灭了。 这事儿细想起来猫腻极多。 谢茂的原身为什么非要调查7号档案丢失事件?特事办又凭什么认为出卖了谢茂的行踪,就能引来杀手?丁仪在宿贞别墅直言“谢润秋不值得信任”,谢润秋在其中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 “如果没有陊术这件事,宿贞不会被常居雷的到来吓疯,丁仪能告诉我们更多。”谢茂遗憾地说。 这会儿容舜已经被打发走了。常家老祖夺去皮囊使用陊术涉及到常家秘辛,容舜又没有在修真者跟前自保的能力,谢茂和衣飞石都选择了对他隐瞒。 衣飞石还在看仰在沙发上宛如死狗的常燕飞,他喝了失魂符水,这会儿还处于昏迷状态。 好几次衣飞石都以为他死掉了。 ——呼吸时有时无,有一段时间,轻得就像是消失了。 “他现在不会醒来。”谢茂说。 “宿贞不信任常家是因为陊术。那丁仪很大可能说的都是真话?”衣飞石问。 “在修者面前撒谎,不只需要勇气,还需要很高深的心理判断和技巧。丁仪撒谎的可能性很小。何况,岳云已经证明了她所说的大部分。”谢茂想了想,问衣飞石,“要不,我们去医院看看丁仪?” “是。”衣飞石很少对谢茂的决定提出异议。 当然,在去医院之前,谢茂把常燕飞从失魂状态唤醒,问他:“有事?” 常燕飞揉了揉自己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略觉不适的脖子,连忙把放在茶几边上的皮包打开,一一往外拿自己准备好的材料:“这是上好的羊脂白玉,这是金丝,这是棉线,这是斑竹枝,这是……” 谢茂哭笑不得:“我说了,十天。” “我准备好了呀。”常燕飞一愣。 “我没准备好。”谢茂把他拿出来的东西,一一给他塞回包里,“九天之后再来找我。” 这让常燕飞很失落。 他把东西一一放好,拉上拉链,提起皮包。 “那我九天之后再来。”谢茂和衣飞石都没有留他。常燕飞走到门前又回来,说:“你们真的不打算管我大姑了吗?” 谢茂觉得宿贞真的命不错。前有容舜,后有常燕飞,都是来替她说情的。 “你想我们拿什么管?”谢茂这会儿灵台都在隐隐作痛,“不要总是替比你聪明有办法的人操心。她肯定活得比你长。” 常燕飞拎着包,抱着黑猫,在酒店门口打车。 没多会儿,就看见衣飞石和谢茂一前一后佯作不认识地走了出来。 酒店前台见了衣飞石就知道这是个没登记身份证蹭住的,“请勿打扰”的牌子挂了一宿,中午还亮DND灯,谁不知道你们干啥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不知道而已! 啧啧啧,这年月……见过恋熊的,敢情还有恋胖的。不过…… 谢茂龙行虎步路过酒店大堂时,所有前台都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一眼。这种级别的帅哥,多少女人愿意倒贴啊,他还自己刷卡付房费,睡个胖男人……唉。 下午三点,酒店门前的出租车不多。常燕飞才等到一辆,衣飞石和谢茂就出来了。 “老大,您坐,您坐。”常燕飞殷勤地让了车子,拉开车门。 谢茂先让衣飞石上了车,扶着车门问常燕飞:“我们去见丁主任。” 常燕飞试探地问:“我跟你一起去?” 谢茂指了指前排副驾驶座,常燕飞立刻就把黑猫扔了,拎着包包上了车。 气得黑猫嗷呜一声,竖起浑身的毛,恨恨地盯着绝尘而去的出租车。要不是这里人太多,我就用人语骂你! ※ 丁仪并不在医院。 她在颐和茶庄,特事办的临时指挥处。 像她这样级别职务,只要不是伤残到必须退役,但凡还剩一口气,打着吗啡都得在一线盯着。 特事办与隐盟合作,隐盟之中的家族也有热心事务与懒得管闲事的分别,与特事办关系比较好、表面上比较亲密的家族,第一个是叶家,再有萧、陈、张、陶、盛四大家族。常家在特事办势力庞大,不是因为常家弟子在特事办有多少,纯粹是因为常家在隐盟地位高。 目前常家统共就只有常燕飞、常燕息两个弟子在特事办供职,常燕飞刚刚加入特事办,常燕息年纪轻轻就任补品组组长,其他常家弟子完成家族试炼,全都回家去了。 常宿义还是个空降的主任。叶萍青被谢茂打回家之后,常宿义就来了——特事办还不敢让他打杂。 常家之所以这么横,都是因为他们家永远有一个最能打的老祖宗。 叶家、萧家、陈家、张家、陶家、盛家,也都有供奉的长老、隐修的前辈,可隐盟每一代斗法或是j家族暗中交锋,总是会败在常家手里。 都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玄学界各大家算来算去,都算不透常家祖坟是怎么埋的。 凭什么常家每隔三两代都有个天才横空出世?不是说风水轮流转么?帝王墓穴修得够好吧?周八百年,汉四百年,天家气运尚有尽时,他常家怎么就能顺风顺水几千年?世上岂有长盛不衰的道理? 常家,就是这么长盛不衰地渡过了数千年。哪怕有短暂的低谷,也很快能凭着后辈天才重新崛起。 就是这么一个伟大的家族,昨天轰隆一声倒下了。 常家家主常居雷,与他的两个儿子,也即是常家的两位房主,在他们家天才女修宿贞的家中,被一个半年前还没入门的年轻修士,以一己之力全部撂倒了。 这件事甚至比岳云大战羲和,屠杀三百余非法入境的未注册修士的消息,更让玄学界震撼。 特事办知道羲和终究会回来。 特事办也知道岳云的战力如何逆天。 可特事办,乃至整个修界,肯定不知道谢茂居然有放倒常居雷的能力。 所有休假在家的特事办人员,都已经选择最快的交通方式赶回了总部报到。饶是如此,整个颐和茶庄仍是像一间忙碌的急诊医院,不断有伤员从前线被送回来救治。——普通医院很难挽救非自然力量造成的伤害,特事办有专门的医疗部门。 谢茂三人赶到颐和茶庄时,外围依然有荷枪实弹的特警守卫。 常燕飞看着从车上抬下来的伤员,心情很复杂。他入职特事办不久,可他毕竟是特事办的成员。同事在前线流血时,他努力抱着谢茂的大腿,在图谋盘算自己的未来。眼前的一切让他觉得羞耻。 谢茂和衣飞石的态度和他截然不同。 他俩对特事办都没有归属感,久居上位也很难把自己往一线战士的身份上套。 这会儿站在颐和茶庄门口,常燕飞羞愧无比,谢茂和衣飞石就像来某个衙门视察的领导,丝毫没觉得自己应该背上装备前线杀敌。——就算是衣飞石,离拍马冲阵的岁月也有几十年之久了。 “谢茂。”齐秋娴亲自出来接人,很显然,谢茂还是没有通行证,特警不会放行。 “我们来探望丁主任。”谢茂说明来意。 “我要了解‘梦中神授’的真相。这会儿七大家族除了常家,全都来了,就在里边。”齐秋娴也没把自己当外人,一边透露情报,一边逼问真相。 谢茂过了安检,站在门口,看着几个特警检查衣飞石,说:“梦中神授能有什么真相?我做了个梦,醒来记得梦里发生的一切,这就是所有的一切。至于梦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前面匆忙走来浩浩荡荡一行人,谢茂不禁笑了,敢情还想玩怀璧其罪的把戏? “一字一句,皆不轻授。” 不跪下来磕头叫爸爸,小学一年级的内容都不教你们! 按捺不住冲下来的是萧、张两家的长老。 羲和袭击长陵地宫只惊动了叶萍青,叶萍青与丁仪有私交,又听说常宿义打了自家徒弟,赶来帮忙(算账)很正常。常居雷被撂倒的消息传出之后,隐盟七家都坐不住了,纷纷打着“驰援”的旗号,派人跟着在特事办履职的弟子混了进来。 ——这要不是大家都还顾着面子,派来的只怕都不是长老,而是各家家主亲自出动了。 萧擎是萧家家主萧掣的兄弟,张佩如则是张家家主张立新的伯父,二人都是传功长老。 所谓传功长老,不一定是家族里最能打的,但一定强记博闻,对自家功法经典掌握得最全面。听说谢茂曾使用常家的画地为牢打败常宿义,随后干脆撂倒了常居雷,这消息太骇人了,各家都派出了对修法研究最全面的可靠人才来“拜访见识”。 这两位看上去都很年轻,三十出头的模样,萧擎穿着西装挂着怀表,拄着手杖,张佩如干脆穿着套头毛衫,额前还有一缕深紫色漂染——在特事办工作的年轻弟子,都没有他们活得世俗。 当然,一个修者看上去的年纪通常不会是他的真实年纪。 爷爷长得比孙子年轻的例子,比比皆是。 萧擎与张佩如按捺不住跟着齐秋娴冲了下来,背后跟了一大堆弟子,一行人看上去浩浩荡荡气势汹汹。谢茂才等着衣飞石安检完毕,正面对上了这批人。 僵持不到半秒,就听见萧擎特别和蔼客气地说:“……呵,这是茂茂吧?长这么大了。” 茂、茂—— 谢茂很想问待在摄灵图册中的米粉,这拄着手杖满身装逼范儿的大兄弟,和我是什么关系? 另一边穿着白色套头衫,看上去比岳云还不靠谱的张佩如紧跟着套近乎:“是啊,一转眼都这么大了。你刚出生的时候,我还抱过你呢。你不知道吧?我师弟和你外婆是同学,呵呵呵,差点你就成我师侄孙了。” 这他吗会不会说话?新古时代的修士都这么不靠谱吗?谢茂简直窒息。 齐秋娴比谢茂脸更黑。谢茂是被阿姨养大的,亲妈一直在疗养院,他不止不知道自己父系的身份,同样也不知道母亲的真实身份。他的身世对特事办而言是透明的,对他自己却不是! 谢茂童年过得非常困苦艰辛,95后都市长大的孩子,一度落魄到去开封菜捡人吃剩的汉堡可乐,捡起被人扔进杯子里的鸡骨头,喝残留融化的冰淇淋水,初中毕业就想办法去当兵,也是无奈之举。 ——这种都市生活最底层的人,他的外婆能认识隐世家族的人?可能吗? 不过,谢茂并不知道原身曾经吃过的苦,也不知道原身根本不知道母亲的身份。 他单纯就是觉得张佩如脑子有坑。套近乎是拿家中年长女眷开玩笑的?这要换了那个满脸嚣张的原身……嗯,这得打他个满地找牙吧? 谢茂脾气是真的不易招惹,想了想,觉得这会儿打起来太麻烦了,到底是没有出手。 衣飞石出手了。 “喂——” 齐秋娴和常燕飞都惊呼一声。 谢茂稳稳地捉住了衣飞石的胳膊,说:“咱们说好的。” “竖子无礼。”衣飞石兀自气不过,什么狗东西啊,就算是先生原身外祖母的旧友,这么随口拿女眷打趣,也要拖出去杖毙了。 “打得过我吗?”谢茂问。 衣飞石才想起昨天的约定。打不过谢茂之前,都要在谢茂背后等着被保护,不许强出头。 “打不过。”衣飞石只得认输。 谢茂眼神示意了一下,等着回去问你。 衣飞石护主是条件反射,这要不是目前打不过谢茂,生生被拦住,人早就飞出去了。可昨天确实曾答应过谢茂,他自认理亏,低头听训,心中琢磨的还是那回事:得早一点打得过陛下。 齐秋娴觉得谢茂就够刺儿头了,容锦华和宿贞的儿子这脾气……更让人头疼。 “我介绍一下,这是萧家长老萧擎老师,这是张家长老张佩如老师,他们两位都是来帮助处理长陵地宫遇袭事件。”齐秋娴把谢茂和这这一队人隔开,并不让他们近距离接触,“认识也不急于一时。丁主任在等你,走吧。” 萧擎和张佩如也不阻拦,都笑眯眯地跟在他们身边。 萧擎还挺嫌弃张佩如,几次把张佩如压在手肘后边,生生按了人家一个身位。张佩如大概是打不过萧擎,黑着脸想换个位置,偏偏谢茂身边还有齐秋娴和常燕飞跟着。 “茂茂,你还不知道吧?你妈妈她……”张佩如挤不进去,只好隔在外边继续套近乎。 齐秋娴打断他:“张老,目前情势紧急,私事容后再谈。” 谢茂和衣飞石交换了一个眼神,敢情原身母亲也有隐情故事?这爹妈就没一个省心的? 这回进去的就不是前日使用的会议厅了,而是一间装饰得古色古香的茶室。室内屏风都撤了,仅留下各个小隔间里的茶座,能够容纳近百人。南面悬着几个新装的大屏幕,投影着几个现场画面。 丁仪正在和另外几位隐修世家派来的长老、特事办内几位参谋、精英骨干,讨论着什么。 谢茂四下张望了一眼,常宿义不在。 “回来了,坐。”丁仪整个左手肩背胳膊都打上了石膏,仅剩右手拿着激光笔。 她倒是很想继续开会,可是,那几位隐修世家的长老,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谢茂身上。 “抱歉,失陪一下。”丁仪目前的态度和齐秋娴一样,死保谢茂,绝不会让任何人打他的主意,“隔壁……” “小丁,你有事尽管去忙。”陈伟师已经热情地走向了谢茂,“这里有我们。” “不好意思,陈师,我有秘密命令要向属下传达。谢茂,跟我来。”丁仪不客气地截胡。 谢茂已经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坐下了。皇帝当惯了,从来都是别人避讳他,他何曾为了躲人自己往外溜?才穿越来不到两个月,他是真没习惯。坐下才听见丁仪要护着他离开。 “既然丁主任有秘密命令。”谢茂笑了笑,才想站起来。 “请各位暂时回避。”衣飞石出面清场赶人,他觉得自己措辞已经非常恭敬了。 谢茂这大马金刀毫不客气稳坐的姿态,衣飞石理所当然赶人的语气,把在场所有人都弄懵了。 隐盟六位隐世家族的长老,这其中还有一位叶家的家主——叶家可是仅次于常家的家族!丁仪带着谢茂躲出去都是冒着“失礼”的危险,这赶人的算什么?不是失礼,这是无礼。 谢茂起身拱了拱手:“失礼了。”拉着衣飞石往外走,还有点哭笑不得。 时代已经不同了,衣飞石却总是这么适应不良。他大概还觉得没有直接吩咐“退下”,而是客客气气地用上了“请”字,就已经是给足面子了吧?谢茂想到这里又忍俊不禁,好歹这回衣飞石没有冲丁仪跟前,要求她向自己道歉——居然直呼朕的名讳,命令朕“过来”。 “就这么走了,不行吧?”背后有人明显嗓子里搓火了。 陶圃是陶家唯一的长老。 陶家在抗战时元气大伤,很少和圈内人接触。 不过,他们和特事办的关系一直很好,特事办里许多傀儡偶人都是出自陶家之手。 谢茂用训练傀儡戏耍常宿义之后,这消息很快就传回了陶家,鉴于谢茂曾使用常家的画地为牢,陶家也担心自家的傀儡术被人复制公开,所以,常居雷被击败之后,陶家的反应也很迅速,立刻把唯一的长老派了来。 ——陶家的家主陶妙轩今年只有二十六岁,还在闭关修行,功夫还不如他的叔爷陶圃。 每一个“元气大伤”的家族,都是因为断了传承。陶家很幸运,他们的传承只断了一半。 抗战时,陶家制作傀儡偶人的师父一直待在蜀中,得以保全。操控傀儡战斗的修者全几乎全部陨落在战争中,仅剩一个还是临阵收的徒弟,传承不全的那一种。所以,陶家制作的傀儡偶人仍旧精妙无比,堪称奇迹,然而,能够完美操控自家傀儡的修士,这世上已经不存在了。 陶圃既担心谢茂能复制自家制作傀儡偶人的技术,断了自家的前路,又隐隐期盼着,谢茂是那个能够使用配套心法,完美操控自家傀儡的中兴之望。 他不怕和谢茂交手。 反正他只是个长老。就算他得罪了谢茂,小家主再把他交给谢茂发落赔罪就是了。 嘎吱一声。 一个精妙无比的傀儡偶人,落在了谢茂眼前。 接招。 315.乡村天王(74) 谢茂特别好奇。新古时代的修士难道就没一个长脑子的?冒出来的全都一言难尽。 他不喜欢和人交手打架, 被他拦在身后的衣飞石显然更不喜欢他亲自出手。这让谢茂略微烦躁。 一次拦着衣飞石, 两次拦着衣飞石,几次把衣飞石拦在自己身后,固然这是为了衣飞石的安全考虑,可谢茂心里很清楚,这会给衣飞石的情绪造成伤害。 感觉到衣飞石胳膊上紧绷的肌肉, 谢茂不必回头看, 就知道衣飞石脸色不可能好。 这种情况下,谢茂迅速评估了风险,悄悄在屋内种下了一棵摇曳清辉树种子。 ——摇曳清辉树根系所覆盖的范围内,树主是唯一的主宰。 当然, 种子生根发芽, 需要一定的时间。 做好最后一层防护之后, 谢茂将青玉简塞在衣飞石的口袋里,叮嘱他:“我给你的阴阳灯。”他示意了一下被阴火点燃的天地树枝, “御敌法器。上。” 谢茂很想把衣飞石永远护在身后, 可是,他很清楚,衣飞石不需要这个。 所幸和常家父子交手的那一场大战,青玉简吸取了足够的力量, 已经彻底完成了炼制。 青玉简是一层保护,摇曳清辉树是一层保护, 还有谢茂守在旁侧时刻准备接应, 谢茂这才阴着脸放了衣飞石出手。 这突如其来的命令让衣飞石很错愕, 阴阳灯被收在琉璃盒中,仅有铅笔大小,可他揣着还是不大方便。后来谢茂给他收拾了一下,缩小之后就像是某个钥匙扣挂件,被他揣在贴身口袋里。 谢茂吩咐一句,他就将阴阳灯执于手中,那漂亮的艺术品倏地迎风而涨,恢复了尺长大小。 陶圃扔了一只傀儡偶人出来,是想试探谢茂是否也得到了陶家的传承。 不巧。谢茂在未来时代所学的傀儡术,还真的就继承自陶家。 遗失在战争中的驭物术真容如何,除非穿越时空,再没有人知道真相。 谢茂所学的傀儡术,是七百年后,修真时代初期,陶家一位先祖真人根据自家的傀儡偶人,重新创造的一套驭法,与目前的陶家傀儡当然完全契合。 可是,这一套驭法和已经遗失的驭法相比,孰弱孰强,没有人知道。 反正谢茂觉得挺厉害的。 ——还在学前班的衣飞石,当然不会傀儡术这门大学选修课。 他不会任何一个道术,哪怕手里拿着阴阳灯,他也还是一个来自谢朝的将军,武者,会的仍旧是冲阵杀敌的那一套。手里拿着阴阳灯,就似握着一柄匕首,猛虎下山,把在场不少人都打懵了。 他目前的路数,其实和常宿义一样。 常宿义将符文作用于长鞭之上,制造了一柄超强兵器,仗法器之利横扫披靡。 这种做法在未来修真时代来看,是极其野蛮落后的一种战法。很早就被淘汰了。然而,在新古时代,这种战法还挺新奇。毕竟斯斯文文的修者都习惯了立个祭台,捎上供品,燃几张符请祖师爷显灵,这种自己练个小法宝学上古真人的情况,还真挺先锋时髦。 ——一般人炼不出厉害的法器,常宿义能把符文裹在长鞭之上,他自己就很沾沾自得。 常宿义曾用鞭子陷入训练傀儡的泥潭,目前衣飞石也对上了陶家的傀儡偶人。 似乎是昨日重演。 昨天常宿义被谢茂的训练傀儡戏耍得多狼狈,有眼睛的人都看见了。这个胖墩墩一看就不怎么锻炼的年轻人,能和常宿义相比? “住手!”丁仪简直不敢相信,立刻命令门外特警,“夏青龙,马上带人进来!” 她都忘了自己左手打个石膏,右手熟练地掏枪瞄准场内,命令陶圃:“陶师,马上住手。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他是容锦华和常宿贞的儿子,我一定会开枪——” 这句话没说完,她眼神就变得非常复杂。 因为,衣飞石已经和傀儡交上手了,战局和所有人想象的都不相同。 昨天谢茂的训练傀儡,是一个专门用于体术训练的傀儡,单论身手,常宿义道法比较厉害,打架只能说比专司法修的修士高明。陶家的傀儡偶人则是一个专门的道法傀儡,它很精妙出色,拥有三系攻法,堪称陶家顶级—— 然而,幻术攻击。衣飞石手持阴阳灯,丝毫不受影响。 魂系攻击。衣飞石身穿标准制服,固魂等级一流,还是不受影响。 离火攻击。火苗刚刚飞出来,自动跃上阴阳灯的枝梢,围绕在黑森森的阴火周围,完美吸收。 一只专修道法的傀儡,对上战斗体术堪称教科书级别的衣飞石,道法还被衣飞石手里的阴阳灯全给克制住了,战局还能怎样?所有人就看见一只胖老虎扑进了羊群,矫健地用粗壮的利爪划破羔羊的肚皮,咬断羔羊的脖子,杀得羊群毫无还手之力。 陶圃不止一只傀儡可以用,他带着三具傀儡,他自己也是陶家少数能战斗的修者。 丁仪说,这个小胖墩是容锦华的儿子。 门外守着的一队特警也在同时围了上来,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陶圃。 陶圃相信丁仪的话。为了容锦华的儿子,她一定会开枪。 第一具傀儡被衣飞石用拳头乒乒乓乓暴力揍成零件时,陶圃松开了控制了剩下两具傀儡的丝线。他是来试探的,不是来结仇的。 陶圃想收手了。 衣飞石不想。 从谢茂第一次遇袭开始,他已经憋了快两个月了! 这没道理的修真|世|界,鬼神乱窜,他弄不懂也打不着,护不住陛下也罢了,还得让陛下护着他。 如今阴阳灯帮他解决了道法问题,单纯的打架杀人,他怕过谁来?左手掏进兜里,他在口袋里放了十多枚一元硬币,份量比谢朝的铜子重一些,他觉得当暗器非常不错。每每出门都会准备好。 当、当、当、当、当…… 十三枚硬币飞出,只有五声撞击的声响。 一枚敲在了丁仪的手|枪上,九枚分前后三拨撞在了围拢的特警步|枪上,剩下三枚,则同时撞在了远处的狙击步|枪上。没有人想过他会出手,没有命令之前,也没有人会用枪射他。 距离比较近的丁仪,内圈的几位特警,手中的枪械竟然被一枚硬币,撞散了零件。 离得比较远的三名狙击手也都看着红肿的虎口,两个张了张嘴,一个念了句“阿弥陀佛”。 ——这他吗还是不是人?那是硬币还是穿|甲|弹?玄学界这么可怕,我们正常人简直不能混了! 衣飞石已看见了陶圃控制傀儡的丝线,他一只手反掣着阴阳灯,示意陶圃:“想打就打,不想打就停,没有这等好事。你还有两具人偶,放出来。” 将周遭围观的人都扫了一圈,衣飞石神色冷淡地说:“江山都是打出来的。” 他也很清楚。倘若阴阳灯不能解决道法问题,谢茂绝不会轻易放他出来。 只要没了道法的掣肘,单论临阵对敌,衣飞石怕过谁来? 陶圃并不想和容锦华的儿子动手。 他稍微犹豫了片刻,衣飞石手中阴阳灯倏地烧过,他祭炼多年控制傀儡的丝线瞬间就被烧断了! ——陶家丢了控制傀儡的驭法,只能用丝线操控傀儡,多年来都被玄学界嘲笑为玩儿提线木偶的,打起架来,对方也知道他们的弱点,第一个就是砍丝线。 如此明显的弱点,陶家研究了几十年,就是为了将之克服。 他们在丝线的强度和防护上花费了很多的精力,为了换取天台山古家的金刚自塑法,不惜交换了一部分傀儡制法。换言之,陶家控制傀儡的丝线虽然叫“丝线”,可它绝不是普通丝线。 细细一根宛如发丝,坚强得比钢丝都可怕。 居然被衣飞石倏地烧断了! 离火做不到,阴火也做不到。被天地树点燃的阴阳灯却做到了。 这就像是当着全世界公开了某个系统程序的后门,不止陶圃疯了,他带来的陶家弟子也都懵了。 下一秒。 衣飞石口中念念有词,摄魂花中养着的小女娃爬了出来,又飞快地消失了。 她出来得非常快,只有短短的一瞬间,快得所有人都以为自己是看花了眼。然而,她出来时,陶圃与两个傀儡还在,她消失的同时,陶圃和他的两具傀儡也都随之消失了。 白灵的天赋禁阵。 能禁得住毛绒绒,同样也禁住了陶家的长老。 这个禁阵用得防不胜防,连谢茂都没意料到衣飞石会出禁阵。太干净利落,也太猝不及防。 这是典型的衣飞石作战风格。 他不在乎公平,也不在乎体面。战斗就是为了战胜。 一开始展示自己的体术,表现出对道法的笨拙,甚至用硬币阻止了威胁陶圃的枪口,全都是为了最后的杀招。他表现得那么光明磊落,要和陶圃公平对战,却瞬间烧掉了陶圃控制傀儡的丝线,再出其不意开禁阵,把陶圃圈了进去。 每一步都在挖坑,每一步都在降低陶圃的戒心,最后,图穷匕见。 看着空荡荡的场中,那原本是陶圃和他两具傀儡的位置,观战的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全场寂静。 衣飞石的体术超越了在场所有人的想象力,甚至改变了多数人的想法。 ——一个普通人,不修炼隐世家族的秘密功法,单凭自己的肉体力量,竟然能够这么强? 衣飞石手持的阴阳灯也同样超越了在场所有人的想象力,隐修世家长老弟子都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原来法器可以这么厉害的?上古传说、古典小说中的法宝,是不是真的存在? 最可怕的是,衣飞石没有借助外力。他一个人,手持一盏阴阳灯,带着一个天赋禁阵,就把陶家的长老干脆利索地收拾掉了。 陶家近几十年确实沦落了不少,可陶圃怎么也算修界二流前排的高手。 衣飞石呢? 他只是个手持法宝,还未筑基的普通人。 只有丁仪满脸不可思议,调头就叱骂谢茂:“你是一线战士!你是作战组指挥!——全军比武大赛冠军!你竟然让一个普通老百姓替你应战?”你还要不要脸? 谢茂摸了摸鼻子。他不替我应战,还能替谁应战? 316.乡村天王(75) “把我幺叔爷还来!” 陶家队列里, 一个年轻小伙儿红着眼挤了上来。 这显然是个真正的年轻人。大约是很少出门,对大场合颇为不适应,身上套着尺寸合适却不贴合的崭新羽绒服, ——这是乐滋滋到京市长见识的打扮, 努力让自己看上去很“高级”。 他瞪着衣飞石的眼神全无底气, 只有一种年轻人才有的冒险与拼命。 对于衣飞石这个能够把自家长老“弄消失”的神秘高手,他没有一丝战胜的勇气。他在害怕, 他更愤怒。可他还是得出面讨要长老。这是一个家族的“骨气”。陶家已经失去了太多的东西, 修法、实力、地位、权力……骨气,是陶家这个日益走向沉沦的顶级家族,目前唯一仅剩的尊严。 陶亭知道,他走出来,他和他身后的三个堂兄弟, 很大可能一起折在颐和茶庄。 他还是得出来。 ——“这就是那个后辈弟子丢下长老逃之夭夭的陶家?” 不, 绝不能是。如今的陶家, 经不起这样的嘲讽。 “对,我们长老呢?快还来!” “还我们幺叔爷!” 陶家是目前颐和茶庄内, 一眼望去即知道过得最艰难的隐世家族,没有之一。 身穿各种山寨名牌,看似领队的陶亭骄傲地在脖子上悬挂了一个智能手机,重重皮套保护之下, 是号称千元内性价比最高的游戏手机。其余几个年轻人要么没手机, 要么带着儿童通话手表。 在几个陶家小伙子暂坐的座位下边, 堆积了几十个饮尽的汽水铝罐, 十几个布丁瓶子。 在陶轩的衣兜里,还揣着七八包饮料用黄糖,一打方便包番茄酱。 没办法不穷。 制作傀儡的材料太贵了。 失去了修法和驭法,仅剩下傀儡偶人的制法,陶家就像是抱着原|子|弹却没有导弹发射技术,被群狼环伺,被肆意压榨。能咬着牙拴紧裤腰带熬到今天,除了隐盟还稍微要点脸,祖宗抗战时留下的美名荫蔽,两代家主善于抱大腿赔小心周旋,就只剩下陶家的“不死心”。 哪怕再穷,再艰难,陶家弟子买不起最新款的智能手机,吃不起薯条喝不起可乐…… 他们每个人都会拥有一具价值少则数十万,多则数千万的傀儡偶人。 这几个陶家弟子人数不算多,然而,带上他们各自的傀儡,看上去就浩浩荡荡一群人。 把衣飞石围住了。 这群年轻人的眼神都很干净,衣飞石看得出来,他们手上都没沾过血。——打陶圃是为训|诫与立威,打这群小毛毛,襄国公觉得就算打赢了也没什么意思。毕竟衣飞石在谢朝活过了天命之年,他的孙辈都和这群年轻人差不多大了。 “放出来。”谢茂也不想和丁仪当面吵架,还没辞职,目前还是上下关系。 衣飞石退后一步,阴阳灯负于肘后,轻念咒文与摄魂花取得联系,下一秒,陶圃就被放了出来。 ——人放出来,用于御敌的两具傀儡则被衣飞石扣在禁阵中。 陶圃携带的三具傀儡,是陶家目前价值最奢昂、最顶级的傀儡,被衣飞石砸成零件的那一具傀儡价值无法估量,剩下两具傀儡造价保守估计也在两亿以上。一些珍贵材料,几十年来皆有市无价。 “我们的傀儡!还来!——你们是鬼子嗦!”陶亭还想要回两具傀儡。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谢茂隐带笑意的双眼。 一柄泛着熟光的桃木剑抵在他的咽喉,动作太快,快得让他都不知道这一切何时发生。 “你乖乖地跟着你叔爷坐在这里喝可乐,否则……”谢茂示意了一下衣飞石。否则把你们全家和带来的傀儡一起,都丢进禁阵里。 陶圃把不知天高地厚的侄孙扯了回去。 谢茂与衣飞石一起走了,陶亭才摸了摸自己的咽喉,惊魂甫定。 “……他,”陶亭能感觉到雷击桃木剑上滚动的雷炁,“我觉得他是雷法……” 剩下几位观战的长老都交换了眼神,萧擎感慨道:“深不可测。” 叶萍青则若有所思。他离开特事办就是因为被谢茂原身“暴打”,当时,他为了阻止谢茂进入特事办,所以开出“要么开除谢茂,要么他辞职”的条件。上层博弈,他输了。所以,谢茂留下,他离开。 ——那时候的谢茂,已经有了很奇特的地方。不过,那种“奇特”是可控的。 如今的谢茂,完全变成了一个让他无法理解的存在。梦中得神仙所授的故事,真的存在? ※ 谢茂和衣飞石都跟着丁仪进了一间防守严密的办公室,齐秋娴亲自守在门外。 衣飞石也没把自己当外人——他们俩就是来问容锦华死亡真相的。哪晓得走进办公室,不等谢茂发问,丁仪就拉上窗帘,从兜里拿出一个微型投影仪,将一幅图投影在白墙上。 “谢茂,你来得正好。有一个任务——” 谢茂把她放在桌上的投影仪拿起,光束朝下,竖起扣在桌面上。 “没有任务。”他嘴角上浮似乎带笑,眼底却静如深井,没有一丝波澜。 “昨天我没有继续任务,没有归队做任务汇报——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你出卖过我。二比一投票,我的行踪给了吸血鬼。我不会给一个出卖我、又不讨我喜欢的上司卖命。” “如果我是你,现在就不会趾高气昂地发号施令。”谢茂稍微示意了一下。 发号施令,自取其辱。 谢茂的态度让丁仪有些惊讶。 她似乎很肯定地认为,谢茂“一定”会坚持留在特事办。 此时谢茂说要“离开”,让她觉得极度荒谬和不信任,她的表情,似乎觉得谢茂在虚张声势。 “你觉得走的一定是我?”谢茂也很惊讶于丁仪的自信。他能教普通战士修真,能彻底改变特事办被隐盟压制的尴尬局面,丁仪却认为“有你没我”的局面下,离开的必然是他? “这不重要,我们可以再谈。现在我需要你告诉我们,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谢茂纠正话题。 丁仪把他倒扣着的微型投影仪重新放回原位。 白墙上,投放着某个装置的拆解图。 “当年发生的事,保密时间是五十年。我不会告诉你。不过,正在发生的事,和十八年前的事息息相关。如果你愿意执行这个任务,谢茂,你很聪明,我觉得你可以找到当年的真相。”丁仪说。 “我不谈条件。”谢茂说。 “我是个军人。服从命令是我的天职,我接到过当年事件的封口令,所以,”丁仪口吻很平淡,都不像是在说服,而是陈述一个事实,“我不会告诉任何人。” 在宿贞的别墅里,丁仪说了很多当年的事。 唯一保密的,就是当年容锦华送去伦敦的那一份“文件”,保密五十年。 那样紧急的情况下,宿贞拿着一本《诗经起源与先秦民俗研究》愤怒地打碎了她的胳膊,她也只是干巴巴地说谢润秋与羲和不值得信任,没有透露任何内情。 她刚才想要给谢茂的任务,和当年容锦华递送的文件相关?和丢失的7号档案相关? 谢茂开始看她投影在白墙上的图片。 “这是……”谢茂只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一件武器。” “一件我们至今还没彻底弄明白原理的武器。我私底下请了一些信得过的修界大师察看、研究,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丁仪指着拆解图中其中一个放大的剖面,“那应该是一种符文。不过,没有人能读懂,史籍上也没有任何记载……” 谢茂仰头看了好几眼,问:“能放大吗?” 丁仪按了投影仪一下,一张更清晰的大图投放在白墙上。 谢茂自问旧地球史学很扎实,各种古代神秘学符号、文字,更是未来时代少有的佼佼者。 然而,遗失在历史长河中的真相太多了。太多有趣却脆弱的文明,在漫长的岁月中昙花一现,哪怕一缕痕迹都不曾留下。 “没见过。”谢茂说。 丁仪也没指望他见过,她再次按了投影仪,下一张图里满满地排个各种武器。从冷兵器时代的刀枪剑戟到热|兵|器时代的枪械炮弹,简直是个巨大的武器收集册:“我们有理由相信,它是一种能量增幅的符号。任何发现它的武器,都有着与众不同的效果。” “比如?”谢茂示意最近的那把袖珍手|枪。 “我们曾用这把枪里遗留的子弹,打死了一只紫毛僵尸。” “携带特殊属性?能够对付非自然力量?”谢茂觉得有趣了,这是一种能量符文? “这把匕首,它能切割龙角。这把短刀,能够杀死邪灵。这把枪我们没有实物,不过,”丁仪说到这里,表情很肃穆,“它杀死了我们三个海外小组成员,包括七名隐修弟子。” “普通人持枪,杀了七名隐修弟子?”谢茂问。 丁仪点点头。 “这是一种全新的能量体系,我们请了专门的密码专家,古文字专家,研究了很多年。得到的结果并不好。这个图案,我们知道它是‘射击’,这个图案,我们知道它是‘神圣的,去秽的’,这个图案,我们知道它是‘死亡’……但,那没有用。”丁仪说。 “就像隐世家族的符纸,就算普通人学会了它的含义,掌握了它的绘制规则,但,没有相应的传承,那就是一张普通的纸,没有任何意义。它不会自己飞起来打人,也不会祛病止血。”谢茂表示理解。 他站了起来,走到丁仪放满了白墙的各个神秘图案前,看了片刻,突然问:“这个不保密?” “这是你的任务。”丁仪拿出PAD,调出地图。 北斗定位中,整个华夏沿海都是一片赤红色,一直蔓延到太平洋,丁仪关闭了SOS救援系统,刺目的红色瞬间消失了,只有一个纤细的箭头,指向欧洲大陆西北——伦敦。 容锦华意外身亡的城市。 “那里有一份东西,我需要你去拿回来。”丁仪说。 “拿回来?” 谢茂并不质疑特事办的决策。 时间能改变很多事情,当年送出去的东西,近二十年后再取回来,这不算决策失误。 这叫世易时移。 他想确定的是,现在丁仪让他去拿的东西,确实是当初被容锦华送走的吗? 丁仪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是默认。 “为什么要先生去拿?”衣飞石看了不少电视剧,还被童画拉着看了不少动作电影,PAD地图上闪烁的那一片密密麻麻的SOS信号,他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丁仪对衣飞石的态度一直很亲切友好,说话时语气都温柔了许多:“因为他放倒了常居雷。” 因为谢茂放倒了常家家主。 理论上,谢茂目前是华夏修真界出世的大师中,最能打的一个。 ——他还是特事办的自己人。 “你让我去拿这么重要的一件东西,却不告诉我它是什么。我怎么评估它的重要性?也许遇到危险的时候,我就把它……”谢茂做了个顺手给人的动作。 丁仪不说话。 “所以,我是个幌子。或者说,我是个靶子。”谢茂拆穿了丁仪的安排。 “谢茂——” “嘘。” 谢茂看着白墙上神秘古稚的图案,仅凭着丁仪刚才透露的一些细节信息,他已经大概摸到了这种神秘符号的门槛。 不管这个世界上的神秘学体系有多少种,世界的本质是一样的。 修真者,求的就是这一个世界的本真。 同样是小麦粉,揉成面团。可以做成包子馒头,也可以做成面包蛋糕,还可以做成面条、油饼。 神秘学对能量的运用也是一个道理。不管它用那一种方式去运用能量,能量的本质不会改变,只是表达的方式不一样。 对特事办聘请的密码学家、古文字学家来说,能够明白这些图案的意义,却无法运用。在未来修真社会接受过系统学习的谢茂不一样。仅从丁仪所说的几个细节,他就差不多猜到了某几个能量循环的开闭程式。 面前这一张图,他已经彻底记下来了。 回家推衍一番,多则十日,少则半天,很大可能就能推开这个彻底陌生的玄学体系的大门。 ——对谢茂而言,其难度也就是五星大厨解锁一种食材的全新烹饪方式。 “我可以去。不过,这里边的武器,你给我一把。小刀也行。”谢茂开了条件。 衣飞石很不愿意让谢茂去做“靶子”,可是,当着外人的面,他不能阻止谢茂,反驳谢茂,只得默默按住手里的阴阳灯。不管谢茂做如何荒唐的决定,他都会负责。 丁仪也不是傻子,立刻问:“有头绪了?” 谢茂笑了笑,没否认她的猜测,说:“看来我又多了一枚筹码。” ——他已经和丁仪摊牌了。他不会再接受丁仪的领导,要他留在特事办,除非丁仪退役。 丁仪有几张牌,谢茂不知道。但谢茂握着的牌非常致命。他能教主食组修真。现在,他还有希望破解这种特事办研究了多年的神秘符号。 丁仪也突然笑了,这是她第一次对谢茂露出笑容,特别真实的笑容。 “你信任我。你不怕我让你永远留在境外。——以常理来说,我很可能这么做。”丁仪说。 谢茂不置可否。他当了几辈子皇帝,见多了人心易变,无数年少时怀揣赤子之心的好孩子,都会在权势侵蚀中面目全非,可是,他面对面与人相识的当下,看人极少出错。 丁仪这种从底层爬起来的官员,最容易玩弄公权以私用。所以,她讨厌原身,就敢出卖原身去死。 可她眼底没有吃喝玩乐等私欲,一个近五十岁的中年女人,处在国家级一线战斗部门的指挥中枢,始终保持着巅峰状态的体能,随时能出战斗任务。没有家庭,没有私生活,只有工作。 ——她一定有特别的信仰。 “为什么?”丁仪问。 谢茂笑了笑,在她耳畔轻声问:“你真的想知道?” 丁仪从他带了些玩味的口吻中听出了一丝不祥,来不及拒绝,谢茂已经低声说:“因为我会看相。我知道——你的儿子是谁。” 317.乡村天王(76) 丁仪久站当场, 强压着心头的震动, 拒绝和谢茂谈论私事:“你要的东西,明天之前交给你。后勤组会替你办好出境手续,两天后出发。有问题吗?” “没问题。”谢茂没有问衣飞石的签证问题,因为,根本不需要。 出门时,遇见了守在外边的齐秋娴。 谢茂还记得丁仪PAD上赤红一片的SOS信号,他和丁仪没什么好说的,齐秋娴不一样。 齐秋娴从一开始就隐隐照顾原身, 在谢茂第一次泄漏阎罗幻阵解法时,也是齐秋娴出面替他说话, 主动维护他。齐秋娴还是主食组的“齐妈”。 “情况怎么样?需要支援吗?”谢茂关心地问。 “常主任在昌平殉职,跟随他出任务的十三名隐修弟子也都牺牲了。特事办目前处于紧急时期。”齐秋娴显然知道丁仪在里边给谢茂安排了什么任务,“紧急时期, 丁主任有完全决策权, 只要她肯为下达的命令签字……我不能驳回。” 这是隐隐地向谢茂道歉,对丁仪派谢茂去伦敦执行任务的命令, 她无能为力。 特事办是个军事化管理的部门, 虽然没有军衔编制, 可在特事办犯了事直接就上军事法庭, 这就让这个组织的一切都变得很硬朗。权限规定的范围下,上级对下级拥有绝对的权力。 谢茂也没指望齐秋娴阻止什么。 ——当初特事办三位主任二比一投票出卖他的行踪时, 齐秋娴也没事先通知他会有危险。 来自隐盟的常宿义不提。丁仪和齐秋娴这两个从一线战士拼杀到高位的普通人, 也许有私心, 也许有情绪,然而,特事办所代表的利益,在她们心中永远高于一切。 齐秋娴对谢茂的善意,大不过她心中特事办的“利益”。 谢茂不在乎这个。不因私废公是个极其良好的品质,他要是中南府的领导,也喜欢任用这种人。 “我明白。我和丁主任谈得很好。”谢茂表示理解。 “我送你们出去。”齐秋娴两只手都揣在兜里,脸上没有半点轻松的表情。 路过茶室时,谢茂稍停了一步,缀在他身后的衣飞石立刻快步上来,恭敬地问:“先生?” “把傀儡还给人家。”谢茂指了指里边。 陶家都穷成这样了,真拿他家两具价值不菲的傀儡,只怕那家天天背后画圈圈咒自己。当然,他不怕诅咒。之所以叫衣飞石去还傀儡,还是因为敬重其祖宗德行。 求真者,道德而已。陶家沦落至此,是因为他们祖上勇赴国难。 无论什么时候,谢茂都不会欺负英灵之后。 “是。”衣飞石也没问为什么,将两具傀儡释出禁阵,留在了茶室门前。 他正要敲门—— 屋子里边稀里哗啦一阵拥挤摔跤的声响,很显然,里边一直都有人挤在门前窥视外边。 等里边的人都让开,并站稳之后。衣飞石才敲了敲门。 门内。 陶亭理了理自己崭新的羽绒服,练习了一下微笑,听见敲门声就赶忙拉开门。 他只看见衣飞石离去的背影。人家根本就没想跟他们说话! 不过,陶家几个年轻人也根本不在乎这个了,看着失而复得的两具傀儡偶人,陶亭紧张地上下观察打量,向同样关心的叔爷陶圃汇报:“幺叔爷,是好叻!指甲壳儿都没落下!” 陶圃挑衅出手,是想试探谢茂懂不懂陶家的驭法。 哪晓得谢茂没出手,派出衣飞石以力破巧,暴力拆了他一具傀儡。 整个计划从一开始就离开了预设的轨迹。现在谢茂和衣飞石不计前嫌,不止没找他麻烦,连傀儡偶人都还给了他,他哪里还好意思继续上前纠缠? 其余几家长老虽然关心谢茂的横空出世,也没急到陶家这种程度。这会儿都只是远远地看着。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如今信息世界,地球就这么大。正所谓山水有相逢,只要谢茂还活着,迟早还有再见面的一天——何必跟陶圃一样,傻逼兮兮地去找晦气? 常燕飞是跟着谢茂来的,这会儿也没想着留在特事办效命,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陶圃眼前一亮,揪住陶亭小声叮嘱几句:“可不可以?” 陶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憋了好半天,陶圃红着眼睛狠踹他一脚,他才不情不愿地说:“可以,可以嘛!我申请一百五十块活动经费!” 陶圃从裤兜里掏出钱包,给他数了十张百元大钞,说:“去吧。” 陶亭捧着钱,整个儿一个“老子马上要去买别墅”的表情,一溜烟就蹿了出去。 在场其他几位长老也都注意到了陶家的对话。年轻人之间比较有共同话题,派个后辈去谢茂身边混眼熟,这是个不错的策略。不过,目前谢茂身边已经有常燕飞和陶亭了,再多弄几个过去,只怕会引起谢茂的反感和戒心,一起出局。 ——过段时间,慢慢安排。几位长老都开始在心中扒拉自家年纪性格都合适的后辈。 ※ 齐秋娴一直走在前边,很沉默。 谢茂觉得她没必要这么负疚,她与谢茂非亲非故,不过是上下级关系。说句残酷些的话,任务总要有人去做。不是谢茂,特事办也会派出别的战士去执行。 这片大地上,时时刻刻都有牺牲。谁又比谁的命更高贵些? 一直走出了特警重重防护,齐秋娴看了一眼被甩在身后的监控探头,犹豫再三,才把兜里捂得有些汗湿的一张便签拿出来,说:“如果你不想去,打这个电话。” 说完,她就走了。 谢茂摊开便签,尽管有些淡淡的汗意,上边的字迹没有半点模糊。 那是个十一位数字的手机号码,号码的主人,“徐以方女士”。 完全陌生的一个人。 “你认识吗?”谢茂问米粉。 魂体往手机上传输信息,在稍微有家学传承的修士面前,都是不加密的裸奔信息。常燕飞就跟在谢茂背后,留在摄灵图册的米粉也不认识这位,就没有给谢茂发消息。 “先回去。”谢茂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陶亭追出来的时候,谢茂、衣飞石、常燕飞都已经上车回酒店了。 他在原地挠了挠头,陶家是个失了修法传承的隐世家族,他们家的弟子只会简单地操控傀儡,制作傀儡,对许多修士认为常识的技巧,他们都不懂。 比如说卜一卦,算算往哪个方向追? 他不会。 318.乡村天王(77) 回酒店之前, 谢茂还带着衣飞石去了一趟派出所, 办了个临时身份证。 ——总不能让衣飞石每天都偷偷溜回去。 办|证的途中,谢茂向常燕飞交代:“两天后我要去伦敦,比较危险。跟不跟你自己考虑。” “跟!老大,我都跟着你!”常燕飞恨不得变成谢茂的腿部挂件。危险?能比常家的老祖更危险? “签证你自己办妥。”谢茂说。 常燕飞不像衣飞石那样是个真古人,出国要签证这事儿他还是清楚的。 就他这样常年在国内“闭关”,护照都没办过,想去伦敦?不说办护照要几天,审签几天, 就一个空白护照想去欧洲,基本不可能。 他拿出手机找了好几个电话, 一个个打:“知道知道,我马上想辙……” 显然要走一点非正常渠道了。 电话接通的过程中,他还殷勤地问谢茂:“我表弟他的护照签证要不要一起……?” “不用了。”谢茂有办法。 没多久, 衣飞石就拿着临时身份证出来了。 回酒店的途中, 就听见常燕飞不停地打电话,他已经找到了能帮他办这件事的人。 隐世家族并非真的隐世不出, 常家作为华夏顶级修真世家, 交往的政商家族也都是处在巅峰的几个姓氏, 他办事都不必惊动上边, 随便找几个二代三代就有人拍胸脯包圆了。 路上常燕飞主要在问需要自己提交什么材料,紧接着就是各种联络感情的寒暄扯淡。 ——对方只差没殷勤地表示送整个服务团队来, 导游、翻译、司机、伴游美女, 全程陪同常少爷国外旅行。 回酒店之后, 衣飞石在前台补充了登记资料,续了几天房,常燕飞在隔壁开了个房间。 三人住在一起,同乘电梯上楼。常燕飞一边哈哈哈打着电话,就想跟着谢茂进门。 被谢茂堵在了门口:“你还有事儿?” “啊?啊!没事,没事!”常燕飞灰溜溜地刷卡进了旁边的房间。 谢茂想起被常燕飞和容舜打断不得不匆匆结束的恨事,关门声就不大温柔。 隔壁还在刷卡的常燕飞惊得缩了缩脖子,紧着呼吸窜进门,小心翼翼做贼似的推上房门。心想,我可长点心吧,打扰夫夫恩爱遭驴踢的……同时,他也想起了那个不知轻重、疯狂敲门的漂亮高挑的年轻人。 那也是他的表弟。假表弟。当年被抱去充当表弟的替身。常燕飞不怎么认识他。 今天见面得知身份之后,常燕飞对容舜也没什么唏嘘感慨可怜的情绪,就是觉得,嗯,假表弟红着眼睛的样子,还真挺好看的。 隔壁。 衣飞石拿来拖鞋,服侍谢茂换好,煮上水。 “你给小慧打个电话,问她什么时候能回来?约好时间去接,我们送她回杭市。” 谢茂从洗手间出来,一边擦手一边吩咐。 他和衣飞石都要去伦敦,石慧只能送回杭市。岳云在杭市岳飞庙休养,有他(爸爸)照看,石慧绝不会出什么问题。安全问题解决了,其他就不算什么事了。石慧是个很独立的孩子,缺点无非是有点穷人家孩子的自卑与虚荣,给她足够的钱,她完全能够照顾好自己。 见衣飞石情绪不算太好,谢茂上前搂着他,二人就倚靠在茶水吧台上。 “要不,你留家里看孩子?”谢茂问。 “您没让特事办和常燕飞给我办‘出境手续’。”衣飞石又不傻。 谢茂差点笑出声,感觉到衣飞石紧绷的腰背肌肉,他慢慢用双手在衣飞石背后摩挲:“不是为不能照顾妹妹内疚?我看你低着头,也不和我笑,以为你没能好好当‘家长’,不能亲自看孩子,心里不自在呢?” 衣飞石的想法其实和谢茂不一样。谢茂来自未来时代,未来时代的家庭关系很重要,婚生子非常少,监护人几乎都要事无巨细地照顾孩子到十八岁。而据衣飞石所见,孩子出生就交保姆奶娘照顾,当爹的一去四五年不着家,当妈的每天出面主持一下晚餐就不错了。 衣飞石半点儿不觉得让石慧单独待着有什么不妥,就是这妹妹比较可怜,没有丫鬟伺候。 ——所幸新世界里什么都方便,洗澡不用丫鬟提水、晾头发,吃饭也可以叫外卖。 他是当哥哥的,莫说没有血缘关系,就算有血缘关系,他也不能天天盯着妹子吧?谢茂安排得也很周全,送回杭市有岳云父子庇护,怎么就没有“好好当家长”了? 根本就是找理由。衣飞石不声不响,耳朵一直都竖着。他知道谢茂没给他办手续。 “哟,生气了?”谢茂故意往衣飞石耳朵里吹气。 “不敢。”衣飞石耳朵痒痒开始发红,慢慢和谢茂谈条件,“今天贸然出声是我错了,先生与我约好,这些日子我都要随在先生身边……先生知道我的,但凡教我一次,绝不敢再犯。” 他也学着谢茂的样子,慢慢抚摸谢茂的背肌,眼神虔诚带着一丝恳求。 “先生带我去吧,我不强出头,没有先生吩咐,我不动别人一下,也不替先生挡刀……” “我当然知道你。”谢茂被他揉得极其受用,满脸含笑,“别人瞥我一眼,你就想把他掀地上暴打两拳。别人对我说一句冒犯的话,你就想割了他的舌头。别人对我挥拳头,你就想把他脑袋打爆。” 衣飞石没觉得这有哪里不对。搁谢朝,对谢茂挥拳头,那是夷三族的罪过。打爆脑袋算什么? ——他不是也没有把人脑袋打爆吗? 当然,识时务者为俊杰。他特别擅长在谢茂跟前认输服软:“我听先生吩咐。不这样了。” 谢茂含笑看着他。 衣飞石自问是几十岁的老夫了,除了床上再没向谢茂撒过娇,这会儿想放下身段吹口气,都觉得有点不成体统。反正谢茂已经领会到他想要哀求的情绪了,他就搂着谢茂,凑近谢茂耳畔,很含蓄地喊了一声:“先生……” “嗯?”谢茂不接茬。 “反正先生要带我去。” “……”谢茂噎了一下,这理直气壮的态度很熟悉啊!“因为你是衣飞石?” 既然你已经知道了,我就不说了。衣飞石抱着他不吭声。 两人就这个问题展开了深刻全面的谈话,从茶水吧谈到了浴室,再从浴室谈到了卧室。 残阳欲尽时,开了暖气的屋子里春意浓浓,谢茂满足地搂着衣飞石,终于把被容舜砰砰敲门打断的那一股郁气给散了,神清气爽。衣飞石让他抱了一会儿,起身穿起睡袍:“我去餐厅准备晚膳。您晚上用米饭或是面食?我去告知常燕飞。” 谢茂这会儿灵台不疼了,也从被刺激着极度清醒的状态中退出,舒坦了就想睡觉。 再者说了,就算不想睡觉,他也不想和常燕飞吃饭。——吃饭是件挺私密的事。 “别折腾了,打电话让餐厅送上来。要么我给你拿饭盒?”谢茂搓搓脸爬起来,小衣肚子饿了,他再想睡觉也得关心一二。 衣飞石披上睡袍走了两步,闻言又走回来,停顿片刻,说:“我让常燕飞给我做手续。” “你还当真了?”谢茂哑然失笑。 他旋即下了床,走到衣飞石身边,二人一起在床边坐下:“今天给你的青玉简,拿出来,我教你怎么用。” 衣飞石去外边的衣服堆里找到青玉简,递给谢茂。 谢茂狠狠咬了他嘴唇一下,说:“叫你随身揣着。起码也得在伸手能及的地方。” 衣飞石笑了笑表示知错。下午被谢茂亲得姓甚名谁都忘了,哪里还记得青玉简?阴阳灯都被他扔在了衣服堆里。 青玉简原本是半截翡翠,半截透明琉璃的模样,此时琉璃状态已经消失了,变成整块绿玉。 谢茂在上边轻抚一下,显示读数的地方没有100%,取而代之的,是一枚神火印记。 “观想它。”谢茂指点。 “想象你的眉心有一簇火,温暖,清凉,亘古燃烧。” “将火移出来,填在青玉简上。我所指的位置。” 话音刚落,衣飞石眉心就有一簇紫色的虚影飞了出来,稳稳地落在了青玉简上。 这簇火被称为神火,又名魂火。任何带有魂魄的生物都具有,包括鬼魂也有。未来时代的法器都是灵魂绑定,神火印记就像是现代社会的各种指纹识别,是验证身份的一种方式。 这对已经筑基的修士而言,没有任何难度。可是,衣飞石特殊在于,他还没有入门筑基。 谢茂觉得他能念咒,能使用摄魂花的白灵天赋禁阵,取神火印记应该没问题。 但是,一句话说完,衣飞石就瞬间完成,这天赋也太惊人了。 ……没常识的衣飞石丝毫没觉得有什么问题,谢茂咂咂嘴,嗯,反正已经习惯小衣的逆天资质了。 他把青玉简交给衣飞石,说:“这里边是一个随身空间。目前比较小,方丈之室。你可以存放东西,试一试。”所谓方丈之室,就是长宽都只有一丈的小房间,大约十平米。 衣飞石觉得很神奇。 他经常看见谢茂徒手变出来许多东西,吃的喝的用的,还有许多东西,谢茂转手就不见了。 他惊奇的不是随身空间的存在,而是谢茂也给了他一个随身空间。 这种独属于自己的感觉,总是不一样的。 刚刚接了青玉简,那块翠绿得宛如碧潭、青翠欲滴的奇物,就直接融入他的手掌,消失不见了。 不过,衣飞石能很清楚地感觉到,青玉简就嵌在他的手心,若有若无——非常奇妙,在虚与实之间,似乎他想要青玉简存在,青玉简就在他手心,他不想青玉简存在,手里就空空如也。 “这真是……有意思。”衣飞石在谢朝也见了许多奇珍,比这个差远了。 谢茂把杯子递给他。 他拿着杯子,心想,怎么放进去呢?杯子就飞入了青玉简空间,摔了个粉碎。 谢茂光看他表情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忍笑说:“你要想好应该放哪里。一丈高呢。”说着,又给了他一个杯子。 如今青玉简空间里只有一个摔成碎片的玻璃杯,衣飞石拿着第二个杯子,心想,放在地上。 下一秒,他手心里的杯子,果然就稳稳当当地放在了青玉简空间的地上。 “放好了?”谢茂问。 衣飞石点点头,特别兴奋。他又把杯子拿了出来。仔细看了好几眼,再放回去。 眼见衣飞石还要搬房间里的桌椅板凳,谢茂连忙说:“不急,不急。你会放东西了,现在,听我说,说完了再照做——那个房间里,有一道门,是锁住的。打开那道门,能通往我的随身空间。待会儿你把自己放进里边,不要摔了,把那道门打开。我会在另一边等你。” 衣飞石惊讶地看着他:“能连起来?” “能。”谢茂揉揉他的短发,声音异常温柔,“不管我最私密的角落在哪里,我总会给你一条路,让你找到我。” 衣飞石来不及被这肉麻的甜话感动,先注意到另外一件事:“您去伦敦的时候,我待在随身空间里,就不用办出境手续了?” 谢茂苦笑说:“宿贞那么紧张你。你办签证,材料才递出去,她能把机场炸了。” 319.乡村天王(78) 衣飞石很顺利就把自己送入了青玉简空间。 那是一间小屋子, 四面没有墙,而是空洞的虚无, 地上覆盖着黄土, 顶上一片高天, 没有云彩, 没有阳光,亦是一片虚无。被摔碎的玻璃杯,稳稳放在地上的玻璃杯, 都在衣飞石的脚边。 这让衣飞石觉得很新奇。紧闭的小房间, 空气却很清新,没有一点儿憋闷的感觉。 他甚至在考虑, 我可以在这里放几个柜子, 这里放个冰箱——这里能通电吗? 最初的兴奋过去之后,他还记得自己要去打开那道通往谢茂随身空间的大门。他刚进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门。这会儿突然想起谢茂的吩咐之后, 四面空洞的虚无倏地消失,整个屋子变成了实体。 ——看上去,就和他们现在居住的酒店装修一样。墙上贴着灰色条纹墙纸。 暗红色的大门, 雕饰华丽的门锁。 衣飞石试着拧动门把手, 锁芯传来轻微的声响, 门开了。 这是衣飞石从未见过的奇异景象。 他打开了一扇门, 门内出现的却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无边无尽的土地上种植着各种闻所未闻的植物, 一眼望去, 就像是来到了北地的草原。草木的芬芳混合着泥土的水汽, 形成沁人心脾的味道,扑面而来。被分割成六块的种植园区,被调整成完全不同的六种生长气候,一部分被霜雪覆盖,一部分艳阳高照,一部分雨水潺潺…… 站在门内的衣飞石微微张开嘴,任凭他如何见多识广,也被门外的景色震撼了。 开门的位置很高,衣飞石俯瞰着整个大地。 但是,这种感觉和他第一次乘坐直升机俯瞰云下的感觉完全不同。坐在直升机上,他感慨的是飞翔的高度,感慨的是飞机这种带人飞天的机器,这是他能够想象的高度—— 眼前这一切不同。 人类对神仙的先往,往往是移山填海,翻云覆雨。 衣飞石此时的感觉,就似踏入了仙界。 改变凡间的气候,操控云雨烈日,让植物肆意生长……这才是神仙手段。 一道飞梭乘着璀璨的艳阳从远处飞射而至,及近时,越来越庞大,原来是一艘两米长的小飞艇。这艘飞梭悬停在门前,扣板掀开,露出里边谢茂紧张的脸:“你别动,我靠进了,你上船来。” 衣飞石点点头。 谢茂操控飞梭紧贴在门前,不漏一丝缝隙,这才伸手:“来。” 尽管衣飞石是个胖子,他还是很轻盈地跃入了船舱。那艘飞梭不算宽广,本来就是单人操控的工作艇,衣飞石进去之后,顿时显得略微拥挤。谢茂把扣板合拢,这才松了口气。 “这里很危险?”衣飞石问。 “很危险。这里是种植试验区。”谢茂看着那扇开在虚空中的小门,也不禁失笑,“你倒是挺会找地方。我就怕你不管不顾一脚踏下来——” 衣飞石不理解。那么高的地方,他又不是傻子,怎么会一脚踩下去? 不过,若是这扇门开在了地面上,他可能就走出去了。衣飞石看着地面上各种千奇百怪的植物,相比起高度,这些植物才是真正的危险。 修真文明下的飞行器没有方向盘刹车之类的东西,飞梭里就只有一张宽椅子。 足以让谢茂和衣飞石都坐下。 谢茂以真元操控飞梭离开试验区,一直飞了近二十分钟,才降落在生活区。 和打理得欣欣向荣、繁茂丰盛的试验种植园区相比,谢茂随身空间里的生活区十分“简陋”,所有建筑模式和装饰品都是联邦配备的默认风格,两间仓储式厂房,涂装都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就是编号,1号厂房是食物加工区,2号厂房是日常物品补给,只占了生活区的二十分之一。 在1号厂房和2号厂房的对面,隔着一条呆板的人工河,有一间孤零零连接着马路的小公寓。 飞梭就停在马路上。 谢茂带着衣飞石下来,走近那间小公寓,说:“暂时凑合着。以后可以升级。” 这种感觉特别奇怪。仙界瞬间到了人间。衣飞石脚踏实地地登上台阶,就是很普通的石阶,不会冒金光也看不出……衣飞石仔细地低头看了一眼,说:“……天外陨铁?” 在谢朝,也有一些铸剑师会用天外陨铁打造兵器。有些天外陨铁铸成的神剑锋利非常,成为传世名剑,也有些天外陨铁铸成的兵器仿佛被诅咒,铸剑师死于非命,持剑者也会虚弱发疯,化作血水。 衣飞石在谢朝当了几十年位高权重的襄国公,见过的名剑不知凡几。所以,他认识天外陨铁。 “T031号资源星出产,很寻常的建筑材料。”谢茂简单解释一句,推开了大门。 这间二室二厅的小公寓也算乏善可陈,大概意义上,只能称之为谢茂出差乡下时才会使用的临时宿舍,哪怕工作地点的生活环境稍微过得去,他也会生活在人群中,不会直接进随身空间。 进门是客厅和饭厅,卧室隔壁就是一间小书房,阳台有三个,都是升降阳台,能够远望工作区。 衣飞石进门就笑了:“潜邸寝宫就是这样布置……” 谢茂去了谢朝之后,在信王府寝宫弄了不少超时代的东西,客厅的沙发,后院的篮球场、足球场。衣飞石都见识过,非常熟悉。当了皇帝之后,他就收敛了,没在未央宫里瞎整。 谢茂把几扇门都打开,说:“你看看,需要什么,待会我们出去买。” 衣飞石很怀念又熟练地靠着客厅的单人沙发,拿起一个抱枕,问:“这里有电?” “这里不用电能。和外面社会的能源不大一样。不过,我可以做一个转换器。”对常年去异星出任务,面对各种原始文明的谢茂而言,这都是小菜一碟。 “我在这里会待很长时间吗?”衣飞石跟着谢茂在屋子里参观。 他发现了,这套房子很小,除了起居坐卧的地方和书房,居然连个练功房都没有。嗯,现代人是叫健身房。他当然不敢随便改造谢茂的居处,开始琢磨门外那块地方比较合适,可以让他打拳锻体。 谢茂走进书房,拿了一个虚拟平板出来,调出时间模块。 “在这个空间里,时间的流逝是可以调整的。”谢茂说。 这是种植系随身空间独有的功能。很多珍贵稀有的植物,生长周期甚至比人类文明还要漫长,平时做原始星球的农作物基因改良,也不可能真的在异星蹲上几百年慢慢培育筛选,所以,种植系的随身空间有一个自带的时间倍速调整模块。 与现实时间相比,空间内的时间流速最快*10倍,最慢*0.1倍。 换句话说,可以外边一小时,里边十小时,也可以外边十小时,里边一小时。 谢茂很多时候在异星执行农作物改良任务,都是把工作区时间流速*10,生活区时间流速*0.1,体验真真正正飞一般的感觉。 他在虚拟平板上打开权限设置,随身空间只能有一个主控人,已经绑定为谢茂。 设定,管理员01,随后,谢茂把衣飞石的神火印记复制了上去。 “我没有给你全部的权限,有些地方你还不了解,也控制不了……”谢茂飞速地浏览权限设置,指尖不住勾选,“过些日子。”他把虚拟平板递给衣飞石,承诺道:“都会开放给你。” 谢茂总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分享给衣飞石,衣飞石根本不这么想。 衣飞石从不觉得自己应该知道谢茂的所有秘密,应该理所当然地拥有谢茂所有的一切,他接受的教育里,没有夫妻共产的思想。就算谢茂不给他全部的权限,他也不会觉得谢茂在猜忌提防自己。 ……当然,谢茂的态度让他很受用。那种仅剩一碗饭都要分着吃的甜蜜。 他接过平板,操作界面简单明朗。 点进时间倍速调整模块,就会出现整个随身空间的地图。 随便点选某个地块,比如1号厂房,或是1号试验种植园,就会弹出详细设定界面。 从0.1到10,选定之后,确定两次,设定立即执行。 他随手点了几个,发现六个种植园区里都被设定为十倍速运行,不禁后怕。这要是刚才没有乘坐飞梭,而是直接掉进了工作区,瞬间加速十倍衰老。这地方……对不熟悉的人来说,确实很危险。 “我们出发去伦敦时,你调整一下倍速,最多两个小时,就可以出来了。”谢茂亲亲衣飞石的头顶。小衣认真研究新玩意儿的表情,真是可爱。 衣飞石将平板返回主界面,戳了几下,说:“有点像经营模拟游戏?” 谢茂想了想,失笑道:“是有点像。” 他在生活区安装的两个模块,配合种植园区,可以一定程度上实现自给自足,不同的是,升级模块需要的是他的修为,整个随身空间无法像游戏一样完成产出、获利、投资、升级的循环。 陪着衣飞石在公寓里熟悉了一下主控界面,谢茂临走时,在飞梭上填装上能量块,设定好公寓飞向青玉简空间那扇门的固定航线,叮嘱衣飞石:“你现在虽然有权限,但是,不要从这边返回现实世界,坐飞梭回你的小房间,从那边出去。进出都从那扇门。明白吗?” 衣飞石点头:“是。” 不必他询问,谢茂在陪他乘坐飞梭回青玉简大门时,就跟他解释了原因。 “我的随身空间里,有一座庞大的植物基因保存库,为了保证这座宝库的安全,随身空间在生成的同时就设定了不可更改的最高法则之一——除了持有者之外,任何出入的智慧生物都会自动被打上奴役戳记,兵解投胎也不能抹去。” 谢茂手痒痒地捏衣飞石的脸颊,严肃地说:“我不介意给你打个戳。不过,小衣,这个戳记会让你的修法道法无限向我趋近。每个人的道都不相同,这会扼杀你的未来。绝对不要这么做。” 衣飞石想,无限向陛下趋近,这不能算是坏事吧? 然而,不必谢茂严肃地告诫,他已经不由自主地、同样严肃地回应了谢茂:“我有自己的道。” ……我到底怎么了?衣飞石眼中抹过一丝迷惘。 谢茂高兴地抱着他亲了好几下,二人已经飞抵青玉简空间开启的大门。 “外边见。”谢茂挥手,眼角含笑。他喜欢和衣飞石分享自己的一切。 “……外边见。” 320.乡村天王(79) 次日, 终于没有琐事缠身的衣飞石, 早早地爬起来, 想去酒店健身房运动。 他这会儿想要悄悄地不惊动谢茂, 基本上不可能。才从浴室出来,还没来得及换上运动服,又被谢茂摁回了床上。八点以后, 谢茂才搂着他一起去餐厅吃了早饭,衣飞石运动减肥的计划再次胎死腹中。 吃过早饭之后,衣飞石和石慧取得了联系。小姑娘自己坐地铁去了机场,根本不要他们接。 在酒店大堂坐着看了俩小时报纸的常燕飞果断跟紧:“老大, 我也去。” “护照办好了?”谢茂还想跟衣飞石去杭市放飞一下, 不想带电灯泡。 “昨儿半夜有人来拿了材料,也不需要我了。”常燕飞连忙赔笑。 衣飞石能感觉到常燕飞的紧张, 试想有一个随时能拿自己当皮囊的千年老妖怪在, 谁又能不紧张?他对常燕飞有了一丝怜悯,谢茂就抬抬手:“走吧。” “几点的航班?”常燕飞准备订票。 “没订。”衣飞石说。 昨天晚上, 衣飞石订了两张津市飞海市的机票,这会儿宿贞大概已经过去了。去首都机场的路上,衣飞石又买了三张去正定的高铁票。故布疑阵。 到了首都机场之后, 找到背着小包完全不似出行的石慧,四人买了最近时间去杭市的机票。 宿贞派了人盯着石慧。不过,有容舜帮着遮掩, 她还是判断错误, 紧急从津市赶去了正定。机场就算有宿贞的人, 也拦不住谢茂几人。这两天宿贞找不到儿子已经要疯了,几枚铜钱一日卜三遍,奈何谢茂有蒙蔽天机的法门,她卜卦没一次准的。 “我直接从正定去杭市!”宿贞在前往正定的高铁上,接到了衣飞石从首都机场飞杭市的消息,立刻吩咐助理准备好正定去杭市的航线。 “宿总,我们飞机和机组人员都还在京市,航线也没有提前申请……”助理为难。 “你不会订机票吗?!”宿贞失态地尖锐训斥。 商务舱里没几个人,宿贞失态的高声训斥,还是吸引了乘务员的目光,她看着窗外不住飞逝的景色,恨恨地砸了窗户一下。 “女士,请不要……”乘务员立刻上前阻止。 “滚!”宿贞将桌上的矿泉水打翻在地。 跟随她来的两个助理连忙上前,好声好气地把乘务员送到外边的车厢,又是赔礼道歉,又是花钱消灾,这才没惊动乘警。——以容家的身份,当然不至于这点事情都摆不平。不过,能用钱搞定的事情,容家从来不动人情。 到了正定高铁站,宿贞冷着脸上了车。正定的高铁站与机场距离非常近。 车辆才刚刚驶出站,车速还不快,对面车道一辆越野车猛打方向盘,嘎吱一声刹在了车前。 哪怕只有四十码的速度,这猛踩一脚刹车也晃得够呛。宿贞被衣飞石故布疑阵支使得团团转,当中还有容舜撒谎遮掩行藏,她狂躁的心情被这猛地一刹车刺得要爆,目光冰冷地巡视前方——到底是谁拦她的车? 这里是正定高铁站的车辆出站口附近,车流量不小。猛地出了这么场意外,后车开始排队。 越野车上飞快跃下来一个高瘦挺拔的年轻人,西装革履,走路带风。正是容舜。他拍了拍宿贞那辆车的引擎盖,指着司机的脸,不许司机把车开走。——宿贞临时来正定,安排集团旗下的司机来接车。在外地公司的职员心目中,容舜这个正儿八经的长房孙少爷,份量比身为媳妇的宿贞重多了。 容舜震慑住了司机,飞快跑到宿贞床前,砰砰拍窗。 这是前所未有的无礼对待。 上回容舜到宿贞别墅兴师问罪,打的也是宿贞的保镖,对宿贞大体上保持了礼遇。 他这里啪啪啪地拍窗户,宿贞连玻璃都懒得往下滑,猛地推门,车门就砸向了扶着车窗的容舜。倘若不是容舜躲得快,车门就结结实实摔容舜身上了。 跟车的司机和助理全都惊呆了。 少爷拍车窗,夫人摔车门。全武行啊! 宿贞已利索地蹬着高跟鞋下了车,啪地将车门摔了回去,直面容舜:“我没空和你演家庭伦理剧,你有多少黑心肝趁早收起来!不管我能不能找到飞儿,他都是我的儿子!你不是!——再敢从中作梗,我……” “弄死我吗?”容舜问。 宿贞很肯定,容舜一定在她寻找衣飞石的事情上搞鬼了。 容家在华夏的产业分布非常广,每个集团之间的数据是不准许共通的,这是为了保护客户的隐私。唯一有特权的例外,就是容舜目前掌握的盛世安全集团。这个安保公司的前身由容锦华掌管,不能示人的权限很多,那也是开给长子少主的特权,容舜接掌盛世安全集团之后,也继承了这份特权。 容舜一心一意要搞安保工作,不是他对当保安保镖有什么特殊情结,他要的就是这份特殊权限,方便调查容锦华的死因。 宿贞找不到衣飞石,无奈之下动用的就是容锦华的老朋友,这群人目前都在盛世安全集团供职。 换句话说,宿贞动用的人,目前都在容舜的领导之下。 以容家的能量,在京市这个遍布摄像头、到处都是电子支持的现代化城市,找了三十个小时,找不到一个人?宿贞根本不相信。容家产业遍布衣食住行,盛世安全集团是容家唯一能够“非正常渠道”获取所有敏感行业大数据的公司,衣飞石想要藏起来,除非有人帮他擦去数据痕迹。 ——最简单的一点就是,衣飞石还带着容家作为电信供应商的手机,定位手机信号就能找到他。 明明是容舜暗中阻挠她找到儿子,这狂妄的小子还敢别她的车,仰着脸问,是不是敢弄死他! “让开。”宿贞耐着性子,警告道。 原来真的会弄死我。 容舜没有错认宿贞眼底的那一丝冷漠。他觉得颈后发冷。正定的风,这么凉么? “你找不到他,危险也找不到他。我会把他藏起来。”容舜眼眶泛红,很难说那是因为长久的失眠困倦,还是因为宿贞此时的凶狠冷漠,他的声音很干涩,也许是长久未能饮食,听着刺耳,“妈妈,不要再找他了。你今天跑了两个城市,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这对他来说更危险……” “这轮不到你来决定。容舜,你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要逼我羞辱你。”宿贞再次警告,“让开!” “羞辱我?你凭什么羞辱我?凭你骗我十八年,凭你对我冷暴力十八年吗?”容舜厉声反问。 他不是没脾气,他觉得对不起石一飞,是因为他抢走了石一飞的人生。他和石一飞都是受害者。宿贞呢?宿贞显然一早就知道他不是她的亲儿子。知情者无论有多少苦衷,他都不觉得无辜!因为,人活着总会遇到许多困难,因为自己走不过去,就去伤害真正无辜的人,不可耻吗? “你又不是我的妈妈,你凭什么对我颐指气使、耀武扬威?你不是我的妈妈,凭什么对我讥讽冷眼,凭什么不理我!你一边骗我,哄我,一边冷待我,应该被羞辱的人是你,不是我。” “你只是个陌生人。”容舜无意识地转了半圈,猛地瞪住宿贞,“你凭什么这么对我?” 容舜本是来拦着宿贞,不让她再去招惹谢茂和衣飞石两只老鬼。 他现在已经知道了,宿贞是常家的修道天才,非常能打。可是,谢茂和衣飞石呢?深不可测。 那两位明显对宿贞到了非常不满的地步,只是看在石一飞的肉身情面上勉强按捺。宿贞疯起来再闹一场,下场真的很难预料。容舜更害怕的是,宿贞知道了石一飞被夺舍的真相。所以,他想尽办法把宿贞和谢茂、衣飞石隔离开。 他再少年老成,也是个年轻人。和衣飞石相比,他是个真正的年轻人。 宿贞一句“羞辱”,戳中了他心中的痛处。 他半点儿都不觉得宿贞无辜。 他爱宿贞,哪怕宿贞从来不爱他,哪怕现在他知道宿贞根本不是他的母亲。 因为他爱宿贞,所以,他不能原谅宿贞对他的隐瞒和伤害——你不是我的妈妈,你不想对我好,OK,完全没问题,那你告诉我啊!你不告诉我,你让我从小就渴盼你,爱着你,我这么爱你。到头来,原来你不是我的妈妈。 “最后一遍。”宿贞转身按住车门把手,“让开。” 她订了正定机场到杭市的最近的机票,马上就到登机时间了。 容舜按住她扣起的把手:“不——” “让”字还没说出来,宿贞已反手绞住他胳膊,干脆利索地把他撂倒在地上。 相比起体术一流的衣飞石,宿贞这样的天才修士,近身制敌的招数更加利索有效——缠斗对大多数修士而言,非常不利。这是容舜遇到的第二个完全无力抵抗的敌人。 他不甘心地出手反击,手肘一次次被宿贞磕在坚硬的柏油马路上。 喀地一声。 宿贞终于不耐烦了,将他不老实的胳膊拧断。 看着容舜瞬间苍白涔出冷汗的脸,宿贞压着他受伤的胳膊,低声说:“因为我是陌生人,所以,我想怎么对你,就怎么对你。你再敢拦着我找飞儿,我保证你会失去现在拥有的一切——名誉,地位,身份,财富,”最后两个字,只有容舜才能听见,“健康。” 她抽手冷漠地站起,价值六位数的高跟鞋跨过容舜的身体,开门上车。 容舜仰面躺在地上,看着正定灰蒙蒙的天气,心中的寒意竟然覆盖住了手臂的痛楚。 健康。 健康。 宿贞撂下的最后两个字,一遍遍在他耳畔回响。 他似乎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莫名其妙地想,哦,今天正定的PM2.5是多少?天都看不见了。他不知道,有一行冰冷的眼泪,正顺着他的眼角,慢慢落在了马路上。 321.乡村天王(80) 这日杭市天清气朗, 有阳光温柔地洒在大地上。 谢茂几人飞抵小山机场之后, 坐上旅游专线, 到岳王庙下车。 衣飞石熟练地用线上团购APP买了票,四人跟着熙熙攘攘的人流进了景区, 石慧背着小包挽着常燕飞的胳膊, 嘻嘻哈哈:“我们小学春游就是来这里呀!” 牵谢茂的手,衣飞石不乐意。拉着衣飞石的胳膊, 谢茂不乐意。 石慧小朋友就拽住了新哥哥常燕飞。 她想,自从哥哥认识谢哥哥之后,身边帅得闪闪发亮的小哥哥一个接一个。常哥哥也好帅哦。嗯, 不过,还是容哥哥帅得比较高级。常哥哥一身卡通棉服还背着蜘蛛侠背包, 也太中二了。 常燕飞特别谄媚,伺候大小姐一样带着石慧,一路玩小把戏讨好。 刷地掐出一朵花,刷地变成一枚钻石胸针, 还能刷地变出来一罐冰镇可乐……逗得石慧哈哈哈。 “大冷天怂恿姑娘家喝冰水?”谢茂原本和衣飞石走在前面, 突然回头训斥一句,把还攥在常燕飞手里的冰可乐没收了。 常燕飞与石慧面面相觑。 就见谢茂顺手把可乐递给了衣飞石。衣飞石掏出兜里的手帕, 把可乐罐上沁着的水珠裹住,擦擦干净,啪地打开, 自然又恭敬地递回去。谢茂喝了一口, 再还给衣飞石。衣飞石也喝了两口。 这两人就你一口我一口, 毫无羞愧之色地把一罐可乐喝光了。 石慧安慰常燕飞:“他们是这样的,习惯就好。” 到处都是人。 多数是旅行团,戴着统一的帽子,或是跟着导游旗。 白天岳王父子坟前好几个卖鲜花和纪念品的摊档,来来往往的游人不少,通常是散客才会偶尔买一束鲜花献上。摊档老板就会赶忙推销:“旁边是岳王爷的儿子岳云!买束花一起吧!” 一般游客会掏钱再买上一束花送到岳云的墓前,也有不肯再花钱的,笑笑走了。 谢茂掏钱买了两束花,敬在墓前,施礼敬拜。 岳王庙没有香火,墓前没有拜垫,老百姓都把这里当作旅游景点,小孩子的春游目的地。像谢茂这样大礼参拜的游客,几乎没有。衣飞石与常燕飞都跟着下拜,围观群众都很好奇地看着。 ——1949年,华夏人民站起来之后,就没有再跪下去的。 石慧就没有跟着跪下。 她是标准的华夏少女,她接受的教育里,下跪代表被体罚。她不理解这种封建礼数。 围观的群众也多数和石慧一样,不理解这种礼数。 谢茂和衣飞石都在谢朝经过多年训练,拜礼姿势古雅安闲,举手投足都跟尺子量过似的,分毫不乱,稳如山岳。和围观群众多年所见古装剧中松腰塌臀敷衍了事的拜礼相比,截然不同。——跟在一边的常燕飞也算隐世家族出身,礼数不差,就是没谢茂和衣飞石做得那么好看。 “哦哦哦,来就来吧,这么多礼……” 岳云几乎在谢茂下拜的同时就闪身出现,穿着夸张的糖果睡衣,扶着自家墓前石碑,阳光下,脸色是病态的虚弱与苍白。在场众多游客,只有谢茂、衣飞石、常燕飞能看见凭空出现的岳云。 让谢茂如此虔诚叩拜的,原本也不仅仅是岳飞父子本身,而是他们所代表的华夏历代忠贞。 不管岳云怎么客气阻止,他仍旧将礼数一一做足。 “现在不兴这一套了,你看看,都有人拍小视频了,待会儿给你放网上——《震惊!他们竟在岳王庙做这种事!围观群众面红耳赤……》”岳云站不大稳当,半个身子靠在自己的墓碑上,冲谢茂叨叨,“你行不行啊?别拜了行不?哥还给你打工呢!” 谢茂起身站定,衣飞石帮他拍了拍膝上的灰尘,他指着前边的庭前回廊,示意岳云过去说话。 连接两边堂屋的抄手游廊都有座儿,不少走累的游人都在这里歇脚,还有不少游客偷渡了面包、卤肉、饮料,坐这儿野餐的。往里看一眼,居然还有几个铺着报纸,在草坪一边打扑克。 恰好一个旅游团准备离开,角落里空出几个位置,谢茂也去占了个座儿。他假装从常燕飞的蜘蛛侠背包里掏了几个随身空间里的盒饭,一个甜瓜,最后,把玉制托盘往外一放。 唬得石慧多看了那个背包好几眼:这么能装啊!常哥哥莫非小叮当转世?! 最角落的位置,岳云病怏怏地坐着。衣飞石很默契地用胖乎乎的身材堵住那个角落,谢茂拿了个凤凰卵的盒饭给岳云:“这两天我和小衣要出国,小妹妹托你照顾一二。” 凤凰卵是补益珍品,也就米粉新死被拘役消耗之后,谢茂给他吃过一枚凤凰卵。正常人轻易不能吃,能量太强烈,肉身承受不住。岳云没吃过这种好东西,闻着味儿本能地觉得特别馋,也顾不上这是光天化日之下,端起饭盒就先啃了半个凤凰卵。 “啊……啊!”石慧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饭盒飞了起来,那饭还会自动消失! 常燕飞忙捂住她的嘴:“嘘,嘘。” 吃了整个凤凰卵,岳云打个嗝,往外瞅了一眼:“我出来了?” 他作为神明可以在人前显灵,不过,显灵很消耗信仰值,尤其是以“岳云”的身份显灵。多年香火不继,岳云闷得难受时,多半是隐藏身份以普通人的角色在人间行走,以前攒下的信仰还暂时够用。 “别出来了,留着养伤吧。”谢茂选的位置很好,不会有外人发现这里有个悬空的饭盒。 衣飞石把剩下的饭盒给常燕飞和石慧分了分。 常燕飞很老实地端着饭盒跟衣飞石一起堵外人视角,石慧就斯斯文文地坐着吃,吃着吃着,觉得怎么跟她在京市叫的外卖味道挺像?——容舜住院期间,她订外卖送病号饭,谢茂曾换了炖罐里的内容。 “我在隔壁有个小公寓,一室一厅不大。”岳云吃得打饱嗝,对谢茂的托付十分配合。 他一口气刨了半盒饭,手指在石慧的额头上点了点,一缕银光飞入石慧眉心,“行了。住哪儿都没所谓,只要在杭市地界,保管她出不了事。” 谢茂示意地往后看了一眼。 岳云苦笑说:“没错了,我父王会看着。我这样……”他吐了口气,“三十年。” “岳王爷是怎么个态度?”谢茂问。 “他老人家总不能和凡人一般见识。不过,你也看到了,我肯答应帮你照顾小姑娘,这就是我家的态度。就算此后三十年哥没法儿替你冲锋陷阵——”岳云也往后看了一眼。 儿子被打残了,西湖旁边的岳王庙里,不还有个老子吗? 几人在岳王庙吃了顿“野餐”,岳云给了个地址,没多久就消失了。他确实伤得很严重。 “……那是谁?”石慧不由自主地牵住了衣飞石的手。 最危险胆怯的时候,她抓的还是哥哥的手。哪怕从前关系不好,石一飞还是她的家人。 “不用找房子了,就住岳云那儿吧,安全。”谢茂把地址交给衣飞石,手机定位了一下,就在岳王庙附近八百米,是一间老宅。能在这里弄到房产,相当地不容易。 ——一开始,谢茂也没打算让石慧住回柳岸闻莺的别墅去,那地方曾登记在容舜名下,太显眼。 找到岳云的房子,密码锁开了门。确实是一室一厅,不算阳台,将近一百二十平米。 石慧进门就连连惊叹,这个是韩剧《XX》同款,这个是韩剧《XXX》同款,哇,好梦幻的房子哦,在这个房子里,不说思密达都不好意思!她窜前窜后,把浴室都打开检查了一遍,拿着从橱柜里翻出来的几包泡菜和辣白菜泡面,回来跟衣飞石说:“哥哥,你这个朋友是专门搞翻拍剧的吗!” 常燕飞坐在沙发上,喃喃地说:“原来岳世子是个棒子饭……” 在接受谢茂的雇佣之前,岳云父子也不算太富裕,岳王爷还得出门化缘。家里除了泡菜和泡面,连一根火腿肠都没有。穷得让人心酸。 衣飞石网购了一些零食,石慧还在家里打转,谢茂就和常燕飞商量下一个议题。 “我想恢复岳王庙的香火。” “这事不好办。”常燕飞解释其中的难处,“目前华夏整体而言是个无神论国家,能够香火祭祀血食的,要么信徒本身比较有背景,要么就是完全不成气候的神祇……” 岳飞父子属于民间信仰,不是宗教正神,没有成体系的供奉信众。不属于前者。 偏偏他们俩战力强悍,非常能打。也不属于后者。 无论哪朝哪代,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玄学圈也是一样。要么拜山头服管教,要么放逐山野从权力中枢中淡去,没有第三种选择。如果岳飞父子肯在人间找一条大腿抱稳,也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常燕飞说这件事难办,大概意思就是,你(谢茂)目前还没有影响大局的能力。 322.乡村天王(81) 任何时代, 想要在某个领域拥有相当的话语权和影响力, 都需要相当的累积。 这种累积也许是祖上家门遗荫, 也可能是本身在业内的辛苦耕耘。个人单独的能力, 很难在短时间内形成控制业内的资本。就算玄学界是个以武力论英雄的地方, 空降的谢茂想要拥有话语权,也很不容易——如果能打就能征服一切, 岳飞父子也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 “其实, 老大, 隐盟已经三百多年没有盟主了,一直是七大长老执事。我大姑当年被视为几百年来唯一有可能登上隐盟盟主之位的天才, 她还道嫁人生子,现在还有不少人可惜。”常燕飞说。 这让谢茂很意外:“盟主不是推举出来的?” “当然不是啊。如果盟主能被推举出来,隐盟怎么会三百年多都没有盟主?我们家那个, 想当盟主想得快疯了……”常燕飞小声吐槽。 谢茂一直认为,隐盟没有盟主,是内部势力互相妥协下的成熟政治体系。 常燕飞的说辞则告诉他,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想要成为隐盟盟主,有三个必须达成的条件。第一, 他必须是青盟首座。” “青盟就是隐修世家青年修士联盟, 盟约规定是四十岁以前, 不过, 现在一旦超过三十岁, 就没什么人好意思去欺负小孩子了……所谓首座, 就是青盟最能打的人。” “一般来说, 年富力强二十七八岁的修士,才会去争夺首座之位。” “我大姑十二岁就打遍青盟无敌手,占据首座之位十多年,被视为下一任盟主的有力角逐人选。” “你现在才二十几岁吧?来得及。当三年首座,就有角逐盟主的资格了。” 谢茂无可无不可地唔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第二,必须得是隐盟长老。不必是七大执事长老,下面的执行长老、传功长老什么的,也都可以。这个长老很容易做,不用太多资历,只要有任何一方面远胜常人的特长,由盟内宿老举荐,长老会通过,就可以得到长老身份。” “我大伯和爸爸都可以举荐你!”常燕飞说。 “第三,这才是卡了隐盟众多贤才三百年无法登顶的特殊要求。” “昆仑山莲花峰中有一座万神宫,供奉着华夏龙脉。三百多年前,明末之时,李自成自立称帝,派人前往万神宫祭祀,欲夺朱氏气运。随后,吴三桂引清兵入关,李闯败退,下令捣毁了万神宫……” 谢茂笑了笑,说:“龙脉犹在。”编的什么鬼故事?龙脉那么容易夺?那么容易毁?那还叫龙脉? “是啊,万神宫被毁了。不过,当时守山的万神宫张大真人仿上古九鼎之势,做了九个护山大阵,把昆仑洞天和龙脉都守护了起来。他是隐盟最后一位盟主,羽化登仙之前,他就把盟主令扔进了大阵中心,说,下一任盟主,必须拿到阵中的盟主令,才能继任。” “他老人家想的是,当盟主的一定要有保护龙脉的修为和能力,可是……” 常燕飞叹气,“他一百三十岁时才弄出九个护山大阵。” 谢茂不解:“难道这三百年里,都没有能活到一百三十岁,修为与他相当的修士么?”修士一旦筑基,寿限就是两个甲子,也就是一百二十年。只要不胡乱作孽、损害自身,多活几十年很正常。 “昆仑山上的九座大阵中,有一座是‘甲子阵’。当时是为了阻止高修进入大阵,毕竟,一个不足六十岁的修士,修为再厉害,也对付不了里边几个阵法——”常燕飞说得唏嘘极了,“大家都觉得张大真人是老糊涂了,超过六十岁的修士,根本看不见甲子阵,也进不去。不超过六十岁的修士,过了甲子阵,又怎么和他老人家一百三十岁时的修为相比?” 张大真人能成为隐盟盟主,本身就是当代隐盟最厉害的高手之一。后世修者想要在六十岁之前就达到他一百三十岁的高度,资质必须逆天到飞起。三百多年都没有人达到这个高度! 谢茂笑了笑,没有戳穿其中的漏洞。真有高手强行破阵,那限制年龄的甲子阵不可能破不了。之所以没人成功,无非还是对某些人来说,“没盟主”的状态比有盟主好多了。这就是政治妥协。 有盟主,盟主一言九鼎。没有盟主,盟主的权力就被拆分给七大长老。大家都能分一杯羹。 这种状态下,就算有人想强行破阵,也会被既得利益者群起而攻之。 宿贞十二岁就成了青盟首座,二十多岁还道嫁人,这么多年来,怎么没人举荐她做隐盟长老? ——因为,隐盟根本就不希望有一位强权盟主横空出世。 “嗯,我知道了。”谢茂把这个方案列入备选,并不是很热衷。 通过做盟主的方式去增加对玄学界的影响力,恢复岳王庙的香火,阻力必然非常大,且不知道会纠缠多长时间。最重要的是,谢茂并不想做什么隐盟盟主。当了几辈子皇帝,操的心还不够吗? 见谢茂果然不甚感兴趣,常燕飞才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真正的意图:“还有一个方法,比较快。” “嗯?” “我们家在修界,在隐盟,说是第二,叶家也不敢称第一。” “嗯。” “现在我们家的家主,是我‘爷爷’。” “哦?”谢茂立刻就明白了常燕飞的暗示,“如果你爷爷死了,家主就是你爸爸……还是大伯?” 被戳中心思的常燕飞耳朵有点红,还是很镇静地继续谈条件:“不管是我爸爸还是大伯,想要帮忙恢复岳王庙的香火,都不会很困难。我们家可以派专门的弟子到岳王庙接管,行政上的审批也不用担心,旅游局和宗教局我们都有关系……” “前提是你爷爷死了。”突然有个虚弱的声音,似笑非笑地说。 所有人都转头,看见在玄关处换鞋子的岳云。 石慧上前看了他好几眼:“啊啊,你,你这个灰毛衣,是《XXX》的男主同款!” “是啊,我自己画好图,烧给自己的。”岳云拿过她手里的辣白菜泡面,“你没吃吧?” “啊?没,没有。” “嗯,没吃就好。也是画在纸上烧给我的。你吃不了。”岳云说。 谢茂几人都忍不住捂脸。你要不要穷成这样啊? 石慧结结巴巴地指着沙发和茶几:“也……也是烧的?” “哦,那倒不是。我自己做的。”岳云手指在沙发上晃了晃,石慧就发现沙发在韩剧同款与古典坐榻中来回切换,岳云解释说,“障眼法。” 见岳云站不大稳当,石慧也顾不得震惊今天遇见的灵异事件,扶他上前:“你坐。” 岳云不客气地把她当拐棍——古代贵妇就喜欢用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服侍,多是因为这年纪的女孩子还未彻底长开,当拐棍拄着刚刚好。石慧脸僵了僵,你还真不客气哈? 常燕飞老实地起身让了位置,岳云就在他的位置上坐下,舒了一口气。 “无神论。”岳云口中玩味着这三个字。 作为一个神明,他没有想象中的痛恨无神论。他说:“我觉得挺好。” “这几十年来,我看见天南海北形形色色的人们,把我和我父王的陵寝,当作景点参观。他们听导游说父王的故事,正史野史花边史,讲父王的笑话——‘岳母刺字’,‘岳母才狠心刺字,亲妈哪里舍得哟’①!” “八九岁的小孩子,排着队,背着书包,带着饼干和青团子,来这里春游。” “这里是我和父王的陵寝,葬身之地。”他夸张地强调,“地下埋着两个死人,他们来春游。” “这不好吗?” “我觉得很好啊。每个人来的时候都很高兴,走的时候也很高兴。” “这个时代多平静安宁?没有战火,没有饥饿。没有卖儿鬻女,没有欺行霸市。” “他们来的时候,不觉得地下埋着的死人阴恻可怕,他们在我和父王的坟前分吃零食,打扑克,遮荫、晒太阳、聊天。还有一个小女生,好几年前,她摸着殿内我父王泥塑的雕像那只握剑的手,说,求岳爷爷赐我一缕锋芒,只求写字硬朗。” “没有香火确实很难受。可眼前这一切,我觉得也很好。” 岳云认真地看着谢茂,说:“你给我一个香火套餐,就足够父子二人吃喝了。” “——不必行险。” 常燕飞浑身一震。 他以为常家老祖使用陊术是个秘密!然而,岳云最后加的这一句话,戳破了他的幻想。 岳云知道常家老祖不好对付!岳云不是不想要恢复香火,他只是不愿意谢茂冒险去对付常家老祖。想来也是,常家老祖存世四千年,岳王父子也活了千余年,都是千年的老妖怪,怎么可能没碰过? “对上常家那一位也是迟早的事。”谢茂指了指衣飞石,“他要这个皮囊。” 岳云脸色倏地变得凝重起来:“怎么不早说?” “岳王爷管这事儿?”谢茂问。 岳云咬了咬牙,说:“你等着!” “慢着。”谢茂阻止他急吼吼回岳王庙找亲爹帮忙,岳王爷至今都没有正式露面,可见对岳云的做法还在观望。不把岳王庙的香火问题解决了,他好意思拐人到种植系?签了合同还得先打30%工程款对方才能干活吧? “目前还能应对。不必惊动王爷。”谢茂说。对付常居雷,真不用岳王爷出马。 “还有第三个方案吗?”谢茂问常燕飞。 岳云耸耸肩:“你问他?不如问我。” “你有方案?” “有啊。你这个是容家的孩子,不是很有钱吗?”岳云指了指衣飞石。 钱这种东西,对谢茂而言就是个数字。只要有时间,他掌握的技术很快就能变成真金白银。和衣飞石是不是容家的孩子没有任何关系。谢茂点点头。 “雇几个写手,写《穿越之我是岳云》,再拍几个电视剧、电影,搞一套舞台剧,动画片也别忘了,手机游戏搞起……注意啊,真金白银地砸钱啊,找靠谱的制作团队。嗯,我觉得吧,最好是老戏骨和小鲜肉弄两套班子,一个叫好,一个卖座,这网台联动轰炸着五年十年的,信仰哗哗地涨……” 岳云说得眉飞色舞,口水都险些掉了下来,“我可以演男主角!本色出演!” 谢茂才抚掌懊恼:“对。我把这给忘了。” 两万年后的未来时代,人类已经没有了创作者,也没有了明星和偶像。 因为,人类有了极其廉价的专属娱乐套装,专门为人类定制各种娱乐享受。 音乐、文字、图画、影视、设计……任何与创作相关的行业,都可以用娱乐套装自行衍生。每个人都可以有戳中自己全部萌点的专属偶像,他独属于自己。所以,未来时代再没有明星,也没有娱乐产业。 新古时代不同。修真文明还未将临,偶像大行其道。 偶像。 何谓偶像? 木胎泥塑,人形之像。 被供奉在庙宇中的神像是偶像,被大众追捧的明星也是偶像。 古时被供奉的偶像大多因其威德、敬其功绩,有着与众不同的德行神光。现代被大众追捧的偶像,同样是因为他们拥有异于常人的长处——或美颜盛世,或才艺俱佳。 这有什么不同? 谢茂也有一个专属娱乐套装。 替岳云搞一整套娱乐圈信仰,完全不成问题。当然,前提是,他得多赚点钱。 . 323.乡村天王(82) 岳云的小公寓到处都是纸糊的玩意儿, 为了让石慧健康地活下去, 几个哥哥只得带她去大采购。 去京市跟着容大小姐见过世面之后, 石慧买东西也不再缩手缩脚, 个个都要问“哥哥我能买吗?”常燕飞跟在身边替她拎包, 她理智冷静地察看各种货物的标签和价钱,衡量惠而不费之后, 就决定买下来。 ——前面谢茂和衣飞石还是自顾自地逛着, 衣飞石拿起什么新奇的东西, 谢茂从旁解释一句。 说是来陪妹妹大采购,其实根本不关心石慧想买什么, 只充当大钱包的功能。 哥哥和谢哥哥依然故我,身边陪着自己的,却已经从容哥哥变成了常哥哥。想起家中那个容舜亲自挑选的粉色饭盒, 石慧忍不住问:“容哥哥不当哥哥徒弟了吗?” 谢茂和衣飞石都很意外。 “为什么这么问?”衣飞石问。 “……我随便问问。”石慧意识到自己的问话可能会冒犯身边的常燕飞,立刻打住了。 从商场回去之后,衣飞石帮着石慧收拾好东西,留了足够多的零花钱,又把童画的电话给她:“平时有事找岳哥哥, 岳哥哥不方便的时候, 打这个电话, 找童姐姐。——需要什么自己买, 不要回家。” 他所说的家, 是指容舜过户给他的那栋别墅。 童姐姐是谁?石慧懂事地没有问, 只把童画的电话号码存进通讯录。 临走时, 石慧依依不舍。衣飞石从来不惯孩子,倒是谢茂看她眼巴巴的模样有点可怜,说:“行了,晚上不走了,哥哥陪你看电影。” 几人又带着石慧出门,看了一场午夜场电影,回家三点,石慧顾不上洗漱就倒头睡了。 衣飞石订了早班飞机,三人在附近酒店洗漱整理之后,清晨就飞回了京市。 宿贞一次两次三次扑空,永远落后一步。 她在杭市没头苍蝇似的转了几圈,查到衣飞石回京市的机票信息,气得砸了手机。 没有容舜从中作梗,她不可能被毫无根基的衣飞石耍得团团转。事实上,到了杭市之后,衣飞石也没有做什么遮掩行迹、故布疑阵的动作。——都是远在正定的容舜在遥控指挥。 宿贞赶到小山机场时,恰好看见谢茂与衣飞石乘坐的航班飞上天空。 她站在登机口的落地窗前,看着天边冉冉升起的红日,冷冰冰地诅咒:“牺牲反刍,血食禁绝。” 千里之外。 胳膊挂在绷带上的容舜正在办公室闭目养神,突然胃部剧痛,两分钟后,他就控制不住呕吐大片黑红色的伤血。 “舜哥,舜哥怎么了?”张伟强立刻把他押进了医院。 健康。 容舜木着脸用手帕擦去嘴角的血渍,心想,她生气的时候,就能随手夺去我的健康。 ※ 云端之上。 衣飞石出门必须得买头等舱,经济舱座位太窄,他坐下去太痛苦。 刚上飞机没多久,衣飞石已经很熟练地换上拖鞋,准备在飞机上眯一会。 谢茂在谢朝时就把孩子宠得无法无天,什么都是好好好,原本应该昨晚红眼航班回京市,谢茂临时起意陪着石慧看了场电影,生生耽搁到现在。嗯,虽然电影是挺好看的,《红海行动》。衣飞石现在还有点热血沸腾,现代□□战争,庞大的钢铁战船,蔚蓝色的海洋…… “电影里他们从飞机上跳下去穿的装备是什么?”衣飞石睡不着,忍不住向谢茂求教。 相比起各种砰砰啪啪的枪械□□,衣飞石更羡慕的是在空中翱翔的自由。 “翼装飞行。死亡率相当高。”谢茂泼了一盆冷水。 衣飞石指了指自己的内衣。标准制服,防撞防摔,一等神器。 “我也不是很懂。你网上搜一下,不行请个老师买课学一学。”谢茂想起衣飞石给石慧买课经历网络诈骗的事,不禁笑了笑,“找个线下有资质的学校。”别再被骗了。 目前国内航班准许使用手机,飞上天之后,依旧没有信号。 衣飞石打算落地之后再搜索,喝了一杯空乘送来的温水,戴上眼罩,靠着谢茂睡了。 阖眼不到半分钟,还在迷糊的时候,他感觉到谢茂轻“嗯”了一声,仿佛很惊讶。 “先生?”衣飞石瞬间就清醒了,摘下眼罩询问。 “我在容舜身上放了一个防护咒。”谢茂目前最大的短板就是真元不足。他在容舜身上放了防护咒,离得太远了就护不住。当初他临时决定拖家带口跟容舜去京市过年,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现在,他只能感觉到有人以古老恶毒的诅咒伤害容舜,防护咒给了他反馈,却无力持久保护。 几乎是在他感觉到异样的瞬间,护咒就破了。 ——宿贞的亲儿子已经浮出水面,他认为应该没人会再找容舜麻烦。他想错了。 “他出事了。”谢茂坐在万米高空的飞机上,一时间束手无策。 离得太远了。 现在只能希望在他飞抵京市之前,容舜还活着。 谢茂都束手无策,衣飞石就更加没辙了。万米高空之上,常燕飞想打个电话找人帮忙都没信号。三人只能保持着压抑的气氛,一直熬到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 刚刚落地有了信号,衣飞石就拨通了容舜的电话:“你在哪儿?” 接电话的是张伟强:【石老师?我是伟强。对不住啊,我们舜哥现在不方便,您有什么吩咐?】 “地址。”衣飞石跟着谢茂,三人匆匆忙忙下了飞机。 容舜目前正在正定省二院急诊室,抢救之后做了全面体检。谢茂三人乘高铁赶到时,恰好接诊医生做了初步诊断:“可能是胃癌。”常年临床的医生非常有经验,不用等详细报告就能肯定了。容舜表现出来的已经是晚期症状。 “你是不是拿错报告了?我们舜哥身体很好!每个月都会做体检!”张伟强表示不相信。 “可以做一个全面的检查,等详细报告。初诊不一定准确。”现在医患关系紧张,医生表示怕砍。 “不用了。”容舜躺在病床上,看着悬挂的液体,滴答,滴答。 “请问家属在吗?需要商量后续治疗方案……” “不用了。”容舜再次拒绝,“强哥,打完点滴,给我办出院手续。” “是,舜哥,我们回京市,找卢院长重新看。绝对没问题的。上个月体检你的胃还好好儿的,怎么可能是癌症,我看这什么破医院——那出租车司机肯定收回扣。他们是不是莆田系?”张伟强说着就要揪医生的领子,医生见多识广,一溜烟就窜出门跑了。 “去给医生道歉。”容舜命令。 张伟强满脸不服,见容舜眼中透着一丝凄凉绝望的冰冷,突然意识到,这或许是真的! “……是夫人?”张伟强不可思议地问,“她真的对你下手了?” 容舜沉默不语。 “她一定是疯了。舜哥,一定有人可以阻止她。对,刚才石老师打电话来了,他问你在哪里,他好像知道出事了。你别着急,他和谢先生肯定能帮你……” 张伟强七手八脚地掏出容舜的手机,拨通衣飞石的电话。 电话铃声就在门外响了起来。 “老师,老师你快来!”张伟强动作夸张地推开门,着急地把门外三人迎进来。 谢茂步幅很大步速很快,行在最前,张伟强才将门打开,三两秒他就走近了容舜的床前,一颗平安花种子喂进了容舜嘴里:“咽了。” 有点哽。容舜艰难地把那颗种子咽下去,看着走进来的衣飞石,笑着打招呼:“老师。” 平安花落在病灶之上,瞬间生根发芽。容舜原本靠着药物镇痛的胃竟然再次掀起痛楚的波澜,哇哇吐出好几口黑血,夹杂着一些病变腐烂的黏膜组织。 “你喂他吃什么了!”张伟强老母鸡似的护住了容舜,满脸紧张。 凶猛吐血的容舜渐渐安静了下来,他用纸巾擦了嘴,摸了摸曾经剧痛的胃:“不疼了。” “治标不治本。”谢茂摇头。 平安花的种子只能暂时抑制住诅咒在容舜体内扩散,生发的力量与腐坏的力量进行抗争。 然而,谢茂能感觉到,那股诅咒的力量非常强大,平安花顶多扛住十二个时辰。一旦平安花种子完成生根、发芽、开花的过程,到花落的瞬间,诅咒又会重新攻伐容舜的身体。 他不是咒法大家。 到他的时代,修真联盟明文禁止施用诅咒,且有极其廉价高效的纯阳水横空出世。 一瓶纯阳水饮下,从此不被任何诅咒困扰沾染。几乎大部分人在出生时就会饮用纯阳水,这也导致蛊师大巫纷纷绝嗣,诅咒系全面势微。 ——就是因为对付诅咒太容易了,他的随身空间里根本没有准备这种药剂。 常燕飞蹲在容舜吐出来的血块中看了好久,说:“这是我家的草泽咒术……” 所有人都齐刷刷地看向他。 “我知道怎么解……”常燕飞吞吞吐吐。 “那你快救救我们舜哥!”张伟强恨不得抱住他亲一口。 “可我解不了。”眼看张伟强要打人,常燕飞飞快地解释,“施咒的人修为深厚,我就算拼着重伤折损修为的风险去解——也解不开。你到底……惹谁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容舜和衣飞石一眼,“我……大姑?” 324.乡村天王(83) 容舜的沉默肯定了常燕飞的猜测。 宿贞对容舜下了一个诅咒。一个极其恶毒、损害健康乃至生命的诅咒。 这荒谬的作派让谢茂和衣飞石都难以理解, 养在身边的十多年的孩子, 这孩子前不久还替她出了一次车祸,不说是个人, 养条狗都有感情了吧?容舜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错事, 让她狠下杀手? 衣飞石深吸一口气,拿出自己的手机,考虑再三之后,问谢茂:“我要救阿舜。” 给宿贞打电话。 常燕飞救不了容舜,宿贞肯定能救他。 不过, 这个电话拨出去,宿贞肯定会谈条件。他们要么对宿贞妥协, 要么对宿贞施以强制措施。不管做哪种决定,目前都必须由谢茂来评估后果, 决定怎么办。 容舜一直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似乎对自己的健康漠不关心。 直到衣飞石说要救他时,他才红了眼眶,倔强地不肯看衣飞石和谢茂。 他仰慕期盼了一辈子的母亲, 给了他一份胃癌套餐,他一度戒备提防、相识不足三个月的老师, 却愿意为了救他做退步和妥协。 他感觉到一种由衷地可怜, 为他自己。 “不着急。”谢茂现在更不想招惹宿贞了。 那个疯婆子,连容舜都伤害, 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常燕飞解不了的诅咒, 不代表他也解不了。 张伟强怎么能不急?听见谢茂阻止衣飞石救容舜, 他上前一步猛地跪在谢茂跟前:“谢先生,你行行好,我们舜……” “张伟强!”容舜厉声制止,“你起来。先生和老师会有安排。” 谢茂笑了笑,上前摸摸容舜的脑袋,安慰他:“你放心。替我办事,总不会让你吃亏。” 宿贞还能为了什么事对容舜发疯?这两天宿贞始终没能来骚扰衣飞石,显然都是容舜的安排。不管容舜阻止二人见面是为了谁,那日拒绝再见宿贞是衣飞石的吩咐,容舜照办了,谢茂就会护着他。 “常燕飞,你来。”谢茂就在病房窗边靠着,拿出纸笔,“跟我讲一讲这个咒术。” 他是不怎么懂咒术。常燕飞不是懂么? 这个世界的本真就是那么一回事,咒术也不过是另一种能量的运用方式。哪怕是现学现卖,他也有十二个时辰。 实在学不会,那时候再找宿贞好了。 手里拽着宿贞的心肝宝贝儿亲儿子,谢茂不觉得自己会输。 张伟强不怎么安心地凑近容舜身边,小声嘀咕:“靠不靠谱啊。”现学啊! 容舜也不知道。 不过,曾经面色凝重的衣飞石恢复了从容,还能慢条斯理地削苹果。容舜觉得,应该靠谱吧? 衣飞石削了两个苹果,挑最好的果肉端到谢茂跟前。 谢茂一只手在小本子上做笔记,一边吃苹果。 旁边给他讲课的常燕飞苦逼极了——他感觉自己好像在自说自话,谢茂完全不听他的,不给回应也从不疑问。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讲得乱七八糟,搁他自己听,肯定一头雾水。谢茂还是没反应。 半个苹果吃完,谢茂本子上写了七八页常燕飞根本看不懂的符号,点点头:“行了。” 他在衣飞石捧着的碟子里再拿了一块苹果,示意剩下的赏了常燕飞。 常燕飞苦巴巴地捧着衣飞石递来的碟子,小心翼翼地问:“表弟啊,你说,老大他这是听懂了吗?”我自己都讲糊涂了! “先生说行了,九成是行了。”衣飞石擦了擦手,跟回谢茂身边。 谢茂也不顾什么形象体统,就在病房里仅剩的小空间里坐了下来,从随身空间里一次次摸东西。 宿贞对咒术精修多年,空口诅咒不必假借外物。谢茂初习咒术,想要达到她的水准是不可能的。 他必须借助一些很原始古老的咒物。他所拥有的种植系随身空间里有一个植物基因库,许多原始星球的植物都有样本留存,格物致知是种植系的基本功,他了解自己栽种收藏的每一种植物属性。 常燕飞讲课的时候,他已经在扒拉自己能用哪些东西做咒物了。 他手里的植物弄得众人眼花缭乱,有花有草有枝有桠有根茎有块垒,拿出来之后,还会被他稍微加工一番,没多久就积攒了差不多三斤,仍在地上,看上去像是一包中药。 “找个盆来。土盆苔痕更好。”谢茂随口支使。 常燕飞答应一声,张伟强就先跑出去了:“我去我去!马上回来!外边有花盆!” 谢茂施咒的方式和常燕飞家传所学完全不同,他看得都快哭了:“老大,您这是真的懂了吗?” 和我从小学的完全不一样啊!我跟你说的,好像也不是这样吧?虽然都是圆圆的盘子滴溜溜地转,可是,我跟你说石磨,你去搞了个摩托啊! 谢茂已经把咒物准备好了。他胸有成竹,并不认为自己会失败,剩下的只是完成。 张伟强没回来之前,他还打了个电话,问丁仪:“什么时候走?” “晚上十一点。机票和护照会送到你手里。”丁仪那边似乎很忙碌,声音嘈杂,“你要带常燕飞一起走?” 谢茂直接挂了电话。 他不止要带走常燕飞,还要带走容舜。把容舜留给宿贞这个疯子,天知道她下一步会干什么? “晚上十一点飞伦敦。能走吗?”谢茂问容舜。 容舜因为工作性质特殊,总共“拿”了十二个国家的护照。这其中当然用了不合法的手段。他没有说自己的详情,只点点头,说:“可以走。” “有件事你去办妥。”谢茂吩咐。 他打算把衣飞石放在随身空间里偷渡到伦敦去,为了不让宿贞跟来捣乱,需要伪造衣飞石的行踪。 他们去伦敦,再给衣飞石买一张去纽约的机票。相关后续由容舜去办妥。——这对常年干安保工作的容舜而言,故布疑阵非常简单娴熟,他们拥有一整套经验。 张伟强没多久就抱着花盆进来了,身上还沾着土,差点被护士轰出去。 谢茂把所有咒物放进带着青苔痕迹的土盆中,牵过衣飞石的手,说:“对付她,要用你的血。” 用子血对付母亲,这是相当违背伦常的一件事。谢茂不在乎这个,不过,他怕极其封建古板的衣飞石接受不了。意外的是,衣飞石瞬间就用水果刀削破了手指,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干枯古老的咒物之上。 谢茂含住他的手指舔了舔,稍微止住血之后,抹上焕容自愈膏:“你这是生气了?” 先有谢茂,再有容舜。衣飞石怎么可能不生气?他自问一向是个讲道理的人。哪怕沙场对阵敌我双方,杀得你死我活,大战之后,该挖坑挖坑,该厚葬厚葬,无非是各为其主。 他理解不了的,是宿贞这种挥刀猛干自己人的疯狂。 “先生,赶时间。”衣飞石不想谈论宿贞。 谢茂不拆穿他的回避,一口清气喷在指尖,轰地一声,绚烂流离的火焰从他指尖飞出,火星落在苔痕土盆中的咒物上,升起袅袅青烟。不等谢茂念咒,医院的烟雾报警器就响了…… 喷淋系统瞬间启动,半池子清水全喷在了这间病房里。 屋子里所有人都惊呆了。 容舜头疼地捂住自己的脸,这情景怎么这么眼熟呢……启平镇的速9酒店里,这两位好像就搞过这种乌龙,都说吃一堑长一智,这两位都很聪明,怎么会让一道小阴沟绊倒两次?难以置信。 本层楼的医生护士护工全都冲了进来,谢茂已经把惹祸的土盆扔随身空间,衣飞石手里还拿着邻床的被子,撑在谢茂头顶遮挡。谢茂满脸正气,衣飞石更是理所当然,常燕飞一身卡通棉服大龄中二打扮,护士长就冲着张伟强去了:“本层禁止吸烟,禁止吸烟!” “你唬劳资没见过世面是吧?你这是火警探测器,不是吸烟探测器!这么大个病房,还开着窗,就算我抽一根烟能触发报警?我告诉你别讹我啊,劳资公司有一个律师团!我看是你们的烟感出问题误报了吧?你看看给我们淋的,我们容总现在还是重症病人!我要告你们!”张伟强立刻倒打一耙。 “行了,强子,你去和医院算算费用,我们换个病房。”容舜是个厚道人。 张伟强出门去和医院办交涉,没多久,就给容舜换了一个没有烟雾报警器的特殊病房。 位置在住院部的后边小楼,隔着花园,非常清静。不像是病房,更像是疗养院。 跟来服务的两个小护士都很安静漂亮,替被水喷淋了一脸的容舜擦洗换衣,要重新扎针时,被容舜拒绝了。他这种情况,现代医疗毫无益处。 谢茂不得不重新准备咒物。 他和衣飞石独自待在阳台上,叹了口气。 在谢朝待了太多年,他的潜意识里真的就没了这些常识。酒店,商场,医院……各种人群聚集的公共场所,都有烟雾报警器。普通吸烟或许不会被触发,搞烧烤、诅咒之类的活动,真的不行。 “当着容舜和常燕飞的面,我没有说。”谢茂把重新准备好的咒物放进土盆里。 “你知道我不会伤害你,我也知道我不会伤害你。宿贞不知道。”他握住衣飞石的手,慢慢捉起其中一根手指,在健康完好的指腹上轻轻磨蹭。 “她查验过你的灵魂。她肯定你是她的儿子。她相信你。” “可她不会信任我。” 谢茂取出一根金针,在衣飞石指腹上扎了一下。 殷红的鲜血,瞬间沁了出来。 滴答。 落在被焙制过的咒物上,将之沁润,舒展,重新变得鲜活。 “我从不做后悔的事。你今日也要想清楚后果。最后一次机会,你……还要不要她?” 谢茂和衣飞石的来历与感情,是整件事上最大的BUG。 在不知情的宿贞看来,突然出现在石一飞生命中的谢茂太可疑了。 她用阵法检查过衣飞石的灵魂,所以,她不会怀疑衣飞石的来历。她只会怀疑谢茂。 一个年轻漂亮身手矫健得了“梦中神授”传承的强者,一个能够放倒常家老祖、把她禁锢起来的强者,突然出现在她肥胖平庸的儿子身边,宁可断了指尖也要救下她的儿子,你让她相信这是“爱情”? ——一个多月前,谢茂甚至都不认识石一飞!他们的生命毫无交集。 常家老祖可以贪图石一飞的皮囊,明显来历成谜的谢茂为什么不可能对石一飞别有所图? 谢茂稍微提醒一句,衣飞石就能想明白宿贞的担忧。然而,他的抉择也非常快。 “解释不了。”他说。 他和谢茂的来历,没办法和宿贞解释。 就算他亲口告诉宿贞,他和谢茂来自谢朝,不是宿贞的儿子石一飞,也只有两种下场。第一,宿贞相信他夺舍石一飞,对他除之而后快。第二,宿贞检查过他的灵魂,不相信他被夺舍,转而认定他被谢茂洗脑控制了。 人的心都是偏着长的。相比起相识没几日又对谢茂无礼的宿贞,衣飞石更偏向容舜。 “不后悔?” “这是她的选择。” 谢茂捉住衣飞石的手指,又挤了两滴鲜血落下。 随即以南明离火点燃咒物,青烟随着午后渐炙的寒风袅袅升起,伴随着谢茂悠长古雅的咒语:“太一护形,光华五蕴。牺牲复其体,血食续其生。一乘九难起,二六三灾平。臣谢茂谨咨,上赐太平。” 咒文结束的一瞬间,土盆中闷烧的烟气轰然火光大作,一道瑞气飞入天外,直上九霄。 刚刚飞抵首都机场的宿贞正从VIP通道离开,跟在她身边的助理全都不敢吭声,通道里,只剩下她单调的高跟鞋踩地的声响。突然之间,宿贞僵立当场,挺直的脊背缓缓蜷缩,紧绷的脸色扭曲出一丝狰狞,下一秒,她狂喷出一口鲜血,将面前的升降梯玻璃门染红。 “宿总!” “夫人!” 宿贞倒在地上,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他竟然用飞儿的鲜血对付我…… ※ “好了?” “好了。” 谢茂拉开房门,支使常燕飞:“待会儿把外边的盆挖坑深埋。” 衣飞石则走到病床边,探了探容舜的颈项脉搏:“怎么样了?” 容舜摇头。自从谢茂喂了他一枚太平花种子之后,他胃里一直胀胀的,吃撑了的感觉。 常燕飞上前看了好几眼,说:“没事了。真没事了。”他不住看谢茂。我讲得那么乱七八糟,你施咒也是荒腔走板,怎么就能歪打正着? “既然没事,我们换个地方吧。”衣飞石实在不想再应付追上来的宿贞。 谢茂端茶喝了一口,懒洋洋地舒展双腿。衣飞石很习惯地上前,帮他脱了鞋子,揉了揉腿。 这熟悉的动作让常燕飞和容舜都无语。刚还说要走,谢茂一翘脚,衣飞石立马就改主意了。不是要走吗?你脱他鞋子干什么啊?——作为“娘家人”,看着衣飞石这么伺候谢茂,常燕飞心里怪怪的。 谢茂还顺手把茶喂了衣飞石一口,两口子丝毫不觉得哪里不对。 “不必换了。”谢茂解释,“她现在爬不起来。” 常燕飞磕巴:“我,我大姑?” 容舜直接就从病床上坐了起来,他没有说话,抿嘴看着谢茂。 “如果她想你死,咒术反噬,她现在已经死了。”谢茂给过衣飞石好几次机会,如他所说,那是最后一次机会。衣飞石没有对宿贞留情,他根本就不在乎宿贞的死活,“如果她不想你死,那她现在还活着。短时间内,至少我们从伦敦回来之前,她应该不会有力气爬起来找麻烦。” “容家把你养得很好。不过,这件事上,你也不必有遗憾了。”谢茂说。 确实不该有遗憾。 如果一个想害死自己的人死了,何必为她伤心呢?如果她根本不想自己死,她也不会死。 容舜还是禁不住流了一行泪。 他觉得—— 宿贞已经死了。 325.乡村天王(84) 容舜能下地就让张伟强回京市拿了他的证件, 订好机票。 远在杭市的技术小姐姐童画难免又做了点小手脚,方便容舜能顺利出入境。 下午,特事办派人联络了谢茂, 把证件直接送到了正定市省二院。文件袋里几样东西倒出来一看, 谢茂揉了揉额头——甭管童画做了什么手脚,容舜护照上身份还是姓容名舜, 谢茂到手的居然是一本彻底的官方假证, 照片是他自己,ID不知道哪儿搞的一套,名字叫龙霸天。 衣飞石get不到这个名字多搞笑,常燕飞蹲在一边哈哈哈哈快笑抽过去:“龙霸天。” 不管是非正常渠道还是官方假证,谢茂和容舜的出入境手续总算是办全了。 就剩下常燕飞还没有着落。 “需要我这里……?”容舜表示可以代劳。 “应该没问题吧?”常燕飞心里也没底,长这么大年纪,他还是第一次出国呢。 下午四点,几人在正定简单吃了顿晚饭, 乘车直抵首都机场。刚进航站楼, 常燕飞就接到了电话, 两分钟之后, 一个自称小刘的某部秘书带着七八个随员, 浩浩荡荡地围了上来。 “常先生,您好, 您好啊, 我是小刘。侯公子给您问好。”三十来岁笑容和煦的“小刘”满脸和善, 热情地和常燕飞握手。 “你可有消息了。我签证办好了吧?护照呢?”常燕飞也着急, 十一点的飞机,这都八点多了。 “给您办手续去了。您别着急啊,侯公子给您申请了一条直飞伦敦的航线,机长在内场,这是乘务长燕妮。我给您介绍一下,这是本次全程陪同您去游玩的管家马克,导游安琪拉,翻译田庄庄,”小刘一个个给常燕飞介绍,被点名的立刻含笑上前鞠躬示意。 常燕飞整个人都懵了:“我和小猴子说了,只要给我弄好签证就行了……” “这是您的伴游女友,嫣嫣,甜蜜,苏里里……”小刘指着三个风格不一的小美女,见常燕飞满脸嫌弃,他压低声音说,“她们都能穿卡通棉服,你想让她们扮熊本熊、熊大熊二都行。” 常燕飞听了想打人。 “我的护照、机票。”常燕飞黑着脸再问一遍。 “常先生,哎您不要客气呀。您和我们侯公子是什么交情?您要出国玩儿,要不是我们侯公子目前还在汉堡谈忙了三年的并购案,肯定全程陪同!您是不是生气了?侯公子在飞机上给您准备了一个惊喜!当当当当——现在不能说,待会儿您上去就知道了,常先生我们……” 常燕飞打断他:“你是不是以为我在跟你客气?我行程安排好了!护照!” “哈哈哈哈,就是这个道理,您和侯公子还客气什么呀?来来来,燕妮,帮常先生提包,我们先去休息室坐一会儿……”小刘完全没觉得哪里不对。 谢茂和衣飞石这会儿已经去了洗手间,谢茂准备把衣飞石揣随身空间里偷渡出国。 容舜拖了两个箱子——他和谢茂都用了假身份,容舜直接拿了英国护照,童画帮他伪造了出入境记录,今日的行程直接就是从华夏回伦敦。谢茂拿到的则是商务签证,龙霸天的身份是英国某企业的职员,去伦敦总部述职。 照着这两种身份,张伟强火速准备了两份符合身份生活习惯的行李,这会儿都暂时由容舜看管。 他拉着两个半新不旧的大箱子,落后了一步。 常燕飞去拿护照,谢茂衣飞石不在,他犹豫再三之后,还是给宿贞的助理打了个电话。 “她……”还活着吗? 【少爷,夫人突发怪病正在医院抢救,您有什么事给我发邮件,我会让秘书去办。先挂了啊!】 听着电话里被挂断的嘟嘟忙音,容舜喉头有硬物哽了哽。 宿贞还活着。 容舜第一个念头是,她没有死。 不管宿贞对他做了什么,不管他对宿贞有多愤怒、绝望,他永远也不会为了宿贞的死亡高兴。 心头那根自己都未察觉紧紧绷着的弦松开之后,他才能有余力去想“宿贞还活着”所代表的更深一层意义——她没想让我死。 她没有死。 因为,她没想咒死我。 她也许只是气急了,她觉得我想拦着她的亲儿子回家。 容舜看着手机屏幕一点点熄灭,嘴角往上勾了勾。一日之间心情起伏宛如过山车,容舜才安慰着自己松了口气,就看见常燕飞被缠得快打人了。 “需要我帮忙吗?”容舜左臂还因骨折打着石膏,单手拖着两只箱子上前,毫不费力。 小刘对着常燕飞满脸春风十分恭敬,回头瞥向容舜的眼神,那是很典型的官僚鄙视链。 容舜伪装身份都很注意细节,作为一个拿着英国护照来华夏旅游的华裔,家世不显赫(没什么钱),箱子里装满了在华夏淘来的山寨货,穿的都是平民牌,手里还拿了个花韦手机——他还戴了个毛线帽子,垂下的刘海把前额遮住了。 “这是常先生的朋友?我们侯公子的飞机很宽敞!多带一个人so easy,燕妮,接一下他的护照,把手续办了,呵呵呵,常先生的朋友就是侯公子的朋友嘛,贵客。”小刘嘴里说得客气,恭维的目光都流连在常燕飞身上,根本不看容舜。 “侯玉涛?”容舜还真认识。京城地界,他不认识的二代三代很少。 小刘才看见他的正脸,差点喷出来:“容大少!”哦日,装逼装到容大少面前!翻车了! 见了容舜出面,小刘也不敢再带着他那一帮子机组人员、陪游团队,在常燕飞面前装逼炫耀谈笑风生了。 侯家和容家都是顶级豪门,可这二代与二代之间也不一样。 侯玉涛是侯家六房所出的第三代,别说现在,十年二十年后也碰不到家族核心。容舜因情况特殊,十六岁拿了学士学位后就进了盛世安全集团,总裁、董事当了好几年,手握实权。 侯玉涛也是借着常燕飞的脸面,才紧急动用家族资源插队弄到航线专机。 这种一路绿灯的特权在普通二代面前能炫耀一番,搁容舜眼里就不怎么够看——航线资源没容舜多,私人飞机没容舜多,养的机组人员也没容舜多。 容家还有一个下属航空公司,随时能调剂业务、执行临时任务。 ——只要容舜想调。 他在容家有这么举足重轻的权力和地位。 容舜刚才在后边打电话,不清楚这俩之间发生了什么,问道:“护照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没有!呵呵呵呵,燕妮,快去把常先生的护照拿回来!”小刘坚决不能自取其辱,在容大少面前丢了侯公子的面子,他怎么跟侯局长交代? 谢茂独自回来时,就看见一大波人在容舜和常燕飞跟前点头哈腰地告辞。 “……怎么了这是?”谢茂不解。 常燕飞看着自己的护照,很想把昨天还打电话说给他“包圆”的侯公子一顿暴打一顿。 mmp,劳资说了自己走,不用麻烦。你还说给劳资包机票!——包机也他吗算包机票?给我买十一点的航班不行吗? “一点小麻烦,正在解决。”专门解决各种问题的容舜正在订票。 非常遗憾的是,机票售罄。 “中午买不是还有票吗?怎么就买完了?”常燕飞急了。他可不想被留在国内。 容舜查看票务之后,商量说:“零点后的航班还有票,不过,得中转一次。” 他看了看时间,目前刚刚九点整。其实,让常燕飞买到十一点这班飞机的票,他不是没办法。童画能“拿”到乘客的详细资料,他也有办法让某些乘客临时因某些不可控因素改签……问题是,这么兴师动众的,值得吗? “行、行吧……”常燕飞答应下来。 容舜准备买票的时候,他又忍不住说:“我不会说英文啊。我第一次出国!” 堂堂常家修道天才,国门之外居然怂成这样。谢茂被他逗乐了,那一瞬间,也有些天人感应在催促着他,他很自然就吩咐容舜:“都改签吧。一起走。” 容舜很快处理好三人的票务,改乘零点的航班,巴黎中转。 “我有一些很不好的预感。”谢茂对容舜说。 常燕飞耳朵倏地竖了起来。他是修士,当然明白谢茂这样的人不会随随便便“预感”。 “您担心什么。我立刻让人准备后备方案。”容舜也很重视谢茂的感觉。 “十一点的航班。燕飞想让我们陪着他一起改签时……” “我没有。” “对,你没有。总而言之,那时候我觉得改签是个好主意。”谢茂说。 “机票全部售罄的情况也很反常。总会有余票的。”容舜脸色立刻变得凝重起来,他考虑片刻,向谢茂请示:“我得打几个电话,可能会泄露我们的行踪。” “我们马上就要登机了。”谢茂不在乎这个。他们改换航班是个随机事件,没有人能预料到。 接下来的时候,谢茂和常燕飞去换了登机牌,三人分别过关安检,容舜始终在低声打电话。 候机室里,谢茂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隐隐察觉到一丝不祥。 机场广播发布了十一点直飞伦敦航班取消的消息,候机人群发出不解的骚动。 谢茂看向容舜,上午还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年轻人,正专注地通过电话完成他的工作。尽管容舜做的是民营安保工作,可他身上总是有一种很古怪的使命感。——大概和他公司职员都是退伍兵有关? 察觉到谢茂注视的目光,容舜比了一个OK的手势,一边说话一边走了回来。 “解决了。”容舜没有具体说。 谢茂不关系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无非是那几种,解决了就行。 才闭关出山不久的常燕飞不一样,特别来劲:“劫机吗!” 容舜不得不捂住他的嘴:“没有,别乱说。” “一个安检人员借口开箱检查,放了两块不太稳定正在充电的锂电池进去,还有一罐子助燃剂。负责二勘、三勘的工作人员都很奇怪地把它放过去了。好像没有看见。”容舜还是解释了一遍,“如果在高空中货舱起火,很快就会烧空……” “那可能是个隐身咒……”常燕飞发表专业看法。 “已经交给专业人士处理了。”容舜说。 专业人士。还能是谁?特事办。 特事办出面接手,当然不会影响谢茂的任务,机场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三人还是顺利登机了。 因隐藏身份的关系,全都只买了经济舱位——身边没有胖墩墩的小衣,也不需要非得去坐商务舱。谢茂觉得很不习惯。他可以坐在狭窄的舱位上,他只是不能习惯身边没有小衣。 飞机在夜色中,逆风飞上了天空。 326.乡村天王(85) 乘坐国外航空公司的航班, 空乘都是外籍, 仅有一位能说磕磕巴巴的华夏语。 高空上漫长的黑暗旅程让所有人都昏昏欲睡, 常燕飞戳前排座位后的视听屏幕,看见前排有人戴着耳机看电影,他也在座位上前后地翻。容舜帮他找到耳机插上, 他翻来翻去,最后找了个动画片看。 常燕飞坐在靠走廊的位置, 在容舜左手边。谢茂则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在容舜右手边。 被动画片勾走魂魄的常燕飞终于不嚷嚷了,特别认真地盯着屏幕。 见谢茂拉上窗边的遮阳板, 容舜轻声问:“您需要看电视电影么?”说着就帮忙拿耳机。 “不用。” 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一个小本子,复习今天学到的咒术。 诅咒系的法术对谢茂而言非常陌生, 就像古代农民大多能把耕牛伺候得很好, 新古时代的许多人连活牛都没见过。宿贞对容舜的施咒也让谢茂产生了一点危机感。 ——他在未来服用过彻底免疫诅咒的纯阳水, 处在新古时代的原身可没有纯阳水喝。 宿贞对容舜使用的咒术不算特别激烈, 没有让容舜口吐刀片、脑浆沸腾……所以,他还有机会向常燕飞求教, 对容舜施救反击。 如果有人直接对他、或是对衣飞石, 使用直接死亡的诅咒呢? 完全不理解的咒术体系,会让谢茂彻底抓瞎, 连怎么防御都要翻几本历史文献。 这种危机感让谢茂没功夫想太多。常燕飞教的不算多,在容舜身上解咒就是实践, 两相结合之下, 谢茂开始反推咒术原理。任何一种能量运用都能形成规律和体系, 如果有孤例不能完全解释,那一定有太多没发现的真理。谢茂在未来时代读书时就最擅长这个,做起来不算费力。 让他比较遗憾的是,他随身空间里的公寓没放什么书籍,这会儿想查资料基本上不可能。 飞机上WIFI名额有限,容舜没抢上,万米高空之上,手机也没有信号。 没有工作。没有琐事。 常燕飞认真看动画片,谢茂写写画画。 容舜第一次陷入了无所事事的空白状态,他坐得端端正正地发了一会儿呆,一直发呆。 谢茂做学问也不是闭关,容舜才呆了一会儿,他就发现了:“无聊?” “嗯?您和我说话?”容舜受宠若惊。 “我打算投资拍个电视剧、电影,随便什么吧。你做几个预算方案给我。有报酬。” 谢茂飞伦敦的身份是某公司职员,出行时也带着商务笔记本,恰好飞机进入巡航状态,他开箱子拿出笔记本,递给百无聊赖的容舜。 容舜拿着那个笔记本都快晕了。他是搞安保工作的,拍电影的预算方案?让他拍脑袋随便写? “先生,我对影视行业不是特别了解,这个预算……”我怎么做? “报酬。”谢茂将手里写得墨迹斑斑的本子示意了一下。 这个示意让容舜心肝一颤,连专心致志看动画片的常燕飞都瞥过了眼来。 没人看得懂谢茂本子上的符号具体是什么意思,可他那个本子,代表着能够击败宿贞的咒术知识。诚然这不是谢茂自己所拥有的玄学知识,然而,他愿意转手教给容舜,也足够让人吃惊了。 没有人不渴求更强大的力量。容舜对此极其动心。 “……您什么时候要?”容舜决定自己先做一个框架,有信号了再传回公司让下属去细化。 “不着急。怎么也得回国之后才能开始筹备吧?”谢茂也不是胡乱指挥,“隔行如隔山,这道理我明白。不过,你再陌生,接到的资讯也比我和你老师多一些。我只看一个大概的预算,你多准备几个方案。具体的,我会请一个咨询公司。” 谢茂的想法和容舜大致吻合,都是先拿个框架,细节再让懂行的人来补充。 ——知道大概需要多少钱之后,谢茂才能决定用哪种方式赚启动资金。总不能真像岳云说的,借着石一飞的身份去容家打秋风吧?没有这样的道理。 谢茂继续研究咒术,容舜打开文档写预算,那边常燕飞继续看动画片。 看着看着,容舜就发现常燕飞在抹眼泪……屏幕上,一个皱纹多得夸张的老太太,正在回忆爸爸。 容舜不得不呼唤空乘,给常燕飞要了些纸巾。发觉容舜英文流利能和空乘正常交流,常燕飞连忙表示:“来杯水。”幸好有假表弟在。 空乘送来水和纸巾,容舜先递给谢茂,再回头时,常燕飞已咕噜咕噜把两杯水都喝光了。 “表弟,你看过这个动画片吗?”常燕飞抹抹眼泪,问。 表弟这个词太扎心了。容舜敲键盘的指尖停顿了一下,解释说:“我工作比较忙。” “哦,那我跟你讲这个动画片。这个故事的世界观是,人死亡之后,家人供奉他们的照片,每年亡灵节,死去的人就能从亡者世界回到家里,与家人团聚。如果活人世界没有人记得亡者了,这个鬼就会从亡者世界里彻底消失。我有一个想不明白的问题。” 不管容舜愿不愿意和他讨论动画片,常燕飞逮着容舜就不放:“没有照相机之前,他们怎么办?” “画像?” “那谁是第一个知道要供奉先人画像的人?” “这是个动画片。”容舜很无语。这种玄学问题,你问谁不好,问我一个门外汉? 常燕飞不说话了,继续看动画片。 看着看着,他又抹眼泪,感动得不行,片刻后:“表弟,我要补充水份。我不会说英文。” 容舜只得再度停下来,帮他叫空乘服务。 整整一个晚上,常燕飞都在不停地叫表弟,表弟我想喝水,表弟这个音量怎么调?表弟厕所在哪儿?表弟厕所门我打不开,表弟我好像有点饿了,表弟我能吃你的小饼干吗?表弟,表弟,表弟…… 飞机降落在巴黎机场时,小睡了半小时的常燕飞精神奕奕,容舜被他闹得差点神经衰弱。 “待会马上就要飞伦敦,不用再过安检,厕所在这里……” “表弟我饿了。”站在陌生的机场里,常燕飞也没有想象中的怂,机场许多免税店都有华夏文字的优惠打折信息,这让常燕飞比较安心。 飞机上确实没吃好。容舜看了一眼,谢茂坐在候机大厅里,腿上还放着本子写写写。 “你跟我去买,还是陪着先生?” “我跟你去。”常燕飞心想,听说老大中学毕业就参军了,文盲程度和我差不多,坚决不跟他。 ※ 突然有人在谢茂身边坐下,说:“如果我是你,就不会让同伴离开,独自待在这里。” 话音刚落。 枪支套上消|音|器射击的脆响,从谢茂身后传来。 327.乡村天王(86) 坐在谢茂身边的人, 同时伸手, 想要把谢茂摁到椅子下躲避流弹。 他的动作显然没有谢茂快。谢茂在枪响的瞬间, 人就弯腰扑在了椅背下。那只手隔着谢茂衣领不到半公分的距离,抓了个空。——就像是两人事先商量好的,对方对谢茂做了个掩护的假动作。 很快第二枪又响了。 谢茂没有沿着枪手判断的轨迹行动, 瞅准时机,朝着枪手的方向迂回扑上。 他有随身空间护体, 本来也不怕枪击。之所以会在枪响时做规避动作,是因为候机大厅里到处都是监控设备,他不想因为“刀枪不入”被拘留在异国他乡“配合调查”。 枪手是个身材很纤细的金发女人, 手持一把形制很怪异的消音手|枪,冷静地瞄准谢茂。 谢茂飞速移动的过程中, 顺手操起靠墙的垃圾桶, 砸向女枪手。 这时候整个候机大厅都已经尖叫混乱了起来, 经常遭遇恐袭枪击的巴黎人民很有经验, 一边尖叫一边扛起自己的包护住要害,跟着混乱的人流往外边奔跑。他们疏散的方向, 正是容舜和常燕飞买餐点的购物街。 女枪手朝着谢茂又连续开了两枪, 都被快速移动的谢茂神闪避了。 ——连续四枪没中,谢茂顺利接近了她。 接下来的一切, 完全没有悬念。 只用了2秒时间,谢茂就完成了夺枪制伏的全过程。甚至他顾及了满头的监控探头和假身份, 没有使用原身所会的标准战术动作, 而是选择了衣飞石在谢朝交过他的“花架子”。 相比起一招制敌的勇猛, 学自衣飞石的擒拿手法就惨烈多了。 短短2秒时间,女枪手不止失去了她的抢,断了十二根骨头,还有八个关节脱臼。 与此同时,容舜、常燕飞离去的方向,响起了枪声。 谢茂毫不顾忌地用腿夹住被制伏的女枪手,提着她当肉盾,右手拿起了夺来的手|枪——在他对面,刚刚坐在他身边曾经试图摁住他的男人,正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那是个非常自信高傲的人。 一片混乱的候机大厅里,到处都是没头苍蝇乱撞的普通人,谁都害怕不知何时窜出来的枪手。 他不一样。 他就像是行走在自家领地上的国王,高傲、放松、拥有权威。 这时候,疏散出去的人群又没头苍蝇似的跑了回来。很显然,容舜、常燕飞那个方向出的问题更大,让人们觉得那边更危险。那人也突然睁大眼睛,夸张地嗷嗷叫:“NONONONO……” NO个屁。咱能不装逼吗?谢茂砰地一枪把女枪手持刀的右腕打碎—— 他亲自控制下的对手,怎么可能被反杀? 要说稀奇古怪的生物,谢茂比地球上任何一个人都见得多,他不会对骨折脱臼的对手掉以轻心。 女枪手被打碎右腕之后,持刀的手与利刃一起落在地上,刀是不足十公分的袖珍型小刀,异常锋利,泛着诡异的水光,那只手却没有流血,断茬处分泌出紫色液体,手也在落地的瞬间变成了某种黏糊糊的东西,在地板上无意识地抽搐痉挛着。 顾不上装逼一边喊NO一边冲过来的男人松了口气,还没说话,谢茂的枪口就对准了他。 “我是火锅饺。”那人不紧不慢地自曝身份。 不认识。谢茂拿出手机,米粉已经给他编辑了一条短信。 【海外小组我也不熟。问他跟哪个老大?】 “跟哪个老大?”谢茂问。 “齐妈。”不用谢茂继续盘问,那人上前来就把来历全部交代了,“答案是‘齐妈’。但是,我跟的人事实上不是齐妈。我是虾饺招收的编外人员,代号也是他给我的,那边并没有我的档案。” 虾饺。 这个几次出现在特事办战士谈论中的名字,在异国他乡又出现了。 在特事办的正式档案中,虾饺的相关记录是失踪,而大部分特事办的战士都相信他已经牺牲。 谢茂没有权限去翻阅虾饺所执行任务的全部记录,只是从米粉的谈论中知道,虾饺是为了调查丢失的7号档案而失踪,在他失踪之前,传出了一条李大红相关的情报。 另外,在传闻中,原身是因为与虾饺有“不正当男男关系”才会“退役”。 ——既然退役是假的,谢茂有理由相信,原身和虾饺的“不正当”关系,应该也是假的吧? 他手持的枪口仍旧对准火锅饺:“站在五米外。双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 “那你小心。它很不好对付。”火锅饺指了指被谢茂夹在腿下的女枪手。 正在往谢茂这边疏散的人群突然又发出惊恐地尖叫声,谢茂循声望去,只见容舜一手持枪,一边快速朝着他走来,常燕飞在背后疯狂甩符——进入战斗状态后,常燕飞变得异常冷静成熟,眼中甚至有一丝冷酷。有他护着容舜背后,容舜连头都没有回。 “先生,我们得尽快离开。”容舜单膝跪下,降低中弹风险。 他目光凝重地看着女枪手掉落的“手”,那东西根本不是人的肢体,辨认不出来历。 谢茂的目标是去伦敦。 来巴黎转机是个临时起意的意外。从京市到巴黎飞行时间长达十一个小时,真要对他进行劫杀,十一个小时也足够安排了。——谢茂之所以处处克制,甚至改变了原身遗留下最习惯的战斗方式,都是为了不暴露身份,还能顺利转机去伦敦。 容舜却要他尽快离开。 为什么?敌人太强?还是,情况已经糟到对当地警察百口莫辩的地步了? 此时,一大批机场警察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顾忌周围的民众,他们举枪未射击,一边疏散群众,一边朝着常燕飞、容舜与谢茂这边进行包围。 “他们都是这种东西。”容舜低声说。他的目光落在地上那黏糊糊的东西上。 当地警察和女枪手是一样的“怪物”? 谢茂当机立断:“走。” 容舜连续三枪射碎了登机闸口旁边的玻璃窗,谢茂一跃而下,抢了一辆拖车。容舜、常燕飞接连飞奔而出,落在拖车后斗。容舜把常燕飞推到谢茂身边,蹲在车头上,果断将后边的车厢挂钩分离。 与此同时,谢茂一脚油门踩到底,没了货箱拖累的拖车头就像小炮弹一样飞了出去。 容舜抢来的手|枪子弹不多,离开时,他准确地将身边几辆车的油箱打爆,防止对方乘车追来。 整个戴高乐机场都响起了警报声。不少进出港的航班都还在机场内滑行,调度需要一定的时间,这让警车合围变得比较困难,谢茂凭着天人感应,脚踩油门信手乱开,引擎声轰鸣中,越过一辆正在滑行的飞机,闯到了机场边缘。 三人都麻利地翻过了围栏,谢茂回头看了一眼:“他没跟来?” “谁?”容舜和常燕飞都很诧异。 “候机大厅在我两点钟方向五米之外的华裔男人。”谢茂说。 “先生,那里没有人。”容舜常年做安保工作,对场面控制非常娴熟。五米之外不算太远的距离,他不可能遗忘当时的细节。 常燕飞的表情,也说明他当时没看见别人。 谢茂没有纠缠这个细节。三人沿着大片草地潜身飞奔,谢茂与容舜体能都非常好,奔出去十多公里面不红气不喘,常燕飞就拼命给自己腿上拍神行符,胸口拍顺气符。 见他抿嘴强撑也不吭声,谢茂递了一罐能量汽水给他:“喝一口。” “啊?哦。”常燕飞啪地拉开罐子,猛吸一口,瞬间精神焕发。 这滋味简直堪比过电,从头爽到脚。常燕飞还想再来一口,汽水就被谢茂没收了。 谢茂带路七弯八拐不知道跑出去多远,路边停着几辆车,容舜探头看了车内的油表读数,挑了一辆油多且没安装防盗定位的车子,动作利索地撬门进去,手机蓝牙连上,上传一个童画设计的小程序,很容易就把车开走了…… 谢茂觉得很头疼。他对新古时代的欧洲不了解——在他的时代,只剩下华夏文明了。 所以,在谢茂的心目中,出入国境应该是很麻烦的一件事。不能在巴黎机场转机到伦敦,伦敦似乎就遥遥无期了。 事实上,巴黎和伦敦,真的很近。 容舜一边开车,一边和远在杭市的童画取得了联系,说明了目前的情况。 【那您准备怎么走?坐火车?伦敦?还是自己开车过去?】 “你安排过境方案。需要多长时间?” 【现在你开车到北站,应该就差不多了。我很快的!导航设定好了,发给你咯!】 砰地一声。 一个巨大的章鱼从天而降。 砸碎了挡风玻璃。 常燕飞眼疾手快甩了一张金刚符在容舜身上,碎裂的玻璃渣仍旧划破了容舜的脸颊。 金刚符竟然失效了! “这是在拍电影吗!”常燕飞狠狠拍出一张惊雷符,顺手把容舜扔到后座去。 比人还大的章鱼,从天上掉下来,这要不是灵异事件就出鬼了!容舜身手体能再好,他也只是个普通人。常燕飞果断把他扔后座,自己上场。 章鱼口器处隐隐透露出狰狞的牙齿,容舜皱眉道:“变异了?” 谢茂已举起那把从女枪手手中夺来的性质怪异的手|枪,朝着章鱼开了一枪。 只一枪。 刚刚还张牙舞爪似乎要吞噬整辆车的章鱼,瞬间就失去了生命力,瘫软下来。 谢茂一脚踹开车门,将章鱼拖下地,撬开它的口器。原本应该存在颚片的地方,赫然生长着两排绝不该存在的尖齿。谢茂从地上捡了一片碎玻璃,在章鱼牙齿上刮了刮,刮出一层牙垢。 “这是符文?”常燕飞凑近来,看着章鱼牙齿上富有韵律的古老纹样。 他又自己拿碎玻璃刮了几颗牙齿,辨认许久之后,惭愧地承认:“没见过……” 谢茂已经认出来了。 章鱼牙齿上的符号,和丁仪在颐和茶庄给他看过的符号出于同一个体系。所不同的是,那些符号都作用在武器上,这些符号则用在了章鱼的牙齿上——章鱼也未尝不是一件武器? “先生,我们得立刻走。”容舜指着谢茂手里的枪,“扔掉。” “你觉得它具有定位功能?”谢茂拿着手|枪端详了片刻,吩咐容舜,“找辆车。” 对容舜来说,找辆车不算难事。童画一直在线,帮他定位了一辆拥有自动驾驶功能的小车,直接就开了过来。上车之后,继续朝着火车站出发。 谢茂坐在后排,手法生疏地将那柄奇怪的手|枪拆成了零件。容舜几次往回看。 常燕飞不像容舜那么怕谢茂,帮着开口:“表弟是专业安保人员,我觉得可以考虑他的意见。” 谢茂笑了笑,认真把所有零件都看了一遍。不是每个零件上都有符号,他只看有符号的部分。随后,他拿出一根金针,在其中某个零件的符号上,轻轻地磨去了一部分。 特事办主持的研究,已经分析出每个符号的意思。只不过没办法使用符号运行能量。 目前时间太短,谢茂也没彻底弄懂这个力量体系的运作方式。不过,想要使用不容易,想要破坏还不容易吗?找到有定位功能的符号,破坏掉其中代表定位功能的能量线,这把枪就失去了定位功能。 “好了。”谢茂收起金针,把怀里的一包零件都丢给容舜,“专业人士。” 他对枪械真的不怎么在行,拆得下来,装不回去。 ——容舜不得不重新开启自动驾驶模式,老老实实地帮着把枪组装起来。 328.乡村天王(87) “如果我们现在去火车北站, 很大概率会遇上设卡检查的当地警察。”容舜说。 盛世安保集团在欧洲各国都有分公司,本地公关也做得非常好, 不管用合法的还是非法的手段处理目前的困境, 都可谓小菜一碟。然而,要容舜决定动用这部分资源, 起码得告诉他究竟为了什么事吧?——他就是突然被宿贞弄成胃癌, 病愈之后, 谢茂问他能不能到伦敦,他就一头雾水跟来了。 容舜这么说, 是试图从谢茂口中抠一点情报。 谢茂认识章鱼牙齿上的神秘符号,容舜认为他肯定掌握着前因后果。怎么也得透漏一点吧? 哪晓得谢茂还没说话,一直在线上为他们提供技术支援的童画轻咦了一声,很惊讶地说:【舜哥,我监听了各个警用频道,入侵了巴黎警察系统……】 车载蓝牙里传出啪啪敲击键盘的声音,童画十分不解,【没有人在追你们。】 信息时代的警讯传得非常快, 机场出事, 所有出城关卡封锁,哪怕法国人动作再慢, 到谢茂他们赶到火车站也肯定完成设卡了。 不过, 想起戴高乐机场那群怪物警察, 容舜觉得, 它们很可能没有彻底攻陷巴黎的警察系统。 ——机场以外没有联动, 也就很正常了。 “机场目前什么情况?”容舜问。 【稍等。】 【舜哥,机场的监控录像失效了。我没找到缓存记录。】 【警方封锁了机场范围和所有航站楼,还在寻找制造枪击案的凶手。……奇怪,他们好像不知道你们已经离开了。舜哥,你等等,我要看一看卫星拍摄的画面……】 自动行驶的车中,有了短暂的沉默。 常燕飞一直在检查自己事先画好的各种符,自从遇到谢茂之后,稀里糊涂打了不少场,他觉得谢茂可能有点灾星体质,跟着这位老大难免要打架,出门时就事先画了不少战斗符,全都揣在卡通棉服里。 现在他有点慌张。 巨大章鱼从天而降时,他的金刚符失效了。 仔细回忆和容舜去买三明治途中遇袭的情景,他发现自己甩出的符也不是张张都奏效。有一个看上去走路顺拐、眼神也“不大好”的警察,一连扛了两张惊雷符的余波攻击都好端端地站着。 混乱中,常燕飞以为那人是运气好,如今停下来整理思绪,真是细思恐极…… 那根本就是符术免疫! 【舜哥。】 童画略显受惊的声音传来。她是个很利索的技术支持,汇报时从不敢在容舜跟前顽皮。此时呼唤后的沉默,让所有人都跟着陷入了她的惊愕中。 【卫星俯瞰图传给你了,你……看一看。】 容舜拿起手机,童画传来的图片刚好读出。 图画经过处理,截取了戴高乐机场上空的俯瞰图,一道阴影恰好覆盖在机场跑道上。 机场上空空无一物。有什么东西能释放出那样庞大的阴影,直接覆盖住整个机场? 很显然,它阻断了机场与外界的联系。哪怕机场里发生了怪物枪击案,外界也没有任何响应。这个秘密,被牢牢地捂在了机场之内。 “那是什么东西?有角?”常燕飞出身隐世家族见多了奇形怪状的东西,居然也辨认不出来。 “先生,您看。”容舜把手机递给谢茂。 谢茂搜遍了自己的记忆,任何史书上也没记载过这种庞大的阴影。联系从未见过的古老符号,他觉得这应该是流逝在岁月长河中的一个小文明,来不及被记载就消亡了。 “我的任务是去伦敦拿一件东西。”谢茂把手机还给容舜,“安排出境。” 这是谢茂第一次正面承认他身携任务。 容舜一直都知道,谢茂和衣飞石是借尸还魂的两只老鬼。他对二人的感情也很复杂。 一开始他想要衣飞石的体术,要借助谢茂的能力,他不在乎那两个被老鬼夺舍的人。石一飞是容锦华和宿贞亲儿子的事情爆出来之后,容舜才感觉到尴尬。他想对宿贞忠诚,可宿贞不在乎他。他想揭发这两只老鬼——理智告诉他,就算揭发了两只老鬼的身份,无论他、容家还是宿贞,都对付不了这两只老鬼。从情感方面考虑,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两只老鬼对他比宿贞更好一些。 容舜不知道该如何抉择,一直以来,他都只能很被动地走一步看一步。 他确实看见了特事办给谢茂送证件和机票来,可那也不能代表谢茂是在替特事办做事。 ——任何部门都可能对特殊事件给予特殊对待,谢茂这种能力逆天的老鬼,让特事办做出一些让步,甚至帮谢茂办事擦屁股,也都是很正常合理的事情。 现在,谢茂承认他到伦敦是带着“任务”。 根据多日相处以来彼此的了解,容舜不认为谢茂会撒谎。 “确认详细情况。必要时可以调用巴黎分部资源。即时授权,授权码:世界和平。” 尽管谢茂身份成谜,容舜还是交付了自己的信任,动用了盛世安保集团在欧洲的资源,他把声纹口令授权给童画之后,再次叮嘱,“如果可以,我希望按照计划从北站乘火车去伦敦。尽快反馈。” 【是。】 盛世安保集团在巴黎的分部高速运转了起来,谢茂三人赶到巴黎火车北站时,就有工作人员送来了换洗衣服、新的证件和行李箱,兑换好的货币,新的手机和通讯设备。 这假证办得天衣无缝,三人直接成了欧盟成员国居民,省去了出入境卡片的麻烦。 盛世安保在当地的工作人员直接带他们从商务通道上车,一切顺利得让谢茂都很惊讶。他知道容家能量大,没想过能量大到这种程度—— “这个容易。”容舜挥了挥欧盟的ID,“家里的不大容易。” 像谢茂那样的官方假证,容舜就搞不出来。容家家大业大举足重轻,各方面盯得太紧了。 常燕飞还在看那张戴高乐机场的卫星俯瞰图,他总觉得有点眼熟。 “表弟,你觉得……”他从座位上走出来,模仿了一个顺拐地行走动作,“像不像?” 容舜立刻在自己记忆中搜索。 常燕飞见他没什么反应,也放弃了向他求证:“你那时候‘真男人从不回头看爆炸’,可能没看见……”容舜把后背交给他之后,头都没回过。 容舜却没有放过任何一个围攻过自己的警察,他很快就找到了记忆相关:“左眼视力不大好的警察?我记得他持枪的姿势和旁边同事也不大一致,当时我以为是视力和肢体不协的缘故——” “其实,他这里应该有一只角。”常燕飞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就和这个阴影一样!” 容舜是记起来了那个不太正常的经常,可是,这要怎么才能推断出人家脑门上有个角? 他努力联想了很久,还是忍不住打断激动的常燕飞:“……哪里一样?” “就是一样啊!完全一样!” 常燕飞不服气地找谢茂借了纸笔,画了一个简笔画小人,再把卫星俯瞰图上的阴影描了一遍。 “你看!” 看着纸上两个更类似于画符的灵魂画作,容舜决定了,他不想和常燕飞说话。 329.乡村天王(88) 谢茂不太关心常燕飞和容舜争执的内容。 阴影是什么?怪物是怎么回事?阴影和怪物到底有什么关联? 目前掌握的线索太少了。他不想去琢磨。 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此次的任务,只是个替特事办吸引火力的幌子。 特事办究竟想不想取回那件东西?那件东西究竟在不在伦敦?甚至于那件东西是否真的存在?谢茂都不能肯定。 他只知道, 如果机场里那群怪物是为了阻止他去伦敦取那件东西, 那么,它们肯定会再次出现。 发车之后不久, 就有乘务员送来了餐点。 常燕飞用自己才跟容舜学会的蹩脚英语要水和可乐, 法籍乘务员微笑着表示听懂了, 随后坚持继续法语服务,把本来连英语都听不太懂的常燕飞搞得更懵逼了。 最终, 还是得容舜出面救场,帮着要了餐食,一一排好。 “我怎么觉得她说的英语和飞机上的不太一样?” “因为她说的是法语。” “那你说英语她也听得懂?” “听得懂。”容舜没解释他后来说的就是法语。 他是专业搞安保工作的,不多学几门语言,很难真的照顾周全。退伍兵出身的张伟强都会说一口流利的阿拉伯语,容舜自己更是掌握了十二门语言。——就像在谢朝的衣飞石,什么奇奇怪怪的异族语言他都懂一点,涉及情报执行任务时太有用了。 谢茂本身也听不懂欧洲国家的语言, 他会说华夏各省的方言, 也会说历史上各种古音,皆是因为华夏文明一脉相承, 传到了未来修真时代。不过, 他有一个翻译固件。 “戴着。”谢茂递给常燕飞一枚素圈戒指。 常燕飞能感觉到戒指里很微弱的真元波动, 很光棍地就戴上了。 ——如果他没感觉到戒指的奇异, 他还能多问一句这是啥。正是因为感觉到戒指的不同寻常, 他才要一声不吭立马戴上。这是向谢茂展示忠诚顺服的细节。表示哪怕谢茂给他一个拘魂的法器,他也会毫不犹豫地戴上。 “试试,说法语。”谢茂支使容舜。 “Bonjour?” “你好?”常燕飞激动极了,“听懂了!” 没等容舜再说一句,常燕飞已经揉了揉戒指爬了起来,要去找刚才欺负他不懂法语的乘务员“聊天”,被谢茂一脚绊下,差点摔懵。 “坐下。”谢茂摘下他手上的戒指,想了想放到容舜手里,“你看着他。” 常燕飞不能用外语沟通,怂兮兮的模样确实比较可怜。不过,谢茂并不会给他一时兴奋泄漏马脚的机会。万一这个大嘴巴跟人家怼得太开心了,把几人来自华夏、没有护照的事儿捅出来……没有受过专业训练,这事说不准。 常燕飞也不是彻底不怂谢茂,说到底,一个能放倒常家老祖的大BOSS,常燕飞肯定忌惮。 被谢茂绊了一跤也不敢吭气,老老实实坐了回去,看着容舜。 “点菜时还给你。”容舜管理下属非常有经验。 三人从机场出来狂奔二十公里才找到车,体能消耗很大,这会儿都饿了。常燕飞把看上去很像蘸酱烤肉的鸭胸肉吃了一口,就开始怀念华夏的饭菜。 容舜替谢茂盛好矿泉水,还没开口,谢茂就先问了:“有兴趣?” 这种手戴式的翻译固件,搞安保工作的容舜当然会感兴趣:“是,您是否有考虑转让技术……或者,我可以直接向您购买产品。价钱肯定让您满意。” “这技术我转让了也没人做得出来。”谢茂不打算让衣飞石回容家搀和,另立门户是必须的。 “是,我明白了。”容舜还是很感兴趣,“能够批量生产吗?我大概需要七万个……” “七万个?”这超出了谢茂的预料。 盛世安保集团全球雇员居然有七万人?除去后勤等部门,哪怕只有三分之一的职员,拥有张伟强或者刚才在巴黎火车北站的工作人员那种层级的素质,这都是一股很惊人的力量了。 “少一些也行。我全都要了。”容舜很识货,同时也很会做人。 谢茂才说了要拍电影电视剧,马上就开始卖东西,显然是手里缺钱。容舜愿意给他送钱。 “不问问价钱?”谢茂笑了笑,“行吧,回国之后,我让小衣跟你谈。” 容舜听声知意,笑容微僵,说:“您不必这样。容家的一切本来就属于老师,我也没……” “我赚一抔米,他分一杯羹。我打下一个帝国,他分半壁江山。他不需要别人所给的任何东西。”说着谢茂也不禁笑了笑,“当然,他自己也能打下一个帝国。” “可是……” “容舜,你和小衣都不是庸碌之人。离了容氏,你仍旧有能力过上光鲜从容的生活,小衣也一样。这种情况下,你目前所拥有、将来欲继承的,责任与负担多过享有的富足。” “但我不是妈妈的儿子。那些都不属于我。” “要不,你回家先问问你爷爷?”谢茂举起橙汁,示意了一下,结束了这场对话。 这列前往伦敦的欧洲之星列车,商务舱并未坐满。谢茂三人围在一个二对二的四人桌上,常燕飞和容舜坐在一起,谢茂独自一人。就在此时,火锅饺再度出现了。 和在戴高乐机场一样,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谢茂的身边座位上。 “我猜你们都看不见他?”谢茂说。 常燕飞停下在沙拉碗里乱戳的叉子,抬起头来,容舜安静地说:“看见了。” 火锅饺肋下抵着一把形制怪异的手枪。——谢茂从女枪手手中夺来、一枪放倒章鱼怪的那一把。 他有随身空间,过安检完全没问题。这会儿悄悄拿了出来,在桌面下抵着火锅饺的身体,也没有惊动任何人。 火锅饺仍旧不紧不慢,态度从容:“马上到圣潘克拉斯火车站了。” “听不懂。”常燕飞用眼神示意容舜,把戒指给我。 “我的意思是,马上到伦敦了。所有巴黎前往伦敦的通道,都会有人堵截,那边很不安全。”火锅饺解释说。 “你是来提醒我,前面不安全,做好战斗准备?”谢茂很认真地打量火锅饺浑身上下。 他是真的没看出火锅饺和正常人有什么两样。不是修者,不是妖怪,也没有任何变异。当然也不是鬼魂状态。——在戴高乐机场,他是怎么在容舜和常燕飞面前完美隐形的? 甚至谢茂也很惊讶于他突然出现的方式。 两次他都能准确地、悄无声息地坐在谢茂的身边,一直到他开口说话,谢茂才发现他的存在。 这太不可思议了。 “当然。我们是一伙的。”火锅饺说。 谢茂笑了笑:“既然我们一伙的,不如你先告诉我,你是怎么做到隐身效果的?” 火锅饺也冲他笑一笑,倏地消失了。 没有任何法术异动,没有能量转换,就是这么凭空消失了。 这种毫无头绪的消失方式让见多识广的谢茂都束手无策,哪怕有一丝法术异动,他都能根据风中残留的痕迹进行捕捉,哪怕是个地仙级别的遁术,谢茂也能知道大致去了哪个方向——这算什么? 简直干净到让谢茂怀疑人生。 “没有痕迹。”常燕飞也没有找到任何异动。 “您觉得,是敌是友?”容舜对这种倏忽来去的变数很慎重。 “敌友不好说。不过,他的‘奥秘’,应该和符号有关。”谢茂示意了一下手枪,收入了随身空间,“我手里没有那把枪的时候,他更从容些。刚才被我瞄准,他紧张了——” 相比起在戴高乐机场喋喋不休的纠缠,这回火锅饺可谓来去匆匆,没说两句话就消失了。 他害怕被那把镌刻着神秘符号的手枪瞄准。 “我们只有一把枪。”容舜不得不提醒目前的困难。 普通的枪械打打障碍物还行,对付怪物基本上没有用。常燕飞的符术在怪物面前也失效了。 三人唯一的战力,就是那把从女枪手手中夺来的怪枪。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那把枪被抢来时就没有子弹,谢茂照样用它开了两枪,一枪打断了女枪手的手腕,一枪干掉了章鱼怪。也就是说,它很可能是一种无限子弹的武器。 “准确地说,我们还有一把刀。”谢茂把丁仪差人送来的小刀晃了一下。 同样是绘画着神秘符号的凶器,曾经放倒不少华夏修士。为免节外生枝,谢茂都收在随身空间里,他表示:“过了安检给你。” 容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建议:“老师拿着比我更有用处。” 符术失效的常燕飞基本上是半个废物,多跑两圈他都要喘。如果在圣潘克拉斯围堵的怪物有戴高乐机场的警察那么多,容舜觉得他们很难脱困——伦敦的交通也很让人崩溃,那里可没有一个机场任凭他们驾车狂奔。 根据容舜的经验判断,一旦开始缠斗,有衣飞石这样的体术大师镇场面,情况真的会截然不同。 “你觉得,我为什么不给他办护照?”谢茂不客气地拍了容舜脑袋一下。 就算放倒宿贞之后来不及给衣飞石弄好护照签证,到了巴黎之后,所有人的身份都是容舜授权欧洲分公司的人所伪造,完全可以选择把衣飞石放出来一起走。 ——伪造三个还是四个假身份,在难度上能有多大差异? 丁仪明显让谢茂出来当靶子,吸引火力,目前他们也确实遇到了完全不可理解的事件,谢茂怎么可能再放衣飞石出来冒险?不管是摄灵图册还是随身空间,都可以设置开启观赏通道——米粉都能通过观赏通道知道谢茂身边发生的一切,衣飞石完全不知情。 衣飞石根本不知道随身空间还有观赏通道这回事。 他正老实又充满好奇地,在谢茂的公寓里消磨时光,寻找公寓里谢茂遗留的生活痕迹。 他没有调整时间流速。经历过死别之后,他的想法和大多数人都不太一样。他既不想比谢茂多经历几个小时,也不想生命中比谢茂少了几个小时。 把谢茂公寓里的书看了两本,用谢茂的杯子喝了茶,用谢茂的筷子吃了饭,坐在谢茂的沙发上发呆,还把沙发前的茶几拖到墙角,在谢茂的地毯上做了两次体术训练,这会儿衣飞石已经累了,他在谢茂的浴室里洗了澡,用了谢茂的浴巾,穿着谢茂的睡衣,睡在谢茂的床上微微打鼾。 ——谢茂在巴黎经历章鱼怪的时候,衣飞石也在那间小公寓里开启了一段奇妙之旅。 就好像走进了谢茂未知的生命之中,越陷越深。 谢茂能窥见衣飞石在公寓里发生的一切,他偶尔偷看一眼,感觉自己有点变态。 尤其是他们在外边疯狂奔跑逃窜、意图摆脱警察的时候,随身空间里的衣飞石却懵然不知,依然岁月静好、沉浸在爱恋的小甜蜜中,谢茂就有一种把自己最心爱的人囚禁在见不得光的地方,隔断他与外界一切联系的禁忌感—— 他当然知道这是不对的。他不可能永远把衣飞石藏在随身空间里。 可是,有那么恍惚的一瞬间,他觉得,他想这么做。 火车驶入了车站。 三人提着自己的行李,离开车厢。为了不引人注意,他们混入了二等座的人流中。 容舜与常燕飞一路上都暗暗警惕地注意着所有人,在巴黎机场时,首先袭击他们的就是咖啡店的店员。谁知道怪物会变成什么职业前来袭击? 只有谢茂一只手拿着PAD,很随意地在电子便签上写写画画,非常轻松随意。 让容舜惊讶的是,一直到三人顺利走出了车站,上了地铁,都没有遇到任何怪物。 “那人很可疑……”常燕飞指着一个看报的英伦汉子说。 容舜循声看去。那人除了发际线比较高,长得比较帅之外,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这么冷的天气,他还穿着短裤,难道不可疑吗?”常燕飞说。 “……” 谢茂把PAD递给常燕飞和容舜,说:“不必张望了。已经解决了。” “这是……”容舜很惊讶地发现,谢茂居然真的使用了常燕飞的灵魂画作。 平板电脑上,常燕飞画的简笔画小人和描下来的卫星俯瞰图阴影,被谢茂归纳出异同点,画成了两个极其类似的神秘符号。 谢茂解释说:“这个符号的意思,是‘投影、类似、继承’。” “阴影覆盖下,一部分特定的人——目前我还没找到规律,也许是基因所决定,也可能被事先投放了某些药物或装置——总之,这一部分人会被阴影所影响,发生短时间的变异。”他打了个比方,“你可以理解为,他们被黑客种植的病毒所感染了,成为了阴影的肉鸡。” 容舜和常燕飞都是秒懂。 “戴高乐机场的怪物多是警察。应该是被事先预先投放了某种引子。”容舜说。 常燕飞则考虑另外一个问题:“所以,阴影消失之后,怪物都恢复了正常?所以巴黎警察没在火车北站设卡。” 这个话题让谢茂脸色比较凝重,他摇摇头,说:“恐怕他们很难恢复正常了。” 阴影消失之后,对机场的屏蔽也失去效果,那么多警察变成怪物,也就够巴黎当局喝一壶了,哪里还有更多的警力去找寻根本不在监控录像中的谢茂几人? 怪物则在谢茂磨去枪上的定位之后,失去了他们的踪迹。 “这么说来,它们的影响力也有限制,至少无法做到大规模投影。”容舜立刻反应了过来。 不然在巴黎出境的关卡弄一堆怪物警察,他们也不可能如此顺利地抵达伦敦。 嘎吱一声。 急速运行中的地铁,突然拉了急刹。 轨道上甚至燃起了火花。 悠闲站在车厢里听歌看报的乘客们全都东倒西歪,稀里糊涂撞成一团。 车厢照明闪烁。 火锅饺倏地出现在谢茂身边:“马上跟我下车!荆丸来了!” 他第一次表现得这么紧张,试图伸手抓谢茂的手。到处是人的车厢很难闪躲,有两个坐在位置上的乘客没受急刹影响,清楚地看见了火锅饺凭空出现的全过程,嘴都张开了—— 坐地铁真不是个明智的决定。看着车上塞得满当当的乘客,不管火锅饺是否有诈,他都得下车。 万一真有怪物杀来,一把枪就能扫倒一片。 万一怪物还有阴影之外感染普通人的办法,这么多“肉鸡”,一个个打都得累瘫。 容舜已找到了地铁门的紧急拉手,阀门拉开,门砰地弹开。 “走。” 谢茂招呼一声,常燕飞紧随而上。 三人一边沿着轨道旁侧的维修通道飞奔,常燕飞一边问:“我们为什么要跑啊……” 想不通! 当他看见地铁车窗里,一个棕发男子朝着他拼命砸窗户时,他就懂了。 “这里也有阴影啊!不是说不能大规模投影吗?这还不大规模?”从火车站出来坐地铁都有八个站了!这阴影得有多大啊!常燕飞脸都青了。机场好歹还有地方逃,这一车子的怪物…… “他们应该不会打开门吧……” 嘎吱一声,前边的地铁大门就被弹开了。 “艹。”常燕飞终于不吭声了。 “接着。” 谢茂将手枪扔给容舜,小刀握在手里。 常燕飞有些着急。怪物对道术免疫,他没能够克制怪物的武器! “不是所有怪物都免疫道法。收拾不了的交给容舜,其他的归你。”谢茂说。 常燕飞手中十二张惊雷符已经摔了出去,彻底进入了战斗状态。他在腿上贴了神行符,纵身腾挪跃到容舜跟前,把一拥而上的怪物全部拦住。 背后容舜差点被吓背气—— 两人毫无默契,常燕飞从天而降,容舜差点一枪打中他后背。 在戴高乐机场,他也没有“飞”过啊!容舜只见过他跑得气喘吁吁的状态,根本不知道他还有这技能。 常燕飞杀小怪,容舜对付变异中的怪物小BOSS,谢茂干什么呢? 他手里拿着一根天地树,正在缓慢地绘制神秘符号。 火锅饺突然出现在他身边,在他耳畔说:“你认识深海之文。” “略懂一二。” 谢茂依然慢慢地用小刀在天地树上镌刻。天地树至阳之物,木质坚硬,刻起来非常费力。 神秘符号尽管繁多,单个却不复杂。谢茂用小刀刻了好几次,每次都在符号完成的瞬间,所有镌刻的痕迹消失无踪。 火锅饺与谢茂贴得很近,在他耳畔轻轻地说:“这里……错了。” 刻好的符号已经消失八次了。 谢茂依然照着自己的想法把符号重新刻了上去,第九次,符号依然在完成之后消失无痕。 “我说了,你这里刻错了。”火锅饺几乎咬住了谢茂的耳朵。 天天装逼,真是受不了!谢茂反手将天地树插进他的嘴里。 原本想要“消失”的火锅饺浑身晃动巨震,依然稳稳地站在原地——谢茂一只手揪住了他的胳膊。 一直从容不迫的火锅饺脸上显出了一丝慌张:“你……我为什么……” “为什么不能消失了?”谢茂抽出他口中的天地树,“因为我逆转了你的‘感染’过程。” “怎么可能?你没有海之祷言,你用不了海魂印,你刻在棍子上的海魂印都消失了……”火锅饺不信地反驳,“你一定对我做了什么……” “海魂印,你说这个?” 谢茂亮出天地树,坚硬的树枝上,鲜红的神秘符号一闪而逝。 火锅饺就跟见了鬼似的,崩溃地问:“不是消失了吗!” “天地树是至阳树,九是至阳数。”谢茂科普,“我多画几遍增加效果。” 330.乡村天王(89) 单纯研究镌刻在武器上的神秘符号, 始终没能让谢茂顺利推演出这种陌生力量体系的运行方式。 ——直到他们在戴高乐机场内外遭遇了怪物和章鱼怪。 常燕飞出身符术世家,对符文一道有着远超常人的深刻了解, 他在火车上的灵魂画作容舜看不懂,却戳中了谢茂思维中许多想不通的盲点。 一直到火锅饺在火车上再次神秘出现之后,谢茂都还没能彻底弄懂神秘符号的用法。 “阴影感染普通人成为怪物”是谢茂基于符号含义下的一种猜想。他一路上抛洒遮天云缯种子,屏蔽了云层下的阴影,出站时果然没有遇见怪物。这进一步证实他对神秘符号的推算没有谬误。 直到此时, 谢茂才正式使用这种陌生的符号作为御敌方式。 “阿舜。”谢茂将手里刻绘着逆转符号的天地树, 扔给了容舜。 容舜匆促回头,就接了这么一根枯枝。 他当然知道谢茂不会随便给东西, 这玩意儿肯定也不是给他当拐棍儿用的,不过……到底拿来干嘛的? 常燕飞顺手把面前一个怪物扔向容舜,容舜下意识将天地树往前一捅—— 坚硬的天地树,立时把对方肩膀戳了个对穿。 几乎是在同一个瞬间,冷漠无情的怪物嗷地尖叫起来,试图用小拳拳疯狂捶容舜的胸口。 容舜把他往后推了一步, 那倒霉地被感染的英伦汉子才发现肩膀剧痛, 摸了自己肩膀一把, 看见鲜红的血液,发出姑娘一样的抽泣与尖叫…… 鲜红色的血液。 怪物发生了逆向转化!恢复成正常人类了! 常燕飞指着人群里一个道法免疫的黑妹儿,不住催促:“快快快戳她!” 谢茂已经把火锅饺放倒在地上,取出第二根天地树, 再次开始镌刻恢复符号。 这还没画上两遍, 就看见容舜和常燕飞要连续捅人, 谢茂连忙阻止:“不用戳!挨着肌肤就行!” 容舜已跃入人群中,原本打算戳黑妹儿的肩膀,闻言迅速降低重心,天地树啪地抽在那位女士裸露的小腿上。 ——伦敦天气还挺冷,女士们都穿着大衣,齐踝靴上有一截裸露的肌肤。 他实在不大好意思用棍子戳女士的头脸脖子。 容舜身手好,常燕飞掩护他杀入人群,很快就把十多个道法免疫的怪物恢复成正常人。 然而,他们的处境比刚才更困难了。 得知所有怪物都有恢复的可能,常燕飞和容舜都不能再下杀手,打起来束手束脚。常燕飞使用符术都要小心翼翼地控制别把人弄死。 人群太多,地铁车道太窄,情况非常复杂,有时候常燕飞还不得不伸手拉可能被踩死的怪物一把—— 他不杀人,怪物对他半点不客气。 不得已单方面留手,打起来各种憋屈冒火。 “你快一点!”常燕飞已经被逮住揍了好几拳,不住催促容舜。 得庆幸被感染的怪物都是普通人,没什么职业拳击手、退伍兵之类的棘手人物,常燕飞也就是挨了几下包包和手机、高跟鞋的砸…… 两个人在前面御敌,手里只有一根刻有恢复符号的天地树,打起来捉襟见肘。 “常燕飞!——接着。” 谢茂将第二根刻好恢复符号的天地树扔了出去。 拿到天地树的常燕飞立时精神一振,棍扫一片,面前一大帮子怪物都迷迷糊糊地恢复了正常。 常燕飞没容舜那么绅士,管你是男士女士,统统一棍子扫脸上。尤其是那个拿包包砸了他好几下的红发胖姑娘,要不是情况紧迫,他简直想拿棍子戳她的胖脸。 “荆丸!荆丸来了!”火锅饺拼着一口气抱住谢茂的小腿,“你不是他的对手,快走——” 他一边嚷着让谢茂离开,又一边抱住谢茂,不许谢茂离开。 谢茂略觉惊讶。 他已经彻底放倒了火锅饺,被疲软剂正面喷中的人,不应该还有行动的能力。 火锅饺不仅挣扎着发出了声音,甚至还抱住了他——尽管力度可以忽略不计,可他竟然摆脱了药剂的控制? 在异星出任务时,谢茂曾经用疲软剂放倒过几十吨重的庞大生物。就算他给火锅饺的剂量比较小,这种例外也足以让谢茂诧异了。 他想,难道被神秘符号感染过的身体,有了与常人不同的抗体? 当当、当当…… 富有节律的声响从地铁车厢的顶层传来。 恢复正常的普通乘客循声望去,被眼前的异状惊呆,纷纷发出不可思议的抽泣声。 一个白毛杀马特造型的高挑男子在车厢顶上行走。 他走路的脚步很诡异,右脚先迈步,左脚跟上,双脚平行站稳之后,再迈出右脚,左脚跟上。 他每踏出一步,坚固的地铁车顶都会被他脚下带来的可怖重力挤压变形,就像孩子用火柴盒糊的小火车,被手指一下下戳瘪。 “荆丸?” 谢茂很肯定,眼前这个不是人。 不是人,不是妖族,不是精怪,也不是吸血鬼或狼人那种被感染的物种。 谢茂行走异星见过很多奇特的生物,未来人类也记载了许多原始星球上的智慧生命,没有一种和眼前的白毛杀马特相似。 它是一种前所未见的东西。或者说,另一种人类。 白毛杀马特似乎不会说话。 走得近了,才能看见他鼻翼上细细的鼻环,嘴唇上还挂着一排三个唇环。 他的眼睛也和大部分人不一样,漆黑色的眼瞳几乎填满了整个眼眶,巩膜是深灰色。倘若不仔细看,就像是眼眶中只剩下黑洞洞的一片。 他这样奇异的眼睛,和许多西方传说中,恶魔或是鬼上身的眼睛很类似。 地上不少乘客都被这灵异景象吓坏了,尖叫着恶魔之类的词语。 还有几个学生打扮的孩子嗷嗷叫着哈利波特救命。 白毛杀马特对眼前的纷乱嘈杂毫不在意。他黑森森的双眼中没有一丝波动,一步步踩着地铁靠近,毫无生机的漆黑双眼锁定在谢茂身上—— 突然之间,多了一丝光彩。 谢茂不喜欢这种注视。 他从白毛杀马特的眼神里,读出了一种十六岁熊孩子看完毛片出门就遇到萝莉的残忍与兴奋。 哐当一声。 白马杀马特从地铁上跳了下来。 他那么重。落地时,修好的台阶都被他生生踩踏了。 不少才刚刚恢复正常的乘客来不及走避,人撞人倒成一片。 两个来不及离开的乘客,被他一脚踩成了两截——老妇人小腿被踩成了两截,老先生半个腰被踩成了两截。 这惨剧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老妇人瞬间昏迷,半个腰身被踩成两截的老先生却清醒地看着自己的身体,无助地四处张望…… 人在绝望时张皇的双眼,不分人种国籍,无须语言共通,那是一种来自生命本身的呼唤。 “表弟你先顶着!” 常燕飞抽身就往回跑。 短短一天时间,三人就已经有了相当的默契。 常燕飞抽身,容舜迅速补位,拦住还未被逆向转化的怪物,谢茂则手持刻着神秘符号的小刀,朝着白毛杀马特迎了上去。 目前所有人中,除了谢茂,没有人能挡得住这个白毛怪。 谢茂不能再收敛力量、隐藏形迹,他直接遵循了原身遗留的战斗意识,持刀上前缠斗。 打起来果然也是相当的苦手。 这怪物道法免疫。也就是说,谢茂习惯的所有手段都废了。 唯一能制敌的武器,只有镌刻了符号的武器。枪在容舜手里,谢茂只有一把刀。被他镌刻了恢复符号的天地树也没用——这怪物就是怪物,不是被感染的普通人类,逆向转化没有用。 最坑的是,这怪物果然力气很大! 谢茂尽量小心不要被他正面击中,交手时被怼了两拳,手臂震得发麻—— 这还是随身空间自动护主使用减震效果之后! 如果没有随身空间护主,他这会儿的手肘骨头都已经被砸成沫儿了! 常燕飞一连烧了几张五脏保生符,直接把符文灰烬按在受伤老者空了半截的窟窿上,又急急忙忙地找周围的人求助:“水,谁有水?哦,water,谁有water!” 背后谢茂和白毛杀马特打得正激烈,也就只有常燕飞还敢蹲在现场施救。 一位穿着风衣的金发女士包里放着一瓶苏打水,她在火光四溅的打斗现场和奄奄一息的老先生之间连看了好几眼,才咬牙鼓起勇气,脱了高跟鞋,赤脚狂奔上去,把苏打水扔给常燕飞。 常燕飞燃了一张保生回春符,灰烬兑入水中,喂老先生喝下去。 三十秒之后,老先生像小溪一样潺潺流血的伤口,奇迹般地放缓了速度,逐渐止住。 砰一声,巨大的闷响。 常燕飞不可思议地回头。他看见了什么? ——高深莫测、不可战胜的谢茂,竟然被白毛杀马特扔垃圾一样扔进了地铁车厢! “常燕飞!”容舜咬牙将天地树扔给常燕飞,“守住了!” 满手是血的常燕飞往自己身上贴了一张神行符,飞跃而起,接住了那根天地树。 大部分怪物都已经被逆向转化,然而,还有一部分怪物气势汹汹地围拢上来。容舜已经跟着扑进车厢救援谢茂,常燕飞左手一根天地树,右手一根天地树,一夫当关,死死守住。 容舜扑进地铁之后,冷静地抬手,朝着白毛怪开了一枪。 他枪法很好。 这一枪,正中白毛怪额头。 然而,对怪物效果极好的符号手|枪,在这头白毛怪的身上失效了。 白毛怪没有被爆头,他甚至没有受到一丝伤害,仿佛容舜对他开的是电子枪。 ——玩游戏的电子枪,只能伤害游戏机里的角色,对现实里的人毫无作用。 谢茂被摁在车厢地板上,白毛怪举拳狠狠砸向他的额头,他灵巧规避,那一拳就砸穿了车厢地板。 白毛怪似乎没有情绪这种东西。 一拳没砸着,他不暴躁也不生气,照着谢茂脑袋再下第二拳。 他们俩离得太近了,白毛怪似乎完全控制了谢茂的行动能力,谢茂除了险象环生地从他拳头里堪堪逃生,再无还手之力。 谢茂显得越来越疲惫,越来越无力。 他每一次的躲避都带着一种,似乎下一击他就会在白毛怪的重拳下脑浆迸裂的虚弱。 容舜从没想过从女枪手手中夺来的手|枪会对白毛怪失效。 整个地铁都快被白毛怪拆散架了,容舜跟前斜斜倒着一根长杆——原本是地铁上的扶手。白毛怪从地铁上层行走时,把这根杆子的顶端踩断了,只剩下底部还连接在车厢地板上。 容舜试着扯了两次,没扯出来。 反正手里的枪没有弹匣,也就不怕跳弹这玩意儿了,他啪啪照着地板开了两枪。 抽出长杆之后,他就挥舞着这根长杆冲了上去。 能把谢茂撂倒的白毛怪,容舜已经做好了极其难以应对的准备,意外的是—— 他一竿子就戳中了白毛怪的背心。 这只白毛怪毫无打斗技术可言。他只是非常地有力量,非常地皮糙肉厚。 子弹打不穿白毛怪的身体,容舜照着他心脏的位置戳了好几次,手里长杆直接戳弯出了弧度,白毛怪也就身上的衣服破了个洞。 这让容舜心生疑窦。 谢茂的战斗意识或许比不上衣飞石,秒杀一百个白毛怪也足够了。 就算白毛怪皮糙肉厚一时半会儿打不穿,谢茂也不应该被白毛怪压着打。刚才居然还被白毛怪拎着扔出去——这不正常。 白毛怪终于被容舜戳烦了,放下手里一直处于“快被揍死”状态的谢茂,朝容舜走去。 如果是小衣,肯定不会和朕这么没默契! 谢茂不得不放弃了原计划,一改奄奄一息的惨状鱼跃而起,踩着白毛怪那一头烫得快刺破天际的白毛,先一步到了容舜跟前,一把夺过他手里的枪,在乱七八糟的地铁地板上砰砰砰砰砰连开五枪,顺脚把容舜从破碎的地铁窗户踹了出去。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不止白毛怪跟不上他的速度,被他踹下地铁的容舜都有点懵。 就在谢茂持枪扫地,五个被轰开的地板弹孔连城一条线时,空气中,突然多了一丝黏腻的润意。 “两脚兽!” 白毛怪突然发出嗥叫,双眼变得更加深邃漆黑。 他行走在满是洞洞的车厢地板上,突然就不能动了! 白毛怪愤怒又恐惧地看着乱七八糟的地面,地上的孔洞,竟然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禁锢符号! 深海之文。 海魂印! 谢茂喘了口气,在附近靠窗的位置坐下。从随身空间里端了一杯热茶。 这种怪物,道法免疫,也不吃镌刻了神秘符号的武器伤害,力气大,皮还厚。 倘若不是特事办早就开始研究他们的符号系统,倘若不是谢茂及时摸清楚了他们的力量体系法则,今天只怕还真的要倒这里。 他是佯装被白毛怪控制。 实际上,地铁地板上的洞洞,都是他所绘制的禁锢符号的组成部分。 这里面大部分都是白毛怪攻击他的时候所砸穿。在被白毛怪攻击的混乱中,要使白毛怪毫无所觉又分毫不差地砸出这个神秘符文,谢茂身体与精神都高度集中,不能有半点错漏。 这会儿松懈下来,谢茂第一次觉得这么累。 “两脚兽,两脚兽……” 白毛杀马特紧紧盯着谢茂,眼底带着越发疯狂的垂涎欲滴。 “我能绘符困住你,就能绘符杀了你。”谢茂饮了半杯茶,终于缓了过来。 “我喜欢聪明的两脚兽。”白毛杀马特说话的声音很沉闷,自带混响,“荆和有一个聪明的两脚兽,很聪明,比我们的两脚兽都聪明。还很好看。他把他的两脚兽藏起来,不给我们看。” 说到这里,白毛杀马特又用那种垂涎欲滴、充满疯狂欲望的眼神盯着谢茂,“你是我的。” “聪明,好看,”他漆黑的某种掠过一丝灰影,“强大的——两脚兽。” “你会是我们群落里最好的两脚兽。你不止聪明,好看,还很强大——” 白毛杀马特开始碎碎念。 他黑漆漆的眼睛里都放出了光,似乎在幻想带着谢茂去亲友面前炫耀的场景,整个人都亮了。 我可能真的会杀了它。谢茂默默地给他换了个第三人称。 被踹出去的容舜又奔了进来,小心翼翼地靠在谢茂身边:“先生,我们……得走了。” 地铁出了这么大的事,附近警察早就赶来了。 现在不少恢复正常的乘客都已经上了地面,警车、救护车已经把前后两个地铁站围得水泄不通。 容舜给三人做的假证能扛得住一般性查证,真被当作地铁袭击事件的重要人物带去苏格兰场调查,必须得露馅儿。 “现在不行。”谢茂看着一动不动的白毛杀马特。 一旦他离开了,普通警察根本没有对付白毛怪的能力,可以预见必然是一次屠杀。 比较难受的是,谢茂目前也没有找到可以杀死白毛怪的对应符号。 目前能把白毛怪禁锢起来,是他运气好,在特事办丁仪给他看过的符号中,恰好有这么一个囚禁相关的符号,且相关专家已经注释了含义。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为什么怪物没有在巴黎火车站对我们实施第二次截杀?”容舜说。 根据容舜前不久的推测,他认为怪物没有短期内进行第二次阴影感染的能力。 然而,地铁感染事件一出,他的推测就被推翻了。 怪物并不知道他们从哪里走,也不知道他们从哪个方向来,既然能在伦敦撒网攻击,为什么不能在巴黎撒网? “因为他们只有一次攻击的机会。” “巴黎当局知道怪物的存在。” “机场消息传出之后,怪物不敢再发动第二次袭击,他们忌惮巴黎官方的力量。” 所以,怪物才会选择在伦敦发动第二次袭击。 巴黎已经有了戒心,伦敦还来不及反应。 虽然都是欧盟成员国,英法两国毕竟不可能像同一个政体那样合作无间。巴黎乱糟糟的时候,未必那么好心想得起给伦敦捎消息。——给伦敦捎消息,要不要给临近的德国西班牙意大利捎消息? 如果怪物势力在十多年前就能逼得华夏放弃取走“那件东西”,那它们在欧洲当局面前也绝不可能隐形。要么欧洲各国政府与它们选择合作,要么一定会有针对怪物地防护措施。 怪物不敢在巴黎发动第二次袭击,选择在伦敦再次攻击,那么,伦敦会毫无对策吗? “你认为伦敦方面也应该有针对怪物的方案?”谢茂把最后一口茶喝完,站了起来。 “我已经收到消息,英国方面的特别安全局已经来人了。”容舜递出手机。 电话屏幕上,一直在线的童画笑眯眯地冲谢茂快速挥手。 童画的情报佐证了容舜的推测,谢茂也不纠结了:“你和常燕飞先走,我待会儿去找你们。”他也拿出自己的手机,问童画,“你能负责连线吧?” 【只要您的手机还活着。保证完成任务。】童画俏皮地敬了个礼。 容舜欲言又止,最终没有劝谢茂一同撤离:“是。” 常燕飞临走时还跟旁边的人打招呼:“送他去医院啊,送he go to医院!” 赶在警察与救援人员来临之前,谢茂身手利索地攀上了地铁车顶。 在隧道穹顶上,他找了一处阴影,再给自己施加了一道佐隐咒,静悄悄地潜伏着。 他留在这里,地上的神秘符号就不会失效,能一直困住白毛怪。 如果容舜所说的,伦敦方面派来的特别安全局的人不靠谱,控制不住白毛怪,他也能及时救援。 ——这群怪物明显是冲着特事办要取的那件东西来的。先是大闹巴黎机场,再袭击伦敦地铁,不可谓不嚣张。谢茂不太在乎人民内部矛盾,不过,处在他那个时代,对异类的入侵十分敏感。 星际联邦的人类从不主动侵略异星物种,甚至会派出谢茂这样的文职人员,帮助改良农作物基因,传授文明薪火,使之衣食饱暖。 然而,任何意图染指联邦丰茂资源、奴役人类的外星生物,无一例外,都被人类灭绝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是写遍了星际联邦史书的血泪教训。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地铁两边的乘客都被疏散离开,受伤的乘客也都被抬走。 荷枪实弹的特警队全都带着生化头盔,一步步朝着禁锢白毛怪的地铁车厢围拢。 谢茂躲过了热成像扫描,悄无声息地蜷缩在阴影中,看着这群人动作熟练地拿出类似灭火装置,不过,喷出来的不是干粉,而是某种黏糊糊像是藕粉的东西,覆盖在白毛怪的全身。 白毛怪就像吸食毒品一样变得双眼迷离,很快就闭上眼了,发出沉重的鼾声。 很显然,对付白毛怪,伦敦方面有一整套成熟经验。 类似于小头目的几个人走过来,交谈了几句。 个子略小的摘下了头盔,上前查看了白毛怪,还低头闻了闻白毛怪的手指,说:“鲸族。” 是个亚洲面孔。 出身鲸族的白毛怪体重非常可观,二十多个特警战士拉着他纹丝不动。最终,伦敦方面直接把他放在破烂的地铁上,用轨道滑了出去。 谢茂听见他们商量,是要在维修路段打开地基,用吊车把白毛怪拖走。 确认这群人没危险之后,谢茂才顺着漆黑的通道,到了下一个地铁站,闪身扑了出去。 守门的警察奇怪地转身。好像有人?还是一阵风? “披着隐身衣的哈利波特?”他的同事开玩笑。 ※ “你老板在哪儿?”谢茂拿出手机,问线上的童画。 童画给他设置好导航,挺狗腿地询问:【我给您找辆车呗?】 谢茂看了看地图,决定自己走着去。 这时候他翻查手机才发现,他在地铁边潜伏观察时,米粉给他发了一条静音短信。 【老大,那是虾饺。】 附带一张高清图片。 正是刚才检查过白毛怪的身体,判断白毛怪出自鲸族,在人前摘了生化头盔的亚洲面孔。 那是张很平凡的面孔,说不上多帅气好看,就是顺眼。 ——虾饺。 混到伦敦的特别安全局去了? 331.乡村天王(90) 沿着童画设置的导航路线, 谢茂与容舜、常燕飞会合。 这日伦敦天气非常冷,雨夹着雪,谢茂体质强悍, 常燕飞穿着卡通棉服, 只有容舜行走在街头冻得够呛。谢茂找到他们时,容舜手里捧着一杯外带的热巧克力,常燕飞则喋喋不休地抱怨:“这可是伦敦!伦敦为什么满大街狗屎!” 谢茂看了他脚下一眼,果不其然, 常燕飞白色运动鞋的边沿还有一点没弄干净的不明物体。 “已经到伦敦了。先生,您有具体地址吗?”容舜把外带的另一杯热饮递给谢茂。 谢茂把一张纸递给他。 那是特事办递送护照和机票时, 夹在文件袋里的详细地址。 详细到什么程度呢?在下着小雨的傍晚, 从圣凯瑟琳码头回溯四百米处下水, 沿泰晤士河游泳30-60分钟, 在水中浮沉呼吸, 就能发现目的地。 “……”容舜第一次觉得谢茂脑袋可能被驴踢了。 找东西难道不该是某街某号某个店面、公寓?或者某银行的保险箱? 哪怕没有接头人, 某公园第三十六棵半死不活的树下往下挖二十米也行啊! 就算这里是伦敦,也不能“一家大书店和唱片店中间的破釜酒吧,后面小天井敲垃圾桶上面数三块、再横着数两块墙砖”①吧! 这里是伦敦,国际大都市。 下着小雨的傍晚跳泰晤士河游泳,还三十分钟?三分钟就会被路人、游客发现报警! 常燕飞没觉得哪里不对, 只是皱眉:“我不会游泳。” 谢茂也没打算亲自跳进河里游两圈:“租条船。” 两位修士都觉得这地址没问题。 租船这种事不必动用什么资源, 童画在杭市通过旅游网站, 支付了一笔佣金, 很容易就预订了一艘执证运营的游船。天气不好的时候, 游览泰晤士河的客人就少了很多。下着雨就更没什么人看夜景了。 离傍晚还有一段时间。 三人一日夜奔波都很狼狈,找了间酒店冲澡吃饭,小睡了半小时。 容舜算着时间,负责叫起。常燕飞才睡着就被叫醒了,心情很不美好,拉开窗帘一看:“表弟,雨停了!” 容舜回头看他。 他倒头栽在被窝里,似乎想溺死在被褥中:“现在是‘没雨的傍晚’,就不用去河里游泳了?” 容舜扣好袖口纽扣,理了理短发,确认镜中自己不会失礼人前后,开门离去。 留下常燕飞双眸冷静地望着异国他乡的酒店天花板,轻轻叹了口气。 他紧跟着谢茂,是想跟随这一缕唯一的希望,哪晓得出国就遇到这么不可思议的事。 谢茂看得出来的事情,他同样看得出来。 ——那群怪物的来历,太不可思议了。超出了华夏修士能理解的范畴。 面对未知,常燕飞心中没有一点儿底。更令人担忧的是,到现在谢茂都不肯放衣飞石出来,可见谢茂也知道此行危险。这让常燕飞更加犹豫。 闭眼三秒之后,常燕飞翻身坐了起来,推门而去。 已经上船了,他也没想再下去!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出门乘车到约定的码头,途中,天就彻底黑了。 因租的是小游船,得从指定码头上船,司机跟着导航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地方。 容舜一条胳膊还打着石膏,常燕飞撑着伞跟在谢茂身边,三人在灯光与黑暗中穿行,冷雨落在地上,腾起一层淡淡的水雾。 找到码头时,才发现泰晤士河沿岸都站着警察,所有能下河的地方都被封锁了。 童画联系好的旅游公司也打来电话,表示接到临时管制的命令,所有下河游览项目都已停止。 看着拉着警戒线,在寒风冷雨中执勤的伦敦警察,容舜说:“看来伦敦方面掌握的消息,比我们想象的更多。”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偷着下去?”常燕飞问。 与漫长的泰晤士河沿岸相比,伦敦警察的数量根本不够用。苏格兰场也不可能把所有警力都抽调出来戒严河岸——辖区治安管不管了?下午才遭受了怪物袭击,总得留下一点应急警力吧? 警察主要戒严防守的是码头、桥梁等处,沿岸不可能一一看守。想要偷着下河,不算困难。 难度在于特事办给谢茂的那张地址。 必须从规定的地点下水,还得在泰晤士河里游上半小时到一小时。 这不是坑爹吗?在水里那么长时间,肯定会游过有警察的河段,也肯定会被发现啊! “去警力最多的河段。”谢茂说。 既然伦敦方面掌握的消息比他们更多,那就跟着伦敦方面走好了。警力最多的河段,一定就是伦敦方面认为应该重点防守的河段——那里一定有什么东西,值得被守护。 谢茂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到伦敦来,找到丁仪所说的那件东西,将之带回华夏。 不管丁仪是要他当幌子还是靶子,他接到的任务是这样,他就不会节外生枝,也不会半途而废。 哪怕中午见到了失踪已久的虾饺,他也没想过去和虾饺叙旧。——他并不确认虾饺目前是什么状态。如果虾饺正在任务中,贸然前去相认,很可能打乱虾饺的计划。 现在,他觉得自己离虾饺越来越近,离当年容锦华死亡的真相也越来越近了。 三人沿着河道走了一段时间,童画就侵入了伦敦警方的系统,监听调度之后,给他们指了目标:“圣凯瑟琳码头往下游十二英里,有一个小公园。我把定位发手机上了。” “没有人能在一个小时内游二十公里。”容舜说。 十二英里就是二十公里。特事办给的地址是圣凯瑟琳码头上溯四百米,再往下游一小时,那地址就绝不可能是码头的二十公里之外——飞鱼在世也不可能一个小时游出去二十公里。 “先去看看。”谢茂挥手拦车。 如果真有一件东西沉在泰晤士河底下,十多年过去了,它很可能顺着水流飘向了下游。 三人在临近目标地点八百米的位置下车,这里的警力明显比其他地方多了不少,闪烁着执勤灯光的警车停在码头附近,沿途拉上了封锁线。 容舜装着买咖啡,把谢茂和常燕飞拉到了屋檐底下。 “十点钟方向的三楼阳台,四点钟方向的卡车,两点钟方向的出租车……” 容舜迅速点了咖啡,提醒谢茂,“都是监察哨。” “我让童画抹掉了我们进出地铁的画面,不过,口供太多,警方应该已经拿到我们特征资料了。” 要说他们这三人真的不大适合出来干特务,谢茂长得太好,容舜手打石膏,常燕飞穿着卡通棉服就不肯脱,走哪儿都会给路人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 在地铁里,常燕飞救过人,谢茂单扛白毛怪,容舜基本上把所有乘客(怪物)都打了一遍。 地铁里那群死里逃生的乘客,一定会对警察描述他们看到的一切。童画抹去监控画面也只能拖延一时,顶多阻止三人上人脸识别系统。 当然,伦敦警方紧着对付怪物,大概率不会全城搜捕他们三人,但是,如果他们自己撞上去了呢? “我有一个主意。”常燕飞脸色严肃地说,“我们打扮成摄魂怪!” 谢茂没看过这个电影,不大明白他的意思。 不过,单看容舜的脸色,他就知道常燕飞出的主意又另辟蹊径了。 常燕飞御敌时每有奇思妙想,看上去不怎么靠谱,最后效果都不错。第一次见到谢茂时他就敢悍然勾引谢茂,居然也弄得谢茂棋差一招,火车上的灵魂画作也替谢茂解决了很大的难题。 容舜觉得常燕飞常常胡闹,谢茂不然。他挺尊重常燕飞的“奇想”。 “什么是摄魂怪?”谢茂问。 容舜搜了张剧照给他看。谢茂果断地拒绝了常燕飞。 “不过,换身皮是对的。”谢茂指了指同样来买咖啡的警察。 大批聚集在一起的警察不好撂倒,三人分开沿着河岸,找了落单的警察,放倒之后换上制服。下雨天,又是夜晚,这么大规模的调遣,不仔细辨认,很难发觉皮下已经换了人。 “你得脱了这件棉服。”容舜帮常燕飞拼命拉衣服,尺寸不合适,根本套不上。 “我说了去找前边那个胖胖!”常燕飞也很烦躁。 他能脱得下棉服,脱不下身上的翡翠玉丝。当着容舜的面上演“自虐捆绑play”?这是他一辈子都在逃避的尴尬。 一道手电筒的光芒照射在他们脸上,二人都是一惊。 谢茂慢慢走了过来:“怎么了?” 容舜松手站开。 常燕飞尴尬地扯着身上的衣服,说:“小了一点。” 谢茂已经发现了他的难堪。 常燕飞的秘密只有他和衣飞石知道,当事人不想泄漏,他也不能随口告诉容舜。再者,让常燕飞脱衣服很不人道,翡翠玉丝会深深地嵌入他的肌肤,形成勒伤,这不仅仅是隐私问题。 “穿我这件。”谢茂放倒的警察比较胖。他和常燕飞换了衣服,发现彼此穿戴都是刚刚好。 三人换上全副装备,朝着目标地点靠近。 远在杭市的童画快要被这一出又一出的乱子搞疯了,她紧急替三人做了身份伪造,改了电子记录,最后绝望地说:“电子记录我能改,你们手里的警官证、警号,我真的没办法……” “我们尽量不露馅儿。”容舜冷静地判断,“这么大规模的戒严行动,一定是从各地抽调警力维持,不可能谁都认识,也不会随意盘查同事的证件。” 真要是遇到熟记这三张皮警号的“亲密同事”,那也是撞大运了。不会那么倒霉吧? 谢茂微微一笑:“跟我来。” 此时天衡未倒,灵力充沛,修者有天人感应存在。谢茂只要跟着感觉走,不被主观意识阻挠,就绝不会碰上能拆穿三人身份的“亲密同事”。 雨越下越大,河面上腾起浓浓的水雾,阻挡了大部分视线。 两艘警用船停在了河道中央,探照灯监控着河面。 谢茂晃着手电筒在前带路,沿岸站哨的警察没人多管闲事,看见三人身上的警服就放松了警惕,任凭他们在封锁线内走动。正如容舜所料,临时执行的戒备任务从各个分区抽调警力,大部分警察都彼此不认识,也没人知道对方是不是在执行机动任务。 “你看见了吗?”常燕飞示意容舜看河道上飘起的一道白影。 “河道垃圾。”容舜只看一眼就作出了结论。 突然之间,围在警车前与同僚说话的警员突然多看了常燕飞一眼,上前阻止:“停止前进。” 容舜已经被携带翻译固件的戒指还给了常燕飞,保证常燕飞有交流能力。临机之时,常燕飞从不犯傻,他翻了个白眼,“你他吗算老几?”他认为自己说的是华夏语,吐出的却是一口字正腔圆伦敦腔。 警员疑惑地走过来,指着他警服里的毛绒绒衣料:“你违反了着装规定。” “我女儿今天生日我负责扮演讨她欢心的小熊维|尼见鬼的接到通知必须马上来河边喝冻雨打算结束执勤后继续扮我的小熊维|尼你有什么意见吗?还是——你拿的是迪士尼版权部门的薪水?”常燕飞翻着白眼很不耐烦地发出一连串抱怨。 紧急任务确实打乱了许多警察的休假,这种怨气在冷雨中酝酿着,一旦有人找茬马上就会爆发。 “哦,哦。”警员被常燕飞的满腹牢骚喷得略尴尬,讪讪地转身走了回去。 容舜对常燕飞另眼相看。 常燕飞则不住亲吻戴在手上的戒指:“太伟大了!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发明!” 几个围站在警车边的伦敦警察也看见了常燕飞亲吻戒指的动作,女警员感慨地说:“他一定很爱他的家庭。”讪讪回来的警员嘟囔说:“所以我不会向纠察部门举报他。”几个警察都发出善意的笑声。 几个伦敦警察开始讨论儿女的喜好,中年警员说:“我女儿喜欢艾玛,我可不会扮成贝儿给她过生日。”“我儿子喜欢哈利波特。今年我可以带他去片场一日游。”“也许我可以领养个孩子……” 话题正热烈时,平静的河道突然浮起一只庞然巨物,掀翻了停留在河道上的两艘警用船。 “注意,警员遇袭!” 谢茂三人佩戴的警用对讲机嘈杂一片,三人站在码头一侧的树林中,正打算继续搜寻目标,循声回头,恰好看见从水中站起的四脚怪鱼踏上了码头,将围在警车边上聊天的几个警察踩在脚下。 三层楼高的四脚怪鱼,身体扁平,下肢粗壮,上肢如鳍。 “哥斯拉进城。”常燕飞贴上两张神行符,回头问谢茂,“打怪兽不?” “它是怎么进来的?泰晤士河是伦敦最重要的河道之一,水务部门不可能没有监控——”容舜迅速将现场拍照发给童画,“找到它的老窝。” 在四脚怪鱼上岸的瞬间,一直在夜空中巡逻的警用直升机就围了过来。 三架警用直升机同时发射出网状炸|弹,依然是藕粉一样粘粘糊糊的物质,把四脚怪鱼糊了起来。 四脚怪鱼挣扎着想要从“藕粉”中逃出去,一连踩爆了十多辆停在路边的小车,最终还是没能扛住藕粉的催眠,迷迷糊糊倒下。 满腔热血打算去打怪兽的常燕飞略尴尬,干咳一声:“看来地球不需要我们拯救了。” 满大街警员都在疏散救援,谢茂三人在人流中逆行上前。 突然之间,谢茂直奔向河岸,把身上的枪械背带等累赘拆下,扔在岸边,鱼跃下河。 常燕飞是真不会水,拽着容舜不放:“表弟,这是什么情况?我们为什么要游泳?——老大他这是坑小弟啊。” 容舜把身上的枪械也拆了下来,指着河道,说:“有怪物在攻击落水警员。” 四脚怪鱼上岸时,掀翻了两艘停在河道中央执勤戒备的警用船,船上的警员大部分都会游泳,也都穿着救生衣,然而,仓促落水时,很多警员都受了伤。 人毕竟是陆生生物,在水中行动是技能而非本能。受伤状态下被怪物攻击,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谢茂嚼了一根水中陆行草,在水中穿行如履平地。他像一条飞鱼游到了被攻击的警员面前,警员已经被拖进了水中,浑身上下覆盖着黏腻的黏膜,竟然和伦敦方面用来催眠怪物的“藕粉”十分类似。 这东西能催眠怪物,也能催眠人类。谢茂心生警惕,取出呼吸头套,罩在自己头上。 在水中灵巧非常的怪物似人形而非,上肢如鱼鳍,双腿修长有力,脚掌如蹼。发现谢茂之后,这只怪物立刻就放弃了被它拉扯的警员,转而朝着谢茂游来,发出人类耳朵无法捕捉的高频声音。 人类听不见的声音,谢茂能听见。他有一个翻译固件。 翻译固件准确地翻译了怪物兴奋地呐喊:“好漂亮的两脚兽——妈妈来帮我把他捉回去,我要他给我生儿子!我就要他,我就要他,妈妈——” ……小衣都不敢让我给他生儿子。 谢茂身姿轻灵地在水中翻跃,天地树铁耙一样勾住了怪物的后背。 怪物的伤口溢出紫色的鲜血,它奋力挣扎,谢茂始终保持在它背后的姿态,死死勾住它的背脊。挣扎无果之后,这只小怪物继续呼唤母亲,歇斯底里:“啊——两脚兽咬我!妈妈我要打疫苗!” 被藕粉覆盖催眠的警员已经接近溺亡状态,谢茂一只手提着被天地树勾住的怪物,一只手抱住警员,准备往水面上浮。哪晓得那藕粉非常滑,怎么都抓不住。 一边控制怪物,一边救援警员。显然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谢茂冷漠地将小刀抵在怪物咽喉处,正打算切开—— “妈妈我要死了……”怪物发出悲伤的哭泣,它四肢和人类不像,却有与人类相似的五官。 噗。 子弹射入水中。 洞穿了怪物的身体。 谢茂急速翻身后退。只差一点,射穿怪物身体的子弹就把他一并射中了。 怪物半个脑袋被打烂,紫色的鲜血与白花花的脑浆在水中搅浑蔓延,腥臭污染了这片水域。 谢茂将呼吸头套撤下,拉着被催眠的警员浮出水面。一辆警用快艇停在不远处,船上几个戴着生化头盔的特警正举枪瞄准,这群人仔细确认了谢茂与警员的双手和眼瞳,方才把他们拉上船。 “通知A08,打捞尸体。”船上一位长官通过内部频道命令。 “你能和‘深海士兵’打斗,东方面孔——”这位长官打量谢茂,“你是水博士的人?” 谢茂不知道水博士是谁,假装气喘吁吁地瘫软在快艇上,看着这几个戴着生化头盔的战士,用某种喷雾装置在被救起的警员口鼻处喷气。 气体很快融化了那层“藕粉”,警员憋屈的肺部猛地吸紧新鲜的空气,浑身痉挛颤抖。 对方很熟练地按住警员,继续全身喷洒气体,直到他身上的藕粉全部消失。 然而,醒来的警员双眼空洞无神,尽管能够主动呼吸,也睁开了双眼,却似乎仍旧在昏迷中。 “哦,仁慈的主。”长官叹了口气,“他带走了一条美丽的灵魂。” 这是一件让谢茂极其震惊的事。 就在他的面前,他目睹了一个魂魄莫名其妙消失的全过程。 当藕粉覆盖在警员身上的时候,警员整个人还是好好的。藕粉消失之后,他的魂魄也随之消失了,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哪怕魂飞魄散,也有一个过程吧?谢茂竟然完全没察觉到异样。 “你们对他做了什么?”谢茂指着特警手里的喷雾,“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暴露了他的身份。 “你不知道那是什么?”长官心生疑窦,手中短|枪不着痕迹地对准了谢茂。 “长官,一只重量级‘深海士兵’正迅速朝我们靠近——”拿着某种探测仪的士兵汇报,脸色紧张,“八秒接近,六、五……天哪!” 倒计时从五秒直接归零。 失去儿子的怪物母亲异常愤怒。 它从远处游弋而来,长蹼蹬水,骤然加速,直接撞上了快艇。 一艘快艇上总共九名作战人员,全都在疯狂的撞击下落水,庞大的怪物母亲宛如小巨人,身高二米四,鱼鳍锋利如刀,直接划断了战士们手中的微|型|冲|锋|枪。 谢茂额上一缕短发贴着头皮,被齐齐整整削落。 水中到处都是残肢碎尸,不止带着生化头盔的特警死伤惨重,才被谢茂救上船的警员也被鱼鳍切成了两半。那是个典型英格兰血统的英国人,他丢失了自己的魂魄,被鱼鳍切开时,他没有一丝痛苦,绿色的眼眸平静如昔—— 人类和异类之间,谢茂的选择永远不会错。 他曾经对小怪物手下留情,因为,他觉得那只叫嚷着抓他去生儿子的小怪物,也许还未成年。 然而,鲜血告诉他,怪物,就是怪物。 332.乡村天王(91) 容舜奋力游到红血翻滚的河道中央时,谢茂持刀从水底浮了起来。 异样的腥臭味与血腥味交织在一起, 整个河道呈现出污浊的暗紫色。巨大的怪物尸身在河水中浮浮沉沉, 它所有裸露的肌肤上都交错着深邃的刀痕,仿佛被一刀刀切割。 容舜忍着强烈的腥臭, 游到谢茂身边:“先生, 我们得立刻走——” 头顶上,警用直升机已经飞抵。 谢茂独自一人杀了前来复仇的怪物母亲, 用他从特事办取来的那一柄小刀。 很显然怪物之中也分等级。高级如白毛怪荆丸,对镌刻神秘符号的武器完全免疫, 谢茂只能用现场镌刻的符号禁锢住他。 在水下攻击警员的深海士兵则不同。 带着神秘符号的小刀就能划开它们的肌肤。 河面上飞驰而来的警用快艇, 天空上飞来的警用直升机。 四面八方的警察都在朝着谢茂与容舜靠近。 容舜胳膊上还打着石膏, 谢茂见他在水里行动略显笨拙, 喂他吃了一棵水中陆行草。 带着人类与怪物血腥味的干草,味道异常销魂。容舜囫囵吞下,立刻发现忍受的这点不适是值得的。能感知的水中阻力消失了, 浮在水中就像在陆地上一样方便,轻轻划开水面, 人就飞出去七八米。 ——他现在相信,确实有人能一个小时游出二十公里了。 不过, 就算能游得很快,现在四面八方都是伦敦警察在准备“救援”,能不能马上离开? 容舜眼睁睁地看着谢茂浮在被鲜血染成暗紫色的水中, 不紧不慢地用小刀切割那只长约二米四的怪物的前肢——类似于鱼鳍的东西, 非常锋利。 那东西不止切割了警用快艇、枪支, 还把一个作战小队的成员全部切成了肉块。 对于谢茂而言,那是新古时代少有能收集的新奇东西。他不肯放过。 等谢茂把鱼鳍切下之后,十多艘警用快艇也已经围拢。 水花一闪。刚刚还在谢茂手里的锋利鱼鳍就不见了。如果不是亲眼看着谢茂对着怪物尸体切了快半分钟,容舜都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 “下潜。”谢茂招呼一声,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容舜认为在天上水里全面包围的情况下逃跑比较傻,然而,他这会儿也只能服从命令。 水中陆行草的效果非常奇妙,容舜跟着谢茂一头扎进水之后,发现真正在水里潜行时,他甚至比在陆地上更加轻便快捷——浮力降低了重力,往前滑行时又失去了阻力,整个人跟装了马达的小铁丝似的。 这让容舜开始怀疑,这到底是哪个世界的物理学? 两只怪物与十个人的鲜血污染了水域,哪怕有直升机探照的射灯,水下依然漆黑一片。 容舜勉强跟着谢茂的行动轨迹,没多久,他找不到谢茂了。 这时候他感觉到腰上多了一条看不见的绳索,直接拖着他往前滑行。突兀的拉扯打乱了容舜潜伏的呼吸,他呛了一下,再次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能在水里呼吸!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水流争先恐后地灌进了他的鼻腔,他却能在水里呼吸。 唯一不好的是,这片被鲜血污染的水域太腥了,味道让容舜差点吐出来。 黑暗中,谢茂把容舜拽到了身边,指了指前方。 沙砾沉寂的河底,一个巨大的漩涡无声地吞吐着。 几十名蛙人围在漩涡边上,手持怪异的长筒,喷射出黏糊的藕粉,试图将这个漩涡封闭。 稍微靠近一点,谢茂手中的小刀,容舜插在裤管里的匕首,都在一瞬间飞了出去。 ——那个巨大的漩涡,会吸走钢铁。 所以在水中负责处理旋涡的是下潜的蛙人,水面上也没有任何船只停留。 容舜什么都看不见。 二人靠近没多久,旋涡里挣扎着挤出来一只鱼鳍脚蹼的深海士兵。 它刚刚冒头,就被蛙人手持的长筒所喷出的黏糊物质糊住,陷入昏迷。几个蛙人熟练地把它拖到旁边,封入特殊材质的笼子。在泰晤士河底,这样的笼子已经堆积了数百个。 河底巨大的漩涡,就是丁仪给谢茂的地址。 特事办要求谢茂取回的物品,就在漩涡之内。 谢茂静静地站在黑暗的河水中,他需要一点儿时间考虑。 漩涡来自一个他全然不了解的陌生力量体系,他完全不知道走进漩涡会发生什么。 ——怪物能穿越的旋涡,不代表人类也能穿越。进去也许就会死亡,或者掉进一个未知的空间。 ——就算进了旋涡不会当场死亡重伤,谁又能保证旋涡是双向的呢?也许进去了,就回不来了。宇宙中存在着很多稀奇古怪的通道和门径,未来时代肯去探索新通道的勇士也是寥寥无几。 何况,给他任务的丁仪,还有想要谋杀他的前科。 丁仪说,他能够凭借这次任务找到容锦华死亡的真相——不考虑丁仪说的是不是真话。为了调查容锦华的死去冒险,值得吗? 短暂的考虑之后,谢茂就有了答案。 谋定而后动。 朕万乘之尊,岂可轻易冒险。小衣还等着朕呢。 谢茂丝毫没有临阵退缩的羞耻感,拉着束在容舜腰上的零花藤就往旁边游。 巨大的漩涡会吸收所有钢铁,水面的船只,天上的直升机,都避开了这一块区域。伦敦方面负责在河底堵住怪物出口的,也是这一批苦逼的蛙人们。亏得英国是老牌海洋帝国,舰队水兵还有日不落帝国时打下的底子,蛙人管够,否则,想要堵住这个口子,也是够呛。 这个旋涡也给了谢茂避开伦敦警察“救援”的机会,他打算带着容舜从水中远遁至下游,找个无人的地方,悄悄爬上岸去。 此时,巨大漩涡发生了灾变。 一个绿毛杀马特从旋涡里飞了出来。 他居然戴了一个防毒面具,还撑着一把质地精良的伞,挡住了蛙人们喷洒的黏糊物质。 和中午在地铁遭遇的白毛杀马特一样,绿毛怪和人一样四肢俱全,没有鱼鳍,没有脚蹼。眼眶中双眸漆黑,巩膜深灰,看上去黑洞洞一片。 他在水中轻轻挥手,河道里瞬间掀起轩然大波—— 蛙人们纷纷被水波撞得东倒西歪,在水中毫无控制地倒仰着滑了出去。 谢茂迅速将一个呼吸头套戴在容舜头上,解开容舜腰上的零花藤,把他往远处推去。 这是在水里。 那群蛙人根本不是绿毛怪的对手。 谢茂不会坐视异类残杀人类,他迅速在河道底层种植竹草。 竹草是谢茂摆阵时最常用的阵器,竹有节,草柔韧,取义愿死节,继圣忍全身,知其刚烈,敬其谦忍。怪物对道法免疫,唯有现场运行的神秘符号能量,他们抵抗不了。 原地沿着符号种好一圈竹草之后,谢茂以真元将之催生。 竹草将生未生。 布置好陷阱,谢茂取出雷击桃木剑,迎了上去。 ——道法确实对怪物没用。他这一柄蕴含雷炁的桃木剑,是他手持最坚硬的武器。 绿毛怪力大无穷,飞出旋涡之后,随手抓着一个蛙人,正肆意揉搓。 有血有肉有骨骼的人类,在绿毛怪的手里就似泥人,他肆无忌惮地把人揉成各种形状,蛙人粉碎的骨血裹在了特殊材质的潜水服里,未曾遗漏出半点。只看形状,就知道蛙人已被捏成了肉泥。 钢铁会被漩涡吸走。这群蛙人身上,只有一些特殊材质制作的匕首和几把陶瓷枪。 面对力大无穷、在水里异常灵活,还能玩弄水波的绿毛怪,他们就像是被人类捉弄的蚂蚁。 “鲸族。” 谢茂有翻译固件,他在水中所说的话,能够用高频方式传到怪物耳中。 绿毛怪似乎很惊讶能够在这里听见不属于人类的声音,循声望来,发现了在水中宛如游鱼般灵巧的谢茂。怪物漆黑的眼眶里闪烁着异彩,迅速扔下被他揉成肉泥的蛙人,漾开水波,朝着谢茂游来。 “你是荆丸所说的——” 绿毛怪猛地一跺脚,河底仿佛发生了一次小型地震,所有沙砾石块都重新布局。 这显然是忌惮谢茂用沙砾或石头摆出禁锢符号,害怕谢茂把他控制住。 可是,白毛怪不是被特别安全局控制住了吗?眼前这只绿毛怪怎么会得知谢茂相关的消息?绿毛怪甚至知道谢茂用什么方式控制了白毛怪。是伦敦方面出了内鬼,还是,怪物之间有不为人类所知的沟通渠道? “美丽,聪明,强大的人类。”绿毛怪所说的话,通过翻译固件传到谢茂耳中。 河底一片石沙搅浑的混乱。绿毛怪滑到谢茂面前,眼眶里只剩下一片黑暗。 他专注地看着谢茂,喃喃赞叹。 “漂亮。” 怪物们这种不分高等低等统统对人类异常痴迷的态度,让谢茂很困惑。他不禁问:“请教一下,我们之间有生殖隔离吗?” 绿毛怪考虑了一下,居然也认真地回答他:“肉身上来说,有。” 那就是说,“灵魂上没有?” 谢茂想起了那位魂魄异常消失的警员,也许他的灵魂不是“消失”了,而是被怪物夺走了? “没有肉身,怎么给你们生儿子?”谢茂问。 “你想给我生儿子?”绿毛怪明显露出了一丝感兴趣的表情,又遗憾地表示,“不行,我已经有伴侣了。他很好看,很聪明,也很忠诚。” “你可以考虑一下我的弟弟,他也是我们族中最勇猛的战士……” 这看上去很凶猛其实不着调的绿毛怪,居然开始了媒人式的吹嘘:“我的伴侣不愿意生孩子,所以,我们家族的财产都会由我弟弟和他的伴侣继承。我们在地中海和大西洋都有领地和庄园,你如果愿意和我弟弟结婚,百年之后,你的孩子也会继承我的爵位……” 谢茂原本以为这群怪物就是水中居住的爬虫,哪晓得听绿毛怪所言,他们不止拥有自己的文明,还拥有了完整的社会制度,有领地庄园,有爵位,很显然也会有阶级。 更可怕的是,这也意味着,在海洋深处绝不只有一个白毛怪,一个绿毛怪。 他们将会是成百上千,或许更多。 “漩涡的那一头,是什么?”谢茂问。 大约是美人都有特权,也或许是绿毛怪很热衷撮合谢茂和他弟弟的好事,这只绿毛杀马特很耐心地给谢茂解释:“另外一边连接着深海。” “这是一道捕猎之门。” “深海帝国的公民都可以通过这道大门,到陆上生物的城市里,寻找食物和美丽的灵魂。” 谢茂不相信在泰晤士河底下能常年开着这么一个大洞。每天乘船在泰晤士河上游览的乘客不知凡几,还有船舶通过入海口出入,真要天天有怪物出没,早就通过互联网传遍全世界了。 “这扇门是移动的?”谢茂问。 “当然不是。”绿毛怪的耐心也很有限,“你考虑好了吗?愿意给我弟弟生儿子吗?” “我想知道失去了肉身,怎么才能生育?”谢茂问。 绿毛怪似乎不懂得什么叫虚以委蛇。 谢茂明显套话,他根本听不出来,反而特别高兴。似乎谢茂已经答应了他代替弟弟的求婚,正在打听婚后生活—— “带着你美丽的灵魂,入住新的皮囊。” “我们有很多皮囊,你可以自己挑选。当然,根据我的经验,最好让你的伴侣替你挑选新皮囊。” “我们勇猛的鲸族战士和你们人类的审美有一些微妙的差异,你自己挑选的皮囊也许并不让伴侣欢喜——虽然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①,但是,对生儿子来说,好看的皮囊还是很重要的。”绿毛怪滔滔不绝地解说,自以为俏皮地冲谢茂挤眼睛:“太丑了硬不起来。” 灵魂,皮囊。 谢茂第一个反应,是常家老祖所使用的陊术。 这群生活在深海之中的怪物,和华夏史上的上古大巫,是否存在某种渊源? “如果我做你弟弟的伴侣,你能把这道门关上吗?”谢茂问。 绿毛怪惊讶又感动地看着谢茂,叹息说:“美丽的灵魂。你和他,我心爱的伴侣,你们竟然说了同样的话。是的,小伙子,我未来的弟媳,作为地中海及大西洋东岸之王·深海帝国之权杖执有者·伟大尊贵的古菲亚殿下的第一骑士,我有权力关闭这道门。” 这大喘气儿的!谢茂本以为绿毛怪就是什么地中海大西洋东岸之王,心想,还好,这王爵总不会下饺子似的到处都是,撑死了也就十个二十个吧?哪晓得这坑爹货就是个王座第一“骑士”。 谢茂开始斟酌词句,打算再努力一把,从绿毛怪嘴里忽悠出关门的程序。 ——他才不会去漩涡里拿丁仪所说的东西,为不值得信任的人去冒险,那是愣头青。 关上门不让怪物出来蹦达,是出于人道主义。 哪晓得在附近作业的蛙人全都撤退了,反倒是被谢茂推走的容舜又找了回来。 谢茂涉险时不欲牵扯容舜。以容舜的心性性格,又怎么可能把谢茂丢在漆黑的河底,独自离开?他干的就是安全保护这份工作,从来不会丢下目标人物自行逃生。 谢茂套在容舜脑袋上的呼吸头套有维持呼吸、净化单位水域、近距离照明的功效。原本是方便他在漆黑的河底逃生。搁容舜手里就成了他自由在河底寻找谢茂的利器。 谢茂和绿毛怪的高频对话他听不见,他也没有冒失地上前,小心翼翼地在外围巡游,寻找救援的机会。 水底是绿毛怪的天下。 容舜悄悄潜入的细小动静,很容易就惊动了绿毛怪,他回头,看见了容舜。 看见谢茂,绿毛怪就似看见了一朵美丽的花。看见容舜,他就像是一头闻见了血腥气的鲨鱼。 绿毛怪连“未来弟媳妇”都顾不上了,疯狂拍水朝着容舜游了过去。 绿毛怪在水中穿行的动作快得像是一支破空离弦的箭,谢茂尽力想要追赶都拉不住! “快走!”谢茂恨不得把容舜脑袋拧下来。 死孩子,跑回来干什么?演琼瑶剧吗? 容舜也不是毫无准备,身姿一偏,朝着谢茂种植竹草的地方游去。 一追一逃间,绿毛怪窜到了容舜跟前,拽住他的脚踝,发出愉悦的欢笑声。 谢茂只怕容舜在下一秒就会变成肉泥,疯狂催生种在河底的竹草,然而,他此次用竹草绘制的符号已经经过了改良,不再是禁锢功能,而是具有完善的杀灭功能。 如今,不止绿毛怪在符号里,容舜也在。 ——如果谢茂启动这个能量符号,容舜也会和绿毛怪一起死亡! 他气急败坏地上前,用雷击桃木剑飞快斩落其中两株竹草,将杀戮符号重新改为禁锢符号。 竹草疯狂生长,水底泛起紫光。 绿毛怪与容舜一起被禁锢在竹草阵中。 谢茂拉住容舜腰上的零花藤,将他扯出来,差点气死。 ——在他修改符号的同时,绿毛怪捧住容舜的脸,对容舜吐了几口口水。 绿毛怪黏糊糊的口水迅速变成“藕粉”形态,把容舜全身上下包裹了起来,容舜立刻就陷入了昏迷。谢茂摸着他身上那一层黏糊糊的东西,恨不得捶他几拳。 这他吗是个能吸灵魂的玩意儿,不弄掉,容舜可能窒息而死,弄掉就没了灵魂,怎么搞! 谢茂只准许自己愤怒了一秒,立刻就冷静了下来。他自认是祷系、风水系、鬼魂系全系制霸的大能,不过是灵魂方面的问题,一定能解决。想一想…… 沉默片刻,谢茂突然拍了容舜的脑袋一下。我刚才好像给这死孩子带了个呼吸头套? 他立刻对容舜戴着的呼吸头套进行了检测。 运行良好。 容舜不会被这层“藕粉”憋死。 换句话说,谢茂有足够的时间,去研究这层物质与灵魂之间的关系。找到不伤害灵魂也能把黏糊糊剥下来的办法。 你等着。等你老师出来了,朕肯定让你老师暴揍你一顿。 谢茂没好气地拎着容舜腰上的零花藤,滑行到竹草阵前。他承认没有容舜的“逃窜”,单凭他自己,只怕很难把已有戒心的绿毛怪引入竹草符阵之中。可他还是不喜欢差点把命玩儿掉的熊孩子。 绿毛怪被禁锢在阵中,黑洞洞的眼眶盯着他:“你只能禁锢我。” “我说过,我能禁锢你们,也能杀了你们。”谢茂信手一扔。 刚刚被他斩落的两株竹草就似两根标枪,重新回到了它们原本生长的位置。 绿毛怪没有见过这种符号,他的目光还流连在容舜脸上:“美丽的灵魂,你们人类掌握不了杀死高等海族的海魂印。因为,它们从来不曾离开深海。不要再顽皮了……把你手中的人类交给我。只要你愿意做我弟弟的伴侣,我会原谅你……” 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突然发现,面前有紫色的血液在水中蔓延。 随后,他惊恐地发觉,那紫色的鲜血竟然是从他的七窍之中所流出!水域之中,他的双眼不再明亮,耳力不再清晰,再也闻不见四周生物的味道…… 他要死了! 死亡降临的感觉那样明晰。仿佛死神的刀尖贴着脊背划开! “‘殺’和‘杀’的意义,没什么不同。”谢茂用翻译固件完美地传递了自己的意思。 深海帝国流落在人类社会的神秘符号中,确实没有任何一个能够杀死高等海族。 然而,谢茂通过推演,简化或者说异化了这个符号,使之具有了杀灭鲸族的能力。 对于世界本源的理解,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任何生物,能比谢茂更深邃优秀。他不仅仅研究、理解了海族的神秘符号,还开始了基于本源推衍上的创造。 “我的弟弟会为我报仇!” “我的殿下会为我报仇!” “我的伴侣……也会为我报仇!” 绿毛怪发出最后一丝高频嘶吼。 他仿佛一个胀烈的气球,砰地炸开一团紫色血雾,肌骨尽碎。 谢茂拉着在昏迷中在水里不住漂浮摇摆容舜,看着绿毛怪炸成碎片,说:“为被你杀死的人类。” 人命,一向被视为底线。 现代社会,咬死人类的老虎、鲨鱼、犬类,无一例外都会被处死。 到了未来修真时代,这个底线也没有本质上的不同。“杀人者死”,这是星际联邦对异星生物下达的十大禁令之首。 在绿毛怪把蛙人揉成肉泥的同时,就注定了他会被谢茂追杀的下场。 身为星际联邦远行者队伍的一员,谢茂不在乎人民内部矛盾,那是执政者的分内事。 但,他绝不会坐视任何异类残杀奴役人类。 这是所有修者的分内事。 333.乡村天王(92) 一股莫名的警兆, 突兀地在谢茂心头盘旋。 天人感应从不出错。他毫不考虑, 拉着容舜就往远处水域飞快划去。 谢茂和容舜都服用了水中陆行草,在水里行动的速度非常快,哪怕容舜处于昏迷状态,谢茂带着他依然在短时间内往下游滑出去近八公里, 那股贴着谢茂脊背叫嚣危险的警兆才稍微淡去。 谢茂开始上浮。 他寻找到合适的河岸,卡着附近警察的视角,拖着容舜爬了上去。 在被伦敦警方全方位监视的河道上行动, 并不是件容易的事。谢茂也为自己的行动顺利略奇怪。 与此同时,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传来。 远处的河道发生了一次剧烈的爆炸。 ——伦敦当局对河道底下的巨大漩涡,投放了炸|弹。 那可是泰晤士河。伦敦的母亲河。没有人想过伦敦政府会往这条河里扔炸|弹, 谢茂也没想过。 绿毛怪从旋涡中现身后, 蛙人受到袭击,纷纷上浮逃生,伦敦当局评估了局势, 火速通过了对巨大漩涡投放□□的方案。在河道附近的警察们也都配合此次行动, 紧急戒严疏散,因此, 谢茂在下游悄悄上岸的行动才会那么顺利。 这动静惊动了附近所有的伦敦市民。 漆黑的雨夜之中,泰晤士河发出了受伤的悲鸣。 下游。 嘎吱一声。 常燕飞骑着一辆租用自行车, 风驰电掣地刹在谢茂身边。 “老大!我的娘亲, 现在的手机防水效果真的好, 英国电信运营商也能点个赞啊!” 谢茂和容舜一个接一个往水里扎, 常燕飞不会游泳, 只能在岸边干看着。后来水里闹怪物,谢茂和容舜又被水上和天上的警察包围,前后扎猛子消失在河水里,常燕飞更彻底束手无策了。 好在远在杭市的童画始终保持连线,追踪着谢茂和容舜的手机信号,给了定位。 谢茂和容舜的信号都一度消失。 容舜的信号是彻底没了,谢茂的信号则在他上岸的瞬间出现—— 谢茂下水时把手机扔进了随身空间,上岸之后,他也要找童画,这才把手机掏了出来。 果不其然,杭市的技术支持没让谢茂失望,立刻就把常燕飞送了过来。 “你就骑个自行车?” 让谢茂比较失望的是常燕飞。 好歹你也弄辆车啊!骑辆自行车来接应?你怎么不骑着马来? 常燕飞根本就没有立刻逃跑的想法。他看着被“藕粉”糊满身的容舜:“表弟,这是被怪物亲了?糊着不挺难受的。”说着他伸手就抠容舜口鼻处的黏糊糊。 好歹得先把表弟救下来再一起跑吧?憋死了怎么办? 谢茂钳住他不老实的手,放弃和他沟通,拿出手机找童画。 “能黑辆车么?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 “容舜有麻烦了。” ※ 容舜在水中失去信号之后,童画就通知了盛世安全集团伦敦分公司的负责人。 十六分钟之后,就有一辆不起眼的送货小车赶到,把容舜三人带回了安全屋A。安全屋的地下室内准备了设施完善的豪华手术室,医生护士紧急待命。 “不用你们。”谢茂阻止医护人员清理容舜身上的黏糊物质。 常燕飞在谢茂的示意下,把容舜抱回床上放好,小心翼翼地没有蹭掉容舜身上那层黏糊糊。 盛世安全集团在伦敦的本地负责人是个三十六岁,年富力强的英籍华人,名叫Anthony。他长着一张标准的东南亚脸,形容冷峻彪悍,不过,一开口就让人想笑—— “杰微先森,容森的安全悠窝门富泽,你同窝杰微同事小憩一哈,你要什么呢,你同她港。” Anthony满脸严肃地和谢茂交流,指了指在身边的华人女士。 谢茂沉默了一会儿,说:“要不,你说英文?” ——这一口带着海鲜味的普通话,翻译固件都不好使。 Anthony十五岁时,随父母一起离开香港,定居伦敦。他的父母,正是当年那一批被香港回归吓破胆的被忽悠者。生长在这样的家庭里,Anthony从小只说粤语和英语。 十年前,Anthony被盛世安全集团海外招募时选中,入职后,负责的也都是海外任务。直到四年前,他的级别资历都到了,需要回京市总部述职培训,才开始学普通话。 他的经历很传奇,曾在欧洲多个国家做过雇佣兵,普通话虽然说不好,业务能力极强。 而且,和父母不同,Anthony很亲华。原因是他在做雇佣兵时,曾经被华夏的海外维和部队当做普通海外华人,不止兵凶战危时顺手救了他一命,随后行动中,维和部队完全把他当做社会主义巨婴照顾,吃的先紧着他,伤药先紧着他,把他送到安全地带后,还给他捎了一兜子自种的小白菜。 从此以后,Anthony就成了华夏脑残粉。他会应募进入盛世安全集团,也是亲华情结作祟。 Anthony挣扎了一下,果断切换了英语交流:“我说,我老板的安全现在由我负责。这地方很安全,您可以休息片刻,吃点炸鱼炸薯条,喝点啤酒,补充体力。有任何需要,请吩咐梅女士。” 站在几人身边的梅女士露出一个诚挚的笑容:“你好,我叫梅鉴雪。我能说华夏语。” 女士伸出手,谢茂上前握手打招呼:“梅女士,你好。” 常燕飞搬了张椅子坐在容舜身边,对他们慢慢打招呼的行径很不满:“你们不用管我表弟吗?” 谢茂拿出手机,把童画的视频连线放出来,对着Anthony和梅女士。 “你搞定。” 【诶,先生,谢先生……】 谢茂已经走出了视频拍摄范围,连线中的童画无奈,只得用这种方式和分公司的人沟通。 沟通的结果是,安全屋里配备的医生护士与所有闲杂人等都撤了,只留下Anthony和梅女士,前者负责武力支援,后者负责后勤联络。对谢茂的命令可以存疑,但必须执行。 ——军事化管理的单位,就是这么令行禁止。 Anthony出门检查了各路摄像头和警报装置,就坐在客厅的监视器前,填装弹匣。 梅女士则和童画配合递交了行动备案,抹去了往来交通的痕迹,随后,她去厨房做了炖土豆和火腿三明治,还给谢茂和常燕飞都准备了干净衣服和牙刷。 “别动他。他身上的物质被弄下来了,魂魄也可能随之消失。”谢茂吩咐常燕飞。 常燕飞看了看自己。 他坐在容舜床前的椅子上,离着容舜起码半米远。哪里都不像要动手的样子吧? 谢茂就是吩咐一句,让常燕飞守着容舜。 他自己拎着毛巾和牙刷,去浴室冲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出来,把梅女士做的炖土豆吃了半碗,三明治吃了三个,还喝了两杯白啤。 同样又脏又累又饿的常燕飞张张嘴,好嘛,人家是老大,他是小弟,可不就是老大先享受吗? 谢茂吃饱喝足推盘子站起来,常燕飞觉得,这回总该轮到他去洗澡吃饭了吧?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谢茂甩开一张薄毯,在壁炉前的沙发上一歪,暖洋洋地闭眼睡了。 !!! 好吧,我来看着表弟。 常燕飞放弃洗澡了。 他拿了两个三明治,蘸着谢茂吃剩的炖土豆汤,守在容舜床前,囫囵吃几口。 离魂符水喝得多了,常燕飞的灵魂一直都有飘飘然魂游太虚的冲动,和肉身半点不贴服。缠在棉服里的翡翠玉丝又时时刻刻禁锢住他的灵魂,让他保持着固魂的状态。 这种矛盾的滋味很难言说,至少,从服用离魂符水以来,常燕飞就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所以,睡不睡的,也就无所谓了。 他觉得,他和谢茂把容舜带了出来,就得把容舜完完整整地带回去。 容舜是个普通人。 谢茂是修士,他也是修士。 谢茂要养精蓄锐研究容舜的问题,他就负责好好地守着容舜,不让容舜静悄悄地离去。 谢茂也没有睡多久。 十五分钟后。似乎睡熟的谢茂坐了起来,拿起手机,问童画:“这两人可信吗?” Anthony和梅女士都坐在客厅里。 这个问题直接得让童画挠头。容舜还躺在床上不知死活,她身为容舜直系心腹,不管是出于感情考虑,还是未来事业发展考虑,都必须以容舜的安全为第一位。 当下童画也顾不上太多,直接点明了说。 【Tony是舜哥提拔的分公司负责人。梅是厅长叔叔的校友。】 ——Anthony是容舜的心腹,梅女士则是容舜小堂叔容策的人。 容策从政,和容舜没有利益冲突。这二人还做了很长一段时间盟友。哪怕宿贞得罪了容策,容策对容舜也表示谅解和同情,二人没有反目成仇。容策的人,应该是可信的。 谢茂示意常燕飞戴好翻译固件戒指,英文交流。 “开会,简单说明一下情况。” 为了降低安保难度,安全屋面积不大,是以各人都没有挪窝。 Anthony仍旧看着监视屏幕,梅女士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餐桌布,常燕飞床边守着容舜。 谢茂就坐在壁炉前的沙发上,披着暖融融的毛毯,做任务简报。 任务目标,是安全地去除容舜身上的不明物质。 这就涉及到容舜身上的物质究竟是什么,有什么危险,为什么不能直接剥下来等问题。 谢茂开会素来不喜欢废话,三分钟就把前因后果、利害关系,乃至目前的难点都说清楚了。 同时,他甩出了自己要求开会的真正目的:“我有两个问题。第一,你们是否有深海怪物相关的情报?如果没有,通过本地关系,是否能够接触到相关知情人员?” 梅女士在他提及特别安全局对付白毛怪、蛙人用长筒喷洒黏糊物质时,就已经找到了相关情报。 “2015年9月27日,曾经有‘魔鬼眼’的怪人出现在本市街头,不少人都拍了照片,发到脸书上。后来被‘证实’是戴了美瞳。”梅女士找到网络上的那张照片,点击放大。 图片中的绿毛杀马特,谢茂非常熟悉。 那就是才和他交手不久的绿毛怪。 就绿毛怪那样夸张的造型,哪怕没有像白毛怪一样钉着鼻环、唇环,光是那一头爆炸着竖起的绿毛,行走在伦敦街头也足够拉风。各国叛逆青年都不少,染个绿毛再戴个“恶魔眼”美瞳,似乎也不是很难理解的事? 所以,发生在15年的绿毛怪大摇大摆游荡伦敦闹市事件,并没有引起轩然大波,很快就被当做闲话从民众视线中淡去了。 “他能从深海上岸,一定是在附近某个河道或水域,开了旋涡大门。” “查一查,15年9月27日前后,哪些河道附近曾经封锁,或者有异常情况?那扇门能吸走近距离的所有钢铁,不可能在泰晤士河底存在三年之久,它一定在15年就被关闭过。最近才开启。”谢茂说。 绿毛怪前次上岸的日期,让谢茂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米粉曾经说过,他和小面根据虾饺传回来的最后一条情报,跟踪了李大红两年半。 ——他们跟踪李大红的时间和虾饺失踪的时间,相差不会太久。 ——也就是说,虾饺也是在15年的下半年,发生了意外。 当初让绿毛怪关闭捕猎大门的“美丽灵魂”,成了绿毛怪伴侣的“美丽灵魂”,是否有可能就是神秘失踪的虾饺? 虾饺目前在伦敦特别安全局任职,俨然一副怪物专家的模样,按道理说,谢茂不该怀疑他。 可是,特别安全局喷洒在警员身上的喷雾,又让谢茂极度怀疑“专家”的专业性。喷雾溶解了警员身上的黏糊物质,使他免于窒息,可是,那也在同时夺走了警员的灵魂。 ——海族想要的,本来也就是人类的灵魂。 梅女士抱着笔记本弄了一会儿,突然手忙脚乱地抠了笔记本电池:“哦哦哦我被捉住了……” Anthony立马收拾枪械,准备扛着容舜转移。看上去非常熟练。 谢茂和常燕飞都莫名其妙,梅女士也迅速收拾东西,解释说:“我入侵政务系统时犯了点小错误,现在我们得马上走,虽然警察都很忙,但是……我们还是得快走。” 常燕飞的电话响了。他接了视讯,屏幕里露出童画无语的俏脸。 【我一直在线上。好了,你们不用跑,我都处理好了。网络安全局不会查到真实IP地址。】 常燕飞把手机摄像头和屏幕都转向谢茂。 童画表示:【先生,你想查什么东西,问我。】术业有专攻。 两分钟之后,童画就把2015年与怪物相关的资料都发了过来。 梅女士讪讪地去搬了打印机,把内容打出来方便众人翻阅。 打印机还在嗡嗡嗡吐纸,谢茂已经把资料都浏览过了。 2015年9月27日至30日,泰晤士河入海口附近,某条航道小范围内封锁停航。 各个政务网站都没有张贴停航禁令,童画之所以会发现,是因为她搜到了三十多封相关航道无排期封锁的投诉信——在服务器“被删除-不公开”的隐藏子夹里。 这显然是个临时设置的骚操作,贴上不公开标签之后,每个月服务器例行备份资料删除垃圾的时候,这个临时设置的子夹被遗漏了,资料一直保存到了现在。 入海口附近的某个水域航道,被封锁了整整四天。 换句话说,2015年曾经开启的海族捕猎大门,在伦敦至少存在了四天之久,随后就被关闭了。 相关伤亡报告,可能涉及绝密,根本没有联网储存。童画也找不到。 “查这个人。” 谢茂把米粉传来那一张清晰的虾饺图片,传给了童画。 不到十秒钟,童画就把特别安全局的网站主页甩了出来,上面就有虾饺的公开履历。——当然是假的。虾饺是特事办的成员,政审很严格,从小在华夏长大,和公开履历中的剑桥博士完全没关系。 网站上说,这位水博士在2016年4月,受聘成为英国特别安全局的特殊顾问。 “姓水。”谢茂拿着自己的手机。 米粉很快就发了短信确认:【虾饺本名水清涟。】 应该就是虾饺本人无误了。 特事办档案中一直记载为失踪的虾饺,正大光明在伦敦当了两年顾问,特事办竟然不知道?还是说,虾饺失踪的秘密,一直都对下不对上,可能他目前仍是特事办成员,也仍旧在为特事办执行任务? ——至少,丁仪和齐秋娴之中,应该有一人知情? “我能打个电话吗?”谢茂问童画。 电话当然随时都能打,他要确保的是通讯安全,不会被电信运营商查到通话内容。 童画噼噼啪啪搓了一阵儿键盘,谢茂手机上就多了一个虚拟数字键盘,她说:【加密通信。待会儿我就把数据删掉,保证安全。】 谢茂拨打了丁仪的电话。 大概半分钟之后,童画小心翼翼又尴尬地问:【空号?】 谢茂又拨打齐秋娴的电话。 【……呃,空号?】 特事办已经把谢茂的后路都切了。 这让谢茂很愤怒。他知道自己来伦敦是做靶子,可特事办直接掐电话的行径太简单粗暴了。 异国他乡,他得不到特事办的帮助,反而要容家的私人企业提供安全屋和必要的支援。 这是私企该插手的事么?如果宿贞没有发疯找容舜麻烦,如果他没有带容舜出境,从巴黎戴高乐机场起,他就得开始一路逃亡被撵得鸡飞狗跳的过程—— 那也是丁仪一开始就想要的结果。 容舜的介入,反而使得丁仪的安排落了空。 谢茂冷淡地关掉了虚拟键盘,不再试图联络特事办。 他直接说下一步安排。 “伦敦方面曾经用喷剂融化一名警员身上覆盖的不知名物质,我需要拿到样品。” “这也是我的第二个问题,你们在伦敦也做安保工作,和警察局是否经常打交道?有没有相对安全的途径,能拿到那种特殊喷剂?如果有详细说明,更好。”谢茂说。 容舜身上覆盖的黏糊物质很厚,比谢茂在水中所救援的那位警员更厚三分之二。 他猜想,这或许和绿毛怪与深海士兵的生物等级有关系。也或许,是因为攻击警员的那只深海士兵还未成年。这种厚度给了谢茂一些可操作的余地——他可以把面层的黏糊物质刮下来,却不使容舜的身体暴露,也就不会伤害到容舜的灵魂。 黏糊物质有了,他需要的就是特别安全局手里的喷剂,这才能还原警员灵魂消失的全过程。 梅女士说:“拿喷剂容易。不过,这会暴露我们。”渠道不安全。 有人的地方就有贿赂和腐败,苏格兰场也一样,只不过利益交换的形式各不相同。盛世安全集团在伦敦各方面都有关系,但那是场面上彼此都懂的默契,一方上供,一方开绿灯。前提是,不能出事。 海族怪物的事件太过敏感,这时候找关系去拿喷剂,一旦被盯上,对方保准第一个出卖他们。 谢茂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他决定亲自去拿。 “你们在这儿守着容舜,不要动他。童画在线提供技术支援。” “不出意外的话,我两个小时之后回来。”谢茂最信任的是常燕飞,最终选择叮嘱他,“你记住,绝对不要让任何人动容舜身上的覆盖物。他能呼吸,也有维生系统,躺着二十年也不会死亡。——动了,魂飞魄散。” 临走前,谢茂把雷击桃木剑交给常燕飞,再给他留了一罐能量汽水。 常燕飞随身带着黄纸朱砂,谢茂思前想后,居然用华夏传统符纸画了四张神秘符号。 两张禁锢符号,两张杀灭符号。 常燕飞看得兴奋又尴尬:“呃,这个……怎么用?”总不能用家传秘术催动吧? 谢茂使用神秘符号的秘诀,建立在他对世界本源深刻的认知与对神秘符号的理解上,常燕飞显然没法儿照搬。不过,华夏传统的民俗,一向推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谢茂觉得土洋结合是行得通的。 “你就拿着这张符,心中虔诚地默念——” 常燕飞认真地听着口诀。 “这一张禁锢符呢,你就念,‘谢老大在上,保佑我圈住海鲜,今晚下锅。’” “这一张杀灭符呢,你就念,‘谢老大在上,保佑我一击必杀,今晚下锅。’” 谢茂似笑非笑地说完,披上风衣,撑着伞,拍拍屁股走了。 留下常燕飞满脸懵逼的尬笑。谢茂到底是认真还是开玩笑?常燕飞真没弄明白。 “要不,试试?”梅女士右手放在肋下,指着Anthony。 334.乡村天王(93) 盛世安全集团提供的安全屋距离泰晤士河有一段距离, 谢茂没打算开梅女士的汽车出门, 就面临着如何选择交通工具的问题。 【给您黑一辆?半英里之外,有一辆智能系统汽车……】童画提议。 在华夏时,容舜和他的属下都很谨慎,从不在谢茂面前主动提议任何“非正常渠道”的操作。启平镇时, 容舜就不肯向谢茂展露童画所调用的卫星画面。 巴黎机场遇袭之后,童画彻底放飞了自我,什么荒谬非法的事情都敢向谢茂请示。 “不用了。” 谢茂拒绝童画的提议, 不是他多么遵纪守法。 他根本就没打算去泰晤士河偷现场执勤警察们配备的应急喷剂。 谢茂走出三个街区之后, 打了一辆车,到特别安全局所在的街区逛了一圈。下车后, 他摘下帽子, 找准角度,故意将自己暴露在街头的监控摄像头下。 ——他找虾饺去了。 兜里的手机疯狂震动。 谢茂打开短信界面,米粉一连刷了十多条信息给他。 【虾饺不是同性恋!】 【一直是老大单恋虾饺!】 【老大和虾饺关系不好!】 【他只是打不过!他要打得过, 老大早被揍瘪了!】 …… “我怎么觉得, 你以前不是这么说的……” 谢茂优哉游哉地戴上帽子,并不惊慌。 天人感应会给他警兆。如果有危险, 他比谁都先一步知道。 人时时刻刻都会有很多念头。对于修者而言,最难处就在于如何区分自己心中生起的念头, 究竟是天道示警还是单纯地私欲作祟?这也是修者必须践行尘世的原因。每个人的道都不同, 这种完全唯心的念头, 不去自己试一试, 别人的经验对自己的实际判断毫无益处。 托当年随着远行部队在异星执行种植任务的福, 谢茂在这方面的修行堪称大师级。 随着修为的恢复,他对天人感应的运用越来越得心应手。 现在,他没感觉到危险。 【……】米粉发了六个无语的点点来。 谢茂能理解米粉的做法。 在米粉等人看来,档案记载失踪的虾饺已经死了。很多时候,死人是没有人权的,大多数人都认为活着的人比死人重要。米粉当然不会在原身面前,指责原身和虾饺的不正当男男关系,甚至当初他对原身示好的方式,就是对原身和虾饺的“绯闻”表示理解。 当然,谢茂也不觉得原身和虾饺真有什么不正当关系。 原身退役是假的。虾饺失踪是假的。 谢茂有理由相信,原身跟虾饺搞基的消息也是假的。所以,虾饺应该也不会公报私仇,带着一大帮特别安全局的警察冲出来暴打原身——也就是目前的他——一顿吧? 已经是夜里近十点。 天气不好,雨中夹着雪。都市的霓虹很美丽,街头却没什么人。 泰晤士河发生的爆炸震惊了所有伦敦市民。哪怕官方发布紧急声明,解释泰晤士河发生的巨响来源于官方紧急疏浚河道巨石,属于官方行为,不是恐怖袭击。 然而,这种明显扯淡的说辞,让才经历过地铁事件的伦敦市民并不买账。 社交网站上谣言四起,有人言之凿凿表示亲眼目睹了几个恐怖分子炸了一艘船,冷雨中的泰晤士河上飘满了残肢碎尸,河水变成了暗红色。还有不知道哪儿冒出来的恐怖组织,争先恐后表示对本次“恐袭”事件负责。 脸书上已经有了不少用户开始认真分析,这几个冒领事件的恐怖组织帐号,究竟哪个是真的干了泰晤士河,哪个是蹭热度。对此持不同意见的几波人,毫无意外地吵了起来。 最爱凑热闹的是,国际上许多不明真相的多情网友,已经开始刷“今夜我们都是伦敦人”了。 BBC新闻团队立刻赶往现场进行直播,碍于泰晤士河底下真实存在的巨大漩涡,他们得到的是官方提供的标准稿件,政府发言人给了专访,不死心的知名记者M还带着手机偷偷溜进封锁线,拍摄石沙浑浊但绝对不是暗红色、也绝对没有残肢碎尸、甚至都没有谣言中被炸毁船只残骸的小视频。 伦敦当局始终把秘密咬得死紧,没有给出任何涉及海族、怪物的消息。 没有市民愿意在这个众说纷纭、不知道是否安全的雨夜随意出门。 谢茂在狭窄的长街,古老的建筑下,看着雨雪纷飞。 远远地,一道熟悉的身影走来。 街上行人稀少,这人独自行走在雨幕中,显得特别扎眼。 那是个身高体健的男人,步姿自信从容,具有威严。 谢茂立刻就认出来了,他是下午被自己用恢复符号逆向感染过的火锅饺。谢茂没有伤害他,混乱匆忙中,他和所有从怪物状态中恢复的乘客一样,被救护车抬了出去。 “看来你没有撒谎。”谢茂说。 这证明火锅饺确实是虾饺的人。谢茂站的位置有一片小小的屋檐,挡住了风雨。 火锅饺在他面前一米处停下,站在雨雪之中,静静地看着谢茂。 目光接触的瞬间,谢茂就知道他不是火锅饺。或者说,这具肉身曾经属于火锅饺,现在却不是了。 “我让人去提醒过你,不要趟这趟浑水。”对面的人说。 这人说话时切音方式很独特,带着一点儿说不出的幽柔韵味,仿佛小溪潺潺流入心底。 “虾饺?”谢茂问。 对面的人一直看着谢茂的脸,眼神平静幽深。 这让谢茂突然有了一丝烦躁。 他熟悉这种眼神。可他并不希望这种对自己的注视,出现在衣飞石以外的任何人身上。 谢茂选择直接来找虾饺,是因为他信任虾饺的忠诚。也许是天人感应,也许是原身残留的情绪。总而言之,这份信任不属于谢茂的主观判断。仅理智而言,谢茂更怀疑虾饺已经和海族苟合了。 这让谢茂更头疼原身和虾饺的关系。 他没有原身的记忆,不知道具体情况。 如果原身和虾饺真是他和衣飞石那种关系,那么,他的存在,对虾饺未免太残忍了。 “我来拿喷剂。”谢茂放弃叙旧情,也实在没法儿和虾饺叙老友情谊。 “喷剂?你要喷剂做什么?”虾饺很意外,他看着谢茂的眼神还有些奇怪。 谢茂和原身的脾气截然不同,熟悉原身的人都能察觉出这一点。虾饺没深想,是因为他知道谢茂被迫来执行这个危险的任务,还知道谢茂从巴黎到伦敦被一路追杀。高压状态下,人发生暂时的变化,这是正常的。 虾饺没有理会谢茂索要喷剂的要求,上前一步,从怀里掏出一个防水文件袋递来。 “这是我目前所能拿到的最有价值的一份文件。你拿着它,立刻回国,交给容夫人。” 谢茂完全没弄懂他这是什么操作,虾饺已厌恶地说,“你带着它回去,丁主任不会为难你。” ——虾饺知道丁仪针对谢茂,并且,他在尽力想办法保护谢茂。 他给谢茂的这份文件,珍贵到谢茂哪怕立刻放弃特事办下达的任务直接回国,也不会被处分。 谢茂心念一动,手中摊开一张写着手机号码和名字的便签:“齐秋娴给我这个。” 虾饺居然一眼就看明白了这号码的来龙去脉,口吻近乎责备:“那你为什么不打这个电话?齐妈都知道这任务太凶险,不让你来。你来干什……”一句话没说完,虾饺突然没声音了。 我来真的不是为了你!真的,真的不是! 谢茂心中无奈,他知道虾饺想歪了。只得尽量撇清关系:“和你无关。” “嗯。”虾饺口吻很平淡。可表情充分出卖了他的态度。 那张脸上精准明确地写着“就算你不承认,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我,才会冒死来伦敦”! 也许原身和虾饺就是这种托付生死的关系。谢茂又不能和虾饺说,你认识的谢茂已经不在了。他只能再次回避这个话题,重新要求:“给我一瓶喷剂。” 他要了两次,虾饺终于开始重视,“现在没有。我去拿。” 谢茂看着稳稳站着的他,五秒,十秒,半分钟…… “去拿?”谢茂提醒。 说了去拿,你就去呀,站在这里看着我干嘛?再看我们也是不可能的。 “去拿了。转个弯就到。”虾饺的眼珠子转了转,回答说。 谢茂觉得眼前的情景有些恐怖。 虾饺的灵魂就在这具曾属于火锅饺的身体里,可他的意识似乎又不在。 一个踩着自行车的年轻女孩儿在雨幕中来到二人身前,平静幽柔带了丝深情缠绵的眼神,与虾饺曾注视谢茂的眼神重叠,居然一模一样! 她从手袋里掏出两瓶包装好的喷剂,递给谢茂:“一瓶是溶质喷剂,一瓶是溶魂喷剂,不要弄错了。” “虾饺?”居然真的是虾饺! 谢茂惊住了。 哪怕他来自未来,见过许多灵魂出窍和夺舍的事件,虾饺目前的状态也太过挑战想象力。 他竟然能同时投身在两个身体里面,同时操控两具肉身? 哪怕在主要操作女性肉身时,火锅饺的身体类似于“待机”状态,可是,待机中的火锅饺也一直五感灵敏,能准确处理听见的声音,马上应付身边的环境! 大能修道有成时,有身外化身,等同于第二个自己,基本算是第二条命。身外化身那也是大能自己的本源所出,与之同性同命。 虾饺操控的这一男一女,根本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 人的灵魂强度有限,再强大的鬼神也只能附身同一个人,同一具皮囊。想要新的身体,就得彻底从旧身体离开。 将灵魂一剖为二,一半在左,一半在右,根本不可能做到。 谢茂做不到,他也没有见过、听过有任何人能做到。——违了天道。 骑自行车送来喷剂的女孩儿很快就离开了,没多久,虾饺重新出现在火锅饺体内。 “……你还没走?”虾饺还挺惊讶。 “什么是溶质,什么是溶魂。有什么不同?”谢茂问。 虾饺认为谢茂指名要喷剂,一定对喷剂有所了解。——特事办成员,没有人会怀疑“老大”的专业。 可惜,谢茂是个搞种植的文职人员,特别事务不是他本行,他对此是真不行。 “这一瓶溶质喷剂,直接溶化魂沙,不会伤害灵魂。这一瓶溶魂喷剂,喷下去就变成植物人,按照我们华夏的说法,就是魂飞魄散了。”虾饺简单介绍。 溶质喷剂救人,融魂喷剂杀人。 两个瓶子的颜色不同。 谢茂记性很好。在快艇上,特别安全局的战士对谢茂救起的警员所喷的瓶子,是红底白字。 他拿起手里的红瓶,再次向虾饺确认:“溶质喷剂?” “红瓶白字是溶质喷剂,白瓶红字是融魂喷剂。不要用错了。”虾饺肯定地说。 “好。”谢茂露出了与虾饺老友相逢后的第一个笑容,“我走了。” 他和虾饺确认了两次。虾饺都非常肯定地告诉他,红瓶是能够救人的溶质喷剂。 ——虾饺在撒谎。 快艇上的警员在被喷洒了红瓶的溶质喷剂之后,魂魄离奇地消失了。 谢茂没有拆穿他,揣着两瓶喷剂,走入了茫茫雨雪之中。 很显然,虾饺穿着属于火锅饺的身体来赴约,灵魂不知道被分散在哪几个皮囊里,就算谢茂拆穿了虾饺撒谎,他又能把虾饺怎么办?单单留下这个不属于虾饺的躯壳,毫无意义。 何况,谢茂也并不指望虾饺能“救命”。 他不信任虾饺。他不会用容舜的性命做赌注,去测试虾饺的忠诚。 从一开始,谢茂的目的就只是喷剂。他会自己找到无害剥除魂沙的办法。——魂沙,应该就是那层黏糊糊物质的官方称呼? 谢茂一手揣着喷剂,一手插兜,在都市霓虹下穿行。 明明暗暗的灯光交错下,他颀长潇洒的身影渐行渐远,令人惊讶的是,走过三个街区之后,谢茂再次踏入灯光与建筑投射的阴影之中,此后,伦敦的城市监控系统就再也找不到他的踪迹。 特别安全局指挥大厅。 两个伦敦市电子眼专家搜寻近三十秒,无奈地汇报:“水博士,我们跟丢了。” “不怪你们。”虾饺站在电子荧幕前,看着谢茂揭下帽子故意暴露的照片,“他是华夏最顶级的特别事务专家,跟得住他才不合常理。——捕猎之门情况怎么样了?” “仍旧无法探察具体情况。第七批蛙人下潜已经二十分钟,信号同时消失。”属下汇报。 虾饺沉默片刻,转头问身边打扮得想要参加晚宴的老绅士:“我能说服上面,要求暂停派遣蛙人么?这是无谓的牺牲。” “不能。”伦敦特别安全局长霍华德打断他的妄想,“捕猎之门会在爆炸中暂时关闭,这只是你的某种猜想。首相大人不喜欢猜想。他需要证据,比如距离最近的现场照片,或者,几位值得信任的忠诚士兵的签名证词。” 虾饺默默坐了回去。 泰晤士河畔,第八批共六名蛙人整装待发,现场指挥一声令下,他们悄无声息地下潜。 虾饺知道,和刚刚牺牲的四十二名蛙人一样,这六名忠诚的士兵一旦下水,潜入捕猎之门,就不可能再活着回来。可他阻止不了上面蛮横无理的命令。 因为,这里是伦敦。 因为,他只是个提供技术支持的华夏人。 两个电子眼专家还在悄悄地嘀咕:“到底哪儿去了?也许他会魔法,他有隐身衣?哦,天哪,我今天见多了不可思议的事情,也许我明天就能见到伏地魔了。呃,或者,邓布利多?” “你想说德国的黑魔王?邓布利多是凤凰社的创始人,他是忠的,他老基友格林德沃才是奸的。” “反正……这个华夏人,他到底去哪儿了?” 虾饺其实也很纳闷。这种突然消失的本事,不大像谢茂的风格。 他到底去哪儿了? 谢茂揣着两瓶喷剂,直接回了随身空间。 公寓里。 衣飞石在随身空间里不需要倒时差,过的还是华夏时间。 他的生物钟比伦敦早七个小时,已经是凌晨近六点,这会儿已经洗漱起床,正在打拳。 谢茂突然出现在门口,衣飞石立马收势调匀气息,熟练地用一张符洗去身上的汗渍:“先生,已经到伦敦了吗?我能出……”他搂住谢茂的腰,想要亲一下。正经是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心情。 谢茂身上都被雨雪沾湿,凑近了就知道他狼狈。 “出事了?”衣飞石立刻问。 他太了解谢茂了。倘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谢茂绝不会在街头淋雨——这位养得金贵着呢。 “嗯。”谢茂揭下帽子,五指梳了梳头,随身空间的奥妙就让他浑身干爽清洁。自从经历过衣飞石没衣裳穿的困窘之后,他买了不少衣服备在空间里,这会儿也齐刷刷地一秒换装,换了新衣服。 “那我先出去。”衣飞石理所当然觉得,谢茂是来找自己出去办差的。 说着他就往门外走,打算乘坐飞梭回他自己的青玉简空间,从那边回现实世界。 “你先等一等。我回来用书房。”谢茂一把拉住衣飞石,“可能会需要你,但不是现在。” 谢茂说到“需要你”时,语气中带着一点儿沉重与烦躁,衣飞石听明白了。 那代表着谢茂可能需要他去涉险。不过,局势也一定不会很严重。真正严重的情况,谢茂根本不会和他商量,也不会准许他去做,必然是第一时间带着他逃之夭夭。 荣誉感这种东西,谢茂好像天生就没有。 在谢朝初见,谢茂一箭射偏,猎兔子连狗都不如却还能侃侃而谈的时候,衣飞石就见识了。 衣飞石陪着谢茂到了书房。 谢茂没有关门,不过,他没有邀请,衣飞石就没进去。 立在门前等了一会儿,体重让衣飞石不能和从前一样轻松立候数个时辰,他搬了一张挺舒服的椅子放在门边,静静坐着,陪伴。 谢茂拿出从容舜身上刮下的轻薄一层黏糊物质——魂沙,保留全部基因数据,随后放入复制皿,批量复制了一百份。工作台没有丝毫卡顿,流畅地完成了复制过程。 这种物质虽然新奇特殊,但,谢茂见过的奇葩东西多了。他的书房完全足够支撑研究。 如果书房识别复制不了这种物质,他在工作区还有三间工作室,星际专家级配置。 他一边分析魂沙的特性,一边和门外的衣飞石聊天:“你没调时间流速?” 衣飞石并不想和谢茂活在不同的时间流速中。不过,这原因说出来未免太肉麻腻歪。 若是夜里二人在床上,为了取悦谢茂,衣飞石多半会解释自己不调整流速的理由,目前场合是真不大适合废话。他就简单回答一句:“没有。” 谢茂想起来就问一句,忙手里的事就暂时不说话。 他把魂沙分析看完,做了两次试验之后,才问:“无聊了吗?” “没有。”衣飞石在公寓里一直都挺忙,忙着搜寻各个角落里谢茂的痕迹。当然,独自躺在谢茂的床上,枕着空虚入眠的前几分钟,是有一点可耻的无聊。他不会承认。 谢茂就发出那种“我知道我不戳穿你”的轻笑声。 二人好像回到了当年在太极殿衣飞石陪着谢茂看折子的日子。 那时候,衣飞石也是这么陪在谢茂身边,从不主动打扰他。谢茂专注折子的时候,也不理会衣飞石,一件事处理好了,一点儿零碎的闲暇时间就和衣飞石聊几句。 从年轻时,一直陪到垂垂老矣。 终其一生,谢茂很享受这种陪伴,衣飞石亦然。 335.乡村天王(94) 公寓书房的工作台是一个多功能辅助平台, 纯修真文明产物,也可以被称为科研型法宝。 工作台通过记录使用者的操作, 进行自我学习与行为分析, 基本上, 只要是谢茂曾经进行过的测试操作, 它都能建立起逻辑自洽的思维模型, 在随后的自我操作设定中一一判断、重复。 谢茂花费将近70分钟, 完成了魂沙和两种喷剂的基础认知框架建立。打好基础之后, 各类分析数据自动录入工作台,谢茂设定好自动测试总类目, 就从案牍辛劳中解脱了出来。 工作台会自动进行测试分析, 完成后向谢茂提交报告。 他低头亲吻坐在门前的衣飞石。 唇齿间熟悉的温度让谢茂一度想撂挑子不干了, 好艰难才能从爱人的刻骨温柔中挣扎起来。 “保持精力,不要太疲惫。”谢茂习惯地摩挲衣飞石脸颊, “我先出去, 过会儿再进来。对了, 把你身上的标准制服脱给我,我有用。” “是。”衣飞石立刻就把一直穿在里层的内衣脱了下来。 相比起时时刻刻都腻歪的谢茂,衣飞石更审时度势,从不做不合时宜的追问。 谢茂换上标准制服,往门口地垫走了两步, 又回来抱住衣飞石, 很是恋恋不舍。 “外面在下雨。” “……我给您找件衣裳, 您挡一挡?”衣飞石检查过整间公寓, 这里没有雨伞。 不过,标准制服能随便改变形制,弄个带帽衫不行吗?能挡子弹的标准制服,遮雨肯定也不成问题。衣飞石觉得,谢茂肯定是故意找自己说甜话,这是在撒娇了。 不过,谢茂闭眼撒娇,他也不拆穿。他挺喜欢谢茂对他撒娇。 哪晓得谢茂下一句话急转直下,简直都没什么关联—— “所以不让你出去。”谢茂说。 衣飞石吃的就是眠风卧雪、夙夜禁卫这碗饭,只要天上下的不是刀子,他都得出门。 谢茂这借口找得漫不经心,衣飞石很容易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谢茂无非是提前告诉衣飞石,这一路上,他遭遇了一些危险,不过,他并没想着第一时间让衣飞石出去护卫。 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衣飞石出去了没什么助益,反而可能“拖后腿”。 “我知道了。”衣飞石的回答很温驯。 如果谢茂判断他留在随身空间更安全,他完全信任服从谢茂的决定。 人在独处的时候,很容易想明白许多钻牛角尖的问题。衣飞石知道,他和谢茂的实力相差太远,许多谢茂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小喽啰都能轻易取走他的性命。 谢茂不在乎小喽啰,却极其在乎他。 他不能让自己成为谢茂的软肋,更不能为了区区藓疥之痒轻易殒命。 衣飞石现在的目标更现实一些。他觉得,他第一步是获取“判断对方究竟是谢茂的藓疥之痒还是心腹大患”的能力。藓疥之痒就算了,真到了对方能威胁谢茂性命时,他才能拼命。 ——这就和打斗地主一样,一对王炸四个二才有价值,炸出一对三,简直心肝痛。 至于谢茂是否故意把他关在随身空间里不放出去,衣飞石真不是很在乎。新世界对他来说,意义只在于与谢茂重逢。他更不可能因为自己的无能对谢茂无理取闹——如果他身手比谢茂好,哪怕只到不拖后腿的程度,谢茂都不会把他“保护”起来。 “把珍爱之物层层包裹,仔细存放,是人的本能。”衣飞石说。 衣飞石珍重谢茂,犹如至宝。推己及人,他很能体谅谢茂的心情。 至于把自己当做“珍爱之物”,他说得理直气壮,根本没觉得物化自己是一种自我矮化。 谢茂紧贴着他的身体,感觉到他的呼吸和心跳,这是比眼睛能更体察爱人情绪的方式。衣飞石的情绪很正常,绝不是说怪话要掐架。事实上,二人关系最紧张的时候,衣飞石也从不会讽刺谢茂。 朝夕相处近四十年,谢茂了解衣飞石。他先前就敢不放衣飞石出来,事后又对衣飞石解释得那么漫不经心,正是因为他有把握衣飞石绝不会无理取闹。 比较让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不止不闹,也没有自我责备钻牛角尖,还那么虔诚地向他表白忠心。 谢茂感动极了。 他感动了,衣飞石就不敢动。——目前情势急迫,还得出去办事呢。 谢茂呻|吟着抱着衣飞石,含住他的耳垂狠狠抿了两口:“吃了你。” 到底还是稍微温存了片刻。 临走时,谢茂又叮嘱:“不要理会书房里的动静,我亲自盯着。”工作台有时候比较吵,衣飞石很可能会去察看是否出了故障,容易发生误伤事件。 衣飞石给他找了一件带风帽的外套,服侍他穿上:“臣不在陛前伺候,陛下万事仔细。” 谢朝的称呼出来了,就代表衣飞石对待这场对话的态度很慎重。谢茂一向尊重他,也没岔开话题去纠正衣飞石的称谓,嗯了一声,郑重答允:“朕知道。” ※ 从随身空间出来,谢茂恰好在一片监控死角的阴影中。 他把标准制服套在衣飞石服侍他穿好的外套上,切换成很不起眼的夹克模式,手里夹着公文包,戴着眼镜,匆匆忙忙往外走,像是某位加班晚归的职业男士。 他也没想把自己打扮得很低调。就他在谢朝养出来的气势,怎么藏都与多数人不一样。 他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打了车,改乘地铁,回到了安全屋附近。 安全屋的设置通常有两个地点策划,要么在交通四通八达,出门就能找出二十个逃脱方案的枢纽附近,要么就在远离城市,出门没车基本走不动、有车靠近哪怕十里八里外就能被发现的地方。 梅女士安排的安全屋就在枢纽附近。 谢茂从地铁出来,一路上通过标准制服在阴影处卡视角换装,每次换装再次出现在监控摄像头时,步幅和步率都截然不同,反侦察技术也算一流。 他刚刚走到安全屋门口,一直守着监控屏幕的Anthony就打开了门。 谢茂闪身而入。 “老大,顺利吗?”常燕飞狗腿地端来热茶,满眼急切。 Anthony与梅女士也都关切着他的回答。 “顺利。” 谢茂到床前查看容舜的情况,一连放了七八个探测法术,心中大致有了方向。 “抱歉,有些私事。”谢茂把Anthony和梅女士关在了门外。 “老大?” “你看看这个。” 谢茂把虾饺交给他的防水文件袋递给常燕飞。 常燕飞满头雾水,拆开文件袋,发现里面是一叠打印稿。 打印稿上的内容却是经过复印的原始手写稿。 有一段故事,两幅画,三张减字谱,四页经文。常燕飞从头翻到尾,说:“故事我没看懂,画也不知道什么玄机,减字谱我能看不能弹,还不知道有没有认错……” “讲讲经文。”谢茂说。 常燕飞犹豫了一下,说:“不是我藏私。我们都这样的关系了,我也没什么好藏着的。这是《续灵经》中的一部分,《续灵经》是我们常家的嫡传心法,但是,这里记载的四页经文,是《续灵经》中最重要也最不重要的一章。” “说它重要,因为它讲授的是成无上真仙的修法,字字精妙。说它不重要,是因为传至今日,我们家里已经没有这篇经文的真解,没有真解的经典,就是一张废纸。”常燕飞遗憾地说。 前面说过,传世的典籍通常都有各家不同的密码本,失去了密码本,典籍毫无意义。 常家在岁月更迭中断了《续灵经》中最重要的传承,也就断绝了登天之路,后人看着宛如天书,根本找不到真相。 “我不需要真解。”谢茂知道完整的《续灵经》修法,他要的就是目前这个时代的不正确修法,“你的功法是谁所授?你爷爷,还是……” “是我爷爷。”常燕飞强调“爷爷”两个字,“不是老祖。” “行,就是你了。” 常燕飞一头雾水,当然看不懂那段故事和两幅画。 谢茂不一样。 虾饺让他把这东西交给容夫人,他曾想过,这位“容夫人”,是宋老太太?或是谢夫人?打开文件夹浏览过里面的内容,他就明白了,这是交给宿贞的东西。 小故事说,从前,有两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他和她关系很好,每天都手牵手一起去上学。 有一天,男孩儿的爸爸莫名其妙砸了女孩儿的家,愤怒的女孩儿家长不允许两个孩子再一起上学、放学、玩耍。但是,家长的交恶无法阻止两个孩子的感情,和从前一样,女孩儿还是每天都会偷偷带着苹果、小草莓,以及家里的小花,去幼儿园和男孩分享。 被女孩儿家长发现后,女孩儿被狠狠训斥。她还是和男孩儿一起玩耍,哪怕每天都会挨骂。 女孩儿没心没肺依然每天都很开心,可是,知道一切的男孩儿非常难过。他不知道怎么改善两家的关系,决定把女孩儿家被砸坏的家具修好。不过,他的爸爸不肯道歉赔钱,他的零花钱也不够。 故事的最终,是男孩终于找到了一份替邻家遛狗的兼职。尽管邻家的狗很大,遛狗时有被狗带着跑、被路边挑衅的野狗咬伤的危险,不过,很幸运,那都是小概率事件,男孩儿从没遇到。 ——还有最后一天,他就能攒够钱,修好女孩家被砸坏的家具了。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似乎是个充满希望的美丽结局。 接下来,是两幅画。 第一幅画的笔迹与写小故事的作者笔迹相同,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画中描绘了目前很流行的4+2+1家庭的日常生活。 年轻的爸爸紧张地护着女儿,他的宝贝女儿骑在玩具马背上,挥舞着小剑,似乎很调皮,年轻的妈妈则翘脚趴在沙发上,翻着手写的故事书,含笑给女儿讲故事。 祖父和外祖父坐在一起喝茶看报纸,祖母和外祖母则在花园里聊天,一家人其乐融融。 很显然,前面的小故事,后面的家庭生活画稿,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单看文字与画稿的笔锋,皆成熟刚毅,女孩儿很少练这么锋锐的字体,应该是男子手笔。 联想容锦华和宿贞的家庭婚姻,谢茂认为,这应该是容锦华给宿贞的一份表白礼物。 从故事描述看,容锦华一直在试图修复妻子与岳家的关系。他在故事里写道,男孩儿快要“攒够钱”,那笔钱足够修好女孩家被砸坏的家具,应该就是指他快达成目的了。 他甚至都准备好了摇着尾巴向妻子邀功。 他美滋滋地写好了幼稚的小故事,画了那幅承载了他对未来美好憧憬的全家福。 他不知道宿贞怀孕了,他不知道宿贞会给他生个儿子,在他的憧憬中,他会有一个和宿贞同样英姿飒爽的女儿。他要他心目中永远如小女孩儿般天真无忧的妻子,翘着脚给他们的孩子讲父母甜蜜的爱情故事。他希望岳父和父亲能和平共处,希望母亲和岳母关系好得像闺蜜…… 当然,那个故事最后的结局是什么,所有人都知道。 男孩儿最后一次遛狗时,被不受控制的大狗扯入歧途,死在了不为人知的小路上。 女孩儿看似平常地继续上学、放学,她和往常一样,每天都摘下一朵小花,带到幼儿园。不过,那个会低头凑近她、轻嗅她手中花朵的男孩儿,再也不会出现了。 她每天都会把带到幼儿园的花,放在贴身的口袋里,那是最温暖,也是离心最近的地方。 联想到特事办对容锦华古怪的看重尊敬——试想如宿贞这样的道法天才,丁仪和陶家看重的竟然不是她常家天才的身份,而是她作为容锦华妻子的身份——谢茂有理由相信,当初容锦华的死另有内情。 他应该做出了很大的牺牲,至少也死得非常具有价值。 第二幅画,画风就不同了。 内容也很简单粗暴,就是一条狗咬死了一个小孩。 画的正是容锦华的结局。 谢茂觉得虾饺也是神人,把这个文件夹交给宿贞,宿贞看了前面容锦华的亲笔大概率就要疯了,再看见这么简陋一幅画,暗示她老公被狗咬死——关键画里杀人的狗狗还挺可爱,大约是从哪本童书上抄来的,被咬死的小孩没找到临摹对象就放飞了一下,画得简直敷衍。 这纯粹就是照着宿贞最敏感的炸点踩,不把宿贞引爆誓不罢休! 后面的三张减字谱,谢茂也会读。不过,他暂时也没弄懂怎么回事。 谱上的指法在现实中根本无法实现,应该不是真正的曲子。具体怎么个脑回路,谢茂决定参考后面四张《续灵经》心法之后,再来研究。 如果说这份文件真有什么价值极大的秘密,一定在减字谱和续灵经上。 毕竟,故事和两幅画所描述的情节,都是容锦华身上已经发生过的真实经历,知道当年真相的人并不在少数——丁仪一定知道,当年封存容锦华档案的相关人员也一定知道。价值不大。 常燕飞拿着最后四页《续灵经》心法,逐字逐句给谢茂讲解,紫烟暗指什么,琴心暗指什么,这一句里的胎神暗指什么……讲到后来,他自己都放弃了。实在是讲不下去。单章就有前后矛盾的地方,稍微有修炼常识的人都知道这不对。 常家丢了这一段的真解传承,常燕飞所学的“解法”,是二百年前一位常家祖先所推定。 所谓推定,就是闭门造车我自己随便想一下。至于对不对,我说了这是推定啊,可能是这样,也可能不是嘛!偏偏这几百年来,常家也没出过比那位祖先推得更有说服力的版本,这个谬误版也就姑且苟且地传了下来。 通过一篇“真解”,谢茂很容易就能判断出注解者的修行道路和求仙思维,就像读到流传千年的文章、目睹存世千年的画作,那是一种超越时空的交流。常燕飞说得乱七八糟,谢茂很清楚地理清了那位常家先祖的思维——可惜,想法是对的,只是不够大胆,没戳破那一层纸,就什么都不对了。 “我有一个想法,还需要一些证据支撑。”谢茂把打印稿收起来,放回防水袋里。 常燕飞真不明白谢茂从着乱七八糟的《续灵经》中读懂了什么:“你知道这是不对的吧?” “不完全对,也不完全错。我如今没功夫教你修行,以后有空给你写一份真解。” 谢茂把紧闭的房门打开,“我要用你身上的翡翠玉丝。还记得我让你准备的那些材料吗?抄一份出来,让梅女士立刻去找,越快越好。” 常燕飞当然很想脱了身上的束缚,可在京市时谢茂说了,要十天之后,怎么突然就改主意了? 他小跑着出门,找到纸笔,一笔一划认真写着楷书,努力把那一堆材料名称和选取注意事项一一写清楚。谢茂要他准备的材料,他早就背熟了。不过,这是伦敦,有些材料恐怕不好找吧? “梅姐,你看。”常燕飞嘴儿甜,这会儿已经混熟了。 梅女士给了个安心的手势,披上风衣拿着车钥匙就出门去了。 “那……那我现在干什么?我需要准备什么?沐浴更衣还是做个祷言什么的?”常燕飞强压着自己的兴奋与激动,声音中还是带着颤抖。 “来这里。”谢茂指了指容舜床前的椅子。 常燕飞满脸兴奋地走过去,在谢茂的指示下坐好,等待着下一个命令。 “好好看着他。” “……” 谢茂走到客厅里,把壁炉前的沙发搬开,挪出小片空地。 常燕飞与Anthony就看见谢茂站在那片空地上,时而前趋,时而后蹬,如果不是他面前没有电视机,地上也没有跳舞毯,简直都以为他是在玩儿跳舞游戏。刚开始,谢茂很小步地挪动,试过几次之后,他开始增加跨步范围和步率,步伐越来越刁钻,难度越来越非人类。 半小时后,谢茂停下脚步,理了理微微汗湿的短发,沉吟:“不对。” 难度越来越大。诚然他可以做到,但是,这世上并没有第二个谢茂,不对,思路一定错了。 Anthony看不懂。 常燕飞也看不懂,不过,修者自有天人感应。 他看着谢茂在那片小空地上腾挪跳跃,一向循循自生的气都要喘不过来了,莫名被引导着在体内跑了两圈。很意外的是,修炼时不大听话的某条小经络,居然腾地享受了气行的滋养,还进行了反哺,一直没什么反应的小经络这会儿热烘烘的,又酥又麻,把常燕飞都惊住了。 “我觉得这是个练气法,不是步法。”常燕飞脱口而出。 练气法三个字,瞬间破开了谢茂障于眼前的迷雾。 他试着呼吸两次,眼前一亮,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一管洞箫,深深吐气吹响。 曲不成调。 太难听了。常燕飞不敢吭声。 拍马屁这事儿他很熟,这么难听的曲子敢说好听,保管拍马蹄子上。 主要也不是曲子难听,而是谢茂吐息的方式不对,好像根本就不会吹箫,老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 他已经听出来了,谢茂吹的是减字谱上的曲子。那本是个琴谱,还是个基本上弹不出来的琴谱。谢茂把琴谱上所有不合常理的“谬误”剔除,将正常能弹奏的琴谱改为箫曲吹奏。 至于改编的依据,常燕飞弄不明白。 ——谢茂是参考了《续灵经》姑且真解版之后,才完成。刚开始他真以为是个步法。 吹完之后,谢茂还是挺懵。还是不对。 天人感应告诉他,他的方向是对的,可是,具体哪条路呢? 也许,重点不是正常的那部分谱子,而是不正常地那一部分。谢茂想了想,把减字谱中所有被他“剔除”的错误部分提取出来,照着《续灵经》重新改编,吹了一遍。 这回终于成了个小曲子。不过,谢茂没听过,轮到他一头雾水了。 常燕飞拿出手机:“我搜一下啊,是这样啊,嘟嘟嘟嘟嘟……”用APP开启搜曲功能。 点开一看,版权问题,不提供海外试听功能。常燕飞差点想砸了手机,“呃,老大,你让那个声音甜甜的小妹子在国内搜一下?”他指的是童画。 在一旁的Anthony看不下去了,用他的海鲜味华夏普通话说:“很出名的歌叻!《丫怼怼》!” …… 弄明白这首歌之后,谢茂也无语了。 又是容锦华和宿贞两口子秀恩爱的游戏之作? 人家虐狗是用“你的镁偷走了我的锌”,这两位是用减字谱+常家嫡传心法重新编写《一对对》互相表白? “不。”谢茂反省过来。 如果要用这种方式秀恩爱,那就证明宿贞教了容锦华修行!否则,容锦华根本不了解《续灵经》,也就不可能get到她的表白。他不止了解,还必须很熟悉。 谢茂立刻将呼吸法逆推回步法,暗合八卦方位,踏出最后一步时,谢茂不禁感叹。 果然是天才。 “怎么了?”常燕飞紧张地问。 谢茂拿起身边一个苹果,扔在身边某个角落里。 苹果消失了。 “这是个介于空间折叠和障眼法之间法术。你可以理解为一个没有人能找到的保险箱。”谢茂说。 虾饺交给宿贞的文件袋,就是打开这个不知名保险箱的钥匙。 很显然,容锦华临死前藏了什么东西,没有人能找到。 ——除了和他一起创造这个保险箱的妻子,宿贞。 336.乡村天王(95) 不管虾饺立场为何, 他肯定是希望宿贞能打开那个不知在何处的保险箱,拿到里面的东西。 丁仪让谢茂来取的“那件东西”, 是否也并非不存在?它确实被保管在伦敦某处, 当初被容锦华藏了起来, 各方面都找不到。特事办知道东西被容锦华藏了, 碍于情势不能去找。现在世易时移, 他们才打算把东西找回来。 虾饺当年来寻找丢失的7号档案, 很大可能就是特事办改变策略准备找东西的征兆。 随身空间里, 书房工作台发出提醒,已经测试完毕。 谢茂和常燕飞示意了一句, 走进卧室, 把自己关进衣帽间, 进入随身空间。 “先生,那张书桌说已经‘测试完毕’。”衣飞石没有去书房看热闹, 很老实地坐在客厅看书。 “嗯, 你也来。” 谢茂三两步走进书房, 翻转工作台,开启汇报模式。 虚空中瞬间浮现出数十万份测试报告,不过,大部分都是看不清的灰白色。这属于无效报告。 将无效报告剔除之后,剩下的报告也分为白、绿、蓝、紫、橙、红、黑七种颜色。分别代表着报告的合理程度高低。白色最低, 黑色最高。 谢茂一边操作, 一边向衣飞石科普, 他的书房, 迟早也会与衣飞石共用。 本次测试没有黑色报告,合理程度最高也仅有两份红色报告。那代表着95%准确率。 谢茂用手势操作,关闭大部分报告,仅剩下两份红色报告。 一份飘到了衣飞石面前。 一份在谢茂面前徐徐展开。 衣飞石淡定地接受了所有奇异的操作,新世界铁房子都能飞上天了,自动翻页算个什么?不过,工作台自动识别操作台前的人员数量,分别汇报提高效率,也不管衣飞石能不能看懂。 衣飞石看着完全陌生的文字,放弃阅读。——在未来时代,人类为了保密,很可能通过娱乐套装生成独属于自己的文字体系,随后将所有家庭、工作的的操作系统进行文字更改,除了自己,外人根本看不懂,绝对保密。 谢茂看完一份报告,才发现衣飞石在静静等候:“很久没更新文字库了,稍等。” 下一秒,所有操作系统就换成了新古时代的繁体字,也即谢朝文字。 衣飞石很满意谢茂的体贴。这种共享的感情对多数情侣而言是理所当然,在衣飞石这儿行不通。他默认谢茂可以独有很多东西,所以,当谢茂愿意和他分享时,他就会觉得很甜蜜。 换了文字之后,衣飞石很认真地读报告,遗憾的是,他发现每个字都认识了,拼起来还是看不懂。 ——工作台作为一个修真文明下的法宝,给出的许多数据都带着鲜明的修真定律与特殊表达方式,衣飞石这会儿还在幼儿园大班,当然看不懂专家级报告。 谢茂没有太多时间详细给他讲,挑了几个明确地测试结果,说:“这是说魂沙具有移魂特性。嗯,这是说,阻断特性。就是判定魂魄离体之后,阻断生机流通,把肉身杀死……” 看到后来,他的表情很奇特。有一种“果然如此”的烦恼。 衣飞石了解谢茂。无非是因为猜中了,就得让自己出面冒险了。他不介意冒险,谢茂介意。 这种时候,谢茂脾气不会太好,很容易暴躁。顺毛逆毛摸都会撞枪口上。只要不去撩拨他,谢茂很快就会调整好心态,做出正确的决定。——去表忠心或者说别的什么话,反而会让谢茂感情用事。 果然谢茂沉默了片刻,关闭工作台之后,在书房里转了一圈,做了决定。 “你现在乘飞梭回去。我在外面接你。” 在谢茂的随身空间出入,就会自动成为谢茂的奴隶。衣飞石必须乘坐飞梭,先从那道开在虚空中的门回到他自己的青玉简空间里,再从那边回现实空间。 谢茂已经陪着衣飞石坐过一次飞梭,这回还是不放心,衣飞石乘上飞梭之后,他就在公寓里打开控制地图,看着衣飞石的运行轨迹,确认衣飞石安全地飞抵虚空大门,回到青玉简空间之后,他才倏地从随身空间里消失。 二人几乎是同时出现在安全屋卧室狭窄的衣帽间里。 谢茂有心理准备,衣飞石哪儿知道是在衣帽间里?体型又比较大,挂得身边的衣架稀里哗啦,偏头就把上面放帽子和包包的纸袋顶了下来,全砸在了谢茂身上。 Anthony听见动静踹门而入,拉开衣帽间的大门一看—— 咋还大变活人了呢?这胖哥们儿打哪儿来的? “自己人。”谢茂搂着衣飞石从包包帽子的包围中出来,又掏了个翻译固件给衣飞石。 回到客厅,常燕飞立马过来对表弟献殷勤:“来了啊,累不累?渴不渴?英国红茶很出名的,我给你倒一杯尝尝。”拍老大马屁不如拍老大夫人马屁好使,这还是亲表弟,关系不用过期作废。 衣飞石不知道容舜出事了,只看见常燕飞满场飞还挺意外,不过,当着谢茂的面,他也不会对容舜显出过分的关心,端着常燕飞送来的茶杯,打量这个陌生的国度——装饰确实和国内不大一样。 随后,他就看见了浑身覆盖魂沙,躺在床上仿佛失去了呼吸的容舜。 凡人以五官、步态、体型,或是某些特征辨识人群。习武之人不一样。从谢朝修习《箭术九说》开始,衣飞石就是用气机认人。 哪怕容舜被魂沙糊得看不清脸,躺在床上也看不清体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容舜。 “这里有两瓶喷剂。”谢茂拿出虾饺给的一红一白两个瓶子。 “红瓶是‘溶质喷剂’,白瓶是‘溶魂喷剂’。” 他把自己在泰晤士河上,亲眼目睹警员被红瓶喷剂喷洒之后,灵魂离奇消失的过程说了一遍,“虾饺告诉我,白瓶溶魂喷剂会让人魂飞魄散,红瓶溶质喷剂可以救人。” “他在撒谎?”常燕飞错愕地说,“那他给我们的东西,也是陷阱?!” Anthony不知道文件袋的事,常燕飞就用“东西”指代,没有说得很明白。说完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这是说,两瓶喷剂都会弄死表弟?那表弟怎么办?” “稍安勿躁。” 谢茂把白瓶喷剂放回随身空间,这玩意儿杀伤力太大,万一有人照着容舜喷一下,那就真没救了。 “我做了几(十万)个测试。魂沙具有固魂传递的功能,海族通过这个功能,攫取人类的灵魂,将之绑架到深海。溶魂喷剂应该是特别安全局用于阻止海族绑架人类灵魂的东西……” 人类的灵魂一旦被海族绑架,肉身就会死亡。 伦敦当局为了阻止海族带走灵魂,宁可让这条注定留在深海的灵魂魂飞魄散,永远消失。 “这一瓶溶质喷剂。” 谢茂拿出红瓶。 这曾经让警员失去灵魂,又被虾饺称之为可以救人的“红色喷剂”,关系到虾饺的忠诚和立场。 “经过分析,它的作用和白瓶喷剂,确实不大一样。白瓶喷剂的关键作用是‘杀灭’,红瓶喷剂的关键作用很奇特,它具有魂沙的传导特性,细节上又有了一些不同。” 谢茂想了想,打了个比方,“如果魂沙是一种导弹,把人类的灵魂发射到海族领地。红瓶喷剂并没有停止发射的功能。它的作用是,修改目的地坐标,把灵魂发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去。” 换句话说,虾饺没有撒谎。红瓶喷剂确实是救人的药剂,它不止保证了肉身的存活,也没有把灵魂送到海族。理论上说,只要把灵魂找回来,重新放回肉身,处于植物人状态的人就能恢复健康。 ——只是,暂时没有人知道这种喷剂把人的灵魂送哪儿去了。 在这方面,不止衣飞石Anthony插不上嘴,连常燕飞都跟不上谢茂的理论,只能老实听着。 “我的计划是,用红瓶喷剂剥除容舜身上的魂沙,再把他被射出去的灵魂找回来。”谢茂说。 常燕飞不可置信地问:“找回来?” 他是内行。 一个普通人的灵魂如果飞了出去,基本上不可能自己回来,必须由专业人士“招魂”。 然而,法师高功招魂也只能招回迷路飘得不太远、且处于自由状态的魂魄。如果魂魄被有心人禁锢扣留,想要单凭祭坛、法术强行召回,那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小衣和容舜是血亲。”谢茂说。 岳云曾经说过,容舜也是容家血脉。谢茂和衣飞石都知道。 常燕飞不知道! 谢茂一句话让他整个人都不好了,看看衣飞石,再看看容舜,好悬憋着没问,这俩所谓的血亲,到底是跟着父亲论的还是跟着母亲论的?不管哪边,感觉都很……呃,上一辈人是真彪悍呐! “摘下你身上的翡翠玉丝之后,我会把他编织在小衣身上。通过小衣和容舜的血脉连结魂魄通路,把容舜的灵魂带回来。”谢茂说。 他的安排,在理论上而言,绝对不会有问题。 血液在历代秘术中都有着极其强悍的力量,容舜和衣飞石的血亲关系就能让他们找到彼此。 最关键的是,谢茂还会在衣飞石身上编织翡翠玉丝,这就像是一条绝对稳固的安全绳,无论走到哪里,攀着这条绳子,撞撞跌跌都能顺利回家。 “可是,老大,表弟和……表弟,他们俩都不懂移魂归壳之法。我们对怪物的法术也很陌生,万一它们有什么特殊的固魂法术,阻挠他们回来,他们只怕很难随机应变。”常燕飞提出最大的漏洞。 容舜和衣飞石都不是修者,一切顺利还好,一旦遇到意外,没法儿随机应变。 “我跟他一起去。”谢茂根本就没打算放衣飞石单飞。 “不是,您这怎么去呀?要不我去吧,我是表弟的血亲,我们仨搭一块也不会走丢……”常燕飞下意识拒绝谢茂以身犯险。如果真出了什么意外,谢茂在外面还能救场,他在外面能有什么办法?看着三人一同赴死,自己束手无策? 谢茂不会把衣飞石的安危交给任何人,除了他自己。 “你在外面,看好容舜的身体。”至于他和衣飞石的身体,当然是要放回随身空间。 常燕飞还是有些不安。 “那我们现在开始?”衣飞石放下饮尽的小茶杯,站了起来。 “还得再等一等。常燕飞身上的翡翠玉丝还没拿下来。”谢茂说。 常家老祖用翡翠玉丝禁锢常燕飞的灵魂,尽管材质非常奢昂珍贵,可对常燕飞而言,再珍贵也是一件刑具。他看见衣飞石很平静地喝了茶,走到窗前,似乎想看看异国他乡的景色。 ——外边寒夜冷雨,凄静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梅女士在厨房里做了些热食,表弟,你想看看吃点什么吗?”常燕飞问衣飞石。 他表现得再是平淡正常,谢茂和衣飞石都是积年的人精,很容易察觉到他要和衣飞石私下交谈的用意。见谢茂不着痕迹地点头,衣飞石转身回来:“好啊。正好饿了。先生要吃点什么?” “你去看看吧。”反正二人口味都差不多,衣飞石爱吃的谢茂也都能吃。 厨房里已经没什么吃的了。 常燕飞开了两罐浓汤罐头,放进微波炉里,嗡嗡的机器运作声响,掩住了他的低语。 “你要自己穿。”常燕飞说。 见衣飞石不大理解,他轻轻拨开棉衣外层,露出一点翡翠玉丝的痕迹,“自己穿才能自己脱。” 常家老祖想要石一飞的身体,宿贞怀疑谢茂也对石一飞的身体心存觊觎,常燕飞想法比较乱。 他知道谢茂和衣飞石肯定有问题,也知道二人感情不同寻常。 不过,那毕竟是表弟的身体。 和许多“我受了伤害,你凭什么过得好”的懦夫不同,常燕飞自己尝过了被翡翠玉丝折磨的痛苦,就不希望别人也落到与自己一样的地步。许多人在承受过痛苦之后变成了加害者,也有一些人走过痛苦的迷障,更加坚强,成为保护者。 常燕飞确实也不算保护者。 他还指望谢茂帮助他摆脱常家老祖,所以,他不会明着警告衣飞石。 他只是冒着触怒谢茂的危险,拉着衣飞石到厨房里,悄悄告诉衣飞石,你要自己穿那件“刑具”——只有这样,你的身体,你的灵魂,才会属于自己,而不是被谢茂用翡翠玉丝操控着,永不超生。 衣飞石察觉到他的善意,没有说什么我和先生的事不必你管,我愿意把一切都献给先生。 他帮着常燕飞洗好盘子,放在微波炉边上,说:“知道了。谢谢。” 叮。 浓汤热好了。 衣飞石端着两盘子热汤出来,一碗分给辛苦盯着监控的Anthony,他和谢茂合吃了另外一碗。 “嗯……”衣飞石表情微妙。黑暗料理大国不是说假的。 梅女士带着一箱子材料回来时,天已经快亮了。 常燕飞紧张地等待着吩咐。 这么多天以来,他一直在琢磨谢茂会用什么方法摘掉他身上的翡翠玉丝。反反复复地研究谢茂写给他的材料清单。这材料可以怎么用,那材料可以怎么用,配合起来说不定还能这么用……摘除翡翠玉丝的时候,会不会很痛苦,在地上打滚会不会很难看…… 这一定是大工程!很不容易!连老大都要筹备十天!老大也一定会耗费很大的精力! ……真的不用沐浴更衣熏香祈祷吗? 他这么紧张地看着谢茂,谢茂气蕴于指,从他头顶百会穴揉按数次。 “脱下来。” “……???” “怎么了?” “就这么脱下来?”常燕飞小心翼翼地问,“不用做点法什么的……?” 谢茂不禁失笑,晃了晃自己才在常燕飞头顶揉过的手指:“做了。脱下来吧。” 常燕飞陷入了不切实际的恍惚中,试着解开卡通棉服,慢慢脱下一个袖子……缠在棉絮上的翡翠玉丝并没有倏地紧贴上他的肌肤,也没有和从前一样狠狠嵌入他的经络之中。 他就像脱一件普通的外套,就把翡翠玉丝脱了下来。 谢茂一手提着梅女士准备的箱子,一手拎着他脱下的棉服,进了卧室。 常燕飞还在强烈的不可思议中。他站在原地,失去了固魂用的翡翠玉丝,常年服用离魂符水的灵魂根本不贴合肉身,轻飘飘地飞了出来,越来越高。直到他飘进卧室,看见谢茂从棉服里一根一根拆卸翡翠玉丝,他才悚然惊动——出窍了!我竟然出窍了! 大凡修者都能魂游物外,常燕飞作为常家青年一代最天才的修士,却做不到这一点。 他一直被翡翠玉丝禁锢着。 飘飘然的感觉宛如成仙,常燕飞飘出屋顶,看着即将迎来光明的黎明,兴奋地飞舞。 他在异国他乡的街头上飘忽,和每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打招呼,当然,也没人能注意到他。他追逐在街头拉屎的小狗,拉扯清晨送报纸的小工,在上货的工人身前夸张地做鬼脸—— 一直到耳畔有个严肃的声音训斥他:“回来!” 咻地一阵风。 常燕飞的魂魄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觉得视线不大好——谢茂在他额头上拍了一张定神符。 谢茂已经把翡翠玉丝嵌入了标准制服。 他要求梅女士带来的材料,都是升级标准制服的必要材料,效果比他随身空间的某些更好。在未来时代,许多材料都在升级,但也有很多材料在岁月长河中绝迹,未来人只能使用替代品。既然有条件使用新古时代的好材料,谢茂当然不会放弃。 之所以在京市时,谢茂说要等待一段时间,是想等试验园区里的独龙藤成熟。 如今情况紧急,只能使用次一等的双龙藤了。 “老祖没发现我……”常燕飞才醒悟过来。 他摆脱了翡翠玉丝,灵魂还离开皮囊神游那么长时间,老祖竟然没有察觉到? 谢茂指了指已经升级的高级制服。 在制服袖子上,绘着一枚小小的简笔画小人,圆头,火柴棍躯干和四肢。 那是一枚替身印记。 谢茂飞速拆除了翡翠玉丝、升级制服,留在制服上的小替身带着一丝常燕飞的气息,让常家老祖误以为翡翠玉丝还束缚在常燕飞身上。以后替常燕飞去除身上的陊印记时,谢茂也会使用暂时的替身术,以迷惑常家老祖。 常燕飞一直担心脱掉陊印记和翡翠玉丝会惹来老祖追杀,这会儿终于安心了。 谢茂的手段超乎想像,用一种他根本没想过的方式,解决了他的担忧。 如今,万事俱备。 衣飞石换上高级制服出来,谢茂剪下他的头发与容舜唯一裸露在外的脚趾甲,用红绳捆在一起,离火焚烧。也没什么电闪雷鸣大地发光的异状,血缘牵引法术就完成了。 “你先回去。”谢茂说。 衣飞石关门进了青玉简空间,乘坐飞梭回到公寓。 谢茂拿起红色的溶质喷剂,开始喷洒之前,说:“我曾叮嘱过。不管发生什么事,不要让任何人动他。他身上有维生系统,不会死亡。哪怕魂魄离体,我也会带他回来。” 常燕飞手里拿着谢茂的雷击桃木剑,怀里还揣着三张神秘符号所写的符纸:“放心。” 谢茂开始喷洒喷雾。 喷剂缓慢地溶化容舜身上的黏糊物质,一分钟后,所有魂沙被溶质喷剂溶解。 谢茂和常燕飞都目睹了容舜灵魂从有到无的全过程,谁都没有发现任何魂魄消失的端倪。和谢茂在快艇上见过的警员一样,容舜被压迫的身体开始正常运转,他会自主呼吸,可是,他失去了灵魂。 下一秒,谢茂凭空消失了。 在场三人全都不知道随身空间的存在,Anthony懵得英语粤语一起飙:“灵魂导弹发射!” 随身空间里。 谢茂拉住衣飞石的手,说:“我们去找容舜。——我会带你回来。” 牵引灵魂和拘魂不同。必须被牵引者信任施术者,灵魂才会离开自己安全熟悉的躯壳,跟着施术者去未知的地方。信任越深重,牵引术越容易成功。大部分时候,被牵引者和施术者都无法建立信任关系,必须通过催眠、暗示等方式来完成牵引术。 谢茂和衣飞石不同。 几乎不用谢茂怎么费力牵引,衣飞石的灵魂就从身体里飞了出来,跟着谢茂前行。 他信任谢茂,从身体到灵魂。 337.乡村天王(96) 作为还未踏入修真大门的普通人, 衣飞石从未感觉过魂魄离体的滋味。 对他来说, 灵魂出窍的感觉就像是在做梦。失去了五感,灵魂飘在寒冷的风中,一切都显得那么地不切实际和迟钝, 又特别地轻, 不费吹灰之力就能飞跃一座高楼。 思绪也很狭窄和偏执,什么都想不了, 只剩下一个念头:跟着先生。紧紧跟着, 不要跟丢了。 他看不见谢茂的身影, 低头只能看见谢茂轻盈掠去的双脚。 他觉得谢茂快速移动的动作特别好看, 行止间充满了力量、自信,潇洒如风。就像是偷偷藏着某件宝物的少年, 衣飞石不动声色地欣赏着眼前“独属”于自己的美景,他下意识地去追寻谢茂的步伐,一边暗示自己绝不能跟丢了,一边偷着乐。 不知道谢茂走了多远, 衣飞石无心旁侧风景, 直到谢茂主动停下脚步。 “小衣,你来带路。”谢茂看着眼前苍茫大海, 失去了方向。 衣飞石抬头才发现自己已经飘在茫茫大海之中,四面八方都是无边无尽的海水,若非空中有烈日悬空, 根本没有参照物可以判断方向。 谢茂让他寻找, 显然是要凭借他与容舜的血缘定位。 衣飞石信任谢茂的判断绝不会错, 他心中确实也有某种隐隐约约的知觉,告诉他前方某个地方有什么东西,和他存在着某些冥冥之中的关联。可是,这种感觉让他很懵逼。 “我不知道。”衣飞石手指在西北与西南方晃了几次,“两边都……好像有东西。” “那一边更强烈?”谢茂问。 衣飞石很难形容那种感觉。似乎都一样。 “没关系,你随便找一个方向。我们一个个看,无非多走一趟。”谢茂说。 衣飞石没有问如果找错了是什么下场。也许就是感觉错了,也许……海族设置了陷阱? 一望无际的海洋让衣飞石觉得自身无比地渺小。他曾带着兵马征服了沙漠,可他从未征服海洋。海洋,太陌生了。 灵魂状态的衣飞石感觉不到冷暖,足尖飘在海水上,没有一点儿被沾湿。 他走得很快。 人魂日行三万里,轻轻一跨步,就是大片海域。 太阳从身后移到了身前,仿佛就要掉进海里。天,就这么悄无声息地黯了下来。 衣飞石看着脚底下黑洞洞深不见底的海洋,说:“在下面。” “入水。” 谢茂拽住衣飞石的手,带着他一头扎进水中。 水中强大的浮力让衣飞石几次都不自觉上浮,倘若没有谢茂拽着他,他不可能顺利入水。 二人手牵手一直往海洋深处下潜,衣飞石难以想象,原来水底竟然可以这么深,简直深不可测。 深到某种程度之后,浮力就不再让衣飞石往上飘。海洋深处越来越黑,不过,灵魂状态下,视物用的器官也不是眼睛,衣飞石依然能看清海底的每一处细节。海洋之中各种千奇百怪的生物,直接从衣飞石的魂体上越过,许多生物的怪异都超出了衣飞石的想象。 刚开始还能看见自身发出微弱光线的生物,到后来,这一丝来自海底生物自身的光也消失了。 没有光,没有活动的生物,整片海域一片死寂。 至今没有人类能够抵达这样的深度。衣飞石如今所目睹的一切,都找不到任何人类存在的痕迹。 这一片汪洋仿佛将深海中的一切都隔绝在人类霸权之外——人类征服了高山,征服了天空,征服了月球和火星,可是,在海洋深处,这一片咸涩的黑暗世界,没有留下半点人类存在的痕迹。 衣飞石曾经很习惯荒野不见人烟的景象。在谢朝,许多深山老林里,野兽都比人多。 在新世界生活一段时间后,他已经习惯了到处都是人的生活,习以为常。突然潜入深海之中,来到荒芜一人的世界,居然还有点不习惯了。他想,如果人能在水底下呼吸……嗯,应该也没人会在海水底下生活。 他带着谢茂一直往下潜,一直到触及了深海之地。 海底覆盖着厚厚的沙砾,衣飞石找了一会儿,也不大明白了:“先生,在下面……”已经到底了,还怎么去下面? 谢茂拉着他的手,二人在海底盘桓片刻,谢茂说:“确认在下面?” 衣飞石沉默片刻,肯定地说:“是。” “下潜。” 就和刚才拽着衣飞石入水一样,谢茂拉着衣飞石的手,带着他一头扎向厚厚的沙砾和岩层。 这把脑袋往水里扎和往岩石层里扎,需要的心里承受能力完全不同!也亏了衣飞石对谢茂盲目信任,谢茂拽着他往地底下撞,他就老老实实地一头撞上去了。 事实证明,灵魂状态下,撞水里和撞岩石层的感觉也没什么太不一样。 不过是刚入水的时候,被浮力撑得不住往上飘。刚进入岩石层时,被阻力撑得不住往上飘。 ——都被谢茂紧紧拽住他的一只手解决了。 岩石层没有海洋那么深,不到半里路,岩石层就消失了。 谢茂与衣飞石穿过岩层,进入了一个很奇妙的空间,烟与水共存,水流就像是稀稀疏疏充塞在天地间,另外一部分就是乳白色的薄烟。这里再不是自然生长的无文明状态,四周有漂浮着的建筑,建筑之间还有规划出的大小通路,院子里甚至还有豢养牲畜的圈栏。 衣飞石很快就把陌生世界的细节扫了一遍,心中策划好路线,带着谢茂迂回往前。 “不在这里。是更前面的地方……”衣飞石说。 谢茂没有感觉到危险。 他调整了自己的目力层级,一连试了几个阈值,终于看见了这个世界的“人类”。 烟水世界的局面大部分都是长得似是而非的“鱼人”,一些鱼头人身,一些人头鱼身,还有一些和深海士兵一样,前肢似鳍,后肢有蹼,各种奇形怪状直立行走的鱼怪。 “他们看不见我们。”谢茂说。 就和普通世界的人看不见鬼魂一样,这个世界的鱼人也看不见鬼魂。 鬼之所以能看见人类,是因为鬼死之前曾经为人。如今变成灵魂状态看不见鱼人也是这个道理,人类世界与鱼人世界的能量环境不一样,除非像谢茂这样能够调整目力,否则就不能察觉生活在另一个次元的鱼人。 “他们?”衣飞石根本就没看见人。 “你就当他们是没越界的鬼。”谢茂指着前方,“不用迂回躲避,走直线。” “是。” 衣飞石带着谢茂朝着目的地直奔。 这似乎是一座边境小镇,谢茂能看见深海士兵驻扎的营房,还有它们的怪鱼坐骑。 在小镇上并未停留多久,衣飞石就带着他从一条长桥直趋郊外。所谓郊外,没有荒草野田,就是大片大片茫茫无际的烟水混合物,地上覆盖着成片的海水,腥涩无比。有鱼人在水中捕捞。 谢茂对此并不稀奇。 鱼人是水生生物,人类是陆生生物。鱼人吃各种鱼虾贝类,和人类吃五禽六畜没什么不同。 ——就和不是人人都会打猎一样,也不是所有鱼人都会捕鱼。 一个鱼人笨拙地扑腾下水,在水里游了半天,爬起来双手空空如也。旁边它的老师或是长辈,愤怒地训斥它:“大碗,你会饿死的!你找不到伴侣,只能在水里找只水母,在它的口器里摩擦摩擦!” 感谢伟大的未来修真文明,魂体状态下,翻译固件也能正常使用。 衣飞石看不见也听不见,他飞掠的身形宛如一道惊鸿,轻飘飘地落在了河岸边。 就在那两只正在捕捞教学的鱼人身旁。 叫“大碗”的鱼人翻了个白眼,说:“你会捕鱼,你不会饿死,你找到伴侣了吗?” 长辈鱼人被噎了个哑口无言。 “大碗”爬上它们的小船,浑身海水滴滴答答淌下,它看着迷茫的烟水,眼神里毫无希望。 “我们是贱民。贱民没有伴侣,只能族群内部繁殖。想想可怕的鲁塔依玛,她锋利的口器、冷酷的双鳍!——我宁愿找只水母摩擦摩擦!”大碗悲伤地说。 “做人是要有希望的!你去过‘梅塔深处的奇迹地’吗?”长辈鱼人问。 “去过呀。”大碗眼中有明亮的东西闪烁,很快又化为更加深邃的绝望,“我小时候就去过了。” “多么美丽的灵魂呀!难道你不想要拥有吗?”长辈鱼人问。 “多么倔强的灵魂啊!”大碗深深叹息,“他的美丽,谁都无法征服。” …… 衣飞石很奇怪:“先生?”怎么不走了? “我听见两只鱼人说,他们曾经在某个地方,见过人类的灵魂。”谢茂简单和衣飞石描述了一下,小鱼人说他“小时候”就去看过了,可想而知,那不可能是容舜。容舜才来了顶多一天。 “阿舜可能和他关在一起?或者……”衣飞石比较迟疑,没有说出后一个猜测。 “去看看就知道了。” 衣飞石循着血缘的指引,继续往前走。 二人越过河岸,走过大片水域,有河谷出现在面前。 这会儿衣飞石已经习惯了遇水涉水,遇墙穿墙,一头照着山丘撞了过去,直接进入河谷腹地。 衣飞石见过尸横遍野的沙场,许多人看照片就会图的场景,他都稀松见惯觉得寻常。河谷内的一切,依然让他有一种乍见的轻微不适感。 空中密密麻麻地漂浮着被魂沙包裹的灵魂,这些灵魂就像是一个个蝉蛹,被包得严严实实。 所有灵魂都在魂沙中窒息地挣扎。屈服的灵魂被平移到河谷边缘,魂沙撕开,灵魂投入水中某个鱼人的身体,下场通常都很惨烈——鱼人的身体十有八九会崩裂,化为齑粉。灵魂又重新恢复了被魂沙覆盖的状态,回到河谷之中,排着队,继续等待投入皮囊。 ——衣飞石看不见河谷中的鱼人皮囊,他只能看见被魂沙覆盖的灵魂,越发觉得诡异。 “他们捕捉了这么多人类灵魂。”因为看不见河谷中的鱼人,衣飞石就看不懂河谷中灵魂一次次来回折腾的意义,这让他认为是深海怪物对人类灵魂的驯服和折磨,心中生起怒意。 谢茂也对被捕捉的人类灵魂数量略觉惊讶。 根据上回深海士兵在泰晤士河攻击人类的经验,他判断被捕捉的人类大概只有几十人,这一片河谷上被魂沙包裹的灵魂就有近三百个。这里顶多只是一位海族贵族的领地,在贵族领地之上,也不止于这么一个把人类灵魂包装成海族伴侣的“加工点”。 海族究竟有多少的捕猎之门?在不为人知的地方,这群深海中的怪物每年会捕捉多少人类? 河谷中的一切,是谢茂临行前未能预料的情景。 异类伤害人类,这是谢茂必然要插手的重大事件之一,问题在于,现在管还是以后再来? 他的灵魂在烟水世界中,显出与衣飞石截然不同的光彩。有元婴修为加持,他的灵魂是异常凝炼的雍雍紫光,衣飞石的灵魂则是与常人无异的淡白色。 ——其实,偶尔不经意地一瞥,谢茂能看见衣飞石的魂体上淡淡的金光。 不过,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那应该是在烟水世界中才独有的异景,并未怀疑衣飞石的来历有问题。 也就是说,哪怕脱离了肉身,谢茂的魂体也并非没有战力。 只是,没法使用随身空间,他这会儿打起来就失去了后勤保障。衣飞石还有编织了翡翠玉丝的高级制服护体,肉身灵魂两不损伤,他的灵魂这会儿就处于裸奔状态,受伤了后果会很严重。 可如果现在不出手,凭他肉身目前的修为,想要进入烟水世界,根本上不可能。 一万多米深的深海,二百多米厚的岩层,人类根本穿越不了。 这其实也没得选择了。 “你听好,小衣。待会儿你跟我一起去救援,不要放开我的手。我让你走的时候,你就拽着我,心里默念要回你自己的身体。”谢茂信任衣飞石,这种重要的战斗中更是一丝半毫不能欺瞒,“我把命交给你了。我说走,才能走。必须马上离开。” 衣飞石没干过心里默念“要回自己身体”的事情,不过,谢茂郑重嘱托,他无比冷静:“是。” 衣飞石看不见河谷中的鱼人。 河谷中的鱼人也看不见谢茂和衣飞石。 这是一次偷袭。 谢茂用海神印的杀灭符号杀死一只守卫鱼人,试图用魂体捡起它的兵器。轻飘飘的匕首,握在手里重逾千斤。他试了带着匕首跑了三五米,顺手就把匕首扔了——还不如画符杀怪来得轻松! 他牵着衣飞石的手,二人正大光明地在场中乱跑,居然还悄无声息地杀了七八个守卫鱼人。 深海之地太安全了。 人类无法在水中生存,更无法抵达深海,鱼人们只习惯偷袭人类,从不认为自己会被偷袭。 哪怕鱼人内部也有战争,也绝不会有人前来河谷捣乱。 ——这是最高贵的繁衍。 从前谢茂使用海魂印时,都要采用阵法等形式。 因为人类修行所得的真元力量,无法催动海魂印。阵法本身能驱用天地之力,如后来谢茂杀灭绿毛怪时所用的竹草,不止借用了天地本源之力,还用了竹草生长的力量。 他此时杀怪用的是魂力,魂力比真元更难养,少一点就得凭着漫长的岁月来弥补。 让谢茂觉得惊讶的是,他在调用魂力的时候,这湿漉漉的被烟气和水流混合的天地,居然给了他微妙的回应,他原本没有躯体,魂体却仿佛一个承载能量的器皿,滴滴答答地开始被灌注。 海魂印所使用的能量,就是从这烟与水中所汲取,因为他处于魂体状态,汲取的速度快得惊人。 “小衣,看见我在虚空中画符号的动作了吗?照着画。不用运气行经,笃信我即可。”谢茂说。 和交给常燕飞的四张神秘符号一样,谢茂没法儿让衣飞石速成专家级知识,但是,只要衣飞石信仰他,就可以借取他的力量。 衣飞石学习能力极强,画符号的姿势分毫不差。 谢茂顺手将他画好的符号推向身前的鱼人,那鱼人应声而倒,悄无声息。 衣飞石则感觉到有一种奇怪的力量从四面八方朝着自己涌来,身体成了某种器皿,滴滴答答承载着宛如实体的能量。 “你就这么照着随便画,往哪儿甩都行——当然,我不行,你看得见的人类灵魂也不行。” 谢茂叮嘱。 他并不需要衣飞石帮他偷袭鱼人,衣飞石看不见,他一个个去引导,还不如自己动手快。 但是,这就像是个一个打怪升级的副本。只要衣飞石不断释放技能,烟水世界的奇特能量就会灌入衣飞石的身体。哪怕魂魄归体之后,得到的力量只剩一半,或是三分之一,都足以让衣飞石能力飞跃。 ——这种力量对华夏道法没什么用,但是,衣飞石可以直接学习海魂印。 谢茂对海族法术没什么异见和歧视,都是基于世界本源理解的能量运用方式,小麦粉做出来的包子和面包都具有营养,不同的不过是饮食习惯罢了。 衣飞石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刷技能升级,真以为情势到了如此紧迫地地步—— 符号随便乱砸都是敌人,我和先生这是被包围了啊! 他神色严肃冷峻,只认为自己多杀一个,谢茂身边危险就少一些,手上动作越来越快。 “……你慢点。”谢茂体内积攒的力量也有限,这就像是一管蓝得两个人用,那个蹭自己蓝条的家伙还拼命放大招,眼看着蓝条都要见底了,谢茂不得不出言阻止。 衣飞石看着他哭笑不得的表情,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会错意了。 谢茂真正遇敌紧张的时候,不会是这种表情。 “嗯……我,慢一点。”衣飞石的手停顿了一下,目光飘到了别处。很久没这么尴尬了…… 谢茂带着衣飞石在河谷边缘转了一圈,把所有守卫鱼人都放倒了。 就剩下河岸边驻扎的将近三十人的深海士兵队伍。这批深海士兵主要掌管灵魂投入皮囊的工作,也负责把投入失败的灵魂重新覆盖上魂沙,挂回河谷上空,重新排队。战斗力比守卫鱼人更强。 最重要的是,他们聚集在一个小码头上,不如各自分散的守卫鱼人那么容易各个击破。 谢茂考虑了一下,还是没打算放弃衣飞石这么个强大战力。 出发之前,他蹲在地上,画了个码头的地形图,指了指深海士兵的分布范围。 “这个,这个,还有这两个,交给你。我会从这边攻击,杀掉这三个之后,驱赶这四个到你身边。到时候听我指示,我指哪儿,你打哪儿。”谢茂伸出左手尾指,“我画符不会使用这个手指,你看尾指方向攻击,明白吗?” “明白。”衣飞石确实看不见,不过,他信任谢茂,没有一句废话。 二人也没有什么准备倒数,彼此眼神一碰,谢茂吩咐:“上。” 两道身影默契地飞扑而上。 码头上。 一道灵魂投入鱼人皮囊,发出痛苦地悲嗥。 然而,它没有立刻血肉崩裂,仅有肌肤淌出紫色的鲜血,眼角流出泪水。 在旁看守的鱼人发出欢呼声,几个深海士兵一拥而上,用带着倒刺的舌头舔舐它身上的血渍,恭喜它,安抚它,赞美它。皮囊中的灵魂在哀嚎,受伤的皮囊也在呜咽:“好疼,好疼,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你想继续享受窒息的滋味吗?刚刚哭着央求早一点被投入皮囊的灵魂是谁?”深海士兵十分温柔地问。它口吻温柔,话中的寒意却让人不寒而栗。 哭泣的鱼人被“窒息”二字吓着了,它抱着自己皮肤皲裂的身体,呜呜哭泣。 “你会痊愈的。你的伴侣会来接你回家,你们交|配,诞生子嗣,你就会成为高贵的海族。” “去吧,去吧,快去等待你的伴侣吧。” …… 这一个小小的喜庆吸引了大部分深海士兵的目光,谢茂和衣飞石顺利干掉了计划中的十一个深海士兵,外带两个不长脑子看热闹的。码头上仅有三十一名深海士兵,顿时减员近半! 惊动那群深海士兵的不是动静,而是风中传来的血腥味。 “敌袭!” 338.乡村天王(97) 谢茂和衣飞石处于魂体状态, 被强袭的深海士兵根本看不见他们的身影。 海族常年玩弄奴役人类的灵魂, 对此经验十足。几个深海士兵开始喷吐黏糊糊的魂沙,建立防守线,另外两个深海士兵则拉下码头原本对着河岸的探照灯,灯光纵横交错,覆盖整个小码头。 原本空荡荡的码头上立刻显现出两道人类的魂影,愤怒的深海士兵们情绪沸腾了! “是他的后代!抓住他!” “他是我的!” “谁抓到就是谁的!滚开滚开!” …… 灯光让谢茂和衣飞石显出了行踪, 衣飞石却依然看不见码头上的深海士兵。 他听不见那群深海士兵对他垂涎欲滴的觊觎, 谢茂听得一清二楚。绿毛怪就对容舜有着不同寻常的执念, 这群深海士兵也一样。——朕优秀的小衣被人类爱慕就算了,被这群怪物惦记着还想让小衣给他们生儿子, 是可忍,孰不可忍? “前十二三。” 这是谢茂和衣飞石最简单的提醒。 前面十二步, 三个怪物。至于一步是多远?这个只有谢茂和衣飞石知道,他们俩的默契很难捉摸, 有时候步幅大, 有时候步幅小, 临时改了距离,别人看不明白,彼此肯定清楚。 二人在对敌时始终拉着手。 这其实很不方便, 不过, 衣飞石看不见, 谢茂还担心灵魂受损必须随时撤离, 牵手是根保险绳。 衣飞石跟着指示迅速推出三个杀灭符号, 谢茂则将浑身解数都用在了对付深海士兵喷出的魂沙上。 怪物喷射魂沙是一种繁衍本能,在如今情况下就喷得谢茂和衣飞石很被动了,完全是魂体大杀器,一旦被沾身,魂体就会被立刻包裹起来,悬挂在河谷上空。衣飞石完全看不见,谢茂必须独自完成整体防御,忙得几乎飞起。 “先生——”衣飞石本能地察觉到一丝凶险,然而,没有命令,他不敢打乱攻击节奏。 谢茂扑地拽起地上的一把匕首,使力投向背后袭杀而至的深海士兵,安抚道:“没事。” 剩下的十八名深海士兵中,已经有十二人被谢茂与衣飞石联手毙于手下。 仅剩六人。 其中,两人掌管着码头的射灯。场中具有战力的深海士兵仅有四人。 倘若不是这四个怪物都会喷射魂沙,谢茂独自一人就能应付了。这会儿不得已,还是得安排衣飞石上前冲锋:“左上二二,右上四一。佯左。” 衣飞石跟着谢茂朝着左上方的深海士兵虚晃一枪,反手将杀灭符号扔向右边落单的一个。 下一秒,谢茂将剩下三个深海士兵一齐放倒。 两个举灯的深海士兵嚎叫一声,跃入水中。谢茂飞奔上前,匕首套上缆绳,尽力掼出。锋锐的匕首重如山石,谢茂累得魂体有了一时的涣散,噗一声,匕首贯穿了水中一只深海士兵的胸膛。 谢茂立刻用力拉扯缆绳,试图将匕首收回,然而,魂体状态下操纵实体太困难了。 等他把匕首拖回来时,另一名深海士兵已经鱼入大海,逃之夭夭。 “抓紧时间。” 谢茂放弃追杀,和衣飞石一起对悬挂在河谷上的灵魂进行救援。 一个个找到灵魂剥除魂沙太费事了,何况,他俩都是魂体状态,碰触魂沙一样危险。 码头是个皮囊投放点,水岸中密密麻麻陈列着无数皮囊,等待着灵魂注入。 鱼人和深海士兵都不是彻底的人形,在水里的皮囊则形形色色各不相同,有奇形怪状的鱼人,也有很大部分都有着健全的四肢和躯体,仅有额头或吻部与鱼类相近。这种“类人”混进人类社会,除了“非主流”装扮比较奇怪之外,不会被认为是怪物。 皮囊中没有灵魂,是光溜溜的一具肉身,能呼吸有生命。 数量太多了。 就算谢茂对异类毫无感情,想要一个个杀了腾位置,时间上也来不及。 刚刚被投入人类灵魂的鱼人还没被送走,他见谢茂在码头上看着大批皮囊徘徊,想明白了谢茂的用意,立刻扑入水中,打开一道水中的暗闸,关在码头底下等待着投放灵魂的皮囊就顺着水流飘了出去。 码头被清空之后,鱼人又浮了上来,拉扯岸边的一道贝壳绳。 河谷上漂浮的灵魂蝉蛹再次开始移动,排在最前方的灵魂被剥去了魂沙,照着空无一物的码头投放,没有被皮囊收摄,灵魂再次飘起。不过,深海士兵都已经被放倒,再没有怪物对他们喷射魂沙,这条灵魂就迷迷茫茫地在河谷上空漂浮。 海族的“自动投放加工点”,主动把一条条灵魂从魂沙中释放,足足有二百九十多条灵魂。 这一批灵魂大部分都来自地中海沿岸国家,被释放后大部分都在哭泣。 人类灵魂投入海族的皮囊并非那么轻而易举,大部分灵魂进入海族皮囊之后,肉身都会在瞬间崩裂,灵魂就必须重新回到被魂沙覆盖的状态,重新排队,再次投入一个低等级的皮囊…… 不管是被魂沙封闭时无休无止的窒息,还是进入陌生躯壳后惨烈的粉身碎骨,这群人类灵魂在被绑架到深海之底后,就受尽了折磨,时时刻刻,没有一分钟停止。 这更像是一种下马威。 想要摆脱这无穷无尽地痛苦吗?老老实实地待在海族的皮囊里,为你的伴侣繁殖后代吧。 ——否则,等待你的,就是永远不能停止的窒息,和时不时粉身碎骨的绝望。 几乎所有灵魂都在无休止的折磨中屈服了。他们含恨进入海族的身体,跟随绑架自己的怪物回家,为那个杀死自己肉身、折磨自己灵魂的怪物繁殖后代,永远留在这片不为人类所知的深海之中。 衣飞石看着这么大一批灵魂,低声问:“您说过,魂魄离体的同时,肉身会死亡。” 海族掠夺人体灵魂时肉身会在同时死亡。只有被特别安全局用溶质喷剂剥除魂沙的受害者,才能在灵魂离体的同时保持身体存活。 这显然是海族为了断绝被绑架灵魂的后路。肉身已经死亡,你还怎么回去? 被溶质喷剂修改了“发射坐标”的灵魂,应该和容舜在同一个地方。既然这里没有容舜,就代表着这些灵魂都是被海族掠夺而来,也就是说,他们的肉身都已经死了。 就算谢茂救了他们,让他们不必进入海族的皮囊,充当异族繁殖的器皿,又该把他们往哪里安置? “你来带我们回家吗?” “我离开已经很久了,我的女朋友一定生气了。哦,天哪,你们一定不想知道,她生气多么可怕。” “我想我的孩子们。” “这里是哪里?我们怎么才能出去?” …… 也有不少灵魂还记得遇袭前的一切。 他们游荡在河谷上方,悲伤地哭泣:“我已经死了。仁慈的主啊,为何我不能去往天堂?” 谢茂拿出摄灵图册。 图册封面上,一个小小的“判”字,散发出古拙苍老的鬼气。 ——别的法宝在随身空间里拿不出来,唯有摄灵图册不同,它本身就是一件魂系法宝。 生死册。 无论身在何处,谢茂都能用生死册送鬼魂去轮回。 当然,这属于非正常程序操作。 理论上,所有选择投胎的鬼魂都要去地府交申请排队,谢茂直接用摄灵图册放这批鬼魂去轮回,就等于给这批鬼魂开了后门。最重要的是,这批大部分出生在地中海沿岸国家的外国鬼,出生时就没有在华夏地府注册,本来也不归华夏地府管——这不是偷渡吗? 放一批偷渡的外国鬼插队投胎,华夏那边被插队的鬼魂当然会不满,地府鬼差多半也会不高兴。 一般情况下,不建议如此操作。 这不是事急从权吗?这么大一批鬼魂,搁深海里连回去的路都不认识,谢茂还能怎么办? 再者,在谢茂所在的时代,华夏修真文明一统星际,他对外国鬼没那么多歧视,也压根儿没意识到这是“偷渡”。——不都是新古时代的地球人吗?还分华夏鬼和外国鬼? 谢茂用摄灵图册送走几十条认命的灵魂之后,剩下的灵魂们就暴动了。 “你把他们弄到哪儿去了?” “我要回家!” 衣飞石看不见海族,看得见同为人类灵魂的他们,一只手按住七只鬼,并未留情。 “你们被海族绑架到深海世界,陆上的身体已经死亡。我现在送你们去轮回,你可以理解为重新变成小婴儿,开始新的人生。”谢茂说。 “可是我的孩子们还未成年,最大的才八岁!我不能放弃人生,我要对他们负责!” “先生,你已经死了。” “我明明还活着呀!我能说话,能思考,如果我进入‘皮囊’,我就是活的!” 贪生怕死是人类的本能。害死他们的海族不在跟前,在眼前的仅有强迫他们接受现实的谢茂,不少灵魂都争先恐后地对谢茂激烈痛斥反驳:“对,我们就是活的!我们都说话,能思考,怎么就死了?” “你一定是想害我们!” “我不会去当小婴儿,我就这样,我要回家,我的女朋友还在等我!” 谢茂对他们的救助动机源自自我修行,既不是某种道德层面的指引,也不是联邦法律规定。 他也从来不是圣父,这群灵魂气势汹汹地不肯去投胎,谢茂也不想赔太多人情——用生死册放人插队投胎,他事后还得去给鬼差烧香赔罪。哪可能热脸贴人家冷屁股? “这是你们的选择。”谢茂说。 他拉着衣飞石往后撤了一段距离,表示绝不强迫任何人:“愿意投胎的,过来排队。” 陆陆续续又有几十条灵魂飘过来,排着队,让谢茂送他们去投胎。他们对过去的人生未尝不怀念,不过,他们都不愿意以海族的身份存活下去,宁可去投胎。投胎对他们来说也是个新奇的设定,拉着谢茂要求做临终祷言,谢茂一一安慰几句,慢慢送走。 剩下那群人被谢茂的举动搞蒙了。你要演英雄拯救世界的好莱坞大片,这时候不应该圣父一点,和大家谈条件吗?怎么说撂挑子就撂挑子,直接就不管我们了? “喂!”那个嚷嚷着要回去找女朋友的中年男鬼,带着一批灵魂浩浩荡荡地过来。 “你把他们送去轮回,那我们怎么办?”他理直气壮地问。 谢茂见多了这种破皮无赖,总觉得四海之内皆他妈。你要做一点儿力所能及的好事吧,他就能逼你把肾都捐给他,否则,他就敢四处嚷嚷你是哗众取宠的伪善之人。 “你们怎么办,关我*事?”谢茂用笔在摄灵图册上写下眼前那条灵魂的判决,将之送入轮回,都懒得抬头看这群无赖,“投胎的过来排队,不投胎的再敢靠近一步,小衣——” 话音刚落,衣飞石飞身而出,逮着两个耸肩抖腿吐口水的男鬼,扔进了水里。 从那几条不愿投胎的灵魂反驳谢茂开始,衣飞石就憋了一肚子火气,救你们是情分,不领情还敢对陛下不敬,简直该死。不过,到底是新世界被谢茂训了几次,衣飞石也没有下死手。灵魂状态下不怕摔伤,那两只男鬼被远远地扔了出去,吓得不轻,倒也没有伤着。 这群人才想起来了,这俩是干翻整个河谷守卫和深海士兵的牛人,并不好欺负。 不过,衣飞石身手虽利索却没有真正打伤人,这让他们依然心存幻想。 中年男鬼掩住心底那一点儿胆怯,想起自己追了好久才到手的女朋友,身边还有人多势众的拥簇,尽量让自己显得更理直气壮一些:“你得帮我们回家!” “我们本来可以在海族生活,你让我们失去了皮囊,那你就得帮我们回家!”一个尖锐的声音在人群中呼喊。 这句话戳中了大部分灵魂,分明不是那么有理,一旦有人喊出来了,似乎就成了道理。 “对,你要负责。” “负责,必须负责,送我们回家!” 连原本在谢茂跟前排着队,等待投胎转世的部分灵魂,也开始观望犹豫。 如果谢茂被震慑,示弱,他们也不愿意去投胎。谁不希望回到从前的人生呢?再不好的人生,也有那么多的牵挂,那么多舍不得遗忘的人啊。 谢茂依然没有抬头,看着面前面露犹疑之色的女鬼,他问:“投胎吗?” “你真的不能送我们回家吗?”女鬼问。 “你已经死了。”谢茂说。 “可我觉得……”女鬼看着那边气势汹汹的灵魂们,“也许你可以?” “凭什么?就凭他看起来能胁迫我?”谢茂合上生死册,手中判官笔一闪而逝,“就凭我看上去是个好人,肯定不会对人类的灵魂下手?女士,你大概不了解华夏的民俗。活人比死人等级高,活人杀鬼罪不至死,鬼欲伤人永世不得超生。” “你别吓唬人!我们都是活人!”中年男鬼色厉内荏,已经带着他那批小喽啰退后了几十步。 女鬼欲言又止。 “你可以选择和他们一起。”谢茂指了指队伍最末,“或者重新排队,女士。” 半小时后。 重新排在队伍末尾的女士,再次站在了谢茂跟前。 “我很抱歉,先生。”女鬼眼底充满了忧愁,“我太舍不得我的孩子了。她爸爸在我怀孕时就离开了,我一直没能给她幸福的生活,我不敢想象,如果我也死了,她会怎么样……我不是故意挑衅您的权威,和他们一起,用您的善良胁迫绑架您,我只是……对不起,真对不起。” 她如此真情流露地道歉,谢茂也无法责怪一个疼爱孩子的母亲。 “就如同你进入轮回之后,会拥有另一段人生。你的女儿也一样。每一段人生都会成就最终的自我,骄奢令人堕落,苦难使人坚强。那些经历,谁都无法去改变。”谢茂开解道。 如果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点,人生中的艰难痛苦就成了最好的磨练和礼物。 转世投胎的世界观和死后上天堂享福的论调截然不同,一个母亲,绝不能接受自己去天堂享福而她失去依靠的女儿在人间独自遭受磨难。 女鬼仍旧很舍不得女儿,可谢茂的解说,让她稍微有了一点安慰。 女鬼在转世之前,对谢茂说:“在河谷西边的草甸深处还有一个灵魂。他应该是你的同胞。很多海族都会去偷偷地看他,不过,他拒绝放风,也从不打算投入皮囊……真是个倔强的东瀛人。” 外国人一般都分不清楚华夏人和东瀛人,这位女鬼显然也不例外。 衣飞石遵循着血缘的呼唤来到这片河谷,看遍了所有的灵魂,始终没发现与石一飞具有血缘关系的灵魂,这让谢茂和衣飞石都挺诧异。不过,忙着处理大批灵魂投胎转世的问题,暂时也没空去寻找。 将最后一位愿意投胎的女鬼送走之后,谢茂和衣飞石开始去西边的草甸,寻找女鬼所说的灵魂。 烟水世界的草甸不是陆生草甸,柔软如丝的水草在稀稀疏疏的烟水中生长,就像是美人长发在水中柔软扩散,旖旎而温柔。见惯了被魂沙包裹悬挂在河谷上空的灵魂蝉蛹,谢茂和衣飞石在地上搜寻起来都有些不适应。一直到谢茂靠近某个东西,那玩意儿倏地翻了起来,衣飞石迅速挡在谢茂身前! 那是个灰扑扑的灵魂蝉蛹。 身上覆盖的魂沙已经变得肮脏难辨颜色,被覆盖的灵魂居然还能自由行动。 ——它不能直立行走,但是,它能够借着烟水的湿滑,翻滚起来。 衣飞石心跳得很快。魂体状态应该感觉不到肉身的机能,换句话说,他不应该感觉到心跳。 “先生……外边可能出事了。”衣飞石低声提醒。 “不是。”谢茂拉着他的手,覆盖在魂沙外大约一寸的距离,“这是血缘的链接。” 自从确认容舜不在这片河谷之后,谢茂与衣飞石都对冥冥中召唤衣飞石的血缘来源有某种揣测,只是没到确认之前,谁都没有宣诸于口。衣飞石随便选一个方向就错过了容舜,寻到了这个未知的血缘,可见这一脉血缘比容舜更重要。 “容锦华先生?”谢茂问。 被魂沙覆盖的灵魂蝉蛹颤抖着,发出窒息的呼呼声。 衣飞石下意识就要伸手去剥他口鼻处的魂沙,又突然意识到,魂沙会在触手的瞬间同时覆盖自己! 所幸灵魂上覆盖的魂沙被肉体覆盖魂沙那么麻烦,不存在杀死肉身的问题,只要把魂沙弄下来就行了。谢茂在地上拔了一堆水草,灵巧地编织成手套,衣飞石都惊住了,陛下会做草编? 谢茂将水草织成的手套戴上,使力抠容锦华口鼻处的魂沙。 柔软滑腻的水草与魂沙揉在一起,不住打滑。谢茂干脆破罐子破摔,就用水草堆在他脸上揉搓,居然也给他暴力揉搓出一个口子。衣飞石在地上费力地捡起一个小贝壳,突然发现有人靠近—— “我可以帮忙。”来的是刚刚被投入皮囊的鱼人。 它拥有实体,也不怕被魂沙覆盖,恰好它的双手也是人类五指的模样,用起来还算顺利。 谢茂与衣飞石对视一眼,谢茂守在容锦华身边,说:“谢谢。” 鱼人灵巧轻松地把那个灵魂蝉蛹剥了出来,魂沙覆盖下,果然是一张华夏面孔的灵魂。大约太久没有透过气,一直处于窒息状态,他的脸显得苍白浮肿,吸入第一口湿润的空气时,他不可自抑地淌出了两行无知无觉的眼泪。 “你是……”容锦华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激动地看着衣飞石,“丁小姐的儿子?” 丁小姐的儿子?衣飞石目光怪异地看着他:“容锦华先生?” “是,我是容锦华!我能感觉到,你是我的儿子——你妈妈还好吗?难道你也加入了特事办?真没想到我还有看见儿子的一天!”容锦华激动地拉住衣飞石的手,差点都要哭出来了,“孩子,我要谢谢你妈妈!她把你养得很好!” 这一出把衣飞石彻底弄晕了,容大先生,您搞清楚没有?您明媒正娶的夫人……不是宿贞吗? 339.乡村天王(98) “我妈妈是宿贞。”衣飞石打断他的激动。 不是他对容锦华没有敬重之心, 而是这么稀里糊涂表错情的场合太尴尬了,不赶紧打断,容锦华激动之下再说两句更劲爆、更不合时宜的话出来,怎么收场? 哪晓得容锦华听见这句话就更激动了。 刚开始容锦华对着他是一种吾家玉树琳琅的欣赏, 这会儿整个眼神都不同了,激动、感动、不可置信, 还有一种连苍白脸色都放光的幸福感。 容锦华激动地一把将衣飞石熊抱在怀里,死死不放, 久久说不出话来。 谢茂看着略觉扎眼。搁上辈子衣尚予也不会这么抱小衣啊,你个野爹有点自觉行不行?身体是你儿子的, 灵魂是我小衣的……想到这里,谢茂突然发现了一件无法解释的事。 他一直知道自己和这个世界的谢茂是同一个人, 但, 衣飞石和石一飞绝不应该是同一个灵魂。 因为谢朝在他看来就不是真实存在的世界, 没有天衡,没有灵气, 没有随身空间,那里更像是个误入的小世界。衣飞石一个土生土长的谢朝人, 不应该在大世界里拥有属于自己的身份。 为了让衣飞石在魂体状态下顺利找到容舜,他用石一飞的头发和容舜的脚指甲进行了血缘联系, 衣飞石能感觉到的应该只有容舜。毕竟,他的灵魂不是石一飞, 他和容舜的联系, 也全都指望着那缕头发和剪下的脚指甲。 在此之前, 谢茂又不曾把石一飞和容锦华的身体做法连接,换句话说,魂体状态下,衣飞石和容锦华就是彻彻底底的陌生人。衣飞石为什么依然能感觉到与石一飞有血缘关系的容锦华?容锦华也不应该能够认出衣飞石才对啊! 这完全说不通! 除非……谢茂看着被容锦华紧紧抱住的衣飞石。 衣飞石和他情况一样。衣飞石就是石一飞本人,他和石一飞拥有不同的时间,同样的灵魂。 这个结论就必然涉及到两个问题。 要么,谢朝是真实存在的,谢朝的灵魂与新古时代共通。 要么,衣飞石和他一样是无意中穿越到谢朝,如今他们又一起回来了。 不管哪一种可能,衣飞石显然对此一无所知,谢茂也没打算用前世后世的故事去骚扰衣飞石。 他只是觉得这种局面很迷醉……到头来,衣飞石还真是容锦华和宿贞的孩子?他对石一飞原本没有多少同情心,这会儿瞬间觉得那流落贫家被养母喂得胖乎乎、养得脾气暴躁无比的孩子可怜极了。 那边容锦华拼命拍着衣飞石的背心,终于压抑住了心内的激动,:“你妈妈……你妈妈她好吗?” 想起宿贞时而温柔时而暴躁的各色面目,衣飞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说好,还是不好。宿贞那种女人,永远都会比普通人活得好,可是,失去了丈夫和儿子,她真的会觉得好吗? “我问错了。她……她当然不会好。幸亏有你。孩子,幸亏你在。我离开的时候,你还……”容锦华笑得像个傻爸爸,“我都不知道你在妈妈肚子里了。你……” “小心!” 谢茂提醒的同时,一个杀灭符号已经扔到了身侧的鱼人身上。 那是一个刚刚被投入了人类灵魂的鱼人皮囊,它本质上还是个人类,拥有着人类的思维和感情。所以,它帮着谢茂打开了码头的水中暗闸,释放了河谷中被囚禁的人类灵魂,还帮着容锦华从魂沙中的覆盖包裹中脱身。 ——谢茂依然戒备着它。 在它替容锦华剥除魂沙时,谢茂就一直警惕地关注着它的一举一动。 它很狡猾。 衣飞石被容锦华熊抱着视角狭窄,谢茂因血缘迷思微微分神,它立刻就抓住了机会,暴起发难。 它对着衣飞石喷射了大股魂沙。 出于职业本能,衣飞石对鱼人的戒心比在场所有人都重,他虽然看不见鱼人的动静,但是,他看得见谢茂的表情。谢茂神色微动,他手中一个杀灭符号就朝着鱼人扔了出去—— 二人一前一后出手,两面夹击。 鱼人喷出的魂沙堪堪从衣飞石身边擦过,下一秒,它就被谢茂和衣飞石杀了两次。 被海魂印杀死的鱼人七窍流血,身魂俱灭。从它偷袭衣飞石到死亡,不超过两秒钟时间。谢茂和衣飞石都没有留手——和普通人类灵魂不同,它喷射的魂沙太具有威胁性,没办法对它留手。 没人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 “也许,灵魂投入海族的皮囊之后,就会慢慢归化为海族?”谢茂猜测。 前不久鱼人还帮忙释放河谷中的人类灵魂,帮忙解救容锦华,怎么会突然之间就转变了立场? 其实,人类的很多习性都来自于基因所携带的本能,后天训练培养的习惯仅占据极小部分。除非大能修者,大部分换过皮囊的灵魂都会逐渐遗忘从前肉身的惯性,习惯新皮囊的特性。跨种族夺舍的后遗症更是鲜明。人从兽形就会学会捕猎血食,兽从人形也会逐渐习惯熟食蔬食。 谢茂因此始终戒备着鱼人。不过,大部分|身移性情的改变都是潜移默化,像鱼人这么短短几个小时就彻底改换心性,非常罕见。 “先生,您小心些,旁站一步。这事颇为蹊跷。”衣飞石惟恐谢茂不慎沾染到地上的魂沙,上前扶着他往边上避了避,离着地上死去的鱼人更远一步。 魂沙淅淅沥沥落在烟水交织的地上,就在容锦华脚边。 看着儿子紧张亲热地扶着别人走避一旁,容锦华这颗蠢爸爸的心略觉失落。父子相认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呢,他就发现儿子也没怎么在乎自己这个久未谋面的爸爸。他这会儿才想起尴尬。 好像见面就把儿子认错了?……等等,儿子是不是认为我出轨了? 容锦华认为应该和儿子解释一下,但是,这件事说来话长。他咳了一声:“你们是怎么来的?这里不安全,我们换个地……” 一句话没说完,地上已经死透的鱼人突然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这动静没法儿不吓人。鱼人再奇异也受生死约束,起死回生这事儿,谁也没亲眼见过!连谢茂都多看了坐起来的鱼人两眼,这还能闹尸变呢?深海世界真玄奇。 衣飞石已即刻护在了谢茂跟前。 容锦华大约是死了多年无所畏惧,居然还站在鱼人跟前。这让衣飞石不得不出声提醒:“您退后一步。”——原身亲妈不靠谱,亲爹好像更不靠谱。 容锦华举起手,示意儿子不要说话。神色异常凝重。 鱼人死前七窍淌血,意外睁开的双眸浑浊死寂,突然流溢出一抹神光:“花,十九年了,你不向我臣服。这是海神夷拉屠对我的恩赐——”它发出雌雄莫辨的声音,说的竟然是很标准的华夏语。 提及恩赐时,鱼人因死亡而笨拙的脖颈缓慢转动,淌血的双眼盯住了衣飞石的身影。 “你的儿子。” “伟大的深海夷拉屠把你的儿子送入了我的领地。” “你必要向我臣服。” “你所承受的苦难,都将在你儿子的身上重现。你那不合时宜的倔强与高傲,所带给我的不敬与羞辱,今日都将成为你儿子在刀尖上起舞的罪恶之源。他会代替你哭泣,哀嚎,颤抖……” 鱼人的声音在草甸四周回荡,渐渐地,仿佛天地间都响起了同一个声音,充满了威严与压迫。 “女的。”谢茂和衣飞石交换情报,“古菲亚。” “谁?”衣飞石没听懂。 谢茂这才想起,他和绿毛怪对战的时候,衣飞石还在随身空间里睡觉。 容锦华已迅速反应过来:“我们快走!她是在拖延时间。她想绊住我们!快,我们赶在她来之前,离开这里!” 鱼人爆发出得逞的尖啸声,满天满地都是女子志得意满的声音:“花,我来了。” 鱼人的身体到了强弩之末,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四面八方的声音包围之下,原本仅有稀疏水流的世界顿时巨浪滔天,宛如海啸降临。 无边无尽的洪水滚滚而来,裹挟着无数深海士兵,声势浩荡。近百条长约数十米的怪鱼长鲸充作战船,在水中翻滚。两条一百多米长的怪鱼分伺南北,簇拥着一条展开足有数百米长的大章鱼,乘风破浪而至。 在大章鱼的两侧,紧紧跟随着二十多名毛发各种颜色的杀马特,这些是“骑士”。 ——站在大章鱼头顶上的盛装女子,显然就是“王”了。 出乎意料的是,站在大章鱼头顶,地位最高的女人,身上没有一点儿海腥味。 她是彻头彻尾的人形。金发碧眼,肤白如雪,穿着薄如蝉翼的鲛绡菱花裙,手持洁白的权杖,在一种杀马特和鱼形怪状的簇拥下,拥有着难以言说的威严与气派。 地中海及大西洋东岸之王·深海帝国之权杖执有者·伟大尊贵的古菲亚殿下。 “当当,来不及了。”古菲亚冲容锦华露出恶意的笑容,眼底抹过一丝残忍的森冷。 容锦华背负的双手微微攥紧。 这么多年来,古菲亚一直在逼迫他,不止想要他的灵魂,更想要他守护的那件东西。 他不可能给。 海族所有能对灵魂施用的手段,他都完完整整地尝试了一遍。最难以忍受的,还是窒息。不会死亡的窒息,无休无止的窒息。有一时片刻清醒就无穷无尽折磨的窒息。 整整十八年零八个月。 他不曾屈服。因为,只要想念着那片生活在陆上的人们,他就无所畏惧。 儿子的出现让容锦华多了一块软肋。那是宿贞给他生的儿子,他和她生命的延续。如果可以,他愿意用一切去换儿子的幸福健康。 问题是,不可以。 无论那块软肋被击中时让他多痛苦,他都不能对海族屈服。 他所守护的,是人类的未来。 容锦华脸上看不出惊慌的情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很痛苦。 那是一种明知道必须牺牲挚爱的痛苦。 从古菲亚拿儿子威胁的那一刻开始,容锦华就知道自己逃不开的痛苦。 这一刹那,他宁愿先前父子相见的喜悦不存在,他宁愿孤独地被遗忘在这片草甸中,继续永世不绝的窒息。——只要儿子不曾来这个鬼地方。 对不起,儿子。你不该来。容锦华都不曾多看衣飞石一眼。 古菲亚志得意满,容锦华心如死灰。 谢茂和衣飞石两口子不一样。 他们都知道,只要衣飞石愿意,二人随时都可以回到现实世界去。衣飞石身上编织了翡翠玉丝的高级制服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所以,诈尸的鱼人躺下去之后,衣飞石也不担心灵异事件了,挺认真地看鱼人的排兵布阵。 他这也是职业病,逛商场看见店员上岗前在门外喊口号做团队培训,他都要多看一眼。看电视时打开耕战频道,那更是除了谢茂吩咐,别人谁喊都不肯挪窝。 现在见到深海世界的兵阵,这被海水充斥的世界里,摆阵是全3D的,不止前后左右,还有上中下……和现代作战的空天配合还不大一样,衣飞石新奇极了,看得无比认真,一心一意找人家破绽。我要是有一队骑兵,怎么攻。我要是还有一队步兵,怎么攻。抢几条大鱼协同作战,能不能实现? “如果我是你,现在就去拉住爸爸的手。”谢茂没好气地说。 衣飞石才想起,他也没机会和深海帝国的战阵对战,只要带着容锦华溜就行了。 “您是不是还有什么东西?”衣飞石果然去拉住了容锦华的手。 他一只手始终拽着谢茂。另一只手就拉着容锦华。 古菲亚发出很怪异的笑声,猖狂又得意:“花,你的儿子,可没有你那么倔强。看看他吧,这样如花似玉的小模样,你舍得看见他痛苦挣扎的样子吗?你舍得听他的哀哭求饶吗?” 容锦华对儿子很愧疚。 不过,他看着衣飞石的双眼,怎么也没看出古菲亚所说的示弱与惶恐?这娃一脸“爸爸我们说正事不用管那边的渣渣”表情啊!——那满不在乎的傲慢,和宿贞一模一样。 容锦华心念一动,小声问:“你妈妈……是不是给你什么杀手锏了?” 杀手锏当然有,不过,不是妈妈给的。避免节外生枝,衣飞石微微点头。 “确定安全吗?” “安全。” “那我们快走吧,东西不在这里。在这里早被抢走了。” ……您还真是相信老婆儿子呢。 衣飞石一手拉着一个,心中默念我要立刻回身体。 他在谢朝常年习武,意志力极其坚韧纯粹,发念时的专注力与普通人也截然不同。 几乎是在瞬间,他就拉扯着谢茂与容锦华飞出了烟水世界,直入岩层,万米深海,天地间日月晃动,下一秒,人就到了伦敦。 “停下了!”谢茂厉声阻止。 只差一点点,衣飞石就把谢茂和容锦华一齐带回了随身空间。 谢茂不怕容锦华知道随身空间的秘密,容锦华的肉身早在近二十年前就被火化下葬了,他的去处和河谷中的所有人类灵魂一样,都是轮回投胎。一旦洗去了记忆,就是另一段人生。 问题是,不管是他的随身空间,还是衣飞石的青玉简空间,容锦华一旦进去就沾染了因果。 沾染了因果的鬼魂无法再入轮回,要么飘荡在人鬼共存的世界,要么成为役鬼,供人驱使。诚然选择不入轮回做鬼修也是一条路,不过,那得容锦华自己去选择,而不是被迫离开轮回。 按道理说,衣飞石没有能力在半途停下。 很意外的是,谢茂下意识地出声阻止,衣飞石居然也很离奇地停下了。 三道灵魂飘在伦敦街头,及此,离谢茂与衣飞石离开,已经过去了两天一夜。 又是一个冰冷的雨夜。 与此同时。 笑容凝固在古菲亚的眼角,她看着倏地飞离的三道灵魂,狂怒让水流冲刷了整个烟水世界。 “不——” “抓到他!给我把他抓回来!” “可恶的人类,这是战争。他们挑起了战争!” 狂怒中,古菲亚带领着庞大的军团在烟水世界中暴走。 大批路过的深海士兵偶遇了一群落单的人类灵魂,噗噗噗吐出口水,迅速化为魂沙,把那一群灵魂重新悬挂到了河谷之上。——正是那一批不愿意轮回投胎,打算自找生路回家的灵魂。 才被谢茂放下来不到三个小时,他们又重新回到了被绑架的状态。 那群口口声声嚷嚷着“我没有死,投入皮囊我就是海族,我就能活着”的灵魂,在被魂沙覆盖陷入漫长的窒息之后,纷纷后悔不迭。 我想去投胎! 我想当小婴儿,我想开始新的人生! 见了鬼的女朋友,见了鬼的儿子女儿,我要投胎! 可惜,能够送他们去投胎的谢茂,此时已经远在千里之外。 ※ 谢茂在伦敦找了间阴凉安静的老宅,就以灵魂状态,带着衣飞石和容锦华进去歇脚。 容锦华兴冲冲地跟着他进门,发现这是间“暂借”的屋子,屋主人并不在家,四处都是光阴的痕迹,屋内更没有他想念了十多年的心爱女子,他很意外:“你妈妈不在吗?” “她在国内。”衣飞石说。 “……她在国内,那你是怎么找到我的?那个地方可不容易找。”容锦华惊讶极了。 衣飞石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谢茂在旁补了一些衣飞石也不清楚的细节。 容锦华惊讶而沉默,眼底还有些说不出的悲伤,喃喃说:“这样,这样啊。” 他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中。他没想到在他死后,家中发生了那么多意外变故。许多事看似偶然,又似必然。当初做了决定的一刻,就注定了结局。最让他心痛的,无非是宿贞和石一飞的人伦悲剧。 “我们还要即刻去找容舜。您有什么事需要交代的吗?”衣飞石说得很含蓄。 ——找到你是个意外。有什么重要情报赶紧说,我们就要马上出发去找容舜了,没功夫耽搁。 “有。”容锦华要交代的事情非常多,“找到水清涟,我有东西交给他。” 水清涟是虾饺的本名。 哪怕谢茂跟着亲儿子出现,亲儿子证明谢茂来自特事办,容锦华也不肯认,他只认虾饺。 他守护的东西,对人类而言,太重要了。 丁仪让谢茂当靶子吸引火力,容锦华也不信任谢茂。谢茂带着衣飞石忙活了几日,救出了老丈人,老丈人的态度就是“你,靠边站,我有另外的接头人”。 热脸贴冷屁股的事,谢茂懒得做,他也从来就不是圣父脾气,忙前跑后跟着,人家说不定还怀疑他另有所图呢? “行,您找虾饺。有事再联系。”谢茂招呼一声,转身告辞。 ——你们特事办的任务自行联络,我先去捞勤勤恳恳帮忙,现在灵魂不知所踪的小徒弟。 衣飞石不知道谢茂这几日都憋着火,不过,谢茂生气不伺候了,这态度太明显了。 再是原身的亲爹,在衣飞石心里也比不上谢茂一根小拇指,何况,他也觉得容舜的安危比找虾饺重要些。容锦华真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算不肯交给他和谢茂,起码也得说那东西究竟是什么吧? 一句话不肯解释,就要撂开容舜的安危先去找虾饺,衣飞石也觉得容锦华太霸道。 “爸爸,不是不肯替您效劳。阿舜那边也挺危险。您可否告诉儿子,那东西究竟是什么?”衣飞石语速很快,只想赶紧问明白了,去和谢茂商量对策。 谢茂都已经飘出去了,魂体又飞得快,再耽搁一会儿,他怕谢茂要冲他翻白眼。 容锦华拉住他的胳膊,凑近他耳畔,轻声说:“听好了,你去绊住谢茂,找容舜也好,去海里找鱼也好,找什么都行。我去拿东西。——那是谢茂他爸爸最想要的东西,没有人能够冒险信任他。” 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由衷地愤怒。 为丁仪下达的任务,也为容锦华正大光明地不信任。 “好。”他同样干脆地转身飘了出去。 从此以后,你们的任务自食其力,我们只管自己。 340.乡村天王(99) 衣飞石刚出门不久, 谢茂就匆匆忙忙飞掠回来。 “出事了, 马上回去。” 他临行前曾给常燕飞留了四张海魂印符纸,常燕飞试验效果,暗搓搓地用过一张。只剩下三张。 根据能量运行机制来说,常燕飞本身无法驱使海族力量, 使用海魂印。他用符纸属于土洋结合,用黄纸丹朱作为媒介, 借用了谢茂的力量。短时间里把剩下三张海魂印符纸都用了,那必然就是出事了。 ——常燕飞试功法用的是禁锢符。这回把两张杀灭符和一张禁锢符全都用了。可见危急。 灵魂飘得再快, 没有衣飞石身上翡翠玉丝好使。谢茂拉住衣飞石的手, 衣飞石默念回自身躯壳,二人瞬间就来到了随身空间。 谢茂直接闪身回到现实世界,衣飞石还得乘坐飞梭回青玉简空间。 回到安全屋时,屋子里一片狼藉,空无一人。谢茂起身察看现场, 这里不止有海族出现的痕迹,还有人类热|兵|器留下的弹痕与子弹壳,更多的, 居然是华夏道法对战的水火痕迹。 常燕飞一个人弄不出这种痕迹。有华夏修者入局! 这原本也不该是多么困难的局面, 无非是找到常燕飞和容舜等人, 寻机脱困。谢茂却一反常态心乱如麻,这不是他自己对局面的判断, 是天人感应示警。 谢茂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这种情绪了, 他镇定下心神, 掐指卜算。 未来修者很少卜算天机,窃天机者,今日得一分,明日必要数倍奉还。能让谢茂不惜心魔代价卜算的事极少。今天天道示警,不得已掐指一算,更让他皱眉的是,不说占得明示,连凶吉都晦暗不明。 “先生?”衣飞石从青玉简空间出来,居然看见谢茂掐手指,比看见满屋子狼藉还惊讶。 “没有情报。” 谢茂摸出手机,给杭市的童画拨电话,根本没有信号。通讯居然断了。 他在混乱中找到做法连接容舜和衣飞石血缘时的法物灰烬,从摄灵图册中唤出米粉:“找人。” 鬼魂在寻人找物的方面比什么灵禽异兽都好使。 容舜有指甲留下,且刚刚离开不久,米粉很容易找到痕迹。 米粉已经上任给衣飞石做了一段时间灵靶,所谓灵靶,就是吸引衣飞石的目光,帮助衣飞石训练锁定灵体的能力。——他和衣飞石已经缔结过契书,不会被衣飞石一眼瞪死。不过,他还是很害怕衣飞石的目光。万一不小心给我瞪死了呢? 被谢茂放出来之后,米粉就小炮弹似的飞了出去,三两下就不见了踪迹。 在魂体状态下飘了两天一夜,突然穿上肉身,衣飞石还有点不习惯,出门差点撞上墙。幸好他自己反应迅速,在墙脚刹了一脚,谢茂也紧紧拽住了他——只差一点,鼻子就塌了。 这种慌乱的时刻,谢茂原本不想笑。只是看着衣飞石刹在古旧砖墙前的表情,实在忍俊不禁。 “嗯?”谢茂示意衣飞石,你逗不逗? “……不太习惯。”反正最近经常在陛下跟前失态,衣飞石破罐子破摔了。 二人正在混乱中一点儿独处的小温馨,就听见屋内传来激烈地打斗声。 衣飞石迅速攀至窗边,透过玻璃窗往里观察。这间屋子是厨房,一个手拿面包刀的女人正在疯狂砍杀屋子里的几个孩子,年纪最小的婴儿已经被剁下半个脑袋趴在料理台上,八九岁的男孩儿胳膊和双手受伤,满身是血,还护着身边大约三四岁的妹妹,一边焦急地喊妈妈,一边躲避妈妈的砍杀。 衣飞石兜里还揣着一沓硬币,瞬间破窗射入,敲在女人持刀的神门穴上。 下一秒,衣飞石已跃入屋中,将仓惶逃窜的两个孩子护在身后。 这伤害自己孩子的女人双眼冰凉没有一丝感情,她从刀架上拿了另外一把更锋利的切肉刀,毫无畏惧地朝着衣飞石走来——目标依然是自己的两个孩子。 这种疯狂让衣飞石无法理解。难道是大妇来找外室孽子复仇?可孩子不是叫她“妈妈”吗? 如今不是敌我难解不死不休的战场,衣飞石不大愿意做在孩子面前杀了母亲的惨事。细看女人双眼发直,倒像是犯了癔症,他仗着体术修为空手入白刃,夺下切肉刀之后,轻轻用指甲在这疯女人的人中处点了一下—— “没用。”谢茂跟着进来,手持一根刚绘好恢复符号的天地树,在女人手上戳了一下。 谢茂与常燕飞、容舜三人在戴高乐机场遇袭时,衣飞石在随身空间,并未遇见过被阴影感染的怪物,他不清楚这女人为什么发疯,谢茂太清楚了。 将女人恢复正常之后,不到半分钟,就听见女人撕心裂肺的痛哭声。 海族的阴影把她变成了怪物,怪物杀害了她最小的孩子,她只会认为凶手是她自己。 整个街区家家户户都是混乱的战场,海族此次投放的阴影太可怕了,它选中感染的全都是相对强者。妈妈和孩子们在一起,妈妈成了怪物。丈夫和妻子在一起,丈夫成了怪物。壮年和老人在一起,壮年成了怪物……怪物们被下达了疯狂攻击的命令,残杀身边的每一个人。 衣飞石救得了一家,两家,三家四家。然而,每一扇门内,都在上演悲剧。 他救不了所有人。 谢茂和衣飞石来到屋外,看着毫无异状的天空。那上面一定有一层阴影,可是,地上的人看不见。 “……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他们的差人呢?” 衣飞石攥紧拳头,一枚硬币飞入另一扇窗户,打落了一张正欲行凶的椅子。 “有办法。” 在伦敦火车北站,谢茂就曾经用遮天云缯种子屏蔽了天上阴影的影响,杜绝了怪物的感染。 此时他已经在抛洒遮天云缯种子,使真元催生。对海族,谢茂了解得还是太少了。他知道阴影会感染人类,也知道如何把人类恢复正常,却不知道阴影是从何而来,如何杜绝海族投放阴影。 米粉传来短信。 【速来!打不过!】 附了一张高清图片。 图中常燕飞被打得招架不住,Anthony背着容舜逃窜,七八个华夏面孔的修士含笑围观。谢茂将图片点开,拖着角落处某个人影放大——那人一袭风衣,穿得人模狗样的,居然是闻明雅。 他早就怀疑特事办里有内鬼,米粉死因成谜,最大嫌疑人就是闻明雅。 “走。” 遮天云缯已经种下,漫天云影隔绝了阴影的影响。然而,被感染的怪物并不能自动恢复。 整个街区的混乱已经不是谢茂和衣飞石所能控制的了,见路边一个慌乱无助的警察,谢茂把绘了恢复符号的天地树扔给他:“用它碰触‘疯子’裸露的肌肤,疯子就会痊愈。” 那警察差点掏出枪给谢茂一下,愣愣地接住天地树。东方人的魔杖这么大啊? 米粉是谢茂的役鬼,他在哪里,谢茂不用坐标就能找到。 一路上,谢茂忙着给衣飞石补课:“对付华夏修士,你用阴阳灯,碰到拿不准来历的人,就用我在海底教给你的符号。你身上的制服和青玉简都能护主,实在扛不住了,你也不要慌,青玉简会主动把你收入空间。你就待在里面,我让你出来,你再出来。” 衣飞石兜里十多个硬币都扔光了,大街上,公寓里,仍旧是一片混乱自相残杀。 他一边认真点头,表示听了谢茂的吩咐,另一边开始搜寻手边能扔的暗器。谢茂把手上几个硬币也都给了他,衣飞石顺手应急,放倒几个行凶的怪物之后,二人已离开了人流涌动的街区。 “容大先生藏着的东西,对海族一定很重要。”衣飞石说。 海族突然发疯,用阴影大规模攻击伦敦市民,都是在容锦华逃离烟水世界之后。 谢茂才表态,你们的破事朕不伺候了,转身海族就搞出一波大的。这种无差别攻击可不分你是不是特事办的人,你管不管特事办的事,灾难降下,一起承受。 伦敦的应急机制就似彻底瘫痪了,至今没有看见警卫队和特别安全局的身影。 常燕飞预先准备的符纸都已经用光了,手持谢茂留下的雷击桃木剑,硬扛三名华夏修士的攻击,被真炁震得面如金纸,五内俱焚。Anthony打光了手里所有弹匣,愤怒地骂常燕飞:“你是路痴吗?这里是华夏大使馆?” “闭你的嘴!”常燕飞勉强忍着心头一口血。这口血吐出来了,他就倒下了。 焦犁岸手里拿着一把小小的口琴,他们家以魂音立世,抗战时丢了传承,最终含恨远遁。此时的魂音已经不完整了。在这次攻击常燕飞的行动中,焦犁岸也是个辅助角色。他时而用口琴吹出几声枯燥的声响,试图祸乱常燕飞的心神。 比起他哥哥焦犁国,他这点手段简直就更玩儿似的。 崔爵没好气地反问他:“你到底是哪头的?” 焦犁岸翻了个白眼:“有本事你自己放倒‘燕飞惊天’?” 崔爵也是华夏修真界比较出名的修二代,比起常家当然差一截。既然是二代,除非资质逆天,否则拼的还是爹和爷爷。常燕飞自幼被老祖选中做皮囊,打小就印着天才的戳“闭关”,家世碾压之下,就成了隐盟最金光闪闪的修二代。 崔爵看不惯常燕飞已经很久了,终于有机会组团暴打常燕飞,兴奋得不行—— 奈何,单打独斗,他还真打不过常燕飞。 在旁掠阵的几个神秘修士抽冷子偷袭常燕飞一把,再有焦犁岸以魂音辅助攻击,崔爵才勉强占了上风,把常燕飞压制住。 看着常燕飞面如金纸,死死忍着那一口心头血不肯吐出。 崔爵剑诀捏起,控制着在风中吞吐的剑光,得意洋洋地往前一步,说:“你还在强撑什么?五脏移位,经络逆行,那口血该吐出来就吐了。大家都是玄门正宗,岂不知道那口血憋着危害多大?强弩之末,何必勉强呢?再不吐出来,我怕你经络尽毁,从此成为废人,常家最天才的‘燕……” 一句话没说完,天外突然飞来一道粗长的冰雪长鞭,狠狠朝着他脸上抽去。 霎时间,温度都似降了不少。 原本在旁掠阵,各自谈笑风生的神秘修士,全都脸色一变。 修真者都有着独属于自己的炁场,平时气敛神藏时,彼此不相侵扰,见了同道中人也很难知道深浅,顶多知道,哦,这也是个修士。但是,开战时就不同了。高手一旦出手,强大的罡炁调动天地五行阴阳,弱者很难不受其影响。 修行人之间很少发生越级战斗,原因就是如此。没动手就知道要输,还不快点打圆场? 那道冰雪长鞭自千米之外呼啸而来,结结实实地抽在了崔爵脸上。 崔爵竟不能挡。 连在旁掠阵的神秘修士也个个脸色大变,眼睁睁地看着天外长鞭如天谴降临。 只一鞭落下,崔爵脸颊迅速化作冰晶,在他周身凝固,长鞭抽回去时带起一道罡风,落在他被冻得硬邦邦的身体上,哗啦一声,整个人就似被击碎的瓷片,沙砾般洒了一地。 Anthony背着容舜正在往汽车引擎后躲,见状张大嘴巴。这他妈比生化武器还牛批啊! “来者何人?”神秘修士A运起真气,朗声询问。 啪—— 天外又一道冰雪长鞭飞抵。 鞭梢直挺挺朝着站出来喊话的神秘修士抽去,半点不客气。 崔爵是个修业不精的二代,他被高人从千米之外一道鞭子抽死,所有人都不奇怪。就算是站在此处掠阵的几位神秘修士,他们也都能做到这一点。 可怕的是,短短几秒钟时间,那千米之外的鞭子就近了一半距离! 五百米外飞来一鞭,干脆利落地抽死了神秘修士A! 眼看着神秘修士A在冰霜长鞭下,宛如被饿狼吓坏不敢动弹的小女孩,下一秒就和崔爵一样被抽成了一颗颗粉碎的冰晶,在场所有人都彻底震惊了!不仅仅是震惊,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恐惧。 这是一种被超级强者、绝世老怪统治的恐惧!失去生命主宰权力的恐惧! “王超!我……*%##¥%!”神秘修士B混乱地骂了一句脏话,再没有猫戏老鼠的从容。 “撤。快撤!” “他还在几百米外,带上容锦华的儿子,马上走!” 说着,他第一个伸手去捉Anthony背上昏迷不醒的容舜。 他动作很快,Anthony在他面前毫无还手之力,只得死死抱住容舜的小腿,顺手抓垃圾桶里一个吃剩的汉堡,朝着他砸了过去。——这种反抗很微弱,凡人再是精英战士,和修士的力量没法儿比。 何况,这几个身份成谜的华夏修士,都是平时难得下山的高手。 就在容舜差点就要被抢走的瞬间,天上又落下一道冰森可怕的霜雪长鞭。 这一鞭子,狠狠地抽向神秘修士B的背心。 神秘修士B显然比他的同僚厉害那么一点点,灵活地挪动身形,看着Anthony的双眼充满恶意。 ——他躲开了,鞭子就会抽在Anthony身上。 Anthony用看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不!不!不可能——” 就在神秘修士B躲闪的同时,抽向他后背的冰霜长鞭倏地化为两道幻影,朝着他灵活腾挪的身影两面夹击。幻影在抽中神秘修士B身体的瞬间化作实体!那可怖的寒意再次展现了它的威力,任凭多么强悍的修者,体内多少正气,都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冻僵,皲裂,粉身碎骨。 一道冷漠高傲的声音从极远处传来:“你们想找常家‘最天才’的麻烦,怕是找错人了。” “大姑!”常燕飞爬起来屁颠屁颠地往前跑,“大姑他们想抢我表弟!” 盛世安保集团伦敦分公司的联络人梅鉴雪,身份是容策的校友,其实,她是宿贞的好朋友。 这种好朋友不会没事黏在一起吃饭逛街做头发,而是事业上的守望相助。哪怕容氏因家族庞大,不少女性家族成员都进入家族企业任职,职场上对女性的歧视依然比比皆是。 宿贞是容氏大总裁之一,喜欢提拔女性下属,在容氏内部,很多女职员都会向她伸出橄榄枝。 谢茂和衣飞石都认为宿贞受了咒术反噬,起码几个月内起不了身。他们都低估了一个母亲的爱子之心。只要还有一口气,母亲都不会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任凭孩子去赴一个未知的险境。 从手术室出来之后,宿贞就乘坐专机抵达欧洲。她有梅女士的情报,直接来了伦敦。 常燕飞与容舜遇袭时,宿贞刚刚抵达机场。梅女士向她求救,她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 脸色苍白如纸,憔悴得脸颊凹陷的宿贞,走着走着,就吐出了一口黑色的淤血。 任谁都能看出她的虚弱。 然而,她赤手空拳病恹恹地走近,在场所有人都不敢动——除了常燕飞。 “谁是你表弟?不许瞎说!”宿贞没好气地抬起手,搁从前常燕飞就飞出去了,这会儿宿贞虚弱极了,没空打侄子出气,就做了个样子。梅鉴雪没有骗她,说的是有人来抢容舜——她主要是来找衣飞石的,然而,梅女士的面子,她要给。 常燕飞求生欲极强,连忙吐吐舌头躲在宿贞背后,指了指那群神秘修士。 “大姑,他们打我。” 宿贞对娘家没什么好感,却也无法拒绝求庇护的侄儿。她走了两步,真觉得累了,靠着一辆车微微站立,看着剩下几个人,突然眯了眯眼,指着一个看上去大约十六、七岁的少女:“你是谁?” 修者的年龄不能仅靠面貌判断,许多发须皆白的老年人,未必年长于童颜黑发的年轻人。 那少女穿着鹅黄色的旗袍,披着雨衣,手里还撑着一把伞。被宿贞点名时,她握着伞柄的手指微微颤抖。 “羲和是你师父?”宿贞问。 “和你有什么关系?”王琳雨紧张到了极处,反而变得极其刚毅。 “故人之后。你要是羲和的徒弟,我就饶了你。”宿贞喘息着说,嘴角又有黑血淌出。 “我不是。”王琳雨否认。 “丁仪和我说过,羲和不可信。我折了她一条胳膊。”宿贞看着天边雾蒙蒙的云层,“看来是我折错了人。我该折了你师父的胳膊。——你们来抢什么东西?《道德天书》?京市的教训还没够么?” 王琳雨闭嘴不语。哪怕宿贞已经认出了她的身份,她也不肯承认。 “说说吧。说明白了,看在你师父的份上,我放你去投胎。”宿贞说。 “容夫人!” 一直在旁边观战的闻明雅匆匆忙忙赶来,满脸真情实感,“我是人参,您还记得我吗?” 宿贞压根儿就没见过他。不过,在调查谢茂和石一飞的关系时,她隐约见过一两次闻明雅的报告。实在是谢茂和“石一飞”见面之后,进局子的次数太多,闻明雅又总是试图去捞谢茂,这消息抹不掉。 “我是特事办丁主任下属,老大今次执行特殊任务,我奉命督办支援。您可以和丁主任查明我的身份。”闻明雅拿出手机,作势要拨打电话。 “我对你的身份没兴趣。”宿贞强撑着飞到了欧洲,只是为了儿子。 “我向您解释这件事——” “解释为什么打我侄子,打我员工下属,打容家的少爷?”宿贞依然不承认容舜是自己的儿子,不过,这不代表她要容忍有人对容家挑衅。那不仅仅是合伙换了她儿子的容家,也是她丈夫的容家。 只要容舜还顶着容家长房大少爷的身份存世一天,他就代表着容家的尊严。 她能欺负,容策能欺负,别人可不行。 ※ 谢茂和衣飞石一路飞奔而来,看着病恹恹靠在车上的宿贞,二人都默了。 “您说她……起不来。” “嗯。” “起来了。” “那可能……也不能再让她躺回去。”谢茂也为宿贞的爱子之心震惊了。 衣飞石看着宿贞偶然低头吐出一口血,强撑着奄奄一息的模样,心情复杂。 不管怎么说,宿贞对她的儿子,确实是没话说了。谢茂肯定几个月都起不来的伤势,绝不可能是个小感冒。她不止强撑着醒来了,还一路追到了欧洲。 问题是,她来了,对衣飞石肯定没恶意。对谢茂就一定是恶意满满啊! 若不是担心谢茂祸害她儿子,她哪至于不养伤强撑着往国外跑?这一口口血吐的…… “她在这里,常燕飞和容舜安全无虞,我们去找容舜的灵魂。”衣飞石说。 谢茂知道衣飞石被触动了。他拉着衣飞石的手,拢住他的肩膀,柔声道:“她是个好妈妈。” 确实很好。比马氏好一万倍。可是,她不是马氏。 更重要的是,衣飞石摩挲了一下指腹,那里曾有他洒血对付宿贞的伤口。 “我伤害过她。先生,缘分尽了。” 谢茂叹了口气。 341.乡村天王(100) “我在公寓等你。你把保元丹给她送去。”谢茂说着就凭空消失了。 当日去医院探望出车祸的容舜时, 宿贞将珍贵的保元丹给容舜服用了一枚,另一枚则给了衣飞石。谢茂替衣飞石收下,之后一直放在衣飞石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宿贞确实受了伤。可是,送药的方式有很多种,不一定非要衣飞石亲自出面。 谢茂的反应太奇怪了。 在正定省二院驱除容舜身上咒术时,谢茂就表现得对宿贞避之不及, 根本不让衣飞石去招惹宿贞。现在突然改了主意, 口吻中对宿贞颇多宽解同情, 还让衣飞石独自去给宿贞送药—— 衣飞石对此很费解。是什么让谢茂改变了主意和立场? 在谢朝时, 谢茂就常常不顾衣飞石的想法, 固执地干涉他与家族的关系。 那时候还能说是因为衣家地位举足重轻, 与家族不睦,对衣飞石伤害极大。这都到新世界了, 谢茂还是几次对宿贞流连再三。据衣飞石观察所得, 倘若不是岑秀娥表现得太一言难尽, 谢茂真不介意陪着他在地下室对岑秀娥嘘寒问暖、尽极谦恭。 这让衣飞石有了一种恍惚的错觉。 马氏不慈,在谢茂心中所遗留下的痛憾, 似乎比他这个真正受了虐待的儿子都更深几分。 谢茂留下一句吩咐就回了随身空间, 也没给衣飞石商量的余地。 衣飞石考虑片刻,从青玉简里拿出那枚存放完好的蜡丸——拥有青玉简空间之后, 他也美滋滋地把所有重要随身物品都放在了空间里。不过, 他没有走得太近。 确保射程之后, 他也进入了宿贞的视线之内。 随后, 他把蜡丸朝着宿贞依靠的汽车,以暗器手法射了出去。 他的手法极其精妙。 要么宿贞将蜡丸接住,要么,蜡丸就会稳稳当当地车顶上失去速度,安稳停下。宿贞已经看清了他的动作,当然也不会把蜡丸真的当做“暗器”暴力毁坏。 果然宿贞迅速伸手,将蜡丸接在了掌心,她快步往前:“飞儿——” “我去找容舜。”衣飞石不想被她扣住,迅速钻进了青玉简空间。 这妈脑子一条筋,杀伤力还很大,衣飞石要能打得过她,母子之间的关系由衣飞石来主导,只怕也不会走到今天的地步。可惜,实在是惹不起。 宿贞只差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凭空消失:“飞儿!飞儿?!” 随身空间在未来时代很常见,在新古时代就很玄奇了,尤其是还能把人收进去的随身空间。衣飞石咻地一下消失了,宿贞完全摸不着头脑,又气又急,连连呕血。 常燕飞与闻明雅都围了上来关心,宿贞拿手帕擦了擦嘴,摊开手心。 一枚蜡丸。 飞儿给我的。他知道我受伤了,他心疼妈妈呀。宿贞将喉中残血吐尽,还未服下这枚保元丹,一身虚弱就似彻底消失了。 王琳雨与几个神秘修士趁乱想溜,宿贞抬手飞出几道银光闪烁的屏障,将之束缚其中。 四方银罗锦屏。 “给你师父传讯,半天之内给我解释。” “否则,杀了你,我再找你师父好好说道说道。”宿贞冷冷地说。 ※ 衣飞石回到青玉简空间之后,发现谢茂正在一张沙发上歪着玩手机。 “先生,您这是……什么时候搬了张沙发进来?”衣飞石在谢茂身边坐下。 青玉简空间不大,衣飞石在里边放了张小橱,存放他的各种东西,总不能直接扔地上排一排吧? 何况,他就算待在空间里,也是在谢茂的公寓里边。——他乘坐飞梭去找谢茂没问题,哪里敢让谢茂常常来找他?这边的环境,也确实不如公寓好。 谢茂顺势搂住他,沙发很宽,背后靠枕都撤了,坐下个胖乎乎的衣飞石不显得挤。 “这么快?” “嗯。”衣飞石不想谈宿贞。 “那我们去找容舜。” 谢茂拉着衣飞石与自己一起挤在沙发上躺下,侧头亲了亲衣飞石的额头。 再起身时,就把肉身留在了沙发上,灵魂飘了出来。有先前寻找容锦华的经验,二人直接飘到了海上择路的关键处,顺着当时的另一条岔路逐水飞越。 “从不知道汪洋大海如此辽阔。”衣飞石不禁感慨。 “待你修行有成,我们一起魂游太虚,天外之天,星罗棋布,异人异兽更有趣。”谢茂拉着他的手,海面上的阳光透过衣飞石的魂体,折射出熠熠生辉的金光。 他开始觉得,衣飞石也是有来历的。 比如,衣飞石能杀鬼的双眼。比如,衣飞石这离体奔波几日也不知疲惫的灵魂。 他了解衣飞石。衣飞石的记忆里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但,那不代表衣飞石来历单纯。他也不在乎衣飞石此前是谁,是什么身份,拥有什么过去。 他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天外那些有趣的经历,小衣很快就能与我一起分享了。 衣飞石闻言仰头望向水天交接之处,没有边际的未来让他心中生起茫然,还有一种未知的惶恐。魂游太虚,天外之天,听起来就让人觉得恐怖—— “嗯?”衣飞石指向北面,“好像快到了,很近。” 当日循着容锦华的血缘去找目的地,二人在海上飘了很长时间,这回居然半小时就到了。 二人朝着北面一阵急赶,那里居然有一座很小的荒岛,衣飞石找了半天,指着荒岛下的岩层:“下面。”他自己潜不下去。 谢茂拽着他一头扎下去,意外的是,“岩层”非常薄。 底下也不是烟水世界那样的环境,而是很干燥的地下室,整个室内都是微雕景观。 人在魂体状态下是没有大小的,可大可小,常常有养鬼的人家做微观豪宅给鬼魂居住。这间地下室里大片的微雕景观显然就是专供魂体生活。 谢茂和衣飞石刚刚进来,就有两个鬼魂钻了出来,逐渐变大:“怎么直接钻进来了?登记身份了吗?没登记身份没有门牌,不能给你们安排房间。” “我们来找人。”衣飞石说。 谢茂则将四处打量了一遍,说:“这里是专门收容被海族攻击后的灵魂?” 那两只鬼瞬间警惕起来:“你们是什么人?” 衣飞石不大明白那微雕景观的作用,循着血缘召唤找到其中一片宿舍园区,扣了扣小房子的某一层窗户:“阿舜?” 那栋房子总共七层,每层都有八户人家,基本上都住满了。 衣飞石靠近了喊一声,震得屋内住户地动山摇,无数豌豆大小的鬼魂打开窗户、或是跑到走廊上,指着衣飞石纷纷叱骂:“遵不遵守入住守则啦?就你能变大?怪叫什么?” 同样只有豌豆大的容舜从小窗户里爬了出来,激动地说:“老师!” 衣飞石不好意思再说话。他这么大,凑近缩小了体型的魂体公寓前说话,确实太吵了。 容舜要恢复体型也得从公寓离开,他急得要往楼下跳。衣飞石用手指托住他,把他放在了地上。魂体没有重量,容舜来不及落地就迎风变大,他解释说:“他们不是海族。不过,他们不放我走。” 负责管理地下室的鬼魂撇撇嘴,阴阳怪气地说:“谁不想走?你们都是应该被送去海族的奴隶,我们把你们救了下来。想要回去自己的身体,一,得核实身份。我们得知道你的身体是否还活着,对吧?二,排队。不是所有人都符合回到身体的条件的。” “比如你,华夏人。我们的资料库里,没有你的身体存活记录。你的身体不在医院维生系统上啊,你的家人也许已经把你下葬了或者扔在垃圾桶里了?” “你的灵魂指标也不正常。我们至今没有找到你头部的魂沙。” “两个条件都不符合。你怎么回去?” “不用费心了。我们带他回去。”衣飞石说。 “那不行!这不符合程序!”管理鬼魂立刻警惕起来,各自掏出腰间的配枪,“你们俩是从哪儿来的?擅自进入国家一级保护秘密基地,我宣……” 谢茂接过他手里的枪。 枪械也是魂体状态,实际上并不是固执的某一种形制,而是一缕精纯的雷炁。握在这两个管理员的手里,它是“枪”,到了衣飞石的手里,可能就是“弓箭”。 雷系功法涤荡妖氛、除秽降魔,对付鬼魂那是一等一的必杀招。 这是纯华夏的道法规则。 谢茂精擅雷系功法,所以,他夺枪的手法安然从容得就像是“拿”。 ——他伸出手,持枪的鬼魂就把枪递给他了。 特别安全局提供的溶质喷剂,把被海族绑架的灵魂解救之后,送到了这里。符合条件的就被送回去“苏醒”,不符合条件的呢? “不能回去的灵魂,就一直住在这里?”谢茂问。 两个管理鬼魂也害怕雷炁,枪莫名其妙到了谢茂手里,两鬼又懵又惊。 总有贪生怕死地瞬间屈服:“不,当然不。无法回家的灵魂,最终都会去天堂。” 见谢茂脸色凝重,他连忙解释:“不是送去天堂,我的意思是,不是杀掉。是真正的天堂,灵魂的归宿,天父的怀抱!有,有天使的地方!” “你去过?见过?” “死人才会去那个地方。我还得等上几十年、年吧?”管理员鬼看着谢茂手里的雷炁,紧张地舔舔嘴唇。 “登记处在哪里?”谢茂问。 他如愿拿到了这个临时收容点的记录册子。册子上记录了所有上岛灵魂的编号,真实身份资料。衣飞石拎着另一个胆子比较肥的管理员鬼飘出去不久,又拿到了另外一份出岛记录册子。 综合两本册子对比分析,谢茂发现,不符合放回标准的灵魂很多,也找不到任何规律。 被放归的灵魂则具有一个很统一的特点——全都平庸无奇,近乎乏味。 在这个临时收容点短暂停留的灵魂非常多,肉身死亡的,回不去,生活环境不符合保密原则的,也回不去。确实有一部分灵魂被放回去了,从植物人状态中苏醒,继续生活。 然而,更多的灵魂,都被送去了“天堂”。 谢茂把册子给衣飞石看。 “他在挑选。”衣飞石说。 谢茂点点头。 “海族绑架灵魂就似撒网,一网海获上岸之后,能吃的留下,不能吃的丢弃。” “这里……不一样。这里是‘捕鱼船’。把最优秀珍贵的海获带走,价值平庸也还健康能存活的,则扔回海中。”衣飞石说。至于那些在捕捞过程就死亡的小虾米,不在考虑范围内。 “这是衙门和海族达成的‘协议’?”衣飞石不大了解伦敦当局,试探地问。 也许是伦敦当局和海族的协议。 也许,是虾饺的“协议”。 特别安全局要核实所有灵魂的身份不大容易,搁华夏修士这儿就不是个事了。 谢茂把地下室的灵魂一片一片引出来,辨认出是生魂的,就证明他肉身还活着,直接一个归魂术千里之外送回身体。若是肉身已死,摄灵图册直接送去转世投胎。 ——什么生活环境无法保密不适合送回,谢茂嗤之以鼻。 这世上每天宣称自己是上帝、神叨叨预言世界哪年会毁灭、说自己撞鬼的……不计其数。 有人相信他们的鬼话了吗?好吧,有。这种鬼话影响世界了吗?造成恐慌了吗?当局发言人以政府国家的名义背书发布各种消息,又有多少人相信他们了?人总是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去信任。 这座荒岛地下室里统共五百多条灵魂,没多久就被谢茂全部处置干净,两只管理员鬼也被谢茂送去地府轮回投胎,总共花了不到一个小时。 衣飞石又是左手一个,右手一个,拉着二人,默念我要回身体。 容舜肉身还好端端地活着,他也不存在沾染因果无法投胎的问题,谢茂不喊停,三人直接就被带回了青玉简空间。谢茂与衣飞石直接灵魂归壳。 ——衣飞石那一双眼睛,瞪谁谁死。谢茂怕他把容舜瞪没了,连忙捂住他的双眼。 青玉简空间里就一张橱柜,一张沙发。别的地方空荡荡的。可怜单身狗容舜就孤零零地站在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沙发上那两口子亲亲热热地挤在一起,谢茂还伸手捂住衣飞石的双眼。 “别把你小徒弟看化了。”谢茂叮嘱。 衣飞石也无语了,这让他怎么办?闭着眼睛送容舜回去? 他离开的时候,常燕飞几人都在宿贞的庇护之下。既然宿贞知道谢茂和衣飞石去找容舜的灵魂了,守株待兔也会把容舜盯紧。这种情况下,送容舜回去,必然躲不开宿贞。 当然,有随身空间这等神器,也不是真的躲不掉。 问题在于,躲得了这一回,躲得了下一回吗?宿贞强撑着一口口吐血都要追来欧洲,只要谢茂和衣飞石还在地球上,她就绝不会放弃寻找。 “告诉她容大先生的存在,先生觉得呢?”衣飞石决定祸水东引。 听见“容大先生”四个字,容舜眼睛都亮了,刚想问详情,话到嘴边又噎住。 他想问,是找到爸爸了吗?——爸爸。他从懂事起,就想调查容锦华死亡的真相,想要替父亲报仇。现在容锦华似乎出现了,他却不再是容锦华的儿子了。 他能怎么问?和衣飞石一样称呼大先生?他用什么身份和立场去问? 衣飞石对宿贞太过抗拒,谢茂也不好过分劝他。由着容锦华与宿贞两口子互相祸害也是个办法。 他点点头,说:“你送容舜回去,我就不去了。”见面肯定撕一场,谁弄死谁都不好看。 衣飞石闭着眼睛坐起来,略觉忧虑:“先生,我这眼睛就不能控制么?” “待你筑基就能收放自如了。现在仔细些吧。”谢茂看着他闭着眼动作的模样就想笑,搂着揉了好几次,“见了面和宿夫人好好说话。——她若是发疯,你也别吃亏,快些回来。” “出去之后,你站在我身后。我不会骤然转身。”衣飞石告诫容舜。 “知道了,老师。” 两人出去没多久,又回来了。 这回容舜进来的是他瘫软了好几天的肉身,还带着呼吸头套。 谢茂才打开手机玩了两局消消乐,惊讶地坐了起来:“怎么了?” 容舜刚刚魂魄入体,身体还不大适应,落地就瘫软在地上,不大习惯地喘着气,觉得身体特别沉。 “让他待一会。”衣飞石脸色不大好,“我再来接他。” 待衣飞石走了之后,谢茂才拉了容舜一把,让他靠在沙发上:“宿夫人拿你要挟老师?” 容舜这还是带着呼吸头套都觉得喘,摇头说:“不是,我出去时,妈妈不在。外边乱套了。到处都是怪鱼,城里水淹了足有一米高。”就和灾难片里的场景一模一样。 谢茂吃了一惊,叮嘱容舜:“不要乱跑。” 说着,他走进那扇直通随身空间的门,倏地消失了。 容舜知道自己魂魄刚刚归体是个累赘,被安置在这个小房间里很安全,可是……他脸色铁青地看着四面八方的墙,以及那一扇明显不是通往洗手间的大门。 你们把我放在这里,不给吃的喝的就算了,洗手间都不给一个,不人道啊! ※ 谢茂落地就踩了半身的水,海水的咸腥味与城市地下管道倒灌的污水混杂在一起,脏得令人发指。 最可怕的是,刚刚从随身空间出来,谢茂就感觉到一种极度的心悸。 ——哪怕在异星孤身遭遇史前巨兽时,他也不曾有过如此明显尖锐的恐惧感。 天人感应再次示警,比前次更加强烈。他再次掐指卜算,依然是一片茫然。种种预兆皆是大难将至,容不得谢茂再轻忽。举目四顾,到处都是深海士兵在街头奔跑,它们不再捕捉绑架人类的灵魂,转而疯狂屠杀。 衣飞石没有走远。 他也走不远。就这么一片区域,深海士兵就多得似乎杀不尽。 有了烟水世界的经验,衣飞石用海魂印点杀怪物,然而,就算他能一秒两只,就算他能保证自己毫发无伤,孤身一人抵在原地的他与庞大的怪物兵团相比,杯水车薪。 “表弟,表弟!上来!你杀不完呀!”常燕飞在楼顶上招呼。 深海士兵在水里很彪悍,然而,它们不会爬楼梯。 海族兵团想要送深海士兵上岸,只能卷起洪水淹没城市,顺便把深海士兵冲上岸来。倘若不是这个弱点,这批训练有素的杀人怪物兵团入侵伦敦之后,伦敦就基本上不会再有活人了。 衣飞石当然知道自己杀不完。 他是将军,不是冲锋陷阵的死士,不过,目之所及,全是毫无还手之力的平民,他能怎么办? 那边有人狂喊救命,他就忍不住冲过去帮一把手。这边看见有个还没洪水高的孩子在呛水,他也不能见死不救。一来二去就在楼下耽搁了。 被衣飞石救下的人群都争先恐后地爬上了楼顶,跟着Anthony一起往楼下扔家具。 反正深海士兵不会爬楼梯,在上面玩砸地鼠很安全。 有脑袋被砸的深海士兵愤怒地投掷出一根鱼骨标枪,被Anthony捡起来,照样掼了回去。噗哧一声,生生把一只深海士兵钉了个对穿。——倒不是他准头比深海士兵好。底下密密麻麻都是深海士兵,扔不中才需要些准头。 被衣飞石砸出火气之后,所有深海士兵都开始发出嗥叫。他们三人都有翻译固件,全都听得深海士兵在商量什么。 “表弟不好他们要喷你!”常燕飞紧张地提醒。 噗—— 邻近三只深海士兵都对衣飞石吐了口水。 口水在瞬间变成了魂沙,包裹住衣飞石的身体。谢茂只冷冷地看着。 衣飞石有青玉简和高级制服两重保护,只要不在魂体状态下,根本不怕魂沙沾染。 果然,那边衣飞石缓缓伸手将脸上的魂沙抹下,除了黏糊糊的感觉很恶心之外,魂沙没给他造成任何伤害和绑架。在一众深海士兵的惊诧恐慌中,衣飞石左右两个杀灭符出手。 被谢茂派去察看现场的米粉发回情报: 【老大,泰晤士河到入海口,总共有九十九个捕猎之门。】 【堵门大概是来不及了。太多了。】 谢茂编辑短信询问: 【特别安全局情况如何?】 过了大概三分钟,米粉再次回复: 【空无一人。】 【不过,老大,我好像发现了主战场。】 一张高清现场图发了过来。 三方对峙。 海族女王古菲亚与她的海族骑士们。 虾饺、王琳雨、闻明雅,一群华夏脸孔的神秘修士,背后站着许多伦敦官员。 以及——宿贞,丁仪。 …… 丁仪也来了?这让谢茂极其意外。 若是饵,这饵也太大了。他看着高清图片中金发碧眼手持权杖的海族女王,心想,除非,钓的是这条大鱼? 342.乡村天王(101) 若说海族女王是为了容锦华疯狂攻城, 谢茂不相信。 极权之下,王者一言兴邦一言灭国,这不稀奇。史上也不是没有昏庸暴戾的帝王,为执念发动战争,最终生灵涂炭。 然而,容锦华被扔在河谷附近的草甸里十多年,海族女王也没把他怎么样, 可见, 海族女王对容锦华的执念并没有到了疯狂的地步。一位理智尚在的王者, 为了丢失的“美人”将隐藏深海多年的族人驱赶上岸, 在伦敦弄出一副决战的架势, 这根本说不通。 ——只能是随着容锦华一齐消失的“那件东西”太重要了, 逼得古菲亚不得不上岸抢夺。 大伦敦地区但凡有水域的地方就有海族的捕猎之门洞开,这种投放兵力的方式, 超出了迄今为止人类能理解的范畴之内, 杀得英国军方措手不及。紧急调集兵力舰船回防时, 洪水已经上岸。 深海士兵已经深入了伦敦的每一个角落,伦敦不得已在城市中展开巷战, 一片汪洋血海。 “先生, 水还在上涨。” 衣飞石将目之所及的伦敦市民救援之后,撤到了谢茂身边。 二人一起找了一栋高楼攀了上去。愤怒的深海士兵追在楼下拼命砸墙, 它们不会爬楼。 谢茂没有留意到这个问题。在他看来, 深海士兵已经差不多控制了这座城市, 驻守伦敦的几支部队都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海族女王也已经和特别安全局开始对峙,要么决战,要么谈判。这种情况下,海族完全没必要继续投放兵力。 衣飞石一直在水中和深海士兵搏杀,观察战场细心敏锐,对此忧心忡忡:“它们还有很多几十米长的大鱼战船。一旦水位升高,它们能在水下呼吸,我们不行。” 不管是目前正在零星抵抗的几支部队,还是伦敦市民,都会死于泽国之中。 “得关上捕猎之门。”谢茂说。 绿毛怪曾经说过,他有资格关闭捕猎之门。谢茂打算去碰一碰运气。 “算算时间,多长时间会淹没楼顶。”谢茂指了指常燕飞Anthony几人藏身的小楼,向常燕飞打了个“过来”的手势。 常燕飞将桃木剑背在身后,一路沿着高楼天际线飞跃而下,轻飘飘地落在谢茂跟前。 “老大,你找我?” “你跟我们去特别安全局找白毛杀马特,如果它还在,我要用你身上的‘陊’。” 常燕飞紧张地咽了咽:“是。” 他不怕眼前这种灾难片场景,让他紧张的是,背后的陊印,他怕的是常家老祖。 凡人是很善忘的,修者不然。每个修士都要读国史、家史,每个强大的隐世家族都与华夏国运息息相关。百年前八国联军入侵华夏,常家有祖宗于是役殉国,普通人能忘得了这些仇恨,修士不会忘。 对于眼前的惨状,常燕飞不会无动于衷,他一样会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抢救无辜市民。 可要他身在异国他乡,认真地同情这个国家有多么惨,他真做不到。 他更关心身上的那枚陊印。 “至多三个小时。”衣飞石算好了时间,这是水流平稳上涨,没有变量的情况。 地上平均一米多高的积水,地势低洼处更深。所有陆地交通工具都废了,走着过去更不可能,满地都是砸墙的深海士兵。常燕飞四处张望:“黑哥!” “叫个喵喵。”一只黑猫突然出现在五层高的阳台上,不耐烦地口吐人言。 “开个路。”常燕飞忙道。 黑猫在阳台上伸懒腰拉长身子,抖抖毛,不吭声。 “一箱巅峰。” “喵。” “两箱。” “喵。” “你想要几箱?” “……我要你以后不要随便把本大爷往地上扔!”黑猫愤怒地跳到常燕飞脑袋上,小肉垫呼呼拍常燕飞脑袋,拍得常燕飞不住尴尬地缩头,它终于满意了,舔舔爪子,“十箱开一段。” “成交。黑哥,快。”常燕飞不差钱,不给黑猫喂罐头,纯粹是因为吃了罐头便便太臭。 黑猫挥一挥爪子,原本混乱嘈杂的世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 街道变得空荡荡的。 水消失了。 地上拥挤的深海士兵也消失了。 “开阴路。”谢茂多看了黑猫一眼。 所谓开阴路,就是绕开阳间的一切,在阴界行走。人鬼共存的世界,道路时空都是共享的。只是彼此存在的次元不同。其实,在谢茂与常燕飞初遇时,黑猫就用过这一招,让常燕飞躲在里边。 彼时谢茂一剑斩落阴阳,将这个神秘的结界破开,监控了整个范围,逼得常燕飞不得不现身。 他一直认为那是常燕飞的手笔。 原来是黑猫所为。 黑猫傲娇地瞥了谢茂一眼,蹲在常燕飞肩膀上:“还不快走。” 常燕飞清了清嗓子,说:“开错方向了。”指着另外一边,“那才对。” 黑猫暴躁地在他脑袋上扒了几下,似乎责怪他没说清楚,让它在谢茂面前装错了逼。常燕飞气急了就要把它扔下来,它又呼了常燕飞一爪子,冲着另一边喵了一声,开启的阴路就蓦地换了个方向。 阴路十九层。 对应十八层地狱,外加普通的鬼界。 不知道黑猫将这条阴路开在那一层,四周很清静,就似没有发生意外的伦敦街头。 常燕飞显然经常走阴路,在踏入阴路的前一秒,他熟练地抖开黄纸,用丹朱写了“印度飞毯”四个字,真火焚烧。随后迅速踏入阴路,接住天上掉下来的一张黄色的飞毯,抱着黑猫坐了上去。 “印度是飞饼!飞毯是阿拉伯的!”黑猫纠正他。 “是是是我写错了。”常燕飞招呼谢茂和衣飞石,“我们飞着去,速度快。” 衣飞石跃跃欲试,谢茂就放弃了取出随身空间里飞梭的想法,与他一起坐上了飞毯。飞毯见人就长,三人一猫坐着也不拥挤。很快就飞低了五里之外——也就是2.5公里。 黑猫开阴路的极限就是五里,阴路之外,深海士兵与英国士兵正在巷战。 普通子弹对深海士兵造成的伤害很小,必须用专门的穿|甲|弹。当初特别安全局射死与谢茂近战的小怪物时,就用了特别设计的枪械。仓促应战的英军士兵显然没能得到这种特制枪械,标配的几个单位手|雷、炸|药用完之后,子弹也都打光了。 和打着打着习惯性投降的某几国军队不同,英国皇家卫队荣誉感极强,子弹拼尽就上冷兵器。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看着。 谢茂知道他看不过眼,他也看不过眼:“捡两把枪回来。” 衣飞石几乎在他吩咐的瞬间就飞跃而出,捡起两把手|枪,顺手将差点被深海士兵鱼鳍切割成两半的英国兵拖到一旁。他将手|枪扔回阴路之中,并没有立刻回去,而是留在外边,将目之所及的所有人都救了下来。——他知道谢茂要做什么,不着急回去。 谢茂将手|枪拆开,扔了弹匣,用金针在枪膛上绘制了三个神秘符号。 这是谢茂的一个试验。他也不能确定成功。 这把枪和他曾经得到的海族枪械形制不同,就是普通军械加工,用谢茂所理解的海魂印。 他在枪膛上先刻一个杀灭符号,一个循循再生符号,一个“将…连接…循环”符号。和他在戴高乐机场得到的海族手|枪里的符号也截然不同。 绘制完成之后,谢茂头又大了,费了劲才把手|枪拼了回去。 随后,他将手|枪上膛,试着朝着阴路之外的深海士兵连开十二枪。 枪里没有子弹。 在开枪的瞬间,深海士兵七窍流血,霎时间毙命。 成功了! 谢茂迅速将第二把枪也如法炮制,一起扔了出去。 刚刚被衣飞石拖出来的英国士兵正在喘气,突然被砸了两把枪,枪里弹匣都没有。他左顾右盼,没有黑猫允许,他看不见那条阴路。四面八方都是怪物。 下一秒,就有一个华夏脸孔的年轻人出现在他身边,教他使用枪械。 “能杀怪物。无限子弹。不过,小心不要对着人射——” 杀灭符号不仅仅对海族有用,一样能把人弄死。说杀灭就杀灭,抢救都没用。 他试着对怪物开了一枪,曾经绞尽脑汁也对付不了的怪物,口鼻眼窍淌出紫色的鲜血,轰然倒地。 “你……” 英国士兵惊喜地回头,发现教他使用枪械和曾经救过他的两个华夏人,都消失不见了。 地上还有另一把失去了弹匣的手|枪。 ※ 黑猫一路开阴路到特别安全局门口,始终神完气足,没有半点勉强。 那绝不可能是普通的黑猫。这一路上,黑猫都蹲在常燕飞的肩膀上,和常燕飞感情依然很好。不过,它的目光总是状若不经意地在衣飞石身上流连。谢茂看它的时候,它就傲娇地扒常燕飞头发。 谢茂当然不觉得黑猫是对衣飞石感什么兴趣。 ——也就宿贞会觉得她宝贝儿子肉身抢手,谁都想夺去当皮囊。 黑猫感兴趣的应该是翡翠玉丝。 “一起找。不要分散了。”谢茂说。 抵达特别安全局之后,寻找白毛怪的下落,就不能再开阴路了。 这一路上每隔2.5公里,黑猫重新开阴路的时候,只要遇见与怪物巷战的士兵,衣飞石就会出去捡几把武器回来,交给谢茂改造,大部分都重新交给了在外抵抗拼杀的士兵,自己也留了几把枪。 如今三人各自持有一把海魂印枪械。 常燕飞背着雷击桃木剑,姿势不大标准地拿着枪,看见怪物就轰一下。 特别安全局看上去是一栋五层高的古老建筑,处处带着老牌帝国的古板与严谨,深海士兵不会爬楼梯,水深只够它们进入底层搜寻。然而,伦敦别的部门被海族杀了个措手不及,特别安全局不一样。 他们对付了海族几十年,彼此相知甚深。深海士兵在门厅就被狙杀干净了。 特别安全局撤离之后,深海士兵才重新涌入底层开始肆意寻找破坏——和谢茂一样,它们也在寻找白毛怪,以及被谢茂杀死在泰晤士河底的绿毛怪。 五层高的建筑很快就被搜遍了,全都是办公室,没有任何类似关押怪物的地方。 米粉目前在海族女王与特别安全局对峙的地方观战,源源不断地传回情报,谢茂也没法儿差遣他回来参与搜寻。摄灵图册里倒是还有几只婴灵,不过,驱使婴灵遭天谴。谢茂也不能这么做。 真是鬼到用时方恨少。谢茂决定,回国之后,怎么也得多弄一只役鬼。 “放毛绒绒出来。”谢茂吩咐。 那日毛绒绒跟着岳云出去乱吃东西,被谢茂禁足七日,关在了书灵的天赋禁阵之中。 至于到底有没有七天?又是倒时差又是魂魄离体,谢茂也过得没数了。衣飞石从青玉简空间拿出摄魂花,小女婴和衣飞石心神相通,咻地把毛绒绒放了出来。 “找找地下有没有白毛鱼怪——不许吃。绝对不许吃!”谢茂严肃地吩咐。 毛绒绒沉睡数千年也是常事,禁足七天对它而言毫无压力。似乎一闭眼,一睁眼,就被爸爸放出来了。它老实地点点头,抱住谢茂的裤管子:“爸爸,饿。” 这小东西就跟仓鼠似的,喜欢储存粮食。前不久才给了它几瓶子零食,给多少都是一顿的量,吃不完就囤起来,到了下一顿,照样抱着谢茂的裤管子,眼巴巴地哀求要吃的。 谢茂给它一颗太素含真花果实:“啃一口。吃撑了又睡着了!先找东西。” 毛绒绒在禁阵里吃得饱饱的,根本就不饿,要吃的那是千百年来饿出来的本能。 它抱着谢茂给的太素含真花果实舔了一口,六界混沌的气息让它露出陶醉的表情,醉了一秒之后,它立马就窜了起来到处奔跑,卖力寻找“鱼怪”去了。贪吃归贪吃,这小东西从来不误事。 衣飞石习惯性地守在谢茂身边,戒备各方安全。 片刻之后,他忍不住问谢茂:“您打算怎么关闭捕猎之门?” “人的灵魂进入海族皮囊之后,会被同化。”谢茂说。 果然如此。自从谢茂说要借用常燕飞身上的陊印时,衣飞石就知道他想做的,绝不是逼迫白毛怪去关闭捕猎之门。他打算自己进入白毛怪的皮囊,自己去干。 “这很危险。”衣飞石不得不进言,“在海底,鱼人突然发难之后,海族女王就出现了。那未必一定是同化。也可能是海族女王入侵了它的身体。她后来还用鱼人的身体说话。” 不是衣飞石不信任谢茂。谢茂对海族的了解也不算很多,衣飞石非常担心他是在行险。 “要不你去?”谢茂开玩笑。 衣飞石被他呕得心肝疼。只有危险可控的时候,谢茂才会让他负责执行。谢茂这语气明显就是开玩笑,根本不可能让他去白毛怪的皮囊里——也就是说,危险不可控。谢茂也觉得凶险。 “要么,我们离开这里。”谢茂抚着衣飞石的肩膀,“躲进空间里,一年之后再出来。” “他们有朝廷,有衙门,有皇帝,有将军。”衣飞石说。 “他们还有原|子|弹。”谢茂说。 海族入侵伦敦的消息,只怕早就通过各种情报机构传遍了全世界。一旦英国控制不住局面,他们自己不下决断,国际社会也会替他们下决断。 二人正在谈论由谁涉险的问题,摄魂花里爬出来的小女娃扯了扯衣飞石的裤脚。 谢茂与衣飞石都低头看着她。 片刻之后,衣飞石点点头:“我知道了。” “怎么了?” “容舜说,里面没洗手间。” 衣飞石把容舜从青玉简空间里放了出来,他已经把呼吸头套摘了下来,抱起地上的小女娃亲了一口,左右看了一眼:“我去去就来。”找洗手间去了。 毛绒绒蹿了回来:“找到鱼怪了!在地底下。” “老师!”去找厕所的容舜几乎是贴地滑着飞出,“敌袭。” 一队深海士兵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和死了满地的深海士兵不同,它们不止有锋利的鱼鳍,鱼鳍下边还有一双人类手臂,左手提盾,右手持鱼骨叉,身上还穿着统一的铠甲,和其他满地乱窜的深海士兵相比,它们更像正规军。 领着它们的则是一个很标准的骑士——杀马特发型,炸起的毛是璀璨的粉红色。 常燕飞下意识地抬手,噼噼啪啪开了好几枪。 他手里的枪械被谢茂加强改造过,威力惊人,谢茂遵循海魂印法则自写的杀灭符号,也超出了海族自身的理解范围,一枪放倒一只深海士兵,连走在最前面的粉毛杀马特都吃惊地站在原地,捂住自己的脑袋,发出愤怒地嗥叫—— “我的头……”粉毛杀马特七窍淌出紫血,浑身开始膨胀。 普通深海士兵被杀灭符号击中后,直接倒地身亡。绿毛怪在水中炸开,粉毛怪看样子也要炸了。 谢茂几人立刻撤离,下一秒,粉毛怪所在的位置就腾起一层血雾,化为齑粉。 在泰晤士河底袭杀绿毛怪时,谢茂用竹草摆阵,造成的效果都没有这么惊人迅速。这仅仅是一把绘刻了杀灭符号的改造枪。谢茂思前想后,觉得这和自己魂体在烟水世界吸收的能量有关。 曾经难以对付的骑士,常燕飞拿着枪就解决了。 只要发放足够的枪械,恢复军队建制,解决海族入侵并不难。 深海士兵是有限的,子弹是无限的。 可惜,谢茂独自一人,做不出足够用的枪械。人力终究有尽时。 当务之急,仍旧是关门。不能让他们在烟水世界里见过的大型鱼怪上岸。深海士兵已经造成了这么大的伤亡,几百米长的鱼怪一旦上岸,造成的伤害将是毁灭性的。——此时伦敦还有制空权,得到命令之后,轰炸机开始在城市上空盘旋,为了消灭怪物,政府已经顾不上四散逃亡的市民了。 开启了九十九扇捕猎之门的水域,已经被炮火犁过了一轮又一轮,遗憾的是,炸|弹根本不管用。 依然有源源不断地深海士兵上岸,依然有汹涌的洪水往伦敦市倒灌。 跟着毛绒绒找到了地下层的隐秘电梯,通讯全断的情况下,无法求助童画修改权限,毛绒绒嘎吱嘎吱咬断了电梯上方坠着轿厢的钢筋,轰隆一声巨响,电梯摔向底层。 在近三十米厚的隔绝层之下,才是特别安全局的地下办公区域,地下办公区域也有近二十层之高。 也就是说,电梯井足有近百米高。 ——不小心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黑哥。”常燕飞对着黑猫双手抱拳。 开阴路就简单多了。 黑猫喵地开了一条阴路,常燕飞熟练地用黄纸画了张阿拉伯飞毯,四人一猫坐着飞毯飘了下去。 谢茂伸手挠了挠黑猫的下巴,说:“这么肆无忌惮穿行阴阳,下面不管?”还是,你有什么身份,让地下的鬼都不敢管? 黑猫愤怒地炸起毛,对他发出唬唬的嘶声。 常燕飞解释说:“国外不归地府管吧?他们死了都去天堂。”不信教者,下地狱。 容舜不知道这是开阴路,他见多了奇奇怪怪的东西,刚想采购一批翻译固件,又想采购这种无动力飞毯,弄明白是常燕飞的东西之后,他就跟常燕飞商量:“能批量生产吗?”我想买。 “当然不能。”常燕飞觉得,假表弟一定是灵魂离体时,脑袋缺氧憋坏了。 毛绒绒在地下负十七层时蹦了出去,常燕飞操控飞毯飘了过去,离开阴路之后,立刻就发现这里关了不少海族。从最低级的鱼人,到深海士兵、士官、尉官、校官,最后则是骑士。 毛绒绒一路走一路流口水,向谢茂请示:“爸爸,下面还有大鱼,那个能吃吗?” “仔细吃坏肚子。”衣飞石安慰它。 “我从来不闹肚子呀,不能吃的我不会吃的,我只吃能吃的。妈妈,妈妈……” 谢茂正神色凝重地看着沉睡在水中的白毛怪,就听见毛绒绒喊“妈妈”,倏地回头,那边衣飞石也不生气,就告诉它:“不能吃。” “妈妈……” “不许乱叫。”谢茂拎起毛绒绒,“性别男。明白吗?” “明白。” “叫什么?” “胖爸爸。” 343.乡村天王(102) 衣飞石这一身肥肉, 想减早就减了。是谢茂顾忌减重太快容易伤身,一直控制着。 其实, 就衣飞石这个体型,和谢茂并肩走在一起,多少人都觉得辣眼睛。也只有谢茂敢拿衣飞石的体重开玩笑, 旁人都很礼貌不敢多说一句。这还是第一次被当面喝破——被不懂事的毛绒绒。 衣飞石摸摸自己凸起的肚皮, 倒也不以为忤, 还会教训小朋友:“所以, 答应爸爸的事不能忘记了。食言而肥会变成大胖子。” 正说话时,一直沉睡在水中的白毛怪突然动了动手指。 毛绒绒瞬间蹿到前排:“鱼怪活了!” 白毛怪身上覆盖着特别安全局所制的特殊魂沙,能让怪物陷入昏睡。现在看来,特殊魂沙的作用有限, 必须及时补充。特别安全局才撤走一段时间,这里的白毛怪就开始苏醒了。 谢茂没功夫去研究特别安全局的特殊魂沙是什么机制, 他抽出常燕飞背后的雷击桃木剑,稀稀疏疏地挑去白毛怪身上的魂沙,将它催醒,又控制着它的行动。 那双黑框框的眸子刚有了一丝焦距, 看见谢茂的身影,瞬间就变得愤怒无比。 “你杀了荆和!人类, 你会被奴役,被侵占, 生生世世, 永囚深海。” 谢茂一直很奇怪鲸族的沟通方式。 白毛怪被囚禁之后, 绿毛怪知道白毛怪所经历的一切。现在绿毛怪被他杀了,昏睡在囚室中的白毛怪也知道。他怀疑虾饺对特事办的忠诚度,就是因为这点点滴滴积累起来、经不起推敲的细节。 时间紧急,谢茂第一步是牵引出白毛怪的灵魂。 高级海族对华夏传统道法彻底免疫,谢茂所掌握的所有灵魂法术都成了摆设。 他能用的只有海魂印。然而,在丁仪给他看过的神秘符号中,也没有任何一种是作用于灵魂的符号——海族掠夺人类灵魂,用的是自身喷射的魂沙,对它们而言,灵魂是一种珍贵的财富,它们不会把灵魂相关的符号镌刻在武器上。 谢茂提议夺舍白毛怪,对夺魂之事就有了大致的设想,赶来特别安全局的路上,他把设想渐渐丰满,成为现实。和杀灭符号一样,他凭借着海魂印和天地本源的规律,生造或异化的一个夺魂符号。 他将这个符号刻在了天地树上。 白毛怪知道他层出不穷的手段,看见天地树时,唇环与鼻环都紧张地翕动。 在被谢茂靠近之前,白毛怪发出奇异的啸声。 这一瞬间,站在常燕飞肩膀上的黑猫浑身炸毛,惊恐地弓起背,盯着关在囚室里的深海水族。 一直安安静静闭眼站在水池里,宛如标本的深海士兵,突然睁开眼,鱼鳍疯狂地朝着谢茂手中的天地树砍下来—— 常燕飞碰地开了一枪。 深海士兵轰然倒地。 水池中的深海士官与深海尉官同时睁眼,一个扑向谢茂,一个扑向常燕飞。 就是这一次协同攻击,让谢茂看出了端倪。显然扑向谢茂的深海尉官是一次佯攻,就像是一个人在助跑起跳之后,瞬间失去了意识,凭着惯性下坠。扑向常燕飞那边的深海士官双眸冰冷理智,才拥有完整地智慧。 谢茂见过这种奇景。虾饺就曾经分别控制两具身体,出现在他面前。 控制深海士官和深海尉官的灵魂和虾饺一样,只能专注一具身体,另一具身体处于五感清晰的待机状态。 常燕飞果然中计,第一枪朝着奔向谢茂的深海尉官。 等他想开第二枪时,意识完整的深海士官已经扑到了他跟前。锋利的鱼鳍如同两把铡刀,多出的两只手臂紧紧扼住常燕飞咽喉,准备喷射魂沙。 衣飞石冷静地开了第二枪,放倒了深海士官。 ——除了容舜,他们三人手里都有被谢茂改造后的海魂印枪。 现在衣飞石把手里多余的一把枪也递给了容舜,全都有了。 师徒两个都是狠角色,不等那条流窜的灵魂更换更多皮囊,各自持枪,同时把囚室里剩下的深海校官轰死。容舜直接就去下一层囚室清理后患了。——把海族全部杀干净了,看你怎么找皮囊? 衣飞石不大放心:“先生,我去看看。” 谢茂点头。衣飞石有随身空间,真危险了把容舜带着一起躲起来就行。 满地海族尸身,紫色的鲜血几乎把池水染透,失去了所有的助力,依然被稀稀疏疏的魂沙覆盖控制行动的白毛怪,眼看谢茂手中越来越近的天地树,发出绝望的呼啸声。 在场的二人一猫,都是资深修士。 抽出白毛怪的灵魂之后,谢茂轻咦一声,常燕飞下巴都掉了:“……他,他是人……” 不仅仅是人。 白毛怪的灵魂很特殊,他拥有一半人类灵魂,以及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虚无。 就像是某种搀着卖的假酒,一半是真酒,一半是清水。 谢茂看着那一条被整齐切割的人类灵魂,终于明白了白毛怪和绿毛怪之间的奇特联系。他们拥有一条共同的灵魂,各执一半。所以,哪怕两只怪相隔很远,灵魂也可以本能地感知对方经历的一切。 谢茂开始在地上布置禁锢符号。 他不确定进入白毛怪的皮囊后会发生什么,他能自保,不代表他能保证不出意外。 白毛怪的皮囊就是最大的意外。所以,他要用禁锢符号把白毛怪控制起来。等他确定能操控白毛怪的身体之后,再让衣飞石把符号擦去,释放他。 与此同时。 被夺去了灵魂陷入无意识状态的白毛怪,黑洞洞的双眼突然多了一抹灵动。 黑猫发出示警的喵喵声:“又是他——” “老大,是我。”白毛怪挂着唇环的叛逆口中,发出了异常平静温柔的声音。 深海士官与深海尉官共同攻击的时候,谢茂就怀疑那是虾饺。不过,他没有理会那一丝天人感应。虾饺会的技能,海族也可以会。这不冲突。可是,现在虾饺直接现身了。 他继续画禁锢符号,说:“你来做什么?会面结束了?” “你应该带着我给你的文件回华夏。”虾饺说。 “现在回不去了。” “……我可以给你安排。” “听口吻,这是在交代遗言。”谢茂把禁锢符号画好,回头看着白毛怪双眼的黑框框,“我还有多长时间?” 虾饺突然就进入了待机状态。 谢茂看着池子里的白毛怪,再看着画在外边地上的禁锢符号,突然想给自己一拳。 他想的是池子里不好画符号,反正白毛怪不能动,待会儿把它拖到禁锢符号里就行了。真到执行的时候,他才突然想起来,白毛怪特别重。在地铁时,特别安全局是用地铁和吊车才把他运了回去。 ——根本拖不动。 他看了在旁对着死去的一堆海族流口水的毛绒绒一眼,差遣童工:“把鱼怪拖到阵符里。” “一条鱼。”毛绒绒指着死去的海族校官。 谢茂不太关心毛绒绒吃了是不是闹肚子,这种异兽都有辨别食物的能力,不能吃的它不会流口水。一条鱼成交。毛绒绒嗷呜一口把深海校官吧唧吧唧吞了,将近二米五的怪鱼,就跟吃了个小鱼干似的,意犹未尽地舔舔舌头。 然后,它蹲在白毛怪身前,口水流得哗哗的。 “不能吃。”谢茂再次告诫。他手里只掌握了这一具完好的骑士皮囊,关门的希望都在这儿了。 毛绒绒就跟吞深海校官一样,把白毛怪也含在嘴里,屁颠屁颠地出来,抖抖身上的毛,把白毛怪吐在禁锢符号中。大概是觉得太香了,它把白毛怪囫囵在嘴里舔了几遍,白毛怪被吐出来时,身上的魂沙都被舔干净了,幻化作衣服的鱼皮也没了。 看着光溜溜的白毛怪,谢茂瞥向毛绒绒。 毛绒绒吸溜一口,一边回味鱼皮的味道,一边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干。 虾饺再次回到白毛怪的身体时,白毛怪惨白的脸色都差点透出了绿色——他愤怒地看着谢茂:“你神经病啊!”这是虾饺第一次对谢茂爆粗。 “从前就偷看我洗澡,故意让我捡肥皂!一条鱼的裸体都不放过!” “我不是答应跟你同居了吗!” …… 谢茂差点喷出来,立刻回头。幸亏小衣不在! 孰不知,电梯井被打通之后,隔音并不怎么好。容舜和衣飞石处理好底下一层的海族,准备攀墙回来,把虾饺的几句话听得一清二楚。 容舜小心翼翼地看着衣飞石:“这肯定是以前的关系……” “我知道。”衣飞石很平静。这才是正常反应。 谢茂老觉得衣飞石会对原身和虾饺的事敏感,那是推己及人。衣飞石脑子很正常,不会吃飞醋。 “那我们……?” “我们等一等。”衣飞石很清楚,他是不在乎,谢茂可不一定不在乎。 甭管一段前尘往事有没有对错,也甭管衣飞石在不在乎,只要谢茂觉得衣飞石在乎,就他那个会折腾的脾气,最终倒霉的肯定不会是谢茂。 衣飞石有无数前车之鉴,他可不会让谢茂再露出“朕清清白白白璧无瑕”的气质来。 344.乡村天王(103) 虾饺突然提及同居之事, 绝不是无的放矢。 他试图用私情打动谢茂。 “小谢。”他不再叫老大,“你的任务是来取目标物件, 已经顺利完成。” “我也已经接到撤离通知,今晚就会离开伦敦。目前伦敦的所有民用机场、车站都已经停用,安全局还有一个秘密军用机场, 我可以安排你……”他穿着白毛怪的皮囊, 黑洞洞的眼眶扫了常燕飞一眼, “和你的朋友, 一起离开。” 算算谢茂如今的年纪,虾饺叫他“小谢”,也不算很出格。 小X是很具有华夏特色的称呼,单位里老同志就喜欢称呼小同志“小X”, 多数时候还伴随着资深者对后进宣示权力的肆意驱使。虾饺当然不会对谢茂肆意宣示权力。 他这一声“小谢”,缠绵而温柔, 与他幽柔的注视目光一样,带着独属于年长者的包容。 谢茂被他叫得毛都竖起来了。深怕衣飞石与容舜这时候回来撞见。 “我知道你们想干什么。关上捕猎之门,我就会离开。”他原本不想挑破特事办的盘算,这会儿是真不想和虾饺谈私情, 不得已快刀斩乱麻了。 虾饺沉默片刻,说:“那你应该知道, 我不会让你关上捕猎之门。” 谢茂不禁失笑。 “你以为,”他手中的天地树在白毛怪额上轻轻一点, “你是谁?” 一句话就能让谢茂罢手的人, 至今只有半个衣飞石。 至于为什么是半个衣飞石——珍爱如衣飞石, 谢茂也不是次次都会给面子。 与天地树碰触的瞬间,白毛怪皮囊中的灵魂就飞了出来,不过,飞出的灵魂是一层淡薄的残影,不等谢茂捕捉,它就自动飘散在风中了,可见虾饺的主魂并不在此。 谢茂冲常燕飞招手:“来。” 他要取出常燕飞身上的陊印,移到白毛怪身上。 衣飞石原本想在下面多待片刻,假装没听见虾饺和谢茂的“往事”,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顺着电梯井一跃而上,再次劝阻:“先生三思。”这一句“先生”,硬生生被他喊出了“陛下”的味道。 倘若不是常燕飞在旁,容舜紧随身后,衣飞石都要跪下了。 “你见过我的魂体颜色。是不是和你的不一样?”谢茂问。 常燕飞竖起耳朵。 谢茂和衣飞石、容舜的灵魂之旅,常燕飞没参与。见过谢茂灵魂颜色的人,恰恰就是那两个不懂行的。衣飞石也没有多想——谢茂的灵魂带着很漂亮的紫光,祥和雍容,令人一见忘俗,紫芒中还带着不刺目的璀璨金光,看上去就很高级。 但是,他和容舜的灵魂颜色也不一样。 衣飞石和容舜的灵魂乍一看都是淡淡的乳白色,实际上,衣飞石的灵魂也有淡淡的金光。 这让封建迷信的衣飞石很容易就做出了判断:谢茂是皇帝,命格最贵,灵魂是紫芒金光,这不是上合天道吗?他自己位极人臣,人上之人,灵魂带着金光,也符合人设。至于容舜,这孩子就是个普通富家子,还身世不详,没有金光才正常。 居然不是按照命数来的?衣飞石被谢茂问得一愣:“是不一样。请先生赐教。” “我说了你多半不信。你问常燕飞。” 谢茂将常燕飞拎过来,察看他颈后的陊印。 事关谢茂安危,衣飞石确实不大相信谢茂的说辞。 这些年来,他是不怎么敢对谢茂撒谎,谢茂对他玩套路的时候则太多了。 不过,他也不相信常燕飞的说辞。常燕飞是利益相关者,正指望着谢茂帮他去除陊印,他的话能有几分可信度?问了也是白问,反而触怒谢茂。衣飞石忙表白说:“我当然相信先生。” 说到底,还是衣飞石对玄学知识了解太少,常使自己陷入无知的窘境。衣飞石已经很努力地想要跟上谢茂与陌生世界的脚步,奈何刚来新世界就波折不断,凡人一辈子遇不上的破事都给他遇见了。 刚出新手村就打最终BOSS,职业玩家也得跪,何况衣飞石这个跨界玩家。 谢茂用木剑削下常燕飞一缕短发,再将白毛怪左手中指划破,伤口上覆盖短发,瞬间烧成灰烬。 通常毛发燃烧之后剩不下什么东西,很奇异的是,白毛怪手指上那一缕常燕飞的短发成了细细的灰烬,看上去还挺丰厚,将白毛怪的伤口彻底填充覆盖,一点点融了进去,最后,竟然愈合了。 “这是……陶家傀儡偶人的点魂之法?”常燕飞眼界开阔,见识不浅。 “是个‘替身’。”谢茂说。他并不想这么快就对上常家老祖,没有失去意识的情况下,他对付常居雷挺费劲。失去意识之后,他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动,也谈不上策略和目标。 做好替身之后,谢茂将雷击桃木剑抵在常燕飞后颈上,说:“有点疼。” 常燕飞做好了准备,深吸一口。 “你跟小衣说说,人魂分几种等级,普通人什么颜色,修者什么颜色。”谢茂说。 常燕飞这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不是要拔陊印吗?不是会疼吗?我不用全神贯注抵抗拔出陊印的痛苦吗?居然还要搞科普? 当然,单身狗是没人权的。常燕飞老老实实地向衣飞石解释:“凡人灵魂色白,修士修为不同,不一而众。以青、碧、翠、粉、朱、丹六等分籍,青魂最末——嗷!” 雷击桃木剑看似轻轻抵在常燕飞后颈的陊印上,雷炁已透体而入,精准切割。 所谓拔除,过程没那么清闲美妙。陊印在常燕飞的皮囊上存在了十多年,将他的灵魂与皮囊都束缚了几千个日日夜夜,怎么可能一个法术一句咒文就轻飘飘地剥出来? 谢茂也只能慢慢地切割。这种痛苦并非来自身体,而是相随已久的意识。 常燕飞能清晰地感觉到一个属于自己的“部件”缓缓离开身体,焦虑、不适、痛苦,刺激着他的感官,让他觉得特别疼痛。哪怕肉身上没有一点儿伤痕,依然痛苦得想要尖叫。 黑猫在他肩膀上焦躁地踱步,一身黑毛将炸未炸,紧紧盯着谢茂手持的雷击桃木剑。 衣飞石没有吭声。 谢茂的灵魂是紫色带着金光,根本不在常燕飞所说的“青碧翠粉丹朱”六等分籍里。 一直到谢茂将陊印挑了出来,移到白毛怪身上,常燕飞才冷汗淋漓地猛吐气,不住用手抚摸自己的后颈,难以置信地说:“没了。没了。” 黑猫也探出小脑袋在他后颈上看,肉垫啪啪地墩:“没了喵,没了喵。” 毛绒绒流着口水趴在常燕飞另一边肩膀上,着急得不行,一个劲儿地往常燕飞领子里钻:“什么没了?吃的吗?我看看,我给你们找,找到分我一半……” 黑猫炸毛地冲它唬了一声,试图保护领地。 毛绒绒丝毫不在乎它,圆润的身材顺势一墩,一直灵巧又霸道且看似来历不凡的黑猫,就被它轻而易举地墩飞了出去—— 飞出去的黑猫惊恐地用爪子挂住了常燕飞的衣服,挠得常燕飞又忍不住:“嗷——” 这是真的被挠疼了。他因翡翠玉丝常年穿卡通棉服,黑猫也习惯把他当大号猫爬架,爪子随便挠。现在常燕飞摆脱了翡翠玉丝的束缚,为了过瘾,很不合时宜地穿着单衣,当场就被黑猫挠出几道杠。 衣飞石不得不把惹事的毛绒绒拎下来:“没有吃的。你安静一些。” “哦。”毛绒绒在衣飞石手里就像一只耷拉着毛的小球球,特别老实。 ——它比较怵衣飞石。衣飞石能指挥摄魂花把它关在禁阵之中。 陊印已经被完美地转移到了白毛怪的身上。因为替身做得精妙绝伦,远在华夏的常家老祖也没察觉到陊印已经被转移了。 “朱魂之上。”谢茂提醒常燕飞。你小子不说完,小衣又觉得我忽悠他了。 常燕飞很惊讶地看着谢茂,再看衣飞石。如今华夏修士之中,修行最高的几位,相传魂体是在四级,也就是粉魂状态。再往上的丹魂、朱魂,已经是传说中的境界。事实上,大部分的修士,一辈子都在青、碧两魂中徘徊,魂影之中青光、碧色稍微深邃一点儿,修行境界都相差十万八千里。 朱魂之上?经典里记载的都不多。常燕飞这人比较脚踏实地,不爱看满天神佛的吹嘘,绞尽脑汁才从自己看过的籍册里总结了几个:“还有一些传说中的魂体状态,白如玉色,辉如朗月,灿如朝霞,流离璀璨……” 最后,他憧憬地说:“最漂亮的颜色当然是紫色。” “当年老子骑青牛过函谷关,关令尹喜见紫气东来,那应该是最顶级的魂色。” 说完,他转头看衣飞石,“我只记得这些了。也可能还有些魂色,我没见识过。天外之天无边无尽,世上奇人无数……” 容错补丁还没打完,他就看明白衣飞石的表情了。 “……月华之色?”常燕飞小心翼翼地问,“或是,朝霞之色?” 都不是。 是最顶级的紫色。 衣飞石知道“骑青牛过函谷关”的“老子”在新世界是什么地位,那是被所有修家膜拜的天道化身。 银月金日就够吓人了,不用抬出圣人来当靶子。 衣飞石点点头,没有说具体是什么颜色。全程围观的容舜心中的震惊不比衣飞石少,不过,和衣飞石一样,他也没有露出一丝异色。论保守秘密,容舜总是一流的。 常燕飞就一副快要喘不过气的脸色,盯着谢茂,满眼都是惊喜。 银魂、金魂,是仅次于圣人魂的魂色了。 那得拥有多高深的修为,才能达到那种地步?常燕飞根本不敢想。 常燕飞现在觉得,谢茂可能是哪路仙人下凡应劫,也说不定就是上面发现目前修界到了末法时代,典籍纷纷失落,后代弟子登天无望,仙人才不得不下凡传道,光复祖师爷道统。 “那就不用担心了!人至粉魂,就能堕六道而不迷,至丹魂,入磨而不灭,朱魂可应百劫。对老大来说,换个皮囊而已。就和凡人换套衣服般简单,衣服还能咬人?”常燕飞拍胸脯打包票。 就算常燕飞言辞间有夸大之处,衣飞石也被他建立起的层层梯级说服了。粉魂就能堕六道而不迷,往上有丹魂、朱魂、玉魂、银魂、金魂,再往上才是紫魂。听上去,谢茂离着危险足有十万八千里。 回头就看见谢茂笑吟吟带着玩味的眼神,衣飞石喉咙有些痒,咳了一声。 他知道,这是当着徒弟的面,谢茂给他面子。否则,谢茂肯定要问,原来真不信我,只信外人? ……这祖宗就能这么霸道不讲理。一次次哄衣飞石,还不许衣飞石狐疑。疑对了,谢茂就笑眯眯地说,不过和你开个玩笑。疑错了,夜里总要搂着衣飞石皮笑肉不笑,曰,我伤心了,小衣怎么赔我。 衣飞石能怎么办?谢茂要他怎么赔,他就乖乖地赔呗。 ——欠我一次。 ——认账。 两口子确认过眼神,谢茂才把玩味的目光从衣飞石身上挪开,专注在白毛怪身上。 他把雷击桃木剑递给常燕飞,目前也只有常燕飞能用好这把剑。常燕飞与黑猫一起守住了电梯井,容舜持枪站第二层岗,衣飞石与毛绒绒就守在了谢茂身边。 “很快就回来。”谢茂没有叮嘱太多,如何应战避险,他已经告诫衣飞石很多回了。 衣飞石看着谢茂站在原地,缓缓闭上了眼。 【叮咚——】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可以帮助宿主轻松完成任务,坐拥暴爽人生!】 许久没上线的系统,再次在衣飞石脑内刷屏。 这么多天以来,系统都只是机械地刷日常任务,通报今天日常完成了1/5,2/5……5/5,恭喜宿主完成任务。衣飞石都已经麻木到快要忘记它的存在了。 【给我三个解决目前问题的方案。】衣飞石作为一军主帅,很习惯听取幕僚意见。 【为了帮助宿主更好的完成任务,请宿主授权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你要什么权力?】 【本系统需要在宿主(和宿主伴侣)身上植入一个小小的程序……】 系统尽量把括号里的字缩小,缩小,缩得非常小。不注意看,那简直都像一点灰尘。而系统在向衣飞石口述的时候,直接就把括号内的那句话给删除了。 可惜,衣飞石不会犯这种错误。 面对系统明显欺哄性质的授权邀请,他立刻失去了和系统谈话的兴趣,选择了【否】。 不管系统再怎么哄他,他始终不为所动。相比起前世谢茂的威胁,衣飞石就直接不理会,系统似乎也知道他的脾气,刷了几次屏之后就消停了。 系统不知道的是,因为被缩小的括号和括号里的内容,衣飞石已经在考虑怎么把系统弄死了。 ——有个时时刻刻想要图谋陛下的“系统”,衣飞石如芒在背。 谢茂进入白毛怪的皮囊时间非常短,那对他而言,也是一段非常奇妙的经历。 不管是人还是动物,只要有大脑,记忆就储存在大脑之内,并非随着灵魂的逝去而消失。 之所以夺舍之后会“失去”原身的记忆,很大部分原因是夺舍之人不愿意接收大脑中的记忆,那会扰乱自己的心智,改变自己的性情。也可能是夺舍之前,原身就因伤、因昏迷或死亡,对大脑造成了损伤,以至于记忆缺失。 白毛怪的大脑很完整,记忆也很完整,谢茂有心去读取他的记忆,很容易就得到了答案。 作为鬼神系的大能修者,谢茂翻找记忆有一整套方法。他屏蔽了白毛怪的情感,只寻找记忆中的重点,人在灵魂状态时思考速度快得惊人,他似是翻遍了白毛怪的一生,其实也就几秒钟时间。 他甚至还有余力想,如果原身的记忆也能这么整理就好了。 可惜,他和原身的关系不是“夺舍”。 同一个灵魂,拥有不同的时间,谢茂是后面那个,法则默认后面的谢茂拥有前面的所有记忆,他回来时,属于他的记忆就直接覆盖了原身的记忆。这算是系统BUG?谢茂还有空逗自己玩儿。 白毛怪的记忆在他面前一幕幕出现。 初生时的蒙昧。 与兄长绿毛怪的亲密。 在深海中长大的经历。 深海里大部分情报。 捕猎之门的关闭之法。 以及——虾饺的身份。 白毛怪荆丸和绿毛怪荆和拥有一分为二的灵魂,所以,他们被称为兄弟,不分彼此。 荆和知道荆丸的一切,荆丸也知道荆和的一切。白毛怪知道绿毛怪的伴侣是谁,他甚至知道绿毛怪和伴侣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 被绿毛怪念念不忘的伴侣,被绿毛怪称之为忠诚的伴侣,就是虾饺。 两年之前,让绿毛怪关上捕猎之门的“美丽灵魂”,也正是虾饺。 …… 谢茂从白毛怪的身体出来,缓缓睁眼。 “先生,您怎么样?”衣飞石关切地问。 “我很好。”谢茂的表情并不是“很好”的样子。 他以为关门会花费很大的力气,比如说献祭几个人,消耗骑士不部分力量……之类的。 但是,现实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捕猎之门的难度在于开门,每次开启捕猎之门,都会消耗烟水世界很大的力量,所以,海族只会在固定的时间开门,掠夺绑架足够的人类灵魂之后,就关上大门,等待重启之日。 古菲亚疯起来一口气开了九十九个捕猎之门,白毛怪的记忆里也是闻所未闻。 在古菲亚统领的地中海极大西洋东岸领土上,她最繁盛强大的时候,也只同时开了二十三个捕猎之门,随后元气大伤,近十年没有再开过门。开门需要强大的力量维持,这是个持续烧能量的无底洞。 每个捕猎之门通常只开五到十天,在同期开门稀少的年度,个别捕猎之门可能开到三十天。 关门很简单。 只要穿过那片巨大的旋涡,就能回到烟水世界,关掉鱼骨和巨贝制成的能量装置就行了。 很简单,拿下支撑巨贝的鱼骨,巨贝合拢,门就关了。 对海族而言,关门容易。因为它们关了门就回烟水世界,不必再回来。 对人族而言,这就很崩溃了。啪,门关了。烟水世界里被白烟和水流充斥,人类根本无法呼吸,就算能够呼吸,几百米的岩层,近万米的深海,要怎么才能穿越之后,安全地回到陆地上? 谢茂目前都没有在烟水世界自由来去的修为。 那是人类绝迹之处。 何况,那是九十九道门。 古菲亚可能把那九十九道门开在烟水世界的任何一个位置。 过去之后,运气好,就能一口气把九十九道门全关了,牺牲一个人,解决九十九道门,运气不好,就只能在烟水世界里漫山遍野地到处找门。 “我们可以和上回一样,用魂体去关门。”听了谢茂的描述之后,衣飞石提议。 魂体有一个最大的弱点,那就是无法穿戴防具,惧怕海族的魂沙。一旦被魂沙喷中,谢茂都很容易跪,更别提衣飞石了。不到万不得已,谢茂并不想冒这个险。 谢茂的随身空间里有几个作业傀儡,本来可以去执行这个任务,可是,古菲亚也太狠了! 九十九道门! 几个作业傀儡根本不顶用。 毛绒绒吧唧吧唧嘴,憧憬地看着谢茂:“爸爸,让我去呀。” 谢茂突然想起毛绒绒那不可思议的速度。当初毛绒绒曾经给容舜送药,速度比光还快。 如果是毛绒绒,它完全可以在抽出鱼骨之后,赶在巨贝合拢之前,再次穿越捕猎之门回到人类水域。不过,万一回不来呢? “不呼吸能活多久?”谢茂问。 毛绒绒想了想:“一……年?” “能凿穿吗?”谢茂指了指地板。 毛绒绒轻松地把地板啃出一个洞,随后呸呸吐出钢渣,不能吃的。 “三个从地面到楼底这么厚,能爬出来?”谢茂再问。 毛绒绒顿时露出可怜的表情。 谢茂不在乎差遣童工,也不会让童工去送死,见状挥挥手,重新考虑别的方案。 毛绒绒立马挺起圆滚滚的胸膛:“我可以做到的。” “不过,要……”它在地上滚来滚去想了很久,“一瓶鱼。” 很显然,刚开始装可怜不过是为了谈条件,要零食吃。数字太多了它也不会数。谢茂给他的零食都是按瓶算的,瓶子里的太素含真花果实和各种药丸,数量都很多。 对它而言,一瓶,那就是很多很多,现在都没吃完的数量了。 最终的问题,当然就是万米深海的压力了。 谢茂对此倒不是很在乎。龙族在毛绒绒的食谱之内,龙能去的地方,它就能去。 “你要能关了门,外面的鱼都归你了。我让这两个哥哥帮你捉。”谢茂指着常燕飞和容舜。 常燕飞和容舜都没意见。 这小毛球能关了捕猎之门,别说抓鱼,抓耗子喂它都行。 只有黑猫不大高兴。绿瞳幽幽地盯着毛绒绒,想龇牙。差遣我的人类给你抓鱼,脸大了你。又忌惮毛绒绒的战斗力,不大敢龇。 乐滋滋的毛绒绒根本没注意黑猫,在谢茂鞋面上滚了两圈,兴奋地蹿了出去。 “爸爸,二爸爸,我去了!马上回来!” 刚才喊胖爸爸的时候,差点被谢茂扔地上踩死,毛绒绒知错就改,马上就更换了称呼。 不过…… 二爸爸? 345.乡村天王(104) 毛绒绒速度非常快。 它蹿出去不到十分钟, 距离最近的捕猎之门就被关闭了两个。 正在对峙中的海族女王脸色倏变——不管是人类还是海族, 一旦穿越到捕猎之门的另一边,找到开门装置,都能关掉这扇门。所以,海族在门内设置了重重防备。不止有大量士兵护卫,通过巨大漩涡的乱流也足以把人类纤薄的皮肤和脆弱的肺碾得粉碎。 千军万马守护的情况下,人类居然一口气关了她的两扇门。 ——人类甚至还在用炮火填塞水域,这种情况下, 门是怎么被关掉的? “这是你们想要的战争。” 金发碧眼的海族女王更像是一位人类贵族, 手中举起的权杖让她看起来比较中二。 然而,她突然变脸宣布战争, 在场所有人脸色都跟着变了。 哪怕外边海族大肆入侵伦敦, 残杀无数伦敦市民和军人, 双方也还在“谈判”, 原因是伦敦方面在猝不及防的袭击后, 已经无法组织起对海族的有效抵抗。为了保全老英家的产业, 只好和气势汹汹上岸,一副巡视领地姿态的海族女王谈判。 海族大军还没有倾巢而出。人类方面怕的就是“倾巢而出”。 “你们必要付出代价。”古菲亚冷漠地宣布。 除了虾饺, 谁都不知道古菲亚为何震怒。伦敦方面官员都有点懵, 古菲亚说的是华夏语,他们之中听懂的并不算多。交头接耳之下, 才明白古菲亚生气了。——王室的飞机才刚刚分批离开伦敦, 仅有一位王孙留下。拥有制空权的英军高度紧张, 就怕海族还有神投送, 现在古菲亚炸了,伦敦官员也慌了。 憋了半天气的宿贞极其地不爽,说:“少哔哔,你到底想要什么?抢我男人就不用说了,没见过你这样的花痴,好好儿的当你女王不行,非得跟人抢男人,你就这么欠日?” 满场寂静。 宿贞已经兜头一鞭子,抽向了古菲亚的脖颈。 古菲亚不是单枪匹马来谈判的,她身边还跟着十多名鲸族骑士,她之所以身份高贵,除了自身血统之外,也因为她本人就是海族最大的祈祷者之一。身份大概类似于人类修士。 海族对所有的人类道法免疫,人类却无法抵抗海魂印造成的伤害。 宿贞这一鞭子依然不可抵抗地抽上了古菲亚的身体,然而,道法伤害无效。冰霜长鞭就似一股冰冷的绳索,在古菲亚纤细的脖子上划过,古菲亚一手掣住霜雪,碧绿的双眸凝视宿贞。 “……把花揣在上衣口袋的小女孩儿。”古菲亚说。 海族女王看过容锦华的小故事手稿。宿贞还没有。 “抓住她。”古菲亚吩咐骑士。她最想要的,并不是容锦华,而是容锦华藏的那件东西。 混战就这么开始了。 宿贞的道法针对海族完全失效,打起来束手束脚,一身修为全都用在自己身上了。——她是无法用道法伤害海族,但是,她用道法给自己临时提升速度、力道,这完全没问题。 不止如此,她连身边的丁仪,另一边态度不明朗的虾饺、王琳雨、闻明雅等人,全都刷了增强。 丁仪带来了不少收缴的海魂印武器,混乱中见人就发。只要不是海族。 然而,这些海魂印武器,对付一般的海族有效,对骑士和古菲亚彻底无效。特别安全局的战士举起长筒,开始喷洒特质魂沙,试图将满场乱窜的杀马特全部催眠,误伤了不少自己人。 被误伤的普通英国官员、士兵不会抗议,直接晕倒。 跟着闻明雅前来的神秘修士不一样。他们都是高手,对特质魂沙具有一定的抗性,且都在被误喷的边缘迅速变幻身法逃过。逃过误伤攻击之后,他们对举着长筒的特别安全局战士可没什么好感,水火齐出,正在混战中的战士就凉了。 场面顿时更加混乱了。 抢了长筒的神秘修士开始对着骑士精准打击,发现己方人员被攻击的伦敦方面开始反击,另一部分神秘修士直接就和伦敦方面撕了起来,想当然尔,神秘修士吊打普通战士。 骑士们追着宿贞跑,宿贞一边闪避,一边回头抽上几鞭子。 手持特质魂沙的几个神秘修士和特别安全局战士追着骑士跑,彼此又在混战。 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一个神秘修士在喷砂特质魂沙试图催眠骑士的同时,不怀好意地将长筒对准了宿贞——宿贞的冰霜长鞭对海族无效,对人族那是一抽一个准。偷袭不成反被日,神秘修士C瞬间化作冰晶。 宿贞知道王琳雨是羲和的徒弟,这群神秘修士是羲和的同党。 古菲亚不知道。 虾饺曾告诉她,这群人各怀心思、图谋不同,她一度认为虾饺作为人类的那一部分特质占了上风,所以,虾饺在欺骗她。现在她肯定虾饺的忠诚了。这群人确实各怀鬼胎,每个人的利益都不相同。 她更愤怒了。 因为,毛绒绒已经关掉了二十一扇捕猎之门。 ※ 泰晤士河沿岸,炮火停了。 源源不断从巨大漩涡里冒出来的海族怪物也停了,水流依然浑浊不堪,水域有了短暂的平静。 捕猎之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关闭。赶到河岸边近距离观察的谢茂等人都松了口气。一旦堵上了捕猎之门,断绝了海族的兵员补充和退路,人类缓过这口气了,胜利已经注定了。 与此同时。 古菲亚手中的权杖放出明亮的星辉,试图与天上的阴影辉映。 这股力量太强大了。 谢茂种下的遮天云缯在星辉冲刷下摇摇欲坠,吸收大部分星辉之后,从天上坠落,宛如一层梦幻的轻纱,覆盖在伦敦大地之上—— 它在天上时,隔绝了阴影对人类的影响,不让人类被感染成怪物。它坠落于地上,同样保护着地上的市民,使他们不被阴影影响。遗憾的是,落下之后,它的覆盖范围比在天上时小了很多。 谢茂不得不重新种植遮天云缯种子,尽力催生。 读过白毛怪的记忆之后,他已经知道这片阴影是什么东西了。 那是海族的“核武器”,被称之为至高海印。类似于人类的王玺,拥有至高海印的领主就能称王。海族总共只有七枚至高海印,古菲亚拥有其中两枚。至高海印升空之后,辐射感染人类受海王驱驰。至于具体能影响多少人类,则取决于至高海印的等级以及拥有者的能力。 古菲亚能同时掌握两枚至高海印,是海族中当之无愧的王者,拥有帝国权杖。 只有拥有者才能停止至高海印的影响,当然,更暴力的方法是杀死拥有者,至高海印会自动飞回深海之中,等待下一任主人降临。 击落遮天云缯之后的星辉,直上九霄,与至高海印取得了联系。 下一秒,不曾关闭的捕猎之门突然就像喷泉般疯狂射出大股巨浪,七十多扇捕猎之门同时吐水,巨大的水流冲击上岸,掀起疯狂的洪浪,宛如海啸。 古菲亚与宿贞等人混战的地方远离河岸,三分钟之后,也有水流激增,淹没众人脚踝。 “海神夷拉屠在上,愿您的荣光,遍布水与陆。”古菲亚口吐祈祷之音。 水域中发出轰隆的巨响,更多的海水从捕猎之门中疯狂倒灌,似乎要将大西洋的海水全都冲上不列颠群岛。 “老大。”常燕飞眯着眼睛观察了一段时间,向谢茂告状,“你家的毛球,好像在……吃零食。” 随着剩下的七十八扇未关闭的捕猎之门涌出巨量海水,烟水世界另一边的怪鱼战船也喷涌而出。毛绒绒在关了二十多扇门之后,专注力下降,当它看见一条巨大的怪鱼时,实在忍不住了。 它疯狂地张大自己的嘴巴,含住那条长达百余米的怪鱼,吧唧吧唧吞了下去。 ……满足地打了个嗝。 书灵小女娃爬到它身边时,它正拍着肚皮,看着远处更多的怪鱼流口水。 “囡囡,吃鱼。”它带着小女娃往前爬了一段,小女娃炸毛地指着还没关闭的捕猎之门。 这一片水域太混乱了,谢茂等人肉体凡身,想要快速通过几乎不可能做到。衣飞石就把摄魂花小女娃差遣去督促毛绒绒继续干活。小女娃是灵体,爬得很快。不过,她比较喜欢吃巧克力等人类食品,并不喜欢吃生鱼。 毛绒绒认真考虑,关了门是不是就没大鱼吃了的问题。它懂得可持续发展,有门才有源源不断的大鱼吃,没有门,没有大鱼。 小女娃用屁股对着它。 “我去把外边的门都关了。那一个留下来,我们吃鱼。”毛绒绒指着最近的一扇捕猎之门,说。 古菲亚的感知里,捕猎之门不再从泰晤士河沿岸堵塞,转而从远离伦敦的水域,开始一扇扇疯狂快速地关闭。她对至高海印的感应又变得稀薄了。一层奇怪的东西覆盖在天穹之上,阻断了她和至高海印的沟通。 ——她始终没能抓住乱窜的宿贞,身边的骑士反倒被催眠了四五个。 宿贞在空阔的云天中飞跃,兜得背后一群骑士和混战中的各方团团转。试图偷袭她的华夏修士都快被她几鞭子全抽灭了,海族能在水中畅游,奔跑飞跃的本事就差的多了,所有人对着能短暂御空飞行的宿贞都束手无策。 不过,此时人类的心情都很沉重。 地上积水渐渐增多。 一旦水位没过膝盖,或是大腿,所有人类的战力都会被大幅度减弱,海族则如鱼得水。他们所在的位置地势较高,真到了水淹膝盖的地步,大半个伦敦城都没了。 海族对此则充满了信心。殿下已经召集了巨船族战士,海水倒灌淹没大地,人类只会越来越弱。 时间站在它们的一边。 惟有古菲亚,疯狂关闭的捕猎之门在催促着她,再不赶紧拿主意,她就要失败了。 “海神夷拉屠在上,您的旨意,众域皆行。” 古菲亚再次吐出祈祷之音。 天上的至高海印轰地飞下一道深蓝色的光晕,穿破了刚刚覆于天穹之上的遮天云缯,落入古菲亚的权杖之上。她目光尖锐地将权杖指向了宿贞:“我要她的皮囊空空如也,我要她的灵魂驯服如鱼,我将秉承海神之旨意,将神圣光荣从海域带上陆地——” 那一道深蓝色的光晕在权杖中化为飞跃的光符,朝着宿贞穷追不舍。 宿贞跑得不算特别快,她很灵活。年轻时就打遍青盟无敌手的战斗型修者,她的对阵经验很丰富。她的每一次的躲避都显得恰到好处,大部分时候,她处于松弛的休闲状态,察觉到猛攻时,才会消耗一部分力量疾速闪避,很快又解除紧绷状态,开始休息。 这一道从至高海印上飞下来的深蓝符号追得她有点累——别的人都不会飞,符号会飞。 而且,那符号仿佛有生命,对她死咬不放。 几次追逐之后,宿贞试过各种方法,打不散,撞不烂,什么都挡不住。 眼见宿贞试了几次都无法脱身,丁仪回头看了虾饺一眼,二人目光轻轻一碰,虾饺的眼神变得冰冷。丁仪深吸一口气,招呼宿贞:“宿夫人——” 宿贞见她从怀里掏东西,显然是有了解决之法,迅速翻身过来。 丁仪什么都没掏出来。 她顺势挡在了宿贞背后,将蓝色符号拥入怀中。 这符号必须有人献出皮囊和灵魂才会停驻。树不管用,石不管用,死在地上的尸体也不管用。 一瞬间,丁仪的皮囊空空如也,灵魂飘入空中,朝着古菲亚飞去。 正如古菲亚的旨意。 “——日。”宿贞爆了粗口。 她赤手空拳抓住了丁仪飞出去的灵魂。 不管怎么说,拉住丁仪的灵魂,她总会有办法的。然而,丁仪的灵魂在她手中倏地灰飞烟灭。 恐防灵魂被古菲亚所奴役,丁仪在选择替宿贞挡住符号的时候,就决定了自毁。 她在特事办执事多年,懂得很多小窍门,也有许多事前准备。海族擅于操纵人类的灵魂,在决定来伦敦的那一刻,她就做好了身体与灵魂一同死亡的打算。 谢茂是饵。 她也是饵。 死亡来得猝不及防,又早有准备。 这位在特事办战斗了一辈子的女战士,没有留下一句遗言,就将自己的一切都抹去了,连带灵魂。 “咨尔水精,不得昌生。皮毛虍蛭,犬齿断绝。朕以钧旨,明发三界:血恨尔血,肉食尔肉。天苍苍兮,敢与朕同?同必死籍!”宿贞咬破食指,指天诅咒。 她是咒术大家。 当初一句话没说,就差点把容舜咒死,此次以血誓天,威力倍增。 常家一直有两套并行的传承存世。其一是道术,其二是巫术。巫术来自于常家老祖。宿贞的诅咒,就是巫术传承下的一支。 海族免疫所有道术。可是,它们是否也免疫咒术呢? 宿贞不知道。她只是气得要疯了,不做点什么,她会当场爆炸。她对古菲亚宣战:血债必血偿。只要我还活着有一口气,就要杀你一户口本。 话音刚落。 古菲亚手中紧握的权杖,砰地一声,化作齑粉。 所有海族都懵了。那可是帝国至宝,代表着海族荣耀与威严的权杖,它本身就是一件祈祷圣物,拥有庞大的力量。怎么会突然碎掉? 一直立场摇摆不定的虾饺立刻说:“容夫人!诅咒有效!诅咒有效啊!” 道法无效。诅咒有效。 权杖护主。 倘若古菲亚手里没有那柄深海帝国之杖,已经被宿贞给咒死了。 全场人类陷入了沸腾,人类修士对海族怪物一直束手无策,打得全场修士节节败退。如今终于找到了有效的攻击手段,怎能不兴奋?连王琳雨都跃跃欲试。 虾饺期盼宿贞再诅咒一次。 古菲亚已经失去了深海帝国之权杖,她躲不过下一次诅咒。 古菲亚神色冷漠而严肃地盯着宿贞,当她看见宿贞同样冰冷无情的双眸时,她笑了。 “她用血诅咒我,用命诅咒我。”古菲亚毫不留恋地拍拍手中权杖的灰烬,“‘天苍苍兮,敢与朕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她已经快要死了。” 众目睽睽之下,宿贞吐出大量鲜红的血液,脸色苍白如死。 剩下存世的华夏修士纷纷念出自己懂得的诅咒,将咒术一一扔在古菲亚身上。 “伪术。”古菲亚不屑地看着他们。 只有宿贞的诅咒来自于数千年前,从未断绝。那古老的咒文,能够伤害深海中的异族。 ※ 毛绒绒已经关闭了九十八道捕猎之门。 仅剩下伦敦市内唯一一扇,它打算留着,吃里边源源不断涌出来的大鱼。 它不止自己吃,还招呼书灵小女娃吃,连黑猫过来了,它也分给黑猫吃——有一个不断冒鱼出来的大坑,毛绒绒显得很大方。岳云说了嘛,好东西要懂得分享,大家好吃才是真的好吃。 谢茂不得不吃了水中陆行草游过来,强行镇压:“把门关了。” “爸爸,这个坑里会冒鱼。”毛绒绒试图说服。 被谢茂看了一眼,毛绒绒秒怂,垂头丧气地对着刚刚冒出来的一只大鱼叹了口气,揉揉肚皮,先啊呜吞了一只,这才倏地蹿进捕猎之门,把最后一扇门关好。 门,终于关上了。 毛绒绒却没有回来。 谢茂左等右等不来,担心毛绒绒出了危险,独自扑入水中寻找。 衣飞石自然立马就追了上去,帮着四处搜寻。容舜和常燕飞也都吃了水中陆行草,都要帮着找,黑猫扒住常燕飞的短发,没好气地说:“它躲在里面吃鱼,自己不想回来。” 常燕飞觉得大概也是这么回事,可是,找不找得到是运气问题,找不找是态度问题。就算找不到毛绒绒,他为了抱住谢茂的大腿,也得跟着假表弟一起在水里搅和啊。噗就扑进了浑浊的水中。 到处都是水,黑猫连个落脚处都没有,常燕飞扑进水面,它就跟着掉水里了。气得喵喵叫。 把捕猎之门附近的水域搜寻一遍,没有任何异状,谢茂也确定毛绒绒是故意留在了烟水世界。 他宣布结束了搜寻之旅,与衣飞石几人找了栋小楼,坐在楼顶上,商量对策。 事实上,关闭捕猎之门之后,谢茂觉得他能做的事已经很少了。截断了海族的退路,剩下的事总不能他们小猫两三只代替伦敦当局来做。城市里的怪物清理,还得军方出手。 谢茂打算支援一些改造枪械。至于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他不想去做改造。 海族入侵之后,为了控制局势,伦敦军方的某些行动也很不人道。一枚导弹下来,深海士兵倒了一片,附近的市民也都伤亡惨重,基本上到了无差别攻击的地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谢茂不肯负担这密密麻麻的因果,以后应劫时太麻烦了。 常燕飞态度更明确:“我可以帮着救救人。到处都是平民。” “我得回伦敦分公司看看。”容舜在伦敦还有产业和雇员要照顾。 “分头行动,注意安全。”谢茂说。衣飞石当然跟着他。 就在关门小团队准备化整为零时,米粉传来了前线的消息。 丁仪死亡。 宿贞诅咒古菲亚有效。 宿贞即将死亡。 米粉和谢茂是通过手机短信联系,这种联系对常燕飞而言是不加密的。 丁仪是常燕飞的老板,宿贞是常燕飞的大姑,哪个死了他都难以接受:“老大,给我地址,我要去看看!”他没有具体说什么事,并没有拖容舜下水。 宿贞诅咒古菲亚有效,其他修士诅咒古菲亚无效,具体什么原因,谢茂和常燕飞都清楚。 因为传承。 常家的诅咒来自老祖,老祖本身就是上古大巫,他留在常家的巫术从未断绝。其他隐修家族没有常家的传承那么完整,或者说,他们的咒术未必是巫术,所以会失效。 如今宿贞撑不住了,常燕飞能顶上去。他也有巫术传承。 …… 最终,还是一起去了前线战场。 容舜默默地听着谢茂转述前线的战况,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他们究竟想做什么?” 古菲亚突然上岸,是偶然也是必然。 偶然在于谢茂抢出了容锦华的灵魂,惹得古菲亚强行带兵攻打伦敦,想要夺回容锦华和容锦华所藏的东西。必然在于,特事办派出谢茂做饵的同时,就一定考虑到了古菲亚的反应—— 谢茂来伦敦拿东西。虾饺给了谢茂一份文件夹,那是一把开启神秘保险箱的“钥匙”。 古菲亚会放过这把“钥匙”吗?她迟早也会来抢夺。 让伦敦当局猝不及防的是,古菲亚的动作会这么大,直接水淹陆地,攻打城池。 抛去这么大的阵仗不提,在用饵引诱古菲亚的同时,特事办难道没想过对付古菲亚的办法?他们就这么抛饵出来,连个捕兽工具都没有?然后,就这么和叼住饵食的巨兽对峙,差点被巨兽一一咬死? 要知道,宿贞突然诅咒古菲亚成功,完全就是个意外。 换句话说,特事办挑事之前,根本就没有对付古菲亚的把握? 容舜想不通这个问题。 “他们有原|子|弹。”衣飞石记起了谢茂说的话。 容舜和常燕飞都愕然不信地抬头。谢茂和衣飞石的表情都很淡然。 海域这么大,海族选择在泰晤士河底开启捕猎之门,难道是一个偶然?十九年前,容锦华原本是要去纽约出差,临时改道到伦敦送东西,难道是一个偶然?特事办在伦敦砸了这么多人力物力,不惜牺牲一位当权主任,难道是一个偶然? 大国博弈。连曾经的日不落帝国都成了牺牲的棋子。 谢茂并不想让核弹带着不列颠岛与海族一起沉没,所以,他一定要关上捕猎之门。 所以,虾饺要阻止他关门。 让海族倾巢而出,在不列颠群岛上彻底毁灭,这原本就是特事办的计划。 一直沉寂的手机突然有了信号。 容舜连忙接通连线,童画满脸憔悴地出现在画面中:“舜爸爸,你要马上离开那里。这个世界已经疯掉了……为了阻止通讯,他们居然打掉了一个通讯卫星,苍天!” “华夏?还是……”容舜问。 “当然是灯塔国啊!理直气壮打人家还说我是为了你好的国家,除了灯塔国没有第二个了。”童画脸色很严肃,“舜爸爸,我很认真的。我给你偷了一架飞机,是一架废弃的运输机,反正,其实还能用,我联络到了飞行员,你和谢先生、石老师马上去集合地点——” “我没有确切消息。” “不过,我关注了灯塔国几个军用卫星,数据传输都很不正常。” “我怀疑他们想干一票大的。” 童画大概是太紧张了,一直简单干脆的句式没了,一直在和容舜叨叨。 容舜也想明白了。 为什么容锦华当初要去纽约,中途改道伦敦。 因为,特事办负责做饵,灯塔国负责捕兽。这是十九年前就布好的局。 346.乡村天王(105) 童画催促容舜赶赴废旧机场即刻离开, 容舜和衣飞石都没法儿走。 特事办等人求仁得仁求死就死, 谢茂说了不管他们就不想管了。宿贞不一样。 她来伦敦之前,根本不知道会遇到这种末日灾难片的场景,她就是单纯来找儿子。容舜出于感情,衣飞石出于道义,谁都无法舍弃她独自逃生。 再者,容舜任职总裁的盛世安全集团,在伦敦分公司的在职员工就有二百余人。要容舜扔下他们独自逃命?他也做不到。童画给他偷一辆“废旧”的“运输机”也不是没道理。跟了容舜两年, 童小姐显然很明白容舜这种危急关头都不忘带着小弟一起逃命的倔拐脾气。 【我已经和Tony联系上了, 他会负责线下通知。】童画汇报详情。 如今伦敦一片混乱,海族入侵时, 所有电信服务商提供的基站通讯就全断了, 美军雪上加霜发导弹打掉通讯卫星后, 卫星电话也废了。连伦敦军方都处于各部不能联络的状态, 普通人能怎么办? 习惯了电话联络的现代人瞬间回到一百年前, 交通基本靠游, 通讯基本靠吼。 一团乱麻中,童画只能把线下通知交给Anthony, 线上通知则依然由她自己操作。 童画有伦敦分公司的所有员工联络方式, 她要做的事,就是继续“借”那个辐射伦敦范围的通讯卫星, 把所有员工的电话一一激活。——就和她现在对容舜手机所做的事一样。 “规划路线。我有东西给Anthony。”容舜和Anthony分开时, 谢茂还没做出海魂印枪械。 有了童画在线上联络, 所有人都轻松了许多。 谢茂沿途捡了十多把浸泡在水中的枪械, 它们的前主人都死在了深海士兵的屠杀之下,他一一改造,制作无限子弹的海魂印枪械,衣飞石则带着容舜、常燕飞一路清场,全无敌手。 行至半途,童画提醒后,容舜离队,扛着谢茂所做的枪械,去与Anthony汇合。 Anthony会去尽量搜救自家公司职员,训练有素的各种前职业军人带上海魂印枪械,足够保护大部分人安全抵达汇合点,等待撤离。 看着容舜涉水而去的背影,衣飞石心情很复杂。 “先生,您能确认母子间的关系吗?” 途中,深海士兵依然嚣张跋扈,衣飞石不得不护在谢茂跟前,杀怪开道。 “你想问,丁仪是不是容舜的母亲?”谢茂也没闲着,一路上继续改造枪械,“是。也不是。” 古代人如衣飞石当然不明白代孕是什么意思。 谢茂完成了今天的科普日常,说:“他和丁仪的关系非常淡,又是母子命格。我随口诈了丁仪一句,她的反应告诉我,我没有猜错。” 原本容锦华那一句“丁小姐的儿子”就让衣飞石够混乱的了,谢茂科普了一通“A男精子和B女卵子做成受精卵放进C女的子宫”之后,衣飞石的感觉就更乱了。 不管丁仪是容舜的生母还是孕母,她都是容舜的母亲。 ——还未相认,丁仪就死了。衣飞石很为容舜遗憾,更担心容舜崩溃。 上一辈人的“情史”太彪悍,留下的遗憾却要子女去承受,衣飞石觉得这种行径很不负责。 他大部分时间生活在谢朝,很多时候都要向家族利益妥协,个人利益服从家族利益,那个时代的绝多数人都被束缚在其中,离经叛道者极其有限,几乎每个人都在讲究“负责”。新时代就不同了,时代的进步割裂了家族的存在,人们纷纷追求个性,不仅不对长辈负责,很多时候也不对子女负责。 衣飞石知道封建古板不大好,可是,他正儿八经地觉得,容锦华在处置宿贞和丁仪的事情上,还不如谢朝的老封建做得好——容舜哪怕是个妾生子,从小知道自己生母是谁,从小被嫡母苛待教训,也比先受宿贞冷暴力,再骤然接受生母死亡的情况好太多。 人最痛苦的不是经历磨难,而是惶惶然不知来处,求之不得亦从不心安。 衣飞石原就同情被宿贞冷待的容舜,那是一种隐隐的同病相怜。如今知道容舜是他这个身体的血亲弟弟,还未相认的生母也死了,长兄如父的情绪又钻了出来。 衣飞金照顾他十多年,他知道顶门立户庇护兄弟的大哥该是什么样子。 “他身上一直带着标记,有危险我能知道。这不是还有童姑娘么?”谢茂安慰道。 谢茂很了解衣飞石。相比起马氏留在衣飞石生命中的遗憾与伤痛,与父兄妹子相处的亲昵愉悦,对衣飞石来说更重要。 作为儿子,衣飞石领受了父亲的荫庇,作为弟弟,衣飞石领受了兄长的教养保护,作为哥哥,衣飞石一直被妹妹仰慕信任依赖——对衣飞石来说,这些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感情。 得不到的遗憾固然铭心刻骨,唾手可得的一切难道就不重要了吗?不是的。那些滋养过衣飞石生命的珍贵情感,只会更加被他所珍惜。 人在一段感情中得到了多少,遇见后来者,就会忍不住同样地回报。 一直到容舜绕路回来重新归队,衣飞石才放下心。 他始终没在容舜跟前露出任何异色,把谢茂刚做的一把改造枪械递给容舜,教他防身。 ——容舜把带去的所有枪械都留给了Anthony,真不知道Anthony能怎么扛着走,也不知道容舜一路怎么空手杀了回来。 “谢谢老师。”容舜一拿到枪,就立刻接手了另一边的开道任务。 除了谢茂,除了听见谢茂、衣飞石谈话的常燕飞,谁都不知道衣飞石对容舜的关心。 毕竟是老年人了,只习惯默默关注,不大会嚷嚷得尽人皆知。 ——谢茂和衣飞石私底下几次讨论过容舜的问题,也暗中救过容舜的命,容舜本人并不知情。 二人早已把容舜当做可怜又乖乖的自家子侄看待,容舜心目中,他俩依然还是神秘莫测的两位“老鬼”,小心翼翼地供奉着,半点不敢得罪。 【已经联络上四人了,我让他们暂时在机场附近的汽车站集合。】童画于线上汇报。 好不容易偷了一辆能飞的运输机,联络上可靠的飞行员,那是容舜安全撤离的唯一希望,这紧要关头,童画不会轻易信任任何人,包括即将要打包带走的分公司职员。 只在容舜抵达机场附近之后,她才会告知Anthony准确地点。 现在,被差遣得团团转的Anthony,甚至都不知道他们的撤离方式是一架偷来的废弃运输机。 “你能看见前线情况吗?”容舜问。 【阴影覆盖。】卫星也没辙。 “那是至高海印。等同于海族的‘卫星’。古菲亚能用它号令海族、与其他王族联络。” 谢茂讲述自己从白毛怪记忆中得知的海族常识,“童小姐,可否请你察看别的城市上空,是否有同样的‘阴影’存在?” 他总觉得特事办的图谋不会这么简单。 把海族引上岸一网打尽?太简单粗暴,容错率也太低了。只可能是目标之一。 可惜,白毛怪也不知道古菲亚想要的那件东西究竟是什么,只知道非常重要,关系到海族的生死存亡。否则,倒是可以倒推一下特事办的动机意图。 前线战况全靠米粉用鬼眼观察到的图片传递回来,宿贞因诅咒重伤,其余修士道法无效,战局瞬息之间逆转,又回到了一帮子杀马特怪物追着宿贞跑的局面。宿贞此时狼狈极了,丁仪已死,她身负重伤又孤立无援,仗着经验几次从骑士手里堪堪逃脱,稍微战局激烈一点,她就吐血。 衣飞石看了图片就默默扣住,并不让容舜着急。着急也没用,大家也不能飞过去。 常燕飞倒是挺着急的,那是他亲姑姑。想让黑猫如法炮制开阴路,叫了半天黑哥,许诺一百箱猫罐头,黑猫也没出现。——把猫往水里扔,没挠死你就不错了,还指望它不生气任劳任怨? 谢茂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真让宿贞被古菲亚怼死了,小衣只怕要遗憾很长时间。 咒术这个东西,它本来就是无视距离的超限攻击。 也不是一定要面对面咒人才管用。多少咒术大师做法千里之外,杀敌闺帷之中。 谢茂刚刚点亮了诅咒系技能树,自认比常燕飞这个似懂非懂的半吊子厉害点,当即停下脚步,以七棵天地树筑成小型防护罩,开始在随身空间里的植物基因库里的寻找咒物替代品。 想要一次性咒死古菲亚这个大BOSS,谢茂决定更谨慎一点,加上咒物更保险。 集齐十二种咒物,各自炮制完毕之后,还缺一个施法器皿。这东西是越阴邪污秽越好。 如今伦敦已成泽国,找东西极其地不容易,谢茂还是得从随身空间里找。问题在于,谢茂在未来所习皆堂皇道术,本身也不爱用邪法,他的随身空间里能有什么阴邪污秽的东西,可以充作施法器皿? 谢茂绞尽脑汁想了半天,突然想起,在杭市勘察顶呱呱食品厂工程师杨守清死亡现场时,曾经被他收缴了一尊极其邪恶的弥勒佛像。那等邪物原本应该做法之后覆土深埋,一直以来波折不断,那东西居然就扔在随身空间里忘了处置。 冥冥之中,似有天定。 谢茂数息静心,将那一尊邪神弥勒佛像取出,把十二种咒物倒扣入佛像之中。 这一次诅咒,他必须用自己的血肉作为咒力。当他拿出一把金柄银刃外饰诸宝的短刀时,在旁屏息凝神围观的所有人都没有想太多。无非是割破手指,放一点心头血出来。 下一秒。 谢茂将左手小指齐根削断。 常燕飞与容舜都惊住了,衣飞石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不过,他仍是最镇静的一个,侍立旁侧一动不动,默默看着谢茂施法。 “以吾骨血诅咒。速死,速死,速死。”谢茂用未来古音重复了三次死亡。 他每说一次“速死”,就有一股鲜血从他尾指削落的断茬处飙出,落在咒物之上。 通常咒术成功之后,天地间会出现元炁被调整后的异象。或是晴空霹雳,或是夏日飘雪。有时候天边突然地出现一抹云霞,也都可能是咒术成功的应征。 谢茂施咒之后,没有一丝异象出现。 常燕飞只觉得汗毛倒竖。 他是修者,天人感应比普通人强,血淋在咒物上的瞬间,他就感觉到一丝阴森的邪恶,那邪恶甚至抵住了他自身的阳炁,抵住了此刻光天化日之下的正大。 常燕飞可是堂堂正正的雷法修者!雷法是一切邪法的克星。 他居然被那丝邪恶摄住了。 容舜则清楚地看见,被倒放着的弥勒佛像,突然睁开眼,露出了一丝极其邪性的微笑。 轰隆—— 极远处,突然之间黑云压城,也不见闪电破空,突然就是一道可怖的炸雷声传来。 暴雨倾盆大作。 几乎是在短短的十几秒间,暴雨就随着云层侵袭而至。 关闭捕猎之门后,城中的积水就不再增长,这一场降水量近乎变态的暴雨让海族们欢呼。 它们喜欢水,它们需要水。倘若洪水彻底淹没这个城市,它们甚至都不必再战斗。参与追捕宿贞的杀马特们也露出天助我也的欢喜,口中呼喊着海神夷拉屠的圣名,嗷嗷打了鸡血,对宿贞展开疯狂追击—— 唯有古菲亚。 她看着那场从天边压下来的暴雨,任凭暴雨敲打在身上,满脸不可置信。 她漂亮的长裙以鲛绡织成,在水中根本不会显得湿润。洪水涨到了所有人的小腿肚,不说人类,连骑士的靴子都沾湿了,唯有她,海族女王古菲亚,她就似在艳阳高照的天气行走在草地上,始终光鲜亮丽,风度翩翩。 暴雨就似瓢泼而下,把古菲亚的长裙浇湿。短短三秒钟时间,古菲亚就和所有人一样成了落汤鸡。 更残忍的是,暴雨从旁人身上淋下,淌出来的依然是水。 暴雨从她身上浇灌而下,濡湿衣裙之中,淌出来的竟然是一片片深色的血渍。 多少暴雨淋在她的身上,她就淌出多少鲜血。鲜血将她脚下的洪水染红。她流出来的竟然不是海族怪物般的紫色鲜血,是鲜红色。 “夷拉屠……”古菲亚睁不开眼,她努力想要抬头看天上的至高海印,“你要抛弃我了吗?” 暴雨落在宿贞身上,她同样不可思议,伸手接住云层上泼下来的暴雨:“山川咒术。” 咒术也分很多种。 最常见的是巫神咒术,借用的是祖巫的力量。这也是最不可捉摸的一种咒术。 因为,没有人知道祖巫是怎么想的,也不确定祖巫肯不肯借下力量帮忙咒人——祖巫看人就是全凭眼缘,血脉、资质都没用。而且,自从祖巫消失之后,有人说他们是都死了,巫神咒术威力大减,远不如上古时期那么威风。 另一种,则是山川咒术。 这是一种更类似于道法的咒术,以自身为引,调动天地山川的戾气,集中诅咒某个对象,等于借天地之力碾压蝼蚁。这种咒法既不易学也不易精,对天地本源的了解要求极深,很多人连门都入不了,遑论小成大成。所以,它虽然很厉害,学它的人依然极其地少。 祖巫消失了,巫神咒术却拥有着完美的传承。山川咒术不依靠祖巫,它的修法却失传了。 就凭着常燕飞那么二三不着乱七八糟的咒术教学,再加上海族那一批神秘的海魂印,谢茂就复原了整个山川咒术体系。以骨血为引,以山川戾气作刀,成功咒杀海族女王。 “夷拉屠!” 古菲亚发出尖锐的啸叫,直上云层,与天上的至高海印形成共鸣。 “夷拉屠——!” 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古菲亚衣衫紧贴躯体,满身血污,脸上也沁出鲜红的血水。 她嚎叫着,悲鸣不止。 一直笼罩在伦敦上空的两枚至高海印上下交叠,摇摇欲坠。古菲亚气竭倒地的同时,那两枚至高海印毫不留恋地破空飞去,沉落在遥远的深海之中,等待着下一任主人出现。 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杀了古菲亚。 除了宿贞,在场众人甚至都不知道古菲亚死于山川咒术。 古菲亚倒下的那一瞬,空气中的暴雨都似凝固了,只剩下哗哗拍入水中的寂寞声响。 ※ 谢茂耐疼的功夫一直不怎么样。 短短几秒钟时间,他就紧皱眉头,疼得额上冷汗淋漓。倘若不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简直都要忍不住蹲在地上抱住自己的手了——断了一根手指诶,能不疼吗? 至高海印飞去深海的同时,他面前的邪神弥勒佛像也咔吱一声,化作两半。 衣飞石稳稳地接住了那一根还鲜活的断指,握在手里:“先生,您有办法……的吧?” “什么东西你都敢伸手!”谢茂捏住他握住断指的手,勒令他即刻松开。 衣飞石腕间筋骨被死死掐住,按道理说,他应该在钳制下被迫松手。 可是,地上的污水与大腿平齐,一旦断指掉下去了,就彻底被弄脏了。衣飞石能感觉到手心里断指火烧火燎的滚烫,似乎要烧透他的掌心,他还是不肯撒手。被谢茂掐得太狠,他硬生生地将手转过来,手心朝上握拳,托着那枚断指,看着谢茂。 ——你答应我,不会把断指扔了,我才打开手心。 “我自己能长出来,你是不是认为我傻?”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拿出采集手套戴上,“快撒手!” 衣飞石还是不能将谢茂的断指随意抛弃。那是陛下的肢体,怎么能……扔了? 他犹豫片刻,将装着阴阳灯的琉璃盒子取出来,将断指放进去,收回青玉简空间里,稳妥地放好。具体怎么处置,他还要想一想,反正不会随便扔在异国他乡,任凭腐烂。 “我告诫过你。不该伸手的时候,不要伸手。”谢茂口气不大好。 他左手尾指疼得半边身子都似不好了,戴着采集手套调整到修复功能,又看衣飞石握着他断指的那只手。大半个掌心都已经被烧得焦黑,隐隐带着一股肉香。——也就衣飞石这样无知者无畏,才敢去抓施术之后的咒物。连谢茂自己都不敢轻易去碰,收拾好即刻覆土深埋。 身为臣下,珍重君上御体,衣飞石不认为自己做得哪一点有错。可谢茂拉着他的手训斥,他似乎就成了不懂事被父亲责怪的孩子,被训得极其难堪。明明他和谢茂的关系不是这样的。 旁边常燕飞和容舜都假装没看见,一个假装看天,一个认真玩手指。 “我错了。”衣飞石避着两个电灯泡,低声赔罪。 他认为自己没错没有用,谢茂发脾气了,他就下意识地认错赔不是,想要哄谢茂展颜。 谢茂阴着脸把剩下另一只采集手套套在衣飞石手上,同样调整到修复功能。谢茂没有说这手套是干什么用的,他沉着脸发脾气的时候给套上,想来衣飞石也不敢轻易摘下来。 衣飞石知道该怎么顺谢茂炸起的毛,正要软语温声说几句甜话—— “伸手。”谢茂突然对容舜说。 容舜莫名其妙。 围观的常燕飞也莫名其妙。 衣飞石整个人都不好了,连忙上前:“先生,先生……” 对谢茂迁怒秉性丝毫没有了解的容舜,已经很老实地把手伸了出来。干什么呀? 啪—— 容舜懵了。 围观群众常燕飞也懵了。 谢茂居然还不撒手,拿着雷击桃木剑敲了容舜傻呆呆的手背第二下,修长白皙的手背被敲得通红,虽说不伤筋也不动骨,容舜平时练拳时强度还更大一些,但是……这是被打手背了啊?凭什么呀! 衣飞石连忙把容舜红通通的爪子捂了回去,拉着他到一边:“不关你的事,对不住。” 容舜这会儿都没明白这是怎么个脑回路,难道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老鬼先生不满意了?……他刚才不该低头玩手指,应该和常燕飞一起假装看天?玩手指很扎眼? 衣飞石已将手摊在谢茂跟前:“先生,我……” 谢茂看他一眼,将雷击桃木剑收回随身空间,态度很明确。 就是舍不得打你,我才打你弟弟。 搁谢朝,这会儿倒霉的就是衣飞石的心腹下属,且不是轻飘飘打两下手背就完事了。 衣飞石头大如斗。谢茂大概是早就想这么干了,可惜,从前衣飞石勉强在乎的人,只有石慧一个小姑娘,谢茂还没有无耻到打小姑娘的地步。 现在容舜成了衣飞石纳入庇护范围的小弟弟,得,迁怒对象终于有了。 你让我不痛快,我就打你弟弟! 347.乡村天王(106) 失去了皇帝那层天然正确的身份, 谢茂对容舜的迁怒就变得很莫名其妙了。 他自然是管杀不管埋, 揍了人就跑,留下衣飞石尴尬极了,还得想想怎么跟容舜解释赔罪。 ——搁谢朝,他不必解释,受迁怒挨揍的, 在旁围观的,全都明白皇帝那蛮横的脾性,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和我发脾气,不与你相干。” 衣飞石真解释不好, 只得再次赔罪,“实在对不住你。” 容舜好像听明白了。 先生和老师发脾气,结果打我?这是默认老师会护着我? “打疼你没有?我看看。”衣飞石问。 容舜伸手给他看:“不疼。没事。” 确实没什么事,只稍微有些发红,都不必揉药。衣飞石还是很认真地给看了一会儿, 表示关心。 容舜再三表示没什么关系, 打两下也不疼,就算打疼了,谢先生是长辈, 难道他还敢抗议?他的态度让衣·老封建·飞石很满意,嘉奖安慰两句, 才结束了这场闹剧。 看着衣飞石步履匆匆追着谢茂而去的背影, 常燕飞凑近来问:“真没事儿?” 容舜摇头:“没事。” 只有他自己清楚, 谢茂看着动作大,其实没怎么用劲儿,虚张声势罢了。 “老大要教你咒术。”常燕飞满眼艳羡。 常燕飞是咒家内行,当然知道谢茂咒杀古菲亚所用的山川咒术何等高级。 在京市飞往巴黎的航班上,谢茂曾经承诺过,只要容舜帮他做好电影项目策划,就教他咒术。现在常燕飞明白了。什么策划案都是幌子,谢茂就是偏心,想要提携容舜。 谢茂和衣飞石两口子置气,想都不想直接拿无辜的容舜做筏子,可见在谢茂的心目中,衣飞石很在乎容舜,谢茂自己也没拿容舜当外人——必须是自家徒弟了啊,师父打徒弟,可不就是打了也白打? 常燕飞满眼艳羡说明了他此时的心情:我也想当徒弟。 见容舜不搭茬,他直接要求了:“表弟,你还需要师哥吗?要不,你去跟你师父说说?我有咒术基础啊,你看师父他老人家每天都很忙,你有什么基础知识不大明白,师哥我立刻就可以给你解决了。怎么样?了解一下!我很优秀的。” “……”容舜无语。 从“你师父”到“师父”,您顺杆爬得倒是挺快啊? “再说你看你这细皮嫩肉的,打疼了吧?以后表……以后师娘再和师父置气,就让师父揍我。要不我们轮流?”常燕飞啪啪拍胸脯。 “走远了。” 容舜不想理常燕飞,一枪干掉前面的深海士官,追着衣飞石快步离去。 常燕飞一路上都在絮叨,无非是要容舜去帮着说说话,问谢茂是否需要第二个徒弟。 他自幼在常家长大,学的是常家的功法,并未另行拜师。 根据他家的规矩,他可以另择师门。常家势大,就算他学了别派功法,师门也不敢和他家抢人,等同于去外边挖了一门功法回家。也正是因为这个规矩,但凡家业庞大的门派都不会收常家子弟为徒,怕经典外流。 谢茂当然是个例外。常家的势力对谢茂不顶用。常燕飞若拜他为师,就得守他的规矩,他说不许回家,常燕飞就得留在师门效命,他说不许常燕飞泄露经典,常燕飞就不敢抄经回家。 常燕飞想跟着谢茂。因为安全,也为宽广得看不见边际的未来。 ……对假表弟简直羡慕嫉妒恨! 谢茂有心等着衣飞石追上来赔罪认错,走得并不很快。 哪晓得左等右等衣飞石都不来,他悄摸摸回头,瞥见衣飞石居然握着容舜的手看了又看,二人还很亲昵地靠头(并没有)说话,顿时觉得正在重生的尾指都不疼了。 衣飞石追上来之后,谢茂也不说话,拿着枪边走边清理街道。 衣飞石也不说话。 二人挨着拿身边的海族怪物出气,走过半条街之后,衣飞石才默默拉住谢茂的手。 谢茂左手戴着采集手套,衣飞石右手戴着采集手套。想要牵手,两人都不能再持枪。——换句话说,衣飞石能顺利拉住谢茂的手,是因为谢茂也在同时腾了手给他,任凭他牵住。 “先生不生气了?”衣飞石问。 “你猜。” “……生气?” “你再猜。” “假装生气?” “呵。” “谢谢先生。”衣飞石讨好地亲他手心。 “谢我什么?” “假装生气总比假装不生气好。” …… 二人又开始毫无意义漫无目的的瞎扯。 很快就说到了“你就是仗着朕喜欢你”“可是我也很喜欢陛下呀”的无聊甜话上。 身边都是马上就要死去的海族怪物,二人说得毫无忌惮。衣飞石为了哄谢茂开心,什么体统面子都顾不上了,哪样肉麻说哪样,谢茂果然被哄得很开心,生气是什么?朕从来不生气。 容舜追到半路,见谢茂与衣飞石手拉着手,肩膀靠在一起,各自用受伤的手划出杀灭符号杀怪,姿态极其亲昵默契,隐隐还能听见谢茂的笑声……他放缓脚步,不远不近地缀着。 “师父师娘感情真好。”常燕飞冷不丁地感慨一句。 ※ 赶到前线战场时,战斗已经结束了。 古菲亚莫名死亡之后,特别安全局与宿贞联手撂倒了在场所有骑士,倒灌城中的洪水也在朝着入海口回流。虾饺上前扶住不住呕血的宿贞:“容夫人,有什么可以帮助您?” “把丈夫还给我。”宿贞冷漠地说。 “常师叔,您这又是何必呢?让容叔叔去投胎不好吗?一旦沾染了因果,他……”王琳雨携剑而出,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虚伪笑容。她看得出来,宿贞是真的倾尽了全力,马上就要死了。 她害怕担心的是强不可挡的宿贞,可不是这个连连呕血、马上就要死去的女人。 啪地一声。 宿贞手中飞出一道冰雪长鞭,缠住王琳雨的脖颈,将她直挺挺地摔在了水里。 在战斗中始终把自己保护得很好,一张小脸妆容精致的王琳雨,瞬间摔成了落汤鸡。她惊恐地摸着自己的脖子,发现颈上只有一些冻伤,并未被深寒所戮杀,也不会死于冰晶之下。 她狠狠解下缠在脖子上的鞭梢,站直身形,俯视着靠站树边的宿贞。 “看看你。你连鞭子都抽不死人了。还在高傲什么?” “师父总说你青盟首座,天下无双,倘若不是容锦华,你大约会是第一个破碎虚空、成仙成圣之人。今日一见,也不过尔尔。” 王琳雨看着宿贞,眼露鄙夷之色,她是真的很看不起宿贞。 “我不是看不起的天赋。师父说你是不世出的天才,师父当然不会错。” “可是,你一个修士,一个天才女修士,耽于情爱,自废道行。你居然结婚生子?结婚?生子?简直可笑。天赋再高又有何用?你辜负了上天给你的一切!就凭你的性情,你那颗只想着男人的心肝,你就不配成仙得道!” “……容锦华已经死了,你还想要他的魂魄。你要去做什么?你要养鬼吗?” “你还想让容锦华做你的鬼丈夫?”她指着飘在水中的古菲亚,嘲讽说:“你说她欠日,你不欠日?她下贱,你不下贱?” 宿贞目无表情地听着。 这一类的攻击,在她和容锦华结婚之前,她就听了无数遍。她的朋友这么说,她的亲人这么说,所有知道她家世天资过往的人,全都这么说。她不会为了这种攻击生气。 当然,也不代表她可以容忍一个无名小辈,对着自己大放厥词。 闻明雅不得不提醒:“王仙子,你的……”他指了指脖子。 王琳雨看不见自己的脖子,伸手轻轻抚摸,惊恐地发现整个颈项都已经覆盖上薄冰,那冰薄如蝉翼,却怎么都无法敲碎,她的脖子已经不能随意转动了。 “你……”王琳雨害怕了,道法一试即知上下,她知道自己解不了这个法术! “把我丈夫交出来。”宿贞冷漠地说。 “大姑。” 常燕飞毫无顾忌地高喊一声,涉水而来,扶住宿贞。 谢茂与衣飞石站在一边,容舜想了很久,没有和常燕飞一起上前,选择站在衣飞石身边。 “飞儿,飞儿。”宿贞一改高冷模样,让常燕飞扶着自己,上前要抱衣飞石。 宿贞此时已近强弩之末,若非常燕飞扶着,她都站不稳。衣飞石连忙上前,扶住宿贞的一瞬间,他感觉到怀里的妇人那双手出乎意料地冰冷柔软——他能察觉得到,宿贞快要死了。 就在他心软的瞬间,宿贞倏地将一条白金手链拴在他腕上。 “!!”衣飞石想要抽手,已然不及。 那条链子似乎没有首尾,紧紧贴在他的手腕之上,很难摘得下来。 “大姑,姑姑,你……你快摘下来!”常燕飞比衣飞石更着急,“快摘呀!——表弟,你别动,你弄不下来,只能让大姑摘……” “这是什么?”衣飞石冷静地问。 “这是锁心链。我姑姑曾用它锁住一身修为。但是,它放我姑姑身上是锁修为,放你身上就不一样了……”常燕飞急得满头汗,“隐修世家大族的幼儿,常常会成为山精妖孽夺舍的目标,是为了获取正道修行资源,所以,我们家比较重要的孩子,出生之后,都会戴上父母祭炼的锁心链,保护魂魄不被驱逐,男童五岁摘下,女童七岁摘下。” “你现在都这么大了!快摘下来!”常燕飞急昏了头,没说到锁心链的重点。 它是一种以父母修为换取孩童平安的法器。随着孩子年纪的增长,需要消耗的修为呈几何增长,所以规定男童五岁、女童七岁时,必须摘下锁心链。一旦父母修为不够,直接折损阳寿。 宿贞目前奄奄一息都快要死了,她哪儿还有多少修为够用?这链子戴在衣飞石身上就是催母命。 “不用摘,不用。”宿贞看着衣飞石胖乎乎手腕上的链子,终于松了口气。 “我少女时的修为都在链子里,以后也用不上了,没关系。”人都要死了,还要修为做什么? 宿贞不怕儿子长大,她算过了,以她的修为,足以再保护衣飞石十八年。到时候,儿子都快四十岁了,再是天资惊艳,夺舍也没了很大的意义,应该就安全了。 “摘下来。”衣飞石说。 宿贞看着他的脸,眼神尤其温柔:“可惜妈妈不能陪着你了。” 如果可以,她想杀了谢茂。可惜,谢茂并不好杀,她也失去了拼死一搏的能力。 锁心链能防着儿子被夺舍,宿贞也并非不给儿子留后路。这世上可怕的事情太多了,若谢茂求而不得,恼羞成怒呢?她能保护儿子不被夺舍,可不能在死后保护儿子不被谢茂肆意折磨。 “如果你看清了自己的心,想要它解脱,就能摘下来。”宿贞说。如果谢茂折磨你,如果你实在受不了了,就把皮囊给他吧。原谅妈妈不能永远保护你,原谅妈妈只能保护你这么多。 她给锁心链加了一个解除条件。衣飞石在清醒状态下,真心想要解开,才能够解开。 衣飞石沉默片刻,将链子轻松地摘了下来。 宿贞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他不会害我。”衣飞石将解开的链子给宿贞看一眼,还给她,“请不必担心我。” 谢茂在远处围观了全程,这会儿也不得不走了上来,轻轻搂住衣飞石的肩膀,对宿贞说:“我知道你担心我也想要他什么……我承认,我想要他。他会是我的道侣,与我一起逍遥天外,不堕凡尘。” “你打他。”宿贞至今忘不掉那一幕。更让她难受的是,儿子挨打时的态度,那么卑微恭顺。 谢茂哑口无言。 常燕飞脑子一时短路,脱口而出:“他现在不打表弟了,打假表弟!” 衣飞石和容舜都想让他闭嘴。 宿贞的脸色就更难看了。这些天她脑补了不少故事,千年老鬼偶遇她可爱的儿子,哄骗洗脑收服之后,各种虐待欺负,儿子还对坏人死心塌地。现在常燕飞说谢茂改虐待容舜了,她非但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痛苦了,这老鬼还广收后宫,儿子以后难道还要宫斗? 可惜,就要死了。宿贞握住衣飞石的手,无奈又绝望:“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十一①。” 既然拼死也解决不了儿子的问题,她仅剩的最后一口气,只能留给丈夫了。 王琳雨只觉得颈上越来越冷,冷到浑身经络都冻住了,宿贞虚弱的声音在她耳畔回响:“我只说最后一遍,把丈夫还给我。” 王琳雨恨恨地摔出一枚龙形玉佩,衣飞石才要伸手,就被宿贞拦住:“假的。” 王琳雨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更多的是绝望。她明明把容锦华的魂魄收摄在里面!怎么会是假的?宿贞的凶蛮不是闹着玩儿的,她说最后一遍,那就一定是最后一遍。给不出容锦华,自己必死无疑。 下一秒,王琳雨颈上的薄冰瞬间变成一根根冰锥,将王琳雨纤细的脖子对穿。 宿贞的目光在闻明雅身上流连片刻,最终回到了虾饺身上:“他在哪儿?” “古菲亚殿下钟情于他。他应该成为殿下在深海归途的引路人。”虾饺说。众人这才发现虾饺说话的气质不太对了,很难形容那是怎样一种感觉,带着一点来自深海的气息。 谢茂读过白毛怪的记忆,知道很多海族的常识。 虾饺的灵魂曾经被绑架到烟水世界,也曾在烟水世界挑选过皮囊,成为了绿毛怪的伴侣。所不同的是,他说服了绿毛怪,把他放了回来。 因为是自愿跟绿毛怪回深海,换取绿毛怪关闭捕猎之门,他的身体没有被杀死,留在了医院。 回来之后,虾饺还掌握了海族的御魂之法,能够同时操控好几具身体。 ——然而,深海在呼唤他。 他受到了灵魂上的感染,效忠深海是他灵魂的一种本能。 多年以来,他始终在人类与海族之间摇摆煎熬,他忘不了自己的使命,可海族的一切特质都在摧残折磨他。所以,他的行事风格很奇怪,立场也总是摇摆不定。人类特质占上风的时候,他就忠诚于特事办的任务,替伦敦的特别安全局对付海族,海族特质占上风的时候,他也会帮着海族绑架人类灵魂。 他是特事办最顶级的特工,他把双面间谍这种活儿干得很好。不管是特事办还是海族,都认为他出卖自己一方利益时,是为了取信敌方以获取更大的胜利。 没有人知道虾饺真正的立场是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把他送回了深海?”谢茂问。 “没有。”虾饺脸色扭曲,艰难地回答,“他去——” “深海。”虾饺又瞬间改口,表情重新变得轻松,“他会为古菲亚殿下陪葬,他会被装在魂匣之中,永远清醒地流连在王墓之中,望着幽暗无光的海底,没有声,没有光,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 “你这么装逼会被打的,你知道吗?”常燕飞忍不住说。 容舜已经扑上去了。 特别安全局的工作人员都在收拾残局,骑士太重了,根本抬不动,放在这里又怕被营救唤醒,一时间忙得不行。可是,再是忙碌,华夏人被揍他们管不着,水博士可是特别安全局的瑰宝,怎么能让水博士被揍? 眼见容舜朝虾饺扑上去,几个离得最近的战士抬枪就射,直取要害。 当然是没射着。 衣飞石手中捡了几颗石子,仓促出手,几把枪的射击角度全被他砸歪了,再想开枪时,常燕飞的惊雷符照脸砸下来,个个被炸得头晕眼花,一屁股坐在了污水里。 容舜一拳击碎了虾饺的颧骨,狠狠揪住他的短发:“我爸爸在哪里?” “放开他。” 谢茂阻止容舜继续对虾饺下手,不管虾饺在任务中对海族妥协了多少,他已经尽力了。 这世上总有人强行要求奇迹,狐狸精的设定就是能迷惑男人,道德侠却要求聊斋故事里被迷惑的男人守身如玉,被砍中了脖子就是会死亡,道德侠却要求临死的英雄爬起来再拯救世界一次。 进入海族的皮囊之后,就是会被海族的特质所同化。虾饺已经坚持了这么多年,始终没彻底出卖人类的利益。谢茂绝不会如道德侠一般责怪他,为何不能守住人类的本心,为何要被海族的特质所影响。 奇迹,之所以是奇迹。就是因为它发生的概率几乎为0。 “水清涟,告诉我,你还能坚持多久?”谢茂看着虾饺的双眼,仿佛能看进他的灵魂。 他手里拿着刻了恢复符号的天地树,轻轻地抵在虾饺裸露的腰下。这动作很隐秘,他将手扶住虾饺之后,才把天地树从随身空间里拿出来。 “古菲亚死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所以,……我快要被吞噬了。”虾饺艰难地说。 谢茂明白他的意思。 他一直以任务作为保持清醒的信念,任务结束之后,心防松懈,他就撑不住了。 谢茂没有强行要求他坚持一下,努力一下。虾饺痛苦涣散疲惫的双眸告诉他,那是一件特别残忍的事。已经煎熬了这么多年了,任务完成了,为何不让他解脱? “他去拿东西了。我不知道在哪里。”虾饺苦笑,“我……不相信自己。” “我知道了。”谢茂低声安慰他,“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马上离开。战争不会结束,古菲亚死了,她的哥哥一定会来报仇……”虾饺说着,声息渐低,似乎很依恋缠绵地试图靠在谢茂胸膛上。 在场几人,其实都知道“谢茂”和虾饺那一段“往事”,那可是差点同居的关系。 衣飞石依然脸色一变。 因为,贴在谢茂怀里的虾饺,突然张嘴,试图咬住谢茂的咽喉—— 谢茂眼疾手快狠狠捏住他的下颌,骂道:“你这不是变鱼,是变狗。” 特别安全局的战士已经全部围了上来,举枪把谢茂几人团团围住:“住手!放开水博士!” 谢茂看着被自己扼在怀里的虾饺,极其遗憾。 虾饺的转变是不可逆的。他不止进入了海族的皮囊,还学习并长期使用海族的控魂之术,这些当然都是取信海族的方式,然而,控魂之术让他被感染的过程变得无力回天。 他的灵魂在多个皮囊里拆分重组,早已变得脆弱不堪,哪怕谢茂都没法儿剔除海族对他的影响。 “我送你。”谢茂轻声说。 虾饺眼神几度变幻,艰难地说了一句:“谢谢。对不起。” 谢谢你送我。对不起,从来没爱过你。 谢茂指尖轻点,戾气从眉心透入,终止了虾饺的生命进程。 看着安详逝去的虾饺,谢茂低声说:“没关系。”喜欢你的那个人,也已经不在了。 348.乡村天王(107) 虾饺的逝去, 为谢茂惹来一片枪械的狂轰滥炸, 特别安全局的职员都快疯了。 哪怕他们分明看见了虾饺的状态不太正常,目前海族未被清剿,当局仍旧无法接受失去水博士的后果。训练有素的战士将枪械对准谢茂等人精准点杀,全照着要害招呼—— 衣飞石与容舜、常燕飞对此都早有准备。 对付人类和海族不同,衣飞石和容舜都留了手, 唯有常燕飞毫不同情,扛机枪和手持特质魂沙长筒试图催眠几人的,全都被他一道离魂符撂倒,当场毙命。 谢茂当场焚烧了虾饺的遗体。 青白色的天火包裹着烈士的躯体在洪水中燃烧,化作一抔洁白的骨架, 谢茂一一捡起,以随身空间里的器皿盛放。其实,虾饺的灵魂已经消失了,收拾遗体下葬的意义已然不大。谢茂还是打算把他带回国内安葬。 天火在水中燃烧的奇景惊动了所有人普通人,连一向对谢茂存有戒心的宿贞都忍不住心动。 丁仪的遗体还在洪水浸泡中。 将她火化, 遗骨捡起珍藏, 再带回国内,这是最好的选择。 宿贞犹豫的是,是否向谢茂开口请求, 如何向谢茂开口请求,她的请求, 是否会给衣飞石在谢茂跟前的生存环境, 产生什么负面的影响?——不管谢茂如何解释, 衣飞石如何强调,她只记得谢茂掌掴衣飞石的理直气壮,衣飞石被打之后的低眉顺目。 她其实已经后悔了。如果早知道今日注定死在异国他乡,她绝不会公然得罪谢茂。 她想在临死之前修复与谢茂的关系,让谢茂不至于迁怒儿子。又恐怕这一番做作适得其反。 所以,她很犹豫。 正摇摆不定时,容舜发现逐渐退去的洪水,竟然又重新涨了起来。 他独自一人不敢肯定,先将此事提醒衣飞石,衣飞石也已经发现了:“涨了。” 刚才洪水已经退到了脚踝之上,这会儿又涨到了小腿肚子。足有三公分。——若这是家中浴缸、泳池,也不算涨了多少水。可是,这是整个伦敦市的水位线。哪怕下了暴雨,也不可能涨得这么快。 童画在线上传来紧急提醒:【舜哥,阴影再次出现了。这次的图案不一样!我发给你。】 伦敦市的天空上,再次出现了一枚至高海印。 那是一只巨大的章鱼与半人马的结合体,章鱼吞噬了半人马,半人马手中高举着钢叉。 “古卓浪。古菲亚的哥哥,印度洋与南境冰海之王,深海帝国之利剑持有者。”谢茂在白毛怪的记忆里找得到相关情报,“天上的阴影是他所拥有的至高海印。——古菲亚临死之前,一定是通过至高海印与他取得了联系。他来得好快。” “他开启了捕猎之门?”衣飞石问。 “显然。” 他们得到情报的同时,伦敦方面也得到了汇报,一位特别安全局的官员果断下令撤退。 刚刚封闭了九十九道捕猎之门,正在围剿失去退路的怪物,得,现在伦敦附近的水域就跟操控在海族手里的传送阵一样,叭叭叭又开了一百二十八个洞!源源不断地怪物伴随着汹涌滔天的洪水,再次侵袭了伦敦市! ——伦敦方面要集中一切力量对付刚开启的捕猎之门,至少目前没空杀谢茂替水博士报仇。 闻明雅混在人群中,试图离去。丁仪和虾饺牺牲之后,他就是特事办的唯一联络人,伦敦方面认可与他对接的消息。 衣飞石拦住了他。 “你想离开,得先请示先生。”衣飞石的姿态看上去很友好,一手抵住闻明雅的胸口。 闻明雅也是训练有素的战士,自认身手不弱。被衣飞石轻而易举近身,没反应过来,心口要害就多了一只手看似温柔的手,他还能保持冷静,露出一丝笑容。 特别安全局的战士立刻要解救他,他已经看出了这群拿枪的多么废柴——完全不是衣飞石的对手。 有高级制服贴身保护,衣飞石几乎是刀枪不入。这就等于玩游戏时,高敏高暴击的刺客套了个不掉血的BUFF,简直无敌了。 “没关系,这是我们自己人。你们先走,我处理好这边的事情,就与你们汇合。”闻明雅识时务地拒绝了特别安全局无意义的救助。 特别安全局目前也是自顾不暇,城市安全受到严重威胁,负责反海族入侵具体战术的水博士又死了,哪里顾得上闻明雅这个华夏来的“工作人员”?如果伦敦,英伦三岛,全都毁于海族入侵的灾难中,王国都没了,谁还在乎外交工作? 明知道闻明雅是迫于压力拒绝救助,特别安全局还是假装接受了他的理由,迅速撤走。 谢茂杀了水博士,常燕飞杀了不少战士,他们都没空复仇,哪里在乎区区一个闻明雅? 宿贞一直认为闻明雅没什么问题。他是跟着丁仪一起来的,和虾饺站在一块。哪怕他曾经和王琳雨站在一起,看在丁仪的份上,宿贞也没有怀疑过闻明雅的立场。衣飞石的态度让她改变了看法。 “你知道我丈夫在哪儿?”宿贞问。 “夫人,如果我知道,我不该在这里。”闻明雅很恭敬,这时候装逼肯定会被打,他也不傻。 谢茂看了看天色,计算时间,将虾饺的骨灰盒交给衣飞石。他不用说,衣飞石就明白了,安安稳稳地将骨灰盒存放在自己的青玉简空间里。 “给你五分钟时间,说点能让你自己活命的情报。”谢茂说。 衣飞石守着闻明雅,等他的情报。 谢茂则带着容舜找到了丁仪的遗体,将二人的手握在一起:“看看她吧。” 丁仪死了不算很久,她委实不年轻了,活着时精气神撑着皮囊,看上去精神飒爽,死后一切都松弛了下来,一时之间就苍老了许多。原本看着还算年轻不显老的中年人,笼罩着死亡的暮气。 容舜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更不知道自己与丁仪的关系。 可是,当他握住丁仪浸泡在洪水中冰凉彻骨的手时,一股莫名的悲伤侵袭而至。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流下了眼泪。 “……谢先生?”容舜不理解地盯着谢茂,他心中已经有了判断,却不愿意相信。 “她的子宫曾孕育你。”谢茂说。 “她是,她是我的妈妈。”容舜侧头紧紧盯着丁仪的脸,眼睛睁得很大,泪水却簌簌而下,顾不得遗体的肮脏与冰凉,他抱住丁仪,“她是我的妈妈。”我才知道她是我的妈妈,她怎么就死了? “时间不多。我们得马上离开。容舜,一分钟够不够?”谢茂问。 容舜不住点头,将头挨在丁仪冰冷的脸上,不住擦拭她被洪水沾湿的痕迹。他那么急切地想要与丁仪亲近,想要替丁仪做更多的事,可是,他只有一分钟。 丁仪胳膊上还打着石膏。尸身上残余着被宿贞折断整个肩背的痕迹。 容舜知道那是宿贞的手笔。 当时他还想过,那个特殊部门的讨厌女人究竟做了什么,竟然让妈妈那么生气。 现在,他知道心疼了。他厌恨当时的自己。人总是偏心,总是下意识地帮亲不帮理。他站在宿贞的立场对丁仪毫无同情心,甚至责怪丁仪招惹了宿贞时,丝毫没想到丁仪会摇身一变成为他的亲人。 所有人都看着容舜跪在丁仪身边,抱着丁仪的遗体,一边落泪一边无所适从地清理。 这种场合,不可能清理干净。 一分钟时间过去了。 谢茂拍拍容舜的肩膀,他忍着情绪将丁仪的遗体交给谢茂。 见他强忍着无法宣泄的模样,谢茂编了一个谎言:“谢谢她吧。谢谢她给了你生命。如果能听见你的感谢,她的灵魂会更安闲喜悦。”他不会告诉容舜,丁仪的灵魂已经彻底消失了。 这句话让容舜终于忍不住哭了一声,转身握住丁仪的手,哽咽片刻,说:“谢谢。谢谢您带我来到这个世界。我见过最美丽的风景,享受过最美味的食物,……还有您,和您的战友,使我见到了这个世界上足堪铭记的美丽德行。我喜欢这个世界,喜欢您给我的生命,谢谢,……妈妈。” 丁仪一直显得死气沉沉的脸上,突然多了一抹神光,就似被容舜这一番话点亮了。 容舜惊骇又震动。这就似死去的人给活人回应,如何不让人安慰?他一直在哭,看着丁仪“容光焕发”的脸,忍不住破涕而笑,不可置信地说:“您听得见吗?妈妈?真的听得见?” 谢茂和常燕飞都看了不远处的宿贞一眼。 他两人都没有在丁仪的尸身上动手脚,在场唯一能给容舜“奇迹”的,也就只剩下宿贞了。 宿贞依然满脸高傲,并不想承认自己做了什么。——她在乎的不是容舜,而是替她牺牲的丁仪。 她也没有健忘症,知道换她儿子的人大概和特事办扯不脱关系,丁仪把她儿子抱走,换自己儿子给她的行径很可疑,可是,死亡是真实的,牺牲也是真实的。不管当年有多少痛恨,她不会让丁仪身后煎熬。 宿贞的小把戏做完之后,丁仪尸身重新变得黯淡。这已经很大程度上安慰了容舜。 他就像是和丁仪进行了一场间隔着生与死的对话,对话结束了,母子做了告别,为这场仓促的相认画上句号。 谢茂用天火焚烧丁仪的遗体时,容舜还是忍不住流了泪。 那眼泪中的悲伤已经消失了许多,更多的是遗憾与不舍,还有满满的祝福:希望您能带着我的感谢,结束这一生,了无遗憾地开始下一段新的人生旅程。愿您来世平安健康,富足无忧。 天火焚烧后的骨骼晶莹如玉,内外纯净,看上去圣洁无比。 谢茂找了个匣子,教容舜亲手替丁仪捡骨,从脚到头,骨骼放入匣中就化为灰烬。这种仪式非但没让容舜痛苦,做完之后,他看着装着丁仪骨灰的匣子,说:“先生,我觉得妈妈已经升天了。” 所谓后事,原本就是安慰活人。所以谢茂要容舜亲自去做。 “她是个好人。”谢茂说。 容舜自动理解为“好人死后当然应该升天”,捧着丁仪的骨灰匣子,扯了扯嘴角。 当然也不能在这么混乱的环境里抱着丁仪的骨灰匣子乱跑,容舜对此珍视极了,小心翼翼地捧着匣子去请求衣飞石:“老师,我能把妈妈暂时安置在您那里吗?”他指的是青玉简空间。 “当然。”衣飞石双手接了他递来的骨灰匣子,将之放在了虾饺的骨灰旁边。 “谢谢老师。” 容舜心中有很多疑问。 比如,谢茂怎么知道丁仪是他的妈妈?谢茂知不知道他爸爸是谁?他是在什么情况下被换到宿贞身边的?然而,他的职业习惯让他惯性顾全大局,任何时候都不会做不合时宜的事。 衣飞石在问闻明雅的口供,谢茂又催着要离开,古卓浪已经上岸,他们没时间谈私事。 “怎样了?”谢茂问。 衣飞石把闻明雅交代的情报简略汇报:“他是王家在特事办的合作者,王家是太阳神组织的创始家族之一。此次来伦敦,他们想要的是特事办一直念念不忘的东西——” 羲和是太阳神的幕后操控者,丁仪曾断言容锦华的死亡与羲和有关,那么,羲和知道一些容锦华所藏之物的内情,这不奇怪。容锦华失踪多年,想要找他十多年前藏起来的东西,就得用血缘法术。 所以,他们选择去抓容舜。 闻明雅求生欲极强,在招供的同时就故意感慨了一句:“撞上容夫人不说,没想到,容大公子不是夫人的亲儿子!” 衣飞石复述的时候,也说得含糊其辞、点到即止。 谢茂和衣飞石都知道容舜的身世,他是容锦华口中“丁小姐的儿子”。 问题是,宿贞她不知道啊!这种场合当然不大适合聊十九年前的家庭伦理,就算是代孕,那也是容锦华的非婚生子,万一把宿贞戳爆了……谢茂和衣飞石都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事来。 容舜因职业习惯也不会主动开口问话,默默听着衣飞石说下文。 “还有多少人?后续计划?”谢茂岔开话题。 “共有三支小队,十七名修士。不过,修为最高的都在此处。”连带着羲和的徒弟王琳雨在内,全部折了。“他说他只是襄助行事,对太阳神的行动计划不大了解。” 谢茂走到闻明雅身前,问:“你就用这个换自己的命?” “不,我用你的命,你们所有人的命,换我的命。”闻明雅说。 “他说他有一架飞机,可以在天黑之前带我们离开欧洲。”衣飞石点头肯定了谢茂的猜测,“美俄的导弹都已经瞄准了英国的核武器库。今日凌晨零点到一点之间,具体时间不知道,——准时攻击。” 谢茂一直想阻止这个核弹打击的计划,为此冒险关了门,杀了古菲亚。 然而,如今他的努力似乎变得很徒然。不仅仅是美国想要出手,俄国也打算出手。让美国和俄国同时放弃核打击计划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你杀了米粉?”谢茂突兀地问。 闻明雅一愣。 谢茂微一点头,转身就走。 下一秒,衣飞石一枪射穿了闻明雅的脑干,一枪射穿了他的心脏。瞬间毙命。 “他在撒谎。”谢茂不确定闻明雅在哪个环节说了谎,他最后抛出米粉死因的问题,就是一个测谎题,训练有素的特工能保证自己逃过测谎试验,但,人类所造的测谎仪,永远不如修者的感觉好使。 谢茂已经走出了十多步,速度很快:“不管他哪里撒了谎,当务之急,我们得找个合适的地方,先解决古卓浪。” 衣飞石将枪递给旁边的容舜,容舜很熟练地换上弹匣。二人都紧跟着谢茂的脚步。 只有常燕飞满脸懵逼:“老大,老大!”你怎么不管我大姑啊?好歹也是你岳母吧? 宿贞何等心高气傲之人,哪怕临死也不会乞求怜悯。听见常燕飞吱哇乱叫就心烦,抬手就是一巴掌,拍得常燕飞一趔趄,瘪嘴看她一眼,都不行了咋力气还这么大…… 宿贞也很惊讶。 她试着不靠着树木,自行站立,压抑在胸中将行不行的真气都散开了,类似涣散将死的感觉。 可是,她居然丝毫没有马上就要死了的虚弱,反而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力量。 回光返照?宿贞也是第一次“将死”,对业务不大熟练,将自己身体的异状归纳为回光返照之后,挺起脊背就自己往前走了。她在伦敦没什么目的,丈夫魂魄不知道去什么鬼地方找东西去了,当然得紧紧跟着儿子。 常燕飞跟了她一路,心想,这哪有回光返照这么长时间的……天才不走寻常路? 谢茂咒杀古菲亚时,使用的是山川咒术。此咒术借助的不是祖巫力量,而是使用天地间的戾气攻伐被施法的对象,使之死于天地熔炉之中,山川厌恶之下。想要杀死古菲亚这种等级的大BOSS,谢茂几乎把伦敦本地的山川戾气都消耗光了,现在想要再施法一次,就得另外找地方。 听了他的解释之后,衣飞石和容舜才明白他要急匆匆离开的原因。 ——这要是把方圆几百公里的山川戾气都席卷一空,交通彻底瘫痪的情况下,得跑死人啊! 谢茂也不知道自己杀死古菲亚时,具体消耗了多少山川戾气。他没有和古菲亚正面交手,无法评估她的战力。只能一路寻找感知,如果附近有丰沛不绝的戾气生存,就代表可以施法了。 宿贞是咒术大家,跟着跑了一会儿就明白谢茂在找什么,她很惊讶。 “你就是咒死古菲亚的山川咒师?”这越发肯定了宿贞心目中谢茂的“老妖怪”身份。须知道山川咒术的传承至今已经不完整了,如此高明的山川咒术更是八百年来都没再听说过。 当然,宿贞也不说废话。她和古菲亚交过手,亲自诅咒过古菲亚,她能算出大概的范围。 “方圆两千里。”宿贞说。 谢茂就不走了。这他吗方圆一千公里,用脚走?美俄的导弹把英国的核武器库打爆了,国际新闻表示不列颠群岛不存在了,满世界键盘侠打十八轮嘴仗之后,只怕还没走到地儿呢。 衣飞石立刻提出解决方案:“我们有飞机。” 谢茂看向容舜。 容舜连忙询问童画:【人都找到了吗?】 【目前还有一百三十九人失联。找到的八十三人中,大约三分之一和Tony在一起。】 也就是说,哪怕不寻找失联的一百多人,也还有近六十人在寻找汇合的过程中。现在是下午三点,寒冷的冬季蕴压着风雪,天阴沉沉的,仿佛已经要黑了。 “闻明雅说过他的飞机在哪儿?”谢茂问。 “我有地址。” “给童画。” 衣飞石把地址和容舜交流了一下,没多久,童画就汇报了一个噩耗。 【……舜哥,我偷的……好像就是他的飞机。】 得,现在两架飞机合并为一架了。要么抛弃容舜在伦敦公司的员工,要么放弃乘坐飞机去找山川戾气对付古卓浪这条路。 衣飞石看着天空上轰隆隆划过的战机,军方始终没丢掉制空权,然而,伦敦本地的军用机场已经全部废了,战机在邻区驻地起降。 哪怕他们想去和军方商量,弄一架飞机对付古卓浪,不说军方是否信任,操作上就无法完成。 最可怕的是,天空之中突然破开一道闪电,击中了一辆正在飞行的战机。 衣飞石清晰地看见云层之上,原本隐形的阴影勾勒出深蓝色的轮廓,狰狞的大章鱼口器中吞噬着半人马,闪电就从半人马手持的钢叉之尖射出。 那一瞬间,战机就失去了动力,像玩具一样从高空中坠落下来。 …… 天空,已经不再安全了。 349.乡村天王(108) 坠机的恐慌在伦敦街头蔓延。 谢茂仍在考虑何种方式跨越一千公里的距离。 飞机不能用, 他可以使用飞梭。但是, 这里面涉及到一个能量块的使用问题。 随身空间是个小世界,飞梭在随身空间里使用的能量非常少,一个标准单位的能量块可以支持三年不间断飞行。飞梭一旦出现在现实世界,飞行所需要的能量就会呈几何倍数增长。谢茂目前随身空间里的能量块储备,想要在现实世界里飞出一千公里, 很可能半途就失去动力。 衣飞石在此时提出第二个解决方案:“先生,捕猎之门。” 捕猎之门直通深海之下的烟水世界,与伦敦距离何止一千公里?只要确认烟水世界中存在山川戾气,这就是最快掌握咒杀古卓浪力量的方式。 至于安全考虑,水下陆行草可以在烟水世界保证呼吸。相比起满地乱窜的深海怪物, 烟水世界也不见得多么凶险了。唯一的难处在于如何回来。此次去烟水世界是为了寻找山川戾气咒杀古卓浪,并非关门。只要在捕猎之门关闭之前,迅速咒死古卓浪,再穿越归来,回来的路程保证也不成问题。 衣飞石所提出的解决方案, 在理论上有着非常高的可执行性。 ——至少比使用随时可能半途趴窝的飞梭靠谱。 权衡之下, 谢茂当机立断:“我们找最近的捕猎之门。” 众人中途改道往泰晤士河水域,涨起的洪水越来越深,从小腿淹没至腰间, 路上已经看不见人类,深海中的怪物在街头肆意徜徉, 衣飞石把多出来的海魂印枪械匀给宿贞, 不必他教, 宿贞利索地将枪械拆开,看见里边镌刻的符号,又把枪装好,拿附近的怪物试枪。 一声枪响,怪物倒地。 “日灭水精,济恭必寿。”宿贞一眼看出其中端倪,却不大敢相信,下意识地发问。 她脱口而出的八个字,是谢茂生造海魂印杀灭符号的华夏道术表达方式。 她看得很切中要害,让谢茂相当意外。 宿贞虽然自废道行绝了登天之路,可她的天资意识仍旧是新古时代的一流顶尖水平。她当然无法达到谢茂那样的水准,不可能短时间内就将华夏道术与海魂印构建出一体两面的系统,但既然谢茂将之弄出来了,她能看懂——这已经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大部分修者。 这世上能与谢茂探讨法术的修者极少,宿贞显然是其中之一。 谢茂也没藏私,肯定了她的判断:“不灭不济,则死其根本。” 别说衣飞石和容舜,连常燕飞都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两人只交流了这么几个字,就探出了彼此的深浅。宿贞再次感觉到谢茂的深不可测与难以搞定,谢茂也对宿贞的天资有了新的认知。宿贞就不说话了,拿着枪,守在衣飞石背后,帮着开道清怪。 衣飞石默默看了谢茂一眼。——你们聊什么? 谢茂点点头。——你妈很厉害。 越靠近泰晤士河沿岸,积水越深,河岸深处不断有急浪推来,水中飘着各种乱七八糟的长椅、垃圾桶、电话亭和树木,远处沿河建筑直接被淹没了一整层楼。哪怕谢茂等人都服用了水中陆行草,这种混杂着血污、尸体、地下水和海水的腥臭污水,依然让人极其不适。 “这是什么新怪物,它们会爬楼!”常燕飞飞扑而上,两道浮空符砸了出去。 某种前所未见的深海怪物宛如章鱼,人身长臂,长着怪异的六条腿,脚上的吸盘能够吸附在墙壁上,灵巧地攀爬移动。大部分伦敦市民都在屋顶上躲避海族怪物,这种新的章鱼怪就以顶楼的人类为食,长达一米五的铁臂掣住人类,肆意撕扯成小块,吃一半丢一半,宛如狂欢。 惊恐的市民纷纷走避,两个年轻的女孩儿不愿被怪物吞吃,顾不得五六层楼的高度,仓惶下跳。 常燕飞摔出的浮空符接住了她们。两个拼死跳楼的女孩儿从惊恐慢慢转为不可思议的惊喜,正在疑惑为什么会飘起来,是否有天使拯救时,墙上的章鱼怪追到楼顶,倒挂在墙壁上,灵巧凶狠地扑出。 “啊——”女孩儿们发出惊恐绝望的尖叫。 千钧一发之际,枪响了。 容舜两枪放倒嚣张追杀的章鱼怪,衣飞石则腾挪而起,将两个女孩子拎在手中,平稳落地。 再没有安全的地方了。两个女孩子躲在衣飞石身边,死活不肯离开——到处都是怪物,地下室被水淹没,楼顶上有会爬墙的章鱼怪,地面上密密麻麻全是深海士兵,离开这几个华夏人,必死无疑。 “这是古卓浪领地上独有的种族,名叫‘卧屠’,数量不超过二千只。” 谢茂极目远望,觉得古卓浪是带着卧屠族倾巢而出了。 光是他目之所及的范围内,章鱼怪就有几百只。那么,在他看不见的河岸附近呢? 卧屠的战力比骑士更强,只因脑子不如骑士聪明,在深海帝国中没混上领地和贵族头衔,一直聚族而居,充当着王座打手的角色。 谢茂他们区区几个人,想要拯救所有伦敦市民,那不可能做到。 可不管是衣飞石还是容舜、常燕飞,都不可能坐视无辜人类被怪物杀害吞吃。如今能够随意爬墙的章鱼怪出现了,曾经安全的人类失去了生命保障,谢茂必须留人在现场做力所能及的救助。 “小衣,你在此。”谢茂吩咐。 去烟水世界搜寻山川戾气咒杀古卓浪,这件事衣飞石完全帮不上忙。谢茂和衣飞石都有随身空间,衣飞石留在此处,遇险时,他可以庇护容舜等人暂时在青玉简空间里躲起来。 衣飞石犹豫片刻,答应道:“是。”他是很想护在谢茂身边,不过,大局为重。 “容舜,联络童画。重新安排避难所,不要带人靠近那架飞机。”谢茂说。 容舜对他的命令没有多少质疑,先连线童画做了安排。 就在童画紧急寻找新的避难地点时,衣飞石替谢茂向容舜解释:“古卓浪带着部下倾巢而出,绝不仅仅是为了复仇。闻明雅带人来寻找容大先生所藏的东西,古卓浪的目标也是它。一旦古卓浪找不到那件东西,闻明雅安排的撤退点,就成了古卓浪阻截的最后机会。” 虾饺是被海族放归的双面间谍。谁又能保证,海族没有第二个间谍,第三个间谍? ——如果海族没有来自陆上的消息渠道,它们怎么会知道要抢夺那件“东西”? 闻明雅安排的飞机能被童画发现,未必就不能被古卓浪发现。事实上,证明那架飞机是闻明雅所安排的后路之后,那地方就再也不安全了。至少,在谢茂弄死古卓浪之前,绝不安全。 “小衣,”谢茂把虾饺交给他的防水文件袋掏出来,“找到容锦华。” 知道特事办所有安排的丁仪死了,很大几率知道相对多安排的虾饺也死了。 丁仪死得突然,没留下灵魂。虾饺死得也很仓促。就算虾饺没有死去,谢茂也不能相信他。谁知道他说话的时候,是海族特质占上风,还是人类特质占上风? 目前只有容锦华知道特事办藏的东西是什么,海族争夺的东西是什么。 ——海族为此已经死了一位女王,马上又杀来另一位王者,仅仅是为了报仇? 谢茂不相信。 他久在上位,很明白当权者的心态和生态。 不说称孤道寡之人心性如何,一王身有四辅,七品县官身边都有两个幕友帮闲,主家犯浑时,总有臣下劝谏。君臣之间很大程度上是个互相制约的关系,主庸则臣强,但凡能压得住群臣的王者,就不可能举倾国之力犯浑。——真到了那个时候,臣下早跑光了,哪个跟着昏君送死? 古菲亚和古卓浪都已经统治了深海帝国各领国多年,古菲亚能驱使军团倾巢而出,古卓浪也跟着倾巢而出,那只能证明他们想要的东西非常重要。 谢茂要知道那究竟是什么。容锦华不信任衣飞石,他总该相信宿贞吧? 衣飞石接过那份文件袋,知道谢茂又给自己挖了个坑。这是故意让他和宿贞重新接触、缓和关系。 “是。”他也不能在地上打滚,说,“我不,我就不”吧? 目前情势太复杂,谢茂也无法预估以后。 他从随身空间取出摄灵图册,交给衣飞石:“我让米粉跟着你。” 米粉是谢茂的役鬼,能够和他通过手机联系,在烟水世界里还能不能传递消息,谢茂也不知道。 他此举是为了防止把衣飞石弄丢——万一他从烟水世界回来时,通讯又断了,联络不上童画,起码能通过寻找米粉的方式找到衣飞石。比什么定位系统都保险。 衣飞石将摄灵图册收好,说:“先生平安。” “你亦平安。” 灰蒙蒙的伦敦街头,遍地污水之中。 谢茂亲了亲衣飞石的额头,与他告别,转身朝着海族怪物扎堆的泰晤士河,独自离去。 天穹上,至高海印的半人马钢叉再次撕开一道深蓝色的电弧,击中天空中掠过的战机,尖叫逃亡的人群已顾不上震惊惶恐,任凭战机无声无息地从天空坠落,成为人间惨景的点缀与背景。 ——新出现的章鱼怪能爬楼,能吃人,这是新的地狱。 常燕飞和容舜一刻不停地在附近的楼房顶上奔跑营救,他们救了一部分人,依然有不少被章鱼怪追逐的市民纷纷坠楼。没有人愿意被怪物扯成小块吃掉,怪物造成的恐惧超越了高度,甚至有人觉得他们能横跨十多米的大楼,逃出生天。 “这是虾饺整理的情报。您或许能知道,父亲如今在哪里?”衣飞石直接就把前面的小故事和两幅画抽了,放回青玉简空间。他对宿贞已经有了一点心理阴影,怕她随时发飙。 文件袋交给宿贞之后,衣飞石顺手替容舜解决了一只偷袭他的章鱼怪,皱眉道:“你和常燕飞一起。” 这种大混战的情况下,对付着超自然怪物,容舜胳膊上还打着石膏,十分不方便。 常燕飞撤回容舜身边,护住容舜打了石膏的手臂方向。二人这几天经常配合打怪,默契已经渐渐地有了。知道常燕飞打怪时不爱多说话,容舜只低头说句:“谢了。” 常燕飞果然不说话,腾手揉了他脑袋一下,一张疾风符贴在了容舜身上。 ※ 古卓浪的暴力入侵远比古菲亚的深海兵团更可怕。 他的至高海印瞄准了空中所有战机,巨浪淹没了所有军事基地,军方一直在对突然开启的一百二十八个捕猎之门进行炮击,此时所有的军事行动,基本上都已经被至高海印弄得差不多停摆了。 源源不断地深海怪物从捕猎之门中游出,章鱼怪卧屠加入战场后,古卓浪的深海军团也开始上岸。 深海士兵,深海士官,深海尉官…… 几十米长的怪鱼陆续现身。只因洪水还不够深,怪鱼只能在泰晤士河沿岸活动。然而,它们的出现能卷起大浪,捕猎之门吐水的速度似乎更快了。 怪物的数量太多了。 和古菲亚王座之下一盘散沙各自拼杀的深海兵团不同,古卓浪的深海兵团有战术配置,士官领着士兵,尉官领着士官,校官领着尉官。 这让谢茂混入捕猎之门的计划变得非常艰难。他总是遇上成建制的小组大队阻止。 围在他身边的海族越来越多,越来越狡猾。 在距离捕猎之门还有大约二百米时,谢茂就不打算暴露自己的意图,开始东张西望,似乎在寻找什么人或东西,又似乎在寻找退路。“狡猾”的海族指挥官察觉到他的“急切”,攻击越来越猛烈。 谢茂很不经意地朝着捕猎之门走了几步。 “不要让他跑了。赶到水里去!”海族指挥官命令。 水里是海族的天下。水域让海族感觉到安全。它们真情实感地认为,人类会在深水中绝望。 谢茂被杀得“节节败退”,不得不仓惶“逃”进了靠近泰晤士河的地方,故意坚持了一下不肯落水,随后,他顺利地被赶入了深水之中。 一众深海士兵发出得意的啸叫,被谢茂打得脑袋剧痛的两位深海尉官带队潜入水里,打算好好教训这只陆地两脚兽,然而,它们在水里找了很久,水域里飘着不少人类的尸身,却没有一具属于那个讨厌的漂亮的两脚兽。 海族照例会在捕猎之门附近留下精锐部队,防止后路被截。这两位深海尉官去询问时,负责守门的深海士兵却茫然地摇头:“没有看见。人类怎么敢来旋涡之中?他们的肺不能在水里呼吸。” 谢茂已经穿越了捕猎之门,进入烟水世界。 这显然不是古菲亚的烟水世界。 和陆地一样,烟水世界也有着不同的风貌。古菲亚的领地烟水柔和带着馥郁的馨气,古卓浪的领地中烟少了很多,烟色带着淡淡的蓝光,水流很多,整个世界有80%都浸泡在水里。倘若没有水下陆行草,人类穿越过来的瞬间就要呛水了。 古卓浪带兵比古菲亚专业多了。 他所开启的捕猎之门,入口和出口都不在同一个位置。 这显然是防止有人通过捕猎之门进入他的要害之地,故意把出入口设置成不同的坐标。 ——如果毛绒绒来关古卓浪的捕猎之门,大概得在烟水世界里迷路。 谢茂所在的地方安静极了,没有任何人防守,也没有任何人存在。 确认四周没有危险之后,谢茂开始关注烟水世界中的山川戾气。 所谓山川,乃是天地万物的指代,并不实指山河。万物阴阳相生,有惠风就有戾气,烟水世界并未超脱现实世界,它当然也会有戾气存在。问题在于戾气的多寡。 谢茂第一次到古菲亚的领地时,是魂体状态。那时候他无法准确地感知山川戾气。 烟水世界中的戾气,远比陆地上的戾气更深重。 它位于深海之地,是人类能够到达的距离地心最近的位置,所谓天清地浊,烟水世界就是浊气最甚之地。何况,这里生活着太多被强行掠来的人类灵魂,也曾经有太多心怀怨恨的人类灵魂在此死去。 没有鬼差的接引,没有相关的轮回知识,很多死去的鬼魂根本不知道可以去投胎。 它们于此地徘徊,流浪,逐渐遗忘一切,遗忘自己,化作戾气。 确认山川戾气够用之后,谢茂重新搜罗了一包咒物,不过,曾经用于施咒的邪神弥勒佛像已经被深埋,他不得不在烟水世界中行走,寻找可以用作器皿的邪秽之物。 大约是两边力量体系不大一样,谢茂找了半天也没找到可用的东西,一时头疼。 要不,把埋在随身空间里的邪神像挖出来再用一遍?他倒不怕反噬。他服用过免疫一切诅咒的纯阳水……等等。谢茂快弄疯了。他这个身体也没有服用过纯阳水啊! 他不得不竖起天人感应的天线,凭着感觉在烟水世界里瞎逛。 邪秽器皿,在哪里呀?尿桶也行啊。 朕真的不嫌弃。 怎么海族怪物不用尿桶的吗?都是在野外随便解决? 谢茂信步瞎走,时不时看手机一眼。 已经快五点了,距离美俄两国核平英国的时间只剩下六个小时。 谢茂很担心伦敦的情况,更担心衣飞石。古卓浪的行军布阵无一不展示着他的严谨与不凡,如果谢茂不能在烟水世界里尽快咒杀古卓浪,深海军团攻打伦敦的节奏将于古菲亚的指挥下截然不同。 走到某个不起眼的小水沟时,谢茂心尖一跳,他立刻认真进行搜寻。 那片水沟里堆着许多鹅卵石一样的东西,谢茂蹲下身,捡起其中一块,一股精纯的水能量扑面而来,几乎能不加修解直接就封入丹田之内,化作自己的修为。 谢茂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一片小水沟里,居然!——密密麻麻地,全都是能量块! 这当然不是经过加工、每单位蕴含能量极其准确的能量块。准确的说,它们应该被称为能量原石。 普通矿石的原石都会蕴含许多杂质,必须经过提炼才能出品。能量原石不同,它通常比单位量能块蕴含更多的能量,能量工坊会把原石提取、分割,装到标准块里,以小份形式出售。 谢茂在未来也算高薪职业者,很有社会地位,很能赚钱。 他也没见过这么多无主的能量原石啊!——联邦规定了,所有能量原石都是联邦财产,不管是已发现的还是未发现的。就算谢茂在原始星上见到了能量原石,也得全部上缴联邦。很多时候,一颗古老的原始星球,所拥有的能量原石也就那么三四颗,还只有蚕豆大小。 谢茂手里握着这块鹅卵石大小的能量原石,一旦分割成标准能量块,就足够他把飞梭拿到现实世界,从现在一直飞到二万年后,飞到属于他的那个时代。 这可是一整片小水沟啊…… 当皇帝时富有四海都没现在的震撼感来得大。 谢茂现在感觉自己拥有了一整片宇宙,眼前出现整片星空中密密麻麻的星舰,全都是他的! 激动之后,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拖出一个匣子,放了一个劳作傀儡,让它在水沟边上采集能量原石。 ——毕竟是几世帝王,再激动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能量原石有用就采集一些。他早已过了据有丰厚物资就自认前程无敌的年纪。世有无敌之人,岂有无敌之人生? 安排好采集傀儡之后,谢茂继续到处搜寻,希望尽早寻到邪秽器皿。 找了很久,终于在一片水域边上,找到一个废旧的鱼篓。 破烂的鱼篓中有一些小鱼腐烂的尸体,勉强算得上阴秽之物。 谢茂将鱼篓在水中涮了涮,清洗干净提至岸上,一一放入咒物,照着咒杀古菲亚的过程重新施法。 这一次,他没有再切自己的手指。而是放入了一块指甲盖大的能量原石。 ※ 轰隆一声。 正在天空中发威的至高海印倏地断电,朝着深海坠落。 一个金发碧眼手持长剑的海族男子脸色顿变,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所拥有的深海王剑追随至高海印飞入深海,黑沉沉的天空中乌云密布,暴雨瞬间侵袭而下。 他甚至没来得及留下一句遗言,就如同烧化的蜡烛,被暴雨熔化! 伦敦街头肆意吞吃人类的章鱼怪们都同时停下了动作,朝着捕猎之门的方向狂奔。 ※ 谢茂看着面前的小印和华丽长剑,陷入深思。 ——这他吗突然飞来的两个玩意儿,难道是古卓浪的至高海印和深海王剑? ……嗯,它们待会儿不会突然飞起来,戳死朕给旧主报仇吧? 350.乡村天王(109) 整整一千七百多只章鱼怪, 穿越捕猎之门, 回到烟水世界,将谢茂团团围住。 谢茂有随身空间护身,并不忌惮这种战斗力超高的卧屠族海怪。他想,这群章鱼怪的目标应该是守护至高海印和深海王剑。 他对这两件东西没什么觊觎之心,如他这样的正统修士, 每一件法宝都惯用自己心血功法祭炼,夺取别人的“法宝”,他没什么兴趣,也不觉得它们会比自己手制的法宝好使。 古卓浪已经死了,章鱼怪也几乎一个不落地全部撤了回来, 谢茂很担心深海军团全部撤回,捕猎之门关闭——他就回不去了。 他打算把至高海印和深海王剑留在原地,取回作业傀儡和能量原石,立马撤退。 “看住他!” “尊奉他!” “印度洋与南境冰海的新王者!” 谢茂刚刚退了两步,章鱼怪就发出一阵尖啸的嘈杂, 最前排的怪物跟着他步步逼近。 谢茂觉得自己没有听错。 印度洋的新王者?你们认王这么随便? 他转过身, 这才发现不止那一千多只章鱼怪跟着他,连至高海印和深海王剑也都虚悬在他身后,一刻不肯稍离。 不接受这两件深海至宝, 就不能离开?不过,一旦接受了这两件东西, 是否就更不能离开了? 虾饺就是前车之鉴。 谢茂想要离开, 章鱼怪阻止不了。它们远远地包围着谢茂, 跟随着,绝不发动攻击,甚至不敢越雷池一步。至高海印与深海王剑也跟着谢茂一路飘着,像是两条小狗,亦步亦趋地跟着主人。 谢茂目前没找到捕猎之门的入口,也没空杀出一条血路夺路而逃。 他回到小水沟旁边,收起作业傀儡,察看匣子里的能量原石。整个小水沟都已经被挖得差不多了,光是匣子里的能量原石,就抵得上联邦上百年的能量储备。这么多的能量原石能支持谢茂用到飞升。 他顺手将之放进随身空间,看着身边乌泱泱的章鱼怪,略觉踌躇。 这群章鱼怪都才从伦敦战场上回来,几乎每一只章鱼怪都在伦敦残杀吞吃了不止一个人,它们的嘴角还残留着人类的鲜血肉渣,就谢茂所见,这群章鱼怪不少手里还拎着人类的大腿、小臂——就像饭没吃完就通知紧急开会,临走时打包了一个鸡腿小蛋糕——吃得津津有味。 面对这群怪物,谢茂不会有一丝同情心。 他踌躇之处在于,快两千只呢,杀起来真的很费时间,他得尽早回去。 白毛怪的记忆告诉他,章鱼怪这个种族普遍智力比较低。既然它们不会攻击自己,那不如试试套话,问问捕猎之门的入口在什么地方? “我是你们的新王?”谢茂的套路很正常,先确定自己的身份,提升问话的威严和重要性。 翻译固件能把他的话自动转化成卧屠语,一直和他沟通无能的章鱼怪们霎时间就沸腾了。 “他说话了说话了!” “他是我们卧屠族的王者!” “不他是皇族。” “不他就是卧屠族!他会说我们的话!” “他只有两条腿。” “他会说我们的话!” “他胳膊短。” “他会说我们的话!” “他眼睛小。” “他会说我们的话!” “他是皇族!” “他会说我们的话!” …… 谢茂被附近的车轱辘争吵的章鱼怪闹得头都疼了,认真听了半天,就没一句有价值的情报。 他随手指了一只看上去比较憨也不爱吵嘴的章鱼怪,问:“捕猎之门在哪里?” 他指名道姓的问话让这只章鱼怪激动极了,啪唧跪在谢茂跟前,五体投地回禀。 “王知道在哪里!” “你不知道在哪里?”我问的是你。 “王会告诉我们!指引我们!王知道在哪里!” “……” 谢茂也是无语了。你们卧屠族的智商就低成这样吗? 深海士兵都能知道捕猎之门开在哪里,你们章鱼怪好歹也是和鲸族骑士齐平的种族,比深海士兵高了不知道多少个等级,出征居然还要王亲自带路,弱智成这样,像话吗?啊? ※ 与此同时。 伦敦。 至高海印的离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随后,大肆入侵的章鱼怪也撤回了捕猎之门。 成功了。 谢茂成功咒杀了古卓浪! 尽管因古卓浪的死亡离去的仅有章鱼怪,城中仍然滞留着大批深海士兵,可是,除了章鱼怪,其他怪物都无法爬楼。威胁人类安全的怪物离去之后,衣飞石等人压力骤减。 “我去看看先生。” 衣飞石投入满是鲜血的污水之中,飞快地朝着泰晤士河方向游去。 水中陆行草的作用让他速度很快,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不使自己显得太过紧张。然而,路上所有试图阻挡他的深海士兵都被他左手枪械右手杀灭符号,干脆利索地放倒,尽数抛尸在侧。 前面的平静,让衣飞石心生恐惧。 古卓浪带着一百二十八个捕猎之门气势汹汹来袭,他所带来的洪水海啸,远比古菲亚所开启的捕猎之门更加可怖。有捕猎之门的水域无不狂浪滔天,隔着几公里远就能看见喷射而起的水幕—— 现在,这一切都消失了。 捕猎之门关闭了。 先生回来了吗?衣飞石不知道。 他只知道,是他提议让谢茂穿越捕猎之门咒杀古卓浪,倘若谢茂没能顺利从捕猎之门出来……他亲手弄丢了自己的陛下!他亲手把谢茂埋在了几百米深的岩层之下,埋在了一万米深的海底! 越近泰晤士河,衣飞石心底的恐惧越发深厚。 他在河面上搜寻了数次,水域始终平静得令人恐惧,河底更是没有一丝一毫漩涡的影子。 捕猎之门消失了。 ……没有谢茂。 陛下,不曾归来。 ※ 满世界找门的谢茂,并不知道捕猎之门已经被关闭。 古卓浪所持有的至高海印又名卧屠印,章鱼怪就是这枚至高海印的伴生种族。 古卓浪死亡,至高海印莫名重新择主,所有章鱼怪都遵循着生物本能奔向新主,迎接新王的诞生。在它们全部回到烟水世界之后,新王即位仪式开启,整个海底世界被封闭。 ——只有等到新王继位后,掌握了至高海印,才能重新开启捕猎之门。 深海帝国所有的王者生命都异常漫长,白毛怪有记忆开始,王位就不曾经历过更替,谢茂读过他的记忆也无从参考。他不知道即位仪式会封闭整个烟水世界,只知道古卓浪把捕猎之门的出入口安置在不同的地方,没看见就一定是古卓浪藏得太深了,他要继续找。 一向很灵的天人感应失去了用处,谢茂找了许久,发现哪个方向都不大对。 他终于回头,看向一直在背后漂浮跟随的至高海印与深海王剑。 这是唯一的选择。 章鱼怪曾回答他:王知道捕猎之门在哪儿。 上天早就对他有过提示:成为深海帝国的执剑者,他就能知道捕猎之门在哪儿。 距离古卓浪死亡已经有差不多十分钟了,谢茂知道,再不赶紧回去,衣飞石只怕要急疯了。 “分析一下,有精神影响的危险吗?”谢茂放出探测傀儡。 他常年出差在异星工作,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会遇到,各种探测工具配备齐全。 探测傀儡围着他和至高海印转了好几圈,刻板地回答:“安全。” 谢茂仍旧不大放心。他的傀儡都是基于华夏道术的产物,和海族文明不是一条路子。道术对着海族都会失效,这只傀儡的探测结果很可能也不靠谱。 犹豫再三之后,谢茂用竹草在脚下布置了一个“驻守,不使混淆”的符号。 做好防护,他伸手,左手握住至高海印,右手握住深海王剑。 轰隆一声。 识海之中,仿佛掀起滔天巨浪。 一股强有力的漩涡在疯狂地吸纳着谢茂的灵魂,拉着他往旋涡的方向去。 谢茂持心自守,丝毫不为所动。脚下的竹草同时疯狂生长,形成一股微弱又坚韧的炁场,将谢茂牢牢地锁在原地,抵抗着那股漩涡的拉扯—— 漩涡未能拉走谢茂。 这就像是拔河的两端,谢茂立身坚定没能被漩涡拉走,漩涡另一端所携带的整个世界就朝着谢茂反向扑来。 ……山不就我我就山?这什么鬼漩涡还真挺想得开。 旋涡另一端的“世界”毫无真实感可言,谢茂心知这是一片幻境,也未有任何警兆,既然无法即刻从旋涡的吸力中挣脱,他就静静等待着漩涡另一端的整个世界降临。 一瞬间,山河陡换。 谢茂就像是踏入了一个陌生的虚拟世界,身边都是不可捉摸的幻影。 那感觉,更像是在看一场未来世界的进入式全息电影。 …… 幻境中,翻涌而过的,乃是海族的起源。 海族先人从古老的华夏离开,乘船进入大海,最终定居在一片草木丰懋的大陆上。 海族先人与华夏先人曾有共同的巫文化,天灾降临后,大水淹没了那片大陆,大地上,凶兽与瑞兽大战,神人与仙人斗法,海族先祖不得不带着族人进入水中生活,以逃避战祸。 他们身负祖巫血脉,用永不踏上陆地的代价,换取了在水中呼吸的能力。渐渐地,他们往水下深潜,在深海之底,岩层之下,定居于烟水世界之中。 谢茂一直觉得古菲亚给自己的感觉很奇怪,原来,她不是海怪,而是数万年前走向深海的人族。 海族在烟水世界中繁衍生息。 他们带着巫术传承而来,建立起与陆上人类完全不同的文明体系。 这原本应该是两个完全不相干的文明和种族,深海的压强与厚实的岩层隔绝了海陆的交流,陆上的人类无法进入烟水世界,烟水世界里的海族也不必要上岸招摇。 然而,一件令人痛苦的事情发生了。 海族健康的新生儿越来越少。大部分出生在烟水世界的婴孩,空有皮囊,没有灵魂。 ——死在烟水世界之外的灵魂,不会回到烟水世界。死在烟水世界中的灵魂,没有地府轮回,没有鬼差指引,无法培植福慧资粮,困在烟水世界中经历过一次次透支魂魄的轮回后,灵魂越来越稀薄脆弱,永远消失。 只减不增的过程,使得烟水世界中的灵魂越来越少,渐渐地就不够用了。 海族先人想了许多办法,他们试图使用海中各种生物的灵魂,诞生出鲸族、卧屠、夷拉……等等种族。这些亚种许多在形体上都无限趋近于人类,可惜,灵魂无法进化。 深海始终缺乏灵魂。 海族开始从陆上掠夺。 最开始他们伏击海边的捕鱼船,商船,也会潜入陆上的水域,捕捉游泳或洗澡的人类。 数千年来,陆上到处都是他们的传说。岛上会唱歌的美人鱼,神秘水域中的水怪,寻找替身的水鬼……为了换取平安,许多陆上文明都有向水神献祭的习俗,每年的固定的节日里,将多少名少女投入水中,换取来年的风平浪静。 灵魂选择皮囊,皮囊选择灵魂。 掠夺至深海的灵魂能够进入亚种(鲸族、鱼人)的身体,却只有极少数能撑起海族的皮囊。 具有人族血脉的海族,依然在一天天地减少,最终,只剩下寥寥数人。 他们成为皇族,理所当然地统领着深海帝国中所有的亚种。 所以,谢茂曾以为所有海族都不是人类,他看错了。到现在,深海帝国中的大部分海族都是亚种,也即他认知中与人类完全没关系的异类。统治着海族的皇族则不然,他们不是看上去类似人族,他们原本就是人族——曾与华夏拥有同样的祖先,拥有同样的祖巫文明,最终异化成能在水中呼吸的人族。 七枚至高海印,与深海权杖、深海王剑、深海神盾三大海族至宝,皆是巫文化的产物。 它们被规定只能被人族持有。 换句话说,只有人族,才能成为深海帝国的王者,才能持有至高海印与他们的帝国至宝。 古卓浪的至高海印与深海王剑出现在谢茂跟前,并不是一种偶然。它认可了谢茂的人族血脉,认可了谢茂的巫术正统,随后,它选择了烟水世界中的最强者。这是卧屠印与深海王剑的择主条件。 三者合一,缺一不可。 谢茂站在海族先人的神庙之前。 海族历代先王都埋葬于此。古菲亚在此沉眠,古卓浪亦在此沉眠。 古菲亚的至高海印仍在她虚影之畔沉睡,她的至高海印代表着权力,谢茂不符合择主条件。 古卓浪被惊醒了。 谢茂是他的继任者,他应该与谢茂进行交接和叮嘱。 他迷茫地睁开眼,看着左手持印右手握剑的谢茂,突然发怒:“你杀了我!” 能杀你一次,就能杀第二次。谢茂将王剑拔出,一剑刺入古卓浪心口,仅剩下虚影的古卓浪怒吼一声,在水波虚影中荡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神庙氛围幽沉肃穆,任何来到此处的人都忍不住心生虔诚敬仰,恨不能顶礼膜拜。 谢茂不吃这一套。他不可能在海族的王位继任仪式上被洗脑。就算海族先人是人类,谢茂也不可能去站一个数千年来始终掠夺人类灵魂壮大自己的种族立场。 他认为,根据自然规律,在很多年前,失去灵魂传承的海族就应该灭绝了。 古菲亚身边的至高海印飞了起来。它脱出一抹残影,隐隐约约是人类的魂魄形状:“你是海族的新王!富有四海之丰盛!为了利益,你也该站在海族的一边,领导军团继续战斗!” 谢茂在刚才的海族先人中,见过与这缕残魂极其类似的人物形象。 古卓浪的至高海印已经认主,谢茂很清楚,至高海印就是一件巫术法器,它不会生成器灵。 ——道家的法宝是生物,巫家的法宝是死物。 这道残魂不是至高海印的器灵,而是某个不甘心死去,不甘心失去影响力的海族先王。 “战斗没问题。你先告诉我,我带人去伦敦找什么?”谢茂不动声色地问。 “该死的人类知识!”那道残魂在空中暴走,不断嘶吼,“那群陆地上奔跑的猴子!他们弄脏了所有的淡水,他们在清澈的河道里倾倒污水和粪便……他们说,他们没有水喝了!活该他们生活在恶臭之中!” 谢茂有了某个方面的猜测:“海水淡化?” 海水淡化技术不算很顶尖高深,人类很多年前就掌握了从海水中提取淡水的方法,新古时代的人类已经小规模使用海水淡化技术,供给一些贫水地区,之所以没能推广,主要考虑的是成本和生态问题。 当然,进入修真文明之后,淡水就更不是问题了。 就算人类有了海水淡化技术,也不可能对海族造成什么影响吧?——海族只是选择在海中生存,它们在淡水中也能存活,大陆上的各大河道都能自由出入。 不提海族能否在淡水中存活的问题,想也知道,人类根本不可能把五大洋全部淡化啊。 “就是那该死的人类知识!”先王残魂仿佛被笼罩在核威胁下的难民,恐惧又焦躁,“他们要淡化所有海水!” “……那不可能做到。”谢茂说。 他觉得这道残魂脑子可能不大好。淡化所有海水,不说技术和能源能不能支持,改变海洋生态就够人类喝一壶了,人类会那么蠢? “能!他们能做到!” “我们的家园要毁灭了,我们的种族要灭绝了!” “万年之前,陆上的猴子们害我们不得不进入深海苟且偷生,现在他们又要毁灭我们仅存的净土!——不,绝不!你要杀光他们!夺回那该死的人类知识!” 先王残魂在空中尖啸,冲着谢茂的耳朵来来回回不住嘶吼。 “谁告诉你们,人类有海水淡化技术?”谢茂总觉得这其中有点猫腻,海族是被忽悠了? 先王残魂已经陷入了暴走状态,不断在谢茂耳边尖啸,催促着他领兵去攻打伦敦。 它的尖啸中带着很浓重的灵魂震荡攻击,换了旁人在这里,很大可能会被它洗脑成功,成为死心塌地的海族战争分子。可惜,它想要洗脑的对象是谢茂。 谢茂一连问了两遍,先王残魂充耳不闻,依然喋喋不休状若疯狂地对他进行洗脑攻击。 “摄!” 谢茂将它捏在了指间。 它若是藏在至高海印里边,谢茂一时之间还没什么办法。 一开始它就从至高海印里脱身而出,仅剩一缕人类魂魄的模样,谢茂对付它简直不费力。 谢茂捉住这缕残魂,习惯性地想要放入摄灵图册,这才想起摄灵图册搁在了衣飞石手里。——他虽然没有被海族营造的虚拟世界洗脑,这个幻境也让他成功忘记了外界,不知不觉间,他竟然在幻境中待了这么长时间! 小衣该着急了。谢茂顿时失去了耐性,嘶啦一声,手中残魂倏地消散。 与此同时,属于古菲亚的那一枚至高海印也飞入了他的手中。 自动择主。 谢茂都懒得关心这玩意儿长什么样子,幻境破碎之后,他回到了烟水世界中。 一千多只章鱼怪还团团不动地围着他,见他手里拿着两枚至高海印,叽叽喳喳欢呼起来,五体投地膜拜。继承王位之后,至高海印与谢茂心神相通,他这才发现古卓浪打开的一百二十八道捕猎之门都被关闭了,难怪他刚才怎么都找不到入口。 距离古卓浪死亡已经将近半个小时,谢茂知道,衣飞石大约已经急疯了。 他即刻打开了自己来时的那道捕猎之门,围在身边的章鱼怪也没跟着他跑——没有命令,海族其实并不会随意穿越捕猎之门,去人类世界捕猎。 在白毛怪的记忆中,开启捕猎之门是一件很消耗力量的壮举,海族们都赞美王者的牺牲。 谢茂没觉得多辛苦,至高海印就像是一个管理面板,很轻松就能发布指令。 就在谢茂穿越捕猎之门回归伦敦的瞬间,另一枚至高海印从深海中飞来。 那是古菲亚的第二枚至高海印。 至此,谢茂手握三枚至高海印,一柄深海王剑。 他并不想扛着一把剑去伦敦惹人注目,顺手将深海王剑收入随身空间。试了几次,那把剑都好好儿地握在手里。 随身空间出问题了? 谢茂调用自身权限察看随身空间,从来不罢工的随身空间只给了他一条信息。 “尊敬的空间持有者,您缴纳的能量值已超出最大升级范围,随身空间(种植)正在紧急扩容。请耐心等待。”底下一行小字,“您储存的物品与试验进程都在保护范围内,敬请放心。” 谢茂一直知道随身空间可以升级。不过,他持有的种植系空间本来就是联邦最先进型号,升级需要相当多的贡献值。一直以来,他也没想过升级的问题。实在是功能已经很够用了。 他想起那一匣子被自己扔进随身空间的能量原石。 随身空间直接被撑进化了? 研究随身空间这一瞬间,他就从捕猎之门穿越而出。 重新回到伦敦的感觉并不那么好。烟水世界里烟笼水柔,气候清新,泰晤士河水域则齐聚了最多的深海士兵,伦敦方面将整个河道几次狂轰滥炸,试图毁灭捕猎之门,到处都是残肢鲜血,有海族的,也有人类的。 古菲亚和古卓浪都曾指挥海水倒灌,他们开启的捕猎之门会掀起巨浪。 谢茂独自穿越出来,捕猎之门很安静,没有引起注意。他调整指令之后,将卧屠印升入天空,继续笼罩着大地。——不是他想吓唬人,至高海印只有在天上,才能下达命令给辐射范围内的海族领民,他拿在手里没法儿下命令。 他在泰晤士河底下开了九个捕猎之门,旋涡开始吞吃伦敦市内的洪水。 一部分深海士兵排着队,鱼贯返回烟水世界。 另一部分深海士兵则很怪异地与身边的同族厮杀自残,很快尸横遍地,大片大片地死亡。 谢茂的命令是,不曾参与捕猎,不曾杀害人类的深海军团,返回烟水世界。余者必须杀死身边所有未得到撤退命令的同族,才能返回深海。 至高海印的辐射感染,在海族身上的影响比人类更加深邃可怕。深海军团从上到下都洗脑一般地服从了这个残酷的命令,小部分深海军团开始撤退,没有撤退命令的深海军团则开始自相残杀。 谢茂则在逆行的深海军团中,循着米粉的方向,尽量迅速地寻找衣飞石。 他的手机被扔在随身空间里边,空间升级扩容,里边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联系不上童画,他怎么去找衣飞石?幸亏临别时把摄灵图册和米粉一起交给了小衣。谢茂暗暗庆幸。 “小衣?” 谢茂扎入浑浊的河水中,顺着米粉给的指引,找到了正在水中疯狂寻找自己的衣飞石,一把抱住,“小衣,小衣,嘘,嘘……在这里,你看看我,是我,我在这里……” 351.乡村天王(110) “您回来了。”衣飞石尽量平静地说。 在谢茂跟前彻底克制情绪, 是衣飞石遵行了一辈子的修养。 大多数时候, 衣飞石展露给谢茂的情绪都经过了一轮筛选。在与谢茂相伴的漫长岁月中,他也会和谢茂开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偶尔顶嘴,那是因为他确认谢茂喜欢这样。其余时候,衣飞石都会审时度势地竭力控制自己, 不让自己的情绪给谢茂带来困扰。 一开始当然是因为君臣身份所带来的桎梏,后来衣飞石明知道谢茂心爱自己,绝不会因自己的真实情绪怪罪不悦,他也从不会肆无忌惮地用情绪攻击谢茂——他已经习惯了讨好谢茂。 喜欢一个人,就忍不住费尽心思地讨好他。 这与对方是否有权力制裁惩罚自己, 没有任何关系。衣飞石从来没有惩罚谢茂的权力,谢茂依然会费心讨好他。 此时也一样。 重新被谢茂熟悉的臂膀环抱住,衣飞石即刻将自己先前的疯狂镇压下来,迅速恢复平静。 在找不到谢茂的半个小时里,他有多少惶恐、惊骇、后悔, 全都不会让谢茂知道。 那些负面情绪对事态毫无助益, 摊开来告诉谢茂有什么用?让谢茂得知他的无能,还是用他的无能证明他对谢茂的在乎?再用这种“在乎”换回谢茂给他的恩抚和爱怜?衣飞石不至于那么低级。 他控制自己缓缓放松下来。只是,他与谢茂反抱住的手一直没肯放开。 除非闺阁秘室之中, 衣飞石很少会主动与谢茂这么拉拉扯扯。他的一切都显得很平常,唯有这抱着不肯放的姿势, 泄露了此时的心情。 衣飞石不可能不后怕。 ——如果谢茂没能回来呢? 他至今都不明白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 我为什么那么笃定, 陛下去了就一定能顺利回来? 那是陛下。不是帐下袍泽, 也不是朝上同僚。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敢毫不犹豫地将陛下使作刀兵,随意安排差遣? 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不把陛下当陛下,唯有我,我不能。 我怎么能这样? “修者皆有天人感应。” 谢茂将衣飞石紧绷的背肌推开,帮他放松下来,声息低沉温柔,“若有危险,我不会孤身涉险。你总该相信我的判断。” 谢茂永远知道怎么安慰衣飞石。 简单一句话,首先将独自去捕猎之门的责任划归他自己的决定,其次就搔中了衣飞石心中最痒处:你为什么会提议我去捕猎之门?因为,你也有天人感应。你知道我不会出事,才会有了这个提议。 事实上,谢茂也确实没有出事。 衣飞石明知道他是在安慰自己,心中的后怕与愧疚仍旧消散了许多:“臣死罪。” “只稍微有一点儿时间,我就教你,我会的一切都教给你。”谢茂也不顾二人都在污水中打过滚,满脸污浊,抱着衣飞石在脸颊额头亲吻数次,小意安抚,声音中带着稳定人心的力量,又似玩笑,“以后冒险卖命的事都交给你了,我再也不去了。——只叫我在家里坐着喝茶听信儿。” 衣飞石被他搓得迷糊,身上松下来,心里也放松许多,不住点头:“是,是。” 容舜也在附近帮着搜寻谢茂的下落,这会儿才发现谢茂已经和衣飞石接上头了,一路涉水摸过来:“先生,老师。” 衣飞石松手往旁站了一步,又被谢茂扯了回去,非要牵着手。衣飞石就让他牵着。 “宿夫人呢?”谢茂问。 衣飞石回头看了一眼,这才发现宿贞和常燕飞都不见了。 古卓浪被咒杀之后,他就赶去迎接谢茂,没接到谢茂又开始疯狂地寻找,根本顾不上其他人。 容舜解释道:“妈妈才看了您给的文件,刚才和常燕飞一起,说是去找爸爸了。”他仍旧称呼宿贞为“妈妈”,言辞间也没听出他对宿贞有多少怨恨,“先生,您是不是……救了妈妈?” 刚见面时,宿贞就一副快要死掉的状态,跟着众人跑了这么远,越跑越精神,这也太反常了。 “你想问她还会不会死?”谢茂道。 “是,她会一直健康吗?”容舜关切地问。他才送走了生母,哪怕宿贞对他不好,那也是他憧憬了近二十年的妈妈。无论宿贞对他做过什么,他和宿贞是什么关系,他都不会希望见到宿贞的死亡。 谢茂不禁失笑:“没有人能一直健康。人老了,难免会病会死。” 衣飞石和石一飞是同一个人,宿贞就是衣飞石今世的生母,这层身份注定了谢茂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去。如容锦华那样死透了的是没办法,宿贞这不是还好好儿地留着一口气么?必须救活。 ——说到底,如果谢茂真的想要解决一件事,或说讨人喜欢,他总会有办法的。 单看他愿不愿意做,或说,他认为值不值得去做。 “现在几点了?”谢茂的手机在随身空间里拿不出来,只能问衣飞石。 “晚上八点十七分。” “最迟九点,深海军团就会全部撤回烟水世界,留在市内的部分怪物也会尽数死亡。届时我会撤掉至高海印。容舜,通知童画准备拍摄俯瞰图。——你有渠道联络伦敦当局么?”谢茂问。 “这种时候,……不大容易。”容舜说。伦敦方面没崩溃已经很难得了。 “海族不再成为威胁,伦敦方面得和美俄取得联系。”谢茂至今都觉得海族上岸抢夺“海水淡化”技术是个神经病理由,真为了这件事让不列颠群岛沉入海底,那才是玩笑开大了。 “你试着给伦敦方面留下消息,海族之患已平息,让他们自行与美俄联系。” 至于伦敦能不能够说服美俄放弃核平英伦三岛的计划,那就不是谢茂能够控制的了。他负责解决了海族的问题,国与国之间的政治问题,他想使力也使不上。 “常燕飞留了联系方式吗?”谢茂问。 容舜撩开湿漉漉的袖口,腕上留着一枚定魂印。 这玩意儿衣飞石和容舜都不懂,谢茂也不是完全了解常燕飞的用意。不过,他可以通过定魂印上面残留的魂影,准确地找到常燕飞的位置。 “我们去找常燕飞。阿舜通知童小姐撤离计划。今晚十点之前,务必飞离伦敦。”谢茂说。 据闻明雅所说,美俄的核打击计划被安排在晚上十一点之后。能解决的问题,谢茂都已经解决了,找到宿贞,带上容舜在伦敦分公司的职员,马上跑路。 万一伦敦方面沟通不力,美俄依然发疯瞄准英国的核武器库暴打,他也绝不会陪葬。 有古卓浪那枚至高海印在手,谢茂不担心制空权问题,保证飞机能够顺利出境。 “我这就安排。” 容舜的手机已经快没电了,开机后和童画取得联系,随后交代直接与衣飞石的手机联系。 衣飞石默默地想,我要在青玉简空间里弄一个充电插座。 伦敦夜里温度低于零度,在水里泡了一天,谢茂体格强健又有真元护体,半点儿没觉得难受,衣飞石有升级过的高级制服穿着,倒也不觉得寒冷。只有容舜,他这会儿冻得嘴唇清白,浑身都僵了。 谢茂抹去了容舜胳膊上的定魂印,吩咐道:“小衣,让阿舜去你那里暖和休息会儿。” 他的随身空间在升级,什么东西都拿不出来,只能让容舜先换个地方休息了。 容舜早就冻得不行了,强撑着跟随战斗找人,听说能回小空间里休息,十分感激谢茂的细心:“谢谢先生,谢谢老师。” 衣飞石耽搁了好一会儿,才问容舜:“你好了吗?” 容舜连连点头。下一秒,他就被送进了青玉简空间。 原本就不大的房间里,放了衣飞石准备的小柜子,谢茂拖来的沙发。如今靠着墙角的地方,又多了一个小隔间。容舜离开时,这个小隔间还不存在。 不到十平米的小空间实在不宽敞,隔出小隔间之后,沙发和柜子都快挤成一堆了。 容舜挺好奇那究竟是什么,打开那扇门看了一眼—— 洗手间。 ……老师,还真是贴心呢。 容舜哽着脸关上门,回头就看见柜子上并排放着的两个匣子。 虾饺和丁仪的骨灰匣子。 ※ 捕猎之门一直在回吞伦敦市内的洪水,谢茂开启的捕猎之门不如古菲亚和古卓浪那么多,不过,伦敦原本就有入海口,捕猎之门不吐反吞之后,伦敦市内的洪水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去。 谢茂与衣飞石循着常燕飞留下的定魂印方向寻找,一直找到了大英博物馆附近的广场。 博物馆里聚集了许多未曾在海族入侵中丧生的专家学者与学生志愿者,也有不少打算趁乱偷件文物名画什么的发笔横财的小偷,再有正在互相残杀的深海军团,乱糟糟挤成一团。 谢茂与衣飞石的靠近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当然,在广场上和空气吵架的宿贞,也没有吸引太多人的目光——这一天内被吓疯的伦敦市民不在少数,见惯了鱼怪上岸杀人的景象,谁还关心有人和空气吵架? “你仔细。”谢茂捂住衣飞石的眼睛。 容锦华的鬼魂没有显形,按道理说,衣飞石不会把他一眼瞪死。 可是,这事儿说不准。万一容锦华和宿贞吵架吵得太认真了,或者看见儿子激动起来了,突然现身人前,……那可坏了。 “我闭上眼了。”他也不想把容锦华一眼瞪没。 衣飞石看不见容锦华,也听不见容锦华在和宿贞吵什么,就让谢茂牵着往前走。他其实也不关心那两位在吵什么,陛下失而复得,目前他只想照着计划,与谢茂尽快离开伦敦。 宿贞指着容锦华的鼻子骂:“《诗经起源与先秦民俗研究》!我第一天知道你容大少爷还是个文化人!研究出什么来了?先秦人民吃喝拉撒生孩子是什么样儿的,您倒是给我讲一讲呗!” 容锦华缩着脖子,一副夫纲不振的模样,弱弱地表示:“那肯定是个密码本,就跟你们家的真解一样,得对照着来看……” 宿贞瞪着他看了很久,突然蹲在地上,地上还有污水,她就这么蹲了下去。 容锦华都惊呆了。 蹲在地上的宿贞啪嗒啪嗒掉眼泪,一边拿手擦,一边哭:“容锦华,我不服气。你若自认英雄,明明白白地去死了,知道自己为什么死了,我尊重你的选择,我认了!你就是这样的人,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就是这样的。可是……” 她将脸上的泪拼命擦干,仰起头,望着容锦华,“你都不知道为什么!你就死了!” “《诗经起源与先秦民俗研究》,就这么个东西,要了你的命。你分明就是被骗了,被蒙在鼓里,凭什么呀!我不服气。你是我的男人,不明不白地死了,我被瞒着十八年!你也被瞒着十八年!” “你给我老实说!谁让你干的?”宿贞一字字地问,言辞间杀气蒸腾。 若容锦华知情并同意牺牲,宿贞就认了。现在明显容锦华也被蒙在鼓里,宿贞护夫心切,又急又痛,直逼问是谁——打算要回国之后复仇算账。 容锦华明显不愿戳爆宿贞,看见谢茂与衣飞石走近,顾左右而言他:“贞儿……” 夫妻十多年没见,默契依然惊人。容锦华才一作势,宿贞就知道他想干什么,她没有回头,咬牙切齿地说:“你不用那么忌惮。那不是谢润秋的儿子。”夺舍的老妖怪。 “东西拿到了吗?时间不早了,我们得立刻离开。”谢茂假装没听见他们的对话。 宿贞手里攥着一本手写稿的《诗经起源与先秦民俗研究》,在容锦华紧张的目光中,她缓缓起身,到底没有交给谢茂,而是揣进了自己怀里。随后一手拽起容锦华的鬼魂:“走。” 容锦华在她身边试图搂着她,鬼魂状态又搂不着:“你让我搂一下。” “死都死了还想搂女人?你想得美!”宿贞不耐烦地骂他,又口是心非地褪出一丝魂影,让容锦华能够依靠。 谢茂把衣飞石看得更紧了:“你妈也出窍了,千万别睁眼。” 漆黑断电的伦敦寒夜,常燕飞孤零零地淌着水,看着前面两对拉拉扯扯、卿卿我我的身影,觉得这段路程真是前所未有的寒冷与漫长。哎,我假表弟呢?怎么就剩我一个人了? ※ 谢茂从海族的先王残魂口中得知,海族害怕的是“海水淡化”技术,他们想要夺取的是“知识”。 这让谢茂始终觉得有哪里不大对。 “知识”是无法夺取的。它不是偶然的产物,更不可能仅仅是一份孤立的文件。 就算海族夺取了容锦华藏着的这一份“知识”,它的持有者,它的发明者,甚至那片孕育生长它的土壤,都能够让它再次重生。单单守着容锦华,为了容锦华倾巢而出,这很说不通。 如今谢茂的感觉就更奇怪了。容锦华费尽心思藏了十八年的东西,并不是什么海水淡化技术,也不是什么更令人震惊的法宝,而是一本与保密档案完全吻合的《诗经起源与先秦民俗研究》。容锦华藏的若真是《道德天书》,谢茂都能理解各方势力为此的疯狂,《诗经起源…》?认真的? 如果这真是一场针对海族的骗局,容锦华手里拿的完全可以是一份虚假的海水淡化技术,为什么会是完全没关系的诗经和民俗研究呢? 古菲亚和古卓浪难道就真的那么愚蠢,会为了这么一份东西倾巢而出? 别人不知道容锦华在烟水世界吃了怎样的苦,谢茂和衣飞石知道,他们曾亲眼目睹。 整整十八年的窒息,一分一秒不能解脱,这样的痛苦,世上有几个人能够忍得下来?倘若没有极其坚强的信念,就为了一本《诗经起源与先秦民俗研究》憋着十八年不呼吸?谢茂不相信。 容锦华一定知道那是什么。 他只是出于某种顾虑,没有坦承。他连宿贞都不肯相信。 一路上,水位不断下降。 深海军团留在伦敦市的残兵,也都几乎在内斗中伤亡殆尽,街头渐渐趋于平静。 宿贞依然在逼问是谁哄着容锦华去卖命,容锦华软硬兼施插科打诨,始终没说到重点。在即将赶到废旧机场的途中,他突然问:“古卓浪死了?” “死了。”宿贞能感觉到那场杀死古卓浪的暴雨中所挟带的山川戾气,必然是谢茂的手笔。 “他的至高海印还在天上。”容锦华停住脚步,“贞儿,把东西给我。” “你还想留在这里继续钓鱼?”宿贞根本不留步,“你想死不要带着儿子。我们好不容易一家团圆,大家都要好好儿的,他们哄着你一次就完了,现在你还想给他们卖命……” “……我已经死了。”容锦华说。 一句话惊醒了宿贞的美梦。 她找到了容锦华的灵魂。她能看见容锦华,能和容锦华说话。因她道术非凡,她甚至可以让自己魂魄若即若离地出窍,与容锦华真正地碰触。所以,她一直认为,自己把失去多年的丈夫找回来了。 生与死的距离,在她这里变得那么地近。 然而,容锦华的提醒告诉她,他们不止相隔了十八年岁月,还有阴阳两界。 宿贞僵硬地停住脚步。 片刻之后,她才从怀里拿出那套手稿,问:“我给你,你拿得住吗?” 容锦华是鬼。似他这样被困住十多年,始终没有修行也没有吸取戾气,就和新死之鬼一样,根本没有影响现世的能力。他知道他把东西藏在哪里,一直到宿贞和常燕飞找到他,才能把东西取出来。 “你倒是想继续替特事办卖命,——你做得到吗?”宿贞讽刺地问。 容锦华和容锦华所藏的“东西”,才是真正吊着海族十多年的巨大香饵。 此前特事办所做的一切努力,从虾饺到丁仪,安排谢茂到伦敦取“东西”,都是为了十九年前以容锦华为饵的这场布局服务。不管容锦华如何掩饰,谢茂认为,他一定是知情者。 夫妻二人之间情绪紧绷,剑拔弩张,眼看就有更不堪的争吵要撕开了。 谢茂看了看时间,觉得实在没功夫伺候这两位吵架:“那枚至高海印,目前由我控制。” 为了证明自己没撒谎,他操控卧屠印在空中露出阴影痕迹,流窜的电光在漆黑的天穹中闪烁,透出一片深邃神秘的幽蓝。 此前只有衣飞石和容舜知道谢茂掌握了至高海印,能指挥满城的深海怪物。 在烟水世界苟延残喘十多年的容锦华最为震惊:“……你?” “先去机场?赶时间。”谢茂询问宿贞。 宿贞看着身边鬼魂状态的丈夫,再看看能喘气会说话的儿子,如何选择不言而喻。 她将手里的那一沓手稿扔回给容锦华—— 容锦华下意识地伸手,实物从他魂体上穿过,洒落满地。地上还有残留的洪水,手稿瞬间废了。 “走。” “贞儿!” 宿贞狠心转身,跟随谢茂衣飞石的脚步,疾步朝着机场走去。 常燕飞连忙把水中的稿子一一捡起来,不管能不能用,总不能丢在地上吧?万一真的很要紧呢? “不能带上飞机。”容锦华说。 这是为了安全考虑。如果有人知道他藏了十多年的“东西”在飞机上,后果很难预料。核弹都能弄出来了,天上掉一架飞机有什么稀奇的? 谢茂接过常燕飞手里的东西,走到容锦华面前,说:“你知道这是个幌子。” 自从知道谢茂掌握至高海印之后,容锦华对他的戒备更深重了。这种戒备让谢茂想明白了一件事:“海水淡化技术,真的存在?” 不是目前各国小规模应用的海水淡化技术,而是海族先王残魂口中所说的,能够将全球海水一起淡化的技术。 它,真的存在? 352.第 352 章 童画偷来的“废旧”运输机, 仅仅在电子记录上标记为“废旧”, 实际上飞行性能很好。 比较麻烦的是, Anthony与童画线上线下联系上的公司职员家属,最终顺利安全抵达的就有一百二十多人,运输机的机舱内仅有两边靠窗不到六十个座位。 Anthony不得不带着二十多名员工紧急改装中间两排座位。 所幸能干活的都是一线安保人员, 业务非常熟练,执行力也很强。谢茂等人抵达时,座位已经安装得差不多了。梅鉴雪带着人维持秩序,安排一一登机。 和民航客机不同, 登机之后,所有人都成排并坐, 扣上安全带,也不可能有什么扶手和客舱服务, 有孩子哇哇哭着要上厕所, 吵肚子饿,嘈杂得像菜市场。 靠近驾驶舱的一面预留了几个位置,衣飞石把宿贞和谢茂隔开,常燕飞就守在谢茂身边。 ——他这样眼巴巴的架势, 倒是让谢茂很意外:“怎么?” Anthony敲开驾驶舱, 美其名曰辅助驾驶, 实际上紧盯飞行员。 随后童画上线,规划飞行路线。 准备起飞。 常燕飞绑好安全带, 忍不住问谢茂:“老大, 我们真不管姑爷了?” 旁边隔了两个身位的宿贞, 眼波一闪,身边胖墩墩的儿子又让她瞬间平静了下来。 她分得清轻重。已经死掉的丈夫和活生生的儿子,当然是儿子更重要。何况,丈夫对她并不坦诚与忠诚。她就算再喜欢容锦华,也不会为了一个放弃她与家庭的男人,拖累儿子。 儿子匆匆忙忙赶来找她,要带她一起登机,她难道还能在这种时候钉在原地跟丈夫吵架? “求仁得仁。”谢茂和容锦华沟通不了。 正如容锦华所说,他已经死了,总不能再死一次。他想留在伦敦就留下吧。 谢茂既是谢润秋的儿子,又是卧屠印持有者,怎么劝容锦华都跟别有用心似的。宿贞都能直接撂挑子不管,任凭容锦华自生自灭,谢茂能有什么办法? “表弟还没见过他爸爸。”常燕飞脱口而出。 常燕飞对拐走姑姑的容锦华没什么感情,真正让他在意的是容舜。 谢茂和衣飞石常常旁若无人地秀恩爱,常燕飞和容舜两个电灯泡可不就得抱团取暖? 路上二人常常挨在一起,不远不近地跟在那两位身后。容舜是没怎么谈论过容锦华,可他对容锦华的憧憬与着紧,常燕飞完全能体会到——任何与容锦华相关的信息,容舜都会竖起耳朵聆听。 常燕飞不了解的是,谢茂根本就不想让容锦华和宿贞同时出现在容舜跟前。 现在容锦华仅仅是容舜名义上的爸爸,一旦见了面,容锦华再来一句“丁小姐的儿子”,坐实了他俩亲生父子的身份,宿贞会有什么反应?甭看她现在不吵不闹,那是衣飞石的安危安抚拉扯着她。 被她知道容舜是容锦华的非婚生子,只怕容锦华和容舜得准备好父子俩一起去投胎。 “他已经死了。”谢茂简单解释了一句。 死人原本就不该和活人见面、对话,阴阳间隔是天道命数。 宿贞、常燕飞和谢茂能看见容锦华,因为他们三人都是修士。凡人从踏上修真之途时,命数就不再受天道控制。他们与容锦华的会面也并非不受反噬影响,区别在于修为强悍,能够镇压住这一点儿反噬,不在乎罢了。 谢茂一句话把常燕飞噎得没了词儿。像他们这样的修士家族,亲朋好友都有特权,莫说容锦华这样还没去地府的,就算去了地府,也能请魂上来聊天说话。 ——可谢茂说的也是天理正道。他走歪门邪道的,总不能说谢茂错了吧? 飞机开始滑翔。 谢茂独自走到窗边,似是观察窗外的情况,目光陷入虚无。 童画给运输机偷了一条航线,然而,这种运输机想要跨国偷偷飞行,就得一路上修改沿途国家的雷达数据,累了几天几夜的童画已经快要崩溃了,谢茂带着古卓浪的至高海印自云上离开,一路上帮着童画查遗补漏。 【可是这章鱼阴影看着挺吓人啊。】童画暗搓搓地向“容舜”抱怨。 她以为容舜拿着衣飞石的手机。很不幸的是,容舜在空间里待着,衣飞石听了全程。 “别怕,不咬人。”衣飞石安慰了一句。 【……】我刚才说啥了我?吐槽被目标爱人捉个正着,童画差点被尴尬下线。 童画联络来的飞行员曾在军中服役八年,开的全是战斗机,运输机倒也不是不会开,主要开着比较皮,Anthony几次强调机舱里装了一百多个人,最终也是碍于飞机性能,这架大飞机才没能直上直下。 一帮子专业一线安保人员还行,他们的妻儿老小被颠簸得哇哇地吐,整个机舱一片混乱狼藉。 密闭的机舱,不舒适的环境,吱哇乱叫的孩子,所有人都难免心浮气躁。 嘈杂的飞行途中,谢茂始终操控着卧屠印,闪烁的至高海印吓得不少空巡飞机返航。 饶是如此,迅速恢复了通讯能力的英军立刻放了一枚导弹升空,意图将这架没有安全许可的飞机击落。 童画吓得人都懵了:【老、老、老师……】 她还是太小看英国的军事实力了。想要用一台电脑就瘫痪迷惑整个英军,毫无阻碍地放飞一架运输机穿洲过境?蓝星上至今没有国家能做到。 轰隆一声。 至高海印放出深蓝色的电弧,将空中急速飞来的导弹引爆。 导弹危机只有驾驶舱里的小部分人知晓,被拦截之后,Anthony脸色发青地抹了抹汗。 他至今不知道为什么要撤离。海怪都已经自相残杀死干净了,伦敦方面很快就能收拾好局面,恢复正常的秩序,这时候有必要偷偷飞离英国吗?欧洲这一带各种军事基地多不胜数,飞出去一只蚊子都会被八个国家的雷达监控,简直就是地狱级别的挑战。 容舜至今还被衣飞石堵在青玉简空间里,Anthony也不知道找谁商量,只得默默抹汗。 才躲过这次导弹危机没多久,童画再次汇报,又一枚导弹瞄准了运输机。 “谢生,哩个……”Anthony不得不找谢茂说事儿了。 他出门时会路过衣飞石的位置,被衣飞石轻而易举拦回了驾驶舱:“安心飞行。其他的事不必你费心。” Anthony还想说什么,抬头就看见了好整以暇站在衣飞石身后的宿贞。 宿女士。 容舜的母亲。 Anthony举手坐了回去,老老实实地继续“辅助”飞行。 谢茂如法炮制,让跟随自己移动的至高海印引爆拦截了第二枚导弹,即刻拿起衣飞石的手机。 “发射坐标是美军在西欧的军事基地。——美军没有撤离?”谢茂问。 这问题把童画也问蒙了,短暂的忙碌之后,童画给了准确回答:【没有。美军在西欧起码有二十四个基地处于正常使用状态,他们……没有撤军。】 英美两国在军事合作上非常紧密,一开始谢茂和衣飞石判断美国要核打击英国,容舜和常燕飞都认为绝对不可能——数数美国在欧洲大大小小的军事基地,炸英国?自家的基地还要不要了?太玄幻了。 然而,海族入侵伦敦的气势,有着无与伦比的说服力。 就海族那全球水域随便投放兵力的捕猎之门,再有各种杀伤力惊人的怪物,要说世界末日差一截,人类末日简直近在眼前。这种情况下,莫说在欧洲投放核弹,为了彻底消灭海族,在本土砸核弹都有可能。 特事办,太阳神组织,童画所监看到的一切,种种情报都佐证着谢茂的判断—— 美国确实是想炸了伦敦,连带着海族一起。 可是,对英国和海族进行军事行为,却不撤离驻守在欧洲的本国军人?他们能确保把打击范围控制在伦敦、或是不列颠群岛范围之内?——英国境内有四个核武器库,这能控制得住? “他们究竟想做什么?”谢茂陷入了迷茫。 ※ 飞行途中,运输机又陆续遭受了几波数次导弹打击。 谢茂有条不紊地用至高海印,将几次导弹攻击一一拦截在半路上,尽数引爆。 ——这么当靶子飞下去也不是办法。综合各方面情报意见之后,Anthony盯着运输机调整了飞行航向,他们准备在毛里塔利亚的塔甘特郊区降落。当然,是偷渡进去。 谢茂将至高海印下潜,直接包裹住整艘飞机,使飞机在空中隐形——雷达、卫星都无法捕捉。 容氏旗下神农集团非洲分部已经紧急协调联络好当地关系,准备接应。 气氛变得很压抑。 只有根本哄不住的小孩子还在哇哇尖叫着哭泣,空气中弥散着呕吐物的酸腐味。 宿贞远远地望着密封的机舱窗外,神色平淡。 与容锦华的别离没有想象中的难受,或许,一开始,她就没期盼过重逢。她甚至模模糊糊地觉得,相见不如不见。今日见到的容锦华,并不是她记忆中思念美化了十多年的深爱之人。 十八年啊,太遥远了。 静默飞行中,关闭了一切通讯联络。 至高海印贴着飞机制造的隐形效果非常完美,一路上都很平静。 六个小时后,接近预定降落坐标后,神农集团非洲分部的工作人员已经清空了当地一条心修的马路,那位开了半年战斗机的飞行员没有半点心理压力,轰隆隆带着这架运输机俯冲而下。 ——两个解了安全带到处跑的熊孩子,差一点就被啪在了机舱墙壁上,摔得嗷嗷哭。 Anthony与梅女士负责与当地容氏工作人员进行交接,飞机偷偷入境,一飞机人强行偷渡,全都没有合法签证和护照,三辆大巴车将众人分散到三个城市,继续化整为零,通过各种合法、非法的渠道,转道非洲各国,分批安置。 谢茂等人则上了一辆中巴车,抵达当地首府提季克贾后,与童画取得了联系。 【先生,在失联的几个小时里,伊尔库茨克,迈阿密,伦敦……都发生了导弹袭击。】 童画的表情显得很一言难尽。 除了伦敦,谢茂并不是很熟悉她所说的另外两个城市,暂时没get到这段话的信息量。 抵达非洲换乘中巴时,容舜就被放了出来,闻言下巴都险些掉了! 俄国,美国,英国,全都被导弹袭击了?不说这几个国家的反导系统是否是吃素的,也不说美国在全球有多少军事基地,这可是联合国三大常任理事国啊!美俄英都被导弹打击了本土,想要完成这个壮举——除非外星人入侵。 “具体怎么回事?美俄开战了?”容舜着急地问。这是要三战的节奏! 【他们自己干的。】童画一直都处于懵逼的状态,【俄罗斯炸了自己的伊尔库茨克市,美国炸了自己的迈阿密市,英国境内的美军基地同时炸了伦敦……】 自己炸自己?这更说不通了。难道三个国家管导弹发射的部队首脑,都在同时被至高海印感染了? 谢茂要求童画,马上将导弹打击前各国发射基地的卫星俯瞰图调出。 十分钟后,童画传来几张图片。各国导弹发射基地很正常,没有至高海印的阴影出现。不过,伊尔库茨克市和迈阿密市的上空,都出现了不一样的怪状阴影。 那代表在被导弹袭击之前,伊尔库茨克市与迈阿密市,都曾有海族王者出现。 仔细查看两座城市上空的阴影,谢茂辨认出那就是至高海印,分别属于北冰洋和大西洋西岸。 “有现场图片吗?袭击之后的景象。”谢茂问。 童画早有准备,刷刷刷发了十几张图来,全都是卫星图片。 谢茂很熟悉伦敦街头的景象,还未退尽的洪水,满地死亡的海怪尸体。图中伊尔库茨克市与迈阿密市的景象则与伦敦非常类似,全都有洪水肆虐的痕迹,街头同样有许多深海军团的尸体。 图中没见到房屋倒塌、尸横遍野的情况,这三个被导弹打击过的城市,就仿佛只下了一场暴雨。 这不是核弹。甚至都不可能是常规导弹。 谢茂神色凝重地将迈阿密市街头的图片放大,察看死在地上的深海士兵。这几只团团围拢相拥死亡的深海士兵,尸体上看不到任何外伤痕迹,连血迹也没有。它们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伦敦街头的海族怪物是在谢茂的命令下自相残杀死亡,伊尔库茨克与迈阿密的海怪呢? 它们就这么平静地倒在了街头,没有一丝反抗的痕迹。 谢茂将伊尔库茨克市的图片放大,同样查看海怪死亡的大图。一模一样。这两个城市死亡的深海军团,都异常安详、迅速,仿佛被凝固了时光。 “海水淡化?”谢茂不禁失笑。 他知道自己被骗了。也许,海族也被骗了。 容锦华死守了十八年的秘密,根本就不是什么海水淡化技术,而是能够单独灭绝海族的武器。 十八年前,它只是一颗种子。为了保护这颗种子,容锦华不惜用性命和十多年的煎熬,带着它拖住了海族争夺毁灭它的步伐。如今时机成熟,种子终于长成了参天大树。 它成了一种能够一举消灭海族的可怕力量,这个布置了十八年的局,终于收尾? 谢茂依然有很多想不通的地方。 海族除了零星上岸绑架几个人类,并没有大举入侵。种子已经长成了大树,随时都能剑指深海。人类有必要这么着急地引蛇出洞,不惜付出这么大的代价,迫不及待地消灭掉海族吗? “先生。”衣飞石洗好了浴缸,放好洗澡水,来请谢茂,“几个日夜没休息了,您睡一会儿。” 谢茂回头,见衣飞石也只稍微冲洗换了外衣,面带倦容,胖乎乎的身子似乎都瘦了一圈,立刻就心疼了。反正都已经从伦敦逃出来了,能做的事也都做完了,隔着大半个地球,他一个普通华夏公民能做得了什么?正经咸吃萝卜淡操心。 “好。都休息吧。”谢茂把电话交给容舜,“你也休息。” 至于怎么从非洲回华夏,谢茂就懒得操这份闲心了,全部交给容舜安排。 毛里塔尼亚的气温比伦敦高了近十度,常燕飞坐在客房里都禁不住打瞌睡,容舜还好,他在青玉简空间里睡了几个小时,这会儿还能精神焕发地前后打理安排。 几个黑户堂而皇之地住进了提季克贾当地最豪华的酒店,当然,相比起伦敦,这最豪华的酒店也显得条件颇为艰苦。统共两间套房,谢茂与衣飞石住了一套,宿贞住楼下另一套。常燕飞和容舜就住在宿贞的隔壁——因民俗的关系,住在宿贞身边比较好照顾。 常燕飞和容舜都起身告辞。 唯有宿贞,看着衣飞石贴身助理一般照顾着谢茂,心里极其膈应。 她不肯走,常燕飞和容舜也都没法而走。同住一层,总不能丢下长辈自己先跑了吧?容舜更担心宿贞和谢茂发生冲突。这都交锋几次了,吃亏的从来不是谢茂。他心知自己身份尴尬,劝宿贞不理衣飞石那是找死,遂轻轻戳了常燕飞一下。 常燕飞会意上前劝说:“大姑,大家都不得安生地折腾好几天了,我表弟更辛苦,有什么事儿,咱睡一觉吃了饭再说?” 衣飞石恭敬上前,问道:“母亲,您有何事吩咐?” 自从在京郊别墅大打出手之后,衣飞石就不怎么搭理宿贞,他的冷淡非常明显。 伦敦相见之后,衣飞石对她爱子之心颇为感佩,关系缓和了一些。但真正让宿贞觉得,儿子总在自己身边时,是在她短时间内放弃和容锦华争吵,直接跟着衣飞石赶赴机场之后。她为儿子放弃了思念多年的丈夫,没有半分犹豫,戳中了衣飞石内心最奇怪的那个点—— 马氏心中最重要的,不是衣飞金,不是琥珀兄弟,也不是衣琉璃。永远只有衣尚予。 宿贞和马氏不一样。 丈夫和儿子之间,她的决断,只在两句问话之后。 “我陪您下楼。”衣飞石回头换上鞋子,和谢茂低语两句,温柔恭敬地走了回来。 宿贞很留心谢茂的表情。见谢茂没有生气,自己施施然去了浴室,也没有叮嘱衣飞石必须快去快回,这才神色复杂地让衣飞石陪着回了楼下自己的房间。 衣飞石在上面已经收拾过一回,进门很熟练地打开矿泉水,递给宿贞。 他自己则照例进了浴室,冲洗浴缸。衣飞石的想法很简单,让宿贞早点洗澡睡下,他还要回去找谢茂亲热一番说说话。 意料之外的是,宿贞看着衣飞石弯腰劳作的身影,眼眶又红了。 “飞儿,妈妈不需要你做这个。”岑秀娥怎么折腾我儿子呢?家务做得这么熟练,半点不带偷懒。不说身边七八个阿姨照顾的容舜,但凡是个亲生的,乞丐婆都舍不得让儿子这么辛苦吧? 衣飞石动作很快,洗好浴缸放上水,擦擦手就出来了。 “您有话吩咐。”衣飞石态度很温和,隐约带着一点警告。 ——别的事都能商量,只是不能再说谢茂哪里不好。这是底线。 “我曾以为我要死了。现在还能喘气儿,能看着你,是他施舍恩惠。”宿贞这样的天才修士,哪怕弥留经验不丰富,这么久了,也能回味出自己这条命是谁给的。 “飞儿,妈妈得承认,他比我厉害。” 宿贞其实是个相当能隐忍的脾性,只要没把她逼到极处,为了儿子的性命,她都能忍。 谢茂连连示好,她又确实不是对手,儿子还“执迷不悟”。 这种情况下,宿贞觉得,硬生生把儿子掰回身边,既不现实,也很可能让儿子难受。 谢茂掌掴衣飞石的画面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了。以至于她总忍不住脑补,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谢茂会不会因为她的苛刻挑事儿故意找儿子晦气——儿子逆来顺受不敢吭声,受了欺负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许多年前我就知道了,人力有时尽。无论是谁,面对命运,有时候都不得不低头。” 丈夫死了,儿子被偷了,对手很可能是无比强大的娘家。 宿贞以天纵之资骄傲了半辈子,面对现实,照样得忍着痛苦,屈膝跪在命运之前,磕头认输。 “可人也不能总是低着头。实在难受了,还有一条路可走。” 力尽之时,无非拼命。 宿贞不想吓唬儿子,只温柔地许下承诺,“我就是你的另一条路。有任何事,来找我。” 353.乡村天王(112) 谢茂歪在浴缸里, 枕着毛巾,就这么睡着了。 衣飞石蹑手蹑脚进来, 到底不如谢朝时轻捷无声,谢茂从睡梦中惊醒, 只是不想动。 “先生,水凉了。”衣飞石蹲在浴缸边上,试了试水温,有些后悔自己去得太久,“我给您兑些热水暖暖身子, 上床歇吧?” 他摸着水是真的凉了, 见谢茂懒洋洋地不肯动,知道这位又要赖皮, 便转身拧开水龙头。 试好水温, 衣飞石再将毛巾放在出水口, 恐防谢茂伸脚时不慎碰了烫着。谢茂湿漉漉的胳膊忽地揽住他的脖子,凑近了狠狠亲了一下:“进来服侍。” 被弄了一脖子湿漉漉的水渍,衣飞石也不恼火, 光是谢茂这贪婪又含混的口吻,吐气缭绕在他耳边,就让他心动极了。他一边回应谢茂的亲吻, 一边解开衣袍,准备遵命去浴缸里“服侍”。 浴缸中微凉的汤水扬起惊浪, 谢茂将衣飞石压在身下, 正要亲热—— 有人敲门。 谢茂不想搭理, 搂着衣飞石继续。可是,偷渡在异国他乡,说不准就有什么紧急情况。 “先生……” 谢茂咬着衣飞石下唇不放:“唔许嗯哇。” 不许说话?衣飞石果然不说话,只是禁不住笑,谢茂亲一下他笑一声,笑得谢茂极其不得劲,翻身哗啦一声重新躺回浴缸里,没好气地踹他肥墩墩的屁股:“去去去。” 衣飞石讨好地与他亲了好几下,这才起身披上浴袍,匆匆忙忙去开门。 门外常燕飞尴尬地站着。 “有事?”衣飞石很意外。 真出了什么紧急情况,该来敲门的也是容舜吧?衣飞石并不打算请常燕飞进门。 常燕飞也没打算进门,他飞速往衣飞石手里塞了个东西,“大姑给你的。”就鬼撵似的跑了。 衣飞石莫名其妙地拿着那个盒子,文字虽然看不懂,……很多东西看图片就知道内容了。 初到杭市容舜家中时,他和谢茂也用过这个东西。谢茂说是安全套,别名小雨衣。 衣飞石一直就不大喜欢这个东西。他虽一辈子没亲近妇人,也知道夫妻之间怎样才能诞育后代,这就是不让妇人生子的小玩意儿。他又不会怀孕,要这个做什么?偏偏谢茂还用考古精神兴致勃勃地试了好几个。 在楼下和宿贞聊得好好儿的,翻脸就送这个不知羞耻的东西!衣飞石拿着那盒安全套非常恼怒,哪有长辈管到小辈闺房中的?还拐弯抹角让常燕飞送东西来……就算是新世界,也太过分了! 不想被谢茂知道宿贞的“不知所谓”,衣飞石将那东西放进客房的抽屉里,重新回到浴室。 谢茂正在冲洗头发,温热的水花冲刷着精悍有力的身躯。 衣飞石进门就看见他清凉的身躯,被宿贞触怒的那点儿悻悻就散了。 他觉得有些渴。 谢茂对此毫无所觉,三两把搓好头发,关上花洒,这才看见倚靠着洗手台的衣飞石。 “谁?” “常燕飞。” 谢茂接过衣飞石递来的浴巾,擦了擦头发,很意外地看着他。搁往常,衣飞石就把常燕飞来干什么全说了,哪里还需要他一句句问?现在不肯说,大抵是常燕飞又办了蠢事。 他不关心常燕飞办的蠢事。 “洗好了吗?”谢茂裹好浴巾,扯衣飞石身上的浴袍。 “没有,还没有。您休息一会儿,我马上出来。” “我给你洗。” “……不。” “洗澡啊,你以为洗什么?” 谢茂笑着脱下衣飞石的袍子,将人扯进淋浴间,亲手从头到脚地搓洗。 都在伦敦污水里泡了两天,脏得不行。衣飞石事先洗过一次,这会儿被谢茂抹上沐浴露搓上两把,还是有细细的泥儿擦出来。老夫老妻相处多年了,素来爱洁好净的衣飞石还是挺尴尬,谢茂搓出来一点儿污垢,他就左右转身,任水流将之冲走。 “我自己洗。” “肉肉。”谢茂恶劣地捏起衣飞石腰上的肥肉。 衣飞石不得不立刻转身,然而,肚皮上也是肉,被谢茂贴着腰身调笑。他有些气急。 “瘦了。”谢茂一把搂住他,“小衣……” 奔波数日之后,寒冷、劳累、饥饿,这会儿都暂时被抛诸脑后。在异国他乡,简陋的淋浴下,二人紧贴着拥抱在一起,水流冲刷过谢茂的手臂,滑落在衣飞石的腰腹上。 这气氛半点都不火热,温情得像是此时的黄昏。 谁都不想说话。 仅有水流无声地流淌。 许久之后。 谢茂突然笑了,将脸贴在衣飞石的后颈上:“如此奔波忙碌,好像也没做成什么?” 衣飞石想了想,说:“陛下又加冕了一次?” “给一池子鱼当王,也不比给一群猴子当王好多少。”谢茂抱着衣飞石温存够了,老老实实给爱人冲洗头发,边洗边聊天,“海族帝裔已失,只有几位王殿下。古菲亚和古卓浪都是王。” 衣飞石也不关心海族有几个王,被谢茂搓得想睡。 他这个身体负担本来就重,别说谢茂、常燕飞,连和容舜都不能比。也是强撑着才能跟得上这几天的运动强度。 谢茂还想给他看得来的深海王剑,那确实是一把好剑,衣飞石肯定会喜欢。 等他把衣飞石脑袋上的泡沫冲洗干净时,衣飞石已经靠在他和墙壁中间,和睡着只差一张床了。 谢茂就有多少心思,都被他这迷离的睡颜催眠过去,瞌睡这玩儿它会传染,谢茂原本也是劳累奔波了几个日夜,从京市飞去欧洲就没消停过,衣飞石脑袋一点一点地,他也忍不住打呵欠。 最终,二人什么也没能干,擦干净身上的水渍,躺床上就睡着了。 谢茂睡得稍晚一点,半分钟后就听见衣飞石雷鸣般的鼾声。 衣飞石习惯往他肩上靠,只用脸稍微挨着一点儿,既不让谢茂觉得压迫,又是极亲昵的示好。——往日都是清爽气息,自从穿越来新世界之后,就成了近在咫尺地鼾声大作。 谢茂被吵得瞌睡都少了一半,搓了搓衣飞石的胖脸,无奈地说:“减吧减吧,回去就减。” 他也不是真的嫌弃衣飞石打鼾,真喜欢一个人,他翻来翻去打鼾都会觉得可爱极了。主要是衣飞石体能差成这样,谢茂看着心疼。若是谢朝时的衣飞石,这会儿再伏地挺身两小时也不在话下。 衣飞石睡得很熟。他的身体太疲惫了,根本不能坚持这么庞大的运动量。 谢茂搓他,他也没醒来,只很不耐烦地捉住谢茂的手,掖在颈下。他自己则往下低头,一直抵着谢茂肩膀的脸往下,改用额头挨住谢茂。——反正不肯翻身离开。 谢茂被他蹭得心都软了,瞌睡跑了就想吃胖豆腐,才把手伸进被子里…… 容锦华坐在他们的床上。 跟一尊佛像似的,居高临下地盯着谢茂。 354.乡村天王(113) 谢茂下意识地伸手捂住衣飞石的眼睛, 就怕他一睁眼, 容锦华就没了。 ——容锦华不是普通魂魄状态, 他曾随宿贞修道,能够控制自己现身人前。现在他就是能够被任何人看见的状态。衣飞石只要一睁眼,容锦华瞬间就会被瞪死。毕竟不是积年老鬼,经不起衣飞石这一瞪。 衣飞石睡得很沉。 谢茂没好气地抽回手,看向容锦华。突然跑出来想干嘛? 容锦华想找的也不是熟睡中的衣飞石,他阴着脸,盯着谢茂许久,转身朝门外飘去。 谢茂和衣飞石住的是酒店本层唯一的套房,门外就是一间小会客厅。容锦华满以为谢茂会老老实实跟着自己去客厅说话——他并不想打扰儿子休息。可怜孩子好几天没休息了。 至于谢茂是否几天没休息了……谢茂又不是他儿子,轮得到他心疼? 想起谢茂躺在儿子一个被窝里,打算对熟睡的儿子这样那样, 容锦华就禁不住冷笑。那小子精神好着呢, 需要休息吗?肯定不需要。 他头也不回地飘出了卧房。 ——在他鬼影离开卧室的瞬间,谢茂一个驱鬼咒扔在了上下前后左右六方。 璀璨流光的紫芒在天花板、地板、四面墙壁上一闪而逝,彻底杜绝了所有鬼魂的骚扰。 谢茂没好气地翻了个身, 将衣飞石搂在怀里,狠狠吃了一口豆腐, 二人靠在一起,很快就睡着了。哦,你露个面, 一声不吭, 就指望朕屁颠屁颠跟着去说话?你以为你是谁?衣尚予都没这么大脸面, 你个野爹,靠边站。 门外容锦华差点被气疯了。 原本盘膝飘在空中,这会儿也顾不上风度了,试着捶了几次墙,次次都被弹出三米外。 谢茂也没想弄死容锦华。否则,以他在鬼魂系的造诣,这个放在卧室里的驱鬼咒,就能把前来的骚扰的所有鬼魂直接送去轮回了。 “臭小子!”容锦华毫无风度地砸墙。 谢茂在卧室里听不见半点声音,搂着衣飞石已经睡着了。 反倒是咒术作用下,楼下一层同位置套房的宿贞和常燕飞都被惊动了。二人同时走出房门,在客厅门口碰头,常燕飞指了指头顶:“……大姑,好像是姑爷?” 容舜也还没睡,闻言立刻跟了出来:“谁?” 宿贞双手结印,在虚空中一点,正在上一层砸墙的容锦华倏地落了下来。 “你想干什么?”宿贞问。 “你知不知道儿子和那个姓谢的小子……”容锦华气愤地问宿贞。 “你不知道吗?”宿贞毫不客气地戳穿他,半点不留情面,“容锦华,不要在我跟前演戏。你眼珠子往下沉一下,我就知道你想撒谎。你来找谢茂?——我说过,他不是谢润秋的儿子。不要去惹他。” 容锦华围着宿贞飘了几回,突然就笑了,讨好地说:“你担心我?” 宿贞回头,瞪着门口的常燕飞。 求生欲极强的常燕飞连忙举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并利索转身,关门“睡觉”。 容舜与常燕飞住在同一间屋。关门的同时,也阻隔了容舜偷偷打量容锦华的目光——他并不知道容锦华就是他的亲生父亲。他以容家长房大少爷的身份活了这么多年,一直将容锦华的死因视作人生头等大事。同龄人还在读书留学享受人生的时候,他就已经扛起了长房唯一继承人的重任,不辞劳苦辛勤工作。 宿贞总是觉得容舜高人一等的生活强于石一飞太多,然而,容舜的辛苦,也远非石一飞能比。 为了调查容锦华的死因,堂堂荣家大少爷,不惜亲自带队出勤各种安保工作,目标坐着,他站着,目标休息,他在门外守着,遇到危险,他还得带着下属亲自挡住,只是为了保住盛世安全集团总裁的位置。 他得到了石一飞应有的一切享受,也负担了石一飞应有的一切责任。 如石一飞那样吃着汉堡薯条牛肉面,肆无忌惮地睡懒觉、发脾气,是容舜一辈子都不曾有过的放纵。 旁的二世祖想的是怎么弄到股份,怎么弄到公司大权,怎么泡到心仪的妹子,怎么享受人生。稍微有追求的还会想着,念某个对人类有益的专业,做某份对人类有用的工作……容舜不一样。 从他懂事开始,他的人生目标就只有一个。 找到父亲的死因,替父亲报仇。顺带的,母亲或许就会放下冷漠,继续她的人生。 现在,容锦华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容舜的面前。 他那么年轻,那么恣肆……和容舜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砰。 门被常燕飞关上了。 关门的瞬间,容舜看见了宿贞瞪视的双眼。 那双冷眼让他想起了自己的身份:我不是妈妈的孩子。那也不是我的爸爸。和我没有关系。 他一刹那黯淡下去的眼神,让常燕飞看着特别揪心。恐防宿贞听着进门暴打,他扳过容舜的肩膀,把人拉到远离房门的窗边,小声问:“你是不是没见过两口子吵架?” 容舜想了想,觉得祖父和祖母那样,应该不算吵架?遂摇头。 “反正长辈夫妻吵架的时候,最忌小辈跟着瞎掺和。孩子看着,下不来台。越吵越凶。”常燕飞对此经验丰富。常家家业庞大,常燕飞几个亲的堂的婶婶里,有嫁进来负责诞育子嗣的,也有结成道侣的,关系极其复杂。人多了难免会攀比吵闹,家族日常生活简直精彩纷呈。虽是世外家族,这方面反倒比世俗人家更加庸俗吵闹。 常燕飞又给容舜打包票:“你放心,只要姑爷还没投胎,我保准让你和他见上面。” 容舜很想说,我不需要你这样做。可是,他确实很想和容锦华说说话。 “……谢谢。” 门外。 容锦华与宿贞对峙片刻之后,宿贞率先偏头,在沙发上坐下。 “贞儿。”容锦华立马讨好地飘到她身边,“贞儿生气还是这么丑。” “你有胆子再说一遍?”宿贞怒问。 容锦华见她怒颜就知道没事了,指了指楼上,问:“你了解多少?” “如果你想打他的主意,我的意见是,不要妄想。”宿贞没有多少少女脾气,容锦华在伦敦等三个城市遭遇导弹袭击后即刻赶到,第一时间去找“儿子”而不是老婆,可见他来此并非私情,宿贞也不会纠结于私情,“我与他交手几次,没沾过一次便宜。现在能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不是我有多本事——” 见容锦华关心地看着自己,她自嘲地笑了笑,带一丝苦涩说:“是我们儿子有本事。” 她和谢茂几次交手,都是因为谢茂和衣飞石的“不正当”交往。 容锦华呢?他关心的并不是儿子。 哪怕他发现儿子和一个男人睡在同一张床上,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他在意的也不是“儿子是同性恋吗”“同性性|交安全吗”“儿子和他男朋友的关系稳定吗”……宿贞在逼于无奈必须接受的情况下,还知道给儿子送一盒安全套,容锦华根本就不关心儿子床上的人是男是女。 这种不关心并非宽容理解接受,单纯就是不在乎,或者说,他顾不上。他还有更重要的事。 比如,他想知道,有没有可能杀了谢茂。 这和宿贞想象的不一样。 她梦想中的丈夫,应该是一个爱护妻儿的好男人。 容锦华不是她梦想中的那个人,她努力去回想十八年前容锦华的形象,发现已经记不清了……她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一直思念着的其实是被她所臆想的男人。因为容锦华死了,她可以把一切美好都寄托在容锦华的身上,她希望丈夫是什么样子,死去的容锦华就是什么样子。 “没有一点办法?”容锦华低声问。 宿贞将手上指,一缕紫芒就从楼上卧室墙面反弹出来,“他能立刻送你去轮回。” 容锦华神色凝重。 “如果我有办法,飞儿不会睡在他的床上。”宿贞说。 “你说他不是谢润秋的儿子。他是谁?是否有家族传承?”容锦华问。 “不知道来历。不过,他使用的咒术很古老,传承也和完整。很可能是某位夺舍重生的老祖。我这么告诉你吧,他很大可能不会对你的‘大业’有什么影响,——你在乎的那些东西,他都不一定在乎。”宿贞再次将手结印,楼上的天花板倏地变得透明,像是玻璃一般。 “看见那把剑了吗?”宿贞指着被谢茂随手放在沙发边竖着的深海王剑。 “这把剑流入华夏修界,会有起码五十名顶尖修者为它命丧黄泉。上一个引得众人舍命追逐的法器,是道德天书。——你见识过。”宿贞说,她目视着那把金光璀璨的深海王剑,“就被他随手放在酒店客厅里。” 355.乡村天王(114) 容锦华信任宿贞的判断。 他一切玄学相关的常识都来自于宿贞,生前死后面对非自然力量时, 容锦华所有行之有效的应对, 也全都来自于宿贞的讲授。他信任宿贞的专业, 更信任宿贞对自己的感情。 这是个绝不会欺骗自己,也绝对有能力对事件进行专业评估的人。 夫妻二人只说了不到五分钟, 容锦华就改变了策略。 “有可能改变他的立场吗?”既然对付不了, 那就努力示好。这是一贯策略。 宿贞反问道:“你知道他的真实立场吗?”连他站哪边都摸不透,何谈改变? 容锦华思忖片刻, 向妻子求助:“他拿走了海族的海神印。” “那是一件超级武器。你就在伦敦, 跟了全程,应该知道海神印的超凡之处。” “海神印一旦升空, 能够打击覆盖范围内的所有航空器、导弹, 能够让任何一架飞机随意隐形, 能够感染覆盖下的所有生物使之傀儡化……” 他问宿贞, “如果修界由你执掌门户,你会让这么一个人回到华夏?” 宿贞沉默不语。 “我知道你在为什么生气。” 容锦华叹了口气, 想拉宿贞的手。 人鬼殊途, 宿贞又不肯配合,他的手指虚无地从宿贞冷漠的指间划过去,到底抓了个空。 “我们的儿子现在跟在他身边。深海相遇时, 他们魂魄相连,能用唤魂法归窍——” 当日从烟水世界逃出来时, 全仗着衣飞石魂魄归窍的吸力, 这自然是翡翠玉丝的功劳。 然而, 谢茂没和衣飞石提及的副作用是,衣飞石拉着谢茂的魂体回身躯的同时,等同于交出了肉身的所有权,谢茂能跟他一起魂魄入体。就衣飞石那样信任的状态,谢茂想要侵占他的身体,夺取肉身自用,不费吹灰之力。 以谢茂和衣飞石的关系,这点儿副作用当然也不必提。 谢茂真想要衣飞石的躯壳,一句话,衣飞石闭眼就给他了。——谢茂也不可能伤害衣飞石。 然而,容锦华与宿贞这一对野生爹妈,并不知道二人间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深情。 容锦华说一句,宿贞听懂了。 夫妻二人顿时摒弃前嫌,一起开始犯愁。 “我至今也不明白,飞儿到底是中了哪一种邪。此前他与谢茂毫无往来,突然就对谢茂情深难舍,连妈妈都不肯要,只要那个姓谢的。”宿贞不满地冲容锦华发脾气,“当初你对谢润秋也是这样!” 谢润秋三个字戳中了容锦华的痛处,他阴着脸语塞片刻,才弱弱地辩白:“我和谢润秋不是我们宝宝和那臭小子的关系……我们不睡觉。” “你的死究竟和谢润秋有没有关系?”宿贞问。 “我不知道。”容锦华死后没去地府过堂,并不知道死前的前因后果。成了鬼又被囚禁在烟水世界,他是鬼,不是神仙,哪里能知道究竟是谁害死了自己? “先不说这个。贞儿,谢茂拿着海神印,特事办绝不会允许他活着,咱们儿子就是第一条池鱼。” 宿贞愁的也就是这个。 至高海印的存在太影响世俗了,最关键的是,它是深海文明的产物。 至高海印和从古至今都生长在华夏的修真文明不同。隐世家族已经习惯了和世俗政权和平共处。哪怕修真者也有打飞机、炸导弹的本事,同样生长在华夏土壤上的掌权者不会对此惊讶忌惮,如何与隐修世家相处,也是历代相传的帝王术。 历朝历代都有入世应劫的修者,国难当头,更有无数修士慷慨赴难。 这些都是相关部门与隐世家族互相信任的基础。 拿着至高海印又来历不明的谢茂不一样。 对于他这样的隐患,能除之而后快,就绝没有当权者会手软。 哪怕换了谢茂和衣飞石掌权也一样。谢茂或许会收缴至高海印作为战略储备,留目标一条命,衣飞石派出的暗杀小队大概都能刷屏了。——持有者死后,至高海印会飞回深海。任它飞回深海也好。 谁会喜欢天空上随时升起一把想打自家飞机就打自己飞机,想制造丧尸攻城惨案就制造丧尸攻城惨案的大杀器? 不管是华夏政府还是隐盟,都会想尽办法拿到谢茂手里的至高海印,不论任何方式。 容锦华很了解特事办的行事风格。 他想要杀了谢茂,于公是为国分忧,于私是想要尽量保护儿子不受牵连。 现在宿贞既然说杀了谢茂不现实,他也不想让特事办对谢茂进行拉锯战——以儿子目前对谢茂的关切程度,战线一旦拉长,肯定会把儿子埋进去。 “有办法你就快说,跟我打什么官腔?”宿贞头疼得不行,特别想抽容锦华。 ※ 次日下午三点,衣飞石被饥饿与尿意催着睁开眼,这才发现自己睡得脊背都疼了。 他睡了足有二十六个小时,谢茂醒了几次都陪着他继续睡,这会儿也招架不住了,正在外边客厅里听音乐,看新闻。听见洗手间里漫长的放水声,谢茂端着一杯鲜榨的白果汁,倚在门口嘲笑:“起来了?我正担心你被尿憋死呢。” 衣飞石洗去脸上厚厚的油脂和眼角的眼屎,走到谢茂跟前,还是觉得累,浑身都虚弱。 他一头抵在谢茂的肩膀上:“先生。” 谢茂最受不了他这样睡眼惺忪的模样,前世根本见不到!一睁眼就双眸清亮,从不迷糊!现在衣飞石换了个壳子,身体素质没前世那么好了,睡不醒就会迷迷糊糊的。现在衣飞石这么撒赖地靠着他,不是撒娇是什么?谢茂得意极了,老妈子似的念叨:“快刷牙,我给你榨了果汁。” 衣飞石默默转身去刷了牙,突然问:“您的空间升级好了?”不然哪儿来的果汁? “好了。待会儿咱们进去玩,园区和生活区都升级了。园区另外开了一片养殖试验区,不过,我也不是养殖专业,试验区八成用不上,倒是可以养点喜欢的活物——你不是喜欢骏马细犬么?得空找些良种繁育几代,挑好的给你玩儿。” 谢茂把端着的果汁给衣飞石,看着他睡得略浮肿的脸,暗想,这回真不能阻止小衣减重了。 衣飞石把果汁咕噜咕噜喝了个精光,饥肠辘辘终于得了些安慰,脑子也终于开始转了。 “我是不是睡了很久?耽误回程了么?” 衣飞石漱了口匆匆忙忙穿好衣服,谢茂就坐在床上看他。 “睡了一整天。现在是第二天下午了。回程么,大约是没有耽误吧。”谢茂也不知道。他和衣飞石都在睡觉,除非出了大事,谁敢来敲门催促? “你睡着的时候,你那个野爹,来找我了。”谢茂说。 他们俩就像是普通夫妻,起床之后,各自收拾内务,聊着彼此不知道的家事,特别生活化。 衣飞石是在军中养成的习惯,洗漱穿戴动作都很快,只是为了满足谢茂“欣赏”的情绪,才放慢了收拾衣物的动作。他这会儿正在扣腰带,闻言惊讶地回头:“他跟来了?” “他是鬼。跟着血缘关系找到我们,很简单。”容锦华两个儿子都在一起,目标更明确。 “我不奇怪他能找过来。”衣飞石快速穿好剩下的衣服,行至谢茂跟前,担心地问,“他离开伦敦,直接来找您。——是为了至高海印和深海王剑?他和您谈了什么条件?” 谢茂低笑道:“我把他关门外了。” 这是谢茂很喜欢用的心理战术。 不管容锦华找来是想做什么,先打断容锦华的计划,让他受挫。再通过一段时间的冷处理,让被动进入等待状态的容锦华升起焦虑和不确定感。 至于楼下的宿贞,那是另一种层面的打击。宿贞会告诉容锦华,谢茂不好惹。 这或许会引起容锦华的愤怒,也很可能让容锦华对待谢茂的问题时更认真谨慎,在他被迫等待与谢茂交谈时,也会更焦虑,压力更大。 不管是愤怒还是焦虑,一个不冷静的对手,总比携带全套计划来套路自己的对手好得多。 “十八年。”衣飞石指了指自己的咽喉,稍微屏息,提醒谢茂,“他很专业,不会轻易动摇。 谢茂处理容锦华动用的手段是下意识的,多年帝王生涯已经刻入骨髓,并不代表他真的想在容锦华身上达成什么目的。事实上,他不在乎容锦华想怎么样——容锦华已经死了。他对衣飞石的意义,在于他还没有转世投胎,一旦他去了地府,下辈子就和衣飞石没什么关系了。 容锦华是否动摇,是否中了他的圈套,他都不关心。 “说说看法。”谢茂照例拿衣飞石当辅臣咨询。 “宿夫人已经认输了。她不会让容大先生做出出格的事来。”衣飞石肚子咕噜噜地叫了好几声,谢茂带着他到外间坐下,拿出行军饭盒,打开两个,衣飞石忍不住先吃了三五口,才继续说,“他们也不会狂妄到让您交出至高海印……大概,会做一个幌子。” “比如?” “比如请一位德高望重的修士担保,又或者给您一个更可靠的身份。” 两人正吃着饭闲聊处境,他们起居的动静已惊动了楼下等候多时的两口子。 砰砰。 有人敲门。 衣飞石放下筷子想去开门,谢茂指了指他的眼睛:“我去。” 于是,一向翘脚等衣飞石服侍的谢茂,难得一次去开了门。 门外的宿贞与容锦华夫妻二人,就看见自己儿子大喇喇地坐在沙发上刨饭(实在太饿了),商量中极其难以对付、可能还欺负儿子的夺舍老鬼谢茂,笑眯眯地来开了门。 容锦华觉得,妻子说儿子被谢茂欺负,会不会是危言耸听?因为她不喜欢儿子睡男人。 宿贞则看着囫囵咽下一口饭站起来的儿子,心中发酸。 ……一整天都不放人出门,还不许吃饭。飞儿真受委屈了,飞儿好可怜。 356.乡村天王(115) “请进,请坐。”谢茂招呼宿贞与容锦华在客厅坐下。 在一旁吃饭的衣飞石低头上前, 微微躬身。他一直低着头, 站在沙发背后, 没有同坐的意思。 容锦华与宿贞都很奇怪。就算衣飞石自诩卑下从旁侍立,也没有一直躬身低头不敢看人的道理。宿贞忌惮谢茂不肯轻易询问, 万一是谢茂和儿子玩什么变态游戏呢?打又打不过, 问了徒然让儿子伤心。 容锦华直觉妻子是想多了,问道:“飞儿, 怎么了?过来坐。我和妈妈有事与你们商量。” ——“我和妈妈”与“你们”商量。 谢茂很满意容锦华的态度, 终于搞明白谁和谁是一边的了。 衣飞石则解释说:“儿子目力有异,瞩目能杀鬼魂。请您与母亲安坐, 儿子旁侧听训。” 现代人很少用这么恭敬的姿态口吻和父母说话, 容锦华和宿贞都生在世家大族, 常家更是有着千年传承的古老家族, 他俩在家也不这么跟爹妈说话。——听训?现在父母已经不训话了,都是谈话。 容锦华觉得儿子怪怪的。 在烟水世界时, 衣飞石态度也很“怪”, 但那时候情况紧急,又是父子初遇,容锦华也没想太多。 现在与妻子一起来了谢茂和儿子的房间, 叙礼落座,儿子两句话说完, 容锦华就察觉到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他没有声张, 默默观察。 谢茂请二人坐下, 衣飞石沏茶端来。 桌上摆着绝不该出现在此地的金银器皿,盛着鲜美切开的水果,衣飞石还奉上一条擦手毛巾。 做完这一切之后,衣飞石回到谢茂身边,依旧站在沙发背后。气定神闲,八风不动。 他的身材比寻常人都胖了一圈,立在原地却似苍松峻林,说不出的优雅沉静,这一份风度,若非长年累月浸润修养,绝不可能拥有。 容锦华生在华夏顶级家族,见过不少世家子弟与暴发户。能与衣飞石相比的同龄人,绝无仅有。 他此时还不知道石一飞被偷换的事情,依然觉得儿子被养得太好了,好得有点出奇。他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容家养不出衣飞石这样的孩子,常家只怕也养不出——就宿贞一口一个飞儿,心痛得恨不得日天日地的模样,不宠出个霸王就不错了。 再看礼敬长辈让了上座,自己陪坐旁侧双人沙发上的谢茂。 从容安闲,满面春风和煦。 哪怕谢茂再是礼貌温柔,充满了善意,容锦华还是从其中读出了一种“朕赏你面子”的居高临下。 这种居高临下并非谢茂主动展露出的嚣张跋扈,而是刻入骨髓与生俱来的天然威势。他坐在这里,就似天降紫微星。天生朕如此,目下皆臣妾。 谢茂坐着。衣飞石站着。 二人守在一起就自成世界,天衣无缝到谁也插不进去。 容锦华觉得,这俩凑在一起,画风和大部分人都不一样,一如宫廷古卷,高雅、精致、克制,带着一种历史的厚重感。与之相映下,连他和宿贞都显得毛糙了许多,格格不入。 “大先生,宿夫人,请。”谢茂招呼二人吃果子。 他的态度很恭敬,但绝不主动开口问来意,继续吊着容锦华的焦虑感。 宿贞从善如流,他请吃果子,宿贞就接了小银叉,挑着自己没见过的果子吃。才将清甜微软的白果抿进红唇,就听见丈夫不客气地说:“什么大先生大夫人的,太客气了。叫叔叔阿姨吧。——你要是不介意,和飞儿一样,叫爸爸妈妈也行。” 爸爸妈妈?有你这么卖儿子的?!宿贞恨不得把嘴里的果子呸容锦华脸上。 谢茂玩味地看了宿贞一眼,含笑道:“爸,妈。” “诶,好,好啊。呵呵。”容锦华佯作没注意宿贞的表情,伸手想要端茶。然而,他忘了自己是鬼魂状态,手直接从茶杯上穿了过去,端了个空。 一瞬间,合家团聚的气氛就冷了两度。 容锦华的尬笑变得无奈,他将手揣在怀里,沉默片刻,叹气说:“我就直说了吧。你身上的海神印问题没解决妥善之前,容家不会安排你回华夏。你当然也可以自己回去——” 他看着谢茂,认真的说,“但那会有很多麻烦。不是程序和手续上的麻烦。你明白吗?” “你说这个?” 谢茂随手就把至高海印掏了出来,飘在虚空之中,朴实无华,就似一道虚影。 “我有可能说服你放弃它吗?”容锦华问。 谢茂似笑非笑地反问:“你觉得呢?” “你有回华夏的打算么?我已经问过了,容家在非洲许多地方都有产业。人只要有数不清的钱财,无论在什么地方都能活得很好。南极,北极,连珠峰都有人能背你上去。——我可以安排你在本地生活,花钱买一块土地,豢养武装力量,当个土皇帝,不比在华夏差多少。”容锦华说。 皇帝都做了几茬了,真不差那个土皇帝。谢茂不置可否,只含笑问:“是吗?” “目前全世界范围内,都没有找到直接对付海神印的办法。华夏相关部门不会准许你携带海神印入境,那对国家安全危害太大。所以,你要么不回华夏,要么……” 容锦华一句话没说完,谢茂就问:“交出至高海印?” “隐盟中能与海神印媲美的法宝并非没有。各家都有护山大阵,上能惊天,下能动地。政府也不见得把所有世家都赶尽杀绝。你目前的问题在于,与政府没有信任度。”宿贞补充说。 “我是特事办作战组综合指挥官。”谢茂说。 “你爸爸是谢润秋。” 谢润秋似乎是谢茂的死穴。他受到的所有猜忌与不公,都来自于这个名字。 “你在暗示,我应该去美国投奔他吗?”谢茂不禁笑了。 “你不能去。特事办不会准许你带着海神印进入华夏境内,更不会准许你带着海神印投奔美国。”容锦华立刻阻止,“妈妈的家族在隐盟很有影响力,她可以充当你与政府之间的纽带,建立起信任关系。……你愿意这么做吗?” 他们的对策完全被衣飞石料中。他们决定替谢茂寻找一位德高望重的担保人,常家。 “我应该怎么做?”谢茂问。 “你和飞儿在一起了,我们就是一家人。”容锦华示好。 “我很感谢您和妈妈的理解。”谢茂觉得,容锦华再说两句,宿贞待会儿可能会把他打爆。 “你修为很高。妈妈说了,她也不是你的对手。我相信你一定会有自保之力。飞儿不一样。我们主要担心飞儿的安全问题。既然是一家人了,我冒昧地请问一句,这枚海神印,是否可以交给飞儿保管?”容锦华问。 宿贞脸色瞬间就变了。这和他们商量的不一样! 容锦华告诉她,他们可以请常家为谢茂担保,名义上假装把海神印交给宿贞保管。有常家和容锦华的面子在,应该可以把特事办应付过去。 ——让谢茂交出海神印?宿贞想都不敢想!儿子还扣在人家手里呢! 凡人和修者的思维方式根本不一样,宿贞并不觉得谢茂会无聊到用海神印危害国家安全,她担心的就是儿子的安全,不希望衣飞石被谢茂牵扯拖累。只要帮谢茂摆脱特事办的关注,儿子不就安全了? 海神印到底在谁手里,她根本不在乎。 容锦华却临时改了主意,要求谢茂交出海神印。 宿贞极其担心这个要求会触怒谢茂。 若谢茂即刻翻脸,他们打不过。哪怕不即刻翻脸,背地里拿儿子出气呢? 不说谢茂与衣飞石的关系,多少明媒正娶结了婚的家庭,女婿都能翘着脚打骂老婆,你爹妈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我面前吆五喝六? 容锦华出生在妇女能顶半边天的文明社会,父母、叔婶皆是门当户对,彼此琴瑟和谐。 他妈妈宋夫人年轻时从事妇女工作,常常和老封建容老爷子对掐,发起火来敢把容老爷子包袱扔门外,叫滚去办公室睡觉,再闹离婚。他自己爱上的更是宿贞这样牛批哄哄的修真天才少女,很难理解男强女弱的婚姻状态。 宿贞和他不一样。 隐修世家,传承了华夏千年的精华,也传承了华夏千年的糟粕。 出身在隐修世家的子女,但凡资质不够,就会被安排成亲生子,为家族繁衍生息。男修还能留在家中,女修则无一例外嫁入别的隐世家族,成为别家繁衍的工具。 宿贞不知道出嫁的姑母、姑祖们生活得怎样,她只知道,若嫁入家中做道侣的婶婶们,个个底气十足,若是嫁进来繁衍后代的婶婶们,忍气吞声是常有的事,就算被丈夫“教训”了,婆家没人过问,娘家更没人过问。 齐大非偶。谢茂的实力太过强悍,又有掌掴衣飞石的前科,宿贞怎么能不担心儿子吃亏? 哪晓得谢茂一口答应下来。 “可以。” 宿贞惊呆了。 连试探着提要求的容锦华都惊呆了。这么容易就答应了?怕不是有诈? “不过,我也有一个要求。”谢茂说。 “可以商量。你尽管提。”容锦华勉强压住心中的不切实感,继续和谢茂谈条件。 他以为谢茂会要钱要产业,或者要些什么华夏异宝、特权,心里飞快地盘算着,这些东西应该和谁联系讨要。他也不是特事办的正式成员,又死了这么多年,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和宿贞为了保护儿子做的谋划,就算谢茂答应了,他和宿贞还得去一步步落实。 “三枚至高海印,作为我迎娶小衣的聘礼。”谢茂一挥手,另外两枚至高海印也飞了出来。 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有古卓浪的那一枚至高海印,只有他和衣飞石知道,他一共收了三枚。 这东西确实比较有趣,在现阶段对谢茂而言也比较有用。但是,和衣飞石相比,一根毛都算不上。 容锦华和宿贞都这么战战兢兢地来商量,要他把至高海印交给衣飞石保管,宿贞还怕他翻脸——谢茂笑得差点内伤。何谓身外之物?除了小衣,都是身外之物,随手可抛,从不心疼。 谢茂把古卓浪那枚至高海印给了衣飞石,另外两枚分别飘到容锦华和宿贞面前。 “小衣予我,至高海印归你们。”谢茂说。 太震惊了。 容锦华深吸一口气,指了指面前的至高海印:“你收回去吧。” 他站起身,让宿贞收起她面前的那枚至高海印,对谢茂说:“我们拿这个回去交差。若无意外,半年之后,物归原主。” 宿贞眼眶都红了,怒道:“容锦华,没你这么卖儿子的!” 容锦华久久不语,最终才转身对谢茂说:“海神印会还给你。这不是聘礼,就算要下聘,你找飞儿,不要问我和他妈妈。新时代了,就算我们答应把飞儿嫁给你,你也不能和我们去民政局领你和飞儿的结婚证。想要结婚,你就问飞儿,他答应了,你们就结婚。” “胡说八道!飞儿答应了,你让他们去民政局领个证试试看!”宿贞怒而反驳。 容锦华很错愕:“这么多年了,同性婚姻还没立法?”他死亡的时代,是最蓬勃朝气,拥有着无限可能的年代。 “男人和男人不许结婚!”宿贞瞬间成为了世上最坚定的反同性婚姻者。 宿贞如此竭力反对谢茂和衣飞石的婚姻,谢茂看在眼里极其地不爽。前世衣尚予都没反对他和衣飞石,还向他保证,绝不许衣飞石亲近妇人,一心一意服侍他…… 谢茂心里不爽,行事就容易出岔子。当着衣飞石的面,他就恐吓宿贞:“行吧,不结婚。叫你儿子给我当地下炮友。” 衣飞石可没忘记宿贞那一戳就爆的炮仗脾气,连忙上前打圆场:“妈妈,你把先生给的至高海印先收起来吧。与朝廷方面的联络劳烦您与父亲。我和先生的事会自己处理,您和父亲不必费心了。” 他上前一步时,先示意自己会行动,容锦华离开了他的视线范围。 他抓到至高海印,原本打算先收了所有权,再把使用权交给宿贞,才发现谢茂根本没有接触绑定——至高海印是无法主动放弃的。只有它的前主人死亡之后,它才会飞回深海,等待下一任主人出现。 很显然,谢茂对容锦华和宿贞的信任也很有限。根本不会让他们掌握至高海印的所有权。 “所有权在我手里。”衣飞石替谢茂隐瞒了这一点,再把至高海印交给宿贞。 这句话安抚住了宿贞。三枚海神印,儿子拿了两枚。宿贞看了端坐含笑的谢茂一眼,决定不理会他的出言不逊。她稍微有一点改观了。 至少,谢茂是真的没把儿子当外人吧?想结婚的要求,应该也是出于真心? ※ 接下来的几日,谢茂几人黑在毛里塔尼亚“休息”。 主要原因是宿贞还在和国内联系,处理谢茂掌握的至高海印一事,容锦华只能暗中帮忙协调。 容舜负责安排几人在当地的生活起居,紧急办理了“合法”护照,为了让一行人的来访更加合理,他干脆在当地买了两千亩地,说是准备建个水泥厂、砖厂。当地缺电,他又打算投资弄个风电站。 ——这些事有容氏财团的工作人员来办,容舜就见天陪着谢茂、衣飞石在外面玩儿。 算搭头的常燕飞每天兴致勃勃,听说要出门去郊外就嗷嗷叫,准备好袍子、食物和水,开上容舜在当地买的越野车就往外跑。 谢茂对此无可无不可,衣飞石则兴趣缺缺。 现代人喜欢沙海戈壁,喜欢壮美的自然风光,衣飞石不一样。 他喜欢文明社会,喜欢人间繁华。不喜欢沙漠,不喜欢荒山,不喜欢野地。披着袍子吃一脸灰坐上七八个小时的车,就为了看一眼夕阳西下的美景——常燕飞痴迷这个,他是真的不稀罕。 别说荒漠上的夕阳。他什么稀奇古怪的景色没见过?他还见过血海中的夕阳与朝霞呢。 “我和先生不去。”衣飞石拒绝了来请的容舜和常燕飞。 “我知道您不稀罕去野外。今天就在市里吃午餐,本地风味菜。” “不去。” …… 衣飞石常年居于上位,一句吩咐很少需要说两遍。 对自家弟弟,他也没了从前的客气,硬邦邦地拒绝之后,啪地摔上了门。 门外容舜和常燕飞面面相觑。 “这个……”常燕飞干咳了一声,拉着容舜到走廊另一边,“老大好像还没起床。” 容舜也回想起,衣飞石好像身上有隐隐的汗味。 莫非……? 两人顿时夹起尾巴,灰溜溜地跑了。 屋内。 谢茂懒洋洋地窝在床上玩手机,衣飞石则解开外袍,继续打拳。 他打拳时动作很慢,出拳时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在拉伸,拳意绵延不绝,拳劲循循相生。短短两式过去,他浑身上下就有汗水浸出。和谢朝时浑身热气凝儿不散的状态并不相同。 谢茂打了两局消消乐,趴至床头,问他:“累不累?喝果汁吗?” 衣飞石用眼神示意不累,继续坚持打拳。 “你从早上起来打了六个小时了。”谢茂比较心疼。 衣飞石愣了一下,缓缓将拳意推散,即刻收势站稳,拿毛巾擦了擦浑身上下的汗,上前跪在床边,说:“是我怠慢先生了。我陪您坐一会儿?” 谢茂看着他白里透红的胖脸,说:“我瞧着好像瘦了一点。” 衣飞石笑道:“是瘦了五斤。不过,都在腰上,您应该看不出来呀。” “喏,你看这个。”谢茂打开手机网页。 网页上都是整幅整幅的图片,两个男人穿着西装,一黑一白,做各种亲密姿势。衣飞石翻了好几张,不大明白谢茂的意思。——他来这个世界的时间还短,就算见过一男一女西装婚纱在教堂里交换戒指,也没法儿领会两个男人在草坪上拍照的涵义。 谢茂指着那两个男人手上的戒指,说:“他们结婚了。” 衣飞石心中猛地跳了一下,镇定地说:“哦。” “想不想和我结婚?”谢茂低声问。 当然想。衣飞石脑子里飞速将刚才看过的图片都过了一遍,倘若穿着那样衣服的人是他和谢茂,他们彼此拥抱着,在镜头前,亲吻,十指相触,身体贴在一起……原本火热的脸,好像就更热了。 能让襄国公露出这样期盼憧憬又克制的神色,谢茂差点笑出声来。 “小衣,”谢茂捧着他汗湿的脸,“我们结婚吧。” 衣飞石脑子都糊了,稀里糊涂地答应:“是。” “那我给容舜打电话,让他安排人准备两件西服,我现在就去做戒指,晚上我们就在酒店后面的草地上办晚宴吧?你快去洗澡,咱们随便吃点东西,然后就结婚。”谢茂说。 衣飞石下意识又要答应,突然想起来不对。 今晚就结婚? 他脸都黑了,拉住准备起床张罗的谢茂不放:“先生,我觉得我们不要太着急吧?结婚这么重要的事,我们起码得准备……” “准备什么?”谢茂觉得随身空间里什么都有,还需要准备什么?他直接掏啊! 衣飞石憋了半晌,终于忍不住指了指自己的腰身。起码等我瘦下来啊! 自从谢茂福至心灵嚷嚷用至高海印做聘礼娶衣飞石之后,结婚这件事就一直在他脑子里徘徊。他想和衣飞石结婚。疯狂地想!这几天他都只是暗搓搓地幻想,今天无聊翻手机,说美国某州一对同性情侣注册结婚,并拍了极其浪漫的结婚照片放在社交网络上,他翻看到那些结婚照片,终于忍不住了。 结婚啊! 结! 求婚很顺利。他也不觉得衣飞石能拒绝自己。婚宴也很简单,认识不认识的都可以来吃饭。 他不在乎有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只要衣飞石戴上他的戒指,在星光的照耀下,对他说愿意,一切就足够了。原本,婚姻就是他和衣飞石的事,不与任何人相干,不是吗? 当然,他没想到的是,这件事唯一的阻力,是衣飞石身上的肥肉。 谢茂理解衣飞石不肯带上肥肉结婚的心情。 可是,他这么激动地想要举行仪式,就因为肥肉就放弃了? “今天先订婚!”谢茂一锤定音。 不戴我的结婚戒指,戴我的订婚戒指总可以吧? 反正,今天必须戴我的戒指,在群星的照耀下,许诺成为我的爱人,永不分手。 357.乡村天王(116) 谢茂说要订婚, 谁也拦不住。 在市内某家庭餐馆吃本地菜的容舜和常燕飞被紧急招了回来,容舜还没弄清楚情况, 先遵照吩咐给谢茂和衣飞石准备礼服。谢朝红白事与华夏类同, 婚仪避忌丧色, 别人家结婚照片里看上去很仙的白西服就被他嫌弃得不行, 深觉不吉利。 那穿黑西服行了吧?衣飞石又觉得不妥当。谢朝尚火德,黑属水, 水克火,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 那就穿红色的!绝对不会错。 容舜让底下人紧急联络, 准备谢茂和衣飞石尺寸的红色男式礼服, 回到酒店才知道,这俩要订婚! 不是几个月后的良辰吉日,不是精心筹备数日后, 就是今晚! 容舜强忍着满头包,看了看时间。 当地时间,下午一点五十分。 刚才他和常燕飞来请二位吃午饭的时候, 也没听说晚上有什么订婚仪式。短短七十分钟之内, 这两位就决定订婚了?还毫不迟疑地选择了今晚举行仪式? “是,我立刻安排。”容舜的工作就是为人解决问题。 ——面对蛮不讲理的谢茂, 也没有可商量的余地。他不会浪费时间在质疑上。 容舜联络酒店、场地, 当地风俗比较保守, 找不到合适的婚庆公司, 容舜直接从容氏财团当地公司抽调了几位策划执行, 当做开业庆典来处理。 场地布置都是小事,鲜花不够假花凑,当地布料市场采购台布、幔帐、花棚天穹。 和酒店方面确定菜单,租了两辆大卡车分别去两个市场采购食物,再动用人脉关系,将市内几乎所有大厨都请来帮忙…… 几个容氏财团下属正在和当地政府谈风力电站的投资计划,被容舜一个电话召回,半路就去各种食材买东西,紧急带回酒店布置。到了地方,与自己人一碰头,全都是一脸懵逼:今晚干什么呀? 人手紧缺,衣飞石在现场坐镇,居中指挥。常燕飞帮着搞封建迷信效果,布置一小个一小个的风水阵,原本乱糟糟的场地被常燕飞亲手理了一遍,人在其中,如沐春风。 只有谢茂独自待在房间里。 容舜亲自提着礼服回来,请示衣飞石:“老师,您和先生试试礼服。不合适马上改。” ——也是幸运。容氏名下某高端服装品牌的设计副总监,正从沙漠度假采风回来,就被容舜抓了个正着。礼服是根据成衣紧急修改而成,这会儿这位余总监也带着助手一起跟了来,随时准备服务。 “好。”衣飞石看过了现场的酒水单子,都是英文他也看不懂,顺手给了常燕飞。 容舜拎着礼服,带着设计师与其助手,跟随衣飞石回了酒店套房,衣飞石敲了敲门,里边没有声音,他就把礼服接过来,说:“有事我叫你。” 砰。 门关上了。 余总监与助手都吃了一惊,哇哦,那胖子什么人哦?居然就这么把小容总裁关门外了? 容舜根本没空留心旁人的目光。他一会儿没接电话,下面的请示邮件就发了十多封来。他一边看着PAD,一边拨通电话,一一吩咐:“菜单你看着办,同等级的食材可以调换,菜色必须准备双数。” “和本地公关部联络一下,能不能找到合适的关系?五点以后把这两条路封起来。” “做好应急方案。兑换足够的本地货币,调附近公司的美元现金库存,在附近两条路挑选开阔的场所,一旦主场地发现拥堵,马上在外边发红包分流。” “带着人到地方领装备。地址发给你了。四点三十分之前就位。” …… 他就站在门廊外打电话处理细务,看得余总监与其助手暗暗咋舌。 那胖子说“有事我叫你”,小容总裁还真的就在门外等着“被叫”啊?什么人这么大面子?莫非是……中南府哪位长老的宝贝孙孙?呃,或者私生子? 屋内。 谢茂在随身空间里打戒指,衣飞石将他的礼服挂起,穿上自己那一件。 胖到衣飞石这个程度,用什么神级剪裁都无法拯救。然而,只要不去一味地追求削瘦挺拔,有衣飞石本身沉稳自如的气质撑着,穿什么也不会难看。礼服的颜色不是鲜红刺目的正红,而是低调许多的朱红色,阳光从窗外倾洒而下,照着衣飞石白净柔和的脸庞,精致得宛如一幅画卷。 ……可惜,衣飞石看着镜中的自己,依然不想这样去订婚。 陛下如初逢时那般丰神如玉,举止潇洒,我却成了这样。 衣飞石慢慢用手抚摸肚腹,怀念起在谢朝时还年轻的自己。都说人无再少年,明明都变得年轻了……他无意识地拍拍自己的肚子。怎么就不能过半个月再订婚呢? 谢茂拿着打好的戒指,从随身空间里出来时,就看见衣飞石在戳自己的肚子。 “小衣。”他上前亲吻衣飞石脸颊,将人腰身团团抱住,“这就是礼服?” “嗯。”衣飞石取下挂着的另一套,“阿舜说试一试,不合适立刻改。” 谢茂摇头说:“当然不行。不是说红色吗?” 红色系的西服不少,但,要谢茂所说的正红色正装礼服,那是真的极其稀少。华夏文化圈的婚俗才尚红色服饰,遵循传统婚俗的也不会穿西装。非华夏文化辐射范围内,都是很标准的黑白西装,谁会穿个刺眼的大红色出门招摇?大多是演出服,或是休闲款。 容舜已经很尽力去寻找了,短时间内想要找到高档的、正红色的西装面料,简直不可能。 ——这里是非洲。 容舜听了谢茂的要求,这是真的满头包。时间太短了,专机带货都飞不过来。 “先生,时间上不太赶得及,您看,能不能不采用西装的形制?当地有彩|金长袍,红地环纹,颜色能够做得很鲜艳……”容舜尽量低声柔和地向谢茂解释。 余总监这会儿连坐都坐不下去了,疯狂地想去上厕所。 容舜在公司下属面前,通常都是一张冰山脸,少言寡语,一言九鼎。哪怕带队出任务,给各级政要及其家属提供安保服务,他也不会很多话,提供社会化的礼貌,不卑不亢。 现在呢?余总监越看越觉得,小容总裁是害怕这位谢先生随时翻脸,大开杀戒。 “做一套白色的来吧。赶得及吗?”谢茂问。 容舜松了口气。好悬是没发脾气。连忙答应:“来得及,有成衣在,改一改就行了。余总,你看看老师和先生的尺寸,尽量一次做好,不要再改。” 解决了礼服的问题,容舜独自出门,决定再去看一看厨房。 身边得力的团队都不在,能帮手的全是财团借调的下属,虽说每个人都很努力地想要在小容总裁跟前露个脸,容舜还是不大放心。先生和老师的订婚仪式,一旦出了差错,先生肯定会发飙。 下楼时,他遇见了匆匆拾级而上的宿贞。 他觉得应该和宿贞打个招呼,可宿贞一向也不爱搭理他。胃癌事件之后,二人就更疏远了。 就……算了吧。 宿贞没有理会他,他也没有和宿贞目光接触。二人在梯级上穿行而过。 分明打算彼此不理会,容舜还是为这种视而不见略觉难受。 他和宿贞僵持了那么多年,最冷淡的时候,他去找宿贞宿贞说话,宿贞也都会看他一眼,家里保姆也会给他饭吃。……现在连这一眼都没有了,真正成了陌生人。 人如果失去某种东西,伤怀几日,渐渐就忘了。念念不忘的,永远是从未得到的。 容舜默默难受时,发现宿贞没有回居住的楼层,她往上走。 那是谢茂和衣飞石居住的楼层。 想起那日宿贞和容锦华去见了谢茂、衣飞石回来,二人吵了半天男人和男人能不能谈恋爱结婚的问题,容舜心里咯噔一声。他一直把衣飞石当做夺舍老鬼看,谢茂和衣飞石的事,他觉得谁都管不了。 现在他突然想起,那个身体是妈妈的亲儿子啊!妈妈肯定不会准许石一飞和男人订婚啊! 他也顾不上下楼了,三两步追上宿贞,拦在她面前:“妈妈……” “你有事,待会找我,我会给你足够的时间。”宿贞态度出乎意料地温和。 容舜是丁仪的儿子,丁仪为了救她而死,她不会主动对容舜如何示好,但容舜再次贴上来叫妈妈,她也不会冷着脸拒人千里之外。 这种补偿式的温柔就足够容舜喝一壶了,他犹豫了片刻,竟然说不出劝阻的话来。 “你很着急吗?”宿贞问。 就这么一点点的关切,容舜就脆弱地选择了臣服,他说:“您去找先生么?我陪您去。” 宿贞并不知道谢茂和衣飞石要订婚的事。 她刚从阿布贾回来,和特事办的沟通很顺利。丁仪牺牲之后,齐秋娴成暂代其职,成为特事办的临时执行主任,主管前线事务,有齐秋娴负责居中联系,很多事情都变得很顺畅。 双方已经取得了一个初步的默契。 常家会为宿贞“掌握”的那枚至高海印作保。 ——海族文明的产物被默许登记为华夏法宝之后,一切就很简单了。 特事办对这种具有重大作用的法宝有一整套管理经验。至高海印会登入特别事务秘宝档案,得到一个专属的编号,进行出入境管理和重大使用记录。就和发放给警察的枪支弹药一样,准许你持有且使用,但是,如果使用时出了岔子或者闹出动静太大,就得老实写报告做审查。 宿贞匆匆忙忙回来,顾不上洗漱吃东西,想先见见宝贝儿子,顺便告知谢茂,很快就能回华夏了。 她从未关心过容舜,也不了解容舜的脾性。容舜提议跟她一起去见谢茂,她也没觉得哪里不对——在她印象中,容舜一直紧抱着谢茂大腿。 门没有锁。 容舜敲门,里边叫进。 大门打开的瞬间,宿贞就看见儿子和谢茂站在窗前,各自试戒指。 那戒指上的宝石大得夸张,被阳光照耀着,熠熠生辉。——谢茂觉得婚戒要低调一些,毕竟要戴几万年,某些场合太夸张了,就不大合适。订婚戒指完全可以夸张一点嘛。 所以,他在随身空间里,专门用两块能量原石淬炼了两块能量宝石出来,比鸽子蛋稍小一点。 衣飞石脸都青了。哪有男人戴这种大宝石戒指的?还要戴在无名指上。 谢茂向他科普:“戴着防身。你不是想在空间里放个充电插座吧?得空我给你做个能量转换机,就这么一块宝石,能让你用电用到地球毁灭。” 衣飞石的脸更青了。用订婚戒指当发电机? “这个你戴着。发电的另外给你呀。”谢茂差点笑出声。订婚这事把小衣震懵逼了,一直在犯蠢。 宿贞恰好看见这一幕。 整枚戒指都用能量原石淬炼而成,戒圈被炼制成铂金色,贴着衣飞石的无名指指根圈拢,戒托上硕大透明的宝石与钻石极其类似,又带着一种炫目的迷离。那是独属于能量的旋涡。 普通人只会觉得这枚戒托上的“钻石”极其珍稀美丽,宿贞能看出它的不凡。 它包含着的力量,不会比一枚核弹头小。 ……区区一个海神印算什么?这老鬼收藏的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只怕能让特事办登记一仓库。 “你们……这是?开party?”宿贞看着悬挂在一边的两套红色礼服,不大相信地问。 “订婚。”谢茂将自己与衣飞石戴着订婚戒指的手贴在一起,向宿贞晃了晃,“等小衣瘦了,我们就结婚。我想了想,觉得大先生说得对。结婚是我和小衣的事,总不能因为你反对,我就真让小衣做我的地下炮友,对吧?” 宿贞想表现得淡然一些,可她真的笑不出来:“……对。” 衣飞石扶她在沙发上坐下,单膝点地蹲下,轻声问道:“您生气了?” “没有。”宿贞脑子里一团乱麻,抽出其中头绪,说,“我来告诉你们,海神印的事大致已经处理好了,再过几天就能回国。到时候,你找齐秋娴办完手续,签个字,就能把海神印领回来了。” 她说完起身,匆匆忙忙出门。 衣飞石跟了两步,就看见容舜追了出去。 “要不,不订婚了?”谢茂看着衣飞石怏怏的神色,故意说。 衣飞石既不喜欢穿着胖墩墩的礼服,也不喜欢这硕大夸张的订婚戒指。他还几度想过,为什么不能推迟十天半个月再订婚?然而,想归想,让他放弃今晚的仪式?谢茂能同意,他也不愿同意。 “我与先生总要在一起的。她今日不高兴,以后也不会高兴。”衣飞石看了看手上的戒指。 “这么想和我订婚?”谢茂低笑。 “想。” 衣飞石坦诚自己的想法,退后一步,大方地跪在落日照耀之下,“谢先生准许我与您订婚。” 在谢茂的印象中,通常都是主动追求的那一方跪在对方面前,说出求婚的甜话。他自然不会跪着求衣飞石,问一句结不结婚,衣飞石答应了,他觉得求婚就结束了。——那种夕阳下,捧着花,向对方屈膝恳求的“浪漫”,他理解不了。 ……现在他好像能理解了。 深爱了几辈子的恋人,认认真真地跪在自己面前,满脸虔诚地望着自己,说着期盼婚配的词句,夕阳的余晖照耀在他的脸上,就像是金子一般璀璨夺目——谢茂的心,被狠狠地戳中了。 衣飞石说,想和他订婚。 衣飞石说,谢谢他准许订婚。 衣飞石就那么认真地跪在他的面前,感激他给予的婚姻。 他想要的东西,对衣飞石而言,是同样的珍贵。他们一样珍爱这段感情,想要更进一步。 在这段感情中,衣飞石一直很被动。衣飞石能做的就是不断地付出自己,从不敢去奢望谢茂不肯给他的东西,想得多了,人就会欲求不满,就会心生怨念。 衣飞石不会让自己的欲望毁了这段感情,所以,和谢茂在一起时,他从不想其他。 当谢茂决定给予他时,他就会干净利索地伸手接住,并赞叹感谢,珍而重之。 谢茂一直认为自己给衣飞石的足够多了,现在,他突然意识到,也许还不够。因为,他的爱人,只会付出,不会索取。哪怕他给得再少,衣飞石也不会抗议不满,更不会转身离去。 谢茂握住衣飞石的手,在他手背上那枚夸张的订婚戒指上亲吻数次,柔声说:“我也谢谢小衣。” “——谢谢你,准许和我订婚。” 那一日,彼此恳求,感激携手。 谢谢你,和我订婚。 ※ “妈妈……”容舜追着宿贞回到了楼下。 宿贞在客厅沙发上坐下,不甚熟练地点了一根烟,烟从嘴里进去,再从嘴里出来。 她不会吸烟。 “出去。”宿贞这时候不想应付任何人。 容舜不敢招惹她,两次回头之后,终究还是走了出去。 在拉上房门的瞬间,他看见宿贞对着窗户睁大眼睛,眼角依然有无助羞愤的泪水淌落。 ※ 临近下午六点时,余总监送来两套刚修改完成的纯白色礼服。 谢茂带着两套礼服进了随身空间,在工坊用特殊植物染料快速染色固色,拿出来时,就是极其饱满雍容的正红色。这种颜色大部分人都镇压不住,穿着显得浮。——谢茂衣飞石显然不属于那大部分人。 前来参加订婚仪式的,大多是容氏财团的工作人员,以及当地兄弟单位的职工。 谢茂要求开流水席,让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随便来吃饭,这是在谢朝养成的习惯。通常大户人家摆宴做喜事,都是布施赈济穷人的时候,不止摆流水席任人吃喝,走时还给捎上一包米几颗糖,得了赈济的穷人就会没口子地对主家说吉祥话,皆大欢喜。 然而,这在本地行不通。不是当地没有穷人,穷人非常多。只是当地风俗保守,男人和男人相恋绝不可能得到祝福。请吃饭再挨骂的事,做了挺膈应人,最害怕的,还是当地人会借此掀桌子捣乱抢劫。 容舜仔细封锁了订婚的消息,安排了好几个防止本地保守势力前来捣乱的预案。不止如此,他还紧急抽调容氏财团在当地的武装力量来守场子,现在四面八方都有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私人武装守着。 种种安排下来,举办订婚仪式的主场地,并没有谢茂想象中的热闹。 怕安排的桌子坐不满,看上去尴尬,容舜临时把晚宴改成了冷餐会的形式,所有人入场之后都开始吃吃喝喝,相熟的人在一起聊天,并好奇宴会的主人究竟是谁。 谢茂和衣飞石相携走上红毯时,嘈杂的主场地上渐渐地就安静了。 两个男人。 两个穿着大红色西服的男人。 谢茂那一身风度,也只有皇帝身份才能镇压得住。如今失去了皇帝生杀予夺的权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谁都想多看两眼。——他如今心情好,越显意气风发,就似从童话书里落入凡间的年轻王者,英俊威严,充满了不切实际的感觉。 他牵着衣飞石的手。 如今的衣飞石依然胖得有两个谢茂那么宽,可是,没有人觉得违和。 仿佛他们天生就该牵手走在一起,并且永远走下去。 不怎么专业的司仪上台,主持这场订婚仪式,叽里呱啦地说着吉祥话,谢茂觉得他说得水平很次,抬头看了他一眼,才发现在台上话痨的居然是常燕飞,就忍不住笑了。 “哎,笑了。这年头帅哥怎么都喜欢男人去了?”女宾A杯子都差点拿不稳了。 “呵呵,喜欢的是钱,男的女的倒不重要。听说那胖小哥是小容总裁的摔跤老师,这长期饭票可算是拿稳当了,养小狼狗呗。你赚钱也养一个。”女宾B说着听来的八卦。 正说着话,就看见宿贞缓缓走了出来。 论血缘,宿贞是容家媳妇,不如容家长孙的容舜重要。可是,论职务,宿贞作为大集团总裁,比容舜高了整整一个层级。今天能在内场参加晚宴的都是相关企业员工,能认识容舜,就必然认识宿贞。 宿贞穿着中式晚礼服,长发挽髻,全套首饰,打扮得很隆重正式。 谢茂和衣飞石走上舞台,她才慢慢越过人群,走到最前排。 容舜和常燕飞都很紧张,唯恐她上前说些不该说的话——别人都能拦得住,他们难道还敢拦住宿贞?可这是谢茂的订婚仪式。谢茂如此欢喜,如此期盼,若被人打扰了他和衣飞石的好事,他能忍? 358.乡村天王(117) 谢茂觉得常燕飞担任司仪太不靠谱了, 勾勾手指,直接把常燕飞打发了下去。 舞台上只剩下他和衣飞石两个人。 三步高的舞台不算矮, 站在上边,底下各色表情都很清楚。 稀稀落落的人群里, 大部分都穿着不合身的晚礼服。晚宴办得太着急了, 当地能来参加的都是一线办事人员,出门运动鞋配套头衫,谁会准备晚礼服?容舜也算是砸重金把附近两个市的高档成衣店都买光了,请来的宾客还得一一量尺寸领衣服。 场中穿得比较像样子的,都是容氏财团比较有身份的高级职员。 为了让宴会看起来珠光宝气一点,容舜还借了当地两个珠宝店的存货,登记后, 借给赴宴的女员工, 闹得内外场巡逻的安保人员都很紧张,光是场子里的黄金珠宝就有快一个亿了, 丢了哪个都很麻烦。 这是容舜尽全力用钱财、人脉、资源, 砸出来的一个光鲜亮丽的订婚仪式。 所有人都保持着公式化的微笑,仿佛都在祝福这一对相爱的人携手幸福。至于他们心中究竟怎么想的?他们不会展露出来, 谢茂也不在乎。 订婚宴,当然得有人作见证。 这一夜,乌云蔽月,称不上良辰美景。 “我今日与小衣缔结婚约。” 谢茂没有用常燕飞留下的麦克风, 声音随着清风平稳地飘出去。 气从丹田掼出, 声闻四野, 琅琅作响。他说话也不很费力,就似与旧友闲谈,站在角落里负责安全工作的人员也全都听见了他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很清晰,宛如面对面。 “群星为证。”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顺着他的手指,看向天穹。 原本乌蒙蒙的天幕缓缓拉开,乌沉的云烟像是被撕去的包装纸,无边无尽的天穹,露出了明媚可爱的真容。那一片天空中,月轮黯淡隐去光芒,满天星子争先恐后地闪烁着,星辉清亮明澈。 这不可思议的奇景,比看到什么烟花表演都令人惊叹! 满场都发出惊讶的哗然,不少人纷纷拿出手机,打算拍摄这一奇景。然而,当他们把手机对准天穹时,发现镜头里的景色依然是乌沉沉的浓云,遮蔽了所有星光。 “看不懂。”常燕飞伸手,看着自己在星光下明媚流光的肌肤,“不是障眼法。” 全场只有宿贞看懂了谢茂的把戏。 他用的不是障眼法,而是借来了此地三个月后的那片璀璨天穹。这是非常高深的时空法术。 衣飞石一直看着谢茂,因专注仪式而显得很严肃,然而,他跟随着谢茂的目光,始终充满了虔诚的恋慕与敬爱,仿佛天底下只有他与谢茂两个人,他的世界里,再也不会有比谢茂更重要的存在了。 谢茂将手指向天穹时,星光从天幕中倾泻而下,衣飞石的脸庞也变得更加明净清晰。 那一簇星光落在了衣飞石的眼眸中,落在了谢茂的身影上。 谢茂展露出的实力越高深莫测,他图谋衣飞石的嫌疑就越见微小。 再有衣飞石对谢茂死心塌地的表现…… 全场都在惊叹那一片璀璨天穹时,唯有宿贞认真地看着衣飞石。 她缓缓抬手,鼓掌。 旁侧一直留心着她动作的容氏财团工作人员,此时也都赶忙丢下手机和酒杯,附和鼓掌。 宿贞没有停止鼓掌,跟着她的这批人都没有停手,全场所有人都加入了鼓掌的大军,居然也营造出了一种掌声雷动的感觉。 容舜和常燕飞都松了一口气。幸好不是来砸场子的! 热烈的掌声中,谢茂和衣飞石互相戴上戒指。 戒托上夸张的大宝石反射着满天璀璨星光,晃得在场所有人都眼前发花,所谓珠光宝气,自然有着不同寻常的奢贵之美。衣飞石看着谢茂与自己握手时交织的星辉,也顾不上考虑宝石是否夸张的问题,满心都是幸福与归宿感。 这种情况下,四目相对,天地万物都好像变得虚无。 接吻,成了理所当然的下一件事。 衣飞石一辈子顾念体面,从不在人前做不尊重的事。这是第一次生起亲吻的冲动。 ——哪怕站在舞台上。哪怕下边站着一大堆认识不认识的人。 他的眼里只剩下谢茂,那是谢茂乌黑修长的眉,那是谢茂明亮清澈的眼,那是谢茂顾盼生辉的潇洒模样。那是……谢茂的嘴唇。温暖,柔滑,充满清爽甜香的嘴唇。比世上任何珍馐都美味。 衣飞石着迷地想要上前一步,吻住谢茂的嘴唇,索求他唇齿间甜蜜的回应。 然后,就在他想得都要入魔的时候,谢茂大大方方拉着他,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结束了。 这就亲完了?不亲嘴吗?就亲额头一下? 谢茂这会儿跟他完全没有默契,真的就这么结束了戴戒指后的亲密仪式,拉着他的手,朝着舞台下众人笑了笑,说:“订婚了啊,以后他就是我的未婚夫了。不是恋爱关系,是缔结婚约的关系。” 他没有明着说,可是,他的态度很明显:这是我的人了,有婚约了,谁都别惦记了。 ——根本不管其实下面也没人惦记胖衣飞石。 衣飞石无奈地笑了笑,算啦,回去再亲吧。反正,那是我的……未婚夫了。 容舜和常燕飞跟托儿似的,在下面鼓噪气氛,所有人都鼓掌欢呼,反正得给小容总裁面子不是?一片瞎胡闹的鼓噪中,宿贞从旁侧登上舞台。下边大多数人才看清楚,宿女士也出席了。 宿贞是现场中少数正装奢华的女士之一,很华丽的中式礼服,上衣白金描边渐变华夏红裙摆,庄重而喜庆,她还戴了全套的翡翠首饰,妆容极其精致。——全世界都知道她死了老公在守寡,平时出席各种宴会时,也都打扮得很硬朗素雅,很多时候连裙装都不肯穿。 这是她第一次盛装出席晚宴。 在场认识宿女士的人比认识容舜的还多,更不提两个莫名其妙订婚的男人了,全场至今都不知道这俩到底是什么身份。 宿贞走到麦克风前,常燕飞立刻上前帮她调整话筒位置。 她借着麦克风,向谢茂和衣飞石说。 “我祝福你们。” 谢茂拉着衣飞石的手,颔首微笑。衣飞石深深躬身。 宿贞没有说太多话。祝福之后,她上前抱了抱衣飞石,拍拍儿子的肩背,再到谢茂面前,谢茂很给面子,也和善地伸手与她抱了一下。 做完这一切之后,宿贞面向舞台再次鼓掌,说:“多谢诸位赏光。请祝福这对有情人。” 她不会在这种场合公开衣飞石的身份。 哪怕她用女主人的身份招待了宾客,也不会坦诚泄露自己和衣飞石的关系。 她的身份太敏感特殊,一旦她说衣飞石就是她和容锦华的儿子,明天这场家庭伦理闹剧就会上财经头版。容氏内部已经有了容舜不是她亲儿子的传闻,然而,没有经过确认的传闻,永远都只是传闻。 万一哪天|衣飞石不再执迷不悟,想要和女人结婚生子,今天发生的一切就只是一场闹剧。她不会准许有任何媒体报道今晚的事,也不会准许有相关的照片、视频,在社交网络上流传。 所以,她不会让自己和衣飞石成为新闻爆点的主角。 宿女士亲自致辞,哪怕只说了两句,底下人哪里敢不给面子?在下面卖力欢呼的,宿女士未必看得见。她要求大家祝福了,你还单独在一边吃吃喝喝聊天,她肯定看得见! “我的人了。”谢茂故意拉扯衣飞石的手,看他手上夸张的宝石。 衣飞石也不知道谢茂在激动个什么劲儿。许多年前,他跪在谢茂跟前,誓言效忠的时候就已经是谢茂的人了,从生到死,从谢朝到新世界,从来没有改变。这有什么疑问吗? 该激动的人是他啊!从前他一直属于谢茂,谢茂可从来就不是他的人。 如今……衣飞石看着谢茂手上戴着的大宝石戒指,直觉自己很冷静,可是,他的心跳很快! 我的陛下。 我的未婚夫。 我的……人。 “我们在这里还有什么事吗?”衣飞石舔了舔嘴唇,嗓音干涩。 谢茂看着他差点冒绿光的眼神就想笑,“看表演?阿舜找了当地的城宝级歌手来表演。会唱祝福的歌曲。什么祝咱们幸福万年早生贵子之类的……” 衣飞石不想看表演:“本地歌手唱歌,我们也听不懂。” “哦。”谢茂已经准备好回酒店了,不过,捉弄衣飞石是本能,他就爱看衣飞石猴急的模样。 “我也可以给您表演。”衣飞石熟悉他的套路,直接踩陷阱认输。 于是,订婚当夜,谢茂和衣飞石早早离场。 容舜安排的歌舞表演到了半夜,客人们吃吃喝喝玩游戏,热闹到凌晨才散。 屋内,衣飞石就辛苦了,给谢茂表演了一个通宵。天快蒙蒙亮时,楼下忙完收尾工作的容舜和常燕飞回屋准备休息,还能听见衣飞石给谢茂表演的声音,也是相当地卖力了。 ※ 在本地度了两天订婚蜜月,容舜就来请示回华夏的日程安排。 这几天容舜一直很小心。因至高海印之事,宿贞和容锦华不准许安排谢茂、衣飞石回国,容舜只能妥协——单宿贞一个人,指挥不动他。可是,容锦华也不许。 这位素未谋面的“父亲”,在容舜心中份量很重。他不知道自己是容锦华的非婚生子,一心一意认为自己是血脉不明的野孩子,天然对容锦华有一种鸠占鹊巢的惶恐与歉疚。加之容锦华解释了不让谢茂回国的理由,容舜只能硬着头皮,把谢茂和衣飞石扣在非洲。 现在宿贞和特事办沟通好了,齐秋娴在国内火速走了上层关系,办好了手续,只等谢茂回国签协议领取至高海印的秘宝档案。宿贞通知容舜,可以安排回国了。 说不许回去,就不安排回去。说许回去,现在就请示回程日程。容舜很担心谢茂翻脸。 他进门的时候,衣飞石又在打拳。 屋子里没有开空调,通道里开了一扇小窗通风,衣飞石打拳时浑身热气蒸腾,憋得屋子里气味不大好。谢茂全然不在乎这点味道,又歪在沙发上看新闻,陪衣飞石打拳。姿态十分悠闲。 容舜就没见过谢茂锻炼身体保持体能,每天都看见他在翘脚玩儿。 现在谢茂能面不改色地顶着汗味陪衣飞石减肥,容舜也得承认这是真爱——肯给你花钱的,不一定是真爱你。肯陪着你大汗淋漓减肥还不嫌弃的,那必须是真爱了。尤其是谢茂这样一看就光风霁月受不得邋遢的人。 “这事儿你问你老师。”谢茂懒得管,指了指桌上的果盘,“新切的灵芝果,吃三块。” 如果谢茂说,你尝尝吧,或者说,赏你了。那多半就是普通东西。但凡规定了份量,只许吃三块,两个,半切……那就肯定是好东西,正常人一般找不到的好东西。容舜已经有经验了。 他收好手机PAD,在谢茂身边的单人沙发坐下,认认真真拿了三块灵芝果吃。 谢茂给的东西,通常味道都很好。容舜不重口腹之欲,吃着也欢喜。何况,这也代表着谢茂的态度,对于他站在容锦华宿贞一边,扣着不许谢茂回国的事,谢茂并不怪罪。 正吃得美滋滋的,谢茂问他:“我让你做的策划案呢?有谱了没有?” 容舜忙答道:“框架已经做好了,我让公司两个执行策划在评估。我个人觉得,还是找业内咨询比较详细,正打算回国之后,找天行影业问一问。”他所说的天行影业,全称盛世天行影业集团,是容氏财团娱乐产业下的子公司。他亲自去问,当然靠谱。 谢茂对容舜的办事能力比较放心,挥挥手,说:“吃吧吃吧。” 容舜把三块灵芝果吃完之后,衣飞石也已经打完了这一趟拳,收势擦汗过来,说:“回国的事你看着安排就行,提前一天通知我。” 容舜立刻起身,让了位置,很规矩地给衣飞石端来早已备好的果汁。 见衣飞石咕噜咕噜把果汁喝光,他又忍不住问:“老师,您才运动了就喝果汁,糖分摄入……”会不会多了点? “谢氏特调。”衣飞石想说的是这果汁不胖人,不过,容舜明显是领会错了。 ……谢先生这是什么恶癖啊?一边让老师减肥,一边让老师减不了肥? “那我安排后天中午的飞机,您看可以吗?”容舜问。 “可以。” “您和先生在本地还有什么想玩想买的么?今天下午或是明天还有时间。”容舜没有说安排人陪他们去游玩采购,伺候这两位,他通常都是亲自上阵。 谢茂闻言抬头,看着衣飞石,询问衣飞石的意思。 衣飞石的态度很明确:“没有。没事不用过来了。”别打扰我们的表演和减肥大业! 容舜连忙告退。 谢茂抱住衣飞石汗津津的身子,不禁失笑:“小衣,小衣,哈哈哈。”笑死朕了。怎么能这么可爱? 衣飞石坐在沙发边的地毯上,枕着谢茂的胳膊,轻声说:“若是可以,真不想回国去了。” 就住在这间酒店里,什么都不必管,和陛下一起,直到天荒地老。 相比起谢茂事到眼前就忍不住伸手的脾性,衣飞石的责任感更像是逼出来的。前世他就想过,若是天下太平了,他就独居乡野之中,养马蓄犬,赏景游猎,做个自由自在混吃等死的废人。 他对这个世界没有归属感,也不会认真地想要去担心华夏的未来,人类的未来。 哪怕读了那么多的华夏史,他始终记得自己是谢朝人,华夏于他太陌生了。 谢茂读史时,会为那些过往的悲欢感同身受,生民惨遭屠戮时,谢茂会愤怒,万国来朝时,谢茂会与有荣焉,他深植于这片文明之中,为它的过去未来费尽心力。——衣飞石不具有这种感情。 “不想回去了?”谢茂抚摸他汗湿的发根,若有所思。 衣飞石只是感叹一声。谢茂在华夏还有很多牵挂,他也有妹妹石慧要照顾,怎么可能不回去? “先生在,哪里都是一样的。”他蹭了蹭谢茂的手臂,贪婪地吸气,“若是能安闲一些,就好了。”初到新世界时,他还想没了江山重担何等悠闲,这几日简直比在谢朝还腾不出空。 “辛苦你了。”谢茂也觉得衣飞石倒霉,换了个笨壳子,还得越级打怪,“回国之后,咱们也弄个公司,雇着下属职员,一则赚些钱,二则也养些精干得用的下属。凡事亲力亲为,几辈子也没这么累了。” 谢茂将自己的打算和衣飞石大概说了说。首先是选址建厂,生产翻译固件,卖给容舜,赚一笔初始资金。再用这笔钱投资娱乐产业,拍个什么岳云传之类的,先给岳云拉拉人气,建立信仰。 至于为什么要自己赚钱,还要衣飞石主理此事,衣飞石也很明白。 他自立门户,就是向容舜表态,不会和容舜抢夺容氏的继承权。 谢茂与衣飞石都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底气,没得为了点钱财坏了和容舜的情分。再者说了,就容氏那一大家子勾心斗角的把戏,皇帝和襄国公都懒得去看。有那时间,还不如……嘿嘿嘿。 “先生想好如何对付常家老祖了么?”衣飞石担心的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他若不来找事,我先不理他。”谢茂认怂的时候半点不害臊,完全没有荣誉感,“他非要来找事……那是他想不开。” 谢茂有理智的时候,绝不会大开杀戒。反倒是失去意识之后,所做的事无法估量后果。 衣飞石担心的,也正是这个。那日完全没了意识被元婴所主导的谢茂,冷漠无情的模样至今让衣飞石心有余悸。然而,看着谢茂淡然无所谓的神色,衣飞石心头一梗,竟然也不敢提。 吃过午饭之后,衣飞石又勤勤恳恳地开始了他的减肥大业。 谢茂很意外地没有陪着他,溜溜达达下了楼,招呼容舜:“陪我去买东西。” 容舜老老实实地准备好钱包,拎着车钥匙,给谢茂当司机。常燕飞抱着黑猫窜了出来:“我也去!表弟我要买椰枣!” 谢茂笑了笑,点点头,常燕飞才敢开门上车。 “先生,您想买什么?”容舜当然首先照顾谢茂的采购需求。 “先去市场买椰枣。晒干的那一种,你老师也喜欢吃。”谢茂吩咐。 驱车到市场之后,谢茂在车上玩手机,容舜和常燕飞熟门熟路地找到当地人的摊铺,有翻译固件在,交流十分方便。听说衣飞石也爱吃椰枣干,二人直接扛了两麻袋回来。 上车之后,容舜再问要买什么,谢茂说:“买块地。” 正在吃椰枣的常燕飞差点噎着。 容舜面不改色:“您想在什么地方买地?自住,还是投资?” “你老师说喜欢这里。挑个风景好些的地方,建个二层小楼。钱你先垫着,算是订购翻译固件的订金。拿好发|票,以后提货时,找你老师抵货款。”谢茂毫不客气地借了个无息贷款。 跑了一下午,没找到合适的地皮。回酒店时,谢茂就揣了一兜子椰枣干,哄衣飞石开心。 苦哈哈的容舜回了酒店也不得闲,大晚上还在和当地联系,寻找合适且能够购买的地皮。 次日,谢茂又跟着容舜跑了大半天,终于确定了城郊的一块土地。土地不能卖给外国人,只提供租赁,谢茂随口说:“那就租二百年吧。” 常燕飞又差点呛着。 最终,协议上租赁那块地九十九年。 签订协议的当天,容舜就安排关系单位去修谢茂要求的“二层小楼”了。 谢茂跑了一整天回到酒店,衣飞石不好问他去哪里了,只服侍他洗澡吃饭,谢茂憋了半天,衣飞石还是很守规矩根本不问,他实在憋不住了,把手机的照片显摆给衣飞石看。 “这是……”衣飞石看不懂。就一块荒地,什么东西都没有,看什么? “再过两个月你就知道了。”谢茂加了施工队老总的微信,叮嘱每天发个工程进度图来看。 婚都订了,还不能给未婚夫弄个爱巢啊?——虽然,好像是远了点。 359.乡村天王(118) 此次回国,实际上是接容锦华一家三口, 容舜安排来的专机非常豪华。 一行人抵达毛里塔尼亚首都努瓦克肖特的机场, 准备登机, 谢茂等人才发现宿贞在训斥容舜。 ——这让所有人都很意外。宿贞从前对容舜冷淡,丁仪死后, 她对容舜又和蔼了不少。不管事前事后, 除了因衣飞石的行踪起冲突的那段时间里,她从不会训斥容舜。 见容舜被训得低头连连道歉, 可怜极了,衣飞石上前询问:“妈妈,怎么了?” 宿贞背身不说话。 容舜被训得眼眶有些发红, 情绪也比较激动, 不过, 他尽量粉饰太平地向衣飞石解释:“是我没安排好行程。老师,可否请您和先生在努瓦克肖特稍等几个小时?我重新安排飞机来接您。” 他这么一说,衣飞石就懂了。 但凡皇帝亲征,就有太子监国。没有皇帝带着全家去打仗的道理。 宿贞不肯和儿子乘坐同一架飞机, 这是为了回避风险。就算一架飞机失事, 也不至于全家死绝。 往日容舜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他安排全家出行,通常都是祖父母一起,几房叔叔们各自另外走, 孩子们再乘坐别的交通工具。他和宿贞就更不可能同乘一车或同一航班了。 一家团聚。这四个字让容舜失去了平常的冷静。他再少年老成, 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年轻人。 哪怕容锦华、宿贞、衣飞石, 这一家三口和他没什么关系,他守在身边还是觉得很高兴,想着能全家在一个空间里团聚七八个小时,说不定还能跟爸爸说说话,给妈妈端杯饮料,他就兴奋得不行。 分开安排交通工具是豪门常识,容舜的安排确实很反常。 宿贞到了机场才知道只有一架飞机,她骂人时只找最痛处,质问容舜是不是很希望长房死绝? 容舜一向皮厚,对宿贞尤其耐性好,也被这一句诛心之问戳得眼眶发红。只因确实理亏,他也无力辩驳,只得低头道歉,保证立马再安排一班飞机来接——事实上,宿贞也没有训斥他多久,两句话而已。 “先生正说想在外边逛逛,买些当地特产。你去安排吧。”衣飞石假装不知道这场冲突,温和地把容舜支开。 容舜离开之后,绷着脸的宿贞也有些紧张。她知道儿子偏心容舜,说不得就要怪自己对容舜太凶? 她当然不想和儿子拌嘴,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儿子怪罪,她没有这种经验。 想宿贞天之骄女,在家不怵老父,出嫁御夫有术,唯独对这个儿子有点拿不住,衣飞石真要和她吵架,她觉得……她大概也只能心甘情愿地认输。 哪晓得衣飞石根本就没有指责她的意思,扶她在旁边坐下,给她顺气:“他做得不好,您只管吩咐教训就是,孩子年纪还小,慢慢教。您生气不痛快了,全家都跟着难受——” 宿贞听着这话,莫不是怪我多事?衣飞石就打了补丁,“这不是担心您气坏了身子么。” 飞儿真乖,真贴心。宿贞脸色温和了下来,顿时就把衣飞石跟着谢茂对付她的前仇旧恨忘光了。亲妈对儿子,哪里能记恨?儿子过来说一句好话,命都能掏给他。 经历这一场小闹剧之后,又推迟了近九个小时才踏上回国的航程。 这期间容舜都不怎么敢在宿贞跟前出现,要被逮住再骂一通,何其丢脸?衣飞石陪着宿贞,谢茂跟拖油瓶一样随在宿贞、衣飞石母子身边,常燕飞犹豫了片刻,求生欲极强地乖乖守着脾气暴躁的大姑。 ——他这个大姑,肯定舍不得打儿子。打侄子那是半点儿都不手软! 当容舜在机场的VIP休息室里背靠墙壁,稍微松了口气时,容锦华出现在他面前。 “……大先生。”容舜至今还叫宿贞妈妈,却不敢叫容锦华爸爸,“我发誓,我对妈妈和老师没有恶意。回程的安排上我有失误,我承认这一点,我……” “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容锦华连忙安抚他。 容舜显然是被宿贞那一句质问刺激坏了,认为容锦华也是来诛心问罪的。 “孩子,关于你的身世和际遇,长辈们有考虑不到、抉择错误的地方,那都和你没有关系。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也没有亏欠任何人。不是你的错,就不要低着头做人。”容锦华温柔地说。 容舜独自承受着狗血的身世变故,谁都无法与他感同身受。衣飞石也曾宽慰过他,可他看来,衣飞石不是石一飞,衣飞石的“宽恕”对他而言作用极其有限。 容锦华不一样。容锦华说,他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没有亏欠任何人。 容舜哽咽一声,说:“嗯。谢谢您。我……知道了。” “家里那个……”容锦华做了个老虎的姿势,“你不要和她争。争不过,惹急了她还打你。” 容锦华极其了解宿贞,他所说的“打”,可不是妈妈打孩子屁股。宿贞对挚爱之人心软如芋泥,对外人冷如钢铁。真要打起来了,绝对能逼得人家破人亡、不死不休。 早知道宿贞有了孩子,容舜绝不会出生。现在阴差阳错,事情弄出来好大一坨。 容锦华至今不敢告诉宿贞,容舜是他和丁仪代孕的孩子,当然也不敢去跟宿贞说,你把我的遗产给两个孩子一人一半。他只能怂逼兮兮地劝容舜,不要去和宿贞斗。 “我有一份礼物给你。”容锦华说,“特事办有位齐秋娴主任,她会把我的礼物给你。” 说到这里,他看了容舜肖似自己的脸庞一眼,叹息一声:“孩子,对不起。” 这一声叹息,让容舜莫名地心慌。 ※ 两家专机一前一后停在了京市某秘密机场。 齐秋娴带着一位中南府秘书以及几位刚刚递补入特事办的隐盟高手前来接机。 谢茂以为这群人是为着至高海印来的,哪晓得人家径直朝着宿贞和容锦华乘坐的专机去了,特别客气地和宿贞握手寒暄,言辞间询问的都是容锦华。容锦华没有现身,宿贞拿着一个PAD,文档上显示着容锦华所说的每一句话,交流非常便利。 那边寒暄完了,齐秋娴才带着人往谢茂这边过来,说道:“欢迎你们凯旋。” 谢茂对齐秋娴没什么意见,不过,凯旋?朕都不知道自己是去打仗的,更不知道打了一场什么样的仗,收获了怎样的战果,你就跟朕说凯旋?他笑了笑,说:“恭喜高升。” 说话真难听。齐秋娴瞪他一眼,说:“这位是齐秘书。他代表中南府接见处理海神印一事。” “齐主任言重了。”这位与齐秋娴同姓的秘书,四十岁出头,风度翩翩儒雅,热情地伸手与谢茂握手,“我叫齐建辉。主要负责特事办和中南府的上命下达。海神印的事,齐主任已经做了详细汇报,这是特事办的内部事务嘛,内部处理就行了,可不要扯着我不放——” 他看着谢茂的眼神,温柔,审视,还带了一丝好奇,“我是来传达最新任命的。” 就在寒风呼吸的秘密机场,所有人才刚下飞机,站在停机坪上。 这位齐秘书对谢茂传达了来自中南府的最新任命—— “任命谢茂同志为特别事务综合管理办事处作训处主任。” 他带来了正式的任命文件。上命下达,这种任命不需要经过当事人同意,直接走马上任。 齐秋娴领头鼓掌:“恭喜。” 把谢茂都给弄懵逼了。要不是给齐秋娴面子,见面第一件事他就想提退役——特事办也太坑爹了。跟着这么个不吭声不出气直接把人往火坑里埋的组织,那真的就是卖命啊! 前两天,宿贞和容锦华还担心他不能入境。现在呢?他居然就成了特事办的主任? 宣布任命之后,齐秘书就匆匆忙忙离开了。齐秋娴对此的解释是:“上面很重视你对主食组的培训成果。希望你以后主要参与对作战部队的作战及训练工作。” 想想那批苦哈哈被隐盟弟子欺凌的主食兄弟们,谢茂决定走一步看一步吧。 反正坑自己的丁仪已经死了,现在轮到他自己高升当主任。这要是再被坑进去……就是他自己的能力问题了。同时,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跟坐了火箭炮似的,一路高升? 齐秋娴与丁仪都四十好几了,才熬到了主任的位置上。他入职才几年?何况,他是谢润秋的儿子。 这一切都显得太反常了。 特事办的正式办公场所位于京市南郊一排城中村,秘密机场就有地铁直通过去。 之前紧急集合的颐和茶庄,据说是因为那里住着一位老玉成精的老爷子,在特事办大部分修者高手回家过年的情况下,丁仪找了关系,到颐和茶庄寻求庇护。 齐秋娴带着谢茂、常燕飞回特事办时,宿贞、衣飞石、容舜都没能拿到出入许可证。 “先回家去吧。”谢茂不是很想把衣飞石扯进特事办的天坑里。 谢茂的安全当然没有问题。衣飞石考虑到,如果自己非要等着谢茂,容舜就得单独跟宿贞相处了——想想那气氛就替容舜难受。他点点头,说:“好。您想吃什么?我替您准备。” 谢茂偏头背着人对他做了个嘴型,你。 衣飞石面不改色地答应下来:“知道了。”都是积年的老流氓,谁调戏谁呢?这要不是宿贞就在身边,他就敢问谢茂,您想怎么个吃法儿? 特事办的办公场所大多建筑在地下,终年不见天日。所以,大家也不是很喜欢在“老巢”干活。 特事办极其现代化的智能装修,在谢茂看来古色古香挺有趣,一路上都在打量。常燕飞也没有回老巢几次,跟着他一起东张西望。闹得齐秋娴哭笑不得:“以后有的是时间看。” 齐秋娴带着谢茂去了秘宝档案库,给他的至高海印做了登记,又给了一份乙级秘宝使用规范。 可见在见多识广的特事办眼中,至高海印还算不上最顶级的秘宝。 做完这一切之后,齐秋娴没有立刻放谢茂走。谢茂以为她会谈一谈新任命的事,哪晓得齐秋娴沉默片刻之后,问他:“丁主任牺牲的时候,你在现场?” “不在。”谢茂那时候距离现场还有一段距离,忙着远程咒杀古菲亚。 这个答案让齐秋娴很失望。 谢茂和常燕飞打算离开时,被齐秋娴阻止:“你们都得做一个详细的任务汇报。” 宿贞、衣飞石、容舜都不是特事办成员,齐秋娴也没去扣留他们。不过,谢茂和常燕飞就跑不掉了。文书汇报,审查,心理评估,一样都跑不掉。 谢茂想了想,把自己在欧洲的经历能写的都写了一遍,只隐瞒了随身空间的秘密。当然,掌握至高海印,被海族尊为海王的经历,他也稀里糊涂一笔带过,没有详细描述。 交了书面汇报之后,次日,就有两个和蔼温柔的中年女士来和他一对一谈话,没谈及任何涉密且尖锐的话题,聊了点风土人情,业余爱好之类的,就结束了。 次日下午,谢茂就获准离开。 常燕飞跟他坐一辆出租车,不停搓脸:“自己人还带逼供的,可怕。” 谢茂详细询问之后,才知道常燕飞的待遇和他完全不同。整整五十六个小时,不给休息,不给水喝,一遍遍疲劳问话。常燕飞是修士,体质和普通人还不同,已经被折腾得想打人了。 ——倘若不是谢茂的审查结束了,常燕飞还得继续被问下去。 “他们问什么?”谢茂问。 “就问在伦敦发生的事,一遍遍抠细节,几号几点干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我哪儿记得几号几点啊,那情况那么乱。多说几遍我就更不记得了。”常燕飞也是真的不记得了。被怪物追的时候,难道还有空掏手机看几点了? 出租车在容家老宅附近停了下来。 常燕飞两个眼睛有点红,可怜巴巴地看着:“老大……”他身上的翡翠玉丝和陊印都没了,根本不敢回家。 “你先去杭市,找岳云挤两天。”谢茂不能代替容家待客,不过,他也不打算在京市多待。 “好叻!”常燕飞立刻就不困了,冲谢茂挥手拜拜,催促司机,“去机场。” ※ 距离回国已经过去了近三天,容家的团圆饭也吃得差不多腻了,还在家的人不算太多。 谢茂到容家第一件事,当然是去拜访老人家,给请安道好。 从前容老爷子、宋老太太对他都很亲切温柔,这回不一样,容老爷子还能给个笑脸,宋老太太眼瞅着恨不能把他打出去。得,八成是知道衣飞石的身世,也知道他和衣飞石的关系了。 谢茂脸皮厚,只要宋老太太没翻脸怼他,他就假装不知道。礼数做足了,他也不自讨没趣,自顾自地溜客院找衣飞石去了。 衣飞石还是在打拳。 自从因那一身肥肉,导致结婚变订婚之后,衣飞石对减肥这件事就变得异常认真。 心肺强度起来之后,衣飞石的减肥也进入了疯狂期,配合谢茂给的减脂食物,五天之内掉了十八斤体重。身上看着不明显,脸小了一圈。 谢茂不过两天没见他,见面都懵了:“小衣……”你瘦得过分了! 衣飞石忙收势擦汗过来,见谢茂神完气足养得极好,他原本就不怎么担心谢茂吃亏,这会儿更放心了,微微躬身施礼:“先生。您先坐,我换身衣裳来服侍。” 谢茂一把抱住他:“我看看,我的小衣怎么这么瘦了……”看着看着,就忍不住上嘴尝了尝味道,“唔,咸的。” 衣飞石哭笑不得,极力想要挣开:“都是汗,您别……”邋遢不邋遢呀。 谢茂见他真的急了,想起他从小就爱干净,赤脚践席都要先打水洗脚,这才松了手。不过,衣飞石去浴室冲洗,他就歪在淋浴间的门上,一边欣赏一边闲聊:“家里知道你和宿夫人的关系了?” “祖父祖母大抵知道了。家里其他人,有些传言猜测,不过,妈妈没有明说,谁也不敢去问她。”衣飞石正在搓头发,谢茂激动起来喜欢抱着他脑袋啃,他洗得很认真,“容大先生……去投胎了。” 谢茂很意外。不过,再想一想也不奇怪。容锦华回国主要是处理至高海印的事,其次,大约还要和父母交代一下容舜的问题。现在两件事都办好了,他还留下干什么? 谢茂当了几辈子皇帝,某些细节处还是转不过来弯,下意识地把自己看得唯我独尊极其重要。 ——其实,容锦华去不去投胎和他有什么关系?人家为什么要等他回来,和他交代了再去投胎? 衣飞石头发上的洗发水泡沫揉在地上,淋浴间地上的瓷砖是防滑的,还铺着防滑垫,但凡小心一点,无论如何也不会滑到。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寸,衣飞石转身一脚就踩滑了,哐当朝着玻璃隔间摔了下来。 所幸谢茂正扒在门边正大光明偷窥他,一把将他搂住—— 衣飞石没穿衣裳,身上也是滑溜溜的,居然没能搂住,直接就从谢茂胳膊里滑了下去。 咣当—— 谢茂心跳都慢了一拍:“小衣!小衣……” 衣飞石满脸晦气地爬起来,先安慰吓坏了的谢茂:“没事,有空间护体,没摔疼。” 他起身的动作很小心翼翼,拿水冲了自己好几次,慢吞吞地对谢茂说,“先生,我这几日都不大顺利。喝水炸了个杯子,吃饭总缺最爱吃的那一筷子,前儿还把自己锁门外头了。我不去接您,也是因着这个……”怕出车祸。 前些天都是小打小闹,现在谢茂回来了,这倒霉好像更严重了。居然改摔跤了。 衣飞石时常随在谢茂身边,深怕牵累谢茂,不敢轻忽其事,立刻交专业人士解决。 ——还有比谢茂更专业的吗? 谢茂也顾不上容家的八卦了,天人感应没有给他任何提示,不过,这也很正常。如果坏事发生在衣飞石的身上,他当然感应不到。他随身空间里没多少低级装备,在屋里找了一根磁针,放在杯子里飘着,到底也没发现什么异样。 衣飞石穿好衣裳出来,给谢茂端茶,平平整整一段路,硬生生打了个趔趄。 谢茂苦笑道:“我好像知道是为什么了。” 他在烟水世界送了那么多外国鬼回华夏地府轮回,还是插队轮回,排着队的小鬼们不敢找他算账,鬼差们必然是极其不舒爽的。当然,鬼差也未必敢来找他的麻烦——他身边最亲近的人就倒霉了。 这也不是鬼差亲自赶来使绊子,或是做法害人。只要鬼差远远地嘟囔一句:那混球插队送外国鬼轮回,太可恶了!感应之下,炁场影响,衣飞石就自然而然地倒了霉。而且,离谢茂越近,越倒霉。 谢茂仔细回想了一下,觉得常燕飞会那么惨地被逼供,大概也和自己有关? “我去折些元宝,烧下去赔罪。”谢茂想来想去不放心,“你跟着我吧。” 虽然是离谢茂越近越倒霉,他还是不放心衣飞石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炸杯子啊。 两人就穿好厚衣裳,溜溜达达出了门。也没有开车,谢茂算准时辰,用打车软件叫了一辆车,说要找香烛店,司机都懵逼了:“现在不许烧香烧纸啊,这不是雾霾吗?” 最终,找了附近小学的文具店,买了一堆没印格子的毛边纸,在路边蹲着折元宝。 ——反正颜色差不多嘛。 谢茂还挺乐呵,他很想得开,是他坏了规矩,该赔罪就赔罪。然而,他想着赔罪,这元宝没烧下去,底下的鬼差哪里知道他愿意赔罪?每送一个鬼魂去投胎,被插队外国鬼抢了投胎名额的鬼差就会忍不住抱怨一次:呸,哪里来的狗东西,仗着道法玄妙,又欺压我们底下了! 就那毛边纸何等荏弱的质地?衣飞石指尖划过,居然被割破了。鲜血滴滴答答落下。 谢茂笑不出来了。 你们他吗还有完没完了?有本事冲着朕来,欺负朕男人算个屁本事啊! 他轻轻含住衣飞石被划破的指尖,舌尖一口清气舔拢伤口。确认不会再流血之后,他起身将折了一半的毛边纸元宝扔进垃圾桶,说:“摄灵图册给我。” 衣飞石将摄灵图册交给他,分明只有一本薄薄地册子,谢茂却从中抠出一支玉笔。 【天有云兮地有灵,地有灵兮拜鬼谶。鬼谶九重,见诏不至,朕诛不臣。】 青天白日,京市街头,人流熙熙攘攘,并无什么不同。 地府之中。 轰隆一声巨响,黄泉倒灌,血河崩裂。 正在福田慧田种植下世资粮的鬼魂皆瑟瑟发抖,负责掌管福慧良田的鬼差也唬得打跌:“哦哟不得了叻!判官老爷不是神游去了吗?谁在阳间发脾气咯!哦哟哟,快快快,谁上去看看!” “我不去我不去,这位判官老爷脾气不好!” “小招儿,你这不是新上岗没啥事儿么,你去!快点去,待会儿他杀下来!” “哦哟,你们敢让他个不懂事的小屁娃去哦?一句话说岔了,那位要下来‘诛不臣’咯!” “那黄老爷你去?” “……”黄老爷表示我才不去。 最终,地府一个畏畏缩缩的歪脖子鬼差,诨号“小招儿”的,就被共同推举还阳,去聆听那位脾气不大好的“判官老爷”的教诲和吩咐。 360.乡村天王(119) 小招儿畏畏缩缩地从地铁口背后转出来时,谢茂正阴着脸一副想吃人的样子。 衣飞石就老老实实地坐在沿街铺子的台阶上。 ——他原本坐在马路牙子上, 谢茂怕他太倒霉了, 万一被新手司机晃眼开车撞上来呢?愣给拉了回来, 只许坐店铺门口。之所以要坐着,也是怕他再鬼使神差地趔趄一步, 扑过路行人的脚底下。 “过路神仙老爷慈悲, 下官鬼府福慧粮司听差赵爵伟,奉诏来拜。”小招儿利索地施礼。 光天化日之下, 这位鬼差穿着皱巴巴的廉价西服,一头短发跟鸟窝似的,活似刚刚搬砖归来的农民工。这会儿正是下班高峰期, 路边行色匆匆的人很多, 偶尔也会回头多看他一眼。 当然, 主要是看谢茂。长得太出色,灰蒙蒙的冬日下午,他的存在就像是一道明媚的艳阳。 “合着你还知道朕是老爷?送了几茬鬼插队投胎,这是朕不对, 这不是正在给你们烧钱下去么?占了你们几茬资粮?至于这么抠抠索索地见天骂朕?!”谢茂气不打一处来, 指着衣飞石,骂道,“瞧朕身边这黑云罩顶的晦气,刚在家就摔跤, 现在碰坏了手指, 打量朕是好脾气对吧?” 鬼魂投胎之前, 都要去福田慧田种下辈子受用的资粮,收获得越多,下辈子福慧越深厚。这里面还有一个基本值,就是必须交了多少资粮之后,才能拥有投胎的资格。 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每个鬼魂死后都是光溜溜的,所以,大部分鬼魂准备去投胎时,都会找鬼差借钱,买种子,买灵水、灵壤,才能种出投胎和下辈子要用的福慧资粮。 鬼魂找鬼差借的钱,也分两种偿还方式。要么鬼魂种出来的福慧资粮,收获后当场就还给鬼差一部分,要么答应到了阳间之后,用纸钱烧还给鬼差——鬼差们一般喜欢烧下来的钱,带着阳气。 因为投胎时消耗的福慧资粮是固定的,谢茂强行送了那么一大批外国鬼插队投胎,负责看守福慧良田的鬼差就得倒贴这部分亏空,所以才会天天骂谢茂。 小招儿才刚刚走马上任,根本就不懂谢茂说的啥意思,满脸抖索懵逼:“过路神仙老爷慈悲。” 这就是个被推出来顶缸的倒霉鬼。谢茂懒得和他掰扯,说:“你下去说明白了,前些日子那一波外国鬼是朕送去的。本想回来烧钱还你等。如今……哼,钱也不必想了。咒得朕身边亲爱之人连连倒霉,如此晦气,朕绝不肯善罢甘休!好好想想该如何赔朕,否则。” 他将手中的摄灵图册露出来,翻脸的结果,不言自喻。 小招儿哆哆嗦嗦地把他的话重复了一遍,一字不差之后,又溜回地铁口背后的小角落,消失不见。 地府鬼差都有阴职,有香火供奉,兼之长年累月临近轮回之道,力量属性与世间大部分鬼神都不大相同,尤其是“背后嘀咕”这种牵累伤害,因为没有主动锁定某个人,纯粹属于无差别攻击,想要防范都不好找目标,谢茂也觉得很棘手。 谢茂满心不爽的时候,衣飞石抱着一杯奶茶,坐在店铺门口的台阶上,憋不住笑。 “你还笑?看了朕出丑你很得意?”谢茂才对鬼差使了脾气,自称一时间没改过来。 “不敢,臣不敢。”衣飞石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其实很喜欢看谢茂端着架子训斥下人的模样。 到底是心态不同了,在谢朝时,谢茂发脾气他就害怕,说不准哪句话不对火就烧自己身上了。现在嘛,——小火烧着面红耳赤,心跳加速,反正烧不疼。 谢茂没好气地坐在衣飞石身边。衣飞石就把自己的奶茶分给他喝:“您息怒。” “不是不让放珍珠吗?”谢茂吸了一口就把奶茶没收了,“你现在这么倒霉,噎着怎么办?” 衣飞石全程痴汉笑,又怕把谢茂惹毛了,尽力憋着:“我觉得我大约不会倒霉了。” 您这么威风,地下的鬼差都能叫上来,还威胁人家要“诛不臣”,谁还敢呢? 衣飞石觉得给人家鬼差烧点纸也没什么,地底下不见天日天天扒拉那点儿福慧资粮,被谢茂一次强行插队投胎盘剥得差不多了,人家嘀咕两句不正常吗?何必和下边人一般见识? 不过,谢茂现在这么生气,他也不敢劝。 ——谢茂还等着人家鬼差给他赔偿呢。 衣飞石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笑。谢茂不是个小气的人,能让他变得这么锱铢必较,从来都只有涉及衣飞石的事情。 等谢茂把奶茶里的珍珠吃完,奶茶也喝光了,地铁出口小角落里,小招儿再次出现。 “过路神仙老爷慈悲。”小招儿畏畏缩缩的目光中带了一丝兴奋,“老爷们商量好了,说把下官赔给神仙老爷。” “你?”谢茂压住心底的惊讶,地府这是出什么变故了吗?赔个鬼差出来?疯了? “正是下官。”小招儿往衣飞石身边一站,“有下官在,保管不倒霉。” 那是,你这么大一坨晦气,鬼都不敢近来。谢茂仔细看了一眼,发现这叫赵爵伟的鬼差很有趣,他本身带着阴间的晦气,可他本身也能吸纳晦气。有他在身边跟着,看似晦气不绝,其实非常干净吉祥,因为他会把所有的晦气都吸走。 “下边有什么事么?”谢茂状若不经意地问。 小招儿满脸迷茫:“……没有,吧?” 谢茂肯定地府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否则,再割地赔款,也不可能赔个鬼差来阳间行走。这小鬼满脸迷糊说不清楚,谢茂目前的修为其实也不支持他走阴下界,所以,问不出来,就暂时搁着吧。 谢茂决定问点能问的:“你在福慧粮司当差,可曾见到一个叫容锦华的鬼魂去种福慧资粮?” 鬼差记忆都非常好,小招儿想了想,说:“有。王老爷见他今生大富,又有烈血加身,下辈子必然还有一段好命,借了他二十斗良种,还让人帮他撒种浇水——” 衣飞石听着就挺高兴。福慧资粮越多,下辈子越聪明越有福报,哪怕出身贫家都能一路逆袭。 谢茂踹了小招儿一脚。 那小鬼差缩了缩脖子,大喘气才抖出来:“可他种不下去呀。种子落地就化为灰烬。王老爷叹气,说他这样八成是死了很多年,沾染了很多人间因果,不能再投胎了,永远都不能投胎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 衣飞石对鬼魂投胎程序不大熟悉,只听过各种地狱的传说,顿时急了。 小招儿迷茫地说:“不知道。” 和世人传说中的不同,地府鬼差从来不管游荡的鬼魂,也不会把生前作恶多端的坏人捉去地狱里各种折磨。容锦华沾染了人间因果无法投胎,离开福慧粮司之后去了哪里,鬼差才懒得过问。 “给你妈打个电话。”谢茂觉得,这种事情交给宿贞解决最好。 谢茂如今在容家老宅不受待见,二人原本打算吃了晚饭就离开,还是回杭市定居。 因容锦华投胎失败的问题,大概率是走不了了。就在买毛边纸的小学旁边,二人揣着身份证开了间豪华大床房,充作在京暂时的居所——容家老宅住不了,更不可能去宿贞那边住。 最让谢茂好笑的是,鬼差小招儿一副出公差的打算,自带公款粮饷,还有阳间通行证。 他跟谢茂、衣飞石入住同一间酒店,前台问他要身份证,他就给地府福慧粮司开具的阳间通行证,问他要押金,他就给了几张纸钱。前台居然也丝毫没觉得哪里有问题,认真登记完了,给了房卡和早餐券。 有小招儿跟在身边,衣飞石果然就不再倒霉了,拿谢茂的手机玩了两局抽卡游戏,连出三张极度珍稀卡片,手气红得要爆炸。他抱着手机开玩笑:“我去买彩票。” 谢茂摇头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两人又商量选址建厂的事。 “我觉得启平镇挺好。”那是谢茂最初穿越来的地方,感情非常不同。 京市、杭市当然更好,可就他们现在手里这点儿见得着的现金储备,买地的入场券都够不着。 启平镇离杭市不远,也就离岳云父子不远,需要照顾时,把紧要的人事往岳王庙一扔,随时都能腾出手干别的去,特别放心。那边人也熟悉一些。 衣飞石对此没什么异议,打开手机银行,看看还有多少钱。 ——其实也没多少钱。他们的存款最大金额就是容舜给交的学费,当初议定的是年薪六千万,按月拨付。如今卡里躺着两个月的薪水,加上衣飞石胡乱买东西花掉的钱,还有不足七百万。 衣飞石和谢茂都很尴尬地想,下个月容舜还会不会交学费? 不过,就算容舜交了3月的学费,也才一千多万,搁京市买套房子都够呛。 恰好常燕飞打电话来保平安,谢茂问他:“翻译固件,投资吗?” “投投投!”常燕飞在岳云的小公寓门口撂下行李,一屁股坐门口了,“老大,我投呀。你给我多少股份呀?我有二十三万存款,都在余额宝,我马上打给你!……哦,有一部分买了理财,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取出来……” “我要出一批风水挂件,你有客户吗?”谢茂问。 常燕飞秒懂。老大这是缺钱了!他是常家嫡系,经他手里结缘出去的风水物件,法金都很可观。而他之所以这么穷,主要还是专心修行,不敢牵扯太多世间因果——经手出去的物件,一旦出了什么事,最终都要坏在他的修行上,哪个修道者愿意赔自己的福缘去换粪土金钱? “有有有,太有了!要不我马上回来?”常燕飞转身穿鞋子。 “不用了。拉个微信群联络一下,你做中间人,给你抽一成,钱打给你,地址给我。快递给他送去。”谢茂才懒得去应酬。 这年月的大师都比较能唬人,穿个唐装,盘个串儿,一身龙涎香味儿,见了客户还得算个命露一手,细数客户过去的艰难岁月,客户惊呼神仙呐,说不得还要真气加身,给客户治治什么阳痿肾虚的毛病,再开个大额法金,结缘点开光法器,买卖才算齐活。 常燕飞被谢茂的快递上门噎了一下,觉得这事儿可能要难办了,还是硬着头皮答应:“是。” ※ 傍晚,谢茂衣飞石带着小招儿回容家老宅吃饭。 二人打算正式从老宅里搬出来,总得回去给老人家交代一番,衣飞石也有些东西要收拾。 回了容家,一副农民工打扮的小招儿引来不少人目光。家里的阿姨保姆当然不敢问是谁,衣飞石主动介绍,说是谢茂新招来的司机,请厨房安排晚饭招待。——容家这等门第,谢茂能做容老爷子宋老太太的座上宾,来历不明的小招儿就别想了。当然也不会失礼,厨房会另外备席招待。 只是家里的佣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大少爷的这位石老师和他男朋友骑着共享单车回来,居然还聘了个司机,这什么穷人炫富的骚操作? 容老爷子在暖房侍弄他的兰草,宋老太太看了谢茂就来气,说不来吃饭了。 谢茂和衣飞石也是掐着点儿来的,陪着容老爷子没多会儿就开饭了。与容家庞大的家业相比,丁口委实不算多,除了过年时人聚得比较齐,平时各人都在忙自己的那一摊子事。前几日宿贞带着容锦华回家,各房都听到了风声,全都回来聚了一次,此时也都已经各自回家了。 宋老太太赌气不来吃饭,晚饭就只有容老爷子和谢茂、衣飞石、容舜四人。 厨下阿姨依然做了满满一席饭菜,四人刚刚落座,餐厅房门打开,容舜的小姑容锦秀、姑父容褚鹤怀进来了。 容褚鹤怀生得高大英俊,在家里很少说话,容锦秀在兄嫂跟前也不怎么吭声。 如今家里只有容老爷子在,容锦秀露出了小女儿的娇蛮,四十好几了还能撒娇:“爸爸,我和阿褚说了回来吃饭!怎么不等我们!”目光落在衣飞石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和挑剔,“这就是……小飞?” 最让人觉得不舒服的是,她不止打量了衣飞石,那一丝挑剔的目光还落在了容舜身上。 姑姑、姑父回家了,坐席当然得重新排,没得让长辈坐下席的道理。谢茂在容家一向是主宾位置,坐在容老爷子左手边,衣飞石陪坐在谢茂身侧。容老爷子的另一侧则是容舜。这会儿容舜便起身让座。 下人连忙送来餐具,容舜也帮着布置,容锦秀大大方方地坐下了,把手包递给容舜。 容舜停顿片刻,还是接了她的包包,交给一旁的阿姨。 “呀,没注意。我这是给你姑父替我拿着呢,阿褚,你瞧瞧你,有点眼力不好么?怎么好意思劳动我们长房大少爷……”容锦秀卷起袖子,露出手腕上的名表,钻石表盘熠熠生辉,“爸爸,你看,我这块表怎么样?轩儿主设,拿了什么国际大奖呢。” 容舜已经腾出位置来了,衣飞石召唤,他就去了衣飞石身边坐下。 容老爷子眼皮没抬,慢慢擦手。 “目前还没有上柜。就我手上这一支,工坊还有一支。成控部还在评估造价,说是控制成本,要不就不用真钻,水晶钻效果也不错。”她将手腕上闪烁的表盘晃了一下,灯光反射在钻石表盘上,清冷的光芒在容舜和衣飞石身边似是很不经意地晃过。 “我就不同意了。水晶钻那就是假钻石,咱们容家堂堂正正的生意,一支表出柜最低就是三千万,没得用假货糊弄人。以次充好,哪里是什么正经人家的作派?”她极其诚恳地说。 容舜慢慢喝汤,一言不发。 衣飞石脸色已经变得很严肃了,反倒是谢茂,端着汤碗笑了笑,说:“真钻假钻,不都是石头?您要不信,我这就给您做个试验——” “这是一碗排骨莲藕汤,我把莲藕和肉都挑出来,就剩下这块骨头。” “您看好了,都看好了。” “我这么一拍手……” 汤碗就飞了出去。 一碗汤,生生飞过了能坐三十人的大圆桌,准准确确地泼在了容锦秀脸上。 所有人都惊呆了。容锦秀都没反应过来,似容家这样的门第,拌嘴嘲讽是有的,出了门各种车祸是有的,就没有当面往人家脸上泼热汤的! 谢茂很惊讶地失声道:“哎呀,对不住。手滑了。” 衣飞石无奈地低下头,觉得有点尴尬,又很泄愤好笑,嘴角微微上翘。 就是这样的。在谢朝的时候,谢茂就是这么不要脸。但凡有人惹了他不痛快,他真的是什么都敢干。体面?朕就是体面。 361.乡村天王(120) 容锦秀反应过来后, 顿时大闹不依:“爸爸!这可是咱们家!” 亲闺女被外人泼了一脸汤, 这场子要找不回来, 容家岂不成了大笑话? 容褚鹤怀也不吭声, 阿姨拿来毛巾, 他就低头给妻子擦脸, 被容锦秀狠狠摔下帕子,骂道:“你老婆被人打了, 你就只会擦脸?褚鹤怀, 你还是不是男人大丈夫?” 一直默坐主席没说话的容老爷子, 终于抬起他的眼皮, 闹腾的容锦秀瞬间就安静了。 “家里装不下你那支出柜三千万的真钻石手表。” 容老爷子在容家的地位,约等于谢茂在谢朝的地位。 他的声音很低沉,声音也不算大,可是,没人会忽略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这句话对容锦秀可不大客气。容锦秀和容褚鹤怀都屏住了呼吸。仗着是亲女儿, 容锦秀还想再挣扎一句, 没来得及再出丑,容老爷子已下了最后通牒, “出去吧。” 容锦秀满脸油□□得嘴都抽了,到底不敢跟亲爹对着干, 气冲冲地推开椅子离开。容褚鹤怀拿着她的手包追出去, 被她狠狠推开再剜一眼, 可见素日夫妻相处时雌威深重。 诚然谢茂当众泼人一脸热汤极其失礼, 容锦秀这表现也实在……很配不上容家此时的身份地位。 在家干了多年的阿姨麻利地带人来收拾桌上的残局, 容老爷子挥挥手,示意不必忙了。他今天第一次正式与谢茂对视,老迈浑沉的眸中,也没有什么奇异的光芒闪烁,清晰地映出谢茂的面容。 “我有三个儿子。”容老爷子说。 一直以来,容毅最看重的继承人都是长房。起初是容锦华,容锦华意外身故之后,他又悉心教养容舜。只因后来次子容锦城家人丁兴旺,又年富力强、心狠手辣,老人家害怕子嗣凋零,为了保全容舜,才打算在今年的家宴上宣布将家业交给容锦城。 容舜意外接到助力,又把衣飞石带回家之后,容毅就暂时熄了这份心思。 他最爱的始终是长子。容锦华是他初为人父的骄傲,他人生中无数个第一次,通通都给了长子。 这种偏心是没什么道理的。尤其是长子英年早逝,成了容毅心中最大的遗憾。他没有移情给次子、三子,每每看到次子上蹿下跳想要得到长子的一切,反而有一种冷眼旁观的不屑与嘲讽。倘若三子不是醉心艺术、对家业全然没有意思,他甚至很幼稚地想把一切都给三儿子。 容锦华回来了。 他和老妻见到了年轻一如二十年前的大儿子,妻子老泪纵横,容毅也偷偷抹泪。 容家的局势反而更不明朗了。若衣飞石和容舜能够相亲相爱,共同执掌容氏,有宿贞扶助,容毅也能放心。可是,容舜的身世是一颗□□,老两口和容锦华都得死死捂住,不敢被宿贞知道。 ——舍弃容舜,单单扶衣飞石?不说容毅舍不舍得,这个刚认回来的孙子,明显志不在此。 ——舍弃衣飞石,让衣飞石跟着扶住容舜?宿贞肯吗?宿贞不得把容家拆了啊! 兜兜转转的,容毅的选择又重新回到了次子容锦城的身上。 “孙儿明白您的意思。”衣飞石上辈子也没有祖父母,这感觉还挺微妙,“我和先生过些日子回杭市定居,那边气候好一些,适合减肥。” 原本很严肃的话题,被衣飞石一句话就戳到了千里之外,谢茂不禁失笑。 都是聪明人,说话不必太明白。衣飞石不想谈这个话题,明确主动地放弃了容家的继承权。 见容毅沉吟不语,对此略觉迟疑,衣飞石又补充说:“年节我和先生会回来探望您和祖母。若是有事吩咐,您给孙儿打电话。”亲是认了,只是不改姓回家,也不要继承权。其余都和普通人家一样。 容毅没有再说什么,起身拍了拍衣飞石的肩膀,叹息着离去。 容舜看了全程,根本不懂为何会是这样。老师是“夺舍老鬼”,不稀罕容家的家业,这算是高风亮节,爷爷又是怎么回事?那是爸爸妈妈的亲儿子啊,爷爷为什么不给他继承权?——因为养在贫家,没有受过系统且优秀的教育,就被爷爷嫌弃了吗? 这让容舜极其难过。 他从小就那么努力地想要守护母亲,守护父亲留下的一切,因为他的身世,一切都成了泡影。 如果石一飞没有被抱走,如果他没有被养在容家,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容锦华说,不是他的错,让他不必低着头做人。容舜做不到。他的存在妨碍了他曾经想要守护的一切,这种难堪令人窒息。 衣飞石一句话开解了他:“你不要想得太深了。我和先生的关系,不可能有继承权。” 在重视子嗣的容家,这理由很强大很具有说服力。容舜将信将疑,真因为这个?联想到奶奶赌气不肯来和谢茂同桌吃饭,他又隐隐约约地觉得……有可能吧? 晚饭没吃好,厨房准备了一桌席面,送到客院里,三人私下吃了一顿。 衣飞石早已经把容舜当作了要照顾的弟弟,难免要训话:“今晚发生的事,不会是孤例。就算祖父母替你说了话,各方面的挑衅也不会少。饭桌上冷嘲热讽两句是小事,办差的时候你得仔细一些——” 人性放诸四海而皆准。容氏家大业大,为了这份家业,容舜和容锦城本就势同水火,现在少了长房嫡子的身份加持,显见容舜的日子会很难过。毕竟容锦城在家中经营把持了几十年,势力盘根错节,容舜拿什么和他比? 衣飞石说的还是最良好的情况。事实上,容毅很大可能不会替容舜说话。 今天容锦秀的挑衅就是最好的例子。 要说容锦秀真的那么蠢,没事儿跑来怼容舜玩儿?怼容舜,得有价值。没有任何价值的刁难,只有两种人才能玩。要么身份尊贵,要么蠢不自知。看她团圆宴时温柔安静的模样,就知道她的脑袋不至于装的全是水。 容锦秀只是来试水的。她想确认,传言究竟是不是真的?容舜是否真的不是大嫂的儿子? 她背后站着的人是谁,不言自喻。 这也是容毅颓然放弃初衷的原因之一,一向不死心的女儿都改站了次子阵营,众望所归啊。 三人在客院餐厅里吃火锅。传统的铜火锅,一张桌子,一口火炉,容舜一边吃一边替谢茂涮肉,吃得满头汗——至于衣飞石,他不敢费心。多给衣飞石涮一筷子羊肉,差点没被谢先生瞪出二魂三魄。 “我明白。老师,其实现在科技在发展,人类在进步,孩子这事儿好解决。我有几个校友,奉行不婚主义,也都有孩子,不是领养,都是亲生骨肉,您知道代孕吧?有专门的孕母,再挑选合适的卵子,这事儿简单,您和先生都能做几个孩子……”容舜一直在琢磨这个问题。 他心里也很明白,能和两位“老鬼”同一口火锅里涮菜吃,这不是普通情分了。 不管衣飞石夺舍是出于什么原因,谢茂和衣飞石对他一直都不坏。若说替他除去恶鬼、替他解决胃癌的麻烦,都是顺手为之,后来二人用魂体去寻找他,把他从魂沙覆盖中救回来,那是真冒险行事。 容舜保护过很多人。连谢茂都曾是他的保护对象。可是,这是他第一次被人认真地保护着。 人总得尝试着与命运和解。 “您这个……”容舜含糊了一下,“毕竟是妈妈和爸爸的孩子。妈妈的脾气您也明白,若您不在,爸爸留下的一切给二叔就给了。现在您回来了,妈妈不会让任何人抢了您的东西。” “我知道您和先生都有别的事要忙,家里的事,我和妈妈会处理好。您能不能……养几个孩子?爷爷那边我也好交代。”容舜说。 又是代孕。 容舜并不知道,他自己就是代孕所生下的孩子。 衣飞石拿纸巾抹了抹嘴,容舜已经能很熟练地给他递水漱口了——刚穿越来那会儿还不明显,熟悉之后,衣飞石前世的习惯都带了来,桌上有外人时,衣飞石轻易不说话,说话肯定要先漱口。 “父精母血,才有婴孩诞生。三年哺育,十一年教养,方能成丁成人。这孩子不仅会继承父母的容貌仪态,家业财产,也会继承父母的人品教养。老话说,龙生龙,凤生凤。我性中带煞,是从家父,小意柔佞,是从家母,再是不承认——生来就带着的一切,改不掉。” “世无完人。若我的孩子,如先生一般威风骄傲,我当然喜欢。可他若带着不肖似先生,也不肖似我的坏处,像极了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人,我如何包容教养他?我与先生的家中,只能容得下我们的骨血,别人都不行。” 衣飞石的观念如此超前,和老封建只重父血的风俗习惯完全不同,容舜都被他说愣住了。 谢茂默默笑着涮菜吃,心想,当初谁劝我纳妃生子来着?轮着自己身上,知道滋味了吧?衣飞石,你也有今天! ※ 谢紫初出院,容策专门请了一天假,从成省赶回来,亲自接母亲回了京郊的别墅。 和大房家子孙各自分居的情况不同,容家老二房人口简单,一直住在一起。名义上,容锦康和容策是两兄弟,其实因年纪相差太多,这家子就和三代同堂相差无几,容冲与谢太太颐养天年不管事,容锦康负责挣钱,俞雪卿负责打理全家上下,小儿子容策则接手了全家的资源,官场混得顺风顺水。 宿贞爆料的那一张照片,打破了这种虚伪的和平。 俞雪卿至今还在家里摔盆打碗,容冲出事之后,住在疗养院就没回家,容锦康恨她逼得谢紫初跳了楼,也不肯回家,偶尔回家就和俞雪卿大吵大闹,不得安宁。 容策有良心。 他还记得大嫂怎么照顾自己,怎么回娘家给自己要资源,怎么一心一意地爱护自己。 哪怕回家就会被俞雪卿拿东西乱砸一通,他还是坚持每次回京时,探望母亲之后,再去探望大嫂。在容锦康都不肯搭理俞雪卿的时候,他也坚持这么做。谢紫初是受害者。俞雪卿何尝不是? 他一直在调查当年的真相。 他不会放过所有伤害过母亲的人,包括宿贞。 谢紫初跳楼之后,在重症监护室住了十多天,清醒之后,又自杀了一次。 容策向她保证,他的仕途不会受到影响,照片也已经被控制住了,她才安静下来。不过,从此之后,她拒绝和所有人说话。更不想看见儿子。——这是一个母亲的羞耻心。 容策没有逼迫她。把谢紫初接到京郊别墅,安排好保姆护工以及保镖,他就出来了。 他只有一天假。夜里飞机赶回成省,明天还有个很重要的会议。 “厅长,这是刚收到的消息。” 负责容策私事的杨秘书递来手机,加密信箱里,躺着一份电子档文件。 容锦华和容舜的亲子鉴定报告。这是一份很陈旧的鉴定报告,意见书发函时间是容舜出生前后。很显然,当初容冲就是拿这份文件说服了容毅,让他放弃继续寻找宿贞丢失的亲儿子。 容舜是容锦华的私生子。 还有什么报复,比这个事实更能让宿贞痛苦崩溃? 容策将这份文档下载好,做了两个截图,一一编辑清晰,放进了信息编辑栏,随后,他在收信人的那一栏里,找到了宿贞的电话号码,缓缓点了确认。 图片传输中。 已送达。 杨秘书是容策的私人秘书,和容舜关系也非常好,对此略不忍心。 容策没有这种顾虑。 这个消息对他来说,非常完美。 容舜是容锦华的私生子,对宿贞是个绝大的打击,这份鉴定书,同时也能解决容舜此时的困境。 容家上下都在传言,容舜不是宿贞的亲儿子,容锦城已经准备收拾“身世不明”的野种了,这份司法鉴定意见书,能够让容舜重新在容家站稳。容舜确实不是长房嫡子,可他依然是长房的儿子。 容策并不想放弃这个盟友。 不仅仅是盟友。容策看着已经放出去的图片。他不想放弃这个自幼关系极好的堂侄。 “把原件准备好。随时准备给宿女士送过去。”容策冷漠地关掉手机。 把二房搅得天翻地覆还想全身而退?做梦! ※ 容舜亲自开车送谢茂、衣飞石和小招儿回了酒店,衣飞石客气地留他喝茶。 见谢茂皮笑肉不笑的脸色,容舜哪里还敢不识相?连忙说不了,时候不早了,要回去做晚课。衣飞石对此十分欣赏,让他早上没事可以过来上课——功课丢了小半个月了。 才关上门,谢茂上前搂住衣飞石:“小衣……”要抱抱。 电话响了。 这种时候,莫说谢茂不肯放手,衣飞石也不想管什么电话。 ——反正他又不管宫禁了,闯宫造反这事儿也轮不着他管,天大地大,还有什么比皇帝大? 等两人在浴室里洗了香香,在卧室里亲了白白,舒舒服服搂在一起喘气时,衣飞石才懒洋洋地拿起放在一边的手机。他记得电话响了两次。打开未接电话列表,都是宿贞打来的。 “我给妈妈回个电话。”衣飞石将电话回拨。 电话已经没人接了。 这让衣飞石微微皱眉,坐了起来,再给宿贞的微信号发了语音通讯,还是没人接。 谢茂用手指尖在衣飞石的裸背上抚摸,玩弄衣飞石淌下的汗珠,一滴汗水很容易就被他戳没了,他又另外寻找目标,去戳肩胛骨下的漏网之鱼。戳够了就用被子擦干净,歪头抱了上去贴着:“怎么了?” “妈妈没接电话。”衣飞石隐隐约约觉得不大妙。 “也许在洗澡。”谢茂搂着衣飞石磨蹭,想让他睡下来,“也许赌气了。你不接她电话,她也不接你电话。要不,你再打一个?” 衣飞石哭笑不得。宿贞对儿子一直很纵容,怎么可能是和他赌气? 他再次拨打宿贞的电话。 谢茂根本觉得有什么大问题。灾难片都演过了,家庭伦理剧就随便演一演吧?正要缠着衣飞石捣乱,东摸西摸,他的电话也响了。衣飞石帮他拿电话:“是阿舜。” “这么晚了……”谢茂将电话接起。 电话里是很粗浓的吸气声,久久没有说话。 “阿舜?怎么了?”谢茂也不闹了,跟着坐了起来。 【刚才妈妈取走了我一管血。】容舜凌乱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似是强忍着崩溃,【谢先生,您说丁主任是我的亲生母亲,您还知道更多吗?您知道……谁是我的爸爸吗?】 “我知道。”谢茂将电话开了免提,示意衣飞石下床穿衣。 【那您……那您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谢茂轻笑一声,“你知道现在几点了?” 衣飞石觉得,就算容舜强忍着没崩溃,也要被谢茂这一句话弄崩溃了。谢茂的声音瞬间变得严厉无比:“三更半夜随便打我的电话,我是你的小幺儿?马上过来。你老师要见你。” 电话那头容舜浓喘几声之后,挂了线。 他没有说来,也没有说不来。 谢茂和衣飞石都不担心容舜。 这不是在伦敦那样濒临绝望的环境里,京市能够给容舜安全感,也有他足够调用的资源。 现在还没有到摊牌的时候,容舜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崩溃。这点儿摧折都经受不了,以后怎么面对容家那一个烂摊子?电视剧里精神恍惚出个车祸撞个人之类的事,就容舜这样受过专业心理训练的人来说,基本不可能发生。 “妈妈知道了。”衣飞石做合理推测。 如果不是怀疑容舜的身份,宿贞不会去抽容舜的血。她打电话来,应该也是发现伦敦的疑点了。 谢茂和衣飞石灵魂出窍去找容舜丢失的灵魂时,用的就是兄弟间血脉的指引。这种指引让衣飞石找到了容锦华,也找到了容舜。这是很显而易见的事,只是谢茂的来历太神秘,宿贞把他想得太不可思议,一直以来都没有往血缘法术上考虑。 当她开始怀疑容舜的身份时,这一切疑点就很容易串起来,编织出真相。 他们都没想到是容策背后捅刀报复,以为是容锦华漏了马脚—— 下午衣飞石给宿贞打电话,说了容锦华无法投胎的事,宿贞立刻就摆上法坛,准备找老公去了。 再犀利的法师也没有大白天招魂的道理,宿贞想找容锦华也得等到晚上。谢茂和衣飞石算算她打电话来的时间,觉得刚好对得上。肯定是容锦华露馅儿了!这不靠谱坑儿子的货! 最稀奇的是,宿贞居然没有一掌把容舜打死?谢茂和容舜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炮仗转性了? ※ 宿贞拿着从容舜腕上抽来的一管血,赶去容氏旗下的一家精子库。 当初宿贞以女修之身下嫁,结婚的想法有,生子则在考虑计划中。容锦华和她考虑过代孕的问题,然而,宿贞不可能准许任何人伤害自己的身体,取卵比生子更坏她的修行,这件事就被搁置了。 容锦华的精子一直存在精子库里。 这在国内属于非法操作,除了容锦华和宿贞,没有人知道他在这间精子库存了一份精子。 她心里很清楚,容策不大可能在这件事上撒谎。就像她小范围内曝光谢紫初的照片,也都是真相而非捏造。 可是,她还是不相信。 容锦华那么爱她。他怎么可能背着她有了非婚生子?他怎么会出轨? 不信。 她要拿容锦华存在精子库的精子和容舜的血液做DNA对比,她不会相信容策发给她的一张纸。 当她驱车赶往那家精子库时,负责人为难地表示,并没有容锦华的精子保存。 “宿女士,咱们国内精子库内保存的精子,只能用于治疗不孕不育,作用于生殖能力保存的精子样本是非法的。这个,每年都会有专门的小组前来审查。我给您查了一下,容先生的精子样本……是在十九年前,被查出违规保存,当年就弃用了。”负责人半夜三更被闹了起来,小心翼翼地解释。 宿贞当然知道这是违规保存。 可是,这家精子库是民营的,属于容氏旗下。想要不着痕迹地保存一份精子,很容易。 弃用谁的精子,也不可能弃用容锦华的。何况,她看了负责人给的检查弃用时间,那是在容锦华死后。——根本就是有人借着“检查弃用”的名义,偷走了容锦华的精子! 362.乡村天王(121) 谁都不明白, 当年容锦华和丁仪究竟出于哪一种考虑, 不计后果地代孕了容舜。 现实是, 丁仪死了, 容锦华又是个大写的怂逼。他不怂也没办法。早在十九年前, 他也已经是个死人了。现在有一条魂影在, 对阳间的影响也极其有限。 何况,他活着就拿亲老婆没办法, 死了难道能把宿贞镇压得住? 保住容舜身世的秘密, 就是保住容舜的命。 ——谁也不敢拿容舜的命, 去赌宿贞的宽容, 或是谢茂、衣飞石施舍的庇护。 只是容锦华始料未及的是,宿贞会因被掉换的儿子轻易与二房结仇,更想不到容冲和容策父子,会为谢紫初复仇,毫不客气地背后捅他(宿贞)一刀。 他想要保守的秘密, 在很短的时间内就被戳穿了。 解了心禁的宿贞, 道法超凡。 她找不到容锦华的精子,不知道当年是谁偷走了这份精子, 她还有最信任的道法。 血指引血。 她手里有一管刚刚从容舜体内抽出的鲜血。 宿贞深更半夜把精子库保安、登记员、负责人全都搅了起来,索要精子未果, 也没有即刻离开。她就在大厅设下法坛, 点烟为香, 上拜苍穹, 以容舜的鲜血作引, 强行摄取不知在何处飘零的容锦华。 都说人死如灯灭,阳间万事休。那是因为死去的鬼魂为了投胎,不沾死后因果,不肯再回应亲人。 容锦华这坚持十八年没去投胎,搅动几国风云,险些把海族灭族的奇葩鬼魂,早就失去了投胎的资格,宿贞以夫妻亲缘相招,父子血缘呼唤,又有少女时精修多年的修为,轻而易举就把容锦华强行摄来。 那一瞬间,精子库接待大厅里灯光全灭,阴风呼啸而入,吓得在场所有人瑟瑟发抖。 容锦华脖子上挂着一条铁索,被强行捆了进来。 他鬼魂状态习惯了,搁哪儿都是飘,黑森森的大厅里只有他惨白的鬼脸带着一缕阴光,脚下不着地,就这么穿墙飘进来…… “啊啊啊啊!鬼啊,真的是鬼啊!” 胆子最小的居然是看着人高马大的保安,瘫在原地闭眼尖叫。 容锦华正在南海欣赏自己辛苦十八年酝酿出的胜利果实,突然被拴了来,脖子都差点被勒断。 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露馅儿了,不想让妻子为自己无法投胎而担心,故意和宿贞耍花枪,一手扯着脖子上的铁索,阴森森地哭诉:“贞儿,我死得好惨啊……” 一句话没说完,就被宿贞扯紧铁索,噗地痛掼在地上,摔得三魂七魄都散了片。 三位围观群众皆抽凉气。哎哟妈呀,宿女士比恶鬼还凶两分啊! “把灯开了。”宿贞冷幽幽地看着摔地上不起来的容锦华。 容锦华很老实地把大厅里的灯都打开。他鬼魂犹在死前的状态,二十四、五岁,英姿隽秀,年轻得令人心痛。精子库的负责人认识容锦华,接待员和保安虽不认识他,看着他英俊的面容,出众的仪态,也都露出惋惜的表情。——这样好看的鬼,当色鬼都有女孩儿肯上钩的。 精子库在近二十年内几次搬家,容锦华已经不认识这个地址了,他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异状。 直到宿贞把容策发给她的图片打开放大,指给容锦华看。 …… 久久的沉默。 “贞儿,我可以解释。”容锦华诚恳地说。 “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琼瑶剧。‘你听我解释’,‘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宿贞缓缓攥紧手机,直到手机屏幕渐渐熄灭,宛如她眼中闪烁的希望,“容锦华,你让我活成了琼瑶剧里的女人。我原本一辈子都不必要听你为这件事解释——现在我也不想听。” “你不听我解释。那你想怎么解决这件事?”容锦华问。 “你问我?”宿贞有些迷茫,更多的是冲着容锦华泄愤的残忍,“我不知道。这件事总要有人来负责,总要有人付出代价。你不会指望那个人是我吧?” “我希望那个人是我。”容锦华说。 宿贞看着他脚下虚无一物,讽刺地说:“你已经不是‘人’了。” 涉及此事的四个人,容锦华、丁仪、不知名地提供卵子的女人、容舜。丁仪已经死了,卵子提供者资料保密,宿贞唯一能找到的,就是容锦华和容舜。 她的威胁简单而直接,你敢用非婚生子羞辱我,我就敢让你羞辱我的“工具”彻底消失。 孩子是无辜的。容锦华这么想,可他不敢这么说。 他了解宿贞,此时的宿贞已经要疯了,一句话刺激到她,她立刻就会炸开。 “你不相信我,也应该相信自己。贞儿,是你选择了我。我觉得你不会选错。”容锦华很懂得如何打动宿贞,宿贞是个强硬骄傲的女人,在她占据优势的时候,任何试图与她强硬碰撞的下场都会很惨烈。 他要示弱。 容锦华似是强忍着被欺负的苦楚,眼角微红泛泪,有一种不敢辩解的脆弱。 ——衣飞石在初见宿贞时,也曾用这一招对付她。效果是秒杀。 多强硬的女人面对心爱的男人,尤其这个男人还示弱时,都会忍不住心软。只要她真的爱他。 宿贞对容锦华的感情不存疑问,哪怕她明知道容锦华在套路自己,还是舍不得真的玉石俱焚。 容锦华对不起她,可容舜是容锦华的儿子。人的生命是不可逆的,杀了容舜,她曾经爱过的容锦华就再也不存在了。她那样骄傲,怎么肯承认自己有眼无珠?怎么能忍受自己的一生都变成了笑话? 她揪住容锦华粗暴地往地上狠狠掼了十几次,掼得容锦华三魂乱飘,七魄飞颤,魂体渐渐虚弱。 “我只许你解释一次。”宿贞拉住容锦华颈上的铁索,“容锦华,你知道我。我轻易受不得欺负,你让我不痛快了,我要你永生永世都痛得刻骨铭心——” “我们去……里边说。”容锦华指了指围观的三位陌生人。 宿贞直接把他摔进了一间会谈室,魂体穿墙而入,自己则冷着脸进门,落锁。 每一间会谈室都有监控探头。接待员颤巍巍地抬头,负责人上前把所有监控探头关掉,故作冷静地说:“你们……先走吧。我待会锁门。” 屋内。 容锦华缩着脖子贴墙角落站着,非常规矩。 宿贞眼角有泪,故意去饮水机接了杯水,擦了擦眼睛。看着她拭泪的动作,容锦华故意示弱的眼神一刹那就散开了,只剩下温柔与怀念。 不管宿贞表现得多么强硬,在容锦华心中,她始终是个大大咧咧、不食人间疾苦的小姑娘。 他将这位仙子扯落了凡尘,让她有了牵挂,有了喜乐悲欢,让她偷偷抹泪。 欠她好多。 欠她一辈子。 “我一直在替特事办做事。” “刚开始是一些简单的挟带任务,他们的成员跟随我的工作团队,在各洲做一些需要掩护的工作。建立起足够的信任后,他们会直接给我一些任务。” 容锦华和宿贞结婚之后,学了一些道术。 由常家嫡系天才女修授课,他甚至比隐盟许多普通弟子更有见识和办法。 容家和常家的关系是一笔烂账。 最初常家不许宿贞嫁给容锦华,是因为容家对隐修世家做了许多不可饶恕的恶事。 到后来容锦华和宿贞结婚之后,常家换了常居雷做家主,改弦更张,与特事办取得了良好的联系,也带领整个隐盟与国家机器讲和。 此后,隐盟接受特事办管理,也会派遣弟子进入特事办效力,世俗共同负责国家安全。 按道理说,常家已经原谅了当年的事,可以和容家释怀了吧?没有。做不到!容家夺走了常家乃至隐盟近百年来最有希望角逐盟主的天才女修,宿贞不肯低头回家,常家就不会主动与容家讲和。 只能是容家主动去找常家求和。 容锦华所做的,就是这么一件事。 至于为什么是用替特事办办事来换取常家的谅解,这就涉及到一些政治方面的妥协。 常家就算对容家毫无芥蒂了,也得暂时不原谅容锦华和宿贞的婚事,保持容家继续作为编外势力,为特事办所用。 容锦华对此没有什么异议。 容家的崛起得益于国家的许多切要支持,身为容家嫡系,他有义务做出回报。当时老二房的容冲老爷子还在任上,许多事情更是义不容辞。付出容氏的资源,掩护的身份,也包括容锦华自己。 “贞儿,我发誓,接到那个任务的一开始,我根本不知道后面会发生那么多事。” 和往常一样,容锦华领到任务,上面交代他带一份文件去纽约。 比较特殊的是,那份文件很重要,跟随文件一起登上他同班飞机的还有一个精简的作战小组,为了不引人注意,这个作战小组里没有隐盟弟子,都是普通战士。丁仪就在其中,扮作他的随行秘书。 文件由容锦华保管。 他是此次任务中,唯一懂得道术的人。这就注定了他此后的牺牲。 那份文件,更类似于一种核弹。带去纽约,就是为了威胁华府,达成某种战略目的。 这种威胁成功了。 华夏中南府与美国华府私下签订了备忘录,共同制定了一份十年计划。 ——那时候,他们都没想过,这个计划会拖延到二十年之后。 容锦华接到命令,中途改道,从纽约去了伦敦。 那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一枚注定牺牲的棋子。没有人知道。连随行的特事办战士也都不知道。 他手里拿着一份毫无价值的《诗经起源与先秦民俗研究》。 可是,全世界得到消息的各方势力,都认为他拿着一份惊动了华夏与美国,使这两个国家不惜互相妥协的惊天大秘密。那个时代,美国是当之无愧的世界霸主,日天日地日空气,逮着华夏随便日。所有人都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让美国对他看不起的华夏妥协了一次? 容锦华“知道”自己拿着什么。 那是开启未来的钥匙。 深海之底有海族,海族身上有一种奇特的物质,经过某种裂变之后,化入海水之中,就能改变那片海域的水质。有多奇特呢?这种被改变的海水经过某种技术净化,能够成为适宜人类饮用的淡水。 最重要的是,在淡化过程中,它会残留一种特殊物质。 那是一种前所未见的新能源。清洁,环保,可再生,低成本。 那是人类的未来。 这个技术很显然会导致海族被奴役乃至灭绝,海族对此志在必得。 华夏方面拿到这份技术报告还没攥热乎,海族就找上门了。那年月的华夏过得委实太憋屈,面对嚣张的美国得忍着,面对跋扈的海族依然得忍着——不忍怎么办?搞不过啊! 技术不成熟,敌人太强大。不得已,华夏选择祸水东引。 上面决定,派容锦华把这份“文件”送到“纽约”谢润秋处,打算移祸江东。 这是个很无赖的“民间行为”。谢润秋那时候也才发迹不久,一颗红心向华夏,容锦华要来送东西,他就准备接应。反正把东西扔美国国土了,海族你去祸祸民主灯塔吧——美国监听全球通讯,得知这份文件和技术的存在之后,又激动又忌惮。想要这技术吧,又和华夏一样,不想招惹海族。 海族那有水域的地方就能开捕猎之门输送兵力的技术太BUG了,当时911过去不久,美国对本土上可能遭受袭击的消息极度敏感,这才有了华夏与美国联手,默默把海族坑去伦敦的协议。 华夏的提议是,要么把这份文件弄哪个无人岛上。反正我俩都假装不敢招惹海族,一起在海外秘密开发。美国一拍桌子,那万一海族不相信呢?要搞就搞个大的,你就假装我不让你入境,你只好去祸祸伦敦吧! 那时候美国忙着找拉登大叔报仇,也腾不出来手对付深海怪物。美国掌握着全球石油霸权,就算有了华夏所说的新能源技术,他认为也只能被掌握在自己手里,并不那么着急帮华夏一起对付海族。 容锦华对此一无所知。 拿着这份根本不真实的文件到了伦敦之后,他才被告知,我们的技术还不成熟,必须为此争取时间。原先打算祸水东引寻求与美国的合作,现在美国和我们达成了协议,你再去找英国——事态很严重,说不定你还得去一趟俄国。 “赶鸭子上架。”容锦华对宿贞说。 如果事先有选择,容锦华不会愿意来执行这次任务。 他不是真正那么大义凛然的烈士。他和普通人一样,有自己的小算盘,对家人的眷念,对人生未来的憧憬和规划。他也会害怕,也会舍不得。 可他已经被坑到伦敦了,才被告知,他必须奋力“守护”这份资料。 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拿着的资料是假的。 他知道新能源代表着什么。他不能让华夏失去先机,所以,他必须守护这份文件。 “海族一直在追杀我们。” “它们对那份文件势在必得。贞儿,那时候我已经没办法了。我只能把文件藏起来。” 容锦华第一次透露当年的细节,“润秋来找过我。他跟我说,我是一枚弃子,想要走出一条活路,唯一的办法,是把手里的文件交给他。” “我没有给他。” “贞儿,我把文件藏在了‘小把戏’里。” “这世上只有你才能找到。或者……”容锦华无奈地望着她,“我不知道你怀孕了。” 容锦华说的是实话,也不是全然的实话。 匆促之下,他将文件藏在了只有他和宿贞能找到的道法保险箱里,但,他不知道那是一份假文件,也不知道国内有许多备份,有许多分散各地的秘密研究小组。 他认为那是关乎国运的至宝。 这么重要的东西,他不敢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宿贞身上。 他给保险箱重新加了一把钥匙。 ——凭着血缘的指引,也能够找到藏文件的地址。 宿贞一直静静地听着他说。听到这里,她嘲讽地问:“你有父母,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父母弟妹,皆是至亲骨肉。所谓血缘的指引,怎么就一定非孩子不可? 这就是容锦华所撒的谎,寻找那个被称为“小把戏”的空间,只是其中一个理由。 另一个考虑是,“贞儿,你为了我,放弃了登天之路。” “所以,你去死了,留一个私生子给我,让我寡妇守着儿子,有个念想,有个指望?” 宿贞看着容锦华示弱的表情,体内清浊之气乱窜,阴阳颠倒,一口养了多年的心尖血,眼看到了喉头,生生被她咽了回去。她一向撑得体面的脸面扭曲极了,“我不能生吗?我生不了吗?我……” “贞儿。”容锦华看着她扭曲的脸,“你是天上的仙女,我想重新送你回天上。” 那是一份礼物。 告别地礼物。 容锦华知道宿贞有多爱自己,也知道宿贞的性情有多么激烈。 没有那个孩子,宿贞会怀着对自己的思念,永远耽误在轮回中。 有了那个孩子呢?宿贞不会忍受这样的羞辱,那个名义上是替容锦华“留个种”的孩子,足以斩断宿贞对他的情爱,干脆利索地送宿贞离开世俗,重归大道。 容锦华没能算计到后面发生的一切阴差阳错。他自以为最好的诀别,成了宿贞半辈子的梦魇。 他也没担心过容舜的安全。 ——宿贞再心狠手辣,不会对孕妇出手,也不会对襁褓中的婴儿出手。 现在这一切都因种种意外变得荒腔走板了,宿贞被折磨了十多年,偏执多疑疯狂,曾经有婴儿身份做护身符的容舜,也已经长大成人。 容锦华肯定当年宿贞不会杀了容舜,现在?谁都不知道疯狂的宿贞会怎样。 “你骗我!”宿贞闭上眼厉声指责,泪水潺潺而下。 “我爱你。” “你骗我,你就是想哄我,你怕我杀了你的儿子,我恨你,容锦华,我要打死你!” “贞儿,你了解我,也了解自己。我会错,你不会错。问问你的心,你知道答案。” “你再骗我!” 宿贞气疯了揪住容锦华,又开始哐哐往地上掼,掼得容锦华七荤八素,魂魄缥缈。 ※ 谢茂耳力好。听见门外的动静之后,他打开房门。 靠着房门的墙边,蹲着失魂落魄的容舜,孩子耷拉着肩膀,一身光鲜,蹲在墙边越显落魄。 “进来。” 谢茂口吻还算温柔,他对小辈一向比较纵容。 这回住的酒店没有套房,二人的房间里也不怎么宽敞,谢茂让容舜在靠窗的沙发上坐。 屋子里的茶杯子什么的也都挺陈旧了,谢茂从随身空间里端了一杯安神茶递来,正想安慰,那边衣飞石已经发脾气了——原因很简单,正在小情绪里的容舜,没有伸手接谢茂递出的茶。 “站起来。”衣飞石训斥道。 这要是搁在谢朝,就不是罚站的问题了,肯定要叫跪下。 谢茂也挺不喜欢容舜这失魂落魄的模样,说到底,父不详的问题,多大回事?衣飞石十六岁的时候,就能帮着亲爹处理皇帝想杀自己全家的问题了。这样蔫儿,哪里像衣飞石的弟弟? 平时衣飞石训小辈,谢茂都要假惺惺地劝一句,这回他也不劝了,咕噜咕噜自己把安神茶喝了。 容舜低头坐在沙发上,也不听衣飞石的吩咐。 下一秒,谢茂就看见容舜被衣飞石压在地毯上,眼瞅着胳膊要脱臼了:“别动手,别动手!” 衣飞石这几日减肥再是卓有成效,压在容舜单薄的身上也显得太过凶残。他用巧劲压着容舜,不使动弹,腾出一只手在容舜脑袋上轻轻地拍,一连拍了好几下,——容舜额头就在地毯上轻轻地磕。 “醒了没?”衣飞石问。容舜不吭气,他就继续拍,“醒了没?” 容舜倔强地不吭声。 他素来因身高显得脸小精致,磕了几次之后,额头稍微有点红,还有点灰—— 这酒店档次不大高,装修比较陈旧,打扫地毯就是糊弄一下。正经也没有人会把脸往这灰蒙蒙的地毯上蹭。容舜被这脏地毯弄得灰头土脸,终于有点受不了了,扭了一下脑袋。 谢茂喝完了茶,问地上一躺一蹲的两个:“行了么?容舜,你要是来找茬的,趁早滚出去。现在半夜三点半,我和你老师都没空折腾。要想死,那也简单。找宿贞去,别跟这儿死磕。” 363.乡村天王(122) “我问过常燕飞。”容舜眼眶泛红, “在伦敦,老师找我的灵魂, 是以血缘牵引。那时候, 你们就知道我是容锦华的儿子。” “对,我知道。”谢茂说,“你是怪我没有早告诉你?” 容舜不怪他。 他不知道该怪谁,但肯定不能怪罪谢茂。 他其实也没想过来找谢茂和衣飞石。是谢茂电话里极其严厉地吩咐, 说衣飞石找他有事。深更半夜所有人都睡了, 就他独自一人待在房间里坐立难安。既然谢茂叫他来酒店,他就来了。 “我是容锦华的儿子。”容舜重复了一遍, 喉头带了一丝哽咽。 “你总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既然有父有母, 父亲就可能是任何人。这影响你吗?你仍旧是容舜。你有手有脚,有朋友有兄弟,有未来六十年的寿命, 有无数种可能——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容锦华的儿子, 重要吗?你当了容锦华快二十年的儿子, 这碍着你什么了?”衣飞石没好气地说。 衣飞石前面几句话都很寻常, 最后一句暗藏机锋。他是故意引着容舜放开胸怀倾诉。 谢茂配合得游刃有余:“你老师说得有道理嘛。你当了容锦华二十年儿子, 不是他儿子的时候,满打满算也就二十天吧?怎么就如此震惊,不能接受了?” 这能一样吗?容舜憋得脖子有点红, 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从前就耻于谈论自己对宿贞的感情, 得知宿贞不是他的亲妈, 他就更不好提了。连母子都不是了,何谈母子之情?可他明明就以宿贞儿子的身份,生活了快二十年。 这种感情很难描述。 人都有着慕强的本能,宿贞在容家特立独行,谁的账都不买,工作上更是才能卓越众口称叹,哪怕她从小就不理会容舜,容舜也会赌气不理她,可是,在容舜的心目中,他依然向往景仰着这位母亲。 他会自然地学习宿贞。 他如今近乎残酷的自律,常年如一日的耐性坚韧,都继承自宿贞。 这不是血脉传承,而是家风传承。 所以,在得知自己不是宿贞儿子的时候,容舜还能怀着感恩的心情,感激容家和宿贞给予自己的一切教养。财富是能够被剥夺的,学习能力和良好的习惯却不能被夺走。教养比金钱更重要。 他稍微地怪过宿贞一点点。怪她明知实情,却不肯告知。可他不会真的怨恨宿贞。 哪怕宿贞让他胃癌住进了医院,他都会替宿贞辩解,妈妈一定是怀疑我想阻止她亲儿子回家,才会这么对我。自始至终,他都不能把宿贞当外人。 他可以是张三的儿子,李四的儿子,宿贞助理的儿子,容家司机的儿子…… 但,他不能是容锦华的儿子。容锦华的妻子是宿贞,容锦华儿子的母亲也只能是宿贞。 他的存在算什么?一直以来,容舜都扮演着被伤害的角色,他也习惯了原谅包容不爱搭理自己的母亲,现在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存在就是伤害母亲的凶器。 这种可怕的角色对调,根本不能让他自得快意,他只有一种缠满了灵魂的惶恐。 “我要离开容家。” 容舜依然没有说出自己的情绪,他忍着胳膊被死死扭紧的痛楚,答非所问。 衣飞石松手放他起来,他也不在地上撒赖,一骨碌站了起来。屋子不大,除了床,仅有靠窗茶几旁的两个单人沙发椅,谢茂坐了一把椅子,衣飞石站在床边。容舜当然不敢去坐另一张。 谢茂看着他灰头土脸眼眶还红红的模样就想笑,他对容舜这么过分地好,多半是因为容舜有几分衣飞石少年时的样子——二人眉目间有几分相似。第一次见面,谢茂就觉得容舜很顺眼。 “要走要留都可以商量,只要你自己做了决定,我和你老师都是支持的。你这样本事,离了容家也不至于吃不上饭,再者,有你老师在,总不会饿着你。”谢茂一口揽了下来。心想,这七万个翻译固件的大订单泡汤了,要不,我和齐秋娴商量商量拉特事办跑个业务?多卖卖风水挂件也是无妨的。 谢茂和衣飞石目前的总资产全部加起来,也没容舜名下产业的一个零头多。 他这么大包大揽说要养徒弟,容舜没觉得好笑,眼眶更红了。最开始谢茂和衣飞石搭理他,是因为他肯付钱,大笔的钱。现在他决定离开容家,谢茂还说肯管他吃饭,感情当然不同了。 这种感动让他稍微放松了些,对谢茂解释自己离开的原因:“如果……我不是爸爸的儿子,我可以继续留在容家。爷爷奶奶都是很慈爱的老人家,我没有继承权,暂时替妈妈和老师管理产业,爷爷奶奶不会反对。” “你觉得,你是容锦华的儿子,就会夺走宿贞和她儿子的一切?”衣飞石问。 容舜沉默片刻,说:“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 如果他是来历不明的野种,一辈子替容氏打工也罢了,反正他没资格跟石一飞争什么。 现在,为了避嫌,他必须走。 似谢茂和衣飞石这样曾经站在帝国巅峰的人,才明白容氏是个何等盘根错节势力庞大的存在,才能明白容舜选择放弃的,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种气魄,不得不佩服。 谢茂都对他另眼相待,问道:“离开之后,有什么打算?继续跟老师习武么?” 容舜努力锻体,拼命点各种技能点,都是为了调查容锦华的死因,替容锦华报仇。现在容锦华的鬼魂自己回来了,弄死容锦华的海族也被团灭了,他还需要继续跟着衣飞石习武吗?——他如今的身手,相较于普通人已经算是佼佼者,很不必再更进一步了。 容舜被问得愣了一下,还没回答,衣飞石已沉声训斥道:“大丈夫一生一世只为父仇而活?离了父亲,离了容家,你就不能上进了?” “我自然跟老师习武。只是交割容氏产业之后,只怕三五年内都交不上束脩……”容舜尴尬地说。 一年六千万的学费,在容家大公子看来是毛毛雨,真要自立门户自己挣,那交起来是挺惨烈。 谢茂一把拦住衣飞石抬起的手,忍笑说:“行了,臭小子都会开玩笑了。你个小玩意儿吃了我多少好东西?稀罕那点束脩。我和你老师最近正想做点小生意,你若是愿意,来帮着跑一跑。不愿意,想自立门户,我们也支持。别的不好说,这开张立业挑选黄道吉日,找我准没错。” 容舜进门时,就是凌晨三点半了。闹了一场,容舜去洗了把脸,谢茂又给好吃好喝的。 一家三口围着那张小桌子,吃吃喝喝,聊点未来的打算。 谢茂说他打算去卖风水挂件,叫容舜介绍点靠谱(有钱)的客户,容舜还是打算干老本行,现场拿出手机通讯录,圈定了几个好兄弟,觉得应该愿意跟他出来自立门户,衣飞石也凑热闹,觉得可以在杭市办个富二代体质增强班…… 窗外,漆黑的夜渐渐泛起深蓝,气温从最低处缓缓变暖。 鸟雀觅食扑翅的声响惊动了兴致颇高的容舜,他才惊觉窗外已经天亮了。 “先生,老师,”容舜站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您二位休息……” “你以为叫你来什么事?这几日不要离开我太远。”谢茂想了想,规定了距离,“太远的距离,是二十米。” 容舜愕然,指了指隔壁。 谢茂点头:“对,你就住隔壁。”否则,宿贞杀来时,来不及救你。 ※ 折腾了一夜没休息,谢茂要睡回笼觉,衣飞石就不睡了,拎着运动包去了健身房。 隔壁鬼差小招儿听了一夜壁脚,临了被塞了个新室友,他也不理容舜,合身倒在床上假装熟睡——他是鬼差,没有呼吸。容舜洗澡出来,观察了这室友片刻,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 亏了他跟着谢茂、衣飞石见多了稀奇古怪的事,调整心态之后,平静地上床睡了。 宿贞和容锦华给他带来的冲击,似乎随着黑夜一起被抛在了过去。 半分钟之后。 “你干什么?”容舜霍地坐了起来。 小招儿缩着脖子僵着全身,眼珠子僵化地转了转,大概是想撒谎。 容舜稍微偏头,示意隔壁。他对这没气儿的怪物心里没底,不过,狐假虎威总不会错。——隔壁那是我的老师和师母。 小招儿果然忌惮,放弃了撒谎,慢吞吞地说:“判官老爷给你吃什么了?好香,好香。” 说到好香时,他特别真情实感,口水都要掉下来了。 容舜哪里知道谢茂给他吃的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太多了,很多大概都不是地球的物种。见小招儿一副讨薪不果饿了三天的农民工模样,他也不藏私,说:“下回留一份给你?” 小招儿也不说好或不好,悄无声息地摸回去,重新躺在床上,继续毫无起伏地睡了。 “……”容舜开始怀念他以前的室友了。 ※ “喂?喂!表弟!我到首都机场啦!” “你不派个嘟嘟来接我吗?……打车?不行,我的钱全部存在支付宝,凑了二十四万整!这是我的投资款,要交给老大的!你总不能让我给他二十三万九千八百几个零钱吧?” “是你说的啊,你要下来给我付打车费啊!” 常燕飞拎着几包杭市的土特产,西湖藕粉、胎菊,俨然旅游归来,排队拦了一辆出租车。 他的表情,远比与容舜通话时的语气凝重。 容舜的身世如果曝光,宿贞必然不肯对容氏的继承权善罢甘休。她要下场带着衣飞石和容舜撕,和容家老头儿老太太撕,作为娘家人,“常居雷”绝不会放过这个咬下容家一块肉的机会。替出嫁的姑娘撕财产,哪家都是男丁齐出,他这个大侄儿总不能永远缩在杭市不出现吧? 常燕飞不关心容家的产业,反正和他没关系。 他关心的是,常家老祖一旦闻风而至,他身上的翡翠玉丝,他身上的陊印……肯定瞒不住了。 岳云在养伤,岳飞就没见过影儿,常燕飞怎么都觉得杭市不安全。他一度想回非洲,替谢茂视察产业(爱巢)。不过,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在谢茂身边最安全。 如果能说服大姑不要撕假表弟,那就更好了。常燕飞叹了口气,这基本不可能吧? 364.乡村天王(123) 常燕飞到了酒店楼下就给容舜打电话, 非要他下楼付车费。 容舜迷迷糊糊答应一声。下一秒, 常燕飞微信一响,收到一个满当当的红包。 发红包的人当然是容舜, 留言则是“车费”二字。在司机师傅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常燕飞扫了车内悬挂的二维收款码,付了车费,郁闷地拎着土特产下车。他感觉受到了假表弟和司机的双重嘲讽! ——我怎么忘了,现在可以直接手机转账呢?下楼付车费的时代已经不存在了! 刚进酒店, 他就撞见了恰好从健身房出来的衣飞石。 “表弟,我给你带了藕粉, 我们小慧妹妹还给你带了一块蛋糕。”常燕飞连忙举起礼物。 衣飞石见到他挺意外, 也没问他为什么回来。理由不是明摆着么?九成是为了宿贞。二人就在前台再登记了一个房间。乘电梯上楼, 常燕飞的房间就在容舜与小招儿房间对门。得知小招儿的存在之后, 常燕飞主动要求:“那我还和表弟住一间吧?我俩习惯。没得打扰人家。” 衣飞石觉得这样安排很好。有常燕飞守在容舜身边, 多一层保险。他毕竟是宿贞的亲侄儿。 谢茂在房间里休息, 谁也不敢去敲门叫起。衣飞石和常燕飞就在房间里点餐, 与容舜一起随便吃了午饭。常燕飞开始分他带来的土特产, 老大和表弟几盒藕粉几瓶胎菊,容表弟是几盒。 衣飞石对着石慧带来的那块小蛋糕略纠结,转手送给了容舜:“小慧给你的。” “不是啊,这是小慧给你的。这个才是小慧给表弟的。”常燕飞拿出包装得明显精致漂亮三两倍的另一块网红小蛋糕, 放在容舜面前。 两块小蛋糕。放在一起, 左边是平装, 右边是奢华VIP尊享装。 这显然是石慧的一贯作风。当初在岑家地下室里, 谢茂也曾得到过她特别加了份量的牛肉面。 喜欢哪一个,就给他最好的!——哥哥也得靠边站。 衣飞石好气又好笑。他不反对小姑娘对心仪的男子递个帕子,石慧这年纪在现代属于早恋,在谢朝已近婚龄。问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给兄长的礼物,完全不能与给“情郎”的礼物相比,这得多丢人失礼? 明着是卑幼不尊亲长,教养礼仪差了,暗着则是看不清局势,连大腿都不会抱,脑子差了。 不管哪一样,议婚时都是绝大的减分项。 来自谢朝的老古董很认真地考虑妹妹的教养和婚配问题。 容舜和常燕飞都没当一回事。十四五岁的初中女生?恋童癖才会认真考虑接受这种“爱情”。 容舜拿着叉子和那块漂亮的网红小蛋糕拍了照,就和常燕飞一起,愉快地把蛋糕分着吃了。 吃完之后,他把自拍照片用微信发给石慧,发文字:谢谢妹妹的蛋糕,请收下回礼。 回礼是啥呢?他给石慧买了新学年全套课内外辅导材料、真题试卷、模拟试卷,课外拓展知识各种资料,加起来大概有两个人那么高。直接后台通知容家在杭市的本地配送,要求下午之前送到童画家里。 ——岳云的住处相对保密,童画经常去探望石慧,顺便带去“回礼”。 常燕飞笑得在沙发上打滚:“表弟你太坏了……” ※ 谢茂睡到下午两点才醒来。 衣飞石已经再次去健身房了,容舜和常燕飞坐在房间里喝啤酒。 中间客房服务来收拾了午餐的残局,架不住这两个闲坐无聊,小茶桌上摆满了空啤酒罐,玩打手游戏。纯粹拼手速,打到对方的手背算输,输了就喝酒。 ——谢茂出来的时候,正遇到常燕飞用道法作怪,以障眼法偷打了容舜一下。 “玩什么呢。”对门敞开着,谢茂也不必敲门。 他进门后,打开手机摄像头,递给容舜。很多道法直接作用于人的灵魂,欺骗人的脑子,可它骗不了摄像头。这是现代科技对道法的制约。 “我就作弊一次……”常燕飞知道摄像头的厉害,无语地站了起来。 他把手给谢茂看,手背一片绯红。容舜两只手都白皙如昔。常燕飞和容舜玩打手就没赢过。按说修道之人有天人感应,对各种危机也更敏感,应该能预判容舜的动作,可惜,对峙下的预判毫无意义。 容舜这些日子跟着衣飞石,吃了谢茂无数好东西,那都不是白吃的。各种增强五感,锻炼神魂,柔韧灵识……他原本身手就好,这段时日体质突飞猛进,常燕飞不用道法根本玩不过他。 要不是容舜无聊也会喝点酒,满屋子啤酒空罐都要被常燕飞包圆了。 容舜也站了起来:“谢先生。” “你怎么来了?”谢茂才有功夫问常燕飞,“担心家里人来替宿夫人‘主持公道’?” 这屋子里实在下不去脚,三人挪到谢茂住的房间叙话。 容舜才知道,常家对容家的产业一直都有些“想法”,若是此次宿贞为了石一飞和私生子撕家产,常家“必然”会下场。 “今天是星期二,我约了几个公司高层,后天上午开会。” 容舜说出自己的打算让常燕飞安心,“争取下周一,向董事会提交辞呈。” 容舜名下的产业很多,各种持股,基金,还有各大城市的固定资产,他自己都未必能算清楚。 但是,对容家而言,他持有最重要的一份产业,是容氏的盛世安全集团。 这个集团公司对外提供各种合法范围内的安全保护服务,对内则为容氏大部分重要产业提供安全监督,能调遣的容家内部资源多得惊人,容舜一个电话就能解决问题,很大程度上不是因为他容氏嫡孙的身份,而是他身为盛世安全集团的总裁。 身为容氏三代长孙的容尧帝,比容舜年长,比容舜更早进入容氏财团,也没有容舜这样天凉王破的气势,皆因为此。 盛世安全集团的草创者是容锦华,容锦华死后,容毅让心腹老友去管了一阵。 老二房的容锦康也想伸手,被容毅一推三千里,二房有些下不来台,过了些年,容毅才答应让还没大学毕业的容策去挂职执行董事。 容锦城当然也很心动。只因容锦康伸手被拒之事,两房之间略有龃龉,容锦城就没能出头。 待到两位老人家握手言和,容策也去盛世安全集团挂职时,容舜已经差不多要长大了。 这些年容锦城也有点咂摸过来味道了。敢情当初二叔派容锦康来和长房争权,都是老头子和二叔商量好的?就是为了使用缓兵之计,拖着我不能入主,拖着等容舜长大? 容家二代进入家族企业的时间都比较晚,容锦康还曾经走了一段仕途,快三十岁才辞职下海。 然而,到了荣家三代时,这情况就截然不同了。长房无长孙,容尧帝十九岁就靠巨额捐赠弄了张好看的学历,打着海归精英的旗号进入容氏财团工作。 容舜比他小好几岁,只能咬牙跟着刷速成成就,进入家族企业的世家,仍比容尧帝晚了几年。 容毅扶持,容策支援,容舜才能出任盛世安全集团的总裁。 饶是如此,在容舜宣布任职的当天,容锦城就借口政策调整,把神牧集团的总部搬到了杭市,拖家带口一起“离家出走”,对容毅的偏心与不公,以示抗议。 两年过去了,若非年节,容锦城从不回京市探望父母。 ——容锦城还记着亲爹和二叔疑似联手坑他的事儿。 这么重要的产业,这么重要的位置,容舜说辞职就要辞了。 常燕飞不明白这代表着什么,他的常识里,容舜只是个小总裁,容舜管理的安保公司,只是容氏服务产业里的一个小分支,极其地微不足道……这个破工作辞不辞有什么紧要?大姑还是容氏教育产业的大总裁呢!要撕的肯定是容家的继承权啊,要点什么能源产业,科技产业的股份,才是大头! 谢茂明白容舜放弃的是什么。 “这么短时间内,能处理得好?你不要着急,实在办不好,让你老师去和宿夫人谈。”谢茂态度很温和。 “我有集团28%的股份,妈妈有19%,我会把股份都转到妈妈名下。容氏……也就是爷爷手里,还有31%的股份。只要爷爷支持,不会出什么问题。”容舜没有说,容策手里还有5%的股份。 宿贞继承的是容锦华遗留下的股份,容舜得到的则是祖父容毅从容氏控股划给他的份额,加上容策的5%,绝对控股。容毅对长子留下的产业很固执,一心一意留给容舜。 然而,自从谢紫初的照片曝光之后,就算容策不记恨容舜,也绝不会选择和宿贞合作。 但,能否绝对控股盛世安全集团,根本不是重点。 ——股份多少,只是一种游戏规则。真正掌握着规则的,一直都是老祖父容毅。 容毅可以让盛世安全集团成为容氏所有企业的内部安全监督,使这个小集团的总裁执掌大权,成为隐形储君,他也可以让盛世安全集团拿不到家族企业任何相关资源。 如果容毅不打算让宿贞或石一飞得到继承权,盛世安全集团瞬间就可以变得一文不名。 谢茂也就是随便问一句。容舜打算避嫌离开,衣飞石也不会去容家搀和,容毅究竟会在长媳和次子间如何抉择,关他毛事? 这个节骨眼上,谢茂也不好再拿拍电影的策划案去找容舜麻烦,还是先卖风水挂件吧。 “群建了吗?”他问常燕飞。 “……群,啊,哦。这个好说,我马上就建。” 常燕飞昨晚就跟好几个认识的富二代、官三代联系上了。 这群生来就吃喝不愁的人生赢家,对求神拜佛没什么兴趣,钱不是自己挣的,正经没做多少亏心事,就做了他们也从不亏心!所以,也不需要花钱贿赂鬼神求心安理得。 只是能认识常燕飞的,也都知道常家在隐盟修界的地位,更知道常燕飞在常家的地位。 那就是妥妥的常家下下任家主啊! 常燕飞说要代隐士高人结缘些风水挂件,这群人立马拍胸脯表示,我家里刚好不干净,我新买的房子需要看风水,我喜提的私人飞机还没开光杀公鸡……并向常燕飞索要账号,准备打订金。 常燕飞满头大汗地表示,只结缘开光法器,不给看鬼治病做法事之后,这群人也很上道,我家里空间很大,还缺个镇宅之宝。 常燕飞都不好意思说,你们直接把钱打给我,发个地址,以后法器快递上门…… 他就假装哈哈哈几声,说把八字发来看看,我请高人给你们独家定制。做好了再谈法金。 现在谢茂要建群(赚钱),常燕飞于道术法器之事上,到底比较慎重。他是正经修士,从不坑蒙拐骗忽悠善信,若是谢茂拿出几张金光闪闪的卡片,说是结缘的法器……他还真有点不好意思。 “这个,老大,这群……都比较性急。要不,你先把法器做好,我们再联络?”常燕飞说。 谢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吗?” 常燕飞被他看得冷汗都要飚出来了,不敢再废话,很老实地把谢茂和他先拉到一个群里,想了想,把前次安排他出国的侯家公子侯玉涛,拉了进来。 ——派个什么鬼秘书强行安排给我伴游,就你了!坑你也不亏心! 侯玉涛不在线。 穷人才时时刻刻玩手机,如侯玉涛这样有着丰富现充生活的三代,手机就是狗铃铛。 谢茂也没有说话,点进侯玉涛的头像,看他的账号和昵称。此时,门外酒店的服务员正在整理房间,收拾布草,推车大约是车轮有些问题,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从挪动到停止,恰好四声。 谢茂看了看时间,不必掐指计算,就对常燕飞说:“你有他的电话吗?” “有。上次就是他给我办好签证……”当着谢茂的面,常燕飞和侯玉涛打了好长时间的电话,寒暄客气联络感情。 谢茂一边说话,一边从随身空间里拿出一根九阳树枝。无论何种木材,只要是在生长时,接连被雷劈中九次而不死,就可以被称之为九阳树枝,因概率极低,所以,这是雷击木中的极品,非常罕见。 ——未来时代,可以批量生产。 刚从树上折下的树枝还带着新鲜的树液,谢茂作掌火诀,树枝即刻阴干。 “寄身不复身,漾漾无疾走。蜉蝣随波,虫虺逐流,齐颂天地长寿。” 谢茂用未来古音念的是中级驱邪魅咒,相对攻击性不怎么强,大多用于对付普通人“请神容易送神难”的情况。既然邪魅是普通人“请”来的,帮忙解决问题的修士也不能强行喊打喊杀,这个咒文是一种亮肌肉的劝退信号。 咒文念完,谢茂难得一回掐了指诀,缓缓将一口真气喷出,九阳树枝金光瞬闪。 “……注灵开光术!”常燕飞手指发颤,这又是常家流失在岁月长河中的传承之一! 按说常家有老祖在,应该不至于和别家那样丢失传承。架不住常家这位老祖是位疯狂的巫术爱好者,他具有最完整的上古巫术知识,道法上的天资极其有限,哪怕上了常家那么多天才的皮囊,他也始终无法在道术上精进——这是一种厌学情绪,恨不得所有他不明白的传承都丢光。 被谢茂注灵开光的九阳树枝,神光内敛,灵气深藏,看似普通树枝,又隐隐使人觉得精巧可爱。 如常燕飞这样持有道心之人都忍不住心生爱慕,很想索要这根树枝。 谢茂顺手把这根树枝揽入袖中,说:“给他打电话,让他即刻找人来取。五点之前。” 常燕飞如梦初醒。他昨天也拿到了侯玉涛的生辰八字,不过,很可能是假的。——他联络上的二代三代们,未必都真的相信这个,只是配合他,态度良好地给钱,维持和他的关系。而真正讲究一些的富豪权家,都不会把孩子的真实八字放出来。 这会儿一边给侯玉涛打电话,让他过来取法器,一边死马当活马医地拿侯玉涛给的八字算了算。 大凶。 昨天怎么没算出来?! 常燕飞口吻就不大客气了:“侯公子,四点之前请务必来我这里。我给你地址,马上来!” 他还在想怎么恐吓,电话那头,侯玉涛带着哭腔说:“常少爷,您不用这么吓唬我啊!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快把你的‘宠物’收回去吧……你不把她收回去,我出不了门啊!” 谢茂嘲笑说:“你自己请了什么鬼东西,心里有数。” 365.乡村天王(124) 电话那头侯玉涛鬼哭狼嚎求常燕飞救命, 常燕飞是专业人士,心又软,见不得普通人被异类纠缠,当即指点侯玉涛念圣号驱邪。谢茂摇头, 阻止说:“他这毛病自己解决不了。让他差人来取法器。” 没有传承的普通人在这种时候念圣号,请不来圣人神明,只会激怒身边的脏东西, 毫无用处。 侯玉涛吱哇乱叫:“常少爷,常少爷救命!” “你在哪里?”对方慌乱成这样, 常燕飞也没辙了, “我现在过来。” “我在东城,东城那间公寓,你知道的嘛?我、我马上给你发定位, 你快点……” 侯玉涛慌乱的声音戛然而止,随后低低地吹出一口气。再说话时,口吻中就多了一丝诡异的娇俏,压着低低的笑声,“呵呵呵, 小哥哥, 你来呀?来找我呀?” 这显然是被上身了。 常燕飞冷静地说:“道友,我姓常。香火血食都好商量,不要伤害我朋友。” 电话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 仿佛什么东西在摩擦吞食。 再下一秒, 电话就挂断了。 “老大, 我得去看看。”常燕飞拿起九阳枝,就要回房间找自己的装备。 这些年,侯家和常家关系走得比较近。侯家是常家在世俗世界的代理人,常家也会帮着指点侯家各种站队、投资,侯玉涛因年纪与常燕飞相近,被安排好,专门找常燕飞“玩耍”。——这不是闹着玩儿的,真让侯玉涛出了事故,常家颜面扫地。 谢茂想了想,说:“一起去吧。” 他卖风水挂件,本是想赚一笔启动资金,做好翻译固件卖给盛世安全集团,这才是大头。现在容舜要辞职,和盛世安全的生意做起来拖泥带水,就得重新找买家。 这样一来,多认识些二代三代的,对销路也有好处。这风水挂件只怕还要多卖几个月。 衣飞石最近沉迷于减重大业,谢茂给他发短信知会了一声,约定随时联系,就带着常燕飞和容舜出门了。各人忙各事,仿佛又回到了当初谢茂处置朝政、衣飞石巡视防务的时候。 被遗忘的鬼差小招儿幽幽地穿墙而入,捡起桌上吃剩的半盘子白色水果,一口就是一块,六块不知名的白瓜,眨眼就被他连皮带肉吃光了。他满足贪婪地咂咂嘴,又循着香气往下,找到了垃圾桶。 垃圾桶里,还有几块瓜皮——容舜吃了两块,常燕飞吃了一块,谢茂吃了一块。 小招儿蹲下,把垃圾桶里的瓜皮掏出来,吹了口气,正要再吞下去……到嘴边又忍住了。 他揣着瓜皮,流着口水,转身下了地府。 ※ 常燕飞联络了曾经给他送护照的刘秘书,得到了侯玉涛在东城的准确地址。 京市实在太大了,一东一西远得让人崩溃,刘秘书很殷勤地想要过来“接待”,谢茂等人赶到侯玉涛的公寓小区时,刘秘书还在半路上塞着。 侯玉涛住的小区档次很高,几栋楼都是大平层,安保非常严密。闲杂人等根本进不去。 “我找找关系。”容舜说。能住得起这种档次公寓的都是有钱人,怎么都能认识几个。 “我直接迷神咒吧,来不及了。”常燕飞低声说。 谢茂反正不操心。 容舜和常燕飞能解决的,就让小朋友去解决。解决不了,他再出面想辙。 常燕飞要对保安使用迷神咒,一马当先走在最前面,谢茂一手揣兜跟在后边,还拿手机跟衣飞石视频。他和衣飞石视频也很有趣,二人都不说话,衣飞石的手机放在台面上,自己慢慢打拳,谢茂就时不时看他一眼——新古时代还是比在谢朝好。 哪晓得这小区门禁是人脸识别系统,没等常燕飞对保安施咒,谢茂才走近识别区,大门就开了。 门口保安微笑行礼:“欢迎回家。” “……”准备施咒的常燕飞。 侯玉涛居住的小区是切切实实的豪宅配置,各户都是大平层,最小的户型也有210平米。 若说容舜在这里有几套房子,这不奇怪。谢茂?一年前,他还是特事办的一线战士,三个月前,他还在杭市乡下当保安,他买得起这里的房子?不吃不喝三百年也不能够吧! 这是谢茂的私事,容舜和常燕飞都不敢八卦,默默找到侯玉涛的门楼号,问题又来了。 全智能化管理的小区,你要没有对应的门钥,根本打不开电梯。 三人堵在奢华宽阔的入户大厅里,看着紧闭的电梯门。 这玩意儿常燕飞也弄不明白了,打算暴力强拆旁边的步梯门锁,爬楼上去。 容舜直接按了紧急通话键,说:“物业有人在吗?我朋友在家要自杀,你们马上派人过来。我已经报警了。” 不到三分钟,物业就派了经理、护理专员和保安一起赶来。 能在这里服务的工作人员,别的说不上多么厉害,看人穿衣打扮那是基本功。容舜一身低调奢华的衣饰,手表就能抵一套房了,他说自己是业主的朋友,非常具有说服力。 物业刷卡开了门禁,带着三人一起上了二十一层,这一层就只有侯玉涛一户人家。 物业能刷开的电梯,也就是保姆买菜用的电梯。出了电梯,还有一道门。 物业经理上前敲门:“侯先生,侯先生?” 没人应门。 “嘘。”谢茂示意众人噤声,靠近一面墙,微微侧身倾听。 屋子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很像在咀嚼什么东西。他指了指门,容舜从腰间掏出一个外皮内绒的小包,拿出两根钢丝,打开指纹锁下面的钥匙孔门档,插了进去。 经理连忙阻止:“这位先生,您这样是犯法的,我们也不能准许您对……” 常燕飞拉着他,到一边说了两句话。迷神咒很快起效,经理就不说话了。 在一旁的护理人员和保安都面面相觑。不过,经理看着不说话,他们也都没吭声。 就这么两句话的功夫,不到半分钟,容舜就打开了房门。——看似防卫森严且高档的安全门,在真正懂得开锁的人手里,就这么轻而易举失陷。 房门刚刚打开,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混杂着一种腥膻的臭气。 常燕飞立刻冲了进去,门厅很大,往里走就是待客厅和餐会室,三个紧邻的空间用于招待客人举办小宴会,是相当西式的装修风格。屋子里没有多余的人,看上去非常凌乱,地上到处蘸着东一摊西一摊的鲜血,看上去简直就是杀人现场—— “您、您是报警了吧先生!”保安紧张地问。 反倒是看上去身材娇俏的护理人员跟着常燕飞冲进去,手里还提着急救箱,准备搜寻目标救人。 屋里没有需要急救的人。只有几只歪着脖子死在地上的活禽,不是鸡鸭等家禽,看上去是某种野鸟。地上显然都是它们的鲜血。 侯玉涛穿着不合身的深紫色女士晚礼服,脸上抹着腮红,涂着粉嘟嘟的唇彩,正坐在餐会室的地毯上,认认真真地啃手里一只还没彻底断气的野鸟。这样冷的天气,没有开暖气,侯玉涛裸露在外的胳膊大腿胸脯都起了鸡皮疙瘩,他却浑然未觉。 那只野鸟已经被撕断了翅膀和腿,时不时抽搐一下。 侯玉涛根本不觉得没拔毛涮洗的活禽恶心,就这么血淋淋地啃着,将白森森的骨头吐出来。 “道友,有……”常燕飞照着规矩,准备先交涉。 凡人小说里总喜欢写,正派修士遇见邪魔外道妖精鬼怪就一言不发赶尽杀绝……事实上,并没有这样的事。佛家说因果,道家讲承负。动手让人家魂飞魄散是最后的手段,一般大家都不会那么做。 侯玉涛扔下手里的野鸟,叹了口气,说:“这地方越来越不好了。” “道友何出此言?”常燕飞一愣。 “往年我来此时,富贵人家鸡鸭遍地,”他咂咂嘴,露出很怀念的神色,“现在这里连活鸡活鸭都找不见了,铺子里只卖放了血的死肉……想吃口鸡,怎么就这么难。这天上飞着觅食的鸟儿,饿得瘦骨嶙峋的,哪有人养在家里的肥鸡好吃。” 小护理已经缩了两步,两股战战。这特么是闹狐仙啊!乡下有就算了,城里居然也有? 谢茂看了看时间,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原本晴朗的天空,风云突变,天边聚起浓重的劫云。 他拉开窗帘,侯玉涛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坐在了长长的餐桌下边。常燕飞瞬间就明白了!这是只将要渡劫的狐妖,不知道怎么的和侯玉涛搭上了线,上了侯玉涛的身。 畜生之所以比人类低等,就是因为它们想要修道,首先要修人身。 畜生得人身的困难程度,和人类破碎虚空、得道成仙一样,艰难无比。古往今来也没有多少妖怪能变成完完整整的人类。人类破碎虚空羽化登仙需要历劫,畜生修成人身也要历劫。 人类登仙的雷劫,大多数修士都承受不起,仙人却能毫发无损。 畜生化人的雷劫,妖怪也承受不起,人类一样毫无所觉。这狐妖是要找侯玉涛当壳子,保护自己平安渡劫。 “我可以助你渡劫。出来吧,不要再祸害我朋友了。”常燕飞说。 狐妖化人要经历的雷劫,对侯玉涛确实没什么伤害,可狐妖上身对他的伤害就太大了。 侯玉涛是男子,阴气原本就少,就这么短短一个多小时,他身上的阴气几乎都要被消耗光了。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一个人的阳气被吸光了会死亡,阴气被吸光了同样也会死亡。 狐妖缩在侯玉涛的壳子里,拼命吸食野鸟的鲜血,就是为了补充流失的阴气。 侯玉涛冲着常燕飞娇俏地笑了笑,说:“我知道你姓常。呵呵,咱们可是世仇了……” 他脸上陡然闪烁出一个狰狞的狐狸头面影子,头皮上一片惨白,竟然是被剥了半个脑袋的皮! “若非你祖上多管闲事,我也不会沦落到今天的地步!你来了,来得好啊!” 狐狸露出真身时,带着威慑法术,令人肝胆俱裂。 首当其冲的常燕飞还能勉强掌住,反倒是惨遭池鱼之殃的几个物业都被吓傻了。 容舜手里一直拿着谢茂制作的法器九阳树枝,飞身上前,将树枝戳在侯玉涛的嘴里—— 他动作极其迅速,常燕飞也被吓住了。这狐仙如果真是和常家祖先交过手的,一定很不简单! 常家从不轻易和妖族结仇,一旦结仇必然赶尽杀绝、永绝后患。这狐狸居然能逃出生天,不是运气极好,就是极其有手段。扑上去的是谢茂就罢了,他肯定不担心老大。可是,这假表弟懂个屁啊! 常燕飞吓得魂都要没了,立刻扔出符纸,准备翻脸救人。 附身在侯玉涛身上的狐仙惨叫了一声,居然就被这么一树枝戳了出来! 闲得打蚊子的谢茂已经在冰箱里找了一罐苏打水,咕噜咕噜喝了两口,就等着这边事情办完了,回去和衣飞石吃晚饭。——什么?和二代联络感情谈生意?朕不是都亲自来了吗?还要怎么样啊?! 366.乡村天王(125) 柿子捡软的捏, 容舜手里拿着九阳枝,常燕飞和谢茂都是修士,惨遭驱逐的狐妖从侯玉涛身上蹿出之后,径直朝着最近的护理人员冲了过去。她是在场唯一的女性, 性阴体弱易撞身。 一个易拉罐飞了出来,正中狐妖头颅。 狐妖飞扑的身躯半空坠落,囫囵打了个滚, 朝着谢茂发出愤怒低昂的兽鸣。 谢茂原本靠在冰箱上喝水,见这狐妖作怪, 举手之劳——把手里喝得差不多的饮料罐扔了出去。 要说对付新古时代的修士, 谢茂要认真些,对付这个时代还残留的巫术咒术大师,他更要仔细。至于妖族嘛, 对付它们,来自未来世界的谢茂有一整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谢茂似笑非笑地看着它,正想把它收起来。 反正稀奇古怪的东西也养不少了,随身空间升级多了养殖区域,养千八百个狐狸也不打挤。至于化人的雷劫, 普通人都能帮着狐狸挡了, 谢茂难道还挡不住?驾轻就熟。 当他发现狐妖颈上挂着一串极其细小的颅骨项链时,笑容渐渐收敛了。 这是一只扒皮狐。以人肉人血为食。挂在它颈上的颅骨项链,不是它的战利品, 而是天道标记。 ——前代先人立下道统, 渡有情众生登真成仙。既然是人修成道, 最偏心的自然也是人族。 妖怪无意间害人性命不会被标记,然而,只要妖族以人类血食,拿人类充作修行精进的资材,就会被动地在颈上留下可怖的人骨链虚影。这种链子的用处也不是让人类修士来惩恶除奸,它主要是给天上掌管劫数的仙人所看。 普通妖狐渡劫,只要找到人类愿意庇护,基本上都能顺利度过。 只有这种被标记过的妖怪,不止普通人的庇护不管用,修士发愿庇护都不管用。唯一的一线生机,是混入人类的身躯,混淆自己与人类的气息,意图骗过云上雷劫。 所以,它这么着急地想要上侯玉涛的身,这是怕被雷劫劈死。 侯玉涛能成为华夏顶级豪门的三代,命比普通人好得多,上他的身显然更保险。 天边劫云越来越厚,风中已隐隐有雷炁蕴结,不少普通人都开始觉得焦躁,在外边觅食行走的流浪动物早就躲了起来。 “好狗不挡道。”狐妖舔了舔爪子,谨慎地盯着谢茂的手。 谢茂取出摄灵图册,狐妖颈上串着的颅骨项链就排成一排,一颗颗飞了出来。飞入摄灵图册的虚影都没有魂魄,只剩下那些可怜人族被妖狐残害致死前的最后一幕。第一个飞出来的是个五六岁的小女娃,短襟布衣,还未留头,被怀里充作宠物的可爱白狐咬断了咽喉…… 虚影飞了很快,外人看着不过是一瞬间,只有手持摄灵图册的谢茂,从头到尾看在眼里。 “一百四十七个人。” 最初身虚体弱,以幼身白毛奶萌,诱惑稚儿娇妇啃食,慢慢恢复修为之后,开始猎杀少年,再后来能出美妇幻影,投身书生房中,诱以闺帷之术,先□□血,再吃骨肉。 谢茂合上摄灵图册,问它:“你杀了这么多人,还想渡劫化人?世上没有这样的道理。” 狐妖忌惮了几百年的颅骨项链消失了,兴奋得满地乱窜,乐不可支。它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可怕的标记竟然这么容易消失!没有了标记,天上雷官不会往死里劈它!凭它的修为,渡劫轻而易举。 “人做一件狐裘,要杀几十尾狐狸。专做狐裘的匠人,一辈子杀死的狐狸,何止一百,二百?人可以杀狐狸,狐狸为何不能杀人?你们人类佛修不是都说了吗?众生平等。许你们天天吃羊杀鸡,穿皮带毛,就不许狐狸吃你们了?这世上的道理,难道都是你们人族的道理?”狐妖反问道。 常燕飞怒骂道:“那你可曾见烹羊宰牛杀狐狸的人登真成仙?擅杀之人永堕轮回。你杀了人,也不许化人。” 狐妖讥讽地说:“那你可说错了。你们的武神武圣武侯,哪个不是杀人如麻?堕入轮回了吗?” “屁话。杀一人救十人,为何不能登真?你莫非也救了一千个人?”常燕飞问。 “我杀一个人,救十个、一百个狐狸。”狐妖理直气壮地说。 “那你为何心心念念做人?永生永世做狐狸好了。” “我喜欢做人便做人,你管得着么?”狐妖擦擦脸上的野鸟血渍,看着天边酝酿的劫云,满脸憧憬,“我便要化人了……” 容舜和常燕飞都很无语地看着它。畜生果然是畜生,脑子里缺根弦。 “你是不是觉得劫雷劈不死你?”谢茂问。 天穹陡然扯开一道狰狞的闪电,明晃晃地劈进了侯家的窗台。 雷很近。 雷声轰隆传来。 狐妖发出娇媚又疯狂的尖笑声,笑声中似有呢喃耳语,似有蛊惑纤声,还有切切错错的咀嚼声。 一连三道炸雷。 妖族化人,劫雷三道。 第一道劫雷,使妖狐褪去神魂中的兽性,心志愈坚。 第二道劫雷,使妖狐褪去灵魂中的妖性,性情愈善。 第三道劫雷,使妖狐褪去肉身上的异相,化作人形。 攀在窗台上迎接劫雷的狐妖在雷声中一步步走向人身,不是幻术虚影,而是实打实的人身。 它是一尾雌狐,人形挺拔丰美,长发遮掩了□□的身体。然而,化作人形之后,她别处都美得魅惑人心,头顶上秃了很大一块,看上去油光锃亮,恐怖而滑稽。她看着久违的人身,纤长美艳的双手,笑得花枝乱颤:“哈哈哈哈我胡媚娘又回来了……” 劫云已经散开了。 狐妖顺利渡劫。 常燕飞简直不可思议:“老大!”这种妖狐,你居然真的把人骨项链收了,让她渡劫成功? 狐妖歪头看了谢茂一眼,娇笑着说:“你这道人倒是有趣,也有些本事。咱们不妨做个闺中密友,你觉得……怎么样啊?” 她行走时,长至脚踝的浓密长发挡不住姣好身躯,一摇一晃行至谢茂跟前,欲要投怀送抱。 谢茂看了容舜一眼,容舜连忙把九阳枝递来。众目睽睽之下,就见谢茂毫不怜香惜玉,一手揪着狐妖的长发,一手接过九阳枝,倏地扎入狐妖眉心。当场毙命。 诡秘的秃顶长发美艳妇人,额上深深插着一根树枝,鲜血滴滴答答淌了满地…… 常燕飞和容舜早就见惯了。旁边一直默默震惊围观的物业组三人腿肚子有点转筋,经理有气无力地往回看,想知道警察到底来了没有?比较清醒地保安则觉得,这伙人肯定没有报警吧……要不要报警? 侯玉涛一直都很清醒。 被狐妖附身时,他也知道发生的一切,刚才来不及担心,一直在吐。狐狸喜欢掏鸟吃,他一个锦衣玉食的三代公子哥儿,真的不喜欢带毛的野鸟…… 这会儿好不容易不吐了,找水漱了口,狐妖也被捅死了。 谢茂把捅在狐妖眉心里的九阳枝抽了出来,很随便地在水池里冲了冲,问侯玉涛:“结个缘?” 他抽出九阳枝的瞬间,地上的女尸就像是被烧焦一般,慢慢地蜷缩,最终变成狐尸模样。 常燕飞都无语了。 敢情您这么辛辛苦苦地让狐妖度过了雷劫,再把人家杀上一遍,就是为了卖货? 偏偏侯玉涛特别吃这一套! 容舜把九阳枝戳他嘴里时,他就感觉到狐妖惊恐至极的情绪,那根不起眼的树枝,在他眼里顿时成了驱邪保命的圣物。现在这树枝直接把能化形的妖怪都干掉了,侯玉涛觉得这玩意儿绝对是个神器吧! ——什么样的妖怪能变成人形?五百年的小青,一千年的白娘子啊! “结结结结结!大师,慈悲!”侯玉涛连滚带爬地扑了上来,恨不得跪下接宝。 谢茂将九阳枝给了侯玉涛,谁都没有说法金多少的事。 世外高人谈钱掉份儿,就算谢茂心里有了大概的数字,他也不能自己亲自去谈。 有常燕飞做中间人,回家微信慢慢聊。侯玉涛经历了这么惊心动魄的一个下午,难道还敢转账一百了结此事? 至于侯玉涛撞狐仙的经历,也很寻常。 这只狐妖一直在寻觅能庇护自己渡劫的人选,既要命好,又要能接近,不打草惊蛇。 侯玉涛这种三代,家族与常家有往来,按理说很难轻易中招——架不住这狐妖实力强大,又是放长线养着,临近雷劫时才突然出击。被狐狸精看上的男人,哪有能逃得掉的? 说起来这事儿和常燕飞也脱不开干系。 当初常燕飞突然出关,侯家三代也都在争抢和他“玩耍”的名额,侯玉涛说是年龄相仿,其实侯家二代好几个儿子,三代的年龄相差不多的孙子就有三四个,他能脱颖而出,就是因为他走了歪门邪道。 为了得到和常燕飞交接的资格,侯玉涛找人介绍了高人,去泰国请了狐仙、佛牌。林林总总一大堆,比较悲惨的是,这事儿不敢被家里人知道,他偷偷去走门路也不靠谱,请回来的狐仙是出口转内销,泰国本地根本就没有什么狐仙大神。 请回来的狐仙,就是胡媚娘。刚开始,狐妖给他些偏财左运,一路吊着,以为真的供奉了一尊小神,雷劫将近时,狐妖方才现身变成摩登女郎,昨晚与侯玉涛滚了一夜床单,今天就上身,准备渡劫——太早现身,狐妖也怕被常家发现端倪。 ※ 晚上,容舜订了桌子,给常燕飞接风。 衣飞石回房间找小招儿一起去饭店,敲门没人应,那鬼差也没电话,怎么联络?有事烧纸?眼看着时间也差不多了,总不好让陛下等着自己吃饭。衣飞石洗澡更衣,准备出门,打开浴室门就默了。 ……满屋子穿着皱巴巴西服的“农民工”,以小招儿为首。 “不速之客。”衣飞石极其不乐意。 这里是他和谢茂暂居之地,这群鬼差怎么回事?直接蹲陛下的寝室里,搁谢朝就能全砍了! 黄老爷和王老爷都连忙站了起来,作揖打躬:“老爷慈悲!” “你拜的神仙老爷不在家,在家也不许你等随意擅闯内室。给你们三十秒,立刻退出去!”衣飞石心里鬼差和鬼没什么两样,不速之客统统打出去。 ※ 另一边。 谢茂估摸着衣飞石该出门了,又想给衣飞石发视频请求,才摸出手机。 常燕飞就凑了过来,颤巍巍地跟他说:“老大,你看!” 微信界面。 小猴子(侯玉涛):常少爷,您看我给多少法金合适啊?给少了,我觉得对不起大师给我的神器。 小猴子(侯玉涛):常少爷?您是行家,给我出个主意呗。 小猴子(侯玉涛):我刚才去网上搜了一圈,好像没什么法器有大师给的这么厉害啊! 过了大概半小时。 小猴子(侯玉涛):常少爷,我手里现金不多,先给您打这个数。 谢茂瞟了那个数字一眼。 整整二千万。 一个顶级世家三代公子哥儿的命,这个数不算贵。不过,一件法器结缘二千万,对以后的销路就太不友好了。有时候这玩意儿是个悖论,能花几千万结缘法器的富豪,本身气运极大,很多都到了百无禁忌的地步,对他们而言,法器这东西是锦上添花,可买可不买的。 真正需要法器趋吉避凶的,很可能又出不起几千万的价钱,去结缘一件不知道是否有效的法器。 “减个0吧。”谢茂也不单单是想要赚钱。所谓结缘,起码也要真的能帮得到人。 常燕飞抠着脑袋想,怎么措辞跟侯玉涛说这件事,既要显得自家老大高风亮节,又不能让人觉得自家法器廉价……容舜默默看了一会儿,接过他的手机,跟侯玉涛聊了一会儿,再扔回来。 事情已经谈好了。 法金二百万,现金转账。另外,侯玉涛把今天出事的那套大平层过户给谢茂。 看着聊天记录里,容舜娴熟地通过担心侯玉涛的安全,暗示他的那套公寓需要处理,再勉为其难地接受了侯玉涛的过户求情,常燕飞觉得,论谈生意,还是得专业的来。 ——侯玉涛那套大平层足足有四百多平米,市场价四千万根本打不住。 这简直是吸血!偏偏容舜就能把侯玉涛“谈”得高高兴兴的,二话不说答应给了房子,那幸福满足安心的情绪,几乎都能透过文字和语音溢出来。 谢茂拍拍常燕飞的肩膀,示意他还需要跟容舜好好学一学。 这不仅仅是谈话的艺术,也因为容舜本身和侯玉涛就是同一阶层,他知道侯玉涛的底线在哪里,也知道侯玉涛的上限在哪里,谈判的时候就能占据优势。 就常燕飞这样看见二千万法金就激动的水平,果然还是见的钱太少了。 谢茂决定了,去启平镇买地的事儿,就交给常燕飞去办。 迅速把穷人训练成富豪的办法,就是让他去花钱。一天花一万,一天花十万,一天花一百万……气质完全不同。钱花得多了,看见钱就不会再发抖了。 367.乡村天王(126) 衣飞石接了通知,要去某酒店, 谢茂等着他吃饭。 这就是天上下刀子都不能阻止他出门, 何况是区区几个不请自来的客人? 把那群鬼差赶出房门之后,衣飞石带上房卡, 照原定计划步行到地铁站,挤地铁往目的地——这个点儿,地铁比打车快。正月将近尾声, 许多人回乡过年还未归来,晚高峰的地铁依然拥挤。 衣飞石不大习惯与人摩肩擦踵的场合,尤其地铁里还有许多下班归家的女孩儿, 哪怕这会儿都穿得挺厚实,男女授受不亲的观念杠着, 衣飞石就免不了往后撤。 地铁上, 所有人都在玩手机。 衣飞石把身边的扶手都让了人,平静地站在人流中,稳如泰山。 九个站。一个站一个站飞逝。 到第五个站时, 上来一个拎着帆布袋的年轻男人,长相普通,气质平平无奇,和地铁上大部分通勤归家的年轻人一样, 上车之后寻找合适的落脚之处。 他走到了衣飞石前边不远处,离着大约三个身位。 衣飞石原本也不注意他。 直到这个看似普通的男人靠在人群之中, 用手提的帆布袋挡住视线, 伸手摸一个中学生的【JJ不让藕写的地方】。 这会儿全市中学生都已经开学, 背着书包的中学生不知去哪里,路程比较远,正在低头玩手机。被摸了一下,他以为是误碰,连挪动位置都没有,依然沉迷在网络世界里。两下,三下……当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被骚扰时,已经是一站之后。 “你变态啊!”年轻气盛的中学生毫不客气,翻脸揪住那色狼就打。 “怎么了你这是!有话好好说,干嘛动手?”年轻人把帆布袋一拖,轻而易举就钳住了中学生的手臂。十五六岁的中学生尽管营养好,长得人高马大,力气真不如成年人。 那人显然非常娴熟,钳住中学生后并没有立刻动手。 中学生气急怒吼:“你性骚扰!摸我!” “你是姑娘不?你有胸有屁股不?我摸你?摸你哪儿了?”那人发出鄙夷地嘲笑声,指着身边打扮时髦的女白领,“我要真是色狼,我不骚扰她,骚扰你?你有屁股有咪咪吗?” 面对色狼的一整套经验,中学生气急昏头,只想打他,努力挣扎要动手。 那人故意松开手,让中学生一拳打到身边的女白领身上。 满车厢围观群众都没弄懂怎么回事,那女白领更是不明所以,平白无故被打了一拳,发出惊呼声。 那人立刻做出义正辞严地护花使者姿态,揪住中学生狠狠一拳,顿时就把孩子打得晕头转向。他依然不肯放弃,还要继续打:“属疯狗的是吧?逮谁咬谁啊你?你家长在哪儿?” 中学生打不过那人。 然而,两边看起来就像是势均力敌。 被打的女白领也弄不清楚状况,满脸愤愤,骂道:“熊孩子!” 熊孩子人人喊打。这件事上的弱者,瞬间就从中学生变成了平白挨打的女白领,围观群众冷眼旁观,没有一个人上前拉架,只有一些人举起手机拍视频。 衣飞石长臂舒展,越过看戏的众人,拉住了那人行凶的胳膊。 ——原本拥挤的车厢,居然就能迅速挪出一小块空地。 “你什么人啊?你告诉你不要多管闲……” 一句狠话没说完,衣飞石已经拧断了他的胳膊,极有控制地抬脚,踹中他双股之间。 惨叫声响彻车厢。 整个过程都被围观群众拍了下来,到下一站时,地铁工作人员一拥而上,把相关人等都带了下去,并火速通知了附近的派出所。 警察到了之后,衣飞石很熟练地说:“我赔钱。” “先把前因后果说清楚,咱们地铁里都有监控摄像头。” 实际上,常常在辖区内出现的“色狼”,警察们心里也都有数。 只是按照治安处罚条例,性骚扰事件也不怎么好办。抓典型的时候逮住过几次,将色狼行政拘留了几天,那也都得有明显证据,许多出来了还继续犯案,能怎么办?像这种没有裸露生殖器的,通常也就是批评教育处理。 刚才被色狼骚扰殴打的中学生,这会儿已经不知道蹿哪儿去了。 ——衣飞石看见那孩子低头走了,没有留他。 去派出所做笔录的路上,衣飞石给谢茂打了个电话,说了自己的情况。 “您先吃饭,我这儿处理好了过来。” 衣飞石没当一回事,谢茂也不怎么放在心上。不过,谢茂也是挺奇怪的,小衣这是转性了? 衣飞石不是路见不平就要拔刀相助的性子。当初在谢朝,谢茂带着衣飞石去酒楼吃饭,人高马大的闲汉一巴掌把卖果子的少年抽得转了个圈,衣飞石稳稳坐着吃茶,眼皮都没抬——不到要命的时候,衣飞石绝不会伸手去管人闲事。天下那么大,谁活着不受些委屈?一个个伸手累不死么? 挂断电话之后,心底疑惑的谢茂还真的就让容舜开宴,三人吃了常燕飞的接风宴之后,再叫厨下打包了几个招牌菜,打个车,一齐到了衣飞石做笔录的派出所。 地铁上的监控视频已经调出来了。 情况对衣飞石非常不利。 色狼作案的手法非常娴熟,他选择下手的位置,加上手提帆布袋的角度,完美遮挡了他对中学生进行骚扰的动作。倒是后来衣飞石一言不和就踹人家蛋蛋的凶悍行径,被摄像头拍得一清二楚。 “我们已经去找这个小孩子了,你不要着急。”接警警察温和地说。 衣飞石不着急。他掌握着分寸,没有把那人蛋蛋踢碎,充其量就是个斗殴。他在启平镇暴打李吉的时候就已经被科普过了,民事案件嘛,撑死了赔钱。 “律师待会就来。”容舜说。 国内办案和国外不同,公安机关不放人,律师来了也是干瞪眼。不过,一点儿斗殴小事,能马上通知律师来派出所,本身也是财力的体现,表示我们不好欺负糊弄。 容舜并没有找关系。这种小事,根本犯不着。一旦惊动了宿贞,只会更麻烦。 他还有别的渠道。 偷溜走的中学生没能迅速到案,童画先把色狼的上网记录翻了个底儿朝天。 这色狼在网上加入了相关的公车骚扰群组,彼此会互相交流经验,最可乐的是,这色狼出门的时候,就在群里直播,说要去挤X号线刺激一把。骚扰中学生的时候,他自己拍了照,打算发到群里。 ——事发之后,他就迅速把照片删除了。手机里也删干净了。 童画通过技术手段恢复了数据,直接把这张照片传给了容舜。 这就是确凿的性骚扰证据。 录完笔录,十点出头。 几人打车回家,常燕飞突然说:“表弟,你要是辞职了,童小姐是不是就不替你工作了?” 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容舜亲自带领的安全小组,是盛世安全集团最顶级精锐的小组,也可以说是蓝星所有民营安保公司里最一流的团队之一。想要集齐这么多业内翘楚,没有容氏的财力和体量,根本做不到。 容舜离开盛世安全集团另立门户,他有把握带走一些人,更多人……他带不走。 童画就是他很大概率带不走的那一类人。 一个出身干净、无父无母、没有任何其他的社会关系,履历毫无瑕疵、技术超强的女孩儿,真的可能存在吗?有脑子的人都知道,童画是国家某个部门故意放进盛世安全集团的钉子。 她的真正身份、家人,都被隐藏了起来,所以,她的一切看起来那么干净。 “是。”容舜很早就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知道自己决定离开容氏,失去的会是什么。 ※ 远在杭市的童画,也正在考虑这个问题。 容舜通知开会,也已经小范围内通知了他要辞职离开容氏的消息,童画也是其中之一。 张伟强肯定是要跟着容舜走的,无家无累的单身狗,特别容易讲义气。小组里还有七八个人都愿意跟着容舜另立门户,这会儿已经在准备交接任务和搬家——他们住的都是公司给配的高档宿舍,辞职了就没有这等福利了。 童画面前放着一份申请书。 里面的内容,大概是向上级陈情,强调谢茂的神秘强大、亟需监看拉拢,并列举容舜和谢茂的亲密关系,要求变更任务目标,从监看盛世安全集团更改为监看谢茂(容舜)。 她写好了。可是,她自己也清楚,这个申请书很荒谬,很不应该。 无论谢茂据有什么样的价值和意义,目前都比不上整个容氏重要。盛世安全集团是一个容氏的内部监察单位,她在盛世安全任职,就能全面监看容氏的动向,离开这个职位?极其地不明智。 “舜爸爸……”童画叹了口气。 像童画这样技术超强的特殊作战人员,信仰和心理方面的训练就弱了很多。人都是有感情的。长年累月跟在容舜那样长得好看、人品也不欠费的极品身边,怎么可能不偏心? 跟舜爸爸离开,不现实。上面根本不可能批准。 但是,童画烦恼地把自己扔上床,“不就是打两份工吗!赚外快不行吗!” ※ 回酒店的电梯上。 容舜收到一条短信。 【舜哥,你接受员工兼职吗?】发信人,童画。 容舜冰山脸上多了一丝隐隐的笑容,低头给她回短信:【可以。】 发完短信,一行人走上酒店客房的长廊,所有人都无语了。 以王老爷、黄老爷为首的十多名地府鬼差,这会儿正分成两排,蹲在谢茂的房门两侧。 他们全都背靠着墙,双脚点地,满脸神思缥缈,似乎在思考什么深奥的人生哲学宇宙奥秘。身上全都穿着皱巴巴的廉价西服,看上去就像是守着包工头讨薪的一帮子农民工…… 368.乡村天王(127) 走廊一头布草间的酒店服务员频频侧目, 也是谢茂几人都年轻又长得好, 没有一点儿“吸血包工头”的样子,否则,这看热闹的服务员只怕都要忍不住给“农民工”们出主意,让他们去找法律援助和劳动仲裁, 狠狠告死这群黑包头的。 “有事?进来说吧。”谢茂不想四处树敌, 这群鬼差老爷找上门, 那就聊聊呗。 常燕飞和容舜都很识相,在门前就道了别,回自己房间待着, 没去凑热闹。 就一个不甚宽敞的老旧酒店大床房里,想要挤下十多个人,真挺不容易。好几个鬼差为了挤进来, 不得已打开了卫生间的大门,挨着浴缸、马桶站着——反正对他们来说,墙这种东西?不存在的。要不是怕惹人注目, 他们站门外都行。 “过路神仙老爷慈悲。”王金贵和黄银福打头, 众鬼差齐齐叙礼。 “慈悲。” 谢茂不怎么经心地还了礼,让衣飞石在椅子上坐下。 衣飞石一整天都在锻体减重,晚上又去做笔录折腾, 奔波一天当然是累了。考虑到他血虐的体重和体能,谢茂这种时候都比较注意心疼他。谁都可以没座儿, 衣飞石不能没有。 衣飞石坐下了, 他自己就在另外一张椅子上坐了。 ——满屋子鬼差面面相觑。有这么待客的吗?俩主人自己坐了, 叫满屋子客人全部站着? “您几位这是来……”谢茂问。 “有事向您请教。” 王金贵拿出小招儿偷走的那一块瓜皮,在场的鬼差都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王金贵也想吞,不过,他在福慧粮司待的时间长,不像小毛毛们那么贪婪,忍着口水,问道:“敢问神仙老爷,您的瓜是从何而来?” “有事说事。这东西从何而来,和你们不相干。我也没必要告诉你们。”谢茂不买账。 背后有个满脸杀气的鬼差狞笑一个,说:“那只怕不对吧?这瓜的种子,九天十地只有咱们福慧粮司才有!——这瓜种在阴土之中,就是福慧资粮!你从何而来?植于何处?若是擅自偷盗鬼府之物,只怕不能善了。” 他把完完整整的话说完了,在一边的王金贵才故意踹他一脚,训斥说:“去,懂不懂上下尊卑?这位手持生死册的判官老爷,岂能不知道地府的规矩?还用你来啰嗦?滚出去!” 那彪悍鬼差冲着谢茂冷笑一声,不吭声了,但也没有真的“滚出去”。 主辱臣死。 有人当面挑衅谢茂,衣飞石岂能坐视? 阴阳灯一闪,挑衅的鬼差就被阴火闪烁的阴阳灯,死死扎在了墙壁上—— 这群鬼差显然也知道谢茂不好惹,这才会倾巢而出施以压力。叫个小喽啰前来挑衅,也是怕真的撕破了脸,谢茂手握生死册,极其不好对付。在面对谢茂的问题是,福慧粮司的鬼差们意见也不统一,黄银福主张不要轻易招惹,好好说话,王金贵觉得可以适当地敲打一下。 敲打的结果已经出来了。 谢茂都没有真的出手,阴阳灯一出,鬼差被钉在墙上。 连衣飞石都没想过阴阳灯会这么好使—— 正经说,衣飞石此时能用的阴阳灯,等级并不高。理论上而言,并不能秒杀鬼差这样级别的小神。然而,架不住属性相克。阴阳灯对鬼物阴物混沌系的精怪,杀伤力极大,造成了一个伤害翻倍的效果。 谢茂也没有拆穿这一点。双方过了第一招,对方被镇压,谈判结果就已经注定了。 “我家这位脾气不大好。诸位既然是来做客的,顶好说些客气话。若要反客为主、指手画脚,接下来的事情就不怎么好谈了。”谢茂再次拉着衣飞石坐下来,让他好好喝茶,看上去倒是个和事老。 鬼差们都被钉在墙上的阴阳灯镇住了,闻声知意,多数鬼差都退了出去,不再挤在屋里。 屋子里,只剩下王金贵、黄银福、小招儿与被钉在墙上的凶悍鬼差——除了谢茂和衣飞石,这群鬼差都不敢去碰钉在墙上的阴阳灯,被钉住的鬼差没法儿脱身。 “说说你们的来意。”谢茂继续问。 他不在乎对方挑衅试探自己,这是修界的传统,谁的拳头大,谁的道理才行得通。 修士之间能够通过彼此修行的炁场判断敌我的实力,一旦境界差不多,这种判断就会失误,双方很可能就会先交手,再继续谈判。 当然,这是涉及彼此利益时的做法。普通交朋友,也没有人会摆开阵势先打一场。 这一批倾巢而出的福慧粮司鬼差,显然不是来和他交朋友的。 “您老人家圣明。” 王金贵的敲打计划失败了,黄银福很自然就接过了谈判大权,负责和谢茂沟通。 “咱们是福慧粮司的管带差人,负责鬼魂投胎前种植的福慧资粮。这个福慧资粮嘛,不管是即将投胎的鬼,还是已经在阳间的人,都是越多越好,只是这福慧资粮产量一直不高,大家都是不够用……” 谢茂打断他的话,说:“这我知道。你们拿着我的智慧瓜上来,是要找我做什么?叫我帮你们种瓜?” “在此之前,这个福慧资粮嘛,只能在鬼府阴土中生根发芽,还必须得即将去轮回投胎的鬼魂种植,似我们这样沾染了阳世因果,挂了阴职,嗨,甭管什么嘛,反正就是种不了。您这个瓜呀,我们福慧粮司的各位小差都看过了,在阴界,就是福慧资粮,在阳间,就成了这个……智慧瓜?我们就寻思着吧……” 黄银福压低声音,和谢茂小声商量:“我们那儿有种子。您看,要不……呵呵。” “南橘北枳。在鬼府是福慧资粮,在阳间就是普通的瓜果。你拎着这个瓜皮,下了鬼府,它变成福慧资粮了没有?没有。它不具有福慧资粮的功能。”谢茂觉得这生意可以做,不过,总得抬抬价。 福慧资粮是给鬼魂投胎用的,也只有即将投胎的鬼魂才能种植。否则,这一帮子鬼差为什么不自己种植,非要那么辛苦地借钱给鬼魂,让鬼魂去挖土浇水收获,再让鬼魂还钱给自己? 但是,这也不是说鬼差或者寻常人就不需要福慧资粮了。只是碍于法则,在自己身上没法儿用。 现在谢茂能把福慧资粮变成瓜果,切着直接往肚子里吃,岂能不让鬼差眼馋疯狂?这吃的每一口都是福气与智慧啊! 黄银福就不信谢茂不懂这个道理:“我们给您种子,您给我们瓜。十取其一。”不就是想拿价吗?反正福慧粮司的种子也不是他们自己的,数量还多得出奇,拿来套现毫不客气。 “我有瓜,难道没有种子?”谢茂好笑地问。 黄银福和王金贵都下意识地回头看小招儿,小招儿也木了。对啊,垃圾桶里只有皮,没有瓤儿!那瓜瓤里才有籽,就是种子。人家都把种子好好儿地收起来了,哪里会轻易丢弃?说不得还有树呢! “且这瓜要长成也不易,寻常人一生一世终了,未必能收获一回。”谢茂说。 黄银福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还是想和自家做生意,否则何必说这么多?只是人家要占据主动权。他一直比较忌惮这个要“诛不臣”的判官老爷,腆着脸问:“您老慈悲。可怜可怜小的们?” “这样吧,我列个单子。有些下边不值钱的东西,上边还真找不着。你们照着单子,五年十年给我准备一回,我给你们几个瓜做报酬交换,你觉得如何?”谢茂说。 王金贵急了:“几个瓜哪里够吃?” 谢茂笑道:“这也容易。你可以租我的地。交齐种子,租金,佣金,长出来的瓜都归你。” 种子都好说,福慧粮司里多得不计其数。问题在于,这群鬼差能花用的钱物都是阳间烧下去的,他们哪有什么东西能给谢茂做租金、佣金? “没钱?没钱可以以工抵债,我照工时发薪水给你们。”谢茂终于图穷匕见。 他的想法和童画一样,无非是让鬼差们来做个兼职。 因为来自未来时代,他很熟悉地府的运作情况。地府不是大众心目中以为的朝廷政府管理模式,更像是黑社会社团,一部分势力掌管一块地域,阎王判官会互相打架争地盘,底下的鬼差就是小喽啰,管理很松散——老大都不一定认识全部小弟。 哪晓得这几个鬼差互相交换了眼色,竟然就答应了下来:“好!我们跟你。” 有生死册的,必然是判官。 对这群鬼差来说,跟着谢茂,也就是从一个老大手下换到另一个老大手下混。 反正前老大(判官)神游几百年了,也不晓得以后还会不会回来,大家跳槽另谋出路,不也是很正常的事吗?没老大的日子,真的很难过! piapiapia。 王金贵、黄银福、小招儿,全都掏出自己乌黑色鬼气森森的差牌,跪呈谢茂跟前。 他们的差牌上,一面写着福慧粮司,另一面写着“曲”字。 代表着他们是福慧粮司差役,由曲判官统管。这会儿之所以交出来,就是让谢茂掏出生死册,把那个“曲”字,变更成“谢”字,从此以后,他们就归谢判官管了。 谢茂再次肯定,地府一定是出什么变故了。——哪有鬼差集体跳槽给活人当马仔的? 随后,他就美滋滋地掏出摄灵图册,把三人的差牌全改了。 这到底撞了什么大运啊?我们种植系不单有可能拐到岳王爷,还拐了一水儿鬼差?幻想着以后各系见面,向来门庭寥落的种植系鬼差开道,岳王爷镇门面,谢茂憋屈了多年的虚荣心满足极了。 “吃瓜,吃瓜。”谢茂高兴了,从随身空间里拿出几个瓜,招待刚刚投诚的小弟。 闻到智慧瓜的香气,门外的鬼差们扣扣索索想进来,征得谢茂同意之后,小招儿去开了门,□□个鬼差全都乌泱泱地跪在地上,纷纷掏出自己的差牌,要求新老大收留。 谢茂也不嫌麻烦,一个个给他们改了戳儿,用当初对待阁老们礼贤下士的风度,笑眯眯地招待这群鬼差切瓜吃。——唯有被阴阳灯钉在墙上的凶悍鬼差委屈极了。怎么就把我忘了啊? 那一夜就吃了谢茂二百四十八个智慧瓜,别说瓜皮,渣渣都没留下。 王金贵吃着吃着打个嗝,浑身金光一闪,直接进阶成了鬼校!乐得他在谢茂跟前打滚磕头,拍着胸脯保证,此生必为谢老爷两肋插刀,不离不弃,生死相依……旁的鬼差也都红着眼,嗷嗷打着鸡血。 “行了你们先回去吧,我这儿有个单子,帮我把上面的东西准备好。”谢茂最后说。 王金贵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跟谢茂混,他当鬼差已经快七百年了,地府没什么升职体系,基本上入职是什么地位,永远就是什么地位。与国与人有大功的鬼魂,若是沾了因果无法投胎,流连在地府就是各种阎罗判官,似他们这样有点小功德的普通鬼差,也就是守着地府各种地盘沾点小便宜的份儿。 福慧粮司是个清水衙门,全靠鬼魂投胎前种福慧资粮时欠的钱养着,前几百年还好,人们笃信鬼神,听了各类神职道人指点,会把投胎前欠的账还了,现在呢?好多人根本就不知道欠钱这回事,哪里记得还钱?个个穷得叮当响。 这福慧资粮化身的瓜当然是好东西,他吃了三十个,马上就进阶了!要说全是瓜的功劳,不尽然,他毕竟也修行了六百多年。可是,没有这三十个瓜,他只怕永远也当不了鬼校。 金大腿不抱紧能行么?不管谢茂要的是什么珍宝,他豁出去了,坑蒙拐骗也要给谢茂弄来! “诶,好。您给小的,这就给您尽快送来。”王金贵满脸谄笑。 拿了单子一看,好家伙,还真的都是很寻常的东西,半点不值钱。 阴土,忘情水,黄泉水,血色彼岸花蕊,唯一比较麻烦的,是血河贝。血河贝是血河中自然生长的贝类,指甲盖儿大小,血河落潮时才能捡到。——血河里有很多凶悍的鬼魂撕咬,去捡血河贝得冒点小风险。 “您放心,明儿就给您送来。”刚刚进阶成鬼校的王金贵,无所畏惧! 谢茂真没想过马上就带这批小弟,他最开始就是想要个兼职,有事喊一声,这群鬼差跑出来就行了。现在正儿八经要给他站班,他要来干嘛呀?带去工地搬砖?忙阻止说:“不着急。我这里暂时没弄好,有事喊你们上来,嗯,这样吧,老王,你负责汇报工作,下次不用全都来了。” 小招儿畏畏缩缩地站在一边,欲言又止。 他这么一个超强吸晦气的神奇存在,谢茂舍不得放手:“赵爵伟,你就不要下去了。” 小招儿即刻就笑开了:“老爷慈悲。” 凌晨五点,这批农民工才排队离开了酒店,小招儿很懂眼色地把屋内收拾干净,这才穿墙飘进了隔壁房间。 衣飞石已经困得不行了,坐在椅子上打瞌睡,谢茂低头亲了他一下:“小衣,床上睡。” “……?”衣飞石从迷糊中惊醒,相当不好意思,“我睡着了。” 这不好意思不是因为没待客,而是谢茂还清醒的时候,他居然就公然睡着了。 谢茂含住他脸颊亲了好几口,把他从椅子上抱了起来,二人拉拉扯扯地上了床,谢茂帮他脱衣服:“这都五点了。答应我,今天就不要打拳了,好好休息。咱们不着急。” 看着谢茂近在咫尺的俊颜,衣飞石哪里说得出拒绝的话?这会儿谢茂说什么他都只会点头。 “嗯,不打拳。” “睡吧睡吧。”谢茂把他放进被窝里,拍了拍枕头,安抚他休息。 衣飞石哪里睡得着?目光随着谢茂的身影挪到了床的另一侧,看着谢茂将衣裳脱下来,身边床往下陷了一截,他很习惯地翻身滚进了谢茂的怀里,脸就贴了上去:“先生今夜礼贤下士的模样,似在内阁。” 说起内阁,谢茂也想起了前世服侍过自己的几位老臣,笑了笑,说:“怎么突然说这个?” “能让先生看重的人物,必有过人之处。所以,”衣飞石仰头看着他,“我想,我先前莽撞出手,以阴阳灯制服鬼差,只怕存了几分侥幸。” “原来你也知道自己莽撞了?”谢茂揽住他的身子,低头调笑,“侥幸是侥幸了,不过,没关系的,小衣,你现在打不过他们,再过些日子就不一样了。” 谢茂对着衣飞石其实相当没有原则。此前,他自己实力不够,衣飞石身上没有高级制服和青玉简空间护身时,衣飞石擅自出手,他就要大发脾气,几次跟衣飞石黑脸。现在确定衣飞石不会丢了性命,他就不生气了,衣飞石做什么他都很喜欢。 衣飞石问的就是这个:“先生何时教我呢?” “你不困么?”谢茂问。 衣飞石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他忍不住亲衣飞石的眼睛,柔声说:“现在教,好不好?” “不好。”衣飞石自己求艺心切可以不睡觉,总不能拖着谢茂也不许睡觉,他抱住谢茂也忍不住亲了回去,低声说,“咱们先休息。不过,先生今日教我可好?” “好。”谢茂关了灯,抱着衣飞石眯了一会,突然说,“那你先交学费吧?” ……于是,衣飞石先交了学费。 369.乡村天王(128) 宿贞一直没有消息传来。 容舜和衣飞石跟容家老宅都有联系, 容舜自然是疼了多年的金孙, 衣飞石也是新找回来的大孙子, 家里阿姨每天下午都要打一个电话,问回去吃晚饭么?——显然是宋老太太的意思。 饭当然没能回去吃。统共离家也才第二天。不过, 很意外的是,容家也没有宿贞的消息。 宿贞发现容舜是容锦华的非婚生子, 接下来, 居然就没声儿了?谢茂把容舜扣在身边,就是提防宿贞杀来找容舜晦气。这都快两天时间过去了, 宿贞还没调查清楚容舜和容锦华的“真实”关系?还是,容锦华说服了她, 又或者,她对容锦华彻底失望,顾不上收拾容舜, 正在独自舔伤口? 没人知道宿贞发生了什么事。 容舜不敢打电话,也不敢放松警惕, 老老实实跟在谢茂身边。 大好时光, 谢茂和衣飞石歪在酒店里呼呼大睡, 常燕飞在网站上看动画片,容舜只能通过网络处理公司事务。自从遇见衣飞石之后,为了拜师学艺, 他就已经暂停了自己的一线工作, 这方面倒是不需要做更多的安排。其他需要移交的则是一些决策性事务。 说到底, 这世上也没有一家公司离了谁就不能转, 容舜准备撂挑子,等着接手的副总都在嗷嗷叫。 开完了公司内部高层的通气会,交代了自己会辞职的问题之后,中午一点半,容舜收到四叔容锦轩发来的短信。 【你二叔回京了,安排接机。】 容锦城当然不需要容舜派车去接。 容锦轩这是提醒容舜,你二叔回京了,你小心,他肯定准备搞事情。 容舜将短信删除,没有放在心上。 容锦城想要的一切,都是他主动放弃的东西。不管容锦城想搞什么事情,都和他无关。 容锦轩是容锦城的“心腹”,他传来的消息不会谬误。 晚上七点半,容舜就收到通知。 本周日上午十点,容氏财团总部,最高级别大总裁会议。容舜被要求列席旁听。 这消息把容舜都弄得有些想笑。大总裁会议?二叔也真是想得出来。 大总裁会议是容氏财团最高层级的会议,通常在每年的四月中旬举行,根据当年议题和议程,时间在五到十五天之间。掌管着容氏旗下十一大产业的大总裁都会出席,主要是做年度汇报和未来年度计划。容氏旗下的十一项产业各自为政,彼此没有干涉权限,都只向容毅一人负责。 会议总共有十五席,除了十一位大总裁之外,老二房容冲、容锦康父子,各占一席。 作为主席,容毅独占两席,且有优先决策权。 能够被拿到每年一度的大总裁会议上商量的议题,都是关系到容氏未来发展的重要决策。 在非正常会议时间,临时要求开会,必须三成以上与会成员联名发起。也就是说,容锦城起码串联了另外四位大总裁,才能顺利开这个会议。就为了一个“非婚生子”的问题?简直可笑。 “那你去不去?”常燕飞听完容舜的科普,关心地问。 “今天星期四了。”容舜说。 常燕飞不理解。星期四怎么了? “星期四晚上发通知,要求星期天上午开大总裁级别的会议,如果没有合理的议题,这个会议90%会流产。主管矿业的陆总目前在非洲,和当地七个政府总共二十八位A级政府要员预约了见面日程,主管能源的胡总正在访美,华夏时间本周日,也就是会议日期,他要和国务卿晚餐……” 容舜手里有个PAD,记录着大部分容氏大总裁的日程,他的盛世安全集团为所有大总裁提供安全服务,这是近水楼台。他把几乎所有大总裁的日程都理了一遍,连宿贞都在周六有一个省部级的公益慈善活动,当然,宿贞这种状态,大概率不会出席,则会改为她的副手代劳。 真正处在财团顶端的各个大总裁,每一分钟都宝贵无比,日程安排得极其紧凑,哪可能说改就改? 倘若容氏发生了核爆级别的震荡,这些大总裁大概会立刻更改行程,飞回来商量对策。就容锦城盘算那点小九九,人家未必给面子——你们家争夺继承权,关我们屁事啊?谁还贪个从龙之功不成? 三成席位联名就能要求临时会议,可会议没有七成人员出席,半数以上投票,决议皆无效。 “那他……这是想羞辱你?”常燕飞也不傻,顿时明白了其中的道道。 容舜准备在下周一正式递交辞呈,容锦城就通知他周日列席旁听大总裁会议,用意很明显。就是要趁着容舜还未离开容氏之前,利用职权对容舜进行霸凌。——别的人都能一摔工作牌儿说老子不干了,容舜不行。只要他承认自己是容家的人,他就得老老实实去交接收尾。 当然,如果容舜不承认自己是容家的人,直接翻脸离开,容锦城只会更高兴。 可容锦城仅仅是为了羞辱容舜?容舜不这么认为。 他一定还有更明确的目的和利益。 容舜不关心。因为,他根本就不打算去旁听。 ※ 接下来两天,谢茂和衣飞石都没有出门。 出于关心和礼貌,容舜和常燕飞先后去敲门问候过,见谢茂在指点衣飞石修炼,都没敢打扰。 “世有大道三千,书、画、草、木、顽石、尘埃、喜、乐、悲、愁……皆可成道。有人读书入道,有人杀人成道,也有小姑娘绣花儿养鸟成道。道分大小,不分贵贱。便是躺着睡上一千年,若能悟道飞升,也不比锻体炼性弱上几分。” “你本就有箭术九说的做底子,原先我也想教你以武入道,这些日子,我又改了想法。” “武道入圣,囿于肉身。这世上处处不安全,你来了就是快二十岁的年岁,不大磋磨得起。箭术还得再练,不过,内术就暂且不要从武道了。我授你一卷《拾鬼术》。” “世上对鬼道多有偏见,以为旁门左道。其实,人生则灵,死则鬼,鬼道有轮回。” 谢茂一边说,一边握住衣飞石的手,说:“这世上道法共有三系,祷系,鬼神系,风水系。说穿了都是对天地法则的领悟,对道的掌控。你不要对鬼道有偏见。” 衣飞石听他推销得这么热切,说:“我没有偏见。” 谢茂就把《拾鬼术》教给他,这是本入门心法,全篇只有七百多个字。 谢茂念一句解释两句,深入浅出,最重要的是,二人极其有默契,衣飞石很熟悉谢茂的表述方式,一些言辞不能尽叙的奥妙之处,谢茂做个表情或是姿态动作,衣飞石马上就get到了。 他只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衣飞石便了然于胸,照着心法默默行气,身上各处经脉就发出啪啪的声响,跟豆子在锅里炸开似的。 最终,衣飞石冲着窗外的斜阳吐出一口浊气,再睁眼时,双眸中就有冷森之气迸出。 “成了。” 谢茂半点不意外。 以衣飞石的天资,一日竟功简直不算奇迹,是正常水平。 “《拾鬼术》是鬼道基础,能采炼鬼气,拔阴催阳。大成时,穿行阴阳,执掌轮回。你不要小看它,好好修行。这心法能伴随一生,直至飞升。”谢茂说。 都说百日筑基。 衣飞石不一样。他从接触《拾鬼术》到筑基,只花了读通经文的时间。 就仿佛在不了解的领域,他不能生而知之。但,只要谢茂帮他揭开那层遮挡的轻纱,他立刻就能了解眼前所见的一切奥秘。 在修行一途上,他不存在“理解”问题。只要谢茂给他真本,他就能完美拆解复原,举一反三。 衣飞石仅仅读了《拾鬼术》一遍,瞬间筑基成功,他进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玄妙境地。 在前世修习《箭术九说》时,他也一度接近过这种状态。那种与天地融为一体,说不出的清凉惬意,又欢喜又愉悦,仿佛知道所见者一切秘密的滋味,恨不得天长地久。 这就是修行的快乐。 难怪修士宁可摒弃七情六欲,也要孤身向道。这种滋味太销魂,比一切情爱都美妙。 只在想起“情爱”二字时,他心底陡然出现谢茂的身影,立刻就醒了过来。竟有一丝怅然。 “怎么了?”谢茂见他神色迷离,关怀地问。 衣飞石将自己的感受说了一遍,谢茂又惊又喜,笑道:“这就入悟了。” 哪怕是修士,想要进入衣飞石那样的状态,也并不容易。需要一些机缘,需要许多累积。而经历过那种状态之后,以后再想进去,就容易得多。在入悟状态下,修者很容易越出自身的樊笼,自由地思考道之奥妙,非常难得。 “初时都是寂寞的。因为你只能感知自己,感知身边有限的东西。比如说,风雨,光影。” 谢茂搂着他,驱赶他自入悟带来的孤独,“不要害怕它,不要焦躁急切。等你修行再精深一些,就能感觉到我的存在。我能像风一样吹拂你,像光照耀你,小衣,我会是你的道侣。修行路上,永远与你在一起。” 衣飞石就怕修行之后断离情爱。入悟的感觉太好了,好到让他心惊。他甚至奇怪,谢茂为什么能在入悟之后,还愿意回到尘世中来?那种融入天地间的孤独寂寞,让人享受! 谢茂的解释打散了他的顾虑。 独自入悟,忘情绝爱,那当然不好。可是,和谢茂一起享受入悟的滋味,那就太好了。 为了这一日早早到来,他也要努力修行! 谢茂一边揉他的后颈,一边和他吹嘘:“修鬼道是讲天赋的。我前些日子就看出小衣与鬼道神炁相伏,今日一试,果然如此。你好好练,不要嫌弃它看着太简薄,所谓大道至简。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道,写得越详细越高深的修法,越是带着著者的心意想法,未必适合你。” “反正你就照着学。若有余力,我还要再教你别的。” “这世上别的修者,生在那个家族学哪家的功法,比如常燕飞,他其实比较适合祷系功法,生在常家,就只能由符道入了风水系。你不一样啊,小衣,”谢茂抱着他窃笑,“你想学什么功法,我就教你什么功法,只要学费交足了……” 衣飞石原本很认真地听着,闻言哭笑不得。明明对先生很热情啊,为什么总觉得我避宠? 谢茂一直在敲打衣飞石,要他认真学习《拾鬼术》,不得轻慢。 衣飞石原本也不曾看轻这本心法,短短七百多字,句句古拙奥妙。哪怕已经筑基了,嚼来依然唇齿留香。现在谢茂这么认真地敲打,衣飞石越发慎重起来。 这本心法名为《拾鬼术》,实际上,讲授的是天地之间最重要的阴阳之道。虽然主要讲“阴”,但由来阴阳相生,阴阳相对,就如镜之两面,懂得了阴之道,自然通晓阳之道。 如谢茂所说,这是一本能够修至飞升的顶级心法。 ……怎么都觉得,似曾相识?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先生所说的,我对鬼道的天赋?衣飞石没有太在意这种感觉,他很喜欢修鬼道。 天赋与喜爱叠加造成的威力是惊人的,短短两天时间,衣飞石就将《拾鬼术》修成的鬼气与当日在烟水世界刷来的特殊物质进行了糅合,淬炼。 容舜和常燕飞再次讨论周日去不去大总裁会议时,他体内烟水世界刷来的奇特力量就彻底淬炼完毕,能够在鬼气与神秘力量之间,自由切换。 谢茂看着他盘膝坐在床上,一会儿画海魂印,一会儿玩弄鬼影,也只能叹气。 有一个天资如此恐怖的未婚夫,朕压力也很大呀! 370.乡村天王(129) 谢茂给在启平镇的朱警官打了电话, 表示想在镇上买一块地建厂。 朱警官很热心地给他发了几个网址,有当地国土局公示出让的工业用地,也有几个在网上执行拍卖的土地,说:“镇上去年才新规划了一个工业区,叫东岱工业区, 地不少。你还得自己亲自来看。” 启平镇位置比较偏,距离杭市两小时车程,离最近的高速入口也有十多公里,土地确实不紧张。 衣飞石蹲酒店里修炼,谢茂网购了一个笔记本电脑,认真研究土地出让程序。 后来他发现这事儿自己完全做不了, 第一件事得注册公司, 再找人帮着做申请材料, 否则连买地资格都没有。那当然是去启平镇当地注册公司更好。 谢茂敲了敲对门, 把容舜招了出来:“来帮我注册个公司。” 常燕飞立刻扔下动画片,跟着过来凑热闹:“老大, 我要投资。我要当股东!” ……就你那二十万? “好啊。”谢茂没有嘲笑他, 满足了他当公司股东的愿望。 容舜也没有经历过创建新公司的过程, 不过, 他打算另立门户, 这些天也在政府服务网站查询工商税务等申办流程,并且已经开始做工商注册。谢茂找他也算轻车熟路。 目前面临的第一件事, 核名。 所谓核名, 就是递交申请, 查一查申请的公司名是否与库里已注册的名字重复。 首先,得有一个公司名字。 “翻得准!” “信达雅!” “轻松学外语!” 刚刚上任的“股东”常燕飞激动异常,连连出主意。 谢茂在启平镇注册的工厂,主要是为了生产翻译固件,至于叫什么名字,谢茂真不大在意。不过,叫什么翻得准,也太蠢了点:“你看着办吧,不叫‘翻得准’就行。” 最终容舜综合了常燕飞和衣飞石的意见,公司名称被决定为,第一翻译。 “叫第一好,我们以后拍电影,就叫第二电影公司!能开到一百个公司吧?”常燕飞依然美滋滋。 容舜不想理他。因要去启平镇买地,注册资本填了一千五百万,股东就石一飞和常燕飞两人,分别出资95%和5%,线上提交了核名申请。 “通过之后,再提交材料。”容舜解释。 那就没事儿了?谢茂看看容舜和常燕飞,觉得这俩被关得有点可怜。 这两日衣飞石都在修炼。和减重不同,修行入门是最重要的时刻,万一走偏了道,谢茂得立刻发现拉回来,半点不敢轻忽,所以,这两天谢茂也就守着衣飞石,二人都没有出门。 他俩蹲在酒店房门紧闭,被勒令不许离开二十米范围内的容舜,当然也就出不了门。 常燕飞倒是没什么禁令,只是,他为了凑那笔投资款,轻易不肯动用存款,天天哭穷,不是蹭酒店服务,就是用容舜的手机点外卖。——出了门就得花自己的钱,他才不出门。 “这要没什么事,出去散散?”谢茂心情好的时候,还是很心疼小孩儿的,“你们有什么事要去处理么?” 常燕飞想去看电影,不过,他觉得假表弟比较可怜:“老大,他们家二叔回来了。” 容锦城? 谢茂还记得这个人。 在杭市见过一面,扮演着好爸爸的角色,来请衣飞石去跟他儿子容禹帝继续拍戏,在京市又见过一面,团圆宴上,看着老婆出面挑事挤兑长嫂,自己缩背后,客客气气地做好人。 要说多厉害,谢茂没看出来。 容锦轩那么大一个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内鬼,在他身边搁了十多年,他都不知道,这能是明白人? “是吗?”谢茂不怎么感兴趣地搭腔,换了话题,“想去哪儿玩?” 这一天,天气不错,晴空万里。 容舜调了一辆商务车来,拉着一车人去京郊水库踏青,就在岸边烤蟒蛇肉吃。 这回小招儿就不感兴趣了,站在水边,看淹死的水鬼。衣飞石修炼拾鬼术之后,对鬼魂特别敏感,哪怕对方身在鬼界没有越界显形,他也能隐隐约约感知到对方的存在。 “来吧,玩个游戏。”谢茂与衣飞石坐在一张防潮毯上,挨在一起,“我扔石头,你猜数。” “猜什么?” “猜我一颗石子砸‘过’几只鬼。” 不是砸中,而是砸过。 阴阳两个世界互不干涉,石头在人间飞过去,鬼界的鬼魂并没有感觉。 ——如果鬼魂有感觉,被石子砸中了,反应必然会更强烈。正是因为它们没有感觉,想要衣飞石去猜测究竟“擦过”了几只鬼,非常考验认知力。毕竟,衣飞石现在还不会开天眼,看不见阴界一切。 “好。”衣飞石一口答应下来,丝毫不怵,“若我赢了呢?” 谢茂四下看了一眼,说:“你若赢了,我下水给你捉鱼,烤好,喂你吃下肚。” 衣飞石笑了笑,说:“这么冷的天气。我只能输了。”他当然舍不得谢茂下水去捉鱼。 “那你想赢什么彩头?”冷不丁被衣飞石用蜜糖糊了一脸,谢茂说话时,声音目光都是甜的,一只手下意识地轻轻抚摸衣飞石的腰身。 衣飞石凑近窃语数声。 谢茂听得心肝都酥了,憋着笑说:“好啊。”又忍不住说,“那我也只能输了。” 容舜老老实实地烤肉。 真是没眼看。常燕飞把没撒盐的蟒蛇肉从钢签上解下来,放在盘子里,黑猫已按捺不住地低头撕扯,立刻就被烫了舌头:“黑哥,你这是猫舌头啊,我给你生的怎么样?” 黑猫抬头翻了个白眼:“蟒血寒凉,生吃伤身。” “我听说蛇身上很多寄生虫。黑哥,你眼神儿好,你给瞅瞅……” 黑猫把他手里的蟒蛇叼进盘子里,很快就吃了个光溜溜。常燕飞也不生气。 这蟒蛇肉确实是好东西,修行好几百年的妖物呢。几百年的蟒蛇,那就肯定是巨大的一条。老大不是爱藏私的人,保管够吃。他看着认认真真把着二十多串蟒蛇肉签子烧烤的容舜,这不,多着呢。 谢茂和衣飞石已经开始玩扔石头的游戏了。 “三。” “八。” “一。” “没有。” “一。” …… 谢茂果断认输:“全中!我输了!” 愿赌服输。 谢茂用嘴叼着蟒蛇肉,一口一口喂衣飞石吃,吃着吃着就倒在了一起。 真心没眼看。常燕飞躺在防潮垫上,看着黑猫贪婪地吃着蟒蛇肉,浑身放松。 他想,这样的日子,真好啊。 电话响了。 谢茂不耐烦地爬了起来,左右掏了半天,才从扔在角落的包裹里找到自己的手机,来电号码未知。 他接起电话,齐秋娴的声音传来:【谢主任,你旷工五天了。】 五天?谢茂算了算日子,说:“够开除了吗?” 这句话把齐秋娴噎得,好半晌才说:【兄弟们都在等你。】 没等谢茂说话,电话就挂了。 谢茂也没摸清齐秋娴这是什么路数,他肯定不会再给特事办卖命,出任务是不要想了。至于负责主食组的修炼培训,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就算特事办不让他负责,他也会抽空私下对馒头等人特训。 如果真因为旷工就把他开除了,……意外之喜? 两分钟之后。谢茂的电话又响了。 【喂,喂!老大,我是煎包!你啥时候来上班啊!兄弟们嗷嗷待哺!】 “……” 【老大,我是馒头。】 【我是花卷。】 【我是粢饭团……】 …… “叫齐妈接电话。”谢茂无语了。 下一秒,齐秋娴就接了电话:【什么时候来?】 “每个星期上一天班,给我报销来回机票。”谢茂说。 齐秋娴很惊讶:【你要去哪儿?】 “我一家子人要养呢,就特事办这点薪水……下海挣钱不行?”谢茂没好气地说。 【你是国家公务员,根据《公务员法》,不能从事或参与营利性活动,在企业或者其他营利性组织兼任职务……】 “我是‘秘密’公务员。”谢茂强调。 齐秋娴哑口无言。特事办这么特殊的组织,很多违规操作都是无法避免的。比如当初谢茂在顶呱呱食品厂担任保安,根据公务员法也是不合法的行为——但,那是工作需要。 【你要做什么生意?需要组织帮忙吗?】齐秋娴和丁仪不同,她很懂得如何跟谢茂打交道。 “需要的时候,再找组织帮忙。”谢茂也不避讳走走关系。特事办,这可是能和中南府搭上关系的特殊部门。齐秋娴给面子,他也不至于得寸进尺,“下周一,我去上班。” 齐秋娴提醒他:【今天星期六了。】 “后天见。” 挂断电话之后,谢茂就看见容舜欲言又止的表情:“怎么了?” 衣飞石还记得容舜的安排,解释说:“阿舜下周一要去公司交辞职信。” 一整个星期,所有的内部会议沟通,容舜全部都通过网络进行。辞职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真的不出面,总得去公司一趟。 “我不记得了,你就直说。我是能吃了你?”谢茂没好气地拍了容舜脑袋一下,重新拨通了齐秋娴的电话:“周一临时有事。下周二上班。” 【……好。】齐秋娴觉得,她并不是在找旷工的下属,是在伺候老板。 ※ 这天夕阳特别好。 吃了一顿烤蟒蛇之后,容舜又切了瓜果,泡了谢茂拿出来的香茗。 小招儿就守着白瓜啃了好几个,容舜带来的垃圾堆都没派上用场,渣渣都被啃干净了。 除了谢茂、衣飞石,余下二人一鬼一猫都吃得肚皮溜圆,懒洋洋地躺在防潮垫上,话都不想说,看着天边渐渐西侵的落日,舒服得直叹气。 “先生。” “嗯?” “我有些不好的感觉。” “……?”谢茂放下茶杯,看了看衣飞石的脸色,“我没觉得哪里不好。” 一个人是否倒霉,从气色上就能体现。 有小招儿这么个吸取晦气的大杀器在,衣飞石根本不存在倒霉这回事,玩抽卡游戏简直让防外挂机制怀疑奖池出了问题。现在,衣飞石吃饱喝足,休息得很好,且才刚刚筑基,气色那是相当好。 气色好。脸色不大好。 从刚才扔石头的游戏之后,衣飞石就有些恍惚之色。 容舜和常燕飞都能守在谢茂身边殷勤地解肉递茶说笑,只有他很沉默,基本上不怎么说话。 ——这也是谢朝时养成的习惯。人前衣飞石话很少,总是安静地守在谢茂身边。 因此,谢茂也没察觉出他有哪里不对。 衣飞石有一些很不好的感觉。 宽阔平静的水面深不见底,小招儿一直在找水鬼。 衣飞石的心就似堕入了那一湖冰水中。包裹他的,不是冰冷的水,而是无边无尽的恐惧。 他有一种感觉,这本《拾鬼术》,他修炼得越深,修为越高,就离着深沉于尽头的恐怖越近。那是他通向毁灭的路径。 怎么可能呢?陛下绝不会害我! 可是……他的感觉那么清晰,那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怖。未知的恐怖。 他很想和谢茂讨论此时的感觉。心底又有一种声音在镇压着他,警告着他,你不能说。 衣飞石低头,再抬头时,已经恢复了正常神色:“或许是我感觉错了。” 谢茂轻易不占卜。 不过,衣飞石说感觉不好,他绝不可能当做寻常事。 谢茂当即起了一卦,在衣飞石和容舜身上各看一眼,说:“容锦华转鬼修了。” 容舜不大明白。常燕飞耸耸肩,说:“他不是不能投胎吗?转鬼修是唯一的路啊,否则要游荡世间,做孤魂野鬼了。” 衣飞石明知道自己担心的事和谢茂占卜的事,并不是同一回事,依然顺着谢茂的话接了下去:“妈妈至今没有消息。” 宿贞气势汹汹地抽了容舜一管血,此后就失去了联系,谁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容舜小心翼翼地问衣飞石:“老师,您能给妈妈打个电话吗?” 打不通。衣飞石摇头。 “那您能再起一卦,算算妈妈的情况吗?”容舜再问谢茂。 谢茂也摇头。如宿贞这样的修士,她的命运已经不在天数之中,由她自己掌握。 总这么把容舜约束在身边,也不是长久之计。可把宿贞召来解决问题?清官难断家务事。家从来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谢茂也没了郊游的兴趣,说道:“收拾了,回去吧。” 把宿贞召来,行不通。把容锦华召来,总可以吧? 这坑儿子的亲爹,既然已经转鬼修了,还能假装人死如灯灭吗? ——起码得说清楚,他把宿贞摆平了没有,对吧? 371.乡村天王(130) 谢茂在酒店中立坛召见容锦华, 左招右唤皆不至。 在旁围观的常燕飞向一头雾水的容舜解释:“老大这么强的招摄,我也是平生仅见。这样都招不来姑爷,只怕是被拘住了。”还能被谁拘住了?当然是宿贞呗。 人家夫妻两口子打架,当小辈的谁敢去搀和?容舜这身份更尴尬了,只能默默。 衣飞石出于人伦, 比较担心容锦华被宿贞弄死。谢茂可不讲究这个。容锦华这么坑儿子的爹,要真被宿贞打死了那也是活该。儿子治不了你,老婆还治不了你? 何况,他反驳了衣飞石一句:“容大先生死了十多年了,你担心什么?” 谢茂已经招摄过容锦华一次,没招来。衣飞石总不能为了容锦华和谢茂吵架, 也是哑口无言。 于是, 各回各房间, 自由活动。 这天是星期六。 距离容锦城提议召开的容氏大总裁会议, 仅有不到十四个小时。 容舜根本不打算去凑热闹,他不提, 常燕飞也没有多嘴, 消息被死死地捂在了他们的客房里。 谢茂与衣飞石对此一无所知。 次日清晨, 衣飞石照例早起锻体, 这回没去健身房, 因为,谢茂也起床了。 衣飞石就在房间里打拳, 他于体术上是宗师级高手, 随时都能替自己调整运动方案, 方寸间也能施展得开,就床前椅边的位置,就足够他拳风赫赫振出一身热浪。 谢茂去洗手间冲洗更衣,换上轻便的衣裳,重新坐回了床上。 ——没办法,衣飞石修行天赋太高,谢茂敲打敲打自己懒了多年的骨头,不得不振奋些努力修行。至今衣飞石用各类道符时,祈祷信仰的对象也非鬼非神,独是谢茂。 谢茂觉得吧,照着衣飞石这突飞猛进的修法下去,伺后衣飞石再祈道法时,他这个神主撑不住。 基于此,原本想在红尘中漫步随行缓缓图之的谢茂,终究还是决定发奋了。 谢茂是正儿八经的种植系修者,他的修炼的本经是《生生不息经》,专修世间万物生发之气息。 他平时不修行时,真元也会在体内循循相生,时时不绝。所以,其实也不是外人看着那么懒散,正经每时每刻都在修行。只是这种被动的修行不如专心打坐时效率高。 现在谢茂老老实实坐着气入冥思,啸行紫府,庞大的炁场难免会对附近的天地万物产生影响。 他专注修行不到半分钟,隔壁的鬼差小招儿和常燕飞都被惊动了。小招儿直接贴在墙壁上,贪婪地吸收着风中散逸的真气,常燕飞也连忙关掉电视,脱掉鞋袜,踏在地上,觉得还不够,又打开了窗户,运行真诀,吸纳天地真炁。 正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修行也是如此。多少高功大德修行时,都有奇物异类膜拜窥伺。 容舜完全无法融入这种狂热的修行氛围。 他的手机和PAD一直被信息刷屏。 据容舜推测,容锦城提议召开的这次大总裁会议,九成开不起来。然而,出乎意料的是,昨天深夜,有四位大总裁抵达了京市机场,截止到今天上午八点钟,又有三位大总裁赶回了京市。 容氏总共只有十一位大总裁,容锦城联络了其中四人共同提议开会,他们昨夜赶回来不奇怪。 剩下这三位呢?居然是连夜飞抵华夏,就为了这次会议。 这消息惊动了不少业内,新闻媒体嗅到风声蠢蠢欲动,容舜以为容锦城会打舆论战,然而,没有。容氏很快就公关结束,没有一条新闻泄露容氏十一位大总裁临时会议的消息。 这种反常让容舜有些心神不宁,他不知道容锦城想做什么。 但是,让容氏另外九位大总裁都跟着关心的问题,绝对是大问题。 去,还是,不去? 看着几位大总裁相继抵达容氏总部大厦的消息,容舜的心渐渐安定下来。 和那几位叱咤风云的业内大佬相比,他容舜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菜鸟。就算他去了大总裁会议,也无法左右任何局面。所以,他去或是不去,根本没有太大意义。——除了有可能被容锦城羞辱之外。 一旦想明白这个道理之后,他就不犹豫了。 所有人都在修炼,容舜也干脆换了运动服,在房间里做训练,出了一身汗。 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是,当天下午一点半,容氏大总裁会议就通过了一项决定。 会议决定,免除容冲、容锦康在容氏董事会大总裁会议上的投票权。 这消息简直是个地震。 容家两线发展,长房从商,二房从政。容毅、容冲两兄弟感情非常好,从来不吵架。 名义上容氏财团的一切都属于长房,可二房哪年不会分润巨额利益?所谓的会议投票权也就是个意思,早些年容冲在位置上的时候,在容氏拿着投票权的只有容锦康一个,也并不影响老二房对容氏财团的话语权。现在大总裁会议把老二房踢出局,这代表什么意思?两房要撕破脸了? 最令人费解的是,为什么啊?! ——容锦城提议开会,大总裁们纷纷赴会,干脆利索地通过决议,把老二房踹出去。 神经病啊。 消息在下午三点于容氏内部公示,收到消息之后,不少人都给容舜打电话,询问情况。 容舜自己都一头雾水,他哪里知道是为什么?因为要离开容氏,他也不能回家里询问,表现得似乎很想染指容氏继承权似的。然而,他毕竟是长房的孙子,依然不少人会找他探问口风。 为了不打扰几间客房里狂热的修炼气氛,容舜手机开了静音。 静音也没什么用,电话实在太多了。 隔壁房间的谢茂都被惊动了出来,问:“发生什么事了?” 容舜先赔罪道歉,把容氏发生的变故说了一遍。 谢茂倒是对容锦城颇为改观了。倘若容锦城回京市是为了对付容舜,这格局委实太小,实在让人看不起。现在他一鼓作气把老二房怼出局,谢茂觉得,这家伙有两把刷子啊。 说到底,不管容冲在政界有多少资源,他已经退了。人走茶凉。 容策虽也从政,可他年纪还小。华夏政界是讲究资历的,三十来岁的年轻人能有多少份量?且慢慢熬着吧。能不能熬得上去,还得看运气怎么样。 不过,谢茂也很惊讶的是,容锦城为什么要对付老二房。 ——难道他找到了更粗的金大腿?这金大腿粗壮到能说服容氏的另外九位大总裁? 谢茂问:“会议结束了吗?” 容舜被问得一愣。会议决议都公示了,应该结束了吧? 他看了集团内部信息网,意外地发现,大总裁会议居然还在继续。 说话间,时间滑过下午五点。 容氏内部网络,再次公示大总裁会议决定。 会议决定,授予谢紫初女士、盛世安全集团总裁容舜先生,董事会会议投票权,各一票。 寂静无声。 容舜脑子乱了一拍,下意识地拒绝:“不,我已经要辞职了……” 衣飞石这会儿也已经打完拳,洗了澡,换好衣服过来。接过容舜手里的PAD,将消息往上翻了一圈,说:“妈妈去开会了?” 容舜在得知上一个免除投票权的决定之后,就一直在接电话,后来又和谢茂说话,没怎么顾得上秘书发来的即时消息。所以,他并不知道,宿贞是在两点左右抵达了会议现场。 给他发消息的秘书也只能在会议室外边等候,除了会议列席者,谁都不知道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做出第一个决议时,除了容冲和宿贞,所有拥有投票权的成员都出席了,包括容锦康。 第一个决议之后,宿贞也抵达了会议现场。换句话说,授予谢紫初和容舜投票权的会议决定,是在宿贞在场的情况下通过的。 这两个会议决定让所有人都看不懂了。 夺去了容冲、容锦康的投票权,似乎是要踢老二房出局,怎么又给了谢紫初投票权? 谢紫初是容冲继妻,容锦康的继母。在容家非常低调,几乎没有存在感。给她投票权,不等于又把投票权还给老二房了吗? 最重要的是,容锦城为什么会把投票权给容舜?他应该和容舜撕逼啊。 宿贞也不应该同意把投票权给容舜吧?就她那个一言不和就开打的脾气,会议居然顺利进行了? 容舜看不懂。 衣飞石看不懂。 连谢茂都看不大懂。 “找个看得懂的吧。容氏总部的安保工作是你们负责吗?”谢茂问。 盛世安全集团负责为容氏财团旗下大大小小几千个子公司提供安全服务。一般来说,容舜不会做违规操作,都要辞职了,还做小动作……瓜田李下说不清楚。现在,不做小动作不行了。 容舜给张伟强打了电话:“想想办法。” 容氏的大总裁会议室内,不允许有任何监控摄像设备,连所有总裁都要交出手机等电子设备,秘书统统在别室等候。不过,既然是举办会议,当然有会议纪要。容氏大总裁会议的会议纪要是手写的,由专门的会议秘书负责。 容舜没打算去参加这个“自取其辱”的会议,他的一帮子好兄弟可不这么想。 ——容锦城要弄我们舜爸爸,必须知己知彼! 张伟强没有亲自去现场,全世界都知道他是容舜的心腹,他去了惹眼。 不过,负责会议现场安全的,是张伟强同一支部队退役的小兄弟,工作也是他给介绍的。 在做安全检查的时候,那小伙子在陆总裁身上放了个目前全球最先进的窃听贴片,又在负责做会议纪要的秘书身上放了个微型摄像头。主管安全的部门决定撬墙角,监守自盗不要太简单。 张伟强的“工作”都是背着容舜做的,现在容舜要他想办法,他的办法马上就送来了。 一份整理过的录音,一份完整的会议纪要。 …… 事情和海族、和那项净化海水的新能源技术有关。 容锦城用伦敦、迈阿密、伊尔库茨克的爆炸新闻,召回了所有在外的大总裁。 容氏财团名下的十一位大总裁,容锦城主管农牧业,宿贞主管教育,其余九位,则分别负责容氏的矿业、能源、制造、建筑、交通、服务、金融、科技、娱乐九大产业。容锦城和宿贞不论资质能力如何,毕竟有容氏嫡系的身份加持,另外九位大佬那就真正是一路过关斩将才坐稳了自己的位置。 那九位大佬都有属于自己的智囊团和情报人脉系统,前不久发生在三地的爆炸吸引了全球的目光,真正处于行业顶端的大佬,都知道一点影影绰绰的消息。 何况,国内已经在筹备淡水净化能源小组,专门负责这个大项目了。 容氏本就是依靠着政府扶持才发展壮大的企业,事关未来能源技术,也事关容氏未来与政府的关系,所以,几位大总裁都很拎得清,立刻安排日程飞了回来。 容锦城在会议上,抖落了一件非常可怕的旧事。这件事直接导致了容冲、容锦华投票权旁落。 谢紫初在大学时,因天资和聪慧,十分被她的导师杨绘教授看中,大二期间,就进了杨绘教授的实验室。非常不幸运的是,杨绘教授当年研究的课题,就是海族淡水净化能源的某个分支技术。 谢紫初在大三时,就成了实验室的课题中坚力量,杨绘教授甚至为她申请了秘密研究基金。 即将出结果时,谢紫初出事了。 如果这项涉及海族的淡水净化能源技术,一直没能成功,没能创造价值,以前的一切过去了就过去了,谁在乎一个根本没有出结果的研究员?可是,现实是,这项技术不单成功了,看上去还很重要。 既然有论功行赏,难免也有人会追究从前的责任。 ——没人知道当初容锦康的婚前狂欢是否存在间谍活动,但,就目前看来,容锦康当年闯的祸,可不止是□□女大学生。他还涉嫌泄密以及危害国家重大研究课题。 容锦城和老二房有宿怨。 当初容锦城想要盛世安全集团,容毅和容冲两兄弟联手做戏,故意用“容锦康想入局却被容毅拒绝”的把戏,把容锦城也拒之门外。 待容舜长大之后,容锦城才渐渐回过味来,知道自己被爸爸和二叔耍了! 容锦城不会对付他的亲爹。爸爸的利益就等于他的利益。 他想要对付的,一直都是老二房。可是,就算整个容氏都知道容锦城是要找老二房晦气,故意要踢老二房出局,谁又能说,别追究过去的事了? 容锦城没有公布谢紫初的照片,然而,他口述的过程,就足够骇人听闻——有些事,在灯红酒绿时,身体力行也觉寻常,几位大总裁也都是享尽人间美色的玩家,但是,你不能在严肃的场合描述。 容氏最有权势的几位大总裁坐在圆桌上,各人衣冠楚楚,听容锦城说当年对女大学生的残害…… 那感觉,只有一个:丧心病狂。 难为容锦康居然也能稳稳地坐着,没有夺门而出,也没有和容锦城对掐。 录音里,甚至能听见他低沉的声音,承认说:“我错了。” 容锦城带来了一份淡水净化能源技术小组的招标书,他有门路,要带容氏坐上这一班顺风车,跟着新能源技术一起腾飞。前提条件是,容氏不能容忍对国家不忠诚、道德有瑕疵的成员。 容冲、容锦康的投票权,被在场所有人投票通过免除。 包括容锦康自己。他也投了赞成票。 第一项免除投票权的决议结束之后,容锦康就离开了会议室。 大总裁们感兴趣的,其实是容锦城带来的那份招标书。目前国家淡水净化能源技术小组还在筹备阶段,容锦城能拿到招标书,这关系本来就很玄幻。具体是个什么章程,大家都很好奇。——在华夏境外,三个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境内发生爆炸,这事儿也够震动的。 容锦城就用这份招标书吊着所有人的胃口,继续讨论多出来的两席投票权。 最开始,容氏大总裁会议就只有十三席。 除了主管十一个产业的大总裁之外,身为主席的容毅握有两票。 后来容毅为了老二房专门增加了两票,实际意义也不大。因为,主席容毅虽然只有两票,根据会议章程规定,主席拥有优先决策权。 也就是说,会议投票出了结果,主席也可以当它当废纸。 ——主席已经“优先决策”了,根本不需要会议讨论。 与会大佬都很明白,容锦城这是要好处来了。多出来的两票,八成得给容锦城。 容毅一直没有说话。几位大总裁也不想得罪容锦城,你们老容家的事儿,自己处理呗。我们看情况投票。反正各人管各人那一摊子事,容家二代进公司的少,三代还没长起来,想要瞄准他们的位置,起码还得十好几年。那时候都可以舒舒服服地另立门户退休了。 容锦城很得意,形势一片大好。 他已经想好了,这投票权,他要给弟弟容锦时弄一票,妹婿容褚鹤怀弄一票。 都是长房骨血,容毅老爷子不会反对。 让他始料未及的是,收到公示之后,宿贞来了。 宿贞提议,投票权应该给谢紫初。 既然当初有破坏国家重大研究的嫌疑,善待苦主,让苦主帮着容氏说话,才是最好的处理方式。把容冲、容锦康踢出局算个屁啊?有本事你让容毅登报和容冲断绝关系? 容锦城一万个不愿意,不过,宿贞的提议被容毅采纳了。 除了容锦城,在场全票通过。 至于第二票,宿贞提议给容舜。 全场寂静。 听到录音的这一段时,容舜的呼吸都差一点没了。 谢茂和衣飞石也很意外,二人对视一眼,衣飞石想的是,不管哪朝哪代,妇人总没法儿跟丈夫相争。马氏当初对着衣尚予服服帖帖,宿贞这么彪悍的女人,竟然也被容锦华驯服了。 谢茂想的则与衣飞石截然不同。他觉得……容锦华应该已经彻底失去宿贞了。 “宿女士,据我所知,容舜并不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好像还没有上大学?”容锦城嘲笑。 这是容氏的大总裁会议。 除了各个产业的大总裁之外,其余拥有投票权的都是容氏重要血亲。 ——谢紫初好歹也是容冲的继妻,容策的亲妈。 容锦城的长子容尧帝比容舜更早进公司任职,容尧帝没有资格进大总裁会议,容舜凭什么有?凭容舜是长房嫡孙。现在,容舜成了非婚生子,长房嫡孙的身份就消失了。至于石一飞,不说他没有认祖归宗,就算认祖归宗了,教养学历都被质疑,也不可能和容尧帝相比。 容锦城正要推销自己的长子容尧帝,就听见宿贞冷冰冰地反问:“他是不是我的儿子,我不知道,你比我还知道?你替我生的?” 录音里,似乎有些轻佻的笑声。针对的显然是容锦城。 宿贞拿出了亲子鉴定书。 她肯定地说:“容舜就是我的儿子。” 谁都知道,宿贞的亲儿子是石一飞。可是,她非要说容舜是她的儿子,还拿出亲子鉴定书,这一出把容锦城杀了个措手不及。正如宿贞所说,我的儿子是谁,我不知道,你比我知道? 她愿意承认容舜是她的儿子,容舜在容氏的地位就无可动摇。 372.乡村天王(131) “立刻删除所有备份。还有谁经手过这份材料?”容舜第一时间扫尾。 张伟强发来的文件, 是一段录音,一份会议纪要。 会议纪要里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 秘书很懂得什么能记,什么不能记。比较致命的是,录音里全程记录了容锦城指责容锦康和谢紫初旧事的过程, 这段秘辛若是从容舜手里流传出去了,老二房绝不会善罢甘休,容策也绝不会放过他。 ——就算二房不兴师问罪,容舜也不会准许舆论对谢太太造成第三次的伤害。 “舜哥你放心,信号全程由童画加密, 我也不知道详情。”张伟强说。 “立刻删除。” “是。” 处理完这段首尾, 容舜回过头来。 谢茂坐在椅子上摸自己的下巴。 这件事说是容家内部的问题,可是,衣飞石“尊重”他的意见,容舜也隐隐把他当家长依着,他不可能真的置身事外。何况, 现在武力上制得住宿贞的人,也只有他。 容舜身份很尴尬, 有些话极其不好开口。 谢茂替他说了:“不管你辞不辞职, 是否离开容氏, 宿女士已经传递了善意, 你得和她谈一谈。” 容舜辞职, 是不想让宿贞误会自己要抢夺继承权。现在宿贞帮他争取到大总裁会议的投票权, 他明天再去公司递交辞呈, 宿贞替他争取的一切都白费了。 这是实打实的利益,若双方不沟通,容舜就自行其是地去辞职,未免太幼稚。 然而,辞职的事说了好几天,当着衣飞石的面,容舜也不好意思说,我要去找妈妈问清楚情况,说不定就不辞职了。——容氏继承权所代表的利益太可怕了,他现在也害怕衣飞石多心。 谢茂的态度搪塞住了容舜的不安。 衣飞石说:“我陪你去。”他站的是容舜这一边,从未因为继承权对容舜心生猜忌。 容舜来不及梳理心中的感动,旁边常燕飞就伸手拍拍他的肩膀,深情地说:“我也陪你去。”一副“表弟你别怕,我们给你撑腰,肯定不会让你被大姑打死”的表情。 我谢谢你啊。容舜只剩下满肚子的哭笑不得。 大约是知道公示发布之后,容舜会寻找自己,宿贞的电话已经能拨通了,不过,一直处于占线状态。投票权给容舜这件事太让人震惊,公示上标注了参与投票的成员名单,宿贞赫然在列。隐约知道容舜不是宿贞亲儿子的人都在风中凌乱,难免会打电话关心情况。 电话拨通不到半分钟,宿贞就把电话打了回来,说:【盛世天心2901。】 盛世天心大酒店是容氏旗下的高档酒店,后面的数字显然是房号。宿贞只给了地址就挂断了电话。 ——就算她在大总裁会议上承认容舜是她的儿子,也不代表她对容舜有多少善意。 容舜不在乎这个。 录音中,宿贞那一句斩钉截铁地“容舜就是我的儿子”,对他而言就足够了。 ※ 容舜、衣飞石、常燕飞、小招儿,驱车赶往容氏总部不远处的盛世天心大酒店。 谢茂不在其中。 他在衣飞石的青玉简空间里。 宿贞和容舜、衣飞石商量容氏继承权的问题,他杵着算怎么回事?就算他和衣飞石“订婚”了,宿贞也不可能把他当自己人。再者,要谈容锦华的问题,他不在,宿贞也比较好下台。 青玉简空间是他所炼制,他知道怎么从里边打开观景通道权限,在空间里也能知道外界的一切。真遇到摆不平的事(宿贞),他随时都能出来救场。 恰好昨天王金贵来了一趟,把他单子上所需的物品都送了来。 谢茂通过青玉简空间里的那扇小门,回了自己的空间里,收拾好材料,悬挂在飞梭上——衣飞石的空间太小了,全部材料带进来,根本放不下——随用随取。 用材料做什么呢? 做翻译固件。 翻译固件是纯修真文明的产物,这个世界上只有他掌握着独家技术,别人都做不出来。 他打算在启平镇买地所建的厂子,也只是个幌子,厂子里会生产翻译固件的载具,真正最核心的翻译元件,只能由他制作。现在血河贝入手,他就开始动手赚钱了。 他做翻译元件也很简单。 把所有材料分别处理好,按照相对整齐的顺序排列,认真地在虚空中,制作出第一个翻译元件。 这个元件必须由他亲自制作,目前手里有的几个都不行——他从未来带来的翻译固件都是买的,也就是别人所制作。每个人的属性修法甚至制作手法都不同,他能用别人的翻译固件,却不能快速复制。 谢茂第一次制作翻译元件。 他从容流畅的动作中看不出一点困惑生疏,一次成功。 做好这第一个翻译元件之后,他将之捏在手里,就看见被他排满地面的四十一种材料,按着相应的顺序和频率,旋风吸入似的往他手里翻滚。 照着他手里的元件,飞快就复制出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制作好的元件薄如蝉翼。 谢茂一连复制了一百多个,地上的材料全都用光了,他手指尖也只有薄薄一层。 谢茂随手拿了一个玉盒子,把做好的翻译元件放进去。再重新去飞梭上取材料。真正制作翻译元件不费事,处理材料真的挺繁琐。谢茂一向不喜欢炼器,就是因为这个——他是真不爱做手工。 就在谢茂勤勤恳恳处理第二波材料时,衣飞石和容舜等人也已经抵达了宿贞住处。 宿贞才刚刚从大总裁会议出来,几个秘书和大批保镖都跟在身边。她的保镖主要是为了维持秩序,不让记者接近。几个秘书则抓紧时间向她汇报工作,请求签字。宿贞已经旷工好几天了。 容舜和衣飞石同时出现,几个秘书都很识相地退了出来。 宿贞坐在书桌前,看着落地窗外万家灯火,表情晦暗不明。不过,当她听见好几个人的脚步声时,立刻判断出衣飞石也来了,一贯撑着的高傲冷漠瞬间消失,起身迎了上来:“飞儿也来了,快来。” 她到茶水台前,给儿子泡了茶。衣飞石忙上前接过:“我来,妈妈。” 最终,是常燕飞这个打酱油的泡了茶,端到客厅里。——宿贞是标准的目中无人。让她泡茶,保准只有衣飞石一杯。 这时候宿贞才多看了小招儿一眼,问:“谁招来的?” 小招儿是个才上岗不久的小鬼差,遇见宿贞这样的修真界大牛比较怵,畏畏缩缩地说:“我是谢先生的司机。” 谢茂的司机来了,谢茂没来。宿贞抬头,见容舜站在一边,神色也有些闪烁。 ——以容锦华的非婚生子身份站在宿贞跟前,这是需要极大勇气的。 “你是为投票权来的?”宿贞问。 没有谈容锦华,谈的是容家继承权。容舜点头,说:“是。我原来打算明天去公司递交辞呈。” 宿贞有些意外。 她这些天连儿子都没空关心,何况是容舜的动向?骤然听说容舜的决定,她很震动。 任何明白容氏继承权价值的人,都会被容舜的决定所震动——谢茂因此对容舜另眼相看,宿贞也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养在自己名下十多年的孩子。她转念想了想,自己也从未正眼看过这个孩子,又何谈认识呢? 这让宿贞接下来的计划有些踌躇了。她自己就极其傲性,推己及人,也从不认为旁人鄙薄。 如果容舜想辞职,根本不想在容氏的破事里混了,她也不会认为自己“施舍”了投票权就是多大的恩情,觉得容舜应该对自己感恩戴德、言听计从。 她原本是想和容舜合作。 合作的基础,在于共同的利益。一旦容舜想辞职,共同的利益就不存在了。 “现在的打算呢?”宿贞问。 “我听您和老师吩咐。”容舜很诚恳也很小心翼翼,根本不敢叫衣飞石“哥哥”。 容锦城这么野心勃勃要发起冲锋,在宿贞想来,容锦城抢的就是她儿子的东西。偏偏衣飞石在教养学历人脉上都有硬伤,扶不起来。扶容舜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在这一点上,她和容舜的利益是一致的。 容氏这么大的企业,各类股权交叉控制极其复杂,分散掌握在容氏家族和一批财团高层手里,所以,容家不存在绝对的继承权,只有相对的话事权。容舜就算想过河拆桥也没那么容易。这也是宿贞愿意扶持容舜的原因。 宿贞这才想起,她还没问过儿子的意见。 “飞儿,你还没有和妈妈说过未来的打算。你现在还年轻,念个大学还来得及。大学生活很有趣,与室友住一间屋子,叫人帮你打开水带早饭,和室友一起打游戏逃课,可好玩了……”大约是翻来覆去想了很多次劝儿子上学的问题,宿贞说着说着就离题千里,只顾着哄儿子去上课。 衣飞石不得不纠正她的想法,说:“我原本就是阿舜的老师。先生要回杭市定居,我应该会在杭市再寻几个合适的弟子,做个清闲些的教习。” 宿贞让儿子去读书,衣飞石说他要当老师。二人思考人生的方向完全不一致。 石一飞的短板就在于他的生长经历。高中开始就经常旷课去恒店跑龙套,赚点小钱不得了了,压根儿也没想过去读大学——就他那成绩,一本不必想了,二本也够呛,他还极其地看不起应届毕业生的起薪呢,毕竟是业内知名戏托儿,接个单子一开张,顶得上普通小白领工作几年。 宿贞目前主管容氏的教育产业,想要给儿子运作进名校,那真不是太难的事,读几年书出来,再安排进容氏,一步步掌权,只要容毅还活着,这都不是事。若是容毅死了,那就更简单了。 她一个开了心禁耽于红尘占着大义名分的修士,对付容锦城,不费吹灰之力。 奈何衣飞石不接茬。 “你是个聪明孩子。我让容舜先替你掌着容氏,你不会误会吧?”宿贞说得很明白。 “妈妈,我说句不客气的话。您在常家,可曾操心庶务经济?”衣飞石问。 当然没有。宿贞是常家几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女修,她只需要修行玩耍就行了,别的什么都不需要操心。常家作为隐修世家,根系未断,承继者千百年来的家风规矩。家里最有天赋的孩子,从小就地位最高,只需要修行和享受,次一等的孩子,就要负责繁衍生息、家族生计,维持整个家族的运转。 这和古代官宦世家也是一样的。会读书做官的孩子,就去朝廷打拼。留守家中的,负责管理土地田庄佃户甚至行商,为做官的家人提供钱财支援。 远的不说,就说容家。容毅经商,容冲当官,老二房每年分润的利益难道少了? 宿贞不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她是怕衣飞石想不明白。 “你说的是。有妈妈在,总不会缺了你的钱花。”宿贞摸摸儿子的脑袋,满眼慈爱。 容舜听了全程,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两句话,宿贞母子就决定了他的未来。 宿贞原先的想法是,容舜代掌。换句话说,一旦衣飞石羽翼丰满,她就要容舜出局——根本不避讳容舜,直接就说了。 衣飞石则反驳,我这么优秀的人,怎么会辛辛苦苦去挣钱?我要躺赚。 宿贞立刻就改了想法,让容舜的代掌变成了终身制,保证我儿子一辈子不缺钱花就行。 容舜知道老师没有贬低自己的意思,这只是说服宿贞以后也不要生事的一种策略,似宿贞这么狂妄的脾气,跟她说什么富贵浮云行不通的,“任性躺赚”最戳她心窝子。 羞辱吗?容舜不觉得是羞辱。 人性都是逐利的。 为了不让宿贞猜忌,容舜愿意放弃继承权,不代表他不在乎容氏的继承权。 他放弃的是非常庞大的一笔资产和资源,所以,才会让谢茂和宿贞都另眼相看。 现在宿贞选择与容舜合作,他可以留在容氏,留在他熟悉的地方,他当然很高兴。用容氏继承权来羞辱他?他脑子进水了才会这么想。利益是实实在在的!不说多了,一年六千万的学费总算交得起了! 双方初步达成合作共识之后,宿贞留儿子吃饭,对容舜也客气多了。 ——你就是雇个执行总裁打理公司,也得对人家客气些吧? 一顿饭吃了一半,宿贞才突然发现:“飞儿,你筑基了?” 衣飞石一直在吃谢茂给的各种好东西,每次见到宿贞,他身上都有一些没来得及消化的真气、灵气,宿贞也已经习惯了。这种吞吃带来的异象比较闪烁,时有时无。相处了将近一个小时,衣飞石身上的真元始终渺渺似泉,滴滴不倦,宿贞才看出来不对! 卧槽,分开这才几天,居然就筑基了?她有些紧张,上上下下把衣飞石检查了半天,就怕谢茂坑了自己儿子。凡人修真最重根基,若是用了什么灵花异草邪门歪道迅速筑基,以后遗患无穷。 “是,筑基已有两天。”衣飞石大大方方地给她检查。宿贞肯定不会害他。 确定儿子根底非常扎实,绝对没有被坑之后,宿贞才重新坐下来吃饭。话里话外地暗示,如果有什么不懂的地方,随时可以打电话来问妈妈——她只能暗示。因为,衣飞石很显然是跟着谢茂修行。 她现在打不过谢茂。但她不觉得自己比谢茂差。在她心目中,谢茂应该是有上古传承的老鬼,修了起码几百上千年,她才修了几年?还心禁二十年。所以,宿贞疯狂地暗示儿子,你可以来请教我。 往日宿贞照着谢茂狂怼,衣飞石就很讨厌她。现在她知道忌惮谢茂,拐着弯儿暗示来去,衣飞石才觉得她可爱,含笑点头:“嗯,我有不懂之处,还请妈妈教我。” 他的反应把宿贞惊着了,儿子居然不护着谢老鬼了? “他不曾指点你,为你答疑解惑?” “不曾。” “你来问妈妈。”宿贞心疼极了。 衣飞石果然就拿了一些不深不浅、模棱两可的问题,向宿贞请教。 宿贞是当之无愧的修真大牛,一个小问题讲得深入浅出,连不大懂修行的容舜和修行老手常燕飞都听得津津有味,小招儿刚开始不在意,听着听着就站了起来,缩着脖子依在宿贞身边,若不是害怕宿贞修为深厚,他都要贴上去了。 …… 青玉简空间里,谢茂歪在沙发上,一手虚指着衣飞石:“你个狡猾狡猾的老东西!” 为了讨好你妈,居然污蔑朕!朕什么时候不指点你了?什么时候不替你答疑解惑了?你自己说一遍就举一反三,半点疑惑都没有,朕也要找得到机会指点你啊! 在他的面前,已经放了三个玉盒子,总共做完了五百余个翻译元件。 谢茂不打算继续做了。 因为,他打算好好地“指点”衣飞石修行。 剩下的翻译元件,就让衣飞石手动一个一个慢慢做吧! 373.乡村天王(132) 一顿饭吃完, 宿贞都没有主动提及容锦华。 容舜不敢问, 衣飞石不想问。——在衣飞石想来, 宿贞已经接受了丈夫的“庶子”,和丈夫还能怎么闹?毕竟出身封建朝代,衣飞石考虑问题有一定的局限性。 常燕飞也怕被大姑捶, 但是,临来之前, 谢茂叮嘱过他。 他只能故作没心肺地随口问:“大姑, 我姑爷不是说不能投胎了么?您找着了没?” 宿贞手里接过秘书递来的两盒干果红枣, 正要让给小招儿提着。这是容锦城特意给各位与会大总裁准备的伴手礼盒,他主管容氏的农牧业, 自有庄园特供吃食, 精耕细种、精挑细选出的特极品, 外边肯定买不着。宿贞也不客气,带着秘书、助理,各人提了七八盒回来,酒店里堆成小山。 听常燕飞问了容锦华,宿贞脸色不变,依然闻言细语向儿子交代:“你吃着好, 再给你送。” 衣飞石笑道:“好。” 常燕飞跟容锦华能有几分感情?他这会儿问容锦华,必然是替衣飞石和容舜探问。只要衣飞石没有问容锦华,宿贞就很满意了。至少, 儿子没有偏心爸爸, 知道体谅妈妈的心情。 “人死如灯灭。” 宿贞理了理衣飞石的领口, 看着儿子的双眼,是交代,也是请求理解。 “你爸爸已经死了十多年了。” 这就是宿贞的态度。只当他已经死了。 ——他本来也已经死了。 ※ 回程的途中。 容舜安静地驾驶着车辆,随着信号灯走走停停,都市的霓虹在他脸上闪烁。 离开盛世天心大酒店快二十分钟车程,他才问衣飞石:“老师,你觉得,爸爸在妈妈手里吗?”他的用词相当玩味,说的是“手里”。 衣飞石也拿不准。 宿贞说一句“人死如灯灭”,衣飞石就知道自己想岔了。 宿贞绝没有与容锦华讲和妥协。 可是,想岔了又如何?宿贞摆明了要和容锦华划清界限,他难道还能抱着宿贞撒娇,非要宿贞把容锦华交出来?容锦华是父亲,宿贞也是原身的母亲。他不能仗着儿子的身份去胁迫宿贞。 父母之间,一碗水也得端平。 “且放心吧。” 谢茂突然从青玉简空间出来,坐在了后排中间。唬得常燕飞连忙给他让位置。 衣飞石回头,问:“您也在容大先生身上放了防护符?” 容舜身上就有一个。如今不止容舜,常燕飞身上也有一个。二人只要受人戕害,谢茂就能感知到危险。当然,若是离得太远了,谢茂只有模模糊糊的感觉,想救也来不及。 谢茂对着他还有些不爽快,没好气地说:“我给他放一个干嘛?”他个死鬼! 这气势冲冲的口气把衣飞石也弄懵了,我怎么就得罪您了?谢茂继续说道:“父子天性,血浓于水。只要宿女士一天顾忌着儿子,就不会把容锦华怎么样。”弄死了容锦华,怎么跟儿子交代? 按照常理,当然是这样。可是,宿贞她是按常理出牌的人么?衣飞石很怀疑。 常燕飞出主意:“老大,要不您再招我姑爷一回?” 谢茂一心一意要回酒店“指点”衣飞石修行,哪儿有空帮他找姑爷?往后排椅背一靠,掏出手机开始玩游戏。他不接茬,车厢里的气氛就显得有些凝重。 一路沉默地抵达酒店。 衣飞石跟着谢茂回了房间,容舜几人都很识相不去凑热闹。 “先生,您……” 衣飞石不知道谢茂为什么发脾气,不过,这么多年了,他知道怎么安抚谢茂。 哪晓得房门才将将关上,他一句话还没说完,谢茂将手一招,原本不大的客房里就堆满了各种乱七八糟的材料,塞得简直无处下脚。谢茂很不讲究地坐在床上,冲着他冷笑:“来,指点你修行。” “……”衣飞石略无语,上前蹲在谢茂身边,“从前娘娘跟前,您也是这么对我的。” 当时谢茂唯恐太后挑剔衣飞石,造成“婆媳”矛盾,在太后面前,从来不会对衣飞石太殷切,有时候还会故意发脾气使性子,惹得太后几次帮着衣飞石圆场求情。 谢茂是太平日子过久了,难免要找茬寻个刺激。其实,他和衣飞石哪里会真的生气? 两口子耍花枪罢了。 这会儿他倒是真的被噎着了,瞪着衣飞石,说:“那恐怕不是这样吧?当着我的亲妈,我对你使性子,对你不好,你还能在我亲妈跟前赚个小可怜的同情。当着你的亲妈,怎么也是我对你不好?这反过来演,我与你亲妈的关系,岂不是越来越糟糕了?” “我若说您对我好,她不能相信。若是反过来,说我对您不好,她更不相信了。”衣飞石说。 “合着她就相信我欺负你对吧?”谢茂气结。 似宿贞这么狂妄偏信的脾性,说服她极其困难,只能顺着来。 宿贞一直坚信,儿子被谢老怪欺负得死死的,不敢向任何人诉说苦衷。这回衣飞石向她“诉苦”,透露谢茂不肯“指点”修行,才是衣飞石逐渐信任她的信号。一旦宿贞觉得儿子已经彻底依靠信任自己之后,她才会耐心聆听尊重衣飞石的意见。 衣飞石不过是顺着宿贞的“臆想”,让她觉得她自己的判断没错而已。 这和面对太后时的情况完全不同。 在谢朝,衣飞石和谢茂身份天差地远,不必演戏,太后就会相信他处处吃亏。 到了新世界,谢茂的力量对衣飞石依然处于绝对碾压的状态,就算他和谢茂在宿贞跟前演夫纲不振的把戏,宿贞得多傻才会相信? 谢茂知道这个道理,他就是不乐意:“我对你哪里不好了?你叫我背黑锅,坏我名声。” 衣飞石顺势跪在他膝下,仰头望着他:“我错了。” 谢茂就忍不住笑,又勉强撑住了:“坏事都叫你做了,好话都叫你说了,有这等好事?你既然说我不肯指点你修行,想必是我对你太不上心——喏,今儿我就好好教教你。”眉梢眼角都是笑意。 “都九点了。”衣飞石跪着用手摩挲他的膝头,修长的手指隐带暧昧。 “……” 谢茂挣扎了一下,挥手把满屋子材料又收回了随身空间。 毕竟,瘦车常有,胖车不常有。小衣疯狂减重这么厉害,咳……抓紧每一次开车的机会。 次日清晨。 五点半。 衣飞石照例起身洗漱,准备修行,吃了晚饭还要去打拳。 在他身边睡得挺熟的谢茂就似心有灵犀,在他背身的同时舒展双臂,缓缓睁眼,苏醒过来。 衣飞石已经在穿鞋,尽量放轻手脚。然而,他才踏出床边一步,令人窒息的操作出现了—— 昨夜出现过的材料,又塞满了整个屋子! 若非衣飞石反应快,差点一脚踩在那盒子磨成粉的紫旗羊精上!他提起一只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到处都是材料!根本无处下脚。 “先生……”衣飞石不得已,重新坐回了床上。 谢茂笑吟吟地靠在床头,赤|裸的胸膛晾在外边,满脸看好戏的表情:“几点了?” “快六点了。” “这个点儿不着急侍寝了吧?” “……” 看着衣飞石吃瘪的表情,谢茂终于神清气爽,掀被子披衣而起,指着满屋子材料,说:“来,我教你怎么处理材料,制作翻译元件。——容舜要采购七万个,我昨儿做了五百个。剩下的,都归你了。” 衣飞石才知道这是要卖出去的货物。竟然都是谢茂亲手做的! 这时候就不敢怠慢了,与其叫谢茂做,不如他来做。总没有辛苦劳动陛下的道理。 不过…… 衣飞石看着谢茂微微敞开的衣襟,觉得暖气有些热。 您就不能穿好衣裳再指点么? ※ 制作翻译元件的材料总共四十一种。进行处理时,需要添加使用的材料,又有十三种。 谢茂对此特别有耐心,一样一样指点衣飞石,如何炮制、提炼。这其中涉及物性的了解,炼器、制物的手法,谢茂也没有从基础开始讲,只讲程序手法,让衣飞石照做。饶是如此,衣飞石也大开眼界。 ——看上去是谢茂赌气捉弄惩罚衣飞石,事实上,这确实是很扎实的“指点修行”。 处理材料时所使用的各种手法,就极其考验控制力。以衣飞石的天资,也不能次次都成功。 第一次把西施盘用阴火烤得皲裂时,衣飞石就默了。 他从小就聪明,自打二十岁武功大成之后,手上的功夫就没错过。 ……居然弄砸了。 谢茂顺手把他烤裂的西施盘扔回随身空间,再给他拿出来二十个,说:“只管试,砸得起。” 说着他又笑了,想起自己还在“捉弄惩戒”衣飞石,便搂着衣飞石捏腰上的细肉,促狭地笑,“我说错了。再砸一个要打手板。” 衣飞石默默地再试了一次,一试即成。 “再做一个。”某恶先生不体罚学生誓不罢休。 衣飞石又完美地处理了一个西施盘。 “再做。” 裂了。 这回不是皲裂,是四分五裂。 衣飞石很不解,他对阴火的控制很完美。前两次都成功了,为何这一次砸得如此离谱? 他将手伸出来,让谢茂假惺惺地拍了两下。——谢茂总喜欢和他玩这种游戏,他十五六岁时还会当真,这都五六十岁了,总不能还怯怯地捧着手作畏缩样吧?瞧,这拍着拍着就抠他手心了。 手心的酥痒蔓延而上,撩拨得半个身子都有些躁动。衣飞石干脆歪在谢茂怀里。 “不许撒娇。再做一个。”恶先生体罚完毕,开始佯作假道学。 倒霉的学生只好叹了口气,将裂开的西施盘检查了好几遍,始终不得要领:“不该裂开。” 谢茂低头笑道:“多砸几个就知道为什么了。” 整整一个上午,衣飞石都在学习如何处理材料。至于制作翻译元件?那还差得远呢。 ※ 期间容舜来敲过一次门,请示去公司一趟。 他原本打算去辞职。如今局势变了,他不再离开容氏,也得回公司去处理善后,安抚人心。 谢茂道:“等十分钟。” 容舜不明所以,立在门边等候。就看见谢茂虚空摄物,将满屋子的材料收纳了十几样在床边,又从随身空间里凭空拿出几样,手法优雅娴熟地扎成了一个小人儿。 随后,谢茂取出一枚金针,凌空刺了容舜一滴血,捏诀轻点于小人儿眉心。 “随身揣着。”谢茂将替身小人扔给容舜,“替死一次。” 他认为宿贞八成不会再对容舜动手了,但是,容舜才得了大总裁会议的投票权,风口浪尖中,说不定别有用心的人就会对他不利。 这世界满天神佛乱飞,当初几次针对容舜的暗杀也没有找到幕后主使,局势并不安全。 常燕飞扒着门口,满脸讨好:“老大……”他也想要一个。多一条命! 房门砰地关上了。 常燕飞讪讪地揉了揉鼻子,这亲小舅子就是比表大舅子吃香。 374.乡村天王(133) 周二, 谢茂照约定回特事办总部“老巢”,开始他对主食组的修真培训计划。 衣飞石就蹲在随身空间的小公寓里, 老老实实地继续处理材料。 谢茂在这方面算得上财大气粗, 各类丰厚资源都紧着衣飞石, 让他随意练手。怕衣飞石太过谨慎, 还专门带着衣飞石去试验区转了一圈, 指指点点,说:“都是可再生的资源,如今能量块很多,你随便玩儿。” 统共七万个翻译固件的材料, 再加上衣飞石练手失误的概率,那是得好好做上半个月了。 凡人精勤修业就没有不辛苦的,衣飞石初初筑基,哪怕有在烟水世界吸取的奇特能量打底,处理半天材料也会累得精疲力尽。 他中午打坐调戏两小时,下午三四点就捡起手里的材料继续处理,到晚上又是精疲力尽。 谢茂也不心疼。他心疼衣飞石不许减重,闹得衣飞石撑着一身肥肉与他订婚, 衣飞石当然不会怪罪他, 只是心里多少怏怏遗憾,谢茂岂会看不出来? 爱之不以道,适足以害之。谢茂明白这个道理。这神魔乱飞的世界, 衣飞石须有自保之力。 何况, 衣飞石原本也不娇气, 是被他强行娇气了。 特事办老巢位置敏感,小招儿不适合跟随,被谢茂差遣跟着容舜去“上班”。 常燕飞也是特事办挂了名的正式成员,组织关系已经被转移到刚上任不久的“谢主任”名下,这天与役鬼米粉一起,跟着谢茂去了老巢。 二人坐着地铁去了城中村,在混乱繁杂的小巷里,找到一栋老旧的居民楼,底下一排七八间半明的地下室,来来回回全是特事办的后勤人员。 地下室往下还有楼层,七弯八拐走了大约一百米地道,经过三层身份验证,终于抵达老巢。 ——每一层验证都把米粉给捉了出来。可见专门管理非自然力量的特事办也不是吃素的。 馒头和炒面在门口候着,握手叙礼:“老大,弟兄们都等着你呢。” 谢茂说:“我听说有异类就业计划对吧?找个人,带米粉去注册。” 米粉曾在主食组任职,死亡后会自动注销身份。现在米粉没有合适的身份,进入老巢被揪出来三次查问证件,谢茂给齐秋娴打了三个电话,才顺利把米粉带进来。 反正常燕飞都能转关系到他名下,担任作训处秘书科科长,每天跟在他身边玩儿就是上班了,还能拿全勤奖,谢茂觉得,怎么就不能给米粉弄个正式身份呢?——米粉很期待重新回到特事办。 特事办的异类就业计划,主要针对的是力量强大的山精妖怪古神地仙,对付起来太伤神了,不如招安。还真没有招募过米粉这样的小鬼。馒头和米粉不是一个小组,不大熟悉,闻言眨了眨眼。 炒面不言不语,立刻带着米粉打申请报告去了。 特事办主食组共有成员四百多人,除了身负任务实在无法脱身的,全都收到通知赶来培训。 谢茂对主食组的培训也很现实,并不讲什么玄而又玄虚无缥缈的大道。当堂教了几个实战适用的小法术。全都是祷系法术,只要存心正大,不思恶念,专注力在及格线上,都能够成功。 神佛是超越时空的存在,谢茂所教的祷系法术来自于未来,借用的也都是未来神仙的力量,与目前的祷系法术体系难度不大一样。毕竟,未来是个全民皆可修真的时代,人们在生活中对各种小法术的运用已经成为日常,也不再存有门户之见。 当然,如果想要在基础之上加以深造,未来时代的人们也要读大学,上修真专业。 谢茂打算上午教几个小法术,摸一摸底子,下午再做个书面考试,挑选出合适的人选,小班培训。 ——修真就是这么一回事,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讲大课完全没问题。然而,特事办不是学校,是个目的性极强的暴力机构,谢茂既然被任命为作训处主任,就得服从政治规律,怎么也得教出几个能与隐盟对抗的高手做政绩。否则怎么交差? 主食组的纪律非常好,所有成员都挺直腰背坐在大会议室里,全神贯注听课。 需要动手时,每个人的反应时间都相差无几,照着谢茂的示范一一重复。他们都是军中的佼佼者,智商与执行力都没问题。上完半天课,70%的成员都掌握了谢茂教授的几个小法术。 中午十二点半,谢茂宣布下课休息。 满屋子主食组成员没一个发出声响,熟练地从大会议室的六个门鱼贯而出。 谢茂和常燕飞跟着一起去食堂排队领饭,途中,遇见了刻意赶来询问情况的齐秋娴。 齐秋娴目前作为代理主任,接任了丁仪从前的位置,非常忙碌。她和蔼地询问谢茂:“今天的教学还顺利吗?需要什么教具、实验资源,打个申请给我。” 谢茂真受不了她这“和蔼”的表情,第一次在越省公安厅见面时,这位女士冷淡的模样才是本性。 “初略看,七成都能教出来,另外三成得费点儿功夫。我没空一个个教,下午再做进一步的甄选,先带几个出来。被我挑中的人,你看看能不能给批个特殊任务,跟我去杭市特训。”不等齐秋娴提反对意见,他补充说,“这边的每周授课也不停下,我照旧回来。” “我的任务是全力支持你的工作。你有什么要求,都告诉我,可以协调嘛。”齐秋娴立刻改口。 谢茂不禁笑了笑,才升官多久,齐妈也会打官腔了。 老巢的食堂环境很好,自助餐形式,因为今天人多,菜色也非常多,许多餐台都需要排队。 这种环境对谢茂来说倒是挺稀奇,未来时代配给很多,服侍型傀儡偶人大行其道,服务业都是专人服务,很少出现排队的情况。他拿着盘子挑了几样菜,要了一个馒头,馒头和煎包殷勤地帮他端上汤和水果,顺势和他坐在了一张桌上。 馒头是原身谢茂的副手,煎包也刚刚提干,这才敢压着其余三百多名同学,跑来骚扰谢茂。 “花卷不在?”谢茂看了一眼,对邻桌的花卷招招手。 花卷脸上的暗伤曾残留一缕阴火,被谢茂取出之后,制成了衣飞石如今的阴阳灯。恰好衣飞石修了鬼道,阴火助益极大,他处理材料时用的焙火就是阴火。谢茂并未忘记花卷这份人情。 花卷立马抱着自己的餐盘水杯蹿了过来,满脸笑容:“老大,我在第三排西边的位置。” “受伤了?”谢茂指了指他的肩膀。 “小伤。”花卷不在乎地笑了笑,没有具体提及自己的任务,保密条例背得很好。 谢茂也不和他废话,当场烧了一道痊愈符,化在清水里,让他服下。 花卷见过他玄而又玄的手段,一仰而尽。下一秒,他就开始抠自己的肩膀。 常燕飞压住花卷的胳膊,撕开他狭窄的上衣,发现他半个胳膊上都打着绷带。谢茂信手一挥,绷带倏地切开,四条足有十多公分长、长相狰狞,似蜈蚣又似黄鳝的东西,翻滚着从花卷伤口里钻了出来。 “去南疆了?”谢茂问。 常燕飞阻止附近主食组靠近,拿了桌上的精盐,洒在那四条奇怪的软虫身上。 软虫抽搐着从花卷肩膀上掉落,有一条摔在了餐桌上,翻滚数次,带着鲜血,再摔在地上。 软虫翻滚的同时释放出麻痹神经的毒素,花卷感觉不到痛,只觉得有点愤怒,他张了张嘴,到底憋住了粗口,近乎控诉地望着谢茂:“他们补品组跟我说,没什么问题……这叫没问题?!” 所有从一线撤回交割任务的战斗人员,都会在后勤组的安排下做体检与心理评估。毕竟是和非自然力量打交道,很容易遭受各种常人难以理解和察觉的攻击。 常燕飞安慰他:“他们也没有说错,这种蛊虫对人体没有大的影响,也不会繁殖,它们的生命周期只有三五年,死了就会代谢出身体。” “但是在蛊虫寄居在体内的三五年中,一旦有别的蛊虫再次侵入,寄体很容易陷入堕障。”谢茂把最后一口馒头吃完,看着迷茫求知的花卷,解释说,“堕障。就是自我认识发生混淆,不知道自己是人还是蛊虫本身。你体内有四条蛊虫,很可能有五个意识发生混乱。” 邻座的几个主食组听了谢茂的解说,脸色都变得铁青。 谢茂餐盘里的菜已经吃得差不多了,他擦了擦嘴,放下筷子,说:“这件事我来处理。”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特事办内隐修弟子和普通战士的矛盾由来已久。谢茂原身就是替战士们出头一战成名,他是特事办里普通战士对抗隐修弟子的先锋。 如今谢茂身居高位,又负责主食组的修真训练,新官上任,肯定得烧一把火。 谢茂很明白自己的政治立场。他玩儿这个简直炉火纯青。 午休时间,谢茂找到了刚刚离开的齐秋娴,要求对玩忽职守的后勤组进行调查。 “你是认真的?”齐秋娴不惊讶不反对,冷静地确认谢茂的意见。 在丁仪主事时期,特事办三位领导,齐秋娴站普通战士,是主食组的“齐妈”,常宿义则是隐盟弟子的领袖,代表着隐盟的利益。这是个相对稳固的构成,丁仪平衡左右,维持着局面。 现在情势已经彻底不同了。谢茂在宿贞的别墅里干翻了常家几位大佬,丁仪牺牲,常宿义陨落,隐盟在特事办已经失去了上层领导。这种情况下,齐秋娴反而不能明着对隐盟弟子进行敲打,容易出事。 谢茂不一样。他是副手。 齐秋娴取代了丁仪的位置,谢茂取代了齐秋娴从前的位置。 很多齐秋娴如今不能做的事,谢茂都可以代替她做。 “花卷体内的四条缠身蛊真实存在,食堂监控可以查询。负责体检的后勤组玩忽职守,无可辩驳。我建议尽快进入调查程序,”调查也需要时间。谢茂不会让齐秋娴承担任何风险,“下午进一步甄选结束,我拿到名单之后,你再看着办。” 特事办不能和隐盟翻脸的理由很简单,目前修真资源被隐盟垄断,特事办的任务大部分都由隐盟弟子主导,普通战士,包括从前的丁仪和齐秋娴,都得尊重常宿义的意见——人家是专业人士。 现在有了谢茂,特事办就不必处处对隐修弟子忍让了。 齐秋娴当着谢茂的面,给纪律审查处打了电话:“先把负责T180213案子的后勤小组成员控制起来,做书面审理,不要进一步接触。等命令。” 挂断电话之后,她说:“等你消息?” 谢茂笑一笑,颔首告辞。 门外常燕飞才挂了电话,见他出门,忙问道:“老大,这事不会很严重吧?” “你家的?”谢茂问。 “不是我家的。不过,是我七堂婶娘家的族侄。食堂那边出事,他得了信儿,打电话问我……” 谢茂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怎么说?” “我说我也不知道。” 常燕飞又不傻,堂婶娘家的族侄,关系错到十万八千里,哪有眼前的金大腿抱着重要? “……特事办是打算,”他两根食指并在一起,缓缓分开。 ——特事办打算和隐盟决裂了吗? “暂时不会。”谢茂说。 隐盟不是铁板一块,与隐盟共事,特事办还能分散投资各个击破,底牌全压在谢茂身上,谢茂撂挑子不干了咋办?特事办绝不会把鸡蛋放同一个篮子里。不过,一旦谢茂培训的主食组都成长起来了,或是特事办拿到了一整套的修真培训资料,就算隐盟不从特事办彻底消失,特事办也会另起炉灶。 下午一点半。谢茂准时走进大会议室,发放刚刚打印好的纸质问卷。 问卷很简单,涉及各人选择,没有标准答案。答完就上前排队交卷,谢茂现场察看,并询问几个问题。交卷之后就回位置静坐等待。 填问卷没花多少时间,谢茂阅卷提问的时间比较长,三百多人全部过了一遍,花了快四个小时。 已经是下午六点过了。 花卷、煎包、小面、炒面、粢饭团、馒头、菠萝饭、莜面、土豆粉。 脱颖而出的人一共是九个。谢茂手里拿着名单,看了满座寂静无声的主食组一眼,说:“念到名字的留下来的。其他人可以下班了。” 底下主食组都很紧张。谢茂和齐秋娴要求选人时,二人就在廊道上说话,很难不走漏消息。 底下三百多人,全都知道谢茂会挑几个资质好的成员,进行小班教学。在这种培训选拔上,快人一步,就代表着升职加薪。还有说不出的荣耀!都是战士出身,习惯了拼搏争先,谁不争个胜? “花卷、煎包、炒面、粢饭团、馒头、菠萝饭、莜面、土豆粉。”谢茂只念了八个名字。 常燕飞很奇怪。老大和那个叫“小面”的有仇? 偏偏谢茂走近小面跟前,拍拍他的肩膀,问道:“我听说你还在养伤,身体怎么样了?” “花卷说老大要来上课,我也不想错过,打了申请,办里专门开救护车,把我从杭市拉回总部。”小面没能入选,显得很失望。从杭市一路开救护车到京市,距离确实不短,很费了些力气。他和谢茂很熟,当初和米粉一起在杭市遇袭,米粉身故,他受重伤,“老大,我是真的资质不行吗?勤能补拙了解一下?” 谢茂不禁莞尔,说:“你不是资质不行。你的资质很好。”他将手里的名单给小面看了一眼,说,“你和米粉解释一下当日你们遇袭的过程。你能说服他相信你,我收你。” 小面脸色瞬间变得木然,——他是受过训练的战士,这反应已经很离谱了。 两个训练有素的一线战士同时遇袭,死亡不奇怪,毕竟神魔乱飞的世界,高手大能很多。 奇怪的是,米粉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闻明雅已经死了。”谢茂提醒小面。 小面目无表情,一言不发。 “看来你是不打算说实话了。我理解你,毕竟,”谢茂指了指门,“杀人犯法。” 常燕飞将门打开,特事办纪律审查处荷枪实弹的战士走了进来,将小面围住。 小面面色如土。 375.乡村天王(134) 特事办下边有七个分管不同工作的事务处, 长官都被任命为处长,行政级别比主任低。 谢茂目前是作训处主任, 和普通事务处处长不同, 他是特事办真正掌权的三位主任之一, 在特事办的机密权限仅在齐秋娴之下, 也就是说, 他能查阅许多从前看不见的档案。 所有成员遇袭身故的案件都会被重点调查,米粉和小面遇袭的案件也不例外。 特事办的内部调查小组非常给力,早在小面入院救治的同时,就派出了精干组员前后搜集材料, 很不幸的是,负责调查此案的三位组员,全都在年后境外势力抢夺《道德天书》的意外中遇袭身亡。 特事办上调了本案的关注等级,重新派出内部调查小组进行复查。 这一次进行得很顺利。 因为,闻明雅死在了伦敦。 前有谢茂,后有宿贞,两位修界大能相继插手特事办任务,特事办的“内鬼”不再有恃无恐。闻明雅已经死了, 对他的保护也不再具有意义。至于小面?他这样的小喽啰, 毫无价值。 离开老巢之后,米粉还想不通这个问题:“他为什么要杀我呢?” “你当时想做什么?”谢茂问。 事情过去不过短短两个月,米粉仿佛已经历了沧海桑田。 作为鬼魂, 他的记忆里远不如拥有肉体大脑时那么清晰, 努力想了想, 才说:“那时候,我和小面在讨论,要说服老大回特事办。因为……人参很嚣张。根本不把我们主食组放在眼里。” 那时候,米粉并不知道谢茂有潜伏任务,所有人都认为谢茂是真的因为绯闻被迫退役了。 “他不想让我破坏老大的任务。他希望老大能按照预定的计划,接近……金灿文?” 米粉原本也不该知道这么多内情,不过,他一直以役鬼的身份跟在谢茂身边,这种被绝对控制的身份,使得谢茂对他没什么戒心。目前,谢茂身边,除了衣飞石,就数米粉知道的情报最多。 “考虑这个问题之前,你得弄明白一件事。‘他’到底是谁的人。”谢茂说。 “小面是人参的人。”特事办调查多日,且已经有确凿证据证明,当日是闻明雅授意小面杀了米粉并伪造遇袭现场。闻明雅在伦敦战场又与王琳雨等人走得亲近,米粉肯定地说,“人参是羲和的人。” “明天再去查查当初的档案。”常燕飞坐在同一辆车上,谢茂没有说得太明白。 米粉知道谢茂没有原身的记忆,但是,也仅限于米粉知道。不管容舜或是常燕飞,谢茂对他们的信任有底线。没有原身的记忆,谢茂至今不知道特事办要求他接近金灿文意义何在。 好在他已经有权限去查当初的行动档案了,明天抽空去老巢一趟,应该就能水落石出。 夜里。 衣飞石在酒店客房处理材料,谢茂则用钢笔手写修真教材。 他抄录的是未来时代星际通用的小学修真课本,有系统的教学材料,他也懒得动脑筋。今天从主食组里挑出来的八个学徒,他至多认真关心学业进度,绝不可能像指点衣飞石一样处处仔细—— 在未来时代,去大学深造的修士很多,已经成圣成神的大能则很少收徒,就是因为太费心。 收一个徒弟,得考虑他的天赋资质,寻找合适的功法,密切注意进度。说不得徒弟天资太特殊,当师父的还得为了徒弟量身打造独一的功法,累不死人。 谢茂觉得吧,也有衣飞石能让他有耐心,手把手一点点地教。别的人……可拉倒吧。 花了三个小时,谢茂就把一年级的修真课本抄完了。 他用A4纸抄了厚厚一沓,把馒头、花卷等八个人都拉进同一个微信群。正打算把A4纸拍成图片,发到群里让几个学徒自行打印,偏头看见躺在床上放空的衣飞石。 “起来。”谢茂毫不怜惜地命令。 衣飞石已经消耗完体内的最后一缕真气,精疲力尽。闻声强撑起精神,坐了起来:“先生?您要休息了么?我给您放水。” 谢茂把抄好的课本交给他,说:“你先看第一课。” 衣飞石不知道他写的什么,顺从地接过来,起身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于落地灯下翻看。 谢茂则把衣飞石也拉进了修真教学群,八个学徒,加上他和衣飞石两口子,10人小群。 衣飞石拿了谢茂给的教材正认真学习,根本没空管自己仍在一边的手机,群里就炸开了,花卷、煎包首先刷图,调戏刚被拉进群的【野斋老叟】,馒头小心翼翼地问其身份,莜面发语音狂笑:【乡下饭馆没人吃饭食材老是馊掉?】 谢茂歪在床头把语音放了出来,衣飞石不免听了一耳朵,他觉得……好像跟自己有点关系? 粢饭团:【莜面哥,是老叟,老叟的意思就是老男人,不是馊。】 莜面:【哈哈哈哈哈】 馒头:【你们都老实点,对老前辈注意礼貌!】 谢茂打字已经能很快了,飞快输入。 老大:【这位“野斋老叟”是我给你们请来的班主任,负责你们的日常课业。他会在群里给你们讲课,布置作业,答疑解惑。】 群里安静了一瞬。 花卷:【真是老前辈啊?】 老大:【不老,很年轻。比我小两岁。】 群里更安静了。 谢茂看着灯下翻看抄卷的衣飞石,只觉得灯暖人帅,眉梢眼角都是温柔得意,看着衣飞石舍不得移目,两只手在手机上盲打。 老大:【教你们绰绰有余。】 粢饭团:【@野斋老叟前辈好,我叫李继广,粢饭团是我的代号,前辈可以叫我小李,小粢。】 底下一水地圈出衣飞石,各自拍马抱大腿,试图和未来的班主任搞好关系。 谢茂瞥了群里一眼,见几个在线的学徒全都在讪讪地冲着野斋老叟尬聊,他又打了一行字。 老大:【他还在看教材,待会儿就来。】 老大:【还有谁不在线?互相联络一下,待会儿班主任要来讲第一课了。】 馒头:【老大,我这就去联络。十分钟全员上线。】 老大:【@馒头班长。】 馒头原本就是谢茂的副手,谢茂退役之后,馒头就成了主食组几个作战小队的队长之一。 这八个人之中,馒头的天资最差,实则不怎么有资格入选,考虑到他的身份,谢茂稍微抬手放了水,把他提了进来——他能做原身的副手,肯定是原身的心腹。这种情况下,提拔自己人肯定没错。 聊天的短短几分钟时间,衣飞石就把第一课看完了,起身说:“这是先生专给我写的蒙书么?” “你需要蒙书么?”谢茂让他看手机,“你准备一下,待会去微信群里讲课。” 依衣飞石的天资聪慧,当然不需要谢茂从1+1=2的基础知识来讲,有了先前快一个月的常识科普,衣飞石上手就学了《拾鬼术》,没有丝毫阻滞疑难。 谢茂让他现学现卖,直接到微信群里照本宣科,主要是怕他根基不稳,替他再次夯实基础。 衣飞石已经把微信群里的聊天都翻了一遍,听说要答疑解惑,他也不怎么为难。谢茂已经写在纸上的东西,没有他不能懂的。世间万物皆有其属,道也一样。只要不是太偏门的问题,他自信都能应付。 “我就这么发语音讲课吗?”衣飞石问。 谢茂给他找了个耳机,说:“这样会不会好一点?” 衣飞石不大喜欢戴耳机,他这样常年习武的人,不喜欢五感受到影响。不过,既然是谢茂递来的,他就乐滋滋地戴上。不必谢茂指点,他就去群里和几个学徒打招呼联络感情去了。 没多会儿,馒头就把所有人都联络上线,衣飞石开始网络语音授课。 在衣飞石的面前就摆着谢茂手写的稿子,衣飞石偶尔看一眼,丰富了很多内容,表述得很清晰。 谢茂在一旁切水果沏茶,一一送到衣飞石手边。 野斋老叟:【所以在上古时代,轩辕氏至于圣……谢先生。您坐,我来。……(一阵茶杯瓷碟落桌的声响)(很熟悉的男子声音:我都弄好了,你好好讲课。吃块瓜吗?)……我把这段讲完,休息五分钟。】 群里个个学徒面面相觑。 野斋老叟果然就把讲述上古轩辕黄帝的小故事说完,宣布休息五分钟。 八卦头子花卷火速把相熟的几个兄弟都拉进小群。 花卷:【那是咱老大吧?肯定是吧?我说这个野斋老叟的声音怎么辣么熟悉!】 煎包:【石一飞。老大的男朋友。】 花卷:【对对,就是他。上回在宿女士的别墅,我去,老大对他那叫一个温柔,听说他俩一起去伦敦了,这才几天,石一飞就能给咱们讲课了。】 煎包:【可能是双修?】 花卷:【不是佛家密宗才讲双修吗?我听着老大和大嫂讲的内容,双修它不符合基本法啊!】 莜面:【老大和石一飞已经同居了。刚老大还给石一飞端水果。】 花卷:【老大就是这么宠男朋友,以前还给虾饺打饭买水。】 提及虾饺,群内有些沉默。 虾饺在伦敦牺牲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正在准备内部表彰,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 煎包:【那你说怎么会进展这么快?灌顶?传功?《天龙八部》里边,逍遥子给虚竹就传了几十年内力,虚竹立马变高手。】 莜面:【我看有谱。】 莜面:【你们没拉馒头吧?咱们背后说小话,他会告密。】 馒头:【……】 粢饭团:【我刚刚把馒头哥拉进来……】 馒头已退出群聊。 莜面:【@粢饭团你484傻!群主,把这个二傻子也踢了!】 …… 系统又一次疯狂地在衣飞石脑内刷“秀恩爱”日常完成的提示。 衣飞石很平静地喝茶吃瓜,他彻底干涸的气海有了食物的润养,渐渐恢复了一丝气息。 这种感觉当然很好。小时候在练武场上摸爬滚打时,逼在身后的只有长兄和老叔的拳头,累死了也只有冰冷的地板和一碗凉水。如今也是被透支到无力的滋味,谢茂给他的则是无微不至的照顾。 从前会诚惶诚恐,如今察觉到谢茂对自己的用心,衣飞石只会心生甜蜜和依恋。 谢茂替他揉揉太阳穴,指尖带着清蕴的真气,衣飞石累了一日头昏脑涨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阿舜下午打电话来,说要出差两天。我让赵爵伟跟着他去了。”衣飞石突然说。 老夫老妻睡前对话的感觉。谢茂低头亲了他一下,说:“恰好我明日也要再去老巢看看资料。我去放水,——把课讲了。”谢茂亲自写的教材,当然知道衣飞石讲到了哪里。 再有半个小时,怎么也该讲完了。 九点了。 ※ 次日,谢茂依然带着常燕飞出门,衣飞石待在随身空间处理材料。 特事办的档案室并不那么好进,验证了谢茂的身份,还要谢茂填写申请卡片,亲自签了字,才给了一份无法复制的电子档,必须在规定的地方查阅,且只保留十分钟。 谢茂也没打算复制档案当证据,他单纯想知道,金灿文代表着什么。 很意外的是,一向记录详实的行动档案里,只有谢茂原身所递交的任务报告,至于为什么接近金灿文,没有丝毫记载。 打开档案不到三分钟,齐秋娴的虚拟投影就出现了,二人进行虚实通话。 “我可以请问,你目前查询任务档案的目的是什么吗?”齐秋娴问。 “小面为什么杀米粉。”谢茂必须给米粉一个交代。 “四月份我们会有一个特殊保护任务。”齐秋娴答非所问,“据我们所知,海族总共有五个群落,伦敦、迈阿密、伊尔库茨克的爆炸中,四个群落都已经被剿灭。还剩下最后一个群落。” 谢茂想了想,问:“东海?南海?” “南海。” “我的权限可以查看具体资料么?” “我正在告诉你。”齐秋娴似是早已准备好应对谢茂这个问题,“我们是海水淡化转能量技术的持有人,地球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和组织,能比我们对这项技术了解得更多。上世纪八十年代,我们就开始研究这项技术——” “目前国内有三个即将落成的新能源技术站,位置暂时保密。不过,这项技术要用于实践,必须改变海水水质。和伦敦那三个城市不同,我们有更安全的方式,解决水下的问题。” “你可以理解为,伦敦等三个城市发生的爆炸,是我们初代技术的试验场。” 齐秋娴的口吻中带着一丝骄傲。如她这种年纪的军人,都曾经历过华夏最憋屈的那段岁月,如今能把那三国当做试验场,总有一种痛出一口恶气的畅快。 谢茂不大理解她的感情,不过,他表示尊重。 “金家是美国酿泉科技公司的股东之一,酿泉科技握有美国最新的海水淡化转能量技术的研究资料。而据我们所知,金家只是某位金融大鳄的代理人。他背后的金主是,”齐秋娴停顿一下,“谢约翰。” 谢约翰。吸血鬼口中,谢茂的哥哥,谢润秋的长子,暗网排名前十的杀手,Jack谢。 “所以,我接近金灿文也是个幌子?”谢茂都想笑了。 为了给这个能源技术打掩护,特事办也算是手段齐出,什么都用上了。 “不。当时实验室的数据未曾经过实地投放,我们需要和谢家接触,拿到酿泉科技的资料。”齐秋娴说,“伦敦事件是个意外。在此之前,没有人能肯定爆炸物一定能顺利投放到海族腹地。” 谢茂的出现激化了人类与海族的矛盾,古菲亚与古卓浪才会倾巢而出。 正是因为它们的倾巢而出,惊动了美俄两国,才使两国下定决心投放淡化物质炸弹。华夏趁机收集了三次爆炸后的数据,与实验室模拟进行对比,进一步调整掌握的技术。 ——能够照计划进行的情况非常少,华夏也是走一步看一步,谢茂带着容锦华出现,跟着把古菲亚引出来,就已经把特事办惊喜坏了,没想到的是,谢茂干掉了古菲亚,把古卓浪也引了出来。 从谢茂穿越到新古时代以来,之所以事件错综复杂,让谢茂始终也想不明白,也正是因为太多事情都没能照着计划进行,意外的情况太多了。 特事办安排谢茂接近金灿文,显然是想利用谢茂的身份,借此打动在海外的谢润秋与谢约翰。 可惜,谢家父子完全不按常理出牌。谢茂非但没能顺利接近金灿文,反而被美国派来的吸血鬼杀手连连追杀——这杀手不一定是谢家父子派来的,不过,他们对谢茂置若罔闻的态度,无可置疑。 “齐妈,当初那一批吸血鬼杀手,”谢茂似笑非笑地问,“不会是我们自己联络的吧?” 谢家父子不理会谢茂,特事办恼羞成怒派人追杀谢茂,逼谢家父子出手? 谢茂觉得,就特事办这么没底线的作派,这事儿未必做不出来。当初他们不就投票通过了泄露谢茂行踪的决定?把出来新古时代的谢茂追杀得不要不要的。 当然,甭管是不是特事办干的,齐秋娴都不可能承认,谢茂也没打算跟老上司兴师问罪。 他就是想敲打一句,以后再出卖我,想想死了一户口本的吸血鬼们。 我不会再退让。 齐秋娴看了他许久,说:“这件事很复杂。没有结论之前,我不该告诉你。不过,你已经怀疑组织对你的忠诚度了。”忠诚是互相的,“我没有证据。我怀疑是羲和的人。” 又是羲和。谢茂想了想,说:“我想要一份羲和的详细资料。” 齐秋娴说:“我会给你授权。” 谢茂看着她,很奇怪她为什么不切断通讯。已经聊完了啊。 “你没有打我给你的电话。”齐秋娴说。 在丁仪逼着谢茂去伦敦出幌子任务之前,齐秋娴曾给谢茂一个电话,纸上写着“徐以方女士”。 谢茂从随身空间里拿出那张小纸片,问:“你希望我打?随时。” “谢润秋一直很关心海水淡化技术的发展,目前美俄两国使用的都是一代技术,我们是三代技术。一旦投入民用领域,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谢润秋很可能会通过各种渠道接触这项技术。包括你。”齐秋娴说,“既然迟早都会知道,不如早一点知道。” “所以,这不是徐以方女士的意见?”谢茂问。 齐秋娴脸色一僵,半晌才说:“这是我的意见。” 谢茂将纸片往袖口一藏,滑入了随身空间之中。 这位徐以方女士是什么身份,他不知道。不过,徐以方女士和他是什么关系,答案呼之欲出。 既然这么多年来,徐以方女士都不想联系他,至今也没有联系他的想法,他何必去惹麻烦? 娘老子都是债,谢茂和衣飞石不一样,他没有母爱渴求症,真不稀罕给自己找位娘娘来伺候。如今的日子,过得不是挺逍遥的么? 喏,要是没那个狂妄到自名羲和的坏蛋,他的小日子可能会更逍遥一点。 齐秋娴离开之后,授权下来。谢茂拿到了一份羲和的详细资料,可复制版本。 羲和,原名何溪,隐盟崔家表亲。 天资惊艳,十九岁夺得青盟首座之位。常家宿贞横空出世之后,他屈居青盟次席,与宿贞关系非常好,二人常常联袂下山执行青盟公务,当时,不少人都认为他们会结成道侣。 宿贞还道嫁人之后,羲和远赴海外,相传与谢润秋私交甚笃,还有传闻说,谢润秋大半江山都是羲和帮他打下来的。 疑似出现在十九年前抢夺《道德天书》的现场。再后来,就是他前不久带着人挖掘长陵地宫,被岳云单枪匹马追杀得屁滚尿流,狼狈败退。 除此之外,还有几张羲和的照片。全都是起码二十年前,极具历史厚度的照片。 ……这特么也叫详细资料?还需要授权才能复制? 谢茂也是无语了。 .. 376.乡村天王(135) 回酒店之后,衣飞石依旧在随身空间里处理材料, 谢茂趁空和米粉谈了谈他的死因。 “特事办里人事复杂, 隐盟几个家族各有心思,境外那个圣谕骑士战士什么的组织, 再有如今羲和主持的太阳神组织,背后都有隐盟世家的支持。” “王家肯定是跑不掉了,他家那个小闺女,王琳雨, 就是羲和的小徒弟。” 谢茂没能从档案里得知的消息,在老巢厮混半下午, 全都问出来了。 特事办的纪律很严格, 主食组守口如瓶, 很难撬动。负责后勤和技术支持的隐盟弟子就不同了, 各自代表着自家的利益, 有试图与谢茂交好的, 也有想借机打压异己的, 谢茂带着常燕飞四处逛了一圈,该打听的消息就差不多到手了。 有常燕飞这个对隐盟世家恩怨纠葛门儿清的地头蛇在,谢茂收集好情报整理一遍,大致有数。 “说说你的想法。”谢茂问。 米粉这两天很受打击。 他知道特事办有内鬼, 他很担心主食组的兄弟,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 害死他的人是小面。 普通人很难理解战友间的感情。他和小面搭档几年, 住一间房, 开一辆车,任务时彼此掩护配合,彼此默契信任。这种朝夕相处的共事感情,许多搭伙过日子的夫妻都未必能相比。 他依然坚持自己从前的想法:“我要报仇。” 谢茂这会儿没功夫满天满地去找羲和,他虽不怕事,可目前才来几个月,修为委实没到随便日天日地的地步。他不是年轻人了,不被逼到绝处,绝不会轻易拼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是修士,我是只鬼。我比他活得长。”听米粉口气,根本没想过让谢茂出手。 挺有骨气嘛,小伙子。谢茂掏了一颗翡翠扣给他,“好好修炼。” 这是一个玄机扣,黄豆大小,圆溜溜一枚,莹然透绿,望之轻寒入脾。里边记载着一门鬼修功法,名为《九幽觉寒录》,言简意赅,适合入门。 至此,伦敦大战之后,所有人都进入了疯狂修炼的状态。 ——除了容舜。 谢茂曾说过,会教他山川咒术。 奈何这孩子琐事缠身,根本没机会守在谢茂身边请教,连衣飞石教他的体术都暂时搁下了。 连着出差三五天,谢茂已经把主食组修真小班各成员的工作关系协调好,预备全体打包带回启平镇,容舜也没回到。谢茂还算对这个“小舅子”上心,又等了几日,顺便到老巢,把次周的大班讲课结束,过问了一番对花卷体检玩忽职守的后勤小组,容舜都没能回京市来。 “到底怎么回事呢?说清楚了吗?”谢茂习惯了唯吾独尊,都是旁人等他,哪有他等别人的? 衣飞石比谢茂的脾气还大,说:“说不清楚。依我看,不必等他了。” 若是容舜在衣飞石跟前,八成要被捶。衣飞石给容舜打了几个电话,并非催促容舜归来,只是叮嘱容舜做好计划,告知大致几天能回来,家里才好安排行程——容舜第一次说明后天,第二次还是说明后天,前两次失信,衣飞石都帮着容舜在谢茂跟前周旋,推了三四次,衣飞石脾气也上来了。 常燕飞比较心疼假表弟,忙举手帮着说话:“会不会……是我姑爷的事?” “这与究竟何事无关。” 衣飞石愤怒的是容舜的态度问题。 真有事需要处理十天半个月,哪怕是一年半载的,照实说了,难道有人逼着他回来?连着数次误了谢茂安排的行程,衣飞石哪能不火大?简直目无尊长。 作为容舜的兄长和老师,衣飞石自觉管教不严,给谢茂添了麻烦,更想捶人了。 衣飞石反驳常燕飞一句,语气不显得多严厉,常燕飞还是默默缩了回去。表弟发火,有点怵。 谢茂也很难得见衣飞石发一次火,他那点儿不耐烦的狗脾气就散了去,一心一意哄着衣飞石消气:“你跟孩子发什么火?屁点大的事。他正经有事,咱们不都搁家里养着么?在哪儿不是蹲着?好了好了不生气了,来,喝茶。” 衣飞石端着茶哭笑不得。若非旁边常燕飞坐着,他都要给谢茂端茶赔罪了,谢茂反倒哄他。 “阿舜是个好孩子嘛,轻易不会任性。你好好问问他,是否需要帮忙?”谢茂和颜悦色地说。 刚翻脸不耐烦的人是谁啊?衣飞石被谢茂哄着喝了一口茶,心中苦笑。 谢茂这脾气多少年都不带改的,谢朝时如此,新世界也一样。宠孩子的时候宠上天,不宠了看都懒得多看一眼。真要说内里多少情意?说不好。正是因为不在意,他才能如此喜怒无常。 “我待会再问问他。”衣飞石答应道。 他已经问过两三遍了,容舜次次都说很快就能解决好,明后天就回来。这会儿再问想必也不会有别的答案。之所以顺从地答应下来,是不愿再让谢茂为琐事费心。 有小招儿跟着容舜。何况,真到要命的时候,容舜不也屁颠屁颠地往谢茂跟前蹿? 衣飞石不担心他的安全。 衣飞石压根儿没跟容舜再通话,订了明天回杭市的机票之后,发了条短信给容舜告知。 下午,谢茂陪着衣飞石回了容家老宅,向容老爷子、宋老太太告辞,被留下吃了一顿晚饭。 宿贞承认容舜是她的儿子,这件事让两位老人家都非常惊喜满意,觉得大儿媳妇懂事识大体。毕竟容舜是被老两口养大的宝贝孙儿,只要是容锦华的亲骨肉,他们可不在乎容舜是从哪个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 听说衣飞石马上就要去杭市了,宋老太太把准备好的礼物送出来,确确实实的大手笔。 这老太太把京市二环内一栋甲级写字楼送给了衣飞石,笑眯眯地说:“听说你要开什么公司?我不懂得做生意。早年你爷爷给我修了栋楼,前几年拆了重新建起,年轻人办办公还是蛮好的。” 这产业对宋老太太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她随便送给孙儿当零花,容老爷子眼睛都不眨。 这明显带着补偿性质。强行拒绝,极其不美。衣飞石大大方方收下来:“谢祖母厚赐。” 容老爷子则问谢茂:“想做哪个行业?” 容氏在华夏敢称之为“金融帝国”,是因为它这只巨型航母体量极大,涉及各行各业。不管谢茂想做什么生意,容老爷子开口,都能给他找到合适的资源,强行喂饱。 如今宿贞和容舜处于合作状态,换句话说,宿贞和容老爷子也是合作状态。 容毅在这方面提携谢茂,就是换个法子补偿衣飞石,是对宿贞的一种拉拢和示好。 谢茂原先不想和容氏扯上关系,是不想让衣飞石去搅合容氏那一摊子烂账。现在容氏的继承权已经差不多协调好了,宿贞、容舜都已入局,衣飞石还能往哪儿避? “目前会生产一款翻译固件。”谢茂拿出一枚翻译固件戒指,向容老爷子展示。 他没有说原理,说了容老爷子也听不懂。不过,家里现场打开电视,收看了法语、西班牙语、德语、阿拉伯语等外语频道,戴着翻译固件戒指的容老爷子都顺利听懂了。 他点点头,说:“潜力很大。” 这样一种能够迅速推广开抢占市场的产品,根本不需要容氏强行提携。至于容氏会帮着压一压内部外部对翻译固件的山寨抄袭,容老爷子也不会嘴上说来市恩。 ——此时容老爷子并不知道,翻译固件目前属于谢茂的独家技术,谁都山寨不了。 临走时,容家的小公主容天美匆匆忙忙赶来,拖着一个旅行箱,交给衣飞石:“哥哥,这是我给小慧带的礼物。拜托帮我送到!” 石慧在京市暂住时,和容天美玩了一阵,石慧非常喜欢容天美。 不过,谢茂和衣飞石冷眼看着,都觉得容天美不过是大家闺秀奉命招待小朋友,未必有几分真心,哪晓得两个小姐妹离着一千公里远,平时还会经常微信聊天,真有点闺蜜的意思了。 “好。”衣飞石不好问箱子里是什么,小姑娘的秘密么。 回了容家老宅,肯定有司机送回酒店。 宋老太太招呼阿姨,给提了一个保温桶,里边放着一只蒸鸡。 吃饭时衣飞石多吃了两筷子,老太太就记住了:“你那儿安置好了,给奶奶打电话。奶奶把阿姨给你送来,她做的胭脂鹅不得了,红楼梦里头的菜谱。” 衣飞石读了一屋子史籍,还来不及看名著小说,只当红楼梦是本菜谱,含笑答应:“谢谢奶奶。” 长者赐,不敢辞。收个厨子而已。 这在谢朝是常见操作,谢茂和太后都给衣飞石送过厨子。 容老爷子身边的助理也拎了一个精致的小袋子,给衣飞石看了一眼,交给了司机。 “常打电话回来。”老爷子看着衣飞石的眼神很慈爱。 “视频。现在能视频了。改明儿我让人来,给家里装个……”宋老太太想了想,“VR!是这么说的吧?戴上眼镜,能看着整个人的。” 衣飞石一一答应下来,在庭前又说了差不多半小时话,实在没什么话聊了,方才脱身。 回到酒店,司机帮着把旅行箱送上楼,衣飞石手里拎着的蒸鸡就便宜了常燕飞。 “猜猜是什么?”谢茂指了指容老爷子随后送的小袋子。 “地契、身契、钱。”衣飞石半点不好奇。 小袋子里装着一个很精美的纸盒,将之打开,里边静静地躺着一张金属信用卡。 盒盖上镶嵌着一个感应式平板电脑,盒子打开的同时,识别了衣飞石的人脸图像,解锁了视频播放程序。里边一位文质彬彬的工作人员开始讲解这张卡片的相关信息。 信用卡是容氏旗下某银行发行的内部卡片,理论上不存在额度上限,不过,衣飞石手持的这一张卡片,每个账单周期内低于一千万消费,账单都不会寄给他。换句话说,容老爷子每个月给他发了一千万零花钱——如果他想花更多,信用卡也能刷得出来,只是账单到期时,其余的钱就得他自己还了。 常燕飞差点哭出来。他辛辛苦苦攒了好几年,总共才存了二十四万,车都舍不得打。 给人家容老爷爷当孙子多好啊!每个月光零花钱就发一千万!难怪家里对容家的产业有想法,搁谁也得有想法吧? 衣飞石的反应则正常多了:“那咱们买地的钱够了吧?” “那是够够了。”谢茂失笑。 从容家老宅回来,衣飞石收了一栋京市二环内的甲级写字楼,一张每月透支一千万不用还账单的信用卡,就和谢茂讨论了这么两句,二人就换了话题。 衣飞石拿出手机,准备去微信群里讲课,谢茂则去打算去浴室里泡脚。 曾经富有四海,也曾穷得街头卖艺。对他们来说,都是寻常事。 常燕飞腆着脸凑过来,使劲抠着信用卡盒盖上的平板电脑,说:“这个盒子你们不要了吧?我看看能不能看动画片。——居然是水果的诶!给我了哦?” 您老人家好歹也是修界顶级豪门的大少爷,至于穷酸成这样吗? 不过,常燕飞的这一份“穷酸”,也正是谢茂欣赏他的理由。处在常燕飞这样的位置,但凡结交一些二代,替人看看风水,做个解秽去煞的小法事,经济上绝不至于如此捉襟见肘,甚至于他直接开口,说要钱要房子要投资生意,别的不说,前不久才出事的侯玉涛绝不会晾着他。 并不是谢茂喜欢看人穷困潦倒,而是修真者与常人不同。若他随缘入世,见秽求除,得了法金是顺其自然,若是为钱财入世,求除见秽,道心就会被玷污。 ——谢茂已经过了这个阶段,持心无惑。常燕飞才刚刚上路,他经不起这样的污染。 为了求道,常燕飞根本没想过求财之事。他入世一是迫于陊印,要替自己求一条活路,二则是为了他追寻的道。钱财只是他存世的资源,维持他基本生活就行了,他不会把钱财当做追求。 谢茂指了指桌上才用过一次的笔记本电脑,“都给你了。” “谢谢老大,那我就不客气了。”常燕飞熟练地把笔记本收起来,还从桌底下找出一个蓝牙键盘,一并揣进包里,点头哈腰退了出去。 “……这是?”谢茂觉得有些他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 衣飞石暂停讲课,解释说:“他晚上会来拿电脑,说去查资料。” 谢茂就笑了笑。查资料?哪方面的资料? 隔壁房间。 常燕飞打开电脑,戴上耳机,戳开游戏界面。 大吉大利,今晚吃鸡! ※ 次日清晨,衣飞石与常燕飞提前一步出发,去了机场附近宿贞的别墅。 谢茂依然躺在青玉简空间里,不打算和宿贞见面。 自从宿贞服软之后,谢茂也退让了一步,当然,也是因为衣飞石的青玉简空间能够使用了。他不会放衣飞石和宿贞单独相处,万一宿贞疯起来把小衣扣住呢? 宿贞看他不顺眼,他也不想让衣飞石尴尬,干脆就躲在青玉简空间里。 很意外的是,衣飞石赶到时,宿贞并不在家。只有一位秘书,几个助理。秘书热情地接待进屋,助理端来丰盛的早餐,解释说:“少爷您稍等片刻,宿女士的飞机还有十分钟就落地了。” 宿贞作为容氏教育产业的大总裁,原本就很忙碌,前不久才和容锦城撕了一场,两边各种捅刀子使绊子,这几天就忙了。她和容老爷子宋老太太不同,想和她见面,得提前预约。 衣飞石明白这个道理,昨天订票之前,就和宿贞约过时间了。 似他这样的老派人,要离家出远门,肯定得一一拜辞长辈,约好时间之后,他才决定今天离开。 宿贞让他今天上午九点来。 现在时间是八点半。 “宿女士是早班飞机回来的么?”衣飞石还记得宿贞回他的短信,寥寥几个字,似乎很平淡。 秘书笑了笑,把现磨的豆浆端上来:“宿女士交代,您喜欢吃传统早点。这是专门用石磨磨出来的豆浆,您尝尝味道。” 宿贞接到衣飞石约见短信的时候,还在大洋彼岸。随即吩咐准备航线,连夜赶回来。 不是早班飞机,而是长途夜航。 才把早餐吃完,宿贞的车就停在了门口,她匆匆忙忙进来:“我看见了容家的车,飞儿到了吗?” 衣飞石起身迎接:“妈妈,我在。” 长途飞行的宿贞精神还好,头发有些凌乱,她解下围巾,上前抱抱衣飞石,左右看了一眼:“他没有来?”上一次谢茂也没有来。 衣飞石不大好回答这个问题,含笑问道:“您是洗漱休息片刻,还是先用早餐?” “我吃一碗粥。”宿贞吩咐秘书。 “是他不想来,还是你不让他来?”宿贞并不乐意见到谢茂,但是,她更关心儿子的处境,“你不要惹他,若是他想来,我会好好说话,不再得罪他。飞儿,你过得轻松些,妈妈就放心了。” 衣飞石接过她的围巾,挂在衣帽架上,柔声说:“那我下次不拦着他了。” ——目前只有顺着宿贞的“臆测”去说话,才能让宿贞觉得局势尽在掌握。 宿贞心疼地拍拍他的手背,拉着儿子一起到餐厅坐下。 站在一边想打招呼的常燕飞完全插不进嘴,还被那母子二人甩在了客厅里。他决定对自己笑一笑,权当问候好了。 衣飞石要跟谢茂去杭市定居,宿贞早就知道,也没表示反对。 她倒是想把儿子日日夜夜都拴在身边,拴不住啊。杭市有岳王庙在,总算是安全些。 儿子离开京市时还专门来和她告别,她就感动得不行了,母子俩吃了早饭,坐在客厅里聊天说话,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宿贞还想送衣飞石去机场,被衣飞石婉言谢绝——被宿贞跟着,谢茂怎么从青玉简空间出来?机场洗手间大变活人吗? 临走之时,宿贞也送了一份礼物。 一架私人飞机,机组人员和其余相关费用,全部由宿贞支付。 “有空多来看看妈妈。”宿贞没穿风衣站在门外,眼眶微微发红,“若是方便,你给妈妈发个短信,妈妈去看你也行。妈妈很多假期。” 这是怕衣飞石被谢茂管束着,不敢轻易接待母亲,所以要衣飞石主动邀请,她才去探望。 “是。”衣飞石心想,先生每周都回京市讲课,我也跟着回来好了。老宅太过敏感,不好回去,一旬上下陪母亲吃吃饭,喝喝茶,也算是替原身尽孝了。 377.乡村天王(136) 飞抵杭市之后,谢茂吩咐先去岳庙附近的公寓, 把石慧一并接回家。 岳云没出现, 石慧在家中供奉的神龛前,供上放学回来时捎带的麦当当, 点香,烧了一张“岳哥哥我回家了有空找我玩”的便条,关好所有门窗,收拾好自己的行李, 欢快地奔了出来。 “你在箱子里装了一头猪吗?”帮石慧拎行李的常燕飞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问。 石慧重重地哼了一声。 她是个简朴的姑娘, 住在岳云家里, 除了两身换洗、课本读物, 一台学习用的笔记本电脑之外, 没有其他诸如挂饰玩具之类的东西。背上书包, 提上小包, 就能把东西全收走。 之所以花钱买个大行李箱, 全是因为容舜! 她托常燕飞给容舜送了个网红小蛋糕,容舜就给她送了两人高的教辅材料! 那么那么多啊!29寸的行李箱,居然都塞得满满的!被发了学生卡的少女极其受打击,转悲愤为动力, 短短几天时间, 已经把容舜送来的教辅材料突击了近五分之二。读书就读书!我读书很厉害的! 柳岸闻莺的别墅里, 一直有驻家的家政打理, 回家前打了电话, 晚饭已经做好了。 常燕飞帮石慧把箱子拎上二楼她的房间,衣飞石也推了个箱子出来:“这是容小姐给你的礼物。” “哦哦哦,我知道。”石慧在客厅里就把箱子打开了,里边装的居然是打包得严严实实的各种各样的酱菜,她一罐罐拿出来检查,说,“上回我们去农家乐,哥你不是让我捎了农家菜回来么?谢哥哥说吃着好,我给天美说了,有空给我再弄一点……这么多,能吃到明年了。” 孝心可嘉。不过,这办事也太不靠谱了。这是打算让谢茂一天三顿都吃酱菜?衣飞石想夸几句吧,又觉得这两个女孩儿缺心眼。搁谢朝都能出嫁的年龄了,还这么唐突,衣飞石岂能不犯愁? 谢茂闻言过来,挑了一罐子腌豇豆,递给身边的佣人:“装一碟子。”又摸摸石慧的脑袋,温柔地说,“先吃饭,待会儿收东西。” 几人上桌吃饭。 常燕飞坐了容舜的位置。 石慧忍不住问:“容哥哥以后不跟我们住了吗?” 这是常燕飞第二次被嫌弃了。前次常燕飞陪着他们外出,石慧就问过容舜是不是不来了。很显然,从谢茂移情别恋容舜容易,再从容舜移情别恋常燕飞——小姑娘做不到。她就喜欢容舜。 谢茂喝着小米粥,吃着石慧孝敬的腌豇豆,好脾气地解释:“他公司有事,过几天就来。” 石慧吃完饭就和哥哥们打招呼:“我做作业去啦。” 谢茂才想起来关心石慧的学业:“你开学多久了?妈妈去学校找过你吗?” “开学三周了啊。童姐姐给我换了个学校,她找不到我。”提起亲生母亲,石慧没有半点动容。 她半点不留恋所谓的母爱,因为,岑秀娥是她的母亲,却从没有给她爱。 从她踩着小板凳能够得着家里的灶台开始,她在家里吃的每一碗饭,喝的每一口水,都是她做家务、打零工换来的。 穷人的女孩子早当家,石慧默认了重男轻女的家庭,也接受活在这个家里就得干各种家务活。 她不能接受的是,当她忍着羞耻鼓起勇气,隐隐约约地向岑秀娥提及“继父”卢刚对她的骚扰时,岑秀娥给她的不是保护,而是否认与羞辱。 初中二年级的女孩儿,会上网,会看微博,逛论坛,已经懂得很多事了。 她知道,岑秀娥这样的母亲,根本不值得她留恋。她要做的就是好好念书,有个好学历,找份好工作,永远离开那个所谓“家”的泥潭!谢茂的出现,哥哥的改变,不过是提前帮她实现了梦想。 “好,你去吧。”谢茂温和地说,“待会阿姨给你送水果。” 石慧欢快地抱着书包上楼。小姑娘家家,虚荣心还是有的,在岳云家的时候,她就特别怀念这栋大别墅!住在里边像公主。 “童画还在杭市么?明天约她过来。谢谢她。”谢茂吩咐。 两人把石慧扔在杭市,安危交给岳云照顾,日常生活就交给了童画。 童画对此也真是尽心尽力,考虑到岑秀娥的影响,直接把石慧的学籍转到杭市最好的民办中学,没有动用宿贞的关系,她自己就把事办妥了,很是花了些心思。 衣飞石道:“是,这就去办。” 谢茂又和启平镇的朱警官打了电话,寒暄几句,表示明后天就会去启平镇看地,问有没有空一起吃饭。朱警官很高兴,爽快地答应下来。谢茂挂了电话,看了看表:“他们是不是快到了?” 馒头等八人也在今天一起到杭市。不过,这八人经费都由特事办报销,统一买了高铁票。 常燕飞早就准备好了:“是啊,在东站。我去接他们吧?” “他们要你接?”谢茂没好气,问站在一边的管家,“房间收拾好了吗?” 目前负责管理整栋别墅家务的是位中年干练的女士,名叫曾莹。别墅太大,她带着联线耳麦,低声询问之后,回答说:“谢先生,裙楼的宿舍已经打扫出来了,正在铺床。十分钟后可以入住。” 这别墅曾是容舜自住,安防工作非常切要,每次容舜回来,都会跟着一个安全小组。 这个负责容舜安全的小组,就会住在裙楼的宿舍里。二人一间,住宿条件并不差。监控室也安排在邻近。可以算是一个小型的安全指挥中心。 其实,别墅主楼的客房不少,安排馒头几人住下并不拥挤。衣飞石考虑的是,总不能让外男和妹妹的闺房安排在一头吧?进进出出多不方便?谢茂想法就更简单了,随便什么人都能住他楼下? 容舜那是衣飞石的亲弟弟,石慧是衣飞石的养妹,常燕飞勉强算个表亲小弟吧。 里外亲疏,谢茂一向很分得清。 夜里,馒头等人抵达别墅时,谢茂也没有亲自去接。 衣飞石作为班主任,带着常燕飞一起,安排了八位学徒的宿舍。裙楼里各类设施一应俱全,还有一个小型的健身房和台球房。容舜没有回来,他的安全小组也没回来,馒头等人住得很宽敞。 ※ 童画不在杭市,次日清晨才给衣飞石回了消息。据她说,她和容舜在一起。 衣飞石也曾试图向她打听,容舜到底遇到什么麻烦,童画久久没回话,回话就是四个字:一言难尽。依衣飞石的经验,这就是拒绝谈话的意思了。哪晓得童画啪啦啪啦打了很长两段文字回来。 衣飞石看完也是无语了。 容家十一位大总裁,分别掌管容家十一个不同的产业。前不久,容舜被任命了大总裁会议的投票权,他去公司的第二天,容老爷子就告诉他,负责交通产业的秦总准备告假,要他去看看,表示慰问。 宿贞和容锦城在斗法,容老爷子看似两不相帮,维持着局面。 秦总一直和容锦城眉来眼去,看上去关系很好,他突然要告假,容老爷子叫容舜去“慰问”,他以为是要自己去灭火,安功臣之心。这事儿很简单,所以,容舜告诉衣飞石,三五天就回来。 他去了蒙省,和秦总碰面,客客气气虚以委蛇,反正成年人说说场面上的话,谁不会呀? 秦总告诉他,是真的感觉情况不大对,想休假一段时间。 容舜以为他还在以退为进,也没当一回事,假惺惺地安慰着呗。 哪晓得这位去医院做了个全面体检,发现是前列腺癌晚期。秦总苦笑着说:“您看我这样,实在没办法再任职视事。”尿频尿急尿不尽,最近已经发展成尿不出来了。活人真的能让尿憋死。 容舜下意识地就想到自己胃癌的情景。他想,难道又是妈妈的手笔? 实际上,罹患癌症的病人多不胜数,秦总早就有不适的症状,强撑着没当回事罢了,何况,男人对下半身的毛病都比较讳莫如深,谁肯承认自己尿尿有问题?马上就会被嘲笑肾虚吧。 容舜给宿贞打了个电话,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秦总的病……您知不知道啊? 隔着千里之外,宿贞骂了他一句,容舜倒霉了三天。喝凉水都塞牙! 好不容易倒霉日子过去了,容尧帝又驾临“慰问”秦总来了,容舜不好转身就走,又推了一次。 这里边涉及到容氏内部的博弈,宿贞和容锦城的撕扯,还有容舜不小心弄出来的针对宿贞的小误会,一茬接一茬,茬茬都不好跟衣飞石说。 现在容舜还跟容尧帝一起,陷在秦总癌症晚期的大坑里,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爬出来。 对秦总身下即将空出来的这张大总裁交椅,容锦城与宿贞都是志在必得。 “得,童小姐不在,咱们直接去启平镇。”谢茂吩咐。 看地去。 378.乡村天王(13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以皇帝谨小慎微的脾性,他还没有做好对付衣家的万全准备, 此时就绝不会和衣尚予翻脸。哪怕衣飞石真的和陈朝探子勾结欲夺圣安门, 皇帝也会用无数个理由替衣飞石洗清罪名。 皇帝给梨馥长公主晋位,给衣尚予诸子封侯, 做得殷切隆重一些,衣尚予还可以理解为皇帝初登大宝、对掌兵重臣刻意笼络。可今日衣飞石分明被“坐实”了罪名,图谋触及皇城,已动皇帝根基, 皇帝却依旧帮衣飞石洗清罪名,衣尚予会怎么想? ——这就不是单纯地礼贤下士、笼络父朝重臣了。 一个皇帝对权臣忍让至此, 竟没有半分脾气, 说他别无所图, 谁肯相信? 衣尚予又不是真傻子。只要今天|衣飞石认了勾结陈朝探子的罪名, 皇帝依然保衣飞石平安无事, 青梅山那边的衣尚予立马就得准备逃之夭夭。 衣尚予奉诏留京, 一是不愿见谢朝大乱, 不愿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成为虚影,二也是因为他试图相信皇帝能够继承文帝的雄才伟略。 一旦他发现皇帝做事完全没有底线时,他也不可能真把全家老小、袍泽兄弟当炮灰。 就算不造反,带上妻儿心腹跑路不行吗?当了几十年谢朝大将军, 退路衣尚予还是有准备的。 衣飞石确实很聪明。可是, 他太年轻了, 他不了解皇帝, 也不真正了解他的父亲。 所以, 他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却让时局与自己初衷完全相反的事。 ——他求了谢茂帮忙。 ※ 闷了一天的暴雨将兴未兴,风中湿润粘腻,偶有沉重稀疏的雨点儿砸落。 圈在外围的信王府侍卫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外边,卫戍军列队奔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打扫战场、接管城防的呼喝声嘈杂不堪。 被谢茂握住手臂的衣飞石似是想得很艰难,他这做戏的模样看得谢茂差点想笑,故意将另一只手放在那脸色惨白的少年腰身上,就似一个搂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衣飞石浑身一颤,分明是恼的,面上却作出几分不敢挣扎的软弱:“……殿下。” “不叫舅舅了?”谢茂在他耳边轻轻说。 被他无赖锁在怀里的少年憋了半天,才低声道:“卑职求殿下……周全。” 雨,稀稀疏疏地落下,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脸上生疼。 明知道衣飞石故意作出这样可怜、卑怯的模样,看着他汗湿的脸颊又被骤雨欺负,本就微微松开的发髻被打出一绺绺零散,谢茂还是被他这一番楚楚之态打动了心肠。 他用手慢慢拭去衣飞石脸上的汗水雨点儿,这样近在咫尺地碰触,几辈子也没有过。 谢茂心中柔情无限,口中却满是假惺惺地威逼:“周全不难。……给不给揉?” 衣飞石僵着身子被他揉搓了半天脸庞,半晌才艰难冷漠又痛苦地阖上眼:“谢殿下垂爱。” 明知道衣飞石此时的姿态都是假装的,明知道衣飞石永远都不会真的混得如此狼狈,谢茂还是乐在其中地享受了一把衣飞石的屈从与乖顺。 ——讲道理,那两辈子他就算当了皇帝,也不敢把衣飞石拉身边抱着小腰随便摸脸! 啧,小衣嘛,真好。 刚感慨了一句,不等谢茂多吃两口嫩豆腐,暴雨瓢泼而下。 谢茂略遗憾地松开了搂着衣飞石腰身的手,道:“去孤府上梳洗一番,孤带你去见杨娘娘。” 让谢茂意外的是,一直到二人各自披上卫戍军送来的蓑衣,骑上马,衣飞石也只是指挥亲卫默默跟随,并没有一点儿花言巧语推脱的意思。——他居然真的跟自己回信王府“梳洗”? 这一晚上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宫里宫外只怕都已经被惊动了,此时进宫并不难。 谢茂故意留下话头,说要去见杨皇后,正是给衣飞石脱身的“机会”。只要衣飞石哀求先去办事求情,谢茂就会顺水推舟答应他。不答应怎么办?他难道还真的把衣飞石带回王府先吃一遍? 暴雨打着斗笠瓢泼而下,眼前都似冲出了一片水帘,几乎看不清道路。 谢茂心中发愁:这娃怎么一声不吭就真的跟来了?到了王府我是吃呢还是吃呢还是吃呢? 路过被陈朝探子刻意纵火的骡马市时,蔓延的大火已被暴雨打熄了先前的势头,附近百姓眼看能保住家业有望,个个喜笑颜开。屋舍已被烧塌的百姓则呆呆地看着大雨,似乎怪责上天为何这一场暴雨不曾早一点下来? 衣飞石突然驻马,徒步行至被砸碎的太平缸前,弯腰在地上摸什么。 谢茂控马上前,问道:“什么东西?”暴雨之下,根本看不清衣飞石捡了什么。 若非衣飞石耳力惊人,隔着老远又是瓢泼暴雨之中,想听见谢茂问了什么话也不容易。他分明听见了,却故意装作没听清,将捡起的东西揣进怀里,迷茫地大声问:“啊?什么?” 谢茂恨得牙痒痒,转身打马飞驰而去。——他再次给衣飞石机会脱身。 只要衣飞石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儿,熬到天亮,谢茂就得先带他进宫去了,没空干坏事。 夜叩宫门是情分,清晨上朝是本分,就算衣飞石没求着谢茂立刻带他进宫,一旦天亮,谢茂也得乖乖去宫里候着,给皇帝回话。 让谢茂觉得头疼的是,他已经打马飞快了,衣飞石的骑术也真不赖。 这小子居然又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你就这么希望跟我去“梳洗”一番?还是……你小子又想整个大的?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在松风院的冷漠决断,那臭小子可说了,我要敢对他动手动脚,他就敢给我一刀……蓑衣遮挡住了大部分雨水,谢茂还是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寒意飘了进来。 回信王府的途中,遇见了余贤从点齐的数百信王府侍卫,又浩浩荡荡地带了回去。 有余贤从在身边待着,谢茂总算觉得安全了一点。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身手好,可他敢去招惹衣飞石,多半还是因为他自觉很了解衣飞石。 今夜的衣飞石一箭射杀守城校尉,所作所为已经超乎了谢茂的想象。在谢茂的印象中,衣飞石不是这么轻狂恣肆的飞扬脾性,——可转念一想,如今的衣飞石父兄皆在,靠山稳当,和前两世那个家破人亡、尝尽悲苦又如履薄冰的衣飞石怎会一样? 因雨大,人马直接从信王府西边的侧门进府,沿着步廊往里走,浑身滴滴答答地淌水。 谢茂听着身边衣飞石跟随的脚步声就头疼,真的跟来了。真的跟来了啊! 谢茂强撩衣飞石只是一个姿态,不可否认他也想吃点小豆腐,可他真没想把衣飞石如何。 现在衣飞石真的默许了,他倒开始琢磨要如何脱身了。 既不能破坏自己对小衣心存觊觎的形象,又不能真的把人吃了,找点儿什么理由呢? 跟在他背后的衣飞石想的却是,那个用一枚铜钱砸碎太平缸的高手,指上功夫惊人,很显然并不在圣安门瓮城上死去的那一批陈朝探子里。 ——那人是谁?他去了哪里?如果他仍旧留在圣京,是否还会生出乱子? 至于谢茂烦恼的事,衣飞石反倒不怎么在意。 这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他知道信王迟早有一天会憋不住提出要求,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今天发生了这样一个荒谬巧合的意外,被信王捉住了机会,立刻下手要挟,他半点都不奇怪。 相比起信王直白地逼迫,他更害怕的,其实是信王一言不发就帮他把事办了。 这样也好,银货两讫。日后他下手坑信王的时候,也不必有一丝抱歉。——本就是信王挟恩逼迫,他不得不从。也不算他冤枉了信王吧? 抵达信王的寝宫时,衣飞石揣在手里的那枚铜钱都快捂热了。 谢茂不顾浑身湿润又来拉拉扯扯,扶着他的肩膀低语:“舅舅替你洗身子?” 满以为衣飞石会磕磕巴巴推脱一句,哪晓得衣飞石也知道天快亮了,惟恐夜长梦多,居然一副“我已认命”的表情,低眉顺目地说:“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你敢想办法拒绝我一次吗?谢茂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蛋疼感。 盥池里早已准备好热水,谢茂都没有磨蹭的机会,就被惟恐他淋雨受寒的宫人们簇拥着泡水去了,衣飞石身边也跟着三、四个小丫鬟,很安静地脱去身上的湿衣,先在半人高的澡盆里冲去身上污秽,一个小丫鬟突然轻呀了一声。 谢茂即刻回头,在旁服侍的朱雨已问清楚情况,低声回禀:“侯爷身上带伤,是否请大夫来看看?” “快快快,马上请大夫来!”谢茂大喜过望,终于不用吃未成年了! 衣飞石却甩开身边碍事的小丫鬟,两步行至谢茂身边,看着谢茂赤|裸的上身,猛地一伸手…… 卧槽你脱我裤子干嘛!谢茂目瞪口呆。 皇帝将目光移向旁侧的俊雅男子,艰难地说:“周卿……朕……”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咳咳,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参加科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379.乡村天王(13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皇帝气得想摔桌。 谢茂是他看着长大的,跟他儿子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因着淑太妃的情谊在, 除了杨皇后所出的嫡子谢琰, 皇帝最看重的就是谢茂。其余几个皇子,哪怕是皇长子, 在谢茂跟前都要再退一射之地。 皇帝能给谢琰东宫储位,又能给谢茂什么呢?所以,他一心一意地宠着谢茂。 再有谢茂那个穿越之初傻白甜的脾性,皇帝也着实不可能提防他。 所以, 当谢茂跟他说,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 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 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 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 惟恐杨皇后伤心, 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 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 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 闹得满朝皆知, 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 把杨靖都捅死了, 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 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拍案咆哮,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额头触地,任凭皇帝如何咆哮,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人我也杀了,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杨上清这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无声地请皇帝严惩。 杨上清疏不间亲,此时不敢说话,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触怒皇帝。那边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谢茂的舅舅——林相可没闲着,林相先劝皇帝息怒,再说谢茂和杨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内部事务嘛,就不劳烦诸大臣搀和了,先散朝散朝。 杨系也有阁臣在朝,立刻反驳:“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携刃于玉门殿刺杀杨后胞弟,安知日后再弑何人?” 子杀父,臣杀君,曰弑。 这是暗示谢茂无法无天日后可能弑君?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季擎这番话里的杀机。 皇帝闻言长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扫向跪在地上的杨上清。 莫说谢茂杀人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就算没打招呼,谢茂也是他最倚重宠爱的幼弟。杨家这是想干嘛?死了一个世子,难道还想皇室赔个一等王爵给他家? 一直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挨训的谢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头发花白的阁臣季擎,怒骂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年轻的信王身量初长,年近古稀的老臣哪里架得住他这一阵乱晃,差点回不过气来。 谢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狠狠将人推开,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这老匹夫要杀我!他要杀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没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经要发飙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两个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恒王贬为庶人,为了青史好看,也为了堵住天下的纷纷议论,信王这个从小被他当儿子养的弟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从他登基之初就给信王晋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个哪怕谋反都能混条命留着的不倒翁。 季擎在文帝朝混了大半辈子,新帝登基才巴上杨家的路子混进内阁,这人能实事,有野心,可惜就是人情世故上拎不清。——这下好了,为了报杨家的提携之恩,说话都不会过脑子了。 “你哭个屁!收声!”皇帝气得口不择言,玉门殿中爆了粗口。 谢茂似是被他惊住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茂这是真的长得太好。看着他那张肖似淑太妃的脸,哭得眼圈红红的,明知道他哭得假惺惺的,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软了,训斥道:“你干的好事!朕不与你浑说,你犯下的事,自有宗正问你。来人,将信王押回信王府,圈起来!” 谢茂哭着向皇帝磕头,抽泣道:“陛下要圈臣弟,臣弟罪有应得。可是,这老匹夫不安好心,他进谗言,他要离间臣弟与陛下!陛下,不杀此獠,臣弟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皇帝怒骂道:“瞎扯淡!他进馋,朕就听了?你还敢骂朕是昏君?” 什么?进馋?这就给我坐实“进馋”的罪名了?季擎如遭雷击,越发不能呼吸了。 谢茂似是愣了一下,擦擦眼泪,又瞥了季擎一眼,道:“那倒不像。——皇兄,你这个大臣不行,是他祸害臣弟我,我还没怎么着呢,他先喘死了……进馋这小事儿都做不好,还指望他帮着您佐理天下呢?他那老朽身板儿,他扛得住吗?” ……你还想把我从内阁踢出去!季擎一只手指着谢茂,睁大眼睛,呼呼喘气。 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命令殿前将军:“押下去!” 谢茂被几个羽林卫架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哥,他欺负我!” 满朝文武就看着信王上边身子被羽林卫架着,一条腿支愣起,指着阁臣季擎。 皇帝都被他气笑了:“你滚不滚?” 谢茂缩缩脖子,见他不作妖了,羽林卫才松了口气,哪晓得谢茂竟然奋力拖着几个羽林卫冲到季擎身上,狠狠给人家喘不过气的老臣身上踹了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弑你大爷!你等着,孤出来了杀你全家!” 没等皇帝再发飙,把季擎踹昏过去的谢茂又拖着羽林卫一溜烟跑了。 ※ “然后……你就……回来了?”衣飞石陷入难以置信的恍惚中。 谢茂进了一趟宫,杀了一个皇帝的亲小舅子,踹昏了一个内阁大臣,轻松愉快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信王府中。好吧,皇帝是下令把他圈禁了。 看着信王府里进出自如的下人们,衣飞石丝毫感觉不到被圈禁的窒息感。 谢茂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修长笔直的双腿搭在窗棂上,这两日老是奔波来去,还真挺累,把腿晾晾,舒坦。 “不然呐?”不回来,难道留在宫里看杨皇后哭? 谢茂不同情杨皇后,毕竟大家几辈子都撕破了脸皮。可是,他也不想看着杨皇后的眼泪。毕竟,在不知道那个秘密之前,杨皇后对他,对淑太妃,都有几分真心。 衣飞石看着他懒洋洋浑不吝的脸,心中其实升起了几分感佩。 他本以为谢茂不过是个扶不起的庸人,却不想谢茂竟有这等心肠。谢茂杀杨靖是为私仇吗?不是。谢茂堂堂一等王爵,死在华林县的县令一家,县衙一堆衙差,乃至于徐乡的百姓,与他有半点干系吗?没有!他就是个光杆王爵,没有差使,朝政与他毫无关系! 可是,星夜偶遇容庆,他就敢为那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悍然与杨皇后家里杠上。 他对付杨靖的手段确实让人始料未及,可细细想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把杨靖屠人满门、勾结守备将军杀良冒功的事掀出来,杨靖就一定会死吗? 有杨皇后在,这件案子上能做手脚的地方就太多了。哪怕杨家没能把杨靖摘出来,杨靖身为皇亲国戚,一样在八议之列。杨皇后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她若上表求情,皇帝难道不许杨靖减罪免罪? 就算是衣尚予遇见这样的事,也不见得会多管闲事,更遑论如信王这样,豁出自己的前程名声,去为陌生人讨公道。 这可真是……衣飞石心中有热流在澎湃,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茂。 这到底是侠勇如刀呢,还是……莽直大条? “昨儿跟着你那几个人呢?”谢茂突然问。 衣飞石心知谢茂不好敷衍,此时也不撒谎,坦诚道:“都留在府外了。另外差遣了两个人回青梅山。”昨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当然要给衣尚予报备一二。 “陛下没送口谕去青梅山。”谢茂修长的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嗯,杨靖也死了,这事儿不会闹太久。就闹起来,和你们家里也没关系。——你留在王府安心养伤。” 养伤?衣飞石楞了一下,才想起自己那点儿皮外伤,一时无语。 “哦,我这儿被圈了呀。你想出去也没辙。”谢茂突然一拍大腿,高兴地说。 ※ “那孽障怎么样了?”淑太妃轻轻用指尖揉了揉额头。 来报信的宫人支吾一声,半天才说:“……好像,挺高兴的?” 淑太妃简直都被气笑了,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相比起在今晨在帝后跟前的柔弱忧愁,她此时长眉淡扫,星眸中勾着似有似无的轻笑,又似乎完全没把目前发生的一切放在眼里:“他高兴什么?” “……说要和清溪侯关上门,好好过几天清静日子。”宫人大气不敢喘。 “眼光倒是不错。”淑太妃轻叹一声,“可惜不能生孩子。” 谢朝妃制中,皇后之下即八妃,八妃之中,又分为三个等级。 最贵即贵妃,其下淑、德、贤三妃,再次,则为惠、顺、康、宁四妃。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吴良娣育有皇次子,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她只能进第二梯队,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只封了个德妃。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也是东宫老人,破格册为贤妃,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除却空置的淑妃外,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380.乡村天王(13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 若是再动一下, 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 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 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 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 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 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 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 说:“你过来, 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 对此要求并无异议,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 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 少年气血茂盛, 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 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 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 谢茂憋着一股劲,想要抵抗少年衣飞石宽衣解带带来的冲击。 衣飞石动手撩起长发时,他甚至有一种心跳加剧的窒息感,简直比他穿越前第一次都激动。 然后,他看见衣飞石臀上的棍伤,顿时就心疼痿了。 “你爹是疯了?” 谢茂火热的心与身体都变得冰凉,他冷静地扣住衣飞石肩膀,几乎难以想象,伤成这样,这少年为何还能活蹦乱跳地上阵杀敌? 少年青涩健康充满柔韧活力的臀腿上糊满了鲜血,看着就没一寸好肉,触目惊心。 初见衣飞石时,谢茂就看出衣飞石有些不适,衣飞石也腼腆地说被父亲责罚过。这年月封建家长对儿女拥有生杀大权,惹毛了抽一顿板子真是家常便饭,谢茂也被文帝揍过,连皇帝做太子时也以长兄身份抽过谢茂。——真不是什么大事。 这时候谢茂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衣尚予揍衣飞石这一顿,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训诫。 这是往死里打吧? 他轻轻将手放在衣飞石不曾受伤的腰上,太靠近棍伤的地方根本不敢碰,指尖微微发凉。 重生好几次做惯了封建社会大家长的谢茂,对动不动对臣下子女仆婢施以体罚这事已经麻木了,他自己都能眼也不眨地吩咐出“杖毙”的刑罚。他被人打过,也下令打过无数人。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衣飞石身上的棍伤时,一种诅咒封建制度的怒火就窜了起来。 凭什么当爹的就能打儿子啊?凭什么当官的就能打属下啊?凭什么衣尚予就能打小衣啊! 打人犯法的好吗!衣尚予你这样虐待未成人年,孤要剥夺你的监护权! “小衣,小衣你怎么样了?你还能动吗?不不不,你别动了,孤让人抬个小榻来,你趴着别动,大夫马上就来了,……来,你扶着舅舅,乖……”谢茂声音冷静无比地哄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上浮着一层无法排遣的烦恼与心慌。 衣飞石很诧异地看着他,说:“……伤得不重。”真伤得厉害,他还能爬瓮城? 谢茂却固执地架住他的胳膊,将他全身重量都接了过去,分明二人都在入浴之前,加起来也就谢茂身上还有一条亵裤,可搂在一起偏偏没有任何尴尬与暧昧,只剩下谢茂几乎成为实质的震惊与心疼。 感觉到谢茂火热的目光瞬间化作小心翼翼地珍视,衣飞石心中涌起古怪的滋味,又很快被他镇压下去,解释道:“殿下,真的伤得不重,是我骑马进京磨了磨伤处,大约看上去吓人,其实父亲就罚了几下,动手的亲兵也有分寸,不会使力打我……” 谢茂觊觎他身体是真,对他的爱护也不是假的。衣飞石还年轻,面对谢茂对他的好,他无法无动于衷。 谢茂敷衍地应了几句好好好,转头就冲外边怒喊:“小榻抬进来没有?大夫呢!” 几个宫人被催得屁滚尿流,直接把谢茂寝宫中的美人榻扛了进来,被谢茂指着鼻子骂:“脑子被狗啃了?不会铺上几个软枕?侯爷受了伤,这么矮的榻他怎么上得去?” 刚刚还爬瓮城杀敌、策马狂奔的衣飞石:???????爬不上去?我? 宫人们飞奔着出去,飞奔着进来,给一尺高的美人榻上堆了七八只软枕。 谢茂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衣飞石,让他一手掌着堆到了半腰高的软枕,说:“你慢慢哦,慢慢趴上去……” 被伺候成残废的衣飞石满头黑线,到底还是不能在宫人面前下了谢茂的面子,只得扶着那夸张地软枕慢慢趴在美人榻上。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好像真的要废了的错觉…… 待衣飞石趴好之后,谢茂才一层一层地软枕抽出来,最终只留下一个软枕叫衣飞石趴着,蹲在榻前关怀地看着:“这样好不好?还是再给你垫一个?” 您不会是属婆婆的吧?衣飞石看着谢茂,脸颊莫名有点红,摇头道:“这样好。不垫了。” 谢茂才指挥宫人把衣飞石抬了出去,朱雨将信王府的值院御医请来,先看了伤,又诊了脉,说辞与衣飞石大同小异,无非是皮外伤,不过,衣飞石说不碍事,御医则仔仔细细的替他清理伤口裹上药,叮嘱好好卧床,定时吃汤药换裹药,否则邪祟入体,也是能致命的! 破伤风败血症种种要命的词语又在谢茂眼前滚了一遍,忙道:“清溪侯这几日就住在王府里了,齐医官每日煎好药送来,亲自给侯爷换药,务必要亲力亲为,保侯爷万无一失!” 御医无奈,只得领命去煎药了。——这种事找个药童办不行吗?杀鸡用牛刀! 一场暴雨下来,夏夜透出几丝寒意。 谢茂搬了个小墩子坐在美人榻前,拿热毛巾擦衣飞石的脸。澡没洗成,又是汗又是雨的,粘着怕是不舒服。他心疼体贴衣飞石,这会儿知道没伤筋动骨确实只是皮外伤之后,又有点想吃小豆腐了,这才拿了块毛巾慢慢地给衣飞石擦。 衣飞石垂下眼睑趴在软枕上,察觉到谢茂动作中的脉脉情意,他有些不耐烦。 “殿下。” “在呢,想要什么?渴了?饿了?要出恭?还是想歇一会?” “我伤得不重。” “是,舅舅知道了,舅舅不生你阿爹的气了。”但是,还是要剥夺他的监护权。哼! “殿下想做什么也不妨碍。” “……” 谢茂没想到衣飞石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衣飞石长长的眼睫微微翕动,谢茂立时知道,倘若他不说话,衣飞石立刻就有更厉害的话说出来了!他不能让衣飞石放大招。现在局势不明,还不到二人摊牌的时刻! “舅舅就这么坏?”谢茂声息中多了一丝轻佻,凑近衣飞石耳畔,“弄疼你怎么办?” 衣飞石才想说不妨碍,口中突然多了一根修长的手指,指腹压在他舌尖上。 ……错愕、意外、羞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衣飞石瞬间呆滞。 信王压得极低又极清晰地声音在他耳畔鼓吹:“舅舅答应你的事,舅舅去办。你答应舅舅的事,舅舅以后再来收,……你不会赖账吧?” 衣飞石是个男人。 哪怕他此时还未加冠成婚,他也依然是个男人。 信王将手指放在他口中,这是什么意思,他简直太明白了!明白得甚至让他有些恶心! 先前信王带给他的那一些“微不足道”的关切与感动,都在这羞辱的一根手指里灰飞烟灭。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血浇灌片刻,慢慢地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寒意。他闭上眼,不去想身边的一切,慢慢吮住信王的手指,舌尖麻木地在那根手指上舔了一下,两次。 谢茂差点被他舔得呻|吟出声,妈哒小衣比我想的还会玩儿!不,不能玩下去了! “你好好养伤,外边的事,舅舅替你办妥。”谢茂抽身而起,大步离去。 ……再不走又要出丑了。 ※ 信王与清溪侯一同进了浴室。 清溪侯被抬了出来,立马招了御医。 听说清溪侯下身血迹斑斑…… ——信王府下人并不知道青风紫电被杖毙的噩耗。 ——信王府下人热衷于给淑太妃、皇帝、皇后汇报信王的一切事情。 谢茂还在宫门前排班准备觐见皇帝,他和衣飞石的八卦,就通过便捷渠道先传进了他亲娘、亲哥、亲嫂的耳朵里了。 他是淑太妃宫中心腹,谢茂小时候他负责守护小主子,不使人阴害作祟,谢茂长大了,他就是淑太妃的半个眼线,主要作用是防止谢茂坑死亲妈。——淑太妃是个厉害女人,若非晚生了二十年,她的身份又何止区区一个太妃? 谢茂重生前都是个自以为活成了主角的傻白甜,现在他竟然没有大包大揽说要帮容庆去告御状,赵从贵就双手合十谢天谢地了,管他找的什么弱智理由呢? 像谢茂这样身份的贵人,不管他用什么理由去拒绝,被拒绝的人也不敢怒斥一句“你瞎说”。 孤就瞎说了,咋滴吧? ……容庆不敢怎么滴。他只能睁着眼,看着谢茂貌似诚恳的脸,狠狠将咬破的唇血咽下去。 有侍卫叩门,外侍长余贤从先换人进门盯着容庆,惟恐他走投无路暴起伤人,自己才出门听信儿,末了回来禀报谢茂:“十一爷,承恩侯府来搜逃奴,要进门搜人。” 谢茂闻言一愣,旋即笑了:“来的是谁?” 若是普通家奴来问,侍卫肯定就打发了。如今余贤从拿不定主意返来询问,可见来人必然有身份。 余贤从道:“承恩侯府竎四公子。”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正室嫡出确实尊贵,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若是侧室娘家势大,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长女杨皇后,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谢茂正想这事儿怎么办才好,杨家人就上门了。他蹬鞋下床,笑道:“走,看看去。” 赵从贵一边拿扇子给他扇风,一边暗示朱雨慢点伺候更衣,口中劝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您若是叫不长眼的冲撞了,八个杨四也赔不起呀!王爷,咱不是微服乔装偷偷去胭脂楼瞧那什么王女么?今儿这热闹一看,您明天还想安安稳稳地往老桂坊玩?” 朱雨似乎没看见他的暗示,手脚灵便地伺候谢茂穿戴整齐,就听谢茂对容庆说:“你去看看不?” 容庆又看不懂谢茂的心思了。不肯替他告状,又不把他交出去,信王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侍卫牢牢看守着容庆,一行人漏夜出门,赵从贵执扇,朱雨捧着驱蚊的熏盏,余贤从一马当先提灯引路,簇拥着谢茂往客栈外边走,另有六名一直守在内院的侍卫紧随其后。 客栈外边举火燎天,灯火通明。人声呼喝,马声嘶鸣,将本就不大的客栈门巷挤得水泄不通。 381.乡村天王(14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所以, 当谢茂跟他说, 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 惟恐杨皇后伤心,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 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 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 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 闹得满朝皆知, 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 把杨靖都捅死了,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 拍案咆哮, 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 额头触地,任凭皇帝如何咆哮, 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 人我也杀了, 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 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杨上清这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无声地请皇帝严惩。 杨上清疏不间亲,此时不敢说话,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触怒皇帝。那边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谢茂的舅舅——林相可没闲着,林相先劝皇帝息怒,再说谢茂和杨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内部事务嘛,就不劳烦诸大臣搀和了,先散朝散朝。 杨系也有阁臣在朝,立刻反驳:“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携刃于玉门殿刺杀杨后胞弟,安知日后再弑何人?” 子杀父,臣杀君,曰弑。 这是暗示谢茂无法无天日后可能弑君?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季擎这番话里的杀机。 皇帝闻言长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扫向跪在地上的杨上清。 莫说谢茂杀人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就算没打招呼,谢茂也是他最倚重宠爱的幼弟。杨家这是想干嘛?死了一个世子,难道还想皇室赔个一等王爵给他家? 一直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挨训的谢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头发花白的阁臣季擎,怒骂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年轻的信王身量初长,年近古稀的老臣哪里架得住他这一阵乱晃,差点回不过气来。 谢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狠狠将人推开,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这老匹夫要杀我!他要杀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没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经要发飙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两个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恒王贬为庶人,为了青史好看,也为了堵住天下的纷纷议论,信王这个从小被他当儿子养的弟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从他登基之初就给信王晋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个哪怕谋反都能混条命留着的不倒翁。 季擎在文帝朝混了大半辈子,新帝登基才巴上杨家的路子混进内阁,这人能实事,有野心,可惜就是人情世故上拎不清。——这下好了,为了报杨家的提携之恩,说话都不会过脑子了。 “你哭个屁!收声!”皇帝气得口不择言,玉门殿中爆了粗口。 谢茂似是被他惊住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茂这是真的长得太好。看着他那张肖似淑太妃的脸,哭得眼圈红红的,明知道他哭得假惺惺的,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软了,训斥道:“你干的好事!朕不与你浑说,你犯下的事,自有宗正问你。来人,将信王押回信王府,圈起来!” 谢茂哭着向皇帝磕头,抽泣道:“陛下要圈臣弟,臣弟罪有应得。可是,这老匹夫不安好心,他进谗言,他要离间臣弟与陛下!陛下,不杀此獠,臣弟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皇帝怒骂道:“瞎扯淡!他进馋,朕就听了?你还敢骂朕是昏君?” 什么?进馋?这就给我坐实“进馋”的罪名了?季擎如遭雷击,越发不能呼吸了。 谢茂似是愣了一下,擦擦眼泪,又瞥了季擎一眼,道:“那倒不像。——皇兄,你这个大臣不行,是他祸害臣弟我,我还没怎么着呢,他先喘死了……进馋这小事儿都做不好,还指望他帮着您佐理天下呢?他那老朽身板儿,他扛得住吗?” ……你还想把我从内阁踢出去!季擎一只手指着谢茂,睁大眼睛,呼呼喘气。 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命令殿前将军:“押下去!” 谢茂被几个羽林卫架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哥,他欺负我!” 满朝文武就看着信王上边身子被羽林卫架着,一条腿支愣起,指着阁臣季擎。 皇帝都被他气笑了:“你滚不滚?” 谢茂缩缩脖子,见他不作妖了,羽林卫才松了口气,哪晓得谢茂竟然奋力拖着几个羽林卫冲到季擎身上,狠狠给人家喘不过气的老臣身上踹了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弑你大爷!你等着,孤出来了杀你全家!” 没等皇帝再发飙,把季擎踹昏过去的谢茂又拖着羽林卫一溜烟跑了。 ※ “然后……你就……回来了?”衣飞石陷入难以置信的恍惚中。 谢茂进了一趟宫,杀了一个皇帝的亲小舅子,踹昏了一个内阁大臣,轻松愉快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信王府中。好吧,皇帝是下令把他圈禁了。 看着信王府里进出自如的下人们,衣飞石丝毫感觉不到被圈禁的窒息感。 谢茂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修长笔直的双腿搭在窗棂上,这两日老是奔波来去,还真挺累,把腿晾晾,舒坦。 “不然呐?”不回来,难道留在宫里看杨皇后哭? 谢茂不同情杨皇后,毕竟大家几辈子都撕破了脸皮。可是,他也不想看着杨皇后的眼泪。毕竟,在不知道那个秘密之前,杨皇后对他,对淑太妃,都有几分真心。 衣飞石看着他懒洋洋浑不吝的脸,心中其实升起了几分感佩。 他本以为谢茂不过是个扶不起的庸人,却不想谢茂竟有这等心肠。谢茂杀杨靖是为私仇吗?不是。谢茂堂堂一等王爵,死在华林县的县令一家,县衙一堆衙差,乃至于徐乡的百姓,与他有半点干系吗?没有!他就是个光杆王爵,没有差使,朝政与他毫无关系! 可是,星夜偶遇容庆,他就敢为那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悍然与杨皇后家里杠上。 他对付杨靖的手段确实让人始料未及,可细细想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把杨靖屠人满门、勾结守备将军杀良冒功的事掀出来,杨靖就一定会死吗? 有杨皇后在,这件案子上能做手脚的地方就太多了。哪怕杨家没能把杨靖摘出来,杨靖身为皇亲国戚,一样在八议之列。杨皇后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她若上表求情,皇帝难道不许杨靖减罪免罪? 就算是衣尚予遇见这样的事,也不见得会多管闲事,更遑论如信王这样,豁出自己的前程名声,去为陌生人讨公道。 这可真是……衣飞石心中有热流在澎湃,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茂。 这到底是侠勇如刀呢,还是……莽直大条? “昨儿跟着你那几个人呢?”谢茂突然问。 衣飞石心知谢茂不好敷衍,此时也不撒谎,坦诚道:“都留在府外了。另外差遣了两个人回青梅山。”昨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当然要给衣尚予报备一二。 “陛下没送口谕去青梅山。”谢茂修长的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嗯,杨靖也死了,这事儿不会闹太久。就闹起来,和你们家里也没关系。——你留在王府安心养伤。” 养伤?衣飞石楞了一下,才想起自己那点儿皮外伤,一时无语。 “哦,我这儿被圈了呀。你想出去也没辙。”谢茂突然一拍大腿,高兴地说。 ※ “那孽障怎么样了?”淑太妃轻轻用指尖揉了揉额头。 来报信的宫人支吾一声,半天才说:“……好像,挺高兴的?” 淑太妃简直都被气笑了,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相比起在今晨在帝后跟前的柔弱忧愁,她此时长眉淡扫,星眸中勾着似有似无的轻笑,又似乎完全没把目前发生的一切放在眼里:“他高兴什么?” “……说要和清溪侯关上门,好好过几天清静日子。”宫人大气不敢喘。 “眼光倒是不错。”淑太妃轻叹一声,“可惜不能生孩子。” 最贵即贵妃,其下淑、德、贤三妃,再次,则为惠、顺、康、宁四妃。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吴良娣育有皇次子,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她只能进第二梯队,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只封了个德妃。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也是东宫老人,破格册为贤妃,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除却空置的淑妃外,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要说杨皇后把谢茂当儿子养,那是半点都不夸张。 ——如今的皇五子谢琰,小时候还穿过谢茂的旧衣裳,玩过谢茂的旧玩具。 猛地听说一向傻白甜不闹事的谢茂和大将军衣尚予的儿子混在了一起,好像还强行把人家睡了,杨皇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倒不在乎谢茂睡的是个男人——皇帝也睡男人。前几年皇帝就只玩后|庭花,闹得许久没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对有子的后妃来说,这反而是个好事。 她懵的是谢茂怎么睡了衣飞石!那可是衣尚予的儿子!衣尚予的儿子是能随便睡的吗?还强睡人家?! 杨皇后銮驾行至长信宫时,刚刚起床听了信王府传来消息的淑太妃也在懵逼。 “……衣大将军的儿子?”淑太妃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因保养得宜,仍是明眸皓齿、风采照人。哪怕她以未亡人身份刻意打扮得素净些,也是平添端庄,不见寡淡。 “娘娘,皇后娘娘驾到。”宫人来禀。 淑太妃起身迎了两步,杨皇后已匆忙进来,见满屋子噤声不语,淑太妃连头发都没梳好,就知道这边也已经得信儿了。 “太妃已经知道了?此事不敢轻忽,我已差人去太极殿请陛下了。”杨皇后道。 淑太妃与她叙礼坐下,揉揉额头,头疼地说:“说得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和那家的小子混在了一处?他还没正经纳妃呢,这名声传出去了,哪家的好姑娘肯嫁予他?” 杨皇后听着不对,迟疑地问:“您听的是什么信儿?”不着急衣尚予杀上门来,着急谢茂怎么娶老婆? 淑太妃惊讶地看着她:“不是小十一和梨馥长公主的儿子好了么?哎呀,我这头疼的,差了辈儿呀!” 从礼法名分上算,梨馥长公主是谢茂的姐姐,她儿子可不就和谢茂差了一辈儿吗? 杨皇后简直哭笑不得:“您操心这个?我那儿的消息是,人家衣家的小子不肯,十一弟差遣了好些人压着人家。——后来就请了御医去看,洗出来几盆子血水。” “说句丧德行的话,咱们家十一弟,真要喜欢哪家的孩子,咱想方设法也能给他弄到手,可他这弄的是谁?衣尚予的儿子!陛下还得把他家好好哄着呢,真愁人,闹出这么一回事来,怎么收场?”杨皇后头更疼。 382.乡村天王(14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再有谢茂那个穿越之初傻白甜的脾性, 皇帝也着实不可能提防他。 所以, 当谢茂跟他说,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 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惟恐杨皇后伤心,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 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 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闹得满朝皆知, 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 把杨靖都捅死了, 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 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拍案咆哮,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额头触地, 任凭皇帝如何咆哮, 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 人我也杀了, 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杨上清这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无声地请皇帝严惩。 杨上清疏不间亲,此时不敢说话,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触怒皇帝。那边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谢茂的舅舅——林相可没闲着,林相先劝皇帝息怒,再说谢茂和杨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内部事务嘛,就不劳烦诸大臣搀和了,先散朝散朝。 杨系也有阁臣在朝,立刻反驳:“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携刃于玉门殿刺杀杨后胞弟,安知日后再弑何人?” 子杀父,臣杀君,曰弑。 这是暗示谢茂无法无天日后可能弑君?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季擎这番话里的杀机。 皇帝闻言长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扫向跪在地上的杨上清。 莫说谢茂杀人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就算没打招呼,谢茂也是他最倚重宠爱的幼弟。杨家这是想干嘛?死了一个世子,难道还想皇室赔个一等王爵给他家? 一直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挨训的谢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头发花白的阁臣季擎,怒骂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年轻的信王身量初长,年近古稀的老臣哪里架得住他这一阵乱晃,差点回不过气来。 谢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狠狠将人推开,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这老匹夫要杀我!他要杀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没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经要发飙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两个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恒王贬为庶人,为了青史好看,也为了堵住天下的纷纷议论,信王这个从小被他当儿子养的弟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从他登基之初就给信王晋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个哪怕谋反都能混条命留着的不倒翁。 季擎在文帝朝混了大半辈子,新帝登基才巴上杨家的路子混进内阁,这人能实事,有野心,可惜就是人情世故上拎不清。——这下好了,为了报杨家的提携之恩,说话都不会过脑子了。 “你哭个屁!收声!”皇帝气得口不择言,玉门殿中爆了粗口。 谢茂似是被他惊住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茂这是真的长得太好。看着他那张肖似淑太妃的脸,哭得眼圈红红的,明知道他哭得假惺惺的,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软了,训斥道:“你干的好事!朕不与你浑说,你犯下的事,自有宗正问你。来人,将信王押回信王府,圈起来!” 谢茂哭着向皇帝磕头,抽泣道:“陛下要圈臣弟,臣弟罪有应得。可是,这老匹夫不安好心,他进谗言,他要离间臣弟与陛下!陛下,不杀此獠,臣弟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皇帝怒骂道:“瞎扯淡!他进馋,朕就听了?你还敢骂朕是昏君?” 什么?进馋?这就给我坐实“进馋”的罪名了?季擎如遭雷击,越发不能呼吸了。 谢茂似是愣了一下,擦擦眼泪,又瞥了季擎一眼,道:“那倒不像。——皇兄,你这个大臣不行,是他祸害臣弟我,我还没怎么着呢,他先喘死了……进馋这小事儿都做不好,还指望他帮着您佐理天下呢?他那老朽身板儿,他扛得住吗?” ……你还想把我从内阁踢出去!季擎一只手指着谢茂,睁大眼睛,呼呼喘气。 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命令殿前将军:“押下去!” 谢茂被几个羽林卫架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哥,他欺负我!” 满朝文武就看着信王上边身子被羽林卫架着,一条腿支愣起,指着阁臣季擎。 皇帝都被他气笑了:“你滚不滚?” 谢茂缩缩脖子,见他不作妖了,羽林卫才松了口气,哪晓得谢茂竟然奋力拖着几个羽林卫冲到季擎身上,狠狠给人家喘不过气的老臣身上踹了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弑你大爷!你等着,孤出来了杀你全家!” 没等皇帝再发飙,把季擎踹昏过去的谢茂又拖着羽林卫一溜烟跑了。 ※ “然后……你就……回来了?”衣飞石陷入难以置信的恍惚中。 谢茂进了一趟宫,杀了一个皇帝的亲小舅子,踹昏了一个内阁大臣,轻松愉快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信王府中。好吧,皇帝是下令把他圈禁了。 看着信王府里进出自如的下人们,衣飞石丝毫感觉不到被圈禁的窒息感。 谢茂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修长笔直的双腿搭在窗棂上,这两日老是奔波来去,还真挺累,把腿晾晾,舒坦。 “不然呐?”不回来,难道留在宫里看杨皇后哭? 谢茂不同情杨皇后,毕竟大家几辈子都撕破了脸皮。可是,他也不想看着杨皇后的眼泪。毕竟,在不知道那个秘密之前,杨皇后对他,对淑太妃,都有几分真心。 衣飞石看着他懒洋洋浑不吝的脸,心中其实升起了几分感佩。 他本以为谢茂不过是个扶不起的庸人,却不想谢茂竟有这等心肠。谢茂杀杨靖是为私仇吗?不是。谢茂堂堂一等王爵,死在华林县的县令一家,县衙一堆衙差,乃至于徐乡的百姓,与他有半点干系吗?没有!他就是个光杆王爵,没有差使,朝政与他毫无关系! 可是,星夜偶遇容庆,他就敢为那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悍然与杨皇后家里杠上。 他对付杨靖的手段确实让人始料未及,可细细想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把杨靖屠人满门、勾结守备将军杀良冒功的事掀出来,杨靖就一定会死吗? 有杨皇后在,这件案子上能做手脚的地方就太多了。哪怕杨家没能把杨靖摘出来,杨靖身为皇亲国戚,一样在八议之列。杨皇后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她若上表求情,皇帝难道不许杨靖减罪免罪? 就算是衣尚予遇见这样的事,也不见得会多管闲事,更遑论如信王这样,豁出自己的前程名声,去为陌生人讨公道。 这可真是……衣飞石心中有热流在澎湃,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茂。 这到底是侠勇如刀呢,还是……莽直大条? “昨儿跟着你那几个人呢?”谢茂突然问。 衣飞石心知谢茂不好敷衍,此时也不撒谎,坦诚道:“都留在府外了。另外差遣了两个人回青梅山。”昨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当然要给衣尚予报备一二。 “陛下没送口谕去青梅山。”谢茂修长的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嗯,杨靖也死了,这事儿不会闹太久。就闹起来,和你们家里也没关系。——你留在王府安心养伤。” 养伤?衣飞石楞了一下,才想起自己那点儿皮外伤,一时无语。 “哦,我这儿被圈了呀。你想出去也没辙。”谢茂突然一拍大腿,高兴地说。 ※ “那孽障怎么样了?”淑太妃轻轻用指尖揉了揉额头。 来报信的宫人支吾一声,半天才说:“……好像,挺高兴的?” 淑太妃简直都被气笑了,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相比起在今晨在帝后跟前的柔弱忧愁,她此时长眉淡扫,星眸中勾着似有似无的轻笑,又似乎完全没把目前发生的一切放在眼里:“他高兴什么?” “……说要和清溪侯关上门,好好过几天清静日子。”宫人大气不敢喘。 “眼光倒是不错。”淑太妃轻叹一声,“可惜不能生孩子。” 皇帝登基时,已近四十。他的后宫格局在东宫时便已形成,非常稳定。 谢朝妃制中,皇后之下即八妃,八妃之中,又分为三个等级。 最贵即贵妃,其下淑、德、贤三妃,再次,则为惠、顺、康、宁四妃。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吴良娣育有皇次子,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她只能进第二梯队,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只封了个德妃。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也是东宫老人,破格册为贤妃,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除却空置的淑妃外,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要说杨皇后把谢茂当儿子养,那是半点都不夸张。 ——如今的皇五子谢琰,小时候还穿过谢茂的旧衣裳,玩过谢茂的旧玩具。 猛地听说一向傻白甜不闹事的谢茂和大将军衣尚予的儿子混在了一起,好像还强行把人家睡了,杨皇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倒不在乎谢茂睡的是个男人——皇帝也睡男人。前几年皇帝就只玩后|庭花,闹得许久没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对有子的后妃来说,这反而是个好事。 她懵的是谢茂怎么睡了衣飞石!那可是衣尚予的儿子!衣尚予的儿子是能随便睡的吗?还强睡人家?! 杨皇后銮驾行至长信宫时,刚刚起床听了信王府传来消息的淑太妃也在懵逼。 “……衣大将军的儿子?”淑太妃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因保养得宜,仍是明眸皓齿、风采照人。哪怕她以未亡人身份刻意打扮得素净些,也是平添端庄,不见寡淡。 “娘娘,皇后娘娘驾到。”宫人来禀。 淑太妃起身迎了两步,杨皇后已匆忙进来,见满屋子噤声不语,淑太妃连头发都没梳好,就知道这边也已经得信儿了。 “太妃已经知道了?此事不敢轻忽,我已差人去太极殿请陛下了。”杨皇后道。 淑太妃与她叙礼坐下,揉揉额头,头疼地说:“说得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和那家的小子混在了一处?他还没正经纳妃呢,这名声传出去了,哪家的好姑娘肯嫁予他?” 杨皇后听着不对,迟疑地问:“您听的是什么信儿?”不着急衣尚予杀上门来,着急谢茂怎么娶老婆? 淑太妃惊讶地看着她:“不是小十一和梨馥长公主的儿子好了么?哎呀,我这头疼的,差了辈儿呀!” 从礼法名分上算,梨馥长公主是谢茂的姐姐,她儿子可不就和谢茂差了一辈儿吗? 杨皇后简直哭笑不得:“您操心这个?我那儿的消息是,人家衣家的小子不肯,十一弟差遣了好些人压着人家。——后来就请了御医去看,洗出来几盆子血水。” “说句丧德行的话,咱们家十一弟,真要喜欢哪家的孩子,咱想方设法也能给他弄到手,可他这弄的是谁?衣尚予的儿子!陛下还得把他家好好哄着呢,真愁人,闹出这么一回事来,怎么收场?”杨皇后头更疼。 淑太妃惊讶极了:“啊?他,他还用强的?不行,我得问清楚了!来人,立刻去把信王找来!马上来!” 宫人领命迅速离开之后,淑太妃珠泪滚滚,哭道:“这冤孽啊……” 杨皇后就顾不上头疼了,忙上前安慰:“也未必就是这么回事。要么是底下人传错话了呢?您可别着急,十一弟来了再问问。”算算时间,皇帝大概也要到了,她又亲自服侍淑太妃梳洗更衣,连连宽慰。 淑太妃与杨皇后年纪相差不足十岁,彼此争抢的又不是一个男人,相扶多年倒是养出了一段深情厚谊。名义上是庶婆婆与嫡媳妇,相处起来又颇有几分闺中密友的滋味。 皇帝进门时,杨皇后与淑太妃恰好相扶而出,看着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皇帝微微一笑。 “淑娘娘安。”皇帝施了半礼,和从前做皇子时拜见妃母一样恭敬。 淑太妃与杨皇后同时向他施礼,一位是太妃,一位是中宫,套在常人身上的拜礼都俭省了,二人皆道万福金安,请皇帝上坐。因礼敬淑太妃,杨皇后退一步坐在了东首的圈椅上,皇帝南面而坐,淑太妃就坐在他身边。 淑太妃见了皇帝,好容易被杨皇后劝好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哭道:“陛下,我这孽障闯下滔天大祸,我且管不了他了,你拿他去向衣大将军赔罪吧!”一句话说完,泣不成声。 皇帝叹息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杨皇后道:“皇上,此事……?”她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 淑太妃悄悄抬头,看帝后脸色。若真是谢茂强逼了衣飞石,她很赞成杨皇后的处置方式,悄无声息地将衣飞石杀了,衣尚予远在青梅山能知道什么?京城毕竟是皇室的天下,甭看信王府一有事儿就传进了皇宫,可消息也就只能进皇宫了,轻易透不出去。 却见皇帝摇头头:“这事儿颇多牵扯。” 皇帝这会儿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会轻易动手? 昨天杨上清进宫来说庶子被歹人废了,世子又进宫说歹人是外朝匪盗,据羽林卫调查,干这一票的“歹人、外朝匪盗”又可能是谢茂。兵马司搜城,真搜出来一伙探子,险些夺了圣安门。守城校尉被衣飞石一箭射死了。信王府又报信说,谢茂强睡了衣飞石。 宫门才打开,皇帝就接了一堆的消息,听着乱七八糟,没一个靠谱的。 383.乡村天王(14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然而,前边是摆着瓜盘的小食几, 后边就是欺身而上的信王, 进退两难。他只能僵着脖子,讪讪地架着不让信王的手探进衣内, “卑职自己来。” 谢茂与他靠得太近,二人脸庞也不过一尺距离, 身体就贴得更紧了,几乎把衣飞石搂在怀里。 ——若是衣飞石仓促之下退一步, 要么失礼打翻食案, 要么就滚进他怀里。 此时此刻, 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 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 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 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 按照常理出牌,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 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 衣飞石还要推辞, 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朱雨来换了毛巾,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现在衣飞石想明白事儿了,知道躲着他了,他就把同宿的念头熄了。 不过,戏要做足。当着徐屈的面,谢茂故意拉着衣飞石胳膊不放,又是搂小腰,又是牵小手,口口声声叫外甥,要和外甥抵足而眠。吓得衣飞石磕磕巴巴地摇头,说:“殿下,卑职睡相不好,半夜要打拳……若、若是冒犯了殿下,那可太不好了……” 谢茂故作一副突然想起这少年武力值颇高的忌惮样,皱眉道:“是么?” 衣飞石不住点头:“正是正是!卑职晚上头睡枕头,白天起来就是脚睡枕头了。特别不好!” 谢茂方才遗憾地说:“那好吧,你今日暂且与徐将军挤一挤,明日孤让人在寝宫旁边收拾个厢房出来,你再搬过来……” 衣飞石瞥了他一眼,没说明日我领了小马儿就走了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脱身不易! ※ 银雷亲自安排徐屈与衣飞石在松风院住下,出门就遇见了轻衣简饰、偷偷过来的谢茂。 “殿下?”这么晚了您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仪仗都没带,这是……要干嘛? 谢茂轻嘘一声,从旁边的湖竹小径走进问水书斋。 当着银雷的面,谢茂将书橱角落里的几块镇纸挪动了数次,摆着满满当当厚重书籍的书橱竟从中翻开,露出一间密室。银雷顿时瞠目结舌。谢茂已提着一盏灯,顺着密室走了下去。 银雷犹豫了片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住了门口。 谢茂已顺着密室甬道,来到一面狭窄的夹墙之内。这是一个监听之所。 ——整个松风院正堂,都在监听范围之内。 若是此时的谢茂,当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混了好几世了,各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他着实也接触了不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见得多了,掌握的线索多了,总能吊打欺负小朋友。 此处只作监听只用,夹墙里并不透光,谢茂提着灯很放心地在里边寻找位置。 松风院的正堂和大部分堂院形制一样,都是上房五间,中间最宽敞气派的一间做待客厅,东次、西次、东梢、西梢,各有功能。或是做书房,或是做寝房。银雷将徐屈安置在这里,衣飞石非要跟着徐屈住,银雷就把书房内的憩室也收拾了出来。 谢茂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五间房里,找到徐屈与衣飞石所在的位置。 他其实不必亲自来听,甚至也不必交代任何人来听。——他已经知道衣飞石有些不妥了。 可是,他还是想来听一听。这是一种恋慕之下才会有的牵挂与好奇。他想知道衣飞石的一切,包括衣飞石年少时的狡黠。 很快,谢茂就听见了很清晰的说话声,是徐屈在和拨来伺候的宫人说话:“不要热水,洗澡伤阳气,老子不得天天洗!” 衣飞石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人唯唯诺诺退下。 这监听的夹墙是特制的,具体什么原理,谢茂也没有弄懂。总之,松风院内说话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夹墙之内,就似面对面,夹墙里的声音则很难外泄。前世谢茂曾命人在夹墙内放鞭炮,外边正堂也毫无所觉。 谢茂看不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就看着手里的灯,静静听着。 徐屈与衣飞石似是关系很亲昵,衣飞石称呼徐屈为老叔,徐屈就叫他小石头,二人讨论了一些前线战事的问题,又很家常地提起了梨馥长公主娇宠的衣家那对双胞胎,谢茂甚至都认为这二人今天不会说正事了,很突兀地,徐屈说:“那位恐好南风。” 一瞬间,谢茂都觉得呼吸有点紧了。 却听见衣飞石严肃、认真,甚至带了一点牺牲的口吻,说:“我知道。” “今夜就走。”徐屈压低声音,冷冷地提议。 谢茂毫不怀疑徐屈的决心。他要送衣飞石离开,不惜杀信王府侍卫,一路喋血。 然而,不出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否决了他的提议。 衣飞石说:“辕门初见时,我就知道了。” 辕门初见时,衣飞石就看出了谢茂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衣飞石常年在军中厮混,更不是没有交往的纨绔朋友,男男之间的事情,他或许比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见得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茂眼中的不同。——他仍是选择了接近谢茂。 这大半夜地突然一声啼哭,声闻数里,顿时就把谢茂惊醒了。 不必他吩咐,才端热水进门的朱雨已转身出门询问去了。 谢茂出门虽改换了身份,没带仪仗,侍卫与侍从依然带足了人数,整个小客栈已经被彻底包了下来,内外都是自己人。饶是如此,外侍长余贤从还是立刻就带人守在了廊下:“十一爷,小的在。”这是请谢茂不必担心,他在守门。 谢茂才不担心。他从床上爬起来,吩咐赵从贵:“水端来泡脚。” 七月天气拿热水泡脚,没多时就出了一身汗,特别解乏。赵从贵晾了半盏热茶,谢茂才喝了一口,朱雨就回来了,回禀道:“好似哪家捉奸,闹出了人命……齐侍卫已带人去看了,奴婢先回来复命。” 谢茂听了也不说话,慢慢将茶喝了半盏,就要赵从贵擦脚上床。 他的好奇心一向不多,重生几世之后就更懒得管闲事了。 朱雨立刻上来铺床,赵从贵用干净的热毛巾替他擦脸擦背,出门在外不方便,只能这么稍微擦一擦了。好容易擦干净了,朱雨也铺好了床,谢茂就准备睡觉。今天骑了一天马,明天还要去逛青楼,都是体力活啊…… 哪晓得脑袋还没沾着枕头,外边噼里啪啦一阵顶篷摔碎的声响,谢茂就听见好几声抽刀出鞘的锐响,更兼着外侍长余贤从的低喝:“什么人!” 赵从贵立刻扑在床前,用身体挡住了谢茂,朱雨也窜上来堵住了另外一个方向,将所有可能朝床上放冷箭的漏洞都堵上了。谢茂早知道这二人靠得住,只是这也未免太风声鹤唳了吧?他哭笑不得,将牢牢抵在一起的二人掰开,说:“去问问怎么回事。” 赵从贵不肯离开:“殿下,再等等!” 朱雨也点头:“余侍长在外,殿下放心!” 外边响起低低的说话声,没多久,谢茂就听见一个惨厉得不似人声的声音喊:“我乃华林县丞容绪岸独子容庆!承恩侯世子杨靖逼奸不遂、屠杀华林县令李护满门二十三口!我乃知情人!杨家要杀我灭口!” ……愣头青么不是?连屋子里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敢这么瞎嚷嚷喊出杨靖的名号。 也是外边那人瞎猫碰见死耗子,遇见了乔装改扮的谢茂。否则,哪怕是遇见京城任谁一家高官贵戚,恐怕都不敢沾他这一点儿破事。——承恩侯杨上清是杨皇后的亲爹,承恩侯世子杨靖就是杨皇后的亲弟弟。 谁敢为个芝麻官都及不上的八品县丞家的小子,去招惹杨皇后的娘家? 杨靖这人吧,谢茂都懒得说他。反正谢茂重生三世,有两世都把杨靖砍了,第三世之所以没动手,那是还没找着机会就先挂了……欺男霸女凌虐黎庶是一条,最可恨的是,皇帝曾让杨靖督军事前往西北统战,这狗东西被俘之后不仅投了降,还替陈朝军队诈开了两万将士死守近四个月的长门关,陈朝反手就屠了彤、云二城以示报复,十万守城百姓尽数赴难。 这事儿搁别人身上肯定不敢管,被谢茂遇见了……那是管定了。 “把人带进来,孤要问话。”谢茂瞌睡也彻底醒了,起身穿衣要见人。 赵从贵与朱雨皆是奴婢,很想劝说一句杨皇后家不好惹,又没有劝谏的资格,闷不吭声地伺候谢茂下床。朱雨出门去传人,赵从贵则忍不住想:还是得给淑娘娘送个信儿吧?小千岁这是要上天呐! 外侍长余贤从拎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进来,脸上似是刻意抹了灰,一道道的。 那人似是仓皇中想要寻找能主事的人,目光在赵从贵与谢茂身上转了一圈,似也没想过主家会如此年少,隐含着一丝心惊。 “你刚才嚷嚷什么?”谢茂懒得和他废话,“外边捉奸的,也是捉你?”他两世帝王一身尊贵,不言笑时自然就有一股天生的威仪镇压。 那人本是急慌慌地进来,见面听谢茂问了一句话,一颗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仿佛天底下再没有比这间屋子更安全的地方了。哪怕眼前的只是一个衣饰简单不太富贵的少年,来人也不由自主地选择了盲信。 “草民容庆,拜见贵人。”来人屈膝磕头。 “哦?”谢茂颇觉有趣,他没带仪仗穿得又普通,说是商家少爷也过得去,这人怎么就一口咬定自己是贵人了?想想这人进门就找人的眼神,好像是笃定了屋内有一条“大鱼”,看见自己就露出了一丝惊吓,又是为何? “你怎知我是贵人?没见面就嚷嚷承恩侯世子,你就那么肯定我敢捞你?”谢茂问。 容庆低头小声道:“草民……刚摸了一块腰牌。” 余贤从下意识地摸自己的怀里,发现腰牌好端端地揣着,这才松了口气。 “听闻六王雅擅丹青、爱作白服之游,草民摸了这块蟠龙牌,本以为……”容庆此时也很紧张。在谢朝,蟠龙是独属于王爵的纹样,又以指爪多寡区分等级。天色昏暗,他看不清腰牌上蟠龙的指爪数目,只知道是个蟠龙牌子。 他口中的六王是谢茂的六哥谢范,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不带仪仗在外厮混游历,尤其是圣京附近的老百姓,经常遇见溜达出来闲逛的六王。 “你倒乖觉。”谢茂笑了笑,他六哥看似不理事,其实胸有侠气,常常路见不平。 容庆大气不敢出。若是六王在此,他的命七成是保住了。可是,眼前这位气度华贵的少年并非六王。——六王十多年前就迎娶了塞上第一美人为妻,今年怎么也得二、三十了吧?不可能是眼前的少年模样。 他不知道这少年究竟是谁。王爵必然是,可……皇帝的儿子,也是王爵。 皇帝的儿子,就是杨皇后的儿子。不管嫡庶,都得管杨皇后叫妈。这若是告状告到了杨靖的外甥手里,他还能活下去? 384.乡村天王(14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在夹墙里闷了半身细汗, 出来听着问水书斋外潺潺的溪流声, 身周一片鸟倦蝉鸣, 本该一口惬意,衣袂透凉,他却丝毫没觉得太舒爽。来时满怀好奇,走时心情复杂呀。 重生得太快,似乎前一刻还在逃亡, 才死于卢真剑下, 打个晃, 人又回到了少年时。 谢茂都来不及好好想过, ……这一世,他究竟要和衣飞石怎么办? 喜欢衣飞石这件事当然没什么好考虑的。 穿越来的第一世, 谢茂来不及见识衣飞石的风采就被侄子干掉了, 可以忽略。 重生的第一世, 谢茂就一直憋着一口气, 要干掉侄儿、登上皇位, 刷个漂漂亮亮的千古名君成就。所以, 哪怕他对衣飞石爱不释手,想得天天鼻血,最终也得老老实实憋着,不敢越雷池一步。 皇帝一言九鼎, 谢茂就算只是暗示一下“约么?不约也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为人臣下的, 要么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要么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简言之,衣飞石要么忍,要么残忍。 不管是隐忍还是残忍,结果都太过可怕,谢茂压根不敢擅动。 重生第一世,谢茂也没想过重生这事儿是个批量操作,他战战兢兢地憋着一口气要复仇雪耻,衣飞石身为他治下太平盛世的中流砥柱,地位身份价值都太重要了,重要到谢茂身为一国之君,也不敢有一丝怠慢。——他连问一句“约么?小衣”都不敢。 重生第二世,是因为系统把谢茂丢回少年时,要他重新奋斗一遍,主要寻找殉死之人。 谢茂很认真地做任务,很认真的去找可能对自己感恩戴德、甘心情愿替自己殉葬的人。 ——他想都没想过衣飞石。 衣飞石这样身份地位必然名留青史的大人物,替帝王殉死?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奢望。 历来替帝王殉死之人,不是仆婢奴隶,就是后宫妾妃,俱是依附帝王才能活下去的角色。替帝王殉葬时是否心甘情愿,谢茂不知道,但他只能照着这个方向找。试想,若一个人功成名就、在世上逍遥快活,他会心甘情愿替皇帝殉葬吗?除非他是傻的。 所以,重生第二世,谢茂找了周琦。现代人哪有什么非君不娶的爱情,找了周琦就跟周琦好好过,偶尔也会想想没缘没分的衣大将军,到底还是没缘分。 哪晓得周琦也不成,待第三世时,谢茂的目光越发往下,目标锁定在卢真身上。 ——若是没有被不断重生惹恼,谢茂愿意认认真真继续做任务,那么,他这第四次重生,还是不敢去招惹衣飞石。他确实喜欢衣飞石,可喜欢归喜欢,喜欢也不一定就要去招惹。 他的任务是寻找心甘情愿替自己殉死的人,从一开始,衣飞石就不在狩猎范围内。 “真要找……我大概只能去宫里笼络个太监碰碰运气了。”谢茂叹息。 【宿主为何从来没想过把女子作为攻略对象?】系统冷不丁地冒出来。 谢茂正散着步往自己所住的萱堂宫走,前边银雷提灯引路,背后只有两个内侍跟着。陡然间听见从脑海深处闪出的声音,唬得差点一趔趄。 跟随在后的两个内侍眼疾手快扶住他,前边侧身提灯的银雷也慌忙放下灯笼:“殿下……” 就这么一停顿的功夫,被银雷匆促搁在地上的灯笼就烧了起来,很快便成灰烬。 昨儿才以“侍奉不力”的罪名杖毙了两个内侍,谢茂的形象在内侍眼中已彻底败坏,银雷扑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侍也跟着跪下,憋着泪哀求:“殿下饶命。” 这破系统以前从来不吱声,劳资还以为它只能在系统虚境里蹦跶呢!谢茂将将站稳,身边人又全都跪下了,闹得他一阵尴尬,一股脑儿全怪系统身上了。这破系统,嚷嚷个屁。劳资不伺候了!什么殉死之人,还想骗劳资去泡妹子,没戏! 【任务辅助系统刚刚开启。】 【请宿主注意!在这一世重生的任务中,宿主能够得到系统给予的辅助支持。】 【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起来,不怪你等。是孤自己没站稳。”谢茂安抚好吓得瑟瑟发抖的内侍们。 银雷请示去前边拿照明的灯笼,谢茂就在附近的山石上坐了下来。此时气候炎热,天黑下来很有一段时间,石头上坐着仍旧不凉。两个小内侍一个掏出驱蚊的药包点燃,另一个拿出折扇轻轻替谢茂扇风。 重生了好几回,当惯了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谢茂也没有使唤童工的负罪感,他忙着在脑内怼系统:【不许开。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劳资不干了。你顶好从我灵魂剥离去找别的宿主,让我去投胎也行,让我魂飞魄散也行,反正我不干了。】 【宿主不要任性。系统一旦与宿主绑定,除非宿主刷完成就,否则本系统不可剥离。】 【哦。】不剥离咋滴吧,我就不做任务,你行你上啊。 【考虑到宿主对任务本身没有抵触情绪,主要厌烦“皇帝”这份工作,有鉴于宿主已达成“千古一帝”成就,系统专门为宿主开启了任务辅助系统。本辅助系统将协助宿主完成“皇帝”工作,大大降低宿主工作模块的难度,请宿主选择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本辅助系统可查看所有人等智力、武力、统率、清廉等数值。】 【不开。】重生都第四次了,谁脑子好,谁能打,谁是清官,谁是贪官,劳资还要你提醒? 【本辅助系统可查看任何二者之间的敌友度、忠诚度。】 【不开。】 【本辅助系统……】 【不开。】 【不开。】 【不开。】 银雷取来灯笼,另有几个侍卫一溜小跑着抬着肩舆过来,先服侍谢茂喝了一点儿解渴的青草汤,吃了半碗凉面,这才一边扇着风,一边将谢茂抬回了萱堂宫的夏凉轩中。 不管系统在脑内如何蛊惑,谢茂就是不肯妥协开辅助系统。 他不想继续找心甘情愿替自己殉死的人了。这一世,他想和衣飞石更近一些。 只是近一些而已。 谢茂这辈子豁出前程乃至性命去捞衣尚予,前途如何真说不好。 他虽一直骂大哥谢芝是个傻逼,可这位皇帝在世时,朝廷还算安稳,皇帝也确实比谢茂大了近一辈儿的年纪,论朝野声望,谢茂完全没法和皇帝相比。 搁在普通人家,他的这位皇帝大哥年纪都够得着当他大半个爹了。 前面两世,谢茂想当皇帝都是跟侄子斗。谢芝在位时,谢茂想要出头篡位,基本不可能。 谢茂现在就蹦跶出来搅事,干的还是把皇帝想办的事搅黄的勾当,皇帝第一个就要削他。淑太妃拦不住,林丞相也拦不住。说不定哪年哪月,皇帝想起来就一道圣旨把谢茂坑死了。——这位真干得出来。 所以,谢茂也没有很认真地想把衣飞石怎么样。他出面捞衣尚予,就已是没有未来的人了。 正如他对系统所说的,不想当皇帝了,连活都不想活了。 ——否则,他怎么敢去捞皇帝苦心孤诣、失疆裂土也要杀之后快的人? 【提醒!宿主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很危险,宿主应该努力完成任务……】 【就不。】 擦洗干净后,谢茂取来一具琵琶,坐在轩室廊中,望着松风院的方向,撩指拨弦。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这一曲凤求凰本是司马相如所作,传世有琴歌一阙。被谢茂即兴该作琵琶曲,文武相佐,字句铿锵,不像是求凰,更像是山贼呼啸着下山,马上就要去抢亲。 萱堂宫中服侍的内侍、外侍全被惊动了,都不敢当面围观信王半夜发癫,个个躲在一旁面面相觑。银雷一直在旁服侍,朱雨闻声而出,与银雷交换了一个眼色,都很震惊。朱雨今日跟随去青梅山大将军行辕,沿途亲见谢茂吃衣飞石豆腐,银雷则直接撞见了谢茂去听衣飞石壁脚…… 殿下这是玩真的?朱雨和银雷心中都在狂叫,想起被杖毙的青风、紫电,又都安静下来。 不管殿下玩真的假的,反正……我不敢去给淑太妃(皇帝)通风报信。嗯,殿下想玩就玩吧!他自己兜得住,下人少操心!银雷低眉顺目佯作无事,朱雨也悄无声息的缩回头去。没事。 谢茂发起疯来操起琵琶一通发泄,上古时求爱的诗歌都被他唱了个遍,差一点手滑弹出一曲《小苹果》,终于爽完了,趿上软鞋喝了口水,吩咐道:“天也晚了,不知道小衣吃宵夜了没?” 您还想半夜过去一趟不成?银雷都无语了,只是不敢吭气,死死埋着头。 “大半夜的……算了,不去了,吓着他。”谢茂似是很遗憾,懒洋洋地挥手,“你去厨下看看,给清溪侯送宵夜过去。再问问侯爷,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即刻就帮着处置了。若明日侯爷说住着不爽利,孤只问你。” 银雷忙屈膝应诺:“是。” “去了就认真看看侯爷夜里怎么安置的?明儿挪他过来住,早早安排好。” “是。” “再看看侯爷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上心记着,明儿孤要请侯爷吃饭。” “是。” “哦,对了,再带句话去,就说孤很想他,想得都睡不着。” “……是。” 哪晓得峰回路转,谢茂居然不是拒绝,就是单纯想和他亲热一下?亲热完了,就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种更类似于无语又好笑的情绪。 “家里有人来了,我出去见见。”衣飞石道。 谢茂还没反应,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来的是谁,要去多久,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哪晓得谢茂只问了一句:“安全吗?” 噎得衣飞石满肚子谎话皆无用武之地,低头道:“我去去就回,不惊动任何人。” “伤才好了,别跟人动手。叫朱雨给你找件寻常见人的衣裳换了,找个稳妥的地方出去。”谢茂拿起干净的毛巾,一手提起衣飞石的腿,很自然随意地帮他把足上水渍擦干,几个脚趾缝里擦得尤其仔细,“要去多久?天黑之前能回来吗?” 衣飞石被擦得特别不好意思,想说我自己来,可谢茂一脸司空寻常理所当然的模样,真客气推拒一声,倒显得他这个被照顾的气量不大了。只默默记在心中。 “若无意外,我回来服侍殿下夜席。”谢茂纡尊降贵,衣飞石姿态放得更低。 谢茂闻言笑了:“好,给你准备醍醐酿。” 衣飞石蹬上干净的木屐,和朱雨一起去换衣裳了。 余贤从即刻上前请罪:“属下失职!” 那边衣飞石英姿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艳阳疏影中,谢茂才放下毛巾,笑了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屁孩子撒谎呢。——憋了几天憋不住了,这是找借口出门探风。怕我把他圈在王府里,瞒着外边消息刻意哄他。” 余贤从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您怎么就断定他是撒谎?说不定军中就有暗中联络的方法呢?听说衣大将军麾下有个听风营,以风声传递军情,神乎其技! ……嗯,也好。侯爷撒谎,侍卫署就不必领罪了。 不过,余贤从认为,今次侥幸逃过一难,回去必须给侍卫们加练!万一真来了听风营,将王爷身边的消息透出去了,那就真该死了。对,全部加练! 衣飞石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撒了一句谎,害得信王府正享受惬意假期的侍卫们全体归位,被外侍长余贤从操练得欲生欲死。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真用听风营传递消息时,一脚踹上了信王府侍卫这块被针对特训过的铁板,哭都哭不出来。——可见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谢茂伸伸懒腰也擦脚起身,问余贤从:“宫里没消息?” 余贤从垂首:“没有。” 不应该呀。义老王爷回宫复命已有四日之久,这么长时间,按说皇帝早该有处置下来了。似他这样的一等王爵公然杀人,只要杀的不是朝廷重臣,撑死了也就削爵减俸。碰上皇帝这样会护短的脾性,大约就是发个明旨申斥一番,罚多少禄米,背后都会偷偷补给他。 ——怎么可能真的把他高墙圈禁几十年?犯的又不是谋反的罪过。 不过,谢茂很沉得住气。距离秦州失陷还有三个多月,来得及。 ※ 衣飞石离开信王府之后,径直往新河巷米记货栈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了偏院,守在院子里打瞌睡的中年瘦汉恰好睁眼,见他吃了一惊:“二公子,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米记货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陪嫁铺子,衣飞石的长兄衣飞金安置了不少伤残退役的老兵在此谋生,衣飞金的幕僚东篱先生也在此观风。相比起被长公主掌控的公主府,衣飞石有事直奔此处完全没问题。 “我这几日都在信王府出不来,家里如何了?”衣飞石喝了一碗凉茶,敞开衣襟散凉。 守门的瘦汉叫吴大力,从前就是衣飞金的亲兵,被衣飞金专调回京保护东篱先生。他和衣家上下都熟,和二公子就更熟了,嘿嘿笑道:“还没恭喜二公子,马上就要当王妃了。” 385.乡村天王(14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杨靖与黎州守备将军简薛勾结,诬指我父亲勾结匪盗攻打县衙, 将我父亲并徐乡三百户农人枭首记功, 上禀圣京。可笑那简薛竟拿庶民首级充作战功,走了承恩侯府的门路, 官升三级, 我家就成了逆贼!”容庆气得浑身发抖。 谢茂知道简薛此人。凭良心说,简薛是个能打仗的好将军。前世谢茂只知道他走过杨家的门路, 却万万没想过他能顺利攀上承恩侯府,用的竟然是如此肮脏的手段。 “你父亲不在县衙, 杨靖却要杀你父亲诬指为贼首?”谢茂想不通这一点儿。 容庆咯咯咬着牙, 半天才说道:“家父少时与杨靖同在建云书院上学, 偶有嫌隙。” 这恐怕不是“偶有嫌隙”。谢茂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桩华林县叛逆案的存在, 也没听过容庆父子的名字,只怕这场血案前世就被彻底淹没了下去。明知道容庆口中或有不尽不实之处,谢茂也没有太过分地计较。——就杨靖那个人渣, 再杀十遍都不冤枉。 “你也很有本事。杨靖捉你几个月,还被你顺利逃到了京城来?”谢茂问。 容庆似是被这个话题刺了一刀, 脸色倏地煞白。 “也罢。你有难言之隐,不愿说此前的来历, 那就不说了。我倒是相信你的说辞,可我相信不够。——你有证据吗?”谢茂又问。 “满城百姓都是人证!” “杨靖诬指我父勾结匪盗攻打县衙,简薛斩了三百户农人首级邀功, 三百人呐!华林县统共两条街, 三百匪盗不吭声不出气, 就排着队走进去也得惊动街坊四邻吧?何人听见一丝声响?” “简薛未至时,县衙安好无恙,县衙刚刚烧起大火,简薛就带兵来‘平叛’了。县衙内外被烧得一片白地,李县令一家二十三口与县衙属吏贱役六十七口,尽数被烧成焦炭。大火灭了,简薛就带兵从完好无损的城门西去徐乡,将无辜农人斩首诬指为匪盗。” “草民拿不出证物,可天日昭昭,黎庶睁眼!若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前往华林县中询问详查,此案即刻真相大白!” 容庆气恨难平,满目血泪,冲着谢茂咚咚磕头:“十一王!冤枉啊!” 仲夏夜里,蝉鸣灯热。 本该是焦躁万分的气候,听了容庆这字字清晰、句句带血的辩白,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从心尖儿里窜出来的寒意。容庆的声音很惨厉,正常人不会像他这样扯着嗓子喊,他是有多绝望,才会撕破了嗓子去叫喊,好像要把命都付予这一声久不被人聆听的“冤枉”? 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因为,整座华林城都是证据! ——何其明目张胆,何其猖狂放肆?!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为容庆口诉的情形心惊,七品官不算什么,圣京西市掉一块招牌下来,怎么也得砸着一个。可是,京中散官与地方县令又不相同。县令虽小,却是代天牧守一方。京中各衙门中六、七品的小官常在天子脚下,多数也就是大朝会时远远地给皇帝磕个头。谢朝的每一任县令,在赴任前后都要和皇帝单独奏对,殷殷恳谈。 谢朝统共才不足六百个县,哪一块土地皇帝都看得很重要。 悍然杀死朝廷命官,杀的还是天子亲授一方的县令!这件事如何不让人心惊胆战? 唯有谢茂神色不变,沉吟道:“此事我得仔细想一想。” 他做了两世皇帝,平定天下之后,紧跟着的国策都是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落到刑案上,最紧要的措施即是慎用斩刑。——打了这么多年仗,到处都缺人丁,鼓励早婚早育是一个办法,少杀几个犯人也是办法,毕竟斩首示众也只能肥田,死刑犯不判死,留着去晒盐挖矿干点体力活,也是为谢朝盛世发光发热嘛。 所以,谢茂在死刑判决上采取了皇帝终审制。全国地方判死的案子先统一送交刑部,刑部初核之后,分会大理寺、都察院复核,最终交皇帝手里斟酌勾决。 换言之,整个谢朝几十年里涉及人命的案子,谢茂全都看过一遍。 谢茂表示,奇葩案子见识太多,他心中已毫无波澜。 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案子要说离奇刁毒其实也不然。然而,这又确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大案。 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青天白日之下死在其中的两位朝廷命官、百余县衙吏役、数百农夫,而是,就在距离圣京不过九百里之外的黎州,竟然有人玩下这么大手笔的一手遮天,长达数月之久,也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照容庆所说,皇帝不止被蒙在鼓里,如奸佞所愿给无辜死去的华林县丞容绪岸扣上谋逆大罪,还给杀良冒功的守备将军简薛连升三级! ——这事儿,可比杨靖逼|奸不遂、残杀朝廷命官还来得可怕。 文帝在世时,有人敢将欺君大罪看得如此儿戏么?当今御极不足一年,就闹出这事儿来,这不是照着新君脸上拼命糊屎又是什么? 要真像容庆所说的那样,杨靖在办这件事上这样明目张胆、近乎傻逼,查出证据是不难的。难的是,……有没有人敢去查?查了又敢不敢如实上奏?这件事可怕之处,不在于杨家外戚的势力,也不在于案子本身复杂难破,而是,它所能造成的政治影响。 杨皇后娘家再牛,也总有政敌要搞他。可就算杨靖与简薛都被凌迟处死,这件事上被打脸最惨的,仍旧是皇帝。简直堪称登基以来的迎头一棒! 换了是你,你敢冒着得罪操控着你生死前程的顶头上司的危险,去“查”这个案子吗?成本太高,收益太低,非常不划算。 谢茂将朝中所有人过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肯做的人……几乎没有。 哪怕是前两世重生后卯着劲儿的他,出于种种考量,也不会出头去查这个案子。他会把容庆保护起来,他会让容庆再等几年,等他顺利熬死了当今,干掉了侄儿,当上了皇帝之后,再来翻案。 现在去查?就算去华林县搜到物证、请回人证、甚至拿到杨靖、简薛的口供,他那个小心眼儿又封建迷信、疑心甚重的皇帝大哥,估计都能脑补一个总有刁民要害朕江山不稳、用此事污朕令名的小剧场来。 根据谢茂对他大哥谢芝的了解,一本奏上去,皇帝留中不发是客气的。真把皇帝惹急了,他就敢把证据直接烧了,证人砍了,再问你一句,空口无凭,以何为证?攀污皇亲,剑指东宫,存心谋逆,罪当诛族。生生冤死你! 容庆双目眦血,磕头道:“千岁!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华林县人皆可为证!” “行了行了别磕了,待会儿还睡觉呢,闹得一地板血,招苍蝇。你这事儿吧,孤知道了,若你所言不虚,杨靖、简薛,有一个算一个,必要他二人伏法授首。”谢茂一只手指慢慢地在榻沿上敲击,“不过嘛,具折告状这个事儿……行不通。” 容庆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似是怀着一丝希望,又隐隐觉得他要放弃自己。 谢茂当然不能跟容庆说,你寄望皇帝明察秋毫为民做主,皇帝多半觉得你拿屎糊他脸真的很烦。这一种近乎轻蔑嘲讽的揣测上意,他只能死死掩在心底,连淑太妃都不能说。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谢茂一脸神秘严肃地说,“我虽是一等王爵,可皇父、皇兄都没给过我正经差使。——我还没学会写奏章。” 这话明显就是扯淡。谢茂虽在朝中没有官职,没有官印,可他有个皇帝钦赐的亲王之宝,大朝会时稳稳当当地站在朝中一品文武的前排,逢年过节的,他敢不给文帝上表庆贺?新帝登基,给他晋了一等王爵,他敢不具折谢恩? 他现在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言之凿凿说自己不会写奏章! 次日早朝,就有御史要弹劾南城兵马司并缉事所渎职害命,要求彻查季府大火灭门之事。皇帝冷笑着扔出信王昨天连夜递进宫的奏表,拍案大怒道:“茂儿是朕幼弟,大行皇帝幼子,他有错,朕已将他高墙圈禁,你们——竟然还不肯罢休!” 皇帝泛红的双眸盯着玉阶之下。 承恩侯丧子死妻并未来朝,皇帝盯的竟然全是与承恩侯府亲附的大臣。 “他不过戏言一句,你们就敢擅杀朝廷重臣以嫁祸!离间天家骨肉,其心可诛!” 满朝大臣都被皇帝喷懵逼了,承恩侯府一系的官员更是冤枉得没处说理。 对,我们是猜测信王放火烧了季阁老府,可我们又没弹劾信王!我们要求的是彻查失火案。谁那么傻,案子都不查就急着往信王脑袋上扣屎盆子?就算我们想搞信王,也要一点点把罪名“查”到信王身上啊。这不还没出手吗! 林附殷身为内阁首辅,站班最前,弯腰拾起那道奏表,才发现是信王的哭诉。 ——真的就是哭诉,奏表上还有干涸的点点泪痕,有几个字都被晕花了。 大意是,亲哥啊,我都被圈在高墙里了,一直老实等待哥哥你处罚我,酒不敢喝,肉不敢吃,别说听戏了,话本都不敢看,每天战战兢兢地反省,可为啥还有人不放过我啊,居然杀了季阁老想嫁祸我! 我就知道我会死在这个老匹夫手里,我死之后,哥你帮我照顾太妃,臣弟先去伺候大行皇帝了。哥哥你从小把我养大,教我读书骑射一身本领,还没报效哥哥就这么死了,臣弟真是不忠不孝啊,舍不得哥哥,舍不得嫂嫂,舍不得侄儿们…… 林附殷拿着这奏表看两眼都觉得肉麻,但好像皇帝还挺吃这一套? “陛下,季阁老府上失火一案,还须交付有司彻查。臣以为,信王府外有羽林卫重重禁看,出入皆有记录。若季阁老府上失火与信王府有干系,调阅羽林卫籍册即可。”林附殷看似替信王府开脱,其实是替诸大臣解围。 却不想皇帝剑锋所指一开始就不是替信王脱罪,而是旁人:“查!不止信王府要查,诸王、诸皇子、百官上下,统统要查!” “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斗胆杀内阁重臣,是什么人敢害朕之爱弟!” ……朕之爱弟。林附殷埋头作揖,心中无语至极。合着这家子都这么爱肉麻。 ※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一颗心都偏到了信王身上去,朝臣们都知道只怕有人要倒霉。 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变得那么玄奇诡异。 季府失火案由大理寺主审,锦衣卫、羽林卫协查。 按道理,大案皆有三法司会审,这会儿大理寺揽了活儿,刑部、都察院也想插手,被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给你们查,耗子审硕鼠呢!”得,皇帝一句话,这案子就有方向了。 刑部尚书言慎行在朝中独来独往,从不党附,不过,他女儿言氏就是在后宫中紧紧抱着杨皇后大腿的惠嫔,算是个隐形的后党。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患有足疾,十天里八天都在告假,真正管事的右都御史杨至未是承恩侯杨上清族叔,皇帝没登基之前他是东宫党,皇帝登基之后,他就是天然的后党。 ——不管是刑部还是都察院,都和杨家脱不了干系。 皇帝这是认定了杨家不忿世子杨靖被信王刺死,刻意烧死季阁老栽赃信王? 毕竟,承恩侯世子没有差事,只算荫封的国戚,信王杀了杨靖,朝中清流大臣才懒得管宗室与外戚狗咬狗。季擎不同。季擎乃进士出身,从七品知县慢慢升上来,在六部兜兜转转做了十多年尚书,就算他不会做人招人厌,可他也是正经入了阁的朝廷重臣。 这样一位老臣莫名其妙被人烧死全家,记进史书都是骇人听闻的一笔,哪怕信王也担不起这个罪责。——若是信王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实,皇帝再想捞他,碍于朝野压力千秋史笔,也肯定要把信王贬为庶民。 皇帝觉得这坏事儿是承恩侯府干的,大理寺与锦衣卫、羽林卫就可着承恩侯府查呗。 明眼人都觉得承恩侯杨上清可怜,世子才被信王一刀子捅死了,夫人进宫去找杨皇后哭诉,杨皇后不管不说,这夫人回来还气死了。一夕之间丧子死妻,两重丧事办着,还有大理寺官员与锦衣卫番子上门“办案”,死都不得安宁啊! ※ 青砖砌起的高墙阻挡了外边的一切喧闹,信王府一片岁月静好。 躲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候,谢茂就带着衣飞石在信王府里玩耍。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的信王府里搞了不少超越时代的玩法,什么足球篮球乒乓球,马场隔壁还有个游泳池。——他当然早就玩腻了,做游戏不是重点,重点是玩小衣。 衣飞石在篮球场玩了半下午就没劲了,他身手太好,篮球场地有限,以他的轻功,哪怕信王府把黎顺、常清平都派出来对抗,也架不住衣飞石满场乱飞一个一个灌篮。倒是上了足球场,衣飞石独自一人就搞不定了。 “太笨啦!”衣飞石玩得丧气,把己方守门员赶走,“我来守。” 这球没法儿玩了。 有衣飞石守在门前,别说对方只有黎顺、常清平两人,就拉来一队黎顺,也不可能把球踢进衣飞石守着的球门。 谢茂哭笑不得:“小衣,你守在这里,虽然不会输,可也不会赢啊。” 衣飞石坐在球门前,说:“今日不输,明日再赢。” 他与己方队友没有半点默契,他跑起来队友跟不上,对方有黎顺、常清平这样的高手,又是经常陪信王踢球,彼此之间默契十足。篮球场他可以一力压制住黎顺二人,足球场太大了,他还没强到压着黎顺二人随便打的地步,所以,他判断自己赢不了。 赢不了,那就先保证不输。只做有备之战。这是刻进衣飞石骨子里的东西。 386.乡村天王(14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原因很简单, 衣尚予并非死于战败, 获罪全因皇帝猜忌。从皇帝召衣尚予回京伊始,就注定了秦州会失陷,不是秦州, 也会是燕州、云州, 衣尚予注定会被皇帝处死。——文帝信重拉拢衣尚予, 当今这位却没有这份心胸。 皇帝下手太快了,谢茂重生归来只有短短四个月时间, 按照常理出牌,他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救不下皇帝一心要杀的大将军衣尚予。所以, 前边三次重生, 谢茂都只能眼睁睁看着。 重生第四次, 谢茂彻底放飞了自我,他并不打算按照常理出牌。 他不想当皇帝,也不怕死,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是衣飞石。”谢茂故意想了一会儿, 似是从记忆中翻出衣飞石的身份,“衣大将军家的二公子, 三年前,你跟梨馥阿姊进宫,我们在淑娘娘宫中见过。”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就是当今皇帝生母, 二十年前也死了, 文帝再未立后, 宫中以谢茂生母淑妃小林氏代摄六宫事。梨馥公主进宫请安,自然就是去当时淑妃的朝阳宫中拜见。文帝加恩笼络衣家,淑妃就把梨馥公主当真公主对待,常叫她带孩子进宫。 梨馥公主虽然经常进宫,却很少真的把儿子带上,所以,谢茂也很难得见到衣飞石。 ——什么三年前见过云云,谢茂其实半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他重生了三次,次次都是直接回到昨日,说是三年前的事情,加上三世重生度过的岁月,差不多都有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一百多年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谢茂会记得衣飞石,是因为他重生的三世里边,有两世都在登基后重用了衣飞石。 衣飞石是他的大将军。 衣飞石是他开疆拓土的利剑,御敌国门之外的中流砥柱。 ……也是他看了两辈子,馋了两辈子,种种顾虑之下,始终强忍着没下手的人。 此时衣飞石才十五岁,已经开始抽条长个儿,身上却没什么肉,穿着石青色役兵常服,束起箭袖,看着比他身侧的将官都小一号。曾经挂着刀疤的脸上也干干净净,隐带着一团稚气。大约是见了王爵略微紧张,他的脸微微发红地看着谢茂,好似屏着气,只要谢茂稍微露出一个不悦的表情,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和印象中冷峻威风的大将军不同,谢茂却仍是禁不住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少年版的小衣也好可爱!好想捏捏!想抱抱! “蒙殿下记挂,卑职衣飞石。”殿下还记得我!衣飞石一颗心差点跳出来。 谢茂伸手将他扶起,顺着这动作就把持了衣飞石的手臂,笑道:“当然记得。我今日来拜见衣大将军,正有一件大事要和衣大将军商量,小衣——”他叫得亲热,侧头与衣飞石目光碰触,是若有若无地暗示暧昧,“你随我一起吧。” 衣飞石正经未经人事的纯真少年,哪里经过这样明挑暗勾的手段,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稀里糊涂应了一声是,就这么让谢茂拉拉扯扯地进了辕门。 白虎堂前,得了消息的衣尚予已迎了出来,客气地拱手:“信王殿下千岁。” 衣尚予成名极早,在谢朝以军功封神二十年,其实今年也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和传闻中身高三丈、青面獠牙的形象不同,他个子不高,身材削瘦,在行辕坐纛时连戎装都没穿着,一身曲裾常服,唯有束起的箭袖昭示他武官身份,妥妥的儒将风度。 小衣长得像妈妈。谢茂看着衣尚予平淡素净的一张脸,觉得衣飞石和他真不像。 “今日临时起意来拜会大将军,唐突了,还请大将军莫见怪。” 谢茂上前叙礼。 他是身份尊贵,乃谢朝一等王爵,除了皇帝就他最大。 然而,大将军衣尚予纵横疆场二十年,单是封神的那场涟水之战就足以吹一辈子,何况还有后边的诸秋、画郡、长门关三大神战,说是谢朝的守护神也毫不过分。 所以,在衣尚予面前,谢茂这个拼爹拼妈拼大哥拼来的一等王爵也不能太嚣张。 问题是,他嘴里特别客气,表情也很敬重虔诚,就是说话时还拉着衣飞石不放。 旁边围观的众人都露出几分意外之色,信王怎么和二公子拉扯到一起去了?若不是感情极好,怎么会这样拉着手臂不放?——当着大将军的面都不放手! 衣尚予似是没看见他和次子的拉拉扯扯,笑道:“哪里敢。殿下里边请。” 一齐入内分席而坐,有役兵送来茶点。 衣尚予微笑着正要开口,就看见信王殿下一口喝干了茶,问旁边的役兵:“梨馥阿姊肯定给大将军带酱肉了吧?去给我切一盘子来,再上两个馒头。” 役兵懵了。 梨馥长公主作为文帝义女,为大行皇帝守制百日,已经出孝了,她家里吃肉喝酒都是没问题的。可是,信王是文帝亲子,又在山中替文帝守陵,这二十七个月肯定跑不掉。 他若是躲起来偷偷吃点肉,相信也没人敢去皇帝面前告状——皇帝自己都以月代年,只守了三个月,怎么好意思怪弟弟? 可是这个事能做不能说啊!守着孝呢,跑到别人办公室说你给我切点肉吃? 衣尚予好笑又好气,还是吩咐役兵:“去吧去吧,切两盘酱肉,再烧个汤来。” 衣尚予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当今皇帝不是个宽和大气的脾性,只怕容不下兵权在握、声名在外的自己,可他又确实没想过造反,不止因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也因陈朝与浮托国都虎视眈眈,打了几十年仗的谢朝禁不起折腾。所以,皇帝召他,他就回来了。 ——衣尚予敢回京,当然也是有倚仗的。 他守护了谢朝二十年,军功就是他的护身符。皇帝若是干无缘无故杀他,或是杀他的罪名不足以取信天下,皇位也未必坐得稳。 也因皇帝刚刚登基,对衣家加恩太重,先晋马氏为长公主,又给衣尚予几个儿子封侯,衣尚予把皇帝想得太过良善,总以为皇帝不过是要收缴兵权。所以,待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还坐得稳,并不怕事。至少,他不怕有人参他勾引信王父孝期间吃肉。 谢茂一边吃肉,一边推销卢真:“我这有个小侍卫,听师傅说是个好苗子,偏我那新建的信王府也没什么配得上他的好师傅。要说咱们圣朝哪儿的骑射师父最好,必定是您这青梅山。……要不,我把他搁您这儿好好栽培两年?” 话都说得这么明显了,衣尚予难道还能说我不要?叫卢真进来看了看,说:“以后就在我帐前做个亲兵吧。” 能在大将军身边做亲兵,出身就是嫡系中的嫡系,那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想不来的好事,卢真忙磕头谢恩。 把卢真推销出去之后,谢茂也吃完了一盘酱肉,满嘴流油:“姊夫,我在山中无聊,正欲潜心习武,您也知道,我那儿是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师傅……” 衣尚予心中叹息,暗想难道今日还真得大出血,割一个左膀右臂给他? 就见谢茂拉起衣飞石的手,诚恳地说:“都说虎父无犬子,想来小衣的功夫也是俊俏无比。姊夫,您看,不如就让二外甥陪我住两天吧?” 衣尚予一口气没上来。……这要割的不是左膀右臂,是命根子啊! “他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整日只知道走鸡斗狗,一身功夫练得稀松平常,只怕还不如你刚送来的小侍卫。不行不行,若是教坏了殿下,臣怎么向陛下和太妃娘娘交代?” 衣尚予坚决不肯把儿子给出去。衣飞石年纪还小,若是被信王哄去干点坑爹事,岂不是要弄死全家? 衣飞石有点着急,想说我功夫很好的,从来不偷懒,阿爹你就让我去陪殿下吧。 “我帐下有一位神射手徐屈,马上功夫极好,殿下或许也听过。恰好他重伤复发在京中休养,我请他去殿下跟前听吩咐……”为了保住儿子,衣尚予咬咬牙,把徐屈祭了出来。 徐屈是他二十年的老兄弟,涟水之战就立了大功,从战奴一跃而上成为校尉。 可惜,徐屈命不好,诸秋大战时奉命保护当时的皇长子谢芳,谢芳死于流矢,徐屈也瞎了一只眼睛,衣尚予怕他被痛失长子的文帝砍了,直接就让他报了伤退。此后徐屈虽然也跟在军中战战不落,有钱有权就是没名分。——朝廷兵籍册里,查无此人。 谢茂一听“徐屈”的名字眼睛就亮了,大名鼎鼎的单眼飞将啊! “这怎么好意思?徐将军是您帐中大将,呵呵……您真把他给我?”谢茂不客气地问。 衣飞石就不敢说话了。他功夫是很好,徐屈也未必能打得过他。可是,徐屈是谢朝名将,经验极其丰富,若要学东西,终究还是向徐屈请教更为妥当。最要紧的是,谢茂表现得对徐屈如此热衷,衣飞石自知不能相比,只得黯然退避。 “呵呵,来人,去请徐将军。”衣尚予咬牙把徐屈给了出去。 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不要脸的信王前脚套走了他的左膀右臂,后脚还是把他儿子骗走了!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现在嘛,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再砸一个秦州进去,否则一个闹不好,衣尚予没杀着,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谢茂也觉得局面一度颇为尴尬,不过,他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当年画郡之战,衣姊夫二千轻骑击溃须涂虏汗一万骑兵,收缴汗王金帐献于父皇,徐师傅也在?”谢茂立刻就从一个热爱调戏美少年的小流氓,变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屈,充满了憧憬与崇拜,“孤当日年纪太小!否则也随姊夫一起,怎么也得抢两个异族美人回来!那画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听说她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看的小美人,唉,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合着您跟哪儿都忘不了美人呢?干脆就顺着谢茂的“意”,开始大谈当年攻占须涂虏汗国之后的艳事。 天下纷乱近百年,目前谢朝、陈朝与南边的浮托国还在战争状态,南北西东打生打死,大军过处难免就有奸|淫掳掠之事,似徐屈所说掳掠欺辱战俘之事,并不罕见。——要将士杀敌用命,一点儿甜头都不给,谁干?衣尚予虽是百战名将,但他带的兵都是“凶兵”,执行军令时令行禁止没问题,然而整体道德感非常低下。 这也不仅仅是衣尚予的问题,往前数几千年,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 ——所谓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谢茂只在穿越前见过他本国的那一支。 “须涂虏汗国覆灭也不过才几年,殿下所说的幼株王女还活着。”徐屈并不想让衣飞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亏,既然信王对画越焉支的女儿感兴趣,他毫无同情心地将之抛了出来,“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间胭脂楼里谋生……” 老桂坊是圣京中出名的风月之地,因距教坊司不远,官妓、市妓常来常往,其中也不乏风尘奇人,前世衣飞石弄回家里伺候起居的名妓就是老桂坊出身。这年月卖身青楼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谢茂倒不至于看不起。可是,现在哄他去青楼?他爹才刚死不到一年呢! 谢茂敢肯定,只要他敢去逛青楼,这独眼老夫今天就敢去串联蛊惑御史弹劾死他! ……但是,好像这样也不错? 谢茂只稍微考虑了一瞬,一拍桌:“好!走,小衣,今天舅舅带你去看美人!” 衣飞石不想去。徐屈故意抛出什么王女来是何想法,谢茂清楚,他其实也清楚。他不知道守制时逼|奸大将次子的罪名重些,还是孝期嫖宿娼妓的罪名重些,他只知道,他已经决定要把前者栽谢茂头上了,就不必再栽后者了。 年少时的衣飞石,总算还有几分良心,他只想达到目的,并不想彻底毁了谢茂。 “殿下,卑职不敢去。父亲管得严,母亲也是不许卑职在外边胡来的。若是知道卑职随殿下去……去那种地方,卑职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衣飞石提醒他,“您还在为大行皇帝守制……” 从文帝陵寝跑回京城嫖妓,这么大的阵仗!不用老叔去煽风点火,有眼睛的御史都要把你弹劾得淑太妃都不认得你了! 然而,不想当皇帝更不怕死,彻底放飞了自我的谢茂才不在乎。 他嘿笑着拍拍衣飞石的肩膀,说:“没关系,咱们呀,换身衣服,偷偷回去。” 387.乡村天王(14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使个眼色, 朱雨忙带着侍人上前, 服侍义老王爷落座饮茶。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随后,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 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 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 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 宠得过分,比长子还看重几分, 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 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 见着紧闭的殿门,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他立于殿门之外,深吸数息, 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 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 子要孝, 母不慈, 子一样得孝。否则,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 “拜见殿下。”衣飞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信王的“愤怒”,他只能愈加恭敬地施礼叩拜。 “这是怎么了?”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肿起的脸颊,心痛得想杀人。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没混得这么惨,他的衣大将军总有办法整得敌手哭爹喊娘,谁还能欺负他的衣大将军?“长公主尊驾亲临孤这圣命圈禁之地,就为了打儿子出气?小衣呀,你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震怒?” 皇帝将信王圈禁,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奉圣命就不能与信王交谈,何况是往信王府拜访?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宠爱信王,圈禁这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皇帝暗示在先,梨馥长公主跟着义老王爷混进门,负责守卫的羽林卫也没吭气。——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真追究起来,梨馥长公主未得圣命就闯进信王府,总有个私下串联的罪名在。 当然,作为衣尚予的亲老婆,皇帝肯定不会得罪梨馥长公主,谢茂这威胁毫无杀伤力。他就是气急了要训马氏两句。不训这口气怎么下得去? 让谢茂意外的是,他觉得皇室根本惹不起衣尚予的心尖子,梨馥长公主却似深怕得罪了他,上前再三施礼告罪,客气地说:“是妾莽撞了。也不是与小儿置气,他要嫁入信王府,妾替他拢拢规矩,教他日后仔细服侍夫主,莫犯忌讳。” 谢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说我不会娶小衣?他如今觉得,把衣飞石“娶”回信王府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安排。至少监护权转到自己手里,什么爹啊妈啊,统统滚蛋!你一个郡公主就想揍一等王爵的正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可要是默认亲事……他侧目望向伏在地上没抬头的衣飞石,心中也很为难。 他这样胡搞瞎搞,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弄死了。衣飞石本该名留青史,先成了他这个短命王爷的王妃,史书上会怎么写? 终究还是一口气咽不下。谢茂嘿笑着往衣飞石身边一坐,看着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 好嘛,打小衣都累出汗了。辛苦你们了! “你看孤作甚?”谢茂突然对目不斜视的左嬷嬷发难。 左嬷嬷:……?我?我看你了?我在看地板! “长公主带来的仆妇可不怎么懂规矩。孤瞧着不对。最近圣京城中查出了陈朝探子,长公主还是仔细些好。唔,这样吧,看长公主娇滴滴一介女流也识不得利害。这两个看上去贼头贼脑的嬷嬷就交给孤,孤来帮长公主查问。” 谢茂懒得找茬,干脆现编一个,欺负了小衣还想全身而退?不打你是因为你是小衣亲妈! 没等长公主反应,谢茂就狠摔了腰间玉珏,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守在殿外的侍卫闻声潮水般涌入,带头的正是常清平。谢茂怒道:“拿下!给孤好好问清楚,是不是外朝奸细!” 谢茂发怒时双眸逼视着长公主,常清平会错了意,带人上前欲拿长公主。 一直强撑着微笑端庄的梨馥长公主终于多了一丝崩溃,然而,不等常清平碰到她,谢茂已怒吼道:“长眼睛没?孤让你捉两个老贱婢,你敢对长公主伸爪子?” 梨馥长公主被他吼得后退了一步。——骂的是侍卫,怒火却是冲着她去的。 两个嬷嬷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道:“奴婢伺候长公主几十年,绝不是奸细。殿下开恩,长公主,小姐……” 梨馥长公主张了张嘴,想替两个嬷嬷说情,看着谢茂那张充满了恶意的脸,竟不敢开口。 侍卫将两个嬷嬷拖出大殿,谢茂还在暴跳如雷:“先给孤砍了十根手指!掌嘴一百下!不,两百下!拿板子打!一颗牙齿也不准留!” 梨馥长公主抿着嘴微微颤抖着站在原地。她再是出身寒微,跟着丈夫在圣京顶级权贵圈里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见识还是有的。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心腹嬷嬷以莫须有的罪名拖出去肆意砍杀,这打的哪里是嬷嬷?分明就是打她! 谢茂也没有丝毫收敛住对她的恶意。他放狠话的时候,眼神总是盯着她,让她直接准确地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理由,他更想做的事,是把她的手指砍了,把她的牙齿掌得一颗不剩。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那个孽种祸胎!这是给那个孽种出头来了! 梨馥长公主对皇室有一种先天的胆怯与畏惧,哪怕她丈夫手握重兵,她依然对皇权战战兢兢。正如她仗着孝道就能理直气壮地折磨衣飞石,她对皇权的敬畏也早已刻入骨髓。 她不敢记恨谢茂,她甚至不认为谢茂有错。错的都是那个孽种!梨馥长公主阴阴盯着衣飞石。 衣飞石只能仓促卷起衣袍,在憩室门前跪下,额头触地,尽量伏低身体以示温顺。 “殿下恕罪。殿下不必请侍卫来问,殿下差遣卑职,只须吩咐一声,卑职无不从命。” 门外侍卫都已涌到了谢茂身边,偏偏风暴中心的衣飞石没显出一丁点儿威胁,他老实温顺得比谢茂身边的侍卫都无害,侍卫手里还拿着刀呢,他就穿着一袭单衣,卑弱地伏在地上,未彻底长成的少年脊背透出单薄与青涩,——就好像信王在欺负人。 常清平在当值侍卫中品级最高,这会儿就立在谢茂身边,见谢茂眼中酝着怒气,心说就这么僵着也不像话吧?真把余头儿招来了,弄来满王府的侍卫,好几百人呢,皇帝不得以为王爷要造反啊? “拿下!”常清平指使两个侍卫上前。 他自己身手最好,偏偏守着谢茂没动,且只用了两个侍卫。这不是要和衣飞石动武,而是给衣飞石向信王谢罪的机会。 衣飞石果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处置。 两个侍卫轻而易举就拿下了衣飞石,背后也浃了一身的汗。 如今外界还不知道衣飞石夜夺瓮城的英姿风采,信王府的侍卫岂会不知?当日跟随谢茂去了圣安门的侍卫们,暗地里早已把这位住在自家王府的将门虎子八卦了一遍。说到别的或许还有争议,清溪侯这一身功夫是实打实的,信王府众人没一个不心向往之。 二人熟练地架起衣飞石胳膊,将他押在地上,上手就察觉到衣飞石浑身肌肉松弛,没有一丝对抗的意思,紧张的气氛才宽松了几分。不过,谁也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衣飞石这样的高手,真要反抗,就算锁住了他的关节,二人也压不住他。 这时候衣飞石看着就挺可怜。刚刚抽条的个子犹在少年,本就比壮年男子小一号,刚在榻上敷药,一身衣裳也没穿明白,就这样被人狠狠押着跪在地上,活像受虐现场。 谢茂是想镇服衣飞石,半点都不想虐待他,见了这画面,心里着实膈应。 他瞪两个侍卫,意思让他们做个样子就行了,不必把受了伤的小衣押得死死的。哪晓得两个侍卫会错了意,越发用力地把衣飞石往地上怼。 衣飞石一时不防半边脸都被杵到了地上。他也有了一丝恼意,信王发怒他跪了,信王要拿他,他也没反抗,这会儿都给押上了,还故意把他往地上怼,这是干嘛呢?寻衅打人? 衣飞石手臂微微使力,他就想起了画楼殿外谢茂愤怒的踟蹰,想起了适才在画楼殿内,他在困境中听见谢茂声音时,那一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的欢愉。 他决定……还是不和信王计较了。被押在地上脸着地的衣飞石也没有发飙,他只是尽量避开被抽肿的伤处,微微闭眼。 这画面看上去更让人心疼憋气了! 谢茂气得顺手操起身边的一个痒痒挠,啪地砸在侍卫头上,怒目相视:松手! 两个侍卫方才恍然大悟,忙松了手上的狠劲,刚把衣飞石脸怼地上的侍卫还小心翼翼地扶了衣飞石一把,帮他扯了扯凌乱的衣裳。 这回谁都看懂了谢茂的色厉内荏,面上吼得凶,根本舍不得对清溪侯动手嘛。 连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谢茂动作的衣飞石,都从那倏地掷来的痒痒挠和侍卫反常的客气中,读出了信王对自己的善意。 他哪里知道谢茂这会儿起意镇压他,纯属是因为失算的后怕——谢茂此前还一直认为有侍卫护着,哪怕面对衣飞石也很安全呢。一直到衣飞石单枪匹马夺回圣安门瓮城之后,谢茂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在衣飞石跟前,安全?不存在的。哪怕这个衣飞石是少年版。 重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衣飞石当然不可能懂。他单纯地认为,谢茂大发雷霆就是因他不肯从命脱衣,这会儿又因为喜欢心疼他,才不许侍卫太欺负他。 谢茂脸色很严肃,可这严肃在地上摆着的痒痒挠面前,色厉内荏。 衣飞石特别擅长装乖,若是他心甘情愿的情况下,他的乖顺就更让人心口熨帖了。谢茂退了一步,衣飞石就退十步,交叠双手稽首于地,不等谢茂质问,他先赔罪:“愿领殿下责罚。” 衣飞石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谢茂当然明白他不会对自己炫耀武力。可是,就是因为衣飞石做到这地步了,谢茂又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点玄幻:小衣这乖得有点过分了吧?——又有事儿求我? “劳烦齐医官陪殿稍候。”谢茂对大夫一向挺客气。 余贤从才风急火燎地带着人赶来,就听见殿内谢茂传话:“都退下。” ……???满头雾水的余侍长还没进门,又带着人退下继续休假了。 寝宫大门紧闭,满屋子服侍的宫人侍卫与大夫都退下了,只剩下谢茂与衣飞石二人。 “罚你?”谢茂语意不明。 衣飞石被他这口气问懵了,还真要罚我?我就是说一说,不当真的。 “手伸出来。”谢茂说。 ……来真的啊?衣飞石心情有点复杂。他见惯了谢茂春风和煦的微笑,也习惯了谢茂守在他身边轻言细语,这时候都不知道该对谢茂摆什么表情。 就算谢茂一口一个小衣,一直以长辈身份自居,衣飞石能敬他身上的王位,绝不可能真把他当长辈看待。正经谢茂就比衣飞石大一岁,再是生得帝裔权贵、威仪不凡,他也是衣飞石的同龄人。 不过,不就是打手心吗?衣飞石想了想,觉得为这个翻脸没意思。他就把手伸了出来。 谢茂弯腰拾起地上的痒痒挠,轻轻抽了衣飞石手心一下。心中想的却是:哎哟,衣尚予太可恨!若不是他把小衣屁股打破了,我今天恐吓小衣,逼他让我打一顿屁股,……以后可以笑话他一辈子! 衣飞石真的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那痒痒挠不是打下来的,也不是抽下来的,它是平平整整放在自己手心里的! 有这么打手心的吗?你这么打是想要我怎么办?我假装嗷一个给你听吗?……衣飞石低垂眼睑看着自己根本不可能受伤的手心,心情很复杂。 他自幼被长公主苛待,跟随父亲去了军营之后,出操习武从不娇气,摔打受伤那是日常生活。莫说谢茂没打疼他,就算真的打疼了,与他从前所经历的一切相比,也根本不算什么。 不管是在家中,还是在军中,衣飞石都不曾感受到寻常人该有的温柔与关爱。 军法无情,哪怕他年纪小,哪怕他是大将军的儿子,在军中一是一,二是二,谁也没有例外和优待。他若行差踏错,军棍照样打得毫不容情。可同袍兄弟家中都有老母妻儿施以温柔,他没有。他在家中比军中处境能困窘艰难,家法比军法更加冷漠残忍。 被母亲罚跪责打哭泣时,父亲也不是不管他,不过,将他从母亲手里救下之后,父亲紧跟着总要教训,你是堂堂丈夫,些许疼痛哭什么?长兄待他也好,可当哥哥的脾气粗枝大叶,和弟弟玩经常变成玩弟弟,教习武艺时更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揍得衣飞石满头包。 谢茂给予他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 在谢茂身边,他不是石头,是琉璃一样的珍宝。哪怕就是个痒痒挠,谢茂都舍不得拍他一下。 这让他还能摆出什么表情来?他总不能感动得哭吧?那样……也太可笑了。 衣飞石心中自嘲地想,眼角却有些湿。 388.乡村天王(14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和系统闹掰的谢茂不想混了, 这辈子不仅不想当皇帝, 连死都不怕了,紧张个鬼哟! “上酒!” 无法无天的信王把粉饰太平的茶杯狠狠一砸,决心放飞自我。 若不是目前在山间给文帝守陵, 此地完全不可能养着伎人, 他都敢呼喝舞乐来伺候一段儿了! 放飞自我的谢茂丝毫没感觉到屋内的低气压。 两个贴身伺候的内侍刚被传令杖毙, 重生几次的谢茂当然知道那两个吃里扒外死有余辜,可是, 目前在信王身边伺候的朱雨、银雷不知道啊。 在他们眼里,王爷就歇了个觉, 睁开眼就翻脸把青风、紫电处死了! 罪名是侍奉不力。 讲道理啊, 被杖毙那两个今天都不当值, 怎么个“侍奉不力”法儿? 不当值的被杖毙了,当值的朱雨、银雷都吓坏了,平时还敢规劝一句,今天谢茂说要上酒, 朱雨一个机灵就往外跑着抱酒去了,银雷慢了一步, 闷头上前捡起茶杯碎片,用毛巾擦干净地面,尽量让自己处于一个忙碌又毫无存在感的状态。 酒,很快就送来了。 谢茂禁不住发少爷脾气:“叫上酒就上酒?下酒菜呢?!” 唬得朱雨一个激灵趴地上不住磕头:“殿下息怒!” “有功夫磕头就没功夫去给孤弄点吃的?” 前世仓惶逃了一日两夜, 不止受伤, 也没功夫找吃的。谢茂一边扶着总要掉下来错觉的脑袋, 一边斟酒拍桌子,“蒸一碗米,烩半只鸭子,再炖个羊肉汤!” 您这要的可不是下酒菜啊?朱雨差点哭出来,喷出一个鼻涕泡:“殿下,您得给大行皇帝守制,不能吃肉……”喝酒就算了,淑太妃知道您憋不住,偷偷给送了一坛子。肉?厨下压根儿就没人敢备着荤腥啊。 谢茂才想起,这是在乡下给文帝守陵,厨房可能根本就没有肉食。 “弄盘素鸡来吃吃,行吧?”谢茂没好气地说。 朱雨满以为会被突然变得残暴的王爷治罪,哪晓得王爷看着凶,脾气还和从前一样好,顿时升起一股劫后重生的感念,竟忍不住想,莫非青风和紫电,真有哪里不妥?被王爷捉住了? 朱雨又奔出去给信王找吃的,刚出去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 这回进来的是赵从贵。 当他领着身量未长、满脸孩子气的卢真进门时,谢茂心想,卧槽,记岔了! 如今的卢真才十一岁,刚被唯恐天下不乱的信王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正在调养身体、认字习武。别说“外侍长”,他连个正经侍卫都不算,就是个跟在信王身边吃白饭的。 亏了赵从贵记性好,把卢真从一堆王爷胡乱捡回的孩子里找了出来。至于信王随口说的“外侍长”三字,赵从贵就选择性遗忘了。主子说是外侍长,那就外侍长吧,没准儿主子把这姓卢的小子带回来,就是想培养成外侍长的呢? 少年卢真穿着干净整洁的圆领袍子,腰间束着细细的革带,因没有职级差使,他的穿戴很低调质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零碎挂饰。——从理论上说,他目前算是信王的仆人。 “殿下千岁。” 卢真老老实实地跪下磕头,这个时候的他,满是生涩与笨拙,丝毫不出挑。 原本前世的卢真同样不出挑,是谢茂一手把他养出来的。他在卢真花费了多少心思?前几世培养皇位继承人都没那么费劲!正是因为在卢真身上花费了太多心血,所以,卢真给他那一剑,才让他尤其地过意不去。 前世确已绝路,他已经活不下去了。卢真实施的计划,客观而言也确实很成功。 倘若卢真在动手之前,向他坦诚一切,向他借头颅一用,他会同意卢真的计划。 事情的重点是,——卢真动手之前,并未问过他。 他失势了,他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了,卢真就迫不及待地代替他做了决定。 谢茂至今都记得卢真跪在自己面前,一手持剑,仰面对自己宣布死亡的冷峻嘴脸。 他口中说“借王爷尊颅一用”,眼神里有悲愤,有决绝,有孤注一掷的疯狂,就是没有谢茂这个人。如他所说,王爷只是一个相借的“尊颅”,一个让他向东宫交投名状的物件。 “听说你擅习骑射,身手很好。”谢茂倚着凭几,散漫地歪在席上。 十六岁的信王殿下完美继承了文帝与淑太妃的俊美基因,长眉朗目,英姿勃发,风度肖父,薄唇轻撇,眸飞神光,又极肖似号称林族第一美人的淑太妃般俊美。他就这么懒散无章地往席上一撇,衬着孤灯流溢的昏黄光芒,就是一幅镌刻千年的风流画卷。 此前很少有机会见到信王的少年卢真看得呆了一瞬,脸就突突地红了,磕磕巴巴地说:“也不、也不是很擅……啊不,小的还、还行吧?” 他出身不高,撞大运才遇上了管闲事的信王,事上应对时,难免闹笑话。 “行就好。”谢茂才不管他闹不闹笑话,反正这辈子他是不会再把卢真留在身边了。 “衣大将军回京述职,他的大将军行辕就设在八十里外的青梅山下。明儿孤带你去见识见识,给你寻个上好的骑射师傅,好好上进。” 卢真哪知道自己本有机会做信王府的外侍长,更有半条皇帝命,都被谢茂喀喀喀砍断了。他只惊喜地想,若以王府侍卫候补身份去衣大将军麾下效力,出头就是七品武官,岂不是和县官一样大了? “是!谢殿下提拔!小的一定好好上进,不给殿下丢脸!” “呵呵。” ※ 次日一大清早,谢茂就骑上马、带上侍卫,一路飞驰着往青梅山去了。 青梅山下有中军大营,大将军衣尚予七年前曾在此练兵,有将军行辕旧址。此次新帝御极,衣尚予回京朝贺兼述职,朝廷也没有给他另外安排地方,他又回青梅山行辕暂住。 谢朝目前仍在战时,与西北边陈朝,南面浮托国两面开战,武将权力极大。 衣尚予作为谢朝最能打仗的中流砥柱,他的大将军行辕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战报来回。 ——谢茂就觉得他亲大哥(皇帝)是个傻逼。能打仗的大将军不放去前线,把人圈在京畿筑个行辕,遥控指挥前线作战?这可是古代!连个电话都没有的古代! 真当衣大将军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所以四个月后,秦州就被遥控掉了! 衣尚予治军严谨,不过,行辕嘛,常有各部官员往来,负责看门的小吏十分乖觉,见穿着一身四爪蟠龙王袍的谢茂带人打马而来,连忙差人入内报信,自己一溜烟蹿了过来磕头:“千岁吉祥!” 这动静把门前出入的几个将官都惊动了,纷纷退至一旁无声施礼。 谢茂驻马抬头,看着“大将军行辕衣”六字,笑道:“下马!” 按照规矩,身为一等王爵的谢茂,乘马进出大将军行辕并不逾越。 他当着众人的面,在大门口就下马步行,真就是对衣大将军的敬重。换了前几世,他还不敢这么做呢。——皇帝还活着呢,你一王爷对实权将军那么礼贤下士的,你想干嘛? 旁的将官此时都只能施礼,没资格上来搭话。 只有刚刚从行辕出来的衣飞石心中一跳,状若轻松地上前施礼:“拜见殿下。” 衣飞石是大将军衣尚予的嫡次子,母为梨馥长公主。梨馥长公主是文帝义女,与皇室没有血缘关系,不过,从礼法论,衣飞石算是谢茂的外甥。谢朝从文帝时,就一直在重用并笼络大将军衣尚予,这位实在太会打仗,平生未尝一败!——除了四个月后丢秦州那回。 文帝本想赐个真公主给衣尚予,衣尚予表示拒绝,老子有婆娘了,青梅竹马。 文帝蛮不讲理地把衣尚予的妻子马氏收为义女,硬生生赐了个公主封号。 谢茂的大哥,目前的新帝,以后的中宗皇帝,登基没多久,立了皇后之后,妃子都还没封完,先给衣尚予的老婆梨馥公主马氏晋了长公主,顺便就把马氏的几个儿子召进宫,长子赐了县侯,次子赐了乡侯,还不到五岁的双胞胎都赐了亭侯爵位。 然后呢?四个月后,西北战败,秦州失陷,皇帝一道圣旨就斩了衣尚予。 傻逼啊。谢茂每每想起皇帝大哥的蠢,就忍不住默默地骂一句。 说是“前世”,他刚刚还在断崖上呢,眨个眼,在系统虚境里和系统说了两句话,就被踢回来“重生第四次”,脑袋落地的滋味还在哄哄哄哄地炸着他。 他下意识地拿手托着脖子,老觉得脑袋要往下边滚。 就算系统说,卢真不是真的背叛他,卢真替他报了仇,卢真登基后给他追封成皇帝,他还是很不爽!你被人一剑砍掉脑袋试试?试试爽不爽! 不爽的谢茂盘膝坐在席上,端起杯子狠喝一口,差点给自己呛死。 茶杯里装的是烈酒。 十六岁的信王,头顶三座大山,亲妈淑太妃会哭,大哥皇帝会瞪眼,大嫂杨皇后会念叨,都是惹不起的主儿,所以,穿越前无酒不欢、热衷约炮的谢茂,别说享受皇族的糜烂生涯了,非年非节的,酒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喝,得偷偷放茶杯里。 和系统闹掰的谢茂不想混了,这辈子不仅不想当皇帝,连死都不怕了,紧张个鬼哟! “上酒!” 无法无天的信王把粉饰太平的茶杯狠狠一砸,决心放飞自我。 若不是目前在山间给文帝守陵,此地完全不可能养着伎人,他都敢呼喝舞乐来伺候一段儿了! 放飞自我的谢茂丝毫没感觉到屋内的低气压。 两个贴身伺候的内侍刚被传令杖毙,重生几次的谢茂当然知道那两个吃里扒外死有余辜,可是,目前在信王身边伺候的朱雨、银雷不知道啊。 在他们眼里,王爷就歇了个觉,睁开眼就翻脸把青风、紫电处死了! 罪名是侍奉不力。 讲道理啊,被杖毙那两个今天都不当值,怎么个“侍奉不力”法儿? 不当值的被杖毙了,当值的朱雨、银雷都吓坏了,平时还敢规劝一句,今天谢茂说要上酒,朱雨一个机灵就往外跑着抱酒去了,银雷慢了一步,闷头上前捡起茶杯碎片,用毛巾擦干净地面,尽量让自己处于一个忙碌又毫无存在感的状态。 酒,很快就送来了。 谢茂禁不住发少爷脾气:“叫上酒就上酒?下酒菜呢?!” 唬得朱雨一个激灵趴地上不住磕头:“殿下息怒!” “有功夫磕头就没功夫去给孤弄点吃的?” 前世仓惶逃了一日两夜,不止受伤,也没功夫找吃的。谢茂一边扶着总要掉下来错觉的脑袋,一边斟酒拍桌子,“蒸一碗米,烩半只鸭子,再炖个羊肉汤!” 您这要的可不是下酒菜啊?朱雨差点哭出来,喷出一个鼻涕泡:“殿下,您得给大行皇帝守制,不能吃肉……”喝酒就算了,淑太妃知道您憋不住,偷偷给送了一坛子。肉?厨下压根儿就没人敢备着荤腥啊。 谢茂才想起,这是在乡下给文帝守陵,厨房可能根本就没有肉食。 “弄盘素鸡来吃吃,行吧?”谢茂没好气地说。 朱雨满以为会被突然变得残暴的王爷治罪,哪晓得王爷看着凶,脾气还和从前一样好,顿时升起一股劫后重生的感念,竟忍不住想,莫非青风和紫电,真有哪里不妥?被王爷捉住了? 朱雨又奔出去给信王找吃的,刚出去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 这回进来的是赵从贵。 当他领着身量未长、满脸孩子气的卢真进门时,谢茂心想,卧槽,记岔了! 如今的卢真才十一岁,刚被唯恐天下不乱的信王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正在调养身体、认字习武。别说“外侍长”,他连个正经侍卫都不算,就是个跟在信王身边吃白饭的。 亏了赵从贵记性好,把卢真从一堆王爷胡乱捡回的孩子里找了出来。至于信王随口说的“外侍长”三字,赵从贵就选择性遗忘了。主子说是外侍长,那就外侍长吧,没准儿主子把这姓卢的小子带回来,就是想培养成外侍长的呢? 少年卢真穿着干净整洁的圆领袍子,腰间束着细细的革带,因没有职级差使,他的穿戴很低调质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零碎挂饰。——从理论上说,他目前算是信王的仆人。 “殿下千岁。” 卢真老老实实地跪下磕头,这个时候的他,满是生涩与笨拙,丝毫不出挑。 原本前世的卢真同样不出挑,是谢茂一手把他养出来的。他在卢真花费了多少心思?前几世培养皇位继承人都没那么费劲!正是因为在卢真身上花费了太多心血,所以,卢真给他那一剑,才让他尤其地过意不去。 389.乡村天王(14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 随后, 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 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 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 宠得过分,比长子还看重几分, 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 见着紧闭的殿门, 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 他立于殿门之外,深吸数息,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 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 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子要孝,母不慈, 子一样得孝。否则, 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 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 “拜见殿下。”衣飞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信王的“愤怒”,他只能愈加恭敬地施礼叩拜。 “这是怎么了?”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肿起的脸颊,心痛得想杀人。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没混得这么惨,他的衣大将军总有办法整得敌手哭爹喊娘,谁还能欺负他的衣大将军?“长公主尊驾亲临孤这圣命圈禁之地,就为了打儿子出气?小衣呀,你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震怒?” 皇帝将信王圈禁,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奉圣命就不能与信王交谈,何况是往信王府拜访?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宠爱信王,圈禁这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皇帝暗示在先,梨馥长公主跟着义老王爷混进门,负责守卫的羽林卫也没吭气。——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真追究起来,梨馥长公主未得圣命就闯进信王府,总有个私下串联的罪名在。 当然,作为衣尚予的亲老婆,皇帝肯定不会得罪梨馥长公主,谢茂这威胁毫无杀伤力。他就是气急了要训马氏两句。不训这口气怎么下得去? 让谢茂意外的是,他觉得皇室根本惹不起衣尚予的心尖子,梨馥长公主却似深怕得罪了他,上前再三施礼告罪,客气地说:“是妾莽撞了。也不是与小儿置气,他要嫁入信王府,妾替他拢拢规矩,教他日后仔细服侍夫主,莫犯忌讳。” 谢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说我不会娶小衣?他如今觉得,把衣飞石“娶”回信王府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安排。至少监护权转到自己手里,什么爹啊妈啊,统统滚蛋!你一个郡公主就想揍一等王爵的正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可要是默认亲事……他侧目望向伏在地上没抬头的衣飞石,心中也很为难。 他这样胡搞瞎搞,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弄死了。衣飞石本该名留青史,先成了他这个短命王爷的王妃,史书上会怎么写? 终究还是一口气咽不下。谢茂嘿笑着往衣飞石身边一坐,看着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 好嘛,打小衣都累出汗了。辛苦你们了! “你看孤作甚?”谢茂突然对目不斜视的左嬷嬷发难。 左嬷嬷:……?我?我看你了?我在看地板! “长公主带来的仆妇可不怎么懂规矩。孤瞧着不对。最近圣京城中查出了陈朝探子,长公主还是仔细些好。唔,这样吧,看长公主娇滴滴一介女流也识不得利害。这两个看上去贼头贼脑的嬷嬷就交给孤,孤来帮长公主查问。” 谢茂懒得找茬,干脆现编一个,欺负了小衣还想全身而退?不打你是因为你是小衣亲妈! 没等长公主反应,谢茂就狠摔了腰间玉珏,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守在殿外的侍卫闻声潮水般涌入,带头的正是常清平。谢茂怒道:“拿下!给孤好好问清楚,是不是外朝奸细!” 谢茂发怒时双眸逼视着长公主,常清平会错了意,带人上前欲拿长公主。 一直强撑着微笑端庄的梨馥长公主终于多了一丝崩溃,然而,不等常清平碰到她,谢茂已怒吼道:“长眼睛没?孤让你捉两个老贱婢,你敢对长公主伸爪子?” 梨馥长公主被他吼得后退了一步。——骂的是侍卫,怒火却是冲着她去的。 两个嬷嬷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道:“奴婢伺候长公主几十年,绝不是奸细。殿下开恩,长公主,小姐……” 梨馥长公主张了张嘴,想替两个嬷嬷说情,看着谢茂那张充满了恶意的脸,竟不敢开口。 侍卫将两个嬷嬷拖出大殿,谢茂还在暴跳如雷:“先给孤砍了十根手指!掌嘴一百下!不,两百下!拿板子打!一颗牙齿也不准留!” 梨馥长公主抿着嘴微微颤抖着站在原地。她再是出身寒微,跟着丈夫在圣京顶级权贵圈里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见识还是有的。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心腹嬷嬷以莫须有的罪名拖出去肆意砍杀,这打的哪里是嬷嬷?分明就是打她! 谢茂也没有丝毫收敛住对她的恶意。他放狠话的时候,眼神总是盯着她,让她直接准确地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理由,他更想做的事,是把她的手指砍了,把她的牙齿掌得一颗不剩。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那个孽种祸胎!这是给那个孽种出头来了! 梨馥长公主对皇室有一种先天的胆怯与畏惧,哪怕她丈夫手握重兵,她依然对皇权战战兢兢。正如她仗着孝道就能理直气壮地折磨衣飞石,她对皇权的敬畏也早已刻入骨髓。 她不敢记恨谢茂,她甚至不认为谢茂有错。错的都是那个孽种!梨馥长公主阴阴盯着衣飞石。 皇帝登基时,已近四十。他的后宫格局在东宫时便已形成,非常稳定。 谢朝妃制中,皇后之下即八妃,八妃之中,又分为三个等级。 最贵即贵妃,其下淑、德、贤三妃,再次,则为惠、顺、康、宁四妃。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吴良娣育有皇次子,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她只能进第二梯队,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只封了个德妃。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也是东宫老人,破格册为贤妃,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除却空置的淑妃外,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要说杨皇后把谢茂当儿子养,那是半点都不夸张。 ——如今的皇五子谢琰,小时候还穿过谢茂的旧衣裳,玩过谢茂的旧玩具。 猛地听说一向傻白甜不闹事的谢茂和大将军衣尚予的儿子混在了一起,好像还强行把人家睡了,杨皇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倒不在乎谢茂睡的是个男人——皇帝也睡男人。前几年皇帝就只玩后|庭花,闹得许久没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对有子的后妃来说,这反而是个好事。 她懵的是谢茂怎么睡了衣飞石!那可是衣尚予的儿子!衣尚予的儿子是能随便睡的吗?还强睡人家?! 杨皇后銮驾行至长信宫时,刚刚起床听了信王府传来消息的淑太妃也在懵逼。 “……衣大将军的儿子?”淑太妃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因保养得宜,仍是明眸皓齿、风采照人。哪怕她以未亡人身份刻意打扮得素净些,也是平添端庄,不见寡淡。 “娘娘,皇后娘娘驾到。”宫人来禀。 淑太妃起身迎了两步,杨皇后已匆忙进来,见满屋子噤声不语,淑太妃连头发都没梳好,就知道这边也已经得信儿了。 “太妃已经知道了?此事不敢轻忽,我已差人去太极殿请陛下了。”杨皇后道。 淑太妃与她叙礼坐下,揉揉额头,头疼地说:“说得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和那家的小子混在了一处?他还没正经纳妃呢,这名声传出去了,哪家的好姑娘肯嫁予他?” 杨皇后听着不对,迟疑地问:“您听的是什么信儿?”不着急衣尚予杀上门来,着急谢茂怎么娶老婆? 淑太妃惊讶地看着她:“不是小十一和梨馥长公主的儿子好了么?哎呀,我这头疼的,差了辈儿呀!” 从礼法名分上算,梨馥长公主是谢茂的姐姐,她儿子可不就和谢茂差了一辈儿吗? 杨皇后简直哭笑不得:“您操心这个?我那儿的消息是,人家衣家的小子不肯,十一弟差遣了好些人压着人家。——后来就请了御医去看,洗出来几盆子血水。” “说句丧德行的话,咱们家十一弟,真要喜欢哪家的孩子,咱想方设法也能给他弄到手,可他这弄的是谁?衣尚予的儿子!陛下还得把他家好好哄着呢,真愁人,闹出这么一回事来,怎么收场?”杨皇后头更疼。 淑太妃惊讶极了:“啊?他,他还用强的?不行,我得问清楚了!来人,立刻去把信王找来!马上来!” 宫人领命迅速离开之后,淑太妃珠泪滚滚,哭道:“这冤孽啊……” 杨皇后就顾不上头疼了,忙上前安慰:“也未必就是这么回事。要么是底下人传错话了呢?您可别着急,十一弟来了再问问。”算算时间,皇帝大概也要到了,她又亲自服侍淑太妃梳洗更衣,连连宽慰。 淑太妃与杨皇后年纪相差不足十岁,彼此争抢的又不是一个男人,相扶多年倒是养出了一段深情厚谊。名义上是庶婆婆与嫡媳妇,相处起来又颇有几分闺中密友的滋味。 皇帝进门时,杨皇后与淑太妃恰好相扶而出,看着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皇帝微微一笑。 “淑娘娘安。”皇帝施了半礼,和从前做皇子时拜见妃母一样恭敬。 淑太妃与杨皇后同时向他施礼,一位是太妃,一位是中宫,套在常人身上的拜礼都俭省了,二人皆道万福金安,请皇帝上坐。因礼敬淑太妃,杨皇后退一步坐在了东首的圈椅上,皇帝南面而坐,淑太妃就坐在他身边。 淑太妃见了皇帝,好容易被杨皇后劝好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哭道:“陛下,我这孽障闯下滔天大祸,我且管不了他了,你拿他去向衣大将军赔罪吧!”一句话说完,泣不成声。 皇帝叹息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杨皇后道:“皇上,此事……?”她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 淑太妃悄悄抬头,看帝后脸色。若真是谢茂强逼了衣飞石,她很赞成杨皇后的处置方式,悄无声息地将衣飞石杀了,衣尚予远在青梅山能知道什么?京城毕竟是皇室的天下,甭看信王府一有事儿就传进了皇宫,可消息也就只能进皇宫了,轻易透不出去。 却见皇帝摇头头:“这事儿颇多牵扯。” 皇帝这会儿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会轻易动手? 390.乡村天王(14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下任皇帝有了着落, 众臣皆松了口气。 皇长子乃中宫嫡出,英明睿智,果决慈爱, 身体也甚为康健, 可保江山至少二十年。 皇帝将目光移向旁侧的俊雅男子,艰难地说:“周卿……朕……”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咳咳, 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 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 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 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 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 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参加科考, 被皇帝钦点为状元, 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 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 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 无以为报, 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传外侍长卢真入内侍奉,内侍青风、紫电侍奉不力,杖毙。” 都重生了这么多次,谢茂也懒得多废话,忠的就用起来,奸的就杀掉咯。 反正和系统吵翻了,谢茂也懒得去找什么心甘情愿殉死之人,他打算随便过过日子。 好歹是个皇族对吧?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多少美男就能睡多少美男,混吃等死不成问题。老费劲去攻略什么人,累不累啊。反正他不想活也不想过关了,爱谁谁吧。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391.乡村天王(15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昨夜谢茂发疯弹了大半夜琵琶, 行宫又不大,松风院离着萱堂宫也不远, 吵得徐屈和衣飞石谁都没办法早睡。好容易琵琶声听了, 二人各自洗漱睡下,还没睡踏实,被谢茂差遣来送宵夜的银雷又上门了。若是在别人家做客, 仆人送来宵夜, 说不吃也就不吃了。这是在信王行宫! 没奈何, 刚睡下的衣飞石与徐屈又穿戴整齐起床,一直折腾到三更才睡踏实。 这才刚过两个时辰,朱雨又来请人了。徐屈年纪大了觉少, 朱雨来时他已经起床准备打拳了, 哪晓得谢茂醉翁之意不在酒,本就是来找衣飞石的, 就听朱雨站在衣飞石睡房的廊下,大声说:“王爷担心清溪侯独自待着无趣,请清溪侯与徐师傅一齐到萱堂宫过早。” 少年嗜睡的衣飞石满心起床气, 差点一个枕头飞出去! ——晚上闹着吃宵夜不给睡, 天没亮就叫起!地主都没这么刻薄呢! “就说我起不来!”衣飞石打定主意要勾引谢茂, 这时候就开始试探谢茂的底线了。 否则,真的搬到夏凉轩中与谢茂同住,那时候拿捏不住分寸再想试探, 只怕就来不及了。不管是把谢茂逼急了对他用强, 还是让谢茂觉得无趣对他失去了兴致, 对他而言都是极坏的局面。 不管朱雨怎么劝说,衣飞石都不肯起床,催得急了真在屋子里砸枕头。 朱雨无奈,只得先将徐屈请回萱堂宫,回禀谢茂:“侯爷起床气大,不肯来。” 谢茂正坐在餐桌前等衣飞石来吃饭,本是喜气洋洋,闻言立刻冷下脸,脾气却不是冲着衣飞石,而是训斥朱雨:“他不来就不来,照实说就是了。‘起床气大’,这也是你能说嘴的?你怎知他一定是起床气大?就算他真的起床气大,也轮不到你来多嘴置喙!” 朱雨劝了几次都劝不来衣飞石,害怕谢茂责备他办事不力,因此暗中告状。 哪晓得谢茂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他就这么偷偷上了一点儿眼药,立马就被毫不客气的扇了回来,只得跪地认错。徐屈在一边冷眼看着,心中冷笑,演,继续演。 谢茂饭也不吃了,问徐屈:“小衣可是择床没睡好?不行,我得带个大夫去看看。” 不等徐屈说话,他已经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夏凉轩,留下徐屈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满脸卧槽:你大清早地把我弄过来干嘛?看你吃饭?哦,这饭还没开始吃! 【目标人物“徐屈”正在腹诽宿主。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这个辅助功能升级了啊?连别人心里想什么都能查看?】 【并不能查看。】 【那你让我开辅助功能?忽悠我?】 【……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谢茂一路上和系统打着脑内嘴仗,松风院很快就近在眼前。 和朱雨禀报的起不来床不同,谢茂进门时,正看见一个穿着石青色中衣的少年在院中站桩,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山中气温还未升高,正常人不食不动不会流汗,在院中站桩的衣飞石却似浑身有热气蒸腾,气血上下奔涌,裸|露在外的肌肤也都保持着润而不汗的状态。 衣飞石确实昨夜睡晚了,今天有点赖床。不过,他出身将门,每天都要早起练武,朱雨来吵了一次他也睡不着了,干脆就爬了起来。 谢茂进门时他有些错愕,这下被捉了个正着,立时露出两分尴尬,上前请罪:“殿下恕罪。” “不怪不怪,是孤这个做东主的没思虑周全。”谢茂第一次在衣飞石面前自称为“孤”。 衣飞石试探他的底线,他就不能表现得毫无脾气。得寸进尺的毛病谁都有,真惯坏了衣飞石,恶果最终不也得他自己吃? “马上让针线上人来给侯爷量身裁衣,各色衣物都要齐备,侯爷是将门虎子,骑射装,练功服,尤其要多赶制几身。瞧瞧你们办的事!憋得侯爷门都不敢出,只得在院中练功,如此怠慢,简直可恶!” “你看,倒叫小衣见笑了。孤急慌慌地过来,还以为是小衣择床不适,要看大夫呢。” “原来竟是为了一件衣裳。” 两句话功夫,谢茂就帮衣飞石把不肯去夏凉轩的理由找好了。 ——来得匆忙没准备好练功服,要练功只能穿着中衣,可不就只能待在自己院子里吗? 衣飞石真没讲究到这个地步。他在家中营里练武时多半打赤膊,这还是顾忌着在信王行宫,怕有莫名其妙的宫女啊什么的出入,所以才穿了一件中衣出来。可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谢茂就帮他把屎盆子扣伺候的下人头上了,他也只好默认了。 “孤来得唐突,莫不是打扰小衣练功夫了?” “没有。卑职恰好收功了。”他难道还能说,对,你打扰我了? 谢茂就接过朱雨递来的热毛巾,亲热地给衣飞石擦了擦微润的脸蛋,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亲切:“那就好。真怕打扰了小衣。夏凉轩中备着饭食,小衣披上衣服,随我一起过去,先吃点东西,再洗洗。——厢房已经给你准备好啦。待会就让针线把裁好的衣裳也送来。大约没那么快,我看你我身量相差不多,你先穿我的衣裳……” “怎么敢穿殿下的……”信王乃一等王爵,衣裳都有蟠龙纹记。 “我也有几身出门玩耍时穿戴的常服,没什么标记,不逾制,安心穿着便是。” “……是。” 大清早就闹了这一出,谢茂再对衣飞石提出什么邀请时,衣飞石就不太好拒绝了。 毕竟他是撒谎怠慢又被捉了个正着。若衣飞石混到他爹衣尚予的地步,当面撒谎也不碍事。遗憾的是,他目前还只是一个蒙受父荫的小孩子,衣尚予又不在身边,真把谢茂惹急了以欺哄怠慢的罪名惩戒他,谁都救不了他。 ——谢茂不仅是一等王爵,从文帝、梨馥长公主的关系算,他还是衣飞石的小舅舅。 长辈收拾撒谎的晚辈,谁能说一个不字?所以,衣飞石只能选择老实。 老实的衣飞石听从谢茂的吩咐,稍微擦擦身,穿好衣裳,跟着谢茂一起散步回萱堂宫。 衣飞石平时收功之后也不会立刻冲凉,总要稍歇片刻,等气血恢复寻常之后,再洗浴进食。这是养身之道。可平时也不会浃着汗闷着衣服,跟外人一起逛园子啊!身侧谢茂轻衣缓带,满身轻松,行走时风中就带着淡淡的香气,显然衣裳熏过香。衣飞石觉得自己汗津津的,略不自在。 偏偏谢茂还不客气,总是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臂,说话时半边身子就靠了过来:“你看那处风光如何?今日天气不好,待来日晴空艳阳时,我带你划船去水中游戏,水甜花香,也是乐趣。” “谢殿下。”衣飞石想往旁边躲两步,他觉得自己汗湿的头皮,也许不太好闻? 这信王鼻子是不是不好?还是喜好南风的人都爱邋遢? 好不容易拉拉扯扯到了夏凉轩,衣飞石想去盥洗,谢茂又非要拉着他吃饭。 衣飞石勉强坐下,揭开新送来的碗盘一看,竟然就是自己昨夜多吃了两口的酱肉凉面与烤馕。 他这才明白为何昨夜的“宵夜”那么大阵仗——十多个宫人,统共提了二十多个食盒,在松风院的正堂大圆桌上摆了六十个多个碗碟,冷热咸甜简直大杂烩。 原来,昨夜竟是奉命看自己喜好口味。仍在少年时的衣飞石,心思就有些复杂了。 他知道谢茂对自己别有所图。可是,他也一样。谢茂贪图他的身体,他谋算的却是谢茂的前程。两者相较,他要的价值更大,心肠更狠,对谢茂更加残忍。 谢茂想要他的身体,就亲亲热热地哄着他,悉心差遣下人关怀他。他谋算谢茂的前程,又给了谢茂什么?含羞带怯的故作天真,似热实冷的刀兵戒备。这不公平啊。因年少热血还未彻底心脏的衣飞石,自己就察觉到了一丝不磊落。 谢茂几次亲自为衣飞石布菜,自己也没怎么吃,就看着衣飞石不止地笑。 他这笑也不让人紧张厌恶,就是特别开心,眉眼含春,笑意融融,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心情好。 一顿饭吃完,外边太阳也升了起来,衣飞石喝了热汤,额上微微冒汗。谢茂就是爱逗他玩儿,哪里舍得真的折腾他,早就吩咐银雷准备好了浴汤,此时故意对衣飞石说:“真是好热天气。刚起床就是一身的汗。……我也得洗一洗。” 徐屈耳朵立刻就竖了起来,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坏坯子,又想干什么! 谢茂不负所望,就在饭桌前暧昧地拉住了衣飞石的手:“反正都要洗,不如一起吧?也显得更亲热些。我有好多话想和小衣说,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分开。” 你要不要脸了?刚见面第二天就缠着人共浴,你还是个王爷吗?淑太妃管不管你?徐屈常年厮混在军中听惯了荤素不忌的话,今天也忍不住想给谢茂跪了。更让徐屈觉得疯狂的是,衣飞石竟然愣了愣,然后点点头,说:“那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这就是你勾引信王让他更喜欢你的手段?徐屈懵逼。 这就是你勾引我,让我更喜欢你的手段?……谢茂也懵了。 张老大进门不到半盏茶功夫,屋内有敌国探子之嫌的凶徒就选择了束手就擒。 同来的几个兵头有佩服的,也有惊疑的,皆啧啧赞叹张老大手段了得。兵不血刃啊! 不管谁来问,张老大只把眼角往下一瞥,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伙“凶徒”,只让自己带来的那一队卫戍军负责押送,其余卫戍军在外围保持队列,将这一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被“束手就擒”的信王府众人则是个个哭笑不得。 能跟在谢茂身边的侍卫,多数都是勋贵人家出身,跟了皇十一殿下后更是无人敢惹,这还是头一回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拿麻绳捆。可也没人敢吭声。——信王都老老实实地在手腕上套了个木枷,当下人的难道还敢比主子娇气? 谢茂没忘了交代留在胭脂楼的赵从贵:“进宫去找淑娘娘。别忘了给我把龙姑娘赎了。” 赵从贵愁得头发都白了:“您这要治杨家也不必亲涉险境……” 谢茂不禁笑道:“这可是京城。” 他敢让侍卫们尽数缴械受制,就是因为这里是谢朝的京城,是他谢家的天下。 底下捉人的小喽啰不认识信王,进了五城兵马司升堂提审,堂上坐着的可是正经的五品京官,难道还敢不认识他这位文帝、当今都甚是宠爱的一等王爵?又有哪一家敢冒着九族尽诛的风险拿他的命开玩笑? 赵从贵还是胆战心惊,又自知劝不得这位脾气突然变大的殿下,心中不禁嘀咕:唉,往日殿下还肯听青风嘟囔两句,如今那孩子被殿下杖毙了,可去哪儿给殿下找一个心尖子来戳? ——那位殿下亲口|交代要赎买的龙姑娘?赵从贵若有所思。 ※ 信王府一行人被卫戍军好几十口子押送着,一路浩浩荡荡地往西城兵马司推进。 这动静闹得太大,各路围观群众奔走相告,各种谣言就像是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圣京城。 有说是江洋大盗落网的;有说是小白脸骗婚豪门小姐、婚后又逛青楼被妻子整治下狱的;还有人记得咸宁十四年的旧事,高喊这就是当年陈朝的风流才子庆襄侯又来圣京会风尘知己,失风被捕了!…… 各种传言俱是离题千里,就没一种靠谱。 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这会儿正在暴跳如雷:“承恩侯府是你亲老子还是怎么的?他杨靖差人送封信来,脸都没露一个,你就上赶着给他卖命呐?你要坑死你亲老子?” 说着就是狠狠一鞭子,抽在了……地板上。 唬得跪在地上的钱元宝一个哆嗦,哭着认错:“阿爹我知错了,求阿爹息怒!” 钱彬生了八个女儿才挣出钱元宝这么一个独苗,气得半死也舍不得真动一根手指,门外看守书房、互相监看西城兵马司签押的两个书吏已被杖毙,他捏着鞭子吓唬了一回,见儿子哭得可怜,又忍不住哄:“你那杨表哥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不同他玩儿了!” 娘的,什么玩意儿!明知道打断杨竎腿的那伙人去了青梅山,杨靖他自己跑宫里去皇帝跟前给衣大将军上眼药,反手就写信哄自己儿子帮他这“表哥”吵吵嚷嚷地搜遍京城。 ——这是找人吗?搞事呢这是! 大热的天,钱彬气出一身的臭汗。 他才刚从宫里回来,他那狗外甥一口咬定打断杨竎双腿的是陈朝探子,皇帝翻脸就把他弄进宫里一顿削,末了,又命他带人,即刻调查昨夜小客栈杨竎受伤一案。 受伤一案。 这个词用得颇堪玩味。 不是陈朝探子行凶,也不是承恩侯之子遇劫,而是受伤。 被人打杀了会受伤,不小心自己摔了磕了也是受伤。 将这个案子定义为“承恩侯之子受伤”,里边代表的意思就多了去了。 钱彬觉得皇帝态度有些暧昧,正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呢,才回兵马司衙门,就听说他儿子钱元宝冒他的命令,传令西城兵马司下辖的卫戍军满京城地搜城捉人去了。 这年月衙内们狐假虎威,私下动用亲爹的属役干点儿欺男霸女的勾当,只要没撞上硬茬子,谁也不会真的计较。钱元宝是个乖孩子,不是在家读书陪娘亲姐姐们,就是在书苑服侍夫子修书,是京中不少勋贵少年们眼底的“别人家孩子”,名声好得很。 所以,杨靖差随从带了一封信,涕泪恳求钱元宝帮忙,他想着两家都是亲戚,杨靖那可是自己嫡亲姑母所出的表哥,于是就帮了这个“小忙”。 谁都没想过,一向乖巧不闹事的钱九爷,竟然敢冒用亲爹钧令,擅自调兵搜城! ——他就很顺利地成功了。 幕僚白行客匆匆进来:“司尊……” 钱彬收起鞭子,忙问道:“人都撤回来了吗?”他回府就立刻命令撤回所有卫戍军了。 承恩侯府要和大将军行辕别苗头,他钱府可不想跟着蹚浑水。斗不斗的,他外甥女都是皇后,他又不想送个女儿进宫当太子妃,这些破事可别掺和进去惹来一身骚。——最要紧的是,钱彬至今也想不通,他姐夫为啥要和衣大将军鸡蛋碰石头。① 白行客脸色比较难看:“事情恐怕不好。司尊,您得亲自去大堂看看。” 自家幕僚不是个危言耸听的性子,钱彬忙取丫鬟手里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一手执扇一边跟白行客往前头走:“怎么个说法?” 白行客低声道:“底下人捉了个‘嫌犯’回来,年纪相貌身边带的从人,都和昨夜城外小客栈犯案的那一伙人相差无几。我瞧着吧……” 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让钱彬下意识地想起了皇帝言辞间的暧昧,心里咯噔一声。 “先生可是看出什么来了?”钱彬紧张地问。 “看着……像这一位。”白行客先伸出两只手,各比五指,又竖起右手一根手指。 五、五、一?……十一?钱彬打了个哆嗦,脸上肉一抖:“不、不可能!” “那位听说是脾气挺好。可这脾气再好……”也不可能乖乖让卫戍军几个小兵丁拿回来吧?他身边的侍卫呢?他的亲王腰牌呢?他就嚷嚷一句我姓谢,底下人也不敢轻易把他锁回来!钱彬拒绝接受这个噩耗。 白行客也是他这么想的。可是,如今蹲在大堂上的那一位……真的很像信王殿下啊! 西城兵马司的衙门修得不怎么气派,外边看着就是七八进的四合院,临街就是大堂,因是兵衙,大堂门口也没放登闻鼓,两个兵马司衙役守着,往里一点就是门房。大门与大堂隔着一垄照壁,勉强遮挡住街上行人张望的视线。 钱彬跟着白行客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二堂,悄悄站在大堂西边的插屏后,远远地一望…… 一个轻衣简饰的少年郎就蹲在大堂的屋檐下,似是无聊地看着廊下的灯笼。因背着身,只能看见他形容姣好的侧颜,在兵衙大堂凶神恶煞的光影中透出一股天生的贵气,他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只五斤重的木枷,似是有点沉,他就把木枷放在双膝间的台阶上,偶尔转动一下手腕。 在他身边跟着一个貌若好女的侍人,手里举着一把女子用的纨扇,轻轻替他扇风。 另有十多个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彪悍男子,此时状若随意地分散在大堂四周,目光盯住了大堂上下内外所有通道口,甚至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此时正目光冷冷地盯着钱彬与白行客所在的方向!就似能与他二人对视! 392.乡村天王(15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皇帝将目光移向旁侧的俊雅男子, 艰难地说:“周卿……朕……”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咳咳,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 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 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 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参加科考, 被皇帝钦点为状元, 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 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 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 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 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 随葬皇陵。不殉, 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传外侍长卢真入内侍奉,内侍青风、紫电侍奉不力,杖毙。” 都重生了这么多次,谢茂也懒得多废话,忠的就用起来,奸的就杀掉咯。 反正和系统吵翻了,谢茂也懒得去找什么心甘情愿殉死之人,他打算随便过过日子。 好歹是个皇族对吧?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多少美男就能睡多少美男,混吃等死不成问题。老费劲去攻略什么人,累不累啊。反正他不想活也不想过关了,爱谁谁吧。 震怒中掀桌子的谢茂才察觉到异样,顺着赵从贵的目光瞥了一眼,就看见衣飞石手里端着一个碗,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那小模样,谢茂居然从中读出了几分无措,顿时火气全消,大步上前:“小衣回来了……” 嘎吱一脚,踩在地上被摔碎的茶杯子上,差点滑一跤。 衣飞石忙伸手扶他,他攀着衣飞石的手,吃惊地问:“砸着你了?哪儿?”这会儿才想起杯子可能砸着人了,拉着衣飞石上上下下关切地看。 “没有砸到,我往旁边避了。”衣飞石搀着他,见他对自己温和无比,全然不似刚才雷霆大作的样子,试探着岔开话题,“我给您端了碗酸梅浆……”低头一看,酸梅浆已经洒了小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否被手指沾污过,就不好意思再送人了。 “洒了,拿下去吧。”衣飞石吩咐候在一侧的侍人。 “拿下去换个碗再送来。”谢茂哪里舍得,这可是小衣第一次送的礼物呢!一路从夜河街亲自端回来,孤好大的脸面! 就有侍人接了衣飞石手里的东西,再送来擦手的巾子。没等谢茂再帮着他擦手,他已迅速擦净了手上黏糊的酸梅浆。——谢茂总是把他当三岁孩子照顾,这种从头照顾到脚的关怀,实在让衣飞石忐忑不安。 中间客厅里被谢茂砸得乱七八糟,外侍长余贤从与黎顺都垂手侍立旁侧,显然是正在汇报外边的情报。 “殿下,前日有本书搁在朝闻殿没带回来,我去找找。” 衣飞石很识相,这种情况下他得回避。奈何住得太近了躲都没地方躲,只能去藏书室消遣一段时间。 “没事你坐。我这里没什么事见不得人。”谢茂拉着衣飞石在沙发上坐下。 宫人忙上前收拾残局,首先规整出沙发茶几这一角,送上热汤凉茶,另有几样咸甜小点心,几盘瓜果,谢茂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接了毛巾就轻轻给衣飞石擦脸,柔声问道:“顺利么?累不累?舅舅抱抱你……” 所有下人都目不斜视。 衣飞石跑了一下午满身风尘,见谢茂殷殷切切地目光,还是慢慢往他怀里靠了过去。 相处了这么多天,他也渐渐回过味了。谢茂似是对他渴念至极,可真要亲热的时候,总是显得亲昵又不违礼。动辄伸手要抱,也就是搂在怀中亲亲额头,上手要摸,多半是肩膀背心,最耐不住的时候才摸摸腰臀,更私密尴尬的地方一处都没碰过。 他曾怀疑谢茂的用心,是否根本对自己不感兴趣,只是借故接近自己? ——然而,谢茂那处时常遮掩不住的狼狈硬挺,让他无话可说。 他现在就疑惑一件事:不上何撩?经常这么撩着撩着又硬憋着,难道不觉得难受么? 靠在谢茂怀里,听着谢茂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种依附的姿态,让衣飞石觉得有点不得劲儿。只是谢茂喜欢,他没别的地方能讨好谢茂,将此曲意逢迎。 信王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若是外间大事,曲昭为何没告诉我?衣飞石不解。 谢茂抱着衣飞石不撒手,就这么昏君搂着宠妃的模样,对余贤从说:“这件事孤不能莫名其妙就背了黑锅。待会孤立刻给陛下上表,另有两封信,分别给林相与承恩侯,你遣人送出去。” 余贤从先应是,又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您此刻本不该知道这件事。” 被高墙圈禁了,就是任何消息都不许出入。所以,给皇帝上表,给林府、承恩侯府送信,都是现成弹劾信王府外出刺探的罪证。 谢茂嘿然一笑,口含恶意:“孤就想瞧瞧,这时候哪家敢冒头。” 衣飞石听得一头雾水,谢茂已向他诉苦:“刚下边人说,季擎府上失火了。” 季擎是杨家抬入内阁的前工部尚书,在信王杀杨靖案中得罪了信王,气得信王金銮殿上怒踹老臣,还放了狠话,出去之后要杀季擎全家。——谢茂就是说着吓人的。季擎那句话又伤不了他,到底也是勤恳三十年的老臣,就算脑子拎不清,他也不至于真搞人全家。 “什么时候的事?季阁老家中伤亡如何?”衣飞石心肝一跳。 他下意识地将此事与骡马市那场大火联想起来。 杀人放火是会上瘾的。要杀人满门的方式很多,放火并不是最稳妥的一种。 如季阁老家的大宅子,有仆役照管,兵马司也时常巡逻,一旦走水,救援必然及时。再者,人都长着腿,这边失火了,那边不会跑吗? 谢茂哼了一声,提起这事儿就气不顺。 黎顺恭敬地回禀道:“火势烧起在一个时辰之前。目前南城兵马司与缉事所正在救火,暂时还不知道伤亡情况。——据报,还没见有人逃出来。” 季擎才得罪了信王,府里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锅妥妥的就要扣在谢茂背上。 难怪谢茂气得在府里跳脚。季阁老府上失火不是偶然,火烧起来时,天还亮着,谁家没事儿大白天地举火?还一口气就烧了全家?必然是有人纵火! 在季阁老府上纵火,则是为了嫁祸信王。嫁祸信王又是为了什么? 文帝大行之前,信王都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看谁都亲热。若谈结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他杀了承恩侯世子杨靖,天字一号大仇人就是承恩侯府。深想一步,有徐乡杀良冒功之事,与杨靖同流合污、唇亡齿寒的前守备将军简薛,也应该仇视忌惮信王。 393.乡村天王(15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卫戍军本职是拱卫圣京, 守城的权柄却在文帝朝时被五城兵马司瓜分,偌大的卫戍军被一分为五,在戍卫京城的职责上接受五城兵马司监管, 兵权已然旁落。 此时来老桂坊围上胭脂楼的这一队卫戍军小队, 就是受西城兵马司调派,前来搜寻昨夜打伤了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大人外甥的“凶徒”。 “头儿,我听说这伙子贼人手可辣!咱们是不是退两步, 远远地围上就是?” 看着守在龙幼株厢房外虎背熊腰的信王府侍卫,一个卫戍军心虚地上前劝说。 “就是!那钱司尊的外甥是谁?承恩侯府的世子呀!跟在世子身边的可不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几百个人,被这十多个人轻轻松松就打死了!咱们这才几个人?还是谨慎些好!”另一个卫戍军立刻附和。 兵头儿一心立功,架不住身边的兄弟都是怂货,气得骂娘:“屁的个承恩侯府世子, 屁的个几百个人!昨天被打断腿的是承恩侯府的庶子, 哪里就是杨世子了?区区一个孽庶, 他能带几个人出门?看看你们这怂样儿!怕个屁啊!” 底下人立刻反驳:“这要不是钱司尊的亲外甥, 钱司尊干嘛差我们出来?那人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可不就是给钱司尊家姐妹出了口气?呵,承恩侯夫人又不是没儿子, 倒要娘家兄弟给庶子做脸?” “你懂个屁!打断那四公子的腿,下的难道不是侯爷和世子的脸?夫人当然要发作。” “我看不尽然,这侯门里的弯弯拐拐……” 几个卫戍军歪着楼聊着天,小心翼翼地看着守护在门前的信王府侍卫, 保持默契往后撤退。卫戍军军纪荒疏多年, 浑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 这兵头儿虽有立功之心,却无御下之能,只得气鼓鼓地独自一人钉在龙幼株的门口,与信王府的侍卫怒目相视。 信王府侍卫心中纳罕:这憨子一脸愤怒看着咱们是要怎样?莫不是傻的吧? 没多久,连宝带着大队卫戍军增援冲进来:“头儿!张头儿、李头儿、吴头儿恰好都在附近办差!听我招呼立马就带兄弟们来了!”果然就走进来另外三个兵头儿,其中一人神气彪悍,走在最前边,他所带的一队人马也是个个行止风雷,远比其余卫戍军精神焕发。 跟信王府侍卫怒目相视的兵头儿大喜过望:“张老大!” 张老大是卫戍军里有名的杀神,相传他本是锦衣卫的百户,办差时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险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护捡回一条命,这才沦落到卫戍军当一个小小的兵头。寻常卫戍军都受五城兵马司辖制,唯有张老大是听调不听宣,非常拉风。 “目标在哪儿?”张老大挥手吩咐噤声,只问先来的兵头儿。 “就在那间厢房里。外边有悍卒八人,暗处还有三人……” 兵头儿并非只顾着与信王府侍卫大眼瞪小眼,他已经做好了调查,此时一一指出小楼外的制高点,恰好是信王府侍卫三个暗哨的藏身处,“屋子里有乐班十二人,舞伎三人,娼妇一人,随从二,护卫一,另外一个坐在西边屏风下喝酒作乐的少年,即是目标。” 张老大目光幽冷地盯着明处暗处的信王府侍卫看了一眼,不顾身边同僚的跃跃欲试,独自上前一步,立于庭前,道:“卫戍军兵头张岂桢,请见贵人。” 背后传来一阵喧哗,张老大带来的一队人马神色冷峻鸦雀无声,其余几个兵头下辖的兵丁则章程散漫地开始了惊呼:“哦哟!真是陈朝的探子?莫不是又来了个庆襄侯?” “嘿,我们要是捉了个陈朝的侯爷,怎么也要官升一级吧?” “说不定是个公爷呢!” “我看是个王爷!” “兄弟们,准备好了啊,捉个陈朝的王爷,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王爷倒是王爷,可惜不是陈朝的王爷,捉住了也没升官的奖赏。 侍卫来禀报:“十一爷,外边卫戍军一个叫张岂桢的兵头,说‘请见贵人’。” 酒酣耳热的谢茂操起纨扇呼呼刮了两下,心情略烦躁。 前边那个愣头青就没发现端倪,再来一个,怎么就认出他是“贵人”了呢? ……张岂桢?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他认真想了想,想不起与张岂桢有关的任何事。想来前几世也大概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放弃再想。 外边卫戍军数十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屋子里的乐班舞伎也终于察觉了情况不对,胆子小的泪水都掉了下来,个个战战兢兢地继续动作,曲不成调,舞不成章。谢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张岂桢坏了好事,酒气上头也觉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烦地挥手:“把人都放出去,这弹的是什么玩意儿!” 乐班舞伎顿时狼狈奔逃,争先恐后地抢出了厢房。 唯有龙幼株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谢茂身边,动作纹丝不乱地挽起纱罗长袖,露出一截皓腕,轻轻为谢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满屋子急迫凌乱中,她沉静得宛如画卷。 谢茂终于觉得她有点儿意思了,侧头问道:“你不走?” 龙幼株牵衣离席,裣衽为礼:“妾告退。”你不让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让我走,我还想去补个觉呢,再见。 谢茂就觉得吧,这须涂虏汗的女儿,毕竟身负王室之血,气度见识都不一般。 ——留在青楼继续做迎来送往的勾当,实在太可惜了。 【强烈不建议宿主将揭必幼株作为攻略对象!】 谢茂根本就不想再努力找什么殉死之人,听见系统在脑内刷屏,略觉诧异:【为何?】 【须涂虏汗国灭亡,揭必幼株不曾殉国!】 【须涂虏汗战死,揭必幼株不曾殉父!】 【画越焉支受辱自戕,揭必幼株不曾殉母!】 【发卖青楼卖身为娼,揭必幼株不曾殉节!】 【这样心志坚定的女人,不可能为宿主殉死。强烈不建议宿主将之作为攻略对象。】 听完系统的分析,谢茂差点想给龙幼株鼓掌。 这个时代的女人,依附父亲与丈夫而存活,以孝顺与贞洁作为立身存世的资本。一旦失去了男人(父亲)的庇护,又失去了获取男人(丈夫)庇护的资本(贞洁),多半都会走投无路选择死亡。 龙幼株作为一个亡国公主,被敌国恶意卖进青楼操持皮肉生意,她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能住得上胭脂楼最好的厢房,随意差遣小丫头伺候自己,这岂不是天大的本事?难怪系统都要给她一个“心志坚定”的评价。 嗯,先把她捞出来吧。至于捞出来之后怎么用,谢茂暂时没考虑。当了两世皇帝,天底下就没有谢茂不敢用的人。蛮族的亡国公主算什么?前两辈子谢茂还用陈朝太孙当宰相呢。 “把外边那人叫进来。” 谢茂丝毫不理会系统蛊惑他赎舞伎三飞花的絮叨。哄个妓|女给自己殉葬?还不如去宫里找个小太监好好笼络……呢? ※ 张岂桢进屋之后,只看了谢茂一眼,隔着半扇插屏就跪了下去。 他对谢茂的称呼也很古怪:“十一爷。” 屋子里跟进来四名侍卫,紧紧盯着张岂桢,惟恐他对信王出手。闻言虽然惊讶,可也没有丝毫放松。——这人认出了谢茂的身份不奇怪,谢茂又不是养在深宫的公主,卫戍军偶然也会接一些随行保护的差使,谢茂又是文帝最宠爱的皇子,当今最喜爱的幼弟,群星拱月,认识谢茂很正常。 奇怪的是他对谢茂的称呼。若非皇家的心腹家臣,不会这么称呼皇子。 何况,文帝已大行,如今是谢茂的兄长当皇帝,某爷某爷该称呼的就是皇帝的儿子了,谢茂这样长了一辈儿的皇叔,顶多被称呼一声十一王,再不敢叫“十一爷”。连赵从贵、余贤从这样的贴身近侍,也仅在谢茂微服时化名改称十一爷,平常都是称呼王爷。 谢茂对他确实没什么印象,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 张岂桢道:“小的曾给六爷牵马守门。” 六王谢范。 那位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厮混在外,一身侠骨的六王爷。 谢茂和他六哥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心底挺欣赏六王,然而,二人的母族决定了各自天然的立场,注定了二人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谢范出门排场不大,轮得到给他牵马守门的,那就能算得上是心腹了。 谢茂不知道这人为何会沦落到卫戍军当兵头,也不想问六王的私事,指着干净的酒碗,让朱雨斟了一碗酒,赏给张岂桢,说:“你是六哥的门人,认得我不奇怪。我今日‘必然’要被卫戍军抓进去,你是抓呢,还是抓呢?” ……能不抓吗?张岂桢充满彪悍气的脸上抽搐一阵,一口将赐酒饮尽:“抓!” 能跟在谢茂身边的侍卫,多数都是勋贵人家出身,跟了皇十一殿下后更是无人敢惹,这还是头一回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拿麻绳捆。可也没人敢吭声。——信王都老老实实地在手腕上套了个木枷,当下人的难道还敢比主子娇气? 谢茂没忘了交代留在胭脂楼的赵从贵:“进宫去找淑娘娘。别忘了给我把龙姑娘赎了。” 赵从贵愁得头发都白了:“您这要治杨家也不必亲涉险境……” 谢茂不禁笑道:“这可是京城。” 他敢让侍卫们尽数缴械受制,就是因为这里是谢朝的京城,是他谢家的天下。 底下捉人的小喽啰不认识信王,进了五城兵马司升堂提审,堂上坐着的可是正经的五品京官,难道还敢不认识他这位文帝、当今都甚是宠爱的一等王爵?又有哪一家敢冒着九族尽诛的风险拿他的命开玩笑? 赵从贵还是胆战心惊,又自知劝不得这位脾气突然变大的殿下,心中不禁嘀咕:唉,往日殿下还肯听青风嘟囔两句,如今那孩子被殿下杖毙了,可去哪儿给殿下找一个心尖子来戳? ——那位殿下亲口|交代要赎买的龙姑娘?赵从贵若有所思。 ※ 信王府一行人被卫戍军好几十口子押送着,一路浩浩荡荡地往西城兵马司推进。 这动静闹得太大,各路围观群众奔走相告,各种谣言就像是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圣京城。 有说是江洋大盗落网的;有说是小白脸骗婚豪门小姐、婚后又逛青楼被妻子整治下狱的;还有人记得咸宁十四年的旧事,高喊这就是当年陈朝的风流才子庆襄侯又来圣京会风尘知己,失风被捕了!…… 各种传言俱是离题千里,就没一种靠谱。 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这会儿正在暴跳如雷:“承恩侯府是你亲老子还是怎么的?他杨靖差人送封信来,脸都没露一个,你就上赶着给他卖命呐?你要坑死你亲老子?” 说着就是狠狠一鞭子,抽在了……地板上。 唬得跪在地上的钱元宝一个哆嗦,哭着认错:“阿爹我知错了,求阿爹息怒!” 钱彬生了八个女儿才挣出钱元宝这么一个独苗,气得半死也舍不得真动一根手指,门外看守书房、互相监看西城兵马司签押的两个书吏已被杖毙,他捏着鞭子吓唬了一回,见儿子哭得可怜,又忍不住哄:“你那杨表哥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不同他玩儿了!” 娘的,什么玩意儿!明知道打断杨竎腿的那伙人去了青梅山,杨靖他自己跑宫里去皇帝跟前给衣大将军上眼药,反手就写信哄自己儿子帮他这“表哥”吵吵嚷嚷地搜遍京城。 ——这是找人吗?搞事呢这是! 大热的天,钱彬气出一身的臭汗。 他才刚从宫里回来,他那狗外甥一口咬定打断杨竎双腿的是陈朝探子,皇帝翻脸就把他弄进宫里一顿削,末了,又命他带人,即刻调查昨夜小客栈杨竎受伤一案。 受伤一案。 这个词用得颇堪玩味。 不是陈朝探子行凶,也不是承恩侯之子遇劫,而是受伤。 被人打杀了会受伤,不小心自己摔了磕了也是受伤。 将这个案子定义为“承恩侯之子受伤”,里边代表的意思就多了去了。 钱彬觉得皇帝态度有些暧昧,正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呢,才回兵马司衙门,就听说他儿子钱元宝冒他的命令,传令西城兵马司下辖的卫戍军满京城地搜城捉人去了。 这年月衙内们狐假虎威,私下动用亲爹的属役干点儿欺男霸女的勾当,只要没撞上硬茬子,谁也不会真的计较。钱元宝是个乖孩子,不是在家读书陪娘亲姐姐们,就是在书苑服侍夫子修书,是京中不少勋贵少年们眼底的“别人家孩子”,名声好得很。 所以,杨靖差随从带了一封信,涕泪恳求钱元宝帮忙,他想着两家都是亲戚,杨靖那可是自己嫡亲姑母所出的表哥,于是就帮了这个“小忙”。 谁都没想过,一向乖巧不闹事的钱九爷,竟然敢冒用亲爹钧令,擅自调兵搜城! ——他就很顺利地成功了。 幕僚白行客匆匆进来:“司尊……” 钱彬收起鞭子,忙问道:“人都撤回来了吗?”他回府就立刻命令撤回所有卫戍军了。 承恩侯府要和大将军行辕别苗头,他钱府可不想跟着蹚浑水。斗不斗的,他外甥女都是皇后,他又不想送个女儿进宫当太子妃,这些破事可别掺和进去惹来一身骚。——最要紧的是,钱彬至今也想不通,他姐夫为啥要和衣大将军鸡蛋碰石头。① 白行客脸色比较难看:“事情恐怕不好。司尊,您得亲自去大堂看看。” 自家幕僚不是个危言耸听的性子,钱彬忙取丫鬟手里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一手执扇一边跟白行客往前头走:“怎么个说法?” 白行客低声道:“底下人捉了个‘嫌犯’回来,年纪相貌身边带的从人,都和昨夜城外小客栈犯案的那一伙人相差无几。我瞧着吧……” 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让钱彬下意识地想起了皇帝言辞间的暧昧,心里咯噔一声。 394.乡村天王(15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指着正在砌砖的大门摇头:“太矮了, 圈不住。”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 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 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 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 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 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 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 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 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 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 有宫人幽幽打扇, 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 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 你要喜欢, 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 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门、侧门、角门,悉数被砌砖封闭完成。 羽林卫将军张姿没有来。——他当然不会天天都来。羽林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卫队,张姿是皇帝最信任的武臣之一,伺候皇帝都来不及,哪有空天天来看谢茂? 不过,昨日邸报并宫外的消息,被张姿通过羽林卫传了进来。 “承恩侯夫人在长秋宫哭厥了过去,皇后娘娘没去见陛下。”黎顺交代宫里的消息。 谢茂昨日向张姿要邸报是假,实际上要的是京城内外的消息。张姿肯告诉他的,一定都是皇帝允许他知道的。 “哦。”谢茂翻着邸报,“陛下也没去见皇后?” 承恩侯夫人钱氏一直有点拎不清,这时候去杨皇后宫中哭诉,当然是为了逼杨皇后给儿子报仇。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仇暂时没法儿报。杨皇后不肯轻动,谢茂毫不意外。 “陛下一直在前朝。”你惹出来这么大一摊子破事,皇帝哪儿还有空逛后宫? 见衣飞石默默竖起耳朵听消息,谢茂将邸报放下,问道:“前儿夜里发生的事呢?有处置了吗?” “事极复杂,陛下钦点锦衣卫指挥使常青园督办此案,羽林卫、大理寺协理。卫戍军指挥使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都被夺职,听候处置。” 谢茂撇撇嘴,真是什么脏活儿都丢给锦衣卫干。他冲衣飞石点点头,表示已妥了。 “还有吗?青梅山有消息吗?”谢茂这是帮衣飞石打听的。 黎顺摇摇头,“梨馥长公主府有消息。” 衣尚予带着次子衣飞石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遥控战局,长子衣飞金则在襄州前线领兵。只有梨馥长公主马氏,一直带着不到五岁的双胞胎儿子,住在京城的长公主府。名义上是方便进宫探望淑娘娘,实际上这人质的意味非常浓厚。 梨馥长公主是个相当聪明低调的女人,她的府上会传出什么消息来? 黎顺看了谢茂一眼,慢吞吞地说:“其实,王爷,这也是……长信宫的消息。” 衣飞石碗里的燕窝粥已经很久没动了,谢茂瞪黎顺一眼:“卖什么关子?快说!” “太妃娘娘……请了宗正义老王爷做大媒,去长公主府给您提亲去了。” “噗——” 谢茂一口汤全喷了出来,难以置信地问,“提亲?我?” 黎顺瞅了衣飞石一眼,小声说:“这不是您昨儿嚷嚷要和清溪侯成亲的么?” 我那是漫天要价,等着我妈我哥就地还钱啊! 这二话不说直接打发人去提亲是怎么回事?我该说亲妈不愧是亲妈吗?! 谢茂觉得吧,他此次重生已然很是放飞自我了,可是,与他彪悍的亲娘相比,他依然还是个渣渣啊!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话锋顿转,“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平时不显,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395.乡村天王(15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没奈何, 刚睡下的衣飞石与徐屈又穿戴整齐起床, 一直折腾到三更才睡踏实。 这才刚过两个时辰, 朱雨又来请人了。徐屈年纪大了觉少, 朱雨来时他已经起床准备打拳了, 哪晓得谢茂醉翁之意不在酒, 本就是来找衣飞石的,就听朱雨站在衣飞石睡房的廊下,大声说:“王爷担心清溪侯独自待着无趣, 请清溪侯与徐师傅一齐到萱堂宫过早。” 少年嗜睡的衣飞石满心起床气, 差点一个枕头飞出去! ——晚上闹着吃宵夜不给睡,天没亮就叫起!地主都没这么刻薄呢! “就说我起不来!”衣飞石打定主意要勾引谢茂,这时候就开始试探谢茂的底线了。 否则, 真的搬到夏凉轩中与谢茂同住,那时候拿捏不住分寸再想试探, 只怕就来不及了。不管是把谢茂逼急了对他用强, 还是让谢茂觉得无趣对他失去了兴致, 对他而言都是极坏的局面。 不管朱雨怎么劝说,衣飞石都不肯起床,催得急了真在屋子里砸枕头。 朱雨无奈,只得先将徐屈请回萱堂宫, 回禀谢茂:“侯爷起床气大, 不肯来。” 谢茂正坐在餐桌前等衣飞石来吃饭, 本是喜气洋洋, 闻言立刻冷下脸, 脾气却不是冲着衣飞石,而是训斥朱雨:“他不来就不来,照实说就是了。‘起床气大’,这也是你能说嘴的?你怎知他一定是起床气大?就算他真的起床气大,也轮不到你来多嘴置喙!” 朱雨劝了几次都劝不来衣飞石,害怕谢茂责备他办事不力,因此暗中告状。 哪晓得谢茂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他就这么偷偷上了一点儿眼药,立马就被毫不客气的扇了回来,只得跪地认错。徐屈在一边冷眼看着,心中冷笑,演,继续演。 谢茂饭也不吃了,问徐屈:“小衣可是择床没睡好?不行,我得带个大夫去看看。” 不等徐屈说话,他已经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夏凉轩,留下徐屈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满脸卧槽:你大清早地把我弄过来干嘛?看你吃饭?哦,这饭还没开始吃! 【目标人物“徐屈”正在腹诽宿主。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这个辅助功能升级了啊?连别人心里想什么都能查看?】 【并不能查看。】 【那你让我开辅助功能?忽悠我?】 【……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谢茂一路上和系统打着脑内嘴仗,松风院很快就近在眼前。 和朱雨禀报的起不来床不同,谢茂进门时,正看见一个穿着石青色中衣的少年在院中站桩,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山中气温还未升高,正常人不食不动不会流汗,在院中站桩的衣飞石却似浑身有热气蒸腾,气血上下奔涌,裸|露在外的肌肤也都保持着润而不汗的状态。 衣飞石确实昨夜睡晚了,今天有点赖床。不过,他出身将门,每天都要早起练武,朱雨来吵了一次他也睡不着了,干脆就爬了起来。 谢茂进门时他有些错愕,这下被捉了个正着,立时露出两分尴尬,上前请罪:“殿下恕罪。” “不怪不怪,是孤这个做东主的没思虑周全。”谢茂第一次在衣飞石面前自称为“孤”。 衣飞石试探他的底线,他就不能表现得毫无脾气。得寸进尺的毛病谁都有,真惯坏了衣飞石,恶果最终不也得他自己吃? “马上让针线上人来给侯爷量身裁衣,各色衣物都要齐备,侯爷是将门虎子,骑射装,练功服,尤其要多赶制几身。瞧瞧你们办的事!憋得侯爷门都不敢出,只得在院中练功,如此怠慢,简直可恶!” “你看,倒叫小衣见笑了。孤急慌慌地过来,还以为是小衣择床不适,要看大夫呢。” “原来竟是为了一件衣裳。” 两句话功夫,谢茂就帮衣飞石把不肯去夏凉轩的理由找好了。 ——来得匆忙没准备好练功服,要练功只能穿着中衣,可不就只能待在自己院子里吗? 衣飞石真没讲究到这个地步。他在家中营里练武时多半打赤膊,这还是顾忌着在信王行宫,怕有莫名其妙的宫女啊什么的出入,所以才穿了一件中衣出来。可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谢茂就帮他把屎盆子扣伺候的下人头上了,他也只好默认了。 “孤来得唐突,莫不是打扰小衣练功夫了?” “没有。卑职恰好收功了。”他难道还能说,对,你打扰我了? 谢茂就接过朱雨递来的热毛巾,亲热地给衣飞石擦了擦微润的脸蛋,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亲切:“那就好。真怕打扰了小衣。夏凉轩中备着饭食,小衣披上衣服,随我一起过去,先吃点东西,再洗洗。——厢房已经给你准备好啦。待会就让针线把裁好的衣裳也送来。大约没那么快,我看你我身量相差不多,你先穿我的衣裳……” “怎么敢穿殿下的……”信王乃一等王爵,衣裳都有蟠龙纹记。 “我也有几身出门玩耍时穿戴的常服,没什么标记,不逾制,安心穿着便是。” “……是。” 大清早就闹了这一出,谢茂再对衣飞石提出什么邀请时,衣飞石就不太好拒绝了。 毕竟他是撒谎怠慢又被捉了个正着。若衣飞石混到他爹衣尚予的地步,当面撒谎也不碍事。遗憾的是,他目前还只是一个蒙受父荫的小孩子,衣尚予又不在身边,真把谢茂惹急了以欺哄怠慢的罪名惩戒他,谁都救不了他。 ——谢茂不仅是一等王爵,从文帝、梨馥长公主的关系算,他还是衣飞石的小舅舅。 长辈收拾撒谎的晚辈,谁能说一个不字?所以,衣飞石只能选择老实。 老实的衣飞石听从谢茂的吩咐,稍微擦擦身,穿好衣裳,跟着谢茂一起散步回萱堂宫。 衣飞石平时收功之后也不会立刻冲凉,总要稍歇片刻,等气血恢复寻常之后,再洗浴进食。这是养身之道。可平时也不会浃着汗闷着衣服,跟外人一起逛园子啊!身侧谢茂轻衣缓带,满身轻松,行走时风中就带着淡淡的香气,显然衣裳熏过香。衣飞石觉得自己汗津津的,略不自在。 偏偏谢茂还不客气,总是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臂,说话时半边身子就靠了过来:“你看那处风光如何?今日天气不好,待来日晴空艳阳时,我带你划船去水中游戏,水甜花香,也是乐趣。” “谢殿下。”衣飞石想往旁边躲两步,他觉得自己汗湿的头皮,也许不太好闻? 这信王鼻子是不是不好?还是喜好南风的人都爱邋遢? 好不容易拉拉扯扯到了夏凉轩,衣飞石想去盥洗,谢茂又非要拉着他吃饭。 衣飞石勉强坐下,揭开新送来的碗盘一看,竟然就是自己昨夜多吃了两口的酱肉凉面与烤馕。 他这才明白为何昨夜的“宵夜”那么大阵仗——十多个宫人,统共提了二十多个食盒,在松风院的正堂大圆桌上摆了六十个多个碗碟,冷热咸甜简直大杂烩。 原来,昨夜竟是奉命看自己喜好口味。仍在少年时的衣飞石,心思就有些复杂了。 他知道谢茂对自己别有所图。可是,他也一样。谢茂贪图他的身体,他谋算的却是谢茂的前程。两者相较,他要的价值更大,心肠更狠,对谢茂更加残忍。 谢茂想要他的身体,就亲亲热热地哄着他,悉心差遣下人关怀他。他谋算谢茂的前程,又给了谢茂什么?含羞带怯的故作天真,似热实冷的刀兵戒备。这不公平啊。因年少热血还未彻底心脏的衣飞石,自己就察觉到了一丝不磊落。 谢茂几次亲自为衣飞石布菜,自己也没怎么吃,就看着衣飞石不止地笑。 他这笑也不让人紧张厌恶,就是特别开心,眉眼含春,笑意融融,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心情好。 一顿饭吃完,外边太阳也升了起来,衣飞石喝了热汤,额上微微冒汗。谢茂就是爱逗他玩儿,哪里舍得真的折腾他,早就吩咐银雷准备好了浴汤,此时故意对衣飞石说:“真是好热天气。刚起床就是一身的汗。……我也得洗一洗。” 徐屈耳朵立刻就竖了起来,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坏坯子,又想干什么! 谢茂不负所望,就在饭桌前暧昧地拉住了衣飞石的手:“反正都要洗,不如一起吧?也显得更亲热些。我有好多话想和小衣说,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分开。” 你要不要脸了?刚见面第二天就缠着人共浴,你还是个王爷吗?淑太妃管不管你?徐屈常年厮混在军中听惯了荤素不忌的话,今天也忍不住想给谢茂跪了。更让徐屈觉得疯狂的是,衣飞石竟然愣了愣,然后点点头,说:“那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这就是你勾引信王让他更喜欢你的手段?徐屈懵逼。 这就是你勾引我,让我更喜欢你的手段?……谢茂也懵了。 谢茂想起赵从贵是跟在梨馥长公主跟前的,而梨馥长公主正在和衣飞石会面……小衣真出幺蛾子了?谢茂一边佩服衣飞石搞事的能力,一边扣扣索索地仰头:“老皇叔,问完没?侄儿腿要废了。” 义老王爷看着他膝盖下垫着的厚实拜垫,一时无语。 谢茂使个眼色,朱雨忙带着侍人上前,服侍义老王爷落座饮茶。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随后,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宠得过分,比长子还看重几分,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见着紧闭的殿门,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他立于殿门之外,深吸数息,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子要孝,母不慈,子一样得孝。否则,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 “拜见殿下。”衣飞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信王的“愤怒”,他只能愈加恭敬地施礼叩拜。 “这是怎么了?”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肿起的脸颊,心痛得想杀人。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没混得这么惨,他的衣大将军总有办法整得敌手哭爹喊娘,谁还能欺负他的衣大将军?“长公主尊驾亲临孤这圣命圈禁之地,就为了打儿子出气?小衣呀,你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震怒?” 皇帝将信王圈禁,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奉圣命就不能与信王交谈,何况是往信王府拜访?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宠爱信王,圈禁这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皇帝暗示在先,梨馥长公主跟着义老王爷混进门,负责守卫的羽林卫也没吭气。——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真追究起来,梨馥长公主未得圣命就闯进信王府,总有个私下串联的罪名在。 当然,作为衣尚予的亲老婆,皇帝肯定不会得罪梨馥长公主,谢茂这威胁毫无杀伤力。他就是气急了要训马氏两句。不训这口气怎么下得去? 让谢茂意外的是,他觉得皇室根本惹不起衣尚予的心尖子,梨馥长公主却似深怕得罪了他,上前再三施礼告罪,客气地说:“是妾莽撞了。也不是与小儿置气,他要嫁入信王府,妾替他拢拢规矩,教他日后仔细服侍夫主,莫犯忌讳。” 396.乡村天王(15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衣飞石都以为今天出不去了。凭他的功夫, 跳信王府的墙完全没问题, 府内的侍卫与府外的羽林卫也都不是阻碍,唯一头疼的, 只有谢茂。谢茂天天黏着他,跟手跟脚, 只要他离开半盏茶功夫, 谢茂肯定会发现。 他先前试探着问了一句, 谢茂不答话只逗弄他, 他就认为这是谢茂的拒绝。 哪晓得峰回路转,谢茂居然不是拒绝,就是单纯想和他亲热一下?亲热完了,就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种更类似于无语又好笑的情绪。 “家里有人来了, 我出去见见。”衣飞石道。 谢茂还没反应,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 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来的是谁, 要去多久, 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哪晓得谢茂只问了一句:“安全吗?” 噎得衣飞石满肚子谎话皆无用武之地, 低头道:“我去去就回, 不惊动任何人。” “伤才好了, 别跟人动手。叫朱雨给你找件寻常见人的衣裳换了,找个稳妥的地方出去。”谢茂拿起干净的毛巾,一手提起衣飞石的腿,很自然随意地帮他把足上水渍擦干,几个脚趾缝里擦得尤其仔细,“要去多久?天黑之前能回来吗?” 衣飞石被擦得特别不好意思,想说我自己来,可谢茂一脸司空寻常理所当然的模样,真客气推拒一声,倒显得他这个被照顾的气量不大了。只默默记在心中。 “若无意外,我回来服侍殿下夜席。”谢茂纡尊降贵,衣飞石姿态放得更低。 谢茂闻言笑了:“好,给你准备醍醐酿。” 衣飞石蹬上干净的木屐,和朱雨一起去换衣裳了。 余贤从即刻上前请罪:“属下失职!” 那边衣飞石英姿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艳阳疏影中,谢茂才放下毛巾,笑了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屁孩子撒谎呢。——憋了几天憋不住了,这是找借口出门探风。怕我把他圈在王府里,瞒着外边消息刻意哄他。” 余贤从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您怎么就断定他是撒谎?说不定军中就有暗中联络的方法呢?听说衣大将军麾下有个听风营,以风声传递军情,神乎其技! ……嗯,也好。侯爷撒谎,侍卫署就不必领罪了。 不过,余贤从认为,今次侥幸逃过一难,回去必须给侍卫们加练!万一真来了听风营,将王爷身边的消息透出去了,那就真该死了。对,全部加练! 衣飞石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撒了一句谎,害得信王府正享受惬意假期的侍卫们全体归位,被外侍长余贤从操练得欲生欲死。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真用听风营传递消息时,一脚踹上了信王府侍卫这块被针对特训过的铁板,哭都哭不出来。——可见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谢茂伸伸懒腰也擦脚起身,问余贤从:“宫里没消息?” 余贤从垂首:“没有。” 不应该呀。义老王爷回宫复命已有四日之久,这么长时间,按说皇帝早该有处置下来了。似他这样的一等王爵公然杀人,只要杀的不是朝廷重臣,撑死了也就削爵减俸。碰上皇帝这样会护短的脾性,大约就是发个明旨申斥一番,罚多少禄米,背后都会偷偷补给他。 ——怎么可能真的把他高墙圈禁几十年?犯的又不是谋反的罪过。 不过,谢茂很沉得住气。距离秦州失陷还有三个多月,来得及。 ※ 衣飞石离开信王府之后,径直往新河巷米记货栈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了偏院,守在院子里打瞌睡的中年瘦汉恰好睁眼,见他吃了一惊:“二公子,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米记货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陪嫁铺子,衣飞石的长兄衣飞金安置了不少伤残退役的老兵在此谋生,衣飞金的幕僚东篱先生也在此观风。相比起被长公主掌控的公主府,衣飞石有事直奔此处完全没问题。 “我这几日都在信王府出不来,家里如何了?”衣飞石喝了一碗凉茶,敞开衣襟散凉。 守门的瘦汉叫吴大力,从前就是衣飞金的亲兵,被衣飞金专调回京保护东篱先生。他和衣家上下都熟,和二公子就更熟了,嘿嘿笑道:“还没恭喜二公子,马上就要当王妃了。” 衣飞石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看了吴大力好几眼,愕然发现这憨子居然是真心的! “咦,二公子不知道吗?太常寺与礼部都到家里过礼了,长公主去了宫里一趟,听说太妃娘娘还开恩赏了好几个嬷嬷大宫女,现正在长公主府训练陪嫁丫鬟!都是给二公子你预备着的!……” 吴大力说完困惑地敲大腿:“这陪嫁丫鬟是给王爷呢,还是给二公子?以后王爷纳妾,是单给王爷呢,还是二公子也能纳几个?” 衣飞石立刻就从中听出了重点:“太妃给家里送人?什么时候?” 吴大力板着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好像就是长公主去信王府的第二天?” 衣飞石不认为谢茂会骗自己。谢茂说了会解决婚事,应当不会失言?毕竟,娶个男人又不是很光彩的事,时下嫡子贵重,他不会生子再占着嫡妻之位,谢茂以后的子女都是庶出,这就很难看了。——他觉得谢茂顶多就是想睡他几次,撑死了几年,不可能一辈子。 就是不明白淑太妃为何这么热衷这门亲事?父亲呢?父亲也不说话? “我爹怎么说?”衣飞石问。 “大将军说军务繁忙他管不了家里的事,请长公主安排。” 衣尚予再宠妻子也不可能真把儿子当闺女嫁出门去,他既然这么说了,可见是某些事与淑太妃达成了共识。 衣飞石的心,跳得极其剧烈。想往那个方向揣测,又觉得……不可能吧? 若真与林氏图谋,应该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吧?在皇帝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皇帝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小林氏对太后之位一向是退避三舍,皇帝登基她就把信王打发去守陵,这就是不肯走向台前的意思,怎么会在此时突然改变作风? 衣飞石又迟疑了。 “二公子。”东篱先生进门施礼。 衣飞石忙理正衣襟,上前拜见:“先生安。” 东篱先生号东篱,本名梁青霜,正经的陈朝两榜进士,受党争遗害败走边城,刚好被兵临城下的衣尚予捡回了家。那时候衣飞金刚好四岁,衣尚予正犯愁给他找个开蒙的先生,得,就这个俘虏吧,听说学问特别好! 陈朝进士在衣家当先生,传出去两边都犯猜忌,所以梁青霜干脆弃了姓名,只号东篱。 因是长兄衣飞金的蒙师,家中上下都很敬重,衣飞石拜见时行了师礼。 东篱先生一袭葛袍,打扮得就像是寻常的账房先生,捻着一撮山羊胡,见面就笑:“小石头来啦。是来问骡马市的消息?” “是。那日骡马市有高手以铜钱击碎太平缸,此人在瓮城之前就走脱了。弟子进信王府之前,曾嘱咐曲昭暗中留心各处客栈、货栈、行脚处的陌生人……”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东篱先生就摇扇子反问:“你若是陈朝探子,在京中潜伏数年,难道就不另外置办几处产业做退路?” 衣飞石闻言顿时大失所望:“想来曲昭没有所获。” 东篱先生在简陋的板凳上坐下,说:“也不必太失望。能保瓮城不失,已是大幸。近日兵马司搜城严谨,京中各处风声鹤唳,以我看来,你口中的高手要么已经离京了,就算留下来,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衣飞石轻叹一声:“京中无人可用,无权可动,眼睁睁看着那边的探子在京中自由行走,却无可奈何。”他只说那边,不提“陈朝”,显然是顾忌东篱先生的出身。 东篱先生道:“一朝之兴,一国之灭,上应天时,下顺民心,从古至今,没见过哪国因奸细而兴盛,也没见过哪国因奸细灭亡。此小道尔。小石头也不必太挂心。” 衣飞石谢他一句,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信王府。 他揣着铜钱走出米记货栈,往东走了八条街,转进了一间南北杂货铺子。本该把消息送到米记货栈、在米记货栈等待衣飞石的曲昭,这会儿正在铺子后院等着。 “盯紧梁青霜。”衣飞石脸色严肃,眼神带着一缕杀气。 骡马市大火那一日,梁青霜据说喝多了两杯在屋内休息,本就有些疑点。曲昭查来查去,也有隐隐约约的线索指向了米记货栈。因拿不准,所以求衣飞石亲自确认一番。 今日衣飞石就是专程去看梁青霜的。 他全程不着痕迹地看梁青霜的双手,那双手实在太好看的,白皙细腻没有一点儿茧子。——按说一个指力惊人的高手,手上总会有用惯兵器的茧子。 可是,梁青霜的手上很干净,一点儿茧子都没有。这就洗脱他的嫌疑了吗?没有!他一个书生,陈朝的两榜进士,手上连个握笔的老茧都没有,一笔好字难道是用脚练出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用药水把手上的茧子都泡掉了! “若他……”曲昭有点紧张。东篱先生可是大公子的先生! “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衣飞石年纪虽少,脾性已初见峥嵘。 ※ 一来一去间,暮色四合。 衣飞石回信王府时,绕了两条街,去夜河街找到了那家正要打烊的甜水铺子,花了八十个铜子,端回一碗酸梅浆。——只剩下一碗了,还是从店主人饭桌上端下来的。 以他的轻功,出入信王府都没惊动任何人。回到信王寝宫时,宫人们一路问候,他微微点头,手里端着那碗满满当当的酸梅浆,酸甜冷沁的香气,不断沁入心脾。 给信王端一碗酸梅浆回来,这其实不算什么。可是,衣飞石还是有点紧张。 他想,我会不会显得太过谄媚了?信王会如何看我?……他挺爱喝的。想来想去,心中有一个念头很明确,那就是,他最近对我很不错的,我给他端一碗酸梅浆,也不费事,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才走进信王寝宫,冷不丁一个茶杯子倏地砸了过来! 衣飞石仓促间后撤一步,手中一直被保护着的酸梅浆实在装得太满了,就有小半碗泼洒出来,顺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手指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信王在寝殿里怒吼:“谁整我啊!被我知道饶不了他!” “我看就是陈朝的探子!个个獐头鼠目……” 西边,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因其山势宛如游龙,山峰一如龙首,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往南驱行,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他害怕的是,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至少,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正摇着扇子路过,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赵仲维也皱眉,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杨靖大喜过望,道:“先生教我!” “四公子所携家奴也是府上一等一的好手,四十余人却被对方十余人尽数撂倒,可见对方本就不是寻常身份。对方又微服潜行,不露身份,战战兢兢见不得光。——依世子看,这位会是什么身份?”赵仲维问。 397.乡村天王(15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那通奸的丫鬟呢?”谢茂又问。 “小公子还以为我冤枉他?丫鬟……自然是在的。”杨竎并未多看容庆一眼, 他嘴角那一缕冷笑的刻毒却明显是冲着容庆, 他拍拍手,“把那贱人带过来。” 容庆眼中蓦地一空, 荒芜处滋长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看了谢茂一眼。 说话间, 杨竎背后的惊马已经被安抚住,杨府豪奴也都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杨竎命令一句, 立刻就有三、四个人越众而出,手里拎着一个麻袋, 放在杨竎的马前。 容庆脸色已惨白如死,双手攥紧, 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 一心追着谢茂的身影:“我捉来淫|妇, 小公子可得向我赔罪。” 谢茂侧过身, 揭开朱雨手中的香炉盖儿, 拨了拨埋在香灰里的炭, “怎么赔罪?” 他的手修长有力, 又因年纪尚轻还未彻底长成,骨节温润秀气,有着触目可知的美好。出门在外,朱雨带的香炉银签都很低调,就是这样低调不起眼的器物, 被谢茂那一双闲适慵懒的手调弄着, 霎时间就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杨竎看他拿银签拨弄香灰中细小玲珑的香炭, 恍惚间想入非非,若是让他用那手替我…… “还请小公子赐我姓名,再请我喝上一杯。”杨竎说。 “那也简单。”劳资报名吓死你,“请你喝一壶也使得。” 在场所有知晓谢茂身份的都选择了低头默默,信王请你喝一壶,呛不死你都得硬灌。 “这袋子里的是……?”谢茂问。他再不问,容庆似乎都要昏过去了。 杨竎将折扇收起,微微颔首,立刻就有杨府豪奴上前,将麻袋打开,首先露出来的却是一条软绵绵的小腿,蹬着沾血的绣花鞋。容庆似要发声,被王府侍卫制住。杨府豪奴又将麻袋倒了个个儿,重新解开另一头的绳索,这回终于解出个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少女,也不知死了没有。 容庆满怀希望麻袋里的不是他认识的人,此时彻底绝望,惨号道:“庄儿!” 声音太过凄厉难听,尤其是容庆嗓子早就坏了大半,这大半夜的喊着简直瘆人。 谢茂皱眉道:“让他闭嘴。” 他就不理解这种面对既成事实鬼哭狼嚎的人,喊一句能把人喊得恢复原状? 王府侍卫一记手刀下去,容庆立刻软在了地上。 杨竎又一次误解了谢茂的用意。他认为谢茂已经彻底相信了自己的说法。又或者,谢茂是害怕杨府家世,不想和他作对,所以顺着台阶下来。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杨竎都不在乎。他迷信承恩侯府的权威,总认为全天下都应该奉迎在承恩侯府的金字招牌下,使他无往不利。 “去把人带回来。”杨竎吩咐身边的家奴,他认为谢茂已经向他服软了。 随后,杨竎用矜持不失温和的微笑,对谢茂说:“敢请小公子赐教家门?愚兄在家行四,若贤弟不弃,可称呼愚兄‘四哥’。” 多大脸敢当信王的四哥?你知道信王的四哥是谁吗?余贤从都不想吐槽杨家这个冒失鬼了。 谢茂侧身在朱雨手里玩了半天香炉,此时突然抓住炉子,连香带炭返身就照准杨竎脸上掼去。他看似没什么武力,打猎都射不中兔子,徒手掷物却有着相当的水准,香炉正正中中地砸在了杨竎的眉心,香灰噗地洒了一地,半数都落在了杨竎的脸上。 这且不算,那炉子里还埋着一块香炭,滚烫地落在了杨竎胯下的马头上,马立时惊了。 杨府那边谁都没想到谢茂会突然出手,——谁敢相信,一个乡巴佬敢对承恩侯的公子无礼? 局面顿时陷入了混乱,杨府豪奴有急着安抚解救惊马背上迷了眼的杨竎的,也有气冲冲上前要捉拿谢茂的,最无所适从的反倒是先前被差遣来拿容庆的几个。杨竎以为谢茂服软要把人交出来了,因此那边只派了两个人过来,立在容庆身边的两个王府侍卫则是触目可知地不好惹,这两个人站在中间都快哭了,去抢容庆吧,估计会被王府侍卫打折,不去抢吧……嗯,不去抢。 两个杨府豪奴很怂地选择了后退一步,甚至用眼神向王府侍卫表示:我们不来,不来。 杨竎一边拿手擦眼,一边怒吼:“来人给我捉住他们!——不许打小公子。” 谢茂都给他逗乐了,吩咐余贤从:“既然如此,留他一条命吧。” 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向杨家发难,杨竎就自动送上门了,若不是杨竎色迷心窍喊出“不许打小公子”这句话,今天承恩侯就得先折一个儿子。搞事情嘛,不嫌事儿大。承恩侯的世子谢茂都敢杀,何况是区区一个婢生子? 他仍是和先前一样笑容温和无争的模样,半点儿不见情绪,然而,他言辞中轻慢生死的倨傲冷酷,却让服侍在他身边的赵从贵、朱雨、余贤从都下意识地觉得夜风渐寒。 从前的信王,不是这样的。所有人心中都模模糊糊地涌起这个念头。 可是,没有人会想到重生穿越之上。皇室中哪年不变态两个?这一年内,谢茂死了亲爹,亲兄继位,自己被晋一等王爵,又被淑太妃打发到山里替文帝守陵,剧变之下,岂能没有丝毫改变?他性子变了,没有人敢觉得奇怪,只是暗暗心惊。 曾经最是好脾气从来不杀人的信王,前两日才刚刚杀了两个贴身内侍呐! 余贤从刚要应是,就听见谢茂用吩咐喝铁观音还是碧螺春的语气,说:“打折他三条腿就行了。” 余贤从与朱雨都觉得自己的第三条腿有点痛,赵从贵没有第三条腿,他觉得双腿间凉飕飕地! 余贤从守在谢茂身边没动,黎顺将容庆拖回余贤从身边,与常清平一起跃入人群。 信王府的侍卫都是文帝在世时钦赐,也有一些身手特别好的高手,如黎顺、常清平二人,则是当今皇帝做太子时赠予信王防身,——文帝朝晚期,想杀谢茂离间太子与淑妃的势力不在少数。黎顺和常清平就是在那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奉命到谢茂身边护卫的。 余贤从出身世家,是文帝所赐,正经羽林卫出身,黎顺二人则是太子宫中所出,来历不明。 余贤从做谢茂的外侍长,负责谢茂的安危,对来历不明的黎顺等人实在不太想用。可是,文帝在世时,太子送来的人就不能干晾着,现在太子登基为帝,东宫送来的人就更要重要了。所幸黎顺与常清平倒也知机,平时不会太贴着谢茂,打猎时也常常奔在最前头驱赶猎物。 现在谢茂要差遣人做打手,余贤从与护卫谢茂的六名侍卫都没动,黎顺与常清平动了。 这二人身手冷峻鬼魅,所过之处阴风一片,触身就是一地哀嚎。 黎顺鱼跃而起,一拳将马背上的杨竎捶下,雁随而至的常清平横扫一腿,只听见清脆的骨折声,杨竎原本后弯的膝盖瞬间变成了前弯!惨叫声未起,黎顺触地倒踢一脚,卡住了杨竎另外一条仍旧健康的脚踝,长臂轻舒,握拳狠狠砸向膝关节,咔嚓一声碎响。 兔起鹘落之间,不过眨眼。二人就配合得天|衣无缝地打断了杨竎的双腿。 倒是这如何打断“第三条腿”让二人颇为迟疑,黎顺眼神一瞟:你上?常清平左顾右盼:找点什么当武器好…… 杨竎双腿折断惨号着摔在地上,杨府豪奴都急了,跟着主子出门,让主子伤成这样,他们都要挨板子!运气好能捡一条命去庄子上苟延残喘,运气不好就直接被打死了!这让他们如何不急不恼? 杨府豪奴纷纷冲向击伤杨竎的罪魁祸首,黎顺与常清平顿感压力,黎顺从靴中抽出短匕,常清平则顺手拔出了杨竎马鞍上装饰用的华丽长剑,二人被围攻得不耐烦,同时出手刺向杨竎胯下。 “啊!!!!”杨竎惨叫。 黎顺与常清平同时收手,各自收获破蛋一枚。 谢茂这边只出了两个侍卫,杨府那边甭看人多马杂,战斗力意外地低下。 黎顺与常清平越打越顺手,身边放满了倒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家奴,定睛一看,对面还站着几个人,穿着杨府家奴的衣裳,人影却很熟悉。——不就是先前奉命去查看“捉奸”的王府几个侍卫吗? 原来那几名侍卫见杨府来人甚多,归来请示余贤从之后,为保万全就先埋伏在了杨府人群中,伺机在上风口点了迷药。这迷药也不让人立刻昏睡,只有身燥体软之效。信王府侍卫常年试用,都有抗性,少量迷药几乎没有妨碍,放在杨府家奴身上就见了奇效。 杨府众人尽数放倒之后,余贤从前来复命,谢茂道:“收拾收拾,咱们逃。” 逃?这个词用得极其微妙。 在谢朝,只要谢茂打的不是皇帝,哪怕他欺负了皇帝的几个儿子,也不必“逃”。 他只要报出身份,别说皇帝皇后,就算是承恩侯杨上清本人,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婢生子,和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一等王爵不依不饶。他根本不必逃。他完全可以大大咧咧地在这间小客栈里高卧不起,等着明天承恩侯府来人上门,不是向他问罪,是向他赔罪。 ……可是,他说,他要逃。 今夜他没有向杨竎自报家门,今夜他抢了杨靖的致命软肋,今夜他折了杨竎三条腿,然而,他就这么带着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逃了!无名氏犯下泼天大案,承恩侯府公子惨遭毒打残害,这个消息将会随着天亮传遍圣京。 皇帝、皇后、承恩侯府,甚至五城兵马司、城关衙门、卫戍军,统统都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会大张旗鼓地把这个“无名氏”找出来,明正典刑。 想想这么可怕的阵仗和局面,赵从贵就差点哭出声来。 淑娘娘诶,老奴对不住您!千岁这是故意要搞事情啊!老奴胆儿小,老奴不敢拦! 在外室陪着守了一天的龙幼株坐得腰都酸了,陪侍这样闷头大睡、底下人规矩又重的客人,她还真不如陪个干完了赶紧完事儿的。想起屋子里的客人醒来了,只怕还有一场闹腾,龙幼株不禁悲从中来——能不能让我也上床眯一会儿啊? 龙幼株正百无聊赖时,床上的谢茂挠挠耳朵,酣睡一日终于醒了过来。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398.乡村天王(15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使个眼色, 朱雨忙带着侍人上前,服侍义老王爷落座饮茶。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随后,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 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 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宠得过分,比长子还看重几分,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见着紧闭的殿门,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他立于殿门之外,深吸数息,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 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 子要孝, 母不慈, 子一样得孝。否则,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 “拜见殿下。”衣飞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信王的“愤怒”,他只能愈加恭敬地施礼叩拜。 “这是怎么了?”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肿起的脸颊,心痛得想杀人。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没混得这么惨,他的衣大将军总有办法整得敌手哭爹喊娘,谁还能欺负他的衣大将军?“长公主尊驾亲临孤这圣命圈禁之地,就为了打儿子出气?小衣呀,你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震怒?” 皇帝将信王圈禁,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奉圣命就不能与信王交谈,何况是往信王府拜访?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宠爱信王,圈禁这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皇帝暗示在先,梨馥长公主跟着义老王爷混进门,负责守卫的羽林卫也没吭气。——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真追究起来,梨馥长公主未得圣命就闯进信王府,总有个私下串联的罪名在。 当然,作为衣尚予的亲老婆,皇帝肯定不会得罪梨馥长公主,谢茂这威胁毫无杀伤力。他就是气急了要训马氏两句。不训这口气怎么下得去? 让谢茂意外的是,他觉得皇室根本惹不起衣尚予的心尖子,梨馥长公主却似深怕得罪了他,上前再三施礼告罪,客气地说:“是妾莽撞了。也不是与小儿置气,他要嫁入信王府,妾替他拢拢规矩,教他日后仔细服侍夫主,莫犯忌讳。” 谢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说我不会娶小衣?他如今觉得,把衣飞石“娶”回信王府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安排。至少监护权转到自己手里,什么爹啊妈啊,统统滚蛋!你一个郡公主就想揍一等王爵的正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可要是默认亲事……他侧目望向伏在地上没抬头的衣飞石,心中也很为难。 他这样胡搞瞎搞,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弄死了。衣飞石本该名留青史,先成了他这个短命王爷的王妃,史书上会怎么写? 终究还是一口气咽不下。谢茂嘿笑着往衣飞石身边一坐,看着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 好嘛,打小衣都累出汗了。辛苦你们了! “你看孤作甚?”谢茂突然对目不斜视的左嬷嬷发难。 左嬷嬷:……?我?我看你了?我在看地板! “长公主带来的仆妇可不怎么懂规矩。孤瞧着不对。最近圣京城中查出了陈朝探子,长公主还是仔细些好。唔,这样吧,看长公主娇滴滴一介女流也识不得利害。这两个看上去贼头贼脑的嬷嬷就交给孤,孤来帮长公主查问。” 谢茂懒得找茬,干脆现编一个,欺负了小衣还想全身而退?不打你是因为你是小衣亲妈! 没等长公主反应,谢茂就狠摔了腰间玉珏,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守在殿外的侍卫闻声潮水般涌入,带头的正是常清平。谢茂怒道:“拿下!给孤好好问清楚,是不是外朝奸细!” 谢茂发怒时双眸逼视着长公主,常清平会错了意,带人上前欲拿长公主。 一直强撑着微笑端庄的梨馥长公主终于多了一丝崩溃,然而,不等常清平碰到她,谢茂已怒吼道:“长眼睛没?孤让你捉两个老贱婢,你敢对长公主伸爪子?” 梨馥长公主被他吼得后退了一步。——骂的是侍卫,怒火却是冲着她去的。 两个嬷嬷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道:“奴婢伺候长公主几十年,绝不是奸细。殿下开恩,长公主,小姐……” 梨馥长公主张了张嘴,想替两个嬷嬷说情,看着谢茂那张充满了恶意的脸,竟不敢开口。 侍卫将两个嬷嬷拖出大殿,谢茂还在暴跳如雷:“先给孤砍了十根手指!掌嘴一百下!不,两百下!拿板子打!一颗牙齿也不准留!” 梨馥长公主抿着嘴微微颤抖着站在原地。她再是出身寒微,跟着丈夫在圣京顶级权贵圈里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见识还是有的。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心腹嬷嬷以莫须有的罪名拖出去肆意砍杀,这打的哪里是嬷嬷?分明就是打她! 谢茂也没有丝毫收敛住对她的恶意。他放狠话的时候,眼神总是盯着她,让她直接准确地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理由,他更想做的事,是把她的手指砍了,把她的牙齿掌得一颗不剩。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那个孽种祸胎!这是给那个孽种出头来了! 梨馥长公主对皇室有一种先天的胆怯与畏惧,哪怕她丈夫手握重兵,她依然对皇权战战兢兢。正如她仗着孝道就能理直气壮地折磨衣飞石,她对皇权的敬畏也早已刻入骨髓。 她不敢记恨谢茂,她甚至不认为谢茂有错。错的都是那个孽种!梨馥长公主阴阴盯着衣飞石。 杨靖很着急。容庆出逃时他不以为然,总以为容庆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现在,容庆真跑了! 庶兄是死是活他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究竟是什么人救走了容庆? 杨靖带人杀到小客栈时,天刚蒙蒙亮。 四下一打听,镇上临街居住的百姓纷纷指点凶徒的去向:“往西边走了!” “就龙首山那方向。半夜清脆的马蹄声,可嚣张!” “什么?打伤了咱们京城的贵人?莫不是外族的暗探吧?” “我看就是陈朝的探子!个个獐头鼠目……” 西边,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因其山势宛如游龙,山峰一如龙首,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往南驱行,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他害怕的是,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至少,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正摇着扇子路过,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399.乡村天王(15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此时皇帝将殁, 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 生为陛下之臣, 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 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 告诉他, 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 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传外侍长卢真入内侍奉,内侍青风、紫电侍奉不力,杖毙。” 都重生了这么多次,谢茂也懒得多废话,忠的就用起来,奸的就杀掉咯。 反正和系统吵翻了,谢茂也懒得去找什么心甘情愿殉死之人,他打算随便过过日子。 好歹是个皇族对吧?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多少美男就能睡多少美男,混吃等死不成问题。老费劲去攻略什么人,累不累啊。反正他不想活也不想过关了,爱谁谁吧。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淑太妃欢欣之余,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话锋顿转,“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平时不显,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吴德妃是皇二子谢沐的生母,诸皇子中,论出身贵重,除了中宫嫡子谢琰之外,就属皇二子谢沐。他的母亲吴氏,东宫时就是仅在太子妃之下的两位良娣之一,又因吴氏有子,石良娣无子,二人品阶相同,吴氏一向认为自己比石氏更尊贵。 皇帝登基之后,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没有孩子,反而成了贵妃。 吴氏对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贵妃,她顶在后头封个淑妃,加上她有儿子,也勉强能与石贵妃抗衡。哪晓得皇帝说了,奉养淑太妃在长信宫,因犯尊号,后宫中淑妃位上不再搁人,吴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这到哪儿说理去! 吴氏本以为自己比石氏尊贵,哪晓得石氏成了贵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两步! 所以,这位吴德妃不仅记恨石贵妃,也记恨淑太妃。要没有你这个不肯给文帝殉葬的老东西,我哪里才是个区区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着杨皇后死了,石贵妃没了靠山,她要凭儿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巅峰了,淑太妃让她去长信宫跪经。 跪经啊! 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错,怎么可能去两宫(长信宫、长秋宫)跪经?!淑太妃这是欺负我! 400.乡村天王(15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可是, 倒霉催的是, 钱元宝假传他命令的时候, 他还在宫里被皇帝猛削!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 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 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 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 他也不想闹到御前, 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 可是, 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 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 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 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 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 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 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 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 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腐败、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性事件必然上达天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小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说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谢茂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咻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翻身就扯着钱元宝躲进了圆柱后边。 信王府的侍卫则各自就位,负责前端的开始紧盯各处,负责贴身护卫的则跟着守在了圆柱前后,另有三个负责当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谢茂放冷箭的角度。 怀里少年身上传来汗味与脂粉气交织在一起的古怪气息,贴着近在咫尺的年轻身躯,这样紧张又炽热的天气,加上自己也是十六岁上最容易冲动的年纪,谢茂隐隐觉得有些躁动。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和钱元宝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靠在圆柱上。 脑子里却在想前世之事,忘记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时候是皇帝,刚登基时内忧外患,狼狈时差点被人围在圣京一锅端了。满朝反对声中,他力排众议起用了衣飞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干掉的衣飞石。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掌权灭了谢氏皇室的衣飞石。 他想的当然不是自己多么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气,以至于衣飞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军营视(瞎)察(逛),遇见了正在整军的衣飞石,那时候的衣将军浑身汗湿,论理应该臭不可闻……可是,他还是很不要脸地更衣下场,缠着衣飞石来了一场“朕可以打你,你不许打朕”的无赖切磋。 他喜欢衣飞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欢让人在身边伺候,可哪怕是最热的天气,他也喜欢和衣飞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欢衣飞石,为何不尝试将衣飞石作为任务目标?】 【他?】谢茂翻了个白眼。 龙幼株都不可能为人殉死,衣飞石?他只会比龙幼株更坚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茂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余贤从归来禀报:“王爷,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里边厢房挪一挪……”这大堂上四面空荡荡的也没个遮掩,不如去屋子里两边靠墙,比较好守。 谢茂各种危机战乱见得多了,此时也不惊慌,冷静地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听声音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圣京城里,哪里来的弩|箭?”谢朝对弓箭管得不甚严格,弩|箭则是禁器,除了被授权管制使用的几个兵衙,连皇室贵族手里都没几件弩具。 余贤从很惊讶于谢茂的耳力,这么一声箭响,没怎么接触兵器的信王就读出这么多信息? 关键是,他还都说对了。 “约莫是清运坊那边的陈朝探子化整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这几个零散的贼子刚好过来,遇上了恰好往兵马司来的一队人……”余贤从正在解释。 “弩|箭是陈朝探子带来的?”谢茂皱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带进来弩具就很吓人了。 弩具较之弓箭更加隐蔽,兼有远程杀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于袖中暗杀谢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胜防。若是陈朝真能在圣京城中随意使用弩具,一旦展开行动,像他六哥那样老喜欢四处乱窜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尸街头。 “弩|箭是往兵马司来的那队人所携而来。贼子逃窜进民宅之后,这队人就不再使用弩|箭。”余贤从道。 钱元宝脑袋一晃,头上的金钗响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来支援。” 众人都在猜测来的是哪个兵衙的人马? 这才多会儿时间,难道就惊动了锦衣卫?惊动了羽林卫? 若真是这两个兵衙的人都来了,只怕今天闹出的动静还真就不小。——几大兵衙之间,各自都隐有几分较劲。除非惊动了上边,或是事态难以控制,否则,卫戍军手里的活儿绝不会通知锦衣卫与羽林卫来协理。 “不必猜了。” 谢茂静静看着西城兵马司房脊下悄然潜伏的身影,眼底抹过一丝笑意。 虽然他不知道那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可是,来的既不是锦衣卫,也不是羽林卫。 是衣飞石。 只有长信宫淑太妃处不同。 拿了信王府专送后宫的笺表,淑太妃一边看一边捂嘴笑:“这小坏蛋知道疼人了呀。” 她斜倚在冰伏玉榻上,乌黑的长鬓上缀着金环步摇,笑起来花枝乱颤,旁边服侍的宫人轻轻为她打扇,她乐得在榻上翻了翻,往谢茂递来的笺表上再看一眼,又忍不住笑,“好好好。我日也盼,夜也盼,盼得心火全消,盼得指望全无。……我儿终于开窍了。” 她独自一人自说自话,在旁服侍的都是她的心腹,却没有一个人插嘴。 淑太妃将笺表看了又看,最终将之收在玉匣中,吩咐道:“将帖子送到太极殿去。告诉陛下,明日我要召梨馥长公主进宫。” ※ 黎顺端着两碗酸梅浆回府复命,他功夫好,走回来装着酸梅浆的瓷碗上还凝着细细的霜。 “给侯爷送去。”谢茂在传香殿见黎顺,衣飞石还在寝殿憩室休息。朱雨亲自提着食盒要走,谢茂突然想起了,改口叮嘱道,“先问问齐医官,侯爷带着伤,喝这汤妨碍么?不妨碍再给侯爷送。” 朱雨应声离开后,谢茂端着酸梅浆一口饮尽,满肚子郁气怒火才算压住了。 “你说。” “回王爷,属下去端酸梅浆时路过承恩侯府,听说承恩侯夫人没了。” “承恩侯夫人?”不是承恩侯世子?谢茂愣了。 承恩侯夫人钱氏今年也有六十岁了,没了不算早逝。可是,在谢茂的记忆中,钱氏是位挺长寿的老夫人,熬到他丈夫儿子女儿甚至一帮子庶子全部死光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怎么就死了? “是承恩侯夫人。据说是过于悲痛,引发旧疾,从宫中回来就不好了。”黎顺着重咬住了“宫中”二字。 宫里出事了。谢茂立刻将此事与淑太妃反常向衣家提亲的事联系了起来。可究竟出什么事了? “还有呢?”问归问,谢茂其实不怎么指望黎顺回答。若是宫里的消息,皇帝不可能准许臣下窥探。皇帝再宠他,他也是臣弟,皇帝能踩着别人宠他,可不会为了他损害自身威仪。 果然黎顺摇头,道:“属下不知。” “你去吧。” 打发黎顺之后,谢茂独自坐在传香殿内,对着冰山,慢慢理清这几日的事。 他比旁人有优势的地方在于,他重生了好几次,知道未来会发生的许多事。大多数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如皇帝斩杀衣尚予,看似石破天惊,其实在他登基之初不顾礼法率先晋封梨馥长公主时,就有了肇端。 承恩侯夫人从宫中回来就不行了,与此同时,淑太妃向衣家提亲。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本辅助系统最新上线剧情分析功能,智比诸葛,谋胜郭嘉,勾心斗角的必备神器!】 【请确认是否开启?】 谢茂竟然从系统一板一眼不可能具有感情|色彩的机械师语音里,听出了一种志在必得。 我就这么蠢,没你这个剧情分析功能,我还混不下去了? 【不开。】 谢茂伸出手指在冰山上戳啊戳,戳得手指尖冰凉,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件事,惊得脊背都凉了半截!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谢茂稳稳地坐在冰山前,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面无表情。 他想起淑太妃娇柔无力的泪眼,那个总是在人前宛如娇花般须人疼惜保护的淑太妃,那个在他印象中恋爱脑犯起琼瑶病就掉智商的淑太妃,真的出手了? ——前几世她都没有出手,悄无声息地凋谢在深宫之中,这一次,她为何动了? 因为我。 因为,这一世的我,和前面的每一世都不相同! 第一世傻白甜,第二世,第三世,我都在皇帝的阴影下老老实实地熬着。我敬皇帝长兄如父,我战战兢兢地困在臣弟的身份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扶不起,阿娘她……等不起! 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若不争,我若敬畏皇帝如天神,她如何敢动?我就是她的软肋! 现在,我动了。 ……所以,她也出手了。 谢茂盯着冰山,双眼却无焦距,反而停留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比如说,也许,捞了衣尚予那条命,他还能全身而退,还能撑起一片天下,任衣飞石振翅翱翔! ※ 谢茂很沉得住气。 不管他心中有了哪一种揣测,在不明确淑太妃的套路之前,他都没打算擅动。他就像是真的被困在了信王府里,每天悠闲自在地和衣飞石过起了日子。 自那日剥衣事件之后,衣飞石就变得非常温顺。当然,他从前也很温顺,只是细究起来,从前的温顺和这几日心平气和的亲近大不一样。 往日谢茂守在他身边玩笑絮语,他就是客客气气地应付。 现在就乖了,谢茂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若是说得开心了,谢茂凑上来想要摸一摸,抱一抱,他比谢茂还主动。——把立志不碰未成年人的谢茂吓得不敢动了,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殿下,我今日想出府一探。”衣飞石说。 谢茂正领着衣飞石玩水,天气炎热,二人坐在信王府的藻池边上,头顶树荫斑驳,清凉的池水淌过白玉板,二人并排竖着脚丫子,盛夏中也仅有一片凉爽。 谢茂虽被圈禁在信王府,他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他这王府真不是闭耳塞听。 ——不止侍卫们经常高来高去往外跑,现在连采买的下人都开始从小门出入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小腿脚丫子流口水,嗯,小衣的脚丫子都这么可爱,这么多人盯着,伸手摸未免显得我这个王爷太痴汉了,我用脚蹭一下…… 衣飞石常年习武,脚上还有细细的茧子,谢茂这一双脚却似玉石雕砌,宛如天成。 明明是他去吃衣飞石的豆腐,可任谁看了他的动作,也生不起一丝猥琐的联想。 些许斑驳的阳光从树叶罅隙中洒落,折射着水光,映在谢茂不老实的那只脚上,连衣飞石都忍不住想,真好看……就被谢茂拿大脚趾摁住了脚背,被刻意磋磨了两下。二人脚丫子都泡得凉凉的,碰触在一起,衣飞石就觉得大热天的,心尖儿也似被揉了两下,有点凉飕飕的滋味。 说舒服吧,凉飕飕的。说不舒服吧,这大热天的,凉飕飕的不舒服吗? 谢茂蹭了两下,宫人们目不斜视,衣飞石也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丝毫不敢吭声反抗,他一边继续吃嫩豆腐,一边觉得吧,这日子简直太逍遥了,给个皇帝都不换。——搁他前两世当皇帝时,脱了鞋袜子去蹭衣大将军的裸足试试?做、梦! “咦,怎么泡出泥来了?来,咱们一起搓搓!”谢茂故作惊讶,靠在衣飞石脚背上的裸足,越发亲昵地贴近衣飞石细白的脚踝,果然作势要给他搓泥。 脚这部位本就敏感,衣飞石还真有一处敏感点在脚侧,平日里摸爬滚打踩疼了磨坏了都无碍,就谢茂这样沾着水滑溜溜地贴近来细细搓摩,让他痒得有点受不住。谢茂才搓了两下,他脸就红了一半,身下也有些尴尬。 想起那日对信王的承诺,衣飞石也没法儿提出一句异议,只红着脸任凭谢茂玩弄。若是玩得火起,今日就要侍奉,他也做好准备了。 谢茂吃起嫩豆腐就有点刹不住,感觉到自己呼吸有点发紧了,才赶紧收住那点心猿意马。 然后,他屏住自己的呼吸,听见了衣飞石同样带了点喘息的声音。 咦咦咦咦咦?谢茂惊讶极了。 他活了几辈子的老司机,光看着衣飞石的小模样就能脑补出几个G的花式车来,又踩着衣飞石的小脚丫,想入非非意淫得受不了,这是他精虫上脑。 ——衣飞石这是啥情况?正儿八经一个小孩儿,被人踩踩脚丫子,踩硬了? 谢茂没狂妄到认为衣飞石爱上了自己,他只是略窃喜地想,起码小衣不讨厌男人吧?有戏有戏! 心念及此,谢茂往衣飞石凑近一点,再近一点儿。 直到二人面对面相距不足三寸,谢茂感觉到自己火热的鼻息喷在衣飞石年少白皙的脸颊上,他还能清楚地看见衣飞石嘴唇上细细的绒毛,嘿嘿,小毛孩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衣飞石的心跳声,那一个瞬间,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理智是不存在的。 未成年人保护条例也不存在了。 谢茂微微低头,含住少年轻薄甜软的嘴唇,很轻很轻地吮了一下。 ……我就亲一下。 浑身上下的火热都在这一下被点燃,谢茂听着自己陡然间变得越发剧烈的心跳声,缓缓握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并不理会身下渴念疯狂的叫嚣。 他就似滚入了炭盆,整个人却稳稳地站在了火炭之上,安闲从容地往外走。 衣飞石红着脸,有些受惊又恍惚、温顺地看着他,青涩又驯服。 谢茂说话时,嗓子还带着被欲|火烧疼的微哑:“天热。火大。”欲|火,却已然被他牢牢掌控在逐渐后仰的微笑中。他能吃个小豆腐,可他不会欺负衣飞石。 他已活了好几辈子,老奸巨猾。衣飞石么,……那还是个不知事的小东西。 此时和衣飞石好了,不是两小无猜,是老流氓诱拐小朋友。 他有足够的耐性等衣飞石长大。想起有了动作的淑太妃,谢茂觉得,也许,他也有足够的时间等待衣飞石长大。他开始期待和衣飞石的未来。如果,淑太妃真的是如他所想的那样? 替衣飞石盛上汤,拿袖子给他扇扇风,谢茂细细留心着衣飞石的脸色,试探着说:“就算淑娘娘去你家提亲,你家也肯定不会答应呀。自来雌仰雄伏、阴阳调和才是天道,男男成亲这事儿多奇葩?不可能不可能。” 一句话说完,谢茂奇异地发现衣飞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会吧?梨馥长公主这么没谱?彪悍到愿意送儿子出嫁? 谢茂心中涌起怪怪的感觉,莫非,梨馥长公主也是个穿越货?还是……脑残的那一种? 他努力回忆了几世的细节,印象中的梨馥长公主是真的特别低调,低调到他都没什么印象……依稀是在淑妃的朝阳宫见过,她盛装之下一张端庄秀致的俏脸,总是客气温和地微笑着,轻易不说话。 挥去心中诡异的感觉,谢茂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吃饭。唔,圈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小衣平日都有些什么消遣?舅舅给你弄来玩儿。” 衣飞石从命提起筷子,答道:“平日在父亲帐下听差,闲时看看兵书。” “你吃你吃。”谢茂殷勤地替他布菜,特别不讲究,一双金漆嵌银檀木筷刚在衣飞石身前瓷碟里沾过,返手又往自己碗里搅和,“我好像也收着几本兵书,待会让朱雨给你找来——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寝宫里书房小,收的都是我平日爱看的书……” 衣飞石本是低头吃饭,闻言抬起头看他。 谢茂点点头,肯定他的想法:“早饭后可以去朝闻殿待两个时辰。” 401.乡村天王(16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陌生的宫女把守住每一道门, 她们看上去既不窈窕也不可爱,膀大腰圆,臂力沉重, 所有人都沉默地各行其是,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头。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依然阳光普照,杨皇后看着铜镜中端庄憔悴的人影,努力想要振奋一些, 可是,她做不到。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 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 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她的娘家不算显赫, 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诗书双绝, 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太子妃,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 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 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 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 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 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 杨皇后还在想,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看看弟弟,等她做了太子妃,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衣飞石看不懂这个走向了,难道这事儿还真是皇五子干的? 在衣飞石心目中,放火这事儿就应该是陈朝探子的手笔。毕竟,朝里哪方面的势力,都没有烧死季阁老的必要。这事儿骇人听闻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谢茂头上,完全可以等谢茂解了圈禁之后再干。 谢茂许久都没说话,这一日也没有缠着衣飞石,独自在书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饭时,衣飞石照例要和谢茂一起,却见桌上分了两席,摆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荤六素两羹一汤,与寻常无异。摆在谢茂面前的却是一席素菜,平常谢茂都要小酌几杯,今天只有一壶米汤充作饮浆。 衣飞石当然早就察觉到谢茂情绪不对,但他没资格问。现在谢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难道还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将席面撤下去,我与殿下同食。”衣飞石吩咐下人。 “别撤。就这样吧。”谢茂按着衣飞石坐下,手脚很规矩,很显然没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饭,不与你相干。” 见衣飞石还要推拒,他亲自拿筷子替衣飞石夹回半只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飞石手里。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兴兴吃饭,我看着就开心。” 这一顿饭,谢茂食不知味,衣飞石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二人草草吃完了饭,谢茂搂着衣飞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飞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烛火中颜色暧昧,“陪殿下睡。” 谢茂多沉郁的心情闻言都忍不住想笑,诚然衣飞石早就许了身体给他,常年厮混在军中也不认为自己是深闺女子的衣飞石,很显然对身体也不那么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宁愿做讨好自己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利用,讨好,随便什么,总而言之,衣飞石是希望他高兴,他就觉得高兴。 “那你替我抄一卷经吧。”谢茂带着衣飞石一起到书房。 书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经书都没有,全是谢茂的鬼画符。衣飞石借着烛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谢茂写的是什么。他常年在父亲帐下服侍,收拾书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书案收拾出来。重新研墨展纸,问道:“抄哪一卷经文?” 衣尚予崇道,长公主信佛,两家常念的经典衣飞石都能背诵,不用经书也能默写。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静经》吧。”谢茂坐在灯火黯淡处,声息渐低。 阿嫂?谢茂上头十个兄长,能被他理所当然称呼一声“阿嫂”的,只有宫中那一位。衣飞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间就联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狱的事。杨皇后出事了!杨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执笔的手稳定无比,添墨留锋,在书案前端端正正地写出一笔小楷。 《清静经》全文不长,衣飞石写得很仔细,也只花费了两刻钟时间就尽数写完了。 谢茂接过他抄好的经文,从头到尾默念一遍,点燃后焚入笔洗中,看着一点点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终于不折腾了,洗漱之后打算上床休息。衣飞石却坐不住了。杨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经焚烧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让他还继续坐在信王府干熬着?哪里熬得住! 谢茂路过他栖身的憩室时,顺手丢了一块信王府的腰牌给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报衣家的名头,就说是我的人。” 衣飞石捧着腰牌谢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好在懵逼的不止谢茂一人,一直充当电灯泡的徐屈也被衣飞石吓疯了,立刻蹦跶出来发光发热:“好叫殿下知道,老夫在军中学得一手推拿手段,最是松骨解乏,大将军试着也觉得好。侯爷也是自幼娇养着长大的公子,哪里懂得服侍人的手段?不如让老夫服侍两位入浴,——我给您按按?” 402.乡村天王(16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然而, 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 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 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 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 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 有宫人幽幽打扇, 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 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 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 ——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 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 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 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 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门、侧门、角门,悉数被砌砖封闭完成。 羽林卫将军张姿没有来。——他当然不会天天都来。羽林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卫队,张姿是皇帝最信任的武臣之一,伺候皇帝都来不及,哪有空天天来看谢茂? 不过,昨日邸报并宫外的消息,被张姿通过羽林卫传了进来。 “承恩侯夫人在长秋宫哭厥了过去,皇后娘娘没去见陛下。”黎顺交代宫里的消息。 谢茂昨日向张姿要邸报是假,实际上要的是京城内外的消息。张姿肯告诉他的,一定都是皇帝允许他知道的。 “哦。”谢茂翻着邸报,“陛下也没去见皇后?” 承恩侯夫人钱氏一直有点拎不清,这时候去杨皇后宫中哭诉,当然是为了逼杨皇后给儿子报仇。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仇暂时没法儿报。杨皇后不肯轻动,谢茂毫不意外。 “陛下一直在前朝。”你惹出来这么大一摊子破事,皇帝哪儿还有空逛后宫? 见衣飞石默默竖起耳朵听消息,谢茂将邸报放下,问道:“前儿夜里发生的事呢?有处置了吗?” “事极复杂,陛下钦点锦衣卫指挥使常青园督办此案,羽林卫、大理寺协理。卫戍军指挥使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都被夺职,听候处置。” 谢茂撇撇嘴,真是什么脏活儿都丢给锦衣卫干。他冲衣飞石点点头,表示已妥了。 “还有吗?青梅山有消息吗?”谢茂这是帮衣飞石打听的。 黎顺摇摇头,“梨馥长公主府有消息。” 衣尚予带着次子衣飞石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遥控战局,长子衣飞金则在襄州前线领兵。只有梨馥长公主马氏,一直带着不到五岁的双胞胎儿子,住在京城的长公主府。名义上是方便进宫探望淑娘娘,实际上这人质的意味非常浓厚。 梨馥长公主是个相当聪明低调的女人,她的府上会传出什么消息来? 黎顺看了谢茂一眼,慢吞吞地说:“其实,王爷,这也是……长信宫的消息。” 衣飞石碗里的燕窝粥已经很久没动了,谢茂瞪黎顺一眼:“卖什么关子?快说!” “太妃娘娘……请了宗正义老王爷做大媒,去长公主府给您提亲去了。” “噗——” 谢茂一口汤全喷了出来,难以置信地问,“提亲?我?” 黎顺瞅了衣飞石一眼,小声说:“这不是您昨儿嚷嚷要和清溪侯成亲的么?” 我那是漫天要价,等着我妈我哥就地还钱啊! 这二话不说直接打发人去提亲是怎么回事?我该说亲妈不愧是亲妈吗?! 谢茂觉得吧,他此次重生已然很是放飞自我了,可是,与他彪悍的亲娘相比,他依然还是个渣渣啊!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403.乡村天王(16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长秋宫中,杨皇后孤独地坐在妆镜台前。 她没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去。偌大的长秋宫, 准许她出入的地方只剩下内寝。 陌生的宫女把守住每一道门, 她们看上去既不窈窕也不可爱,膀大腰圆, 臂力沉重, 所有人都沉默地各行其是,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头。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依然阳光普照,杨皇后看着铜镜中端庄憔悴的人影, 努力想要振奋一些, 可是, 她做不到。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 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 她的娘家不算显赫, 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诗书双绝, 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 太子妃,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 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 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 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杨皇后还在想,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看看弟弟,等她做了太子妃,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衣飞石看不懂这个走向了,难道这事儿还真是皇五子干的? 在衣飞石心目中,放火这事儿就应该是陈朝探子的手笔。毕竟,朝里哪方面的势力,都没有烧死季阁老的必要。这事儿骇人听闻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谢茂头上,完全可以等谢茂解了圈禁之后再干。 谢茂许久都没说话,这一日也没有缠着衣飞石,独自在书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饭时,衣飞石照例要和谢茂一起,却见桌上分了两席,摆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荤六素两羹一汤,与寻常无异。摆在谢茂面前的却是一席素菜,平常谢茂都要小酌几杯,今天只有一壶米汤充作饮浆。 衣飞石当然早就察觉到谢茂情绪不对,但他没资格问。现在谢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难道还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将席面撤下去,我与殿下同食。”衣飞石吩咐下人。 “别撤。就这样吧。”谢茂按着衣飞石坐下,手脚很规矩,很显然没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饭,不与你相干。” 见衣飞石还要推拒,他亲自拿筷子替衣飞石夹回半只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飞石手里。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兴兴吃饭,我看着就开心。” 这一顿饭,谢茂食不知味,衣飞石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二人草草吃完了饭,谢茂搂着衣飞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飞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烛火中颜色暧昧,“陪殿下睡。” 谢茂多沉郁的心情闻言都忍不住想笑,诚然衣飞石早就许了身体给他,常年厮混在军中也不认为自己是深闺女子的衣飞石,很显然对身体也不那么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宁愿做讨好自己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利用,讨好,随便什么,总而言之,衣飞石是希望他高兴,他就觉得高兴。 “那你替我抄一卷经吧。”谢茂带着衣飞石一起到书房。 书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经书都没有,全是谢茂的鬼画符。衣飞石借着烛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谢茂写的是什么。他常年在父亲帐下服侍,收拾书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书案收拾出来。重新研墨展纸,问道:“抄哪一卷经文?” 衣尚予崇道,长公主信佛,两家常念的经典衣飞石都能背诵,不用经书也能默写。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静经》吧。”谢茂坐在灯火黯淡处,声息渐低。 阿嫂?谢茂上头十个兄长,能被他理所当然称呼一声“阿嫂”的,只有宫中那一位。衣飞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间就联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狱的事。杨皇后出事了!杨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执笔的手稳定无比,添墨留锋,在书案前端端正正地写出一笔小楷。 《清静经》全文不长,衣飞石写得很仔细,也只花费了两刻钟时间就尽数写完了。 谢茂接过他抄好的经文,从头到尾默念一遍,点燃后焚入笔洗中,看着一点点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终于不折腾了,洗漱之后打算上床休息。衣飞石却坐不住了。杨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经焚烧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让他还继续坐在信王府干熬着?哪里熬得住! 谢茂路过他栖身的憩室时,顺手丢了一块信王府的腰牌给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报衣家的名头,就说是我的人。” 衣飞石捧着腰牌谢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震怒中掀桌子的谢茂才察觉到异样,顺着赵从贵的目光瞥了一眼,就看见衣飞石手里端着一个碗,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那小模样,谢茂居然从中读出了几分无措,顿时火气全消,大步上前:“小衣回来了……” 嘎吱一脚,踩在地上被摔碎的茶杯子上,差点滑一跤。 衣飞石忙伸手扶他,他攀着衣飞石的手,吃惊地问:“砸着你了?哪儿?”这会儿才想起杯子可能砸着人了,拉着衣飞石上上下下关切地看。 “没有砸到,我往旁边避了。”衣飞石搀着他,见他对自己温和无比,全然不似刚才雷霆大作的样子,试探着岔开话题,“我给您端了碗酸梅浆……”低头一看,酸梅浆已经洒了小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否被手指沾污过,就不好意思再送人了。 “洒了,拿下去吧。”衣飞石吩咐候在一侧的侍人。 “拿下去换个碗再送来。”谢茂哪里舍得,这可是小衣第一次送的礼物呢!一路从夜河街亲自端回来,孤好大的脸面! 就有侍人接了衣飞石手里的东西,再送来擦手的巾子。没等谢茂再帮着他擦手,他已迅速擦净了手上黏糊的酸梅浆。——谢茂总是把他当三岁孩子照顾,这种从头照顾到脚的关怀,实在让衣飞石忐忑不安。 中间客厅里被谢茂砸得乱七八糟,外侍长余贤从与黎顺都垂手侍立旁侧,显然是正在汇报外边的情报。 “殿下,前日有本书搁在朝闻殿没带回来,我去找找。” 衣飞石很识相,这种情况下他得回避。奈何住得太近了躲都没地方躲,只能去藏书室消遣一段时间。 “没事你坐。我这里没什么事见不得人。”谢茂拉着衣飞石在沙发上坐下。 宫人忙上前收拾残局,首先规整出沙发茶几这一角,送上热汤凉茶,另有几样咸甜小点心,几盘瓜果,谢茂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接了毛巾就轻轻给衣飞石擦脸,柔声问道:“顺利么?累不累?舅舅抱抱你……” 所有下人都目不斜视。 衣飞石跑了一下午满身风尘,见谢茂殷殷切切地目光,还是慢慢往他怀里靠了过去。 相处了这么多天,他也渐渐回过味了。谢茂似是对他渴念至极,可真要亲热的时候,总是显得亲昵又不违礼。动辄伸手要抱,也就是搂在怀中亲亲额头,上手要摸,多半是肩膀背心,最耐不住的时候才摸摸腰臀,更私密尴尬的地方一处都没碰过。 他曾怀疑谢茂的用心,是否根本对自己不感兴趣,只是借故接近自己? ——然而,谢茂那处时常遮掩不住的狼狈硬挺,让他无话可说。 他现在就疑惑一件事:不上何撩?经常这么撩着撩着又硬憋着,难道不觉得难受么? 靠在谢茂怀里,听着谢茂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种依附的姿态,让衣飞石觉得有点不得劲儿。只是谢茂喜欢,他没别的地方能讨好谢茂,将此曲意逢迎。 信王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若是外间大事,曲昭为何没告诉我?衣飞石不解。 谢茂抱着衣飞石不撒手,就这么昏君搂着宠妃的模样,对余贤从说:“这件事孤不能莫名其妙就背了黑锅。待会孤立刻给陛下上表,另有两封信,分别给林相与承恩侯,你遣人送出去。” 余贤从先应是,又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您此刻本不该知道这件事。” 被高墙圈禁了,就是任何消息都不许出入。所以,给皇帝上表,给林府、承恩侯府送信,都是现成弹劾信王府外出刺探的罪证。 404.乡村天王(16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别急别急, 这事儿没准信儿呢, 我就那么随口嚷了一句。我要不说想和你成亲,莫名其妙就和你搅和在一起,陛下还不得琢磨,我跟你阿爹……想做点儿什么?” 谢茂这样有宠的一等王爵,原本就不应该和手握重兵的衣家太亲近。他这解释完全站得住脚。 替衣飞石盛上汤, 拿袖子给他扇扇风, 谢茂细细留心着衣飞石的脸色, 试探着说:“就算淑娘娘去你家提亲, 你家也肯定不会答应呀。自来雌仰雄伏、阴阳调和才是天道,男男成亲这事儿多奇葩?不可能不可能。” 一句话说完,谢茂奇异地发现衣飞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会吧?梨馥长公主这么没谱?彪悍到愿意送儿子出嫁? 谢茂心中涌起怪怪的感觉, 莫非, 梨馥长公主也是个穿越货?还是……脑残的那一种? 他努力回忆了几世的细节, 印象中的梨馥长公主是真的特别低调, 低调到他都没什么印象……依稀是在淑妃的朝阳宫见过,她盛装之下一张端庄秀致的俏脸, 总是客气温和地微笑着,轻易不说话。 挥去心中诡异的感觉,谢茂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吃饭。唔,圈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 小衣平日都有些什么消遣?舅舅给你弄来玩儿。” 衣飞石从命提起筷子, 答道:“平日在父亲帐下听差, 闲时看看兵书。” “你吃你吃。”谢茂殷勤地替他布菜, 特别不讲究,一双金漆嵌银檀木筷刚在衣飞石身前瓷碟里沾过,返手又往自己碗里搅和,“我好像也收着几本兵书,待会让朱雨给你找来——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寝宫里书房小,收的都是我平日爱看的书……” 衣飞石本是低头吃饭,闻言抬起头看他。 谢茂点点头,肯定他的想法:“早饭后可以去朝闻殿待两个时辰。” 晚上睡在咫尺之间,白天若也紧缠不放,只怕没几天|衣飞石就要暴走。这样一个神级杀人兵器睡于卧榻之畔,谢茂可不想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衣飞石起身道谢,道:“我吃好了。”这就要走。 这就太不给面子了。衣飞石在谢茂跟前一向很恭顺,今天这样很反常。 谢茂也被淑太妃提亲的乱拳打懵了,暂时没心思琢磨衣飞石,叹气道:“好好,你去吧。待会儿舅舅让齐医官去朝闻殿给你送药、换药。” 衣飞石也知道自己走得太急,近乎无礼,可他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屈膝向谢茂着着实实磕了头,赔罪的意味很明确,没等谢茂叫免,他已磕完头起身走了。 “还愣着干什么呀?”谢茂轻踹了朱雨一脚,“好好伺候侯爷。” 衣飞石与朱雨一前一后走了,谢茂无力地歪在沙发上:“让黎顺来见我。” 本就没走远的黎顺很快进屋听差:“王爷吩咐。” 谢茂挥退了所有屋内服侍的宫人仆从,漫不经心地问:“你哥的人没说别的了?” 黎顺与羽林卫将军张姿是亲兄弟,一个从父姓,一个从母姓。这事儿也不是秘密。 不过,张姿与黎顺都是没来历的人,好似凭空就出现在了当时的东宫麾下。没人知道他们父母是谁,籍贯何处。——知道他俩是亲兄弟也没什么用处。 黎顺低头道:“没说。” 谢茂抿唇枯坐在沙发上,长眉微蹙。 淑太妃提亲这事儿做得很离谱,可谢茂并不认为淑太妃是个离谱的人。 除了偶尔有点恋爱脑之外,淑太妃几乎可以算是谢茂在这个时代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她向长公主府提亲,仅仅是为了谢茂那一句央求?谢茂不信。昨儿淑太妃还是一副“我儿要娶男人愁死人了”的态度,转头她就大张旗鼓托宗正义老王爷去提亲? 这态度专变得未免也太快了吧?谢茂觉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哥没说的那一部分。”思来想去,谢茂把这破事扔给了黎顺。 莫说他现在实在无人可用,就算有人,他被皇帝圈禁在信王府,能动的也只有黎顺这样的东宫旧臣。——差遣黎顺,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坦诚在皇帝眼皮底下。 我日你二大爷的,重生游戏不能存档好感度吗?劳资前几世刷了黎顺七八年,才把好感度刷满,现在重生回来又要重新刷!重、新、刷! 想起前世用顺手,现在却还是路人的那一大帮子忠臣义仆,谢茂就忍不住想骂娘。 真的就不能来个“本章节跳过”按钮,直接弹影响好感度的ABCD选项窗口吗? 黎顺呆了呆,试探地问:“那……属下再托外边的羽林卫兄弟问问?” 谢茂假装没听明白他的装傻,简单明确地建议道:“那也不必。你去问了,你哥不肯说,他们也不会告诉你。这样吧,我昨儿也逛了一圈,西边碧溪草庐有两株桃树,往南走大约二十、三十步吧?那儿墙矮,你从那边翻出去,把事儿弄明白了再回来。” 黎顺被他雷倒了。王爷!亲爷爷!您可是被圈禁着!居然要侍卫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谢茂吩咐完轻松愉快,一拍手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爷不着急。你回来时还去端两碗酸梅浆。侯爷爱喝。”我和小衣各一碗。昨儿我那碗都给小衣喝了。 黎顺被雷得外焦里嫩地走出寝宫,转身去找常清平商量。 “你说,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出去采买个东西不打紧,圣人①一向宠爱王爷,圈禁这事儿既然交给羽林卫办,就是没想真的把王爷圈住了。可,这……” 常清平今日不当值,惬意地在院子里喝茶,一手拿着个巴掌大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儿咂嘴。 ——谢茂被圈了,他的侍卫可爽了,余贤从安排好寝宫的护卫,其余大部分侍卫都不用轮班,全部养精蓄锐休假。反正有羽林卫在外边守着嘛,蚊子都飞不进来。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常清平翻个白眼,“你问圣人去呀。” 黎顺迟疑道:“可咱们现在是信王府的侍卫,……”卖信王,这样好吗? “王府墙挺高吧?” “一般。” “哦,就你跳得出去,余头儿跳不出去?”一王府几百个侍卫,偏选你去打听消息,凭什么?凭你功夫好?不就因为王爷知道你是皇帝的人,知道你会去皇帝跟前报信儿? “……懂了。” ※ 昨儿夜里信王府的各处大门才封上,今天就给侧门新砌的砖头全拆了。 原因无他,宗正义老王爷奉旨问话,梨馥长公主也跟着来了。——这两位都是皇室里举足重轻的人物,总不能让他们隔着墙和信王喊话,或是让他们弯腰从半人高的铁栏杆里钻进去吧? 羽林卫老老实实把侧门的砖头拆干净,赵从贵领着一大帮子宫人清扫地面,在地上铺好百两一尺的菱纹织毯,点头哈腰:“老王爷请,长公主请。……我们家千岁呵呵呵,来了来了。” 谢茂才换好能见人的常服,午后暑热,侧门又不常去,才走两步汗就湿了一背。 这时候拎了把扇子呼咻呼咻扇着,踢踢踏踏走来,上前笑呵呵地屈膝:“老皇叔来啦!” 义老王爷是文帝的兄弟,今年快八十岁了,难得眼不花耳不聋,身板还挺硬朗,这位看见谢茂就笑开了一张脸,“哎哟,这是咱们家十一,咱们家的千里驹……” 梨馥长公主在公主仪仗下静静地站着,见谢茂偏头看她,她微微一笑。 和谢茂记忆中的梨馥公主一样。她很端庄漂亮,出身贫寒却很沉稳,安静低调得没存在感。 ……不像穿越的。谢茂看着她有点尴尬,叫阿姊吧,淑太妃刚跟人提亲要娶人儿子,不叫阿姊叫公主吧,闹得好像他真想娶衣飞石似的……当然,谢茂是真想和衣飞石成亲。可成亲这事儿不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衣飞石明显不愿意啊。 谢茂含含糊糊地和长公主叙礼,迎义老王爷去了信王府主殿玉堂殿。 ——义老王爷奉旨来问话,当然得找个正经地方,让谢茂跪下老老实实地听训、回话。 义老王爷来问话是正事,梨馥长公主自然没有在座旁听的资格,途中她请谢茂停步,问道:“听说小儿飞石在千岁府上,可否劳烦千岁召他前来,借间屋子予妾,妾有话问他。” 文帝养女与文帝亲女到底有几分不同,梨馥长公主对谢茂非常客气,客气得近乎谦卑。 谢茂也没想太多,吩咐赵从贵:“你亲自服侍长公主去画楼殿,再差人去把侯爷请来。” 此时已是午后,在朝闻殿待了两个时辰的衣飞石很乖顺地回来,陪谢茂吃了饭,此刻正在谢茂的寝宫中午歇。他的寝宫衣飞石能去,梨馥长公主则绝不能去。——男女大防所在,他敢把梨馥长公主往自己寝宫带,不说衣尚予,只怕衣飞石都要立马把他打成猪头。 画楼殿就在玉堂殿西边,算是玉堂殿的廊殿,一向是谢茂待客所用。 安排得这么近,实在是因为谢茂觉得衣飞石今天的反应很反常……他觉得吧,衣飞石可能又要出幺蛾子。离得近些,安心些。 衣飞石年纪还小呢,就算他长大能自己拿主意了,谢茂也不可能见面就吃豆腐。不管怎么说,他是喜欢衣飞石,又不是穿越前去酒吧猎艳,一言不合就约炮的事,年纪大了就做不出来了。 谢茂想着有徐屈在旁边盯着,怎么可能让他真的和衣飞石脱衣共浴?他真就是想看看衣飞石红着脸故作羞怯的样子。哪晓得这愣头青居然点了头,逼得故作小(老)流氓嘴脸的谢茂都差点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好在懵逼的不止谢茂一人,一直充当电灯泡的徐屈也被衣飞石吓疯了,立刻蹦跶出来发光发热:“好叫殿下知道,老夫在军中学得一手推拿手段,最是松骨解乏,大将军试着也觉得好。侯爷也是自幼娇养着长大的公子,哪里懂得服侍人的手段?不如让老夫服侍两位入浴,——我给您按按?” 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先自抬身份成了“老夫”,点明自己骑射师傅的身份,又把大将军衣尚予拉了出来,警告谢茂:你要欺负衣大将军的儿子,可得掂量掂量。一个闹不好,老子这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还被你爹文帝搞没了前程的残废,豁出命也把你宰了。 好悬昨天把这独眼弄回来了。谢茂松了口气,若没有徐屈搅局,他今天还真得跟衣飞石“共浴”去。他心理虽老朽,身体却年轻哇!昨天就被衣飞石撩得尴尬了半天,今天再一起洗个澡,说不定丢脸的是谁。 谢茂故意嘴硬了一句:“哪里就用得着小衣服侍了?下人都是养着吃白饭的么。” 徐屈狠狠一抹额头,将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一摔,开始撒赖:“瞧瞧,瞧瞧,老夫在殿下跟前还混不着一个洗澡盆子了?当年在须涂虏汗王的金帐里,老夫也是叫画越焉支捧水洗过脚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征战在外的风光。 谢朝立国不到七十年,又在与西北陈朝、南边浮托国开战,皇室地位其实没有前两世谢茂称帝时稳固,如衣尚予这样掌握兵权又战绩彪炳的将领,是不可忽视的实权派,连皇帝都忌惮到非要杀之而后快,可见一斑。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现在嘛,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再砸一个秦州进去,否则一个闹不好,衣尚予没杀着,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谢茂也觉得局面一度颇为尴尬,不过,他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当年画郡之战,衣姊夫二千轻骑击溃须涂虏汗一万骑兵,收缴汗王金帐献于父皇,徐师傅也在?”谢茂立刻就从一个热爱调戏美少年的小流氓,变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屈,充满了憧憬与崇拜,“孤当日年纪太小!否则也随姊夫一起,怎么也得抢两个异族美人回来!那画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听说她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看的小美人,唉,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合着您跟哪儿都忘不了美人呢?干脆就顺着谢茂的“意”,开始大谈当年攻占须涂虏汗国之后的艳事。 天下纷乱近百年,目前谢朝、陈朝与南边的浮托国还在战争状态,南北西东打生打死,大军过处难免就有奸|淫掳掠之事,似徐屈所说掳掠欺辱战俘之事,并不罕见。——要将士杀敌用命,一点儿甜头都不给,谁干?衣尚予虽是百战名将,但他带的兵都是“凶兵”,执行军令时令行禁止没问题,然而整体道德感非常低下。 这也不仅仅是衣尚予的问题,往前数几千年,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 ——所谓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谢茂只在穿越前见过他本国的那一支。 “须涂虏汗国覆灭也不过才几年,殿下所说的幼株王女还活着。”徐屈并不想让衣飞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亏,既然信王对画越焉支的女儿感兴趣,他毫无同情心地将之抛了出来,“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间胭脂楼里谋生……” 老桂坊是圣京中出名的风月之地,因距教坊司不远,官妓、市妓常来常往,其中也不乏风尘奇人,前世衣飞石弄回家里伺候起居的名妓就是老桂坊出身。这年月卖身青楼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谢茂倒不至于看不起。可是,现在哄他去青楼?他爹才刚死不到一年呢! 谢茂敢肯定,只要他敢去逛青楼,这独眼老夫今天就敢去串联蛊惑御史弹劾死他! ……但是,好像这样也不错? 谢茂只稍微考虑了一瞬,一拍桌:“好!走,小衣,今天舅舅带你去看美人!” 衣飞石不想去。徐屈故意抛出什么王女来是何想法,谢茂清楚,他其实也清楚。他不知道守制时逼|奸大将次子的罪名重些,还是孝期嫖宿娼妓的罪名重些,他只知道,他已经决定要把前者栽谢茂头上了,就不必再栽后者了。 405.乡村天王(16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 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 她的娘家不算显赫, 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诗书双绝,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 太子妃,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 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 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杨皇后还在想, 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 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 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 看看弟弟, 等她做了太子妃, 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衣飞石看不懂这个走向了,难道这事儿还真是皇五子干的? 在衣飞石心目中,放火这事儿就应该是陈朝探子的手笔。毕竟,朝里哪方面的势力,都没有烧死季阁老的必要。这事儿骇人听闻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谢茂头上,完全可以等谢茂解了圈禁之后再干。 谢茂许久都没说话,这一日也没有缠着衣飞石,独自在书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饭时,衣飞石照例要和谢茂一起,却见桌上分了两席,摆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荤六素两羹一汤,与寻常无异。摆在谢茂面前的却是一席素菜,平常谢茂都要小酌几杯,今天只有一壶米汤充作饮浆。 衣飞石当然早就察觉到谢茂情绪不对,但他没资格问。现在谢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难道还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将席面撤下去,我与殿下同食。”衣飞石吩咐下人。 “别撤。就这样吧。”谢茂按着衣飞石坐下,手脚很规矩,很显然没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饭,不与你相干。” 见衣飞石还要推拒,他亲自拿筷子替衣飞石夹回半只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飞石手里。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兴兴吃饭,我看着就开心。” 这一顿饭,谢茂食不知味,衣飞石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二人草草吃完了饭,谢茂搂着衣飞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飞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烛火中颜色暧昧,“陪殿下睡。” 谢茂多沉郁的心情闻言都忍不住想笑,诚然衣飞石早就许了身体给他,常年厮混在军中也不认为自己是深闺女子的衣飞石,很显然对身体也不那么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宁愿做讨好自己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利用,讨好,随便什么,总而言之,衣飞石是希望他高兴,他就觉得高兴。 “那你替我抄一卷经吧。”谢茂带着衣飞石一起到书房。 书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经书都没有,全是谢茂的鬼画符。衣飞石借着烛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谢茂写的是什么。他常年在父亲帐下服侍,收拾书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书案收拾出来。重新研墨展纸,问道:“抄哪一卷经文?” 衣尚予崇道,长公主信佛,两家常念的经典衣飞石都能背诵,不用经书也能默写。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静经》吧。”谢茂坐在灯火黯淡处,声息渐低。 阿嫂?谢茂上头十个兄长,能被他理所当然称呼一声“阿嫂”的,只有宫中那一位。衣飞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间就联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狱的事。杨皇后出事了!杨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执笔的手稳定无比,添墨留锋,在书案前端端正正地写出一笔小楷。 《清静经》全文不长,衣飞石写得很仔细,也只花费了两刻钟时间就尽数写完了。 谢茂接过他抄好的经文,从头到尾默念一遍,点燃后焚入笔洗中,看着一点点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终于不折腾了,洗漱之后打算上床休息。衣飞石却坐不住了。杨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经焚烧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让他还继续坐在信王府干熬着?哪里熬得住! 谢茂路过他栖身的憩室时,顺手丢了一块信王府的腰牌给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报衣家的名头,就说是我的人。” 衣飞石捧着腰牌谢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跪倒,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皇兄,皇嫂,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皇兄,我就要小衣,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她哎呀一声,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然而,自皇帝登基,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后都绝了,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这是传宗接代的事儿吗?!皇帝拎着谢茂进了内室,令太监守住门口,啪地拍了谢茂脑袋一下,低声问道:“你老实跟朕说,昨夜圣安门是怎么回事?” 皇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衣尚予是否真的和陈朝探子有勾结。 谢茂也不装傻了,一句话点明:“小衣说,昨儿您下口谕,传衣大将军进宫。” “朕不曾下这道口谕。”皇帝即刻否认。 “他家也知道这‘口谕’蹊跷,衣大将军没轻动,就让小衣带人进京听命。进京时天黑城门关了,他叫门,守城那校尉二话不说拿箭射他。”谢茂轻嗤一声,“还好来的是小衣,皇兄细想,若来的是衣大将军,叫门先挨一顿箭雨,这事儿怎么收场?” 皇帝沉吟不语。 谢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稳不张,不带一丝烟火气,心中暗暗不屑。 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惯了心机,习惯了猜疑,面上粉饰得光风霁月,其实胸襟气度都显得小了。似衣尚予这样平定天下的绝世悍将,皇帝驾驭不了。他只能囿于朝堂之间,玩些猜疑制衡的把戏。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测,谢茂却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经慌了,他还没做好对付衣尚予的准备,却有人想要挑起他与衣尚予的纷争,他既害怕惊动了衣尚予,又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乱了他的布局。 如谢茂所料,皇帝不会彻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会让勾结陈朝的罪名现在就落在衣家人的头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后,再来翻今天的旧账,倒是皇帝做得出来的事。 “小衣是个耐不住事的暴脾气,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谢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陈朝探子往圣安门跑,可把他吓坏了,本来不肯与我睡的,我说帮他向皇兄求情,不问他杀人之罪,他就答应与我睡了。”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 他哄衣飞石说,他能指证被杀的守城校尉与陈朝勾结,他能指证个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过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边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后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个,消息都会迅速传回三大巨头耳中。栽赃陷害这种技术活儿,皇帝才是熟练工。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飞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么意义? 皇帝要杀衣尚予那是没商量的事。 所以,谢茂直接把一切都向皇帝坦诚了,怎么给衣飞石脱罪,就让皇帝去操作。 皇帝丝毫没怀疑谢茂的用心。谢茂傻白甜了十多年,皇帝对他没什么戒心。此时谢茂满脸痴笑自觉赚了个媳妇儿,皇帝则庆幸,幸亏幼弟觊觎衣家的小子,将这场可能的冲突鬼使神差地捂了下去。 ——他是能想法儿保全衣飞石。可保全衣飞石的理由呢?无缘无故对衣飞石无条件地保全,这件事办得太越线了,更类似于一句俗谚,无事献殷勤。 现在好了,谢茂看上了衣飞石,皇帝来办事,谢茂担名儿,皆大欢喜。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皇帝眉宇间松快了不少,沉声道:“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朕。前夜城外客栈废了杨家庶子的人,是不是你?” 谢茂将脸一撇,不耐烦地说:“是我怎么啦?他还敢来告状?” “放肆!”皇帝怒斥。 谢茂正色起身,向皇帝施礼,道:“皇兄,此事别有内情,恐怕嫂嫂伤心,还得请皇兄与我做一出戏。” ※ 皇帝往长信宫走了一趟,再回未央宫时,早朝也才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小朝会,皇帝在玉门殿听政,四品以上朝臣方才来站班,盖因昨夜京城又是大火又是冲击城门,相关衙门忙了一宿都没阖眼,这会儿几个主事的大臣也都在交头接耳,交换各自的消息。 承恩侯作为苦主,昨天就陪了一天,今天也跟着来了。他在玉门殿内还有个位置,承恩侯世子杨靖、庶子杨竎,则被安置在侧殿廊下,随时等候传见。 皇帝驾到,鼓乐齐鸣,站班太监宣礼之后,内阁与各部大臣一一上前回事。 谢茂跟着皇帝御辇一齐到未央宫,皇帝去玉门殿听政,他则直奔西侧殿。 杨靖正在廊下喝茶,他身边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块栗饼。——这是专供给玉门殿上朝议政的各位大臣们充饥之用。这还不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小太监们讨好杨皇后娘家弟弟,可不得殷勤伺候么? 玉门殿又不开火,撑死了有个茶房,专给皇帝提供茶水。连皇帝议政时饿了也是吃这种栗饼,这就是议政大臣们的顶级待遇了。 谢茂就看不上这一点儿。装的什么清贫逼!他当皇帝的时候,直接在太极殿烧火锅,吃得内阁几位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他治理天下吧?非得君君臣臣闹得一脸苦逼,这才算得上是君明臣贤?就图个名声好听?没劲。 见谢茂一路疾走而至,伺候在旁的小太监都纷纷磕头,杨靖也讶然起身:“十……”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袖中短匕出鞘,猛地捅进他心窝! “你——” 躺在榻上的杨竎挣扎起身,然而双腿无力站起,翻到在地。 在场的小太监都惊呆了,宫中奴婢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哪怕眼见信王杀人,也没人斗胆高声喧哗,最惊恐的小太监也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茂,再看紧紧插入杨靖心窝的匕首,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守在殿前的羽林卫听见了杨竎的吼声,即刻前来查看,见状冷汗瞬间就飙了出来! “王、王爷……”四五个羽林卫围上来,另有一人飞奔出去,找头儿报信去了! 406.乡村天王(16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一句话说完, 谢茂奇异地发现衣飞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会吧?梨馥长公主这么没谱?彪悍到愿意送儿子出嫁? 谢茂心中涌起怪怪的感觉, 莫非, 梨馥长公主也是个穿越货?还是……脑残的那一种? 他努力回忆了几世的细节, 印象中的梨馥长公主是真的特别低调,低调到他都没什么印象……依稀是在淑妃的朝阳宫见过, 她盛装之下一张端庄秀致的俏脸, 总是客气温和地微笑着, 轻易不说话。 挥去心中诡异的感觉, 谢茂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吃饭。唔,圈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 小衣平日都有些什么消遣?舅舅给你弄来玩儿。” 衣飞石从命提起筷子,答道:“平日在父亲帐下听差,闲时看看兵书。” “你吃你吃。”谢茂殷勤地替他布菜, 特别不讲究, 一双金漆嵌银檀木筷刚在衣飞石身前瓷碟里沾过, 返手又往自己碗里搅和, “我好像也收着几本兵书, 待会让朱雨给你找来——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寝宫里书房小, 收的都是我平日爱看的书……” 衣飞石本是低头吃饭,闻言抬起头看他。 谢茂点点头, 肯定他的想法:“早饭后可以去朝闻殿待两个时辰。” 晚上睡在咫尺之间, 白天若也紧缠不放, 只怕没几天|衣飞石就要暴走。这样一个神级杀人兵器睡于卧榻之畔, 谢茂可不想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一张一弛, 文武之道嘛。 衣飞石起身道谢,道:“我吃好了。”这就要走。 这就太不给面子了。衣飞石在谢茂跟前一向很恭顺,今天这样很反常。 谢茂也被淑太妃提亲的乱拳打懵了,暂时没心思琢磨衣飞石,叹气道:“好好,你去吧。待会儿舅舅让齐医官去朝闻殿给你送药、换药。” 衣飞石也知道自己走得太急,近乎无礼,可他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屈膝向谢茂着着实实磕了头,赔罪的意味很明确,没等谢茂叫免,他已磕完头起身走了。 “还愣着干什么呀?”谢茂轻踹了朱雨一脚,“好好伺候侯爷。” 衣飞石与朱雨一前一后走了,谢茂无力地歪在沙发上:“让黎顺来见我。” 本就没走远的黎顺很快进屋听差:“王爷吩咐。” 谢茂挥退了所有屋内服侍的宫人仆从,漫不经心地问:“你哥的人没说别的了?” 黎顺与羽林卫将军张姿是亲兄弟,一个从父姓,一个从母姓。这事儿也不是秘密。 不过,张姿与黎顺都是没来历的人,好似凭空就出现在了当时的东宫麾下。没人知道他们父母是谁,籍贯何处。——知道他俩是亲兄弟也没什么用处。 黎顺低头道:“没说。” 谢茂抿唇枯坐在沙发上,长眉微蹙。 淑太妃提亲这事儿做得很离谱,可谢茂并不认为淑太妃是个离谱的人。 除了偶尔有点恋爱脑之外,淑太妃几乎可以算是谢茂在这个时代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她向长公主府提亲,仅仅是为了谢茂那一句央求?谢茂不信。昨儿淑太妃还是一副“我儿要娶男人愁死人了”的态度,转头她就大张旗鼓托宗正义老王爷去提亲? 这态度专变得未免也太快了吧?谢茂觉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哥没说的那一部分。”思来想去,谢茂把这破事扔给了黎顺。 莫说他现在实在无人可用,就算有人,他被皇帝圈禁在信王府,能动的也只有黎顺这样的东宫旧臣。——差遣黎顺,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坦诚在皇帝眼皮底下。 我日你二大爷的,重生游戏不能存档好感度吗?劳资前几世刷了黎顺七八年,才把好感度刷满,现在重生回来又要重新刷!重、新、刷! 想起前世用顺手,现在却还是路人的那一大帮子忠臣义仆,谢茂就忍不住想骂娘。 真的就不能来个“本章节跳过”按钮,直接弹影响好感度的ABCD选项窗口吗? 黎顺呆了呆,试探地问:“那……属下再托外边的羽林卫兄弟问问?” 谢茂假装没听明白他的装傻,简单明确地建议道:“那也不必。你去问了,你哥不肯说,他们也不会告诉你。这样吧,我昨儿也逛了一圈,西边碧溪草庐有两株桃树,往南走大约二十、三十步吧?那儿墙矮,你从那边翻出去,把事儿弄明白了再回来。” 黎顺被他雷倒了。王爷!亲爷爷!您可是被圈禁着!居然要侍卫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谢茂吩咐完轻松愉快,一拍手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爷不着急。你回来时还去端两碗酸梅浆。侯爷爱喝。”我和小衣各一碗。昨儿我那碗都给小衣喝了。 黎顺被雷得外焦里嫩地走出寝宫,转身去找常清平商量。 “你说,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出去采买个东西不打紧,圣人①一向宠爱王爷,圈禁这事儿既然交给羽林卫办,就是没想真的把王爷圈住了。可,这……” 常清平今日不当值,惬意地在院子里喝茶,一手拿着个巴掌大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儿咂嘴。 ——谢茂被圈了,他的侍卫可爽了,余贤从安排好寝宫的护卫,其余大部分侍卫都不用轮班,全部养精蓄锐休假。反正有羽林卫在外边守着嘛,蚊子都飞不进来。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常清平翻个白眼,“你问圣人去呀。” 黎顺迟疑道:“可咱们现在是信王府的侍卫,……”卖信王,这样好吗? “王府墙挺高吧?” “一般。” “哦,就你跳得出去,余头儿跳不出去?”一王府几百个侍卫,偏选你去打听消息,凭什么?凭你功夫好?不就因为王爷知道你是皇帝的人,知道你会去皇帝跟前报信儿? “……懂了。” ※ 昨儿夜里信王府的各处大门才封上,今天就给侧门新砌的砖头全拆了。 原因无他,宗正义老王爷奉旨问话,梨馥长公主也跟着来了。——这两位都是皇室里举足重轻的人物,总不能让他们隔着墙和信王喊话,或是让他们弯腰从半人高的铁栏杆里钻进去吧? 羽林卫老老实实把侧门的砖头拆干净,赵从贵领着一大帮子宫人清扫地面,在地上铺好百两一尺的菱纹织毯,点头哈腰:“老王爷请,长公主请。……我们家千岁呵呵呵,来了来了。” 谢茂才换好能见人的常服,午后暑热,侧门又不常去,才走两步汗就湿了一背。 这时候拎了把扇子呼咻呼咻扇着,踢踢踏踏走来,上前笑呵呵地屈膝:“老皇叔来啦!” 义老王爷是文帝的兄弟,今年快八十岁了,难得眼不花耳不聋,身板还挺硬朗,这位看见谢茂就笑开了一张脸,“哎哟,这是咱们家十一,咱们家的千里驹……” 梨馥长公主在公主仪仗下静静地站着,见谢茂偏头看她,她微微一笑。 和谢茂记忆中的梨馥公主一样。她很端庄漂亮,出身贫寒却很沉稳,安静低调得没存在感。 ……不像穿越的。谢茂看着她有点尴尬,叫阿姊吧,淑太妃刚跟人提亲要娶人儿子,不叫阿姊叫公主吧,闹得好像他真想娶衣飞石似的……当然,谢茂是真想和衣飞石成亲。可成亲这事儿不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衣飞石明显不愿意啊。 谢茂含含糊糊地和长公主叙礼,迎义老王爷去了信王府主殿玉堂殿。 ——义老王爷奉旨来问话,当然得找个正经地方,让谢茂跪下老老实实地听训、回话。 义老王爷来问话是正事,梨馥长公主自然没有在座旁听的资格,途中她请谢茂停步,问道:“听说小儿飞石在千岁府上,可否劳烦千岁召他前来,借间屋子予妾,妾有话问他。” 文帝养女与文帝亲女到底有几分不同,梨馥长公主对谢茂非常客气,客气得近乎谦卑。 谢茂也没想太多,吩咐赵从贵:“你亲自服侍长公主去画楼殿,再差人去把侯爷请来。” 此时已是午后,在朝闻殿待了两个时辰的衣飞石很乖顺地回来,陪谢茂吃了饭,此刻正在谢茂的寝宫中午歇。他的寝宫衣飞石能去,梨馥长公主则绝不能去。——男女大防所在,他敢把梨馥长公主往自己寝宫带,不说衣尚予,只怕衣飞石都要立马把他打成猪头。 画楼殿就在玉堂殿西边,算是玉堂殿的廊殿,一向是谢茂待客所用。 安排得这么近,实在是因为谢茂觉得衣飞石今天的反应很反常……他觉得吧,衣飞石可能又要出幺蛾子。离得近些,安心些。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门、侧门、角门,悉数被砌砖封闭完成。 羽林卫将军张姿没有来。——他当然不会天天都来。羽林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卫队,张姿是皇帝最信任的武臣之一,伺候皇帝都来不及,哪有空天天来看谢茂? 不过,昨日邸报并宫外的消息,被张姿通过羽林卫传了进来。 “承恩侯夫人在长秋宫哭厥了过去,皇后娘娘没去见陛下。”黎顺交代宫里的消息。 谢茂昨日向张姿要邸报是假,实际上要的是京城内外的消息。张姿肯告诉他的,一定都是皇帝允许他知道的。 “哦。”谢茂翻着邸报,“陛下也没去见皇后?” 承恩侯夫人钱氏一直有点拎不清,这时候去杨皇后宫中哭诉,当然是为了逼杨皇后给儿子报仇。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仇暂时没法儿报。杨皇后不肯轻动,谢茂毫不意外。 “陛下一直在前朝。”你惹出来这么大一摊子破事,皇帝哪儿还有空逛后宫? 见衣飞石默默竖起耳朵听消息,谢茂将邸报放下,问道:“前儿夜里发生的事呢?有处置了吗?” “事极复杂,陛下钦点锦衣卫指挥使常青园督办此案,羽林卫、大理寺协理。卫戍军指挥使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都被夺职,听候处置。” 谢茂撇撇嘴,真是什么脏活儿都丢给锦衣卫干。他冲衣飞石点点头,表示已妥了。 “还有吗?青梅山有消息吗?”谢茂这是帮衣飞石打听的。 黎顺摇摇头,“梨馥长公主府有消息。” 衣尚予带着次子衣飞石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遥控战局,长子衣飞金则在襄州前线领兵。只有梨馥长公主马氏,一直带着不到五岁的双胞胎儿子,住在京城的长公主府。名义上是方便进宫探望淑娘娘,实际上这人质的意味非常浓厚。 梨馥长公主是个相当聪明低调的女人,她的府上会传出什么消息来? 黎顺看了谢茂一眼,慢吞吞地说:“其实,王爷,这也是……长信宫的消息。” 衣飞石碗里的燕窝粥已经很久没动了,谢茂瞪黎顺一眼:“卖什么关子?快说!” “太妃娘娘……请了宗正义老王爷做大媒,去长公主府给您提亲去了。” “噗——” 谢茂一口汤全喷了出来,难以置信地问,“提亲?我?” 黎顺瞅了衣飞石一眼,小声说:“这不是您昨儿嚷嚷要和清溪侯成亲的么?” 我那是漫天要价,等着我妈我哥就地还钱啊! 这二话不说直接打发人去提亲是怎么回事?我该说亲妈不愧是亲妈吗?! 谢茂觉得吧,他此次重生已然很是放飞自我了,可是,与他彪悍的亲娘相比,他依然还是个渣渣啊! 若不是目前在山间给文帝守陵,此地完全不可能养着伎人,他都敢呼喝舞乐来伺候一段儿了! 放飞自我的谢茂丝毫没感觉到屋内的低气压。 两个贴身伺候的内侍刚被传令杖毙,重生几次的谢茂当然知道那两个吃里扒外死有余辜,可是,目前在信王身边伺候的朱雨、银雷不知道啊。 407.乡村天王(16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此时此刻, 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 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 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 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 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 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 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 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 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 衣飞石还要推辞, 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 轻声道:“背上浃汗, 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 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 用力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 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 朱雨来换了毛巾, 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 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 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现在衣飞石想明白事儿了,知道躲着他了,他就把同宿的念头熄了。 不过,戏要做足。当着徐屈的面,谢茂故意拉着衣飞石胳膊不放,又是搂小腰,又是牵小手,口口声声叫外甥,要和外甥抵足而眠。吓得衣飞石磕磕巴巴地摇头,说:“殿下,卑职睡相不好,半夜要打拳……若、若是冒犯了殿下,那可太不好了……” 谢茂故作一副突然想起这少年武力值颇高的忌惮样,皱眉道:“是么?” 衣飞石不住点头:“正是正是!卑职晚上头睡枕头,白天起来就是脚睡枕头了。特别不好!” 谢茂方才遗憾地说:“那好吧,你今日暂且与徐将军挤一挤,明日孤让人在寝宫旁边收拾个厢房出来,你再搬过来……” 衣飞石瞥了他一眼,没说明日我领了小马儿就走了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脱身不易! ※ 银雷亲自安排徐屈与衣飞石在松风院住下,出门就遇见了轻衣简饰、偷偷过来的谢茂。 “殿下?”这么晚了您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仪仗都没带,这是……要干嘛? 谢茂轻嘘一声,从旁边的湖竹小径走进问水书斋。 当着银雷的面,谢茂将书橱角落里的几块镇纸挪动了数次,摆着满满当当厚重书籍的书橱竟从中翻开,露出一间密室。银雷顿时瞠目结舌。谢茂已提着一盏灯,顺着密室走了下去。 银雷犹豫了片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住了门口。 谢茂已顺着密室甬道,来到一面狭窄的夹墙之内。这是一个监听之所。 ——整个松风院正堂,都在监听范围之内。 若是此时的谢茂,当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混了好几世了,各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他着实也接触了不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见得多了,掌握的线索多了,总能吊打欺负小朋友。 此处只作监听只用,夹墙里并不透光,谢茂提着灯很放心地在里边寻找位置。 松风院的正堂和大部分堂院形制一样,都是上房五间,中间最宽敞气派的一间做待客厅,东次、西次、东梢、西梢,各有功能。或是做书房,或是做寝房。银雷将徐屈安置在这里,衣飞石非要跟着徐屈住,银雷就把书房内的憩室也收拾了出来。 谢茂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五间房里,找到徐屈与衣飞石所在的位置。 他其实不必亲自来听,甚至也不必交代任何人来听。——他已经知道衣飞石有些不妥了。 可是,他还是想来听一听。这是一种恋慕之下才会有的牵挂与好奇。他想知道衣飞石的一切,包括衣飞石年少时的狡黠。 很快,谢茂就听见了很清晰的说话声,是徐屈在和拨来伺候的宫人说话:“不要热水,洗澡伤阳气,老子不得天天洗!” 衣飞石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人唯唯诺诺退下。 这监听的夹墙是特制的,具体什么原理,谢茂也没有弄懂。总之,松风院内说话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夹墙之内,就似面对面,夹墙里的声音则很难外泄。前世谢茂曾命人在夹墙内放鞭炮,外边正堂也毫无所觉。 谢茂看不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就看着手里的灯,静静听着。 徐屈与衣飞石似是关系很亲昵,衣飞石称呼徐屈为老叔,徐屈就叫他小石头,二人讨论了一些前线战事的问题,又很家常地提起了梨馥长公主娇宠的衣家那对双胞胎,谢茂甚至都认为这二人今天不会说正事了,很突兀地,徐屈说:“那位恐好南风。” 一瞬间,谢茂都觉得呼吸有点紧了。 却听见衣飞石严肃、认真,甚至带了一点牺牲的口吻,说:“我知道。” “今夜就走。”徐屈压低声音,冷冷地提议。 谢茂毫不怀疑徐屈的决心。他要送衣飞石离开,不惜杀信王府侍卫,一路喋血。 然而,不出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否决了他的提议。 衣飞石说:“辕门初见时,我就知道了。” 辕门初见时,衣飞石就看出了谢茂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衣飞石常年在军中厮混,更不是没有交往的纨绔朋友,男男之间的事情,他或许比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见得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茂眼中的不同。——他仍是选择了接近谢茂。 衣飞石昨夜离去时曾对谢茂说,去去就回。此时却一夜未归。 谢茂看着他薄被冷枕归置得整整齐齐的卧榻,倚在门前,许久才笑了笑。昨夜给衣飞石信王府腰牌的时候,他就知道衣飞石大约不会再回来了。 不管是射杀守城校尉之事,还是那个疑似奸细的东篱先生,谢茂都已经替衣飞石收拾得干干净净。若此刻京中安稳,衣飞石大概也不介意多陪他几日,可是,杨皇后一死,京中顿显波谲云诡,衣飞石即刻抽身返回青梅山,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谢茂当然不会怪罪衣飞石失信,他对衣飞石表现出的心思本就不纯,二人萍水相逢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何况,衣飞石官卑职小仅凭父荫,在哪儿都说不上话,就算留在他身边也不过充当侍卫,——他也不缺一个侍卫。 因是夏日,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今日愈发寡淡,素衣玉饰,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谢茂饮了一盏薄粥,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凉薄猜忌,小气刻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心狠成这样。 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 ※ 奉安宫杨皇后梓宫之前,皇帝一场暴怒,昭示着中宫嫡子废了,皇二子谢沐也废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长子谢沣欣喜若狂,替杨皇后跪灵时越发虔诚悲痛。 ——皇帝说了,没有琰儿(嫡子),还有长子。 只要谢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来,储君的位置,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沣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双眼红肿,一边努力地想,怎么才能让谢琰永远出不来呢?五弟那个暴脾气,只须有司官员羞辱两句,他就会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边哭着嫡母,一边盘算着如何弄死嫡母的亲子,半点儿不觉得心惊。 人死如灯灭,活着怕她,死了?倒是叫她从梓宫里爬出来呀! ※ 谢茂是臣弟,在灵前初祭之后,不再守在奉安宫,而是去了长信宫。 他去探望听闻皇后急病薨逝,惊恸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为淑太妃生病只是托词借口,不想去奉安宫为杨皇后致祭——身为太妃,说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后为天下母,皇后去世,天下缟素,太妃也不能免礼。 哪晓得才走进长信宫就闻见浓重的药味,淑太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谢茂上前施礼,关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这是?” 大宫女取软枕垫在淑太妃身后,将她扶起,挥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太监之后,亲自守在帐前,示意淑太妃可以与信王放心说话。 淑太妃满脸病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要小心啊。” 谢茂被她一句话提点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谁?杨皇后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淑太妃,和记忆一样,淑太妃总是娇柔无依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丈夫儿子无人庇护就活不下去,可谢茂知道,不一样了! 她的娇柔,她的卑怯,她菟丝花一般的弱质,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钱氏至长秋宫中诬指我与皇帝有染,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轻声说。 果然是为了那个秘密。 谢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这个秘密害得死无全尸。 曾经他不理解,杨皇后一手抚养他长大,他也对杨皇后感恩戴德、对谢琰用命维护,为何杨皇后母子将他恨入骨髓?他亲手扶了谢琰登上皇位,谢琰却说奉母后遗命,将你五马分尸,将你母淑太妃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他问为什么?谢琰只说,问你妈。 然后,谢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问淑太妃,你和杨皇后什么仇什么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谢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恶气。结果不用他弄,杨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谢琰,谢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终干掉了皇三子谢深,登上了皇位。 那时候谢琰早死了好几年了,大仇得报的谢茂都忘了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而去,把谢茂雷了个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罢了,刚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干嘛?没见过庶母给儿子殉葬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谢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时,谢茂就认认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与他娘之间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意料,这两位还真有一腿!连谢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两次都心甘情愿写了那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啊。 在此之前,谢茂对皇帝、淑太妃都称不上多真情实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为妾不贞,为臣不忠,为母不慈(谢茂是否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谢茂登基前自缢,害谢茂坐朝初期被骂得位不正,所以连亲妈都容不下他,被骂出翔),一心一意只爱自己的奸夫,不惜为奸夫殉死,简直……没法形容这么个货! 要不是亲妈,谢茂都想一碗鸩酒直接把她弄死。 现在,谢茂觉得,他所有“以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个在皇帝驾崩之后,悄无声息自缢而死的“恋爱脑”,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与皇帝之间,也许,也根本就不是谢茂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琼瑶剧本! 淑太妃分明对皇帝忌惮至极,她由始至终都戒备着皇帝。 若非这一世谢茂突然放飞了自我行事刚烈果断,淑太妃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伪装着失去了爱情就无法苟活的模样,根本不会露出这一丝獠牙。 她柔弱,是为了保护儿子,她刚强,仍是为了保护儿子。若谢茂仍是从前那样对谁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儿子一世长安,若谢茂像今日这样会杀人会借势了,她就……扶儿子位登九五。 408.乡村天王(16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这老阉奴行事谨慎从来都不瞎咋呼, 倘若没有要紧的事, 他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往殿内摸。 谢茂想起赵从贵是跟在梨馥长公主跟前的, 而梨馥长公主正在和衣飞石会面……小衣真出幺蛾子了?谢茂一边佩服衣飞石搞事的能力,一边扣扣索索地仰头:“老皇叔,问完没?侄儿腿要废了。” 义老王爷看着他膝盖下垫着的厚实拜垫,一时无语。 谢茂使个眼色,朱雨忙带着侍人上前,服侍义老王爷落座饮茶。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 随后,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 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 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宠得过分,比长子还看重几分,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 见着紧闭的殿门, 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 他立于殿门之外, 深吸数息, 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 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 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子要孝,母不慈,子一样得孝。否则,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 “拜见殿下。”衣飞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信王的“愤怒”,他只能愈加恭敬地施礼叩拜。 “这是怎么了?”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肿起的脸颊,心痛得想杀人。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没混得这么惨,他的衣大将军总有办法整得敌手哭爹喊娘,谁还能欺负他的衣大将军?“长公主尊驾亲临孤这圣命圈禁之地,就为了打儿子出气?小衣呀,你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震怒?” 皇帝将信王圈禁,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奉圣命就不能与信王交谈,何况是往信王府拜访?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宠爱信王,圈禁这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皇帝暗示在先,梨馥长公主跟着义老王爷混进门,负责守卫的羽林卫也没吭气。——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真追究起来,梨馥长公主未得圣命就闯进信王府,总有个私下串联的罪名在。 当然,作为衣尚予的亲老婆,皇帝肯定不会得罪梨馥长公主,谢茂这威胁毫无杀伤力。他就是气急了要训马氏两句。不训这口气怎么下得去? 让谢茂意外的是,他觉得皇室根本惹不起衣尚予的心尖子,梨馥长公主却似深怕得罪了他,上前再三施礼告罪,客气地说:“是妾莽撞了。也不是与小儿置气,他要嫁入信王府,妾替他拢拢规矩,教他日后仔细服侍夫主,莫犯忌讳。” 谢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说我不会娶小衣?他如今觉得,把衣飞石“娶”回信王府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安排。至少监护权转到自己手里,什么爹啊妈啊,统统滚蛋!你一个郡公主就想揍一等王爵的正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可要是默认亲事……他侧目望向伏在地上没抬头的衣飞石,心中也很为难。 他这样胡搞瞎搞,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弄死了。衣飞石本该名留青史,先成了他这个短命王爷的王妃,史书上会怎么写? 终究还是一口气咽不下。谢茂嘿笑着往衣飞石身边一坐,看着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 好嘛,打小衣都累出汗了。辛苦你们了! “你看孤作甚?”谢茂突然对目不斜视的左嬷嬷发难。 左嬷嬷:……?我?我看你了?我在看地板! “长公主带来的仆妇可不怎么懂规矩。孤瞧着不对。最近圣京城中查出了陈朝探子,长公主还是仔细些好。唔,这样吧,看长公主娇滴滴一介女流也识不得利害。这两个看上去贼头贼脑的嬷嬷就交给孤,孤来帮长公主查问。” 谢茂懒得找茬,干脆现编一个,欺负了小衣还想全身而退?不打你是因为你是小衣亲妈! 没等长公主反应,谢茂就狠摔了腰间玉珏,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守在殿外的侍卫闻声潮水般涌入,带头的正是常清平。谢茂怒道:“拿下!给孤好好问清楚,是不是外朝奸细!” 谢茂发怒时双眸逼视着长公主,常清平会错了意,带人上前欲拿长公主。 一直强撑着微笑端庄的梨馥长公主终于多了一丝崩溃,然而,不等常清平碰到她,谢茂已怒吼道:“长眼睛没?孤让你捉两个老贱婢,你敢对长公主伸爪子?” 梨馥长公主被他吼得后退了一步。——骂的是侍卫,怒火却是冲着她去的。 两个嬷嬷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道:“奴婢伺候长公主几十年,绝不是奸细。殿下开恩,长公主,小姐……” 梨馥长公主张了张嘴,想替两个嬷嬷说情,看着谢茂那张充满了恶意的脸,竟不敢开口。 侍卫将两个嬷嬷拖出大殿,谢茂还在暴跳如雷:“先给孤砍了十根手指!掌嘴一百下!不,两百下!拿板子打!一颗牙齿也不准留!” 梨馥长公主抿着嘴微微颤抖着站在原地。她再是出身寒微,跟着丈夫在圣京顶级权贵圈里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见识还是有的。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心腹嬷嬷以莫须有的罪名拖出去肆意砍杀,这打的哪里是嬷嬷?分明就是打她! 谢茂也没有丝毫收敛住对她的恶意。他放狠话的时候,眼神总是盯着她,让她直接准确地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理由,他更想做的事,是把她的手指砍了,把她的牙齿掌得一颗不剩。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那个孽种祸胎!这是给那个孽种出头来了! 梨馥长公主对皇室有一种先天的胆怯与畏惧,哪怕她丈夫手握重兵,她依然对皇权战战兢兢。正如她仗着孝道就能理直气壮地折磨衣飞石,她对皇权的敬畏也早已刻入骨髓。 她不敢记恨谢茂,她甚至不认为谢茂有错。错的都是那个孽种!梨馥长公主阴阴盯着衣飞石。 在座三位同时喷了,淑太妃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指着他:“你,你还逛青楼?” 谢茂心虚地说:“啊?不是为这事儿召我?”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跪倒,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皇兄,皇嫂,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皇兄,我就要小衣,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她哎呀一声,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然而,自皇帝登基,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后都绝了,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这是传宗接代的事儿吗?!皇帝拎着谢茂进了内室,令太监守住门口,啪地拍了谢茂脑袋一下,低声问道:“你老实跟朕说,昨夜圣安门是怎么回事?” 皇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衣尚予是否真的和陈朝探子有勾结。 谢茂也不装傻了,一句话点明:“小衣说,昨儿您下口谕,传衣大将军进宫。” “朕不曾下这道口谕。”皇帝即刻否认。 “他家也知道这‘口谕’蹊跷,衣大将军没轻动,就让小衣带人进京听命。进京时天黑城门关了,他叫门,守城那校尉二话不说拿箭射他。”谢茂轻嗤一声,“还好来的是小衣,皇兄细想,若来的是衣大将军,叫门先挨一顿箭雨,这事儿怎么收场?” 皇帝沉吟不语。 谢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稳不张,不带一丝烟火气,心中暗暗不屑。 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惯了心机,习惯了猜疑,面上粉饰得光风霁月,其实胸襟气度都显得小了。似衣尚予这样平定天下的绝世悍将,皇帝驾驭不了。他只能囿于朝堂之间,玩些猜疑制衡的把戏。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测,谢茂却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经慌了,他还没做好对付衣尚予的准备,却有人想要挑起他与衣尚予的纷争,他既害怕惊动了衣尚予,又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乱了他的布局。 如谢茂所料,皇帝不会彻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会让勾结陈朝的罪名现在就落在衣家人的头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后,再来翻今天的旧账,倒是皇帝做得出来的事。 “小衣是个耐不住事的暴脾气,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谢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陈朝探子往圣安门跑,可把他吓坏了,本来不肯与我睡的,我说帮他向皇兄求情,不问他杀人之罪,他就答应与我睡了。”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 他哄衣飞石说,他能指证被杀的守城校尉与陈朝勾结,他能指证个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过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边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后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个,消息都会迅速传回三大巨头耳中。栽赃陷害这种技术活儿,皇帝才是熟练工。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飞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么意义? 皇帝要杀衣尚予那是没商量的事。 所以,谢茂直接把一切都向皇帝坦诚了,怎么给衣飞石脱罪,就让皇帝去操作。 皇帝丝毫没怀疑谢茂的用心。谢茂傻白甜了十多年,皇帝对他没什么戒心。此时谢茂满脸痴笑自觉赚了个媳妇儿,皇帝则庆幸,幸亏幼弟觊觎衣家的小子,将这场可能的冲突鬼使神差地捂了下去。 ——他是能想法儿保全衣飞石。可保全衣飞石的理由呢?无缘无故对衣飞石无条件地保全,这件事办得太越线了,更类似于一句俗谚,无事献殷勤。 现在好了,谢茂看上了衣飞石,皇帝来办事,谢茂担名儿,皆大欢喜。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皇帝眉宇间松快了不少,沉声道:“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朕。前夜城外客栈废了杨家庶子的人,是不是你?” 谢茂将脸一撇,不耐烦地说:“是我怎么啦?他还敢来告状?” “放肆!”皇帝怒斥。 谢茂正色起身,向皇帝施礼,道:“皇兄,此事别有内情,恐怕嫂嫂伤心,还得请皇兄与我做一出戏。” ※ 皇帝往长信宫走了一趟,再回未央宫时,早朝也才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小朝会,皇帝在玉门殿听政,四品以上朝臣方才来站班,盖因昨夜京城又是大火又是冲击城门,相关衙门忙了一宿都没阖眼,这会儿几个主事的大臣也都在交头接耳,交换各自的消息。 承恩侯作为苦主,昨天就陪了一天,今天也跟着来了。他在玉门殿内还有个位置,承恩侯世子杨靖、庶子杨竎,则被安置在侧殿廊下,随时等候传见。 皇帝驾到,鼓乐齐鸣,站班太监宣礼之后,内阁与各部大臣一一上前回事。 谢茂跟着皇帝御辇一齐到未央宫,皇帝去玉门殿听政,他则直奔西侧殿。 杨靖正在廊下喝茶,他身边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块栗饼。——这是专供给玉门殿上朝议政的各位大臣们充饥之用。这还不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小太监们讨好杨皇后娘家弟弟,可不得殷勤伺候么? 玉门殿又不开火,撑死了有个茶房,专给皇帝提供茶水。连皇帝议政时饿了也是吃这种栗饼,这就是议政大臣们的顶级待遇了。 谢茂就看不上这一点儿。装的什么清贫逼!他当皇帝的时候,直接在太极殿烧火锅,吃得内阁几位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他治理天下吧?非得君君臣臣闹得一脸苦逼,这才算得上是君明臣贤?就图个名声好听?没劲。 见谢茂一路疾走而至,伺候在旁的小太监都纷纷磕头,杨靖也讶然起身:“十……”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袖中短匕出鞘,猛地捅进他心窝! “你——” 躺在榻上的杨竎挣扎起身,然而双腿无力站起,翻到在地。 在场的小太监都惊呆了,宫中奴婢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哪怕眼见信王杀人,也没人斗胆高声喧哗,最惊恐的小太监也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茂,再看紧紧插入杨靖心窝的匕首,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守在殿前的羽林卫听见了杨竎的吼声,即刻前来查看,见状冷汗瞬间就飙了出来! “王、王爷……”四五个羽林卫围上来,另有一人飞奔出去,找头儿报信去了! 杨靖此时还未断气,紧紧掐住谢茂的手,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信:“为……”他想问为什么,只说出一个字,就看见谢茂神色冷漠地抽手。 409.乡村天王(16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使个眼色, 朱雨忙带着侍人上前,服侍义老王爷落座饮茶。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 随后, 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 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 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 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 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宠得过分,比长子还看重几分,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 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见着紧闭的殿门, 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他立于殿门之外, 深吸数息, 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 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 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 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 子要孝, 母不慈, 子一样得孝。否则,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 “拜见殿下。”衣飞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信王的“愤怒”,他只能愈加恭敬地施礼叩拜。 “这是怎么了?”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肿起的脸颊,心痛得想杀人。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没混得这么惨,他的衣大将军总有办法整得敌手哭爹喊娘,谁还能欺负他的衣大将军?“长公主尊驾亲临孤这圣命圈禁之地,就为了打儿子出气?小衣呀,你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震怒?” 皇帝将信王圈禁,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奉圣命就不能与信王交谈,何况是往信王府拜访?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宠爱信王,圈禁这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皇帝暗示在先,梨馥长公主跟着义老王爷混进门,负责守卫的羽林卫也没吭气。——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真追究起来,梨馥长公主未得圣命就闯进信王府,总有个私下串联的罪名在。 当然,作为衣尚予的亲老婆,皇帝肯定不会得罪梨馥长公主,谢茂这威胁毫无杀伤力。他就是气急了要训马氏两句。不训这口气怎么下得去? 让谢茂意外的是,他觉得皇室根本惹不起衣尚予的心尖子,梨馥长公主却似深怕得罪了他,上前再三施礼告罪,客气地说:“是妾莽撞了。也不是与小儿置气,他要嫁入信王府,妾替他拢拢规矩,教他日后仔细服侍夫主,莫犯忌讳。” 谢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说我不会娶小衣?他如今觉得,把衣飞石“娶”回信王府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安排。至少监护权转到自己手里,什么爹啊妈啊,统统滚蛋!你一个郡公主就想揍一等王爵的正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可要是默认亲事……他侧目望向伏在地上没抬头的衣飞石,心中也很为难。 他这样胡搞瞎搞,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弄死了。衣飞石本该名留青史,先成了他这个短命王爷的王妃,史书上会怎么写? 终究还是一口气咽不下。谢茂嘿笑着往衣飞石身边一坐,看着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 好嘛,打小衣都累出汗了。辛苦你们了! “你看孤作甚?”谢茂突然对目不斜视的左嬷嬷发难。 左嬷嬷:……?我?我看你了?我在看地板! “长公主带来的仆妇可不怎么懂规矩。孤瞧着不对。最近圣京城中查出了陈朝探子,长公主还是仔细些好。唔,这样吧,看长公主娇滴滴一介女流也识不得利害。这两个看上去贼头贼脑的嬷嬷就交给孤,孤来帮长公主查问。” 谢茂懒得找茬,干脆现编一个,欺负了小衣还想全身而退?不打你是因为你是小衣亲妈! 没等长公主反应,谢茂就狠摔了腰间玉珏,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守在殿外的侍卫闻声潮水般涌入,带头的正是常清平。谢茂怒道:“拿下!给孤好好问清楚,是不是外朝奸细!” 谢茂发怒时双眸逼视着长公主,常清平会错了意,带人上前欲拿长公主。 一直强撑着微笑端庄的梨馥长公主终于多了一丝崩溃,然而,不等常清平碰到她,谢茂已怒吼道:“长眼睛没?孤让你捉两个老贱婢,你敢对长公主伸爪子?” 梨馥长公主被他吼得后退了一步。——骂的是侍卫,怒火却是冲着她去的。 两个嬷嬷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道:“奴婢伺候长公主几十年,绝不是奸细。殿下开恩,长公主,小姐……” 梨馥长公主张了张嘴,想替两个嬷嬷说情,看着谢茂那张充满了恶意的脸,竟不敢开口。 侍卫将两个嬷嬷拖出大殿,谢茂还在暴跳如雷:“先给孤砍了十根手指!掌嘴一百下!不,两百下!拿板子打!一颗牙齿也不准留!” 梨馥长公主抿着嘴微微颤抖着站在原地。她再是出身寒微,跟着丈夫在圣京顶级权贵圈里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见识还是有的。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心腹嬷嬷以莫须有的罪名拖出去肆意砍杀,这打的哪里是嬷嬷?分明就是打她! 谢茂也没有丝毫收敛住对她的恶意。他放狠话的时候,眼神总是盯着她,让她直接准确地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理由,他更想做的事,是把她的手指砍了,把她的牙齿掌得一颗不剩。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那个孽种祸胎!这是给那个孽种出头来了! 梨馥长公主对皇室有一种先天的胆怯与畏惧,哪怕她丈夫手握重兵,她依然对皇权战战兢兢。正如她仗着孝道就能理直气壮地折磨衣飞石,她对皇权的敬畏也早已刻入骨髓。 她不敢记恨谢茂,她甚至不认为谢茂有错。错的都是那个孽种!梨馥长公主阴阴盯着衣飞石。 “你是衣飞石。”谢茂故意想了一会儿,似是从记忆中翻出衣飞石的身份,“衣大将军家的二公子,三年前,你跟梨馥阿姊进宫,我们在淑娘娘宫中见过。”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就是当今皇帝生母,二十年前也死了,文帝再未立后,宫中以谢茂生母淑妃小林氏代摄六宫事。梨馥公主进宫请安,自然就是去当时淑妃的朝阳宫中拜见。文帝加恩笼络衣家,淑妃就把梨馥公主当真公主对待,常叫她带孩子进宫。 梨馥公主虽然经常进宫,却很少真的把儿子带上,所以,谢茂也很难得见到衣飞石。 ——什么三年前见过云云,谢茂其实半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他重生了三次,次次都是直接回到昨日,说是三年前的事情,加上三世重生度过的岁月,差不多都有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一百多年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谢茂会记得衣飞石,是因为他重生的三世里边,有两世都在登基后重用了衣飞石。 衣飞石是他的大将军。 衣飞石是他开疆拓土的利剑,御敌国门之外的中流砥柱。 ……也是他看了两辈子,馋了两辈子,种种顾虑之下,始终强忍着没下手的人。 此时衣飞石才十五岁,已经开始抽条长个儿,身上却没什么肉,穿着石青色役兵常服,束起箭袖,看着比他身侧的将官都小一号。曾经挂着刀疤的脸上也干干净净,隐带着一团稚气。大约是见了王爵略微紧张,他的脸微微发红地看着谢茂,好似屏着气,只要谢茂稍微露出一个不悦的表情,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和印象中冷峻威风的大将军不同,谢茂却仍是禁不住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少年版的小衣也好可爱!好想捏捏!想抱抱! “蒙殿下记挂,卑职衣飞石。”殿下还记得我!衣飞石一颗心差点跳出来。 谢茂伸手将他扶起,顺着这动作就把持了衣飞石的手臂,笑道:“当然记得。我今日来拜见衣大将军,正有一件大事要和衣大将军商量,小衣——”他叫得亲热,侧头与衣飞石目光碰触,是若有若无地暗示暧昧,“你随我一起吧。” 衣飞石正经未经人事的纯真少年,哪里经过这样明挑暗勾的手段,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稀里糊涂应了一声是,就这么让谢茂拉拉扯扯地进了辕门。 白虎堂前,得了消息的衣尚予已迎了出来,客气地拱手:“信王殿下千岁。” 衣尚予成名极早,在谢朝以军功封神二十年,其实今年也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和传闻中身高三丈、青面獠牙的形象不同,他个子不高,身材削瘦,在行辕坐纛时连戎装都没穿着,一身曲裾常服,唯有束起的箭袖昭示他武官身份,妥妥的儒将风度。 小衣长得像妈妈。谢茂看着衣尚予平淡素净的一张脸,觉得衣飞石和他真不像。 “今日临时起意来拜会大将军,唐突了,还请大将军莫见怪。” 谢茂上前叙礼。 他是身份尊贵,乃谢朝一等王爵,除了皇帝就他最大。 然而,大将军衣尚予纵横疆场二十年,单是封神的那场涟水之战就足以吹一辈子,何况还有后边的诸秋、画郡、长门关三大神战,说是谢朝的守护神也毫不过分。 所以,在衣尚予面前,谢茂这个拼爹拼妈拼大哥拼来的一等王爵也不能太嚣张。 问题是,他嘴里特别客气,表情也很敬重虔诚,就是说话时还拉着衣飞石不放。 旁边围观的众人都露出几分意外之色,信王怎么和二公子拉扯到一起去了?若不是感情极好,怎么会这样拉着手臂不放?——当着大将军的面都不放手! 衣尚予似是没看见他和次子的拉拉扯扯,笑道:“哪里敢。殿下里边请。” 410.乡村天王(16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 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 周琦也参加科考, 被皇帝钦点为状元, 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 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 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 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 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 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 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 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 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 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 谢茂也是励精图治, 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传外侍长卢真入内侍奉,内侍青风、紫电侍奉不力,杖毙。” 都重生了这么多次,谢茂也懒得多废话,忠的就用起来,奸的就杀掉咯。 反正和系统吵翻了,谢茂也懒得去找什么心甘情愿殉死之人,他打算随便过过日子。 好歹是个皇族对吧?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多少美男就能睡多少美男,混吃等死不成问题。老费劲去攻略什么人,累不累啊。反正他不想活也不想过关了,爱谁谁吧。 旁人的裤子扯了也就扯了,信王的裤子是不能乱扯的。这位可是一等王爵。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若是再动一下,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说:“你过来,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对此要求并无异议,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少年气血茂盛,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 谢茂憋着一股劲,想要抵抗少年衣飞石宽衣解带带来的冲击。 衣飞石动手撩起长发时,他甚至有一种心跳加剧的窒息感,简直比他穿越前第一次都激动。 然后,他看见衣飞石臀上的棍伤,顿时就心疼痿了。 “你爹是疯了?” 谢茂火热的心与身体都变得冰凉,他冷静地扣住衣飞石肩膀,几乎难以想象,伤成这样,这少年为何还能活蹦乱跳地上阵杀敌? 少年青涩健康充满柔韧活力的臀腿上糊满了鲜血,看着就没一寸好肉,触目惊心。 初见衣飞石时,谢茂就看出衣飞石有些不适,衣飞石也腼腆地说被父亲责罚过。这年月封建家长对儿女拥有生杀大权,惹毛了抽一顿板子真是家常便饭,谢茂也被文帝揍过,连皇帝做太子时也以长兄身份抽过谢茂。——真不是什么大事。 这时候谢茂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衣尚予揍衣飞石这一顿,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训诫。 这是往死里打吧? 他轻轻将手放在衣飞石不曾受伤的腰上,太靠近棍伤的地方根本不敢碰,指尖微微发凉。 重生好几次做惯了封建社会大家长的谢茂,对动不动对臣下子女仆婢施以体罚这事已经麻木了,他自己都能眼也不眨地吩咐出“杖毙”的刑罚。他被人打过,也下令打过无数人。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衣飞石身上的棍伤时,一种诅咒封建制度的怒火就窜了起来。 凭什么当爹的就能打儿子啊?凭什么当官的就能打属下啊?凭什么衣尚予就能打小衣啊! 打人犯法的好吗!衣尚予你这样虐待未成人年,孤要剥夺你的监护权! “小衣,小衣你怎么样了?你还能动吗?不不不,你别动了,孤让人抬个小榻来,你趴着别动,大夫马上就来了,……来,你扶着舅舅,乖……”谢茂声音冷静无比地哄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上浮着一层无法排遣的烦恼与心慌。 衣飞石很诧异地看着他,说:“……伤得不重。”真伤得厉害,他还能爬瓮城? 谢茂却固执地架住他的胳膊,将他全身重量都接了过去,分明二人都在入浴之前,加起来也就谢茂身上还有一条亵裤,可搂在一起偏偏没有任何尴尬与暧昧,只剩下谢茂几乎成为实质的震惊与心疼。 感觉到谢茂火热的目光瞬间化作小心翼翼地珍视,衣飞石心中涌起古怪的滋味,又很快被他镇压下去,解释道:“殿下,真的伤得不重,是我骑马进京磨了磨伤处,大约看上去吓人,其实父亲就罚了几下,动手的亲兵也有分寸,不会使力打我……” 谢茂觊觎他身体是真,对他的爱护也不是假的。衣飞石还年轻,面对谢茂对他的好,他无法无动于衷。 谢茂敷衍地应了几句好好好,转头就冲外边怒喊:“小榻抬进来没有?大夫呢!” 几个宫人被催得屁滚尿流,直接把谢茂寝宫中的美人榻扛了进来,被谢茂指着鼻子骂:“脑子被狗啃了?不会铺上几个软枕?侯爷受了伤,这么矮的榻他怎么上得去?” 刚刚还爬瓮城杀敌、策马狂奔的衣飞石:???????爬不上去?我? 宫人们飞奔着出去,飞奔着进来,给一尺高的美人榻上堆了七八只软枕。 谢茂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衣飞石,让他一手掌着堆到了半腰高的软枕,说:“你慢慢哦,慢慢趴上去……” 被伺候成残废的衣飞石满头黑线,到底还是不能在宫人面前下了谢茂的面子,只得扶着那夸张地软枕慢慢趴在美人榻上。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好像真的要废了的错觉…… 待衣飞石趴好之后,谢茂才一层一层地软枕抽出来,最终只留下一个软枕叫衣飞石趴着,蹲在榻前关怀地看着:“这样好不好?还是再给你垫一个?” 您不会是属婆婆的吧?衣飞石看着谢茂,脸颊莫名有点红,摇头道:“这样好。不垫了。” 谢茂才指挥宫人把衣飞石抬了出去,朱雨将信王府的值院御医请来,先看了伤,又诊了脉,说辞与衣飞石大同小异,无非是皮外伤,不过,衣飞石说不碍事,御医则仔仔细细的替他清理伤口裹上药,叮嘱好好卧床,定时吃汤药换裹药,否则邪祟入体,也是能致命的! 破伤风败血症种种要命的词语又在谢茂眼前滚了一遍,忙道:“清溪侯这几日就住在王府里了,齐医官每日煎好药送来,亲自给侯爷换药,务必要亲力亲为,保侯爷万无一失!” 御医无奈,只得领命去煎药了。——这种事找个药童办不行吗?杀鸡用牛刀! 一场暴雨下来,夏夜透出几丝寒意。 谢茂搬了个小墩子坐在美人榻前,拿热毛巾擦衣飞石的脸。澡没洗成,又是汗又是雨的,粘着怕是不舒服。他心疼体贴衣飞石,这会儿知道没伤筋动骨确实只是皮外伤之后,又有点想吃小豆腐了,这才拿了块毛巾慢慢地给衣飞石擦。 411.乡村天王(17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在外室陪着守了一天的龙幼株坐得腰都酸了, 陪侍这样闷头大睡、底下人规矩又重的客人,她还真不如陪个干完了赶紧完事儿的。想起屋子里的客人醒来了, 只怕还有一场闹腾,龙幼株不禁悲从中来——能不能让我也上床眯一会儿啊? 龙幼株正百无聊赖时, 床上的谢茂挠挠耳朵, 酣睡一日终于醒了过来。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 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 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 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 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 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 出门做客时, 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 主人坐什么位置, 客人坐什么位置, 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 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 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新增辅助功能,能够替宿主检测饮食安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一世,后悔几辈子!】 【本任务辅助系统不止能够帮助宿主检测饮食安全,还能预知目标人物的能力值与忠诚度,实在是宿主统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备之物……宿主,真的不来一发吗?】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烟妃儿才刚刚走到穿堂口,就看见十多个穿着卫戍军兵服的军爷打门而入,分列两边,中间急步走进来一个兵头儿,龇着烧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鸨儿呢?即刻出见!卫戍军清查匪类,都待在原地别动。——查完就走,没犯事儿的着什么急?” 正在二楼贵宾厢房的老鸨娇杏娘探头哎了一声,露出风韵犹存的娇艳脸庞:“来啦来啦!可别吓着奴家的客人们!” 娇杏娘匆匆忙忙下楼,楼下的打手头子黎叔、老龟头赞伯都跟了上来,扶持在她身后。 黎叔递来一张银票,娇杏娘趁着福身施礼的当口塞进兵头儿的怀里,满脸讨好:“军爷查什么匪类呀?奴家这开门做生意的,楼子里都是一帮子弱质女流,最是害怕歹人。军爷若有什么画影图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军爷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头儿对老鸨的上道非常满意,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他还带着十多个随从,也许还骑着马……” 他问一句,烟妃儿眼睛就睁大一点儿,一条一条合上去,不就是龙姑娘屋内的客人吗? 想起被逐出乐班的羞恼,烟妃儿心中恶性顿生,故意惊呼一声。 这时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鸨与卫戍军的兵头儿说话,她躲在穿堂口子上惊呼一声,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卫戍军立刻把她揪了出来,兵头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可是见过此人?” 老鸨不禁想戳死烟妃儿。 老桂坊内没有秘密。上午谢茂一行人骑着马四处打听胭脂楼,隔壁、对门的死对头,都知道卫戍军查问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楼里。她也从来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遮掩什么。 可是,这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盯着,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这个老鸨却不过律法情面无奈交出。 像烟妃儿这样一个惊吓就把客人卖了,你是客人,你不膈应? 烟妃儿受惊地点头:“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龙姑娘的屋里……” 兵头儿嘿然一笑,提起背后的腰刀,说:“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头儿,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带着几十个人都没讨到好处,咱们这才几个人呢?我看还是先围上,上禀兵尉叫增援来!”一个卫戍军小声嘀咕。 兵头儿深觉有理,又恐怕被谢茂跑了,于是点名道:“连宝,你去叫人!我带兄弟们围上!” ※ 龙幼株厢房内,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饱喝足的谢茂心情极好,离席窜进三个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宿主为何不考虑寻找女子为殉奴任务目标?根据本系统计算,选取女子作为任务目标,宿主的任务难度将降低一个等级。眼前这三位舞姬就是非常好的任务对象,建议宿主……】 【从劳资醒了你就在一直不停地哔哔,再哔哔,劳资一头磕下去!】 【宿主一头磕下去也不一定会死亡。就算宿主死亡,系统也会让宿主再次重生。建议宿主不要做这么幼稚又无谓的威胁,系统是为了……】 谢茂猛地往下一低头,系统瞬间就安静如鸡。 好久没放浪形骸享受歌舞的谢茂极其投入,罗衣姿风引,轻带任情摇。他多喝了两杯脸颊微红,跳累了就拎根筷子敲着酒碗儿,又开始唱情歌:“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余贤从上前一步,附耳请示:“卫戍军来人围上了。” 谢茂还在念彼狡童兮,闻言一笑,道:“可算是来了。” 412.乡村天王(17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想起赵从贵是跟在梨馥长公主跟前的, 而梨馥长公主正在和衣飞石会面……小衣真出幺蛾子了?谢茂一边佩服衣飞石搞事的能力,一边扣扣索索地仰头:“老皇叔, 问完没?侄儿腿要废了。” 义老王爷看着他膝盖下垫着的厚实拜垫,一时无语。 谢茂使个眼色, 朱雨忙带着侍人上前, 服侍义老王爷落座饮茶。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随后,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 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 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宠得过分, 比长子还看重几分, 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 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见着紧闭的殿门, 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 他立于殿门之外,深吸数息, 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 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 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 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 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子要孝,母不慈,子一样得孝。否则,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 “拜见殿下。”衣飞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信王的“愤怒”,他只能愈加恭敬地施礼叩拜。 “这是怎么了?”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肿起的脸颊,心痛得想杀人。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没混得这么惨,他的衣大将军总有办法整得敌手哭爹喊娘,谁还能欺负他的衣大将军?“长公主尊驾亲临孤这圣命圈禁之地,就为了打儿子出气?小衣呀,你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震怒?” 皇帝将信王圈禁,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奉圣命就不能与信王交谈,何况是往信王府拜访?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宠爱信王,圈禁这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皇帝暗示在先,梨馥长公主跟着义老王爷混进门,负责守卫的羽林卫也没吭气。——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真追究起来,梨馥长公主未得圣命就闯进信王府,总有个私下串联的罪名在。 当然,作为衣尚予的亲老婆,皇帝肯定不会得罪梨馥长公主,谢茂这威胁毫无杀伤力。他就是气急了要训马氏两句。不训这口气怎么下得去? 让谢茂意外的是,他觉得皇室根本惹不起衣尚予的心尖子,梨馥长公主却似深怕得罪了他,上前再三施礼告罪,客气地说:“是妾莽撞了。也不是与小儿置气,他要嫁入信王府,妾替他拢拢规矩,教他日后仔细服侍夫主,莫犯忌讳。” 谢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说我不会娶小衣?他如今觉得,把衣飞石“娶”回信王府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安排。至少监护权转到自己手里,什么爹啊妈啊,统统滚蛋!你一个郡公主就想揍一等王爵的正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可要是默认亲事……他侧目望向伏在地上没抬头的衣飞石,心中也很为难。 他这样胡搞瞎搞,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弄死了。衣飞石本该名留青史,先成了他这个短命王爷的王妃,史书上会怎么写? 终究还是一口气咽不下。谢茂嘿笑着往衣飞石身边一坐,看着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 好嘛,打小衣都累出汗了。辛苦你们了! “你看孤作甚?”谢茂突然对目不斜视的左嬷嬷发难。 左嬷嬷:……?我?我看你了?我在看地板! “长公主带来的仆妇可不怎么懂规矩。孤瞧着不对。最近圣京城中查出了陈朝探子,长公主还是仔细些好。唔,这样吧,看长公主娇滴滴一介女流也识不得利害。这两个看上去贼头贼脑的嬷嬷就交给孤,孤来帮长公主查问。” 谢茂懒得找茬,干脆现编一个,欺负了小衣还想全身而退?不打你是因为你是小衣亲妈! 没等长公主反应,谢茂就狠摔了腰间玉珏,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守在殿外的侍卫闻声潮水般涌入,带头的正是常清平。谢茂怒道:“拿下!给孤好好问清楚,是不是外朝奸细!” 谢茂发怒时双眸逼视着长公主,常清平会错了意,带人上前欲拿长公主。 一直强撑着微笑端庄的梨馥长公主终于多了一丝崩溃,然而,不等常清平碰到她,谢茂已怒吼道:“长眼睛没?孤让你捉两个老贱婢,你敢对长公主伸爪子?” 梨馥长公主被他吼得后退了一步。——骂的是侍卫,怒火却是冲着她去的。 两个嬷嬷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道:“奴婢伺候长公主几十年,绝不是奸细。殿下开恩,长公主,小姐……” 梨馥长公主张了张嘴,想替两个嬷嬷说情,看着谢茂那张充满了恶意的脸,竟不敢开口。 侍卫将两个嬷嬷拖出大殿,谢茂还在暴跳如雷:“先给孤砍了十根手指!掌嘴一百下!不,两百下!拿板子打!一颗牙齿也不准留!” 梨馥长公主抿着嘴微微颤抖着站在原地。她再是出身寒微,跟着丈夫在圣京顶级权贵圈里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见识还是有的。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心腹嬷嬷以莫须有的罪名拖出去肆意砍杀,这打的哪里是嬷嬷?分明就是打她! 谢茂也没有丝毫收敛住对她的恶意。他放狠话的时候,眼神总是盯着她,让她直接准确地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理由,他更想做的事,是把她的手指砍了,把她的牙齿掌得一颗不剩。 413.乡村天王(17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杨靖带人杀到小客栈时, 天刚蒙蒙亮。 四下一打听,镇上临街居住的百姓纷纷指点凶徒的去向:“往西边走了!” “就龙首山那方向。半夜清脆的马蹄声,可嚣张!” “什么?打伤了咱们京城的贵人?莫不是外族的暗探吧?” “我看就是陈朝的探子!个个獐头鼠目……” 西边, 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 因其山势宛如游龙, 山峰一如龙首, 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 往南驱行,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他害怕的是,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 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至少, 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 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 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 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 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 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 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正摇着扇子路过,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赵仲维也皱眉,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杨靖大喜过望,道:“先生教我!” “四公子所携家奴也是府上一等一的好手,四十余人却被对方十余人尽数撂倒,可见对方本就不是寻常身份。对方又微服潜行,不露身份,战战兢兢见不得光。——依世子看,这位会是什么身份?”赵仲维问。 杨靖总算比杨竎聪明一些,道:“我已想过此事。然而,京中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敢带人和我家过不去?”皇帝刚刚登基,杨家有从龙之功,杨皇后更是位正中宫极其体面。别说权臣世家,就算是宗室皇孙都不敢轻易得罪杨家。 至于信王谢茂嘛,年纪倒是合得上,然而杨靖根本没考虑过他。 毕竟刚穿越第一世的谢茂是个傻白甜,平生就不会搞事情,和谁家的关系都是棒棒哒。 “世家不敢,宗室不为,就剩下两个可能。”赵仲维掰着手指分析,“要么是军中宿将的子侄辈,在下听说,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年纪与四公子所描述的少年相差不多,若他带在身边的亲兵,必然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 杨靖深觉有理,这就更能说明那伙人为何要往青梅山逃窜了! 赵仲维嘴角勾起一丝阴测测的寒意,低声道:“另一种可能嘛……许兄,你可曾记得,咸宁十四年秋,洪楼饮宴之事?” 许天德心中暗骂你个狗东西搞事情,面上却故作恍悟:“赵兄可是说……” 杨靖已听懂了,猛地一拍桌面,道:“我知道了!赵先生是说那年陈朝庆襄侯微服潜入圣京,以琴、棋、书、画、诗、酒六门绝技力压圣京学子,从容脱身之后,寄国书嘲讽我朝学风一事?” 西北陈朝有一位未及弱冠就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姓林名若虚,年少承爵则是庆襄侯。倒霉的是,两朝交战,这位庆襄侯的封地庆襄县被衣尚予打下来了,失去封地的庆襄侯气得在家骂娘。打仗他不行,干脆收拾好包袱,白身潜入谢朝圣京,用一身才华把圣京学子狠狠嘲讽了一番,扬长而去。 当时谢朝名儒宿老还很高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良才美玉,好几位老大人都刻意差家人去打听这陌生少年的住处籍贯,想要收归门墙,授以衣钵。直到次年陈朝国书递来,啪啪啪把谢朝儒门书林脸打肿了,谢朝儒林才知道对方是敌国侯爷,专门来开嘲讽的。 这件事发生在文帝时期,文帝胸怀宽广,并未怪罪谢朝儒门学子,甚至还亲自前往国子监对学子们勉励一番。 唯一倒霉的,是京城的五城兵马司。皇帝就问了,敌国侯爷进京,还带着精兵护卫,你们居然一无所觉,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当时的五城兵马司仅有四位指挥使,被文帝砍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削职回家再不叙用。 “对!当日陈朝能派侯爷潜入圣京,如今怎么就不能再派探子来?” “昨天我兄因故出城,与陈朝探子在小客栈中偶遇,被对方斩杀灭口不果。这伙子外朝探子仓惶逃离。逃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只一口咬定是外朝探子。待陛下一查,这伙人最终去了大将军行辕,不管衣尚予说什么,皇帝也不信他。” 杨靖兴奋得搓手,不住向赵仲维道谢:“赵先生,您可真是玩弄心术的祖宗!” 如果昨夜在城门外多管闲事的人真是衣飞石,承恩侯府玩弄的心术大抵就成了。 无论衣尚予如何自辩,只要杨竎一口咬定对方是外族探子,皇帝都会猜疑衣尚予是否与陈朝勾结。哪怕衣尚予带出容庆这个人证,指证杨靖在华林县犯下的案子,皇帝也只会把这一切都认为是衣尚予对承恩侯府的报复。杨靖可以轻松脱身。 坏就坏在,昨夜废了杨竎的人不是衣飞石,也不是圣京中任何一位世家权贵宗室子弟。 若是衣飞石,则衣尚予无法自辩。若是普通世家权贵宗室子弟,遇见皇后娘家与大将军府这样的顶级势力互掐,也只会把所有事都闷在心底,有多远躲多远。 可是,昨晚犯事的是谢茂。重生以后什么都不在乎、立志搞事情的谢茂。 悲剧的杨靖丝毫不知道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坑,他对赵仲维千恩万谢,随后就兴冲冲地去找杨竎“对口供”去了。 “许兄,喝一杯?”赵仲维笑眯眯地邀请。 许天德一边叹气,一边跟赵仲维出门喝酒。 二人来到常去的藕香食肆,大清早地灶上没火,要了两个凉碟子,半壶稠酒,许天德摇头说:“赵兄啊赵兄,你这是坑不死世子不肯罢休啊。那紫妮儿本就是世子的丫鬟,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 赵仲维脸色一寞,推了推盏:“喝酒,喝酒。” 半壶稠酒下肚,许天德迷迷糊糊地说:“嘿,今儿怎么这么容易上头……”昏了过去。 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幼娘掀帘而入,利索地解下腰间绦绳缠在许天德脖子上,使力收紧,昏睡中的许天德被惊醒,意图挣扎,幼娘的一双手却如铁铸,生生将他勒死。死后失禁的臭气漫溢而出,幼娘一边裹住许天德的尸体,一边打开包间里竹篱遮掩的隐秘通道,将许天德扔了进去。 “这傻子,居然还真以为你是为了个丫鬟记恨世子的痴情种子。”幼娘不禁好笑。 “书呢?”赵仲维问。 幼娘将一本毫不起眼的游记递来,问:“怎么今日要杀人?头儿你做什么了?” “此事你不必问。守好酒肆传递消息就是。尸体务必清理干净,我得给他造成外族暗桩离间计成从容出逃的假相。”赵仲维翻开游记看了一遍,这本书没什么稀奇,不过,谢、陈二朝对交战地的称呼各不相同。如庆襄侯的封地,在陈朝就叫庆襄县,在谢朝则被称为新庆县。 这本游记的地名就完全遵循了陈朝的称制,在谢朝是不可能售卖的。只能从陈朝带来。 陈朝确实派了很多间谍暗探在圣京活动,赵仲维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赵仲维一手策划了承恩侯府与大将军府这两大顶级势力的碰撞,他还顺手离间了皇帝与大将军府。——他还不想走,所以,他需要一个替罪羊。许天德就是最好的人选。 一个时辰之后。 杨靖抬着杨竎进了皇宫,急报:事关敌国探子,有要事上禀陛下! 未央宫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风急火燎、气氛凝重。承恩侯府是折了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又非嫡出,算不得皇帝正儿八经的小舅子。皇帝年纪不小了,熬了这么久才登上皇位,尤其注意养生,——这要是才当两年皇帝就崩了,真划不来啊。 所以,杨靖求见时,皇帝正在太极殿里一边喝茶,一边和诸大臣聊政事。 在一班大臣中间,承恩侯也有一个座儿,不过,他坐得比较远。承恩侯府的事不算小,可皇帝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先处理。国事家事孰重?老婆娘家的事当然先等一等啦。 “这小子……”皇帝放下茶盏揉揉额头,换了个舒展的姿势,“好啦,说了一上午了,咱们也都歇一歇。去把承恩侯世子叫进来,朕倒要听听,是怎么个要事、急禀法儿?” 杨靖进来时,两个宫奴把几乎无法走路的杨竎也架了进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正困惑杨靖这是玩什么花样,杨靖已噗地跪下,急道:“陛下!昨夜在城外打伤我四哥的恶徒,只怕是陈朝精兵密探!” 陈朝,精兵密探。 这六个字从杨靖口中砸下,霎时间满堂寂静。 坐在一旁的承恩侯杨上清简直都惊呆了,他真恨不得打死杨靖,心中咆哮着怒问:你个坑爹的混账东西啊,知道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谁吗?你表舅钱彬啊!敢说昨晚在城外的凶徒是陈朝探子,你这是要把你表舅坑死? ※ 与此同时,老桂坊,胭脂楼。 赵从贵在厢房内点香去秽,朱雨利索地拆换被褥,谢茂施施然舀了几瓢水洗去满身风尘,对着屏风外懵逼的粉裙妓|女说:“如今不必你伺候。爷先睡个觉。” 昨天早晨折腾到现在,来去奔波百多里,马都累得跑不动了,何况是人? 衣尚予问谢茂有何打算,谢茂说要回京城。 他确实回京城了,不过,他一没有去找皇帝投案自首,二没有找淑太妃商量对策,依然是微服白身悄悄进京,一溜烟就窜进了风月馥郁的老桂坊。大白天的,老桂坊还没彻底醒来,兴冲冲跑来嫖妓的信王也不在乎,拿钱砸开了胭脂楼的大门,咱先睡觉。 灭国之后被发卖在青楼卖身的龙幼株迎来送往已有近五年,第一次遇见谢茂这样的主儿。 她愣愣地看着厢房里的一切都被换了个遍,那俊秀潇洒的少年郎就埋头扎进了自己的绣床,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这是闹哪样? ※ 青梅山。 衣尚予先收到了徐屈递来的信儿,信中说,谢茂对小石头心怀不轨? ——心怀不轨到把小石头丢在山里,自己跑去城外找个大|麻烦?衣尚予很信任徐屈,可他也觉得这其中或许别有内情。至少,信王是不太像真的对儿子有什么心思的样子。 未时初,宫中传来皇帝口谕,请衣大将军进宫。 ※ 未央宫。 羽林卫将军低声回禀:“陛下,承恩侯府四公子身上的伤处……不似陈朝手段。” 皇帝还有心思笑:“这也看得出来?” 羽林卫将军无奈地说:“是否陈朝手笔不好肯定,可陛下……这像是咱们的人干的。” 皇帝就不笑了。如今的羽林卫将军是皇帝在东宫时的私兵首领,最是心腹,他若说“咱们的人”,那就肯定是东宫时期用过的心腹老人,而不是登基之后朝廷选官来的臣工。 想想杨靖描述那外族探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再有羽林卫将军所说的“自己人”,皇帝哪里还笑得出来?京中十五、六岁又能带着高手出行的少年不少,他两个儿子年纪也差不多。可是,能用得上他在东宫时的心腹旧人的,只有幼弟谢茂一个。 “立刻去找!叫信王马上来见朕!” 谢茂没忘了交代留在胭脂楼的赵从贵:“进宫去找淑娘娘。别忘了给我把龙姑娘赎了。” 赵从贵愁得头发都白了:“您这要治杨家也不必亲涉险境……” 谢茂不禁笑道:“这可是京城。” 他敢让侍卫们尽数缴械受制,就是因为这里是谢朝的京城,是他谢家的天下。 底下捉人的小喽啰不认识信王,进了五城兵马司升堂提审,堂上坐着的可是正经的五品京官,难道还敢不认识他这位文帝、当今都甚是宠爱的一等王爵?又有哪一家敢冒着九族尽诛的风险拿他的命开玩笑? 赵从贵还是胆战心惊,又自知劝不得这位脾气突然变大的殿下,心中不禁嘀咕:唉,往日殿下还肯听青风嘟囔两句,如今那孩子被殿下杖毙了,可去哪儿给殿下找一个心尖子来戳? ——那位殿下亲口|交代要赎买的龙姑娘?赵从贵若有所思。 ※ 信王府一行人被卫戍军好几十口子押送着,一路浩浩荡荡地往西城兵马司推进。 这动静闹得太大,各路围观群众奔走相告,各种谣言就像是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圣京城。 有说是江洋大盗落网的;有说是小白脸骗婚豪门小姐、婚后又逛青楼被妻子整治下狱的;还有人记得咸宁十四年的旧事,高喊这就是当年陈朝的风流才子庆襄侯又来圣京会风尘知己,失风被捕了!…… 各种传言俱是离题千里,就没一种靠谱。 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这会儿正在暴跳如雷:“承恩侯府是你亲老子还是怎么的?他杨靖差人送封信来,脸都没露一个,你就上赶着给他卖命呐?你要坑死你亲老子?” 说着就是狠狠一鞭子,抽在了……地板上。 唬得跪在地上的钱元宝一个哆嗦,哭着认错:“阿爹我知错了,求阿爹息怒!” 钱彬生了八个女儿才挣出钱元宝这么一个独苗,气得半死也舍不得真动一根手指,门外看守书房、互相监看西城兵马司签押的两个书吏已被杖毙,他捏着鞭子吓唬了一回,见儿子哭得可怜,又忍不住哄:“你那杨表哥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不同他玩儿了!” 娘的,什么玩意儿!明知道打断杨竎腿的那伙人去了青梅山,杨靖他自己跑宫里去皇帝跟前给衣大将军上眼药,反手就写信哄自己儿子帮他这“表哥”吵吵嚷嚷地搜遍京城。 ——这是找人吗?搞事呢这是! 大热的天,钱彬气出一身的臭汗。 他才刚从宫里回来,他那狗外甥一口咬定打断杨竎双腿的是陈朝探子,皇帝翻脸就把他弄进宫里一顿削,末了,又命他带人,即刻调查昨夜小客栈杨竎受伤一案。 受伤一案。 这个词用得颇堪玩味。 不是陈朝探子行凶,也不是承恩侯之子遇劫,而是受伤。 被人打杀了会受伤,不小心自己摔了磕了也是受伤。 将这个案子定义为“承恩侯之子受伤”,里边代表的意思就多了去了。 钱彬觉得皇帝态度有些暧昧,正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呢,才回兵马司衙门,就听说他儿子钱元宝冒他的命令,传令西城兵马司下辖的卫戍军满京城地搜城捉人去了。 这年月衙内们狐假虎威,私下动用亲爹的属役干点儿欺男霸女的勾当,只要没撞上硬茬子,谁也不会真的计较。钱元宝是个乖孩子,不是在家读书陪娘亲姐姐们,就是在书苑服侍夫子修书,是京中不少勋贵少年们眼底的“别人家孩子”,名声好得很。 所以,杨靖差随从带了一封信,涕泪恳求钱元宝帮忙,他想着两家都是亲戚,杨靖那可是自己嫡亲姑母所出的表哥,于是就帮了这个“小忙”。 谁都没想过,一向乖巧不闹事的钱九爷,竟然敢冒用亲爹钧令,擅自调兵搜城! ——他就很顺利地成功了。 幕僚白行客匆匆进来:“司尊……” 钱彬收起鞭子,忙问道:“人都撤回来了吗?”他回府就立刻命令撤回所有卫戍军了。 414.乡村天王(17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此时此刻, 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 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 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 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 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 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 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 衣飞石还要推辞,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 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 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声, 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 朱雨来换了毛巾, 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 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 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现在衣飞石想明白事儿了,知道躲着他了,他就把同宿的念头熄了。 不过,戏要做足。当着徐屈的面,谢茂故意拉着衣飞石胳膊不放,又是搂小腰,又是牵小手,口口声声叫外甥,要和外甥抵足而眠。吓得衣飞石磕磕巴巴地摇头,说:“殿下,卑职睡相不好,半夜要打拳……若、若是冒犯了殿下,那可太不好了……” 谢茂故作一副突然想起这少年武力值颇高的忌惮样,皱眉道:“是么?” 衣飞石不住点头:“正是正是!卑职晚上头睡枕头,白天起来就是脚睡枕头了。特别不好!” 谢茂方才遗憾地说:“那好吧,你今日暂且与徐将军挤一挤,明日孤让人在寝宫旁边收拾个厢房出来,你再搬过来……” 衣飞石瞥了他一眼,没说明日我领了小马儿就走了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脱身不易! ※ 银雷亲自安排徐屈与衣飞石在松风院住下,出门就遇见了轻衣简饰、偷偷过来的谢茂。 “殿下?”这么晚了您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仪仗都没带,这是……要干嘛? 谢茂轻嘘一声,从旁边的湖竹小径走进问水书斋。 当着银雷的面,谢茂将书橱角落里的几块镇纸挪动了数次,摆着满满当当厚重书籍的书橱竟从中翻开,露出一间密室。银雷顿时瞠目结舌。谢茂已提着一盏灯,顺着密室走了下去。 银雷犹豫了片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住了门口。 谢茂已顺着密室甬道,来到一面狭窄的夹墙之内。这是一个监听之所。 ——整个松风院正堂,都在监听范围之内。 若是此时的谢茂,当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混了好几世了,各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他着实也接触了不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见得多了,掌握的线索多了,总能吊打欺负小朋友。 此处只作监听只用,夹墙里并不透光,谢茂提着灯很放心地在里边寻找位置。 松风院的正堂和大部分堂院形制一样,都是上房五间,中间最宽敞气派的一间做待客厅,东次、西次、东梢、西梢,各有功能。或是做书房,或是做寝房。银雷将徐屈安置在这里,衣飞石非要跟着徐屈住,银雷就把书房内的憩室也收拾了出来。 谢茂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五间房里,找到徐屈与衣飞石所在的位置。 他其实不必亲自来听,甚至也不必交代任何人来听。——他已经知道衣飞石有些不妥了。 可是,他还是想来听一听。这是一种恋慕之下才会有的牵挂与好奇。他想知道衣飞石的一切,包括衣飞石年少时的狡黠。 很快,谢茂就听见了很清晰的说话声,是徐屈在和拨来伺候的宫人说话:“不要热水,洗澡伤阳气,老子不得天天洗!” 衣飞石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人唯唯诺诺退下。 这监听的夹墙是特制的,具体什么原理,谢茂也没有弄懂。总之,松风院内说话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夹墙之内,就似面对面,夹墙里的声音则很难外泄。前世谢茂曾命人在夹墙内放鞭炮,外边正堂也毫无所觉。 谢茂看不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就看着手里的灯,静静听着。 徐屈与衣飞石似是关系很亲昵,衣飞石称呼徐屈为老叔,徐屈就叫他小石头,二人讨论了一些前线战事的问题,又很家常地提起了梨馥长公主娇宠的衣家那对双胞胎,谢茂甚至都认为这二人今天不会说正事了,很突兀地,徐屈说:“那位恐好南风。” 一瞬间,谢茂都觉得呼吸有点紧了。 却听见衣飞石严肃、认真,甚至带了一点牺牲的口吻,说:“我知道。” “今夜就走。”徐屈压低声音,冷冷地提议。 谢茂毫不怀疑徐屈的决心。他要送衣飞石离开,不惜杀信王府侍卫,一路喋血。 然而,不出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否决了他的提议。 衣飞石说:“辕门初见时,我就知道了。” 辕门初见时,衣飞石就看出了谢茂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衣飞石常年在军中厮混,更不是没有交往的纨绔朋友,男男之间的事情,他或许比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见得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茂眼中的不同。——他仍是选择了接近谢茂。 一句话说完,谢茂奇异地发现衣飞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会吧?梨馥长公主这么没谱?彪悍到愿意送儿子出嫁? 谢茂心中涌起怪怪的感觉,莫非,梨馥长公主也是个穿越货?还是……脑残的那一种? 他努力回忆了几世的细节,印象中的梨馥长公主是真的特别低调,低调到他都没什么印象……依稀是在淑妃的朝阳宫见过,她盛装之下一张端庄秀致的俏脸,总是客气温和地微笑着,轻易不说话。 挥去心中诡异的感觉,谢茂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吃饭。唔,圈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小衣平日都有些什么消遣?舅舅给你弄来玩儿。” 衣飞石从命提起筷子,答道:“平日在父亲帐下听差,闲时看看兵书。” “你吃你吃。”谢茂殷勤地替他布菜,特别不讲究,一双金漆嵌银檀木筷刚在衣飞石身前瓷碟里沾过,返手又往自己碗里搅和,“我好像也收着几本兵书,待会让朱雨给你找来——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寝宫里书房小,收的都是我平日爱看的书……” 衣飞石本是低头吃饭,闻言抬起头看他。 谢茂点点头,肯定他的想法:“早饭后可以去朝闻殿待两个时辰。” 晚上睡在咫尺之间,白天若也紧缠不放,只怕没几天|衣飞石就要暴走。这样一个神级杀人兵器睡于卧榻之畔,谢茂可不想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衣飞石起身道谢,道:“我吃好了。”这就要走。 这就太不给面子了。衣飞石在谢茂跟前一向很恭顺,今天这样很反常。 谢茂也被淑太妃提亲的乱拳打懵了,暂时没心思琢磨衣飞石,叹气道:“好好,你去吧。待会儿舅舅让齐医官去朝闻殿给你送药、换药。” 衣飞石也知道自己走得太急,近乎无礼,可他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屈膝向谢茂着着实实磕了头,赔罪的意味很明确,没等谢茂叫免,他已磕完头起身走了。 “还愣着干什么呀?”谢茂轻踹了朱雨一脚,“好好伺候侯爷。” 衣飞石与朱雨一前一后走了,谢茂无力地歪在沙发上:“让黎顺来见我。” 本就没走远的黎顺很快进屋听差:“王爷吩咐。” 谢茂挥退了所有屋内服侍的宫人仆从,漫不经心地问:“你哥的人没说别的了?” 黎顺与羽林卫将军张姿是亲兄弟,一个从父姓,一个从母姓。这事儿也不是秘密。 不过,张姿与黎顺都是没来历的人,好似凭空就出现在了当时的东宫麾下。没人知道他们父母是谁,籍贯何处。——知道他俩是亲兄弟也没什么用处。 黎顺低头道:“没说。” 谢茂抿唇枯坐在沙发上,长眉微蹙。 淑太妃提亲这事儿做得很离谱,可谢茂并不认为淑太妃是个离谱的人。 除了偶尔有点恋爱脑之外,淑太妃几乎可以算是谢茂在这个时代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她向长公主府提亲,仅仅是为了谢茂那一句央求?谢茂不信。昨儿淑太妃还是一副“我儿要娶男人愁死人了”的态度,转头她就大张旗鼓托宗正义老王爷去提亲? 这态度专变得未免也太快了吧?谢茂觉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哥没说的那一部分。”思来想去,谢茂把这破事扔给了黎顺。 莫说他现在实在无人可用,就算有人,他被皇帝圈禁在信王府,能动的也只有黎顺这样的东宫旧臣。——差遣黎顺,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坦诚在皇帝眼皮底下。 我日你二大爷的,重生游戏不能存档好感度吗?劳资前几世刷了黎顺七八年,才把好感度刷满,现在重生回来又要重新刷!重、新、刷! 想起前世用顺手,现在却还是路人的那一大帮子忠臣义仆,谢茂就忍不住想骂娘。 真的就不能来个“本章节跳过”按钮,直接弹影响好感度的ABCD选项窗口吗? 黎顺呆了呆,试探地问:“那……属下再托外边的羽林卫兄弟问问?” 谢茂假装没听明白他的装傻,简单明确地建议道:“那也不必。你去问了,你哥不肯说,他们也不会告诉你。这样吧,我昨儿也逛了一圈,西边碧溪草庐有两株桃树,往南走大约二十、三十步吧?那儿墙矮,你从那边翻出去,把事儿弄明白了再回来。” 黎顺被他雷倒了。王爷!亲爷爷!您可是被圈禁着!居然要侍卫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谢茂吩咐完轻松愉快,一拍手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爷不着急。你回来时还去端两碗酸梅浆。侯爷爱喝。”我和小衣各一碗。昨儿我那碗都给小衣喝了。 黎顺被雷得外焦里嫩地走出寝宫,转身去找常清平商量。 “你说,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出去采买个东西不打紧,圣人①一向宠爱王爷,圈禁这事儿既然交给羽林卫办,就是没想真的把王爷圈住了。可,这……” 常清平今日不当值,惬意地在院子里喝茶,一手拿着个巴掌大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儿咂嘴。 ——谢茂被圈了,他的侍卫可爽了,余贤从安排好寝宫的护卫,其余大部分侍卫都不用轮班,全部养精蓄锐休假。反正有羽林卫在外边守着嘛,蚊子都飞不进来。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常清平翻个白眼,“你问圣人去呀。” 黎顺迟疑道:“可咱们现在是信王府的侍卫,……”卖信王,这样好吗? “王府墙挺高吧?” “一般。” “哦,就你跳得出去,余头儿跳不出去?”一王府几百个侍卫,偏选你去打听消息,凭什么?凭你功夫好?不就因为王爷知道你是皇帝的人,知道你会去皇帝跟前报信儿? “……懂了。” ※ 昨儿夜里信王府的各处大门才封上,今天就给侧门新砌的砖头全拆了。 原因无他,宗正义老王爷奉旨问话,梨馥长公主也跟着来了。——这两位都是皇室里举足重轻的人物,总不能让他们隔着墙和信王喊话,或是让他们弯腰从半人高的铁栏杆里钻进去吧? 羽林卫老老实实把侧门的砖头拆干净,赵从贵领着一大帮子宫人清扫地面,在地上铺好百两一尺的菱纹织毯,点头哈腰:“老王爷请,长公主请。……我们家千岁呵呵呵,来了来了。” 谢茂才换好能见人的常服,午后暑热,侧门又不常去,才走两步汗就湿了一背。 这时候拎了把扇子呼咻呼咻扇着,踢踢踏踏走来,上前笑呵呵地屈膝:“老皇叔来啦!” 义老王爷是文帝的兄弟,今年快八十岁了,难得眼不花耳不聋,身板还挺硬朗,这位看见谢茂就笑开了一张脸,“哎哟,这是咱们家十一,咱们家的千里驹……” 梨馥长公主在公主仪仗下静静地站着,见谢茂偏头看她,她微微一笑。 和谢茂记忆中的梨馥公主一样。她很端庄漂亮,出身贫寒却很沉稳,安静低调得没存在感。 ……不像穿越的。谢茂看着她有点尴尬,叫阿姊吧,淑太妃刚跟人提亲要娶人儿子,不叫阿姊叫公主吧,闹得好像他真想娶衣飞石似的……当然,谢茂是真想和衣飞石成亲。可成亲这事儿不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衣飞石明显不愿意啊。 谢茂含含糊糊地和长公主叙礼,迎义老王爷去了信王府主殿玉堂殿。 ——义老王爷奉旨来问话,当然得找个正经地方,让谢茂跪下老老实实地听训、回话。 义老王爷来问话是正事,梨馥长公主自然没有在座旁听的资格,途中她请谢茂停步,问道:“听说小儿飞石在千岁府上,可否劳烦千岁召他前来,借间屋子予妾,妾有话问他。” 文帝养女与文帝亲女到底有几分不同,梨馥长公主对谢茂非常客气,客气得近乎谦卑。 谢茂也没想太多,吩咐赵从贵:“你亲自服侍长公主去画楼殿,再差人去把侯爷请来。” 此时已是午后,在朝闻殿待了两个时辰的衣飞石很乖顺地回来,陪谢茂吃了饭,此刻正在谢茂的寝宫中午歇。他的寝宫衣飞石能去,梨馥长公主则绝不能去。——男女大防所在,他敢把梨馥长公主往自己寝宫带,不说衣尚予,只怕衣飞石都要立马把他打成猪头。 画楼殿就在玉堂殿西边,算是玉堂殿的廊殿,一向是谢茂待客所用。 安排得这么近,实在是因为谢茂觉得衣飞石今天的反应很反常……他觉得吧,衣飞石可能又要出幺蛾子。离得近些,安心些。 信王是大行皇帝幼子,从小娇惯得文不成武不就,偏偏宫中的淑太妃小林氏老谋深算,朝中更有林丞相把持大局。信王若是和掌握兵权的衣家亲近,那妥妥就是个扶不起来又惹今上忌惮的祸根。 ——衣尚予自己都麻烦缠身牵扯不清了,哪里还敢去勾结王爵? 徐屈心中猛地一颤,看向衣飞石:衣尚予受文帝深恩,不忍废帝自立,衣飞石呢? 就算衣飞石没想过谋朝篡位的事,他是否想过废了宫中那位气量狭小的皇帝,扶立传闻中性情温和、对待下人都温情脉脉的信王呢?否则,他为何明知道信王心思不纯,却还是刻意亲近信王? 衣飞石看明白他眼中的震惊,冷笑道:“老叔,家破人亡就在眼前,您想太多。” 谢茂在夹墙里看不见衣飞石的表情,只听出那少年冷静的声息中带着一缕愤懑苦涩。 “去岁西北大旱,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陈朝必会另开战场,就在秦、云二州。” “阿爹上书请调精兵于下虎关,便宜驰援秦、云,皇帝先给阿娘晋了长公主。” 谢茂只听见衣飞石嘲弄至极又灰心至极的声音,“他不想打赢这一仗。” “他就是想丢了秦州,丢了云州,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杀了阿爹。” …… 谢茂默默无语。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很聪明,却没想过衣飞石在少年时就有此见识。 在他的印象中,衣飞石打仗很厉害。除了初出茅庐那一仗胜得惊险些,真正是一辈子戎马倥偬捷报频传。战事交给旁人,谢茂在京中就得揪着心等战报。若是交给衣飞石,顶多就是头疼一下,这衣大将军回来了,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长老长的请功表……得赏官赏银子啊。 战事上,衣飞石可谓一言九鼎。政事上,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来不管不问。 谢茂一直认为他不太懂政事。现在终于明白了,衣飞石哪里是不懂?明明是太懂了。 415.乡村天王(17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带人出去逛了一圈, 见了前来督办此事的羽林卫将军,说道:“以后就你来呀?” 羽林卫将军姓张名姿, 皇帝龙潜时的心腹, 和谢茂简直太熟了:“卑职恐怕不能常来。”搞搞清楚,你是被圈禁的人,我没事来看你干嘛? 谢茂指着正在砌砖的大门摇头:“太矮了,圈不住。”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 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 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 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 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 “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 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 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 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 有宫人幽幽打扇, 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 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 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 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门、侧门、角门,悉数被砌砖封闭完成。 羽林卫将军张姿没有来。——他当然不会天天都来。羽林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卫队,张姿是皇帝最信任的武臣之一,伺候皇帝都来不及,哪有空天天来看谢茂? 不过,昨日邸报并宫外的消息,被张姿通过羽林卫传了进来。 “承恩侯夫人在长秋宫哭厥了过去,皇后娘娘没去见陛下。”黎顺交代宫里的消息。 谢茂昨日向张姿要邸报是假,实际上要的是京城内外的消息。张姿肯告诉他的,一定都是皇帝允许他知道的。 “哦。”谢茂翻着邸报,“陛下也没去见皇后?” 承恩侯夫人钱氏一直有点拎不清,这时候去杨皇后宫中哭诉,当然是为了逼杨皇后给儿子报仇。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仇暂时没法儿报。杨皇后不肯轻动,谢茂毫不意外。 “陛下一直在前朝。”你惹出来这么大一摊子破事,皇帝哪儿还有空逛后宫? 见衣飞石默默竖起耳朵听消息,谢茂将邸报放下,问道:“前儿夜里发生的事呢?有处置了吗?” “事极复杂,陛下钦点锦衣卫指挥使常青园督办此案,羽林卫、大理寺协理。卫戍军指挥使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都被夺职,听候处置。” 谢茂撇撇嘴,真是什么脏活儿都丢给锦衣卫干。他冲衣飞石点点头,表示已妥了。 “还有吗?青梅山有消息吗?”谢茂这是帮衣飞石打听的。 黎顺摇摇头,“梨馥长公主府有消息。” 衣尚予带着次子衣飞石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遥控战局,长子衣飞金则在襄州前线领兵。只有梨馥长公主马氏,一直带着不到五岁的双胞胎儿子,住在京城的长公主府。名义上是方便进宫探望淑娘娘,实际上这人质的意味非常浓厚。 梨馥长公主是个相当聪明低调的女人,她的府上会传出什么消息来? 黎顺看了谢茂一眼,慢吞吞地说:“其实,王爷,这也是……长信宫的消息。” 衣飞石碗里的燕窝粥已经很久没动了,谢茂瞪黎顺一眼:“卖什么关子?快说!” “太妃娘娘……请了宗正义老王爷做大媒,去长公主府给您提亲去了。” “噗——” 谢茂一口汤全喷了出来,难以置信地问,“提亲?我?” 黎顺瞅了衣飞石一眼,小声说:“这不是您昨儿嚷嚷要和清溪侯成亲的么?” 我那是漫天要价,等着我妈我哥就地还钱啊! 这二话不说直接打发人去提亲是怎么回事?我该说亲妈不愧是亲妈吗?! 谢茂觉得吧,他此次重生已然很是放飞自我了,可是,与他彪悍的亲娘相比,他依然还是个渣渣啊! 内阁重臣皆在内殿聆诏,殿外皇子皇孙跪了一地。 皇帝御极天下二十载,广开言路、政局清明,生息黎庶、富国安民。朝野上下都念着皇帝的好,骤闻皇帝病重,有资格跪在太极殿的臣工都是真心悲伤,恨不得皇帝再活一万岁。 龙床上,刚过天命之年的谢茂病得不成人形,他才刚刚传下遗诏,将皇位传给皇长子。 下任皇帝有了着落,众臣皆松了口气。 皇长子乃中宫嫡出,英明睿智,果决慈爱,身体也甚为康健,可保江山至少二十年。 皇帝将目光移向旁侧的俊雅男子,艰难地说:“周卿……朕……”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咳咳,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参加科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416.乡村天王(17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看着他薄被冷枕归置得整整齐齐的卧榻, 倚在门前, 许久才笑了笑。昨夜给衣飞石信王府腰牌的时候, 他就知道衣飞石大约不会再回来了。 不管是射杀守城校尉之事,还是那个疑似奸细的东篱先生,谢茂都已经替衣飞石收拾得干干净净。若此刻京中安稳,衣飞石大概也不介意多陪他几日,可是,杨皇后一死,京中顿显波谲云诡, 衣飞石即刻抽身返回青梅山,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谢茂当然不会怪罪衣飞石失信, 他对衣飞石表现出的心思本就不纯, 二人萍水相逢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何况,衣飞石官卑职小仅凭父荫,在哪儿都说不上话, 就算留在他身边也不过充当侍卫,——他也不缺一个侍卫。 因是夏日, 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 今日愈发寡淡, 素衣玉饰, 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 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 谢茂饮了一盏薄粥, 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凉薄猜忌,小气刻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心狠成这样。 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 ※ 奉安宫杨皇后梓宫之前,皇帝一场暴怒,昭示着中宫嫡子废了,皇二子谢沐也废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长子谢沣欣喜若狂,替杨皇后跪灵时越发虔诚悲痛。 ——皇帝说了,没有琰儿(嫡子),还有长子。 只要谢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来,储君的位置,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沣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双眼红肿,一边努力地想,怎么才能让谢琰永远出不来呢?五弟那个暴脾气,只须有司官员羞辱两句,他就会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边哭着嫡母,一边盘算着如何弄死嫡母的亲子,半点儿不觉得心惊。 人死如灯灭,活着怕她,死了?倒是叫她从梓宫里爬出来呀! ※ 谢茂是臣弟,在灵前初祭之后,不再守在奉安宫,而是去了长信宫。 他去探望听闻皇后急病薨逝,惊恸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为淑太妃生病只是托词借口,不想去奉安宫为杨皇后致祭——身为太妃,说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后为天下母,皇后去世,天下缟素,太妃也不能免礼。 哪晓得才走进长信宫就闻见浓重的药味,淑太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谢茂上前施礼,关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这是?” 大宫女取软枕垫在淑太妃身后,将她扶起,挥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太监之后,亲自守在帐前,示意淑太妃可以与信王放心说话。 淑太妃满脸病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要小心啊。” 谢茂被她一句话提点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谁?杨皇后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淑太妃,和记忆一样,淑太妃总是娇柔无依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丈夫儿子无人庇护就活不下去,可谢茂知道,不一样了! 她的娇柔,她的卑怯,她菟丝花一般的弱质,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钱氏至长秋宫中诬指我与皇帝有染,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轻声说。 果然是为了那个秘密。 谢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这个秘密害得死无全尸。 曾经他不理解,杨皇后一手抚养他长大,他也对杨皇后感恩戴德、对谢琰用命维护,为何杨皇后母子将他恨入骨髓?他亲手扶了谢琰登上皇位,谢琰却说奉母后遗命,将你五马分尸,将你母淑太妃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他问为什么?谢琰只说,问你妈。 然后,谢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问淑太妃,你和杨皇后什么仇什么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谢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恶气。结果不用他弄,杨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谢琰,谢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终干掉了皇三子谢深,登上了皇位。 那时候谢琰早死了好几年了,大仇得报的谢茂都忘了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而去,把谢茂雷了个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罢了,刚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干嘛?没见过庶母给儿子殉葬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谢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时,谢茂就认认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与他娘之间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意料,这两位还真有一腿!连谢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两次都心甘情愿写了那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啊。 在此之前,谢茂对皇帝、淑太妃都称不上多真情实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为妾不贞,为臣不忠,为母不慈(谢茂是否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谢茂登基前自缢,害谢茂坐朝初期被骂得位不正,所以连亲妈都容不下他,被骂出翔),一心一意只爱自己的奸夫,不惜为奸夫殉死,简直……没法形容这么个货! 要不是亲妈,谢茂都想一碗鸩酒直接把她弄死。 现在,谢茂觉得,他所有“以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个在皇帝驾崩之后,悄无声息自缢而死的“恋爱脑”,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与皇帝之间,也许,也根本就不是谢茂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琼瑶剧本! 淑太妃分明对皇帝忌惮至极,她由始至终都戒备着皇帝。 若非这一世谢茂突然放飞了自我行事刚烈果断,淑太妃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伪装着失去了爱情就无法苟活的模样,根本不会露出这一丝獠牙。 她柔弱,是为了保护儿子,她刚强,仍是为了保护儿子。若谢茂仍是从前那样对谁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儿子一世长安,若谢茂像今日这样会杀人会借势了,她就……扶儿子位登九五。 这么彪悍慈爱一个亲妈,我竟然误解她几辈子! 谢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头:“阿娘是说,他因一句谣言杀了阿嫂,也不会放过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来以为要和儿子好好解释许久,哪晓得才说了一句话,儿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兴得撑起病体紧紧搭住谢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儿,阿娘好高兴。你可终于开了窍了。——对,他为一句话,连相扶多年的杨后都杀了,你我又算什么?” “可是,阿娘。”谢茂不怀疑皇帝的刻毒,可皇帝不会真这么蠢吧?“阿嫂才薨了,您这里再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事儿不寻常,反倒引人瞩目……” 淑太妃微微笑道:“你说得对。所以,他不会这么快就下手,但他迟早会下手。” “所幸,我们也只需要这几个月时间。”淑太妃胸有成竹。 他都不明白信王为何那么提防自己,他还一句话都没说呢,信王就急吼吼地招人来要和他打架。难道他还能仗着武力就和信王犟嘴动手?且不说这还不到动手的时候,就算谢茂逼迫太过,搁从前他会毫不犹豫地下手,现在情况也不同了。 ——信王才替他从母亲处解围,他也不是那么翻脸不认人吧? 没人看得出谢茂疾走而出时心内的虚弱,在衣飞石眼里,谢茂也是气急了才拂袖而出。 衣飞石来不及穿戴衣物,又急着向谢茂解释。总不能等满信王府的侍卫都来齐了,他才慢腾腾地出来谢罪。他本就没有对信王怠慢不敬的意思,等来了侍卫再示弱,倒像是他屈从于武力,不得不向谢茂屈从了。 衣飞石只能仓促卷起衣袍,在憩室门前跪下,额头触地,尽量伏低身体以示温顺。 “殿下恕罪。殿下不必请侍卫来问,殿下差遣卑职,只须吩咐一声,卑职无不从命。” 门外侍卫都已涌到了谢茂身边,偏偏风暴中心的衣飞石没显出一丁点儿威胁,他老实温顺得比谢茂身边的侍卫都无害,侍卫手里还拿着刀呢,他就穿着一袭单衣,卑弱地伏在地上,未彻底长成的少年脊背透出单薄与青涩,——就好像信王在欺负人。 常清平在当值侍卫中品级最高,这会儿就立在谢茂身边,见谢茂眼中酝着怒气,心说就这么僵着也不像话吧?真把余头儿招来了,弄来满王府的侍卫,好几百人呢,皇帝不得以为王爷要造反啊? “拿下!”常清平指使两个侍卫上前。 他自己身手最好,偏偏守着谢茂没动,且只用了两个侍卫。这不是要和衣飞石动武,而是给衣飞石向信王谢罪的机会。 衣飞石果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处置。 两个侍卫轻而易举就拿下了衣飞石,背后也浃了一身的汗。 如今外界还不知道衣飞石夜夺瓮城的英姿风采,信王府的侍卫岂会不知?当日跟随谢茂去了圣安门的侍卫们,暗地里早已把这位住在自家王府的将门虎子八卦了一遍。说到别的或许还有争议,清溪侯这一身功夫是实打实的,信王府众人没一个不心向往之。 二人熟练地架起衣飞石胳膊,将他押在地上,上手就察觉到衣飞石浑身肌肉松弛,没有一丝对抗的意思,紧张的气氛才宽松了几分。不过,谁也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衣飞石这样的高手,真要反抗,就算锁住了他的关节,二人也压不住他。 这时候衣飞石看着就挺可怜。刚刚抽条的个子犹在少年,本就比壮年男子小一号,刚在榻上敷药,一身衣裳也没穿明白,就这样被人狠狠押着跪在地上,活像受虐现场。 谢茂是想镇服衣飞石,半点都不想虐待他,见了这画面,心里着实膈应。 他瞪两个侍卫,意思让他们做个样子就行了,不必把受了伤的小衣押得死死的。哪晓得两个侍卫会错了意,越发用力地把衣飞石往地上怼。 衣飞石一时不防半边脸都被杵到了地上。他也有了一丝恼意,信王发怒他跪了,信王要拿他,他也没反抗,这会儿都给押上了,还故意把他往地上怼,这是干嘛呢?寻衅打人? 衣飞石手臂微微使力,他就想起了画楼殿外谢茂愤怒的踟蹰,想起了适才在画楼殿内,他在困境中听见谢茂声音时,那一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的欢愉。 他决定……还是不和信王计较了。被押在地上脸着地的衣飞石也没有发飙,他只是尽量避开被抽肿的伤处,微微闭眼。 这画面看上去更让人心疼憋气了! 谢茂气得顺手操起身边的一个痒痒挠,啪地砸在侍卫头上,怒目相视:松手! 两个侍卫方才恍然大悟,忙松了手上的狠劲,刚把衣飞石脸怼地上的侍卫还小心翼翼地扶了衣飞石一把,帮他扯了扯凌乱的衣裳。 这回谁都看懂了谢茂的色厉内荏,面上吼得凶,根本舍不得对清溪侯动手嘛。 连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谢茂动作的衣飞石,都从那倏地掷来的痒痒挠和侍卫反常的客气中,读出了信王对自己的善意。 他哪里知道谢茂这会儿起意镇压他,纯属是因为失算的后怕——谢茂此前还一直认为有侍卫护着,哪怕面对衣飞石也很安全呢。一直到衣飞石单枪匹马夺回圣安门瓮城之后,谢茂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在衣飞石跟前,安全?不存在的。哪怕这个衣飞石是少年版。 重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衣飞石当然不可能懂。他单纯地认为,谢茂大发雷霆就是因他不肯从命脱衣,这会儿又因为喜欢心疼他,才不许侍卫太欺负他。 谢茂脸色很严肃,可这严肃在地上摆着的痒痒挠面前,色厉内荏。 衣飞石特别擅长装乖,若是他心甘情愿的情况下,他的乖顺就更让人心口熨帖了。谢茂退了一步,衣飞石就退十步,交叠双手稽首于地,不等谢茂质问,他先赔罪:“愿领殿下责罚。” 衣飞石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谢茂当然明白他不会对自己炫耀武力。可是,就是因为衣飞石做到这地步了,谢茂又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点玄幻:小衣这乖得有点过分了吧?——又有事儿求我? “劳烦齐医官陪殿稍候。”谢茂对大夫一向挺客气。 余贤从才风急火燎地带着人赶来,就听见殿内谢茂传话:“都退下。” ……???满头雾水的余侍长还没进门,又带着人退下继续休假了。 寝宫大门紧闭,满屋子服侍的宫人侍卫与大夫都退下了,只剩下谢茂与衣飞石二人。 “罚你?”谢茂语意不明。 衣飞石被他这口气问懵了,还真要罚我?我就是说一说,不当真的。 “手伸出来。”谢茂说。 ……来真的啊?衣飞石心情有点复杂。他见惯了谢茂春风和煦的微笑,也习惯了谢茂守在他身边轻言细语,这时候都不知道该对谢茂摆什么表情。 就算谢茂一口一个小衣,一直以长辈身份自居,衣飞石能敬他身上的王位,绝不可能真把他当长辈看待。正经谢茂就比衣飞石大一岁,再是生得帝裔权贵、威仪不凡,他也是衣飞石的同龄人。 不过,不就是打手心吗?衣飞石想了想,觉得为这个翻脸没意思。他就把手伸了出来。 谢茂弯腰拾起地上的痒痒挠,轻轻抽了衣飞石手心一下。心中想的却是:哎哟,衣尚予太可恨!若不是他把小衣屁股打破了,我今天恐吓小衣,逼他让我打一顿屁股,……以后可以笑话他一辈子! 衣飞石真的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那痒痒挠不是打下来的,也不是抽下来的,它是平平整整放在自己手心里的! 有这么打手心的吗?你这么打是想要我怎么办?我假装嗷一个给你听吗?……衣飞石低垂眼睑看着自己根本不可能受伤的手心,心情很复杂。 他自幼被长公主苛待,跟随父亲去了军营之后,出操习武从不娇气,摔打受伤那是日常生活。莫说谢茂没打疼他,就算真的打疼了,与他从前所经历的一切相比,也根本不算什么。 417.乡村天王(17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因是夏日, 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今日愈发寡淡, 素衣玉饰,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 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谢茂饮了一盏薄粥, 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 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 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 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 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 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 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 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 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 侧殿是后宫嫔妃, 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 ……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 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凉薄猜忌,小气刻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心狠成这样。 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 ※ 奉安宫杨皇后梓宫之前,皇帝一场暴怒,昭示着中宫嫡子废了,皇二子谢沐也废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长子谢沣欣喜若狂,替杨皇后跪灵时越发虔诚悲痛。 ——皇帝说了,没有琰儿(嫡子),还有长子。 只要谢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来,储君的位置,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沣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双眼红肿,一边努力地想,怎么才能让谢琰永远出不来呢?五弟那个暴脾气,只须有司官员羞辱两句,他就会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边哭着嫡母,一边盘算着如何弄死嫡母的亲子,半点儿不觉得心惊。 人死如灯灭,活着怕她,死了?倒是叫她从梓宫里爬出来呀! ※ 谢茂是臣弟,在灵前初祭之后,不再守在奉安宫,而是去了长信宫。 他去探望听闻皇后急病薨逝,惊恸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为淑太妃生病只是托词借口,不想去奉安宫为杨皇后致祭——身为太妃,说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后为天下母,皇后去世,天下缟素,太妃也不能免礼。 哪晓得才走进长信宫就闻见浓重的药味,淑太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谢茂上前施礼,关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这是?” 大宫女取软枕垫在淑太妃身后,将她扶起,挥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太监之后,亲自守在帐前,示意淑太妃可以与信王放心说话。 淑太妃满脸病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要小心啊。” 谢茂被她一句话提点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谁?杨皇后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淑太妃,和记忆一样,淑太妃总是娇柔无依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丈夫儿子无人庇护就活不下去,可谢茂知道,不一样了! 她的娇柔,她的卑怯,她菟丝花一般的弱质,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钱氏至长秋宫中诬指我与皇帝有染,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轻声说。 果然是为了那个秘密。 谢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这个秘密害得死无全尸。 曾经他不理解,杨皇后一手抚养他长大,他也对杨皇后感恩戴德、对谢琰用命维护,为何杨皇后母子将他恨入骨髓?他亲手扶了谢琰登上皇位,谢琰却说奉母后遗命,将你五马分尸,将你母淑太妃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他问为什么?谢琰只说,问你妈。 然后,谢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问淑太妃,你和杨皇后什么仇什么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谢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恶气。结果不用他弄,杨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谢琰,谢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终干掉了皇三子谢深,登上了皇位。 那时候谢琰早死了好几年了,大仇得报的谢茂都忘了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而去,把谢茂雷了个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罢了,刚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干嘛?没见过庶母给儿子殉葬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谢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时,谢茂就认认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与他娘之间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意料,这两位还真有一腿!连谢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两次都心甘情愿写了那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啊。 在此之前,谢茂对皇帝、淑太妃都称不上多真情实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为妾不贞,为臣不忠,为母不慈(谢茂是否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谢茂登基前自缢,害谢茂坐朝初期被骂得位不正,所以连亲妈都容不下他,被骂出翔),一心一意只爱自己的奸夫,不惜为奸夫殉死,简直……没法形容这么个货! 要不是亲妈,谢茂都想一碗鸩酒直接把她弄死。 现在,谢茂觉得,他所有“以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个在皇帝驾崩之后,悄无声息自缢而死的“恋爱脑”,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与皇帝之间,也许,也根本就不是谢茂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琼瑶剧本! 淑太妃分明对皇帝忌惮至极,她由始至终都戒备着皇帝。 若非这一世谢茂突然放飞了自我行事刚烈果断,淑太妃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伪装着失去了爱情就无法苟活的模样,根本不会露出这一丝獠牙。 她柔弱,是为了保护儿子,她刚强,仍是为了保护儿子。若谢茂仍是从前那样对谁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儿子一世长安,若谢茂像今日这样会杀人会借势了,她就……扶儿子位登九五。 418.乡村天王(17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上酒!” 无法无天的信王把粉饰太平的茶杯狠狠一砸, 决心放飞自我。 若不是目前在山间给文帝守陵,此地完全不可能养着伎人, 他都敢呼喝舞乐来伺候一段儿了! 放飞自我的谢茂丝毫没感觉到屋内的低气压。 两个贴身伺候的内侍刚被传令杖毙, 重生几次的谢茂当然知道那两个吃里扒外死有余辜, 可是,目前在信王身边伺候的朱雨、银雷不知道啊。 在他们眼里,王爷就歇了个觉,睁开眼就翻脸把青风、紫电处死了! 罪名是侍奉不力。 讲道理啊, 被杖毙那两个今天都不当值, 怎么个“侍奉不力”法儿? 不当值的被杖毙了,当值的朱雨、银雷都吓坏了, 平时还敢规劝一句, 今天谢茂说要上酒,朱雨一个机灵就往外跑着抱酒去了,银雷慢了一步, 闷头上前捡起茶杯碎片,用毛巾擦干净地面, 尽量让自己处于一个忙碌又毫无存在感的状态。 酒, 很快就送来了。 谢茂禁不住发少爷脾气:“叫上酒就上酒?下酒菜呢?!” 唬得朱雨一个激灵趴地上不住磕头:“殿下息怒!” “有功夫磕头就没功夫去给孤弄点吃的?” 前世仓惶逃了一日两夜,不止受伤, 也没功夫找吃的。谢茂一边扶着总要掉下来错觉的脑袋,一边斟酒拍桌子, “蒸一碗米, 烩半只鸭子, 再炖个羊肉汤!” 您这要的可不是下酒菜啊?朱雨差点哭出来,喷出一个鼻涕泡:“殿下,您得给大行皇帝守制,不能吃肉……”喝酒就算了,淑太妃知道您憋不住,偷偷给送了一坛子。肉?厨下压根儿就没人敢备着荤腥啊。 谢茂才想起,这是在乡下给文帝守陵,厨房可能根本就没有肉食。 “弄盘素鸡来吃吃,行吧?”谢茂没好气地说。 朱雨满以为会被突然变得残暴的王爷治罪,哪晓得王爷看着凶,脾气还和从前一样好,顿时升起一股劫后重生的感念,竟忍不住想,莫非青风和紫电,真有哪里不妥?被王爷捉住了? 朱雨又奔出去给信王找吃的,刚出去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 这回进来的是赵从贵。 当他领着身量未长、满脸孩子气的卢真进门时,谢茂心想,卧槽,记岔了! 如今的卢真才十一岁,刚被唯恐天下不乱的信王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正在调养身体、认字习武。别说“外侍长”,他连个正经侍卫都不算,就是个跟在信王身边吃白饭的。 亏了赵从贵记性好,把卢真从一堆王爷胡乱捡回的孩子里找了出来。至于信王随口说的“外侍长”三字,赵从贵就选择性遗忘了。主子说是外侍长,那就外侍长吧,没准儿主子把这姓卢的小子带回来,就是想培养成外侍长的呢? 少年卢真穿着干净整洁的圆领袍子,腰间束着细细的革带,因没有职级差使,他的穿戴很低调质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零碎挂饰。——从理论上说,他目前算是信王的仆人。 “殿下千岁。” 卢真老老实实地跪下磕头,这个时候的他,满是生涩与笨拙,丝毫不出挑。 原本前世的卢真同样不出挑,是谢茂一手把他养出来的。他在卢真花费了多少心思?前几世培养皇位继承人都没那么费劲!正是因为在卢真身上花费了太多心血,所以,卢真给他那一剑,才让他尤其地过意不去。 前世确已绝路,他已经活不下去了。卢真实施的计划,客观而言也确实很成功。 倘若卢真在动手之前,向他坦诚一切,向他借头颅一用,他会同意卢真的计划。 事情的重点是,——卢真动手之前,并未问过他。 他失势了,他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了,卢真就迫不及待地代替他做了决定。 谢茂至今都记得卢真跪在自己面前,一手持剑,仰面对自己宣布死亡的冷峻嘴脸。 他口中说“借王爷尊颅一用”,眼神里有悲愤,有决绝,有孤注一掷的疯狂,就是没有谢茂这个人。如他所说,王爷只是一个相借的“尊颅”,一个让他向东宫交投名状的物件。 “听说你擅习骑射,身手很好。”谢茂倚着凭几,散漫地歪在席上。 十六岁的信王殿下完美继承了文帝与淑太妃的俊美基因,长眉朗目,英姿勃发,风度肖父,薄唇轻撇,眸飞神光,又极肖似号称林族第一美人的淑太妃般俊美。他就这么懒散无章地往席上一撇,衬着孤灯流溢的昏黄光芒,就是一幅镌刻千年的风流画卷。 此前很少有机会见到信王的少年卢真看得呆了一瞬,脸就突突地红了,磕磕巴巴地说:“也不、也不是很擅……啊不,小的还、还行吧?” 他出身不高,撞大运才遇上了管闲事的信王,事上应对时,难免闹笑话。 “行就好。”谢茂才不管他闹不闹笑话,反正这辈子他是不会再把卢真留在身边了。 “衣大将军回京述职,他的大将军行辕就设在八十里外的青梅山下。明儿孤带你去见识见识,给你寻个上好的骑射师傅,好好上进。” 卢真哪知道自己本有机会做信王府的外侍长,更有半条皇帝命,都被谢茂喀喀喀砍断了。他只惊喜地想,若以王府侍卫候补身份去衣大将军麾下效力,出头就是七品武官,岂不是和县官一样大了? “是!谢殿下提拔!小的一定好好上进,不给殿下丢脸!” “呵呵。” ※ 次日一大清早,谢茂就骑上马、带上侍卫,一路飞驰着往青梅山去了。 青梅山下有中军大营,大将军衣尚予七年前曾在此练兵,有将军行辕旧址。此次新帝御极,衣尚予回京朝贺兼述职,朝廷也没有给他另外安排地方,他又回青梅山行辕暂住。 谢朝目前仍在战时,与西北边陈朝,南面浮托国两面开战,武将权力极大。 衣尚予作为谢朝最能打仗的中流砥柱,他的大将军行辕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战报来回。 ——谢茂就觉得他亲大哥(皇帝)是个傻逼。能打仗的大将军不放去前线,把人圈在京畿筑个行辕,遥控指挥前线作战?这可是古代!连个电话都没有的古代! 真当衣大将军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所以四个月后,秦州就被遥控掉了! 衣尚予治军严谨,不过,行辕嘛,常有各部官员往来,负责看门的小吏十分乖觉,见穿着一身四爪蟠龙王袍的谢茂带人打马而来,连忙差人入内报信,自己一溜烟蹿了过来磕头:“千岁吉祥!” 这动静把门前出入的几个将官都惊动了,纷纷退至一旁无声施礼。 谢茂驻马抬头,看着“大将军行辕衣”六字,笑道:“下马!” 按照规矩,身为一等王爵的谢茂,乘马进出大将军行辕并不逾越。 他当着众人的面,在大门口就下马步行,真就是对衣大将军的敬重。换了前几世,他还不敢这么做呢。——皇帝还活着呢,你一王爷对实权将军那么礼贤下士的,你想干嘛? 旁的将官此时都只能施礼,没资格上来搭话。 只有刚刚从行辕出来的衣飞石心中一跳,状若轻松地上前施礼:“拜见殿下。” 衣飞石是大将军衣尚予的嫡次子,母为梨馥长公主。梨馥长公主是文帝义女,与皇室没有血缘关系,不过,从礼法论,衣飞石算是谢茂的外甥。谢朝从文帝时,就一直在重用并笼络大将军衣尚予,这位实在太会打仗,平生未尝一败!——除了四个月后丢秦州那回。 文帝本想赐个真公主给衣尚予,衣尚予表示拒绝,老子有婆娘了,青梅竹马。 文帝蛮不讲理地把衣尚予的妻子马氏收为义女,硬生生赐了个公主封号。 谢茂的大哥,目前的新帝,以后的中宗皇帝,登基没多久,立了皇后之后,妃子都还没封完,先给衣尚予的老婆梨馥公主马氏晋了长公主,顺便就把马氏的几个儿子召进宫,长子赐了县侯,次子赐了乡侯,还不到五岁的双胞胎都赐了亭侯爵位。 然后呢?四个月后,西北战败,秦州失陷,皇帝一道圣旨就斩了衣尚予。 傻逼啊。谢茂每每想起皇帝大哥的蠢,就忍不住默默地骂一句。 若是普通家奴来问,侍卫肯定就打发了。如今余贤从拿不定主意返来询问,可见来人必然有身份。 余贤从道:“承恩侯府竎四公子。”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正室嫡出确实尊贵,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若是侧室娘家势大,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长女杨皇后,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谢茂正想这事儿怎么办才好,杨家人就上门了。他蹬鞋下床,笑道:“走,看看去。” 赵从贵一边拿扇子给他扇风,一边暗示朱雨慢点伺候更衣,口中劝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您若是叫不长眼的冲撞了,八个杨四也赔不起呀!王爷,咱不是微服乔装偷偷去胭脂楼瞧那什么王女么?今儿这热闹一看,您明天还想安安稳稳地往老桂坊玩?” 朱雨似乎没看见他的暗示,手脚灵便地伺候谢茂穿戴整齐,就听谢茂对容庆说:“你去看看不?” 容庆又看不懂谢茂的心思了。不肯替他告状,又不把他交出去,信王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侍卫牢牢看守着容庆,一行人漏夜出门,赵从贵执扇,朱雨捧着驱蚊的熏盏,余贤从一马当先提灯引路,簇拥着谢茂往客栈外边走,另有六名一直守在内院的侍卫紧随其后。 客栈外边举火燎天,灯火通明。人声呼喝,马声嘶鸣,将本就不大的客栈门巷挤得水泄不通。 谢茂才看了一眼,就说:“好大阵仗。” 他走在后边,容庆与两个侍卫走在前边。容庆才刚刚露头,外边就喧哗起来:“好大的胆子,果然敢窝藏我承恩侯府的逃奴!还不速速把人绑来,再给我们四爷磕头赔罪!否则,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谢茂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外边穿着罗衫的杨家豪奴举起马鞭,照准容庆脸上抽去。 ——那一鞭子本是抽向王府侍卫的。大约是顾忌着侍卫体格强健、形容彪悍,只怕这一鞭子抽下去会打起来,那豪奴临了临了将鞭梢换了个方向,就照着容庆去了。柿子捡软的捏。 啪地一声,王府侍卫伸手,鞭子恰好落在手里,一道血痕绽开,鞭子被死死握住。 419.乡村天王(17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 轻咳两声, 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 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 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话锋顿转, “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 平时不显, 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 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 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 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 瞒得过旁人, 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 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 “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 伤了肺。姿态做足了, 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 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吴德妃是皇二子谢沐的生母,诸皇子中,论出身贵重,除了中宫嫡子谢琰之外,就属皇二子谢沐。他的母亲吴氏,东宫时就是仅在太子妃之下的两位良娣之一,又因吴氏有子,石良娣无子,二人品阶相同,吴氏一向认为自己比石氏更尊贵。 皇帝登基之后,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没有孩子,反而成了贵妃。 吴氏对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贵妃,她顶在后头封个淑妃,加上她有儿子,也勉强能与石贵妃抗衡。哪晓得皇帝说了,奉养淑太妃在长信宫,因犯尊号,后宫中淑妃位上不再搁人,吴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这到哪儿说理去! 吴氏本以为自己比石氏尊贵,哪晓得石氏成了贵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两步! 所以,这位吴德妃不仅记恨石贵妃,也记恨淑太妃。要没有你这个不肯给文帝殉葬的老东西,我哪里才是个区区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着杨皇后死了,石贵妃没了靠山,她要凭儿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巅峰了,淑太妃让她去长信宫跪经。 跪经啊! 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错,怎么可能去两宫(长信宫、长秋宫)跪经?!淑太妃这是欺负我! 心高气傲的吴德妃在长信宫跪了两个时辰,腰酸腿痛心委屈,被宫人抬回庆熙宫,哭了一晚上。见了儿子就哭诉,儿啊,那淑太妃一向和杨后交好,她这是故意打压我,她要保杨后的儿子!咱不能让她得逞。 蠢娘教不出精明儿。如淑太妃所料,这一天杨皇后初祭的灵前,谢沐才对谢茂发起冲锋,就顺利地把他自己作死了。 淑太妃就吩咐吴德妃跪了一次经,轻描淡写就废了诸皇子中生母位分最高的庶子。 这手段用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玩弄人心到了极致。 “吴氏心高智浅,谢沐妄信识薄,我有知人之智,他母子二人却无自知之明,所以落得今日下场。”淑太妃指点道。 怎么识人用(害)人,谢茂刷了几辈子经验值,等级肯定比淑太妃高。不过,亲妈谈性已起,非要指点他一二,他就恭恭敬敬地点头:“儿子明白了。谢阿娘教导。”阿娘这样小得瑟的模样,也蛮可爱的。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番话,直到淑太妃面露倦容,谢茂方才告辞离去。 临走时,淑太妃将他招至身边,附耳说道:“常清平可信。” 居然是阿娘的人!谢茂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常清平是皇帝在东宫时豢养的死士,与目前的羽林内卫同出一门,前几世谢茂也是花费了好些功夫才真正收服,居然一开始就是阿娘的人?常清平是阿娘的人,那么,如今的羽林内卫……里面难道就不会有阿娘的耳目? 谢茂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淑太妃的能量。 淑太妃微笑道:“你近日安分些,安稳度日即可。”别的事,都不用操心。 ※ 谢茂被皇帝召进宫中为杨皇后举哀致祭,信王府的圈禁不诏自解。 他回府时,砖石封砌的高墙已消失不见了,下人们正在打扫门庭。 初祭之后,京城所有道观寺院都在敲钟,诏命响钟一万次,至今未停。此时天下已知杨后薨逝,五城兵马司张贴国丧牌,全国举哀,禁舞乐嫁娶二十七日,宗室、百官、内外命妇,皆服齐衰。信王府也已经挂上了白幔,下人们纷纷更换素服,不苟言笑。 见信王归家,王府门户大张。谢茂正要驱马而入,远远听见齐整划一的一队马蹄声。 他有些诧异,这半条街都是他信王府的范围,这会儿这么晚了,谁会带着人马来拜访?揽缰回首,长街两侧素白的灯笼光影下,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策马而来。 ……小衣?谢茂微讶之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衣飞石也换了一身素衣,发簪白玉,衬得青涩稚气的脸庞玉石般温润剔透。 他一骑当先打马而来,背后跟着二十余骑,个个披甲带弩,装备精良,眼神沉毅冷静,显然是百战余生的精兵悍卒。行至信王府前,衣飞石也看见了驻马不动的谢茂,当即勒马落地,上前一步屈膝拜倒:“卑职回来迟了,请殿下责罚。” 谢茂高踞马背之上,含笑道:“罚你给孤牵马。” 衣飞石老实起身,也不多嘴,真的替他牵着马往王府里走去。 他带来的二十余骑精兵也在同时下马,牵着马进府。 跟着谢茂出门的侍卫里就黎顺品阶最高,一边吩咐下人去请外侍长余贤从来招待,自己则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诸位兄弟辛苦了,在下信王府外卫领事黎顺,咱们外侍长余大人即刻就来,现在由我暂时给兄弟们找地方安置,来来来……” 衣飞石带来的人马被暂时安置在前院,衣飞石则熟门熟路地牵着谢茂的马进门。 二人一个牵马,一个骑马,马蹄声中,细语温文。 “衣大将军放你来?” “不放。” 这答案在情理之中,又出乎谢茂的意料之外。 谢茂忍着笑,没有跟傻逼一样故意问,你爹不放,那你怎么来了? 听着耳畔清脆的马蹄声,仿佛又能听见衣飞石淡淡的呼吸,他认认真真地说:“你来,我很高兴。” 衣飞石不说话,只低头牵着马往前走。 走了好像很久很久,谢茂才听见衣飞石轻声说了一句话。 “?”谢茂就是普通人的耳力,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衣飞石回过头来耳朵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说:“跑了一下午,肚子饿了。王爷您还要在王府里逛几圈?咱们吃了饭再来逛行不行?” ……妈哒,你能不这么煞风景吗?谢茂瞪他两眼,从马背上跃下:“回去,摆饭!”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就是当今皇帝生母,二十年前也死了,文帝再未立后,宫中以谢茂生母淑妃小林氏代摄六宫事。梨馥公主进宫请安,自然就是去当时淑妃的朝阳宫中拜见。文帝加恩笼络衣家,淑妃就把梨馥公主当真公主对待,常叫她带孩子进宫。 梨馥公主虽然经常进宫,却很少真的把儿子带上,所以,谢茂也很难得见到衣飞石。 ——什么三年前见过云云,谢茂其实半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他重生了三次,次次都是直接回到昨日,说是三年前的事情,加上三世重生度过的岁月,差不多都有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一百多年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谢茂会记得衣飞石,是因为他重生的三世里边,有两世都在登基后重用了衣飞石。 衣飞石是他的大将军。 衣飞石是他开疆拓土的利剑,御敌国门之外的中流砥柱。 ……也是他看了两辈子,馋了两辈子,种种顾虑之下,始终强忍着没下手的人。 此时衣飞石才十五岁,已经开始抽条长个儿,身上却没什么肉,穿着石青色役兵常服,束起箭袖,看着比他身侧的将官都小一号。曾经挂着刀疤的脸上也干干净净,隐带着一团稚气。大约是见了王爵略微紧张,他的脸微微发红地看着谢茂,好似屏着气,只要谢茂稍微露出一个不悦的表情,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和印象中冷峻威风的大将军不同,谢茂却仍是禁不住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少年版的小衣也好可爱!好想捏捏!想抱抱! “蒙殿下记挂,卑职衣飞石。”殿下还记得我!衣飞石一颗心差点跳出来。 谢茂伸手将他扶起,顺着这动作就把持了衣飞石的手臂,笑道:“当然记得。我今日来拜见衣大将军,正有一件大事要和衣大将军商量,小衣——”他叫得亲热,侧头与衣飞石目光碰触,是若有若无地暗示暧昧,“你随我一起吧。” 衣飞石正经未经人事的纯真少年,哪里经过这样明挑暗勾的手段,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稀里糊涂应了一声是,就这么让谢茂拉拉扯扯地进了辕门。 白虎堂前,得了消息的衣尚予已迎了出来,客气地拱手:“信王殿下千岁。” 衣尚予成名极早,在谢朝以军功封神二十年,其实今年也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和传闻中身高三丈、青面獠牙的形象不同,他个子不高,身材削瘦,在行辕坐纛时连戎装都没穿着,一身曲裾常服,唯有束起的箭袖昭示他武官身份,妥妥的儒将风度。 小衣长得像妈妈。谢茂看着衣尚予平淡素净的一张脸,觉得衣飞石和他真不像。 “今日临时起意来拜会大将军,唐突了,还请大将军莫见怪。” 谢茂上前叙礼。 他是身份尊贵,乃谢朝一等王爵,除了皇帝就他最大。 然而,大将军衣尚予纵横疆场二十年,单是封神的那场涟水之战就足以吹一辈子,何况还有后边的诸秋、画郡、长门关三大神战,说是谢朝的守护神也毫不过分。 所以,在衣尚予面前,谢茂这个拼爹拼妈拼大哥拼来的一等王爵也不能太嚣张。 问题是,他嘴里特别客气,表情也很敬重虔诚,就是说话时还拉着衣飞石不放。 旁边围观的众人都露出几分意外之色,信王怎么和二公子拉扯到一起去了?若不是感情极好,怎么会这样拉着手臂不放?——当着大将军的面都不放手! 衣尚予似是没看见他和次子的拉拉扯扯,笑道:“哪里敢。殿下里边请。” 一齐入内分席而坐,有役兵送来茶点。 衣尚予微笑着正要开口,就看见信王殿下一口喝干了茶,问旁边的役兵:“梨馥阿姊肯定给大将军带酱肉了吧?去给我切一盘子来,再上两个馒头。” 役兵懵了。 梨馥长公主作为文帝义女,为大行皇帝守制百日,已经出孝了,她家里吃肉喝酒都是没问题的。可是,信王是文帝亲子,又在山中替文帝守陵,这二十七个月肯定跑不掉。 他若是躲起来偷偷吃点肉,相信也没人敢去皇帝面前告状——皇帝自己都以月代年,只守了三个月,怎么好意思怪弟弟? 可是这个事能做不能说啊!守着孝呢,跑到别人办公室说你给我切点肉吃? 衣尚予好笑又好气,还是吩咐役兵:“去吧去吧,切两盘酱肉,再烧个汤来。” 衣尚予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当今皇帝不是个宽和大气的脾性,只怕容不下兵权在握、声名在外的自己,可他又确实没想过造反,不止因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也因陈朝与浮托国都虎视眈眈,打了几十年仗的谢朝禁不起折腾。所以,皇帝召他,他就回来了。 ——衣尚予敢回京,当然也是有倚仗的。 他守护了谢朝二十年,军功就是他的护身符。皇帝若是干无缘无故杀他,或是杀他的罪名不足以取信天下,皇位也未必坐得稳。 也因皇帝刚刚登基,对衣家加恩太重,先晋马氏为长公主,又给衣尚予几个儿子封侯,衣尚予把皇帝想得太过良善,总以为皇帝不过是要收缴兵权。所以,待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还坐得稳,并不怕事。至少,他不怕有人参他勾引信王父孝期间吃肉。 谢茂一边吃肉,一边推销卢真:“我这有个小侍卫,听师傅说是个好苗子,偏我那新建的信王府也没什么配得上他的好师傅。要说咱们圣朝哪儿的骑射师父最好,必定是您这青梅山。……要不,我把他搁您这儿好好栽培两年?” 话都说得这么明显了,衣尚予难道还能说我不要?叫卢真进来看了看,说:“以后就在我帐前做个亲兵吧。” 能在大将军身边做亲兵,出身就是嫡系中的嫡系,那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想不来的好事,卢真忙磕头谢恩。 把卢真推销出去之后,谢茂也吃完了一盘酱肉,满嘴流油:“姊夫,我在山中无聊,正欲潜心习武,您也知道,我那儿是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师傅……” 衣尚予心中叹息,暗想难道今日还真得大出血,割一个左膀右臂给他? 就见谢茂拉起衣飞石的手,诚恳地说:“都说虎父无犬子,想来小衣的功夫也是俊俏无比。姊夫,您看,不如就让二外甥陪我住两天吧?” 衣尚予一口气没上来。……这要割的不是左膀右臂,是命根子啊! 420.乡村天王(17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长秋宫中,杨皇后孤独地坐在妆镜台前。 她没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去。偌大的长秋宫, 准许她出入的地方只剩下内寝。 陌生的宫女把守住每一道门, 她们看上去既不窈窕也不可爱, 膀大腰圆, 臂力沉重, 所有人都沉默地各行其是,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头。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依然阳光普照,杨皇后看着铜镜中端庄憔悴的人影, 努力想要振奋一些, 可是, 她做不到。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 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她的娘家不算显赫,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诗书双绝,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太子妃, 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 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 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 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杨皇后还在想,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看看弟弟,等她做了太子妃,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衣飞石看不懂这个走向了,难道这事儿还真是皇五子干的? 在衣飞石心目中,放火这事儿就应该是陈朝探子的手笔。毕竟,朝里哪方面的势力,都没有烧死季阁老的必要。这事儿骇人听闻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谢茂头上,完全可以等谢茂解了圈禁之后再干。 谢茂许久都没说话,这一日也没有缠着衣飞石,独自在书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饭时,衣飞石照例要和谢茂一起,却见桌上分了两席,摆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荤六素两羹一汤,与寻常无异。摆在谢茂面前的却是一席素菜,平常谢茂都要小酌几杯,今天只有一壶米汤充作饮浆。 衣飞石当然早就察觉到谢茂情绪不对,但他没资格问。现在谢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难道还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将席面撤下去,我与殿下同食。”衣飞石吩咐下人。 “别撤。就这样吧。”谢茂按着衣飞石坐下,手脚很规矩,很显然没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饭,不与你相干。” 见衣飞石还要推拒,他亲自拿筷子替衣飞石夹回半只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飞石手里。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兴兴吃饭,我看着就开心。” 这一顿饭,谢茂食不知味,衣飞石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二人草草吃完了饭,谢茂搂着衣飞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飞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烛火中颜色暧昧,“陪殿下睡。” 谢茂多沉郁的心情闻言都忍不住想笑,诚然衣飞石早就许了身体给他,常年厮混在军中也不认为自己是深闺女子的衣飞石,很显然对身体也不那么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宁愿做讨好自己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利用,讨好,随便什么,总而言之,衣飞石是希望他高兴,他就觉得高兴。 “那你替我抄一卷经吧。”谢茂带着衣飞石一起到书房。 书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经书都没有,全是谢茂的鬼画符。衣飞石借着烛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谢茂写的是什么。他常年在父亲帐下服侍,收拾书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书案收拾出来。重新研墨展纸,问道:“抄哪一卷经文?” 衣尚予崇道,长公主信佛,两家常念的经典衣飞石都能背诵,不用经书也能默写。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静经》吧。”谢茂坐在灯火黯淡处,声息渐低。 阿嫂?谢茂上头十个兄长,能被他理所当然称呼一声“阿嫂”的,只有宫中那一位。衣飞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间就联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狱的事。杨皇后出事了!杨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执笔的手稳定无比,添墨留锋,在书案前端端正正地写出一笔小楷。 《清静经》全文不长,衣飞石写得很仔细,也只花费了两刻钟时间就尽数写完了。 谢茂接过他抄好的经文,从头到尾默念一遍,点燃后焚入笔洗中,看着一点点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终于不折腾了,洗漱之后打算上床休息。衣飞石却坐不住了。杨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经焚烧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让他还继续坐在信王府干熬着?哪里熬得住! 谢茂路过他栖身的憩室时,顺手丢了一块信王府的腰牌给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报衣家的名头,就说是我的人。” 衣飞石捧着腰牌谢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徐屈不认为衣飞石对男人感兴趣。 退一万步说,就算衣飞石喜欢男人,那他也不可能看上信王。 信王是大行皇帝幼子,从小娇惯得文不成武不就,偏偏宫中的淑太妃小林氏老谋深算,朝中更有林丞相把持大局。信王若是和掌握兵权的衣家亲近,那妥妥就是个扶不起来又惹今上忌惮的祸根。 ——衣尚予自己都麻烦缠身牵扯不清了,哪里还敢去勾结王爵? 徐屈心中猛地一颤,看向衣飞石:衣尚予受文帝深恩,不忍废帝自立,衣飞石呢? 就算衣飞石没想过谋朝篡位的事,他是否想过废了宫中那位气量狭小的皇帝,扶立传闻中性情温和、对待下人都温情脉脉的信王呢?否则,他为何明知道信王心思不纯,却还是刻意亲近信王? 衣飞石看明白他眼中的震惊,冷笑道:“老叔,家破人亡就在眼前,您想太多。” 谢茂在夹墙里看不见衣飞石的表情,只听出那少年冷静的声息中带着一缕愤懑苦涩。 “去岁西北大旱,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陈朝必会另开战场,就在秦、云二州。” “阿爹上书请调精兵于下虎关,便宜驰援秦、云,皇帝先给阿娘晋了长公主。” 谢茂只听见衣飞石嘲弄至极又灰心至极的声音,“他不想打赢这一仗。” “他就是想丢了秦州,丢了云州,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杀了阿爹。” …… 谢茂默默无语。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很聪明,却没想过衣飞石在少年时就有此见识。 在他的印象中,衣飞石打仗很厉害。除了初出茅庐那一仗胜得惊险些,真正是一辈子戎马倥偬捷报频传。战事交给旁人,谢茂在京中就得揪着心等战报。若是交给衣飞石,顶多就是头疼一下,这衣大将军回来了,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长老长的请功表……得赏官赏银子啊。 战事上,衣飞石可谓一言九鼎。政事上,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来不管不问。 谢茂一直认为他不太懂政事。现在终于明白了,衣飞石哪里是不懂?明明是太懂了。 一位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一位亲手打灭陈朝、降服浮托国的绝世悍将,说他不懂政事?衣飞石打的两场都是正儿八经的灭国之战!这种层级的战争,指挥者若不精通政事,怎么可能顺风顺水在短短十多年里就结束了战争? 此时衣飞石不过是在衣尚予帐下听令的役兵,眼光就已不再局限在方寸之间。 他想的并不是陈朝与谢朝正在开战的襄州,而是陈朝之内的暗涌。 ——也包括谢朝内部的暗涌。 打仗,从来都不是短兵相接的那一点儿实力比拼。这世上或许有偶然发生的单纯战斗,却从来不会有目的单纯的战役,更没有目的单纯的战争。 衣飞石今年不过十五岁,就已经具备了绝世名将才拥有的胸襟眼界。 聪明的人,当然是从小就聪明。 谢茂心想,当初自己也是重生了一次才看懂皇帝的险恶用心,和芝麻馅儿的小衣比起来,第一世刚穿越来这个世界的他还真是傻白甜。 皇帝才将衣尚予请求调兵的奏折留中不发,衣飞石就一眼看穿皇帝想杀人了。 这种近乎可怕的洞察力,着实异于常人。谢茂自愧弗如。 朝野上下,包括第一世刚刚穿越来的谢茂,见皇帝扣了衣尚予的奏折,想法大抵都是,皇帝忌惮衣大将军兵权在握,不欲他再扩大势力染指秦、云二州,所以才暂时搁置。 ——谁能在这时候就想到,皇帝愿意割让一州土地,只为杀衣尚予? 甚至在前世秦州战败,皇帝下旨处斩衣尚予时,都有不少人在刑场边上幻想,皇帝会有一道恩旨,临刑前一刻喊个“刀下留人”。——杀衣尚予,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拿一州土地做牺牲杀衣尚予,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根本不能想象! “阿爹不信。阿爹说,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皇帝岂会用国之大事开玩笑?杀衣尚予区区两名甲士即可,不必用两州之地牺牲。” “哈。”衣飞石苦涩地笑了一声,“老叔,你不说话。你也不信我的判断。” 我信你。谢茂在夹墙内默默地说。 好半晌,徐屈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就如你所说,皇帝要拿衣家开刀,你不劝大将军早做防备,牵扯信王作何?”他言辞间充满了对谢茂的轻蔑鄙薄,“他娘是个厉害角色,他娘舅也是个厉害角色,奈何他扶持不起,否则,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是这一位。” 说到这里,徐屈就骂了一声,“咱们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林家和衣家没有利益往来,但林丞相对衣尚予很有几分信任倚重。若是谢茂登基,小林氏与林丞相把持朝政,衣家确实不会像今天这么进退维谷,更不会闹出让衣尚予在青梅山遥控战局的傻逼事来。 所以,我这是被鄙视了?谢茂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阿爹那里,我劝过了,也请襄州大兄写信劝了。阿爹只是不听。” 谢茂心中默默地说,他哪里是不听?他是没办法,也不敢拿两线战局做赌。但凡衣尚予有一丝私心,前世他也不会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你阿爹忠君爱民,战功赫赫,是百世不出的英雄好汉。 徐屈也不吭声了。衣尚予拿定了主意,谁能劝得服? “老叔先设法给阿爹透个风去,就说信王哄我在行宫玩耍,心思不纯。” “这些日子我会尽量让信王更喜欢我。” 谢茂心中早有揣测,对此不甚意外。他比较感兴趣的是,墙外这个小朋友会用什么“手段”,让自己更喜欢他? “小石头,你要做什么?”徐屈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衣飞石陷入了短暂地沉默,半天才慢腾腾地说:“我要看一步走一步。总之,目前这样粉饰太平的局面,必须被打破。我要让阿爹和谢家的矛盾掀到台面上来。” “你要做什么?”徐屈固执地问。 还能做什么?互相伤害咯。 谢茂看着手提的灯火,轻轻叹息。衣飞石的打算,竟然和他不谋而合。 前两世谢茂想当皇帝,重生以后就不敢出幺蛾子,老老实实地待在行宫替文帝守陵,眼睁睁地看着衣尚予以失疆裂土之罪被斩。在这件事上,有能力力挽狂澜的人,全天下也不超过五个。可愿意豁出一切救衣尚予的,一个都没有。 这一世谢茂不想混了,破罐子破摔,故意来找衣飞石。岂料他才刚刚露出一点意向,衣飞石就顺竿爬了上来。——前世衣飞石没能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又在暗中努力过多少次?失败过多少次?最终眼看着家破人亡,变成那个冷峻沉默从来不笑的模样? 衣飞石认真地说:“老叔,我没办法了。此事对不起信王,也或许连宫中淑太妃、朝中林丞相也会被一并坑进来,可我没办法了。” “他若色而不淫、待我谨守分寸,就请老叔向阿爹求救,说信王囚虐于我。” “若他行事不尊重……” 谢茂听着少年小衣略带稚气又冷静认真的声音,脊背稍微有点发凉。 “我便给他一刀,让他去做太监!” 嘶…… 徐屈与谢茂同时抽了一口凉气。 不得不说,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衣飞石这打算都是分分钟坑爹造反。 前者让徐屈谎报衣飞石受辱,衣尚予若暴起发难,最后查实并无此事,众口铄金之下,皇帝必然猜疑他要反,朝野只怕也认为他是试探着要反,这种情况下,衣尚予不反就是死,必然要反。 421.乡村天王(18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昨日承恩侯夫人钱氏往长秋宫哭了一上午, 据传是一路哭着出去的,宫妃正在议论杨皇后心狠, 又悄悄说死了儿子的承恩侯夫人倒霉,闲言碎语传了不到半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长秋宫死了六十多个宫人,二十多个太监。 整个长秋宫悄无声息地就换了一次血, 没人知道长秋宫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出大事了。 在杨皇后的镇压下,东西六宫都很安分。此时也没人敢蹦跶出来给帝后添乱, 情势未明之时, 也没人敢踩着杨皇后向皇帝邀宠。一时间, 六宫失声。 只有长信宫淑太妃处不同。 拿了信王府专送后宫的笺表, 淑太妃一边看一边捂嘴笑:“这小坏蛋知道疼人了呀。” 她斜倚在冰伏玉榻上, 乌黑的长鬓上缀着金环步摇,笑起来花枝乱颤, 旁边服侍的宫人轻轻为她打扇, 她乐得在榻上翻了翻,往谢茂递来的笺表上再看一眼,又忍不住笑, “好好好。我日也盼,夜也盼, 盼得心火全消, 盼得指望全无。……我儿终于开窍了。” 她独自一人自说自话, 在旁服侍的都是她的心腹, 却没有一个人插嘴。 淑太妃将笺表看了又看,最终将之收在玉匣中,吩咐道:“将帖子送到太极殿去。告诉陛下,明日我要召梨馥长公主进宫。” ※ 黎顺端着两碗酸梅浆回府复命,他功夫好,走回来装着酸梅浆的瓷碗上还凝着细细的霜。 “给侯爷送去。”谢茂在传香殿见黎顺,衣飞石还在寝殿憩室休息。朱雨亲自提着食盒要走,谢茂突然想起了,改口叮嘱道,“先问问齐医官,侯爷带着伤,喝这汤妨碍么?不妨碍再给侯爷送。” 朱雨应声离开后,谢茂端着酸梅浆一口饮尽,满肚子郁气怒火才算压住了。 “你说。” “回王爷,属下去端酸梅浆时路过承恩侯府,听说承恩侯夫人没了。” “承恩侯夫人?”不是承恩侯世子?谢茂愣了。 承恩侯夫人钱氏今年也有六十岁了,没了不算早逝。可是,在谢茂的记忆中,钱氏是位挺长寿的老夫人,熬到他丈夫儿子女儿甚至一帮子庶子全部死光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怎么就死了? “是承恩侯夫人。据说是过于悲痛,引发旧疾,从宫中回来就不好了。”黎顺着重咬住了“宫中”二字。 宫里出事了。谢茂立刻将此事与淑太妃反常向衣家提亲的事联系了起来。可究竟出什么事了? “还有呢?”问归问,谢茂其实不怎么指望黎顺回答。若是宫里的消息,皇帝不可能准许臣下窥探。皇帝再宠他,他也是臣弟,皇帝能踩着别人宠他,可不会为了他损害自身威仪。 果然黎顺摇头,道:“属下不知。” “你去吧。” 打发黎顺之后,谢茂独自坐在传香殿内,对着冰山,慢慢理清这几日的事。 他比旁人有优势的地方在于,他重生了好几次,知道未来会发生的许多事。大多数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如皇帝斩杀衣尚予,看似石破天惊,其实在他登基之初不顾礼法率先晋封梨馥长公主时,就有了肇端。 承恩侯夫人从宫中回来就不行了,与此同时,淑太妃向衣家提亲。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本辅助系统最新上线剧情分析功能,智比诸葛,谋胜郭嘉,勾心斗角的必备神器!】 【请确认是否开启?】 谢茂竟然从系统一板一眼不可能具有感情|色彩的机械师语音里,听出了一种志在必得。 我就这么蠢,没你这个剧情分析功能,我还混不下去了? 【不开。】 谢茂伸出手指在冰山上戳啊戳,戳得手指尖冰凉,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件事,惊得脊背都凉了半截!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谢茂稳稳地坐在冰山前,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面无表情。 他想起淑太妃娇柔无力的泪眼,那个总是在人前宛如娇花般须人疼惜保护的淑太妃,那个在他印象中恋爱脑犯起琼瑶病就掉智商的淑太妃,真的出手了? ——前几世她都没有出手,悄无声息地凋谢在深宫之中,这一次,她为何动了? 因为我。 因为,这一世的我,和前面的每一世都不相同! 第一世傻白甜,第二世,第三世,我都在皇帝的阴影下老老实实地熬着。我敬皇帝长兄如父,我战战兢兢地困在臣弟的身份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扶不起,阿娘她……等不起! 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若不争,我若敬畏皇帝如天神,她如何敢动?我就是她的软肋! 现在,我动了。 ……所以,她也出手了。 谢茂盯着冰山,双眼却无焦距,反而停留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比如说,也许,捞了衣尚予那条命,他还能全身而退,还能撑起一片天下,任衣飞石振翅翱翔! ※ 谢茂很沉得住气。 不管他心中有了哪一种揣测,在不明确淑太妃的套路之前,他都没打算擅动。他就像是真的被困在了信王府里,每天悠闲自在地和衣飞石过起了日子。 自那日剥衣事件之后,衣飞石就变得非常温顺。当然,他从前也很温顺,只是细究起来,从前的温顺和这几日心平气和的亲近大不一样。 往日谢茂守在他身边玩笑絮语,他就是客客气气地应付。 现在就乖了,谢茂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若是说得开心了,谢茂凑上来想要摸一摸,抱一抱,他比谢茂还主动。——把立志不碰未成年人的谢茂吓得不敢动了,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殿下,我今日想出府一探。”衣飞石说。 谢茂正领着衣飞石玩水,天气炎热,二人坐在信王府的藻池边上,头顶树荫斑驳,清凉的池水淌过白玉板,二人并排竖着脚丫子,盛夏中也仅有一片凉爽。 谢茂虽被圈禁在信王府,他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他这王府真不是闭耳塞听。 ——不止侍卫们经常高来高去往外跑,现在连采买的下人都开始从小门出入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小腿脚丫子流口水,嗯,小衣的脚丫子都这么可爱,这么多人盯着,伸手摸未免显得我这个王爷太痴汉了,我用脚蹭一下…… 衣飞石常年习武,脚上还有细细的茧子,谢茂这一双脚却似玉石雕砌,宛如天成。 明明是他去吃衣飞石的豆腐,可任谁看了他的动作,也生不起一丝猥琐的联想。 些许斑驳的阳光从树叶罅隙中洒落,折射着水光,映在谢茂不老实的那只脚上,连衣飞石都忍不住想,真好看……就被谢茂拿大脚趾摁住了脚背,被刻意磋磨了两下。二人脚丫子都泡得凉凉的,碰触在一起,衣飞石就觉得大热天的,心尖儿也似被揉了两下,有点凉飕飕的滋味。 说舒服吧,凉飕飕的。说不舒服吧,这大热天的,凉飕飕的不舒服吗? 谢茂蹭了两下,宫人们目不斜视,衣飞石也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丝毫不敢吭声反抗,他一边继续吃嫩豆腐,一边觉得吧,这日子简直太逍遥了,给个皇帝都不换。——搁他前两世当皇帝时,脱了鞋袜子去蹭衣大将军的裸足试试?做、梦! “咦,怎么泡出泥来了?来,咱们一起搓搓!”谢茂故作惊讶,靠在衣飞石脚背上的裸足,越发亲昵地贴近衣飞石细白的脚踝,果然作势要给他搓泥。 脚这部位本就敏感,衣飞石还真有一处敏感点在脚侧,平日里摸爬滚打踩疼了磨坏了都无碍,就谢茂这样沾着水滑溜溜地贴近来细细搓摩,让他痒得有点受不住。谢茂才搓了两下,他脸就红了一半,身下也有些尴尬。 想起那日对信王的承诺,衣飞石也没法儿提出一句异议,只红着脸任凭谢茂玩弄。若是玩得火起,今日就要侍奉,他也做好准备了。 谢茂吃起嫩豆腐就有点刹不住,感觉到自己呼吸有点发紧了,才赶紧收住那点心猿意马。 然后,他屏住自己的呼吸,听见了衣飞石同样带了点喘息的声音。 咦咦咦咦咦?谢茂惊讶极了。 他活了几辈子的老司机,光看着衣飞石的小模样就能脑补出几个G的花式车来,又踩着衣飞石的小脚丫,想入非非意淫得受不了,这是他精虫上脑。 ——衣飞石这是啥情况?正儿八经一个小孩儿,被人踩踩脚丫子,踩硬了? 422.乡村天王(18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 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 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淑太妃欢欣之余,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 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 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 轻咳两声, 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 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 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 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 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话锋顿转, “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平时不显, 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 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 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 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吴德妃是皇二子谢沐的生母,诸皇子中,论出身贵重,除了中宫嫡子谢琰之外,就属皇二子谢沐。他的母亲吴氏,东宫时就是仅在太子妃之下的两位良娣之一,又因吴氏有子,石良娣无子,二人品阶相同,吴氏一向认为自己比石氏更尊贵。 皇帝登基之后,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没有孩子,反而成了贵妃。 吴氏对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贵妃,她顶在后头封个淑妃,加上她有儿子,也勉强能与石贵妃抗衡。哪晓得皇帝说了,奉养淑太妃在长信宫,因犯尊号,后宫中淑妃位上不再搁人,吴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这到哪儿说理去! 吴氏本以为自己比石氏尊贵,哪晓得石氏成了贵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两步! 所以,这位吴德妃不仅记恨石贵妃,也记恨淑太妃。要没有你这个不肯给文帝殉葬的老东西,我哪里才是个区区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着杨皇后死了,石贵妃没了靠山,她要凭儿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巅峰了,淑太妃让她去长信宫跪经。 跪经啊! 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错,怎么可能去两宫(长信宫、长秋宫)跪经?!淑太妃这是欺负我! 心高气傲的吴德妃在长信宫跪了两个时辰,腰酸腿痛心委屈,被宫人抬回庆熙宫,哭了一晚上。见了儿子就哭诉,儿啊,那淑太妃一向和杨后交好,她这是故意打压我,她要保杨后的儿子!咱不能让她得逞。 蠢娘教不出精明儿。如淑太妃所料,这一天杨皇后初祭的灵前,谢沐才对谢茂发起冲锋,就顺利地把他自己作死了。 淑太妃就吩咐吴德妃跪了一次经,轻描淡写就废了诸皇子中生母位分最高的庶子。 这手段用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玩弄人心到了极致。 “吴氏心高智浅,谢沐妄信识薄,我有知人之智,他母子二人却无自知之明,所以落得今日下场。”淑太妃指点道。 怎么识人用(害)人,谢茂刷了几辈子经验值,等级肯定比淑太妃高。不过,亲妈谈性已起,非要指点他一二,他就恭恭敬敬地点头:“儿子明白了。谢阿娘教导。”阿娘这样小得瑟的模样,也蛮可爱的。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番话,直到淑太妃面露倦容,谢茂方才告辞离去。 临走时,淑太妃将他招至身边,附耳说道:“常清平可信。” 居然是阿娘的人!谢茂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常清平是皇帝在东宫时豢养的死士,与目前的羽林内卫同出一门,前几世谢茂也是花费了好些功夫才真正收服,居然一开始就是阿娘的人?常清平是阿娘的人,那么,如今的羽林内卫……里面难道就不会有阿娘的耳目? 谢茂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淑太妃的能量。 淑太妃微笑道:“你近日安分些,安稳度日即可。”别的事,都不用操心。 ※ 谢茂被皇帝召进宫中为杨皇后举哀致祭,信王府的圈禁不诏自解。 他回府时,砖石封砌的高墙已消失不见了,下人们正在打扫门庭。 初祭之后,京城所有道观寺院都在敲钟,诏命响钟一万次,至今未停。此时天下已知杨后薨逝,五城兵马司张贴国丧牌,全国举哀,禁舞乐嫁娶二十七日,宗室、百官、内外命妇,皆服齐衰。信王府也已经挂上了白幔,下人们纷纷更换素服,不苟言笑。 见信王归家,王府门户大张。谢茂正要驱马而入,远远听见齐整划一的一队马蹄声。 他有些诧异,这半条街都是他信王府的范围,这会儿这么晚了,谁会带着人马来拜访?揽缰回首,长街两侧素白的灯笼光影下,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策马而来。 ……小衣?谢茂微讶之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衣飞石也换了一身素衣,发簪白玉,衬得青涩稚气的脸庞玉石般温润剔透。 他一骑当先打马而来,背后跟着二十余骑,个个披甲带弩,装备精良,眼神沉毅冷静,显然是百战余生的精兵悍卒。行至信王府前,衣飞石也看见了驻马不动的谢茂,当即勒马落地,上前一步屈膝拜倒:“卑职回来迟了,请殿下责罚。” 谢茂高踞马背之上,含笑道:“罚你给孤牵马。” 衣飞石老实起身,也不多嘴,真的替他牵着马往王府里走去。 他带来的二十余骑精兵也在同时下马,牵着马进府。 跟着谢茂出门的侍卫里就黎顺品阶最高,一边吩咐下人去请外侍长余贤从来招待,自己则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诸位兄弟辛苦了,在下信王府外卫领事黎顺,咱们外侍长余大人即刻就来,现在由我暂时给兄弟们找地方安置,来来来……” 衣飞石带来的人马被暂时安置在前院,衣飞石则熟门熟路地牵着谢茂的马进门。 二人一个牵马,一个骑马,马蹄声中,细语温文。 “衣大将军放你来?” “不放。” 这答案在情理之中,又出乎谢茂的意料之外。 谢茂忍着笑,没有跟傻逼一样故意问,你爹不放,那你怎么来了? 听着耳畔清脆的马蹄声,仿佛又能听见衣飞石淡淡的呼吸,他认认真真地说:“你来,我很高兴。” 衣飞石不说话,只低头牵着马往前走。 走了好像很久很久,谢茂才听见衣飞石轻声说了一句话。 “?”谢茂就是普通人的耳力,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423.乡村天王(18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陌生的宫女把守住每一道门, 她们看上去既不窈窕也不可爱, 膀大腰圆,臂力沉重, 所有人都沉默地各行其是, 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头。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依然阳光普照,杨皇后看着铜镜中端庄憔悴的人影,努力想要振奋一些,可是, 她做不到。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 她的娘家不算显赫,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诗书双绝, 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太子妃,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 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 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 杨皇后还在想,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看看弟弟,等她做了太子妃,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衣飞石看不懂这个走向了,难道这事儿还真是皇五子干的? 在衣飞石心目中,放火这事儿就应该是陈朝探子的手笔。毕竟,朝里哪方面的势力,都没有烧死季阁老的必要。这事儿骇人听闻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谢茂头上,完全可以等谢茂解了圈禁之后再干。 谢茂许久都没说话,这一日也没有缠着衣飞石,独自在书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饭时,衣飞石照例要和谢茂一起,却见桌上分了两席,摆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荤六素两羹一汤,与寻常无异。摆在谢茂面前的却是一席素菜,平常谢茂都要小酌几杯,今天只有一壶米汤充作饮浆。 衣飞石当然早就察觉到谢茂情绪不对,但他没资格问。现在谢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难道还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将席面撤下去,我与殿下同食。”衣飞石吩咐下人。 “别撤。就这样吧。”谢茂按着衣飞石坐下,手脚很规矩,很显然没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饭,不与你相干。” 见衣飞石还要推拒,他亲自拿筷子替衣飞石夹回半只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飞石手里。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兴兴吃饭,我看着就开心。” 这一顿饭,谢茂食不知味,衣飞石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二人草草吃完了饭,谢茂搂着衣飞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飞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烛火中颜色暧昧,“陪殿下睡。” 谢茂多沉郁的心情闻言都忍不住想笑,诚然衣飞石早就许了身体给他,常年厮混在军中也不认为自己是深闺女子的衣飞石,很显然对身体也不那么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宁愿做讨好自己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利用,讨好,随便什么,总而言之,衣飞石是希望他高兴,他就觉得高兴。 424.乡村天王(18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可是, 倒霉催的是,钱元宝假传他命令的时候, 他还在宫里被皇帝猛削!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 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 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 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 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 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 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 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 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腐败、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性事件必然上达天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小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说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谢茂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咻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翻身就扯着钱元宝躲进了圆柱后边。 信王府的侍卫则各自就位,负责前端的开始紧盯各处,负责贴身护卫的则跟着守在了圆柱前后,另有三个负责当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谢茂放冷箭的角度。 怀里少年身上传来汗味与脂粉气交织在一起的古怪气息,贴着近在咫尺的年轻身躯,这样紧张又炽热的天气,加上自己也是十六岁上最容易冲动的年纪,谢茂隐隐觉得有些躁动。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和钱元宝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靠在圆柱上。 脑子里却在想前世之事,忘记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时候是皇帝,刚登基时内忧外患,狼狈时差点被人围在圣京一锅端了。满朝反对声中,他力排众议起用了衣飞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干掉的衣飞石。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掌权灭了谢氏皇室的衣飞石。 他想的当然不是自己多么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气,以至于衣飞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军营视(瞎)察(逛),遇见了正在整军的衣飞石,那时候的衣将军浑身汗湿,论理应该臭不可闻……可是,他还是很不要脸地更衣下场,缠着衣飞石来了一场“朕可以打你,你不许打朕”的无赖切磋。 他喜欢衣飞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欢让人在身边伺候,可哪怕是最热的天气,他也喜欢和衣飞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欢衣飞石,为何不尝试将衣飞石作为任务目标?】 【他?】谢茂翻了个白眼。 龙幼株都不可能为人殉死,衣飞石?他只会比龙幼株更坚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茂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余贤从归来禀报:“王爷,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里边厢房挪一挪……”这大堂上四面空荡荡的也没个遮掩,不如去屋子里两边靠墙,比较好守。 谢茂各种危机战乱见得多了,此时也不惊慌,冷静地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听声音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圣京城里,哪里来的弩|箭?”谢朝对弓箭管得不甚严格,弩|箭则是禁器,除了被授权管制使用的几个兵衙,连皇室贵族手里都没几件弩具。 余贤从很惊讶于谢茂的耳力,这么一声箭响,没怎么接触兵器的信王就读出这么多信息? 关键是,他还都说对了。 “约莫是清运坊那边的陈朝探子化整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这几个零散的贼子刚好过来,遇上了恰好往兵马司来的一队人……”余贤从正在解释。 “弩|箭是陈朝探子带来的?”谢茂皱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带进来弩具就很吓人了。 弩具较之弓箭更加隐蔽,兼有远程杀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于袖中暗杀谢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胜防。若是陈朝真能在圣京城中随意使用弩具,一旦展开行动,像他六哥那样老喜欢四处乱窜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尸街头。 “弩|箭是往兵马司来的那队人所携而来。贼子逃窜进民宅之后,这队人就不再使用弩|箭。”余贤从道。 钱元宝脑袋一晃,头上的金钗响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来支援。” 众人都在猜测来的是哪个兵衙的人马? 这才多会儿时间,难道就惊动了锦衣卫?惊动了羽林卫? 若真是这两个兵衙的人都来了,只怕今天闹出的动静还真就不小。——几大兵衙之间,各自都隐有几分较劲。除非惊动了上边,或是事态难以控制,否则,卫戍军手里的活儿绝不会通知锦衣卫与羽林卫来协理。 425.乡村天王(18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可是,倒霉催的是, 钱元宝假传他命令的时候, 他还在宫里被皇帝猛削!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 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 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 他也不想闹到御前, 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 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 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 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 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 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 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 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 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 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腐败、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性事件必然上达天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小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说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谢茂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咻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翻身就扯着钱元宝躲进了圆柱后边。 信王府的侍卫则各自就位,负责前端的开始紧盯各处,负责贴身护卫的则跟着守在了圆柱前后,另有三个负责当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谢茂放冷箭的角度。 怀里少年身上传来汗味与脂粉气交织在一起的古怪气息,贴着近在咫尺的年轻身躯,这样紧张又炽热的天气,加上自己也是十六岁上最容易冲动的年纪,谢茂隐隐觉得有些躁动。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和钱元宝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靠在圆柱上。 脑子里却在想前世之事,忘记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时候是皇帝,刚登基时内忧外患,狼狈时差点被人围在圣京一锅端了。满朝反对声中,他力排众议起用了衣飞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干掉的衣飞石。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掌权灭了谢氏皇室的衣飞石。 他想的当然不是自己多么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气,以至于衣飞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军营视(瞎)察(逛),遇见了正在整军的衣飞石,那时候的衣将军浑身汗湿,论理应该臭不可闻……可是,他还是很不要脸地更衣下场,缠着衣飞石来了一场“朕可以打你,你不许打朕”的无赖切磋。 他喜欢衣飞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欢让人在身边伺候,可哪怕是最热的天气,他也喜欢和衣飞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欢衣飞石,为何不尝试将衣飞石作为任务目标?】 【他?】谢茂翻了个白眼。 龙幼株都不可能为人殉死,衣飞石?他只会比龙幼株更坚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茂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余贤从归来禀报:“王爷,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里边厢房挪一挪……”这大堂上四面空荡荡的也没个遮掩,不如去屋子里两边靠墙,比较好守。 谢茂各种危机战乱见得多了,此时也不惊慌,冷静地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听声音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圣京城里,哪里来的弩|箭?”谢朝对弓箭管得不甚严格,弩|箭则是禁器,除了被授权管制使用的几个兵衙,连皇室贵族手里都没几件弩具。 余贤从很惊讶于谢茂的耳力,这么一声箭响,没怎么接触兵器的信王就读出这么多信息? 关键是,他还都说对了。 “约莫是清运坊那边的陈朝探子化整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这几个零散的贼子刚好过来,遇上了恰好往兵马司来的一队人……”余贤从正在解释。 “弩|箭是陈朝探子带来的?”谢茂皱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带进来弩具就很吓人了。 弩具较之弓箭更加隐蔽,兼有远程杀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于袖中暗杀谢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胜防。若是陈朝真能在圣京城中随意使用弩具,一旦展开行动,像他六哥那样老喜欢四处乱窜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尸街头。 “弩|箭是往兵马司来的那队人所携而来。贼子逃窜进民宅之后,这队人就不再使用弩|箭。”余贤从道。 钱元宝脑袋一晃,头上的金钗响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来支援。” 众人都在猜测来的是哪个兵衙的人马? 这才多会儿时间,难道就惊动了锦衣卫?惊动了羽林卫? 若真是这两个兵衙的人都来了,只怕今天闹出的动静还真就不小。——几大兵衙之间,各自都隐有几分较劲。除非惊动了上边,或是事态难以控制,否则,卫戍军手里的活儿绝不会通知锦衣卫与羽林卫来协理。 “不必猜了。” 谢茂静静看着西城兵马司房脊下悄然潜伏的身影,眼底抹过一丝笑意。 虽然他不知道那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可是,来的既不是锦衣卫,也不是羽林卫。 是衣飞石。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淑太妃欢欣之余,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426.乡村天王(18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他先前试探着问了一句, 谢茂不答话只逗弄他,他就认为这是谢茂的拒绝。 哪晓得峰回路转, 谢茂居然不是拒绝,就是单纯想和他亲热一下?亲热完了, 就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种更类似于无语又好笑的情绪。 “家里有人来了,我出去见见。”衣飞石道。 谢茂还没反应, 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 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 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 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 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来的是谁,要去多久,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哪晓得谢茂只问了一句:“安全吗?” 噎得衣飞石满肚子谎话皆无用武之地, 低头道:“我去去就回, 不惊动任何人。” “伤才好了,别跟人动手。叫朱雨给你找件寻常见人的衣裳换了, 找个稳妥的地方出去。”谢茂拿起干净的毛巾,一手提起衣飞石的腿,很自然随意地帮他把足上水渍擦干, 几个脚趾缝里擦得尤其仔细, “要去多久?天黑之前能回来吗?” 衣飞石被擦得特别不好意思, 想说我自己来, 可谢茂一脸司空寻常理所当然的模样,真客气推拒一声,倒显得他这个被照顾的气量不大了。只默默记在心中。 “若无意外,我回来服侍殿下夜席。”谢茂纡尊降贵,衣飞石姿态放得更低。 谢茂闻言笑了:“好,给你准备醍醐酿。” 衣飞石蹬上干净的木屐,和朱雨一起去换衣裳了。 余贤从即刻上前请罪:“属下失职!” 那边衣飞石英姿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艳阳疏影中,谢茂才放下毛巾,笑了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屁孩子撒谎呢。——憋了几天憋不住了,这是找借口出门探风。怕我把他圈在王府里,瞒着外边消息刻意哄他。” 余贤从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您怎么就断定他是撒谎?说不定军中就有暗中联络的方法呢?听说衣大将军麾下有个听风营,以风声传递军情,神乎其技! ……嗯,也好。侯爷撒谎,侍卫署就不必领罪了。 不过,余贤从认为,今次侥幸逃过一难,回去必须给侍卫们加练!万一真来了听风营,将王爷身边的消息透出去了,那就真该死了。对,全部加练! 衣飞石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撒了一句谎,害得信王府正享受惬意假期的侍卫们全体归位,被外侍长余贤从操练得欲生欲死。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真用听风营传递消息时,一脚踹上了信王府侍卫这块被针对特训过的铁板,哭都哭不出来。——可见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谢茂伸伸懒腰也擦脚起身,问余贤从:“宫里没消息?” 余贤从垂首:“没有。” 不应该呀。义老王爷回宫复命已有四日之久,这么长时间,按说皇帝早该有处置下来了。似他这样的一等王爵公然杀人,只要杀的不是朝廷重臣,撑死了也就削爵减俸。碰上皇帝这样会护短的脾性,大约就是发个明旨申斥一番,罚多少禄米,背后都会偷偷补给他。 ——怎么可能真的把他高墙圈禁几十年?犯的又不是谋反的罪过。 不过,谢茂很沉得住气。距离秦州失陷还有三个多月,来得及。 ※ 衣飞石离开信王府之后,径直往新河巷米记货栈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了偏院,守在院子里打瞌睡的中年瘦汉恰好睁眼,见他吃了一惊:“二公子,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米记货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陪嫁铺子,衣飞石的长兄衣飞金安置了不少伤残退役的老兵在此谋生,衣飞金的幕僚东篱先生也在此观风。相比起被长公主掌控的公主府,衣飞石有事直奔此处完全没问题。 “我这几日都在信王府出不来,家里如何了?”衣飞石喝了一碗凉茶,敞开衣襟散凉。 守门的瘦汉叫吴大力,从前就是衣飞金的亲兵,被衣飞金专调回京保护东篱先生。他和衣家上下都熟,和二公子就更熟了,嘿嘿笑道:“还没恭喜二公子,马上就要当王妃了。” 衣飞石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看了吴大力好几眼,愕然发现这憨子居然是真心的! “咦,二公子不知道吗?太常寺与礼部都到家里过礼了,长公主去了宫里一趟,听说太妃娘娘还开恩赏了好几个嬷嬷大宫女,现正在长公主府训练陪嫁丫鬟!都是给二公子你预备着的!……” 吴大力说完困惑地敲大腿:“这陪嫁丫鬟是给王爷呢,还是给二公子?以后王爷纳妾,是单给王爷呢,还是二公子也能纳几个?” 衣飞石立刻就从中听出了重点:“太妃给家里送人?什么时候?” 吴大力板着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好像就是长公主去信王府的第二天?” 衣飞石不认为谢茂会骗自己。谢茂说了会解决婚事,应当不会失言?毕竟,娶个男人又不是很光彩的事,时下嫡子贵重,他不会生子再占着嫡妻之位,谢茂以后的子女都是庶出,这就很难看了。——他觉得谢茂顶多就是想睡他几次,撑死了几年,不可能一辈子。 就是不明白淑太妃为何这么热衷这门亲事?父亲呢?父亲也不说话? “我爹怎么说?”衣飞石问。 “大将军说军务繁忙他管不了家里的事,请长公主安排。” 衣尚予再宠妻子也不可能真把儿子当闺女嫁出门去,他既然这么说了,可见是某些事与淑太妃达成了共识。 衣飞石的心,跳得极其剧烈。想往那个方向揣测,又觉得……不可能吧? 若真与林氏图谋,应该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吧?在皇帝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皇帝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小林氏对太后之位一向是退避三舍,皇帝登基她就把信王打发去守陵,这就是不肯走向台前的意思,怎么会在此时突然改变作风? 衣飞石又迟疑了。 “二公子。”东篱先生进门施礼。 衣飞石忙理正衣襟,上前拜见:“先生安。” 东篱先生号东篱,本名梁青霜,正经的陈朝两榜进士,受党争遗害败走边城,刚好被兵临城下的衣尚予捡回了家。那时候衣飞金刚好四岁,衣尚予正犯愁给他找个开蒙的先生,得,就这个俘虏吧,听说学问特别好! 陈朝进士在衣家当先生,传出去两边都犯猜忌,所以梁青霜干脆弃了姓名,只号东篱。 因是长兄衣飞金的蒙师,家中上下都很敬重,衣飞石拜见时行了师礼。 东篱先生一袭葛袍,打扮得就像是寻常的账房先生,捻着一撮山羊胡,见面就笑:“小石头来啦。是来问骡马市的消息?” “是。那日骡马市有高手以铜钱击碎太平缸,此人在瓮城之前就走脱了。弟子进信王府之前,曾嘱咐曲昭暗中留心各处客栈、货栈、行脚处的陌生人……”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东篱先生就摇扇子反问:“你若是陈朝探子,在京中潜伏数年,难道就不另外置办几处产业做退路?” 衣飞石闻言顿时大失所望:“想来曲昭没有所获。” 东篱先生在简陋的板凳上坐下,说:“也不必太失望。能保瓮城不失,已是大幸。近日兵马司搜城严谨,京中各处风声鹤唳,以我看来,你口中的高手要么已经离京了,就算留下来,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衣飞石轻叹一声:“京中无人可用,无权可动,眼睁睁看着那边的探子在京中自由行走,却无可奈何。”他只说那边,不提“陈朝”,显然是顾忌东篱先生的出身。 东篱先生道:“一朝之兴,一国之灭,上应天时,下顺民心,从古至今,没见过哪国因奸细而兴盛,也没见过哪国因奸细灭亡。此小道尔。小石头也不必太挂心。” 衣飞石谢他一句,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信王府。 他揣着铜钱走出米记货栈,往东走了八条街,转进了一间南北杂货铺子。本该把消息送到米记货栈、在米记货栈等待衣飞石的曲昭,这会儿正在铺子后院等着。 “盯紧梁青霜。”衣飞石脸色严肃,眼神带着一缕杀气。 骡马市大火那一日,梁青霜据说喝多了两杯在屋内休息,本就有些疑点。曲昭查来查去,也有隐隐约约的线索指向了米记货栈。因拿不准,所以求衣飞石亲自确认一番。 今日衣飞石就是专程去看梁青霜的。 他全程不着痕迹地看梁青霜的双手,那双手实在太好看的,白皙细腻没有一点儿茧子。——按说一个指力惊人的高手,手上总会有用惯兵器的茧子。 可是,梁青霜的手上很干净,一点儿茧子都没有。这就洗脱他的嫌疑了吗?没有!他一个书生,陈朝的两榜进士,手上连个握笔的老茧都没有,一笔好字难道是用脚练出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用药水把手上的茧子都泡掉了! “若他……”曲昭有点紧张。东篱先生可是大公子的先生! “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衣飞石年纪虽少,脾性已初见峥嵘。 ※ 一来一去间,暮色四合。 衣飞石回信王府时,绕了两条街,去夜河街找到了那家正要打烊的甜水铺子,花了八十个铜子,端回一碗酸梅浆。——只剩下一碗了,还是从店主人饭桌上端下来的。 以他的轻功,出入信王府都没惊动任何人。回到信王寝宫时,宫人们一路问候,他微微点头,手里端着那碗满满当当的酸梅浆,酸甜冷沁的香气,不断沁入心脾。 给信王端一碗酸梅浆回来,这其实不算什么。可是,衣飞石还是有点紧张。 他想,我会不会显得太过谄媚了?信王会如何看我?……他挺爱喝的。想来想去,心中有一个念头很明确,那就是,他最近对我很不错的,我给他端一碗酸梅浆,也不费事,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才走进信王寝宫,冷不丁一个茶杯子倏地砸了过来! 衣飞石仓促间后撤一步,手中一直被保护着的酸梅浆实在装得太满了,就有小半碗泼洒出来,顺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手指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信王在寝殿里怒吼:“谁整我啊!被我知道饶不了他!” 衣飞石丝毫没听出谢茂是在关怀自己,他此时的处境很不妙: 427.乡村天王(18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想起赵从贵是跟在梨馥长公主跟前的, 而梨馥长公主正在和衣飞石会面……小衣真出幺蛾子了?谢茂一边佩服衣飞石搞事的能力,一边扣扣索索地仰头:“老皇叔, 问完没?侄儿腿要废了。” 义老王爷看着他膝盖下垫着的厚实拜垫,一时无语。 谢茂使个眼色,朱雨忙带着侍人上前, 服侍义老王爷落座饮茶。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随后, 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 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 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宠得过分, 比长子还看重几分, 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 见着紧闭的殿门, 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 他立于殿门之外, 深吸数息, 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 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 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 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 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子要孝,母不慈,子一样得孝。否则,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 “拜见殿下。”衣飞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信王的“愤怒”,他只能愈加恭敬地施礼叩拜。 “这是怎么了?”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肿起的脸颊,心痛得想杀人。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没混得这么惨,他的衣大将军总有办法整得敌手哭爹喊娘,谁还能欺负他的衣大将军?“长公主尊驾亲临孤这圣命圈禁之地,就为了打儿子出气?小衣呀,你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震怒?” 皇帝将信王圈禁,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奉圣命就不能与信王交谈,何况是往信王府拜访?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宠爱信王,圈禁这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皇帝暗示在先,梨馥长公主跟着义老王爷混进门,负责守卫的羽林卫也没吭气。——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真追究起来,梨馥长公主未得圣命就闯进信王府,总有个私下串联的罪名在。 当然,作为衣尚予的亲老婆,皇帝肯定不会得罪梨馥长公主,谢茂这威胁毫无杀伤力。他就是气急了要训马氏两句。不训这口气怎么下得去? 让谢茂意外的是,他觉得皇室根本惹不起衣尚予的心尖子,梨馥长公主却似深怕得罪了他,上前再三施礼告罪,客气地说:“是妾莽撞了。也不是与小儿置气,他要嫁入信王府,妾替他拢拢规矩,教他日后仔细服侍夫主,莫犯忌讳。” 谢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说我不会娶小衣?他如今觉得,把衣飞石“娶”回信王府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安排。至少监护权转到自己手里,什么爹啊妈啊,统统滚蛋!你一个郡公主就想揍一等王爵的正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可要是默认亲事……他侧目望向伏在地上没抬头的衣飞石,心中也很为难。 他这样胡搞瞎搞,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弄死了。衣飞石本该名留青史,先成了他这个短命王爷的王妃,史书上会怎么写? 终究还是一口气咽不下。谢茂嘿笑着往衣飞石身边一坐,看着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 好嘛,打小衣都累出汗了。辛苦你们了! “你看孤作甚?”谢茂突然对目不斜视的左嬷嬷发难。 左嬷嬷:……?我?我看你了?我在看地板! “长公主带来的仆妇可不怎么懂规矩。孤瞧着不对。最近圣京城中查出了陈朝探子,长公主还是仔细些好。唔,这样吧,看长公主娇滴滴一介女流也识不得利害。这两个看上去贼头贼脑的嬷嬷就交给孤,孤来帮长公主查问。” 谢茂懒得找茬,干脆现编一个,欺负了小衣还想全身而退?不打你是因为你是小衣亲妈! 没等长公主反应,谢茂就狠摔了腰间玉珏,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守在殿外的侍卫闻声潮水般涌入,带头的正是常清平。谢茂怒道:“拿下!给孤好好问清楚,是不是外朝奸细!” 谢茂发怒时双眸逼视着长公主,常清平会错了意,带人上前欲拿长公主。 一直强撑着微笑端庄的梨馥长公主终于多了一丝崩溃,然而,不等常清平碰到她,谢茂已怒吼道:“长眼睛没?孤让你捉两个老贱婢,你敢对长公主伸爪子?” 梨馥长公主被他吼得后退了一步。——骂的是侍卫,怒火却是冲着她去的。 两个嬷嬷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道:“奴婢伺候长公主几十年,绝不是奸细。殿下开恩,长公主,小姐……” 梨馥长公主张了张嘴,想替两个嬷嬷说情,看着谢茂那张充满了恶意的脸,竟不敢开口。 侍卫将两个嬷嬷拖出大殿,谢茂还在暴跳如雷:“先给孤砍了十根手指!掌嘴一百下!不,两百下!拿板子打!一颗牙齿也不准留!” 梨馥长公主抿着嘴微微颤抖着站在原地。她再是出身寒微,跟着丈夫在圣京顶级权贵圈里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见识还是有的。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心腹嬷嬷以莫须有的罪名拖出去肆意砍杀,这打的哪里是嬷嬷?分明就是打她! 谢茂也没有丝毫收敛住对她的恶意。他放狠话的时候,眼神总是盯着她,让她直接准确地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理由,他更想做的事,是把她的手指砍了,把她的牙齿掌得一颗不剩。 428.乡村天王(187) 衣飞石从不肯承认他与谢茂的感情。 在他想来, 与谢茂这几十年缠绵悱恻, 都是他趁虚而入设计来的。 只因此时太着急了, 他顾不得训斥铠铠在谢茂跟前胡说八道, 只关心自己想要遮掩的真相。 “不曾提及那件事?”衣飞石着急起来, 腹间创口飙出两股细细的鲜血,几乎捂不住。他勉强用手指堵住伤口,不让身体去愈合伤处, 也避免玉翡剑留下的戾气再把愈合的创口撕扯开。 已经被封印修为的谢茂居然能瞒过他的耳目, 在他眼皮底下偷走了铠铠,这让衣飞石意外又气急—— 君上已然起疑, 铠铠又是个不靠谱的, 没有他亲自盯着,倘若铠铠说错一句话,计划有危险! 铠铠举起手否认:“没有没有没有,绝对没有。我办事,主子放心。依我看, 君上已经相信了。” “你如何说?”衣飞石眼中皆是慎重。 “我就说啦,主子和君上互相暗恋不敢表白, 君上为了成功把主子变成君夫人,下界的时候就让我把主子你的记忆与修为一起封印了,然后,你们俩就在下界勾搭成奸……哦不不不, 是遵循心底诚挚的呐喊, 破除身份与地位的迷障, 互相吸引,彼此爱慕,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说的都是真话,君上没道理不相信吧?” “就是那件事,我一点儿都没提。”铠铠指天发誓,“我脑子很灵的叻,暴君一旦知晓未来的真相,主子的计划就泡汤了,而且,主子肯定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啊,绝对绝对不会乱说,打死也不能说,说了大家都要一起死!” 衣飞石勉强相信了铠铠的说辞。不过,为了保险,他打算看一看铠铠的记忆。 ——有谢茂的太一镜在手,看一看更安心。铠铠少一根筋,未必看得懂谢茂的情绪,衣飞石不一样。 他与谢茂相处何止万年?哪怕如今的谢茂失去了从前的记忆,他也有与这个谢茂相处数十年的经历,彼此之间实在太熟悉了。谢茂但凡有一丝不虞疑惑,他只要认真些,总能看出来。 当他准备拿出太一镜时,铠铠咳咳一声:“在君上那里。” 见衣飞石满脸错愕,铠铠两根手指晃了晃,做了个偷钱夹的姿势:“他用主子你——的血,把镜子钓回去了。” 衣飞石在小世界里拿出了一面“太一镜”—— 那东西残留着太一镜的气息,却是一个薄薄的视频遥控器。 衣飞石很熟悉这个遥控器。常年放在谢茂所睡那一侧的床头柜上,衣飞石喜欢看耕战频道和狗血剧,谢茂总会陪他看一会儿,看着看着谢茂就会把电视声音调小,二人相拥而眠。 旧物旧事动旧情。衣飞石指尖在遥控器上划过,心情旋即被担忧充塞。 谢茂能用衣飞石的神血钓出小世界中的太一镜,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用遥控器进行置换,可见他目前所掌握的道法,明显已经超出了被封印的范围。哪怕谢茂是替身法的开宗祖师,这手段也显得太过高妙绝伦了。 衣飞石推断很可能是在谢朝地宫的那一次爆发,将谢茂身上的封印砸得松动了。 谢茂身上的前尘禁法最初由衣飞石亲自施加,谢朝地宫松动后,前不久才由铠铠趁机二次加固。铠铠的修为不如衣飞石,也就是说,目前谢茂身上的前尘禁法比从前更不靠谱。 “主子,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啊,谁知道君上什么时候才能养好善心?这要是君上还没好,先把记忆恢复了,咱们忙活这么多年不全都白费了?”铠铠向衣飞石出主意,“去小世界才安全。小世界咱们能做主呀。” 衣飞石看着苍凉孤寂的轮回池,声音中有着淡淡的无力:“我目前的力量,已经不足以把君上再次送入小世界。” 谢茂在旗山陵地宫的那一场失控爆发,让计划里的一切都脱离了轨道。 想要把君上送入小世界并不容易。计划之初,衣飞石就为此耗尽了大部分力量。他没有回头路可以走,计划也不可能重头再来。不仅仅因为谢茂恢复了记忆要杀他正法,也因为衣飞石已经是强弩之末。 他没有第二次机会。一旦他失败了,再没有人能阻止谢茂灭世。 “那可怎么办?”铠铠也懵了。在它的印象中,去小世界很容易,怎么送暴君去小世界就很难了? 怎么办?衣飞石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你不要再出现了。”衣飞石说。 现在他已经和谢茂分手,不需要铠铠来封印自己的记忆,这满身破绽的捣蛋鬼不惹祸就行了。 “哦。”铠铠无趣地低下头,又忍不住建议,“我觉得君上已经相信我的说法了。要不,主子你还是回去?你在君上身边陪着这一世,君上脾气多好呀,对谁都笑眯眯。” ——在暴君面前撒谎可不容易,主子的操作完全浪费了我的万全准备嘛!铠铠腹诽。 衣飞石没有说话。 不管谢茂是否相信铠铠的说辞,他将自己斩出了谢茂的生命,还怎么回去? 何况,衣飞石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这世上唯一能瞒过君上的方法,只有沉默。任何谎言都会被找出破绽,一旦有了破绽,离真相就不远了。 衣飞石也不怪铠铠对谢茂撒谎。归根结底,这件事就错在他身上。若他恢复记忆之后自觉不能侍上,立刻就选择斩前尘离开,若他更谨慎一些,不在君上眼皮底下召唤铠铠,谢茂都不会有机会发现铠铠的存在。 只差一线就露馅的局面下,铠铠能把残局收拾成目前的样子,已经相当不容易了。 衣飞石不说话,铠铠又忍不住问:“那主子你就一直蹲在地下,让君上一个人在上面?” “此事不必你费心。我有办法。”衣飞石说。 “君上给你舔一舔就不流血了。”铠铠毕竟担心自家主子,在衣飞石身边不住絮叨。 这处伤代表着衣飞石与谢茂感情的决裂。 它是谢茂对衣飞石擅动自己紫府的惩戒,也是二人彻底兵戎相见的见证。 前一秒谢茂还说拿着玉翡剑使苦肉计的衣飞石吃定了自己,后一秒他就失去了对衣飞石的爱,甚至利用了衣飞石对他的关心,将短剑捅入了衣飞石的身体。 伤口一直在流血,一直在愈合与撕裂。 滴滴答答不绝如缕的鲜血,就像是这么多年谢茂对衣飞石的爱,正在一点一滴地离开衣飞石的身体,离开衣飞石的生命。 最让衣飞石觉得痛苦的是,他知道自己活该。他连一个可以迁怒怪罪的对象都没有。 衣飞石唯一能痛恨的人,仅是自己。 直到铠铠撞枪口上。 铠铠嘀嘀咕咕要衣飞石去找谢茂疗伤,下一秒,铠铠就被拆成了零件,稀里哗啦洒了一地。 铠铠的本体就是由不同的部件组成,彼此之间并无勾连。就算被拆成了零件,它也不觉得疼痛,只会晕眩。 满眼冒金星的铠铠把自己七零八落的部件重新拼装好,闷头躲在一边蹲下,小声嘀咕:“哼。君上跟主子没学好,主子跟君上学坏了。暴君!暴主子!天生一对!” 也许没等暴君养好善心,主子就跟着暴君一起去毁灭世界了。太有可能了!铠铠腹诽。 ※ 岳云在楼下收拾残局,被闻声赶来的宿贞捉了个正着。 “发生什么事了?”宿贞看着地上残留的鲜血。 那是属于石一飞的鲜血,母子血脉相连,宿贞对此极其敏感,放在腰间的右手就有薄薄的冰霜成型。 作为常家千金,宿贞并不怕被断了香火的岳家父子。常家不供奉岳王,拜的祖师爷比岳王父子更早数千年,似岳云这等祀神再能打,她也不怕,甚至有些居高临下的骄纵。——岳王父子是没组织的祀神,没有常年供奉的信众,更没有流传在世间的道统,难免被边缘化。 岳云心说,我这怎么给你解释?想了想,干脆一溜烟跑了。他化神开路,直接跑回了杭市。 这等神仙手段,宿贞眼睁睁看着也没辙。她警惕地用灵识将别墅内外都扫了一遍,楼上谢茂与衣飞石居住的卧室墙壁破了个大洞,尤其让宿贞心惊:“飞儿?谢先生?飞儿?” 谢茂缓缓从客房里走了出来,说:“妈。” “这是怎么了?飞儿呢?”见谢茂好端端地走出来,宿贞松了口气。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她依然不喜欢衣飞石卑下温顺地服侍着谢茂的姿态,可她心底已经默认了,谢茂会保护衣飞石,不会让衣飞石受伤害——闺阁之间的嬉戏不提。 “和我吵了一架,走了。”谢茂谈起离开的衣飞石,就像说衣飞石出门买包烟一样寻常。 宿贞脸色有些变了。她不太敢相信地指了指地上的血:“……吵架?” “没刺中要害。”谢茂平静地承认了。 徐以方来得比较慢。她今天在接受治疗,耳力也不如宿贞那么好。宿贞听见动静就跑出来了,她是听见外边助理讨论宿贞急匆匆离开,这才打听了两句,赶紧从治疗室追了出来。 待徐以方赶到时,恰好听见谢茂这句话,惊讶地问:“什么?进贼了吗?茂茂受伤了吗?” 见谢茂神色平淡,浑身上下也就手上沾着血,她又冷静了下来,“飞儿捉贼去了?” 徐以方的推理很有逻辑。谢茂能站着,毫无痛苦之色,那就是自身无恙。谢茂半点不着急,神色平静无比,那就是衣飞石也没受伤。既然都没受伤,衣飞石又不见了,那肯定是贼受伤了,衣飞石捉贼去了。 被徐以方两句话打了个岔,覆盖了宿贞整个右手的薄霜方才缓缓地褪去了。 认清楚局势之后,宿贞历来很能忍耐。谢茂来历莫测修为高深,不到拼命的时候,宿贞不想和谢茂撕破脸。如今谢茂背后还有徐家撑着。修俗两界都极其不好惹。当务之急,是找到儿子。 她不再看谢茂,转身走了两步,想起谢茂对衣飞石的变态占有欲,又回过头来。 “谢先生,我能带飞儿回家吗?”宿贞问得很客气,姿态很低。 谢茂神色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然而,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来,谢茂并不在乎衣飞石的去向。 衣飞石是否回家,是回宿贞的家,还是回他和谢茂的家,谢茂都不关心。 429.乡村天王(188) 宿贞去寻找根本不在世间的衣飞石, 徐以方也终于明白了事情不大对劲。她派人来谢茂住处收拾残局, 墙壁破洞的卧室需要修葺, 起码需要三两天。徐以方建议说:“回家里住。” 徐以方所说的家里, 是指她和宿贞同住的那栋别墅。家里一直都有谢茂和衣飞石的房间, 如今容舜也有一个相对固定的小房间留着。 谢茂拒绝:“我有去处。” “你想好了吗?”徐以方态度很慎重地问,“飞儿不在家,你要搬出去住?——我需要搬吗?” 徐以方之所以和宿贞同居, 两位女士忍耐着私人空间被挤占的不方便, 都是为了儿子。现在谢茂和衣飞石吵嘴打架,衣飞石受伤离家, 谢茂也要搬出去住, 这个才组建起来的家庭瞬间就分崩离析。徐以方并不在乎谢茂的另一半是男是女是谁,她是在警告谢茂,你想好了吗?是不是真的要分手? “我在外边住两天就回来,恰好有些事要处理。您为什么要搬?安心住着吧。”谢茂没打算分手。 他只是失去了爱慕衣飞石的心情。与衣飞石相处的每一分每一秒,该记得的他全都记得。谢朝时他费了许多心思才把衣飞石追到手, 二人朝夕相处几十年,来到新古时代也一起经历了许多, 就算衣飞石有事情瞒着他,还故意让他丢失了爱慕的心情——他又不是突然智障了。 我谢茂想了几辈子才弄到手的好东西,合该一辈子、几辈子,永远都是我的。分手?想太多了。 就像是与父母子女吵架分歧, 脾性大的一方不管不顾离家出走, 哪怕走出去半辈子, 家人永远是家人。谢茂不在乎衣飞石去了哪儿,可他心目中,衣飞石就像是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不管衣飞石走到天涯海角,也不管他二人是否保持着彼此珍爱的心情,这一种关系都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他和衣飞石在一起这么多年,拥有着那么多相同的记忆,他们之间,爱情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东西了。 徐以方第一次冲谢茂发了脾气,指责道:“那你到底想做什么?——你对飞儿做了什么?” 被徐以方差遣来的工作人员正在收拾地毯,卷起的地毯滴滴答答淌着属于衣飞石的鲜血,若非衣飞石修为绝高,这简直就是个凶杀现场。谢茂对此依然神色平静,徐以方受不了了,质问他:“你对他做了这样的事,还想跟他过日子?但凡你有一分喜欢他,都不会这么对他!这不是爱。谢茂,这不是爱!这是权力。” 谢茂与衣飞石之间的事情太复杂了,徐贞与徐以方都只看见了表面的一切。 那就是谢茂刺伤了衣飞石,衣飞石负伤离开,谢茂对此没有露出一丝悲伤——他连一点负面情绪都没有。 这让徐以方尤其地接受不了。她爱谢茂,痛恨谢润秋,她心底最恐惧的事,就是谢茂遗传了谢润秋的残忍与变态。前不久的疑似家暴事件就让她心惊了一回,这才没多久,谢茂和衣飞石就真的出事了。 谢润秋折磨她的时候,还会癫狂地流几滴鳄鱼泪,抱着遍体鳞伤的她诉说对她的爱慕与求之不得的痛苦。 谢茂呢?青出于蓝啊。他才捅了衣飞石一刀,居然能平静成这样! 徐以方原本就有精神病,这件事戳到了她的痛点,很容易让她旧病复发。谢茂也不打算刺激徐以方,他拉住徐以方的手,把她带到了角落处,避开正在打扫的工作人员,轻声说:“这件事很复杂。妈妈,小衣先对我动手——” “那你也不能拿刀捅他!两口子吵架很稀罕?他打你一下能把你……他不是打不过你吗?他打你,你捉住他的手,好好说话不行?他打你一下,你就非要打回来?”徐以方情绪更激动了,地毯上滴落的鲜血让她晕眩,“你们……你们可以分手,解除婚约。日子不能过了,就分手……你不能伤害他,你没有权力伤害他。” “他拿走了我对他的爱。”谢茂说。 徐以方愣住了。 她是个活得很世俗的女人,没接触多少神神怪怪,哪怕她知道家里四口人里,谢茂、衣飞石、宿贞都是修士,那三人还能一起钻进手机里打游戏,她除了拍手鼓掌之外,也没有太直观的感受。 原来,在那个她不知道的世界里,还有“拿走爱”这种超出正常人理解范畴之外的操作? “你现在不爱他了?”徐以方愣愣地看着谢茂,见谢茂点头,她有点晕,“就算你不爱他了,也不能拿刀捅他吧?不是,你们到底为什么?他为什么要拿走你对他的爱?你和他……” 徐以方突然想起了宿贞隐隐绰绰提起过的事情,变得小心翼翼:“是不是他不愿意?” “我和他的事,您就不必操心了。”谢茂口吻很平淡。 若是谢朝的衣飞石,谢茂能很肯定的说,衣飞石肯定是愿意的。但是,那个恢复了记忆的衣飞石,带着前世想法的衣飞石,就说不好了。谢茂能很冷静地分析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心底没有一丝焦躁与愤怒。 他失去了爱慕衣飞石的心情,甚至也不仅止是爱慕,他对衣飞石失去了所有的情绪。 只剩下本能。 花开了为什么要凋谢?太阳升起为什么要西落?衣飞石什么要和谢茂在一起? 没有为什么。 只要这个世界不曾毁灭,天道不曾陨落,这一切就是注定的。 ※ 在衣飞石与谢茂先后离家两个小时之后,容舜、常燕飞、童画在酒店碰头,下一秒,宿贞推门而至。 “妈。” “大姑。” “阿姨。” 三人小组连忙起身让座,宿贞妆容精致不见一丝慌乱,坐下之后,喝了一杯茶,才说:“飞儿受了伤,我找不到他。你们也已经收到消息了?” 童画陪在宿贞身边,轻轻握着她的手:“阿姨,您别着急,我已经调用了公司所有服务器在找了,现在天网遍布城市个个角落,我也入侵了几个大型民用摄像头品牌的服务器,很快就能找到石老师。” “那没有用。”宿贞看向容舜,“我记得你在伦敦失踪时,飞儿曾经用一种特殊的方式找到过你?” 容舜最近还在跟谢茂所传授的山川咒术死磕,对鬼魂系法术一窍不通,闻言就看常燕飞。在伦敦时,容舜一直处于被动状态,常燕飞更接近全程参与寻找的角色。 常燕飞呃了一下,说:“那是个血缘法术,是找魂的,现在表弟……”应该不会已经被捅死了吧? 宿贞看向蹲在常燕飞脚边的黑猫。常常口吐人言的黑猫这会儿很正常,懒洋洋地趴在常燕飞的鞋子上,打着小呼噜,就似一只宠物猫。 “大姑,你认识黑哥?”常燕飞惊讶地问。 黑猫尾巴一甩,抽在常燕飞脚踝上。 “不认识。”宿贞蹲下身,看着双瞳逐渐化作莲花印的黑猫,“现在认识了。” 黑猫爬起来,伸出两只前爪,在地上拉伸身体抻了个懒腰,又慢条斯理地舔了舔爪子,终于开口了:“幸会,常大丫。” “你一直待在常家。我在屏山见过你。”宿贞说。 屏山是常家非常重要的闭关地,只有得到家族认可的精英弟子才能去屏山修行。 黑猫抖着毛,回头看她一眼,说:“你想找儿子,还是想跟我聊往事?” “你知道飞儿在哪儿?”宿贞问。 “下面的事,我都知道。”黑猫说。 常燕飞吃惊地问:“不会吧?我表弟真的挂了?” 黑猫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你死了他都不会死。” 大约是怕爱子成狂的宿贞发飙,黑猫先回避了宿贞的“抓捕”路线,蹿到常燕飞肩膀上蹲好,才说道:“你见过他的修法吧?他和下面有渊源。现在他受了伤,正在下面养伤。等他修养好了,就出现了。” 宿贞看着它绿瞳之中绽放的莲花,双手合十施礼:“承您恩情。” 黑猫则两只前爪勉强抓个子午印,行了个标准的道家礼:“客气。两箱罐头了解一下?” 宿贞笑了笑,起身告辞。 常燕飞与容舜都看着黑猫,黑猫松开爪爪,不住地舔:“没见过会作揖的猫?” “我们常家拜的是道家的祖师爷。我姑刚才给你合十了。”常燕飞双掌合一示意了一下,凑近黑猫,“黑哥,您是西方释教哪路神仙?我也看过西游记,跟黑字相关的只有黑熊精……” 黑猫冲他狂翻白眼,拿尾巴甩他。 当天下午,常燕飞就收到了一家专门生产宠物食物的公司30%股份,半车罐头直接送到了酒店,乐得黑猫在罐头堆里打滚。 容舜则丝毫高兴不起来。 先生刺了老师一刀,老师在鬼界养伤,先生突然失踪。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先生,去哪儿了? ※ 昆仑山。 莲花峰,万神宫。 数百年前,万神宫最后一位掌教,隐盟最后一位盟主,张大真人于此仿上古九鼎之势,筑起九座护山大阵,守护昆仑洞天与华夏龙脉。随之落入阵眼的,还有隐盟的盟主令。 谢茂一路披荆斩棘,至高海印高悬于天,天地树枝持于手中,摄灵图册言出法随。 九座大阵,过而不破。 他拿着宿贞给他的那枚青盟首座令牌,在平静的荒土上轻轻一磕。 地上飞出一道绚烂的紫光,直射天穹。 盟主令。 同时也是华夏最传奇的神器之一,昆仑印。 ——当年张大真人羽化登真之前将盟主令投入护山大阵之中,不仅仅是为了考验下一任盟主是否有保护万神宫与华夏龙脉的能力,也因为昆仑印在抵御李闯破坏龙脉时耗损太过。印出昆仑,必养于昆仑,他将昆仑印放在万神宫中休养生息,保全这枚神器法印。 谢茂发出清啸声,就似主人呼唤猎鹰,飞入天穹的昆仑印瞬间掉头,朝着谢茂手中飞来。 ※ 中南府。 一直安静坐在太子身边的阿舍,突然抬头,嘶了一声。 “有事发生?”太子停笔,问。 阿舍脸色抑郁了不止一分:“最讨厌的家伙出世了。” 奉天地钧旨,以印钤之。这个“印”,就是昆仑印。 昆仑印是诸神器之中,最古板,最严厉,最不讲道理的老大哥之一。与轩辕剑齐名。 剑者,王者之器。轩辕剑有人君之风,威严如父,几乎所有神器都景仰着轩辕剑。与轩辕剑齐名的昆仑印就不同了,它不近人情,言出法随,还喜欢给人盖印儿!阿舍在很久很久之前就被它盖过,至今腰上还有个点点。 阿舍真的真的很讨厌它!咋不多埋它几万年!哪个讨厌鬼把它放出来了?! ※ 讨厌鬼谢茂一手握住昆仑印,凌冽罡风中,一道削瘦的身影出现,屈膝下拜。 “请主人赐名。” 在数百年前的李闯浩劫中,万神宫被捣毁,昆仑印险些陨落,休养百年之后再次被启出,它已然前尘尽忘,器灵焕发了新生。 “可名‘昆仑’。”谢茂道。 他起名依然如此一言难尽,昆仑印丝毫不嫌弃,磕头道:“谢主人赐名。” ※ 那一瞬间,天星运行的轨迹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观星者莫不惊诧。 世上诸神器的耳边则隆隆响起巨响,“昆仑”二字贯彻天地。 鬼府之中,衣飞石也听见了“昆仑”二字。 被他死死摁在身边的铠铠一溜烟蹿了出来:“主子,不好啦,暴……君上去找昆仑大兄了!” “这时候昆仑还不是你的大兄。”衣飞石安抚住铠铠,心中也有些忧虑。他完全猜不透谢茂的想法了,这种时候,谢茂怎么会去取昆仑印?是巧合,还是君上已经想起些什么了? “万一君上想起来了呢?”铠铠叨叨。 “稍安勿躁。”衣飞石看着悬在轮回池上空正被祭炼的阴阳笛灯,起码还要两个月才能晋阶。 阴阳笛灯一旦晋阶,就会拥有百鬼善变之能。那时候想要回到谢茂身边就很简单了,他也不是一定需要衣飞石或者说石一飞这个身份。 但是,现在谢茂的做法太让人看不懂了。衣飞石犹豫片刻,决定不等了。 他要另外想办法,回到谢茂身边。 430.乡村天王(189) 明末被李闯摧毁的万神宫只剩下一片废墟, 留在凡人难以寻觅的九座护山大阵之中。 谢茂在万神宫废墟中住了下来。他用材料做了八个傀儡偶人, 用于清理万神宫中腐朽的尸骨与宫殿屋舍, 他自己则住在主殿明堂之外的方场之上, 幕天席地, 竖六角屏风,能量石提供能源,依然在游戏中修行。 昆仑沉默地守在他身边。 沉睡了近四百年, 这个世界已经变得让昆仑难以理解了, 在谢茂的指导下,昆仑正在学习使用电子设备。 昆仑的话非常少, 谢茂也很少理会他。自从衣飞石离开后, 谢茂对世间大多数事情都失去了兴趣。曾经他喜欢朝阳晚风,喜欢夏花冬雪,喜欢路上或欢喜或悲伤的行人,现在,这种奇怪的喜欢都消失了。 他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状态。无所谓地活在世上, 无所谓地读书、工作,不热爱什么, 也不仇恨什么。 随着时间流逝,一切都按部就班地一步步往前走。 他不想念衣飞石,也不想念任何人。 时间一天天过去。 万神宫中无比寂寥。除了傀儡偶人清理废墟的声响,只剩下风雪飞过莲花峰的声音。 荒芜了数百年的万神宫被不知疲惫的傀儡偶人一点点清理出来, 谢茂依然幕天席地居住在神殿外。他用随身空间里的补给仓库做了许多长明灯, 被清理、修葺完好的神殿, 夜里都燃上灯火,万神宫越来越明亮。 十天,二十天。 一个月,两个月。 …… 谢茂独自在万神宫度过了除夕夜,陪伴他的,只有神器器灵昆仑与八个没有自我意识的傀儡偶人。 万神宫所有神殿的灯火都亮了起来,照亮了整个山头。灯火通明中,谢茂孤独地坐在宽阔的神殿之外,看着微不可见的明月,听着万籁俱寂。只剩下火舌舔着铜炉,高汤在滚烫的铜炉中翻滚的声音。 谢茂喜欢在冬天在锅子。这个冬天度过了大半,除夕夜却是谢茂第一次吃上锅子。 有随身空间在,谢茂这顿锅子吃得很丰盛。他没有比平时吃得多,也没有比从前吃得少。——所谓从前,指的是那些衣飞石陪伴他度过的新年。他安安静静地吃了这顿饭,并未邀请昆仑与他同席共坐。 谢茂身边的位置,其实并非那么轻易许人。当他失去了爱人的心情,连世界都不再和善可爱了。 ——如果他连衣飞石都不在乎,还能在乎什么? 吃完了这顿孤独的年夜饭,傀儡偶人收拾杯盏残羹,提着孤灯的昆仑前来请示:“主人,园西六座配享殿也已经修葺整理好。” 谢茂穿得很简单,白棉T恤搭着麻料长裤,在这样极西寒冷之地,不见一丝畏缩抖索之意。 他在谢朝多年,习惯了在席上安坐,此时也在随意扶膝箕坐在一条编织得素净厚实的坐席上。看着昆仑手中提着的灯火,他突然问:“你可知道此世地府大尊何人?” “阴天子。”昆仑答道。 “姓甚名谁,何处得道?从何道统?”谢茂问。 “天子讳不可犯,从来没有人知晓。天地初开时,阳间养人,阴间养鬼,人死则鬼,鬼死则无。阴天子于九幽之地凿建轮回池,创立轮回之路,给阴间众鬼寻了一条出路,以此得道封圣,永掌鬼界。至于道统,”这个问题难住了昆仑,他把自己所知的一切扒拉了一番,“红莲白藕青荷叶。①” 这一切终于和谢茂记忆中所学的修真史上发生了偏差。 在谢茂的未来世界里,地府的掌舵人是一位鬼后,与叶祖同出一门。叶祖破碎虚空前后,古地球迎来一场大劫,这位鬼后应劫兵解,福佑众生,死后直入地府,登真称尊,统治地府数万年。 ——谢茂送鬼魂下地府时,都要念诵她的圣号,请求给予方便和帮助。 谢茂询问阴天子的道统,就是想知道这位天子出自哪一家。昆仑显然错会了他的意思,以为他询问阴天子是儒释道三教中的哪一路出身。事实上,在未来时代,人类真正触摸到了神仙的世界,说法各异的儒释道三教自动融合,再已没了分歧——管你信什么教,总要尊重事实。 某些道释两家争夺褒贬的神祇,人家自认是哪一家,就是哪一家,还有干脆两家都不认,无组织单独玩儿。至于史上某些神棍著伪经,把友教神仙佛爷拖来给自家神仙佛爷当看门的,抬轿的,当各类马仔的……两位打上一架,谁是跟班谁是老板高下立见,还有什么好争的? 衣飞石贯彻他紫府的那一道鬼气,超出了他传授给衣飞石的能量范畴。 谢茂觉得,衣飞石与地下肯定有关系。 昆仑的回答让他有了一些猜测。 ——也许,他的记忆是假的。也许,他目前所在的世界是假的。 两位完全不同的地府最高神祇,必然有一种说法是假的。这种假不能简单称之为伪,也可能他生活的世界与目前的“新古时代”根本不是同一个世界的先后。但,记忆和世界,必然有一个是不正常的存在。 不过,谢茂并不对任何事情下断言。 这世上有很多意外,真实发生的事通常都没有什么逻辑,遵循逻辑的只有写给世人娱乐用的小说剧本。设定主角记性好,接下来的情节主角就必须不能忘事,否则主角一定在撒谎。设定主角是个好人,接下来的情节主角就一定不能干坏事,干了坏事也一定有苦衷。人们喜欢这种简单的条件反射。 就谢茂几辈子审读谢朝勾死卷宗的浩瀚经验来看,人活着会遭遇的一切,真没什么必然确定的逻辑可言。 他把猜测放在心底。这件事不是当务之急。 “东西都封好了吗?”谢茂问。 “都封好了。” 傀儡偶人整理修葺万神宫的同时,谢茂除了进游戏修行,也在做战略储备工作。 为了应付那位不知身份、无比强大的“对手”,谢茂在随身空间里批量生产了大量战斗物资,现在他把这批物资与期间源源不断生产的新一批战备,全部分批储存在万神宫九百九十九间大小神殿之中。 昆仑印携天地之威严,天生有着结阵封印系的威能。 傀儡偶人搬运物资储存妥当之后,谢茂施法封存,再由昆仑钤记昭告天地,那是相当地保险。 铠铠给了谢茂一个说法,被谢茂极其重视担心的“无名对手”,一夕之间就变成了衣飞石本人。 谢茂对此不是不信,也不是全信。 看上去“无名对手”的忧患解除了,谢茂应对的手段却变得更加激烈。 谢茂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他觉得自己应该害怕衣飞石,衣飞石的实力足够把他杀死复活一万次。 可他并不害怕。铠铠给他看过的记忆片段里,他是衣飞石的授业老师,他指点过衣飞石修行,那证明他本身就很强大。他的心理也很古怪。衣飞石的强大并未让他产生颓丧溃败的心情,他只是觉得,衣飞石如此强大,那么,我需要更大的力量——好像他也完全能够获取自己想要的力量,半点不觉得焦虑。 他拿着宿贞给他的青盟首座令牌,就知道那枚令牌能找到盟主令。 他还知道盟主令就是昆仑印。 他不知道封印守护着昆仑洞天和龙脉的九座大阵是什么,走到大阵之前,破阵就像吃饭喝水一样轻松。 除了衣飞石。这个世界对他好像不存在秘密。 他在万神宫中封存了海量的战备物资,似乎是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大战。 我和小衣吗?谢茂不大能够想象,但也不拒绝承认。夫妻反目成仇的例子不胜枚举。衣飞石才往他紫府里掼了一道鬼气,他才捅了衣飞石一刀,谁知道他们未来会如何?谢茂不在乎和衣飞石打起来。 他只是不能打输。 因为,他打赢了,衣飞石依然是谢茂的衣飞石,他若输了,一切就不受他掌控了。 谢茂看着被傀儡偶人收拾下去的铜炉,被斩了前尘的谢茂不会思念衣飞石,也不会生起孤独的感觉。但是,他还拥有记忆。看,他打不过衣飞石,所以,他失去了衣飞石,他只能自己一个人吃年夜饭。 更让谢茂有些不太舒服的是,他的身体是真的不大高兴了。 ——失去了爱人的心情,谢茂如今能感觉到失去衣飞石那难受滋味的,只剩下他的身体。 “下山吧。”谢茂看着灰蒙蒙的天,吩咐昆仑。 万神宫已经彻底修葺完整,战备物资也已经全部封存,连夜将九座护山大阵重新修改好,谢茂打算下山。 他失去了爱慕衣飞石的心情,不过,他的身体依然需要衣飞石。谢茂其实已经不记得和衣飞石睡觉的感觉和滋味了,但理智判断那肯定是一种极致享受——不然,朕怎么可能兴致盎然地做了几十年?比修行还频密勤奋? 他不确定自己一定能找到衣飞石,他也没打算很认真地去找。除了和衣飞石相处的日日夜夜,他还记得大学时酒吧约炮的舒爽与刺激。那种记忆比与衣飞石相守的记忆更鲜活。 下山。 回京市。 衣飞石在家里,他就和衣飞石睡觉。衣飞石不在家里,他可以等一天。 如果一天之后,衣飞石始终没有出现,谢茂记得,京市很多酒吧,他不介意临时找一个。 ——反正,他现在也不爱衣飞石了。泄欲而已,睡谁不是睡? 431.乡村天王(190) 八个傀儡偶人被留在万神宫中, 将重新加固修改后的护山大阵封存之后, 谢茂带着昆仑下山。 缩地成寸的法术并非没有, 只是以谢茂目前的修为做不到。护山大阵内外的昆仑山景致完全不同, 作为神话中的仙山, 昆仑山每年都有许多前来寻仙朝拜的游人,大年初一也没能阻挡这份俗众寻真的热情。谢茂与昆仑一路刷脸卡蹭车,抵达格市之后, 转机回到京市。 刚刚下飞机, 拿着内部通行证的容舜已候在停机坪的摆渡车上,躬身施礼:“先生, 新年好。” 在谢茂踏入格市的时候, 一直在运行的人脸捕捉系统就提示谢茂上线,负责此系统的童画立刻通知了容舜。没等容舜做出进一步指示,谢茂就买了两张机票,目的地是京市。容舜二话不说,立马带着人来机场迎接。 此时的谢茂就穿着一件在机场买的羽绒服, 修剪整齐的短发长到了耳下,被他随手往后捋。仗着他不俗的容貌, 这全不经心的装扮依然能使他英俊得鹤立鸡群,然而,他此时所表露出来的漫不经心带着一种不祥的锋利。 谢茂已经变了。他再不像从前那么温和可亲,这是一种肉眼可见的转变。 这让容舜的态度变得更谨慎。他屏着呼吸, 等待着谢茂的反应——他不确定谢茂是否喜欢他来接机。 混在大批经济舱旅客之中出来的谢茂站在舷梯下, 呼吸着京市人气纷杂的空气, 看着垂首躬身很谦卑恭敬的容舜,点点头,说:“好。” 容舜方才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拉开车门:“先生,这边请。” 谢茂走了两步,随手指了指背后的昆仑,说:“我的人。给他弄个身份。” ——昆仑没有身份证,他能买上机票、混过安检,顺利抵达京市,全仗着他自己的混淆术。 容舜摸不清楚昆仑的身份,见他和谢茂一样穿着机场购买的同款羽绒服,头发长得编了三条辫子盘在脑袋上,很像从山里出来的道士,便客气地请昆仑与谢茂上了同一辆车。 摆渡车开得很稳,直接驶入安全出口,到停车场换乘了容舜带来的私车,方才立刻机场。 出于不知身份的谨慎,容舜请昆仑与谢茂同坐,被谢茂支使到前排:“你来。” 昆仑是仆人,容舜是弟子,身份尊卑不一样。有资格坐在谢茂身边的,只能是容舜。 容舜再次松了口气。不管谢茂和衣飞石闹了什么矛盾,总算谢茂没有翻脸不认人,还认他这门“亲戚”。他坐在谢茂身边,把保温杯里的热汤盛出来,试探地问:“回家吗?” “回家。”谢茂要回去探望徐以方和宿贞。就算衣飞石离家出走了,又没解除婚约,宿贞还是准岳母。 容舜立刻和家里联系。 宿贞近半年已经很少出差,工作重心也转移到大集团决策。她往年根本不理会容家春节家宴,今年她和容舜都在老宅过了春节——反倒是已经成了鬼修的容锦华不能回家。今天初二,容家儿子都陪着媳妇回门,宿贞不回常家,恰好在家里休息。 徐以方原本应该去香山别墅与太子一家过春节,不过,这段时间生了嫌隙,她就待在宿贞家没出门。 大年初二的京市交通非常顺畅,和往年一样,大批务工人员回乡过春节,城市变得空旷。车辆很顺利地抵达了宿贞家,只花了平常一半的时间。 别墅门口挂着灯笼彩灯,贴着春联福字,很有一派喜气洋洋的节日气氛。 徐以方穿着一身毛衣就迎了出来,伸手抱了抱谢茂,责怪道:“你去哪儿了?一去小半年,连个电话都没有。” 谢茂顺手将身上的羽绒服披在她身上,笑道:“外面冷。” 宿贞也站在门口:“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谢茂依然客气地称呼宿贞,“妈。” 宿贞脸有点僵。把我儿子捅了一刀遍地是血,养伤养到现在都没从地府爬上来,你还敢叫我“妈”?脸皮咋这么厚呢?她让开门户,让徐以方进门:“进来说吧。天冷,喝点热汤。” 谢茂没有看见衣飞石。 如果衣飞石在家,就算他想避着自己,也不会让两位母亲来接,他自己躲着不出面。 “小衣不在?” 谢茂进门换了双温暖软和的家居鞋。 他找人找得理所当然,丝毫没有“我差点捅死未婚夫”的罪恶感。 宿贞丢了儿子小半年,这会儿没拿鞭子糊谢茂脸上,还能撑着表面功夫来门口迎他,已然十分不容易了。听谢茂理直气壮地找衣飞石,宿贞就假装没听见,一声不吭。 “先吃饭。”徐以方轻拍了谢茂一下。 她是真的觉得对不起宿贞母子。要点脸吧,茂茂!没把你告上法院判个故意伤害罪,那是亲家母通情达理。 “诶,这是你朋友?”徐以方岔开话题慈爱地看着昆仑,“这是位仙长吧?如何称呼呢?快请进。” 昆仑正要照着这半年来学习的社交礼仪和徐以方握手,谢茂道:“我请的司机。” 于是昆仑就退后一步,鞠躬问候:“您好,太太。我叫昆仑。” 宿贞原本看不出昆仑的身份。不过,半年之前,昆仑印出世时曾惊动天地,宿贞作为修士中的佼佼者,当然也听见了那贯彻天地的“昆仑”二字。现在昆仑报了名,宿贞就大致明白它的身份了。 ——不过,昆仑印就是隐盟盟主令这件事,已然是一个保存了近四百年的秘密,宿贞不知内情。 目前出世的神器之中,唯有轩辕剑能与昆仑印齐名。轩辕剑在中南府,昆仑印居然落在了谢茂手里!宿贞陪着徐以方与谢茂坐在饭桌上时,再次觉得此时的隐忍是值得的。谢茂的强大再次超出了她的预期。 徐以方给谢茂盛汤添饭,容舜陪着吃了点饭,他最近忙,经常错过饭点。席间说谢茂不在时发生的诸事。 第一件通报的事,当然是关于衣飞石。据容舜所说,衣飞石离开之后就没回来,始终没有消息。 黑猫告诉宿贞,衣飞石在地府养伤的事,容舜没有告诉谢茂。他心中是有亲疏远近的,最初他在谢茂、衣飞石与宿贞之间,必然站宿贞。现在谢茂和衣飞石闹了矛盾,他也必然站宿贞和血缘上的兄长。 正在吃饭的谢茂心情变得很不好。 这代表着他待会回了家,肯定没法儿好好睡觉。甚至他在家等候一天,应该也睡不着想睡的人。 徐以方将拌好的酱菜推至谢茂面前:“这是外婆老家腌的萝卜丁,你尝尝味道。有些许辣味。” 谢茂试了一口菜,漫不经心地想着,还需要在家等衣飞石吗?这坏东西是下定决心要和自己分居了。 驱使人类交|配的欲望来自于生命繁殖的本能,只要人一日没有超脱五行肉身成圣,这种欲望就不可能真正戒除——它只能被某种更高级的欲望所压制。比如修士追求修行中的快感,比如普通人畏惧法律或名誉的制裁,也或许是因为爱。为爱守贞,是一种非常高级的感情需要。 现在谢茂已经失去了为爱守贞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爱。守贞便无从谈起。 容舜再汇报第二件事。羲和全须全尾地出来了。 桌上所有人都害怕谢茂会因此震怒,当初为了捉到羲和,谢茂、宿贞、容舜都出了不少力,还折损了不少前线暗线。羲和在多年前伦敦谋害容锦华一事上很难说清,这么多年也始终觊觎道德天书,带着境外修士与特事办对着干——他被带回华夏,很大概率是死刑,哪晓得他居然正大光明地脱身了! “他和特事办做了交易。现在他是特事办的外围成员。上面有指示,签了内部特赦令。”容舜轻声说。 哪晓得谢茂对此根本没兴趣,点点头,把碗递给容舜,让他盛饭。 容舜汇报第三件事。 与第一翻译共用厂区的食品加工部门已经全线复工,被衣飞石发工资送回家休息的工人大部分都已经回来。拿钱回家休假当然很爽,但员工们也都不傻,衣飞石是一位很慷慨的老板,薪水福利相当好,为了蝇头小利丢了顶呱呱厂的饭碗,工人们觉得并不划算,于是,厂里通知一声,领了工资的工人大部分都回来了。 这件事说不上太大,容舜之所以专门提报,是因为复工之后出了一点意外。 “有人在厂区恶意纵火,烧伤了两个工人。”容舜说。 这是因为有福慧粮司一干鬼差在厂里坐镇,反应迅速、救火及时,否则,就不止是烧伤两个工人那么简单了,被困在宿舍楼的七十多个工人,起码得死一半。 天人感应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 容舜汇报此事时,谢茂吃着饭,恰好抬头看了前方一眼。 前面是一件刚刚添置的新茶几沙发。新年新气象,徐以方把家里小小地布置了一下,宿贞也没反对。 根本不用掐指筹算,谢茂就知道了纵火之人是谁:“南省那事儿?” 事情起因,在谢茂去启平镇买地时朱警官攒的那场酒局。 村支书沙京的情妇林戴宇强|奸猥亵了三个陪饭局的少女,案发之后,沙京为了捞情妇林戴宇,将三位被害人中的董秘利诱翻供。他给董秘提供的高薪职位,就安排在南省某专门做家具生产出口的企业。 随后谢茂进行了反击。九爷一通电话,这家家具企业就被抽了贷。随着沙京被白小青以邪术杀死,谢茂和九爷都没有再关心那家被抽贷的企业——对付那家南省企业是为了警告敲打沙京,逼他回到司法程序上来,而不是在法庭之外搞旁门左道。 沙京都死了,谢茂也被白小青弄得有点神叨叨,九爷就更不会关心远在天边的一家小企业了。 京市九爷的一通电话,有着底下人难以承受的威能。 南省的家具企业突然被抽贷,借来周转的高息民间贷款无法偿还,导致了好几家互相担保的民企连环破产。 当地家具制造行业协会紧急出面找政府求救,政府的头也相当地大。 死一个南省家具没关系,死一串民企就很难看了!从市里到省里,关系一层一层地往上找,连主管经济的副省长都出面了,关照本地银行业是不是行个方便? 几方磋商之后,差点死一片的民企重新被注资活了下来。唯一的牺牲品,只有被九爷打电话点名要抽贷的南方某家具企业。九爷如愿弄死了这家企业,政府保住了差点翻船的大片民企,银行业也保住了与政府的良好关系,皆大欢喜。 只有当初拍胸脯保证给沙京安排好董秘的南方家具董事长韩铁关,他不欢喜。 在银行业与政府的磋商过程中,韩铁关隐晦地知道了自己得罪了什么人——京市,九爷。 他花了很多的金钱和精力,继续调查,多方打听。终于被他搞明白了。原来,他就是个敲打沙京的牺牲品。沙京莫名其妙猝死了,九爷的报复却没有停止,他和他的企业成了沙京的陪葬品。 柿子总要捡软的捏。京城的九爷太高高在上难以复仇,韩铁关提了三百万现金,找了三个相识多年的阿飞兄弟,让他们去顶呱呱厂纵火—— 南省离香港很近,韩铁关和他的几个兄弟受《古惑仔》电影影响很深。四人当初住工厂宿舍时,还拍过穿着牛仔裤赤着上身手持砍刀的照片,这照片至今被挂在韩铁关的书房里,以示讲义气、不忘本。 韩铁关讲义气,所以,沙京让他安排个高薪位置养着董秘,他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他的三个阿飞兄弟讲义气,所以,韩铁关红着眼提出手里最后三百万现金吼着报仇时,三个人近中年的老混混高唱着热血燃烧,义无反顾地去放火了。 “是。公安局已经立案调查,确认此案由南省家具董事长韩铁关主导,此人在逃。”容舜说。 这种小案子,容舜完全有能力处理好。谢茂看了他一眼,容舜低声说:“先生,那位经常请您吃火锅的保安科长老何,在火灾中受伤很严重——他为了救人,几次冲进火场,纵火者还未离开,冲他泼了汽油。” 火场里面泼汽油,这不仅仅是谋杀,简直是同归于尽。 谢茂想起那个有点油滑的中年保安,问道:“他现在怎么样?在杭市京市?” “在火场里受伤的两名工人都在京市治疗,另外一位伤员已经在恢复期了,老何的伤比较严重,我请了国外的烧伤科专家来京会诊,现在还没出结果。”容舜说。纵火案发生的时间就在春节前夕。 “安排一下,我去看看他。”谢茂可以直接给容舜一枚玉符,不过,他还是决定亲自去看看。 那是他来新古时代和他说第一句话的人,也是曾经请他吃过火锅的朋友。 谢茂念旧。 容舜答应一声,说了第四件事:“第二电影正在制作的项目,暂时停工了。” 谢茂觉得吧,容舜说了四件事,好像每一件都不是好消息? 有钱,有人,有非常完整的剧本,山寨一个《岳云传》而已,至于办得这么艰难吗? 别的事情都不重要,岳云相关的电影是对岳王偶像化的一个重要尝试,岳王父子也是他很倚重并尊重的力量,长远来看,当然比他睡觉还重要。 “为什么停工?”谢茂问。 他接了徐以方和宿贞夹来的菜,觉得宿贞大概是故意的——那么大一根泡椒,她还真以为自己会吃下去? “和制片人发生重要分歧,胡导撂挑子了。”容舜对这件事了解得也不算多。 自从谢茂和衣飞石同时失踪之后,吴悠找不到人拿主意,三天两头找容舜想办法,容舜也没多少空搭理她,一来二去,吴悠就和负责居中联络的童画熟识了起来,二人成了闺蜜,什么话都敢飙。 “具体我让吴小姐和您详细汇报?”容舜不抱什么希望地问。他认为谢茂不会对此事太上心。谢茂连羲和安然脱身一事都没多问一句,现在会主动关心区区一部电影的拍摄? “通知吴悠,明天上午九点半,联系所有责任人到公司开会。”谢茂吩咐。 两个妈连带着容舜,全都对谢茂的关注点表示了一定程度上的迷惘。就是个电影而已,至于吗? 谢茂吃完了饭,放下筷子,左右环顾一周,突然问:“刘奕呢?” 432.乡村天王(191) 自从谢茂夜闯中南府找太子“道歉”之后, 刘奕就跟着两位奶奶生活。 谢茂与衣飞石没闹崩之前, 他都在宿贞和徐以方的别墅里好好地住着, 家里日常有保姆照顾徐以方起居, 多照顾个安静不说话的小孩儿也容易。徐以方没能照顾谢茂长大, 对刘奕这样年龄的小男孩特别有爱心,再有傀儡偶人紧盯着刘奕起居修行,日子过得很安静。 不过, 刘奕留在家中主要是为了修行。 衣飞石在家时, 他隔三差五总能去请教,谢茂也会和他讲讲道。后来衣飞石与谢茂先后失踪, 他找宿贞请教不解之处, 没两次就发现宿贞的修法和谢茂所授大相径庭,渐渐地,他也就不再问了,蹲在家里自己琢磨。 没有人知道衣飞石和谢茂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张南方和儿子通电话时, 得知他两位师长都不见了,就一直缠着九爷把儿子接回家“小住”几日, 九爷顾忌墨迹了快半个月,到底还是提着重礼登门拜访,和徐以方、宿贞交涉之后,“暂时”把儿子接回了家。 刘奕名义上是衣飞石的徒弟, 功法是谢茂所授, 名分也是谢茂摁头所赐, 宿贞并不把刘奕当徒孙看待。她觉得刘奕和谢茂的关系更亲密些。刘家父母要接人,她不置可否,根本懒得关心。 徐以方则是世俗之人。她觉得不管什么时代,有着多么传统的规矩,总没有不许孩子回家的道理。 ——现在读书都是走读呢。刘奕这算是住校吧?老师都放假了,还不许孩子放假啊? 刘奕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接回了家。 学艺不过小半年的刘奕回家之后就开启了玄学模式,他家小区附近的山精野鬼都被他撵得差不多了,九爷为人低调,严令他不许四处招摇,关在家里好好修行,他的妈妈张南方则不同,回娘家说起孩子的奇特之处,干脆就带着刘奕回姥姥家捉鬼,倒也解决了不少流连在世间吹风闹人的小鬼,小小地涨了一波名气。 谢茂打电话给九爷时,刘奕正在姥姥家“做客”,接到电话的九爷十分心虚:【谢大师,您回来了?多日不见,找地方喝一杯?】 哪晓得谢茂并没有问刘奕的下落,一口答应下来:“好啊。九哥找地儿,热闹些。” 这个“热闹些”,究竟是要怎么个热闹法儿?九爷试探地问,是不是让王阆执、侯玉涛出来,大家朋友小半年都没联系上了,一起碰个面?赵春贤已经被谢茂扔进了社交黑名单,九爷很识趣地不再招呼他。 谢茂随口拒绝,九爷就明白了。——不要场面上的朋友,又要热闹,还能怎么闹? 酒局约在了晚上。 谢茂赴约之前,容舜开车将他送到医院,探望了重度烧伤的老何。 老何在重症监护室里艰难地活着,一口气全仗着呼吸机维持。医院里不是上演奇迹的好场所,谢茂隔着窗户看了老何一眼,给容舜留下一颗保元丹,说:“清水化开,分三天喂服。” 容舜没有提另外一名伤员,谢茂也顺道去了病房探望。这位员工的伤情比老何轻许多,已经暂时稳定了下来,烧伤科专家制定了后续治疗方案,大约需要进行数十次植皮手术。 这位受伤员工住在容氏旗下医院里最好的病房,花着第一翻译提供的巨额福利,享受着最顶级的医疗资源。饶是如此,他将要经历的也将是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与折磨。谢茂批量生产了大批的保元丹,可他并不打算总是在医院里创造这种凡人无法理解的奇迹。 行走在烧伤科的病区内,床上都是伤口狰狞、不成人形的病患。被火烧的,被高温烫的,被电打的…… 许多病人连哭泣都没有眼泪,守在床边的亲人或憔悴,或崩溃,眼底都带着绝望。——哪怕脱离了危险期,哪怕治愈了伤口,烧伤留下的痕迹依然会伴随一生,永远无法复原。 人间炼狱,不外如是。 “你手里有合适的团队,即刻组建。”谢茂没有在病区里停留太久,他看上去冷漠而无情。 容舜不大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握着那枚救命的保元丹,紧跟上谢茂的步伐,顺手替谢茂推开步梯间的通道门。谢茂低头看了看手机,下午六点过,时候也差不多了。他继续吩咐容舜:“我给你一个治疗烧伤的方子,相关手续你负责办理,尽快临床上市。” 容舜万万没想到谢茂会吩咐这件事,心情略复杂,立刻答应道:“是。” 谢茂下楼时一直低头掐手机,到地下停车场时,一份完整不加密的方子就传给了容舜。他从容舜手里拿了车钥匙,拉开驾驶座车门,说:“不必跟了。” 容舜跟着谢茂时,哪里敢看手机?这时候都不知道已经收到价值千金的方子了。 他亲耳听见谢茂给九爷打电话约了酒局,第一次伸手拦住了谢茂欲关闭的车门:“先生,您去哪儿?现在晚高峰到处都塞车,我送您去吧。您眯一会儿。”这就是瞎说了。今天大年初二,城市交通很顺畅。 谢茂看着他拦住车门的手。 容舜是真有些害怕他,自从老师离开之后,先生变得很难以捉摸,气质明显疏离,紧了紧指节,容舜将扣住车门的手松开,兀自不甘心地劝说:“先生,老师不在家或许是回不来……”在养伤所以不能回来。你把老师捅伤了,还怪老师不在家陪你,打算出去喝花酒?我觉得老师忍不了这事儿!求三思! 不等他把劝说的话说完,那辆登记在衣飞石名下的豪车引擎轰鸣,已潇洒地甩出了拥挤的车位,飞驰而去。 容舜知道自己劝不了谢茂。往日有衣飞石在,谢茂偶尔还能听一句劝,现在谁能说动他?现在鼓起勇气劝了一句,谢茂果不其然根本不搭理他。容舜忍不住叹息。 谢茂离家之后,徐以方曾经询问过专业人士——也就是宿贞,她想知道“把爱拿走”是个什么操作?能不能再把“爱”拿回来?现在宿贞和容舜、童画,包括常燕飞都知道了衣飞石对谢茂所做的事。 宿贞断言不可能有这种道法,让人遗忘某些人事是有先例的,拿走感情?闻所未闻。 常燕飞也为难地表示,他的道法资料库里没有这种记载,也许,表弟另有奇遇? 只有容舜知道,谢茂不可能在这种事情上撒谎。他见过谢茂和衣飞石有多么相爱,也知道谢茂和衣飞石的“夺舍”来历,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老师才会夺走先生的爱情。 老师在地府养伤不回来,先生眼看着就要去花天酒地了,难道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两位分手? 考虑再三之后,容舜给童画打了电话:“想办法把谢先生的车截下来。” 【????】童画懵逼了。哥哥,我还没活腻呢,截老谢的车?他肯定会知道是我干的呀! “先照我说的办,回来给你解释。”容舜左右看了一眼,发现车库里暂时没人,低声道,“小仙女姐姐。” 电话那头传来杯子砸碎的声音。 “你受伤了吗?不要用手捡。”容舜的吩咐依然很冷静。 【没,没捡。咳咳,你,你放心,保证完成任务!】童画挂断电话,深呼吸几次。为了小仙子哥哥,老谢算什么?火星我都敢上! 胆大包天的童画小姐姐黑了京市交管系统,直接把谢茂所在的那条路四面八方都堵死了。 发现信号异常的警察叔叔们立刻开始调查抢修,分散在街头人工疏导交通。大年初二,不是赶饭局就是赶酒局,阖家团圆的日子,莫名其妙被堵在路上,四面八方都暴躁得摁喇叭。 这时候,童画又黑了一辆自动行驶系统的汽车,哐当撞在谢茂驾驶的那辆车上。 ——原本就拥挤,还出了车祸,背后跟着的司机差点开始骂娘。 谢茂不必掐指算就知道这件事不是偶然。人为的交通堵塞,再有黑车载智能系统黑得这么熟练,背后黑手是谁?呼之欲出。 好歹那丫头还不敢黑朕这辆车上的系统。谢茂挥挥手,示意碰撞自己车辆的司机不需要赔偿,让他直接开走。随后,他拨通了童画的电话。 童画装死不肯接。 谢茂直接打给了容舜:“明天家里来挨捶。” 容舜正在看谢茂发给他的方子,心情特别地复杂。 烧伤治疗与恢复一直是个医学界的难题,重度烧伤死亡率很高,感染和衰竭是个大问题,就算保住了命,很大概率也无法保住身体机能,最惨烈的还是恢复期。烧伤患者哪怕痊愈了,也很难逃脱追随一辈子的疤痕与心理创伤,一张烧伤后努力整容修复的脸,看上去始终还是和普通人不一样。 谢茂给的方子不仅仅能治疗烧伤,这几乎是一个外科千金方,有着肉白骨的功效。 这张方子与现代医学的各种体系都格格不入,与传统中医学也无法说同出一源。它来自于未来修真时代。 谢茂要容舜组建团队把这张方子尽快临床上市,容舜觉得自己做不到。 这根本颠覆了现有的医疗体系,走正常程序将之纳入目前的医疗体系,需要走非常漫长的论证过程。为了尽快上市,只能剑走偏锋,以美容或是保健品的名目将之推向市场。 如果疗效真如谢茂在方子里所描写的那样不打折扣,这张方子不仅仅是价值千金,还带着无上功德。 谢茂就这么简单吩咐了一句,传到了他的手机上。 ——传了之后,都没有多吩咐一句。就这么轻描淡写地扔给了他。 失踪半年之后归来的先生,看上去冷漠疏离充满了不在乎的戾气,可是,和从前那位总是笑眯眯守在老师身边的谢先生,终究还是同一个人。这让容舜鼓起了勇气,打算再劝谢茂一次。 容舜决定告诉谢茂,衣飞石不在家的原因,是因为他要在地府养伤。 谢茂已经不接容舜的电话了。 ——谢茂的车,又被智能驾驶系统失控的车辆撞了一下。 挤满了车道的马路上跑不起来速度,碰撞程度都不严重。不过,被撞一次谢茂还能忍,接连碰撞他也有些生气了,这丫头得寸进尺! 他坐在车上,随手给童画发了一条短信。 装死中的童画不敢接电话,瞄了一眼短信内容,连谢茂究竟发了什么都没看清楚,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中暑一般剧烈晕眩,再也无法正常操作系统,抱着键盘干呕。 谢茂将车扔在马路上,步行进入人行道茫茫人流之中。 交警叔叔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背影,终究没拦住。 “卧槽什么鸟人啊,高峰期把车搁马路上,信不信我拘你三年!” 交警叔叔愤怒地查了车牌号,打电话找车主来挪车。——车辆登记在衣飞石名下,联络电话的主人则是宋老太太的助理。这辆车是宋老太太给衣飞石的礼物。 这事儿惊动了容家老宅,到底还是得容舜自己来擦屁股,亲自把谢茂违规停在马路上的车开走。 交警对此不依不饶:“违停的人不是你。我有执法记录仪,知道他长什么样儿,叫他来处理!” 干安保工作的人撒谎简直是张嘴就来,容舜看着高冷寡言,撒谎时特别具有说服力:“警官,我哥哥一个工友重度烧伤住院了,现在还没脱离危险期,他着急去探望。您看,两次都是别人撞了我哥的车……” 给谢茂竖立一个有情有义不忘贫贱之交的贵公子形象之后,又把老何在火场中勇猛救人的事迹歌颂了一遍,说得交警叔叔十分唏嘘,也顾不上找谢茂麻烦了,掏出手机:“烧伤不好治吧?你们搞众筹吗?我捐200。” 顺利过关。 ※ 鬼府,轮回池。 “主人,天星又移动了!”铠铠激动地上窜下跳。 衣飞石正通过镜花水月追踪着谢茂的踪迹,自从昆仑印出世之后,他就一直想回到谢茂身边。 奈何谢茂留在万神宫中久久不下山,衣飞石也只能一直远远地看着。——万神宫中,仅有谢茂、昆仑印与八个傀儡偶人,人太少了,很难混淆视线,他冒充哪一个都会被发现。哪怕他目前已经掌握了百鬼善变的法术。 他知道谢茂与昆仑一起下山,一起回了家。他也知道谢茂问了他的下落。 他还知道,谢茂给刘九曲打了电话,暗示给刘九曲的一切。 衣飞石知道自己不能有任何意见。他把自己从谢茂的生命中斩出,不肯留在谢茂身边,难道还指望谢茂一辈子守身如玉想着自己?不管刘九曲给谢茂准备了怎样的“男朋友”,至少是堂堂正正的人类。 人就应该和人在一起。君上不喜欢异类。 原本急切想要寻找合适的身份、回到谢茂身边的衣飞石,突然就不想回去了。 他继续待在轮回池中,用镜花水月察看着谢茂的行动。 当谢茂去医院探望老何时,衣飞石很高兴。搁了从前,君上绝不会多看老何一眼。谢茂主动提出去看另一名烧伤的员工时,衣飞石就更高兴了,君上居然关心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谢茂把那张肉白骨的方子扔给容舜时,衣飞石胸腹间勉强结了一层血痂的创口噗地绽开,射出汩汩鲜血。 不必铠铠汇报,衣飞石就知道天上诸星会发生微妙的变化。 若说育神仙种养天下是根植于君上灵魂深处的本能,看着烧伤病人散布白骨生肉方呢?必然是君上眼观一世悲,心生一念慈。让近乎癫狂绝望的君上重新回到还能使人心生善念的世界,正是衣飞石的计划。 ……这个计划里,君上不需要生随死殉的爱人。 没有衣飞石,君上也能完成计划。距离目标达成,更进一步了。 “主子,你咋又流血了!哎呀,暴君不是回来了吗?你快回去,叫他给你舔舔……” 下一秒,铠铠被拆成零件。 433.乡村天王(192) 谢茂打了个车, 抵达九爷宴客的地址。 那是一个相对私密的会所, 好几个不同的院子组成, 有着互不相干的出入口。 出租车司机找了半天没找着门, 九爷接了电话亲自迎出来, 满脸笑容:“谢大师,请。” 由九爷亲自安排的花酒必然吃得非常高级,进门就是俊男靓女充作的侍应, 个个脸上都挂着谦卑温柔的笑容, 见谢茂没打算脱掉那身略土气的羽绒服,立刻就有人把暖气调低了几度。——这可是九爷的贵宾。 门口站着好几个年轻漂亮的男孩子, 九爷随口介绍了一下身份, A是某大学美术系的学生,B是某大学舞蹈系的学生,C是正当红的小明星,D是某家小儿子,E在某公司任职……给谢茂介绍炮友, 九爷也不能敷衍搪塞,姿色卖相得及格, 且都是干干净净有“上进心”的孩子。 仓促之间,九爷能找到这种层次的合适人选,那是相当地不容易了。 九爷介绍一个,被点名的就上前和谢茂打招呼, 鞠躬握手喊一声谢哥谢先生, 这是最起码的礼貌。 来约炮的谢茂表现得却很冷淡, 并不和他们任何一个人握手,只点点头。 ——谢茂长得实在太好了。 哪怕他态度高冷不搭理任何人,九爷的权势搭上谢茂的神颜,现场气氛依然欢声笑语热火朝天。 七八个漂亮帅气风格各异的英俊男士簇拥着九爷与谢茂进屋,端酒的端酒,递烟的递烟,会说话的欢声笑语逢迎,不会说话的也知道殷勤地递水果、拖鞋,有个学舞蹈的男孩儿抢占有利地形,试图坐在谢茂身边,——这也是很正常的动作。若有美女坐在男客人身边,客人怎么会拒绝? “你出去吧。”谢茂说。 正欢声笑语热闹着的场子,瞬间就冷了一秒。 出去?我才坐下来不到两秒钟,你叫我出去?自认为长相身段都堪称佼佼者的男孩B都懵逼了。 九爷全程关注着谢茂的情绪,一锤定音:“谢先生让你出去,你就出去。穿上大衣,不要感冒了。”他态度还算温和,可是,没有人敢违背九爷的吩咐。 被谢茂点名的男孩儿僵着脸起身离开,可见还是太青嫩,藏不住情绪—— 九爷找的就是“干净”孩子,多半不怎么油滑社会。 谢茂这突如其来的下马威也没能阻止酒局的热情,几位年轻英俊的男士簇拥着谢茂换好鞋子,脱了羽绒服,陪着谢茂与九爷寒暄了几句,饭点早到了,九爷吩咐厨下传菜。 上了酒桌说话的气氛就更热闹了,谢茂是主宾,九爷陪客,几位年轻男士凑趣。一杯二两的白酒,谢茂大概就抿了两钱,九爷喝了有半斤,其余几个陪酒的男士个个喝得面红耳赤,嗨得不行。 “谢先生,我再敬您一杯。今儿高了,真不行啦,再……再喝要失态了。”那位正当红的小明星说。 学舞蹈的学生B离开之后,这位小明星C就成了全场隐约的焦点。 既然是钱色交易,最出“色”的那位当然江湖地位最高。论姿色,只有离开的舞蹈系学生B才能和这位小明星相比。论地位,满桌子也就九爷和谢茂比他强——这位小明星C去年大爆了一部电视剧,当红炸子鸡,风头正健。 冲着九爷的面子,小明星C才肯来赴约。在见到谢茂之前,他的目标也一直是九爷。 ——见到谢茂之后,他改主意了。因为九爷对谢茂恭敬客气的态度,也因为谢茂的长相。 这位谢先生要进娱乐圈混饭吃,大家都得靠边站。明星C心中感慨。他在星途上的贵人都是女性,实际上他是个双性恋,男女都行。谢茂既有身份地位,又长得这么好,明星C动心了,他使尽浑身解数热情洋溢地勾引谢茂。 这会儿他就红着一张俊美白皙的小脸,仰头望着谢茂,眼睛里仿佛有星星在闪烁,漾着春波。 他也确实长得很不错。 仅次于朕和小衣了。谢茂捏着他的下巴,左右看了一眼,笑了笑:“那就不要喝了。” “今天能认识谢先生,三生有幸,我高兴。谢先生,这一杯,我干了,是我的敬意。”小明星也不从谢茂手里挣扎,反而有一种顺势往谢茂怀里蹭的意向蠢蠢欲动。 酒酣耳热时,谢茂似乎都能听见近在咫尺的活色生香。 理智在告诉谢茂,眼前的年轻人很不错,身体健康也干净,脑子里还没有太多市侩与狡猾,模样好,身段好,睡起来肯定很舒服…… 然而,理智说服他的时候,他并没有在昆仑时被身体的烦躁逼得想约炮的迫切感觉。 那种感觉在没有具体对象时,非常强烈。一旦具体到面前的英俊男士身上,就突兀地消失了。 他是很想睡觉。 但是,这一个……不行。 为什么不行?没有为什么,反正哪里都不行。 谢茂接过小明星C手里的酒,顺手倒进最近的汤碗里,拍拍小明星C因酒醉绯红的脸:“别喝了。” “九哥,安排司机送他回去。” 这句话砸下来,又一次冷场了。 小明星C都被惊得酒醒了,努力睁大眼,觉得自己幻听了:“谢先生?我没听清楚?” 九爷当然不会让谢茂说第二遍。 他见多了名利场上形形色色的人,这几个陪酒的孩子,谁是想挣钱,谁是想走门路,他看在眼里,一清二楚。 这小明星自认为赚了些钱,在圈内有了点菲薄的地位,被工作人员客气地称一声“老师”,就想打谢茂的主意,九爷也心知肚明——不过,只要谢茂想睡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年轻,九爷也不会吭声。 现在谢茂摆明了态度对这小明星没兴趣,九爷的反应就不同了。 他面前有一杯茶。 谢茂自己不喝酒,也不劝酒,九爷陪了半斤很够意思了,侍应就送来了茶。 哗啦一声。 半暖的茶水泼在了小明星脸上,彻底酒醒了。 “现在能听清楚了吗?”九爷问。 小明星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着神色淡漠的谢茂,再看看沉着脸的九爷,消失许久的耻辱再次涌上心头。和旁边几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不同,他能在娱乐圈混上春晚,听话听音的本事总还有。 九爷显然是故意的。 谢茂前后赶了两个人,一个是学舞蹈的学生B,一个就是他。 前面离开的舞蹈学生,九爷还温和地叮嘱他穿大衣,到了自己,居然就是劈头盖脸一杯茶。 这是羞辱和警告。高高在上的财阀公子,只准许他们出卖尊严和身体,绝不会准许他们站在平等的地位上挑拣追求。九爷只准许谢先生挑选他们,不会准许他挑选谢先生。——九爷不会让谢先生沾上任何狗皮膏药,遇见扯不下来的麻烦。 得罪九爷当然不明智,小明星C勉强笑了笑,拿侍应递来的毛巾擦了擦脸,很客气地说:“我先走了。谢先生晚安,九爷晚安。玩得开心啊。” 离开之前,他还留了一张自己的名片给谢茂,做了个“联系我”的手势。 被九爷约来喝酒的客人总共七人,谢茂前后赶走了两个,还剩下五个。这种饭局通常不会玩得像谢茂这么露骨,名义上就是吃饭喝酒聊天,看上了谁,私下联系,或是散场时直接把人带走。 一顿饭吃到现在差不多该结束了,谢茂这玩法让九爷也知道含蓄不起来,这位是看谁不顺眼直接赶出去啊!九爷也懒得再顾忌几位陪客的面子,当着满桌人的面指着A问:“这个?” 谢茂摇头。 九爷再指D。 ——学生B和小明星C都被谢茂请出去了。 谢茂依然摇头。 九爷将剩下三人一一指下来,谢茂全都摇头。 这群人心理素质极其好,被当面挑拣“撂牌子”也不生气,谢茂摇头,被点名的就起身乐呵呵地敬一杯酒,九爷挥手,他们再满脸笑容地起身告辞,嘴里还说着再联络有事CALL我之类的场面话。 热热闹闹一屋子人很快就走空了,九爷拿起手机翻联络人,琢磨着还能去哪儿找点更高质量的资源,也是满心无奈:“谢师,您这眼光也忒高了点。要不您也别客气了,给我指点指点,这几个究竟哪儿不对,我也好照着给您找。” 谢茂说A身材不好,B眼神太骚,C感觉不对,D嘴巴太翘,E眉毛画得太假,F气味不对,G手指太细…… 九爷都快给他逗乐了:“古代皇帝选妃也没这么讲究。就您这样的标准,我得花三年时间天下采选,再花三个月时间一一甄别,最终剩下三百秀女送到您跟前,您再可劲儿挑。” 谢茂拿起九爷放在桌上的香烟,抽出一根点燃,吸一口,没过肺就吐了出来:“算了吧。” 他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失去了爱衣飞石的心情,可他的审美已经被衣飞石彻底改变了。 他能够欣赏衣飞石之外的俊男美女,然而,在他心中,最好看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衣飞石。 不是九爷挑来的男士们哪里不好,单独看,这几位容姿气质哪样都很出色。唯一不好的地方,就在于他们不是衣飞石。 434.乡村天王(193) 铠铠躺在宋阳山巅看星象, 衣飞石独自在轮回池监看了谢茂约炮失败的全过程。 镜花水月中, 谢茂永远处于最中央的位置, 一举一动就似经过了放大处理, 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都逃不过衣飞石的眼睛——只不过是挑个侍寝之人, 衣飞石完全没必要全程监看。他心头压着“非礼勿视”四个大字,又假惺惺地说服自己,君上目前行为完全不可控, 万一计划出意外呢?我得看着。 他看见谢茂从九爷手边抽出一根烟, 点燃,吸入, 吐出。 他看见谢茂说, 算了吧。 那天晚上谢茂没有回家,就在九爷安排的会所歇下了。 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铺,谢茂靠在床头目无表情地玩了自己半天,衣飞石缓缓握紧拳头, 胸腹间的创口又呲出了新血。 ※ 次日,九点。 谢茂抵达第二电影办公室。 装修了小半年, 甲醛味儿除得差不多了,工作人员全都从顶层搬回了楼下办公。 顶层是预留给衣飞石和谢茂的办公室,隔出来一间秘书室,因为这两位长期不到岗, 秘书也没有配备, 所以, 整层楼都静悄悄的。 他从步梯下楼,发现员工大部分都已经到岗了,然而,不管是哪个部门的员工,这会儿都在放羊。 吃早饭的,喝咖啡的,玩手机的,打开电脑刷新闻的,靠在一起三三俩俩聊天说笑的……唯一认真工作的只有保洁阿姨。 见谢茂站在门外,路过的员工都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目前第二电影的员工,除了公司成立初期由吴悠招聘回来的小部分外,大多数都是在《岳云传》拍摄的过程中,由制片人熊开新四处挖回来的各位“资深业内”。 究竟是否资深,吴悠不知道。她只知道,这伙人全都是熊开新的心腹,对熊开新唯命是从。 熊开新对公司内的话语权有着很明确地想法,老板神龙见首不见尾,背景深厚、资金雄浑,没有在公司安插各种亲戚朋友,只有一个来自杭市的小姑娘作总监,这么一家公司,居然没有骨干! 在短暂的试探之后,随着《岳云传》项目逐渐开启,熊开新很容易就能找到借口各种挖人填入。 他不止往项目部填人,连公司还未开展业务的策划部、制作部、演艺经营部……也都用各种借口说服吴悠,先填人拉起框架,专门对《岳云传》的制作负责。吴悠明知道他有野心,可是,她也不能拒绝熊开新的安排。 《岳云传》的前期宣传,总不能每回都外包给别人做吧?不是钱的问题,《岳云传》这么划时代的电影项目,外包公司哪能领会到我们独特的气质呢?当然是自己做最好。再说前期宣传完了,后期宣发也是要干的,还不如自己成立策划部。 吴悠只能点头。 制作部也是同上理由。外包给其他公司做,不是钱的问题,外包公司做甲方业务哪有咱们自己做得尽心?自家员工只服务自家公司,外包公司有无数个甲方,说不定你催一句,人家就在办公室里骂娘埋雷。再者说了,我熊某人一位资深业内制片人,到第二电影连个制作部都没有,我还得自己雇助理不成? 吴悠还是只能点头。 演艺经营部就更奇葩了。为了成立这个部门,熊开新把岳云签了下来,塞进了《岳云传》做配角。 吴悠还能怎么办?岳云那是能住进老板家里的关系户,她能阻止熊开新替老板“分忧”吗? 往日谢茂、衣飞石在家时,她还能打电话请示一番,现在老板都跑光了,她只能去找容舜,容舜还经常顾不上搭理她。——这种公司里勾心斗角抢话语权的破事,容舜见得太多了,他这种满级橙装神号,总不可能纡尊降贵去刷20级副本。 而且,熊开新塞人归塞人,夺权归夺权,他并没有耽误工作,反而将《岳云传》运行良好。 吴悠毕竟不是业内,许多业务都不太懂,她招进来的那批员工也常常被熊开新招来的各种资深教导工作,哪怕熊开新对她依然很客气,凡事都请示她,她也就是个橡皮图章的作用——熊开新就这么顺利地成为了第二电影里真正有实权的第一话事人。 “来试戏的?你来早了,上午咱们要开会。要不你坐一会儿,或则下午再来?”门口负责接待的前台助理客气地招呼,还给谢茂倒了一杯水。毕竟神颜有特权。 自从熊开新和胡导闹翻之后,胡导撂挑子不干了,业内都在看笑话。 作为双方介绍人的范导想居中当和事佬,哪晓得胡导和熊制片分歧太大,范导越说和,二人越不和,胡导放话说这辈子都不会再和熊开新合作,熊开新则一边请法务给胡导发律师函,一边给好几个相熟的经纪公司发了消息,让带着艺人来试戏——海选出来并拍了三个月戏的男主演被胡导一起带走了,胡导不回来,前期拍摄的资金人力全部打水漂,熊开新就敢这么硬气:爱拍不拍! 吴悠也很想当和事佬。可惜,她已经被熊开新完全架空了,公司里的交涉她说不上话。 谢茂端着水杯往里边看了一眼,说:“吴小姐来了吗?” 目前公司上下都传说,艺人部唯一签下来的艺人英云是吴小姐的“小狼狗”,海选时吴小姐就几次想要把英云捧上男主角的宝座,奈何英云演技太烂,长得帅也没用,被胡导不给情面地撂了牌子。就这样吴小姐也不肯罢休,逼着熊制片想辙,硬生生把英云塞进了《岳云传》的剧组。 现在一个孤身上门的大帅哥又指名道姓找吴小姐,前台助理的眼神就变了:“吴小姐在开会。” 谢茂看了手表一眼,九点十八分。 “先生,你有预约吗?我给您登记一下。”前台助理口吻凉凉。 “不用了。”谢茂端着水杯往回走。 前台助理看着他走的不是出门的方向,追着两步出来,看着谢茂刷开内部步梯间的大门,涂得粉嘟嘟的果冻唇惊讶地微张——我去哦,那是去顶层办公室的步梯间!只有吴小姐才有钥匙! 太过分了,居然在总裁办公室养小狼狗!前台助理满怀嫉妒地想了一秒,突然噎住。 ……刚才那一位,不会就是石总吧? 她连忙跑进办公区,敲了敲吴悠的办公室大门:“吴总监。” 熊开新这会儿也在吴悠的办公室里,二人在整理说辞。昨天容舜就打了电话说谢茂要召集相关责任人开会,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推卸责任没有意义,不过,具体怎么汇报也是一种艺术。 离门比较近的熊开新一把拉开大门。 前台助理跟他打了招呼,向吴悠汇报:“吴总,刚才有位先生问您来了没,我问他有没有预约,他就……上楼去了。” 见前台小姑娘一副受惊的模样,吴悠安抚道:“没事没事,我知道了。你去忙。” 不等前台助理说话,她已经起身扣好西装扣子,叹了口气:“是福不是祸。走吧,熊制片。” 熊开新出门招呼几位部门主管去会议室等候,吴悠则拿着手机上了顶层的总裁办公室。 她也从步梯间上楼,谢茂就坐在大办公室里,正在用那台配置良好的电脑玩纸牌游戏。看样子,游戏也是刚开局。 “谢先生。”吴悠莫名其妙觉得有点紧张。 她和谢茂也算常来常往,不见面也常常电话联系业务,公司名义上的老板是衣飞石,很多决策都由谢茂直接下达——实在是因为衣飞石对现代很多东西适应不良,作风还带着封建古板的彪悍。 但是,失踪许久不见,目前坐在办公室里玩纸牌游戏的谢茂,突然之间就多了一种距离感。 分明是熟悉的办公室,站在其中,吴悠竟有一种拜庙祈神时才能感知的卑尘渺小。 谢茂拖动着鼠标点纸牌。 “这件事我得向您汇报……” 谢茂也不说话,专心致志地玩纸牌游戏,偶尔还端着前台助理给他的水喝一口。 制片方与剧组的关系一直维持得很好,熊开新把岳云塞进剧组演了个十番开外的小配角,看在制片人和公司吴总监的份上,胡导也选择了妥协——反正实在演得太烂,最后剪掉一镜不剩就行了。 分歧主要出在拍摄中期,胡导要改剧本。 如胡导这样等级的大导演,拍摄就是一种基于剧本上的再创作,绝对会加入自己的理念和审美。哪怕谢茂分镜头剧本给得再完美,自尊心和艺术审美也不会允许胡导照着抄,他只会照着自己的想法拍。 同样,演员在现场的表现也会激发导演的灵感,临时改变拍摄想法的情况不胜枚举。 拍摄时所有戏份都拆成镜头分组进行,吴悠完全不懂得其中的猫腻,熊开新倒是懂,因为关心项目还常常到剧组转一圈,但,导演拿着剧本再创作是很正常的操作,很多电影剪出来连剧本第一稿的影子都看不出来了,胡导的操作还不算太离谱。 直到胡导打算临时加个女主角。 《岳云传》目前的男主角是海选出来的某艺校大二学生,非常有灵性的小伙子,长得一张英气勃勃的脸,表情放空时又显得很迷茫天真。胡导看中他这一份特质,也喜欢他演戏的天赋,千挑万选之中,拍板让他当了男主角——这孩子就是二线城市小康家庭出身,没什么大背景,天降大饼吃进嘴,对看中他的伯乐胡导那是相当地死心塌地,演戏也很拼命认真。 打着谢氏烙印的《岳云传》是个纯男性的剧本,围绕着岳云一生的故事,是战争、守护与新生,他的妻子只有一个镜头。胡导的创作则不然。在胡导的镜头下,岳云是个日益走向成熟最终零落成泥再护花的孩子,他需要一位“新娘”承担岳云生命中的天真。 ——众所周知,岳云没有老娘。 有传言说,岳云的母亲是岳飞的第一任妻子,且是不被岳飞承认的一位妻子。在很多传说演义中,因著者不知道岳云的生母是谁,便言之凿凿肯定岳云不是岳飞的亲儿子,而是被收养的义子。 没有老娘的孩子,那就来一位“新娘”吧。 在胡导的镜头下,躺在老婆怀里的岳少将军,完全可以天真得像是回到了襁褓之中。 吴悠终于发现胡导的拍摄方向彻底走偏了,整个电影的气质理念都与谢茂给的剧本变得截然不同。熊开新和剧组的关系维系得相当好,也从不管理拍摄内容,胡导放飞自我认真拍摄了三个月,修改剧本加女主角的事也就象征性地通知了熊开新一下——毕竟,请女主角要预算薪酬。 熊开新与吴悠一致反对增加女主角。 胡导坚持增加女主角。 胡导是一位很看重镜头感觉的导演,演员出来的感觉不对,他都没办法继续拍摄,所以才对主演的要求那么高,且坚决不准许制作方塞人。现在制作方干涉他的拍摄想法,不许他改剧本,他很愤怒。 大导演都是有脾气的。不说胡导这种等级的导演,就算是圈内比较有地位的演员,都能在组里带着编剧随时改戏。华夏电影圈没太多固定的规矩,这是个谁有本事地位谁说了算的圈子。 创作理念发生严重分歧,导演和制片开始不停地开会,磋商,彼此说服。 刚开始彼此都还保持着心平气和的状态,胡导还在组内拍摄其他的戏份。 熊开新则比较烦躁,他是个聪明人,分得清楚分内事。他的大老板是石一飞,石总安排来的分镜头剧本详细到电影成片有几分几秒,可见老板对这个项目的认真——他这么辛辛苦苦在公司内抢夺话语权,第一个项目就办砸了,他这个制片人还能好好混下去?有钱人可不都是傻子,比谁都精。 烦躁的熊开新难免会抱怨,某天依然低声下气去找胡导“商量”剧本,胡导正在调|教男主角,拍一组很重要的镜头,请他等一等。熊开新就去了拖车上休息。 拍摄场地那边朝阳角度不大好了,苛求完美的胡导决定明天再拍,带着男主角一起去找制片“磋商”剧本。哪晓得两人走到拖车前,恰好听见熊开新在和什么人打电话,正在痛骂胡导……骂得有多难听呢?男主角当场脸都绿了。 胡导脾气也爆,顺手拎起旁边的小冰箱,直接砸在了熊开新脸上。 年轻气盛的男主角丝毫不害怕资本的力量,帮着胡导把熊制片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这件事说到底是熊开新不对,你有本事背后骂人就别被人家听见啊!吴悠得知之后,很想挽回此事,要求熊开新去向胡导道歉。熊开新躺在医院里哼哼,道歉?谁他吗躺医院了啊?你去问问警察,也是他胡导给我道歉吧? 打了这一架之后,双方彻底撕破了脸皮。 胡导的态度是,给加女主角,我就继续拍摄工作,不然就停工,没得商量。 熊开新的态度则是,加女主角没门儿,你拍不拍?不拍劳资拿着合同去法院告你违约! 吴悠在其中完全说不上话。熊开新已经完全掌握了第二电影的话事权,哪怕她出面代表公司去和胡导商谈,她也已经支使不动公司上下了。何况,熊开新和她本质上站在同一战线,她也不可能去拆熊开新的台。 纸牌游戏玩了一局,时间也已经过了九点半,谢茂关上电脑,说:“在哪儿开会?” 会议室在楼下。 吴悠把前因后果都简单向谢茂说了一遍,她对熊开新的意见也不少,这件事上丝毫没有替熊开新遮掩,谢茂一点儿反应都没给,她甚至以为自己被禁音了,自己说的话谢茂半个字都没听见。 谢茂要下楼开会,吴悠在前面替他推门引路,底下办公区员工就看见吴总监恭敬地领着一位年轻英俊的……穿着很土的羽绒服的帅哥走了进来。前台助理都快要窒息了。 熊开新亲自在会议室门前迎接,称呼:“谢总,我是熊开新。” 谢茂点点头:“进吧。” 会议室大门关上。 办公区的员工们全都懵逼了,谢总?不是石总吗?谢总是哪个总? ※ 会议室里落座之后,熊开新很想替自己说两句话,“汇报”一下情况。 ——会议开始之前,他到办公室找吴悠,就是想让吴悠和自己统一战线,把剧组停摆的责任都推给胡导。至于他打电话给底下人骂胡导被胡导发现打架决裂的事,他需要可以淡化处理。 这件事没谈妥吴悠就走了,熊开新也有危机意识,他觉得应该替自己争取一下发言机会。 谢茂并不需要他的发言,问道:“拍摄进度?” 熊开新连忙把整理好的资料放在谢茂跟前,翻到相关页面,一一介绍。 在没有加女主角之前,剧本其实就已经被修改过了。谢茂翻了整理好的资料,戏拍了三百多场,加上前期海选培训还要调|教演员,胡导的工作进度还算正常。他也不反对导演对剧本进行再创作,同样一篇文章,有人写颜体,有人写柳体,写得好看就行。 “有素材吗?”谢茂打算看看胡导的指导水平和拍摄风格。 熊开新又亲自打开了投影仪,让谢茂观看目前拍摄好的原始素材。 看完熊开新准备的素材之后,谢茂自己从素材库里挑了几段别的视频观看,这期间熊开新几次想要说话,都被谢茂举手阻止。 大约看了快二十分钟,谢茂吩咐关了投影仪,说:“《岳云传》这个项目,熊制片暂时不要负责了。吴小姐,你带人去和胡导谈一谈,问他还想不想继续拍?我可以给他追加五千万投资,剧本选角他自己掌握,我们只负责监管财务。” 这就是答应胡导加女主角的条件了,且彻底让熊开新出局。 熊开新脸色变得铁青,在座几个主管都是熊开新带来的心腹,当即就有人想说话。 谢茂依然是做了个稍安勿躁的动作:“不过,告诉他,最终上映的时候,片名要修改。” 吴悠答应下来,记录着谢茂的安排:“是,散会我就去办。” 谢茂两句话就解决了胡导的问题,再回头看熊开新,说:“你是业内人士,人脉是有的。我要你重新带一个项目,多费心,先协调一个能干活的拍摄团队出来。我亲自来拍。” 满屋子都安静了。 什么情况?亲自拍?烧钱过明星瘾? 熊开新刚以为自己要被炒了,这会儿别说伺候老板当明星,老板想上天他都会跟着搭台子。满口答应下来:“是,是,谢总您放心。下午我就给您做个策划文件,详细汇报。” “这项目还是拍《岳云传》,两个项目之间,资源可以协调共享,不必二次浪费。”谢茂说。 会议室里气温都快冻结了。 岳云传的立项可不便宜,拍摄三个月就烧了快一个亿的资金了,后期是个大头。一家新入行的电影制作公司,一口气制作两部题材一样的电影,自己和自己打擂台,这不是神经病吗? 可看着坐在会议桌前,神色冷淡,容颜英俊得刺人双目的谢茂,没有人敢吭声。 在和胡导合作的项目上,制片方犯了大错误。不管起因是什么,没能把片子顺利地拍出来,反而闹到双方决裂,就是制片人的错误。谢茂作为老板,没有大发雷霆,简单地给出了解决方案,底下人也没有被炒掉,反而有了新项目可以继续做下去,他们还能怎么样? 谢茂可不是不懂行又年轻的吴悠,他是正儿八经的老板——未婚夫。 熊开新嘴角抽搐了一下,满脸笑容:“是,明白。谢总放心。” ※ 谢茂打算自己做《岳云传》的导演。 435.乡村天王(194) 谢茂出门从来不带司机。前有小招儿, 后有昆仑, 都是长期被谢茂扔家里自生自灭的命。 徐以方早上起来, 看见昆仑满院子转悠, 询问之下, 才知道谢茂夜不归宿。 谢茂常年神龙见首不见尾,非常厌恶生活被捆绑束缚,有衣飞石在时会常常打个电话向宿贞和徐以方告知行踪, 以免两位妈妈什么事情都不安排就在家里等着儿子回家——这种等待通常也会让谢茂暴躁。现在衣飞石不在了, 谢茂只说要出门,什么时候回来彻底看心情。 徐以方也不知道谢茂中午能不能回来吃饭。这儿子心肠冷, 面上看着恭敬客气, 说出门就出门,一走就是小半年,连个电话都没有。——毕竟不是自己看着养大的,徐以方也不好教训,只能哄着。 见昆仑在院子里待着无聊又孤独, 她客气地把人招呼进来吃了早餐。 昆仑就跟着她混了,陪她插花、画画, 陪她给不知道是否回家的谢茂包饺子。 中午十一点,容舜也准时来敲门,顺势加入了包饺子大军。 “小画怎么没来呀?”徐以方关心地问。 容舜跟谢茂、衣飞石关系好,这种好已经超越了他以非婚生子身份与衣飞石争夺家业的竞争关系。连宿贞都不再敌视容舜, 常常带容舜到书房说话, 徐以方哪会看不懂这其中的关系? 谢茂与衣飞石不在的半年, 也是容舜常常来家里探望徐以方。徐以方和容舜关系还算好。 容舜没敢说自己今天是听谢茂的吩咐来挨捶的,随口说童画今天上班来不了。 昆仑是客人,容舜就称得上是贵客了,徐以方很高兴,让厨师帮着多调几个口味的饺子馅儿,说:“舜哥儿喜欢吃土豆猪肉馅儿的饺子,你把土豆切好,五花肉我来剁。” 容舜连忙说:“不麻烦,太太,我就吃韭菜行了。” “不麻烦不麻烦,这就得了。”徐以方拍拍手上的面粉,拿出手机给谢茂打了个电话。 电话那头,谢茂正在去探望虾饺父母的路上。 “茂茂,中午回来吃饭吗?舜哥儿来了,给你包饺子呢。”徐以方毫不客气地拿容舜当枪。 容舜听这一耳朵差点没吐血,先生不回来就不回来吧,太太您还非得让他回来捶我呢! 没奈何,容舜面上还得保持镇定,动作利索地擀饺子皮——昆仑是个厨艺新手,包饺子时能维持饺子皮不被馅儿炸开就不错了,擀饺子皮这任务对他来说太艰巨。 【我得晚一点儿。】谢茂从未忘记过在京市定居的虾饺父母,隔几个月总要亲自来看一看。 “没事儿没事儿,我们等着你啊,你慢慢的不着急。开车慢一点。”徐以方温柔地叮嘱。 【嗯,我知道,妈。】谢茂随口答应,也没说自己其实没开车。 他坐的是九爷的车,九爷安排了司机,驾驶技术很稳妥。 昨夜住在会所,九爷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周到,早上起来连换洗衣服都准备好了,大约是为了迎合谢茂的审美,连外套都准备了一件与谢茂穿来那件土味羽绒服同牌同款的新衣。谢茂估摸着吧,刘奕大概在家里闯的祸不小,九爷这是提前巴结着呢,从前也没见九爷这么狗腿。 正觉得这司机驾驶技术不错,车辆急刹,谢茂身体下意识地调整了角度,稳稳地坐在后排。 九爷的司机是退伍兵,素质相当好。不止急刹,见车头前站着的男子手提桶状物,似乎要往车上倾倒,立刻选择倒车。背后立刻响起一片喇叭声——背后有车。 不等谢茂指挥,司机以踩死了油门,砰地朝着正打算往车上浇汽油的男子撞了上去! 将人撞到之后,车辆也驶出了二三十米。 背后的小车司机是位热心肠的年轻女士,居然停下车,打算上前察看被撞倒在地的伤者。 伤者手里提着的桶子已经被压瘪,汽油淌了满地,发出刺鼻的气味。看着汽油顺着轮胎印儿蔓延向谢茂车辆的那条轨迹,伤者挣扎着去掏怀里的打火机—— 后车热心肠的女司机正好走过来,轰一声,汽油被点燃了。 “啊——” 女司机尖叫着被谢茂拎离了火场,谢茂不太怜香惜玉,把她扔在了她自己的车头前。 躺在汽油堆里的棉衣男子很快就被烧成了一个火球,无数过往的汽车停下来,有司机拿出后备箱里的便携灭火器,附近的居民也都赶来察看,有灭火器的找灭火器,没灭火器地去牵水管拿水盆,然而,汽油助燃的功效太可怕了,短短几分钟之内,一切都来不及了。 死里逃生的女司机哭花了妆,就坐在自己车前打电话报警:“喂,警察叔叔,不,警察阿姨,我,我刚才看见一个人报复社会泼豪车汽油,他……他现在把自己烧了……什么?哪儿?我在哪儿?我在XX街这个……这个吉野家对面的马路上……” 饺子当然没吃成。九爷和容舜都闻讯赶来,把在派出所做笔录的谢茂接出来。 这事儿惊动九爷和容舜不奇怪,特事办立刻就做出了反应,把案子从市局接到了特事办处理。 在特事办的某半公开的办事处,谢茂看着被烧焦的陌生尸体,说:“这是南洋降头术。” 因是半公开的办公地点,对外自称隶属于公安部,管一些非常态的事务也很正常,九爷作为涉事车主被谢茂邀请旁听。明知道容舜事情很多,且主要负责海水淡化技术方面,齐秋娴依然让容舜跨行带队负责此案——谢茂不好伺候,让容舜去伺候他,齐秋娴认为不容易出乱子。 昆仑还拎着一盒子蒸饺,徐以方调馅儿,容舜擀皮,昆仑负责包好。 看完了尸体之后,九爷吃了一半的午饭差点吐出来。几人挪了个房间坐下,昆仑就把这盒饺子打开,在小碟子里倒上醋,请谢茂吃午饭——九爷觉得谢大师新雇的司机纯属脑子有坑。 下一秒,谢茂就真的坐了下来,接过筷子,还问他:“九哥吃了吗?” 九爷面不改色地吸了一口鼻烟:“吃了。” 容舜一直在等消息,底下人进门送了一份资料进来,他看了一眼,说:“先生,这是袭击者的资料。晋籍岸县人,两天前乘车进京。此前,他长期在南省梅市谋生,初时在鞋帽厂做车工,做过短时间的水果贩,这些年物流发达,他在某通做快递员……” 南省梅市。 指使几个老混混在顶呱呱厂区纵火的韩铁关,他的家具公司就坐落在南省梅市。 这让九爷觉得极其没有面子。谢茂托他帮个忙,他忙是帮上了,可惹出来这么多后患,就显得他的手段不够干净。先前韩铁关去报复谢茂,顶呱呱至今还有两个员工躺在医院里,现在他自己的座驾遇袭,若不是司机反应迅速,整个车子都要被烧了。 “先生,您说这是南洋降头术,我请隔壁组的同事来看看?”容舜问。 有九爷在,容舜说得不太明白。所谓隔壁组,就是燕鲍翅组,专门负责技术支持。 “有我呢。”谢茂觉得自己比燕鲍翅组的小毛毛懂得多一些,何必去找那群小傲娇。 谢茂吃了七八个饺子,稍微停下筷子。 昆仑和容舜都没能领悟到他需要什么,甚至都没意识到他停下筷子是要东西了。 送了资料进来一直站在门口毫无存在感的年轻文员,不着痕迹地抬头看了一眼,走到办公室墙角,拿出饮水器下面的一次性水杯,一一给各位倒水。 容舜才突然想起来,把昆仑提来的保温壶揭开盖子,倒了半碗饺子汤送到谢茂手边:“先生,这是饺子汤。”老派人吃东西,讲究原汤化原食。肯定比喝白水好。 给所有人送了水之后,年轻文员又安静地站在角落里,被容舜吩咐:“忙你的,下去吧。” 他一直没有抬头,听了吩咐之后,悄无声息地推门离开。 谢茂仿佛不在意地看着那年轻文员的背影,嘴角勾起冷漠讥诮的一道弧。 ——衣飞石,你变成灰,我都认识你。 眼看着衣飞石离开了办公室,下一秒又借口送水果,换了另外一个身份模样进来,谢茂都气笑了。 这回衣飞石扮演的角色,依然是特事办的下属之一。和前头的年轻文员一样,此人其貌不扬,长得毫无记忆点。他熟练地端来切好的哈密瓜,另有一些剖开的甘蔗小段,总共两盘,一盘放在了谢茂吃饺子的办公桌上,另一盘放在九爷所坐沙发边的茶几上。 送了水果之后,他又毫无存在感地站在墙角。除了谢茂,连昆仑都没发现他留下的迹象。 “降头多半截人气运,戕害其肉身。这种能操纵人进行自杀性攻击的降头术很少见,能够施展的降头师不会很多,付出的代价也必然很大。”谢茂道。 容舜将他所说的情报记录下来,说:“我即刻让人去排查。” “不用。”谢茂用筷子蘸醋在盘子里画了两下,“那人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容舜和九爷都很惊讶。为什么?容舜好歹也是山川咒术的正经传人,虽然总是学不会,理论他还是学得很扎实的,推测道:“咒术反噬吗?” “那倒不是。这种降头术以无辜者献祭血食,攻击失败了,降头师也不会反噬受伤。” 谢茂把剩下几个饺子吃完,在九爷和容舜满脸困惑的注视下,他喝了一口饺子汤,才慢慢地说:“有人差点烧死我,你能准许他活过今天晚上吗?” 站在角落的衣飞石始终低着头,闻言心头一紧,君上认出我了吗?! 他又说服自己,不可能,君上不可能认出我来。正忐忑不安时,他听见站在谢茂身边的昆仑恭敬地说:“不能。” 衣飞石松了口气,原来君上差遣的不是我。这个认知,让他隐隐又多了一丝失落。 昆仑印是上古神器中极其具有地位的一位,然而,昆仑印本身就不是战斗系法宝,尤其是在近四百年前,昆仑印还险些因战陨落。 对于神器器灵而言,四百年的休养是一个很短暂的过程,大概等同于人类精疲力尽之后只打了个盹。昆仑是器灵焕发了新生,拥有传承却没有太多记忆。 总体而言,昆仑是个先天战斗力不足,后天还被战损削弱的上古神器器灵。 衣飞石并不觉得昆仑有资格跟随在谢茂身边,昆仑是铠铠那一辈的小朋友,战力差得远了。 ……可现在谢茂身边只有昆仑。 谢茂笑了笑,指了指桌面上的东西:“把保温盒收好,还给我妈妈。” 昆仑答道:“是。” 谢茂又说:“那件事不该你去办。” 昆仑不解地看着他。那件事是哪件事?收饺子盒?闻言,昆仑想把正在收拾的保温盒递给容舜。 谢茂明知道衣飞石就站在角落里,却装作一无所知,故意对着某个空荡荡的方向,仿佛在朝着正监看自己的人说话:“你去。” ——如果衣飞石没有用百鬼善变乔装改扮潜入此处,这会儿他确实应该在用镜花水月监看谢茂。 哪怕谢茂没有从前的记忆,他依然很了解衣飞石,知道衣飞石想做的一切,能做的一切。 这回轮到昆仑和九爷面面相觑了。“你”去?“你”是谁? 容舜心中叹息,先生这是在对老师说话吧?老师还在养伤呐!也不知道老师听见了没有? 衣飞石没听见,容舜怕谢茂生气。衣飞石听见了,他又担心老师带伤出任务不方便。 ※ 谢茂一行人离开特事办的办事处后,衣飞石也闪身离开。 只花了一秒钟,衣飞石就变成了一个全新的模样,走出办事处大门,他就穿上了外卖小哥的衣服,手里还提着食物包装袋,融入场景中,毫无违和感。 他恍若不在意地跟了半路,直到谢茂和九爷上了车,他不敢探寻的目光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谢茂的表现很完美,衣飞石丝毫没发觉自己已经被识破了身份。 他一直都想改换身份回到谢茂身边。只要谢茂不再追问“衣飞石”的反常,就不会因此想起前世之事。衣飞石很想回到谢茂的身边。最初谢茂去了万神宫,衣飞石找不到机会,谢茂下山之后,衣飞石依然在找机会——谢茂喝花酒,他就不敢回去了。 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永远无法理解器物成人的自卑。 所谓人身难得,中土难生。在原世界里生而为人,本身就是一种功德之下的福报。 衣飞石最初连“他”都称不上,只是个“它”。 谢茂看不起禽兽,看不起异类。天生万物以养人,在谢茂看来,异类天生就比人族矮一等。 ——哪怕谢茂是修界极其仁慈的圣主,准许妖修成圣,准许妖修入朝,让妖修与人修拥有同样的机遇和地位,甚至支持妖修解除与人修强制性的主奴契约,可谢茂依然不赞同人族与异类通婚共血。 万物生而有灵,灵若生慧,我尊重你们的智慧,赐予你们平权。可是,我们毕竟不是同族。 权力等同,族别有异。 我们根本不一样。人就是人,妖就是妖,异类就是异类。 衣飞石跟随了谢茂千万年之久,他明白谢茂的想法。 他也曾鼓起勇气试探过,可惜,谢茂给他的答案,不可能使他拥有一丝侥幸的勇气。 一场必输的赌局,衣飞石不会去赌。 在谢朝时,谢茂偶尔露出可能另觅新欢的迹象,那个无忧无虑不知前事的衣飞石,反应也是沉默退避,假装不知道那件事。唯独谢茂命人将楚弦挑入宫中时,衣飞石才犯颜抵抗了一次——抗议的也不是谢茂重新选了个侍寝(出轨),而是他选择的楚弦年纪太小,行事有干天和。 不管是否拥有从前的记忆,衣飞石都不可能去阻止谢茂睡别人。 从前那是陛下的权力。如今那是君上的权力。只要谢茂愿意,衣飞石就只能服从。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阻止有用吗? 这世上有无数个诱惑,挡得住今天,挡得住明天吗?一辈子挡下去? 衣飞石不能决定谢茂是否睡另一个人,他唯一能决定的,只是在谢茂睡了别人之后,他还跟不跟谢茂继续生活。很幸运的是,谢茂从来没有给他考虑这个问题的机会。谢茂也并不需要他去阻止。 衣飞石始终在寻找回到谢茂身边的办法。 谢茂的生活圈子很狭小,从前一直围着衣飞石转,能近身的人都有数——两个妈,家里的保姆阿姨,容舜,常燕飞等等……可是,除了衣飞石自己,谁也不可能长期跟在谢茂身边。 谢茂突然决定要自己拍摄《岳云传》,衣飞石琢摸着是不是能在剧组下手,混个接近的位置,比如说,副导演,场记,或者司机都行。 计划赶不上变化。 谢茂遇袭。 衣飞石重新回到久违的阳世,混入了谢茂身边。 ——有人差点烧死我,你能准许他活过今天晚上吗? ——不能。 ※ 衣飞石重新回到了轮回池。 他手里拎着一道几乎被烧灭的鬼魂,径直扔进了浑沌的黄泉水中。 魂体之间的交流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语言,黄泉水将鬼魂混乱的记忆一一梳理出来,衣飞石很容易就发现了其中的线索——这个被下了降头术,对九爷车驾发动自杀式攻击的棉衣男子,就像是被做成肉鸡的电脑,高手就能从中顺藤摸瓜找到背后的黑客。 衣飞石顺着这倒霉的鬼魂找到了对他施术的降头师,很意外的是,居然是个金发碧眼的西洋女郎。 不管是南洋人还是西洋人,只要威胁到了君上的安危,都得死。 衣飞石拿出一轴古卷,缓缓展开,正要将被锁定的西洋女郎拘魂下九幽,背后的大门突然被拧开。 一个穿着五星级酒店男侍应服装的男子走进来,步履轻捷,他左手拿着一根纤细的钢索,迅速朝着西洋女郎的脖子套进,使力一拉,这擅用降头术的可怕降头师,竟然被悄无声息地割了喉! 衣飞石以魂魄状态高踞于维度之上,现场咽喉汩汩流血死不瞑目的降头师和潜入的杀手,都无法发现他的存在。 一直到降头师鲜血流尽,杀手才将紧攥的右手放开。 ——原来他右手里握着一道极其纯粹和煦的佛光,能够镇压住降头师所携的阴力,以至于降头师猝不及防地面对他时,半点阴术都使不出来。就如普通人一样被他所杀。 杀手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擦去钢索上的血丝,低声说:“不要惹我弟弟。我会生气的。” 他收好作案工具,从来时一样出门,顺手擦去了推门时的指纹。 衣飞石看着杀手的背影。 这人原本记藉在西洋,生死不归地府统管,不过,被衣飞石以轮回大帝形态看过的所有人,都会自动被生死册录入。 Jack谢,华夏名谢约翰。生于1991年,死于2019年。 君上今生的兄长。今年夏天,他就会死。 死因,弑父不遂。 436.乡村天王(195) 传说中的Jack谢, 大洋彼岸地下王国的继承人, 风月场中的花花公子, 世界排名前十的杀手。 他的名称曾被吸血鬼所提及, 吸血鬼表示曾和他一起谈笑风生, 与有荣焉。他的存在让做安保工作的容舜极其忌惮。他和他的父亲谢润秋长期不被华夏政府准许入境。 衣飞石并不关心他。 因为这是个只在交谈中出现的人物,且长期孤悬海外,离着衣飞石的计划有十万八千里远。 现在, 他回来了。 被杀死的降头师身处华夏境内, 就住在南省首府南州市某五星级酒店。 上午谢茂遇袭,下午Jack谢就出现在降头师的屋内, 足以证明他离谢茂很近, 离南州也很近。 这让衣飞石略显忧虑。 他计划让谢茂进入小世界轮回,重养善心,可不想让谢茂再养出一股杀心。 谢朝的剧本就写得荒腔走板了,不止让君上重生几次受尽了磨难,谢朝时君上的父兄子侄们也都表现得一言难尽——像极了真实世界的翻版。衣飞石不记得自己究竟设定了怎样的剧本, 他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在设定轮回条件时,没能逃过潜意识的约束与自我欲望的贪婪, 把现实里的一切都带了进去。 如今衣飞石无力再送谢茂进入小世界,谢茂流连在这个世界里,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意外。 换句话说,谢朝的一切可以说是衣飞石潜意识下设置的剧本, 现在经历的一切则都是不可控的, 是真实存在的, 谢茂在这个世界里遇到的所有人,所有事,都不是剧本,衣飞石控制不了走向,也不确定他们会对谢茂造成怎样的影响。 若是普通人也罢了。Jack谢,那是君上的兄长。坑兄弟简直是命中注定。 衣飞石看着鬼气森森的生死册,御笔轻移数次,终究还是忍住了将Jack谢的阳寿一笔勾销的冲动。他不确定这么做会造成什么后果。窥知天命之人,常常被天命所误。一动不如一静。 何况,他觉得,Jack谢不过一介凡人。有他守在谢茂身上,总不会再让君上被兄弟坑了。 合上生死册之后,衣飞石又烦恼另一个问题。 ——他究竟要以什么身份回到谢茂身边? ※ 某西洋降头师横死南市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隐修界。 为了邂逅不知道会用什么面目出现的衣飞石,谢茂回家安慰了徐以方一句,直接住回了第二电影的顶层办公室。办公场合毕竟常来常往,为了给衣飞石创造浑水摸鱼的机会,谢茂也算是煞费苦心了。 他并没有想起对衣飞石的爱慕与喜欢,这会儿的谢茂目的很单纯,他就是想睡觉。 一心一意,只想和衣飞石睡觉。 哪晓得他等了一晚上也没见衣飞石找借口回来,清晨不得不和自家兄弟打招呼的谢茂冲了个澡,一边刷牙,一边看着镜中欲求不满的自己,心想,这地方还是不方便。难道要我去住半夜有人塞卡片的小宾馆?不行,太露骨了。 刷完牙之后,谢茂泡了一壶茶,居高临下看着逐渐苏醒的城市,想的还是衣飞石。 或者说,他想的还是睡觉问题。 他决定不管衣飞石今天用什么身份出现,他都要睡了。失去了爱慕衣飞石的心情,他记忆和智商都还在,不管衣飞石为什么和他闹别扭,这一出都闹得太过分了——谢茂觉得自己应该很生气。 可悲的是,他并不生气。 衣飞石斩前尘,直接把他斩出了生命。 喝完了两泡茶,来上班的吴悠提来了早餐,请示了一些工作上的安排。 谢茂昨天上午才安排好新项目,中午出了车祸,晚上就住到了办公室,这让不知内情的员工们通通误解了老板的想法——老板好敬业!老板一定很重视新项目!我们也要加班!尽快拿出方案来! 谢茂一边吃煎饼果子,一边想睡觉的事。 听吴悠说了小十分钟,谢茂才吩咐说:“前期的事交给熊制片处理,他懂行,人尽其用。” “我知道你对他有些意见,这也正常,一家独大,难免会骄狂。不过,你的角色不是和他打擂台的把式,你坐台上是裁判。你觉得我们公司能同时做几个项目?”谢茂问。 吴悠也没有很认真地给熊开新上眼药,心里不大高兴,随口提了一句而已。 熊开新实在太狂了,谢茂没出现之前,他把吴悠当橡皮图章用,能做主的谢茂出现之后,他巴结讨好的对象就变成了谢茂,曾经上传下达堪称钦差的吴悠在熊开新跟前瞬间落魄成泡茶小妹,昨天上午散会之后,他眼里就没有吴悠这个人了。 吴悠本质上是个追求上进的小姑娘,她心目中的上进,是努力工作,对老板负责,对得起自己的薪水,并在预期赚更多的薪水,然而,她没有职场战斗意识。哪怕她天生情商高,会来事喜欢叨叨,什么情况都能圆场丝毫不觉得尴尬,这种互相攻击的残酷职场战斗意识,很多女性都不具有。 被谢茂一句话戳穿自己的不痛快之后,她还尬笑了一下:“没有没有,我对熊制片没有意见。我觉得我们公司同时做两三个项目,问题不大。”不管是资金储备还是人才储备都足够。 谢茂笑了笑,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已经说得很露骨了。 目前谢茂要管理的事务,相较于谢朝时万几横宸简直就是小意思。但是,在谢朝他有一个朝堂的大臣可以差遣,三年一次科举,天下英才纷至沓来,调|教好的朝臣基本上不敢跟他出幺蛾子。目前许多事都只能亲力亲为。 所以,熊开新在第二电影里夺权架空吴悠,谢茂对此并不太忌惮或不满。如果熊开新能把胡导负责的电影完美执行完毕,谢茂还真不介意让熊开新一家独大。 问题在于熊开新这人业务能力不错,可惜脾气太坏,根本没有平衡运行一家公司的资质。 那就只能引入第二股、第三股势力进行制衡了。 目前谢茂还需要熊开新处理《岳云传》的前期事宜,他暂时不会去挖人,也不会让熊开新感觉到地位受到威胁。一旦项目进入正轨,胡导那边需要一个成熟的制片人负责接下来的监制,谢茂也会同时开启新的电影项目。他自认第二电影不是小作坊,公司里只有一位金牌制作人怎么像话? 吴悠在熊开新跟前受了气,见了谢茂还挺愧疚。 谢茂信任她,让她守住公司,她却被熊开新夺了话语权,这是相当地无能。 现在被谢茂安抚了两句,听懂了谢茂话里的暗示,她放下心中大石,美滋滋地出去了。 看着她轻快离去的背影,谢茂不禁摇头。 新古时代的姑娘们说彪悍也彪悍,作风那叫一个开放,可惜心肠都养得太善了些,完全没有战斗意识啊。职场啊,和朝堂没什么两样。吴悠这样的小姑娘斗不过业内资深早已出头的熊开新很正常,双方掌握的资源完全不在一个量级,问题在于吴悠完全没有战斗意识。 小姑娘再这么下去,职业生涯巅峰撑死了也就是个总裁特助,不可能执掌一方大权。 谢茂已经点拨过了吴悠,能不能把握住在第二电影当裁判的机会,就看她能不能长出獠牙来。——抱着谢茂这么粗一根金大腿,身上闪闪发光“老板心腹”四个大字,谢茂还会专门给她从外引入奥援,平衡局面,她若领悟不了,依然当个泡茶小妹跟着各位大佬跑,那也是命。 吴悠离开不久,通宵加班的熊开新也抱着笔记本电脑上来了,就在办公室给谢茂演示新策划案。 熊开新脾气坏归坏,业务能力无可指摘。 昨天散会之后,熊开新留堂和谢茂做了个初步的沟通,随后就将手底下各个心腹差遣起来,飞速运转。长达二十个小时的辛勤工作卓有成效,他演示的PPT做得简洁典雅,内容扎实丰富,谢茂只需要一个方案,他做了三个备选,两个备用,数据资源全都落实了。 一个通宵没有睡觉,刚刚才在员工休息室冲了个澡,熊开新下巴突出胡茬,精神亢奋。 谢茂慢悠悠地泡着茶,偶尔给熊开新让一杯,听完所有方案之后,说:“都有可取之处。熊制片策划做得很用心,圈内也是交游广阔嘛。” 熊开新见过谢茂带来的分镜头剧本,所以他摸得准谢茂的脉,知道谢茂喜欢哪种风格。 《岳云传》的分镜头剧本都做好了,若要照着这个本子拍,可以发挥的余地就变得很小。换句话说,熊开新犯错踩雷的机会也变得很小。 他是制片人,又不是负责拍摄的导演,策划案嘛,不都是老板怎么喜欢就怎么来吗? 和胡导打架闹得分道扬镳时,熊开新也隐隐有些担心。老板后台太大了,惹了别的老板,顶多被炒鱿鱼,惹到老板这种顶级二代,一个不小心可能就进去了。现在能被无罪释放并委以重任,熊开新依然能在公司内呼风唤雨,顿时就把半辈子的才华都用在了巴结老板身上。 谢茂喝着茶夸奖他一句,他就像是考了一百分等待家长阅卷的孩子,打了鸡血似的兴奋。 “谢总过奖了。分内事嘛。”他站在谢茂的茶桌边,恭敬地端起谢茂刚给他添的茶。 “用甲案。”谢茂选定了方案。 “诶,好。各方面都已经初步联系过了,我马上让底下进入谈判阶段,条件合适先签合同。”熊开新把一小杯茶一口饮尽,连忙放下,做出“我马上就奉命去干活”的殷勤姿态。 “导演那边不必去谈了。”谢茂说。 熊开新什么都好,就是脑补了一个“老板想当明星”的蠢想法,且完全没有和谢茂进行沟通。 他的各个策划案中,把意向邀请的导演拟了七八个—— 导演和别的工作人员不同,常在圈内混的剧组人员好说,熊开新怎么都能协调过来,麻烦的就是导演。没作品的导演,熊开新也不敢给谢茂看,这出了作品的导演就不是那么好签的了,你得拿着剧本和合同去敲门,面子不大顶用——至少熊开新目前的面子还不大顶用——得看本子和票子。 至于熊开新各个策划案中空缺的那一项,则是意向邀请的男主角扮演者。 他很自作主张地把男主角留给谢茂了。 熊开新客气地问:“是。谢总有属意的人选了吗?我马上通知下面准备合同。” “嗯,不着急。你先把其他的人员敲定下来。”谢茂说。 “不是,谢总,这事儿您可能不知道。这大导演都有属于自己的团队,剧组里带谁不带谁,咱们得和他商量着来。导演是将,剧组是兵,将不知兵这不是乱套了吗?” 熊开新知道谢茂是新入行,但凡萌新都喜欢听业内讲内幕传统,他很客气地带着笑向谢茂科普:“这娱乐圈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来来回回就那么几波人,说不得从前就有点什么爱恨情仇。要是谈了两边不对付,重新谈人倒是简单了,就怕进了组互相埋雷,咱们吃亏。” 说来说去,他作为项目制片人,必须要知道谢茂想签下的导演是谁,否则是真的怕跳坑。 “放心,没有的事。”谢茂说。 将最后一泡茶喝完,谢茂抬头时,发现熊开新还赔笑等着,非要等个答案。 不管怎么说,熊开新拍马屁归拍马屁,对项目是极其看重的。他拎得清自己的位置。作为一个制片人,最重要的就是执行项目的能力。项目做不好,他在第二电影的地位就不可能稳固,他抢夺的一切也都是空中楼阁,随时倒塌。 谢茂尊重他的业务能力,指了指自己:“我来导。” 熊开新显然也修过表情管理课程,嘴角一撇就化作了一抹真诚的笑意:“啊,真是太让人意外了。导演是个辛苦活儿呀,谢总能者多劳,有您在剧组做定海神针,咱们底下人也松一口气了。” 谢茂指了指茶桌前的位置,示意他坐,说:“哪里哪里,我年轻,第一次尝试,还得熊制片多帮忙指点。协调拍摄团队的事,熊制片一定要多多费心。……你坐,我有些事想咨询一下。” 这是今天上午碰面以来,谢茂第一次请熊开新落座。 大部分私企老板都礼贤下士,对于看重的员工,那是相当的客气。熊开新在跳槽前虽然和几个竞争对手掐得欢,但他在前公司的大老板面前总归是有座儿的,大老板还非常客气和蔼。 昨天开会时,熊开新也没觉得谢茂有什么稀奇,他对谢茂恭敬,谢茂对他也算客气。 今天的单独会面就不一样了。谢总和所有高高在上的二代一样,带着一种颐指气使的气势。哪怕谢茂也赏赐般地给他倒了一次茶,可谢茂的态度很明显,他就是来汇报工作的,不配坐下来说话。 坐下,谈工作。这本该是稀松平常的待遇。 被谢茂钓着半个小时,熊开新竟然就被“赐坐”的行为拿住了。 他的职场经验应该提醒他,这是谢茂使用的心理战术,可谢茂的气势和腔调都使办公室里的一切变得理所当然。在谢总的面前,谁有资格坐下去啊?熊开新身在其中,竟然没察觉出一丝违和感。 现在被赐了座,他反而受宠若惊,那种考了满分被家长夸奖的感觉又出现了。 “我听说现在做综艺很赚钱,也容易吸粉儿。”谢茂说。 熊开新看着他将凉水灌入铸铁壶中,等待煮沸,又重新换了新茶,这是要详谈的意思。 做综艺和做电影是两个不大重合的圈子,不过,熊开新没觉得做综艺有什么难的。有钱就买个版权,人家直接给你个团队手把手教,选对人了,那不就火了吗?没钱没节操的,干脆连版权都不买,几个综艺东拼西凑洗得妈都不认识,还是只要选对人了,必然就火了。 “你觉得我们能不能做这个业务?”谢茂虚心地问。 这直接都把公司未来战略发展方向拿来和我商量了!熊开新再次确认了自己在第二电影不可取代的地位,雄心壮志、意气风发,当下滔滔不绝地和谢茂开始讲业内生态,对制作综艺节目夸夸其谈。 谢茂似乎很认真地听着他吹牛批,偶尔问一句,立马引来熊开新更鸡血的回答。 他实际上一直在想别的问题:衣飞石怎么还不来?衣飞石会怎么来?衣飞石来了我该怎么睡他? 等熊开新吹得眉飞色舞,好像第二电影马上就要交一档称霸收视的综艺节目给某个有眼光的电视台了,谢茂觉得时间也差不多了,把话题拉了回来:“嗯,我大概知道综艺节目的前景了。不过,我们公司目前的重心还是得放在电影制作上,综艺嘛,做个小制作试试水。” 熊开新正想满口答应,谢茂已给他添了一杯香茗,和蔼地说:“综艺是锦上添花的小玩意儿。口碑再好的综艺,也不能称之为作品。我们要做有骨气有审美的企业文化。电影才是骨干,综艺只是枝叶,熊制片,你要好好带我的项目,综艺嘛,先放一放吧。” 谢茂迟早要再挖两员干将来和熊开新分庭抗礼,今天涉及综艺的谈话,就是谢茂给熊开新的安抚与暗示。哪怕他以后打算挖人时,熊开新也只会认为他要挖人来做试水的小综艺。这是谢茂的幌子。 熊开新丝毫没想过这是谢茂埋下的地雷,满心都沉浸在被重用的得意中,拍胸脯满口答应。 打发走了得意激动的熊开新,谢茂看了看时间,上午十点半。 衣飞石居然还没有来。难道楼下门禁太严格了?不可能。什么门禁都拦不住会百鬼善变的衣飞石。 谢茂将茶杯倒扣,等待得有些烦躁。 念了一段清心咒,他突然意识到,我怎么知道衣飞石会“百鬼善变”?这是我失去记忆里的东西吗?——在属于未来修真时代的记忆里,谢茂并没有任何与“百鬼善变”相关的记忆! 这个词,就那么突兀地出现在了他脑海里。 左等右等,衣飞石始终不来。谢茂不耐地穿好鞋子,拿起手机,打算出门碰运气。 刚刚走下楼,他就被羲和拦住了。 “谢主任,我专门来找你解释,请给我十分钟时间。” 羲和一身雪白羊绒大衣,气色看着非常好,站在写字楼大堂中,整个人还显得相当的英俊时髦。 被特事办押解回国之后,羲和与国家谈了条件,得到了特赦令。据说他目前还是特事办的外围成员,正儿八经在替特事办效力。这大概也是他称呼谢茂为谢主任的理由。 谢茂状若不在意地在大堂里扫了一圈。 不是衣飞石,不是衣飞石,也不是衣飞石……全都不是。 这让他不怎么乐意了,他是抱着睡觉的目的出门碰运气的,哪晓得衣飞石居然真的没来。 “副主任。”不乐意的谢茂硬邦邦地甩了羲和一句。他是作训处主任,特事办副主任。 羲和自认和谢茂有黄泉水换精莲子的“交情”,得了特赦令,又捡到特事办再就业的护身符,他就这么光棍地出现在了谢茂面前,丝毫不害怕谢茂再镇压他一回。 “我现在已经洗心革面,在国旗下庄严宣誓,以余生效忠党和人民了。”羲和说。 谢茂看着门外来来去去的行人,试图寻找衣飞石的身影:“你还有八分半钟。” “我此行主要是想告诉你,虽然南市的降头师曾经是我的人,但是自从我离开暹罗之后,我就和境外黑恶势力彻底划清了界限。我在努力做一个高尚的人,纯粹的人……”羲和努力辩解。 谢茂还不知道降头师的消息:“南市?” “这个事情我已经调查清楚了,momo是在南交会上和韩铁关认识的,这是他们的私下交往,我作为幕后大佬并不知情,老实说我那么多小弟,要不是momo昨天傍晚突然暴毙,有消息说她下降头得罪了你,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羲和依然在努力解释。 这么个话痨又怕死的羲和,简直和暹罗庄园里的千年老精不是同一画风。 谢茂很想知道,特事办究竟对羲和做了什么?还是那张特赦令卸去了羲和身上的重担,当他发现自己还有另一条活路可以走时,心态就彻底不一样了? “说完了?” “没有啊。我还有一个消息,韩铁关已经进京了。” 谢茂很意外。韩铁关进京了,容舜竟然不知道?特事办也没有通知自己? 羲和说话大喘气,接下来还有一个转折:“被你徒弟弄死了。就是那个这么大的孩子。”他用手比了比自己腰下的位置,“这件事就此了结了,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这么大的孩子。除了刘奕,还能有谁?谢茂挥手让羲和快点滚,拨通了九爷的电话。 【谢师,早啊。】 “刘奕呢?” 【呵呵呵,咱们中午碰面吃个便饭?奕儿在他姥姥家,我这就让司机去接他回来。】 “不用了。” 谢茂左手绽出一块玲珑星盘,诸天星影皆在其中。 找到属于刘奕的光点,谢茂确定了刘奕此时的位置,去地库开了车,绝尘而去。 ——他知道衣飞石为什么不来了。 因为,衣飞石在刘奕身边。 437.乡村天王(196) 刘奕的母亲张南方出身书香门第, 姥姥姥爷都是大学教授, 在津市大学任职, 家也安置在津市。 京市到津市也就不到两小时车程, 不算远, 因此九爷对老婆带着儿子去姥姥家瞎玩的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儿子的师父回家了想要人,随时都能把儿子接回来。 孩子自闭症多年, 突然之间就痊愈了, 还特别能耐地搁家里到处捉鬼,两位老人家也顾不上这算不算封建迷信跳大神, 春节放假正乐呵呵地晒孩子, 但凡遇见亲朋好友同事学生,就把外孙子领出来,一圈人坐好,来,乖乖, 捉个鬼给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见识见识,颠覆他们的世界观! 谢茂失踪这几个月, 不说鬼,津市大学附近的山精野怪都要被刘奕撵得差不多了。 华夏大地的玄学世界地盘早就被各大势力世家瓜分好,长出来的山精野怪就跟人类封山护林一个道理,那得保持可持续发展, 突然蹦跶出来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愣头青, 津市几个巨头早就不爽, 很想收拾教训教训这个小鬼—— 行动之前,照例调查一下背景。 这小屁孩世俗界的身份不说,哪个混得好的隐修世家不认识几位在任的大佬? 关键在于他修界的地位。 这完全不讲规矩下场捣乱的屁孩子,他的靠山是谢茂! 谢茂是谁? 谢茂你都不认识? 前两年不认识谢茂,顶多嘲你一声不跟特事办来往。这两年还不认识他,那你带着你家族就真是彻底跌出名流世家之外了。特事办走马上任的副主任,单枪匹马放倒常家父子三个的绝世牛逼之人,实在连这些都不知道,那,直接公布阎罗幻阵解法的那位高人,有印象了吗? 如今修界排名前二十的世家都非常想和谢茂套近乎,只是这位小爷不大好接触,极其难以讨好。 几乎所有有意无意地接近都被各种阴差阳错挡了回来,目前唯一成功混到谢茂身边的,居然只有常家的新一代天骄常燕飞。 得知刘奕是谢茂罩着的之后,津市玄学圈对刘奕的恶意杀念全都消失,有些人不止不能打压镇杀,还得努力交好,比如说刘奕。刘奕翻年才九岁的小孩子,就有老修行亲自上门,七八十岁的老头子那是半点不客气,张口就叫刘奕“道友”,把刘奕姥姥家里人闹得挺尴尬。辈分怎么算呢? 经历了这些事情,张家人也隐隐约约地明白,外孙子师门情面大,小打小闹没什么危险。 ——这才有了过年时,张家老两口呼朋唤友乐呵呵晒孙子的事。 当然,更危险的事,姥姥姥爷也不许刘奕去干。在大人监护下表演个捉鬼没问题,若有什么厉鬼缠身、邪魔外道的事情,哪怕有人拿着巨款求到家里面,老人家也坚决不允许。 不过,此时的刘奕正处在刚入门跃跃欲试的状态中。 就和小伙子新拿了驾照一样,天天都想开车,周末不上班都要爬起来开车去菜市场买菜。 在刘家被管得很紧,九爷的门禁不是闹着玩儿的,等闲没人敢来找他。在姥爷家就不一样了,老有人上门恳求,说撞鬼了,有东西跟着,这邪门那邪门……他半夜带着傀儡一溜烟出去,天亮之前必然回来,老两口还以为外孙子是只小猪,每天都要睡十二个小时。 刘奕在玄学界混得如鱼得水,九爷让他回京市过除夕,他差点来一句此间乐不思蜀。 直到昨天夜里,他遇到了平生仅见的强敌。 韩铁关。 顶呱呱纵火案侦办期间,韩铁关就不知所踪了。 在九爷和谢茂之间,韩铁关选择了谢茂做报复对象,是因为他判断九爷比谢茂难惹。 从韩铁关能掌握的情报来看,谢茂不过是个巴结上容家私生子石一飞的小白脸,和九爷这样正儿八经的刘家当家掌权正当年的嫡系怎么比?他拿出三百万现金雇佣以前的老混混兄弟去顶呱呱纵火时,他都没想过自己会被迫逃亡宛如丧家之犬。 谢茂其实相当不好惹。不说还有容舜看着家,就算没有容舜,他也是正儿八经的特事办副主任,去启平镇建厂经营之前,他和齐秋娴打过招呼,得到过齐秋娴的承诺——有事找组织解决! 纵火案刚刚发生,特事办作战组几个精英成员就飞抵杭市,四小时之后,容舜亲自带人到现场。 敷衍塞责的情况完全不存在,案发后六个小时,去南省抓捕韩铁关的警察就已经上了飞机,南省警方通力合作,封锁了几条高速路。之所以扑了个空,是因为谁也没想到一副成功商人模样的韩铁关居然懂得降头术。 韩铁关没有子女,只有几个情妇,被逼到绝境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至此韩铁关都没想过他惹的谢茂比九爷还难缠,他认为纵火案会办得那么迅速有力,都是因为九爷的关照。他让momo下降头袭击九爷,作为佯攻,他自己则打算来掘了九爷的独苗。 他要杀了刘奕。等九爷悲痛欲绝时,他会在灵堂之上,杀了九爷复仇。 韩铁关所修习的降头术,是南境邪术,起源于华夏烟瘴之地,流行盛大于南洋。韩铁关年轻时做混混,砍了人不得不跑路,去马国暹罗混了一段时间,没钱付房租,钱债肉偿。房东老太太长得干瘪丑陋,对他十分喜爱,把看家本领降头术教给了他。 后来韩铁关杀了老太太,拿着老太太的遗产,做起了跨国的家具生意,也从不对任何人说自己会降头术的事。——钱比降头术好用,有钱的时候,他也不需要使用降头术。 所以,韩铁关尽管有一身极其扎实的降头术修为,但他不是圈内人,根本不了解圈内生态。 他以为自己天下无敌呢。 怀着绝世高手终于撕去羊皮准备大杀四方的心情,韩铁关把九爷的注意力都转移到遇袭上,他自己则单枪匹马找到了津市大学的家属楼,打算把九爷的小崽子切成九十九片,摆在大学门口。 一场恶战。 刘奕为了保护家人和邻居,不得不跟韩铁关硬杠。 他站起来还不到韩铁关的一半高,带着傀儡偶人被韩铁关打得狼狈至极,一人一偶且战且逃,差点没被韩铁关打死。韩铁关把小崽子活着切成九十九片的执念给刘奕留了一线生机,傀儡偶人却不幸被砸成了废料,刘奕独自逃生。 谢茂赶到时,刘奕已经回家了。 他鼻青脸肿地坐在小板凳上,向姥姥姥爷交代昨晚发生的一切。 听说外孙子杀了一个人,老头老太都惊呆了,老头第一个反应是打110自首,老太则坚持要给女婿打电话——刘家在华夏是比较有能量的家族,外孙子还没满九周岁,杀了人也不会判死刑吧? “先生。”刘奕起来给谢茂行礼。 谢茂则看了他身边的小傀儡一眼。照顾刘奕起居的傀儡是谢茂亲手所造,这小男孩的模样也是谢茂亲自调整。如今傀儡安安静静地坐在另一个小板凳上,刘奕起来行礼,傀儡还是乖乖地坐着不动。 装,你再装。谢茂腹诽嘲讽着,心情极其地不好!真他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他上午才打定了主意,不管衣飞石今天用什么身份出现,他都要和衣飞石睡觉。这回得了,这坏东西钻到傀儡偶人里边蹲着! 明知道衣飞石此举可能是为了替刘奕退敌,谢茂还是非常恼火。 他总不能去睡刘奕的傀儡偶人吧! 就算他肯去睡傀儡偶人,那傀儡偶人年纪和刘奕差不多大,完全就是个儿童版! ——明知道那是衣飞石也下不去嘴啊! 心中闹着欲求不满的火,谢茂面上依然不动声色,神色如常地和两位老人打招呼:“两位老人家好,我是奕儿老师的未婚夫,我叫谢茂。” 两位老人忙招待他坐下。 张教授沏茶的同时,心里犯了嘀咕,未婚夫?这奕儿的老师不是个男的吗?我记错了吗? 羲和已经知道了韩铁关的死讯,这消息必然已经到了特事办,善后事宜怎么也轮不到张家和刘奕来烦恼。谢茂告诉两位老人家,他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事情都处理好了,来接刘奕回家。 在谢茂的再三说服下,两位教授才相信刘奕绝对不会吃官司,张教授还摸到卧室里给九爷打了个电话,询问谢茂是否可信之后,才把刘奕交给他带走。 刘奕带着小傀儡,沉默地跟着谢茂下楼。 谢茂的车就停在楼下。 上车之后,刘奕很懂礼貌地让傀儡坐在了后排,自己则坐在前排副驾驶座。 谢茂一边将车开出大门,行车途中,从后视镜里看了小傀儡好几眼。 依然附身在傀儡中的衣飞石面无表情,心里禁不住打鼓。会被君上看穿吗? 昨天那种层级的战斗,刘奕的傀儡战损了很正常。刘奕自己都被揍得遍体鳞伤,傀儡还能好?谢茂在从前就是制器的祖宗,他对傀儡偶人的了解无人能及。若是看出端倪来,也不算很奇怪。 成为刘奕的傀儡,是衣飞石临时起意的一个尝试。 昨夜刘奕遇袭,衣飞石也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首徒被切成九十九片,立刻返回阳世救援。他确实可以高踞维度之外,直接勾销韩铁关的阳寿,可他看见了刘奕被摔坏的傀儡。 傀儡能通灵。能自如运行的傀儡,都能生出少量的灵慧。 刘奕未来的伴侣温觉,就是陪伴他多年的傀儡偶人。 也就是说,傀儡偶人是一种很强悍的蓄灵容器,完全能够容纳衣飞石栖身其中。 这是短距离接近谢茂最快也最好的途径。衣飞石心念一动,就飞入了破损的傀儡之中。 既然谢茂是制器的祖宗,傀儡偶人的大制作师,衣飞石对傀儡偶人的了解程度自然不低——君上教他各种技术从不藏私,只要他想学,君上皆倾囊相授。对于谢茂制作的傀儡偶人,他修复起来更是轻车熟路,顺畅无比。 修好了傀儡偶人,帮刘奕收拾了韩铁关,衣飞石就等着跟刘奕回谢茂身边。 出了这么大的事,谢茂肯定会马上接刘奕回去。衣飞石没有想到的是,谢茂会亲自来一趟。 当然,他更加想不到的是,谢茂主要是为了他才会亲自来这一趟,且对他钻进傀儡偶人的行径极其不满愤怒。朕开车一百多公里,只为了和你睡觉,——你就给朕看这个? 八岁的傀儡偶人?呵呵。谢茂又瞥了后视镜一眼,对刘奕说:“我给你做个新的傀儡吧。” 刘奕回过头,看了傀儡一眼,说:“它很好。” “小胳膊小腿儿毕竟不方便。你也见识过江湖险恶了,走这一条路,除了山精妖怪心魔孽障,还有数不清的‘同道中人’心生恶念。你是我和小衣的徒弟,知道我们身份的多半不敢惹你,架不住还有没什么眼力界儿的莽货,给你换个战斗型傀儡,我也放心。”谢茂假惺惺地说。 和傀儡相处了几个月,刘奕也生了些感情。可谢茂说的也很有道理。 昨夜傀儡为了保护他掉下四楼摔得不能动弹时,那一瞬间失去与无力的痛苦和绝望,刘奕再也不想拥有。他点点头,说:“我可以有两个傀儡吗?”他还是想留着这个傀儡。 “可以。”谢茂说。 就在衣飞石心想,也许还得在两个傀儡之间轮流切换附体对象时,他听见谢茂蛊惑不懂事的刘奕:“这个傀儡受伤了,我收回来检查一下。过几天给你。” 刘奕点点头,毫不知情地答应:“谢谢先生。” 衣飞石太了解谢茂了。谢茂对刘奕两句话说得坦荡正常,还带着一如既往的不怎么在意——谢茂也就对容舜多点耐心,那还是看在容舜长得跟衣飞石有几分相似的份上——可是,衣飞石听出了他言辞间浓浓的不怀好意。 他心底有一种很绝望的预感,君上必然是发现傀儡的不妥当了。 马上离开吗? 以衣飞石目前的修为,谢茂绝对拦不住他。 可他也怕谢茂再次疑神疑鬼。上回铠铠奉命加固谢茂的前尘禁法,就被谢茂发现了端倪,旋即谢茂耿耿于怀拼命修行,只为了去对付根本不存在的“敌人”,这回他再甩谢茂一个“神秘傀儡”,谁知道谢茂会怎么想? 衣飞石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有很多办法,只有面对谢茂的时候,他总是崩溃又纠结。 谢茂总是不按常理出牌。偏偏衣飞石还投鼠忌器,极其在乎谢茂的感受。 ……再次见面吗? 衣飞石心中竟然怀着两分忐忑又羞耻的期盼。 ※ 谢茂把刘奕送回家,交给昆仑照看。 离开傀儡的时候,刘奕习惯地给傀儡擦了擦脸,拍拍它的肩膀,说:“我等你回来。” 谢茂靠在车头喝了一口徐以方递来的虫草汤,心中并没有任何吃醋的感觉。 哪怕他知道目前的傀儡是衣飞石,他也知道傀儡有完整的知觉,刘奕摸傀儡的脸就等于摸了衣飞石的脸,他还是半点都不吃醋——他有从前的记忆。 他知道,如果是在从前,他应该在琢磨怎么把刘奕吓得离衣飞石远一点了。 可他现在就是不吃醋,毫无感觉。 “你还出去呀?不吃饭?”徐以方给谢茂拿来干净的围巾,“这么冷的天,你又穿这么薄。” 车里开着暖气,谢茂就把他的羽绒服脱了。 其实他这样的身体,零下几十度都不觉得冷,穿多穿少纯属随大流,带围巾感觉就更蠢了。 谢茂看了一眼,发现那条围巾长长细细的一条,非常适合捆人,于是就挂在脖子上了。 “待会儿就回来。”谢茂车子就没熄火,喝完汤就上车走了。 坐在后排的衣飞石双眸失去焦距,沉默地继续装傀儡。 当他心虚且不得不面对谢茂的时候,心内很难保持镇静,总有一些不安的揣测。将前世今生所有谢茂相关的记忆都捋了一遍,衣飞石将谢茂可能会做的一切事情按照甲乙丙丁一一演绎,思忖着自己应该用何种方式尽量得体不让谢茂触怒也不生事地应对…… 车,停下了。 谢茂把车开到了城郊一个小山头的断崖前。 在京市寻找荒山基本上是不可能的,连京郊这处小山头都修着一个小小的公园,旁边还有一座漆着朱墙的古庙。古庙香火还行,山头不算太高的断崖下面,就是住庙僧侣开垦的菜地。 “下车。”谢茂吩咐。 衣飞石目前是谢茂所制作的傀儡,除了要服从使用者刘奕的命令,更要服从制作者谢茂的命令。 他用傀儡八岁稚嫩的小手打开车门,下车站在车边。 “往前走。” 衣飞石看了一眼。前面就是断崖。 他保持着均匀的步率往前走。 “跳下去。” ……衣飞石真的无语了。 他不可能真的跳下去。他跳下去不会有任何损伤,傀儡也能很快修复,可已经心生疑虑的谢茂会就此打消疑问吗?根据衣飞石对谢茂的了解,那是绝对不会。 小傀儡没有服从命令,转身,看着坐在车上神色冷淡的谢茂,低头跪下。 咦,居然不跑?谢茂很意外。 他以为衣飞石要么跳下去,要么这会儿就该跑了。 他的想法很单纯,就是把衣飞石从这该死的傀儡里逼出来,他绝不会睡一个八岁的傀儡偶人! 如果是被斩前尘之前的谢茂,大概会很高兴能够和衣飞石认真讨论一番两人的过去和未来,可惜,现在谢茂已经完全失去了爱他的心情。 挂上停车挡,谢茂开门下车,走到衣飞石跟前,说:“看着像我欺负小孩子。” 衣飞石听得出弦外之音。这是要他现真身。 犹豫片刻之后,衣飞石依然躲在傀儡偶人之内,连头都不敢抬—— 他对自己施用的斩前尘很有信心,谢茂应该失去了对他的全部感情,也就是说,现在谢茂也不可能对他生气,他害怕的从来都不是谢茂的怒气——他害怕的,就是见到谢茂。 先算计君上爱上自己,再将自己斩出君上的生命。如此反复,何啻于将君上玩弄于股掌之间? “先生恕罪。昨夜刘奕遇险,我仓促之间找不……”衣飞石解释自己为何会出现在傀儡中。 谢茂不耐烦地打断:“戒指呢?” 衣飞石一愣。什么戒指? “订婚戒指。”谢茂太了解他了,不用他询问,谢茂就顺口指点。 斩前尘之后,衣飞石就把那枚镶嵌着硕大能量宝石的戒指摘了下来。 他私心里当然很想戴着那枚戒指,可是,每次看见那枚戒指,他心中没有一丝甜蜜,只有羞耻与惭愧,连当初在非洲订婚的回忆,都变成了一种欺骗来的虚伪幸福。 他没有戴那枚戒指,也不可能还给谢茂,或是丢弃摧毁。他把戒指珍藏了起来。 现在谢茂突然问他,他心头一梗,老实回答道:“收起来了。” “为什么不还给我?”谢茂问,“你用鬼气在我的紫府中捣鬼,让我失去了很多东西,却还留着我给你的订婚戒指?当我说我是你未婚夫的时候,你是不是很高兴?” 衣飞石心口都快被他两句话戳漏了,低声道:“臣不敢。臣……还给君上。” 他将戒指取出来,双手捧过头顶,依然不敢抬头看谢茂的双眼。 “躲在那个壳子里不出来了?”谢茂看着他用儿童版傀儡身躯捧着戒指就烦躁,这不仅代表着他今天睡不着衣飞石,以后只怕也睡不着了——衣飞石眼也不眨地要和他分手。 他拿着自己亲手打造送出去的戒指,并没有被衣飞石抛弃的窒息感。 他不爱衣飞石。 连衣飞石斩前尘把他斩出了生命,他都不觉得生气。 他目前只是很坦然地想要解决自己的问题:“滚出来。衣飞石,就算要解除婚约,你也给朕滚出来,分手炮懂不懂?” 谢茂没有窒息感。 衣飞石快被他一句话整窒息了。 ……分、手、炮? 438.乡村天王(197) 所谓斩前尘, 就是彻底斩去二人之间的爱恨纠葛, 让谢茂对衣飞石失去所有感觉。 君上不应该对我还残存任何欲望。衣飞石想, 他应该是谢茂随时可以抹去无足重轻的那段记忆。 哪怕目睹了谢茂约炮失败的全过程, 衣飞石也不觉得那应该和自己相关——君上眼光太高, 这不是很正常吗?刘九曲说给君上挑人就像皇帝选妃,对啊,可不就是皇帝选妃么?依君上的身份, 真要选妃比皇帝的排场还得大。 现在谢茂对他的执着几乎都快溢出言辞之外, 急躁中带着一丝凶狠,衣飞石简直不可置信。 “出来。”谢茂催促。 衣飞石当然不肯出来。 斩却前尘之后, 他就不该再轻易制造任何与谢茂相关的记忆。 包括今日流连在傀儡之中, 以明确的“衣飞石”身份和谢茂说话的行为,都是绝大的错误。斩前尘斩的是“前事”,衣飞石的法力没有强大到今在永在,能一直对谢茂产生影响的地步。 若非担心谢茂再疑神疑鬼、竖起不存在的靶子疯狂打,他早就离开了。 见衣飞石低头久久不语, 谢茂就知道他想跑,解下围巾束在傀儡脖颈上, 一道流光闪烁。 驱神咒。 傀儡是谢茂亲手所做,配合着驱神咒,有着近乎奇迹的效果。 衣飞石一瞬间被谢茂从傀儡中扯了出来。不过,谢茂所能做到的也仅止于此, 下一秒, 衣飞石就飞身遁去, 断崖之上,徒留下一具空荡荡失去灵慧的傀儡偶人,呆呆地跪在地上。 围巾被衣飞石从傀儡偶人身上带出,他离开时,针织的围巾被扯成两截。 衣飞石挟走了半截,谢茂手中还剩下半截。 空间开闭的通道类似于铡刀造成的效果,围巾断开的切口很平整。 谢茂用手指轻轻抚摸着围巾断开的经纬,为自己的失策相当愤怒。根据他的记忆,他都急成这样了,衣飞石怎么会跑掉?不应该乖乖地现身,听从他的吩咐,老老实实和他睡觉么? 如果当时他追着衣飞石离开,衣飞石会照旧干脆利索地封闭通道吗?他的下场会和围巾一样吗? 谢茂手里还拿着那枚订婚戒指。按照谢茂的计划,他原本想说,你不想分手,不想解除婚约,就得每天老实回家跟我睡觉。哪晓得衣飞石直接就把戒指还给他了。 ……如果我没有逼他说出真相,他是不是不会对我斩前尘,现在也还假惺惺地陪着我? 谢茂心中偶然生起这个念头,很快又按下了。 既然失去了爱情,订婚戒指对他没有任何意义。他将有利用价值的能量宝石抠下来,光秃秃的戒圈就顺手扔进了断崖之下——那是一片菜地,沟里沤着肥。戒指倏地掉进肥水里,没一点儿动静。 断去的围巾则被他放在避风的地方,稍微团成一团。天气冷,无家可归的小动物可以御寒。 收起不能动弹的小傀儡,谢茂很快开车离去。 ※ 确认谢茂离开半公里之后,衣飞石重新出现在菜地之上。 落在肥水里的戒圈倏地飞回衣飞石手心,他用灵泉水仔仔细细将戒圈擦洗干净,默默端详。 可惜,那枚镶着的宝石,已经不在了。 看着那枚残缺的订婚戒指,衣飞石不自觉地用手指抚摸许久。 他心中感觉到一种异样。实际上谢茂完全可以不扔掉这枚戒指,他的随身空间就是一片小世界,大得无界无垠,能量石都装下了,容不下这小小一枚戒圈? 非要把戒圈扔了,还准确地扔进了肮脏的肥水中,那是不是说明,谢茂其实很生气? ——生气的本身,就是一种在意。 衣飞石还记得龙族叛乱时君上对他说的话。君上说,人只有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才会生气。 那时候的君上意气风发,七个月内,平息了龙族叛乱。 从头到尾,君上都不生气。对于明知道结局的事,为何要生气?所做的一切,无非是照着正确的道路前行罢了。 后来,君上总是很生气。每天都在暴怒。 衣飞石闭上眼。 他曾发誓让君上恢复从前的从容自在,可是,他做不到,他还变本加厉。 仗着比君上更多的记忆,仗着君上此时还未解除封印的修为,他把君上吃得死死的,是他让君上陷入了无能为力的困境。 ……最令衣飞石担忧的是,他觉得斩前尘失效了。 谢茂明明应该毫不在意的,可目前谢茂的表现,隐隐显示一切并非如此。 ※ 正面要求睡觉失败之后,谢茂进入了疯狂修行状态。 修行是一种比肉|欲更高级的享受,只要沉浸在修行之中,谢茂就能克制住睡觉的冲动。 他每天花费十个小时在虚拟游戏中修行,四个小时处理各方面的事务,还有十个小时则用于饮食睡眠。目前修行级别已经升级了,他开始进入联网游戏修行,也不再使用手机,而是电脑。修行地点也从随身空间的公寓挪到了办公室。 ——体内那道劫龙被彻底驯服,这会儿正盘在电脑主机上,跟着风扇滴溜溜地转。 别人的电脑是风冷降温,水冷降温,谢茂这比较高级,劫冷降温。 天地造化不再找他;劫龙被驯服收用;昆仑印握于掌心;重新做了个贴符的傀儡,第一翻译全面复工,与盛世安全集团的订单如期履行,资金源源不断回笼;胡导的《岳云传》暂时改名为《落英》,女主角已经进组,谢茂自己筹拍的《岳云传》也完成了前期工作…… 岳云在《落英》里扮演一个八番小配角,只有九场戏,已经拍完了。 得知谢茂的计划之后,他恬不知耻地跑来纠缠谢茂,要求演谢茂这部《岳云传》的男主角。 “你知道我最近挺忙吧?”谢茂才从游戏里出来,刚进新游戏,累得精疲力尽。 “我在胡高高剧组待了这么长时间,经验丰富。你忙,我可以帮你呀!我觉得我完全可以当个副导演,不就是个打杂的活儿么?吩咐这人做这个,吩咐那人做那个,我……”岳云觉得自己不止可以做男主角,还可以当副导演。——没说当导演,是因为他不能抢谢茂的活儿。 谢茂真的不想跟他瞎扯,想了想,说:“我给你两千万投资,你自己去筹拍个网剧,怎么样?” 岳云一口答应:“可以,非常好!成交!” 这年月,刚出头的导演都未必能拉到二百万投资拍电影,谢茂一口气就给他二千万拍网剧,绝对是大手笔了。能有二千万的投资款,别说网剧,上星剧都能拍上二三十集。 “资金、剧本、剧组,你都不用操心,我吩咐吴悠协调好了再交给你。你……”谢茂看着跃跃欲试的岳云就觉得他是个扑街样,本来想说我找个有经验的制片人跟着你,你和他商量着办,现在也懒得说了,听天由命吧,“你随便吧,从心所欲就好。” 这两千万就当香火上供了。谢茂端了端茶,示意岳云可以滚了。 岳云跟他随便惯了,哪里还记得端茶送客的规矩?他端茶,岳云也端茶,还凑近他身边问:“老板,你这个电影的男主角,定好了没啊?” “正在挑。”谢茂没有胡导那么挑剔,只要没有明显的缺点,在剧组能听指挥,他可以教。 “我给你推荐个人选,怎么样?”岳云窃窃地说。 “谁?” “你未婚夫啊。我觉得‘岳云’这个角色,普天之下,除了我自己,也就只有你家那口子能胜任了,见过血,见过大阵仗,气质不一样。你说我二十出头就死了,演员肯定得年轻吧?太年轻的沉淀不出杀气,太老的你也筛不出年轻的劲儿来,我觉得吧,就他好,再说你用他也不用教,天生就有……” 岳云极其不喜欢目前拍《落英》的艺校大学生。胡导喜欢有什么用?还什么残忍世道下的天真,非把他拍成一个钻老婆裙子、要老婆拍着背睡觉的傻吊玩意儿,差点没把岳云气死。 石一飞多好嘛。都是带兵打仗的宿将,听说石一飞还指挥过灭国之战——哎,得遇明主,命好啊! 再者说了,岳云东看西看,觉得石一飞的长相也就仅次于自己了。拍《落英》那个傻不拉几的玩意儿也配管自己叫“岳云”?岳二傻子吧!傻丑傻丑的。 “长得帅才能建立起正确的信仰。我长得这么好看,你不能随便挑个演员毁我!”岳云努力争取。 提起衣飞石,谢茂就忍不住憋气。那日衣飞石仓皇逃窜的画面仍历历在目,睡个觉而已,睡了几十年了,至于那么惊慌失措吗?居然就那么跑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退一万步说,就算谢茂忍了。衣飞石连睡觉都不肯,还指望他来拍戏? 谢茂了解衣飞石。对衣飞石来说,当戏子是下九流,是最卑贱的差役,邀请他当男主角就是要惩罚他了,堂堂谢朝襄国公,你让他当戏子听导演差遣,最终成片还要流传于世给无数人观看……他能忍? “人选我会亲自挑。”谢茂端了几次茶,岳云都无动于衷,他忍不住问,“你走不走?” 岳云这才反应过来他要赶自己走,当即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起来:“我去给两位伯母请安。” 顺便蹭个饭。 “你现在能长久显形了?”谢茂也很意外。 “自从《落英》立项之后,我就涨了很多信仰啊,有三千多个呢!”岳云美滋滋地说。 三千多个……而已。谢茂看着气色好了许多的岳云,突然觉得偶像崇拜计划大有可为。 华夏十多亿人口,能够收割的有效信仰多不胜数。他作为正统修士,没有封神之前绝不能进行野拜淫祀,岳云这样的祀神就不同了,一旦信仰爆发,战斗力能直线飞升。奇怪的是,电影电视工业称霸了新古时代人们的业余生活几十年,为何从来没有任何祀神做推广尝试? “做了啊,做得比较好的,有杨家将。做得比较失败的,就你老家那位天后娘娘。” 岳云又一屁股坐下来替谢茂解惑。他所说的天后娘娘,指的是沿海一带很崇拜的妈祖娘娘。 “隐盟内部其实也有人想抬一抬自家的祖师爷,不过,他们前几十年和上面不对付,这些年虽然缓和了关系,和朝廷保持合作关系,又要维持各家之间的平衡,就保持默契都不下场了。毕竟,这几千年来,各家祖师爷也不都是哥俩好……真要拍出来,只怕要打架。”岳云说着就想笑。 华夏史上各修家之争从来都不温和。各人著伪经打口水仗是温和派,厉害起来混到皇帝身边混淆视听,抓住机会就能把对家灭掉满门。所以岳云父子从来不站队,也不想和大势力玩儿,千年以来独善其身,到底还是岳王爷功德千秋,这才没被青史所遗忘,保持着一定的信仰。 末了,岳云还说了一段冤案。 这都不是视讯传媒时代的案子,而是当年电视都不普及,百姓还爱看小说时发生的事。 “你就说全真派,那本武侠小说一出,长期有几个不存在的东邪西毒把全真派几位祖师爷压着打,现在三四十岁的人吧,提起全真教就笑——那几个武功稀烂的渣渣。拉踩就算了,行业正常操作,踩着别家牛人捧自家角色上位嘛,可小说里几个高手也不存在,就拉人家祖师爷当垫脚石,亏不亏德行?最冤枉的是他们的前辈大德尹真人,活生生被嘲笑为‘龙骑士’这么多年,怕是没有几十年几百年翻不了身了。” “书生杀人不用刀。”谢茂历来知道笔杆子的厉害。 不过,全真派那位尹真人亏就亏在,他掌教传道时,正处在一个朝廷并非中原正统的时期。 在大多数人看来,担任大宗师且受皇室优抚的尹真人就是个贰臣。就算小说家轻怠笔墨诬称他是强|奸犯,后人弟子也不敢太张扬地抗议,就怕被翻出“贰臣”之说。其实,出世之人,臣事玉皇。既没有为异族皇帝出谋划策残害百姓,反而导人向善劝黩武之君善待天下,又凭什么称其为“贰臣”? 华夏史上无数能人英雄,能被百姓始终记住,青史赞颂不休的,通常都是极其难以指摘的“完人”,但凡有一点儿说不过去的事迹,马上就要被盖帽子口诛笔伐。 比如岳王爷。镇压农民起义,其罪大也。所幸百姓心中始终有一杆称,能辨明忠奸是非。 “你那个网剧,剧本我给你写。如果要改剧本,先给我看。”谢茂再三叮嘱。别信仰没刷到,把自己刷出一堆黑子,那才是花钱买罪受。 打发走谈兴正浓的岳云之后,谢茂重新打开游戏,登入网络。 ——新手村的混混,朕来了! ※ 《岳云传》再次立项之后,很快就进入了工作状态。 熊开新挑了业内几个合适的年轻男演员来试戏,谢茂作为导演,当然得去亲自盯着。他顺便还要和剧组人员见面,聊一聊,看看能不能共事——脾气不合适,趁着没开机赶紧换。 几个男演员试戏都是分开安排的,谢茂看了两个,就得等下午了。 熊开新介绍主摄影和副导演给他认识,能到见谢茂这一步,业务水平是不用考察了,就聊聊天,看看工作态度。谢茂也没有在总裁办公室接待,就在吴悠的办公室里和两人喝茶,说了些剧组的事。 主摄影方宪话很少,很善于聆听,沟通完美。被熊开新安排来主要负责帮谢茂统筹全剧组的副导演阿鲁,则是个很健谈开朗的胖子。这两人据说关系相当地好,二十多年兄弟,是某位大导的御用班底。 其实所谓的大导御用班底,并不是只为大导一人服务。大导演挑本子,挑投资,有时候还精雕细琢挑自己的状态,三两年一部电影算正常产量。剩下的空档时间很长,剧组人员也是要吃饭的,肯定就得从外面接活儿做。 只要价钱合适,挖个什么某大导御用班底很容易。挖对了人,还能直接向大导“学习”。 没有圈外人想象中摄影都是gay,副导演都猥琐爱揩油的故事,方宪和阿鲁都四十出头,就是华夏很正常的中年男人,阿鲁结婚早,儿子正在读大学,方宪娶了位小娇妻,女儿才七岁。都说男人有了家庭就稳定,那是啊,得给子女留下家业,工作上必须上进不能敷衍,业务精益求精。 聊了半天,谢茂在楼下私房菜餐厅请二人吃饭,吴悠、熊开新另带着两个工作人员作陪。 酒足饭饱之后,熊开席送走了副导演和主摄影,谢茂下午还要再看两个来试戏的男演员,于是回顶层办公室休息。他有专用电梯可以直达顶层,不过,吴悠正好跟他详说下午两个男演员的经纪公司情况,他就打算去吴悠办公室坐一坐,听完再回去。 电梯打开,有人在前台站着登记资料。 谢茂脚步放缓,问吴悠:“这是谁?我们最近要招人?” 吴悠快步上前问了一句,回来汇报说:“是这样的,谢总,剧组要招司机,熊制片说司机用咱们自己人比较保险,反正以后做项目都要用司机,平时也能兼顾公司业务。他是来应聘司机的。” 谢茂没有多做停留,跟着吴悠一起进了办公室。 正在填资料的衣飞石松了一口气。 ——好歹没有认出来。 前台助理收了他的简历,说:“林先生,您现在得稍微等一等了,现在不是上班时间,我们人事部主任两点上班。” 衣飞石点点头:“好。” 此时的衣飞石长相平凡,其貌不扬,前台助理却觉得他有一种很迷人的气质。 所以,在门前休息座上等候面试期间,衣飞石面前摆了三种饮料,五种小零食,前台助理甚至还问他要不要吃饭,帮他点外卖。 没等到两点钟人事部主任上班,吴悠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出来,收走了前台暂存的简历,直接走到衣飞石的面前,说:“你好,我是总裁特助兼执行总监吴悠,我负责你的面试。你的薪资预期是多少?” 衣飞石记得自己写好了,月薪税后4500元,要求五险三金。这姑娘脑子被砸坏了吗? 吴悠解释说:“你应聘的是剧组司机职位。现在我们谢总缺一位司机,要求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薪水会给你有一个适当的涨幅——你知道给领导开车和给单位开车不一样吧?” 衣飞石知道。他在选择来应聘司机之前就做过了解,给领导做司机,通常还得兼任领导的助理,开车门,提包包,必要时候还要当保镖。事实上,他就是想当谢茂的司机。只是这个希望很渺茫,他打算混进剧组之后,再慢慢谋划。 哪晓得天上掉了馅儿,哐当就砸他头上了。 ——天上是不会掉馅饼的。 衣飞石拒绝道:“我不给领导开车。”转身就走。 “条件可以谈嘛。”背后传来谢茂假惺惺的声音。 衣飞石身形一僵。 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能再次化虹飞遁,只能加快脚步往外走。 哪晓得谢茂居然追了上来,在电梯间前拉住他的胳膊,说:“我对你没有恶意。我只是觉得……你很像我的一位故人。他离开我很久了,我很想念他。” 这么明显的撒谎。衣飞石刚想再次拒绝离开,他知道谢茂认出自己了。 哪晓得谢茂仔细看着他的脸许久,说:“这么看,好像又不是很像了。对不起,打扰了。” 谢茂微微颔首道歉,转身离开。 留下衣飞石整个人都懵逼了。这到底是认出我了,还是没有认出来? 远远地听见谢茂吩咐吴悠的声音:“给我招个专职司机,去片场来来回回的,有个人跟着比较方便。薪水可以上调,人合适就行。” ……衣飞石木然把电梯按到一楼。 他决定了,换个模样身份再来应聘一次,就应聘谢茂的司机。 ——注意改变步履形态神色,千万不要再被谢茂看着“很熟悉”就行了。 439.乡村天王(198) 衣飞石换了身份重新递交简历, 第二电影通知他面试了一次, 就遗憾的表示不能聘用。 他此时依然对谢茂存有一点欲擒故纵的疑虑, 耽搁两天之后, 再次换了身份, 重新递交简历,这次连面试都没有通知,第二电影直接就拒绝了。 有镜花水月境在, 衣飞石很容易监看第二电影的内部招聘流程。 他发现第二电影确实在很认真地替谢茂挑选司机, 年龄不能太大,体能不能太差, 退伍军人优先, 长得体面是加分项。大约是因为谢茂太挑剔,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选,吴悠已经开始打电话向容舜求援了——盛世安全集团调个人过来很方便,比面向社会撒网招聘合适得多。 考虑再三之后,衣飞石去了盛世安全集团总部, 见到了容舜。 “老师,您回来了。”容舜很意外, 带着些克制的惊喜,连忙请衣飞石坐下。 最关心的当然还是衣飞石的伤势:“妈妈一直在找您,听说您在下面养伤,如今是大好了吗?” “好了。”衣飞石不肯承认自己创口依然在不断地愈合撕裂, 这种事说给容舜听也没什么益处, 坐下来也不闲话家常, 直奔主题,“先生最近在找司机,你替我安排一下。” 容舜正在给他拿水,闻言一愣:“您要去做先生的司机?”还要我来安排? 下一秒,衣飞石就变作了另外一个人的模样。 容舜立刻明白了衣飞石的意思,将矿泉水拧开盛入杯中,弯腰放在衣飞石面前:“吴小姐已经给我打过电话了,安排您过去不成问题,身份来历童童可以做。不过,……不会被先生发现吗?” 附身傀儡的做法已经证明行不通,不过,衣飞石几次用百鬼善变换了身份出现在谢茂面前,谢茂都假装没发现,唯一主动戳破衣飞石身份那一次,也立刻用“人有相似认错了”的理由给了解释。 谢茂的修为被封印得很实在,衣飞石觉得,谢茂不大可能认出来—— 除非,君上恢复记忆了。 可如果君上真的恢复了记忆,哪里还会和衣飞石玩这些花样?早就下冥府制裁他了。 “此事不必你费心。若真的出了纰漏,你只说不知道就行了。”衣飞石说。 容舜在他身边坐下,沉默片刻,说:“老师,我不是怕事迹败露之后,先生找我要说法。与先生相识以来,他老人家看着脾气不怎么好伺候,但凡不是存心算计他,出了纰漏求一句,他不会真的计较。您既然回来了,也愿意回先生身边……我先替您问一问?” 衣飞石知道谢茂对自己诸多忍让,前些时候闹得那样难受了,谢茂还肯纡尊降贵哄着他。 可“衣飞石”的存在已经影响到了计划,一旦前尘禁法失效,下场万劫不复,衣飞石只能让自己立即消失。这些事都不能对任何人解释。容舜这么担心又小心翼翼地求他回去,他也只是摇摇头,说:“我有我的道理。我给你一份资料,你替我安排过去吧。” 容舜替他拍了几组不同风格的照片,准备让童画去完善履历,又说:“老师,我给吴小姐推荐人选,不可能只给一份资料。起码得有五六份,让先生可以挑选。” “这也简单。” ※ 谢茂拿到吴悠送来的八份简历,摊开来一看,差点都气笑了。 八份简历,全都是衣飞石。不管他怎么挑,闭着眼睛拣一份出来,那都是衣飞石没跑了。 你对朕还真是志在必得啊。谢茂把简历放在宽大的办公桌上,一份一份地看。 这八个“人”年龄都在二十三到二十六之间,全都是退伍军人。除了衣飞石自己投进来的三份简历,从容舜那边推荐来的都是特种部队退役的佼佼者,被容舜重金“挖”来的A级安保人员。 长相就高矮胖瘦不一了,谢茂将附在简历后的生活照一一翻开,最终选中了某一份。 石丛,二十四岁,履历不是最出色的。不过,他的样子,和衣飞石本来的模样有两分相似。 ——长得像衣飞石,这是谢茂毫不遮掩的“加分项”。 容舜从盛世安全集团安排来的人选不需要再面试,谢茂亲自指定人选之后,吴悠去谈了薪资福利和工作安排,次日就要求衣飞石上岗。 衣飞石在盛世安全集团领了工作服,收拾好行李,当天下午就住进了第二电影安排给他的员工宿舍。员工宿舍就在公司附近,全是一室一厅的酒店式公寓,租金不菲。吴悠告诉他:“老板偶尔会在公司住,你就回宿舍住。如果老板回家或是出差,你要跟车在老板身边,随叫随到。” 衣飞石记得公司楼下有休息室,原本就是给他和谢茂随员准备的房间,很奇怪为什么不让他住。 当然,后来他就明白了。 ※ 在没有确定《岳云传》拍摄计划之前,谢茂需要司机的机会非常少。 他每天花费四个小时处理公务,但并不是所有时间都交给第二电影,大部分时间他都住在机场附近的别墅里,线上办公,其余时间在虚拟游戏中修行。需要到第二电影时,他会自己开车到公司,事情办完再自己开车回去——刚刚聘来的司机,就在第二电影负责跑公司业务。 衣飞石觉得自己差点成了吴悠或者熊开新的司机,还经常被安排带着跑业务的小白领满京市跑。 从正月一直忙到四月份,《岳云传》的剧组班底终于全部组建完毕,拍摄手续也都办好了,大部队赶赴拍摄地,准备开机。执行导演阿鲁带队出发,谢茂则晚了两天才姗姗而去。 自从衣飞石以司机身份入职以后,整整两个月时间,他都没能见到自己要服务的“老板”。 他接到的第一个任务是接机。 从和苑机场把谢茂接到拍摄地的酒店,从此以后,他就正式归老板管了。 衣飞石接机当然没有容舜那么方便,他的车进不了机场,只能放在停车场。他自己则在到达厅外边等候。 下午两点半到达的飞机,延误到三点。 谢茂并非孤身前来,他身后还跟着推行李车的昆仑,在稀稀疏疏走出的人流中,谢茂的模样可谓鹤立鸡群,带着一种绝尘的出挑英俊。他一手插兜,一手拿着手机,没有看前路,身边的人莫名其妙就想给他让路,走得十分轻松惬意。 “谢总,车在这边。”衣飞石顶着全然陌生的壳子,说话时改变了语速与腔调。 谢茂头都没抬,继续看手机。 反倒是昆仑和衣飞石打了招呼,两人一起推着行李车,找到了停在不远处的商务车。 昆仑搬行李,衣飞石照顾谢茂上车落座,二人忙完一切之后,衣飞石上车系好安全带,开着车就要离开停车场,就听见没抬头的谢茂批评他:“车里什么味儿?” 衣飞石看着放在空调口的香氛,解释说:“对不起,谢总。是香水味,我马上清理。” 他身上带着伤,就怕谢茂鼻子太灵。香氛是纯古方调制,怕谢茂闻出端倪来,没有用谢茂在谢朝常用的合香,但目前的味道也绝对是谢茂能够适应的香气——居然就惹了谢茂生气。 “不许在车里抽烟。”谢茂说。 听上去,谢茂是误解他在车里抽了烟,所以才用香水掩盖? 衣飞石连忙回答:“是,我不吸烟,谢总。” 他回想了一下,没什么可供参考的记忆。不管是谢朝还是现代,不提搭的便车、出租车,谢茂自己坐过的车里从来就没有人吸烟。容舜是个极其细心的人,谢茂和衣飞石都没有吸烟的习惯,在容舜的安排下,二人的生活起居里就没有香烟这种东西存在过。 ——就谢茂那么从不委屈自己的德性,发现有人在他车里吸烟,直接训斥警告也很正常? 小小的插曲过去之后,一路上谢茂都没有再和司机说话。 衣飞石偶尔从后视镜里瞥上谢茂一眼,近在咫尺的谢茂真实极了,不似镜花水月之中。他一边沉稳地操控着车辆朝着目的地出发,一边听着背后属于谢茂的脉搏与心跳声。 他们已经分开太久了。 衣飞石在血脉跃动的尖啸中,甚至感觉到了一种晕眩。 …… 谢茂加了一个工作群,剧组比较重要的头头脑脑都在这个群里。 昨天剧组就已经到拍摄点了,和当地管委会做了关系,实地勘察后,置景组今天已开始紧锣密鼓的工作。成熟的剧组班底办事有条不紊,只是换了一位毫无资历又开工钱的导演在,各方面都还摸不透谢导的脉,有点屁事就发工作群里请谢导指示、批准。 谢茂管剧组也很利索,置景组请示他就@置景组总监,制片助理请示他就@现场制片主任……总而言之,有事找你们总监去,别他吗有事没事都@我。 他一直看手机不是为了管理剧组的工作群,而是在看白骨生肉方的生产报表和岳云筹拍那部网剧的剧本。白骨生肉方的审批生产都由容舜负责办理,谢茂基本上没有多操心,只是在生产过程中有一些问题,容舜不得不找谢茂请教,谢茂写了几个操作指南,很容易就解决了,现在正在小规模试产。 比较让谢茂头疼的是岳云筹拍网剧的剧本。 谢茂用娱乐套装给他生成了一个剧本,岳云拿到手里觉得不够苏爽,开始大刀阔斧地修改。 谢茂目前看的就是岳云修改后的剧本。 剧情梗概是岳云死后穿越到二十一世纪,虎躯一震收服了几个富二代小弟,一边打地盘一边泡妹子,这妹子平胸眯眯眼,管岳云叫大叔,二人动不动穿越到地球的另一边约会,还有一个在地球上活了几百年的外星人教授想和岳云抢女朋友,结果被岳云抢走了外星人教授的女明星女友…… “你知不知抄袭很可耻?”谢茂给岳云发了一句语音,差点想摔了手机。 这剧本他实在看不下去了。集穿越、种马、都市升级,外带抄袭《鬼神》《星你》,后面还抄了什么,谢茂不知道,反正看那文档长度,大概能拍二百集出来。 【这是借鉴!是大众套路,大家都这么写,不能算抄袭!】岳云马上回语音喊冤。 “谁给你改的剧本?”谢茂不信岳云干得出来这么不要脸的事。 【xx书院那个xx啊。】岳云还不大服气,【我觉得她写得可好了,又爽又刺激。现在年轻人就吃这一套,你没有十七八个妹子,不能彰显自己的魅力,没有一路打脸反派,不能彰显自己的实力……】 “你要改剧本我支持,不要在网上乱七八糟找人。我给你请个正经编剧。”谢茂说。 终于把闹幺蛾子的岳云摁住了,车也已经到了酒店。 拍摄地的酒店只能说条件很一般,剧组包了三层楼,给谢茂留了顶层最大的套间。 昆仑作为随员住在他隔壁房间,剧组安排衣飞石和剧组司机二人同住底下的标准间,被谢茂阻止了:“隔壁没有房间了?” 跟谢茂同住一层楼的都是剧组的各组总监,另外几个主演。负责统筹协调的副导演阿鲁办事很有分寸,这一层刻意留了两个房间,就怕临时要用收拾不出很尴尬,谢茂吩咐一句,衣飞石就住进了谢茂隔壁的房间——原本应该住在谢茂身边的主摄影方宪,则收拾行李住到了同层走廊尽头的房间里。 谢茂到酒店已经是傍晚七点过了,置景组和剧务组还在忙,其他组则熟悉环境自由活动。 剧组各位老大全都剧集在谢茂的房间里,简单地开了个碰头会,发放明天的工作行程。 有经验的剧组自有一套行事程序,谢茂很尊重阿鲁的安排,各个小组汇报前期筹备之后,拍摄日程发放下来,密密麻麻地标注了各个摄制组的工作安排,演员进组时间,拍摄协调。 这些零碎事情说着很简单,你一句我一句就说到了晚上十一点。 散场之后,套房外边的会客室里全是一次性水杯和矿泉水瓶,还有各种水果零食烟蒂。 ——搁别的导演也罢了,谢茂真受不了这个,决定下回开会,必须去会议室。 剧组开会,昆仑作为谢茂的“私人助理”还能旁听,负责开车的衣飞石就只能在房间里蹲着。 他有些挂心谢茂没吃晚饭,正琢磨怎么去给谢茂送餐,房门就被敲响了。 “老板?”衣飞石立刻打开门。 谢茂换了一身干净轻便的衣裳,穿着布鞋,站在门口还挺和蔼:“吃饭了吗?” “……还没。”衣飞石犯不着在这事上撒谎。 “一起吃点。走吧。”谢茂也没执意邀请,随口问了一句,就带着昆仑往前走了。 《岳云传》的拍摄地是胡导挑选的某省乡下风景区,属于还未彻底开发的旅游区,每年都有很多摄影师前来这里拍照,不过,当地还没有形成成熟的旅游产业,游客不多,各种配套也只能说是勉强。 到了晚上十一点,外面一片黑灯瞎火,距离此地最近的酒店也有一公里,据说山里还有野兽出没。 谢茂三人只能到酒店的餐厅吃饭,就这还被翻了好大的白眼——酒店中餐厅晚上十点就打烊了。这个点儿叫上了床的厨师来做饭,厨师不高兴,服务员也不高兴。 衣飞石默默地上前给了数百小费,开个灯闹得摔盆打碗的服务员终于给了笑脸,热情了起来。 金钱攻势之下,谢茂三人好歹是吃了一顿热乎丰盛的晚饭。 谢茂明知道衣飞石不缺钱,还故意叮嘱衣飞石:“花了多少你记个数,找吴悠统一报销。——不要找你们小容总裁,你现在是我的人了,关系在我这儿,工钱差旅费都归我给你开。” “是,老板。”衣飞石也不敢说太多的话。一个好司机,准时保密是基本要求,首先得嘴紧。 谢茂就吃了一碗酒酿汤圆,居然就带了两分醉意地拍了拍衣飞石的脑袋,笑道:“端谁的碗,服谁的管,懂吗?” 衣飞石感觉到一丝不妥,可从谢茂的眼神里又看不出半点暧昧。 他低下头,答应道:“懂。” ※ 拍摄工作进行得很顺利。 置景组干活麻利,道具组的拖车也渐渐地到了,所有齐心协力布置好拍摄地点,谢茂挑选的黄道吉日也已经来临。各组老大齐聚一堂,主演也纷纷进组,四月二十三日上午七点,《岳云传》剧组举办了开机仪式。 谢茂开始天天泡在片场。导演这工作他是彻底的门外汉,一个镜头需要架几个机位他都不懂。 不过,他手里握着《岳云传》的成片,又有阿鲁等人提供保姆式的扶持,本身领悟力又非常高,三五天就熟悉了片场生活,逐渐掌握全局。昆仑就跟影子似的陪在谢茂身边,长期手里拎着保温壶,保温壶里装着谢茂随身空间里的行军炖汤。 衣飞石每天无所事事,只能站在不远处,守着谢茂的背影。 隔了几天,昆仑离开了剧组。 收工时,谢茂坐在衣飞石的车上,闭着眼小憩片刻,突然说:“明天跟着我。” “是。” 次日清晨,衣飞石提前三十分钟去了谢茂房间,叫他起床。 ——这是他从镜花水月里学习到的。昆仑就是这么照顾谢茂起居。 昆仑对谢茂的伺候非常细致,每天打温水浸泡毛巾,再用毛巾擦拭谢茂的脸颈,让他从梦中苏醒。还得替谢茂准备好要穿的衣服,从内到外细致到袜子。当然,谢茂不需要昆仑伺候更衣。 衣飞石已经很久没有跟谢茂这么亲近了,拿着温热的毛巾擦拭谢茂脸颊时,他有些狼狈。 装大尾巴狼的谢茂得意极了,顺势将弯腰的衣飞石抱在怀里,一个翻身就压在身下,用力蹭了几下,低头亲吻。衣飞石被他熟悉的气息所笼罩,几乎失去了理智,二人嘴唇相触的前一秒,衣飞石轻而稳定地按住了谢茂的肩膀,挡住了他贪婪索取的口唇:“老板——” 谢茂似才从恍惚中惊醒,看见他的脸,错愕中还有些难以置信,一翻身就爬了起来。 没等衣飞石说什么,谢茂已经摔门进了洗手间。 ……这不能怪我吧?衣飞石知道自己应该马上起来,在谢茂出来之前离开。 可是,他躺在谢茂的床上,想着谢茂昨夜就用这个角度对着天花板入睡,忍不住将一只手缓缓探入被褥中,那里还残存着属于谢茂的熟悉体温。多舒服的地方啊。 下一秒,谢茂又摔开了洗手间的大门。 正沉溺的衣飞石瞬间就坐了起来,起身离开了那张床。 “说吧,多少钱。”谢茂暴躁地说。 从洗手间出来的谢茂看上去非常狼狈,以他目前的状态,非常不适合出现在女士面前。 衣飞石站在窗边,他则关上了卧室与会客室的小门,将房间形成一个相对私密的环境。从来不吸烟的谢茂不太熟练地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很不耐烦地点燃,赤脚走向衣飞石:“你现在开车兼助理工作,吴悠怎么跟你谈的?月薪多少?” 衣飞石当然不介意跟谢茂睡觉。他评估的是,目前的身份能不能够做这件事。 二人决裂分开已经快一年了,衣飞石常常看谢茂孤枕独眠露出暴躁的姿态,除了最初找九爷约过炮之外,谢茂都是自己解决。——衣飞石也是自己解决。 衣飞石递给谢茂的八份简历之中,只有石丛这个身份的样子和自己从前模样有些相似。 谢茂就聘用了石丛。 今早的拥抱很显然是个意外。衣飞石和谢茂亲昵相守几十年,他了解那种潜在的联系。 谢茂在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把他当做了衣飞石拥抱,那个搂抱,那个翻身镇压,接下来的每一个动作,都是谢茂会对衣飞石做的——他虽然顶着“石丛”的身份,可他原本就是衣飞石。 倘若不是“石丛”绝不该顺从合奸,衣飞石差一点都要沉溺在久违的拥抱中,默许了谢茂的亲昵。 如果“衣飞石”永远都不会回来了,“石丛”又为何不可呢? “我要二十万。”衣飞石提条件。 谢茂似乎有一丝惊讶,很快就上前捏住了他的上臂,说:“好。” “每个月二十万,不算本职薪水,这是额外给我的。”衣飞石扮演一个努力挣钱的年轻人。 “好。”谢茂一边说好,一边将他推着趴在窗台上:“二十万,随叫随到。” 440.乡村天王(199) 披着“石丛”身份的衣飞石表现得很生涩, 完全就是直男初次看GV的懵逼反应。 谢茂耐着性子钓了几个月才把他钓手里, 有得睡就很满足了, 细枝末节处并不挑剔——既然没有感情, 就是单纯地泄欲, 衣飞石给他什么回应,是真的假的,谢茂都无所谓。 抱着记忆中熟悉无比的身体, 从前的爱慕感动都消失无踪, 反而是一种很陌生的情愫。 事毕谢茂还抱着衣飞石躺了一会儿,直到阿鲁导演打电话来问情况, 他才发现已经上午九点过了。 “你今天在酒店休息。”谢茂去浴室洗了澡, 回来穿衣服时,吩咐也准备起床的衣飞石。 衣飞石并不知道自己身份暴露得彻底,为了伪装初次和男人做|爱的直男,全程控制着反应,以百鬼善变改扮后的身体还得冒充小处男, 这会儿就像被时速300公里的动车整列碾过,沉重中还有些羞耻的痛苦。 ——他没有怀疑谢茂识破自己的身份, 也是因为谢茂的态度。太刚直粗鲁了,不带一丝爱意。 衣飞石是有心伪造身份,谢茂则是被斩去了爱意,“初次”交欢与从前的经验大相径庭, 变成了完全不一样的粗犷风格。 衣飞石思忖两秒之后, 接受了谢茂的旷工指示:“谢老板。” 谢茂已经穿好了衬衣, 坐在床沿,一只手捂住他的脑袋:“有空重新办张卡,钱另外划给你。” 私密的寝室中,空气里还弥漫着暧昧的气味,谢茂选择在此时谈钱色交易,他失去了感情毫无感觉,衣飞石则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偏偏他还得老实伪装为了金钱出卖身体的贱人,极其卑微地感谢谢茂的恩赐:“是,我会尽快办好。谢谢老板。” 谢茂满意地起身,穿好裤子,系皮带时,突然回头问衣飞石:“回来给你带药?” 衣飞石想象了一下那场面,客气地拒绝了:“不用了老板,我下午开车去市里买。” 谢茂点点头:“好。” ——衣飞石接替昆仑工作的第一天,就成功把自己销售出去了。 谢茂穿戴整齐离开了酒店,他坐的是灯光组的车去拍摄地,车留给了据说要去市里买药的衣飞石。 灯光组的总监老蒋是位女将,北地女士,生得人高马大带着微胖,坐在车里顿时就拥挤了起来。开车的则是老蒋的徒弟谷露,名字女性化,实际上是老蒋的外甥,也是老蒋的得力助手,在剧组担任灯光组主任。姨甥两个关系从小就好,说起话来看似口没遮拦,当着谢茂的面就讲剧组的笑话。 “……拍桌子就说,蒋哥,你干了,我随意。哈哈哈。”谷露笑得前仰后合。 老蒋翻了个白眼,颠簸的汽车上,她还能摸出口红补妆,一边抹自己的烈焰红唇,一边说:“收收你那张刻薄的嘴吧,人小孩子家家刚进组,拍个马屁秃撸嘴,至于笑成这样?” 她两人说的是昨夜晚饭时,刚进组的小演员去给工作人员敬酒。 灯光组负责拍摄地的所有光影构图,拍摄时的补光师也归灯光组管理。镜头出来好不好看,光影太重要了。剧组里有一种说法,叫宁可得罪化妆,也别得罪灯光,牛批的灯光能把女鬼变天仙,也能让天仙下十八层地狱。 这位刚入行的小演员大约是得了指点,专门来找灯光组套近乎,只是太紧张了,话没说明白,敬酒时居然让老将干了,他自己随意,当场就笑声一片,这个笑话,大概会被嘲到剧组杀青散伙。 谢茂对这种笑话毫无兴趣,憋了小一年,终于把衣飞石吃进了嘴,他在回味刚才的大餐美味。 老蒋涂完了口红,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大波浪,状若不经意地说:“珍惜这样的小伙子吧,干净成这样不容易了。大半夜的,还有人敲我隔壁的门,要跟监制请教剧本。” 谷露就发出暧昧的笑声:“老蒋,嫉妒了啵?” 老蒋白他一眼。 谢茂知道他们说的是谁。 《岳云传》的第一男主必然是岳云,实际上,戏份排在第四多的岳飞,也能算是灵魂男主。 在挑选主演的时候,剧组第一小心挑选的是岳云的扮演者,第二个就是岳飞的扮演者。 岳云的扮演者是刚从电视剧转进大荧幕的小鲜肉,名叫管宣,试戏时演技一般,有调|教空间,外形条件很加分,不上妆不上PS也很帅气,最重要的是有习武的功底,拍打戏身段很漂亮。——关键是这人还很踏实,不狂妄,没有狮子大开口要个天价片酬,综合考虑之下,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岳飞的扮演者楚扬则是熊开新从常年演电视剧的沧海遗珠里淘出来的,中规中矩地科班出身,有戏拍戏,没戏时在话剧团演话剧,电视剧的男配角的奖也拿了几个,肯定不能算红,经常看八台的老头老太肯定觉得他脸熟,这不是那个XXX吗? 相比起小鲜肉男主的各种粉丝应援,经纪人助理到处送礼品,请喝饮料吃零食,中年大叔楚扬是老油条了,进组之后并不普遍撒网,对普通工作人员保持和蔼客气,对各部门头头脑脑则打点周到,他的重点维持对象是剧组监制许广英。 《岳云传》的监制不负责管理剧组运行,主要统筹协调拍摄上的问题。她负责人设统一,监管前后期置景服化,确保人物绝不能在不对的场合下说奇怪的话。类似于昨天演员短发,今天长发,角色A已经死了,演员B却说角色A在吃饭之类…… 这是个很繁琐细致的工作,必须对拍摄内容十分了解,并负责随时向导演提出修改意见。 维持人设统一,这是个很大的权力。如果监制觉得这场戏不符合人设,导演也认可,戏就被剪掉了。通常情况下,监制不会为了完善人设向导演提议加戏,但事实上,监制拥有这种建议权。 楚扬进组不到一个星期,就和许广英睡一个房间了。 老蒋故意在车里提这个,可以理解为剧组里这种事情太多了,习以为常,说着都不稀罕,也可以理解为她是在告状。 谢茂耳力好。 他和老蒋、许广英、楚扬都睡着同一层,发生什么事,他全都知道。 楚扬进组的第二天,老蒋就拎着红酒去敲了楚扬的房门,二人独处了三个小时,老蒋才醉醺醺地回了房间。至于老蒋为什么没有再去敲楚扬的门,谁也不知道。 啧啧,中年人淫|乱放荡的生活。谢茂恍若未闻地玩手机,才懒得搭理这些破事。 抵达拍摄现场之后,演员都已经在带妆等候了。拍古装戏辛苦,化妆就得花几个小时,有时候导演安排八点开始拍摄,演员五点就得到现场做拍摄前的准备——当然,这都是按照咖位决定的。演员咖位大,导演就得配合演员的时间,导演咖位大,演员就得配合导演的时间。 谢茂签了个当红小鲜肉当主演,他是个纯新人导演,熊开新还怕他被小演员欺负,老早就把小鲜肉恐吓了一番,诸如我们老板背景强大巨多钱,好好抱我们老板前途无量,得罪我们老板下场呵呵。 小鲜肉和试戏时表现出来的状态一样老实,最近都是八点半开始拍摄工作,小鲜肉五点就到了片场上妆准备,一场戏抠七八回很正常,达不到谢茂想要的效果,最惨的一场拍了三十多次,小鲜肉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情绪,那是相当的温顺勤劳。 今天是谢茂来晚了,他和现场工作人员道歉,开始了今天的拍摄工作。 中午一点,上午的几场戏拍完,午饭也做好了。在这个不成熟的旅游区拍戏,盒饭并不那么容易吃,有了《落英》剧组吃坑爹盒饭的经历,《岳云传》剧组干脆请了十二个厨师,自己搞了个食堂。 全自助中餐形式,原则上几位主创、主演可以开小灶,不过,谢茂都吃大灶,小鲜肉也很老实不跳,组里就跟着吃大灶了。——谢茂吃大灶,大灶的菜就差不到哪里去。 往日有昆仑给谢茂打饭,今天昆仑走了,衣飞石又在家躺着“休养”,谢茂就自己去打饭。 小鲜肉自己都有助理跟着提水拿饭,见状跟在谢茂身边,帮着谢茂捧着盘子:“谢导,有个事跟您商量一下。” 谢茂指着大餐盘里码得整整齐齐的莲子豆皮,厨师立刻给他打上,小鲜肉伸出盘子接住。 “公司给我接了个代言,新一季上新要拍广告,大概得三天时间……”小鲜肉赔笑。 这是在签约的时候就说好的,小鲜肉本身有十多个大大小小的代言,总不能让人家为了接戏把去年就签好的合同都中止了。合同规定,在这种情况下,导演要放人。 谢茂拿来拍摄计划表看了一眼,恰好这几天有个重要男配进组了,小鲜肉的戏份可以挪一挪。 “几号走,几号回来?给阿鲁导演报备一下就行了。”谢茂接过自己的餐盘,还很客气地问小鲜肉,“走时让剧组派车送你。回来也提前说一声。” 小鲜肉满口道谢,陪着谢茂吃了一顿饭,拍了好几次马屁,请假事件方才结束。 结束完一天的拍摄工作,谢茂又坐了摄影组的车回酒店。主摄影方宪不爱说话,他的团队也很沉默,只有刚和谢茂配合工作的摄影师孙绪还在请示构图,试图更加了解导演的需求。 回房间之前,谢茂去敲了衣飞石的房间门:“在吗?” 过了一会儿,房门才被打开,露出“石丛”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老板。” “吃饭了吗?” “没。” “……下午去买药了?” “买了。” 谢茂点点头。 他知道衣飞石有让不适处痊愈的能力,可衣飞石目前在伪装普通人,以衣飞石的谨慎,宁可留着处男成熟的不适处,也不会冒险痊愈。 这代表着,他今天早上吃了一次,晚上就不能再吃了。 真遗憾。 问候之后,谢茂示意衣飞石自便,自己掏出房卡开门。 很意外的是,衣飞石居然跟着他过来。 “怎么?” 衣飞石拿出一个皮夹子,打开,里面放着一张纸几张票:“老板,这是我的银行卡号,开户行名,都写好了。这是下午去市里的过路费发|票……可以报销吗?” “呵呵。”谢茂差点被他逗疯了,拿起那张写着卡号的纸,“可以。填报销单。” 他进门前还暧昧地看了衣飞石下|身一眼,“买药的收据在吧?工伤也可以报销。” 衣飞石似乎半点没听出他的捉弄和嘲讽,老实地鞠躬:“谢谢老板。” 441.乡村天王(200) 新剧组的磨合很快, 难的是谢茂要求太高。 习惯了未来时代的娱乐套装所生成的视频质量, 目前《岳云传》的拍摄硬件都能跟得上, 反倒是艺人本身问题很大。根据谢茂的要求, 剧组最先拍摄的都是难度较小的戏份, 小鲜肉打戏勉强跟得上,谢茂还从主食组找了一个跟小鲜肉身材差不多的替身来拍武戏,各种高难度动作都玩出花儿来了。 因借了某风景区拍戏, 拍摄许可结束之后, 现场置景必须拆除,武戏拍完, 文戏也得跟着拍。 剧组的气氛就一天天地变得凝重起来。 管宣的文戏很难抠。 为了达到想要的效果, 单纯的点拨已经没用了,谢茂不得不一句一句地讲戏,甚至亲自上阵演一段给管宣打样。他第一次上场做示范时,就穿着便服,手里还拿着一支笔, 拍手净场的瞬间,一句台词都没有, 身上带出的徐徐气质就入了戏,开口一刹那,就将现场忙碌的工作人员带入了战火之中。 管宣呆呆地看着他,被震得有点狠。 等他打样完毕, 自动从“岳云”状态切换成谢导, 全场工作人员都朝自己相熟的同事打眼色。 ——就谢导这年纪、这皮囊、这演技, 还花钱请什么小鲜肉当主演啊?自己演不就完了?省钱又省事。关键是不折腾! “明白了?”谢茂打听管宣的接受程度。 管宣心里默默地想,就我目前的人气路线,要有您这样的演技,三百万就想请我拍戏?做梦!面上还得充满崇敬景仰地讨好:“明白,明白了谢导。我照着您的来,您指点。” 谢茂的演技是几次重生政斗拿命磨出来的,演技不好,被人看出端倪,轻则丢了心腹下属的命,重则玩丢的就是自己的命,怎么敢演技不好?这也注定了他的演技不可能带有戏剧张力,想要模仿非常困难。 倘若换了一个有经验的老演员,照着他的打样抠细节,完美复刻出来还有可能。 管宣这样的小鲜肉,连自己的五官都管理不好,对演戏的经验完全来自于面瘫耍帅,学起来那是相当的艰难。谢茂签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演技很一般,这时候也没有不耐烦,就带着剧组人员一帧一帧地替管宣抠细节,教得那是相当地用心。 谢茂当然不会不耐烦。 他钓了几个月的衣飞石终于上了勾,现在夜夜笙歌做新郎,每天起床都神清气爽,心情好到没事儿就哼小曲儿,别说小鲜肉了,他看着酒店门口的歪脖子树都觉得萌萌哒。 越来越没耐心的是剧组的工作人员。 拍摄日程安排好之后,没有意外不会做大的调整。每天几场戏,几点开始,需要什么景,天时不等人。预定今天拍几场戏,没有各种“天灾人祸”,就必须拍完了才收工。 管宣的戏必须一遍一遍抠,场务、道具、摄影、灯光、化妆……拍摄相关的工作人员,上下加起来几十号人,全部都得陪着他一遍遍重新来,碰上消耗道具的戏就更崩溃了,场务忙得脸都是绿的。 忙就算了,最关键的是,一场戏拍不完,天天都得加班。 原本剧组的日戏、夜戏都分开拍,保证演员和工作人员的休息时间,前面管宣的戏拍不完,一天天积少成多,闹得工作人员天天加班。原本跋山涉水出差就够辛苦了,晚上还不能喝点小酒吃点烧烤,天天泡片场看小鲜肉被谢导秒杀的演技——刚开始是惨不忍睹,时间长了,个个都变得很暴躁。 谢茂给生活制片批了经费,天天让采购带着厨师开上货车去市里采买烹制美食,安抚组内情绪。 场务组的小头目沈炜给家里打电话,悲愤地控诉:“这他妈天天加班就算了,导演把我们当猪喂!小薇,你看看哥,十天长胖了八斤,双下巴都出来了!……啊?不吃?不吃是不可能的。太香了!” 因为老加班,剧组的伙食是每天四顿,日常三餐加夜宵,五星级标准。 制片组对这个组的伙食也是无语了,财务每周两次审核生活制片报账,百十号人每天吃掉的经费多到远超行业标准,这成本是完全控制不了了,往上请示——大老板批的伙食费,你有什么意见? 度过了“包养初期”,衣飞石开始本职、兼职一起工作。 他每天都会像昆仑一样照顾谢茂起居,拎着谢茂假装从厨房炖的汤,开车送谢茂到片场,随后就履行助理职责,跟在谢茂身边随时侍应。为了伪装自己的身份,最初他表现得殷勤却粗糙——很努力地想要讨好老板,但是服侍人的工作总是做不好,故意做一些不了解谢茂喜好的动作。 每次他装样的时候,谢茂都想笑。当然,拆穿是不能拆穿的,拆穿了就没得睡了。 剧组的暗流涌动,衣飞石都看在眼里。 在谢朝时,谢茂就很喜好用饮食收买人心,在太极殿请阁臣涮火锅,赏点稀奇古怪的美食给大臣……做得最大手笔的一次“收买”,就是他培育出的“神仙种”了。 人皆仰食而生。 衣飞石想,这大约是君上的本能。 君上喜欢看人们饱食满足的模样,那是活下去的希望。 “今天又得晚收工。”谢茂拿着拍摄日程表,最近在赶日程,“要不你先回去?” 衣飞石明白谢茂的意思。这是让他先回去睡一觉,片场忙完,谢茂回酒店还要“开夜车”。修行的谢茂当然不存在精力不济的问题,衣飞石目前是个“普通人”,所以,谢茂很体贴地让他先回去休息。 二人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石丛”这个普通人的身份。 谢茂是明知故作,衣飞石则认为自己不能露馅。 不管衣飞石精力多么旺健,私心里多么想要陪伴谢茂,这会儿他就是个被包养的小司机,就算表现得想要陪伴谢茂,那也必须是“违心讨好”,不能是因为他真心想陪伴。 所以,他很顺从地点头起身,服从了老板的安排:“您大概几点收工?我提前来接您。” “我坐老方的车。”谢茂挥挥手。 现在剧组上下都隐约知道谢导的司机晚上常常睡谢导房间,隔音不大好的大床还常常发出奇怪的声音,谢茂在人前依然很守礼,并没有对衣飞石动手动脚。 哪怕失去了对衣飞石的感情,他依然记得衣飞石不喜欢这样—— 他有很多理由惩罚刁难衣飞石。 衣飞石隐瞒了他很重要的事,衣飞石对他动手,夺走了他的爱情,衣飞石背叛了他们的感情……衣飞石所做的每一件事,都足以触怒谢茂,让他报复。 如今的局面又让报复变得那么的轻而易举。年少多金的公子哥与被包养的小司机,身份判若云泥。无论谢茂想要怎么羞辱衣飞石,这都是打断牙齿和血吞的处境。这个世界对金主很宽容,对被包养者则永远持有道德批判,人们喜欢看见被包养者被羞辱奚落、下场悲惨。 衣飞石永远都没想过,他将自己陷入了怎样被动的局面。 他不在乎谢茂会对他做什么。在他的认知里,只要不影响计划,谢茂可以对他做任何事。 他坦然地给出了自己,没想过后果。 这当然是个好结局。因为,他托付一切的人,献上一切的人,是谢茂。 谢茂对“石丛”不算太有耐心,可他依然尊重“石丛”。就如同他一向尊重衣飞石。 天气已经渐渐地暖和了起来,衣飞石换掉了老土的皮夹克,穿上了谢茂让吴悠送来的高定风衣,没入夜色中的背影与记忆中的“衣飞石”毫不相似,可谢茂已经认得很熟悉了。谢茂记得“衣飞石”,可记忆中没有任何感情,相比起那个跟他相处了几十年的衣飞石,他好像更喜欢石丛。 鲜活的石丛。记忆里是有颜色,有气味,有声音,会在他耳畔喘息的石丛。 谢茂无意识地玩着手里的铅笔,正在回味今天早上的激情,阿鲁导演急急忙忙地过来:“谢导,管宣不见了。” “不见了?”谢茂一时之间竟没有想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会不见了?打电话了吗?他的助理呢?没有人跟着他?” 在这个不成熟的风景区里,晚上基本上没有游客行走,只有酒店工作人员和护林员。 林子里有野兽。 谢茂立刻吩咐:“给他打电话。剧组里体力活不近视的小伙子组织起来,五人一组,带上手电筒和匕首,先去林子里找一找。注意,不要走太远,不要离开开辟的道路,保证自己安全的情况下找人。再联系管委会,让他们派几个老练的护林员来带路,不行马上报警。” 最近的派出所也在十公里之外,大半夜还是山路,报警还不如自己和找风景区管委会靠谱。 阿鲁导演一副噎住了的表情看着他。 谢茂突然意识到,事情可能不是他想象的那样:“他走了?” “他前几天就找我说要请假,我告诉他真的赶戏,挤不出来时间……”阿鲁导演也算是见过不少大生小生了,影帝级别的演员也合作了几个,真没见过管宣这种奇葩。 这事说穿了也很现实,演员咖大,总能说服剧组妥协放人,演员咖小,就老老实实听剧组安排。 ——你他吗请了两次假请不下来,带上助理买张机票一溜烟跑了,不告而别,这算个什么事? 目前的拍摄地是1号拍摄点,预计拍摄时间四十天,当然,超期了,风景区的管委会也不会来赶人,再交点管理费就行了。所谓赶日程,赶的是天时。谢茂拍戏要求实景,只要暮春三月的景色,过了时间,风景区的花草水景都不同了,气质必然不对。 管宣的团队对此嗤之以鼻,电影拍出来了,观众才不会关心花草的叶子多大多肥,实在不行,置景组可以搭啊,假花假草做得都可以以假乱真了,无非是花点钱嘛。再不行还能后期加工做点处理,大家不都这么干?人家好莱坞全是搭绿幕,做出来更加高大上呢。 阿鲁导演扣死了不给请假,他也懒得去给谢茂上报。 在他想来,他这里说不通,管宣的经纪人肯定会去做谢茂的工作。这种事情不好乱招揽的,他去找谢茂报备管宣请假的事,就代表他同意管宣请假。既然他不同意,管宣就得自己去想辙。 说穿了他一个管杂事的副导演,管宣又没给他大红包,每天给几盒酸奶,他才懒得多管。 哪晓得这奇葩直接跑了! 进组拍了快三十天,谢茂对管宣花费了无数心血,他这是吃定了剧组不会换人。 ——谢导不是赶天时吗?你把我换了,要等暮春三月的景色,明年请早。 至于为什么不找谢茂请假—— 去机场途中关闭了手机装死的管宣表示,真的不敢。 他也知道谢茂拍戏多么吹毛求疵,这几天他被谢茂抠得都快崩溃了,哪怕谢茂表现得再是温和,现场从来不骂人,说话也是笑眯眯的,但那种不怒自威的统治力完全无法抵抗。 管宣很想好好拍这部戏。他觉得拍好这部戏一定能火,正能量的那种火。 他也完全不想在谢茂统治的剧组里出幺蛾子。 可是,他身不由己。 经纪公司掌控了他的一切,经纪人要他去上综艺,他就必须得去。 经纪人言之凿凿地告诉他,《岳云传》剧组绝对不可能换了他,要换他,剧组要么再等一年,要么就得做假布景。等一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周期太长了,做假布景呢?既然都愿意做假布景了,还换他干什么?顶多就是早去早回,回来之后,经纪人会陪着他给谢导道歉。 管宣所不知道的是,经纪人已经决定好了,谢导实在太生气,就让管宣半夜去找谢导请教剧本。 ※ 这骚操作把剧组所有人都惊呆了。 谢茂亲自给管宣打电话,电话无法接通。再给管宣的经纪人打电话,电话无人接听。 他不想冤枉了管宣,一个电话打回京市容舜处:“我给你一个身份证号码,你给我查一查,这人最近有没有购买机票。” 两分钟后,容舜就给了详细的消息。晚上十一点五十五分,和苑机场飞红桥机场。 谢茂镇定地吩咐剧组:“都收工。明天暂时放假。告诉所有人,薪水照发,不用议论纷纷。” 没等在场的剧组人员散去,谢茂又给熊开新打了电话:“你带着法务马上来一趟,我要炒了管宣。” 准备离开的剧组人员嗅着谢茂隐隐透露出的怒气,个个都有些腿软。 真的要换主演啊?这都拍了三十天了。 442.乡村天王(201) 管宣离开的当天, 第二电影内部就炸了锅。 熊开新晚上九点接到谢茂的电话, 当场就懵了, 一边让秘书联络法务并订票赶往拍摄点, 一边打电话到处了解详情——谢茂撂下一句话就挂了电话, 熊开新都不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能曲线救国。 晚上十二点之前,还有一班飞往和苑机场的航班。 秘书替熊开新和法务人员订好机票, 二人连行李都不及收拾, 立马赶往机场。 途中熊开新一直在打电话。 通过阿鲁导演,熊开新了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反应和所有人一样, 他也快疯了。你他吗一个刚出头的小新人,这么牛批哄哄的,你经纪人知道吗? 娱乐圈就这么大,混得出头的多半都认识,拐弯抹角也能攀上交情。 管宣能拿到试戏的邀请, 最终顺利签下《岳云传》的男主角,除了他本身条件合适之外, 也因为他背靠的宸育传媒副总裁陶蕾和熊开新是大学同学,熊开新想在第二电影内部打开局面,外援必不可少,做生意自然是你来我往, 同等条件下, 彼此给方便。 他拨通陶蕾的电话, 车厢里就爆发了:“桃子,你背后捅老子?马上把你的艺人带回来!” 那边传来一头雾水的反问:【咋了啊老熊?】 “你的艺人,管宣。我不管你给他签了什么……” 【你不要着急,慢慢说嘛。人在那里能上天去?管宣怎么了?他不是在你老板组里拍戏吗?前几天开周会,小白还跟我汇报,说谢总对他很满意。他犯错误了?犯错误了你批评他嘛。现在的年轻人,有两个粉丝捧着就飘飘然,我们公司是最不惯着这毛病的……】陶蕾一边做红酒雪梨,一边接打电话。 听着她慢条斯理的絮叨,熊开新突然就清醒了过来:“是你让他直接离组,对不对?” 【你说什么?我没听清楚,信号不太好。】陶蕾说。 熊开新挂了电话。他的脸色变得铁青。他已经意识到,他被暗算了。 管宣是宸育传媒目前主打的两张小鲜肉王牌之一,最开始就由副总裁陶蕾亲自担任经纪人,一手捧了起来。管宣是陶蕾的重要资产,哪怕她现在安排了资深经纪人黄小白带管宣,也不可能对管宣的行程一无所知。 管宣离组去海市参录爆红三年的国民级综艺,哪怕是担任嘉宾,也算是个需要小撕一回的资源。 陶蕾不可能不知道管宣的日程安排,而管宣在请不到假的情况下直接跑路,没有经纪人撑腰,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或许是顺水推舟,或许是处心积虑。总之,陶蕾对管宣跑路的事情绝对知情。 如果谢茂真的一怒之下炒了管宣,管宣离组就代表着选角失败。从这方面看,陶蕾并不在乎管宣的前程,或者说,她不在乎《岳云传》这个项目。同时,她也不在乎和熊开新的“友谊”。 她和熊开新之间的同学之情,甚至促成了管宣离组的株连关系。 ——这件事情处理不好,熊开新就得为了管宣的进组和离组负全部责任。 他总不能指望暴怒之中的谢茂下罪己诏。哪怕谢茂在选角一事上握有绝对权力。 汽车飞驰在前往机场的途中,紧赶慢赶,熊开新终于在起飞前赶到。 飞机滑翔时,熊开新打出了最后一通电话,给他认识多年的律所炮友:“小囡,救命了。帮我确认一下,宸育和管宣的合约什么时候到期?续约了吗?” ※ 衣飞石知道片场发生的一切事情,他也知道谢茂想换掉男主演。在大部分人都认为谢茂只是惊怒之下发发脾气,换主演这事儿只怕还得几方面商榷研究时,只有衣飞石知道,管宣必走无疑。 没有人能在与谢茂共事的时候愚弄他,谢茂也从不接受任何威胁。 谢茂还没宣布后续处理方案,衣飞石就下意识地想着要替谢茂分忧,考虑目前的处境了。 以衣飞石目前的修为,暂时改变小范围内的天时并不算很困难的事。如果谢茂非要炒了管宣,重新选角入组,他也能够在风景区的“深处”留住一片暮春景色—— 但,谢茂也是修士,这种反常很容易引起谢茂的注意。衣飞石又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如果不这么做,那就真的只能等一年了? 或许,换一个取景地。南半球去找暮春景色? …… 衣飞石考虑后续方案时,谢茂乘坐方宪的车回了酒店,剧组还在收拾器材。 “还没休息?”谢茂打开灯,看见坐在黑暗中喝茶的衣飞石,明知故问。 衣飞石连忙放下茶杯起身,上前给坐在沙发上脱鞋的谢茂拿拖鞋,冷不丁就听见谢茂问:“怎么不开空调?” 衣飞石根本不怕冷。在他回来的途中,片场就发生了主演跑路的奇葩事件,身体没有需求,他哪里还记得要开空调?这会儿穿着衬衣依然身体温热,他解释说:“当兵时习惯了,不怕冷。” “哦,我记得你以前在常春市当兵?”谢茂背着衣飞石捏造的履历。 “嗯。零下十几度也就穿件单衣,习惯了。训练强度大,根本不冷。”衣飞石不想重复谎言,把谢茂脱下的短靴子放进鞋柜,再从衣柜里拿出浴巾,“老板,我先洗澡。” 洗澡上床。谢茂明白这个暗示,点点头:“洗吧。” 浴室里很快就响起哗哗的水声。 谢茂叼着没点燃的烟,玩了一会儿又放下。 烟草这种东西不可能给修士带来刺激,也不可能伤害修士的身体,可有时候它代表着一种执念。 自从那日在九爷安排的饭局上约炮失败之后,谢茂就总是把没点燃的烟叼来叼去,他不再故意点燃烟草吸入不过肺就吐出,他不喜欢烟草的味道。 可是,每当他看见衣飞石的时候,他就会想起那场饭局之后,他和九爷聊天时的心情。 他对九爷说,算了吧。 他说那句话的时候,那一种认输的心情,无可奈何的心情。 无疑衣飞石对他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错事。这么多天来,他看着衣飞石在他眼皮底下演戏装样,好像很喜欢,又好像很厌恶。喜欢是针对“石丛”的,厌恶则是针对记忆中那个不存在情愫的衣飞石。 一根烟玩来玩去,玩坏了就扔进垃圾桶,谢茂靠在床头躺下。 很快衣飞石裹着浴巾出来了。 “套买了吗?”谢茂翻身去床头柜找东西。 衣飞石有点羞耻。他一直不喜欢用这东西,男女之间是避孕,男男之间也能防止传播疾病。可是他和谢茂都不存在这个问题——修士不可能染病。 可现在顶着“石丛”的壳子,他必须不能有异议。如果谢茂偶尔不肯用,他还得坚持抗议。 “下午去买了。”衣飞石见谢茂没找到,从角柜里找出来两盒,放在床头柜。 谢茂看着角柜里那满满当当的半箱子,差点笑出声:“买这么多?” 衣飞石嗯了一声没回答,气氛暧昧又带了点滑稽的火热。 明明他和谢茂不需要这个,可是谢茂“不知道”他的身份,二人一天要用掉小半盒。买这种东西当然不可能让谢茂去,衣飞石经常开车去市里买成人用品也是够无语的,今天干脆批发了两箱回来。 “新款呐。”谢茂拆了一盒,扔给衣飞石,“喏。” 衣飞石只能老实地上前,帮他武装完毕,准备开战。 …… 熊开新带着法务赶到拍摄点时,是凌晨四点半。 谢茂刚刚从衣飞石身上下来,努力假扮正常人的衣飞石也不得不装昏昏欲睡。当然,也没人敢在这时候打谢茂的电话,阿鲁导演安排熊开新住下,因在同一层,隔音不大好的酒店,细碎的交谈声很容易就惊动了还没休息的谢茂。 谢茂起床冲澡之后,重新回到了一团狼藉的床上。这种条件下,讲究不起来。 衣飞石原本侧身躺在残留着他体温的位置,感觉到谢茂回来了,很主动地蜷缩到床沿。 别扭死你算了! 谢茂看着那道孤独的背影,也翻身朝着另一侧睡下。 ※ 次日清晨,七点半。 谢茂听着窗外的鸟雀鸣叫声,翻身起床。衣飞石明显是在装睡,他也没有去打扰。 和往常一样,谢茂洗漱之后,在会客厅里点了一炉香,喝了一盏茶,养气定神之后,衣飞石的闹钟就响了—— 这时候谢茂就可以开始看戏了。 明明早就醒了的衣飞石佯作惊慌地爬起来,匆匆忙忙穿好衣服,刷了牙擦把脸,出门鞠躬道歉:“对不起老板,我睡着了。” 谢茂慢悠悠地刷着微博,冷酷地说:“扣钱。” 衣飞石还得露出一个“被扣钱了有点肉痛”的表情,继续赔罪:“您昨天……” “怎么,签合同的时候,规定每天只能做三次?”谢茂恶意地说。 见衣飞石演得太辛苦了,他才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行了,才八点。里边炖着汤,你喝一碗,把其他的装进保温壶,收拾好咱们出门了。” 衣飞石穿着拖鞋去隔出来的小厨房里喝了汤,提着保温壶出来时,解释说:“您昨天说,今天剧组放假。” 谢茂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表错情了。衣飞石会和他开下三路的玩笑,“石丛”绝不会。 这显然是谢茂得意之下的纰漏。和衣飞石在一起的感觉太放松了,他很难生起戒心。哪怕衣飞石曾经毫不客气地冲他紫府里掼一道鬼气。 ——好在金主跟包养的小玩意儿说点荤笑话,谁也不会觉得过分。 衣飞石并未意识到谢茂流露的这一点小纰漏。 “戏不拍了,饭总得吃吧?”谢茂笑一笑掩住了这点失误。 这天剧组全体休息,唯一不放假的只有伙食组,依然和从前一样,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烹制早餐。 剧组的厨房是移动厨房,搭建在大拖车上,这会儿就停在酒店后面的停车场。谢茂和衣飞石披上外套出门,一路上都有剧组习惯早起的工作人员去吃饭。没多久,收到大老板现身消息的熊开新,就带着法务匆匆忙忙地追了出来。 “谢总,这是公司法务总监费尔讷女士。”熊开新介绍身边的法务人员。 “你好,费女士。一起吃早餐?”谢茂邀请。 谢茂看上去半点儿都不生气。熊开新和费尔讷都很意外,一夜过去,谢总的怒火已经消失了? 熊开新与费尔讷都是一夜没睡,鉴于谢茂电话里愤怒的命令,费尔讷一整晚都在整理公司和宸育传媒与管宣个人签订的合同,熊开新则嗅见了整件事情的阴谋之处,发动了自己的所有资源,试图掌控目前的局面。费尔讷化了个淡妆勉强能撑住形象,熊开新胡茬都冒出来了。 一行四人散着步往厨房拖车走,离着老远,咖啡与烤肉的香气已经传了出来。 五星级标准的伙食,不打折扣。 四人找了张小餐桌坐下,衣飞石去端了咖啡和豆浆,顺便带回谢茂爱吃的早餐。 谢茂很感谢目前的社会,至少小司机也能捞着一张座儿,搁谢朝,衣飞石目前的身份就得在一边站着服侍了。 “谢总,我跟您汇报一下目前掌握的情况。”熊开新说。 谢茂点点头。 “管宣是去海市录制《慢慢走,姐妹》,据我所知,他们和《慢姐》节目组达成合作意向是在七十天以前,其实,早在去年,宸育传媒就和《慢姐》有合作……”熊开新想抽丝剥茧慢慢说。 “我不关心这个。”谢茂拌了拌碗里的牛筋烧面,香气扑鼻,“说重点。” “熊制片的意思是,宸育传媒很早就打算让管宣上《慢姐》这个节目,和我们签约之前,新一季《慢姐》还没有开始拍摄,随后,我们和宸育传媒签约——合同中,规定剧组应该给予丙方,也就是管宣先生,不多于总共十五天的事假,用于履行前约,也即合同生效之前的代言业务——” 费尔讷把合同的复印稿某个条款指给谢茂看。 “合同订立之后,宸育传媒再给管宣签下的其他业务,比如《慢姐》,不适用本条款。” “所以,这算是管宣违约了?”谢茂问。 费尔讷颔首称是。 “我不仅能炒了他,还能让他赔钱?”谢茂再问。 “谢总,我的人已经去拍摄现场拦截管宣了,孩子还年轻,希望您能给他一个机会。” 熊开新一夜不睡都在缠着阿鲁导演了解目前的拍摄情况,他是制片人,阿鲁导演也是他介绍来的,二人私交相当不错,所以熊开新有足够的数据,来说服谢茂放弃换男主演的想法。 不仅仅是谢茂那讲究天时的拍法,已经拍了三十天了,换主演得是多大的工作量?所有和管宣有对手戏的演员都得重来一遍。一部分配角的戏份都已经演完杀青,速度快的已经进了下一个剧组。想把所有人全都召回来重拍,对上各人档期,说不得能从现在拍到秋天。 熊开新说得苦口婆心,谢茂已经吃了小半碗面,衣飞石给他餐巾纸擦嘴。 “你说得对。就是因为换掉他的代价太大,所以,他敢不告而别。”谢茂说。 明知道谢茂说的是管宣,衣飞石依然有一种如坐针毡的难受,这话完全也适用于他的情况。 443.乡村天王(202) 不管熊开新如何劝说, 哪怕剧组几位主创也都纷纷加入分析利弊的行列, 谢茂的态度很一致, 你们说的我都听着, 你们说的我都明白, 甚至我也知道管宣离组的背后有内情—— 但是,所有人都要为他自己的行为负责。管宣既然走了,就不用再回来了。 谢茂的态度很坚决。 主演必须换。 和谢茂共事数个月的熊开新识趣地闭嘴认怂, 心里把老同学陶蕾骂了个狗血淋头。 费尔讷都没来得及吃午饭, 又登上返回京市的飞机,准备和宸育传媒以及官宣商量违约赔偿事宜。 法务问题交由专业人士处理, 熊开新则留下和剧组一起商量怎么收拾残局。不管是做布景还是重新选择取景地, 都要花费大笔费用,也等于前期做的一切投入全都白费。选角副导演则翻出联络本到处打听已经杀青的配角日程,能够把人家档期定下来的先定,晚半天说不定人家就进了新剧组。 由熊开新临时组建的剧组相当专业,置景组和制片组写写画画就去核算做方案了。 谢茂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领略着山间微寒的轻风, 阻止了置景组的忙碌,说:“用不着。这点戏份不出差错加个班六七天就拍完了, 场记把素材整理好,艺人统筹那边把需要补拍的戏份标注出来,优先协调已经杀青的演员老师补拍。” 商量到现在已近午时,伙食组的大拖车又发出诱人的香气, 昨夜下了一场雨, 今天气温有些凉。 谢茂看着山间飘浮的云气, 心想,暮春残景,稍微使些手段,压住半旬时日不成问题。 ——拼了老命在虚拟游戏里修行,朕也今非昔比。 说到底,管宣的演技实在太为难,不得不一帧一帧地抠出来。换了谢茂自导自演亲自上阵,剧组人员也都是熟练工,拍摄速度起码会快上两到三倍。 剧组众人见他这么胸有成竹,凭着合作一个月的了解,也都信服地遵照他的吩咐各行其是。 只有熊开新还留在谢茂身边,打听道:“谢总已经有临时救场的人选了?” 他知道公司董事长石一飞是容家的私生子,眼前这位和太子家沾亲带故的顶级二代谢总也很彪悍,常常在电话里把容家的长房长孙小容总裁当秘书使唤,这位可谓是手眼通天。就算小容总裁和容氏旗下的盛世娱乐掌权人不是一系,临时要求调个演员来救场,容家二房也总得给徐家面子吧? 容家旗下的盛世娱乐在娱乐圈不能说呼风唤雨,起码也算得上是半壁江山,名导影帝多不胜数。 熊开新想,谢总肯定是要从盛世娱乐找外援救场吧? 就见谢茂点点头,示意了他自己。 熊开新一愣,旋即爆发出灿烂的笑容:“有您在,还要什么小鲜肉呢。” 立项最初,熊开新就误认为谢茂要拍电影玩票,过一过当明星的瘾。到后来发现谢茂只想当导演,他又想了很多:比如谢茂毕竟是太子家的亲戚,玩得太高调了,是不是有点禁忌? 现在谢茂再次被逼上梁山,熊开新作为一个成熟的制片人,也得提醒一句:“您方便出镜吗?” 《落英》立项开始,胡导就带着剧组常常出席发布会,配合全程营销。再立项的《岳云传》就不同了,发布会有,开机仪式也有通稿,不过,谢茂全程不出镜,用的也是艺名,相当遮掩低调。 不管谢茂如何决断处事,他毕竟看上去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年轻,熊开新很怕他一时义愤闹不顾长辈告诫肆意妄为。《岳云传》这个电影拍得够好事多磨了,万一徐家不乐意自家二代高调出镜当戏子,剧组岂不是还得再换一茬主演? 想起公司去年莫名其妙陷入洗钱风波,职员大批入狱的遭遇,熊开新很敬畏天威,瑟瑟发抖。 “方便。”谢茂哪儿知道自家这个戏精制片人脑补了这么多。他想做什么,从来没人管得着。 先前不想出镜演戏,是因为他知道自己长得太过分,一旦做了艺人,不红是不可能的,红了就毫无隐私可言,他哪里受得了那个?再者,当了几辈子皇帝,不与民争利是谢茂的惯性思维,他也不想去和小明星们抢饭吃。 现在临时顶个主演,好在他也不像衣飞石那样鄙视戏子,拍完一部就息影,也不妨碍什么。 ——如果效果好,遗患小,不至于出门被人拿着手机顶脸拍,也不至于查无此人,他甚至可以把混娱乐圈当做成神之后的未雨绸缪。 隔三差五拍个片子刷刷存在感,那也未尝不可。 反正有钱烧得起。 古之圣贤以德行封神,这时代以脸封神也不过分。 只要不教信众走入邪道,授以道德,做明星何尝不是做慈善?相比起给慈善基金捐无数的钱,不如给困境中的孩子们心里种下一颗向上的种子,那比金钱更有力量。 谢茂和熊开新的交谈完全出于现代化的思维,谁都没觉得当艺人是个卑贱的行业。 衣飞石坐着的椅子一脚,在坚硬的岩石上戳了个洞。 离开时,谢茂不着痕迹地看了那个小洞一眼,漫不经心地想,小衣不高兴?他当然不高兴。谢朝的戏子卑贱无比,家伎是家奴,走班是游娼,无论哪一种,都是被客人观众肆意亵弄意淫的玩意儿。 现在朕要做戏子,他会怎么办?谢茂思来想去,觉得衣飞石大概只有一条出路。 现在,衣飞石还没有对他使计,他已经开始考虑了,如果小衣真的这么干,朕答不答应呢? ※ 时间很紧迫。 剧组今天放假,导演组的各位大佬则都在忙换主演的事。 选角导演联络已杀青的配角,场记整理已拍摄的素材,得知谢导要亲自上阵担任主演之后,服化组则紧急修改衣饰研究定妆……谢茂也没有回酒店休息,他打算去和摄影组商量一下补拍的细节。 “老板。”衣飞石拎着保温壶过来,“今天的汤还没有喝。” 戏来了。 谢茂似乎才记起汤的事儿,点点头,说:“行,先喝汤。” “您昨夜也没睡好,要不回房间眯一会儿?”衣飞石抱着保温壶并未打开,“昨夜下雨,今天降温了,这天色看着下午只怕还要下雨,回去暖暖脚,加件衣裳也好。” 谢茂强忍住调戏衣飞石的冲动,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 往日衣飞石都表现得很被动,该干的活儿都干,该睡的觉都睡,就是不会主动说好话。什么建议老板午休一下,天凉了回屋暖脚加衣裳……想也不必想,被包养的钢铁直男退伍兵小司机绝不会干。 谢茂给的是金主的正常反应,随后金主露出高深莫测的暧昧笑容:“好,回去吧。” 跟在谢茂身边的熊开新很不解地看着这一出。什么鬼啊?现在不是很忙吗?谢总你要当主演就赶紧去服化组量尺寸准备定妆,晚上服化组还得加班加点裁剪改衣服,不然明天排好拍摄日程,你穿什么拍戏啊?铠甲底下裸奔吗?居然要回酒店喝汤睡午觉? “你先忙。”谢茂交代熊开新一句,双手揣兜一晃一晃走了,感觉还挺得意。 他的跟班司机则抱着保温壶,拿着他的手机和记事本,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我先忙?我忙个屁啊。您才应该忙好吗?熊开新憋着一口气看着沉下来的天,山里天气预报都不准,说下雨就下雨。这一副风雨欲来的架势,让忙了整个通宵的熊开新额头有些针扎似的疼。 手机突然传来微信的提示音。 常年和熊开新合作的某狗仔发来一段语音,大概是为某个消息,报了个价格。 熊开新眼也不眨地打开手机银行,往狗仔的账户上转了五十万。下一秒,狗仔就发了一张照片出来,并附言:小范围内不是秘密,宸育对家持有。 既然是宸育传媒对家持有,那就代表宸育传媒买不下来,或者说,宸育传媒还在谈判。 那张图不算很清晰,是一张盗摄。 不过,足以让任何看见图片的都明白,如今最当红的小鲜肉之一管宣,正半裸着和一个男人接吻。 “妈的!”熊开新捏紧手机,很想冲到海市把陶蕾撕了。 管宣早已成为弃子! ※ 谢茂正在享受久违的热情服侍,并有着端茶看戏的双重乐趣。 二人回到酒店之后,衣飞石就打开空调,蹲下服侍谢茂换了拖鞋,拖来角几放在沙发边上,盛出还热腾腾的炖汤,请谢茂享用。 谢茂喝汤的同时,他就跪在谢茂腿边,假装很笨拙又讨好地捧着谢茂的脚,毫无章法地揉按。 “老板,拍戏很累的哈。”衣飞石试探地问,一颗想红的心都快飞了出来。 谢茂了解衣飞石,衣飞石同样了解谢茂。也许君上不在乎戏子如何卑贱,没有君上记忆的陛下不一样,在陛下眼里,戏子就是个玩意儿,陛下怎么能去做一个玩意儿? 就算是为了替岳云收集信仰,今天发生的一切也都太过分了。 谢茂假装没听懂,反而轻轻踢了他一脚,不让他再揉捏自己的脚掌。 ——那位置太顺势了。恰好就踢在了衣飞石从未愈合的创口之上! 百鬼善变能改变他的躯壳模样,唯独不能改变的,只有那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看上去完好无损,实际上一直都在愈合撕裂,涓滴淌血。为了遮掩血气,衣飞石甚至还经常用香氛薰衣裳熏屋子。 他在创口上挨了一脚也面不改色,眼波没有一丝颤动,完全忠实于自己目前的身份。 “老板你觉得我怎么样?我从前当侦察兵,身手利索,你用我,连武替都不需要。我也不贵,你捧我当明星,我经纪约都签给公司,发工资给我就行了。老板,我也想拍电影——”衣飞石被踢开也不生气,跪坐在地毯上,趴着谢茂喝汤用的角几,有点局促不好意思又急切地问。 谢茂用玩味地眼神看了他一眼,说:“木头开口说话,不容易嘛。想拍电影?” 衣飞石急切地点头。 “拍完《岳云传》,是不是要涨月薪?”谢茂问。 “您要包我肯定不涨价!不过,”衣飞石凑近他身边,“艺人薪水和司机不一样吧?” “凭什么觉得我会同意?”谢茂又问。 “我是您的人。”衣飞石将手伸向他腰身,慢慢向下抚摸,“老板,您这样身份的人,当艺人太辛苦了。拍戏时您就坐在监视器后面指挥,爬山涉水与人对戏我来办,做得不好您教我,保管一次就会,不像小鲜肉那么笨……” 谢茂被他摸得舒服,懒洋洋地喘了一口气,失笑道:“你还会拉踩了。没少混饭圈?” “老板……”衣飞石凑近他胸口,“下午我去市里体检。” “……嗯?”谢茂不解。 “给您看体检报告。”衣飞石渐近耳语,还咬谢茂的耳朵,“以后不用柜子里的东西。” 原本以为这是取悦谢茂的手段,哪晓得谢茂陡然清醒了过来,一把将他推开。 “你疯了。”谢茂做戏做全套,“你不嫌脏?你不嫌脏我也怕得病。滚出去。” “老板别生气,老板我错了,老板……”衣飞石立刻道歉。 轰隆一声,暴雨将至。 衣飞石被赶出了谢茂的房间,绞尽脑汁想着说服谢茂的方法。 一个全无根基的小司机,甚至长得也不算特别帅气,想要一跃而上成为大制作的男主角,这难度无异于登天。他唯一的长处,就在于他和导演及全资投资者谢茂是包养关系。 他曾以为这件事并不困难。谢茂并不想自己出镜,如果有一个合适的人选出现,谢茂肯定会选择。 ——怎么才能让谢茂认为他是个“合适”的人选? 下一秒,衣飞石就披上外套,匆忙走进了雨幕之中。 服化组。 “田老师,老板让我来拿岳云的戏服。”衣飞石毫不客气地假传圣旨。 剧组上下都知道这小司机是谢导的心腹,一部分人还知道小司机和谢导的“亲密”关系,很大程度上,衣飞石的出现就代表着谢茂有任务下达,谁也不会怀疑衣飞石的话。 服化组的负责人田吉吉拉开一道门帘,衣架上密密麻麻挂着岳云的各色服装,所有服装助理都发出了头痛的叹息声——衣服全都按照管宣的尺寸剪裁,现在换了主演,不管是往大了改还是往小了改,那都是个让人崩溃的工程。整整一百三十多件啊!不算备用服装也有快五十套! 衣飞石到衣架前随便挑了一件,目测尺寸,收一点腰就行了,高矮差不多。 又多了一个说服君上的理由! 他眼疾手快拿了一整套配饰,服装助理A拿防水袋给他包好:“石哥,我给你抱车上去吧。” “不用。”衣飞石匆匆来,匆匆去,走路一阵风。 服装助理A感叹道:“石哥蛮熟练的嘛。多少艺人拿着衣裳都不会穿。” 服装助理B则玩着手机抓头发:“新主演什么时候才能定下来啊,我现在看见这几架子衣服,就跟看着定|时|炸|弹没两样!唉,不换主演就好了。宣哥不是拍得挺好吗?他出去拍综艺也就耽搁三两天,炒了他我们得重新干多久啊!” 服装助理A说:“听说熊老板已经派人去找他了,我看说不定这事儿还有转机。” “希望如此!”服装助理B双手合十,求了个神仙,“岳爷爷保佑。” ※ 衣飞石提了一件岳云乔装马夫时的常服,回酒店之后,熟练地穿戴。 质地很淳朴的衬衣与绔,再套上圆领短衣,皮紥,戴上襻膊,最后,他用幞头遮去身上唯一还带着现代气息的短发,一个穿越了千年的宋代年轻马夫就这么出现在了镜中,气质毫无违和感。 衣飞石看着穿衣镜调整了几次。他当然能穿出活脱脱的岁月厚度,可是,他不应该做到。 如果有十分的相似,他必须调整好,让自己只剩下七分。 在年轻狡猾沉稳的少将军伪装马夫戏码里,衣飞石将眼神抽离了一些,多了一丝属于“石丛”才有的急切与贪婪,给自己的表情和情绪彻底“定妆”之后,他对镜子吐了一口气,出门。 谢茂看门就“惊呆”了。 ——你可真会选衣服啊。“石丛”是司机,你就选个马夫衣裳穿上。 不扮成少将军的模样,是怕我看见你和记忆中的衣飞石太相似,情绪失控?谢茂的“惊讶”最终变成了一丝丝玩味的好奇,还有点好笑:“马夫?” “禀将军,小的石丛。”衣飞石无师自通玩起了角色扮演。 谢茂差点没笑抽过去,不可置信地再次重复:“马夫?” 不不不,你这是挑战朕的审美。朕从来都没有约过马夫,任何时候都没有过! “良驹失蹄皆因草料掺水,小的失察有罪。将军帐前痛责小的三十军棍,小的前来领罚。”衣飞石目不改色地背着《岳云传》里被他嫁接的台词,一口气扮演了岳云和老马夫两个角色。 最让谢茂觉得抽气的是,他背完这段嫁接的台词,就关上了房门。 完全现代化的沙发与茶几前,跪着一个仿佛穿越了千年的年轻英气的伪装着马夫的少将军。 他撩起自己原本就不长的短衣,褪去麻绔,等着领军棍。 …… 谢茂当然没有军棍。 ※ 雨歇云收,谢茂搂着幞头半敞的衣飞石,不禁失笑。 衣飞石兀自不死心地在怀里勾引他:“我可以穿戏服回酒店。” 窗外暴雨淋漓。 谢茂听着哗哗的雨声,轻轻抚摸他汗湿的脸颊,柔声问:“真的那么想当明星?” 衣飞石低头沉默片刻,说:“我今年二十四岁。除了杀人,什么都不会。明明我在部队很优秀,退役之后,我会的那些东西都没有用。我可以当保安,当司机,开出租车……可我凭什么不能出人头地?我为什么要做那些不当兵,不当尖兵也能做的工作?” 明明知道衣飞石在撒谎,谢茂听的是衣飞石心里淌出的声音。小衣,一直都很压抑。 你那么优秀,确实可以做很多不平凡的事。谢茂看着他低垂的眉眼,从这个向下俯视的角度,“石丛”特别像衣飞石。挺翘的鼻子,精致的容颜。——当然,石丛是个低配版衣飞石,还只有两分像。 做戏子对你而言是一种惩罚。所以,你舍不得我去做。谢茂慢慢将手指插入衣飞石的短发间。 因为有幞头捂着,汗湿的发间湿漉漉一片。谢茂将幞头揭开,衣飞石将脸贴在谢茂怀里:“老板……求求你,你给我一次机会,我不会忘记你的提拔之恩,我会永远感谢你。” 谢茂捏着他一攒儿头发,玩弄了许久,终于点了头:“去洗澡,拿剧本试戏。” 444.乡村天王(203) 谢茂当然不怀疑衣飞石的演技, 试戏中, 唯一的瑕疵来自于衣飞石故意漏出的晕镜头。 衣飞石对此的解释是, 部队服役时有相关卧底任务培训, 他成绩很好。不过, 现实中不会对着镜头表演,因此适应不良。多练习一定能迅速克服这个问题。 ——这其实也是真正的问题所在。 现实中扮演什么身份就像什么身份和镜头前演绎角色,事实上有着很大的不同, 二者属于完全不同的两个专业。镜头经验很重要。一个闹不好, 前者拍出来就成了纪录片风格。多好的摄影师也没法和不理会镜头的演员建立起与观众的联系。 谢茂很严肃地教训“石丛”,挑剔他的毛病, 要他去给主摄影方宪提鞋请教。 衣飞石唯唯应诺, 一副都快高兴疯了还拼命压抑着的谄媚模样,连连向会议室内的各位主创鞠躬。 试戏当然不可能只有谢茂一个人看。导演组、制片组都来了人,主摄影方宪也在座。 各人互相递了个眼色,都没什么可说的。一则小司机演技真的不错,外形不说惊艳, 也算过得去,大概是当过几年兵, 有自带的英气加成,居然很适合这个角色。二则听听谢导那“严肃”的“教训”,明显已经内定了,没什么利益纷争, 谁愿意去跟大老板唱反调? 被喊来做试戏资料的选角导演都惊呆了, 这个剧组是藏龙卧虎啊, 导演演技好到炸裂就算了,导演身边不起眼的小司机居然也是个影帝预备役,《岳云传》这电影是要上天了吗? 制片主任是熊开新的人,制片组目前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试戏现场,考虑到自己的上司,他起身走到谢茂身边,低声耳语:“谢总,熊制片已经把管宣带回来了。您看……” 谢茂笑了笑,恍如未闻地宣布:“诸位怎么看?” 诸位主创给他的回应很热烈,阿鲁导演干脆起身抱了抱衣飞石,说:“欢迎你啊,岳少将军。” 制片主任只得无奈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给熊开新发了一条短信。 “新主演已经定下来了,阿鲁导演,安排一下,让服化组开始工作。今天这么大雨,场地明天干不了,调整拍摄日程,明天先补拍棚里的戏。”谢茂吩咐。 主演没有定下之前,整个剧组都处于一片慌乱的状态,现在就似有了主心骨,绕着主演转就行。 试戏结束之后,整个剧组的休假也随之结束。除了拍摄相关工作人员,其余人等都进入了加班状态。门外大雨瓢泼,实际上才下午六点,还有半个晚上的时间可以赶工。 衣飞石去了服化组量尺寸和定妆,谢茂独自坐在落地窗前,看着暴雨捶打庭前草木。 微信群一直在叽叽叽。 ——好在现在已经没什么人会@他了,都知道他反正也不会直接管事,全部交各组总监处理。 他没有开灯,黢黑寂静的酒店客房里,只剩下窗外偶尔撕开天穹的闪电照明。 不成熟的风景区酒店,隔音不太好,房间挨得近,上下两层楼里所有交谈声,都瞒不过谢茂的耳朵。只要他认真去听。这会儿他坐在窗前听雨喝酒,杯中浅浅一瓮透明色的酒浆,香气四溢。 隔着六间房的客房住客是监制许广英,早在十多天前,谢茂就听过她和主演之一楚扬的绯闻八卦。 楼下两层住着剧组的基层工作人员,这会儿大多数都在酒店看电视玩手机睡觉,反倒是与谢茂同一层的各组总监管事都在加班。这一层很空旷。 所以,对许广英来说,隔着六间房的谢导演,基本上处于一个绝不可能被窃听的距离。 她和楚扬压着嗓音在吵架。 “骗子!说好的扶我做隐形男主呢?居然让个小司机压我的番!”楚扬极其恼怒。 “压番?桑晚、秦思蔻都没嚷嚷压番,你先跳出来了?”许广英话说得刻薄,语气却似撒娇,嗲嗲地带着玩笑,“大老板早有安排,这件事是我们失算了。你放心啦,小司机没什么经验,只要前面几场戏拍不好,我就提议削减他的戏份——这场雨这么大,多耽误几天,时间也不够用了。” “谢导让你们去看试戏,怎么都没人反对?一个退伍兵,没学历没资历,凭什么担主?”楚扬平日里说话儒雅温洵,背地里骂人时嗓音竖起,刺耳刻薄。 许广英似乎在做什么,停顿了片刻,才发出低低的娇笑声:“人家演得好呀。田导说他是影帝预备役。” 田导就是负责试戏影音资料的选角导演。谢茂听到这里,啜了一口酒,眼底含笑。 “田继忠看谁都是影帝预备役!他还说三大不给我视帝是对不起我呢!”楚扬暴躁地说,“我不管,你想办法把小司机弄走。本来这个戏就是双男主,岳云是明线,岳飞是暗线,现在管宣出了问题,削了岳云的戏份为何不可?” “我把他弄走了,你给我变个岳云出来?”许广英明显不快了。 “你弄不走他。”楚扬嘲讽。 …… 二人就开始你来我往地互相贬低与攻击。 谢茂懒得再听下去。 剧组里各人心思不同,楚扬自认为攀上许广英有利可图,实则许广英一直公事公办,从来没认真替楚扬办事的心思,对楚扬是标准的白嫖。灯光组总监老蒋对楚扬心怀不满,真到拍戏的时候,灯光组也很专业,没有半点使绊子收拾楚扬的迹象。 同样一份工,女人想要出头,付出的努力起码三倍于男性,所有能在业内混出头的女性,都很少会拿自己的专业开玩笑。既然工作上不出问题,谢茂也不会理会私底下的暗流汹涌。 此时,窗外被暴雨泼洒的酒店门口小停车场,出现了三道被淋成落汤鸡的身影,艰难前行。 谢茂缓缓放下酒杯,心中略微诧异。 ——这么大的雨,熊开新还真的把管宣截回来了? 十分钟之后,谢茂的房间就响起扣扣的拍门声,这动静惊得隔着六间房之外的许广英和楚扬也闭嘴不吵架了,还有不少楼下的工作人员攀在楼梯口看热闹。 谢茂顺手打开房间顶灯,将门拉开。 管宣脸色苍白站在门口,身上披着毯子,衣角还有雨水牵着线往下淌。 “谢导我错了,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管宣说话时牙齿不住打颤,冻得话都说不清楚。 熊开新在一旁解释:“谢总,下了半天雨,旱桥过去的公路被水淹了,车子过不来。小管从水里淌过来时,不小心被水冲走,两个山民冒死下水才把他捞回来。” 如果熊开新没有撒谎,那管宣就真的是死里逃生。只差一点,命就没了。 谢茂并未感觉到其中的诚意,他只感觉到浓浓的逼迫——熊开新,逼着管宣冒死回来。 “死里逃生你不带着他去医院检查、做心理治疗,带他来山里?山里有医疗资源吗?”谢茂看着眼前苍白可怜的管宣,懒得再看熊开新一眼,回浴室里放了热水,把管宣推进浴室。 他指着跟着熊开新与管宣来的人,问道:“这谁?” “谢、谢导,我是管先生的助理,我叫……” “你去照顾管宣。”谢茂才不在乎他叫什么,把助理也推进了浴室。 熊开新连忙解释说:“谢总,这不是我……” “管宣真的被水冲走了?”谢茂问。 熊开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他立刻改口:“真的被水冲走了,不过,那地方水不深,他被卡在一个石窝里。后来,他的助理在附近找了两个熟悉地形的山民,下水把他带了出来。” 谢茂方才让开房门,让熊开新进屋。 熊开新也浑身上下湿透了,谢茂给他拿了条毛巾,他先擦了擦自己的手机,放在一边。 “我做决定的时候,你全程都在身边。是我说得不够清楚,还是你的理解能力有问题?”谢茂问。 谢茂的态度一直很坚决,就是要炒了管宣。熊开新一意孤行地把管宣从综艺节目拍摄现场截回来,还急急忙忙送回片场,差点让管宣被山洪冲走——这关头管宣真出了点意外,这事儿算谁的? “你是宸育传媒送来的卧底?”谢茂冷笑。 “熊总,我能解释全部事情。这件事里,管宣是最无辜的一个人。”熊开新说。 他把擦干的手机划开屏幕,收集的材料专门建立了一个相册,一一向谢茂展示。 第一张图片,就是他花重金向狗仔购买的盗摄图。 “这张照片在宸育传媒的对家幻乐可娱乐手里,我通过渠道打听,说是两家还在谈判中,价钱没谈下来。”熊开新说,怕初入行的谢茂听不明白,他还解释说,“幻乐可也有经济业务,他们旗下的新生代里有一位小鲜肉和管宣的路线重叠,资源撕得很厉害。两家谈判涉及的不是花钱买新闻,而是资源置换。” “说重点。”谢茂懒得听这些破事,论勾心斗角,娱乐圈能比朝堂更波谲云诡? “宸育传媒和管宣的经纪约六月份就到期了,管宣已经签了字,宸育传媒递交给律所去做备案的合同,一直在出问题。第一次公章盖错了,发回重新处理文案,第二次骑缝章盖错了,第三次文档本身有问题……到现在,新合同还没有做好。”熊开新说,“但是,管宣并不知道这件事。” “管宣原计划今天要拍摄的综艺,双方是一个口头约定,合同还没来得及签,据说是打算拍摄完毕之后,再处理手续。” “催促逼迫管宣离组前往海市拍摄综艺的,名义上是管宣的经纪人黄小白,实际上,这几天管宣一直在加班拍戏,黄小白只能通过和管宣的助理孟彩联系,转达自己的想法。——没有人会防备自己的经纪人,孟彩没有对黄小白的电话进行录音,现在没人能证实是黄小白逼着管宣离开。” “而据我了解得知,孟彩虽然一直在宸育传媒领薪水,但是他没有跟宸育传媒签合同。” 谢茂很认真地听着熊开新给出的所有情报,说:“也就是说,宸育传媒不打算和管宣续约,并故意策划管宣离组。而且,宸育传媒不会承认违约,他们要把管宣违约离组参加综艺的事,栽在管宣的个人行为上?” 管宣上综艺是一个口头约定,没有任何证据能表明这是公司行为。管宣也拿不出经纪人或公司逼他离开剧组去拍综艺的证据,转达“经纪人”观点的助理孟彩,由始至终拿的都是他给的薪水——孟彩没有和宸育传媒签订劳务合同,宸育传媒完全可以说是用管宣的薪酬支付了助理的薪酬。 和《岳云传》签合同时,第二电影是甲方,宸育传媒是乙方,管宣是丙方。如果第二电影以违约提起告诉,宸育传媒在案子败诉之后,还能反咬管宣一口,向管宣提起告诉索赔。 熊开新点头:“根据我目前得到的情报,大致走向是这样。” 谢茂反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熊开新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也是他最难以解释的地方,因为,就算他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他也很难和谢茂摊牌。 一旦摊牌,他就没有退路了。如果碰到心思狭小的老板,这次摊牌还很容易让他前途尽毁。对方确实很厉害。用手段收拾个初出茅庐的小鲜肉很容易,算计人心到这个地步就太令人发指了。 最终,熊开新还是没有说实话。他把真相说了个一鳞半爪:“因为陶蕾恨我。” “我和陶蕾是大学同学,她是个蕾丝,我抢过她喜欢的女孩子。后来我和那个女孩子感情不和分手了,但是陶蕾一直很恨我。这么多年来,大家都在圈里混,我一直很想和她缓和关系,不过,她还是很恨我……对不起谢总,这件事是我带来的麻烦,我引咎辞职。”熊开新说。 谢茂简直想给熊开新鼓掌。 这要是搁谢朝,熊开新绝对是个大大的奸臣,特别讨谢芝喜欢的那种奸臣。 任何时候,他都不会给大老板难堪,也绝不会戳穿大老板的计划。他只会在能力范围内去解决麻烦,发现解决到最后可能伤害到大老板时,他宁可找一个荒谬不堪的计划去抹黑对手,也不会用手握的真相发动最后一击。 至于引咎辞职之类的话,也就是说说罢了。目前,第二电影找不到第二个熊开新来取代他。 谢茂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真正的原因,在今天上午熊开新抵达时,谢茂就已经知道了。 他最新想挖的几个资深制片人之中,有一位名叫詹凤仪的女制片人,和宸育传媒副总裁陶蕾的关系非常亲密。 熊开新已经挑明了,陶蕾是个女同性恋。 不过,詹凤仪与陶蕾究竟是闺蜜还是姬友,谢茂没兴趣知道。 詹凤仪还未正式进入第二电影,就通过陶蕾早已决定放弃的管宣,狠狠摆了熊开新一道。 熊开新的反击很狼狈,只能打感情牌,拿“无辜”的管宣控诉詹凤仪与陶蕾的无耻。他揭穿陶蕾女同的身份,也是隐约提醒谢茂,你打算挖进来的詹制片不是什么好东西,太能折腾了。 他确实成功了。 谢茂很头疼吴悠没有职场战斗意识,但是,这位还未入职的詹制片的战斗意识未免太过甚。 ——斗归斗,得良性竞争。伤害到公司利益的斗争不能被容许。 如果没有衣飞石救场,如果执导《岳云传》的也不是谢茂,被詹凤仪和陶蕾这么摆一道,这个多灾多难的项目又得再拖一年。如果不是熊开新从业多年渠道众多,也挖不出来这么多内幕消息,熊开新也只能黯然离开第二电影。 至于作为牺牲品的管宣,谁在乎呢? 一个上升期的小鲜肉,被对家公司拍到衣衫半褪和男人接吻,怪得了谁? 445.乡村天王(204) 谢茂对熊开新所提出的“引咎辞职”不置可否, 既没有挽留, 也没有同意, 仿佛没有这回事。 熊开新立刻就领会到了谢茂的意思—— 这句话, 就当没说过。 熊开新顺利解决了离职危机, 也没有撕破脸皮跟谢茂摊牌。 他不急于把詹凤仪踢出局,这件事对方以有心算无心,他太被动了, 顺利脱身已经是千难万险。谢茂迟早会知道詹凤仪和陶蕾的关系, 今天这个雷埋在谢茂跟前,早晚都会炸死詹凤仪。 ——熊开新不会说这短短二十个小时内, 为了查清楚事情真相, 他花费了多少人脉关系和金钱。 人在职场,随时都要准备好被人狙击。 詹凤仪做的局确实代价很大,可一旦做成了收获也将巨大。 熊开新仓促之间迎击,很大程度上是被谢茂的态度麻痹了。谢茂为了安抚他,曾说过公司最近只挖综艺节目方面的制片策划, 并没有说过会找詹凤仪这一类电影制片。 此外,熊开新也太小看了陶蕾的野心, 陶蕾前不久才在国外代孕了一个孩子,他以为一个女人成为了母亲,就应该马放南山准备当贤妻良母了,事实上, 有些女性并不把母性当做天职。 熊开新再三道歉之后, 离开了谢茂的房间。 他当然不会留下当电灯泡。 这么辛辛苦苦把管宣从海市截回来, 除了让管宣充当被母老虎吞噬的小可怜儿之外,这也是他留给大老板的一份甜点。 如果谢茂没有跟小司机搞在一起,熊开新顾忌董事长石一飞的身份,或许不敢公然拉皮条。 谢茂都已经公然出轨小司机了,再睡个小鲜肉有什么稀奇的?换口味么。 男人之间那点儿事,啧。 ※ 在浴室里泡得浑身发暖的管宣裹上浴巾,推开了浴室大门。 ——被谢茂点名进屋照顾他的助理孟彩,则缩在浴室里边,假装自己根本不存在。 “谢导。” 管宣一边喊着谢茂,一边走过来,短发吹得半干,耳角银饰闪烁着微光。 最奇葩的是他裹浴巾的方式,和女孩子一样从腋下裹起,越发显得容姿苍白、楚楚可怜。 碍于浴巾宽幅有限,顾得了上面就顾不了下面,谢茂坐在沙发上看着他走过来,浴巾下面露出浅浅一截辣眼睛的玩意儿,跟着他走路的步率若隐若现。 谢茂和管宣在剧组相处了这么多天,管宣的态度一直很正常,因为曾经习武的关系,他在偶尔的交谈中还会透露出一点点不惹人特别讨厌的轻度直男癌症状,表现出“我虽然外表小鲜肉但我内心糙汉子”的特征。 现在他一瞬间就变了个态度,他变得柔和温驯,带了一点儿寻找依靠的脆弱。 他看着谢茂的眼神,充满了示弱和撒娇。 谢茂还真没有见过这么赤|裸裸的勾引。 以他从前在谢朝的身份,谁敢冲着他撒娇?有资格冲他撒娇的也绝不敢勾引他。 最重要的是,谢茂半点儿都不享受这种撒娇勾引的眼神。 长得那么丑,还妄想睡朕?给你八个胆子! “你没衣服穿?”谢茂问。 管宣敏锐地感觉到他口吻不对,将浴巾往下扯了点,收起眼神:“衣服淋湿了。” “那你的助理是死在浴室里了吗?”谢茂嘲讽道。 管宣立刻走回浴室门口:“小孟,你快去给我找一身衣服。” 同样浑身湿透的孟彩立马蹿了出来,也不敢看谢茂,到门厅拉开大门再悄悄关好,逃之夭夭。 打发走助理之后,管宣走回来,想在谢茂身边坐下。 被谢茂看了一眼,他莫名其妙觉得腿有点软,偏偏又不敢坐了,只好扶着沙发椅背,在边上站住。 这个站姿好歹挡住了他若隐若现的火辣辣,他被逼得透不过气来的压力才稍微减少,心中纳罕极了,谢导在片场一贯好脾气,私底下怎么……这么辣。 “谢导,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吧。私底下,您怎么罚我都可以,何必为了我这个小小的错误,耽误了剧组所有人的工作呢?”管宣再次开口恳求。 他说得非常有诚意,也相当有道理。 说穿了,管宣也很无辜。他是遵照公司的吩咐办事,作为一个出道不久的艺人,他怎么敢违抗经纪人的安排?现在管宣已经回来了,满打满算不过耽搁了剧组一天时间,继续用他拍下去,《岳云传》不必重拍一次,起码节约上千万资金。 在熊开新点拨之后,管宣几次给经纪人打电话都没打通,他也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处境。 他如今是宸育传媒的弃子,六月份,他和宸育传媒的合同就到期了,他会直接成为自由身。公司不会再管他了。如果他能抓住《岳云传》这个电影,抓住第二电影的谢总,他才会有未来。 他觉得相比起那个长得相当不出挑的小司机而言,他的脸太有优势了,谢总怎么会拒绝他? 他还没见过不贪吃的gay。而且,别看他这样楚楚可怜,其实可攻可受,技术非常棒。在遍地飘0,无1无靠的同志圈里,他这样的简直就是稀缺仙品。 说着说着,他就走到谢茂背后,想要伸手抚摸谢茂的胸膛——让你见识见识老娘的手段。 砰砰砰。 有人敲门。 下一秒,门就被打开了。敲门的人显然有房卡。 谢茂保持着看戏的心态,看着衣飞石匆匆进门。 这人早就知道管宣站在背后打算吃自己豆腐,还故意假装没看见,和往常一样鞠躬施礼:“老……”随后,一句话没说完,就“惊讶”地发现了站立位置不对的管宣。 也不等管宣对衣飞石露出挑衅的眼神,谢茂就听见管宣的惨叫声:“嗷,嗷!放开我!” 衣飞石把管宣制服在地上,膝盖抵住管宣背心,管宣差点没背过气,喊都喊不出来。 这时候衣飞石才把管宣从沙发背后拖了出来,放在谢茂面前三尺外的地毯上,义正辞严地告诫说:“管先生,不要随便出现在老板的背后,违反安保条例。” 拉扯间,管宣的浴巾掉落,衣飞石看似不经意地一脚就给他掀了回去。 随即衣飞石拉开衣柜,取出浴袍披在管宣身上,问道:“您记住了吗?” 这一连串动粗把管宣惹怒了。 他再是受公司控制欺负,也是冉冉升起的小鲜肉之一。有粉丝捧着,有工作人员哄着,走哪儿不是被人腆着脸说好话?就算被大佬打脸,那也是大佬!区区一个小司机凭什么欺负人? 管宣愤怒地对衣飞石发动了攻击。 他曾经也学过两年武术,所以能在拍戏时做出很漂亮的架势。不过,他那点功夫,在衣飞石跟前完全不够看。出一拳就被衣飞石连消带打摁了回去,憋得一张俊脸绯红。 局势完全掌握在衣飞石的手中。想要如何收场,全看衣飞石怎么想。 衣飞石也在斟酌如何收拾残局。 看着管宣年轻漂亮的那张脸,他不知道谢茂对管宣是什么想法。或许,先生对他有几分喜欢?否则,先生怎么会准许陌生人用他的浴室,还准许这个小鲜肉站在身后呢?他得顾忌谢茂的想法。 “管宣,要不你去看看你的助理,怎么还没找到衣服?不会被狼叼走了吧?”谢茂突然笑道。 这是要赶管宣离开。 衣飞石松了口气,闻言抽手。 终于脱身的管宣则兀自气不过,朝着衣飞石脸上猛地干了一拳。 ——衣飞石当然能躲得开。不过,他不打算躲。 就这么冲进来搅了谢茂的好事,哪怕谢茂不觉得这是“好事”,他做事也太冒犯了。借管宣这一拳,能增加谢茂对管宣骄纵的厌恶,也能稍减他自作主张的怒气。 目前的时机,他挨着这一拳比躲开划算。反正管宣也不可能打疼他。 千钧一发之际,放在茶几上的酒杯子倏地砸了出去。 用力之猛,竟然把管宣手腕砸脱臼了! “嗷——”管宣又惨叫了一声,“我手断了,手断了,断了……” 衣飞石很意外。 一时之间,他竟然不知道是替管宣看看伤,还是把这个吱嗷乱叫的扔出去。 谢茂阴着脸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地上撒赖的管宣,说:“滚出去。” 生气时的谢茂通常很可怕,身居九重经年荣养的气势镇压而下,若非天生心志坚毅之人,哪怕有着数十年丰厚阅历都扛不住这种威势。 管宣被镇得瞬间失声,连胳膊脱臼的痛楚都忘了,手脚冰凉,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他差点跑错门,打开浴室大门发现前途无路,又连忙出来冲着大门扑出去。 看着管宣狼狈地逃出去,谢茂阴沉的脸色依然没有收起,他捏住衣飞石的下巴,看着他依然光洁健康的脸颊。倘若他不出手,管宣的拳头就砸在这张脸上了。衣飞石心里在想什么,他很清楚。 相处几十年的记忆仍在,谢茂很明白衣飞石的心思。可他不能承认眼前的“石丛”是衣飞石。 换句话说,他不能“明白”衣飞石的心思。 “吃醋了?”谢茂口吻低沉,情绪莫辩。 衣飞石犹豫了不过短短一秒,顺势搂住谢茂,低声道:“田总监已经帮我量过尺寸,两件最贵的绣袍已经在改尺寸了……”岳云的服装里有两件最贵的绣袍,请了非遗传人赶制近一年,是从《落英》剧组借来用的,一件绣袍就价值十余万。 谢茂抱着他就觉得心里舒坦,那点儿怒气似乎消散了些,故意说:“是吗?我要是让管宣继续当主演,起码能省一千万。” 衣飞石就不说话了。 从衣飞石的身份来说,他并不想拍戏。从石丛的角度考虑,他也没有阻止谢茂节省一千万的能力。 如果谢茂真要让管宣继续担当岳云传的主演,只要谢茂不亲自下场当戏子,衣飞石根本就没有阻止这件事的动力。管宣想演,就让他演好了。衣飞石根本不在乎。 “你就不努力争取一下?”谢茂很“惊讶”地问。 衣飞石低声说:“没他好看。” 谢茂听出了衣飞石的心不在焉,明显是放弃演戏这回事了。果然,小衣还是一心一意抵触当戏子。他想起衣飞石的模样,不禁想笑。好看?十个管宣也不配给衣飞石提鞋。 “可你是我的男朋友。”谢茂在他耳畔低笑。 衣飞石心跳乱了一拍。他感觉到胸腹间的创口迸出鲜血,心尖都凉透了半截。 那个瞬间,他控制自己将耳根变得绯红,仿佛害羞的模样:“……我吗?” 石丛吗?相识不过半年,服侍您不过大半个月,都算不上尽心尽力讨您开心,就……可以做您的“男朋友”了吗?不是说您一定要和衣飞石在一起,可您……值得更好的人。“石丛”怎么配? “不是你是谁?刚才谁替我磨枪来着?”谢茂搂着他说荤笑话。 衣飞石这会儿还得努力分辨谢茂话里的意思:“那……我还能拍戏,对吗?老板?” “老板?” “……老公。” “叫老公做什么?” “老公,我想拍戏,我想当明星。” “老公考虑考虑。” 明明已经知道谢茂不会再给管宣机会了,衣飞石还是只能配合着谢茂,抱住他在脸上一点点讨好地亲吻,无比虚伪地邀宠:“老公,捧我不会后悔的……” 谢茂嗅见了一丝淡淡的血腥味,顺势将衣飞石的衣服都褪了下来。 衣飞石没有任何遮掩之处,不仅仅因为他对自己的道法很有信心,也因为谢茂已然起疑。 ——任何遮掩回避,都只能加深谢茂的疑心。被逼到了悬崖边上,衣飞石只能强行撑住阵脚。 当然,除了衣飞石故意留在身上的“服役时留下的陈年旧伤”,谢茂没有找到半点血痕。 当眼睛不好使的时候,谢茂就靠着鼻子去闻。他假装亲吻衣飞石的脸颊,颈项,顺着那股淡淡的血腥气往下,从胸膛亲到肋下,血气最浓烈的地方,他嗅了几次。 衣飞石心底那根弦绷得死紧,就怕谢茂真的看出了端倪—— 看上去他可以有无数件马甲可以穿,但那必须建立在谢茂认不出他的条件下。如果谢茂认出了他,就证明百鬼善变在谢茂跟前并不保险,他只能离开且再不回来。 谢茂已经确定了血腥味传来的位置。 那是衣飞石临走之前,被他捅过一剑的位置。 竟然还未痊愈? 这处伤太让谢茂意外了。 他和衣飞石都知道这伤的来历,若他嗅见了这里的血腥味,却认不出衣飞石的身份,可能吗? 可他现在认出了衣飞石了身份,衣飞石还能留下来?只怕马上逃之夭夭,说不得还要再给他一记斩前尘,且永远都不会再以百鬼善变的方式出现在他身边了。 “我闻到鲜血的味道。好像在这里?” 为了保住自己夜夜笙歌的权力,谢茂戏精技能树点满,故意用嘴唇在衣飞石的伤口位置上轻轻拂过,旋即起身,压在衣飞石身上。 他的眼底露出恍惚又追忆的神色,似乎透过“石丛”在看另一个人,“……我都有错觉了。” 衣飞石背后鸡皮疙瘩都炸了起来,面上还能毫无所觉地失笑:“您说什么?” “我说,”“清醒”过来的谢茂眼神突然变得冰冷,“你可以滚了。” 察觉到谢茂不是在开玩笑,衣飞石不得不从他撑起的身躯下小心挪出来,抱着衣服赤脚出门。 ——衣飞石被谢茂一连串反常态度弄晕了,他根本还没来得及考虑逃走,就被谢茂赶了出来。 一道房门,将二人间隔。 关门瞬间,谢茂就打开星盘,用衣飞石使用过的召唤术,再次召唤铠铠。 一直蹲在鬼界观星的铠铠听见召唤,整个铠甲都不好了。它以主从之间的秘术破开时空蹿到衣飞石身边,这会儿衣飞石也正在隔壁房间里开着镜花水月,全程监看着谢茂的动静。 【主子,怎么办?暴君找我!】铠铠瑟瑟发抖,它没有直接说话,而是在衣飞石脑内弹幕。 衣飞石正在评估局势。 他觉得谢茂似乎疑心了。 可是,谢茂的表现,又很像是闻见血腥味想起了“衣飞石”,并没有把“石丛”放在眼里。 ——一旦谢茂开始演戏,衣飞石就弄不明白了。他所有机敏在面对谢茂时,都会患得患失、步步错漏,很难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冷静的决断。 【你现在不能去。】衣飞石没有了判断力,他只有直觉。 【可他一直叫我!我害怕!】铠铠抱着头差点哭出来。 【上次我叫你,你那么长时间都不回复,你躲去哪儿了?现在也去。】衣飞石冷静地吩咐。 【没有用啊!主子你叫我我听见,暴君他叫我我都能听见!不然那回我怎么会被暴君一叫就出来了!】铠铠坚持嘴硬。它没有提那次事件里风控的作用。 铠铠的焦躁让衣飞石也变得有些心慌。他的直觉在叫嚣,此时绝不能让铠铠露面。 君上按捺多日没有动静,突然召唤铠铠,必然有杀招。 衣飞石不知道那杀招是什么,他只能彻底封住谢茂和铠铠的联络通道。 此时铠铠无路可走,衣飞石直接将铠铠收入了自己的小世界里,彻底封闭铠铠的心智耳目,让它暂时成为一具无神铠甲。 ……这就召唤不出了吧。 衣飞石轻轻捂住自己的胸腹处,看似完好的肌肤,摸出了一手鲜血。 这味道怎么也遮掩不住。衣飞石能用百鬼善变将伤处遮掩得毫无瑕疵,可百鬼善变不能掩去味道。平时一点点渗出的血污,用些香氛就盖住了,一旦大量涌出,谢茂鼻子又灵,那点香氛就不够使了。 衣飞石看着逐渐愈合的伤口,木然等待着下一次撕裂。 意外的是,伤口缓缓地愈合了。无数次撕裂的痛楚,却没有再次降临。 镜花水月中,谢茂还在召唤铠铠。 衣飞石看着谢茂不耐烦念咒的模样,眼眸微垂。 ※ 次日,衣飞石就得知了管宣无法再次担任主演的原因。 因为,那一张盗摄照片的存在。 那张照片被握在管宣的对家幻乐可娱乐手里,如果宸育传媒愿意进行资源置换,照片还有可能被换回来。现在宸育传媒已经不打算续签管宣了,除非管宣签到幻乐可,否则,哪家公司愿意替管宣出这么多资源? 幻乐可本身就有一张路线与管宣重叠的王牌艺人,为了替自家艺人铺平道路,没有特别可观的资源置换,幻乐可很大程度上会直接打这张牌。同样的原因,他们也不可能再签下管宣——除非,他们打算把管宣签下来雪藏。 谢茂自己就只和男人混在一起,对同性恋没有任何偏见。 如果管宣是个规规矩矩、洁身自爱的gay也罢了,就他目前所表现出来的滥交、性贿赂等等作为来看,这位看上去表面光鲜的小鲜肉,还不知道有多少烂事埋伏着。 一旦管宣这个软肋引爆了,整个《岳云传》项目都得给主演兜底擦屁股。 《岳云传》是谢茂试水偶像崇拜计划的重点项目,为此谢茂不惜亲自下场执导,不得已时甚至愿意亲自主演,他绝不会拿这个项目去赌博。哪怕继续用管宣可以节省千万级别的费用。 所以,不管管宣回来得怎么及时,回来的过程如何艰难,就冲着他在盗摄图片中亲吻的老男人,以及裹着浴巾在谢茂房间里甩唧唧的行为,主演的位置就彻底和他擦身而过了。 衣飞石面临的问题是,不走,可能已经被识破了身份。走,……让君上做戏子么? 446.乡村天王(205) 雨一直在下。 天就似塌了个窟窿, 拼命往下泼雨, 似有黄河之水奔涌而下。 目前剧组面临的问题不再是换主演与补拍, 而是大雨是否可能酿成山洪、泥石流等次生灾害。 风景区管委会几次派人来打招呼, 要求剧组减少外出, 尽量在酒店等宽敞的高地停留,还专门派了个干事在酒店守着,随时保持联络。安排在日程中的棚内拍摄被迫暂停, 所有工作人员都在酒店里玩手机, 也只能吃酒店供应的大锅饭——旱桥过来的公路被水淹没,剧组采买的车辆也出不去。 酒店实际上也面临着这样的问题。 因剧组不在酒店吃饭, 酒店的餐厅近期采买都很少, 粮食管够,菜蔬肉类备得不多。 如今交通不畅,所有物资输送都暂停。物以稀为贵。酒店早上68元一位的自助中餐,到管委会发了山洪警告之后,中午就飙升到388元一位, 落座之后,餐盘里也就寥寥几样蔬食肉类放着。哪怕有剧组买单, 剧组的工作人员也深觉太坑,边吃边骂。 作为一位玄学界的大佬,谢茂选择拍摄场地、拍摄时间都是有讲究的,根据他的推衍, 剧组根本不该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破事, 天时就更奇怪了——是该有雨, 不该有这么大的雨。 看着乌沉沉的天穹,极少占卜的谢茂拿出三枚铜钱,反手撂在桌面上。 铜钱全都立了起来。 ——此事涉及天机,不能占。 谢茂一拍桌面,反常竖立在桌面上的铜钱纷纷躺倒。 他将铜钱一枚枚收回手里,微微皱眉。 尽管没能占出前因后果,可是,不能占卜的本身就代表着这件事的性质。 很显然是《岳云传》这部电影拍出来了可能会影响世间祀神格局,一旦岳飞父子信众增加,信仰爆发,就开辟了一条新的信仰之路。 这当然也不能说天道不允许此事发生。 修者突破时也有劫雷降下,这是天道的惯性打压。 熬过去了,雨过天晴。熬不过去,灰飞烟灭。 细想想,从《岳云传》立项开始,就有各种乱七八糟的意外发生,现在的《岳云传》已经和最初的项目《落英》截然不同。就熊开新和胡高高两个人哪里镇压得住这个被天道打压的项目?哪怕有谢茂亲自执导,勉强拍摄三十天之后,依然爆出了主演问题,前期工作完全白费。 换了衣飞石来担任主演,天道大约拿衣飞石没什么办法,干脆开始下暴雨了。 谢茂在酒店房间待了半个上午,现在雨下得太大,没法儿出门,各组老大都来他房间里问过情况,得到吩咐之后,各行其是。勉强理顺了剧组的事,谢茂才发现,今天|衣飞石一直都没有出现。 他给衣飞石打电话,电话处于关机状态,联络不上。 随即谢茂走到走廊,敲了敲隔壁房间的大门:“石丛?开门。” 没有人应门。 谢茂伸手在门锁感应器上晃了晃,不需要房卡,大门就应声打开。 衣飞石的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铺褥一侧有被人坐过的痕迹,属于“石丛”的随身用品与衣物全都不见了。——衣飞石当然不需要这些衣服小件儿,之所以收拾好带走,是因为不想留下“石丛”神秘失踪的疑案,没了行李,就证明是他自行离开。 “石丛”失踪了。 哪怕谢茂昨天费力演了那么一场,在这个问题上极度谨慎的衣飞石,还是选择了消失。 他妈的! 谢茂狠狠踹了房门一脚,朕就应该让你淌血而死! 朕就是对你太好了! 想到从此以后再没有夜夜笙歌的享受,谢茂想起“石丛”那张完全不能与衣飞石相比的脸,居然也有几分怅然若失。除此之外,他有的更多的还是愤怒。失去了“石丛”的愤怒。 谢茂怒气极重。 若仅有天道作对,若仅是“石丛”失踪,都不能让他如此暴躁。 二者次第袭来,站在空荡荡的酒店房间里,听着窗外瓢泼暴雨,楼下还有哄抬物价的奸商,愤愤不平的剧组人员,世间的恶意仿佛都纷至沓来。这一切都让谢茂极其地想要反击。 轰隆一声,天边竟然还有雷声不绝。 谢茂将手一抬,至高海印倏地飞入云层之上,卧屠之形在云上翻涌。 “跟我来。” 谢茂去楼下餐厅找到了正在吃饭的主摄影方宪,让他带好摄录器材,二人独自出门。 剧组其余人等都面面相觑。 方宪素来沉默寡言,这会儿扛着摄影机也不多问,只是将防水毡套了好几层。如今的摄影器材绝大部分都有防水功能,不过,外面这么大的雨,普通防水根本扛不住,镜头尤其娇贵。 哪晓得他的防水设施根本没用上,谢茂手里撑着一把黑伞,走入雨幕之中,就似顶着一层绝对保险的屋檐,底下干燥无比,连一丝湿润都没透进来。 方宪忍着满心疑惑跟着谢茂往前走,雨势太过猛烈,他穿着雨靴,地面上的积水直接淌过了脚面。 突然之间,方宪发现了更加奇特之处。 谢茂穿的可不是雨靴,而是他平时在片场走动时穿着的布鞋。他毫无所觉地淌在积水之中,泥水自动避开了谢茂的鞋袜裤管,走出来快两百米了,谢茂居然满脚干爽,一点儿水都没沾上。 “我想让你拍的不是这个。”谢茂说。 方宪悚然惊醒。在黑伞的笼罩之下,他仿佛进入了另一个神妙的空间。 二人一路沿着风景区的盘山公路往上走,路边就是山洪滔滔的山溪,平时这一段溪水很平静,剧组不少小年轻还喜欢到这里来拍照玩耍,如今它看上去就是一条择人欲噬的恶龙,裹挟着泥沙冲下。 ——仅仅待在酒店里,听着管委会的警告,大约不能对天灾拥有如此直观的感受与恐惧。 方宪打开摄像机,习惯性地做了几段纪录片素材。 二人一直往上走,途中遇见被水淹没的公路,谢茂一手撑伞,一手把住方宪的胳膊,就这么带着方宪涉水而过。方宪惊出了一身冷汗,却发现脚下的路出乎意料的平稳,只要谢茂握住他的胳膊,他怎么走都不会打滑,就似踩在干燥的沙地上。 方宪以为走了很长时间,真正抵达风景区的山巅时,他看了看表,居然只走了五分钟。 这简直不可能!他一路上拍摄的素材都不止五分钟!方宪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暴雨中的山巅相当地可怕。 黑沉沉的天穹似乎随时都会扣下来,伴随着黑云的闪电与暴雷也呼啸而至。 管委会在山巅用木桩搭了几个观景平台,这时候都被人怀疑是否牢笼——万一被暴雨吹打得松懈了,人踩上去垮了台,直接就会掉下百米高的深渊,落入滚滚山溪之中,绝无幸免。 谢茂带着方宪走上粗木搭建的观景平台,示意他打开摄影机,找准角度。 方宪已经彻底摄于他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威势之下,深吸一口气,在谢茂指点的位置架好机器,打开镜头。 下一秒,他就看见一道威严的黄龙身影飞入云层,似乎在云上发出了威严的嗥叫。 龙! 居然有龙!! 云层中的黄龙舒展筋骨,在乌云中肆意翻滚,享受着雷电的加冕。 没有人能扛得住乍见真龙的震撼与惊讶,方宪扛着摄影器材都忘了看自己的镜头,只用裸眼追随着云层中翻滚的黄龙身影,心中充满了感动。这是每一个华夏子孙的骄傲,流在骨血中的自豪。 惊讶与震惊还未过去,在云中嬉戏的黄龙突然坐了起来,猛地朝着云中吸气—— 天上疯狂淋漓的暴雨与地上滚滚汹涌的山洪,都在一刹那间被黄龙吸入了天空之上! 水往高处流! 如此奇景,千百年难得一见。 方宪终于清醒了过来,马上调整焦距,将整个画面过程都录了下来。 龙饮一江一刹那。黄龙吸水的过程只持续了短短十几秒,风景区两座大山上暴涨的山洪都被一洗而空,连带着天上的乌云、暴雨,也都瞬间消失。 乌沉沉的天空刹那间恢复了明亮,暴雨之后的山巅,有艳阳普照万丈。 天边挂起一道彩虹。 方宪眼睁睁地看着黄龙一摆尾隐匿于天穹之上,最后一秒,黄龙将彩虹吸溜入口,宛如贪吃零食的孩子——传说中,龙行云布雨,餐霞饮虹,彩虹确实在龙族的传统食谱之上。 雨歇云收,群山初霁。 方宪连忙回看自己拍摄下的画面,惊讶得合不拢嘴。额滴个神,世上真有龙? “素材收拾好。你的微博账号暂时交给阿鲁,怎么发出去等通知。”谢茂吩咐道。 沉默寡言的方宪受了惊也没变得更多话,他默默点头。 听说看见龙的人都会走大运,他默默地迷信了一回。当然,他心里也怀疑龙的出现和谢导有关系,不过,他是个很能保守秘密的人。手里握着一卷黄龙吸水的录像,他有必要去传导演的八卦吗? 谢茂则悄无声息地将卧屠印收了起来。行云布雨是龙的天性,不过,黄龙属土,并不会吸水。真正吸走乌云暴雨和山洪的,是他从海族夺来的至高海印。 跟我斗。 谢茂看着恢复了晴空的天穹,满心斗志昂扬。天道不会说话,不会撒谎。人会。 天道又如何?你压我一次,我就借力一次。你敢降暴雨,我就敢“黄龙保佑”,人在大地上行走这么多年,收拾你所谓的天道几千年,几时怕过你来? 今天朕就让你瞧瞧,什么叫传播迷信! ※ 酒店里众人这会儿也都在议论纷纷,怎么暴雨突然就停了? 刚开始还卖四十八一桶的泡面,现在也没人买了,酒店餐厅正在修改水牌,打算把388一位午餐改成588一位晚餐,这会儿也都停了工——一旦雨停了,路通了,傻子才吃他的物差价贵“自助餐”。 两个小时之后,管委会就疏通了公路,不过,暴雨之后地质松动,出行警告依然没有解除。 方宪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的摄影机,到了酒店就把自己关进房间里,小心翼翼地将视频保存了八份。 电脑里一份,三个硬盘各一份,云储存两份,手机里一份,平板里一份。只怕不小心销毁了。 几位剧组主创在房间里开了个小会,小范围内观看了方宪拍摄的黄龙吸水视频,全都被震得七荤八素,不用谢茂忽悠,这几位先被镇住了,个个都跟打了鸡血似的,纷纷告诉谢茂:“谢导,上天保佑啊!我们这个项目肯定能票房大卖!” 至于是否把视频放出去,意见就不统一了。 一直比较迷信的几位主创觉得,龙吸水这等奇景不能跟太多人分享,分享了就把龙气分薄了。咱们剧组内部闷声发大财就行了。另外几位主创则觉得,这事要不跟负责营销的乙方商量一下? 最终谢茂拍板,当场就用方宪的微博,把这一段视频发了出去。 视频只配了几个[跪了]的表情。 原本是打算留着映前营销时使用,哪晓得发出去没多久,剧组里闲着无聊的三番女演员秦思蔻正在刷微博,刷出方宪的微博点开看了一眼——她其实倾向于方宪放的是个制作后的视频,龙是假的,龙吸水也是假的——因为觉得这个制作水平太牛逼了,她转发了一个,也配个[跪了]的表情。 秦思蔻是圈内小有名气的新生代小天后,小学生粉非常多,经纪公司还专门给买了微博数据。 她手贱转发了一个视频,刷刷刷转发量就被艹了上去。 短短几个小时之内,“黄龙吸水”的视频全网爆发,从刚开始齐刷刷地一排[跪了],到各大自媒体转发时一排双手合十,再来两句转发这条神龙,好事马上降临……不明真相的网友开始询问真的假的?有好事者瞎扯是某个新片的CG,也有技术帝分析视频完全没有加工痕迹…… 根本不用水军带节奏,闲极无聊的热心粉丝就把前因后果全部扒了出来。 分析秦思蔻的日程,详细到秦思蔻的拍摄地,当地发布的暴雨预警,山洪及泥石流预警,再到刚不及当地发布公路疏通完毕的公告……综上所述,蔻蔻拍戏的地方下了暴雨,暴雨被神龙吸走了! 蔻蔻最近拍什么电视剧呀? 蔻蔻进军电影圈了!蔻蔻在拍历史大戏《岳云传》,女将军岳银瓶了解一下! 了解历史的网友,对充满了戏说意味的“岳银瓶”三字很容易失去兴趣,岳家军的故事传说很多,岳飞相关的影视剧也时有拍摄,可这么一个注定悲剧的故事,若要尊重史实,又实在不怎么好看。 更有很多不了解的网友满头雾水,岳云是谁?岳银瓶是谁?什么传?听起来是个大烂片! ——你居然觉得神龙保佑的片子是个大烂片? ——好吧,上映了有特惠购票就去看看。 “黄龙吸水”在热搜上待了两个小时,在技术帝扒出来没有加工痕迹之后,很快就下来了。 这个世界就是如此荒谬。假的可以在网络上流传,让不明真相的吃瓜群众讨论得沸沸扬扬,偶尔有真相出现时,反而要被迅速灭口。 谢茂也在公路维护通畅的三个小时之后,收到了衣飞石给他的后续解决方案。 “石丛”消失了。 《岳云传》再度失去了刚上任不到半天的新任主演。 就算谢茂解决了漫天暴雨,没有主演,接下来的戏要怎么拍? 衣飞石先后给宿贞和容舜打了电话,为了顺利把盛世娱乐的王牌小生调来救场,他还给容锦城打了电话。——容家主管娱乐产业的大总裁金斯文,是容锦城的“好友”,那是容锦城的势力范围。 下午六点半,端木奕就带着团队低调地抵达了拍摄地酒店,来得匆忙,什么合同都没有签。 端木奕是真正的业内一线,十六岁拍摄广告出道,此后两年一部电影,必拿影帝或提名,今年不过二十六岁,奖杯都快拿到手软——虽说第一个影帝拿着有点水分,后面几年提名比较多,也足以证明他的实力。 当然,他是容氏交通产业大总裁端木秋的儿子,这种财大气粗的背景,也能给他换来很多资源。 抵达酒店之后,端木奕直接带着助理来打听,把途中遇见的剧组工作人员都吓着了。 端木奕来干啥?探班?不会也和我们谢导有一腿吧? 惊动了几个剧组主创,全都下楼去迎接。 谢茂都不知道端木奕是谁,熊开新给他科普了一回,他才明白这是盛世娱乐的王牌艺人。 这就是衣飞石的后续处理办法。 ——管宣走了,没关系。“石丛”失踪了,也没关系。 赔给你一个端木奕。 谢茂憋了整整一天的怒火,在端木奕抵达酒店之后,终于控制不住了。 他一辈子最痛恨被人摆弄,谢朝时,太后稍微露出一丝控制他的迹象,他就会不悦反击。而衣飞石身为臣子,一直小心翼翼地谨守着本分,从不敢以任何方式去操控谢茂。 到了新古时代,为了一个谢茂不知道的理由,衣飞石一而再、再而三地支使摆弄他。 先斩去了他的感情,再改变身份回到他身边,这会儿又跑了,再假惺惺地赔偿一个“端木奕”。 凭什么朕总得照着你的想法来? 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想把谁给朕,就不管不顾地把谁塞过来? 真当朕没有脾气吗? ※ 端木奕带着助理在会议室喝茶等候。 几位主创陪着他聊天。如今端木奕没有正式入组,剧组的一切都是秘密,大家就聊些闲话。 端木奕是个很开朗活泼的性子,巨富家庭出身使他无论在精神和物质上都极其富有,和任何人说话时都显得从容自信,且十分绅士温柔。他能和所有人聊起来,还不介意跟大家玩无聊的小游戏。 然而,饶是他等着没有丝毫不耐,时间过去了快一个小时,谢茂始终不出现,陪客也有些急了。 没有这么晾着人的。 阿鲁导演出去找了一会儿,神色尴尬地回来,跟端木奕说:“端木先生,您看,要不先吃饭?谢导他有事暂时来不了……” 端木奕正在和执行导演玩联机游戏,一边飞速按着手机,一边抬头:“啊?怎么说?” “谢导的司机不见了,他找去了……”阿鲁导演说。 端木奕来之前和容舜通过电话,大概明白自己的处境,闻言笑了笑,说:“好,我知道了。” 于是,端木奕打完了那局游戏,跟几位主创吃了顿饭,披着月色,又带着团队离开了拍摄地。 ——人家谢导不买账,他就当风景区一日游咯。 反正今年的假还没有休完,要不是金大叔亲自打电话拜托,他才懒得出山拍戏。 ※ 谢茂实际上也没有去找“石丛”。 衣飞石要么回了京市,要么下了鬼府,他往哪儿去找? 端木奕这种身价的王牌艺人,就算容舜去找盛世娱乐的大总裁周旋,也不可能一天之内就调过来。只能是容家的长辈出面了,衣飞石请的人要么是宿贞,要么是容老爷子。 端木奕入组,显然是衣飞石花了大力气,也用了不少人情才能达成的最后选择。 谢茂拒绝端木奕的参演,并不单单是为了和衣飞石赌气。 端木奕的演技绝对够用了,可他同样没有经历过乱世争杀,进组之后,必须得有一个适应期,且他必须听从谢茂的调|教。如端木奕这样的演员,少年成名,心气很高,未必肯听从谢茂的教训——就算他心里服了,出道这么多年,他的演技已经有了规模,调整起来反而没有管宣那么容易。 谢茂投资《岳云传》并不追求收益,大牌明星请都请得起,主演最终选定了管宣这类小鲜肉,也有这方面的考虑。 而且,目前谢茂已经意识到了,天道并不打算让《岳云传》这个项目顺顺当当诞生。 既然衣飞石翻身跑了,谢茂决定按照原定计划,亲身上阵。 我、自、己、来! ※ “阿鲁导演!快快快快来!”楼下工作人员气喘吁吁地跑上来报信。 才送走了端木奕,阿鲁导演正打算去方宪房里再看两遍“黄龙吸水”,多吸一点龙气,闻言满头雾水:“又干嘛了?” “石、石、石……” “石丛回来了?”阿鲁导演也知道新主演溜号的事,当即一拍大腿,“我就说嘛,当男一号多好的事呢,跑个什么劲儿呐!快,通知谢导,石丛回来了。” “不不不不不是,是是是是……” “行不行啊,怎么找小结巴来报信儿?下面人呢?算了,我去看看。”阿鲁导演轻巧地跨下楼。 夜里八点半。 酒店大堂的灯光十分柔和,来来去去不少剧组人员。 雨已经停了半天,外边的泥地依然很湿润,进出人员带了许多泥浆在堂,保洁阿姨很忙碌。 一道安稳的身影静静地站在大堂中央。 阿鲁导演在娱乐圈混了很多年,见过很多俊男美女,下楼张望的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走进了一幅画。 没见过这个人。阿鲁导演走过去,发现许多工作人员都在回头看这人。 “就他?”阿鲁导演问报信的小结巴。 小结巴肯定地点头,艰难地吐出两个字:“石董!” 阿鲁导演脑子转了一圈,才想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石董,石董事长!第二电影真正的老板! 我勒个去,不会是来抓奸的吧?! ——难怪石丛跑掉了! 447.乡村天王(206) 这二十四小时内发生的一切, 在外人看来, 确实很像是大房捉小三的戏码。 首先是谢茂打算让小三司机石丛担任电影的男主演, 不出意料, 石董安插在剧组的眼线向他汇报了全过程。谢总和石董两位大佬在经历了某些不为人道的“争执”之后, 没能上位成功的小司机灰溜溜地离开了剧组。 为了拿回主动权,石一飞安排端木奕进组担任男一号,刚刚被谢茂强势拒绝。 目前剧组的男一号究竟由谁出演, 依然是个未知数。 这也就代表着, 石董和谢总之间的斗争还未结束! 现在,石董杀上门兴师问罪了!这戏码, 简直比电影情节还刺激! 阿鲁导演看着面前那位年轻得过分的俊美男子, 心里也挺犯嘀咕。 石董比小司机好看不止十倍,放着好好的未婚夫不搭理,谢导怎么就看上小司机了呢?最操蛋的是,他左看右看,都觉得小司机是个低配版的石董……这两位大佬玩的究竟是什么情趣? 不过, 他想一想谢茂和衣飞石的年纪,终于也释然了。 二十出头的俩小屁孩子, 谈个恋爱正是没事也要整出事的时候,说不定就是青春疼痛小说看多了。 想想人家的二十岁,出任CEO,砸钱拍电影, 出轨捧小三……再想想自己那苦哈哈的二十岁。啧啧, 有钱人家的孩子, 真不能比。 阿鲁导演怀着这种复杂的心情,终于站在了衣飞石的面前:“石董,我是……” 他一句话没说完,衣飞石已经开了口。没有阿鲁导演脑补中气势汹汹的问罪苛责,衣飞石口吻冷静而恭敬,对他十分客气:“劳驾您,上楼一趟请示先生,今晚是否有时间见见我?” 阿鲁导演被他一句话噎住。不是来问罪的吗?这感觉怎么是秦香莲带着孩子来求陈世美? 他这会儿才发现自己太多事了。搅合到这两位的恩怨纠葛之中,绝对费力不讨好。 “您客气,谢导就住在三楼328号房,沿着走廊左手到底,呵呵,不好意思我这儿还有点事没安排好,组里小兔崽子尽添乱,您往这儿走,电梯间在屏风后边,对,就那儿……”阿鲁导演的声音是一个物理营造的渐远效果,一句话说完,他已经自动把自己撂出酒店大门外。 剧组工作人员这个点儿大部分都在酒店里了,阿鲁导演出去也只能蹲在门口,打算等衣飞石离开之后,他再回去。 衣飞石那颜值也称得上是鹤立鸡群,他往大堂里一站,不少人都怀疑他是哪路小明星,来剧组探班或者找朋友的,特别是年轻小姑娘,路过就忍不住多事。衣飞石却不再问了,就在大堂里安静地站着。 没多久,选角导演田继忠也被人喊了下来。 老田很老实,见第二电影的董事长亲自来了,那必须如见大宾,客气地准备迎接大老板视察。 对于衣飞石的要求,他想也没想就应了下来,屁颠屁颠跑去敲谢茂的大门,汇报道:“谢导,石董事长来了,这会儿就在楼下大堂里。他问你今晚有没有空,想和你喝咖啡。” 喝咖啡是田继忠的自我加工。 门口穿着睡袍的谢茂眼角微瞥,冷冷一抹讽笑,道:“没空。” 砰,房门就摔上了。 谢茂在剧组一贯显得脾气好,从来不骂人,就管宣那么磨人的拍摄方式,多少跟他合作的工作人员都憋着一口气心头骂娘,一直耐着性子教管宣演戏的谢茂却能忍着不骂人。田继忠一度认为,这年轻轻的公子哥儿是圣人转世。甭看年纪轻,就冲着这气量脾性,整个剧组都不得不服。 现在田继忠知道自己错了。谢茂不是没脾气,他只是不轻易发脾气。 平时里看着谢茂的房门也不觉得如何,有事就伸手敲了,谢导不会发脾气。现在田继忠对着那扇门沉默了两秒,决定把这事儿交给谢导的未婚夫自行处理。 “谢导说,”田继忠想了想,又自行加工了一下,“这么晚了,要不明天再说?” 衣飞石准确地领会到谢茂的愤怒,点头称谢:“谢谢。” 蹲在酒店大门外的阿鲁导演都快晕了,怎么回事啊?石董不自己上去就算了,谢导居然真的不让石董上楼?他原本想着衣飞石一走,他就能回楼上找方宪“吸龙气”,现在衣飞石居然就站住了。 一分钟,两分钟。 五分钟,十分钟。 二十分钟过去了,阿鲁导演脚都站软了。 他只好假装在外边忙完了事,匆匆忙忙地再次走进大堂,故作惊讶地看着衣飞石:“石董,您怎么还在这儿呢?谢导就在328呀!要不我带您上去吧!” 衣飞石客气地拒绝了他的好意:“谢谢,我站一会儿。” 阿鲁导演上电梯的时候,还忍不住多看了衣飞石一眼,真要在下面站着等?这两个小年轻,居然不是两个中二暴脾气,一个出轨睡小三,另一个脾气还这么好? 难道……是石董先出轨?阿鲁导演脑洞大开。 回到了三楼,阿鲁导演往走廊尽头看了一眼,发现谢茂的房门紧闭。 他走到另一头的客房,敲了敲门。 方宪打开门让他进来,二人是多年老友,长期混同一个剧组,关系无比亲密。 阿鲁随意地倒在方宪的床上,把在楼下的见闻小声说了一遍,感慨道:“现在的年轻人,真看不懂——不是一言不合就分手吗?找小三的居然比抓小三的脾气还硬,晾着石董在下面罚站。” “有传言说,谢导是太子家的亲戚,刚开始我觉着是无稽之谈,现在嘛,这说法有谱啊。要不是那家的亲戚,敢把容家的少爷这么整治?就算石董不姓容,也不能让普通人这么欺负吧。” 阿鲁导演突然坐起来,跟方宪小声八卦。 方宪一向寡言少语,阿鲁在剧组里听的闲话都爱跟他掰扯,专业树洞,绝不外传。 很意外的是,这次方宪没有真的化身树洞,随便阿鲁导演吐槽。他把镜头擦干净放好,揭下口罩,抬头指了指阿鲁要求吸龙气的视频片段——黄龙吸水,正播放到水往高处流的奇景时。 多年老友,默契极深。阿鲁导演立刻就明白了方宪的暗示,满肚子惊讶全都化作一片死寂。 原来谢导是一条龙啊! 难怪谢导能把石董吃得死死的!人难道还敢和龙吵架? 霎时间,阿鲁导演对楼下罚站的衣飞石充满了同情,地位不对等的恋爱,谈得一定很辛苦。 啊,对了,龙和人的尺寸也不匹配吧?顿时感觉石董更辛苦了! ※ 晚上十一点。 酒店大堂调暗灯光,进入夜班状态。 在这个不成熟的风景区附近,没有各种小吃摊,也没有可以游玩的夜市、酒吧,不存在夜生活。方圆一公里之内,仅有酒店大堂里竖着一个自动贩售机,供夜猫子们买饮料零食。 衣飞石依然静静地站在大堂内。 前台登记处有一个值夜班的小姑娘,几次偷偷看衣飞石,在十一点半时,终于上前询问。 她告诉衣飞石旁边有沙发可以休息,饮水机里有热水,她的员工柜子里还锁着几包速溶咖啡,饭盒里有打包的开封菜烤翅。她很愿意分享。 衣飞石只说了一声谢谢,并不多理会她。 小姑娘只好遗憾地走了回去。 衣飞石很有耐性。对常人来说很难受的罚站,对他来说也没什么难度。 不过是站着而已。 以他目前的修为,不要说站一个晚上,就算站上十天半个月,他也不会觉得太痛苦。 在他漫长的记忆中,从没有过触怒君上的时候。 他比所有人都认真地侍奉着君上,任何可能惹君上生气的事,哪怕赔上良心道义,他也绝不会做。喜欢与敬畏的心情交织在一起,使衣飞石对谢茂的感情一直是又爱又怕。 反倒是在谢朝的时候,在封印了从前记忆的小世界里,他褪了那层最深邃的恐惧与自卑,骄傲地做了一个人,做了一个被陛下所宠爱倚重的将军。 他的出身,他的家族,他的才华,给了他面对皇帝也能暗想,“我喜欢你才上你床”的底气。 谢朝的衣飞石一辈子谨守着臣子的本份,可他的感情是自由的,他知道,他和谢茂是互相选择。那份感情不是单向的,他的处境也并不被动。 不管衣飞石是否承认,这世上由始至终只有一个衣飞石。 从前的记忆影响了谢朝的衣飞石,谢朝的记忆影响了从前的衣飞石,两段原本被切割的记忆与感情逐渐交融在一起,慢慢变得浑然一体,甚至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他的行为模式。 从前的衣飞石从不敢心存侥幸。 如今的衣飞石却和谢朝时一样,有了那么一点点赌性:我先试一试,如果陛下妥协了,陛下不生气,我就不出现。如果陛下生气了……衣飞石还是得出面收拾残局。 就和谢朝时一样。 衣飞石少年时曾追杀两个杀手,回皇庄时怕皇帝怪罪,没有自己出面,而是递了请罪折子。他自己就偷偷躲在皇庄附近。发现谢茂派人追他,他立刻就现身领罪。——如果那时候谢茂没有派人追赶,他就直接去西北了。 与今天的试探如出一辙。 让“石丛”消失之后,衣飞石送了个端木奕来赔罪。倘若谢茂接受了,他就再也不会出现了。 现在谢茂不肯妥协。他思来想去,终究不敢让谢茂亲自下场拍戏,还是得亲自来劝说缓颊。 他改换身份留在谢茂身边,是因为谢茂反应太反常,就近监看随时措置——唯一的失误是,他没想到身上淌血的创口居然会被谢茂嗅出破绽来。如今送回来的端木奕安抚不了谢茂,他不回来解释,只怕谢茂还要出奇招,所以,衣飞石必须回来擦屁股。 尽管衣飞石的心里想着,我改换身份回来,是为了监看君上,是为了保证计划不出意外。 可是,当他安静地站在灯光幽暗的大堂里,被愤怒的谢茂责罚时,他心里很明白—— 因为离不开先生,所以,我遭报应了。 我把一切都搞砸了。 假扮成“石丛”睡在谢茂床上的日日夜夜,披着另一个皮囊偷盗来的愉悦享受,都是刻在他骨子里卑鄙龌龊的贪欢慕色,败坏了计划中冠冕堂皇的一切。 如此卑鄙。 ※ 半夜两点,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谢茂看得出天道针对《岳云传》剧组的镇压,衣飞石同样看得出。 不等衣飞石出手,寂静的深夜,一枚至高海印飞入云层之上,没有惊动任何人。微微侧目的衣飞石便重新恢复了专注,认认真真地继续站在大堂里,希望自己一时的温驯能够让谢茂稍微泄愤。 卧屠印升空之后,看上去又要绵延数日的雨势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仅有一点儿残余的雨水,顺着屋檐落下,发出寂寞的声响。 前台值夜班的小姑娘已经歪在躺椅上睡着,打着小呼噜。这让整个大堂显得越发寂静。 电梯间突然叮地响了一声。 哪怕是深夜,电梯自带的安全提示依然尽职尽责地播报:“电梯门开启,请注意梯级。” 衣飞石听见很熟悉的脚步声缓缓走了出来。 谢茂就站在电梯间出来的走道口,缓缓站住,看着衣飞石。 只看了一眼,谢茂就转身往回走。 衣飞石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这时候可顾不上什么体统,衣飞石拔腿一溜小跑就朝着谢茂跑去,赶到电梯间时,电梯门恰好关闭—— 谢茂看着他的双目之中,没有一丝感情。 哪怕电梯门正在缓缓关闭,按下上行键就能将门打开,衣飞石也不敢按。 他用尽量温驯的眼神目送电梯门关闭,下一秒就奔向了楼梯间。 是的,他可以瞬移。但是,这种季节性风景区的酒店安保人员很少,各处通道都安装着尽职尽责的摄像头。这种节骨眼上,他可不想玩大变活人或者几个摄像头同时坏掉的把戏。 一口气窜上三楼气都不带喘的,衣飞石甚至还能在电梯口等着谢茂出来。 “叮,电梯门开启,请注意梯级。” 甜美女声播报之后,目无表情的谢茂走了出来,他没有多看衣飞石一眼。 衣飞石压抑着情绪跟着他走了两步,突然之间,他就感觉到了不对。 ——又中术了! 谢茂乘坐电梯到楼下找他,又恰好让他落下半步,不得不步行上三楼,这一切都是故意的!这是谢茂所设下的局。就是为了让衣飞石匆忙之间来不及考虑,直接从步梯间走入谢茂的术法之中。 因为着急赶在谢茂的电梯抵达前上三楼,衣飞石忽略了布置在步梯间的陷阱入口。 衣飞石并不惊慌。 谢茂的修为在封印之中,他的修为也不能说全部解开,但是,应付如今的谢茂是足够了。 不管谢茂设下了怎样的局,竖起了怎样的结界,只要他想离开,终究有办法离开。自从记忆与修为一并解封之后,主动权就一直握在衣飞石的手里。 感觉到谢茂的愤怒,四面八方也都被阵法隔绝,衣飞石不再迟疑,即刻跪下请罪:“先……” 谢茂手里多了一道鞭子,鞭影呼啸而来。 君上责罚的意图很明显,衣飞石就把剩下的话咽了下去,垂首领罚。 他身上穿着自覆的铠甲,凡眼无法看见,赶在君上鞭子抽上身体之前,衣飞石将铠甲褪去,身上就似落下了淡淡一层金光,露出毫无抵抗力的衣料与最柔软的皮肉。 “唔——”衣飞石发出难以忍受的闷哼,一个翻身就退出去三米远。 确保自己到了安全距离,绝不会被鞭子抽上身之后,衣飞石才不可置信地用手抚摸着被抽打的肩膀,盯着谢茂,下唇无意识地颤抖。 ……不是体罚。不是泄愤。从头到尾,都是君上的局! 谢茂手持细鞭缓缓走近。 他往前走一步,衣飞石就往后退一步。 衣飞石不认为自己应该逃过责罚,无论谢茂想要怎么罚他,他都不会规避。鞭挞是最轻的体罚,尽管他从来没有领受过,可他认为自己绝对有理由承受。 但是,谢茂手里的那一根细细的鞭子,并不是普通材料制成。 那是一根积聚着能量原石精华的纯能量鞭子。 衣飞石不知道谢茂是怎么做到的,可是,谢茂就是做到了。那一根细细的鞭子,起码凝萃了一千块巴掌大的能量原石精华,换句话说,谢茂几乎把半个宇宙都握在了手里! 这一根鞭子抽在身上造成的后果,并不是疼痛。 而是填塞! 谢茂在把无穷无尽的能量往他的体内填塞! “你修为很高,眼力很好。不如,评估一下目前的局势。”谢茂手持细鞭,将衣飞石逼到了墙角,衣飞石眼底已经露出哀求示弱的神色—— 谢茂站到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 在那个位置,他不能瞬间抽中衣飞石,但是,他绝对够得着试图破开阵法逃跑的衣飞石。 “比如,在你破开阵法之前,我能不能把这根鞭子全部送进你的身体里?” 衣飞石背靠着墙,用尽量不让谢茂误解的速度,缓缓跪下:“先生,求您别动手。” 谢茂出的这一张牌,再次出乎衣飞石的意料之外。 不管是衣飞石还是衣飞石的君上,他们都是早已飞升上界的圣人。换句话说,他们个人所拥有的力量,足以撑破整个世界,再不被世界所容纳,所以才被天道送去了上界。 因此,谢茂入轮回,衣飞石陪着谢茂入轮回,都要封去自己的修为,才能顺利进入下界。 目前的谢茂处于被封印的状态中,衣飞石其实也没有全部修为。 ——这个世界,根本容不下封印全开的衣飞石。 衣飞石此时就处于近乎半神的临界点上,谢茂还疯狂把差不多半个宇宙的精纯力量往他体内填充,一旦衣飞石所拥有的能量超过这个世界能容忍的阈值…… 衣飞石心里很清楚,他不会死,死的多半是这个世界。 那种状态下,除了他自己,整个世界都会灰飞烟灭,包括谢茂在内。 他救不了谢茂。 不管谢茂的目的是拿衣飞石的命做胁迫,还是拿自己的命做胁迫,这一刀杀得太准了。 任何情况下,衣飞石都不敢拿谢茂的命开玩笑。 他再不敢擅动。 这是一个早就被设计好的局。 衣飞石不知道谢茂是什么时候做出那根恐怖的能量鞭子,但那绝不是一朝一夕就能仓促而就的东西。细鞭中蕴含的能量太庞大了,衣飞石至今都想不通,以谢茂目前的修为,是怎能完成了这个壮举? 至于今天谢茂所做的一切,也都是一环扣一环,分毫不错。 衣飞石相信,就算他没有在大堂等候,谢茂也一定会把他晾在房门之外。 ——衣飞石用斩前尘夺去了谢茂对他的感情,却没有夺走谢茂的记忆。所以,失去了爱心的谢茂却始终记得,衣飞石是多么地爱慕和紧张着自己。 如果谢茂依然爱衣飞石,他绝不会利用衣飞石对他的爱。 可是,他没有爱了。如今他利用起衣飞石对他的爱慕与紧张,毫无愧疚之心,且得心应手。 拒见衣飞石,扰乱衣飞石的情绪;借着夜雨,放出卧屠印,布置阵法;故意把衣飞石甩在电梯门外,吓得衣飞石慌不择路,一头撞进陷阱——图穷匕见。 “小衣。”谢茂没有往前走,只微微倾身,看着跪在地上的衣飞石。 “爱是软肋,爱是破绽。” “当你拥有一个人的爱情,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地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 “……你永远都不该拿走我的爱情。” 你爱我,我也爱你。彼此不忍相欺,不忍相害,所以势均力敌。 你依然爱我,我却已经不爱你了。输给我,是你种下的因,也是你注定的果。 448.乡村天王(207) 卧屠印与天地树密密织成的阵法之中, 衣飞石无处可逃。 正如谢茂所说, 破开这个阵法, 衣飞石需要时间。只要那么短短地一瞬间, 足够谢茂把鞭子里裹挟的能量, 全部灌入衣飞石的身体里——能量原石所携带的力量,原本就是世间最精纯的存在。 他不得已背靠着墙,跪在地上。 似是不敢冒犯谢茂, 衣飞石的视线不敢与谢茂对视, 只得微微下斜—— 如此恭敬的姿态下,双眸余光瞥着的角度, 恰好是谢茂手中握着的那一根细鞭。 他害怕那根鞭子。 暴怒中的谢茂很容易动手, 衣飞石已经被抽了一下,精纯的能量奔腾在体内,沉甸甸地交融。 这么短暂两句话的时间里,谢茂趁着衣飞石不备之下抽中他的那一鞭子,所携带的力量已经完全被衣飞石所吸纳。衣飞石此时的状态, 就像是一只空心的铁皮圆球被灌入了铁水,在身下托着它的, 却是一块柔软易碎的老豆腐。 不管他如何具有技巧,只要铁水不断增加、凝固,自重越重,压碎豆腐是迟早的事。 他不能让谢茂继续“灌注铁水”。这种玉石俱焚的恐惧, 彻底镇压了衣飞石被谢茂所逼问的痛苦, 他甚至无力去考虑谢茂所说的爱与不爱。 所有的情绪中, 恐惧能压倒一切。 “求先生息怒。我知错了,愿受先生责罚,先生,我绝不敢再……”衣飞石连语速都不敢太快,惟恐造成一丝误解,惊动了手持大杀器的谢茂。 “你有一个瞒着我的秘密。”谢茂说。 这个秘密是衣飞石的死穴。 一边是世界毁灭,谢茂不能幸免。一边是计划被曝光,灭世之后,谢茂依然不能幸免。 不管说还是不说,谢茂的下场居然都是死。衣飞石小心翼翼避了许久,最终却因私欲倒在了谢茂的算计之下,绝望后悔得几乎想自裁。 “先生,”衣飞石想要乞求谢茂的怜悯。 可是,当他抬起头时,发现谢茂盯着他双眸冷静得宛如寒夜,不带一丝温柔。 他才发现谢茂那句话说得何等剜心刺骨。如果,当日他没有对谢茂施用斩前尘,无论如何,他都不会落到今天的田地。 ——但凡谢茂对他还有一点爱意,都不会这么逼他。 ——但凡谢茂对他还有一点爱意,他跪下磕头哀求一句,谢茂都会高抬贵手。 衣飞石被逼到了绝处。 “臣在谢朝蒙娘娘厚爱,授以《箭术九说》,习箭多年。君上以为,什么样的箭最危险?” 衣飞石冷静地问。 涉及到谢茂的性命,关系到计划的安危,什么情绪都得靠边站。 衣飞石答非所问,试图夺回目前的控制权,谢茂则不愿意让他如愿。 二人之间,有了短暂的沉默。 事实上,此时此刻,谢茂也在评估衣飞石的情绪。 他确实掌握着筹码,拽着衣飞石的要害,可不代表他尽占上风。 ——他总不能真的把衣飞石撑爆。 这时候,谢茂仍不知道衣飞石真正的位阶与能量。在谢茂的设计里,这一根鞭子里的力量顶多把衣飞石送回上界。他不知道自己对衣飞石的威胁随时都能毁了这个世界,包括他自己也会随之陪葬。 谢茂听得懂衣飞石的暗示。 什么样的箭最危险? 张弓在弦,将出未出的箭,才最危险。 就如同挟持人质时,只需要把利刃抵在人质的颈动脉上造成威胁。如果真的冲动之下割破了人质的颈动脉,挟持就失败了,人质也失去了意义。 这就是谢茂目前面临的困境。 他确实拿住了衣飞石的要害,可他只有这么一张牌,打出来凭仗就消失了。 不等谢茂说话,衣飞石主动往前膝行两步,进入谢茂那根细鞭能够控制的范围,伏首磕头:“求君上给臣一条路走。——臣屡次欺瞒冒犯君上,自知罪责深重。若能使君上息怒,臣愿领死。” 当初对谢茂使出斩前尘时,衣飞石想的仍是“我现在不能死”,想的是“计划完成之后,甘受制裁”。现在,他已经被谢茂逼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说出真相,计划败坏,谢茂要死。不说出真相,激怒谢茂把那根鞭子都填进他的身体,谢茂依然要死。 他不能让谢茂死,只能选择自己去死了。 衣飞石深知,造成目前困境的人正是他自己,他要为自己的情不自禁负责。 ……只是为了靠近君上,享受那一点儿床笫上的欢愉,就彻底忘却了谨慎自守,你不去死,何人去死?衣飞石只要想起谢茂在轮回中所承受的种种痛苦,就忍不住想踹死自己。 你就这么下贱,这么淫|荡饥渴,离了君上片刻都不行,非得找上冠冕堂皇的理由,回到君上身边? 你遭报应了。 “这把剑在臣身上留下伤口,绝不会愈合。”衣飞石献上玉翡剑,刀柄递向谢茂,刀锋抵在自己的咽喉之上,仰头望着谢茂的双眼,尽力乞求,“求君上不要动鞭子。” 谢茂也还记得,当初衣飞石向他递过一次玉翡剑。 那时候他在想什么呢?他想,我如此爱你,你却给我一把剑。 明明记得当时的一切,却像是读着一本毫不动情的说明书,没有任何修辞,提不起任何感情。 现在谢茂没空去伤感爱不爱的事,他看着衣飞石递来的玉翡剑,说:“这剑能割破你的喉咙,让你不断流血,可杀不死你。”他原本也不想杀了衣飞石。记忆告诉他,衣飞石是很重要的人。 但是,这不耽误他拆穿衣飞石的谎言。 “又撒谎!”撒谎精! “臣不敢欺骗君上……”衣飞石哀求道。他认为自己是欺瞒,不是欺骗。瞒着不肯说与主动撒谎哄骗,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前者逼于无奈,后者主观恶意,恶劣程度完全不一样。 “不敢?”谢茂冷笑,狠狠给了他一击,“石丛?” 这两个字就像一把刀戳进了衣飞石的心窝子。 披着“石丛”壳子留在谢茂身边贪欢享乐的日日夜夜,是衣飞石目前最难以面对的荒唐事。 僵持片刻之后,衣飞石再次递上玉翡剑:“君上一试便知。” 杀不杀得死,杀了就知道了。 “罪不至死。” 谢茂拍拍他苍白的俊脸,揪住他的短发,强令他仰起头来,“你说得很是。箭么,将出未出之时,才最危险。这样吧,你我皆退一步。你藏着的那个秘密,我可以不问你——” “臣谢君上!”衣飞石即刻谢恩。 “可今日设局捉你实在侥幸,你有了防备,再想抓你可就不容易了。一旦让你离开了禁阵,你高来高去,无影无踪,还能往朕的紫府里贯入鬼气……朕头疼了半年,也拿你没法子不是?” 谢茂看着他被捏得泛红的脸颊,口吻残忍极了,“这样吧,你将仙骨剔了,玄池毁了,保持着一个随时能被朕捉住的状态,你觉得可还行?” 谢茂提了一个极其残酷的要求。 他知道自己控制不了衣飞石,可那么长久的本能在催促逼迫着他,他不能失去对衣飞石的主动权。 剔去仙骨,毁掉玄池。 哪怕衣飞石是身负大功德的圣人,一身修为也要废了大半。 岂知衣飞石一口答应下来:“臣听君上发落。” 先前连命都要交给君上了,这会儿不过是略受薄惩,衣飞石并不觉得过分。他只是庆幸目前在大世界里。若是在小世界里露馅儿,被君上施以刑罚,修为崩溃之后,只怕不能维持在小世界里的轮回。 “君上,臣下界并非仙身,身体是石一飞的,并无仙骨。”衣飞石解释一句,还很老实地想谢茂提出建议,“若要废去臣的修为,可削玄关三花。臣已经将玄池开了,若君上不放心臣,可亲自动手。” 话音刚落,衣飞石幽深平静的玄池就倏地崩开一道裂缝。 玄池是修行者最初辨别仙凡也最重要的地方,各种精气神的炼化流转,皆由玄池而始。 衣飞石的玄池无比庞大深邃,然而,如此体量的玄池,一旦被破开一道小口子,本身的压力就足以使它彻底崩溃。——衣飞石并未试图去保全修复。在谢茂出手之后,他甚至还给自己玄池的破碎加了一把力。 谢茂看着衣飞石的脸色变得宛如金纸,看着衣飞石浑身大汗淋漓,似从水里捞出来。 衣飞石极其隐忍,此时被他捏着下巴被迫仰起的那张脸上,也露出一种被剜去了五脏六腑、痛得无法出声的苦楚。那是一种肉眼可见的痛苦与虚弱,刹那间就摧毁了衣飞石。 谢茂能感觉到手里的颤抖。 衣飞石在他手中微微地发抖,也许是因为痛苦,也许是因为虚弱。 他却一点儿心痛的感觉都没有。 缓缓松了手,勉强支应着跪在地上的衣飞石坚持了片刻,终究扛不住玄池毁去的虚弱,软绵绵地伏在了地上。趴在地上歇了一口气,衣飞石试着将三花聚顶显出,奈何玄池破碎的后果太严重了,他试了几次都没能成功。 谢茂还稳稳地站在面前,并没有解开阵法,或说对他施舍慈悲的意图。 衣飞石只能将额头磕在谢茂双足之前,勉强支应一口气,说:“臣放不出三花。求君上……” 顶上传来一阵剧痛。 那是一种肉身无法理解也无法体会的痛苦。 所谓玄关三花,也就是凡人传说中的三花聚顶。三花者,精气神。修者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反虚,三花皆生,聚于玄关一窍。削去三花,就是削去修者修行多年的精气神。 前有玄池,后有玄关。衣飞石两处最重要的地方都被肆意损坏,修为废了大半。 ——之所以没有被废干净,是因为谢茂没有将他顶上三花连根拔起,留了一截给他。 昏沉沉失去了精气神的衣飞石,勉强还能感觉到谢茂留的那点儿仁慈,想要拜谢,却已经提不起说话的那一口气。他虚弱得几乎无力思考,只能被动地趴在地上,原本是额头触地,这会儿整张脸都贴在了酒店走廊不算干净的地毯上。 地毯?失去意识的前一秒,衣飞石心想,原来君上解开阵法了。 今天……终于过关了吗? ※ 谢茂将昏迷的衣飞石抱了起来。 他对衣飞石做的事比世上任何酷刑都要残忍,可衣飞石身上没有留下一丝伤痕。 阿鲁导演是个热心肠。自从得知谢导的“真实身份”之后,他就担心被龙欺负的石董会吃亏,大半夜的睡不安稳,一直听着门外的动静——为此他还专门赖在方宪的房间,就近观察。 谢茂上楼时电梯发出的安全警报,早就惊动了阿鲁。不过,阵法中的时间流逝与外界不同,在阵法的作用下,突兀现身的谢茂和衣飞石也没能引起阿鲁导演的注意。 在阿鲁导演看来,就是谢导抱着石董上楼了。 石董明显失去了意识。 热心肠通常动作比脑子快,阿鲁导演迅速拧开房门:“谢导,这是怎么了?要帮忙吗?” ——就算你是龙,也不能把一酒店的人都吃了吧? 阿鲁吆喝这一嗓子,惊动了左右不少人。 这一层住的都是剧组高层,相比起小毛毛各种处事拖拉混乱,能混到高层的人行动力都很强,且都有着解决各种问题的自信。听见门外吆喝,各人很快就披上衣服把门打开了,询问何事。 于是,都看见了谢茂怀里抱着的失去了意识的衣飞石,全都吃了一惊。 这群人可没有阿鲁导演的脑补功力,并不觉得这是个龙迫害人的局面,都问是不是要送医院——这种地方,叫救护车还不如自己开车送医院快。 谢茂也弄不懂阿鲁导演那眼神中隐约的戒备和紧张,这人不可能察觉他和衣飞石的事。 “不用。小衣身子娇气,站一会儿就晕了。”谢茂将衣飞石给各人看。 衣飞石身上没有半点伤痕,也不见一丝血迹,被斩三花斩去了修炼多年的精气神,看上去确实像病人模样。在场各人也算有些生活阅历,见衣飞石呼吸微喘,总体而言还算稳定,也都放了心。 阿鲁导演也近前多看了一眼,心中纳罕,难道我真的想多了?石董就是体质弱? 热心众人把谢茂和衣飞石送回房间之后,田继忠还帮着烧了个开水,方才纷纷回去。 就因为阿鲁导演这一嗓子,大半个剧组都知道了,谢导找了小三还那么嚣张,晾着正牌未婚夫石董在大堂罚站,直接把体质虚弱的石董站昏迷了过去……啧啧,这也太欺负人了。 ※ 谢茂用清水化开一枚保元丹,把昏迷中的衣飞石灌醒。 刚刚苏醒的衣飞石眼中还有一丝迷茫,谢茂也不着急,调亮窗前的落地灯,坐了下来。 保元丹能完美修复人所受的一切伤害。当然,已经破碎的玄池,流干了所有真元,被斩去的三花,也不可能徒然自生。如今的衣飞石又恢复了初来这个世界的状态,除了不再肥胖,他失去了一切修为。 至少,谢茂没有夺去他的健康。他仍旧拥有着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应有的活力。 “君上。”衣飞石下床垂手而立。 这个称呼让谢茂笑了笑,他没有回头,依然看着窗外带着湿润的夜色,问道:“你说,我现在有几张弓,几支箭?” 这让衣飞石胸口一闷,极其痛苦。 谢茂所有能威胁他的“箭”,都是谢茂的性命安危。至于自己的命,衣飞石从来就不在乎。 谢茂并不了解这一点。现在谢茂废了他的修为,就认为拿住了他的命脉,可以对他予取予求,这种将彼此当作彻彻底底的敌人对手来对付的思维方式,让衣飞石十分难受。他从来都不是谢茂的敌人。 沉默片刻之后,衣飞石低头跪下,说:“君上欲责罚臣,什么时候都能责罚。不管臣的修为在与不在,都是一样。臣的道法是君上所授,臣的一切都是君上给的,臣……也属于君上,任凭君上处置。” “这话就说得虚伪了。你若没有往我紫府里贯那道鬼气,我或许还能相信。”谢茂嘲笑。 衣飞石就不说话了。 他和谢茂都很清楚,那根能量石凝萃的细鞭不能轻易用,只能当做威慑。 事实上,他也只害怕那个。 现在不管谢茂想对他打什么牌,射几支箭,他稳稳接住就是。无非是吃些苦头,受些教训。办砸了差事,又对君上不敬,受责罚也是该当的。只是—— 现在这一口气缓了过来,衣飞石从前的担忧又涌上心头。 他这么出现在君上面前,万一触犯了君上本就不牢靠的前尘禁法,使君上恢复了记忆可就坏了。 走错了一步,就被彻底困住了。连铠铠都被他封在了小世界里,现在他的修为又被谢茂直接废了,小世界无法开启,铠铠根本出不来。衣飞石嘴里发苦,……这寸劲儿,真是想都想不到。 谢茂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有意思,我和你说着话,你还能偏头走神。怎么,想辙对付我呢?想好了吗?” “订婚戒指,我已经还给先生了。”衣飞石突然不说什么君上臣下,改了称呼,准备谈分手的事。 谢茂上下把他看了好几眼,说:“这年月家暴犯法,你知道吗?” 衣飞石抬手就是七八个耳光,抽在自己脸上。 和弓马娴熟、武艺超群的前世不能比,衣飞石这会儿就是个普通人,下手丝毫没留着力气,七八个耳光下来,嘴角就有鲜血牵着线淌下来。噼噼啪啪告一段落,他抬头望着谢茂的脸。 谢茂目光讥诮而冷漠地盯着他,嘴角还带着一丝冷笑。 于是,衣飞石又狠狠抽了自己十二个耳光。 “你是不是不记得了?”谢茂提醒他,“我现在不会心疼你了,苦肉计没用。” 衣飞石当然记得。 如果没有斩前尘,他不会被谢茂设计捉住。 如果没有斩前尘,他只要哀求一句,谢茂就会心软哄他。 失去了爱慕之心的谢茂已经狠到毁了他的玄池,斩了他的顶上三花,难道还会舍不得他受这一点儿皮肉之苦?他会自掌嘴巴,不过是听出了谢茂的弦外之音。——如果家暴不犯法,我就抽你了。 小世界里的东西全都拿不出来,衣飞石摸索着解下腰间皮带,脱下上衣。 他将皮带放在谢茂身边的茶桌上,背身膝行上前几步,留出腾挪的空间与健康结实的裸背。 既然苦肉计没用,也不会再心疼我了。 抽吧。 任何能让您泄去愤恨怒火的事,臣都心甘情愿去做。 如果,您在消气之后,能高抬贵手放我离开,永远不再记起我,那就……衣飞石忍住心口的疼痛,违心地想,那就更好了。 啪—— 皮带狠狠抽在了一个不可言说的位置。 衣飞石再是能隐忍,这种被戳中要害的感觉也让他无法忍受,几乎缩成一团。 谢茂大步上前,起身时极其暴躁,连搁在身边的茶桌都被他带翻在地,烟灰缸与茶杯摔了一地。 他一把揪住衣飞石的短发,将衣飞石痛得蜷曲的身躯翻过来,警告道:“我知道你想跑。废了你的修为,就是让你跑不了。” “我很不喜欢你动不动就往外跑的行径。” “对,戒指是还给我了。” “那又如何?” “你是不是忘了我们在谢朝的日子?没有那枚破戒指,朕也睡了你一辈子!” 谢茂凑近衣飞石耳畔,危险地问:“朕是不是打痛你了?” 衣飞石被他揪得半张脸仰向天花板,喘息一声,勉强分辨出谢茂此时的情绪,驯服柔顺地回答:“是,是……” 不管是哪一个衣飞石,不管是哪一个谢茂,今夜所有的暴力与强制,都不曾在二人之间出现过。 衣飞石应付这种场面很有经验。 ——在谢朝时,他有一个极其不讲道理的亲娘。 可是,他没有应付露出如此可怖姿态的谢茂的经验。 谢茂坏他玄池时,他不难受,斩他三花时,他不难受,他知道,是他的强大使谢茂失去了主动权。在那种状态下,强弱对立,谢茂绝不会放弃权力。 可他现在已经成了弱者,完全匍匐在谢茂的控制之下。 明明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当谢茂强行摁住他施以暴力时,他心里依然有了一丝难以言说的苦楚。 衣飞石满嘴腥气品味着苦涩,突然感觉到谢茂将皮带抵在他被抽得剧痛的位置,压抑着嗓音,在他耳边低低告诫:“知道痛就好。将裤子解下来,今天我好好教一教你,什么叫,不许乱跑。” 衣飞石闭上眼。 黑暗中,他混乱紧绷的情绪得到了片刻的安定,旋即将双眼睁开,温驯地回答。 “是。” 449.乡村天王(208) 谢茂一手拽着衣飞石的短发, 将他粗鲁地提了起来, 顺手扔在床上。 在他的另一只手里, 还拎着衣飞石从腰间解下献上的皮带, 价值六位数的手工皮带, 鳄鱼皮鞣制加工而成,质地绝佳。平日里系在衣飞石的腰间低调奢华不起眼,如今被长长地垂落在空中, 充作另一种用途时, 它看上去就恐怖多了。 所幸愤怒并未彻底侵吞谢茂的理智,金属扣被他握在手里, 打算充作刑具的, 是纯皮质的另一端。 冷静下来的谢茂手持皮带站在床前,他的沉静让整个屋子都变得死寂而压抑。 如果说谢茂的突然暴怒是一时冲动,那么,现在谢茂执意要体罚衣飞石泄愤,就必然是他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 ——他想明白了, 他依然要体罚衣飞石。 那代表着,此事绝无幸免。 衣飞石还记得谢茂此前的吩咐, 悄无声息地褪去了下身衣物,袒露于床上。 二人闺阁亲昵数十年,彼此袒露身体已成习惯,从年少热情到成熟矫健, 什么样的模样没有见过?了解对方的身体甚至比了解自己更多。衣飞石此时却显得很紧张, 他紧绷的大腿肌肉微微发颤。 没有男人能够在这种情况下不颤抖。 适才衣飞石背对着谢茂跪下, 愤怒中的谢茂不过从背后用皮带抽了他一下,皮带的鞭梢顺着他被抽中的侧胯甩中了要害处,这会儿已经让伤处肿了起来,留下肉眼可见的伤痕。 现在,衣飞石被勒令正面领受。 毫无遮拦的袒露,不打折扣的正面抽打,造成的伤害只会比先前那一击更可怕。 人对疼痛的记忆不会那么快消减,衣飞石至今都能条件反射地想起那让他痛得蜷曲的苦楚。他失去了修为,精气神甚至比常人都还要少一些,意志力大打折扣。 他只能低垂眼睑,再不敢与谢茂对视,浑身肌肉都已绷紧,死死咬着下唇。 …… 夜深人静时。 失去了白天各种生活中发生的嘈杂声,稍微一点儿声响就能传出去很远。 酒店的隔音并不算太好。秦思蔻没吃晚饭就睡了,刚听阿鲁导演吆喝一声,她匆匆忙忙披上衣服出门,回来就没了瞌睡,一直躺在床上玩手机。 没多久,秦思蔻就听见了奇怪的声响,好像有什么东西被踢翻了。她心想,石董昏迷中,谢导粗手笨脚不会照顾人,可能把茶盘子摔了? 秦思蔻翻个身,继续玩手机。 出乎意料的是,她才看了死对头演的半集电视剧,就听见一种很奇怪的声响。 ——皮带这玩意儿抽人动静大,哪怕轻轻拍在裸肉上都是啪一声巨响。 响声之后,她就听见了一声极其隐忍的呜咽声。 秦思蔻一个翻身就坐了起来,以为自己听错了,可是,她的心尖儿还残留着一丝惊吓。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不是听力出了问题。 寂静的夜里,接二连三地响起什么东西抽打的声音,呜咽声倒是没有再听见。 这让她坐立不安。 她出身不好,小时候住过乡下平层民房,那种生活条件下,所有家庭都没有秘密。楼上大叔下工之后,就会和很多工友去吃火锅喝酒吹牛,喝醉了回家摔盆打碗是轻的,更经常的是打老婆和孩子。 秦思蔻记得皮带抽在身上的声音,伴随着女人和孩子的哭泣惨叫。 她不会认错。谢导的房间里,一定是在打人,那是皮带的声音。 为了确认这一点,秦思蔻轻手轻脚地打开窗户,贴上耳朵。上下客房都一片安静漆黑,唯有谢茂的房间里还透着灯光。秦思蔻努力去听,她希望自己听错了,也许是别的声音—— 可是,在数次抽打之后,她能隐隐听见一点儿很轻微的呻|吟。 那是人痛到极处、竭力忍耐也忍不住才发出的声音。年轻男子的声音。 女性生来力量比男人弱小,在面对暴力的时候,女性大多数都能感同身受,与受害者共情。 秦思蔻双手交握,内心很挣扎。 本性告诉她,她应该阻止这场暴力,可是,她又担心,万一人家夫夫两个玩的是情趣呢?圈里口味重的人很多。比如她知道的谁谁和谁谁谁,都是SM圈的大佬。 最重要的是,就算谢导和石董玩的不是情趣,而是真的家暴现场,她敢去管吗? 她一个刚刚准备上位的女演员,媒体给面子称呼她小天后,实际上在圈中地位并不多稳固。她不能得罪任何投资商。包括住在这一层里的大多数圈内知名幕后,她都得客客气气地应酬。 管谢导和石董的闲事?管得起吗?后果能预料吗?得罪大佬的下场会是如何?秦思蔻必须考虑。 思忖片刻之后,秦思蔻捂着耳朵一跺脚:“豁出去了啦!” 她想了想,给同组的男二号扮演者桑晚挂了个微信通话,桑晚迷迷糊糊地接起来,她又猛地挂断,用文字输入:【开门,我有事和你商量。】 秦思蔻和桑晚在剧中扮演一对有缘无分的情侣,有那么一点来电,二人爽快地做了剧组夫妻。 桑晚满脑子都是“歪婆娘又来压榨我了”的黄色废料,熟练地起床,把房门拉开一条缝。 几秒钟之后,住在对门的秦思蔻就蹿了进来,他才想抱住秦思蔻,秦思蔻已拉着他:“谢导房间里好像在打架。” 桑晚拉开门,没听见什么动静,说:“没啊。” 秦思蔻把自己听见的一切和揣测说了一遍,黑暗中,桑晚的脸色很难看。 “那是他们的家务事。”桑晚压低嗓音,“我们这样闯进去阻止,下了对方的面子,不管是谁家暴谁,都不会放过我们——更可能的情况是,两位都会记恨我们。” 秦思蔻低声骂他窝囊废,动手脱掉半截睡衣,拿出手里携带的喷雾在脖子上和脸上连连喷洒,造成一点冷汗淋漓的效果,再把睡衣裹上:“我待会儿会假装敲你的门,在你门口昏迷。你就大声喊,找大家帮忙……声音喊大一点,如果有人来了,你就赶紧掐我人中,我会醒过来。” “反正见机行事,一定把谢导惊动出来。”秦思蔻斩钉截铁,必须管一管这事! 三番女配半夜昏迷在酒店门口,惊动导演出来慰问是很正常的事,不出来就太过分了。 桑晚想了想,大家都是演员,演一场还不简单?蔻蔻连怎么收场都想好了,怕被人拆穿,他赶紧把蔻蔻掐醒了就行。 于是,秦思蔻蹲门口假装敲了敲门,顺势倒在走廊上。 桑晚发出一声惊叫:“来人!快来人啊!阿鲁导演!谢导!谢导——” 住同一层楼的剧组各位大佬也是醉了,一个晚上被吼醒两次,第一次是阿鲁导演吆喝,第二次是二番男配桑晚吆喝,都不是什么能够假装没听见的人,只好全都披上衣服、蹬上鞋子,打开门来看热闹。 出来时,众人就发现秦思蔻穿着睡衣倒在桑晚的门前,桑晚跑去狂砸谢茂的房间门。 桑晚嘴里还在嚷嚷:“谢导,谢导!出事啦!” 还真的就把谢导叫了出来。 和众人想象中不同的是,谢导并未更换睡衣,衣饰井然,连发型都保持得很好。 灯光组的女大佬老蒋蹲下身,检查了一下昏迷的秦思蔻,手才刚刚放至秦思蔻鼻息前,就看见地上那个素颜也千娇百媚的女孩儿深吸一口气,迷茫地苏醒了过来。额头上还淌着细细的汗,很虚弱。 桑晚都不敢往谢茂的房间里多看一眼,又急急忙忙跑了回来:“蔻蔻没事吧?她突然敲我的门,我开门就看见她这么躺着……” 秦思蔻说:“我低血糖啊,你不是买了零食吗,想找你给我吃一个巧克力。” 谢茂往前走了两步,看着装晕的秦思蔻。 桑晚已经跑回房间里,拿了巧克力出来喂给她吃,要不说演员是个技术活呢,秦思蔻吃了巧克力之后,居然能控制自己脸微微红润了起来—— 谢茂一眼就看出来了,秦思蔻是调动了情绪,使气血上涌,脸颊才有微微的红晕。 他没有拆穿秦思蔻和桑晚的把戏,淡淡地说:“蔻蔻没事了吧?” 老蒋扶着秦思蔻站起来,说:“桑先生多给蔻蔻留一块巧克力,备着。这冷不丁地咕咚倒下去,也太吓人了。幸好今天是倒在桑先生门口,倒房间里都没有人知道。” 她也没有睡。谢茂房间里的动静,她也听见了。所不同的是,她没有勇气去阻止。 但是,她欣赏有勇气去阻止的人。 此时此刻围在秦思蔻身边的所有人里,怀着老蒋这样心思的人并不少。不是所有人都能在权力统治下的潜规则中挣扎出来,娱乐圈里各种霸凌欺辱见得多了,个个都去管,管得过来吗?有好下场吗? 整层楼住了二十多人,最终只有年纪最轻的秦思蔻选择了出面阻止,初生牛犊不怕虎? 哪怕很多人都看见了桑晚跑去敲谢茂方面的反常,怀着各样心思的剧组众人也选择了视而不见。许广英和老蒋把“虚弱”的秦思蔻扶回了房间,慰问两句,众人也就准备散了。 唯有阿鲁导演不一样。 他知道了谢茂的“真实身份”,一直担心石董的处境。 而且,他今夜睡在方宪的房间里,两个房间处于走廊两头,距离足有一层楼,他是真不知道发生在谢茂房间里的一切。 见谢茂衣衫整洁一丝不苟地出来,衣飞石却没有动静,阿鲁有些担心:“谢导,石董还没醒吗?” 卧槽,阿鲁脾气这么彪的吗?直接质问?!离着谢茂房间比较近的知情者脸都黑了。 谢茂半点没有家暴被人戳穿的窘迫,淡定地说:“他醒了喝了一杯水,现在已经休息了。我没让他起来。多谢关心。” 阿鲁很想说,我能不能去看看他?好歹脑子还没有彻底瓦特,阿鲁客气一句就回了房间。 打发了前来“阻止”的众人,谢茂关上门,重新走到里间卧室。 酒店床铺被收拾得很平整,仅有衣飞石栖身的小一块被汗渍与血渍沾染—— 谢茂的皮带并未厉害到抽烂皮肉,是衣飞石在接受体罚时,强行揪住身下被单,那一层被单被抠破之后,指甲掐入紧攥的双手皮肉,留下斑驳鲜血。 统共三十下皮带,无一例外地抽在了衣飞石最羞耻要害的地方,没有滑开一下。 桑晚敲门的时候,谢茂还能冷静自如地完成最后两下,才放下皮带去开门。 衣飞石的样子看着很狼狈。 双颊被他自己抽肿,嘴角挂着残血。承受体罚时太过痛苦,以至于两只手抠翻了指甲,鲜血也洒了不少在床单之上。伤得最重的地方已经肿得变了形,亮堂堂地像是轻轻一碰就要爆开。 他依然保持着袒露的姿势。哪怕谢茂放下皮带离开了,他也没有丝毫的放松—— 以衣飞石对君上的了解,这才哪儿到哪儿?不被治到痛哭流涕崩溃,根本不可能结束。 他浑身上下都是因痛苦和伤害浸透的冷汗,还要为自己适才忍不住发出的呻|吟请罪:“臣犯禁失声,惊扰四邻,给君上添麻烦了。臣知罪请罚。”体罚在那样羞耻要害的位置,他知道失去修为的自己控制不了,又忍不住求道:“君上可否在公寓里行罚?” 谢茂就站在门口的斗柜处,给自己倒了一杯清水,轻啜一口。 玻璃壶中还残留着半瓮清水。衣飞石如今已经成了普通人的体质,体罚之后消耗极大,满身的汗水让他口中略觉干渴。现在看着谢茂喝水,缭绕在喉头的那一丝火烧火燎的渴望就更深了。 他没有意识到,他看着谢茂手中玻璃杯的眼神中多了一丝隐晦的渴念。 谢茂将一杯保元丹放在玻璃杯里,静静看着它化开。 衣飞石下意识地咽了咽。谢茂没有受伤,化开了保元丹的清水必然是给他喝。 “现在是晚上……”谢茂低头看了看表,“晚上三点。” 衣飞石竖起耳朵听谢茂所说的每一句话,他浑身上下都带着那一种被伤害之后,无比谨慎小心,还有些全神贯注的紧张。似乎漏听了谢茂任何一个字,错过了谢茂的任何一个表情,都将是弥天大祸。 谢茂将水杯放在斗柜上。 “过来。” 衣飞石即刻挣扎着下了床,走路的时候不得已岔着腿,深深埋着头。 ——他害怕露出痛苦狰狞之色,让谢茂觉得不堪入目。 “看着它。”谢茂指示那杯化开了保元丹、具有疗伤神效的清水。 衣飞石觉得嘴里更干涩了,甚至带了一点被火燎过的焦灼。谢茂还爱着他的时候,保元丹他可以当做糖丸随便吃着玩儿,甚至在谢茂给他的青玉简空间里,他也有很多保元丹。 他知道服用保元丹是什么滋味。 清水带着神药,入口化入奇经八脉、四肢百骸,所有的伤患瞬间消失,恢复百倍精神。 在如此虚弱的时候,一杯化开了保元丹的清水近在咫尺,诱惑力太大了。 “还跑吗?”谢茂问。 通常这么问,问责就是要结束了。衣飞石十分意外,君上就这么放过我了? “我知道你骨头硬。打不服你。”谢茂指了指斗柜上的清水,“喝了。我们再来一次。” 衣飞石当然想喝那杯水。可是,他绝对不想再来一次! 倘若谢茂没有给他选择,第一时间就命令他服药疗伤,再抽他一回,他绝不敢求饶。但现在情况不一样。谢茂的目的不再是体罚他,而是逼他妥协。 “不,君上,君上开恩。”衣飞石顾不得身下剧痛,跪地哀求,“臣服了,臣听君上吩咐。” 他现在失去了修为,没有铠铠相助,留在谢茂眼皮底下,就算想跑也跑不掉。 谢茂眼眸微凉笑了笑,说:“行吧。我知道你在撒谎,心里还打着小算盘。不过,”他弯下腰,拍了拍衣飞石被汗水浸湿的脑袋,“看在咱们几十年情分上,我饶了你。” 若不提情分,也不会让衣飞石觉得痛苦。谢茂曾经多爱他呢?见他挨了一巴掌都会惊慌。 现在衣飞石一身狼狈,痛得大汗淋漓,谢茂却连一口水都要逼着他才肯施舍。 “臣谢君上开恩,谢君上慈悲。”衣飞石伏首谢恩。 斗柜上还放着谢茂随手撂下的皮带,他将皮带拿在手里,抻开,状若无意地说:“我的剧组目前还缺一位男主演。不知道公爷能否纡尊降贵,替我救个场?” 身为谢朝襄国公的衣飞石,平生最看不起戏子之流,让他演戏,无异于惩戒。 当衣飞石披着“石丛”的壳子讨好金主,向谢茂索要男主演的位置时,谢茂犹豫了许久才把男主演许诺给“石丛”,正是顾忌此事。现在他却故意称呼衣飞石为“公爷”,让衣飞石进组拍戏。 “……臣遵命。”衣飞石一个头磕了下去,就再也没有抬起来。 “那咱们就说好了。”谢茂方才把皮带放下,就置玻璃杯的旁边,顺势踢了埋着头的衣飞石一脚,“让你看着杯子,还有记性吗?” 衣飞石不得已仰头,看着斗柜上的玻璃杯,也看着玻璃杯旁边的皮带。 “明天你跟我去剧组开会,尽快定妆进入拍摄日程。我每天八点半出门……哦,我忘记了,你这些天都陪在我身边,对我在剧组的起居日程很清楚,对不对?”谢茂故意地问。 衣飞石低声柔顺地回答:“君上说得对。” “你就在这里好好地看着杯子。明早上八点,把水喝下去。明白了?”谢茂问。 “明白。” 衣飞石当然明白。 这就是罚他跪着反省,也不会准许他马上减轻体罚所带来的痛楚。 现在是半夜三点,到明早八点,整整五个小时。如果他没有被毁了修为,带伤罚跪几个小时根本不算什么。现在么…… 看着那杯清水,衣飞石不自觉地咽了咽。 慢慢熬吧。 ※ 谢茂并没有休息,就在房间里玩虚拟网络游戏,出来时也是大汗淋漓。 尽管有各种符咒可以使用,谢茂还是喜欢冲澡,清水带来的安抚很难被取代。他看着时间进了浴室,洗完澡恰好是八点十分。满以为衣飞石应该已经服了药,收拾好了,哪晓得衣飞石还跪在原地。 “你……”谢茂刚想训斥,就看见跪着的衣飞石低着头,竟然已经睡着了。 他确实失去了对衣飞石的感情,可他也并不痛恨衣飞石——有多少愤怒与不爽,都建立在衣飞石对他的肆意摆弄上,对衣飞石本身,他的感情很空白。 如今顺利把衣飞石掌控在手里,昨天也狠狠教训过一次,他不可能真的把衣飞石当杀父仇人折磨。 衣飞石的皮囊很漂亮。 哪怕挨了巴掌两边脸颊肿了起来,模样也不丑坏,反而有点楚楚可怜。 沉默片刻之后,谢茂拿起斗柜上的玻璃杯,将衣飞石渴望了一整夜的清水尽数泼在他脸上。 虚弱困倦不支的衣飞石睡得并不安稳,半杯清水立刻就把他惊醒了,带着保元丹效力的清水慢慢爬在他的脸上,肿得厚了几层的脸颊透着无尽清凉——衣飞石仍旧吓坏了。 居然睡着了!衣飞石都想给自己跪一个了,你罚跪呢,都能睡着?! “臣——”衣飞石想要磕头谢罪,弯腰就感觉到了体罚处的痛苦,痛得愣是没说出话来。 谢茂看着他的倒霉样子也懒得多问,将玻璃杯放回斗柜,说:“几点了?不打算出门了?” 痛得两眼发花的衣飞石也只能咬牙磕了头,挣扎着起身,寻找自己的衣物。 想了一晚上的保元丹就这么被泼在了脸上,衣飞石这会儿是真的肉痛。若是喝下去,身下的伤也能舒缓治愈。现在泼在脸上,也就是个能见人的效果。可是,泼都已经泼了,还能怎么办? 他不能怪谢茂心狠。治伤的药,昨夜就已经赏下来了,若不是他罚跪时打瞌睡,不至于此。 谢茂踩住他落在地上的一只裤管,阻止他穿昨天的脏衣服:“穿这件。” 是谢茂替衣飞石升级后的高级制服。 那日衣飞石离家出走时,为了禁绝谢茂的窥探,把青玉简空间留了下来。因为事发突然,谢茂曾经赐予他的所有东西都在青玉简空间里,也都随之留了下来。 “谢君上。”衣飞石声音有些发硬。 乍见旧物,难免会想起穿越之初,谢茂对他的种种维护。 衣飞石心里很清楚,这件高等制服由谢茂祭炼,此时给他穿上,完全可以充作控制他的工具。 可是,他选择不理会那一种揣测。君上想要控制我,给我穿上什么东西,不应该么?何况,不管怎么说,高级制服穿着比普通衣服更舒适。他如今受了伤,还伤在那样不可言说的地方,若是穿普通衣服,无异于穿戴刑具。 高级制服沾身就覆盖在衣飞石身上,幻化出适当的形状,不过,它只能变一层。 衣飞石调整好衣服之后,低头道:“劳君上久侯。”可以走了。 谢茂将他看了好几眼,说:“你是真的不会求饶,对吧?” 衣飞石不知道自己哪里又做错了。不过,如今君上心里生气,看他不顺眼,那也是他的错。他不问自己做错了什么,勉强忍疼跪下,低头认了下来:“臣知罪。求君上开恩。” “这里……”待衣飞石闻声抬头,谢茂指了指他下面,“不疼?” 衣飞石还记得他昨夜问疼不疼的下场,脸都白了,还得忍着心慌苦楚硬着头皮回答:“疼。” “疼你不会说句软话?”谢茂重新倒水化开一枚保元丹,递给衣飞石。 被谢茂折磨了一夜,衣飞石从不觉得委屈,无论谢茂如何收拾责罚他,他都不敢流一滴眼泪。 现在看着面前那杯清水,他突然悲从中来—— 我怎么会让局面变成今天的地步?我对君上都做了什么?! 450.乡村天王(209) 谢茂照着往常一样的时间, 出现在剧组的拖车餐厅, 几个主创都端着盘子过来开早餐会。 ——第一任主演管宣被炒掉了, 第二任主演石丛被大房撵跑了, 剧组现在怎么办? 房间和谢茂挨得比较近的几人都偷偷打量衣飞石。 昨夜打得那么厉害, 雷声大雨点小?不过,这种成年男子之间的“家暴”,特别是二人看上去体格相当、势均力敌时, 很难得到同理心。 现在衣飞石看上去神色自若, 没有半点受伤的模样,众人昨夜升起的那一点内疚, 很快就消失了。 “小衣会入组担当岳云一角的表演者, 专业方面,大家不用担心。”谢茂简单地介绍了一遍。 闹得满桌子人面面相觑。 石董这还真是吃醋来着?为了赶走小三,不惜亲自下场演戏? 圈外人觉得当明星风光无比,被粉丝追捧,穿着各种名牌, 出入各种高档场所,拿着天价的片酬, 还拥有着非同一般的社会地位。事实上,真正的有钱人家很少让孩子从事这一行业。明星所有的华服美食豪宅,公子哥儿们不需要做明星就能拥有。 拍戏是件特别辛苦的事,特别是需要妆扮的古装剧。圈里没出名的小演员, 只要给钱, 什么戏都接, 多辛苦都要咬牙上。稍微上位之后,但凡上进心少一点,就不太爱拍古装剧了。既要花很长时间化妆穿戴,碰到宫廷剧还要跪着演,碰到动作性得上天入地吊威亚,动不动骑个马,摔个悬崖…… 现代人当然不会觉得戏子卑贱,可当演员绝对是个力气活。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儿干点啥不好,非得跑来拍戏?家里快破产了吗? 石董家当然不可能有破产危机。这纯粹就是为了争风吃醋守着未婚夫吧?众人心想。 “服化组那边争取一下,中午之前把造型弄出来。导演组上午加个班,先把下午和晚上的拍摄日程定好,大体事例照着先前安排的做,”谢茂突然想起来,“把剧本印一份给小衣。” 谢茂安排衣飞石入组的动作很迅速,衣飞石定妆速度也很快,就服化组压力比较大。 改衣服是小事情,把马上需要用的戏服排在前面,疯狂加班就行了。问题在于,管宣比衣飞石矮,石丛腿比衣飞石短,戏服经历过两任主演折腾,穿在衣飞石身上都显得短了点。 正咬牙想办法的时候,谢茂过来找人,说:“这事我来解决,你们把定妆照拍了。” 定妆照由监制许广英负责管理。角色的每一套衣服配什么武器、饰品,至少同一场戏里必须分毫不差,否则就穿帮了。许多粗制滥造的电影电视剧里,演员的耳环说第一句话时是珍珠,切换镜头说第二句话就成了玉石,就是管理上出了问题。 拍摄之前,剧组还得去找风景区管委会协调许可。 前天晚上绵延到昨天的暴雨才结束,风景区实际上处于半关闭状态,禁止游客进出。端木奕和衣飞石出入都经过特别协调。现在拍摄点还有管委会的干事尽职尽责地守着。 剧组各行其是,麻溜地把拍摄场地清理了出来,口头许可也拿到了,下午正式开始补拍。 穿着戏服的衣飞石来到现场之后,各组工作人员全都惊艳了。 ——大家都前后经历了两任“岳云”。 最初看管宣版岳云,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仿佛传奇小说中的岳少将军从书里走了下来,真真是剑眉朗目、英姿勃勃。各人都大赞谢导和田导眼光好。 直到“石丛”版岳云仓促上马,他长得不如管宣那么好看,一身气质却和岳少将军无比契合,看了他的扮相,有眼睛的人都会心中琢磨,难道这就是整容式演技?看着比管宣好一倍,真实十倍。这才真正的岳少将军! 现在,衣飞石穿上戏服出来,他不必和顶着“石丛”壳时那样故意弄几分出戏,戏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日常随身的常服,举手投足之间,毫无违和感。最重要的是,他长得比管宣更好,气质比石丛更贴合人物,站在拍摄现场就跟真岳云穿越来了,所有人都惊呆了。 看了衣飞石的扮相,再回想谢茂那震惊人的演技,现场工作人员都对未来的日子生起了一丝期待。 既然谢导都说石董专业没问题,那肯定没问题吧。 拍第一场戏就演砸了。 这场是棚内戏,岳云施苦肉计,被岳飞贬至后营管马匹,主要是寻找奸细。这一场戏的内容,是岳云和奸细偶遇,随后互相试探的对手戏。 饰演奸细的演员在旁候场,首先要拍一个岳云进门的镜头。 被谢茂掐了六遍。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石董的演技没问题,真的没问题,有问题的是,石董没有拍摄经验。 他不会找镜头。 他也不会在镜头前表现自己。 NG六遍不算什么大事,管宣拍戏的时候,谢导能陪着他二十遍、三十遍地慢慢抠,很多时候谢茂都不在监视器旁,而是站在拍摄场边,随时准备上前给管宣讲戏打样。 所有人都认为,谢导肯定会教石董的吧? 可惜,没有。 谢茂就坐在监视器后的椅子上,侧头看着,连NG都只是挥挥手指,让旁边的助理负责喊。 被连续掐了六遍的衣飞石也已经露出了一丝紧绷。 他觉得自己应该没什么问题,怎么总被喊停?也没有人告诉他到底哪里不对。 昨天才被谢茂狠狠拾掇了一顿,他本能地有些畏惧——不是怕谢茂再对自己施以暴力,他单纯就是害怕再惹谢茂发脾气。 此时已经是下午近三点。从上午八点折腾到现在,衣飞石只有吃饭时稍坐了一会儿,体力也有些跟不上了。他被斩去了顶上三花,精气神都只剩下小半截,很难以长久保持饱满的精神姿态。 因为赶工期,片场的气氛一直有些紧张,谁都不希望因自己的失误,被迫延长工作时间。 现在片场里的紧张气氛和忙碌时不大一样。 一直好脾气的谢导坐在监视器后面不出来,连话都不说一句,站在拍摄中心的衣飞石看不出情绪,可他心中隐隐的忐忑,已经无声地透了出来。 所有人都看见,在助理喊停之后,石董都会小心翼翼地往谢导所在的方向多看一眼。 这是真的害怕谢导!管得真严! 到最后主摄影方宪实在看不下去了,离开机器走向衣飞石,简单和他说了一下问题所在,顺便教他怎么看机位,再给他指地上贴着的站位条,告诉他照着剧本上标识的条子调整位置,这样入镜构图好看之类巴拉巴拉…… 方宪平时寡言少语,不过,讲到专业问题,他总是言简意赅、一语中的,非常具有教材风范。 临场小课堂讲完了,方宪还亲自提着摄像机让衣飞石试了试,让他熟悉镜头的各种角度。 旁边摄影助理见气氛紧张,习惯性地开玩笑:“石先生您真是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怎么拍都好看。不像那个谁谁谁,只有侧脸三十五度好看,每次拍戏都要侧着来,机位一多他就发脾气,哈哈哈哈整容狗。” 附近负责灯光、轨道、现场收音的听见了,都知道摄影助理说的是谁,全部都围着笑。 方宪看了摄影助理一眼,这群人才赶忙憋笑停了下来。 衣飞石没心思听他们嘲笑人长得丑,对着镜头试了几次,直接从摄影器的小屏上来回看自己的拍摄效果,他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在方宪的指点下,很快就掌握了镜头拍摄的要领,说:“试试吧。” 他不敢向谢茂要求“试试”,只能找方宪拍好这个镜头之后,再找谢茂继续拍摄。 方宪在一旁默默陪着他试镜头,心中很感慨:聪明人一点就透,学什么都快。 围着的几个工作人员纷纷散开,留出拍摄场地,衣飞石准备走出镜外开始拍摄,下意识地朝着监视器后看了一眼,愕然发现谢茂竟然已经不见了! 他有些慌,立刻上前问还盘桓在监视器旁的阿鲁导演:“鲁导,先生呢?” 阿鲁导演笑眯眯地说:“哦,谢导上个厕所。他让咱们先拍,没事,这几场戏咱们以前都拍过,没什么难度,我给你看着。来来来,各单位注意,准备了啊——” ※ 正如阿鲁导演所说,最先安排补拍的戏份,都没什么难度。 有管宣版打样,谢茂想要什么样的效果,现场工作人员只怕比主演管宣还清楚,补拍时,谢茂在与不在,关系不大。方宪与阿鲁导演配合娴熟,衣飞石演技够用,偶有生涩之处,也是出于对拍摄专业的不了解,两个老业内上前讲解两句,一点即通。 接下来的拍摄都很顺利,衣飞石和奸细演对手戏时也很从容。 实际上,对方的演技比他还差一点,然而,石一飞自带天赋技能,能把对手衬得演技很好! 看着监视器的阿鲁导演都惊呆了,哎哟喂,小郑今天超常发挥诶!这是被石董带飞了演技,遇强越强吗?原来他是块璞玉,我竟然一直没看出来! 预计晚上五点半拍完下午的戏份,实际上不到五点就结束了。这还是衣飞石花费了不少时间去学习入门技能的情况下。 现场工作人员都喜气洋洋,这才叫拍戏好吗!伺候管宣拍戏简直是便秘!马桶上蹲半天那种! 阿鲁导演宣布暂时收工吃饭,六点半集合,拍夜戏。 宣布收工之后,他回头想约衣飞石一起去拖车餐厅,吃饭时还能聊聊夜戏的拍摄计划—— 下午衣飞石在拍戏,场记就在整理补拍的戏份,导演组商量怎么排日程。也就是说,衣飞石一直处于不知道下一场戏拍什么的状态,拿着剧本,听导演讲了戏就上。亏得他记性好,台词走位半点不会忘,曾经还看过《岳云传》的成片,才能拍得如此顺当。 “诶?石先生呢?”阿鲁导演左看右看,怎么转眼功夫就不见了? ※ 衣飞石打听上了一下午厕所的谢茂身在何处,有人告诉他,谢导开车回酒店了。 拍摄点离酒店不算太近,坐车大约七八分钟。剧组的车不算少,不过,司机这会儿也在吃饭,衣飞石左右看了一眼,不远处就是剧组请来的马术特技驻扎处。——马不可能住酒店,特技队自己有车,负责运送马匹,管理员就住在货车改造的房车上。 这批马都是受过训练的特技马,非常聪明,很娴熟地配合训导员做出人立、摔倒等动作。 最近不需要拍有马的戏份,但接下来要补拍镜头,这支队伍就被延期雇佣,天天吃白饭。 这马队老板也是个人才,反正马儿闲着也是闲着,除了做日常训练、增膘亮毛之外,还给剧组各位小姑娘搞收费拍照,骑一次十块钱,骑五十米二十块钱,每天只卖艺两小时,且体重超过一百五十斤的客人恕不接待——很爱惜自家马儿。 衣飞石过去借马时,负责管马的是个二十出头的黑皮青年,他端着饭碗:“你是主演吧?我今天去看了。以后你拍戏也都是骑我家的马,我给你先熟悉一下,不收钱——你对我们囡囡好一点。” 在谢朝当了几辈子皇帝,谢茂当然认识好马。 没有几代驯养甄选,再好的马种也会退化,华夏国内目前基本上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绝世好马。剧组使用马匹也要控制成本,这种养来做特技的马都不会太金贵,谢茂想要挑选好马也是矬子里拔高子。 他挑给主演的马是一匹三岁的母马,性情温和,跑得很稳当。 黑皮青年以为衣飞石是来过骑马的瘾,年轻人嘛,谁没有个武侠梦?骑快马开硬弓,饮马江湖一笑中。如他所说,他家做马匹特技,也确实心疼马儿,为了不让拍摄时出乱子,这个傻吊主演打他的囡囡,他愿意免费给主演培训一下起码技术。 说完,黑皮青年放下碗,要去把那匹叫囡囡的母马牵出来。 “不用了。我借马代步,待会儿就给你牵回来。”衣飞石顺手牵走了那匹皮毛油光水滑的大青马。 黑皮青年连忙跑回来:“喂!喂!卧槽!没上鞍你骑个吊啊!脖子摔……” 他想说,脖子摔断了我概不负责。 然而,蒙蒙夜色中,衣飞石身形矫健地跃上马背,清脆地马蹄声已响彻了半个山林。 黑皮青年不自在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端起自己放下的碗,狠狠扒了两口。他喵的!这货骑术哪里学的?看起来比幺叔还好一点!不不不,不可能比幺叔还好!顶多比我好一点。 风景区的山路是水泥路。 钉了掌的马匹奔跑在路上,马蹄铁与水泥地面碰撞,发出的声音清脆而响亮,传了很远。 剧组许多人都笑,哟,马队那个小黑皮又跑马撒野了吧! 阿鲁导演心细,把助理招来,说:“你去马队打声招呼,告诉老黑,晚上咱们拍夜戏要收音,让他儿子别在公路上跑。”想了想又改口,“嗨呀,这天都黑了,你就让他消停点,别跑马了,山林不安全,万一摔个意外,这不好。快去!” 没多久,那马蹄声就越来越远,渐渐消失了,阿鲁导演满意地吃面前的炙烤小羊尾。 助理回来汇报:“阿鲁导演,老黑不在。小黑皮守着马车。” 附近几个工作人员都很意外:“不是小黑皮?老黑把马骑走了?” “不是啊,黑皮说,是咱们的主演把马骑走了,马鞍子都没上,他还着急呢,怕把他的宝贝马儿骑坏了。”助理说。 主演?众人面面相觑。阿鲁导演问:“石董?” “对。”助理肯定地点头。 阿鲁导演想了想,说:“现在不是很流行什么马术俱乐部吗?石董会骑马,不稀罕不稀罕。” 隔壁座几个主创撇撇嘴。不稀罕?你听那马蹄声,像是普通马术爱好者跑得出来的吗?没有马鞍还能一骑绝尘?哎,找个富家公子哥儿当主演也是省心,马术不用找替身。 衣飞石已经回到了酒店,把马拴在了花园里的青枫树上—— 酒店门口地面铺着六菱石子,马蹄声引来了不少围观群众,只看见一个穿着古装的年轻男子飞身下马,身法清俊无比,比电视剧里故意拍的耍帅特写还飘逸,姑娘们已经眼露花痴之色。 这位古装帅哥却根本没空理会他们,匆匆进了大堂,直上三楼。 他敲了敲门:“先生?” 门内没有声音。 衣飞石不确定谢茂在不在,他只有一个小时,已经过去十五分钟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谢茂才给他开了门,看着他穿着戏服乱跑,问:“你回来做什么?戏拍完了?” 拍戏拍到导演都跑了,还敢继续拍? 衣飞石欲言又止。谢茂没让他进门,他这会儿还站在走廊上。这一层住了不少人,今天没排戏的几个主演都在休息,秦思蔻回了海市,楚扬临时接了个活动,桑晚好像在酒店睡觉。 “……是我拍戏不尽心,惹您生气了。”衣飞石低声道。 谢茂见他满脸忐忑,似乎害怕自己下一秒就会撕了人皮变成老虎,这才将门让开:“进来说。” 房间里窗帘密密地拉着,开着灯。床上铺满了刚刚做好的初级制服。很显然,这一下午谢茂并非赌气离场,他回酒店是真的有事忙——忙着给衣飞石做戏服。 自从随身空间升级之后,谢茂就能够生产很多从前没添加制作模块的东西,比如初级制服。 初级制服需要的材料不多,缺少的部分还能直接用能量原石补足,谢茂干脆腾了半个生产线,做了个批量生产的程序。一下午就做了几十套出来。 拍戏有阿鲁和方宪盯着,不是非得谢茂不可。做初级制服就不同了,必须谢茂亲自来。 衣飞石进门就有些拘束地站着——站也战战兢兢,怕谢茂还在生气,自己应该跪下听吩咐。 “你自己找地方坐。要不要我请你坐下?”谢茂问。 衣飞石才从等待训斥的状态中解除,见谢茂在收拾床上的制服,他上前帮忙整理,谢茂就抽身在窗前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随口问道:“拍得怎么样?” “下午的摄制计划已经完成,阿鲁导演吩咐六点半开始拍夜戏。”衣飞石口吻很温顺。 谢茂看了一眼手表:“你没吃饭?” 衣飞石急着找他请罪,哪里顾得上吃饭?这会儿也不敢撒谎:“没有。” 几十套初级制服没什么重量,就是数量多。衣飞石将之尽数整理好,堆叠在床尾凳上。没多久他就闻见了熟悉的饭菜香味——是行军饭盒的味道。 明明记忆有千万年那么长久,最近这几十年偷来的甜蜜却总是出现,无比鲜明。 这种味道让衣飞石回想起和谢茂在新古时代的种种。他们最穷最落魄的时候,在顶呱呱的宿舍里吃盒饭,在简陋的小酒店里吃盒饭,后来有钱了,谢茂懒得出门,二人还是窝在家里吃盒饭…… 甚至二人懒得去排队,还会坐在商场里,喝着奶茶、酸梅汤,吃盒饭。 谢茂拿出盒饭,和往常一样切了智慧瓜,还给衣飞石榨了一杯果汁:“收拾好了来吃饭。” 衣飞石回头看着坐在沙发上推盘子的谢茂,竟然有一种分不清楚天上人间的错觉。明明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明明昨天他……还受过很严厉的体罚,为什么今天二人还能相安无事地坐下吃饭? 若不是生气极了,厌恶极了,怎么会那么体罚制裁?衣飞石总认为自己必然处于一个动辄得咎的状态,一整天都小心翼翼地提着心,深怕谢茂翻脸就要他解下皮带领受刑罚。 谢茂却能如此泰然自若地请他吃饭?甚至和从前一样,亲手给他榨了果汁。 451.乡村天王(210) 衣飞石忍着惶恐忐忑, 肥着胆子把办公桌前的椅子搬了过来, 与谢茂同坐一桌。 谢茂果然没有生气, 甚至还习以为常地给他递来筷子:“吃吧。第一天入组, 不要迟到。” 这感觉简直诡异到了极点。想象中各种刁难责罚都没有, 只有早已习惯的日常生活。衣飞石迟疑着答应了一声,见谢茂已经动筷子了,才跟着夹了一筷子蒸得晶莹如玉的米饭, 吃在嘴里味如爵蜡。 谢茂并不关心他吃得香不香, 心情好不好,吃了个半个盒饭、喝了一碗汤, 就撂了筷子。 衣飞石还没有吃饱, 也赶紧放下,忙着收拾桌面。 “你吃呀。”谢茂站起来漱口,“我给你看着点儿呢。待会儿我也去现场,来得及。” 衣飞石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到底废了修为, 不能和谢茂这样的修士比,又赶忙坐回去把盒饭扒了几口, 匆匆忙忙吃完了,一口气把谢茂榨好的果汁喝下去。 被谢茂当做“行军饭盒”的蔬食全都是好东西,不仅美味饱腹,还能补益精神。 衣飞石吃了一顿饭, 忙碌了整天的疲倦都消解了不少, 刚才觉得身体有些沉重, 吃完就精神了。 他如今打不开小世界,收拾好饭后垃圾不知道该往哪里扔——这些东西是可回收的,装着盒饭、炖汤的器皿都是小法器一件,绝不能让现世的普通人捡走。 见衣飞石为难,谢茂顺手将他打包好的垃圾收回随身空间,不过,并未提把青玉简还给他的事。 衣飞石不敢也没脸问。 谢茂给他祭炼青玉简作护身之用,正经挨了几次揍才凑够了能量。而他当初为了禁绝谢茂的窥探寻找,离开时将青玉简抠下来扔在家里,可谓弃若敝履。现在想让谢茂再还给他?只怕是难了。 二人就这么平淡如常地吃了饭,一起下楼。 谢茂正要把车钥匙给衣飞石,就发现了他拴在青枫树下的大青马,笑道:“玩性还挺大。” 他就吩咐衣飞石再把马骑回去,自己独自开车回片场。 衣飞石看着在青枫树下嚼花吃的大青马,再看着走向停车场的谢茂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 ※ 二人一车一马前后赶到,剧组各人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工作,轻车熟路。 阿鲁导演给工作人员一一发了冰淇淋,全都在一边等主演出现,一边吃零食聊天——石董去找谢导了嘛,两口子磨磨蹭蹭很正常,说不定什么时候来呢。 阿鲁导演作为业内资深副导演,很会安抚现场气氛,各人八卦聊得热火朝天。 见谢茂来了,现场工作人员全都赶忙把冰淇淋吃了,或是找小冰箱冻起来。阿鲁导演则把打印好的剧本交给随后步行赶到的衣飞石——衣飞石绕道去还了马,从马队走过来,耽搁了一点儿时间。 夜戏依然是补拍。 鉴于衣飞石第一天入组,导演组也很厚道,安排的戏难度都很小。 衣飞石一边走,导演助理就拿着LED小台灯给他照明,让他一边熟悉剧本。阿鲁导演很照顾他,一路跟着给他讲这场戏待会儿怎么拍,他要怎么演…… 众人就看见衣飞石随手把七八页的剧本刷刷翻了一遍,人也已经走到了现场。 “补妆补妆,快!”阿鲁导演吆喝。 服化组专门负责给衣飞石补妆的小姑娘嗖地窜出来,助理搬来椅子,衣飞石坐下等着补妆,手里的剧本就交给了阿鲁导演的助理。看完了,记住了,没问题了。 助理偷偷给阿鲁导演比了个OK的手势。 “石老师这是回去吃小孩了吗?”化妆师惊讶地说。 衣飞石听不懂这个笑话。化妆师只好自己解梗:“您回去一趟,气色看着比下午还好。这妆都没有脱,也不可能是敷了面膜吧?肯定是去吃小孩了。” 阿鲁导演翻了个白眼,现在的小女孩都是妖怪嘛?!催促道:“别废话了,快。” 衣飞石看了坐在监视器前的谢茂一眼,也提醒了一句:“不要让谢导久等。” 补好了妆,许广英还带着场记和定妆照来检查衣饰妆容,细致地发现了衣飞石的鞋底泥水太多,立刻让服装组拿做旧的新鞋子来换。衣飞石怕谢茂等得不耐烦,说:“不必。我不会让鞋底入镜。” 主演第一次提要求,许广英也不好太坚持,点头说:“我看成片。”意思是,如果衣飞石让有瑕疵的鞋底入镜了,就要重新拍这一条。 这一场戏拍摄的内容,是岳云被父帅贬入后营,路遇几个夤夜发遣的罪卒,一起烤火聊了几句。 这一场戏的剧情时间在下午拍那一场之前,所以许广英那么严厉地抠着他的鞋底不放——总不能头一天鞋底还脏兮兮的,第二天鞋底反而干净了吧?岳云也不是能半夜偷偷刷鞋子的性格啊。 第一条就是个岳云低头沉默着行走在路上、随后发现路边篝火的长镜头。 此时岳云是自告奋勇来找奸细,跟父亲岳云商量好使苦肉计被贬入后营,他肯定后营一定有奸细,但不知道奸细具体的身份,这时候就要表现出他内心的层次,他走了半天,很疲惫,他心事重重,但有的放矢,有很明确的目标,却要思索谁才是具体对象…… 这对衣飞石来说,想要演绎出这一点并不困难。问题在于,这是个长镜头。 有了下午刚拍摄时被谢茂连掐六遍的经历,素来胸有成竹的衣飞石瞥见监视器后谢茂的一抹侧影,竟有点放不开手脚。在场所有工作人员都没发现他的拘束,觉得他表现得很好,唯有谢茂不满意。 被谢茂掐了两次之后,现场工作人员都面面相觑:这不是拍得挺好吗?谢导怕不是在作妖? 谢茂的态度和下午一样,看着监视器,也不说话,让助理帮忙喊停。 阿鲁导演在现场就是满场跑,这会儿跑到谢茂身边,小声问:“哪儿不对啊?石董都懵了。” 谢茂把今夜要拍的戏翻了一遍,确认都没什么难度,就站了起来:“你看着吧。下午拍得挺好。” 山区夜里降温厉害,阿鲁导演的助理殷勤地给谢茂披上毛毯,谢茂也没有拒绝,说:“我在这儿他不自在。我先回去了,今天辛苦你,鲁导。” 阿鲁导演还能怎么办?只能帮他把毛毯掖了掖:“那您开车慢点,哎,要不让小陈送您回去?” 谢茂挥挥手,从片场离开。 看着他再次远离的背影,衣飞石脸色倏地变得惨白。 ——阿鲁说他懵了,他没有懵。他和谢茂都知道,他刚才拍的两条哪里有问题。 或许别人看不出他遮掩下的紧绷,谢茂绝对看得出。要说那两条过不过得去呢?完全过得去。只是他没能处于一个放松的姿态下演出,谢茂眼光太刁毒挑剔而已。 两次让谢茂在片场转身就走……衣飞石握紧拳头,告诫自己要冷静。 无非是夜里回去赔罪,再受一次体罚而已。 习惯了,就好了。 …… 第一天安排的戏份都不多,七点多开始拍摄,预计十点半拍摄完毕。 谢茂离开之后,衣飞石全都是一条过,偶尔阿鲁导演比较谨慎,要求保一条,那就是拍两次。 许广英看了两条就回酒店了。衣飞石在隐匿线索上是专家级表演,说不会让鞋底入镜,行止间也未透露出任何遮掩畏缩姿态,从从容容地完成了演绎。 此外,石一飞的戏托儿天赋再次暴击,几个配角觉得自己发挥特别好,演得特别有感觉,强烈要求阿鲁导演保完一条再来一条,阿鲁导演看时间还早,也答应了他们的要求。 饶是如此,夜里收工时,也比预计时间早了快二十分钟。十点刚过,今夜的戏份就全部拍摄完毕。 和衣飞石一起工作的感觉非常爽,照例演员第一天进组,收工都要请吃饭,工作人员都怂恿阿鲁导演去约衣飞石吃饭,最好把谢导叫着一起——剧组里几个小姑娘特别爱起哄,两个大帅哥诶! “都这么晚了,还要加班加点十多天,姑奶奶们,吃了夜宵早点睡吧。”阿鲁导演一口拒绝。 没看见谢导离开的时候,石董脸色都变了吗?两口子说不定回去要吵架呢! 灯光组的老蒋则心里默默地想,蔻蔻今夜不在,难道要换我去走廊上昏倒吗? 《岳云传》剧组气氛很好,收工之后,所有工作人员都会留下来一起收东西,再一起回酒店休息。 阿鲁导演心细,安排司机先把卸了妆的衣飞石送回酒店。 他心里琢磨,谢导的司机跑了,剧组还是专门给谢导安排个司机吧?石董好歹那么大一个主演,助理司机也都得配上啊。总不能天天去蹭人家马骑着代步吧? 啧,昨天来,今天就拍上了,这速度也是……神级救场。 就是奇怪了,怎么跟石董搭戏,所有配角都显得演技特别好?《岳云传》这剧组是藏龙卧虎啊,遍地璞玉! ※ 衣飞石很顺利就进了门。 和昨夜一样,屋内开着落地灯,他的皮带还放在斗柜上。 谢茂在给徐以方打电话。跟妈妈说话时,谢茂态度很温和客气,大约是最近没怎么和徐以方见面,他会主动询问起居,还问了徐以方的病情进展,末了,还让徐以方给宿贞带问候。 这句“给宿妈妈带好”把衣飞石都惊了。时至今日,谢茂居然还称呼宿贞为妈妈,还向她问候? 谢茂挂断电话,就看见衣飞石拿着斗柜上的皮带,低头上前,想要跪下。 “拍得挺顺利?收工很早。”谢茂顺手接过皮带。 交出皮带的瞬间,衣飞石心尖儿有些颤。再受体罚是最坏的打算,他以为不一定会挨打。 可是,皮带被接过去了。 衣飞石一直都是君上座下最受宠爱的嫡系心腹,谢茂教他养他,捧着他抬举他,哪怕局势最坏、谢茂的脾气也变得最暴戾的时候,也从来不曾责罚过他——那当然也和他从来不肯忤逆君上有关。 谢朝的衣飞石受了马氏无数责罚羞辱,那个一直侍奉着君上的衣飞石不曾受过。 马氏最变态的时候,也不可能让人对他做昨夜谢茂做过的事。 没有男人受得了这种苦楚。 衣飞石低头跪下,将手扶在膝盖上,稍微定了定神。 求饶是不可能的。衣飞石并不想求饶,他只迟疑了两秒,依然动手准备解开下衣。 意外的是,谢茂将皮带放在床头柜上,指了指洗手间:“你去洗一洗,时间还早,做完了再说这件事。” 这句话竟让衣飞石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效果。 他温驯地应了一句,走进浴室之后,才发现自己背心都是冷汗。 就隔着那么薄薄的一道房门。衣飞石看着镜中的自己,在踏入浴室之后,连额上的汗水也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当着谢茂的面,他浑身紧绷,连汗都不敢出。踏入浴室松了口气,汗水就飙了出来。 衣飞石快速冲洗身体,在温热的水流下,情绪慢慢恢复。 他注意到谢茂没有给他清洁符。 任何与道法相关的物件,谢茂都收了起来,绝不给他接触的机会。 很显然,他曾经显露出的强大让谢茂非常忌惮,哪怕已经废了他的修为,谢茂也不想给他任何翻盘的机会。事实上,衣飞石现在就算拿着一张清洁符也没什么用——可谢茂不知道。 谢茂觉得他或许有用,就不会给他一丝机会,全部禁止接触。 清洗身体时,衣飞石又有了新的为难之处。 君上的态度很明确,即刻就要侍寝。他还记得,君上曾经对他的服侍多么不满。 他心里揣着的东西太多了,根本不可能像谢朝的衣飞石一样,对与君上的欢情全心投入,纵情享受。君上很不满,次次都要忍着脾气,无论他照着记忆中的衣飞石怎么讨好,君上还是能看出他的不对劲,永远都不满意。 他努力了。很努力了。可人心怎么控制?明明就是偷来的欢愉,怎么可能坦然享受? 衣飞石在温热的水流中站了许久,始终没有应对之策。 ——如果他有办法,他和谢茂根本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吹干头发出门时,谢茂指了指手表,说:“你洗了一个小时。” 谢茂计时比较保守,衣飞石十一点到酒店,到现在已经快一点了,他在浴室里待的时间,绝不止一个小时。意外的是谢茂好像只是陈述一个事实,并没有责怪问罪的意思。 衣飞石上前道歉:“臣怠慢了。” 他没有请罚。他记得很清楚,皮带被谢茂放在床头柜上,谢茂说的是“做完了再说这件事”,并没有说饶恕他。不用他请求,谢茂就会罚他。 夫妻间的事做得很不谐。 衣飞石努力想要讨好,被谢茂不耐烦地按住:“别装了,石丛那样就好。” 最终沉闷地结束。 谢茂翻身下床,去浴室冲澡,没多久就披上浴袍出来。 衣飞石也不在床上。 他也裹着浴袍,光着两条腿,站在床边,看着床头柜上的皮带。 谢茂倒了两杯水过来,递给他一杯,很随意地坐在床上,说:“坐。” “我对你的要求很简单,一,不许跑。二,别再想着摆弄我。我不知道你记忆里的‘君上’是什么样子,我没有他的记忆,你应该参考我在谢朝时的样子。那些你有我没有的记忆,是我们相处时的负担,如果你总是用我不了解的经历把我当做另一个人来揣测——” 谢茂抿了一口水,刚才的运动出了许多汗,神清气爽之余,也有些口渴,“你会吃亏。” 衣飞石和他不一样。捧着水杯并没有心思沾唇,下意识地回答:“臣不敢,臣……” “我不知道爱你是一种什么感觉。”谢茂陷入漫长的回忆,那些回忆却都没有真情实感。 衣飞石霎时语塞。 “我现在不爱你了。这种感觉并不坏,至少我现在没觉得哪里很坏。” 说这句话的时候,谢茂从容浅笑的神色很真诚,这绝不是撒谎。他既然不知道爱人的心情多么好,又怎么会觉得失去爱情的感觉多么坏?小说里失忆男主看见女主会心里酸酸的感觉,他半点都没有。 “我们曾经最大的分歧,在于你有秘密瞒着我。而且,你在床上很不老实——” 不等衣飞石请罪,谢茂已经摇头说:“那是曾经。爱你的谢茂才在乎这个。” 现在失去了爱慕之心的谢茂,根本不在乎衣飞石是不是真心,是不是全情投入。 “我现在不爱你了,也不需要你爱我。我不关心你心里怎么想,你好不好,高不高兴……”谢茂耸耸肩,“那是你的事。你负责你自己,我负责我自己。” “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讲道理?我不爱你了,为什么还要拴住你?”谢茂问。 衣飞石被他几句话戳得心口都要出血,哪里还有力气回答?只不住摇头:“没有,臣不敢。” “你拿走了我的爱情,没有拿走我的记忆。你的记忆也都还好好儿地吧?”谢茂再问。 衣飞石几乎坐不住了,嘴唇微微颤抖。 “在谢朝时,我们在一起之前,我问过你。” “是不是想好了?是不是真的要和我在一起?若与我在一起了,不能再近妇人,只许和我一起。” “你答应我了。” “你答应我了,我才和你好。” “如今你翻脸就想走——” 谢茂放下水杯,起身捏住他的下巴,看着他年轻的脸庞,“衣飞石,你对我斩前尘,我对你用能量原石,输赢各凭手段。输了就得认输。” 这句话听着太危险,衣飞石不得不回答:“臣认输,臣谨遵君上吩咐。” 谢茂方才松开他,重新坐了回去。 “你是个聪明人,与我相伴几十年,朝夕相处,自己琢磨琢磨,不能明白我此时的想法?只要你老老实实地留下,不再使歪招……”谢茂看着那条皮带,不禁失笑。 “我对身边服侍的人,脾气素来好。旁人不好说,太极殿几个你不清楚?纵然做错了事,也不会轻易责罚。怎么就觉得我会主动找茬惩戒折磨你?你披着石丛的壳子回来时,我对你不好吗?对你说过一句重话?何至于这么战战兢兢——” 不等衣飞石回答,他轻描淡写地捅了最后一刀:“衣飞石与石丛没什么不同。我昔日如何待石丛,今日如何待你。从前对你种种逼迫索求都不会有了,且放宽心过日子吧。” 且放宽心过日子吧。 从前对你的种种逼迫索求,都不会有了。 ……两句话轰隆隆地朝着衣飞石推了过来,像是呼啸而来的火车,将他碾了个粉身碎骨。 正如谢茂所说,被斩去前尘之后,他对衣飞石所拥有的,无非欲望而已。 当他深爱衣飞石时,会为衣飞石的畏惧扭捏不解愤怒,进而不满不耐,想要探寻背后的秘密,解决爱侣间的症结。 现在,衣飞石取走了他的爱情,他就没有那些烦恼了。 他不在乎衣飞石心里怎么想,也不在乎衣飞石是否难受痛苦,他只需要衣飞石陪着他。 所以他能毫不犹豫地对衣飞石亲手施加暴力。为了达到留下衣飞石的目的,他什么都可以做。没有丝毫怜悯之心,也不顾忌任何良知道德。 谢茂的步步紧逼让衣飞石透不过气,逼到极处,他不得已斩前尘落荒而逃。 如今谢茂不逼他了。 因为,他拿走了谢茂的爱情,谢茂再也不关心他怎么想了。 所以谢茂今天会表现得那么温和正常。 罚跪时睡着了,谢茂泼他一脸保元丹,他不敢求饶,谢茂却主动重新给他化开另一颗保元丹疗伤。片场时,他演得好坏,谢茂并不在乎,交给现场导演,都不曾和他交代一声,转身就走。谢茂能毫无芥蒂地和他一起吃饭,坐在床上等他洗长达一个半小时的澡,对他拿来的皮带毫不在意。 只是想和你睡觉而已。只要你不跑,随便你想干什么,朕才懒得管你。 452.乡村天王(211) 谢茂说话算数, 不打折扣。 他对衣飞石的监管, 仅在于留心衣飞石老不老实, 是否又想着离家出走。日常禁绝所有让衣飞石可能翻盘的机会, 不留一丝瑕疵漏洞。至于衣飞石陪着他的时候是否真心, 是否别扭,他并不是很上心,只要衣飞石能保证做到“石丛”的状态, 他就心满意足。 剧组协调之后, 衣飞石住进了隔壁“石丛”曾经住过的房间。 这里边还有一个小插曲,安排住处的时候, 生活制片特别担心, 就怕石董想起小三石丛发飙,打算让和石丛住对门的制片主任对换个房间。 谢茂对此很不认同:“瞎折腾什么?就让他住隔壁。” 知道这事的人都不免心里犯嘀咕。谢导这是把石董吃得死死的啊,小三跑了,就让正牌未婚夫住小三住过的房间,未婚夫还一句不高兴的话都不敢有。 事实上, 以衣飞石大老板兼主演的身份,住行政套房完全没问题。 在娱乐圈内, 衣食住行的规格都代表着江湖地位,同一咖位的主演、主创若安排了不同的接待规格,很容易造成撕逼大战。剧组内的安排相对和谐,签订合同时一般就有条款约定各项待遇, 实在不满意了, 事前事后也都能协商。若是参加出席某些活动, 从座位安排到出场顺序,再到休息室、化妆间的大小、环境,有没有卫生间,有没有沙发,离活动场地远近……全程都是撕逼重点。 不过,风景区这间酒店的管理观念比较老土,平时也没想过接待剧组,每两层才有一间套房。 谢茂不可能让衣飞石住得离自己太远,起居找人不方便。 衣飞石对住哪儿也毫无异议。他和普通小演员不一样,并不在乎什么江湖地位。 ——第二电影的大老板,电影项目的全资投资人,谁敢觉得他住个小房间就没地位了? 反倒是电影的二番、三番等演员全都松了口气。我去,幸亏当初没有闹妖非要住总统套房、行政套房,要不现在住得比主演兼大老板还高端大气上档次,剧组见面这得多尴尬? 楚扬更是后怕得脊背都有点凉。 他本来想住五楼的套房,已经和剧组差不多协调好了。 《岳云传》的主角岳云牺牲时年仅二十三岁,总体来说,这是个挺年轻的项目,年轻演员很多。 在剧圈混了几十年的楚扬就很看不起压着自己番位的桑晚、秦思蔻等人,年轻轻地演过几本戏?不就是仗着现在互联网发达,粉丝多了捧起来吗?我老楚是生不逢时。要我当年也有互联网,凭着我的颜值实力和勤恳,不知道比你们红多少倍! 因此,楚扬在剧组里很有点抬着老戏骨架子压人的意思。 在剧组一旦住得比年轻演员好,自然显得他江湖地位高,受人尊敬,身份格外不同。 只是考虑到半夜和女大佬“研究剧本”隔着两层楼上下动静太大,偶尔被人撞见他总往三楼蹿也不好解释,这才“纡尊降贵”地和主演、主创、各组头目一起住在了三楼。 ——在剧组欺负欺负年轻人也就算了,真“欺压”到大老板头上,可不符合他为人处世的风格。 这时候楚扬还在想,轮到我和大老板对戏的时候,我是应该给他点颜色看看,让他知道我演技好、台风强呢,还是让着他点?要是对他太客气了,他会不会觉得我演技不咋地?真苦恼。 嗯,要不还是先给下马威,再马上送颗甜枣吧?楚大叔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 次日,衣飞石作为主演该有的保姆车,司机,助理,剧组内联络专员,全部到位。 早餐时,衣飞石拿到了接下来几天的拍摄日程,一边吃饭一边翻看。 几个主创也照例以谢茂为中心围拢坐下,大家一起喝咖啡、吃油条,顺便开碰头会。 根据昨天的拍摄情况,阿鲁导演协调了拍摄进度,很有信心地对谢茂汇报:“老田已经和各位老师联系好了,最近没事儿的随时可以进组补戏,在剧组的也答应请假来帮忙。把所有天气、日程因素排除考虑,全部补拍只要八个大工作日。把管宣没来得及拍的戏份全部排齐,大约超期三、四天。” 所谓大工作日,就是每天工作至少九到十六个小时,在剧组,赶日程的时候照着大工作日排班很常见,还有所谓的全工作日,也就是连续拍摄二十四小时以上。干演员这一行,绝对是体力活。 谢茂点点头,没看见老田人影,就对制片主任说:“来补戏的老师们都仗义,咱们得感谢。不过,这事不必赔着人情去做,钱通通都要给到位。这样,你代表剧组,亲自去送感谢函。回来再建立一份内部档案,以后公司有项目,对这几位答应来补戏的老师,要优先考虑发工作邀约。” 剧组里大部分都是临时组建的团队,只有制片组是第二电影的员工,这种事只能让制片组做。 制片主任顺手记录下来,点头称是。 阿鲁导演再汇报说:“谢导,您从外边调来的那位高手武替……” 他张扬舞爪地示意了一下,众人马上明白了他指的是谁,“今天早上五点半给我发短信,说临时有任务,必须马上回去。我起床时就找不到他了。” 参与早餐会的各组大佬皆是默然。 《岳云传》这个剧组邪门。前后两任主演都是不告而别,现在连武替都是发条短信就跑了。 ……不会哪天谢导也留书失踪吧? 谢茂对此毫不意外:“没事。家里今天就有人来,实在不行……”他看了衣飞石一眼,“小衣身手很好,用不着替身。” 阿鲁导演提及的武替,是谢茂进组前专门从主食组协调来的高手之一。 如今特事办上上下下对谢茂都很服气。上有太子镇压,下有容锦华、容舜支应,中间还有个齐秋娴各处周全,他本身是特事办的作训主任,负责所有战士的战术及战斗训练,堪称总教头——这种后台强大、自身能力也非常过硬的魔王级大佬,不服不行。 莫说谢茂调一个人来做武替,就算他调一队人出来公器私用站街发传单,特事办也没人敢找茬。 所谓临时接任务离开云云,无非托词。 在座众人里,也只有衣飞石知道武替离开的真实原因。 ——被调来的高手武替是粢饭团,当初衣飞石由亲自授课的主食组战士之一。 粢饭团是谢茂在特事办的八大弟子之一,也可以算是谢茂在特事办留下的心腹中坚。仅仅因为衣飞石曾主持了一段时间的微信群授课,与粢饭团有了半师之谊,谢茂就要把人彻底隔绝在衣飞石的视线之外。 衣飞石确实被废了修为。 但是,他的记忆还在,见识还在。 粢饭团如今修行入门小有成就,且对衣飞石没什么戒心,把他放在剧组里,时常和衣飞石接触,谢茂认为,这简直是送给衣飞石的趁手武器。 他不会让衣飞石靠近这件武器。好不容易把衣飞石拴在身边,谢茂绝不会冒险。 殊不知衣飞石压根儿就没打过粢饭团的主意。衣飞石比任何人都知道谢茂热衷迁怒的暴君本性,一旦他利用粢饭团离开了谢茂,粢饭团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何况,如果真如谢茂所说,根本就不爱他,也不在乎他了…… 那他根本就不需要离开谢茂。 如今的时机下,离开才可能刺激谢茂松动前尘禁法,留下反而能安抚住谢茂。 爱,或者不爱,根本就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保证君上顺利完成计划,脱出万劫。 他将松软的西式炒蛋沾上中式香醋,食物酝酿出一股淡淡的香气,嗅着这独属于人间烟火的香气,衣飞石客气地附和了谢茂的话:“是。我不需要任何替身,所有镜头我都会亲自拍。如果有需要,一些特技镜头我也可以代劳。” 阿鲁导演总觉得饭桌上气氛怪怪的。 可是,大家都很正常,谁也没故意阴阳怪气,到底怎么了? 这天的拍摄,依然被谢茂交给了阿鲁导演。 目前几天都在补拍管宣拍过的戏份,不需要谢茂亲自盯着。 谢茂只偶尔出现在片场晃一圈,盯个一两条,让衣飞石熟悉他坐在监视器后的感觉。毕竟,补拍的戏份结束之后,谢茂就要亲自监场执导,衣飞石必须适应在他统治下的片场工作气氛。 剧组忙碌地各行其是,谢茂在拍摄地逛了一圈,去了服化组的仓库,看因尺寸不合废了的戏服。 别的剧组没谢茂这么抠细节,主演的戏服稍微短了一寸半截,观众其实不怎么看得出来。甚至有比较节省成本的制作公司,会在几个戏里使用同一批戏服,交叉穿搭就能有完全不同的效果。 但是,谢茂和大部分观众的感觉不一样。谢朝生活的记忆太鲜明了,就和现代观众不在乎古装戏里戏服是否合身,走在街上发现任何人的衣服小了一码,裤子大了一码,都会觉得怪怪的一样,谢茂看见荧幕里各种不和规制、内衣外穿、这长那短的戏服,也会觉得各种不得劲。 看完戏服之后,谢茂回酒店,凭着记忆把做好不久的初级制服一一复原成戏服的模样。 随后,他带着这批“戏服”,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酒店。 下午一点过,剧组刚吃完饭,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下午的拍摄,一辆大货车开了上来。 去而复返的谢茂此时也在现场溜达,接了电话之后,他通知服化组去做交接。 没多久,服化组总监田吉吉就气冲冲地回来了:“谢导,这事儿我没法交接!人家守着戏服,摸都不许我摸一下!” 谢茂笑了笑,说:“你带着人配合他把衣服做一个登记,看看有没有疏漏缺失。他这段时间就住在剧组,负责小衣的服装管理。需要什么衣服,你提前找他去取,不会耽误事。就当是专人专管吧。” 听这话就知道此人是谢茂的心腹,田吉吉只好憋着气带着助理去做整理。 新来的这辆货车车厢被改造得很干净,有电动步梯可供登入,里面安装着全自动挂衣架,密密麻麻都挂着岳云的戏服。开车上来的司机也负责管理这一车子戏服,根本不允许田吉吉和助理上前触摸,自己动手把戏服一件件亮出来做登记。 原本田吉吉极其愤慨,看完这一车戏服的质量也都服气了。 岳云落魄、乔装时穿戴的布衣素带不提,但凡是符合岳少将军身份的常服、军服、各式礼服,全都精致考究到了针脚,分明应该是新作的戏服,居然还有新旧层次,细致得让人叹为观止。 田吉吉是业内很有名的服化总监,审美及服饰知识都极其靠谱,本身还学过两年刺绣。 她很清楚,这一车戏服,价值不菲。 只是她很不明白,这才两天时间,谢导怎么就变出了这么一车子适合石董尺寸的戏服? ——莫不是谢导早就想好要诓石董来拍戏了?闹得这么鸡飞狗跳的,全是谢导给石董刨的坑? ※ 晚上吃饭时,衣飞石见到了这位“从家里送戏服来”的谢茂心腹。 他不禁心里苦笑。 这不是个人,而是一只鬼。 鬼修米粉。 那么多初级制服变幻的戏服,谢茂不可能放心交给服化组管理,他需要一个自己人来负责。 在涉及衣飞石的问题上,谢茂不信任容家,不信任特事办,只信任自己。然而,他和衣飞石捆绑得太紧了,从前他甚至会有意和衣飞石共享朋友和下属。思来想去,谢茂把正在潜修中的米粉找了出来。 唯有米粉与众不同。 米粉上了谢茂的摄灵图册,绝对效忠谢茂,永远都不会被衣飞石策反利用。 谢茂将衣飞石提防得何等严密,由此可见一斑。 米粉跟在谢茂身边潜修年余,有谢茂功法相助、随时解惑指点,修为突飞猛进—— 鬼修和普通修士本就不同,纯灵体的鬼修在吸收力量时更迅猛方便,也少了许多皮囊肉身带来的迷思困惑引诱。不过,鬼修进境虽快,根基却不太稳。同一境界上的鬼修远不如人修能扛能打,通俗一点的说法,鬼修防御低,容易被暴击。 现在米粉已经能行走在阳光下,且长久地保持人形,所以谢茂能让他出来办事。 “石少爷。”米粉甚至能在衣飞石的瞩目下淡定自如地打招呼,丝毫没有被一眼瞪死的危险。 ——须知衣飞石目前修为尽废,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神目。稍微修行浅弱的鬼物,出现在他眼前就会化作灰烬。这是他独属于阴天子的威能,命里带着的霸道,穿着什么皮囊,废去多少修为都一样。 衣飞石笑了笑:“你来了。” 吃饭时,他与米粉简单交谈了几句。米粉很客气,这种客气显得生疏。 衣飞石认为,米粉很可能还负担着监视自己的任务,毕竟是只鬼,耳聪目明,能瞬息千里,论及追踪线索寻找逃逸目标,鬼比狗好用千百倍。 如此用心良苦周密,只是为了把自己拴在身边。衣飞石念及此处,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他觉得,那是他算计谢茂的后遗症。如果不是他在小世界算计了君上,让君上习惯了他数十年的陪伴,君上素来逍遥自在,万事不萦于心,此时又怎会受此患得患失的煎熬之苦? 拍完夜戏之后,谢茂与衣飞石同乘一车回酒店。 谢茂的态度很平和,偶尔和衣飞石说两句工作上的事,回房间之后,洗澡上床,流了一身汗。 ——隔壁的房间安排好了。 谢茂没有赶衣飞石去隔壁睡,衣飞石考虑再三,也不知道该不该离开。 他被要求按照“石丛”的模样生活就行了。石丛大部分时间都睡在谢茂的床上,偶尔谢茂不缠着他的时候,他就会回隔壁房间睡觉。“石丛”的角色被扮演得很完美,作为钢铁直男,隔壁的房间就像是避难的港湾,是“石丛”疲惫时的栖息地。 见他左右为难,谢茂没找到自己的手机,问:“今天星期几?” “先生,今天周二。”被勒令不许再喊君上,衣飞石又恢复了从前的称呼。 “以后没有特殊情况,二四六你可以睡自己房间。”谢茂随口说。 二人相处的时间居然被当做了工作制度,硬性安排了下来。类似于打卡上班?衣飞石答应下来,私心里觉得很荒谬,不过,他脑子里一直重复着谢茂那句话。 我不爱你了,不关心你好不好,高不高兴。你负责你自己,我负责我自己。 …… 如果不是喜欢,谁愿意和一个大男人挤在同一张床上睡觉?独自休憩多好呢。 衣飞石下床默默穿上衣服。 房间里亮着的依然是窗前的落地灯,熟悉的灯光,熟悉的气氛,让衣飞石有些难受。 前天晚上,他在这里受过很严厉的体罚。昨天晚上,他在这里确认了斩前尘的效果。 这淡淡的灯光描绘着房屋家具的轮廓,带给衣飞石的全都不是美好的感受。灯光就像是一种符号,带着痛苦的记忆,深深地留在了衣飞石的生命中,或许,千百年后也不会被忘记。 谢茂却能毫无所觉地一挥手清理了狼藉的床褥,舒服地倒在软枕之上,不忘叮嘱衣飞石:“明天让酒店给你做一张房卡。”他并不想天天去给衣飞石开门。 “是。”衣飞石已经穿好了衣服,默默躬身退了下去。 听见房门轻轻合拢,门锁落下,一直侧身躺着的谢茂才翻过身来,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暂时按住了吧?谢茂想。 不过,就他对衣飞石的了解,小衣可不是随便放弃的人,主意正着呢。 ——如果我是小衣,这种情况下,我会怎么跑呢? ※ 出乎谢茂意料的是,衣飞石一直很安静,没有任何出格可疑的举动。 他每天很老实地来服侍谢茂起床,二人一起去拖车餐厅吃早餐,开主创早餐会,随后开始一天的拍摄工作。拍摄点一次次地换,戏份一天天被补完,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结束每天的拍摄之后,衣飞石再和谢茂一起乘车回酒店,打卡上班,照谢茂规定的二四六休息,其余时间他也很安静地宿在谢茂的房中,有时候谢茂要抱着他睡,他也很平静熟悉地伏在谢茂怀里。 谢茂所说的“不爱你了”,对衣飞石而言,更像是一句解除诅咒的赦免。 借此他反而能够更安心地待在谢茂身边,就如同此前数万年,他始终以弟子臣下的身份隐身下处,怀揣着不可告人的小秘密,默默仰望追随一样。 他习惯了不被君上所“爱”。 那种偷来的爱,让衣飞石不自在,且让他深信自己必会遭到报应。 拍摄工作也完成得很顺利。剧组上下对衣飞石的演技交口称赞,江湖人称“石一条”。 ——只要没有对手掉链子或是工作人员失误,从他拿到剧本到入镜表演,基本上都是一条过。 电影和电视剧的拍摄节奏不一样,很多老戏骨在拍电视剧时遇到要求不高的导演,一条过很容易,拍电影就不一样了。任何细微的失误放到大屏幕上都会变得无比清晰,耗费几天只拍一场戏也很正常。 常常一条过,这就不仅仅是演技问题了,很多时候还得临机应变救个场,顺便带飞所有对戏演员。 比如说,卯着劲儿想要先给衣飞石一个下马威的楚扬。 楚扬在剧组里人缘并不好。 这位常年混迹电视圈的中年演员,自视为“老戏骨”,走哪儿都端着架子,满脸“我用演技碾压你”的气质,说话聊天也显得太“清高”,常常一脸“我不稀罕红,我要红早就红了”的模样。 他憋着劲儿要给衣飞石一个下马威,不少人都知道,全都等着看好戏。 许广英劝了他几次,他存心作死,谁也拦不住。 那场戏是岳云夜拜父帅,父子暗中商议去后营捉奸细,明里说的是军粮,实际上说的是奸细。 楚扬架起势要给衣飞石来一个情绪冲击,照面就被衣飞石的沉静镇住了。一句话没开口,整个片场就处于衣飞石的统治之下,完全主宰了节奏。楚扬被动被牵着入戏,再被石一飞的戏托儿天赋暴击,发挥出了前所未有的完美演技,初次演对手戏,二人就一条过。 下戏之后,衣飞石笑了笑,上前握手。楚扬满眼都是凌乱:尼玛,这和计划的不一样! 一旁等着看戏的工作人员全都捂嘴偷笑。哎哟喂,到底谁给谁下马威啊? 不服气的楚扬绝不放弃,他打算第二场戏再让大老板知道自己的厉害! 第二场戏演完。 衣飞石又笑了笑,再次上前和楚扬握手。 楚扬整个人都不好了。他狂妄也没真的失心疯,终于承认自己干不过,向阿鲁导演告假,回保姆车里坐了小半个小时,缓过劲儿才回来继续拍摄。 第三场戏演完。 楚扬主动上前和衣飞石握手,表示感谢。 ——您托得太好了!我估摸着,这回大概能拿个最佳男配角。 …… 补拍的戏份结束之后,谢茂正式接过片场指挥权,重新开始执导。 工作人员都很紧张。 这些天|衣飞石和剧组配合得很好,和阿鲁导演沟通良好,主摄影方宪也喜欢拍他,尤其是石一飞的戏托儿天赋整天暴击,衬得各位对手戏演员个个都跟影帝影后似的,现场飙戏那叫一个爽快! 但……谢导是石董克星啊。 二人合作时,第一回NG六遍,第二回NG两遍,气得谢导转身就走。 谢导还不喜欢给石董讲戏。 要是谢导能拿出对管宣千分之一的耐心对石董,石董表现肯定不这样! 就剩下最后九场戏了,顺利的话,三天就能拍完。 不顺利的话……看着又大咧咧坐监视器后面,完全不打算和衣飞石沟通的谢茂,工作人员心里都升起一种无力感。求求您叻,讲个戏吧,大家沟通一下,顺利一次过! 当导演就坐着看监视器也太过分了啊!那还需要你干嘛啊,狗都能当导演了! 这是一场动作戏。 剧组原本有动作设计和武术指导,谢茂觉得水平太次,一直都是亲身上阵。 当时剧组有粢饭团当武替,谢茂稍微示意一番,粢饭团马上心领神会。而且,管宣本身也是学武术的,架子很漂亮,由粢饭团稍微带一下,多抠几遍细节,拍出来的效果非常好。 补拍时,衣飞石也已经拍过了动作戏,就照着已经设计好的动作,重新拍了一遍。 这一场戏是管宣没有拍过的部分。换句话说,谢茂还没有做这场戏的动作设计。 阿鲁导演作为救场专家,又屁颠屁颠跑过来:“谢导,这一场咱们怎么拍,您……”坐下了算怎么回事啊?打算让特技班自由发挥? 谢茂慢条斯理地拧开保温杯,喝了一口热茶,说:“我的功夫都是小衣教的。” 谢茂的所有动作设计都来自于他用娱乐套件生成的电影,那部电影里怎么打架,他就安排现场怎么拍摄。但是,和衣飞石相比,他毕竟不专业。自从看了衣飞石脑洞的超长狗血剧之后,他才知道真正的实战教科书是怎么回事——他毕竟是个修士,论体术打斗,衣飞石才是宗师级别。 二人之间的默契不需要语言沟通,谢茂往监视器后一坐,衣飞石就主动担任了剧组的武术指导,和几个专业武角讲解待会怎么拍摄。这群武角都是专业武术出身,还有两个全国武术冠军,衣飞石稍微一讲,对方立马就懂了,套了一次招,衣飞石又回头跟方宪讲这场打斗如何拍摄。 方宪很认真地听了,问了两个问题,表示了解。 他心中也很感慨,石董不是演技好,是什么都好,无论什么都是一学就会。这才拍了不到十天戏,摄影技能都快刷满了。 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主演与配角全是武术高手,打起来虎虎生风,现场都能感觉到萧瑟的杀气。 一条拍完,阿鲁导演不住点头。 谢茂也承认很不错,不过,他吩咐助理:“让小衣过来。” 管现场的导演都喜欢用喇叭喊人,谢茂从来不用,他只吩咐助理。若是搁别的人,助理就举起喇叭喊了,考虑到衣飞石的身份,小助理一溜烟跑了过去,客气地把他请了过来。 “先生。”衣飞石的态度在剧组众人看来都太客气了,“这一条有问题?” “当然有。”谢茂指了指身边的折叠椅,让他坐下,“你不能在电影里教杀人。” 衣飞石一愣,旋即明白过来:“是。我马上改。” “这一条后期我会处理掉,节奏剪碎,就不用重新拍了。接下来的动作戏,你要注意。”谢茂很顺手地把自己的保温杯递给衣飞石,看着他喝了一口,“动作戏消耗大,累了就休息一会儿。也不是那么地赶时间。” 衣飞石温顺地点头:“明白。” 谢茂和衣飞石分别坐在两张椅子上,膝盖靠在一起而不自知。 谢茂手里拿着保温壶的盖,衣飞石手里拿着保温壶,偶尔喝一口,二人的表情都很平静。 ——谢茂确实失去了爱情。 可二人朝夕相处数十年的时间,将一切都变作了深入骨髓的习惯。 ※ 2019年5月30日,《岳云传》第一拍摄点,拍摄任务完成。 453.乡村天王(212) 第一拍摄点任务结束之后, 全组转场。 剧组的第二拍摄点安排在某新建不久的影视城里, 置景组已提前多日去搭棚子, 运送服装道具整等仍旧要耽搁三五天功夫, 不少待场的工作人员都纷纷请假回家探亲——在荒僻的风景区憋了一个多月, 单身狗感慨进化成了山顶洞人,有家室的则纷纷表示出家当了和尚尼姑。 谢茂干脆给手里没事儿的工作人员全放了假,没能放假的工作人员也统统给双薪。 ——他拍这电影别说赚钱, 回本儿都压根儿没考虑过。 制片组看着他花钱的架势都忍不住抠脑袋, 谢总这么个搞法,很容易让业内误解我们的专业水准啊! 根据工作具体内容, 各组放假时间长短不同, 衣飞石作为主演戏份重,阿鲁导演客气地请他尽早进组,衣飞石拿着日程表一看,前后搭着勉强算三天。 他对此也无所谓。 放不放假,放假怎么安排, 他都听谢茂吩咐。 谢茂从素材室出来,就看见衣飞石站在车外候着, 问道:“想好去哪儿了吗?” 衣飞石根本没有任何安排,被谢茂询问一句却能面不改色地回答,仿佛早有打算:“小慧快中考了。许久没回去,我想去杭市看看她的功课。” 总而言之, 不能说回京市。 试想连粢饭团这样的角色都被谢茂如临大敌地戒备着, 又岂肯让他回京市接触宿贞? “你妈把石慧的学籍转到了京市, 这事儿你不知道?”谢茂口吻听着寻常,实则带了一点儿只有彼此才能听懂的嘲讽。 谢茂是讽刺他,自从解开封印、恢复记忆之后,连相伴数十年、生随死殉的爱侣都能扔下就跑,哪里还顾得上这辈子捡来的便宜妹妹?所谓关心妹妹考试云云,无非托词借口。 失踪半年是在养伤,顾不上妹妹这事儿无可指责。然而,就在十多天前,“石丛”跑路之后,衣飞石有时间心情托付宿贞找端木奕给谢茂救场,却没时间听宿贞说句闲话——若他多和宿贞聊几句话,宿贞绝对会告诉他石慧的情况。 谢茂也不是想替宿贞和石慧鸣不平,往日衣飞石多在乎宿贞和石慧一点儿,他反而要不高兴。 他此时的这一点儿嘲讽,多半还是在替自己紫府里贯彻的那道鬼气不满。 衣飞石听得出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语塞之余,还有些惊奇。 谢茂对斩前尘这件事的愤怒并不多,因为,斩前尘的效果太强悍了,谢茂连愤怒不满的情绪也一起被斩了,对此态度很抽离,并不感同身受。最后之所以气得翻脸,多半是斩前尘之后,衣飞石的种种操作再□□复,彻底把他惹毛了。 ……君上居然在为斩前尘不满?衣飞石有点惊,这情绪不对啊!不会触动前尘禁法吧? 谢茂已经上了车。 衣飞石只得拉开车门跟上去,谢茂不再提这个话题,他也就稀里糊涂含混过去。 二人直接去了机场。剧组配给衣飞石的司机、助理,都只负责他在剧组的起居工作,换好登机牌,把谢茂和衣飞石送进安检口之后,工作人员就不跟随了。 衣飞石这才有空看了登机牌一眼,航班的目的地是京市。 登机之前,消失多日的昆仑出现在候机厅,熟练地帮谢茂收好空餐盘,坐在下处。 “办好了?”谢茂问。 昆仑垂首恭敬地回答:“办好了。叶家已在京候见多日。” “明天中午。地方他们定。”谢茂说。 昆仑道:“我这就安排。” 往日谢茂办事时,衣飞石也会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很少插嘴。 然而,谢茂任何时候都不会瞒着他。顾虑到他或许没听明白,还会在接见外人之后,亲自向他解释。二人就像是共同处置家务的老夫妻,私下里会交换情报,一同参考应对之策。 ——当然,多数时候,谢茂要么不管事,管事就完全做主,衣飞石很少提反对意见。 今天谢茂和昆仑的简单两句对话,让衣飞石感觉到了一种被摒弃在外的疏远。 昆仑领命之后,拿着手机到一边去联络叶家,通知明天的会面。谢茂则拿手机看了看时间,翻开一本昆仑刚送来的古籍阅读,没有任何向衣飞石交代、解释的意思。 衣飞石并不觉得谢茂有义务向自己告知,他只是很明确地感觉到了这一种差别。 不被信任的感觉。 飞行途中,谢茂也很安静,基本上不说话。 有衣飞石跟在谢茂身边,昆仑很懂眼色地没有上前问候服侍。 这天是儿童节,头等舱全都坐满了,几位年长的男士都表示要回家给孩子过节,一位女士则表示要去看望自己助养的孤儿们。忘了这茬儿的一位老者连忙拿出记事本,写上下飞机后给孩子买礼物。 谢茂也忍不住问昆仑:“给小慧、奕儿准备节日礼物了吗?” “已经送到小姐家了。”昆仑恭敬地回答。刘奕也一直住在宿贞处。 衣飞石看着重新低头阅读古籍的谢茂,极其熟悉的侧颜,如今年轻得有些不可思议。 抛开和他乱七八糟的关系不谈,也不考虑脱出小世界的进程,单从养善心来看,衣飞石觉得自己的计划其实进行得很顺利。君上和母亲的关系变得很好,谢朝时好,新古时代就更好了。启平镇的老何,小呆姑娘,也包括其实跟谢茂没什么关系的石慧……君上都施以了温柔。 若是在从前,这一切连想都不敢想。 谢茂与衣飞石回京的消息没告诉任何人,也没有通知容舜来接机。 神通广大的宿贞还是截到了衣飞石的飞行信息,她已经大半年没看见儿子了,十多天前接了个电话,哪怕思念极了,也不敢主动去堵衣飞石,就怕惹儿子不高兴——做母亲的,总是比孩子顾忌更多些。 宿贞思前想后还是来机场接机,徐以方也蛮心急,跟着她的车就一起来了。 谢茂三人一起走出到达厅。昆仑很老实地跟在谢茂与衣飞石身后,外人看来,并肩走来的谢茂和衣飞石关系依然很亲密。 徐以方松了口气。终于和好了! 宿贞则脸色倏变。 衣飞石修为尽废,她岂会看不出来? 亏得宿贞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才没有发起飙来当街质问。 “飞儿,好久不见你了。妈妈很想你。”徐以方上前拉住衣飞石的手,很慈爱亲热地上下打量他,关心地问,“身体都好了吗?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妈妈给你安排了一个全身检查,明天就带你去。” 这是衣飞石负伤离开之后,第一次与徐以方见面。 徐以方还记得谢茂捅他那一刀,心中非常惭愧,不知道该怎么补偿才好。 至于谢茂狡辩什么衣飞石拿走了他的爱情之类的……徐以方表示幺蛾子太多!什么爱不爱的,不爱了也不能捅人呐!捅人犯法! 衣飞石连忙说:“已经好了。您不必担心,我身体很好。” 宿贞冷笑道:“是吗?” 在飞回京市的途中,衣飞石就已经考虑好了。修为尽废这事儿,怎么也不可能瞒得住宿贞,他应付谢茂已经焦头烂额,若再来一个护子心切乱打一气的宿贞,真的招架不住。 衣飞石解释说:“我修行出了些问题。我自己能处理好。” 一连两个“我”字,强调了他的态度,十分强硬冷漠地拒绝了宿贞的关心和帮助。 我知道哪里有问题,我自己处理,你不要问。 气得宿贞转头问谢茂:“你不管管他?” 谢茂记性很好。当初他失去了意识,元婴主宰躯壳时,捅过衣飞石一剑。当时宿贞的态度还很明确,她很希望谢茂能放弃衣飞石,两家各不相干。 现在衣飞石修为尽废,只怕宿贞心目中的第一个凶手就是谢茂——这想法也完全没错。 她却故意这么问,借此试探谢茂的态度。 “管呀。怎么不管?”谢茂笑吟吟地训斥衣飞石,“怎么跟妈妈说话?上下尊卑都不懂了?” 衣飞石只得低头赔罪:“儿子失礼。” 宿贞被谢茂戳得心肝一抽一抽的,粉饰得精致的妆容隐隐带了点煞气。 徐以方忙出面当和事佬:“大中午的,晒着。快上车吧。” 一路上气氛都不好。 宿贞焦躁,衣飞石沉默,徐以方担心又不理解。 唯有谢茂在满车浮躁中泰然自若,仿佛身边难受的几个人全都不存在。 回家之后,谢茂和衣飞石照例要先回去洗漱换衣服,略作休整。 二人回到那栋曾经大打出手彼此伤害的别墅,谢茂能毫无芥蒂地进去,衣飞石则略觉忐忑。他担心谢茂想起从前的事,松动前尘禁法的封印。 孰料谢茂的反应很平淡。 好似他先前偶有的嘲讽不过是个巧合,并非他真的在乎衣飞石对他斩了前尘。 走进别墅之后,衣飞石发现卧室墙壁已经被修好了。为了不让儿子们回来居住时触景伤情,徐以方还指导工人把别墅重新贴了墙纸,换上新的软装,格局也有了小小的变动。 衣飞石站在其中,却有一种面目全非的感觉。 略站了一秒打量格局,衣飞石提着行李随谢茂上楼。 见谢茂对着镜子解衣扣,他卷起袖子上前服侍更衣,低声请示:“先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谢茂轻嗯了一声。 “我在地府与大能交手,受伤暂时废了修为。”衣飞石和谢茂对口供。 谢茂笑一笑,不置可否。 “先生……” “你信不信宿贞会为了你下地府找场子?”谢茂突然问。 衣飞石哑然无语。可宿贞既然会为了他下地府复仇,难道就不会为了他找谢茂麻烦?从前宿贞为了一个巴掌就不依不饶,如今再是忌惮谢茂,废了修为这事也不可能轻易过去。 口供终究还是要对的,找谁当替罪羊呢? ——不把宿贞哄过去,衣飞石觉得,宿贞很可能偷摸挖坑暗算君上。 “我一直有个问题想不通。” “你‘弟弟’说你是一件铠甲,自视卑贱,不敢与‘君上’相恋——不要紧张,我问的不是那个你不肯告诉我的秘密。” “我只是想知道,你既然是一件铠甲,” 谢茂看着他的脸,或是透过他的脸看另外一个人,“怎么会和‘石一飞’拥有同一个灵魂?” 谢茂的问题看似很简单,其实埋着雷。 铠甲本身无灵。衣飞石由铠甲而生,则生灵,修行有成,再生魂。一旦有了灵魂,轮回之间生出“石一飞”“金二飞”等等……就不奇怪了。 可衣飞石这么一位大能,谢茂的记忆中却根本没有他的存在,正常吗? 衣飞石犹豫了许久,终究还是摇头:“先生,我不能说。” 这道理其实很简单,一说即破。 轮回池的存在贯通古今,是唯一不受岁月长河影响的地方。衣飞石在未来数万年后建立轮回池,却能荫庇此一劫之前的所有幽魂野鬼,功莫大焉,遂以封圣。换句话说,在衣飞石构建轮回池之后,他那一道灵魂的存在就贯穿了整个岁月长河,和天地出生的古老灵魂一起经历着轮回。 可是,衣飞石不能说。 谢茂太聪明了,这种可能触及天道奥妙的玄机,一旦告诉谢茂,他很可能就会顿悟。 这种顿悟对前尘禁法是绝大的威胁,哪怕它跟封印半点关系都没有。 衣飞石做好了被训斥责罚的准备,低头欲要跪下。 岂料谢茂就像是随便问了一句,也没有一定要知道答案的意思。 他换好了衬衣,说:“走吧。” 衣飞石一直穿着高级制服,自带清洁功能,并不需要更换。只要随心意调换形制,外人看来也不是每天都穿着同一件衣服。所以,谢茂也不需要等待衣飞石更衣。 看着谢茂毫不留恋的背影,衣飞石心中隐隐担忧。 如果他没有猜错,谢茂已经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质疑。 ——君上的记忆,七成都是假的! ※ 谢茂前不久还回过家,衣飞石是真的在外飘了大半年。 为了迎接突然归来的两位大少爷,这天的家宴安排得很热闹,容舜、童画都来了。 徐以方一边给刘奕倒果汁,一边向衣飞石解释:“小慧在上补习班,马上要升高中了。你们飞机晚,她下午还要上课,我没有通知她。” “快,叫叔叔。”宋静珍带着两个儿子过来打招呼。 容政、容彻都打扮得很小绅士,乖乖地鞠躬:“叔叔好,谢叔叔好。” 宋静珍是容舜堂兄容尧帝的妻子,这两个孩子则是容家目前仅有的第四代。衣飞石是他们血缘上的堂叔,所以,他们称呼衣飞石“叔叔”,称呼谢茂时就带上了姓氏。 衣飞石失踪大半年才回来,容家老宅肯定要表示关心。 不过,让宋静珍带着孩子来参加家宴,只能证明容家内部的争权夺利,已经暂时分出了高下。 以宿贞和容舜为首的大房,显然是胜利者。 前有容锦华魂魄归来,后有太子神助攻,容老爷子又明显偏心大儿子。大房唯一的弱点就是嫡母庶子不合,可能造成内耗。从宿贞选择与容舜联手的那一刻开始,大房的胜利就已经注定了。 似容家这样庞大的家族,胜负绝不可能以一房落败、逐出家门结局。 宿贞和容舜掌握了主动权,依然要倚靠二房主持家业,一笔写不出两个容字,家里人再是争权夺利,也比外人可靠。 所以,分出胜负之后,容锦城示弱,宿贞待之以礼,她对二房的态度反而比从前更客气些。 新年之后,容氏内部权力重新构建,尘埃落定。宋静珍就常常带着儿子来联络感情。 谢茂笑道:“这可怎么办?没有准备礼物。昆仑,快出去买。” 容政特别壕地说:“不用了。我们不缺礼物,家里堆成小山了,那么大。” 容彻却抱住谢茂的腿:“我缺,我缺呀。家里的礼物山都是哥哥的,不给我!” “昆仑叔叔去买了。想要什么?”衣飞石把容彻抱起来,交给一边的保姆。 除了两个开始吵嘴的小孩子,任谁都看得出来,衣飞石是不许容彻缠着谢茂。宋静珍很懂眼色,立刻就把两个儿子带到了一边,她是来联络感情的,可不想惹人讨厌。 容舜一直在忙前忙后,这会儿也过来见礼:“先生,老师,您先坐一会儿,菜马上好。” 谢茂挺奇怪:“你下厨?” “童童新学了做菜,”容舜丝毫没有夫纲不振的顾虑,“我给她打下手。马上得了。” 容家的媳妇当然不需要下厨,家里厨子多得用不完。不过,像童画这样的小姑娘,新学了做菜,到婆家露一手,还是非常加分的。做得好不好是一回事,重要的是心意。 没多久,就听见童画在厨房里“嗷”,容舜一溜烟就蹿了进去。 众人都笑。 容舜自幼丧父,不得宿贞喜爱,又卯着劲儿要和二房叔叔干仗,众任在肩,无人分担,从小就活得少年老成,极其沉重。见着长辈时还好些,面对同辈下属时,那是标准的冰山总裁风范。 这一年来,前后跟着宿贞与容锦华身边办事,又与童画谈恋爱,渐渐地才有了点年轻人的活泼。 他依然是容家孤独的支撑者,长房竖起的旗帜,然后,他背后有了父母与爱人的分担。 似他这样二十出头的年纪,爱他的人都宁愿他活得幼稚点。 没多久,容舜就帮着童画把蒸菜的大蒸笼端上桌,恭敬客气地请诸位长辈入席。 谢茂想起宿贞招待他,“亲手”做的那道“生剥牡丹虾”,落座时都带了点笑意。这姑娘做的不会是生炊大螃蟹吧? 蒸笼盖子揭开,原来是粉蒸羊肉。 童画带了点邀功地介绍:“我做的粉丝羊肉!老师喜欢吃羊肉。” 若是往日做了衣飞石爱吃的菜,衣飞石吃得开心,谢茂就开心。两个儿子开心了,两位妈妈也开心。可谓是皆大欢喜。 此一时,彼一时。 童画正等着谢茂夸奖自己,发现谢茂正吩咐身边保姆倒茶。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先生和老师之间,好像有个什么夺去了爱情的小问题…… 辛苦徐以方又连忙圆场:“对,飞儿喜欢吃羊肉。舜哥儿,给你哥哥分肉。”又把甜汤交给保姆,送到容政、容彻席边,“尝尝喜欢吗?喜欢待会儿徐奶奶给你们打包带着。” 宋静珍很配合地说笑,岔开了这个话题。 吃饭时,所有人都在默默地观察。 往日有衣飞石伴在身边,谢茂总是显得很开心,他尤其喜欢看衣飞石吃饭,衣飞石吃得香,他就高兴,说话时都带着一丝飞扬。这期间,谢茂难免会给衣飞石布菜,问衣飞石吃这吃那不。 当然,他们俩吃饭时是互相照顾。衣飞石也很留心谢茂的需要,添茶倒水很殷勤。 如今气氛不一样了。 谢茂吃饭时依然笑吟吟地听着席间各人说话,看上去心情不错。不过,他并不关心坐在他身边的衣飞石,衣飞石吃什么不吃什么,甚至衣飞石有没有吃饭,他压根儿就没注意。 反倒是衣飞石依然悉心地照顾着他的饮食,他看一眼菜,衣飞石就帮他夹到碗里。 原本互相照顾的恩爱,就成了一面倒的服侍。 宿贞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她心里有气难道还能当场发作?谢茂这活土匪是惹不起的。 徐以方也很为难,连着几次亲自替衣飞石盛汤舀饭,让保姆送到衣飞石面前,妄图以此减少谢茂无礼对待的恶意。然而,她的态度只代表她自己。和衣飞石一起过日子的人,是谢茂。 一顿饭吃完,移步到客厅喝茶吃水果,例行饭后聊天时间。 “石一飞,你跟我来。”宿贞直呼衣飞石名字,动静却不大,想来也不愿惊动外人。 谢茂笑道:“妈妈,有什么悄悄话非得私下说?您不会背着我欺负小衣吧?” “我是亲妈,又不是恶婆婆。”宿贞被他倒打一耙气笑了,原本只想私底下问问,现在谢茂居然不许她和衣飞石私下说话,她也有些急,“我和儿子商量再婚问题,能不能把他借给我一会儿?” 再婚?满屋子人都清静了。容舜和童画面面相觑,没听说呀? 徐以方端着谢茂爱吃的蜜瓜出来,见状瞪了他一眼,把蜜瓜递给衣飞石:“去吧,这么久没回家,妈妈想你了。你们慢慢聊,徐妈妈待会给你们送茶来。” 若是从前,哪怕谢茂不许,衣飞石去也就去了,了不起回来给谢茂陪个不是。 现在他是真的不敢走。谢茂对他各处严防死守,在剧组的粢饭团都被第一时间打包送回了特事办,若他在谢茂明显反对的情况下和宿贞单独见面,谁知道谢茂会不会当场翻脸? 若是当着一家人的面被抽一巴掌,面子他可以不要,宿贞肯定要发飙。 “妈妈,我如今身体不好,走两步就喘。您有什么吩咐——阿舜,辛苦你了。”衣飞石拒绝道。 容舜很想替宿贞说话,母子俩单独说句话怎么了?老师未免太不近人情。 然而,谢茂不许,衣飞石也不肯,情况想来比较复杂,他考虑再三,还是站了起来,走近宿贞身边劝道:“妈妈,老师身体不好,不如就……” 啪! 宿贞抽了容舜一耳光。 所有人都惊呆了。您气不顺,大家都理解。打无辜的容舜是个什么骚操作? 童画气得眼眶都红了,上前拉住容舜的手,还没来得及开始喷,就被容舜安抚在一边,眼神示意她不要说话,不要生气。童画蓄了两眶眼泪不住打转,到底还是没忍住,质问道:“夫人,惹您不高兴的是先生和老师,打舜哥算什么本事?不是亲的,打着不心疼是吧?” “还真被你说中了。”宿贞看着容舜,“到底不是亲的。” 这段时间,宿贞与容舜守望相助,彻底把二房镇服,感情也变得越来越亲密。 当初容舜被掉包到宿贞身边,不是容舜的过错,容舜也不是伤害石一飞那伙人的同伙,再者,当宿贞不再在乎容锦华,容舜的来历就不再是扎在宿贞心中的刺。相反,毕竟做了二十年名义上的母子,容舜一向孺慕宿贞,行事又有几分宿贞的风度,亲儿子还不在身边……宿贞对容舜也有了几分真感情。 她原本很自私地要容舜替衣飞石守家业,最近竟然在想,我的遗产也要分一份给阿舜。 所以容舜才敢在这种时候出面劝她。 “前些天你哥哥打电话回来,要从盛世娱乐找人。我在国外回不来,你亲自去见了他。”宿贞盯着容舜,眼底都是怒火,“你看不出来他修为废了?你就不担心?不知道回来告诉我,大家一起想办法?你在乎他吗?你是不是恨不得他死了?!” “我……”容舜刚想说,我见老师的时候,他还好好儿的,话未出口,悚然一惊。 如果十多天前老师还完好无损,那老师是什么时候被废了修为? 和先生见面之后,他就被废了?——以先生的本事,谁能在先生的眼皮底下废了老师? 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容舜立刻明白宿贞是在诈他的话! 相处这么长时间,容舜和宿贞已经有了默契,甚至有了感情,他渴望已久的母子之情。他深信宿贞绝不会误解他,绝不会认为他想让衣飞石死。 她想知道真相。 一旦她确认了衣飞石十多天前安然无恙,那么,废了衣飞石修为的罪魁祸首几乎没有疑问。 让宿贞去硬碰谢茂?容舜绝对不想。 不过短短半秒之间,容舜就想明白了一切,并决定背锅。 他低头道:“对不起。老师说这事挺难办,也不想让长辈操心,我就没有告诉您。您别生气,是我错了,对不起。” 他的道歉坐实了多日前的隐瞒。 这就和明知道哥哥得了癌症,弟弟却不肯回家报信一样,当妈的气急了要打人,外人还怎么劝?更难解说的是,容舜不是宿贞的亲儿子,越发显得理亏。 童画心疼得要死,也只能憋住眼泪,怕宿贞再迁怒容舜,她甚至还得跟着道歉:“夫人,我一时冲动,口不择言,误会您了,对不起。您别和我一般见识。”说着便躬身,眼泪啪嗒掉在地上。 容舜演技毫无破绽,若不是衣飞石和谢茂知道真相,简直都要被他骗过去了。 再有童画跟着掉眼泪,越发显得真实。 宿贞原本有八成肯定是谢茂对儿子下了毒手,见状竟然有了几分迷糊。不是谢茂?难道真是修行出了岔子? “是我让他不要声张。”衣飞石还是得上前安抚宿贞,“好容易养个听话的小跟班,您一巴掌给我打没了,以后在他跟前,我说话都不作数了。” 宿贞拿走他手里的蜜瓜,递给容舜:“喏。” 徐以方心里叹息,很心疼容舜这没娘的孩子,面上还得笑:“这算什么?打一巴掌给盘蜜瓜?” 容舜捡了块蜜瓜先喂童画吃了,又自己吃了一块,笑道:“妈妈给的。” 宿贞见他逆来顺受从来不反驳的模样,简直和衣飞石对谢茂的态度一模一样,不免恨铁不成钢:“打你就不会躲?万一像今天这样,是我打错了呢?” 徐以方连忙纠正:“不管对的错的,不能打孩子。有话好好说。” “妈,”容舜也不禁苦笑,“您一巴掌抽下来,我躲不开呀。” 这话说的,宿贞想起不止衣飞石打不过谢茂,连自己也打不过谢茂,顿时更气闷了。 这一场闹剧终究以当代黑锅侠容舜扛住作结束,宿贞阴着脸回了楼上,徐以方在下面陪了孩子们一会儿,不放心宿贞,没多久也跟了上去。走了两位太太,宋静珍也很知机,带着两个儿子去了隔壁的玩具房——徐以方喜欢小孩子,宋静珍隔三差五带孩子来,她就准备了很多玩具。 衣飞石打不开小世界,也没了青玉简空间,从冰箱里弄了个冰袋给容舜敷脸。 这是君上的大弟子,说良心话,年轻时挺顽皮的,常常想偷了君上的铠甲和佩剑穿戴。不过,他对衣飞石一直都很恭敬,尊称衣飞石为师叔。 衣飞石看着容舜年轻的脸。在他的那个时代,容舜已经战死了,身死道消。 “委屈你了。”衣飞石说。 容舜摇头,他不觉得委屈。从小到大,保护宿贞都是他的信念。他不会让宿贞去招惹谢茂。 客厅内。 童画拿着纸巾抹眼泪。 她不是爱哭的小姑娘,相对来说还挺彪悍。然而,当她爱上容舜,容舜就成了她的软肋。 她想保护容舜。容舜受了任何委屈,她都觉得自己很无能,心疼得想哭。今天这事儿,容舜知道宿贞的想法,也明白自己的处境,丝毫不觉得委屈,反倒是童画委屈极了。 谢茂多看了童画一眼,让她近前,说:“恭喜。” 抹得两眼红通通的童画莫名其妙:“啊?” 谢茂在随身空间里找了找,找出一颗生命树种子,放在一枚玉扣子里,交给童画:“回家找根项链串起来,随身带着。” “谢谢先生,不过……”啥意思啊?突然恭喜我,还送我礼物。童画有点懵。 谢茂微微一笑:“今天儿童节。” “我一直在过妇女节。”童画依然不解。 “可你肚子里的小宝宝要过儿童节吧?” “啊?”童画难以置信地看了自己平坦的小腹一眼,发出尖叫声,“啊!——” “怎么了怎么了?”容舜连忙冲了出来。 “先生说我怀孕了!我怀孕了!怎么办小仙子哥哥我们搞出人命了!啊——啊——怎么办啊——” 容舜也有点傻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就……就生下来啊。结婚,我们结婚!马上就结婚!” “不行!不能结婚!” “为什么?童童你不想嫁给我吗?你工作是不是有问题?先生可以给我们帮忙的!”容舜想起童画的特殊身份,求助的眼光第一次毫不客气地望向了谢茂。 “不是啦!”童画娇羞之余还有点气愤,“你现在……还是非法结婚的年龄。” 华夏婚姻法规定,男方结婚年龄不得早于22周岁。姐弟恋的悲剧之处。 谢茂不禁失笑:“一张证而已。我替你们主婚。” 454.乡村天王(213) 童画怀孕的消息, 风头甚至盖过了谢茂与衣飞石的归来。 宿贞和徐以方闻声下楼, 宋静珍则张罗着要回老宅报信, 整个家都沉浸在讨论婚礼的欢乐中。 豪门婚礼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简单随便, 想要嫁入容家做媳妇, 婚前要签订很多协议,什么离婚就分走一大笔财产之类的事情,在华夏老牌豪门里根本不存在。嫡长子继承制使得其他分支都没有瓜分大额财产的权力, 何况是嫁入的媳妇? 反倒是容舜这样还未达到法定结婚年龄, 只能举办婚礼的情况更单纯一些,不涉及经济纠纷、法律条款, 说举办婚礼就举办婚礼, 有宿贞默许,甚至能躲过老宅的审视挑拣。 几个女人坐在一起就讨论要办什么样风格的婚礼,童画完全处于兴奋状态,这也觉得好,那也觉得好, 转头就问容舜:“要不我们都试试?” 容舜也一脸傻爸爸样:“好。” 把徐以方都逗笑了:“傻孩子,婚礼哪能举办两次?” 童画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 这才想起结婚这事和吃饭不一样,不是哪样好吃就吃哪样。 反倒是容舜护妻成性,说:“只要是童童,结几次婚都可以呀。” 老一辈都希望原配夫妻能到老, 多举办两次婚礼则是不吉利, 唯恐触了霉头。 年轻人的想法和长辈不一样。只要结婚的对象是同一个人, 多举办几次婚礼又如何?二婚三婚都是跟你结婚呀!不吉利之类的想法,根本不存在。 容舜这句话把两位妈妈和宋静珍都镇住了。 谢茂闻言则看了衣飞石一眼,若有所思。结几次婚都可以? 最终选择困难症的童画决定当甩手掌柜,容舜表示一手包圆,小仙女只要当天打扮得美美地出席就行了。徐以方每天都闲得无聊,很热心地要求帮着策划,宋静珍也举手加入了策划委员会。 这一阵兴奋劲儿过去之后,容舜冷静下来,面临的抉择非常多。 表面上看,他是父母双亡。容锦华死了,丁仪也死了。宿贞出席他的婚礼理所当然。 然而,容锦华如今是鬼修,日常和容舜有工作往来,儿子要结婚了,不让他出席太不近人情,让他出席——他用什么身份出席?倘若容锦华和宿贞都出席了容舜的婚礼,丁仪呢?又将丁仪放在什么地方? 说说笑笑到了晚上,上补习班的石慧回来了。 谢茂还记得石慧一度对容舜非常“上心”,听了童画怀孕的消息,小姑娘会不会吃醋? 哪晓得石慧将书包往地上一扔,惊讶又兴奋地看着童画平坦的小腹:“我要当姑奶奶啦!” 徐以方纠正道:“是姑姑。” 石慧的辈分也没算错,容舜一开始就敬衣飞石做老师,还喊过石慧姑姑,他的孩子称呼石慧姑奶奶半点不错。不过,这一段往事似乎都已经变得很久远了,远到徐以方、宋静珍都闻所未闻。 石慧在杭市读书时,童画常常去照顾她,二人关系很亲密,窝在一起叽咕叽咕说话。 少女的爱慕真潇洒无害。看着毫无芥蒂的石慧,谢茂不禁失笑。 ——石慧从小就跟哥哥不亲,石一飞总是设计她被骂被罚,关系能好才见鬼了。 被衣飞石收养之后,小姑娘感恩之心虽有,却没什么感情。衣飞石天天跟着谢茂到处跑,兄妹之间正经也没相处几天。所以,石慧反而跟童画、容舜,甚至京市的宿贞、徐以方关系更好。 她回来也只是和衣飞石、谢茂打过招呼,就去找自己熟悉的人聊天玩耍了。 徐以方还很耐心地看了她的作业,问她这个老师怎么样,小班上着累不累?要不干脆请回来一对一教学?省得小姑娘天天往外跑,累得慌。 石慧沾着衣飞石的光,享受着前所未有的富贵生活,却一直没有迷失自我。她知道以徐妈妈的生活水平,帮她请个特级家教一对一授课不算什么事,但她不愿意过得如此娇贵——她不是容天美,她就是石慧。成年之后,她要靠自己的本事活着,她不想沉沦在自己负担不起的消费中。 不过是坐地铁去培训点上课,刮风下雪都有专车接送,这样的日子,从前想都不敢想。 “老师讲得很好,不浪费时间。同学也很好。我喜欢和同学一起上课。”石慧乖巧甜蜜地回答。 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孩子,但并不觉得讨好长辈是一件低自尊的事。如果有人对你很好,那为什么不能用完美的情绪回报她?类似于“接受帮助就要满嘴感恩觉得非常屈辱”的情绪,她从来就没有。 这孩子只要不姓谢,长得都挺好。谢茂冷眼看着,心中感慨。 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晚饭,宋静珍先带着两个疯玩一天快睡着的儿子离开,容舜在家里有房间,不过,童画到底要脸面,从来没在这里留宿过,二人陪着稍坐了一会儿,也准备告辞离开。 宿贞回书房取了一道符,装在黄布囊里,用红线系着,交给童画。 谢茂和衣飞石都知道那道符是何作用,都含笑看着。就听宿贞交代说:“孩子还太小。你带着童童去见妈妈的时候,仔细把这道符带好,不要冲撞了。” 宿贞口中的这个“妈妈”,只能是已经死去的丁仪。 容舜眼眶都红了,低声道:“谢谢妈妈。” 送走了所有的客人,家里只剩下两对母子,气氛略紧张。 尽管容舜背了口大锅,误导了衣飞石修为被废的时间线,可是,谢茂不准许衣飞石和宿贞单独相处,这件事本身就够反常了。人家亲母子,凭什么不让私下见面说话? 宿贞权衡利弊之后,也不再追问对儿子下狠手的人是谁。 ——真是谢茂对衣飞石下了手,她能干得过吗? 她关心另一个问题。 “茂茂看过飞儿的伤么?究竟是什么毛病?怎么样才能痊愈?”宿贞问。 衣飞石不确定谢茂是否愿意配合撒谎,也不愿意谢茂接受宿贞盘问,主动解释说:“妈妈,这是我修行中的一点儿小岔子,已经在处理了。请您放宽心。” 不明真相的徐以方也跟着劝:“说不得咱们又想错了?上回飞儿身上的瘀伤,也是他修炼的时候受了伤,可不是茂茂干的。” 这说的是当初衣飞石进虚拟游戏修行,被捶打得浑身瘀伤,被两个妈妈误会为家暴的往事。 那桩往事让宿贞的想法又动摇了些,将信将疑。 衣飞石又掰扯了几个很专业的修行问题,对宿贞进行理论上的降维打击。 他的眼界见识比如今的谢茂还强悍无数,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不止宿贞相信了他的修为出问题是“修行破境的正常过程”,若非谢茂亲自动手破了他的玄池,他这番说词连谢茂都差点被他哄过去。 衣飞石对宿贞进行了长达四十分钟的洗脑攻击,谢茂始终没有正面回答宿贞的任何问题。 吃完了石慧削的水果,谢茂擦了擦手:“时候不早了。” 那边衣飞石和宿贞的沟通卓有成效,徐以方听了半小时天书,根本不知道说的是什么,怕宿贞再找谢茂质问,待会儿二人吵起来,连忙送儿子们出去:“折腾一天了,你们早些睡。” 一直到谢茂和衣飞石都走远了,宿贞才突然想起来:“我还没问——飞儿怎么拍电影去了!” “年轻人玩个票,咱们家难道玩不起?叫他用个别名就行了。”徐以方安慰道,“茂茂做导演,飞儿做演员,俩孩子玩过家家么。他俩原本感情就好,有点什么小误会,多相处几天,误会也没了。贞贞放心,茂茂再敢胡闹,我肯定教训他。” 宿贞心想,你被那老鬼吃得死死的,还教训他?他不忽悠你就不错了。 ※ 谢茂与衣飞石回了别墅,发现在他们离开的时间里,有保姆阿姨过来整理过。 屋内摆放了新换的鲜花果盘,冰箱里塞满了半成品食物,浴室里放了新的盥洗物,卧室里的寝具也换了新。谢茂没有在客厅停留,径直回了卧房。 衣飞石照例跟随上去服侍起居,被谢茂提醒:“以后不用伺候了。” 突如其来一句吩咐,把衣飞石弄得有点懵。他这会儿正解着谢茂的衬衣纽扣,上下看了几遍,怎么想都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问题,以前不都是这样服侍吗? 谢茂已经压下他的手,熟练地解了自己的扣子,将衬衣扔在地上。 谢茂很适应侍人的贴身服侍,不过,他也不是没有自理能力的残废,自己照顾起居不觉得麻烦。 “……是我哪里服侍得不好吗?请先生指点。”衣飞石尽量温驯地问。 “没有哪里服侍得不好。从前你我互相照顾,家里人看着是恩爱。如今这样,你我不觉得什么,你妈妈看着难受,我家老太太看着也着急。我有手有脚,不会把饭喂到鼻子里去。偶有不便之处……” 谢茂已经脱好衣服,步入浴室,水声哗哗传来。 衣飞石隐隐约约地听见,谢茂说:“我身边有昆仑服侍。” 若谢茂只说前面几句话,衣飞石还能和他再商量几句,现在谢茂自己提出问题——你服侍我,你妈妈看着不痛快,又自己提出了解决之道——我有昆仑服侍,衣飞石还能怎么办? 谢茂已经有决定了。 衣飞石站在熟悉又陌生的卧室里,轻轻摩挲着手指,镇压着心底的焦虑。 …… 难得放假,谢茂夜里比较放纵,天蒙蒙亮才睡下。 衣飞石体力没法儿和从前相比,伏在谢茂怀里睡得很沉,二人都失去了意识的主宰,睡梦中习惯地拥抱在一起,谢茂一只手还习惯地揽着软被,将之覆盖在衣飞石横叉的胳膊上,似是怕他受凉。 衣飞石不仅被破了玄池,顶上三花也被削去,精气神大不如前。 人一旦精力不济,疲惫时,就会有很多形形色色的梦。 谢茂的手机被扔在床底下的衣服堆里,电话铃响起的瞬间,衣飞石猛地喘息一声,同时睁开眼。 他做了个噩梦。 谢茂听见了电话铃声,也感觉到了怀里衣飞石的颤动,缓缓坐了起来,靠在床头。 衣飞石脖子上有些冷汗,嘴唇微涩,翻身下床找到谢茂的手机,送到谢茂手边。 谢茂看了一眼,是方宪打来的电话。 “喂?” 【谢导,转场途中出了车祸,储存素材的硬盘有损毁。】方宪汇报的时候声音有点颤。 “没有备份?”谢茂不相信。 诚然拍摄过程中数据储存量非常大,但公司新买的摄影设备具有同步储存功能,拍摄时,在摄像机硬盘上存一份素材,还有一份素材直接拷贝至加密的云储存内。除此之外,摄影组下有个专门的素材管理,每天加班加点做第三次备份。 ——就方宪那样拍个黄龙吸水都备份八次的谨慎,不至于出个车祸就全毁了。 【服务器被烧了。】方宪说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不相信。 谢茂对此早有准备:“不用担心,我有备份。” 昨天离开剧组之前,他专门去了素材室一趟,就是为了做最后一次备份。 《岳云传》这个电影项目被天道所嫉,种种打压意外,山洪都来过一次了,一旦离开了谢茂和衣飞石的庇护,储存素材的硬盘出意外,真是半点都不奇怪。倘若主演不是衣飞石,说不定这会儿打电话来报信的,就该是倒霉主演出车祸了。 电话那头方宪沉默了片刻,建议说:【要不咱们去雍和宫拜拜?】 那你不如来拜我。谢茂笑了笑,随口答应:“我知道了。车祸情况怎么样?有没有人受伤?” 【人都没事。只有存放硬盘的箱子被撞坏了,我已经联络了技术人员看看能不能复原。】方宪口吻也轻松了很多,谢导手里还有备份就好。 谢茂安慰了他两句,让他注意安全,又给阿鲁导演和熊开新打了电话,叮嘱万事小心。 挂断电话,他看着静静坐在床边衣飞石,问道:“梦见什么了?” 衣飞石梦见未来末世的场景,梦见君上在流脓的大地上嘶吼奔跑,梦见君上在命运面前不甘地奋力抗争……他却无能为力,不能为君上献出任何一丝助力。 这是深埋在衣飞石心尖的梦魇。唯有封印了记忆,才能让他甩脱恐惧,一夜安眠。 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这个梦了,也尽量不让自己想起那恐怖的现实。 这是绝不能让谢茂知道的秘密。 “一个噩梦。”衣飞石不肯说细节。 谢茂划开手机看了看时间,说:“中午有个饭局。你陪我去。” 他未必想让衣飞石随他赴约,但是,宿贞近在咫尺,他不会让衣飞石私下和宿贞接触。 衣飞石心想,是要去见昨天昆仑帮先生约见的人吧?叶家人? ※ 叶家在隐盟之中的地位,一度能与常家争锋。 年轻有为的家主,人才济济的家族,他们甚至还养着一条甘受支使的龙。在丁仪执掌特事办期间,叶家是丁仪的盟友,借助这一层关系,叶家在世俗界与隐盟的势力都大跨步发展。 事情转机,发生在谢茂进入特事办之后的几年里。 原身谢茂刚进入特事办,就和当初担任副主任的叶萍青发生冲突,一拳把叶萍青揍回了老家。 丁仪牺牲之后,齐秋娴正式主持特事办,她选择了常家做盟友,叶家被迅速排挤到权力核心之外,齐秋娴甚至授意底下人向谢茂暗示,叶家有可能与境外修士势力勾结,谋取过道德天书云云。 ——很早以前,齐秋娴就将徐以方和谢茂当做棋子,向丁仪背后捅过一刀。 谢茂对特事办和隐盟内部的权力斗争毫无兴趣。 他今天约见叶家人,主要是想知道,他记忆中那位出身叶家的地府鬼后,究竟是不是真的有可能存在于叶家?鬼后与叶祖同出一脉,出世时间也就在这三五百年之间,想要孕育出这等圣人,叶家必然有大气运加身,福泽平平的家族,绝不可能养出两位大圣人。 “谢道友,有礼。”叶持在门前降阶相迎,相当客气。 叶持是叶家的传功长老,也是当代家主叶萍青的亲爹,身份相当贵重。 当然,以谢茂如今在隐修世界的身份名望,叶萍青应该亲自来赴约。奈何这两人从前有梁子,谢茂一拳把人家干回了老家,就算叶萍青不计较从前的事了,谁能保证谢茂也不计较?思前想后,叶家就把大长老派了出来,先看看谢茂到底想谈什么。 “您老客气。”谢茂也抱拳施礼,寒暄两句,进屋落座。 这里是叶家在京城的一处别院,平时用来招待贵宾,谈些世俗的业务,叶家小辈出世历练,偶尔也会在此小住。因而屋子里就不是会所格局,待客厅装修得很居家雅致,各处还摆着叶家人常用的物件儿,非常具有生活气息。 谢茂认为昆仑办事很靠谱。他才说要看叶家气运,昆仑就安排他在叶家人常住的别院会面。 “不瞒您说,今日冒昧来拜,实是有一件事想要向您请教。”谢茂不爱废话,说话也很客气。 到了他这样的身份地位,和人聊天也确实不需要拐弯抹角。叶持非但不觉得他无礼,反而觉得这小伙子坦诚爽朗,难怪被天道钟爱,梦中授以天书绝学,慈爱地笑道:“请教不敢当。道友不妨说来一听,咱们互相参详。” 谢茂仔仔细细地看着叶持。 叶持是叶家前任家主,也是现任家主的亲爹,若论家族气运,必然会在他身上显出肇端。 谢茂很少将修为用在看相卜卦之上,此时刻意用心观察,发觉叶家的福荫也就那样。别说出两位大圣人,能出一位他记忆里的叶祖都够呛…… “敢问老人家,贵府可有一位名叫‘叶锦程’的姑娘?”谢茂问。 根据史书记载,地府鬼后出身叶家,且在叶祖成神之后才现迹于世。但是,有了常老祖的前车之鉴,谢茂觉得这事儿说不准。 家大业大弟子多,除了本家的孩子,叶家还有许多归附弟子,成年之后才改姓叶。似叶持这样的大长老,只有极其优秀的精英弟子才能到他身边,被谢茂问了一句,他想了许久,说:“我不认得。至于是有或没有……见笑啦,得让底下人查一查。” “劳烦您。”谢茂已经有八成肯定,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 赴宴回来的途中,谢茂一直很沉默。 他在整理自己曾经坚信的所有记忆,分析他记忆里的那个未来世界。 其实,记忆里有很多东西,认真推想一下,就会觉得它完全不符合人性,根本不可能存在。只是他一直以来都笃信着那份记忆,从来没想过合理与否——人是不是都相信,存在即合理? 我的世界里它就是这个样子啊!你不相信是因为你没见过! ——如果,记忆都是假的呢? 一个人人都能修真的社会,一个人人出生就拥有无尽资源的社会,一个没有饥饿、疾病、欺辱的社会。新古时代的所有修真世家都死死捂着自家的修行秘籍,宁可让它流失在时间长河之中,也不肯传给外人,怎么到了未来修真时代,所有人都那么大方地把秘籍送进了大学的课程表呢? 这符合人性吗? 修真时代的所有修士都成了神,所以他们拥有了神性?未来世界是一个诸神的世界吗? 假的。 那个拥有常祖、叶祖的未来是假的。 那个地府鬼后出身叶家的未来也是假的。 真正的阴天子是坐在自己身边的衣飞石,衣飞石是君上的一件铠甲,君上呢? 君上就是朕。 谢茂看着窗外盈盈开放的鲜花,阳光透过车窗,照在他的手背上。 他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就像他透过自己脑子里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记忆,却摸不到半点真实的感觉,一模一样。 君上?见了鬼的君上! 谢茂突然伸手搂住衣飞石的肩膀,亲昵的接触,很容易察觉到衣飞石的真实情绪。 ——衣飞石如今修为尽废,如果他情绪有波动,很难控制住气血的流动。谢茂只要靠近他一点儿,就能感觉到他的反常。 衣飞石的反应很正常。 他不知道我的记忆里具体有什么。谢茂确认了这一点。 在谢茂的记忆里,地府鬼后出身叶家。如果衣飞石知道这一点,在谢茂吩咐昆仑约见叶家人的时候,他就应该开始紧张,谢茂主动向叶持提及鬼后的名讳时,衣飞石更应该觉得惶恐—— 可是,没有。 谢茂记得很清楚,他和昆仑谈论约见叶家人时,衣飞石的表情有了一丝落寞。 他提及“叶锦程”三个字时,衣飞石毫无反应,大约心里有些不理解,不过,有外人在时,衣飞石一向不会露出任何情绪。 这证明衣飞石根本不知道地府鬼后的存在。 谢茂的记忆确实是假的。不过,衣飞石与此没有任何关系。 455.乡村天王(214) 每每涉及“君上”的过往, 衣飞石都表现得宛如惊弓之鸟, 反应极其过激。 才把衣飞石控制下来几天, 未免再出意外, 谢茂也不想再刺激衣飞石。他知道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不过, 他不会让衣飞石察觉到他在研究记忆的问题。 为了不使衣飞石起疑,谢茂中午才见了叶家的大长老,晚上又见了张家家主、萧家长老。 这么频繁地见人, 引起了特事办的主意。齐秋娴在谢茂乘车离开萧家别院时, 一个电话打了过来,名义上是询问谢茂的近况, 实则透露了一个消息。 【谢大公子想约你见面很久了。这之前你一直没空, 现在你在京市这么高调地见人,我这里也瞒不住了,你怎么说?明天见一面?】齐秋娴说得很无奈。 她这点小心思,谢茂接她电话的瞬间就知道她想做什么。 无非是谢茂频繁约见隐盟世家的家主,可能打乱特事办对隐盟势力的划分, 影响齐秋娴在隐盟的地位和影响力。这时候把“谢大公子”扔出来,是为了转移谢茂的视线, 试图让谢茂在家务中无法抽身。 她一次两次对谢茂玩小手段,从前谢茂心情好,与世无争,看着就当小把戏。 现在谢茂脾气可不算好。他拿着电话, 硬邦邦地反将一军:“齐主任, 你让谢约翰和我见面, 这事儿太子知道吗?” 谢茂的原身进入特事办时,齐秋娴就拿谢茂和徐以方做刀,借势弄走了与丁仪交好的叶萍青。 齐秋娴一直都知道谢茂和徐以方的关系和身份。联想到中南府那位常常代表太子来传达听取意见的齐秘书,他和齐秋娴只是碰巧同一个姓?齐氏在华夏从来都不算大姓。这种巧合并不常见。 懒得再听齐秋娴解释,谢茂挂断电话。侧头看,车窗外是都市的霓虹。 他注意到身边的衣飞石似是想说什么,又顾忌着没有开口,最终选择了沉默。 这样遮遮掩掩的姿态让谢茂觉得很厌烦,不耐地说:“想说就说,不想说就憋着。内心戏就放在肚子里,不要演出来给朕看!” 今日负责开车的司机是昆仑,谢茂在车内骂人时也没有丝毫顾忌。 至于衣飞石是真犹豫踌躇,还是在他跟前故意演戏,谢茂懒得分辩,反正喷了再说。 ——这确实是谢茂的本性,不耐烦的时候,逮谁喷谁。只是他从前一向心爱衣飞石,这种不耐烦很少倾泄在衣飞石身上。衣飞石陡然被他喷了个劈头盖脸,对此也毫不意外。 他明白谢茂这么喷人代表着什么——有事说事就行了,也不是真问罪。 “与先生兄长有关。” 衣飞石把那日他去制裁韩铁关,于南市酒店遇见Jack谢的事说了一遍。 至于Jack谢死于今年夏天的命数,衣飞石没有提起。不是他故意隐瞒此事,实在是因为无法解释他为何能看见Jack谢的命数。如果他向谢茂坦诚生死簿的存在,他的真实身份也要瞒不住了。 这件事发生了也没多长时间,谢茂算了算时间,Jack谢回华夏已经好几个月了? 他想起徐以方这段时间都很少和太子处联系,双方处得不冷不淡的模样,顿时明白是为什么了。 太子很早就说过会和谢家合作,为此他和太子还干过一场,差点被天道定点清除。现在Jack谢在国内活动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是不知道Jack谢找自己究竟是为什么? 不过,谢茂一直在风景区拍戏,又不是躲在昆仑山修行,Jack谢想找他,不可能找不到。 因为齐秋娴想要用家务事支使他,他就主动去找Jack谢见面? 谢茂觉得没必要。 他一向不喜欢什么父亲兄弟,多数都是坑货。 总共三天假期,今天已经是第二天了。谢茂决定按照日程,明天正常离京进组。 两位妈妈也知道他们明天就走,晚上还等着他俩回家吃宵夜。 谢茂带着衣飞石去打了卡,被徐以方塞了两碗粥水,想要告辞时,又被徐以方拉到厨房里,絮絮地叮嘱:“你和飞儿怎么啦?两口子过日子不要太计较。就算他从前拿走了你的爱情,爱情是可以培养的呀!重新谈一次恋爱不好吗?别人的初恋只有一次,你有两次呢!” 谢茂觉得徐以方脑子坏掉了,学艺术的思考问题是不是都跟服用了脑残片一样? 每天把人拴在身边,想怎么睡就怎么睡,还需要什么爱情?爱那种东西,除了授人以柄,让人捉住自己的软肋,成为拿捏自己的工具,还有什么用?他不记得爱有什么好处,只记得紫府里隐隐的痛楚。 再者,他被徐以方拉在厨房说小话,衣飞石自然就和宿贞待在了一起。 这两个妈照应打得挺好。 昆仑坐在客厅旁边的廊厅喝茶,车还停在门外,他等着送谢茂和衣飞石回住处。 不管是谢茂和昆仑,都能听见宿贞和衣飞石的对话。 宿贞也没有和衣飞石说什么,只给他打包了一个箱子,另外偷偷给他一块玉佩。 箱子里装着各种养气养身的修界奇珍异果,还有一些常用不常用的丹药,宿贞压箱底的珍藏都翻了出来。这只是明面上的东西。真正关键的是宿贞偷摸给的那块玉佩——玉乃蕴灵之容器,能够存贮真元与先天之炁,宿贞给的这块玉佩就存了足以释放一个大招的真元,留给衣飞石防身。 宿贞是修行的行家,她明白衣飞石的毛病出在哪里。儿子修法眼界皆在,就是玄池出了毛病,存不住真元,也无法提炼运行真元。这就像是一辆车的油箱漏了。 她给衣飞石准备的玉佩,就是一个小型备用油箱。 不管对衣飞石下手的是不是谢茂,这枚玉佩留在衣飞石身边,起码在最危险的时候,衣飞石还有一点反击之力,不会任人宰割。 “你们明天几点走?妈妈去送你吧。”徐以方真诚地说。 谢茂见她依依不舍地模样,不禁笑道:“妈,我们就在楮山影视城,您实在闲着无聊,安排好行程,提前通知一声,过来探班也行。” “哎,真的可以吗?会不会打扰你们了?”徐以方很高兴,离愁别绪瞬间就消散了,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去探班比较合适,怎么安排行程。 谢茂出门看见衣飞石拎着的箱子,还专门向宿贞告辞:“妈,我们先回去了。明天傍晚的飞机,中午过来吃饭。辛苦您。” 徐以方美滋滋地说:“不辛苦不辛苦,飞儿爱吃小羊肉,我才订了一只呢,明儿就送来,新鲜!” 宿贞想对谢茂翻个白眼,看在徐以方和儿子的份上,到底还是忍住了:“好好休息。晚安。” 回到隔壁别墅之后,衣飞石就把收到的东西都交了出来。 宿贞给的那只箱子,贮藏着真元的玉佩,另外还有一个藏得更隐秘的玉珠。 ——宿贞知道谢茂和昆仑都注意着她和衣飞石的举动,箱子是明交,看似隐秘的玉佩也是打掩护的东西,真正偷摸交给衣飞石的,其实是那枚珍贵的玉珠。 如果是玉佩是小型油箱,玉珠就是核动力级别的驱动装置,小而隐秘,还威力强大。 似宿贞这样出身常家的天才修士,怎么可能没点儿法宝级珍藏?给儿子防身用,宿贞半点不吝啬。 “求先生息怒。宿夫人爱子心切,才有私授异宝之举。我并不敢私藏。”衣飞石跪在呈献各种宿贞赠物的茶几前,乞求谢茂恕罪。 宿贞私底下送东西给他,他不拿会惹宿贞疑心。拿了又很怕谢茂会起疑。一路上都心怀忐忑。 “她做这事不奇怪。”谢茂将茶几上的东西翻看几遍,顺手收了起来,一丸丹药、一片纸符都不曾留给衣飞石,“起来吧。” 以衣飞石对谢茂的了解,谢茂也确实不会为此生气。可谢茂现在情绪不稳定,他很难预计后果。 这会儿安然过了关,衣飞石松了口气,站了起来:“谢先生宽宥。” 岂料谢茂走近他身边,在他领后虚晃两指,生生从虚空中捉出一根赤红色的光线。 衣飞石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他知道这是什么!基于血缘咒术的追溯咒法“游子衣”,只有父母至亲才能对子女使用。 这根光线在粘连到被施术的子女身上之后,就会缓慢地进行编织,达到特定条件后,光衣成型,咒术启动。这是一个替身咒法,施术者能替受术者挡去一次致命攻击,概率转移五成伤害。 如果它仅仅是一个替身咒,也不至于让衣飞石这么惊慌。重点就在于概率转移伤害。 ——既然可以转移伤害,也就能转移健康。这是一种能量交换。 这等于把衣飞石的油箱和宿贞的油箱连通了,宿贞随时都能把真元借给儿子使用。 谢茂捉住那根红色的光线,说:“真把她逼急眼了。” 宿贞岂能不着急?谢茂带着衣飞石去拍戏,眼看一去就是几个月,徐以方能去剧组探班,宿贞怎么去?她这样的容氏大总裁身份,行程都有通报,突然去影视城探班,难道让她上娱乐版新闻? 她明知道谢茂精通山川咒术,依然在衣飞石身上放了“游子衣”,这就是一种试探。 如果谢茂剪断她和衣飞石的咒术关联,那证明谢茂必然对衣飞石心怀不轨。儿子修为都被废了,下一步是什么?宿贞不敢想。她要准备拼命了。如果谢茂没有动这根光线,她随时能保持救援儿子的状态,也算是上了个保险,起码放心。 “臣并非有心隐瞒。”衣飞石脸色苍白如纸,唇上血色尽失,“先生,实是……” 宿贞秘密交给他的玉佩、玉珠,他明确知道是宿贞给的,回来就马上上交了。 这悄无声息放在他身上的游子衣,他是真的没察觉出来!他失去了修为,宿贞下手又那么隐蔽,宿贞不说,谢茂没发现,他只怕等到光线织成光衣的瞬间才会感觉到不对! ……先生会相信我么?衣飞石知道,在对谢茂使用斩前尘的时刻,他的信用就破产了。 谢茂不再相信他。 谢茂把他当作敌人来对付。 一句替自己辩白的话没有说完,衣飞石就看见谢茂挥了挥手。 这是不许他再狡辩的意思。 衣飞石才刚刚站起来,此刻又不得已低头缓缓跪下,等候处置。 谢茂曾说过,只要他不想着离开,彼此就能相安无事度日。今天之事,在谢茂眼里,算不算他“动了离开的心思”?想起那日惨烈羞辱的痛苦,衣飞石竟有些怀念自己身为铠甲的时候了。 “伸手。”谢茂突然吩咐。 衣飞石没想为什么,下意识地将手伸出来,指尖一丝微弱的痛楚,有鲜血淌出。 谢茂手里拿着一只两寸长的傀儡娃娃,恰好接住他指尖血,点在眉心之上。这是一个替身木偶。 谢茂是傀儡术的创派宗师,替身术也是一绝。当初他替常燕飞移除陊印与翡翠玉丝,使用的就是替身术,至今常家老祖都没发现任何异样。如今随手制作了一只携带衣飞石血脉的替身木偶,将捉在手里的赤红色光线埋在替身木偶颈后,木偶闪烁出淡淡的金光,这就得了。 ——宿贞总认为谢茂要么把咒术解除了,要么就得把咒术留着,她没想到谢茂能用替身术。 如今游子衣牵连到木偶身上,宿贞丝毫没有被惊动,谢茂也不必担心衣飞石借助宿贞的力量逃跑。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才看着跪在地上脸色苍白的衣飞石,说:“别人做什么,与你不相干。只要你不想着逃跑,我不会欺负你。” “谢先生明鉴。”衣飞石起身时,才发现冷汗浃背带着凉意。 谢茂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又想起昨日容舜说过的话。结几次婚,都可以? “不早了。”谢茂转身上楼。 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追了几辈子才到手的人,至今还在床上,还在怀里。 ※ 徐以方预备了临别的全羊宴,谢茂都准备好去赴约了。 ——他把傀儡替身上的游子衣又重新连接在衣飞石身上,以免被宿贞看出破绽。 家里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长得高大英俊,自称是谢茂的哥哥,见了徐以方就叫阿姨。 徐以方当场脸就黑了,让保镖赶人。 哪晓得这不要脸的货一抱住徐以方的腿,蹲在地上哭,诉说自己的悲惨遭遇。 比如说,亲妈被抛弃在乡下,他自幼是个没爹照顾的孩子。比如说,年纪稍微大一点,被接到美国去生活,根本见不到爸爸,天天被这叔叔那叔叔当放养的小狗一样拴着,还动不动被揍得鼻青脸肿。 “阿姨,我们都是受害者呀!”Jack谢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真情实感。 徐以方微微动容。 据徐以方所知,谢润秋对老家的妻子确实很不上心,极其地不尊重。否则,当初怎么会让那位原配夫人打电话给她,亲口承认自己和谢润秋没结婚证,不算夫妻,还劝徐以方和谢润秋结婚? 而谢润秋这种男人,骨子里就藏着唯我独尊的自私,儿子对他来说,也不过是一件工具。 要说他多喜欢谢约翰,疼爱谢约翰,徐以方觉得不可能。 不过,谢约翰和她、和谢茂,绝对不是同一阵线的人。徐以方年轻时再傻白甜,吃了这么多苦,长了这么多年见识,也该明白现实了。谢约翰与谢润秋的利益是捆绑一体的,谁都不能背叛利益。 “你来有什么事?”徐以方问。 “我来看看弟弟。”Jack谢抹了一把泪,“阿姨,去年我妈妈死了。” 徐以方竟没弄懂这个脑回路。你妈妈死了,你跑来看我儿子?你脑子有坑的吧? 不管Jack谢好说歹说,徐以方面上应着,实则根本不想让Jack谢和谢茂见面。她在二十年前犯了一个错误,她也已经为这个错误付出了半辈子的代价,当初宁可被谢润秋肆意折磨欺辱都不肯留下,正是不愿意让儿子进入那个虚伪无耻的“和美家庭”。 她不愿谢润秋是谢茂的爸爸,也不愿Jack谢是谢茂的哥哥,更不会让自己成为谢家的外室。 Jack谢在家里缠着不肯走,徐以方让人到隔壁通知,不让谢茂和衣飞石过来。 “怎么了?”谢茂问。 昆仑躬身回答:“一个自称主人兄长的人,缠着太太,非要和主人见面。” “宿夫人没把他扔出去?”谢茂很惊讶。宿贞和徐以方关系不错的吧?就算太子的人得了授意,不肯帮徐以方把Jack谢扔出去,宿贞难道也眼睁睁地看着不管? 昆仑道:“太太和他聊得挺好。他对太太哭诉幼时遭遇,太太还哭了。” 谢茂也无语了。 谢茂去特事办翻看过谢润秋和谢约翰父子俩的档案,知道这父子俩的关系没想象中那么好。 谢润秋在大洋彼岸混得非常好,连吸血鬼一族都要尊称谢润秋为“陛下”,敬畏他在黑暗帝国中的身份地位。在美洲大陆,所有有权势的人口中提起的“谢”,都只代称一个人,那就是谢润秋。 这样一位身份地位都很显赫的地下王国主人,他的儿子居然是暗网排名前十的杀手,不可笑吗? 小说故事里喜欢写某某杀手称雄江湖几十年,让人闻风色变。现实中的杀手没那么厉害。相比起各个势力的头目来说,隐在暗处的杀手是消耗品,随时都可能死在赏金任务中,越出名的杀手死得越快。 如今暗网中排名靠前的杀手,很多时候都只有一个代号,马甲下面不知道消耗了多少茬执行人。 谢润秋居然让自己亲儿子去做杀手,这只能说明他对儿子的生死并不在乎。 现在Jack谢去找徐以方哭诉幼年遭遇,谢茂相信他说的可能都是真的。徐以方甜是甜了点,人真的不傻,在她面前瞎扯淡很大可能被拆穿。问题在于,就算Jack谢和谢润秋关系不好,也不代表他就得跟异母弟弟关系好吧?前不久Jack谢的亲妈才死了,万一他是来替母报仇呢? ——在Jack谢的身份角度来看,徐以方可不就是破坏他父母婚姻的小三,谢茂不就是那个孽种? 他真的很想知道,徐以方到底在想什么呢? “宿夫人陪着吗?”谢茂问。 昆仑道:“宿夫人一直陪着。期间秘书有事来请示,她也没有离席。” 宿贞为什么一直陪着徐以方?因为她担心Jack谢对徐以方图谋不轨。她为什么要担心徐以方?因为她的儿子和徐以方的儿子是未婚夫夫。她是徐以方的亲家。 不管谢茂承认与否,他和衣飞石的关系得到了双方家庭的认可,他们已经是一家人了。 宿贞对他再有戒心,再有多少不满,也始终没有回避过自己作为长辈的责任。 “太太是什么意思?”谢茂再问。 “太太请主人晚一些过去。”昆仑道。 谢茂考虑再三,说:“你去回话。顺便通知谢约翰,我坐晚上的飞机去宁市。有事直接来找我,别去烦我妈。——这件事就不用让太太知道了。” 昆仑去了没多久,很快又提着一个礼物盒子回来了。 “主人,大公子留了一份礼物离开了,他说,也没什么要紧的事,有空再聚。” 谢茂正打算和衣飞石上楼睡回笼觉,衣服还没脱下来,昆仑又回来了。把他气得够呛,正想发脾气,就听昆仑在门外恭敬地说:“主人,我建议您先看看大公子留下的礼物。” 刚开始昆仑口中的谢约翰还是个无名氏,称呼十分随便。 拿了谢约翰留下的礼物之后,他对谢约翰的称呼,就升级为恭恭敬敬的大公子了。 “进来!” 昆仑提着礼物盒子进来,这个盒子不算小,半米见方,盒子上覆盖着石墨色锦缎。 谢茂轻咦了一声。 所谓石墨色锦缎,实际上并不是锦缎。 那是一层极其绵密的帝陵石灰,带着沉寂千年的皇皇阴气,能够隔绝大部分散逸的气机。 昆仑将盒子打开,一本尺长古卷安静地放在盒中,透出一股祥和安闲之意。 “这是……”谢茂走上前看了两眼,“道德天书。” 456.乡村天王(215) 《道德天书》作为一件极其珍稀的华夏至宝, 一直被境内外各种势力所觊觎。 不提隐盟各世家的暗中图谋, 以羲和为首的境外势力就对《道德天书》几次巧取豪夺, 皆告失败。 在《道德天书》的安置保护问题上, 特事办始终持有一种万事尽在掌握的姿态, 谢茂也一直深信《道德天书》真的被保管得很好。去年,为了守护这件至宝,常宿义带领不少隐盟修士战死, 岳云也在拒敌之战中身负重伤, 至今不能恢复。 没有人知道《道德天书》被存放在何处,只知道它应该很安全—— 现在, 这本传说中被保管得很安全的华夏至宝, 经谢约翰之手,轻巧无比地送到了谢茂面前。 如果不是昆仑识货,建议谢茂先看一眼,这件宝贝就要被扔在客厅里自生自灭了。 安全?简直是个笑话。 谢茂翻指结阵,封去屋内四衡八气, 隔绝了所有可能逸散的气机之后,动手翻看。 他轻轻翻开古卷, 一股浩然之气霎时间席卷而至。 皇皇如天,明明如地。 这不是伪书。 谢茂的指尖在道德天书之上虚悬,带着古卷缓缓翻过,浩渺之炁一遍一遍筛过他的真魂, 瞬间就有邪祟、污秽之思被道德天书捶打了出来—— 道德天书不仅仅记载着登天之法, 也有着锤炼道德之奇效, 能够驱除恶念,矫行正道。 投身为人,生而有欲。 人之恶,与善如影随形,仿佛阴阳,相携而生,不可剥离。 谢茂作为修士,恶念比普通人少,否则不可能修行有成。然而,恶念少,不等于没有恶念。沉沦红尘之中,不作清净之修,总有欲生邪祟。暴怒之时也会杀人,贪欲之中也有折磨。 此时,道德天书就一层接着一层,不断地将他体内的不正之思捶打出来。 “先生,此恐怕遗祸江东之计。”衣飞石说。 “怎么?”谢茂翻动古卷的手指缓缓停住,嘲笑衣飞石的急切,“这也能碰到你的秘密?” 当然不能。如果随便一件异宝就能解开谢茂的封印,那也太小看诸天圣人的手段了。 可衣飞石也不敢斩钉截铁地反驳谢茂的嘲讽——谢茂现在脾气坏,跟衣飞石不再是“你说什么都对”的关系了。二人之间,隐隐有些较劲。他若真让谢茂觉得被下了面子,倒霉的肯定不是谢茂。 “先生,各势力的目光都在《道德天书》之上,连宿夫人那样归隐多年、百事不管的修士,听闻《道德天书》有陷落之险也会出手卜算其下落。您修法通天,不落千磨万障,《道德天书》于您用处不大,没有必要握玉璧而行闹市。”衣飞石答非所问,语气小意温柔,姿态十足温驯无害。 就这样衣飞石也不敢说得太明显。 道德天书对于普通修士而言,有挑剔杂质、纯粹修法的作用,对谢茂则根本没什么用。 别看现在道德天书洗涮着谢茂的真魂,看着他体内的邪祟被一层一层捶打剥离出来,实际上,道德天书对谢茂的作用也就类似于打磨脚皮……大圣立世,自有德行贯天,道训彻地,《道德天书》只对未封圣的小神仙和普通凡人有用。 谢茂侧头看了他一眼。 衣飞石低眉顺目中,带着几不可闻的忐忑,似是担心一句话说得不好,谢茂随时翻脸发作。 我近日也没有怎么着你吧?谢茂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态度,嘴里却冷笑:“我是能吃了你?” 衣飞石听声知意,立刻知道自己可以功成身退,躬身退了一步,表示闭嘴不进言了。 这些日子,二人间相处得还算愉快,谢茂夜里睡得舒坦,别的时候心情就好。昨天确定被动了手脚的记忆很大可能与衣飞石无关,在宿贞的各种私下操作之下,衣飞石又表现得极其驯服老实,种种事下,谢茂虽没有放下提防衣飞石逃跑的戒心,情绪已没有当初那么气急败坏了。 ——不管怎么说,二人相处数十年,最熟悉彼此的生活习惯。不说衣飞石服侍谢茂起居一向悉心竭力,就算他端着架子故意出工不出力,谢茂骨子里就喜欢他这一口,有他在身边陪着,哪怕当个木头桩子白喘气儿,谢茂暴躁的情绪也能被慢慢安抚下来。 目光重新落在《道德天书》身上,谢茂此时也不能肯定谢约翰的用意—— 如衣飞石所说,这玩意儿对谢茂没什么大用,反而像是烫手山芋,捏着就是一手燎泡。 “改签机票。先去杭市。”谢茂吩咐。 《道德天书》谢茂拿着没什么用,送还给毫不靠谱的特事办也是绝不可能。 思来想去,谢茂决定供奉在杭市岳王庙,交给岳王父子保管。 ——谁有本事,谁去抢。 惹了岳爷爷出山,那也是有本事抢宝贝,有本事打死无怨! ※ 谢约翰穿着脏兮兮的T恤,套着毫不起眼的开衫,坐在某山寨炸鸡餐厅里。 他看着的位置,是特事办老巢的出入口之一。 从宿贞家出来之后,谢约翰就一直在这里等。《道德天书》这么烫手的玩意儿,谢茂拿到手肯定不会藏私,一定会上交给国家。老巢发现《道德天书》现身,也一定会调用各方面势力,护送保存。所以,老巢各个出口肯定都有不同寻常的动静。 随便盯哪一个都行。 谢约翰这会儿就是为了确保《道德天书》能顺利抵达特事办的手里。 羲和已经被特事办招安,所以,他不能亲自去递交道德天书。 华夏至宝交给别人,谢约翰也不能放心。 他只信任谢茂。 不管近一年来有关谢茂的传闻如何离奇轰动,说谢茂如何身负神迹、冠绝隐盟,但是,从表面上看,谢茂始终很配合特事办的行动,也一直受特事办管辖调派,依然是从前那个热衷报效尽忠的谢茂。 谢约翰自认为很了解弟弟。 弟弟那么桀骜嚣张的个性,怎么可能贪图一点儿私利,就把《道德天书》扣在手里? 再者说了,弟弟没什么心眼,直来直去,事情想多了脑子就打结,得到《道德天书》之后,弟弟肯定会一刻不停立刻就把这个烫手山芋交给特事办。 对弟弟人品脾气无比了解具有信心的谢约翰,左等右等,从下午等到半夜,老巢始终一片平静。 “先生,我们打烊了。”服务生尽量不翻白眼,客气地指点,“要不您去隔壁街的开封菜,他们那儿二十四小时营业,无限提供纸巾、番茄酱,厕所还多。” 谢约翰悻悻地起身出门。 站在略显寂静萧瑟的街头,他发现京市的夜晚,一年比一年冷清。 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半夜两点。老巢这时候都没有动静,不正常啊。难道齐秋娴打算把《道德天书》直接放在老巢保管? 到了这个时候,谢约翰也没有想过,弟弟是不是压根儿没有把《道德天书》送回特事办这件事。 翌日中午。 谢约翰从酒店套房醒来,看了一眼手机。 “我的个茂茂小祖宗!您这是坑哥诶!”谢约翰一翻身就爬了起来。 隐盟已经传遍了! ——《道德天书》现身杭市岳王庙! “都他吗的看热闹不嫌事儿大是吧?知道就知道了,知道了还遍传隐盟是几个意思?你们内部有聊天群了不起啊!”谢约翰差点被气疯了。骂娘的时候他丝毫没想过,他会知道这个消息,正是因为他也披着某个马甲,在这个所谓的隐盟内部聊天群里蹲着。 “笃笃笃——” 有人敲门。 谢约翰撂下手机,扒了扒乱糟糟的头发,披上浴袍,赤脚下地打开门。 门口站着三个矫健彪悍、西装革履的男子,门外还站着两排近二十个筋肉男,个个神色肃穆、眼含杀气,守在谢约翰的门口。 为首那人摘下墨镜,客气地说:“少爷,老爷请您即刻回去。” 谢约翰探出头,看了走廊上排列得很整齐的各个筋肉男一眼,说:“来抓我呀?” “少爷,您言重了。”对方客气地躬身。 “信不信我报警抓你们?你知道在华夏首都搞黑社会活动是什么性质吗?”谢约翰口中威胁,满脸带笑,说着话,突然动手,咔嚓一声,站在他面前的西装男两条胳膊就脱臼了。 不到十秒钟时间,堵在门口的三个西装男全部瘫软在地上。 谢约翰赤着脚踩在这三人身上,走到走廊上,看着那两排筋肉男:“还不他妈地快滚蛋!等着老子一个个收拾?敲你吗!”一边骂人,一边操起酒店门口的花瓶就哐哐地砸。 两排筋肉男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选择了战略性撤退。 ——得亏是华夏禁枪。要是在美国……想起少爷扛着微冲横扫一片的凶残,各人都撇嘴。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Jack少爷再厉害,大家都有枪,火拼起来说不好倒下的是谁,问题在于,Jack少爷是老大的亲儿子,谁那么倒霉把他放倒了,事后清算难道还能活命? “砰”一声,谢约翰甩上房门。 关门的瞬间,谢约翰原本狂暴的表情瞬间变得冷静,他检查好皮带上缠着的复合丝线,迅速穿戴。 整理好着装后,他拿起自己的手机,翻了几次群聊天,发现隐盟内部对《道德天书》的突然现世聊了999+条。事已至此,这件事是彻底无力回天。只得无奈地笑:“小兔崽子,坑死你哥算了。” 把《道德天书》送到岳王庙,怎么想的?!早知道谢茂这么不靠谱,谢约翰想,他宁可喊个顺丰直接把《道德天书》送到老巢算了! ——原本想借此把老爹身边的高手都引到京市来,他才好潜回去做那一件事。 现在?现在调虎离山的计划全报销了!岳王庙,自从十多年前羲和夺宝失败,圣谕战士被屠杀精光之后,谁还敢去岳王庙抢东西? 坑了个哥的。 ※ 楮山影视城位于宁市西南近一百公里处,全线高速,交通还算方便。 虽是新修的影视城,因临近楮山市,生活配套很齐全,门口几条街全是大大小小的宾馆小酒店,吃的喝的玩的一应俱全,白天晚上都很热闹。除了来这里讨生活、寻找梦想的各种工人演员,还有追着明星行程来探班、偶遇的各种粉丝,以为是古镇旅游购票入场的不明真相旅行团…… 市内仅有一家五星级酒店,多数剧组都只会安排重要主演和主创在此下榻,其余工作人员住在别的三、四星级酒店内。谢茂与衣飞石下榻时,剧组包了最上面两层楼,主创已经到得差不多了,主演则暂时只有衣飞石——其余几位都协调时间走个饭局什么的,明星吃的都是青春饭,有钱不赚王八蛋。 哪怕二人下榻时已经是半夜,阿鲁导演和方宪还是一直等着,非要吃宵夜。 谢茂知道他们俩想说啥。有时候做老板的就是比当下面人累,哪怕他这时候已经非常想洗个香香抱个软软睡觉了,怕两位剧组骨干胡思乱想,还是得好脾气地洗把脸,跟着出来吃宵夜。 阿鲁导演订了本地据说比较出名的火锅店,是某演员开的,私密性很好,很多圈内人拍戏间隙都会光顾,不会被服务员偷拍,也不会被私生饭打扰。 阿鲁导演弄了两箱啤酒,谢茂看着头就疼:“明儿还拍不拍戏了?少喝点。” 衣飞石坐在一边点菜,主要挑谢茂爱吃的东西,服务员把菜送上来,谢茂就不禁撇嘴。 当了皇帝这么多年,从没有人摸得清楚他的口味,亲近的人顶多知道他的喜好和衣飞石差不多。但是,那是相处多年的习惯,不等于他真正喜欢。如今衣飞石点的菜,才是他真正喜欢的东西。 ——各种动物的脑袋。他就喜欢吃头。鸡头、鸭头、羊头、牛头、猪头、蛇头……眼睛、舌头、鼻子、脑花、脑膜…… 衣飞石把菜单上与脑袋相关的东西都点齐了,连小吃麻辣鸭头、兔头都点了两个。 这些小巧的细节,无不说明衣飞石对“君上”的了解,无不展示着他们从前的亲密。 阿鲁导演开始说正经事。 主要是说转场时发生车祸,导致硬盘被毁的事情。 此时《岳云传》的拍摄工作还未全部完成,摄影资料的保管义务仍在摄影组。转场途中出车祸可以说是意外,云储存以备份的服务器居然也失火了,这就很不凑巧了。 制片人熊开新对此极其愤怒,认为是有商业间谍搞破坏行动,要求报警调查。 熊开新被老同学陶蕾半路狙击之后,一直心存警惕,觉得总有刁民想害朕,闹得风声鹤唳。 这件事直接责任人是方宪与挑大梁的阿鲁导演。 在这种项目里,谢茂把大部分事情交给阿鲁,这是一种信任,很大可能也是为了以后的合作做准备,阿鲁当了十多年副导演,也想试着独立执导,合作近月余,谢茂对阿鲁比较看好。如今阿鲁在剧组所负担的责任远超一般现场执行导演,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剧组大管家。 出了车祸,方宪和阿鲁导演本就够头大了,偏巧这么寸,三个备份一起出事。倘若没有谢茂手里的备份,前面一整个月的拍摄全都打水漂了,损失的绝不仅仅是金钱。熊开新又大发雷霆要报警,剧组内部人心惶惶,各有猜测。 所幸在熊开新开大招之前,报警的事就被谢茂摁了下来。 阿鲁导演丝毫不敢怠慢,这几天已经在剧组内自查完毕,不管是车队还是服务器保管那边,都没发现什么异状和可疑之处,唯一让人觉得不好解释的,真的太凑巧了! 自查结果出来之后,谢茂也已经来了第二拍摄点,阿鲁导演必须和谢茂详细说前因后果。 ——这种情况下,他大半夜地拉着方宪,非要找谢茂吃宵夜,谢茂能不来吗? 阿鲁导演一边说,一边做检讨,说自己对车队管理有问题,否则半路不会出车祸。又说自己对服务器机房管理没注意,居然会电路失火。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红了眼眶。 谢茂还能怎么办?说两句宽慰的话,赶紧打住呗。 “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加强内部管理,也要给组内司机做安全宣讲,路上注意安全。”谢茂心知是天道作祟,怪剧组工作人员有什么用?但这事不能明说,也就随口叮嘱两句,当作了结。 他常年收拾各位大臣,其中的度拿捏得很好,没有满口宽慰没事,也没有严厉指责。 这种态度反而让底下人心里更踏实一些。 阿鲁导演见他真的不怪罪,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又不住给谢茂敬酒。 谢茂也是挺无奈,从前臣工敬酒都是有仪程的,不能乱敬。而且,他当皇帝,爱喝不喝的,谁还敢觉得他不礼贤下士?点个头就算极其给面子了。 现在阿鲁导演要敬酒,他只能喝了两杯,说:“量浅,您海涵。” 阿鲁导演连忙给他换了酸奶:“您喝这个。”方宪在一边虎视眈眈地准备斟奶。 “上茶吧。”谢茂给这两个憨货弄得没脾气了。 阿鲁导演一晚上对着谢茂千恩万谢,说着说着都差点要哭出来了。真让熊开新去报了警,不管最终调查结果剧组内部是否有商业间谍,他在业内的名声都坏了。谁敢冒着出事的危险再用他? 谢茂细心备份的一事救了《岳云传》这个项目,拦住熊开新不让报警则是救了他阿鲁! 一晚上都是阿鲁导演缠着谢茂絮絮叨叨地感恩,他也不劝谢茂喝什么,说着说着就闷一杯,旁边方宪不爱说话,就是陪着他一口闷,一顿饭吃完,两人喝了两箱啤酒,除了中途上个厕所,身上带了点酒气,半点醉意也无。 按照阿鲁的说法,如此信任无以回报,必须喝醉才能回酒店。 谢茂哭笑不得:“阿鲁导演,您这喝醉了,是打算让我还是小衣扛您回去?” “不用扛,我认识路。喝醉了也认识。”阿鲁导演拍肚子。 “这都快四点了,我还得回去眯一会儿。明早去拍摄点看一眼,下午还要拍戏。”谢茂道。 提起明天的工作,阿鲁导演终于清醒了一点,这才答应回酒店休息。这俩是半点没喝醉,买了单还记得让酒店开发|票,提供的就是第二电影的单位税号,谢茂见他二人清醒无比,带着衣飞石先回了。 路上衣飞石和往常一样安静地随在他身边。 谢茂也不过喝了两口酒,月色下,竟带微醺:“今天胃口不好?” 衣飞石已经习惯了被他抛诸脑后,陡然被问询,竟有些受宠若惊:“没有。太晚了,不太想吃。” 谢茂觉得他肩膀削瘦,这会儿特别地好看,忍不住就伸手搂着,轻轻抚摩:“是削了三花之后,精力不济?我记得,从前你这个年纪最爱吃,夜里吃半只羊都不积食。” 谢茂提起削三花这件事,衣飞石不禁眼波一颤。任何与那个夜晚有关的事,他都不想回忆。 然而,当谢茂提起谢朝往事时,衣飞石连头都埋了下去。谢朝偷来的一切宠爱喜欢,比那个沉闷苦痛的夜晚更让他难以面对。 “今夜侍膳很适口。从前,是不是也常常与我同席共食?”谢茂突然问。 这个问题让衣飞石觉得恐慌。不是斩了前尘么?君上为什么又对我和他的一切感兴趣了? “我最近想明白了一个问题。” “你执掌地府,地位高贵。那日我用萃取了能量的鞭子胁迫你——” “先生,”衣飞石打断他的话,满眼哀求,“求先生不要深究。我已经知道错了,再不敢跑了。先生问我今日为何不吃东西……因为我要服侍先生,饮食皆有顾忌。不食红肉,不食荤腥。只要先生不逼我,我什么都听先生吩咐,求先生不……” “你是阴天子。”谢茂捉住他的手,感觉到他满手冷汗与冰凉,“那鞭子顶多送你离开这个世界。就算你离开了,从前如何封印修为回来,以后也可以怎么封印修为回来。你为什么那么害怕?” “先生!”衣飞石有些急了,“您说过不会逼我!” “除非,你离开之后,就回不来了。”谢茂说。 “——既然死的不是你,你为什么回不来?” “因为,你回来的时候,这个世界已经不存在了,对吗?” “你怕的不是死,也不是离开,你怕——”谢茂轻轻抚摩衣飞石的肩膀,“我死?” 457.乡村天王(216) 凌晨四点的楮山街头还晃荡着烟火气, 准备收摊的烧烤档、三轮车、外卖小哥, 发出各种声响。 谢茂与衣飞石行走在前往酒店的人行道上, 身边是关门闭户的商铺, 头顶亮着昏黄的路灯, 无不勾勒描绘着衣飞石此时的孤独与恐惧——他的秘密,只有他孤独地守着。他的恐惧,依然只有他孤独地守着。最让他恐惧的是, 他原本孤独承受的一切, 全都被谢茂发现了。 前尘禁法没有松动,衣飞石也从未泄漏过一字半句, 可是, 他们彼此之间那么地了解。 衣飞石的种种反常之事,谢茂认真考虑之后,就得出了答案。 谎言从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因为,它一定会被拆穿。 谢茂的“理解”非但没让衣飞石觉得松了口气, 反而让他更紧张。他不需要谢茂理解他的用心,他只需要谢茂不追问。哪怕情报上的不对等会让谢茂因误解痛责厌恨他, 也比谢茂知道一切更好。 在谢茂的安危面前,他的感情不重要,他的命也不重要。 当谢茂轻飘飘地在他耳畔问出“你怕我死”四个字后,没有出现电视剧里男女主解除误会后相拥而泣的桥段, 无论谢茂问什么, 猜测出什么, 衣飞石都不曾给他任何反应,不说对,也不说不对。 他再不开口说任何一个字,保持住长久地沉默。 “不说话?”谢茂侧头看着他微抿的下唇,这代表着拒绝。 他这样死活不开口的姿态,往日会让谢茂极其暴躁。如今二人经历了这么多波折,谢茂也失去了对衣飞石的感情,他换另一种角度审视衣飞石的沉默,反而有了些不同的感触。 ——人一旦失去了爱情,总会更冷静,更客观,更有界限感。 “你这么害怕我死了,却依然不肯说那个秘密,那是不是证明,被我知道那个秘密的后果一定比死亡更让你难以接受。”谢茂看着衣飞石低头沉默的小模样,忍不住手痒,非得去薅衣飞石头发两下。 衣飞石的短发看着厚实浓密,充满了年轻人的健康,发根处淌着细汗。 他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冷静。 失去了修为,也没有谢朝时的武艺,衣飞石就是个普通人,控制不了自己的生理反应。当他觉得害怕的时候,冷汗就会不由自主地淌出来。 谢茂觉得衣飞石有点可怜。 他从不会真正怪罪一个为自己设想的人。 不管衣飞石隐瞒着怎样的秘密,曾对他使用过怎样的手段,就冲着衣飞石为了他的安危,宁可被废了玄池、斩了三花,温顺地领受他的苛责羞辱,他就不能将衣飞石简单地当作对手看待。 谢茂终于对衣飞石生起了一丝怜悯之心:“行啦,我不问了。回去吧。” 二人不再僵持,衣飞石也温驯地靠在谢茂怀里,难得亲密地相携回了酒店。 路上,衣飞石思忖再三,低声致歉:“对不起。” 谢茂自嘲地笑了笑,说:“不用对不起。我也没对你手下留情。” 剧组给谢茂和衣飞石安排了两间相邻的套房,临走时,谢茂就让酒店服务来把中间的通道门打开,两间套房合二为一。二人行李放在各自房间里,分别使用自己的洗手间,夜里则宿在谢茂的床上。 想明白真相的谢茂态度温和了许多,搂着衣飞石絮絮温存了整个残夜。天蒙蒙亮时,窗外传来城市清醒的嘈杂声,衣飞石已经疲惫得快要睁不开眼了。 “看着我。”谢茂抚摸他的脸,硬生生将衣飞石从睡意迷蒙中唤醒。 亲昵相拥,四目相对。 抚摸着脸颊的双手提醒着衣飞石,谢茂不准许他错开这一次对视。 “答应我,无论如何……” 谢茂想说不许再跑,考虑到衣飞石这么长久以来的心理负担,他考虑再三,换了个更温柔的词,“不要再离开我。” 他们实在太了解彼此了。 谢茂此前所有的不耐与无视,都缘于对衣飞石的不在乎。 如今他对衣飞石的感情依然只有那么一点点,且多数来自于习惯和衣飞石做出退让牺牲的感怀。就是这么一丁点儿的温柔,从他双眼流露出来,就变得无比地具体和真实。 衣飞石竟有些难以承受。 这样的目光下,衣飞石不愿撒谎,说:“先生不逼我,我不会走。不过,那件事是我的底线,先生不停地查问、追索……” “你不告诉我,也不许我查?”谢茂打断他的话。 气氛瞬间又紧张了起来。 “……臣不敢。”衣飞石选择示弱。 “若你如今修为仍在,是不是又要对我动手了?斩前尘?”谢茂却不肯放过他。 衣飞石沉默。 如果早知道斩前尘后,谢茂对与他相关的一切还这么感兴趣,他会直接冒险封了谢茂的记忆。 如今的局面根本没有变好,反而更坏了!就像是他把一切都赤|裸地呈现在谢茂面前,谢茂只要动一动脑子,就能知道他想做的一切。 谢茂抬起一只手,掌心里一枚青玉简明晃晃地闪过:“我想还给你。” 他失望地看着衣飞石:“是你不想要。” 衣飞石微微动容。 青玉简代表着谢茂的信任。如谢茂所说,是衣飞石不想要。 ——如果有了青玉简,以衣飞石的眼界见识,起码有一百种方法恢复修为。 衣飞石不会为了取悦谢茂就放弃自己的计划,目前的局势太危险了,一旦有了青玉简,衣飞石背叛谢茂的信任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他一定会重建玄池,恢复修为,迅速离开。 他不知道谢茂会给他青玉简。 最令人绝望的是,衣飞石心里很清楚,如果我知道说句软话就能得到青玉简,我一定会骗您。 当您的意志与您的利益并不相符时,我选择了服从您的利益,对抗您的意志。若因此身陨道消,是我罪有应得。您不必为此感怀,也不必将此视为牺牲。归根到底,它仍旧是一种背叛。 …… 衣飞石如今肉体凡胎,夜里没休息好,白天就没什么精神。 他躲在浴室里用凉水泼脸,泼了几次都没能强打起精神,擦脸出门时,眼角还带了点浮肿。 谢茂知道,这是因为斩三花留下的后遗症太严重,衣飞石的精气神被削去大半,他如今的状态比普通人还差了大半截。熬了一个白天半个晚上,谁勉强睡了几个小时,当然不可能有精神。 “喏。”谢茂化开一枚保元丹在水杯里,看着衣飞石服下,瞬间就变得精神焕发。 ——能把保元丹当功能饮料嗑,传出去隐盟大批修士都要气死。 “药给你准备好了。”谢茂拿出一只精致的玉瓶,里边放着四颗保元丹。他只给衣飞石看了一眼,又把玉瓶收回了随身空间,“需要的时候来找我。” 衣飞石知道,睡前他和谢茂谈话时的沉默,让原本打算再次信任他的谢茂打了退堂鼓。 原本准备好给他的青玉简被收了回去,原本准备给他的保元丹也被谢茂亲自保管,他需要时才能向谢茂申请服用。与其说是谢茂不信任他,更像是谢茂不愿再给他任何出格的机会。 如果他再一次触怒谢茂,结果是怎样? 谢茂不想知道这个答案,衣飞石也不会知道,因为,谢茂不会给他任何机会。 因夜里休息得不好,二人比往常出门晚了半个小时。 剧组各位主创已经乘车去了影视城,剧组配给谢茂和衣飞石的司机、助理在大堂等候。 一行人抵达拍摄点时,置景组已经把主场景都搭好了,道具组正在陈设。剧组众人都很忙碌,晚上就要拍衣飞石的戏份,一切都要准备好。 谢茂在现场道了辛苦,四处察看细节。阿鲁导演全程跟随。 磨合了月余的剧组配合度极高,换了新的拍摄点也没什么大岔子,工作进度也很喜人。 谢茂翻看拍摄日程之后,发现阿鲁导演排得最早一场是下午三点半的戏,于是宣布请全组吃饭。 很意外的是,现场工作人员纷纷表示不领情,离得近的工作人员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站得稍远的工作人员就混在人群里,浑水摸鱼般地大声嚷嚷,问,咱们拖车餐厅什么时候再开? “怎么回事?”谢茂不大明白,“食堂没跟上?” “前几年拍摄时总出事,好几个演员都被烧成重伤。后来行业协会出了规定,各拍摄场地不能出现明火,楮山是新开的影视城,管理更严格一些,里面可以使用电器,不能开火,咱们的拖车有煤气炉子安检过不来。”阿鲁导演解释说。 “这不是理由。”谢茂不信阿鲁导演处理不了这问题。 “咱们在外边的停车场租赁了一块场地,影城这边也协商好了,提供清水和垃圾处理服务,置景组呢,派了几个木匠过去打围,装个棚子,简单装修一下……”阿鲁导演无奈地说,“那不是邪门么。棚子搭几次倒几次,刚开始我们以为是有人捣乱,专门派人守着,唉。” 他叹了口气,说起来自己也有些后怕,“我也亲自去守过。大白天,人来人往的停车场,平白无故就起歪风,轰隆一声就把棚子给掀了,围挡都撕开半截……” “换地方呀!”背后又有工作人员不满地嚷嚷。 阿鲁导演气得回头瞪人:“谁他吗嚷嚷?这不是在协商吗?少给你吃一顿饭了?” 这十多天置景组和前三天转场过来的工作人员,工作餐都是盒饭,哪怕伙食标准挺高,和在拖车餐厅吃的五星级标准饮食也没法儿比,吃惯了大餐的工作人员当然不乐意。 不过,之所以闹得这么着急,见了谢茂就开始嚷嚷,也是因为影视城和风景区的环境不一样。 影视城本身就有配套的餐饮公司,会那么严格地禁止明火,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推销自己公司配送的盒饭。当然,剧组各位主创主演明星们吃小灶,这不是还有大批工作人员和群演可以吃饭盒吗?剧组降低了成本,影视城也可以创收,联络此事的小头目还能偷摸吃一笔回扣,皆大欢喜。 若是普通剧组也罢了,吃外送的盒饭和影城内部配送的盒饭没多大区别,外送盒饭也没良心到鸡腿大一点,配菜好一点。《岳云传》这种吃着五星级拖车餐厅的工作人员就不干了,天差地别啊! 工作人员们怕导演组为了和影城做关系,牺牲底下人的福利,所以才急吼吼地堵住谢茂抗议,要求解决食堂问题。 “已经在协调新的场地了,明天拍摄之前,一定把餐厅落实好。”阿鲁导演向谢茂打包票。到了阿鲁导演在业内的地位,还真不稀罕跟影城做什么关系,都是影城上赶着跟他做关系。 谢茂看时间还早,说:“去停车场看看。” 他也是被天道逼得没脾气了,先是导演闹幺蛾子要改剧本,再立项之后主演出问题,有了他和衣飞石亲自坐镇之后,干脆暴雨来山洪,转场途中出车祸、服务器机房失火……一次次地收拾《岳云传》剧组,现在连饭都不给吃了? 五月天气不冷不热,在楮山拍戏的剧组真挺不少,到处都有穿着戏服候场的群演在溜达,场外停了不少保姆车,助理们个个翻着白眼,看谁都像要堵自家艺人的脑残粉,架子比某些小明星还大。 谢茂与衣飞石步行前往停车场,一路上被好几个小导演堵住发名片要求加微信,说是介绍大导演大经纪人给约戏。 阿鲁导演黑着脸赶人,向谢茂解释:“这种都是拉皮条的,正经接不上戏。” 被拦开的墨镜青年极其不服气,转身就骂:“怎么说话呢你?就你能接戏是不?” 一直显得很斯文的阿鲁导演半句废话没有,骤起发难,操起手机就是一通暴打,气势之彪悍,下手之残暴,生生把那看着挺社会的墨镜青年给打跑了。 相比起其他行业,剧组里品流更加复杂,一个不起眼的小杂工,可能就有一帮能砍能杀的兄弟伙,一个不起眼的小配角,背后说不定是个什么层级的金主。有卖身从良的,有浪子回头的,还有一直在水里根本不打算洗脚上岸的,小小一个剧组,正经是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 阿鲁干了这么多年副导演,协调的就是剧组各方面的关系,台面上得去,撕破脸他也下得来,论起撕逼打架,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区区一个影城混饭吃的,哪里是他的对手? 衣飞石原本还怕阿鲁导演吃亏,见他把对方揍得落荒而逃,也禁不住好笑。 打完了架,阿鲁导演穿好飞蹬落地的鞋子,理了理衣服,又恢复了一贯的体面:“谢导,石董,咱这边走……”至于围观群众的呆滞目光,他完全当作没看见。叔撕逼打架的时候,你们还在家吃奶呢! 到了剧组原本租赁的场地,是影城西边专门留给剧组使用的大停车场,最靠角落的一块地,地方选得还挺宽敞,阿鲁导演上前讲说当时棚子被掀翻的场景,谢茂和衣飞石跟着步行观望,走了两圈,二人都没看出哪里有问题。 “让人来把棚子架起来。”谢茂说。 阿鲁导演立刻就打电话叫来工人,现场搭棚子,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谢茂在原地转了一圈,这地方要容纳剧组几百人吃饭,还要放下三辆拖车,租赁的场地不算小,升降棚子前几天就装好了,只是一直被掀翻,这会儿也只需要推过来一一展开固定。 木工利索地把掀了半截的围挡补好。这里是剧组的专用餐厅,不会让外人随便进出。 “应该没什么问题了。”谢茂说。 话音刚落,一阵歪风疯狂吹来,生生把搭好的棚子掀开。 两个工人还站在长梯上套绳,离地面近三米高的距离,因谁也没想到会有突如其来的狂风,所以工人们不曾套安全绳,此时直接被掀了下来—— 衣飞石下意识飞身扑上去,毕竟废了修为,慢了一步。 谢茂已一把掌住倾倒的长梯,顺势把人放在了地上。他这一掌把在场所有人都惊呆了。 三米高的长梯,绝没有人能一手扛住! 更可怕的是,长梯上还有两个工人。居然都被谢茂一手扶住了?这是什么样的臂力?! 事情发生得太快,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阿鲁导演脑洞又开了一回:看吧看吧,谢导不愧是龙族!力气这叫一个大,龙啊,力气能不大吗?龙是神兽,能够克制妖邪吧?龙能吃鬼吗? 谢茂已经走到歪风骤起的地方,仔细看了一眼,问:“小衣,你怎么看?” 衣飞石看不出什么问题,说:“恐妨天碍。”大概还是天道作祟。 “挖。” 谢茂点了点面前的水泥地。 阿鲁导演刚想说水泥地怎么挖?龙导演您有办法吗? 下一秒,他就看见被谢茂点过的地面一点点皲裂开,最终变成了小块碎水泥。 两个工头胆子大,操起铁锨锤子就过来了,谢茂指哪儿他们挖哪儿,一连挖了好几个坑,终于在第六个坑上,挖到了一个东西。 “报警吧。”谢茂说。 几铲子挖出来一根人骨头,这回不想换餐厅场地也不行了。 警察接到报案很快来了现场,因是谢茂指挥挖出来骨头,他被当做头号嫌疑人仔细盘问。 工人们辩解我们谢导懂风水是大师,又说了最近搭棚子总被掀翻的怪事,还说您看水泥地什么时候浇灌的嘛?我们谢导今天之前都没来过这里,他是能半夜把人杀了埋在地里还浇上水泥不成? 好说歹说,谢茂始终脱不了身,警察叔叔并不相信怪力乱神,随便点一下就挖出人骨的事情。 刚来这个世界时,谢茂还会老老实实在派出所等着做笔录,现在已经不耐烦了,和齐秋娴通过电话之后,案子直接被移交给特事办处理——有怨鬼作祟起阴风扰民,已经属于特事办管辖的范围。 那怨鬼还跟在谢茂身边不想离开。 谢茂也是服气了:“赵爵伟,你和白小青联手坑我,现在还指望我替你伸冤?当我没读过书?” 在停车场被发现了尸骨的怨鬼,正是曾经福慧粮司的鬼差小招儿。他最初被福慧粮司当作赔罪礼物送给谢茂,前后跟随谢茂、容舜、衣飞石,后来,他受白小青控制,在邪神弥勒像一事上误导了谢茂和衣飞石,险些让衣飞石落入白小青的圈套。 从那以后,谢茂就不曾再见过小招儿。 ——他不怪罪小招儿被白小青利用,不过,让他毫无芥蒂地继续留用小招儿,那也绝不可能。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 谢茂读过书。 “我还有一个名字。”赵爵伟飘忽在谢茂身边,看着衣飞石,“我叫岑皖。” “先生,世上没有如此巧合的事。”衣飞石说,“剧组恰好选址在此拍摄,影城恰好不能开火,拖车餐厅恰好选址在此搭建,下面就是赵爵伟的尸体——” 衣飞石原本一直保持着沉默,赵爵伟提到“岑皖”,他就不能再坐视不理。 岑皖,是石一飞的养母岑秀娥的亲弟弟,也是直接调换石一飞与容舜的第一嫌疑人。 如今石一飞与容舜的身世都已经真相大白,主持掉包计划的幕后黑手羲和也已经浮出水面,当初具体是如何操作,经历了怎么个过程却依然是个秘密,这件事本身就很奇怪—— 现在“岑皖”突然用这种方式出现,整件事看上去就是一个明晃晃的阴谋。 “这事你见得还少吗?”谢茂反问。 谢茂联络特事办要求移交案子时,电话直接打给了齐秋娴。 按道理说,负责来接手案子的人,不是齐秋娴的心腹,也必然是齐秋娴的嫡系。事情涉及到谢茂,谢茂是齐秋娴相当看重且拉拢的重要政治资源与得力干将,齐秋娴这点儿面子还是得给吧? 事情没有按照正常程序走。 电话刚刚打回京市,本地特事办就有人前来接洽案子,且来的人身份很特殊。 一位是来自叶家的隐盟弟子,一位是容锦华的直接下属。这两人看上去都不应该在地方任职,也不该来得这么迅速——不应该发生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这两人一个负责与当地派出所做档案上的交接,一个就跟在谢茂和赵爵伟的身边。 赵爵伟说自己还有个名字叫“岑皖”时,这位叶姓弟子听得清清楚楚,却一言不发,仿佛早就知道了。 这一切说明什么? 说明赵爵伟的出现,是叶家和容锦华所安排。 谢茂前天才约见了叶家大长老,特事办的平衡瞬间就被打破了。 叶家和容锦华联手对齐秋娴发起了反攻! ——“岑皖”是叶家埋了很多年的一颗炸雷,足以炸死齐秋娴的一枚炸雷。 几乎不用审问,谢茂就知道赵爵伟会说什么。无非是齐秋娴在当初处置石一飞和容舜的事情上犯了大错,为了掩盖这个大错,她可能还干了更多的错事。 总而言之,今天掀开在谢茂面前的,必然是个能够一举干翻齐秋娴、使之永不翻身的秘密。 当人和人的利益决定了自身的立场之后,随后即将发生的事,几乎没有新鲜感可言。立场不同的人会利用某些事实去攻讦对手,作为一个理智的判决者,审断事实比深究立场更重要。 毕竟,立场是会改变的,事实则不会。 看在容锦华和石一飞的份上,谢茂给了赵爵伟一个说话的机会:“你说。” 458.乡村天王(21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就龙首山那方向。半夜清脆的马蹄声, 可嚣张!” “什么?打伤了咱们京城的贵人?莫不是外族的暗探吧?” “我看就是陈朝的探子!个个獐头鼠目……” 西边, 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 因其山势宛如游龙, 山峰一如龙首, 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往南驱行,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 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 他害怕的是,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 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 至少,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 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 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 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 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 正摇着扇子路过,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赵仲维也皱眉,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杨靖大喜过望,道:“先生教我!” “四公子所携家奴也是府上一等一的好手,四十余人却被对方十余人尽数撂倒,可见对方本就不是寻常身份。对方又微服潜行,不露身份,战战兢兢见不得光。——依世子看,这位会是什么身份?”赵仲维问。 杨靖总算比杨竎聪明一些,道:“我已想过此事。然而,京中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敢带人和我家过不去?”皇帝刚刚登基,杨家有从龙之功,杨皇后更是位正中宫极其体面。别说权臣世家,就算是宗室皇孙都不敢轻易得罪杨家。 至于信王谢茂嘛,年纪倒是合得上,然而杨靖根本没考虑过他。 毕竟刚穿越第一世的谢茂是个傻白甜,平生就不会搞事情,和谁家的关系都是棒棒哒。 “世家不敢,宗室不为,就剩下两个可能。”赵仲维掰着手指分析,“要么是军中宿将的子侄辈,在下听说,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年纪与四公子所描述的少年相差不多,若他带在身边的亲兵,必然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 杨靖深觉有理,这就更能说明那伙人为何要往青梅山逃窜了! 赵仲维嘴角勾起一丝阴测测的寒意,低声道:“另一种可能嘛……许兄,你可曾记得,咸宁十四年秋,洪楼饮宴之事?” 许天德心中暗骂你个狗东西搞事情,面上却故作恍悟:“赵兄可是说……” 杨靖已听懂了,猛地一拍桌面,道:“我知道了!赵先生是说那年陈朝庆襄侯微服潜入圣京,以琴、棋、书、画、诗、酒六门绝技力压圣京学子,从容脱身之后,寄国书嘲讽我朝学风一事?” 西北陈朝有一位未及弱冠就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姓林名若虚,年少承爵则是庆襄侯。倒霉的是,两朝交战,这位庆襄侯的封地庆襄县被衣尚予打下来了,失去封地的庆襄侯气得在家骂娘。打仗他不行,干脆收拾好包袱,白身潜入谢朝圣京,用一身才华把圣京学子狠狠嘲讽了一番,扬长而去。 当时谢朝名儒宿老还很高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良才美玉,好几位老大人都刻意差家人去打听这陌生少年的住处籍贯,想要收归门墙,授以衣钵。直到次年陈朝国书递来,啪啪啪把谢朝儒门书林脸打肿了,谢朝儒林才知道对方是敌国侯爷,专门来开嘲讽的。 这件事发生在文帝时期,文帝胸怀宽广,并未怪罪谢朝儒门学子,甚至还亲自前往国子监对学子们勉励一番。 唯一倒霉的,是京城的五城兵马司。皇帝就问了,敌国侯爷进京,还带着精兵护卫,你们居然一无所觉,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当时的五城兵马司仅有四位指挥使,被文帝砍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削职回家再不叙用。 “对!当日陈朝能派侯爷潜入圣京,如今怎么就不能再派探子来?” “昨天我兄因故出城,与陈朝探子在小客栈中偶遇,被对方斩杀灭口不果。这伙子外朝探子仓惶逃离。逃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只一口咬定是外朝探子。待陛下一查,这伙人最终去了大将军行辕,不管衣尚予说什么,皇帝也不信他。” 杨靖兴奋得搓手,不住向赵仲维道谢:“赵先生,您可真是玩弄心术的祖宗!” 如果昨夜在城门外多管闲事的人真是衣飞石,承恩侯府玩弄的心术大抵就成了。 无论衣尚予如何自辩,只要杨竎一口咬定对方是外族探子,皇帝都会猜疑衣尚予是否与陈朝勾结。哪怕衣尚予带出容庆这个人证,指证杨靖在华林县犯下的案子,皇帝也只会把这一切都认为是衣尚予对承恩侯府的报复。杨靖可以轻松脱身。 坏就坏在,昨夜废了杨竎的人不是衣飞石,也不是圣京中任何一位世家权贵宗室子弟。 若是衣飞石,则衣尚予无法自辩。若是普通世家权贵宗室子弟,遇见皇后娘家与大将军府这样的顶级势力互掐,也只会把所有事都闷在心底,有多远躲多远。 可是,昨晚犯事的是谢茂。重生以后什么都不在乎、立志搞事情的谢茂。 悲剧的杨靖丝毫不知道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坑,他对赵仲维千恩万谢,随后就兴冲冲地去找杨竎“对口供”去了。 “许兄,喝一杯?”赵仲维笑眯眯地邀请。 许天德一边叹气,一边跟赵仲维出门喝酒。 二人来到常去的藕香食肆,大清早地灶上没火,要了两个凉碟子,半壶稠酒,许天德摇头说:“赵兄啊赵兄,你这是坑不死世子不肯罢休啊。那紫妮儿本就是世子的丫鬟,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 赵仲维脸色一寞,推了推盏:“喝酒,喝酒。” 半壶稠酒下肚,许天德迷迷糊糊地说:“嘿,今儿怎么这么容易上头……”昏了过去。 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幼娘掀帘而入,利索地解下腰间绦绳缠在许天德脖子上,使力收紧,昏睡中的许天德被惊醒,意图挣扎,幼娘的一双手却如铁铸,生生将他勒死。死后失禁的臭气漫溢而出,幼娘一边裹住许天德的尸体,一边打开包间里竹篱遮掩的隐秘通道,将许天德扔了进去。 “这傻子,居然还真以为你是为了个丫鬟记恨世子的痴情种子。”幼娘不禁好笑。 “书呢?”赵仲维问。 幼娘将一本毫不起眼的游记递来,问:“怎么今日要杀人?头儿你做什么了?” “此事你不必问。守好酒肆传递消息就是。尸体务必清理干净,我得给他造成外族暗桩离间计成从容出逃的假相。”赵仲维翻开游记看了一遍,这本书没什么稀奇,不过,谢、陈二朝对交战地的称呼各不相同。如庆襄侯的封地,在陈朝就叫庆襄县,在谢朝则被称为新庆县。 这本游记的地名就完全遵循了陈朝的称制,在谢朝是不可能售卖的。只能从陈朝带来。 陈朝确实派了很多间谍暗探在圣京活动,赵仲维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赵仲维一手策划了承恩侯府与大将军府这两大顶级势力的碰撞,他还顺手离间了皇帝与大将军府。——他还不想走,所以,他需要一个替罪羊。许天德就是最好的人选。 一个时辰之后。 杨靖抬着杨竎进了皇宫,急报:事关敌国探子,有要事上禀陛下! 未央宫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风急火燎、气氛凝重。承恩侯府是折了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又非嫡出,算不得皇帝正儿八经的小舅子。皇帝年纪不小了,熬了这么久才登上皇位,尤其注意养生,——这要是才当两年皇帝就崩了,真划不来啊。 所以,杨靖求见时,皇帝正在太极殿里一边喝茶,一边和诸大臣聊政事。 在一班大臣中间,承恩侯也有一个座儿,不过,他坐得比较远。承恩侯府的事不算小,可皇帝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先处理。国事家事孰重?老婆娘家的事当然先等一等啦。 “这小子……”皇帝放下茶盏揉揉额头,换了个舒展的姿势,“好啦,说了一上午了,咱们也都歇一歇。去把承恩侯世子叫进来,朕倒要听听,是怎么个要事、急禀法儿?” 杨靖进来时,两个宫奴把几乎无法走路的杨竎也架了进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正困惑杨靖这是玩什么花样,杨靖已噗地跪下,急道:“陛下!昨夜在城外打伤我四哥的恶徒,只怕是陈朝精兵密探!” 陈朝,精兵密探。 这六个字从杨靖口中砸下,霎时间满堂寂静。 坐在一旁的承恩侯杨上清简直都惊呆了,他真恨不得打死杨靖,心中咆哮着怒问:你个坑爹的混账东西啊,知道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谁吗?你表舅钱彬啊!敢说昨晚在城外的凶徒是陈朝探子,你这是要把你表舅坑死? ※ 与此同时,老桂坊,胭脂楼。 赵从贵在厢房内点香去秽,朱雨利索地拆换被褥,谢茂施施然舀了几瓢水洗去满身风尘,对着屏风外懵逼的粉裙妓|女说:“如今不必你伺候。爷先睡个觉。” 昨天早晨折腾到现在,来去奔波百多里,马都累得跑不动了,何况是人? 衣尚予问谢茂有何打算,谢茂说要回京城。 他确实回京城了,不过,他一没有去找皇帝投案自首,二没有找淑太妃商量对策,依然是微服白身悄悄进京,一溜烟就窜进了风月馥郁的老桂坊。大白天的,老桂坊还没彻底醒来,兴冲冲跑来嫖妓的信王也不在乎,拿钱砸开了胭脂楼的大门,咱先睡觉。 灭国之后被发卖在青楼卖身的龙幼株迎来送往已有近五年,第一次遇见谢茂这样的主儿。 她愣愣地看着厢房里的一切都被换了个遍,那俊秀潇洒的少年郎就埋头扎进了自己的绣床,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这是闹哪样? ※ 青梅山。 衣尚予先收到了徐屈递来的信儿,信中说,谢茂对小石头心怀不轨? ——心怀不轨到把小石头丢在山里,自己跑去城外找个大|麻烦?衣尚予很信任徐屈,可他也觉得这其中或许别有内情。至少,信王是不太像真的对儿子有什么心思的样子。 未时初,宫中传来皇帝口谕,请衣大将军进宫。 ※ 未央宫。 羽林卫将军低声回禀:“陛下,承恩侯府四公子身上的伤处……不似陈朝手段。” 皇帝还有心思笑:“这也看得出来?” 羽林卫将军无奈地说:“是否陈朝手笔不好肯定,可陛下……这像是咱们的人干的。” 皇帝就不笑了。如今的羽林卫将军是皇帝在东宫时的私兵首领,最是心腹,他若说“咱们的人”,那就肯定是东宫时期用过的心腹老人,而不是登基之后朝廷选官来的臣工。 想想杨靖描述那外族探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再有羽林卫将军所说的“自己人”,皇帝哪里还笑得出来?京中十五、六岁又能带着高手出行的少年不少,他两个儿子年纪也差不多。可是,能用得上他在东宫时的心腹旧人的,只有幼弟谢茂一个。 “立刻去找!叫信王马上来见朕!”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除却空置的淑妃外,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要说杨皇后把谢茂当儿子养,那是半点都不夸张。 ——如今的皇五子谢琰,小时候还穿过谢茂的旧衣裳,玩过谢茂的旧玩具。 猛地听说一向傻白甜不闹事的谢茂和大将军衣尚予的儿子混在了一起,好像还强行把人家睡了,杨皇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倒不在乎谢茂睡的是个男人——皇帝也睡男人。前几年皇帝就只玩后|庭花,闹得许久没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对有子的后妃来说,这反而是个好事。 她懵的是谢茂怎么睡了衣飞石!那可是衣尚予的儿子!衣尚予的儿子是能随便睡的吗?还强睡人家?! 杨皇后銮驾行至长信宫时,刚刚起床听了信王府传来消息的淑太妃也在懵逼。 “……衣大将军的儿子?”淑太妃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因保养得宜,仍是明眸皓齿、风采照人。哪怕她以未亡人身份刻意打扮得素净些,也是平添端庄,不见寡淡。 “娘娘,皇后娘娘驾到。”宫人来禀。 淑太妃起身迎了两步,杨皇后已匆忙进来,见满屋子噤声不语,淑太妃连头发都没梳好,就知道这边也已经得信儿了。 “太妃已经知道了?此事不敢轻忽,我已差人去太极殿请陛下了。”杨皇后道。 淑太妃与她叙礼坐下,揉揉额头,头疼地说:“说得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和那家的小子混在了一处?他还没正经纳妃呢,这名声传出去了,哪家的好姑娘肯嫁予他?” 杨皇后听着不对,迟疑地问:“您听的是什么信儿?”不着急衣尚予杀上门来,着急谢茂怎么娶老婆? 淑太妃惊讶地看着她:“不是小十一和梨馥长公主的儿子好了么?哎呀,我这头疼的,差了辈儿呀!” 从礼法名分上算,梨馥长公主是谢茂的姐姐,她儿子可不就和谢茂差了一辈儿吗? 杨皇后简直哭笑不得:“您操心这个?我那儿的消息是,人家衣家的小子不肯,十一弟差遣了好些人压着人家。——后来就请了御医去看,洗出来几盆子血水。” “说句丧德行的话,咱们家十一弟,真要喜欢哪家的孩子,咱想方设法也能给他弄到手,可他这弄的是谁?衣尚予的儿子!陛下还得把他家好好哄着呢,真愁人,闹出这么一回事来,怎么收场?”杨皇后头更疼。 淑太妃惊讶极了:“啊?他,他还用强的?不行,我得问清楚了!来人,立刻去把信王找来!马上来!” 宫人领命迅速离开之后,淑太妃珠泪滚滚,哭道:“这冤孽啊……” 杨皇后就顾不上头疼了,忙上前安慰:“也未必就是这么回事。要么是底下人传错话了呢?您可别着急,十一弟来了再问问。”算算时间,皇帝大概也要到了,她又亲自服侍淑太妃梳洗更衣,连连宽慰。 淑太妃与杨皇后年纪相差不足十岁,彼此争抢的又不是一个男人,相扶多年倒是养出了一段深情厚谊。名义上是庶婆婆与嫡媳妇,相处起来又颇有几分闺中密友的滋味。 皇帝进门时,杨皇后与淑太妃恰好相扶而出,看着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皇帝微微一笑。 “淑娘娘安。”皇帝施了半礼,和从前做皇子时拜见妃母一样恭敬。 淑太妃与杨皇后同时向他施礼,一位是太妃,一位是中宫,套在常人身上的拜礼都俭省了,二人皆道万福金安,请皇帝上坐。因礼敬淑太妃,杨皇后退一步坐在了东首的圈椅上,皇帝南面而坐,淑太妃就坐在他身边。 淑太妃见了皇帝,好容易被杨皇后劝好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哭道:“陛下,我这孽障闯下滔天大祸,我且管不了他了,你拿他去向衣大将军赔罪吧!”一句话说完,泣不成声。 皇帝叹息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杨皇后道:“皇上,此事……?”她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 淑太妃悄悄抬头,看帝后脸色。若真是谢茂强逼了衣飞石,她很赞成杨皇后的处置方式,悄无声息地将衣飞石杀了,衣尚予远在青梅山能知道什么?京城毕竟是皇室的天下,甭看信王府一有事儿就传进了皇宫,可消息也就只能进皇宫了,轻易透不出去。 却见皇帝摇头头:“这事儿颇多牵扯。” 皇帝这会儿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会轻易动手? 昨天杨上清进宫来说庶子被歹人废了,世子又进宫说歹人是外朝匪盗,据羽林卫调查,干这一票的“歹人、外朝匪盗”又可能是谢茂。兵马司搜城,真搜出来一伙探子,险些夺了圣安门。守城校尉被衣飞石一箭射死了。信王府又报信说,谢茂强睡了衣飞石。 459.乡村天王(21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容庆眼中蓦地一空, 荒芜处滋长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看了谢茂一眼。 说话间, 杨竎背后的惊马已经被安抚住, 杨府豪奴也都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杨竎命令一句, 立刻就有三、四个人越众而出,手里拎着一个麻袋,放在杨竎的马前。 容庆脸色已惨白如死, 双手攥紧, 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一心追着谢茂的身影:“我捉来淫|妇, 小公子可得向我赔罪。” 谢茂侧过身, 揭开朱雨手中的香炉盖儿,拨了拨埋在香灰里的炭,“怎么赔罪?” 他的手修长有力,又因年纪尚轻还未彻底长成,骨节温润秀气, 有着触目可知的美好。出门在外,朱雨带的香炉银签都很低调, 就是这样低调不起眼的器物,被谢茂那一双闲适慵懒的手调弄着,霎时间就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杨竎看他拿银签拨弄香灰中细小玲珑的香炭,恍惚间想入非非, 若是让他用那手替我…… “还请小公子赐我姓名, 再请我喝上一杯。”杨竎说。 “那也简单。”劳资报名吓死你, “请你喝一壶也使得。” 在场所有知晓谢茂身份的都选择了低头默默,信王请你喝一壶,呛不死你都得硬灌。 “这袋子里的是……?”谢茂问。他再不问,容庆似乎都要昏过去了。 杨竎将折扇收起,微微颔首,立刻就有杨府豪奴上前,将麻袋打开,首先露出来的却是一条软绵绵的小腿,蹬着沾血的绣花鞋。容庆似要发声,被王府侍卫制住。杨府豪奴又将麻袋倒了个个儿,重新解开另一头的绳索,这回终于解出个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少女,也不知死了没有。 容庆满怀希望麻袋里的不是他认识的人,此时彻底绝望,惨号道:“庄儿!” 声音太过凄厉难听,尤其是容庆嗓子早就坏了大半,这大半夜的喊着简直瘆人。 谢茂皱眉道:“让他闭嘴。” 他就不理解这种面对既成事实鬼哭狼嚎的人,喊一句能把人喊得恢复原状? 王府侍卫一记手刀下去,容庆立刻软在了地上。 杨竎又一次误解了谢茂的用意。他认为谢茂已经彻底相信了自己的说法。又或者,谢茂是害怕杨府家世,不想和他作对,所以顺着台阶下来。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杨竎都不在乎。他迷信承恩侯府的权威,总认为全天下都应该奉迎在承恩侯府的金字招牌下,使他无往不利。 “去把人带回来。”杨竎吩咐身边的家奴,他认为谢茂已经向他服软了。 随后,杨竎用矜持不失温和的微笑,对谢茂说:“敢请小公子赐教家门?愚兄在家行四,若贤弟不弃,可称呼愚兄‘四哥’。” 多大脸敢当信王的四哥?你知道信王的四哥是谁吗?余贤从都不想吐槽杨家这个冒失鬼了。 谢茂侧身在朱雨手里玩了半天香炉,此时突然抓住炉子,连香带炭返身就照准杨竎脸上掼去。他看似没什么武力,打猎都射不中兔子,徒手掷物却有着相当的水准,香炉正正中中地砸在了杨竎的眉心,香灰噗地洒了一地,半数都落在了杨竎的脸上。 这且不算,那炉子里还埋着一块香炭,滚烫地落在了杨竎胯下的马头上,马立时惊了。 杨府那边谁都没想到谢茂会突然出手,——谁敢相信,一个乡巴佬敢对承恩侯的公子无礼? 局面顿时陷入了混乱,杨府豪奴有急着安抚解救惊马背上迷了眼的杨竎的,也有气冲冲上前要捉拿谢茂的,最无所适从的反倒是先前被差遣来拿容庆的几个。杨竎以为谢茂服软要把人交出来了,因此那边只派了两个人过来,立在容庆身边的两个王府侍卫则是触目可知地不好惹,这两个人站在中间都快哭了,去抢容庆吧,估计会被王府侍卫打折,不去抢吧……嗯,不去抢。 两个杨府豪奴很怂地选择了后退一步,甚至用眼神向王府侍卫表示:我们不来,不来。 杨竎一边拿手擦眼,一边怒吼:“来人给我捉住他们!——不许打小公子。” 谢茂都给他逗乐了,吩咐余贤从:“既然如此,留他一条命吧。” 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向杨家发难,杨竎就自动送上门了,若不是杨竎色迷心窍喊出“不许打小公子”这句话,今天承恩侯就得先折一个儿子。搞事情嘛,不嫌事儿大。承恩侯的世子谢茂都敢杀,何况是区区一个婢生子? 他仍是和先前一样笑容温和无争的模样,半点儿不见情绪,然而,他言辞中轻慢生死的倨傲冷酷,却让服侍在他身边的赵从贵、朱雨、余贤从都下意识地觉得夜风渐寒。 从前的信王,不是这样的。所有人心中都模模糊糊地涌起这个念头。 可是,没有人会想到重生穿越之上。皇室中哪年不变态两个?这一年内,谢茂死了亲爹,亲兄继位,自己被晋一等王爵,又被淑太妃打发到山里替文帝守陵,剧变之下,岂能没有丝毫改变?他性子变了,没有人敢觉得奇怪,只是暗暗心惊。 曾经最是好脾气从来不杀人的信王,前两日才刚刚杀了两个贴身内侍呐! 余贤从刚要应是,就听见谢茂用吩咐喝铁观音还是碧螺春的语气,说:“打折他三条腿就行了。” 余贤从与朱雨都觉得自己的第三条腿有点痛,赵从贵没有第三条腿,他觉得双腿间凉飕飕地! 余贤从守在谢茂身边没动,黎顺将容庆拖回余贤从身边,与常清平一起跃入人群。 信王府的侍卫都是文帝在世时钦赐,也有一些身手特别好的高手,如黎顺、常清平二人,则是当今皇帝做太子时赠予信王防身,——文帝朝晚期,想杀谢茂离间太子与淑妃的势力不在少数。黎顺和常清平就是在那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奉命到谢茂身边护卫的。 余贤从出身世家,是文帝所赐,正经羽林卫出身,黎顺二人则是太子宫中所出,来历不明。 余贤从做谢茂的外侍长,负责谢茂的安危,对来历不明的黎顺等人实在不太想用。可是,文帝在世时,太子送来的人就不能干晾着,现在太子登基为帝,东宫送来的人就更要重要了。所幸黎顺与常清平倒也知机,平时不会太贴着谢茂,打猎时也常常奔在最前头驱赶猎物。 现在谢茂要差遣人做打手,余贤从与护卫谢茂的六名侍卫都没动,黎顺与常清平动了。 这二人身手冷峻鬼魅,所过之处阴风一片,触身就是一地哀嚎。 黎顺鱼跃而起,一拳将马背上的杨竎捶下,雁随而至的常清平横扫一腿,只听见清脆的骨折声,杨竎原本后弯的膝盖瞬间变成了前弯!惨叫声未起,黎顺触地倒踢一脚,卡住了杨竎另外一条仍旧健康的脚踝,长臂轻舒,握拳狠狠砸向膝关节,咔嚓一声碎响。 兔起鹘落之间,不过眨眼。二人就配合得天|衣无缝地打断了杨竎的双腿。 倒是这如何打断“第三条腿”让二人颇为迟疑,黎顺眼神一瞟:你上?常清平左顾右盼:找点什么当武器好…… 杨竎双腿折断惨号着摔在地上,杨府豪奴都急了,跟着主子出门,让主子伤成这样,他们都要挨板子!运气好能捡一条命去庄子上苟延残喘,运气不好就直接被打死了!这让他们如何不急不恼? 杨府豪奴纷纷冲向击伤杨竎的罪魁祸首,黎顺与常清平顿感压力,黎顺从靴中抽出短匕,常清平则顺手拔出了杨竎马鞍上装饰用的华丽长剑,二人被围攻得不耐烦,同时出手刺向杨竎胯下。 “啊!!!!”杨竎惨叫。 黎顺与常清平同时收手,各自收获破蛋一枚。 谢茂这边只出了两个侍卫,杨府那边甭看人多马杂,战斗力意外地低下。 黎顺与常清平越打越顺手,身边放满了倒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家奴,定睛一看,对面还站着几个人,穿着杨府家奴的衣裳,人影却很熟悉。——不就是先前奉命去查看“捉奸”的王府几个侍卫吗? 原来那几名侍卫见杨府来人甚多,归来请示余贤从之后,为保万全就先埋伏在了杨府人群中,伺机在上风口点了迷药。这迷药也不让人立刻昏睡,只有身燥体软之效。信王府侍卫常年试用,都有抗性,少量迷药几乎没有妨碍,放在杨府家奴身上就见了奇效。 杨府众人尽数放倒之后,余贤从前来复命,谢茂道:“收拾收拾,咱们逃。” 逃?这个词用得极其微妙。 在谢朝,只要谢茂打的不是皇帝,哪怕他欺负了皇帝的几个儿子,也不必“逃”。 他只要报出身份,别说皇帝皇后,就算是承恩侯杨上清本人,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婢生子,和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一等王爵不依不饶。他根本不必逃。他完全可以大大咧咧地在这间小客栈里高卧不起,等着明天承恩侯府来人上门,不是向他问罪,是向他赔罪。 ……可是,他说,他要逃。 今夜他没有向杨竎自报家门,今夜他抢了杨靖的致命软肋,今夜他折了杨竎三条腿,然而,他就这么带着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逃了!无名氏犯下泼天大案,承恩侯府公子惨遭毒打残害,这个消息将会随着天亮传遍圣京。 皇帝、皇后、承恩侯府,甚至五城兵马司、城关衙门、卫戍军,统统都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会大张旗鼓地把这个“无名氏”找出来,明正典刑。 想想这么可怕的阵仗和局面,赵从贵就差点哭出声来。 淑娘娘诶,老奴对不住您!千岁这是故意要搞事情啊!老奴胆儿小,老奴不敢拦! 龙幼株在胭脂楼里待了快五年时间,夏日待客时,天热了顶多晾上清水、铺上竹席,再使小丫头来打扇。像这位年轻恩客似的满京城采买冰山消暑的作派,着实很罕见。 从来只有世家豪族才会在冬季存下冰块,待夏日消暑使用。市面上能采买到的冰山数量极少,因而价格就变得奢昂。民间也有制冰之法,不过多数冻一些小冰碗做吃食,价钱也不便宜。用室内外以冰山消暑,绝对是顶级豪族的享受。 窗外积云厚重闷热难耐,龙幼株待客的厢房内却是一片幽幽的清凉。 挂着檀色绣帐的绣床上,铺的却是藏青色的冰蚕丝褥,那年纪轻得像是偷溜出门开荤的少年贵人,此时就沉沉地睡着,适宜的室温让他睡得很安祥惬意,还有一个长得清秀漂亮的小侍儿伴在床边,照看着搁在他床尾的那一炉篆香。 两个给冰山扇风的小丫头已持续了两刻钟,很快就有两个轮班的小丫头来替换。 在外室陪着守了一天的龙幼株坐得腰都酸了,陪侍这样闷头大睡、底下人规矩又重的客人,她还真不如陪个干完了赶紧完事儿的。想起屋子里的客人醒来了,只怕还有一场闹腾,龙幼株不禁悲从中来——能不能让我也上床眯一会儿啊? 龙幼株正百无聊赖时,床上的谢茂挠挠耳朵,酣睡一日终于醒了过来。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新增辅助功能,能够替宿主检测饮食安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一世,后悔几辈子!】 【本任务辅助系统不止能够帮助宿主检测饮食安全,还能预知目标人物的能力值与忠诚度,实在是宿主统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备之物……宿主,真的不来一发吗?】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烟妃儿才刚刚走到穿堂口,就看见十多个穿着卫戍军兵服的军爷打门而入,分列两边,中间急步走进来一个兵头儿,龇着烧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鸨儿呢?即刻出见!卫戍军清查匪类,都待在原地别动。——查完就走,没犯事儿的着什么急?” 正在二楼贵宾厢房的老鸨娇杏娘探头哎了一声,露出风韵犹存的娇艳脸庞:“来啦来啦!可别吓着奴家的客人们!” 娇杏娘匆匆忙忙下楼,楼下的打手头子黎叔、老□□赞伯都跟了上来,扶持在她身后。 黎叔递来一张银票,娇杏娘趁着福身施礼的当口塞进兵头儿的怀里,满脸讨好:“军爷查什么匪类呀?奴家这开门做生意的,楼子里都是一帮子弱质女流,最是害怕歹人。军爷若有什么画影图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军爷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头儿对老鸨的上道非常满意,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他还带着十多个随从,也许还骑着马……” 他问一句,烟妃儿眼睛就睁大一点儿,一条一条合上去,不就是龙姑娘屋内的客人吗? 想起被逐出乐班的羞恼,烟妃儿心中恶性顿生,故意惊呼一声。 这时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鸨与卫戍军的兵头儿说话,她躲在穿堂口子上惊呼一声,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卫戍军立刻把她揪了出来,兵头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可是见过此人?” 老鸨不禁想戳死烟妃儿。 老桂坊内没有秘密。上午谢茂一行人骑着马四处打听胭脂楼,隔壁、对门的死对头,都知道卫戍军查问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楼里。她也从来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遮掩什么。 可是,这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盯着,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这个老鸨却不过律法情面无奈交出。 像烟妃儿这样一个惊吓就把客人卖了,你是客人,你不膈应? 烟妃儿受惊地点头:“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龙姑娘的屋里……” 兵头儿嘿然一笑,提起背后的腰刀,说:“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头儿,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带着几十个人都没讨到好处,咱们这才几个人呢?我看还是先围上,上禀兵尉叫增援来!”一个卫戍军小声嘀咕。 兵头儿深觉有理,又恐怕被谢茂跑了,于是点名道:“连宝,你去叫人!我带兄弟们围上!” ※ 龙幼株厢房内,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饱喝足的谢茂心情极好,离席窜进三个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宿主为何不考虑寻找女子为殉奴任务目标?根据本系统计算,选取女子作为任务目标,宿主的任务难度将降低一个等级。眼前这三位舞姬就是非常好的任务对象,建议宿主……】 【从劳资醒了你就在一直不停地哔哔,再哔哔,劳资一头磕下去!】 【宿主一头磕下去也不一定会死亡。就算宿主死亡,系统也会让宿主再次重生。建议宿主不要做这么幼稚又无谓的威胁,系统是为了……】 谢茂猛地往下一低头,系统瞬间就安静如鸡。 好久没放浪形骸享受歌舞的谢茂极其投入,罗衣姿风引,轻带任情摇。他多喝了两杯脸颊微红,跳累了就拎根筷子敲着酒碗儿,又开始唱情歌:“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余贤从上前一步,附耳请示:“卫戍军来人围上了。” 谢茂还在念彼狡童兮,闻言一笑,道:“可算是来了。” 不然我那么大张旗鼓地买冰块干嘛?就是害怕你们找不到我呀! 衣飞石的母亲虽是梨馥长公主,可这位公主毕竟是养的,他怎么敢叫舅舅? 谢茂在马上俯身,凑近衣飞石耳畔,轻笑道:“你在我耳边轻轻叫一声,我听见就行了。叫不叫?我数三声,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双膝夹马小跑两步,又突然驻马回头,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甜甜的。” 谢茂只比衣飞石大一岁,仗着发育早,看上去比满脸稚气的衣飞石成熟些。不过,也仅仅是成熟一些。此时非要在衣飞石跟前端长辈的架子,逗得衣飞石面红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飞石紧张地盯着谢茂,谢茂却摇头,“不甜么。” 衣飞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离得颇远,将嘴凑近谢茂耳边,学着自家阿妹琉璃撒娇的口吻,尽量甜软地喊道:“……信王舅舅。” 凑得太近,少年温热的嘴唇在谢茂耳尖轻轻擦过,随之而来就是一缕热气。 擦!谢茂顿时觉得……不、好、了。 本想让衣飞石骑自己的驰风回去,这会儿谢茂也不敢下马了,轻咳一声,尽量掩住身下的尴尬,说:“好吧。那小马驹就送给你了。不过,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马驹是崔马官自幼照料长大,你若要领它走,总得和它的‘崔妈妈’打个照面,有嘱咐给你。” 天真的衣飞石丝毫没想过信王敢玩强行扣人的把戏,听谢茂说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驹之后,驰风与奔雷的后代!是得去听听养马官的叮嘱,可别把珍贵的小马儿养生病了! 随行侍卫让了一匹马给衣飞石骑着,一行人往山间的信王行宫赶回。 行至半路,山间草丛抖索,谢茂一时兴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从策马将猎物捡来,只有两撮兔毛。侍卫固然不敢笑,衣飞石也不敢笑,只有坠在队伍末尾的徐屈翻了个白眼。兔子都射不中,这徒弟怎么教? 谢茂跑了一会儿躁气尽散,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于是满心只想诱哄衣飞石,不动声色地恭维道:“听说小衣骑射出众,不若陪舅舅去把那只掉了毛的兔子追回来。” 不等衣飞石答话,谢茂豢养的猎犬已窜了回来,口中正叼着那只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场众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着。 谢茂本就不以武力见长,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此没有丝毫羞耻心,只问衣飞石:“怎么样?陪舅舅打几只猎物,晚上吃锅子。” 衣飞石近日都在父亲帐下听命,西北与南边都在打仗,虽说他没有经手具体的前线军务,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当然也不能和从前一样行猎游玩。少年顽皮,怎么都觉得憋闷。 此时谢茂纵着他行猎玩耍,他也有些心动,不等回答,谢茂又哄他:“马借你骑。” 衣飞石对那匹神驹眼馋了一路,又不敢让信王下来好叫自己去骑一段儿,闻言正中下怀,立马惊喜地保证:“是!卑职一定给王爷猎些好物回来!” 话音刚落,衣飞石便飞身下马,迫不及待地等在谢茂马前,满眼渴望。 谢茂下马让了一步,扶住衣飞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蔼地说:“小心。” 衣飞石想说我六岁就在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这么扶着。可是,谢茂才说要送小马驹给他,又让神驹给他骑,他就不好意思拒绝谢茂的任何“好意”,说了一声谢,就任凭谢茂把自己“扶”上了马背。 看着谢茂几乎搂在衣飞石腰上的手臂,徐屈仅剩的独眼中抹过一丝深思与忧虑。 ——这位信王……似乎,手脚不干净? 衣飞石与谢茂一前一后奔入山林之中,随行侍卫牵着猎犬呼啸跟随,在山中跑了一阵,衣飞石利索地张弓出箭,先射了两只野兔,一只黄羊,最后竟追到了一只毛色鲜亮的红狐狸,被他一箭射穿双眼。 猎犬叼着死去的红狐狸归来,衣飞石兴奋地跃下马去,说:“狐皮献与殿下!” 谢茂随之下马,侍卫递来水囊,他接过送到衣飞石嘴边,笑道:“我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猎过程中说笑几句,衣飞石也没了先前的拘谨,道谢一声就接过水囊汩汩灌了两口。这一路上,谢茂的弓就悬在马背上当摆设,猎物是猎犬在追赶,衣飞石与之配合追击,着实累得有点渴了。 恰好此处烟草繁盛,风景秀丽,看着微微喘息的衣飞石,谢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卫侍从展开地毡,铺上坐席,将带来的酒水糕点摆上。因是骑行队伍不方便带行李,席上没有屏风,而是扎上长长的幔帐,既能挡风,也能遮挡远处窥伺的视线。 谢茂履席而上,衣飞石则红着脸站在一边,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脱鞋。 “怎么?”谢茂很意外。 反倒是随行的内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来,要请衣飞石去旁边浴足。 谢茂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脚丢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过来,这里有席子,坐着洗。” 衣飞石有心避到旁边浴足,奈何朱雨是谢茂的内侍,只听谢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谢茂身边去了。他和谢茂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泄了气,低头道:“卑职失礼。”臭着你了也不怪我…… 满以为是个大臭脚,哪晓得衣飞石蹬掉靴子,谢茂努力嗅了嗅,也没闻到什么味儿。 衣飞石红着脸脱掉足衣,赶忙把双脚放进水盆里,朱雨送来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来!”信王的下人,是那么好用的么? 谢茂本就坐得不远,此时很随意地转身凑近,几乎就把衣飞石搂在了怀里,低头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两只玉足:“也不臭么。”原来小衣年轻时的脚这么可爱这么乖。真想捏一捏。 衣飞石被他贴在背后凑近耳边说话,整个人都僵住了,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军帐里二十多个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这么近么? 不过,谢茂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又转身靠另一侧的凭几上了。 衣飞石听他似是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汤喝了一口,吩咐说:“切个瓜来。”又说汤不够热,又要热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顾不上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他的脚其实不怎么容易臭,可是,万一臭了呢?那可太丢人了。幸好,幸好。 衣飞石洗完脚,朱雨递上干净的毛巾让他擦干,又送来崭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齐。荒山野岭里,打猎中途竟然还能舒舒服服地洗脚换袜子,衣飞石还是第一次享受,只觉得神清气爽。 衣飞石上前施礼落座,吃了谢茂分给他的瓜,谢茂又接了刚送来的热巾子,一只手就往他背后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随便擦擦,可别透风受了寒。”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感觉自己扎得紧紧的腰带被扯开了,衣内一阵透风的凉爽! 同样坐在旁边席上吃瓜的徐屈独眼一眯:尼玛!这信王绝对手脚不干净啊! 因是夏日,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今日愈发寡淡,素衣玉饰,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谢茂饮了一盏薄粥,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凉薄猜忌,小气刻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心狠成这样。 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 ※ 奉安宫杨皇后梓宫之前,皇帝一场暴怒,昭示着中宫嫡子废了,皇二子谢沐也废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长子谢沣欣喜若狂,替杨皇后跪灵时越发虔诚悲痛。 ——皇帝说了,没有琰儿(嫡子),还有长子。 只要谢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来,储君的位置,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沣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双眼红肿,一边努力地想,怎么才能让谢琰永远出不来呢?五弟那个暴脾气,只须有司官员羞辱两句,他就会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边哭着嫡母,一边盘算着如何弄死嫡母的亲子,半点儿不觉得心惊。 人死如灯灭,活着怕她,死了?倒是叫她从梓宫里爬出来呀! ※ 谢茂是臣弟,在灵前初祭之后,不再守在奉安宫,而是去了长信宫。 他去探望听闻皇后急病薨逝,惊恸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为淑太妃生病只是托词借口,不想去奉安宫为杨皇后致祭——身为太妃,说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后为天下母,皇后去世,天下缟素,太妃也不能免礼。 哪晓得才走进长信宫就闻见浓重的药味,淑太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谢茂上前施礼,关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这是?” 大宫女取软枕垫在淑太妃身后,将她扶起,挥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太监之后,亲自守在帐前,示意淑太妃可以与信王放心说话。 淑太妃满脸病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要小心啊。” 谢茂被她一句话提点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谁?杨皇后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淑太妃,和记忆一样,淑太妃总是娇柔无依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丈夫儿子无人庇护就活不下去,可谢茂知道,不一样了! 她的娇柔,她的卑怯,她菟丝花一般的弱质,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钱氏至长秋宫中诬指我与皇帝有染,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轻声说。 果然是为了那个秘密。 谢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这个秘密害得死无全尸。 曾经他不理解,杨皇后一手抚养他长大,他也对杨皇后感恩戴德、对谢琰用命维护,为何杨皇后母子将他恨入骨髓?他亲手扶了谢琰登上皇位,谢琰却说奉母后遗命,将你五马分尸,将你母淑太妃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他问为什么?谢琰只说,问你妈。 然后,谢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问淑太妃,你和杨皇后什么仇什么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谢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恶气。结果不用他弄,杨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谢琰,谢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终干掉了皇三子谢深,登上了皇位。 那时候谢琰早死了好几年了,大仇得报的谢茂都忘了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而去,把谢茂雷了个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罢了,刚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干嘛?没见过庶母给儿子殉葬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谢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时,谢茂就认认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与他娘之间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意料,这两位还真有一腿!连谢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两次都心甘情愿写了那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啊。 在此之前,谢茂对皇帝、淑太妃都称不上多真情实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为妾不贞,为臣不忠,为母不慈(谢茂是否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谢茂登基前自缢,害谢茂坐朝初期被骂得位不正,所以连亲妈都容不下他,被骂出翔),一心一意只爱自己的奸夫,不惜为奸夫殉死,简直……没法形容这么个货! 要不是亲妈,谢茂都想一碗鸩酒直接把她弄死。 现在,谢茂觉得,他所有“以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个在皇帝驾崩之后,悄无声息自缢而死的“恋爱脑”,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与皇帝之间,也许,也根本就不是谢茂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琼瑶剧本! 淑太妃分明对皇帝忌惮至极,她由始至终都戒备着皇帝。 若非这一世谢茂突然放飞了自我行事刚烈果断,淑太妃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伪装着失去了爱情就无法苟活的模样,根本不会露出这一丝獠牙。 她柔弱,是为了保护儿子,她刚强,仍是为了保护儿子。若谢茂仍是从前那样对谁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儿子一世长安,若谢茂像今日这样会杀人会借势了,她就……扶儿子位登九五。 这么彪悍慈爱一个亲妈,我竟然误解她几辈子! 谢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头:“阿娘是说,他因一句谣言杀了阿嫂,也不会放过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来以为要和儿子好好解释许久,哪晓得才说了一句话,儿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兴得撑起病体紧紧搭住谢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儿,阿娘好高兴。你可终于开了窍了。——对,他为一句话,连相扶多年的杨后都杀了,你我又算什么?” 460.乡村天王(21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陌生的宫女把守住每一道门, 她们看上去既不窈窕也不可爱, 膀大腰圆, 臂力沉重, 所有人都沉默地各行其是, 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头。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依然阳光普照,杨皇后看着铜镜中端庄憔悴的人影, 努力想要振奋一些, 可是,她做不到。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 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 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她的娘家不算显赫,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诗书双绝,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 太子妃,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 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 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 杨皇后还在想,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看看弟弟,等她做了太子妃,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衣飞石看不懂这个走向了,难道这事儿还真是皇五子干的? 在衣飞石心目中,放火这事儿就应该是陈朝探子的手笔。毕竟,朝里哪方面的势力,都没有烧死季阁老的必要。这事儿骇人听闻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谢茂头上,完全可以等谢茂解了圈禁之后再干。 谢茂许久都没说话,这一日也没有缠着衣飞石,独自在书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饭时,衣飞石照例要和谢茂一起,却见桌上分了两席,摆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荤六素两羹一汤,与寻常无异。摆在谢茂面前的却是一席素菜,平常谢茂都要小酌几杯,今天只有一壶米汤充作饮浆。 衣飞石当然早就察觉到谢茂情绪不对,但他没资格问。现在谢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难道还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将席面撤下去,我与殿下同食。”衣飞石吩咐下人。 “别撤。就这样吧。”谢茂按着衣飞石坐下,手脚很规矩,很显然没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饭,不与你相干。” 见衣飞石还要推拒,他亲自拿筷子替衣飞石夹回半只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飞石手里。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兴兴吃饭,我看着就开心。” 这一顿饭,谢茂食不知味,衣飞石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二人草草吃完了饭,谢茂搂着衣飞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飞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烛火中颜色暧昧,“陪殿下睡。” 谢茂多沉郁的心情闻言都忍不住想笑,诚然衣飞石早就许了身体给他,常年厮混在军中也不认为自己是深闺女子的衣飞石,很显然对身体也不那么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宁愿做讨好自己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利用,讨好,随便什么,总而言之,衣飞石是希望他高兴,他就觉得高兴。 “那你替我抄一卷经吧。”谢茂带着衣飞石一起到书房。 书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经书都没有,全是谢茂的鬼画符。衣飞石借着烛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谢茂写的是什么。他常年在父亲帐下服侍,收拾书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书案收拾出来。重新研墨展纸,问道:“抄哪一卷经文?” 衣尚予崇道,长公主信佛,两家常念的经典衣飞石都能背诵,不用经书也能默写。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静经》吧。”谢茂坐在灯火黯淡处,声息渐低。 阿嫂?谢茂上头十个兄长,能被他理所当然称呼一声“阿嫂”的,只有宫中那一位。衣飞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间就联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狱的事。杨皇后出事了!杨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执笔的手稳定无比,添墨留锋,在书案前端端正正地写出一笔小楷。 《清静经》全文不长,衣飞石写得很仔细,也只花费了两刻钟时间就尽数写完了。 谢茂接过他抄好的经文,从头到尾默念一遍,点燃后焚入笔洗中,看着一点点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终于不折腾了,洗漱之后打算上床休息。衣飞石却坐不住了。杨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经焚烧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让他还继续坐在信王府干熬着?哪里熬得住! 谢茂路过他栖身的憩室时,顺手丢了一块信王府的腰牌给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报衣家的名头,就说是我的人。” 衣飞石捧着腰牌谢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靠近合子街的骡马市已燃起大火,这地方白天市货骡马,旁边就有大大小小的草料行,夏日夜风凶猛,火苗落地瞬间燃开一片。不远处的坊丁、百姓,纷纷出门救火,临近才发现兵马所设置在街市各处的太平缸都被打破了,救火的水平白淌了一地。 ——陈朝探子放了火,当然也不会放过救火用的太平缸。 大火熊熊燃烧,确实困住了大部分赶来的卫戍军脚步。 卫戍军兵权旁落,大部分兵丁以守城之职受五城兵马司调遣,而防火缉盗、整饬城内风化才是五城兵马司的本职。骡马市大火已起,若不救火,一旦火势蔓延开去,烧死烧伤京城百姓,身为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钱彬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衣飞石看了火势一眼,问明白陈朝探子离开的方向之后,毫不犹豫打马离去。 “跟上跟上!”谢茂立刻跟了上去。 卫戍军已经留了相当的人手在此疏散附近百姓、参与救火,不差他们这几十个人。 实际上,在这个时代,一旦火势蔓延,人力所能做出的努力已经非常少了。除非在失火初期就迅速以附近太平缸里的水、沙将火苗扑灭,否则,救火基本也就只能拆掉附近的房子,阻止大火继续蔓延。 分明留下来能做的事不多,根本无须留下太多人,钱彬还是选择留下大部分卫戍军与兵马司衙役负责救火。——这伙陈朝探子战力惊人、心狠手辣,钱彬已经不太指望能将之擒获了。若是走了贼子,西城又被烧了,他怎么向皇帝交代? 留下大部分下属救火,是一种绝对不会犯错的政治态度。也是钱彬入罪翻身的关键。 本以为陈朝探子会寻找一段容易攀爬的城墙,越墙而出,哪晓得顺着一路被惊动的坊丁指点,衣飞石居然径直追到了圣安门。圣安门就是圣京西城的门户,衣飞石不久之前,才在这里射杀了一名守城校尉,强行打开了城门。 一股被算计的寒意从衣飞石脊背倏地窜起,他心想,这可糟糕了。 才杀了一个守城校尉,陈朝探子就从这个死掉的校尉当值的城门跑了,说他不是故意的,说他和陈朝探子没勾结,谁肯相信啊? “二公子别急,人还没出去!”卫烈提起马鞭,指向城下的藏兵洞。 圣安门内因地势修筑了一座瓮城,南北各有两处箭楼,架着十座谢朝威名赫赫的徐子连弩。这种弩机重逾千斤,能连续发射二十五支重弩|箭,遇上这种续发重器连弩,五百人以下的骑兵冲刺通通要跪。尽管射程不高,移动不便,可是,把这东西搁在瓮城里当守关用的杀手锏,至今无人可破。 衣飞石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打这主意呢。” 瓮城外边已经死了一地卫戍军了。 陈朝探子一路杀向西城门,图谋的就是这十座徐子连弩。 若在平时,想要顺利杀上瓮城箭楼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架不住这群陈朝探子运气好啊! 圣安门守军才被衣飞石射死了一个守城校尉,城门副拖着长官的尸体去卫戍军衙门告状去了,留下做主的是三个兵司马。谁也没想过城里边会出事。西边大火燃起时,两个兵司马还毫无戒心地想着,反正城门也关了,要不要派几个人去救火? 两个兵马司都如此想法,守城的兵丁打瞌睡地打瞌睡,看热闹地看热闹,异常松懈。 ——这也是因为西城外是大将军行辕的方向,谁都没想过那边会出事,戒心很低。 ——皇帝跟衣大将军有龃龉,底层官兵并没有这样的政治素养。 更何况,今夜已经死了一个校尉,已经出过一次事了。谁会想到那么点儿背,居然还会再出一次事故?且是如此严重恶劣的大事故! 陈朝探子一路且战且逃,另有分兵故布疑阵,逃到圣安门瓮城时,只剩下不足二十人。 这二十人俱是杀伐决断的好手,且似是早就踩好了点,对圣安门瓮城的地形十分熟悉,四人一组分扑五个藏兵洞。唯一失算的是,因衣飞石半夜叫门之事,应该分批轮值在藏兵洞里休息的卫戍军,此刻都还在城楼上没解散,所以,藏兵洞内无人可杀。 陈朝探子立即改变目标,直扑瓮城箭楼。——顺利掌控了徐子连弩。 杀手锏入手,不管是对面闸楼上还未解散的守城卫戍军,还是瓮城之外钱彬率来追杀的卫戍军与兵马司衙役,统统都无法突入徐子连弩的射程之内。五百人以下的骑兵队伍都冲不破,区区几百个步兵还想怎么杀进去?送菜呢! 城楼上的卫戍军被徐子连弩射得抬不起头来,钱彬带来的兵马也只能在城下干瞪眼。 “城上弩|箭能射几次?”衣飞石问。 作为衣尚予的二公子,衣飞石在圣京外内兵衙还是很有几分名声,至少钱彬也认识他。换了平时,钱彬肯定也不会得罪这位大将军的宝贝儿子,今天惹了一肚子破事心情极其恶劣,没好气地反问:“你问我?我问谁?我一兵马司指挥使,管这卫戍军的事儿?” 衣飞石也不生气,侧头问钱彬身边的卫戍军兵头儿:“这位兄弟知道么?” 谢茂匆匆打马跟来,恰好听见张岂桢简单地说:“日常军备弩|箭十箱。” 衣飞石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 谢茂问道:“十箱能射几次?”他就算当了两年皇帝,也没真的上过战场,知道徐子连弩一次能射几支弩|箭,知道徐子连弩造价几何,可他还真不知道十箱弩|箭能装填几次。 钱彬与张岂桢都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儿:“殿下,此地凶险……” “凶险个屁。当孤真不知道徐子连弩射程?”谢茂将马驻在安全线内,忍不住就要替衣飞石出气,“孤问你呢,十箱弩|箭能射几次?” 钱彬以为谢茂问张岂桢,哪晓得都不等张岂桢开口,谢茂就冲着他一通削:“圣人命令兵马司辖治卫戍军负责京城城防,那是信重尔等!尔堂堂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竟连城防弩|箭几何都一问三不知,简直是玩忽职守!——孤要参你!” 莫名其妙一通火,发得钱彬都懵逼了。刚才我的人把信王从妓院绑回来,还给他上了个手枷,他好像也没有这么生气吧?这邪火哪里来的啊? 谢茂发完火,一直留心衣飞石的眼角余光一闪,忙呼喝:“拉住他!” 信王府侍卫都在谢茂身边,衣飞石离徐子连弩射程太近,那边只有列队守着的卫戍军。底层军官此时都还不明白谢茂的身份,只有张岂桢反应迅速,谢茂才吼了一声,他二话不说就扯住了衣飞石的马缰! 衣飞石也听见了谢茂的呼喝,他此时还要“依靠”谢茂,因此表现得很乖巧。 张岂桢拉扯缰绳的时候,衣飞石已经驻马落地,仰头问道:“殿下?” “你干什么去?”谢茂的表情则并不好看。 自辕门初见以来,衣飞石还是第一次看见谢茂这样严厉的表情,他慢慢扳直腰身,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冷漠与倔强。 然而,仅仅一瞬间之后,他骨子里的骄傲就被深藏在青涩的温顺中了。 顶着谢茂审视的目光,衣飞石微微垂首,声音温和诚恳:“殿下容禀,弓箭射程比弩|箭更远百步,卑职射术尚可,或能以此破除僵局。” 他一边说话,一边屈膝跪下,“殿下,卑职的母亲与两个弟弟,都还在公主府。” 所以,我杀圣安门守城校尉是个意外,我此去是为了收拾残局,不是和“陈朝探子”一起攻陷城门,我爹也没有派人埋伏在城外准备杀进来。 在场的钱彬与张岂桢,都还不知道衣飞石射杀守城校尉一事。衣飞石对谢茂所说的这一番话,二人都听了个似懂非懂,只隐隐觉得:信王怀疑清溪侯居心叵测?……箭楼上的“陈朝探子”莫非和衣家有纠葛?唔,难怪这一伙探子这么厉害! 461.乡村天王(22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从来只有世家豪族才会在冬季存下冰块, 待夏日消暑使用。市面上能采买到的冰山数量极少, 因而价格就变得奢昂。民间也有制冰之法, 不过多数冻一些小冰碗做吃食, 价钱也不便宜。用室内外以冰山消暑, 绝对是顶级豪族的享受。 窗外积云厚重闷热难耐,龙幼株待客的厢房内却是一片幽幽的清凉。 挂着檀色绣帐的绣床上,铺的却是藏青色的冰蚕丝褥, 那年纪轻得像是偷溜出门开荤的少年贵人, 此时就沉沉地睡着,适宜的室温让他睡得很安祥惬意, 还有一个长得清秀漂亮的小侍儿伴在床边, 照看着搁在他床尾的那一炉篆香。 两个给冰山扇风的小丫头已持续了两刻钟,很快就有两个轮班的小丫头来替换。 在外室陪着守了一天的龙幼株坐得腰都酸了,陪侍这样闷头大睡、底下人规矩又重的客人,她还真不如陪个干完了赶紧完事儿的。想起屋子里的客人醒来了,只怕还有一场闹腾, 龙幼株不禁悲从中来——能不能让我也上床眯一会儿啊? 龙幼株正百无聊赖时,床上的谢茂挠挠耳朵, 酣睡一日终于醒了过来。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 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 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 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新增辅助功能,能够替宿主检测饮食安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一世,后悔几辈子!】 【本任务辅助系统不止能够帮助宿主检测饮食安全,还能预知目标人物的能力值与忠诚度,实在是宿主统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备之物……宿主,真的不来一发吗?】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烟妃儿才刚刚走到穿堂口,就看见十多个穿着卫戍军兵服的军爷打门而入,分列两边,中间急步走进来一个兵头儿,龇着烧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鸨儿呢?即刻出见!卫戍军清查匪类,都待在原地别动。——查完就走,没犯事儿的着什么急?” 正在二楼贵宾厢房的老鸨娇杏娘探头哎了一声,露出风韵犹存的娇艳脸庞:“来啦来啦!可别吓着奴家的客人们!” 娇杏娘匆匆忙忙下楼,楼下的打手头子黎叔、老龟头赞伯都跟了上来,扶持在她身后。 黎叔递来一张银票,娇杏娘趁着福身施礼的当口塞进兵头儿的怀里,满脸讨好:“军爷查什么匪类呀?奴家这开门做生意的,楼子里都是一帮子弱质女流,最是害怕歹人。军爷若有什么画影图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军爷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头儿对老鸨的上道非常满意,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他还带着十多个随从,也许还骑着马……” 他问一句,烟妃儿眼睛就睁大一点儿,一条一条合上去,不就是龙姑娘屋内的客人吗? 想起被逐出乐班的羞恼,烟妃儿心中恶性顿生,故意惊呼一声。 这时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鸨与卫戍军的兵头儿说话,她躲在穿堂口子上惊呼一声,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卫戍军立刻把她揪了出来,兵头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可是见过此人?” 老鸨不禁想戳死烟妃儿。 老桂坊内没有秘密。上午谢茂一行人骑着马四处打听胭脂楼,隔壁、对门的死对头,都知道卫戍军查问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楼里。她也从来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遮掩什么。 可是,这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盯着,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这个老鸨却不过律法情面无奈交出。 像烟妃儿这样一个惊吓就把客人卖了,你是客人,你不膈应? 烟妃儿受惊地点头:“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龙姑娘的屋里……” 兵头儿嘿然一笑,提起背后的腰刀,说:“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头儿,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带着几十个人都没讨到好处,咱们这才几个人呢?我看还是先围上,上禀兵尉叫增援来!”一个卫戍军小声嘀咕。 兵头儿深觉有理,又恐怕被谢茂跑了,于是点名道:“连宝,你去叫人!我带兄弟们围上!” ※ 龙幼株厢房内,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饱喝足的谢茂心情极好,离席窜进三个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宿主为何不考虑寻找女子为殉奴任务目标?根据本系统计算,选取女子作为任务目标,宿主的任务难度将降低一个等级。眼前这三位舞姬就是非常好的任务对象,建议宿主……】 【从劳资醒了你就在一直不停地哔哔,再哔哔,劳资一头磕下去!】 【宿主一头磕下去也不一定会死亡。就算宿主死亡,系统也会让宿主再次重生。建议宿主不要做这么幼稚又无谓的威胁,系统是为了……】 谢茂猛地往下一低头,系统瞬间就安静如鸡。 好久没放浪形骸享受歌舞的谢茂极其投入,罗衣姿风引,轻带任情摇。他多喝了两杯脸颊微红,跳累了就拎根筷子敲着酒碗儿,又开始唱情歌:“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余贤从上前一步,附耳请示:“卫戍军来人围上了。” 谢茂还在念彼狡童兮,闻言一笑,道:“可算是来了。” 不然我那么大张旗鼓地买冰块干嘛?就是害怕你们找不到我呀! 谢茂在夹墙里看不见衣飞石的表情,只听出那少年冷静的声息中带着一缕愤懑苦涩。 “去岁西北大旱,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陈朝必会另开战场,就在秦、云二州。” 462.乡村天王(22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那通奸的丫鬟呢?”谢茂又问。 “小公子还以为我冤枉他?丫鬟……自然是在的。”杨竎并未多看容庆一眼, 他嘴角那一缕冷笑的刻毒却明显是冲着容庆, 他拍拍手, “把那贱人带过来。” 容庆眼中蓦地一空, 荒芜处滋长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看了谢茂一眼。 说话间,杨竎背后的惊马已经被安抚住,杨府豪奴也都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杨竎命令一句, 立刻就有三、四个人越众而出, 手里拎着一个麻袋,放在杨竎的马前。 容庆脸色已惨白如死, 双手攥紧, 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一心追着谢茂的身影:“我捉来淫|妇,小公子可得向我赔罪。” 谢茂侧过身,揭开朱雨手中的香炉盖儿,拨了拨埋在香灰里的炭, “怎么赔罪?” 他的手修长有力,又因年纪尚轻还未彻底长成, 骨节温润秀气,有着触目可知的美好。出门在外,朱雨带的香炉银签都很低调,就是这样低调不起眼的器物, 被谢茂那一双闲适慵懒的手调弄着, 霎时间就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杨竎看他拿银签拨弄香灰中细小玲珑的香炭, 恍惚间想入非非,若是让他用那手替我…… “还请小公子赐我姓名,再请我喝上一杯。”杨竎说。 “那也简单。”劳资报名吓死你,“请你喝一壶也使得。” 在场所有知晓谢茂身份的都选择了低头默默,信王请你喝一壶,呛不死你都得硬灌。 “这袋子里的是……?”谢茂问。他再不问,容庆似乎都要昏过去了。 杨竎将折扇收起,微微颔首,立刻就有杨府豪奴上前,将麻袋打开,首先露出来的却是一条软绵绵的小腿,蹬着沾血的绣花鞋。容庆似要发声,被王府侍卫制住。杨府豪奴又将麻袋倒了个个儿,重新解开另一头的绳索,这回终于解出个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少女,也不知死了没有。 容庆满怀希望麻袋里的不是他认识的人,此时彻底绝望,惨号道:“庄儿!” 声音太过凄厉难听,尤其是容庆嗓子早就坏了大半,这大半夜的喊着简直瘆人。 谢茂皱眉道:“让他闭嘴。” 他就不理解这种面对既成事实鬼哭狼嚎的人,喊一句能把人喊得恢复原状? 王府侍卫一记手刀下去,容庆立刻软在了地上。 杨竎又一次误解了谢茂的用意。他认为谢茂已经彻底相信了自己的说法。又或者,谢茂是害怕杨府家世,不想和他作对,所以顺着台阶下来。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杨竎都不在乎。他迷信承恩侯府的权威,总认为全天下都应该奉迎在承恩侯府的金字招牌下,使他无往不利。 “去把人带回来。”杨竎吩咐身边的家奴,他认为谢茂已经向他服软了。 随后,杨竎用矜持不失温和的微笑,对谢茂说:“敢请小公子赐教家门?愚兄在家行四,若贤弟不弃,可称呼愚兄‘四哥’。” 多大脸敢当信王的四哥?你知道信王的四哥是谁吗?余贤从都不想吐槽杨家这个冒失鬼了。 谢茂侧身在朱雨手里玩了半天香炉,此时突然抓住炉子,连香带炭返身就照准杨竎脸上掼去。他看似没什么武力,打猎都射不中兔子,徒手掷物却有着相当的水准,香炉正正中中地砸在了杨竎的眉心,香灰噗地洒了一地,半数都落在了杨竎的脸上。 这且不算,那炉子里还埋着一块香炭,滚烫地落在了杨竎胯下的马头上,马立时惊了。 杨府那边谁都没想到谢茂会突然出手,——谁敢相信,一个乡巴佬敢对承恩侯的公子无礼? 局面顿时陷入了混乱,杨府豪奴有急着安抚解救惊马背上迷了眼的杨竎的,也有气冲冲上前要捉拿谢茂的,最无所适从的反倒是先前被差遣来拿容庆的几个。杨竎以为谢茂服软要把人交出来了,因此那边只派了两个人过来,立在容庆身边的两个王府侍卫则是触目可知地不好惹,这两个人站在中间都快哭了,去抢容庆吧,估计会被王府侍卫打折,不去抢吧……嗯,不去抢。 两个杨府豪奴很怂地选择了后退一步,甚至用眼神向王府侍卫表示:我们不来,不来。 杨竎一边拿手擦眼,一边怒吼:“来人给我捉住他们!——不许打小公子。” 谢茂都给他逗乐了,吩咐余贤从:“既然如此,留他一条命吧。” 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向杨家发难,杨竎就自动送上门了,若不是杨竎色迷心窍喊出“不许打小公子”这句话,今天承恩侯就得先折一个儿子。搞事情嘛,不嫌事儿大。承恩侯的世子谢茂都敢杀,何况是区区一个婢生子? 他仍是和先前一样笑容温和无争的模样,半点儿不见情绪,然而,他言辞中轻慢生死的倨傲冷酷,却让服侍在他身边的赵从贵、朱雨、余贤从都下意识地觉得夜风渐寒。 从前的信王,不是这样的。所有人心中都模模糊糊地涌起这个念头。 可是,没有人会想到重生穿越之上。皇室中哪年不变态两个?这一年内,谢茂死了亲爹,亲兄继位,自己被晋一等王爵,又被淑太妃打发到山里替文帝守陵,剧变之下,岂能没有丝毫改变?他性子变了,没有人敢觉得奇怪,只是暗暗心惊。 曾经最是好脾气从来不杀人的信王,前两日才刚刚杀了两个贴身内侍呐! 余贤从刚要应是,就听见谢茂用吩咐喝铁观音还是碧螺春的语气,说:“打折他三条腿就行了。” 余贤从与朱雨都觉得自己的第三条腿有点痛,赵从贵没有第三条腿,他觉得双腿间凉飕飕地! 余贤从守在谢茂身边没动,黎顺将容庆拖回余贤从身边,与常清平一起跃入人群。 信王府的侍卫都是文帝在世时钦赐,也有一些身手特别好的高手,如黎顺、常清平二人,则是当今皇帝做太子时赠予信王防身,——文帝朝晚期,想杀谢茂离间太子与淑妃的势力不在少数。黎顺和常清平就是在那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奉命到谢茂身边护卫的。 余贤从出身世家,是文帝所赐,正经羽林卫出身,黎顺二人则是太子宫中所出,来历不明。 余贤从做谢茂的外侍长,负责谢茂的安危,对来历不明的黎顺等人实在不太想用。可是,文帝在世时,太子送来的人就不能干晾着,现在太子登基为帝,东宫送来的人就更要重要了。所幸黎顺与常清平倒也知机,平时不会太贴着谢茂,打猎时也常常奔在最前头驱赶猎物。 现在谢茂要差遣人做打手,余贤从与护卫谢茂的六名侍卫都没动,黎顺与常清平动了。 这二人身手冷峻鬼魅,所过之处阴风一片,触身就是一地哀嚎。 黎顺鱼跃而起,一拳将马背上的杨竎捶下,雁随而至的常清平横扫一腿,只听见清脆的骨折声,杨竎原本后弯的膝盖瞬间变成了前弯!惨叫声未起,黎顺触地倒踢一脚,卡住了杨竎另外一条仍旧健康的脚踝,长臂轻舒,握拳狠狠砸向膝关节,咔嚓一声碎响。 兔起鹘落之间,不过眨眼。二人就配合得天|衣无缝地打断了杨竎的双腿。 倒是这如何打断“第三条腿”让二人颇为迟疑,黎顺眼神一瞟:你上?常清平左顾右盼:找点什么当武器好…… 杨竎双腿折断惨号着摔在地上,杨府豪奴都急了,跟着主子出门,让主子伤成这样,他们都要挨板子!运气好能捡一条命去庄子上苟延残喘,运气不好就直接被打死了!这让他们如何不急不恼? 杨府豪奴纷纷冲向击伤杨竎的罪魁祸首,黎顺与常清平顿感压力,黎顺从靴中抽出短匕,常清平则顺手拔出了杨竎马鞍上装饰用的华丽长剑,二人被围攻得不耐烦,同时出手刺向杨竎胯下。 “啊!!!!”杨竎惨叫。 黎顺与常清平同时收手,各自收获破蛋一枚。 谢茂这边只出了两个侍卫,杨府那边甭看人多马杂,战斗力意外地低下。 黎顺与常清平越打越顺手,身边放满了倒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家奴,定睛一看,对面还站着几个人,穿着杨府家奴的衣裳,人影却很熟悉。——不就是先前奉命去查看“捉奸”的王府几个侍卫吗? 原来那几名侍卫见杨府来人甚多,归来请示余贤从之后,为保万全就先埋伏在了杨府人群中,伺机在上风口点了迷药。这迷药也不让人立刻昏睡,只有身燥体软之效。信王府侍卫常年试用,都有抗性,少量迷药几乎没有妨碍,放在杨府家奴身上就见了奇效。 杨府众人尽数放倒之后,余贤从前来复命,谢茂道:“收拾收拾,咱们逃。” 逃?这个词用得极其微妙。 在谢朝,只要谢茂打的不是皇帝,哪怕他欺负了皇帝的几个儿子,也不必“逃”。 他只要报出身份,别说皇帝皇后,就算是承恩侯杨上清本人,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婢生子,和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一等王爵不依不饶。他根本不必逃。他完全可以大大咧咧地在这间小客栈里高卧不起,等着明天承恩侯府来人上门,不是向他问罪,是向他赔罪。 ……可是,他说,他要逃。 今夜他没有向杨竎自报家门,今夜他抢了杨靖的致命软肋,今夜他折了杨竎三条腿,然而,他就这么带着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逃了!无名氏犯下泼天大案,承恩侯府公子惨遭毒打残害,这个消息将会随着天亮传遍圣京。 皇帝、皇后、承恩侯府,甚至五城兵马司、城关衙门、卫戍军,统统都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会大张旗鼓地把这个“无名氏”找出来,明正典刑。 想想这么可怕的阵仗和局面,赵从贵就差点哭出声来。 淑娘娘诶,老奴对不住您!千岁这是故意要搞事情啊!老奴胆儿小,老奴不敢拦!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吴良娣育有皇次子,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她只能进第二梯队,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只封了个德妃。 463.乡村天王(22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整个长秋宫悄无声息地就换了一次血, 没人知道长秋宫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出大事了。 在杨皇后的镇压下,东西六宫都很安分。此时也没人敢蹦跶出来给帝后添乱, 情势未明之时,也没人敢踩着杨皇后向皇帝邀宠。一时间,六宫失声。 只有长信宫淑太妃处不同。 拿了信王府专送后宫的笺表,淑太妃一边看一边捂嘴笑:“这小坏蛋知道疼人了呀。” 她斜倚在冰伏玉榻上,乌黑的长鬓上缀着金环步摇, 笑起来花枝乱颤,旁边服侍的宫人轻轻为她打扇,她乐得在榻上翻了翻, 往谢茂递来的笺表上再看一眼,又忍不住笑,“好好好。我日也盼,夜也盼, 盼得心火全消,盼得指望全无。……我儿终于开窍了。” 她独自一人自说自话, 在旁服侍的都是她的心腹,却没有一个人插嘴。 淑太妃将笺表看了又看,最终将之收在玉匣中, 吩咐道:“将帖子送到太极殿去。告诉陛下, 明日我要召梨馥长公主进宫。” ※ 黎顺端着两碗酸梅浆回府复命, 他功夫好, 走回来装着酸梅浆的瓷碗上还凝着细细的霜。 “给侯爷送去。”谢茂在传香殿见黎顺, 衣飞石还在寝殿憩室休息。朱雨亲自提着食盒要走,谢茂突然想起了,改口叮嘱道,“先问问齐医官,侯爷带着伤,喝这汤妨碍么?不妨碍再给侯爷送。” 朱雨应声离开后,谢茂端着酸梅浆一口饮尽,满肚子郁气怒火才算压住了。 “你说。” “回王爷,属下去端酸梅浆时路过承恩侯府,听说承恩侯夫人没了。” “承恩侯夫人?”不是承恩侯世子?谢茂愣了。 承恩侯夫人钱氏今年也有六十岁了,没了不算早逝。可是,在谢茂的记忆中,钱氏是位挺长寿的老夫人,熬到他丈夫儿子女儿甚至一帮子庶子全部死光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怎么就死了? “是承恩侯夫人。据说是过于悲痛,引发旧疾,从宫中回来就不好了。”黎顺着重咬住了“宫中”二字。 宫里出事了。谢茂立刻将此事与淑太妃反常向衣家提亲的事联系了起来。可究竟出什么事了? “还有呢?”问归问,谢茂其实不怎么指望黎顺回答。若是宫里的消息,皇帝不可能准许臣下窥探。皇帝再宠他,他也是臣弟,皇帝能踩着别人宠他,可不会为了他损害自身威仪。 果然黎顺摇头,道:“属下不知。” “你去吧。” 打发黎顺之后,谢茂独自坐在传香殿内,对着冰山,慢慢理清这几日的事。 他比旁人有优势的地方在于,他重生了好几次,知道未来会发生的许多事。大多数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如皇帝斩杀衣尚予,看似石破天惊,其实在他登基之初不顾礼法率先晋封梨馥长公主时,就有了肇端。 承恩侯夫人从宫中回来就不行了,与此同时,淑太妃向衣家提亲。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本辅助系统最新上线剧情分析功能,智比诸葛,谋胜郭嘉,勾心斗角的必备神器!】 【请确认是否开启?】 谢茂竟然从系统一板一眼不可能具有感情|色彩的机械师语音里,听出了一种志在必得。 我就这么蠢,没你这个剧情分析功能,我还混不下去了? 【不开。】 谢茂伸出手指在冰山上戳啊戳,戳得手指尖冰凉,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件事,惊得脊背都凉了半截!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谢茂稳稳地坐在冰山前,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面无表情。 他想起淑太妃娇柔无力的泪眼,那个总是在人前宛如娇花般须人疼惜保护的淑太妃,那个在他印象中恋爱脑犯起琼瑶病就掉智商的淑太妃,真的出手了? ——前几世她都没有出手,悄无声息地凋谢在深宫之中,这一次,她为何动了? 因为我。 因为,这一世的我,和前面的每一世都不相同! 第一世傻白甜,第二世,第三世,我都在皇帝的阴影下老老实实地熬着。我敬皇帝长兄如父,我战战兢兢地困在臣弟的身份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扶不起,阿娘她……等不起! 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若不争,我若敬畏皇帝如天神,她如何敢动?我就是她的软肋! 现在,我动了。 ……所以,她也出手了。 谢茂盯着冰山,双眼却无焦距,反而停留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比如说,也许,捞了衣尚予那条命,他还能全身而退,还能撑起一片天下,任衣飞石振翅翱翔! ※ 谢茂很沉得住气。 不管他心中有了哪一种揣测,在不明确淑太妃的套路之前,他都没打算擅动。他就像是真的被困在了信王府里,每天悠闲自在地和衣飞石过起了日子。 自那日剥衣事件之后,衣飞石就变得非常温顺。当然,他从前也很温顺,只是细究起来,从前的温顺和这几日心平气和的亲近大不一样。 往日谢茂守在他身边玩笑絮语,他就是客客气气地应付。 现在就乖了,谢茂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若是说得开心了,谢茂凑上来想要摸一摸,抱一抱,他比谢茂还主动。——把立志不碰未成年人的谢茂吓得不敢动了,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殿下,我今日想出府一探。”衣飞石说。 谢茂正领着衣飞石玩水,天气炎热,二人坐在信王府的藻池边上,头顶树荫斑驳,清凉的池水淌过白玉板,二人并排竖着脚丫子,盛夏中也仅有一片凉爽。 谢茂虽被圈禁在信王府,他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他这王府真不是闭耳塞听。 ——不止侍卫们经常高来高去往外跑,现在连采买的下人都开始从小门出入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小腿脚丫子流口水,嗯,小衣的脚丫子都这么可爱,这么多人盯着,伸手摸未免显得我这个王爷太痴汉了,我用脚蹭一下…… 衣飞石常年习武,脚上还有细细的茧子,谢茂这一双脚却似玉石雕砌,宛如天成。 明明是他去吃衣飞石的豆腐,可任谁看了他的动作,也生不起一丝猥琐的联想。 些许斑驳的阳光从树叶罅隙中洒落,折射着水光,映在谢茂不老实的那只脚上,连衣飞石都忍不住想,真好看……就被谢茂拿大脚趾摁住了脚背,被刻意磋磨了两下。二人脚丫子都泡得凉凉的,碰触在一起,衣飞石就觉得大热天的,心尖儿也似被揉了两下,有点凉飕飕的滋味。 说舒服吧,凉飕飕的。说不舒服吧,这大热天的,凉飕飕的不舒服吗? 谢茂蹭了两下,宫人们目不斜视,衣飞石也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丝毫不敢吭声反抗,他一边继续吃嫩豆腐,一边觉得吧,这日子简直太逍遥了,给个皇帝都不换。——搁他前两世当皇帝时,脱了鞋袜子去蹭衣大将军的裸足试试?做、梦! “咦,怎么泡出泥来了?来,咱们一起搓搓!”谢茂故作惊讶,靠在衣飞石脚背上的裸足,越发亲昵地贴近衣飞石细白的脚踝,果然作势要给他搓泥。 脚这部位本就敏感,衣飞石还真有一处敏感点在脚侧,平日里摸爬滚打踩疼了磨坏了都无碍,就谢茂这样沾着水滑溜溜地贴近来细细搓摩,让他痒得有点受不住。谢茂才搓了两下,他脸就红了一半,身下也有些尴尬。 想起那日对信王的承诺,衣飞石也没法儿提出一句异议,只红着脸任凭谢茂玩弄。若是玩得火起,今日就要侍奉,他也做好准备了。 谢茂吃起嫩豆腐就有点刹不住,感觉到自己呼吸有点发紧了,才赶紧收住那点心猿意马。 然后,他屏住自己的呼吸,听见了衣飞石同样带了点喘息的声音。 咦咦咦咦咦?谢茂惊讶极了。 他活了几辈子的老司机,光看着衣飞石的小模样就能脑补出几个G的花式车来,又踩着衣飞石的小脚丫,想入非非意淫得受不了,这是他精虫上脑。 ——衣飞石这是啥情况?正儿八经一个小孩儿,被人踩踩脚丫子,踩硬了? 谢茂没狂妄到认为衣飞石爱上了自己,他只是略窃喜地想,起码小衣不讨厌男人吧?有戏有戏! 心念及此,谢茂往衣飞石凑近一点,再近一点儿。 直到二人面对面相距不足三寸,谢茂感觉到自己火热的鼻息喷在衣飞石年少白皙的脸颊上,他还能清楚地看见衣飞石嘴唇上细细的绒毛,嘿嘿,小毛孩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衣飞石的心跳声,那一个瞬间,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理智是不存在的。 未成年人保护条例也不存在了。 谢茂微微低头,含住少年轻薄甜软的嘴唇,很轻很轻地吮了一下。 ……我就亲一下。 浑身上下的火热都在这一下被点燃,谢茂听着自己陡然间变得越发剧烈的心跳声,缓缓握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并不理会身下渴念疯狂的叫嚣。 他就似滚入了炭盆,整个人却稳稳地站在了火炭之上,安闲从容地往外走。 衣飞石红着脸,有些受惊又恍惚、温顺地看着他,青涩又驯服。 谢茂说话时,嗓子还带着被欲|火烧疼的微哑:“天热。火大。”欲|火,却已然被他牢牢掌控在逐渐后仰的微笑中。他能吃个小豆腐,可他不会欺负衣飞石。 他已活了好几辈子,老奸巨猾。衣飞石么,……那还是个不知事的小东西。 此时和衣飞石好了,不是两小无猜,是老流氓诱拐小朋友。 他有足够的耐性等衣飞石长大。想起有了动作的淑太妃,谢茂觉得,也许,他也有足够的时间等待衣飞石长大。他开始期待和衣飞石的未来。如果,淑太妃真的是如他所想的那样? 谢茂前脚拐走了单眼飞将徐屈,出门时,衣飞石亲自牵马送他,他就指着自己胯|下的骏马驰风,诱哄道:“这马好不好?” 谢茂那匹马是文帝时北地长风牧场所献,统共只有两匹,都被谢茂弄走了,爱马如命的六王愣是一根毛都没捞着。衣飞石出身武将世家,对好马也是馋得不行,替谢茂牵马时就不住偷偷地给驰风喂糖块,哪晓得被谢茂捉了个正着。 他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夸赞:“绝世好马!”毫不掩饰对这匹马的垂涎。 “想不想跑一会儿?” “想!” “那你叫声‘舅舅’我听听。” “……” 衣飞石的母亲虽是梨馥长公主,可这位公主毕竟是养的,他怎么敢叫舅舅? 谢茂在马上俯身,凑近衣飞石耳畔,轻笑道:“你在我耳边轻轻叫一声,我听见就行了。叫不叫?我数三声,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双膝夹马小跑两步,又突然驻马回头,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甜甜的。” 谢茂只比衣飞石大一岁,仗着发育早,看上去比满脸稚气的衣飞石成熟些。不过,也仅仅是成熟一些。此时非要在衣飞石跟前端长辈的架子,逗得衣飞石面红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飞石紧张地盯着谢茂,谢茂却摇头,“不甜么。” 衣飞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离得颇远,将嘴凑近谢茂耳边,学着自家阿妹琉璃撒娇的口吻,尽量甜软地喊道:“……信王舅舅。” 凑得太近,少年温热的嘴唇在谢茂耳尖轻轻擦过,随之而来就是一缕热气。 擦!谢茂顿时觉得……不、好、了。 本想让衣飞石骑自己的驰风回去,这会儿谢茂也不敢下马了,轻咳一声,尽量掩住身下的尴尬,说:“好吧。那小马驹就送给你了。不过,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马驹是崔马官自幼照料长大,你若要领它走,总得和它的‘崔妈妈’打个照面,有嘱咐给你。” 天真的衣飞石丝毫没想过信王敢玩强行扣人的把戏,听谢茂说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驹之后,驰风与奔雷的后代!是得去听听养马官的叮嘱,可别把珍贵的小马儿养生病了! 随行侍卫让了一匹马给衣飞石骑着,一行人往山间的信王行宫赶回。 行至半路,山间草丛抖索,谢茂一时兴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从策马将猎物捡来,只有两撮兔毛。侍卫固然不敢笑,衣飞石也不敢笑,只有坠在队伍末尾的徐屈翻了个白眼。兔子都射不中,这徒弟怎么教? 谢茂跑了一会儿躁气尽散,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于是满心只想诱哄衣飞石,不动声色地恭维道:“听说小衣骑射出众,不若陪舅舅去把那只掉了毛的兔子追回来。” 不等衣飞石答话,谢茂豢养的猎犬已窜了回来,口中正叼着那只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场众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着。 谢茂本就不以武力见长,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此没有丝毫羞耻心,只问衣飞石:“怎么样?陪舅舅打几只猎物,晚上吃锅子。” 衣飞石近日都在父亲帐下听命,西北与南边都在打仗,虽说他没有经手具体的前线军务,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当然也不能和从前一样行猎游玩。少年顽皮,怎么都觉得憋闷。 此时谢茂纵着他行猎玩耍,他也有些心动,不等回答,谢茂又哄他:“马借你骑。” 衣飞石对那匹神驹眼馋了一路,又不敢让信王下来好叫自己去骑一段儿,闻言正中下怀,立马惊喜地保证:“是!卑职一定给王爷猎些好物回来!” 话音刚落,衣飞石便飞身下马,迫不及待地等在谢茂马前,满眼渴望。 谢茂下马让了一步,扶住衣飞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蔼地说:“小心。” 衣飞石想说我六岁就在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这么扶着。可是,谢茂才说要送小马驹给他,又让神驹给他骑,他就不好意思拒绝谢茂的任何“好意”,说了一声谢,就任凭谢茂把自己“扶”上了马背。 看着谢茂几乎搂在衣飞石腰上的手臂,徐屈仅剩的独眼中抹过一丝深思与忧虑。 ——这位信王……似乎,手脚不干净? 衣飞石与谢茂一前一后奔入山林之中,随行侍卫牵着猎犬呼啸跟随,在山中跑了一阵,衣飞石利索地张弓出箭,先射了两只野兔,一只黄羊,最后竟追到了一只毛色鲜亮的红狐狸,被他一箭射穿双眼。 猎犬叼着死去的红狐狸归来,衣飞石兴奋地跃下马去,说:“狐皮献与殿下!” 谢茂随之下马,侍卫递来水囊,他接过送到衣飞石嘴边,笑道:“我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猎过程中说笑几句,衣飞石也没了先前的拘谨,道谢一声就接过水囊汩汩灌了两口。这一路上,谢茂的弓就悬在马背上当摆设,猎物是猎犬在追赶,衣飞石与之配合追击,着实累得有点渴了。 恰好此处烟草繁盛,风景秀丽,看着微微喘息的衣飞石,谢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卫侍从展开地毡,铺上坐席,将带来的酒水糕点摆上。因是骑行队伍不方便带行李,席上没有屏风,而是扎上长长的幔帐,既能挡风,也能遮挡远处窥伺的视线。 谢茂履席而上,衣飞石则红着脸站在一边,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脱鞋。 “怎么?”谢茂很意外。 反倒是随行的内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来,要请衣飞石去旁边浴足。 谢茂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脚丢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过来,这里有席子,坐着洗。” 衣飞石有心避到旁边浴足,奈何朱雨是谢茂的内侍,只听谢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谢茂身边去了。他和谢茂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泄了气,低头道:“卑职失礼。”臭着你了也不怪我…… 满以为是个大臭脚,哪晓得衣飞石蹬掉靴子,谢茂努力嗅了嗅,也没闻到什么味儿。 衣飞石红着脸脱掉足衣,赶忙把双脚放进水盆里,朱雨送来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来!”信王的下人,是那么好用的么? 谢茂本就坐得不远,此时很随意地转身凑近,几乎就把衣飞石搂在了怀里,低头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两只玉足:“也不臭么。”原来小衣年轻时的脚这么可爱这么乖。真想捏一捏。 衣飞石被他贴在背后凑近耳边说话,整个人都僵住了,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军帐里二十多个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这么近么? 不过,谢茂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又转身靠另一侧的凭几上了。 衣飞石听他似是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汤喝了一口,吩咐说:“切个瓜来。”又说汤不够热,又要热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顾不上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他的脚其实不怎么容易臭,可是,万一臭了呢?那可太丢人了。幸好,幸好。 衣飞石洗完脚,朱雨递上干净的毛巾让他擦干,又送来崭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齐。荒山野岭里,打猎中途竟然还能舒舒服服地洗脚换袜子,衣飞石还是第一次享受,只觉得神清气爽。 衣飞石上前施礼落座,吃了谢茂分给他的瓜,谢茂又接了刚送来的热巾子,一只手就往他背后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随便擦擦,可别透风受了寒。”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感觉自己扎得紧紧的腰带被扯开了,衣内一阵透风的凉爽! 同样坐在旁边席上吃瓜的徐屈独眼一眯:尼玛!这信王绝对手脚不干净啊! 徐屈心中猛地一颤,看向衣飞石:衣尚予受文帝深恩,不忍废帝自立,衣飞石呢? 就算衣飞石没想过谋朝篡位的事,他是否想过废了宫中那位气量狭小的皇帝,扶立传闻中性情温和、对待下人都温情脉脉的信王呢?否则,他为何明知道信王心思不纯,却还是刻意亲近信王? 衣飞石看明白他眼中的震惊,冷笑道:“老叔,家破人亡就在眼前,您想太多。” 谢茂在夹墙里看不见衣飞石的表情,只听出那少年冷静的声息中带着一缕愤懑苦涩。 “去岁西北大旱,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陈朝必会另开战场,就在秦、云二州。” “阿爹上书请调精兵于下虎关,便宜驰援秦、云,皇帝先给阿娘晋了长公主。” 谢茂只听见衣飞石嘲弄至极又灰心至极的声音,“他不想打赢这一仗。” “他就是想丢了秦州,丢了云州,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杀了阿爹。” …… 谢茂默默无语。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很聪明,却没想过衣飞石在少年时就有此见识。 在他的印象中,衣飞石打仗很厉害。除了初出茅庐那一仗胜得惊险些,真正是一辈子戎马倥偬捷报频传。战事交给旁人,谢茂在京中就得揪着心等战报。若是交给衣飞石,顶多就是头疼一下,这衣大将军回来了,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长老长的请功表……得赏官赏银子啊。 464.乡村天王(22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还没反应, 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 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 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 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来的是谁, 要去多久, 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哪晓得谢茂只问了一句:“安全吗?” 噎得衣飞石满肚子谎话皆无用武之地,低头道:“我去去就回, 不惊动任何人。” “伤才好了, 别跟人动手。叫朱雨给你找件寻常见人的衣裳换了,找个稳妥的地方出去。”谢茂拿起干净的毛巾,一手提起衣飞石的腿, 很自然随意地帮他把足上水渍擦干,几个脚趾缝里擦得尤其仔细, “要去多久?天黑之前能回来吗?” 衣飞石被擦得特别不好意思,想说我自己来,可谢茂一脸司空寻常理所当然的模样, 真客气推拒一声, 倒显得他这个被照顾的气量不大了。只默默记在心中。 “若无意外,我回来服侍殿下夜席。”谢茂纡尊降贵, 衣飞石姿态放得更低。 谢茂闻言笑了:“好, 给你准备醍醐酿。” 衣飞石蹬上干净的木屐, 和朱雨一起去换衣裳了。 余贤从即刻上前请罪:“属下失职!” 那边衣飞石英姿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艳阳疏影中,谢茂才放下毛巾,笑了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屁孩子撒谎呢。——憋了几天憋不住了,这是找借口出门探风。怕我把他圈在王府里,瞒着外边消息刻意哄他。” 余贤从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您怎么就断定他是撒谎?说不定军中就有暗中联络的方法呢?听说衣大将军麾下有个听风营,以风声传递军情,神乎其技! ……嗯,也好。侯爷撒谎,侍卫署就不必领罪了。 不过,余贤从认为,今次侥幸逃过一难,回去必须给侍卫们加练!万一真来了听风营,将王爷身边的消息透出去了,那就真该死了。对,全部加练! 衣飞石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撒了一句谎,害得信王府正享受惬意假期的侍卫们全体归位,被外侍长余贤从操练得欲生欲死。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真用听风营传递消息时,一脚踹上了信王府侍卫这块被针对特训过的铁板,哭都哭不出来。——可见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谢茂伸伸懒腰也擦脚起身,问余贤从:“宫里没消息?” 余贤从垂首:“没有。” 不应该呀。义老王爷回宫复命已有四日之久,这么长时间,按说皇帝早该有处置下来了。似他这样的一等王爵公然杀人,只要杀的不是朝廷重臣,撑死了也就削爵减俸。碰上皇帝这样会护短的脾性,大约就是发个明旨申斥一番,罚多少禄米,背后都会偷偷补给他。 ——怎么可能真的把他高墙圈禁几十年?犯的又不是谋反的罪过。 不过,谢茂很沉得住气。距离秦州失陷还有三个多月,来得及。 ※ 衣飞石离开信王府之后,径直往新河巷米记货栈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了偏院,守在院子里打瞌睡的中年瘦汉恰好睁眼,见他吃了一惊:“二公子,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米记货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陪嫁铺子,衣飞石的长兄衣飞金安置了不少伤残退役的老兵在此谋生,衣飞金的幕僚东篱先生也在此观风。相比起被长公主掌控的公主府,衣飞石有事直奔此处完全没问题。 “我这几日都在信王府出不来,家里如何了?”衣飞石喝了一碗凉茶,敞开衣襟散凉。 守门的瘦汉叫吴大力,从前就是衣飞金的亲兵,被衣飞金专调回京保护东篱先生。他和衣家上下都熟,和二公子就更熟了,嘿嘿笑道:“还没恭喜二公子,马上就要当王妃了。” 衣飞石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看了吴大力好几眼,愕然发现这憨子居然是真心的! “咦,二公子不知道吗?太常寺与礼部都到家里过礼了,长公主去了宫里一趟,听说太妃娘娘还开恩赏了好几个嬷嬷大宫女,现正在长公主府训练陪嫁丫鬟!都是给二公子你预备着的!……” 吴大力说完困惑地敲大腿:“这陪嫁丫鬟是给王爷呢,还是给二公子?以后王爷纳妾,是单给王爷呢,还是二公子也能纳几个?” 衣飞石立刻就从中听出了重点:“太妃给家里送人?什么时候?” 吴大力板着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好像就是长公主去信王府的第二天?” 衣飞石不认为谢茂会骗自己。谢茂说了会解决婚事,应当不会失言?毕竟,娶个男人又不是很光彩的事,时下嫡子贵重,他不会生子再占着嫡妻之位,谢茂以后的子女都是庶出,这就很难看了。——他觉得谢茂顶多就是想睡他几次,撑死了几年,不可能一辈子。 就是不明白淑太妃为何这么热衷这门亲事?父亲呢?父亲也不说话? “我爹怎么说?”衣飞石问。 “大将军说军务繁忙他管不了家里的事,请长公主安排。” 衣尚予再宠妻子也不可能真把儿子当闺女嫁出门去,他既然这么说了,可见是某些事与淑太妃达成了共识。 衣飞石的心,跳得极其剧烈。想往那个方向揣测,又觉得……不可能吧? 若真与林氏图谋,应该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吧?在皇帝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皇帝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小林氏对太后之位一向是退避三舍,皇帝登基她就把信王打发去守陵,这就是不肯走向台前的意思,怎么会在此时突然改变作风? 衣飞石又迟疑了。 “二公子。”东篱先生进门施礼。 衣飞石忙理正衣襟,上前拜见:“先生安。” 东篱先生号东篱,本名梁青霜,正经的陈朝两榜进士,受党争遗害败走边城,刚好被兵临城下的衣尚予捡回了家。那时候衣飞金刚好四岁,衣尚予正犯愁给他找个开蒙的先生,得,就这个俘虏吧,听说学问特别好! 陈朝进士在衣家当先生,传出去两边都犯猜忌,所以梁青霜干脆弃了姓名,只号东篱。 因是长兄衣飞金的蒙师,家中上下都很敬重,衣飞石拜见时行了师礼。 东篱先生一袭葛袍,打扮得就像是寻常的账房先生,捻着一撮山羊胡,见面就笑:“小石头来啦。是来问骡马市的消息?” “是。那日骡马市有高手以铜钱击碎太平缸,此人在瓮城之前就走脱了。弟子进信王府之前,曾嘱咐曲昭暗中留心各处客栈、货栈、行脚处的陌生人……”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东篱先生就摇扇子反问:“你若是陈朝探子,在京中潜伏数年,难道就不另外置办几处产业做退路?” 衣飞石闻言顿时大失所望:“想来曲昭没有所获。” 东篱先生在简陋的板凳上坐下,说:“也不必太失望。能保瓮城不失,已是大幸。近日兵马司搜城严谨,京中各处风声鹤唳,以我看来,你口中的高手要么已经离京了,就算留下来,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衣飞石轻叹一声:“京中无人可用,无权可动,眼睁睁看着那边的探子在京中自由行走,却无可奈何。”他只说那边,不提“陈朝”,显然是顾忌东篱先生的出身。 东篱先生道:“一朝之兴,一国之灭,上应天时,下顺民心,从古至今,没见过哪国因奸细而兴盛,也没见过哪国因奸细灭亡。此小道尔。小石头也不必太挂心。” 衣飞石谢他一句,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信王府。 他揣着铜钱走出米记货栈,往东走了八条街,转进了一间南北杂货铺子。本该把消息送到米记货栈、在米记货栈等待衣飞石的曲昭,这会儿正在铺子后院等着。 “盯紧梁青霜。”衣飞石脸色严肃,眼神带着一缕杀气。 骡马市大火那一日,梁青霜据说喝多了两杯在屋内休息,本就有些疑点。曲昭查来查去,也有隐隐约约的线索指向了米记货栈。因拿不准,所以求衣飞石亲自确认一番。 今日衣飞石就是专程去看梁青霜的。 他全程不着痕迹地看梁青霜的双手,那双手实在太好看的,白皙细腻没有一点儿茧子。——按说一个指力惊人的高手,手上总会有用惯兵器的茧子。 可是,梁青霜的手上很干净,一点儿茧子都没有。这就洗脱他的嫌疑了吗?没有!他一个书生,陈朝的两榜进士,手上连个握笔的老茧都没有,一笔好字难道是用脚练出来的? 465.乡村天王(22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最贵即贵妃, 其下淑、德、贤三妃, 再次, 则为惠、顺、康、宁四妃。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 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 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吴良娣育有皇次子, 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 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 她只能进第二梯队, 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 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 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只封了个德妃。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也是东宫老人,破格册为贤妃,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除却空置的淑妃外, 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 惠妃的位置, 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 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要说杨皇后把谢茂当儿子养,那是半点都不夸张。 ——如今的皇五子谢琰,小时候还穿过谢茂的旧衣裳,玩过谢茂的旧玩具。 猛地听说一向傻白甜不闹事的谢茂和大将军衣尚予的儿子混在了一起,好像还强行把人家睡了,杨皇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倒不在乎谢茂睡的是个男人——皇帝也睡男人。前几年皇帝就只玩后|庭花,闹得许久没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对有子的后妃来说,这反而是个好事。 她懵的是谢茂怎么睡了衣飞石!那可是衣尚予的儿子!衣尚予的儿子是能随便睡的吗?还强睡人家?! 杨皇后銮驾行至长信宫时,刚刚起床听了信王府传来消息的淑太妃也在懵逼。 “……衣大将军的儿子?”淑太妃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因保养得宜,仍是明眸皓齿、风采照人。哪怕她以未亡人身份刻意打扮得素净些,也是平添端庄,不见寡淡。 “娘娘,皇后娘娘驾到。”宫人来禀。 淑太妃起身迎了两步,杨皇后已匆忙进来,见满屋子噤声不语,淑太妃连头发都没梳好,就知道这边也已经得信儿了。 “太妃已经知道了?此事不敢轻忽,我已差人去太极殿请陛下了。”杨皇后道。 淑太妃与她叙礼坐下,揉揉额头,头疼地说:“说得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和那家的小子混在了一处?他还没正经纳妃呢,这名声传出去了,哪家的好姑娘肯嫁予他?” 杨皇后听着不对,迟疑地问:“您听的是什么信儿?”不着急衣尚予杀上门来,着急谢茂怎么娶老婆? 淑太妃惊讶地看着她:“不是小十一和梨馥长公主的儿子好了么?哎呀,我这头疼的,差了辈儿呀!” 从礼法名分上算,梨馥长公主是谢茂的姐姐,她儿子可不就和谢茂差了一辈儿吗? 杨皇后简直哭笑不得:“您操心这个?我那儿的消息是,人家衣家的小子不肯,十一弟差遣了好些人压着人家。——后来就请了御医去看,洗出来几盆子血水。” “说句丧德行的话,咱们家十一弟,真要喜欢哪家的孩子,咱想方设法也能给他弄到手,可他这弄的是谁?衣尚予的儿子!陛下还得把他家好好哄着呢,真愁人,闹出这么一回事来,怎么收场?”杨皇后头更疼。 淑太妃惊讶极了:“啊?他,他还用强的?不行,我得问清楚了!来人,立刻去把信王找来!马上来!” 宫人领命迅速离开之后,淑太妃珠泪滚滚,哭道:“这冤孽啊……” 杨皇后就顾不上头疼了,忙上前安慰:“也未必就是这么回事。要么是底下人传错话了呢?您可别着急,十一弟来了再问问。”算算时间,皇帝大概也要到了,她又亲自服侍淑太妃梳洗更衣,连连宽慰。 淑太妃与杨皇后年纪相差不足十岁,彼此争抢的又不是一个男人,相扶多年倒是养出了一段深情厚谊。名义上是庶婆婆与嫡媳妇,相处起来又颇有几分闺中密友的滋味。 皇帝进门时,杨皇后与淑太妃恰好相扶而出,看着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皇帝微微一笑。 “淑娘娘安。”皇帝施了半礼,和从前做皇子时拜见妃母一样恭敬。 淑太妃与杨皇后同时向他施礼,一位是太妃,一位是中宫,套在常人身上的拜礼都俭省了,二人皆道万福金安,请皇帝上坐。因礼敬淑太妃,杨皇后退一步坐在了东首的圈椅上,皇帝南面而坐,淑太妃就坐在他身边。 淑太妃见了皇帝,好容易被杨皇后劝好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哭道:“陛下,我这孽障闯下滔天大祸,我且管不了他了,你拿他去向衣大将军赔罪吧!”一句话说完,泣不成声。 皇帝叹息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杨皇后道:“皇上,此事……?”她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 淑太妃悄悄抬头,看帝后脸色。若真是谢茂强逼了衣飞石,她很赞成杨皇后的处置方式,悄无声息地将衣飞石杀了,衣尚予远在青梅山能知道什么?京城毕竟是皇室的天下,甭看信王府一有事儿就传进了皇宫,可消息也就只能进皇宫了,轻易透不出去。 却见皇帝摇头头:“这事儿颇多牵扯。” 皇帝这会儿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会轻易动手? 昨天杨上清进宫来说庶子被歹人废了,世子又进宫说歹人是外朝匪盗,据羽林卫调查,干这一票的“歹人、外朝匪盗”又可能是谢茂。兵马司搜城,真搜出来一伙探子,险些夺了圣安门。守城校尉被衣飞石一箭射死了。信王府又报信说,谢茂强睡了衣飞石。 宫门才打开,皇帝就接了一堆的消息,听着乱七八糟,没一个靠谱的。 眼看要上朝了,各衙门必然要为昨天的事打仗,所幸皇后来请,皇帝立马改道溜回了后宫。——他先在长信宫召见谢茂,问清楚怎么回事了,才能去和诸大臣商讨这件事。 皇帝忌惮的当然不是朝臣,而是目前正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 ※ 谢茂走进长信宫时,仿佛根本没察觉到周遭的紧张气氛,信步徜徉,浑身轻松。 看见皇帝与淑太妃南面而坐,杨皇后陪坐东首,皇帝盯着自己满脸严肃,淑太妃眼角残留着泪痕,杨皇后一副快晕倒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想笑。 这三位呀,这三位真是……他没法儿说。 他再是心中蔑称皇帝为傻逼,再是不忿皇帝猜疑忠臣,他仍是皇帝最倚重宠爱的幼弟。 466.乡村天王(22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 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上前一步跪倒, 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 皇兄,皇嫂,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 “皇兄, 我就要小衣, 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 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 她哎呀一声, 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然而, 自皇帝登基, 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 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 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 后都绝了,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 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 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这是传宗接代的事儿吗?!皇帝拎着谢茂进了内室,令太监守住门口,啪地拍了谢茂脑袋一下,低声问道:“你老实跟朕说,昨夜圣安门是怎么回事?” 皇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衣尚予是否真的和陈朝探子有勾结。 谢茂也不装傻了,一句话点明:“小衣说,昨儿您下口谕,传衣大将军进宫。” “朕不曾下这道口谕。”皇帝即刻否认。 “他家也知道这‘口谕’蹊跷,衣大将军没轻动,就让小衣带人进京听命。进京时天黑城门关了,他叫门,守城那校尉二话不说拿箭射他。”谢茂轻嗤一声,“还好来的是小衣,皇兄细想,若来的是衣大将军,叫门先挨一顿箭雨,这事儿怎么收场?” 皇帝沉吟不语。 谢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稳不张,不带一丝烟火气,心中暗暗不屑。 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惯了心机,习惯了猜疑,面上粉饰得光风霁月,其实胸襟气度都显得小了。似衣尚予这样平定天下的绝世悍将,皇帝驾驭不了。他只能囿于朝堂之间,玩些猜疑制衡的把戏。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测,谢茂却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经慌了,他还没做好对付衣尚予的准备,却有人想要挑起他与衣尚予的纷争,他既害怕惊动了衣尚予,又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乱了他的布局。 如谢茂所料,皇帝不会彻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会让勾结陈朝的罪名现在就落在衣家人的头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后,再来翻今天的旧账,倒是皇帝做得出来的事。 “小衣是个耐不住事的暴脾气,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谢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陈朝探子往圣安门跑,可把他吓坏了,本来不肯与我睡的,我说帮他向皇兄求情,不问他杀人之罪,他就答应与我睡了。”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 他哄衣飞石说,他能指证被杀的守城校尉与陈朝勾结,他能指证个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过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边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后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个,消息都会迅速传回三大巨头耳中。栽赃陷害这种技术活儿,皇帝才是熟练工。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飞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么意义? 皇帝要杀衣尚予那是没商量的事。 所以,谢茂直接把一切都向皇帝坦诚了,怎么给衣飞石脱罪,就让皇帝去操作。 皇帝丝毫没怀疑谢茂的用心。谢茂傻白甜了十多年,皇帝对他没什么戒心。此时谢茂满脸痴笑自觉赚了个媳妇儿,皇帝则庆幸,幸亏幼弟觊觎衣家的小子,将这场可能的冲突鬼使神差地捂了下去。 ——他是能想法儿保全衣飞石。可保全衣飞石的理由呢?无缘无故对衣飞石无条件地保全,这件事办得太越线了,更类似于一句俗谚,无事献殷勤。 现在好了,谢茂看上了衣飞石,皇帝来办事,谢茂担名儿,皆大欢喜。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皇帝眉宇间松快了不少,沉声道:“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朕。前夜城外客栈废了杨家庶子的人,是不是你?” 谢茂将脸一撇,不耐烦地说:“是我怎么啦?他还敢来告状?” “放肆!”皇帝怒斥。 谢茂正色起身,向皇帝施礼,道:“皇兄,此事别有内情,恐怕嫂嫂伤心,还得请皇兄与我做一出戏。” ※ 皇帝往长信宫走了一趟,再回未央宫时,早朝也才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小朝会,皇帝在玉门殿听政,四品以上朝臣方才来站班,盖因昨夜京城又是大火又是冲击城门,相关衙门忙了一宿都没阖眼,这会儿几个主事的大臣也都在交头接耳,交换各自的消息。 承恩侯作为苦主,昨天就陪了一天,今天也跟着来了。他在玉门殿内还有个位置,承恩侯世子杨靖、庶子杨竎,则被安置在侧殿廊下,随时等候传见。 皇帝驾到,鼓乐齐鸣,站班太监宣礼之后,内阁与各部大臣一一上前回事。 谢茂跟着皇帝御辇一齐到未央宫,皇帝去玉门殿听政,他则直奔西侧殿。 杨靖正在廊下喝茶,他身边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块栗饼。——这是专供给玉门殿上朝议政的各位大臣们充饥之用。这还不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小太监们讨好杨皇后娘家弟弟,可不得殷勤伺候么? 玉门殿又不开火,撑死了有个茶房,专给皇帝提供茶水。连皇帝议政时饿了也是吃这种栗饼,这就是议政大臣们的顶级待遇了。 谢茂就看不上这一点儿。装的什么清贫逼!他当皇帝的时候,直接在太极殿烧火锅,吃得内阁几位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他治理天下吧?非得君君臣臣闹得一脸苦逼,这才算得上是君明臣贤?就图个名声好听?没劲。 见谢茂一路疾走而至,伺候在旁的小太监都纷纷磕头,杨靖也讶然起身:“十……”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袖中短匕出鞘,猛地捅进他心窝! “你——” 躺在榻上的杨竎挣扎起身,然而双腿无力站起,翻到在地。 在场的小太监都惊呆了,宫中奴婢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哪怕眼见信王杀人,也没人斗胆高声喧哗,最惊恐的小太监也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茂,再看紧紧插入杨靖心窝的匕首,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守在殿前的羽林卫听见了杨竎的吼声,即刻前来查看,见状冷汗瞬间就飙了出来! “王、王爷……”四五个羽林卫围上来,另有一人飞奔出去,找头儿报信去了! 杨靖此时还未断气,紧紧掐住谢茂的手,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信:“为……”他想问为什么,只说出一个字,就看见谢茂神色冷漠地抽手。 他知道匕首拔出他就会死,他不想死,可是,他浑身失力,阻止不了谢茂抽刀的手。 那一瞬间,他眼中充满了对生存的渴望,这渴望甚至遮掩了他对谢茂的怨恨。 换了任何一个人,看见他这样眷念与绝望的目光,心肝儿都要颤动一下。 谢茂不是普通人。他知道杨靖是怎么一个人渣,也知道留下这个人渣会害多少人命,他曾想过用哪一种方式为惨死的华林县衙诸人与徐乡百姓报仇,最终,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怪只怪,杨靖在陈朝探子这件事上,做了太多的手脚。 若他没有指认残害杨竎的歹人是陈朝探子,就不会有人假传皇帝口谕骗衣尚予进京,也不会有衣飞石射杀守城校尉一事,甚至也不会有兵马司搜城,搜出一场大火、一场外族探子占领瓮城的祸事。 林林总总,都踩上了皇帝心尖最不能碰触的底线——衣尚予。 谢茂不知道假传口谕是谁的手笔,也不知道守城校尉率先攻击衣飞石是收了谁的好处,他知道,皇帝多疑。不管这些事是谁干的,皇帝都会怀疑杨家不干净。 皇帝起了疑心,证据就不再重要了。 何况,以皇帝爱面子的脾性,他也不会准许徐乡之事曝光。 所以,谢茂选择,——亲自削他。 ※ 我爹是皇帝,我娘是太妃,我哥是皇帝,我自己是一等王爵。 我想杀个人,你们就说怎么办吧?什么?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不好意思,劳资不是王子,劳资是皇子,皇帝是我亲哥,我在八议①之列。 谢茂一脸光棍地跪在玉门殿内,满朝文武大臣都忍不住想要捂脸。 亲弟杀了亲小舅子……真替皇帝心累啊…… ——信王才替他从母亲处解围,他也不是那么翻脸不认人吧? 没人看得出谢茂疾走而出时心内的虚弱,在衣飞石眼里,谢茂也是气急了才拂袖而出。 衣飞石来不及穿戴衣物,又急着向谢茂解释。总不能等满信王府的侍卫都来齐了,他才慢腾腾地出来谢罪。他本就没有对信王怠慢不敬的意思,等来了侍卫再示弱,倒像是他屈从于武力,不得不向谢茂屈从了。 衣飞石只能仓促卷起衣袍,在憩室门前跪下,额头触地,尽量伏低身体以示温顺。 “殿下恕罪。殿下不必请侍卫来问,殿下差遣卑职,只须吩咐一声,卑职无不从命。” 门外侍卫都已涌到了谢茂身边,偏偏风暴中心的衣飞石没显出一丁点儿威胁,他老实温顺得比谢茂身边的侍卫都无害,侍卫手里还拿着刀呢,他就穿着一袭单衣,卑弱地伏在地上,未彻底长成的少年脊背透出单薄与青涩,——就好像信王在欺负人。 常清平在当值侍卫中品级最高,这会儿就立在谢茂身边,见谢茂眼中酝着怒气,心说就这么僵着也不像话吧?真把余头儿招来了,弄来满王府的侍卫,好几百人呢,皇帝不得以为王爷要造反啊? “拿下!”常清平指使两个侍卫上前。 他自己身手最好,偏偏守着谢茂没动,且只用了两个侍卫。这不是要和衣飞石动武,而是给衣飞石向信王谢罪的机会。 衣飞石果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处置。 两个侍卫轻而易举就拿下了衣飞石,背后也浃了一身的汗。 如今外界还不知道衣飞石夜夺瓮城的英姿风采,信王府的侍卫岂会不知?当日跟随谢茂去了圣安门的侍卫们,暗地里早已把这位住在自家王府的将门虎子八卦了一遍。说到别的或许还有争议,清溪侯这一身功夫是实打实的,信王府众人没一个不心向往之。 二人熟练地架起衣飞石胳膊,将他押在地上,上手就察觉到衣飞石浑身肌肉松弛,没有一丝对抗的意思,紧张的气氛才宽松了几分。不过,谁也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衣飞石这样的高手,真要反抗,就算锁住了他的关节,二人也压不住他。 这时候衣飞石看着就挺可怜。刚刚抽条的个子犹在少年,本就比壮年男子小一号,刚在榻上敷药,一身衣裳也没穿明白,就这样被人狠狠押着跪在地上,活像受虐现场。 谢茂是想镇服衣飞石,半点都不想虐待他,见了这画面,心里着实膈应。 他瞪两个侍卫,意思让他们做个样子就行了,不必把受了伤的小衣押得死死的。哪晓得两个侍卫会错了意,越发用力地把衣飞石往地上怼。 衣飞石一时不防半边脸都被杵到了地上。他也有了一丝恼意,信王发怒他跪了,信王要拿他,他也没反抗,这会儿都给押上了,还故意把他往地上怼,这是干嘛呢?寻衅打人? 衣飞石手臂微微使力,他就想起了画楼殿外谢茂愤怒的踟蹰,想起了适才在画楼殿内,他在困境中听见谢茂声音时,那一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的欢愉。 他决定……还是不和信王计较了。被押在地上脸着地的衣飞石也没有发飙,他只是尽量避开被抽肿的伤处,微微闭眼。 这画面看上去更让人心疼憋气了! 谢茂气得顺手操起身边的一个痒痒挠,啪地砸在侍卫头上,怒目相视:松手! 两个侍卫方才恍然大悟,忙松了手上的狠劲,刚把衣飞石脸怼地上的侍卫还小心翼翼地扶了衣飞石一把,帮他扯了扯凌乱的衣裳。 这回谁都看懂了谢茂的色厉内荏,面上吼得凶,根本舍不得对清溪侯动手嘛。 连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谢茂动作的衣飞石,都从那倏地掷来的痒痒挠和侍卫反常的客气中,读出了信王对自己的善意。 他哪里知道谢茂这会儿起意镇压他,纯属是因为失算的后怕——谢茂此前还一直认为有侍卫护着,哪怕面对衣飞石也很安全呢。一直到衣飞石单枪匹马夺回圣安门瓮城之后,谢茂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在衣飞石跟前,安全?不存在的。哪怕这个衣飞石是少年版。 重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衣飞石当然不可能懂。他单纯地认为,谢茂大发雷霆就是因他不肯从命脱衣,这会儿又因为喜欢心疼他,才不许侍卫太欺负他。 谢茂脸色很严肃,可这严肃在地上摆着的痒痒挠面前,色厉内荏。 衣飞石特别擅长装乖,若是他心甘情愿的情况下,他的乖顺就更让人心口熨帖了。谢茂退了一步,衣飞石就退十步,交叠双手稽首于地,不等谢茂质问,他先赔罪:“愿领殿下责罚。” 衣飞石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谢茂当然明白他不会对自己炫耀武力。可是,就是因为衣飞石做到这地步了,谢茂又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点玄幻:小衣这乖得有点过分了吧?——又有事儿求我? “劳烦齐医官陪殿稍候。”谢茂对大夫一向挺客气。 余贤从才风急火燎地带着人赶来,就听见殿内谢茂传话:“都退下。” ……???满头雾水的余侍长还没进门,又带着人退下继续休假了。 寝宫大门紧闭,满屋子服侍的宫人侍卫与大夫都退下了,只剩下谢茂与衣飞石二人。 “罚你?”谢茂语意不明。 衣飞石被他这口气问懵了,还真要罚我?我就是说一说,不当真的。 “手伸出来。”谢茂说。 ……来真的啊?衣飞石心情有点复杂。他见惯了谢茂春风和煦的微笑,也习惯了谢茂守在他身边轻言细语,这时候都不知道该对谢茂摆什么表情。 就算谢茂一口一个小衣,一直以长辈身份自居,衣飞石能敬他身上的王位,绝不可能真把他当长辈看待。正经谢茂就比衣飞石大一岁,再是生得帝裔权贵、威仪不凡,他也是衣飞石的同龄人。 不过,不就是打手心吗?衣飞石想了想,觉得为这个翻脸没意思。他就把手伸了出来。 谢茂弯腰拾起地上的痒痒挠,轻轻抽了衣飞石手心一下。心中想的却是:哎哟,衣尚予太可恨!若不是他把小衣屁股打破了,我今天恐吓小衣,逼他让我打一顿屁股,……以后可以笑话他一辈子! 衣飞石真的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那痒痒挠不是打下来的,也不是抽下来的,它是平平整整放在自己手心里的! 有这么打手心的吗?你这么打是想要我怎么办?我假装嗷一个给你听吗?……衣飞石低垂眼睑看着自己根本不可能受伤的手心,心情很复杂。 他自幼被长公主苛待,跟随父亲去了军营之后,出操习武从不娇气,摔打受伤那是日常生活。莫说谢茂没打疼他,就算真的打疼了,与他从前所经历的一切相比,也根本不算什么。 不管是在家中,还是在军中,衣飞石都不曾感受到寻常人该有的温柔与关爱。 军法无情,哪怕他年纪小,哪怕他是大将军的儿子,在军中一是一,二是二,谁也没有例外和优待。他若行差踏错,军棍照样打得毫不容情。可同袍兄弟家中都有老母妻儿施以温柔,他没有。他在家中比军中处境能困窘艰难,家法比军法更加冷漠残忍。 被母亲罚跪责打哭泣时,父亲也不是不管他,不过,将他从母亲手里救下之后,父亲紧跟着总要教训,你是堂堂丈夫,些许疼痛哭什么?长兄待他也好,可当哥哥的脾气粗枝大叶,和弟弟玩经常变成玩弟弟,教习武艺时更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揍得衣飞石满头包。 谢茂给予他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 在谢茂身边,他不是石头,是琉璃一样的珍宝。哪怕就是个痒痒挠,谢茂都舍不得拍他一下。 这让他还能摆出什么表情来?他总不能感动得哭吧?那样……也太可笑了。 衣飞石心中自嘲地想,眼角却有些湿。 谢茂把痒痒挠打(放)在了衣飞石手心,趁着衣飞石双手捧着痒痒挠不能动,伸手去扯衣飞石的衣襟:“还要和孤犟?长公主打你哪儿了?” 衣飞石心念急转,到底还是选择了撒谎:“没有,阿娘就打了两耳光……” 针刺这事儿太过分了,信王又是个一言不合就敢捅死承恩侯世子的脾气,衣飞石不想此时节外生枝。 “那你腰上哪里来的血渍?当面就敢撒谎,你是觉得孤没资格揍你?” 衣飞石忙道:“有,殿下当然有。” “将衣衫褪了,若被我发现伤处……”谢茂勾住他领口扯了扯,板着脸威胁,“信王府也是有板子的。” 衣飞石有些迟疑。刚才穿衣时太仓促,身上的血渍没擦干净,敷药时才被信王看出来了,也不知道身上是否还有其他地方残留着痕迹?脱衣吧,怕被发现腋下的伤痕,不脱衣吧又不太可能。信王已经为此发过一次脾气了,他不能再让信王把满府侍卫招来。 他一边慢腾腾地解本就松垮垮的衣裳,一边小声解释:“是我做错了事,阿娘才使人教我几下,……哪家都是这样儿的,阿娘平时、待我也很好……” 谢茂懒得跟他废话,就盯着他脱衣服。 衣飞石脱得再慢,总有脱下来的时候。迎着谢茂认真审视的目光,衣飞石自己也不动声色地往侧腰扫了一眼,没发现血渍,这才松了口气。所幸腋下的针眼不容易被察觉。 谢茂上下打量了许久,衣飞石被他提起手臂时,一颗心都堵在了嗓子眼。 然而,谢茂仔细地把他胳膊看了一遍,肋下看了一遍,总不可能拨开腋下的毛发去一寸寸检查针眼。衣飞石觉得,信王恐怕想都不会朝着针眼上联想。这事儿刁刻得出奇。 许久之后,谢茂才慢吞吞地说:“倒是我错怪你和长公主了。” 一家子性命都没搞明白呢,衣飞石只求信王不要在此时去和长公主生事,闻言忙穿好衣裳乖乖地依在谢茂腿边,说道:“蒙殿下垂爱关怀,飞石受宠若惊。”他第一次在谢茂跟前自称飞石,这是一种既谦卑又亲密的自谓。 467.乡村天王(22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 打水伺候擦脸, 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 “上好酒好菜, 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 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 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 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 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 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 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 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 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新增辅助功能,能够替宿主检测饮食安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一世,后悔几辈子!】 【本任务辅助系统不止能够帮助宿主检测饮食安全,还能预知目标人物的能力值与忠诚度,实在是宿主统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备之物……宿主,真的不来一发吗?】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烟妃儿才刚刚走到穿堂口,就看见十多个穿着卫戍军兵服的军爷打门而入,分列两边,中间急步走进来一个兵头儿,龇着烧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鸨儿呢?即刻出见!卫戍军清查匪类,都待在原地别动。——查完就走,没犯事儿的着什么急?” 正在二楼贵宾厢房的老鸨娇杏娘探头哎了一声,露出风韵犹存的娇艳脸庞:“来啦来啦!可别吓着奴家的客人们!” 娇杏娘匆匆忙忙下楼,楼下的打手头子黎叔、老龟头赞伯都跟了上来,扶持在她身后。 黎叔递来一张银票,娇杏娘趁着福身施礼的当口塞进兵头儿的怀里,满脸讨好:“军爷查什么匪类呀?奴家这开门做生意的,楼子里都是一帮子弱质女流,最是害怕歹人。军爷若有什么画影图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军爷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头儿对老鸨的上道非常满意,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他还带着十多个随从,也许还骑着马……” 他问一句,烟妃儿眼睛就睁大一点儿,一条一条合上去,不就是龙姑娘屋内的客人吗? 想起被逐出乐班的羞恼,烟妃儿心中恶性顿生,故意惊呼一声。 这时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鸨与卫戍军的兵头儿说话,她躲在穿堂口子上惊呼一声,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卫戍军立刻把她揪了出来,兵头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可是见过此人?” 老鸨不禁想戳死烟妃儿。 老桂坊内没有秘密。上午谢茂一行人骑着马四处打听胭脂楼,隔壁、对门的死对头,都知道卫戍军查问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楼里。她也从来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遮掩什么。 可是,这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盯着,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这个老鸨却不过律法情面无奈交出。 像烟妃儿这样一个惊吓就把客人卖了,你是客人,你不膈应? 烟妃儿受惊地点头:“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龙姑娘的屋里……” 兵头儿嘿然一笑,提起背后的腰刀,说:“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头儿,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带着几十个人都没讨到好处,咱们这才几个人呢?我看还是先围上,上禀兵尉叫增援来!”一个卫戍军小声嘀咕。 兵头儿深觉有理,又恐怕被谢茂跑了,于是点名道:“连宝,你去叫人!我带兄弟们围上!” ※ 龙幼株厢房内,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饱喝足的谢茂心情极好,离席窜进三个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宿主为何不考虑寻找女子为殉奴任务目标?根据本系统计算,选取女子作为任务目标,宿主的任务难度将降低一个等级。眼前这三位舞姬就是非常好的任务对象,建议宿主……】 【从劳资醒了你就在一直不停地哔哔,再哔哔,劳资一头磕下去!】 【宿主一头磕下去也不一定会死亡。就算宿主死亡,系统也会让宿主再次重生。建议宿主不要做这么幼稚又无谓的威胁,系统是为了……】 谢茂猛地往下一低头,系统瞬间就安静如鸡。 好久没放浪形骸享受歌舞的谢茂极其投入,罗衣姿风引,轻带任情摇。他多喝了两杯脸颊微红,跳累了就拎根筷子敲着酒碗儿,又开始唱情歌:“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余贤从上前一步,附耳请示:“卫戍军来人围上了。” 谢茂还在念彼狡童兮,闻言一笑,道:“可算是来了。” 不然我那么大张旗鼓地买冰块干嘛?就是害怕你们找不到我呀! 以皇帝谨小慎微的脾性,他还没有做好对付衣家的万全准备,此时就绝不会和衣尚予翻脸。哪怕衣飞石真的和陈朝探子勾结欲夺圣安门,皇帝也会用无数个理由替衣飞石洗清罪名。 皇帝给梨馥长公主晋位,给衣尚予诸子封侯,做得殷切隆重一些,衣尚予还可以理解为皇帝初登大宝、对掌兵重臣刻意笼络。可今日衣飞石分明被“坐实”了罪名,图谋触及皇城,已动皇帝根基,皇帝却依旧帮衣飞石洗清罪名,衣尚予会怎么想? ——这就不是单纯地礼贤下士、笼络父朝重臣了。 一个皇帝对权臣忍让至此,竟没有半分脾气,说他别无所图,谁肯相信? 衣尚予又不是真傻子。只要今天|衣飞石认了勾结陈朝探子的罪名,皇帝依然保衣飞石平安无事,青梅山那边的衣尚予立马就得准备逃之夭夭。 衣尚予奉诏留京,一是不愿见谢朝大乱,不愿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成为虚影,二也是因为他试图相信皇帝能够继承文帝的雄才伟略。 一旦他发现皇帝做事完全没有底线时,他也不可能真把全家老小、袍泽兄弟当炮灰。 就算不造反,带上妻儿心腹跑路不行吗?当了几十年谢朝大将军,退路衣尚予还是有准备的。 衣飞石确实很聪明。可是,他太年轻了,他不了解皇帝,也不真正了解他的父亲。 所以,他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却让时局与自己初衷完全相反的事。 ——他求了谢茂帮忙。 ※ 闷了一天的暴雨将兴未兴,风中湿润粘腻,偶有沉重稀疏的雨点儿砸落。 圈在外围的信王府侍卫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外边,卫戍军列队奔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打扫战场、接管城防的呼喝声嘈杂不堪。 被谢茂握住手臂的衣飞石似是想得很艰难,他这做戏的模样看得谢茂差点想笑,故意将另一只手放在那脸色惨白的少年腰身上,就似一个搂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衣飞石浑身一颤,分明是恼的,面上却作出几分不敢挣扎的软弱:“……殿下。” “不叫舅舅了?”谢茂在他耳边轻轻说。 被他无赖锁在怀里的少年憋了半天,才低声道:“卑职求殿下……周全。” 雨,稀稀疏疏地落下,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脸上生疼。 明知道衣飞石故意作出这样可怜、卑怯的模样,看着他汗湿的脸颊又被骤雨欺负,本就微微松开的发髻被打出一绺绺零散,谢茂还是被他这一番楚楚之态打动了心肠。 他用手慢慢拭去衣飞石脸上的汗水雨点儿,这样近在咫尺地碰触,几辈子也没有过。 谢茂心中柔情无限,口中却满是假惺惺地威逼:“周全不难。……给不给揉?” 衣飞石僵着身子被他揉搓了半天脸庞,半晌才艰难冷漠又痛苦地阖上眼:“谢殿下垂爱。” 明知道衣飞石此时的姿态都是假装的,明知道衣飞石永远都不会真的混得如此狼狈,谢茂还是乐在其中地享受了一把衣飞石的屈从与乖顺。 ——讲道理,那两辈子他就算当了皇帝,也不敢把衣飞石拉身边抱着小腰随便摸脸! 啧,小衣嘛,真好。 刚感慨了一句,不等谢茂多吃两口嫩豆腐,暴雨瓢泼而下。 谢茂略遗憾地松开了搂着衣飞石腰身的手,道:“去孤府上梳洗一番,孤带你去见杨娘娘。” 让谢茂意外的是,一直到二人各自披上卫戍军送来的蓑衣,骑上马,衣飞石也只是指挥亲卫默默跟随,并没有一点儿花言巧语推脱的意思。——他居然真的跟自己回信王府“梳洗”? 这一晚上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宫里宫外只怕都已经被惊动了,此时进宫并不难。 谢茂故意留下话头,说要去见杨皇后,正是给衣飞石脱身的“机会”。只要衣飞石哀求先去办事求情,谢茂就会顺水推舟答应他。不答应怎么办?他难道还真的把衣飞石带回王府先吃一遍? 暴雨打着斗笠瓢泼而下,眼前都似冲出了一片水帘,几乎看不清道路。 谢茂心中发愁:这娃怎么一声不吭就真的跟来了?到了王府我是吃呢还是吃呢还是吃呢? 路过被陈朝探子刻意纵火的骡马市时,蔓延的大火已被暴雨打熄了先前的势头,附近百姓眼看能保住家业有望,个个喜笑颜开。屋舍已被烧塌的百姓则呆呆地看着大雨,似乎怪责上天为何这一场暴雨不曾早一点下来? 衣飞石突然驻马,徒步行至被砸碎的太平缸前,弯腰在地上摸什么。 谢茂控马上前,问道:“什么东西?”暴雨之下,根本看不清衣飞石捡了什么。 若非衣飞石耳力惊人,隔着老远又是瓢泼暴雨之中,想听见谢茂问了什么话也不容易。他分明听见了,却故意装作没听清,将捡起的东西揣进怀里,迷茫地大声问:“啊?什么?” 谢茂恨得牙痒痒,转身打马飞驰而去。——他再次给衣飞石机会脱身。 只要衣飞石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儿,熬到天亮,谢茂就得先带他进宫去了,没空干坏事。 夜叩宫门是情分,清晨上朝是本分,就算衣飞石没求着谢茂立刻带他进宫,一旦天亮,谢茂也得乖乖去宫里候着,给皇帝回话。 让谢茂觉得头疼的是,他已经打马飞快了,衣飞石的骑术也真不赖。 这小子居然又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你就这么希望跟我去“梳洗”一番?还是……你小子又想整个大的?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在松风院的冷漠决断,那臭小子可说了,我要敢对他动手动脚,他就敢给我一刀……蓑衣遮挡住了大部分雨水,谢茂还是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寒意飘了进来。 回信王府的途中,遇见了余贤从点齐的数百信王府侍卫,又浩浩荡荡地带了回去。 有余贤从在身边待着,谢茂总算觉得安全了一点。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身手好,可他敢去招惹衣飞石,多半还是因为他自觉很了解衣飞石。 今夜的衣飞石一箭射杀守城校尉,所作所为已经超乎了谢茂的想象。在谢茂的印象中,衣飞石不是这么轻狂恣肆的飞扬脾性,——可转念一想,如今的衣飞石父兄皆在,靠山稳当,和前两世那个家破人亡、尝尽悲苦又如履薄冰的衣飞石怎会一样? 因雨大,人马直接从信王府西边的侧门进府,沿着步廊往里走,浑身滴滴答答地淌水。 谢茂听着身边衣飞石跟随的脚步声就头疼,真的跟来了。真的跟来了啊! 谢茂强撩衣飞石只是一个姿态,不可否认他也想吃点小豆腐,可他真没想把衣飞石如何。 现在衣飞石真的默许了,他倒开始琢磨要如何脱身了。 既不能破坏自己对小衣心存觊觎的形象,又不能真的把人吃了,找点儿什么理由呢? 跟在他背后的衣飞石想的却是,那个用一枚铜钱砸碎太平缸的高手,指上功夫惊人,很显然并不在圣安门瓮城上死去的那一批陈朝探子里。 ——那人是谁?他去了哪里?如果他仍旧留在圣京,是否还会生出乱子? 至于谢茂烦恼的事,衣飞石反倒不怎么在意。 这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他知道信王迟早有一天会憋不住提出要求,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今天发生了这样一个荒谬巧合的意外,被信王捉住了机会,立刻下手要挟,他半点都不奇怪。 相比起信王直白地逼迫,他更害怕的,其实是信王一言不发就帮他把事办了。 这样也好,银货两讫。日后他下手坑信王的时候,也不必有一丝抱歉。——本就是信王挟恩逼迫,他不得不从。也不算他冤枉了信王吧? 抵达信王的寝宫时,衣飞石揣在手里的那枚铜钱都快捂热了。 谢茂不顾浑身湿润又来拉拉扯扯,扶着他的肩膀低语:“舅舅替你洗身子?” 满以为衣飞石会磕磕巴巴推脱一句,哪晓得衣飞石也知道天快亮了,惟恐夜长梦多,居然一副“我已认命”的表情,低眉顺目地说:“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你敢想办法拒绝我一次吗?谢茂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蛋疼感。 盥池里早已准备好热水,谢茂都没有磨蹭的机会,就被惟恐他淋雨受寒的宫人们簇拥着泡水去了,衣飞石身边也跟着三、四个小丫鬟,很安静地脱去身上的湿衣,先在半人高的澡盆里冲去身上污秽,一个小丫鬟突然轻呀了一声。 谢茂即刻回头,在旁服侍的朱雨已问清楚情况,低声回禀:“侯爷身上带伤,是否请大夫来看看?” “快快快,马上请大夫来!”谢茂大喜过望,终于不用吃未成年了! 衣飞石却甩开身边碍事的小丫鬟,两步行至谢茂身边,看着谢茂赤|裸的上身,猛地一伸手…… 卧槽你脱我裤子干嘛!谢茂目瞪口呆。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正室嫡出确实尊贵,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若是侧室娘家势大,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长女杨皇后,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谢茂正想这事儿怎么办才好,杨家人就上门了。他蹬鞋下床,笑道:“走,看看去。” 赵从贵一边拿扇子给他扇风,一边暗示朱雨慢点伺候更衣,口中劝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您若是叫不长眼的冲撞了,八个杨四也赔不起呀!王爷,咱不是微服乔装偷偷去胭脂楼瞧那什么王女么?今儿这热闹一看,您明天还想安安稳稳地往老桂坊玩?” 468.乡村天王(22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衣飞石忙伸手扶他,他攀着衣飞石的手, 吃惊地问:“砸着你了?哪儿?”这会儿才想起杯子可能砸着人了, 拉着衣飞石上上下下关切地看。 “没有砸到, 我往旁边避了。”衣飞石搀着他, 见他对自己温和无比,全然不似刚才雷霆大作的样子,试探着岔开话题, “我给您端了碗酸梅浆……”低头一看,酸梅浆已经洒了小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否被手指沾污过, 就不好意思再送人了。 “洒了,拿下去吧。”衣飞石吩咐候在一侧的侍人。 “拿下去换个碗再送来。”谢茂哪里舍得, 这可是小衣第一次送的礼物呢!一路从夜河街亲自端回来, 孤好大的脸面! 就有侍人接了衣飞石手里的东西,再送来擦手的巾子。没等谢茂再帮着他擦手, 他已迅速擦净了手上黏糊的酸梅浆。——谢茂总是把他当三岁孩子照顾,这种从头照顾到脚的关怀,实在让衣飞石忐忑不安。 中间客厅里被谢茂砸得乱七八糟,外侍长余贤从与黎顺都垂手侍立旁侧,显然是正在汇报外边的情报。 “殿下,前日有本书搁在朝闻殿没带回来, 我去找找。” 衣飞石很识相, 这种情况下他得回避。奈何住得太近了躲都没地方躲, 只能去藏书室消遣一段时间。 “没事你坐。我这里没什么事见不得人。”谢茂拉着衣飞石在沙发上坐下。 宫人忙上前收拾残局, 首先规整出沙发茶几这一角,送上热汤凉茶,另有几样咸甜小点心,几盘瓜果,谢茂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接了毛巾就轻轻给衣飞石擦脸,柔声问道:“顺利么?累不累?舅舅抱抱你……” 所有下人都目不斜视。 衣飞石跑了一下午满身风尘,见谢茂殷殷切切地目光,还是慢慢往他怀里靠了过去。 相处了这么多天,他也渐渐回过味了。谢茂似是对他渴念至极,可真要亲热的时候,总是显得亲昵又不违礼。动辄伸手要抱,也就是搂在怀中亲亲额头,上手要摸,多半是肩膀背心,最耐不住的时候才摸摸腰臀,更私密尴尬的地方一处都没碰过。 他曾怀疑谢茂的用心,是否根本对自己不感兴趣,只是借故接近自己? ——然而,谢茂那处时常遮掩不住的狼狈硬挺,让他无话可说。 他现在就疑惑一件事:不上何撩?经常这么撩着撩着又硬憋着,难道不觉得难受么? 靠在谢茂怀里,听着谢茂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种依附的姿态,让衣飞石觉得有点不得劲儿。只是谢茂喜欢,他没别的地方能讨好谢茂,将此曲意逢迎。 信王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若是外间大事,曲昭为何没告诉我?衣飞石不解。 谢茂抱着衣飞石不撒手,就这么昏君搂着宠妃的模样,对余贤从说:“这件事孤不能莫名其妙就背了黑锅。待会孤立刻给陛下上表,另有两封信,分别给林相与承恩侯,你遣人送出去。” 余贤从先应是,又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您此刻本不该知道这件事。” 被高墙圈禁了,就是任何消息都不许出入。所以,给皇帝上表,给林府、承恩侯府送信,都是现成弹劾信王府外出刺探的罪证。 谢茂嘿然一笑,口含恶意:“孤就想瞧瞧,这时候哪家敢冒头。” 衣飞石听得一头雾水,谢茂已向他诉苦:“刚下边人说,季擎府上失火了。” 季擎是杨家抬入内阁的前工部尚书,在信王杀杨靖案中得罪了信王,气得信王金銮殿上怒踹老臣,还放了狠话,出去之后要杀季擎全家。——谢茂就是说着吓人的。季擎那句话又伤不了他,到底也是勤恳三十年的老臣,就算脑子拎不清,他也不至于真搞人全家。 “什么时候的事?季阁老家中伤亡如何?”衣飞石心肝一跳。 他下意识地将此事与骡马市那场大火联想起来。 杀人放火是会上瘾的。要杀人满门的方式很多,放火并不是最稳妥的一种。 如季阁老家的大宅子,有仆役照管,兵马司也时常巡逻,一旦走水,救援必然及时。再者,人都长着腿,这边失火了,那边不会跑吗? 谢茂哼了一声,提起这事儿就气不顺。 黎顺恭敬地回禀道:“火势烧起在一个时辰之前。目前南城兵马司与缉事所正在救火,暂时还不知道伤亡情况。——据报,还没见有人逃出来。” 季擎才得罪了信王,府里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锅妥妥的就要扣在谢茂背上。 难怪谢茂气得在府里跳脚。季阁老府上失火不是偶然,火烧起来时,天还亮着,谁家没事儿大白天地举火?还一口气就烧了全家?必然是有人纵火! 在季阁老府上纵火,则是为了嫁祸信王。嫁祸信王又是为了什么? 文帝大行之前,信王都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看谁都亲热。若谈结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他杀了承恩侯世子杨靖,天字一号大仇人就是承恩侯府。深想一步,有徐乡杀良冒功之事,与杨靖同流合污、唇亡齿寒的前守备将军简薛,也应该仇视忌惮信王。 结仇归结仇,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是,这两家有胆子和信王正面冲突吗? 何况,季阁老是承恩侯府一力举荐入内阁,他是承恩侯府极其重要的政治资源,就这么一把火烧死了?不啻自毁长城。 简薛呢?他一个三品将军,敢杀一位一品阁老,用以栽赃一位一等王爵? 这火烧得太荒谬了。不管是承恩侯府还是简薛,这时候去烧季阁老家都无异于自曝其短。衣飞石觉得,若说是陈朝探子趁火打劫混淆视听,倒很有可能。 怀里小衣安静得反常,谢茂吩咐所有人退下,单独问衣飞石:“你想到什么了?” 衣飞石很惊讶。他自认没表现出任何破绽,就是很正常地不说话,信王怎么就知道他心里有揣测了?——可怜衣飞石并不知道,他认识信王不足十日,谢茂认识他足有两辈子那么久了。他才眨眨眼,谢茂就知道他要用什么姿势撒谎。 “殿下还记得骡马市大火当日,我曾在火场附近捡了样东西?” 衣飞石从怀里摸出那枚微微变形的铜钱,放在谢茂手里。 铜钱被他贴身揣着,带着他的体温,谢茂伸手接了,恰好一点儿温热烧在手心里。 这一点儿搔动,从手心一直痒进了谢茂的心窝。 他以为衣飞石会照例撒谎,这时候的小衣并不信任他,也不真正相信他有庇护衣家的能力,对他隐瞒真相自行其是,是很正常且理智的选择。 可衣飞石竟然选择了坦陈! 这太出乎谢茂的意料了,那仅是一枚铜钱么?不是,那是衣飞石的信任。 “当时陈朝奸细中,有高手以此铜钱击碎了太平缸。不过,在瓮城时,我并没有遇到这位高手。他应当是在前往圣安门途中离队脱身了。此前我曾命人暗中在圣京探察,今日恰好当面探了探底细……”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把他从怀里揪了起来,皱眉道:“你去见奸细?” 衣飞石不解:“是?”怎么了? “……你伤才好。”谢茂也不是拦着衣飞石不许涉险,可他还是没法儿把眼前这个少年与记忆中的衣大将军彻底叠加成一个,下意识就想揣口袋里护着,“你没和人动手吧?” 衣飞石笑道:“他指上功夫厉害,也不及我。殿下放心,没人能让我吃亏。” 谢茂按住他肩膀细细摩挲了片刻,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你的意思是,这火可能是奸细放的?”谢茂没有纠结太久,衣飞石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可能真的把衣飞石困在身边。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没有证据,也不一定对。”衣飞石道。 “可以查一查。”谢茂捻起手里的铜钱,“我来查?” 衣飞石正要借助信王府的力量。他在军中有人,在京中却是一筹莫展。衣家手握重兵驻扎于外,再跑京中弄一摊子算怎么回事?衣飞金在京中搁了些人打探消息,也都是借着夫人周氏的陪嫁铺子名义安置。 他要盯梁青霜,手里根本无人可用。曲昭是衣尚予帐下亲兵,护卫杀敌可用,干这些阴私之事就差得远了。本来也没想求助信王,可既然谢茂问了,他心念一动,不如一用。 ——射杀守城校尉一事,谢茂都能替他周全,可见善意。 更重要的是,他想送一个把柄给信王。让林氏可以更放心地用衣家。 衣飞石不知道淑太妃与衣尚予达成了哪一种共识,依他自己想来,衣家不反就是死。既然林氏想动一动,衣家完全可以先靠拢,再图其他。这种情况下,与其市恩,不如示弱。 衣飞石将东篱先生的来历说了一遍,低声道:“此人来历颇不堪言,又是我长兄蒙师,还请王爷周全一二。” 我大哥的老师,是我爹从陈朝捡来的俘虏,他可能是个奸细。你替我摆平这件事,我家肯定要报答你,配合你想做的事。否则你暴露出这件事,我全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短短几句话,说得温驯又绵密,谢茂摸着自己腰上热出来的细汗,禁不住笑。 小衣的政治嗅觉也太可怕了吧?淑太妃的想法他这个做儿子才想明白一会儿呢,衣飞石出门转了一圈,立马就嗅出了风声,悍然选择了站队。 ——他不止递了把柄给信王府,取信于林氏,顺便也把他爹衣尚予卖了。 试想长子蒙师是陈朝探子这件事曝光,对衣尚予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还想老老实实地做皇帝的忠臣?这条路已经被衣飞石走绝了。 衣尚予只能选择和林氏合作,或者,更进一步,自立为王,篡位称帝。 才想着这娃年纪小怕他吃亏,冷不丁就给朕吓出一身冷汗。谢茂慢慢搂着衣飞石纤细柔韧的腰,低声道:“那要怎么报答我?” 衣飞石捧住他的脸,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薄唇上轻吮一下:“这样?” ※ 深夜,谢茂迷迷瞪瞪地起床出恭。 今夜替他值夜的是赵从贵,老阉奴殷勤地掀开马桶盖,扶王爷坐下。 突然听见王爷冷静至极的声音,吩咐道:“我不管你用我娘还是林相的人,悄悄去给我把衣家老大的东篱先生弄死。我要他彻底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 赵从贵耸然一惊,眼皮却耷拉了下去,似乎根本没听见谢茂说了什么。 ※ 衣飞石想以此逼迫衣尚予奋起反击,谢茂可不打算玩火。 真把衣尚予逼反了,……他和衣飞石怎么办? 所以,老老实实灭火去吧。谢茂上完厕所回床上躺着,看着窗外如银冷月,心中忍不住想,哎,小衣使心眼儿的时候,好可爱哟!真想亲亲亲。打滚,想日!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淑太妃欢欣之余,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话锋顿转,“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平时不显,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吴德妃是皇二子谢沐的生母,诸皇子中,论出身贵重,除了中宫嫡子谢琰之外,就属皇二子谢沐。他的母亲吴氏,东宫时就是仅在太子妃之下的两位良娣之一,又因吴氏有子,石良娣无子,二人品阶相同,吴氏一向认为自己比石氏更尊贵。 皇帝登基之后,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没有孩子,反而成了贵妃。 吴氏对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贵妃,她顶在后头封个淑妃,加上她有儿子,也勉强能与石贵妃抗衡。哪晓得皇帝说了,奉养淑太妃在长信宫,因犯尊号,后宫中淑妃位上不再搁人,吴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这到哪儿说理去! 吴氏本以为自己比石氏尊贵,哪晓得石氏成了贵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两步! 所以,这位吴德妃不仅记恨石贵妃,也记恨淑太妃。要没有你这个不肯给文帝殉葬的老东西,我哪里才是个区区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着杨皇后死了,石贵妃没了靠山,她要凭儿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巅峰了,淑太妃让她去长信宫跪经。 跪经啊! 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错,怎么可能去两宫(长信宫、长秋宫)跪经?!淑太妃这是欺负我! 心高气傲的吴德妃在长信宫跪了两个时辰,腰酸腿痛心委屈,被宫人抬回庆熙宫,哭了一晚上。见了儿子就哭诉,儿啊,那淑太妃一向和杨后交好,她这是故意打压我,她要保杨后的儿子!咱不能让她得逞。 蠢娘教不出精明儿。如淑太妃所料,这一天杨皇后初祭的灵前,谢沐才对谢茂发起冲锋,就顺利地把他自己作死了。 淑太妃就吩咐吴德妃跪了一次经,轻描淡写就废了诸皇子中生母位分最高的庶子。 这手段用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玩弄人心到了极致。 “吴氏心高智浅,谢沐妄信识薄,我有知人之智,他母子二人却无自知之明,所以落得今日下场。”淑太妃指点道。 怎么识人用(害)人,谢茂刷了几辈子经验值,等级肯定比淑太妃高。不过,亲妈谈性已起,非要指点他一二,他就恭恭敬敬地点头:“儿子明白了。谢阿娘教导。”阿娘这样小得瑟的模样,也蛮可爱的。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番话,直到淑太妃面露倦容,谢茂方才告辞离去。 临走时,淑太妃将他招至身边,附耳说道:“常清平可信。” 居然是阿娘的人!谢茂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常清平是皇帝在东宫时豢养的死士,与目前的羽林内卫同出一门,前几世谢茂也是花费了好些功夫才真正收服,居然一开始就是阿娘的人?常清平是阿娘的人,那么,如今的羽林内卫……里面难道就不会有阿娘的耳目? 谢茂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淑太妃的能量。 淑太妃微笑道:“你近日安分些,安稳度日即可。”别的事,都不用操心。 ※ 谢茂被皇帝召进宫中为杨皇后举哀致祭,信王府的圈禁不诏自解。 他回府时,砖石封砌的高墙已消失不见了,下人们正在打扫门庭。 初祭之后,京城所有道观寺院都在敲钟,诏命响钟一万次,至今未停。此时天下已知杨后薨逝,五城兵马司张贴国丧牌,全国举哀,禁舞乐嫁娶二十七日,宗室、百官、内外命妇,皆服齐衰。信王府也已经挂上了白幔,下人们纷纷更换素服,不苟言笑。 见信王归家,王府门户大张。谢茂正要驱马而入,远远听见齐整划一的一队马蹄声。 他有些诧异,这半条街都是他信王府的范围,这会儿这么晚了,谁会带着人马来拜访?揽缰回首,长街两侧素白的灯笼光影下,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策马而来。 ……小衣?谢茂微讶之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衣飞石也换了一身素衣,发簪白玉,衬得青涩稚气的脸庞玉石般温润剔透。 他一骑当先打马而来,背后跟着二十余骑,个个披甲带弩,装备精良,眼神沉毅冷静,显然是百战余生的精兵悍卒。行至信王府前,衣飞石也看见了驻马不动的谢茂,当即勒马落地,上前一步屈膝拜倒:“卑职回来迟了,请殿下责罚。” 谢茂高踞马背之上,含笑道:“罚你给孤牵马。” 衣飞石老实起身,也不多嘴,真的替他牵着马往王府里走去。 他带来的二十余骑精兵也在同时下马,牵着马进府。 跟着谢茂出门的侍卫里就黎顺品阶最高,一边吩咐下人去请外侍长余贤从来招待,自己则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诸位兄弟辛苦了,在下信王府外卫领事黎顺,咱们外侍长余大人即刻就来,现在由我暂时给兄弟们找地方安置,来来来……” 469.乡村天王(22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使个眼色, 朱雨忙带着侍人上前,服侍义老王爷落座饮茶。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 随后, 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 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 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 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 宠得过分,比长子还看重几分, 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 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 见着紧闭的殿门,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他立于殿门之外,深吸数息, 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 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 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 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 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 子要孝, 母不慈, 子一样得孝。否则,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 “拜见殿下。”衣飞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信王的“愤怒”,他只能愈加恭敬地施礼叩拜。 “这是怎么了?”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肿起的脸颊,心痛得想杀人。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没混得这么惨,他的衣大将军总有办法整得敌手哭爹喊娘,谁还能欺负他的衣大将军?“长公主尊驾亲临孤这圣命圈禁之地,就为了打儿子出气?小衣呀,你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震怒?” 皇帝将信王圈禁,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奉圣命就不能与信王交谈,何况是往信王府拜访?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宠爱信王,圈禁这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皇帝暗示在先,梨馥长公主跟着义老王爷混进门,负责守卫的羽林卫也没吭气。——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真追究起来,梨馥长公主未得圣命就闯进信王府,总有个私下串联的罪名在。 当然,作为衣尚予的亲老婆,皇帝肯定不会得罪梨馥长公主,谢茂这威胁毫无杀伤力。他就是气急了要训马氏两句。不训这口气怎么下得去? 让谢茂意外的是,他觉得皇室根本惹不起衣尚予的心尖子,梨馥长公主却似深怕得罪了他,上前再三施礼告罪,客气地说:“是妾莽撞了。也不是与小儿置气,他要嫁入信王府,妾替他拢拢规矩,教他日后仔细服侍夫主,莫犯忌讳。” 谢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说我不会娶小衣?他如今觉得,把衣飞石“娶”回信王府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安排。至少监护权转到自己手里,什么爹啊妈啊,统统滚蛋!你一个郡公主就想揍一等王爵的正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可要是默认亲事……他侧目望向伏在地上没抬头的衣飞石,心中也很为难。 他这样胡搞瞎搞,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弄死了。衣飞石本该名留青史,先成了他这个短命王爷的王妃,史书上会怎么写? 终究还是一口气咽不下。谢茂嘿笑着往衣飞石身边一坐,看着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 好嘛,打小衣都累出汗了。辛苦你们了! “你看孤作甚?”谢茂突然对目不斜视的左嬷嬷发难。 左嬷嬷:……?我?我看你了?我在看地板! “长公主带来的仆妇可不怎么懂规矩。孤瞧着不对。最近圣京城中查出了陈朝探子,长公主还是仔细些好。唔,这样吧,看长公主娇滴滴一介女流也识不得利害。这两个看上去贼头贼脑的嬷嬷就交给孤,孤来帮长公主查问。” 谢茂懒得找茬,干脆现编一个,欺负了小衣还想全身而退?不打你是因为你是小衣亲妈! 没等长公主反应,谢茂就狠摔了腰间玉珏,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守在殿外的侍卫闻声潮水般涌入,带头的正是常清平。谢茂怒道:“拿下!给孤好好问清楚,是不是外朝奸细!” 谢茂发怒时双眸逼视着长公主,常清平会错了意,带人上前欲拿长公主。 一直强撑着微笑端庄的梨馥长公主终于多了一丝崩溃,然而,不等常清平碰到她,谢茂已怒吼道:“长眼睛没?孤让你捉两个老贱婢,你敢对长公主伸爪子?” 梨馥长公主被他吼得后退了一步。——骂的是侍卫,怒火却是冲着她去的。 两个嬷嬷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道:“奴婢伺候长公主几十年,绝不是奸细。殿下开恩,长公主,小姐……” 梨馥长公主张了张嘴,想替两个嬷嬷说情,看着谢茂那张充满了恶意的脸,竟不敢开口。 侍卫将两个嬷嬷拖出大殿,谢茂还在暴跳如雷:“先给孤砍了十根手指!掌嘴一百下!不,两百下!拿板子打!一颗牙齿也不准留!” 梨馥长公主抿着嘴微微颤抖着站在原地。她再是出身寒微,跟着丈夫在圣京顶级权贵圈里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见识还是有的。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心腹嬷嬷以莫须有的罪名拖出去肆意砍杀,这打的哪里是嬷嬷?分明就是打她! 谢茂也没有丝毫收敛住对她的恶意。他放狠话的时候,眼神总是盯着她,让她直接准确地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理由,他更想做的事,是把她的手指砍了,把她的牙齿掌得一颗不剩。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那个孽种祸胎!这是给那个孽种出头来了! 梨馥长公主对皇室有一种先天的胆怯与畏惧,哪怕她丈夫手握重兵,她依然对皇权战战兢兢。正如她仗着孝道就能理直气壮地折磨衣飞石,她对皇权的敬畏也早已刻入骨髓。 她不敢记恨谢茂,她甚至不认为谢茂有错。错的都是那个孽种!梨馥长公主阴阴盯着衣飞石。 “我看就是陈朝的探子!个个獐头鼠目……” 西边,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因其山势宛如游龙,山峰一如龙首,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往南驱行,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他害怕的是,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至少,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正摇着扇子路过,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赵仲维也皱眉,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杨靖大喜过望,道:“先生教我!” “四公子所携家奴也是府上一等一的好手,四十余人却被对方十余人尽数撂倒,可见对方本就不是寻常身份。对方又微服潜行,不露身份,战战兢兢见不得光。——依世子看,这位会是什么身份?”赵仲维问。 杨靖总算比杨竎聪明一些,道:“我已想过此事。然而,京中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敢带人和我家过不去?”皇帝刚刚登基,杨家有从龙之功,杨皇后更是位正中宫极其体面。别说权臣世家,就算是宗室皇孙都不敢轻易得罪杨家。 至于信王谢茂嘛,年纪倒是合得上,然而杨靖根本没考虑过他。 毕竟刚穿越第一世的谢茂是个傻白甜,平生就不会搞事情,和谁家的关系都是棒棒哒。 “世家不敢,宗室不为,就剩下两个可能。”赵仲维掰着手指分析,“要么是军中宿将的子侄辈,在下听说,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年纪与四公子所描述的少年相差不多,若他带在身边的亲兵,必然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 杨靖深觉有理,这就更能说明那伙人为何要往青梅山逃窜了! 赵仲维嘴角勾起一丝阴测测的寒意,低声道:“另一种可能嘛……许兄,你可曾记得,咸宁十四年秋,洪楼饮宴之事?” 许天德心中暗骂你个狗东西搞事情,面上却故作恍悟:“赵兄可是说……” 杨靖已听懂了,猛地一拍桌面,道:“我知道了!赵先生是说那年陈朝庆襄侯微服潜入圣京,以琴、棋、书、画、诗、酒六门绝技力压圣京学子,从容脱身之后,寄国书嘲讽我朝学风一事?” 西北陈朝有一位未及弱冠就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姓林名若虚,年少承爵则是庆襄侯。倒霉的是,两朝交战,这位庆襄侯的封地庆襄县被衣尚予打下来了,失去封地的庆襄侯气得在家骂娘。打仗他不行,干脆收拾好包袱,白身潜入谢朝圣京,用一身才华把圣京学子狠狠嘲讽了一番,扬长而去。 当时谢朝名儒宿老还很高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良才美玉,好几位老大人都刻意差家人去打听这陌生少年的住处籍贯,想要收归门墙,授以衣钵。直到次年陈朝国书递来,啪啪啪把谢朝儒门书林脸打肿了,谢朝儒林才知道对方是敌国侯爷,专门来开嘲讽的。 这件事发生在文帝时期,文帝胸怀宽广,并未怪罪谢朝儒门学子,甚至还亲自前往国子监对学子们勉励一番。 唯一倒霉的,是京城的五城兵马司。皇帝就问了,敌国侯爷进京,还带着精兵护卫,你们居然一无所觉,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当时的五城兵马司仅有四位指挥使,被文帝砍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削职回家再不叙用。 “对!当日陈朝能派侯爷潜入圣京,如今怎么就不能再派探子来?” “昨天我兄因故出城,与陈朝探子在小客栈中偶遇,被对方斩杀灭口不果。这伙子外朝探子仓惶逃离。逃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只一口咬定是外朝探子。待陛下一查,这伙人最终去了大将军行辕,不管衣尚予说什么,皇帝也不信他。” 杨靖兴奋得搓手,不住向赵仲维道谢:“赵先生,您可真是玩弄心术的祖宗!” 如果昨夜在城门外多管闲事的人真是衣飞石,承恩侯府玩弄的心术大抵就成了。 无论衣尚予如何自辩,只要杨竎一口咬定对方是外族探子,皇帝都会猜疑衣尚予是否与陈朝勾结。哪怕衣尚予带出容庆这个人证,指证杨靖在华林县犯下的案子,皇帝也只会把这一切都认为是衣尚予对承恩侯府的报复。杨靖可以轻松脱身。 坏就坏在,昨夜废了杨竎的人不是衣飞石,也不是圣京中任何一位世家权贵宗室子弟。 若是衣飞石,则衣尚予无法自辩。若是普通世家权贵宗室子弟,遇见皇后娘家与大将军府这样的顶级势力互掐,也只会把所有事都闷在心底,有多远躲多远。 可是,昨晚犯事的是谢茂。重生以后什么都不在乎、立志搞事情的谢茂。 悲剧的杨靖丝毫不知道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坑,他对赵仲维千恩万谢,随后就兴冲冲地去找杨竎“对口供”去了。 “许兄,喝一杯?”赵仲维笑眯眯地邀请。 许天德一边叹气,一边跟赵仲维出门喝酒。 二人来到常去的藕香食肆,大清早地灶上没火,要了两个凉碟子,半壶稠酒,许天德摇头说:“赵兄啊赵兄,你这是坑不死世子不肯罢休啊。那紫妮儿本就是世子的丫鬟,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 赵仲维脸色一寞,推了推盏:“喝酒,喝酒。” 半壶稠酒下肚,许天德迷迷糊糊地说:“嘿,今儿怎么这么容易上头……”昏了过去。 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幼娘掀帘而入,利索地解下腰间绦绳缠在许天德脖子上,使力收紧,昏睡中的许天德被惊醒,意图挣扎,幼娘的一双手却如铁铸,生生将他勒死。死后失禁的臭气漫溢而出,幼娘一边裹住许天德的尸体,一边打开包间里竹篱遮掩的隐秘通道,将许天德扔了进去。 “这傻子,居然还真以为你是为了个丫鬟记恨世子的痴情种子。”幼娘不禁好笑。 “书呢?”赵仲维问。 幼娘将一本毫不起眼的游记递来,问:“怎么今日要杀人?头儿你做什么了?” “此事你不必问。守好酒肆传递消息就是。尸体务必清理干净,我得给他造成外族暗桩离间计成从容出逃的假相。”赵仲维翻开游记看了一遍,这本书没什么稀奇,不过,谢、陈二朝对交战地的称呼各不相同。如庆襄侯的封地,在陈朝就叫庆襄县,在谢朝则被称为新庆县。 这本游记的地名就完全遵循了陈朝的称制,在谢朝是不可能售卖的。只能从陈朝带来。 陈朝确实派了很多间谍暗探在圣京活动,赵仲维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赵仲维一手策划了承恩侯府与大将军府这两大顶级势力的碰撞,他还顺手离间了皇帝与大将军府。——他还不想走,所以,他需要一个替罪羊。许天德就是最好的人选。 一个时辰之后。 杨靖抬着杨竎进了皇宫,急报:事关敌国探子,有要事上禀陛下! 未央宫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风急火燎、气氛凝重。承恩侯府是折了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又非嫡出,算不得皇帝正儿八经的小舅子。皇帝年纪不小了,熬了这么久才登上皇位,尤其注意养生,——这要是才当两年皇帝就崩了,真划不来啊。 所以,杨靖求见时,皇帝正在太极殿里一边喝茶,一边和诸大臣聊政事。 在一班大臣中间,承恩侯也有一个座儿,不过,他坐得比较远。承恩侯府的事不算小,可皇帝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先处理。国事家事孰重?老婆娘家的事当然先等一等啦。 “这小子……”皇帝放下茶盏揉揉额头,换了个舒展的姿势,“好啦,说了一上午了,咱们也都歇一歇。去把承恩侯世子叫进来,朕倒要听听,是怎么个要事、急禀法儿?” 杨靖进来时,两个宫奴把几乎无法走路的杨竎也架了进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正困惑杨靖这是玩什么花样,杨靖已噗地跪下,急道:“陛下!昨夜在城外打伤我四哥的恶徒,只怕是陈朝精兵密探!” 陈朝,精兵密探。 这六个字从杨靖口中砸下,霎时间满堂寂静。 坐在一旁的承恩侯杨上清简直都惊呆了,他真恨不得打死杨靖,心中咆哮着怒问:你个坑爹的混账东西啊,知道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谁吗?你表舅钱彬啊!敢说昨晚在城外的凶徒是陈朝探子,你这是要把你表舅坑死? ※ 与此同时,老桂坊,胭脂楼。 赵从贵在厢房内点香去秽,朱雨利索地拆换被褥,谢茂施施然舀了几瓢水洗去满身风尘,对着屏风外懵逼的粉裙妓|女说:“如今不必你伺候。爷先睡个觉。” 昨天早晨折腾到现在,来去奔波百多里,马都累得跑不动了,何况是人? 衣尚予问谢茂有何打算,谢茂说要回京城。 他确实回京城了,不过,他一没有去找皇帝投案自首,二没有找淑太妃商量对策,依然是微服白身悄悄进京,一溜烟就窜进了风月馥郁的老桂坊。大白天的,老桂坊还没彻底醒来,兴冲冲跑来嫖妓的信王也不在乎,拿钱砸开了胭脂楼的大门,咱先睡觉。 灭国之后被发卖在青楼卖身的龙幼株迎来送往已有近五年,第一次遇见谢茂这样的主儿。 470.乡村天王(22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此时来老桂坊围上胭脂楼的这一队卫戍军小队, 就是受西城兵马司调派,前来搜寻昨夜打伤了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大人外甥的“凶徒”。 “头儿,我听说这伙子贼人手可辣!咱们是不是退两步,远远地围上就是?” 看着守在龙幼株厢房外虎背熊腰的信王府侍卫, 一个卫戍军心虚地上前劝说。 “就是!那钱司尊的外甥是谁?承恩侯府的世子呀!跟在世子身边的可不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几百个人,被这十多个人轻轻松松就打死了!咱们这才几个人?还是谨慎些好!”另一个卫戍军立刻附和。 兵头儿一心立功, 架不住身边的兄弟都是怂货,气得骂娘:“屁的个承恩侯府世子, 屁的个几百个人!昨天被打断腿的是承恩侯府的庶子,哪里就是杨世子了?区区一个孽庶, 他能带几个人出门?看看你们这怂样儿!怕个屁啊!” 底下人立刻反驳:“这要不是钱司尊的亲外甥,钱司尊干嘛差我们出来?那人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可不就是给钱司尊家姐妹出了口气?呵,承恩侯夫人又不是没儿子,倒要娘家兄弟给庶子做脸?” “你懂个屁!打断那四公子的腿, 下的难道不是侯爷和世子的脸?夫人当然要发作。” “我看不尽然, 这侯门里的弯弯拐拐……” 几个卫戍军歪着楼聊着天, 小心翼翼地看着守护在门前的信王府侍卫, 保持默契往后撤退。卫戍军军纪荒疏多年, 浑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 这兵头儿虽有立功之心,却无御下之能, 只得气鼓鼓地独自一人钉在龙幼株的门口, 与信王府的侍卫怒目相视。 信王府侍卫心中纳罕:这憨子一脸愤怒看着咱们是要怎样?莫不是傻的吧? 没多久, 连宝带着大队卫戍军增援冲进来:“头儿!张头儿、李头儿、吴头儿恰好都在附近办差!听我招呼立马就带兄弟们来了!”果然就走进来另外三个兵头儿,其中一人神气彪悍,走在最前边,他所带的一队人马也是个个行止风雷,远比其余卫戍军精神焕发。 跟信王府侍卫怒目相视的兵头儿大喜过望:“张老大!” 张老大是卫戍军里有名的杀神,相传他本是锦衣卫的百户,办差时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险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护捡回一条命,这才沦落到卫戍军当一个小小的兵头。寻常卫戍军都受五城兵马司辖制,唯有张老大是听调不听宣,非常拉风。 “目标在哪儿?”张老大挥手吩咐噤声,只问先来的兵头儿。 “就在那间厢房里。外边有悍卒八人,暗处还有三人……” 兵头儿并非只顾着与信王府侍卫大眼瞪小眼,他已经做好了调查,此时一一指出小楼外的制高点,恰好是信王府侍卫三个暗哨的藏身处,“屋子里有乐班十二人,舞伎三人,娼妇一人,随从二,护卫一,另外一个坐在西边屏风下喝酒作乐的少年,即是目标。” 张老大目光幽冷地盯着明处暗处的信王府侍卫看了一眼,不顾身边同僚的跃跃欲试,独自上前一步,立于庭前,道:“卫戍军兵头张岂桢,请见贵人。” 背后传来一阵喧哗,张老大带来的一队人马神色冷峻鸦雀无声,其余几个兵头下辖的兵丁则章程散漫地开始了惊呼:“哦哟!真是陈朝的探子?莫不是又来了个庆襄侯?” “嘿,我们要是捉了个陈朝的侯爷,怎么也要官升一级吧?” “说不定是个公爷呢!” “我看是个王爷!” “兄弟们,准备好了啊,捉个陈朝的王爷,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王爷倒是王爷,可惜不是陈朝的王爷,捉住了也没升官的奖赏。 侍卫来禀报:“十一爷,外边卫戍军一个叫张岂桢的兵头,说‘请见贵人’。” 酒酣耳热的谢茂操起纨扇呼呼刮了两下,心情略烦躁。 前边那个愣头青就没发现端倪,再来一个,怎么就认出他是“贵人”了呢? ……张岂桢?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他认真想了想,想不起与张岂桢有关的任何事。想来前几世也大概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放弃再想。 外边卫戍军数十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屋子里的乐班舞伎也终于察觉了情况不对,胆子小的泪水都掉了下来,个个战战兢兢地继续动作,曲不成调,舞不成章。谢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张岂桢坏了好事,酒气上头也觉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烦地挥手:“把人都放出去,这弹的是什么玩意儿!” 乐班舞伎顿时狼狈奔逃,争先恐后地抢出了厢房。 唯有龙幼株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谢茂身边,动作纹丝不乱地挽起纱罗长袖,露出一截皓腕,轻轻为谢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满屋子急迫凌乱中,她沉静得宛如画卷。 谢茂终于觉得她有点儿意思了,侧头问道:“你不走?” 龙幼株牵衣离席,裣衽为礼:“妾告退。”你不让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让我走,我还想去补个觉呢,再见。 谢茂就觉得吧,这须涂虏汗的女儿,毕竟身负王室之血,气度见识都不一般。 ——留在青楼继续做迎来送往的勾当,实在太可惜了。 【强烈不建议宿主将揭必幼株作为攻略对象!】 谢茂根本就不想再努力找什么殉死之人,听见系统在脑内刷屏,略觉诧异:【为何?】 【须涂虏汗国灭亡,揭必幼株不曾殉国!】 【须涂虏汗战死,揭必幼株不曾殉父!】 【画越焉支受辱自戕,揭必幼株不曾殉母!】 【发卖青楼卖身为娼,揭必幼株不曾殉节!】 【这样心志坚定的女人,不可能为宿主殉死。强烈不建议宿主将之作为攻略对象。】 听完系统的分析,谢茂差点想给龙幼株鼓掌。 这个时代的女人,依附父亲与丈夫而存活,以孝顺与贞洁作为立身存世的资本。一旦失去了男人(父亲)的庇护,又失去了获取男人(丈夫)庇护的资本(贞洁),多半都会走投无路选择死亡。 龙幼株作为一个亡国公主,被敌国恶意卖进青楼操持皮肉生意,她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能住得上胭脂楼最好的厢房,随意差遣小丫头伺候自己,这岂不是天大的本事?难怪系统都要给她一个“心志坚定”的评价。 嗯,先把她捞出来吧。至于捞出来之后怎么用,谢茂暂时没考虑。当了两世皇帝,天底下就没有谢茂不敢用的人。蛮族的亡国公主算什么?前两辈子谢茂还用陈朝太孙当宰相呢。 “把外边那人叫进来。” 谢茂丝毫不理会系统蛊惑他赎舞伎三飞花的絮叨。哄个妓|女给自己殉葬?还不如去宫里找个小太监好好笼络……呢? ※ 张岂桢进屋之后,只看了谢茂一眼,隔着半扇插屏就跪了下去。 他对谢茂的称呼也很古怪:“十一爷。” 屋子里跟进来四名侍卫,紧紧盯着张岂桢,惟恐他对信王出手。闻言虽然惊讶,可也没有丝毫放松。——这人认出了谢茂的身份不奇怪,谢茂又不是养在深宫的公主,卫戍军偶然也会接一些随行保护的差使,谢茂又是文帝最宠爱的皇子,当今最喜爱的幼弟,群星拱月,认识谢茂很正常。 奇怪的是他对谢茂的称呼。若非皇家的心腹家臣,不会这么称呼皇子。 何况,文帝已大行,如今是谢茂的兄长当皇帝,某爷某爷该称呼的就是皇帝的儿子了,谢茂这样长了一辈儿的皇叔,顶多被称呼一声十一王,再不敢叫“十一爷”。连赵从贵、余贤从这样的贴身近侍,也仅在谢茂微服时化名改称十一爷,平常都是称呼王爷。 谢茂对他确实没什么印象,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 张岂桢道:“小的曾给六爷牵马守门。” 六王谢范。 那位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厮混在外,一身侠骨的六王爷。 谢茂和他六哥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心底挺欣赏六王,然而,二人的母族决定了各自天然的立场,注定了二人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谢范出门排场不大,轮得到给他牵马守门的,那就能算得上是心腹了。 谢茂不知道这人为何会沦落到卫戍军当兵头,也不想问六王的私事,指着干净的酒碗,让朱雨斟了一碗酒,赏给张岂桢,说:“你是六哥的门人,认得我不奇怪。我今日‘必然’要被卫戍军抓进去,你是抓呢,还是抓呢?” ……能不抓吗?张岂桢充满彪悍气的脸上抽搐一阵,一口将赐酒饮尽:“抓!” 底下人立刻反驳:“这要不是钱司尊的亲外甥,钱司尊干嘛差我们出来?那人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可不就是给钱司尊家姐妹出了口气?呵,承恩侯夫人又不是没儿子,倒要娘家兄弟给庶子做脸?” “你懂个屁!打断那四公子的腿,下的难道不是侯爷和世子的脸?夫人当然要发作。” “我看不尽然,这侯门里的弯弯拐拐……” 几个卫戍军歪着楼聊着天,小心翼翼地看着守护在门前的信王府侍卫,保持默契往后撤退。卫戍军军纪荒疏多年,浑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这兵头儿虽有立功之心,却无御下之能,只得气鼓鼓地独自一人钉在龙幼株的门口,与信王府的侍卫怒目相视。 信王府侍卫心中纳罕:这憨子一脸愤怒看着咱们是要怎样?莫不是傻的吧? 没多久,连宝带着大队卫戍军增援冲进来:“头儿!张头儿、李头儿、吴头儿恰好都在附近办差!听我招呼立马就带兄弟们来了!”果然就走进来另外三个兵头儿,其中一人神气彪悍,走在最前边,他所带的一队人马也是个个行止风雷,远比其余卫戍军精神焕发。 跟信王府侍卫怒目相视的兵头儿大喜过望:“张老大!” 张老大是卫戍军里有名的杀神,相传他本是锦衣卫的百户,办差时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险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护捡回一条命,这才沦落到卫戍军当一个小小的兵头。寻常卫戍军都受五城兵马司辖制,唯有张老大是听调不听宣,非常拉风。 “目标在哪儿?”张老大挥手吩咐噤声,只问先来的兵头儿。 “就在那间厢房里。外边有悍卒八人,暗处还有三人……” 兵头儿并非只顾着与信王府侍卫大眼瞪小眼,他已经做好了调查,此时一一指出小楼外的制高点,恰好是信王府侍卫三个暗哨的藏身处,“屋子里有乐班十二人,舞伎三人,娼妇一人,随从二,护卫一,另外一个坐在西边屏风下喝酒作乐的少年,即是目标。” 张老大目光幽冷地盯着明处暗处的信王府侍卫看了一眼,不顾身边同僚的跃跃欲试,独自上前一步,立于庭前,道:“卫戍军兵头张岂桢,请见贵人。” 背后传来一阵喧哗,张老大带来的一队人马神色冷峻鸦雀无声,其余几个兵头下辖的兵丁则章程散漫地开始了惊呼:“哦哟!真是陈朝的探子?莫不是又来了个庆襄侯?” “嘿,我们要是捉了个陈朝的侯爷,怎么也要官升一级吧?” “说不定是个公爷呢!” “我看是个王爷!” “兄弟们,准备好了啊,捉个陈朝的王爷,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王爷倒是王爷,可惜不是陈朝的王爷,捉住了也没升官的奖赏。 侍卫来禀报:“十一爷,外边卫戍军一个叫张岂桢的兵头,说‘请见贵人’。” 酒酣耳热的谢茂操起纨扇呼呼刮了两下,心情略烦躁。 前边那个愣头青就没发现端倪,再来一个,怎么就认出他是“贵人”了呢? ……张岂桢?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他认真想了想,想不起与张岂桢有关的任何事。想来前几世也大概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放弃再想。 外边卫戍军数十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屋子里的乐班舞伎也终于察觉了情况不对,胆子小的泪水都掉了下来,个个战战兢兢地继续动作,曲不成调,舞不成章。谢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张岂桢坏了好事,酒气上头也觉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烦地挥手:“把人都放出去,这弹的是什么玩意儿!” 乐班舞伎顿时狼狈奔逃,争先恐后地抢出了厢房。 唯有龙幼株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谢茂身边,动作纹丝不乱地挽起纱罗长袖,露出一截皓腕,轻轻为谢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满屋子急迫凌乱中,她沉静得宛如画卷。 谢茂终于觉得她有点儿意思了,侧头问道:“你不走?” 龙幼株牵衣离席,裣衽为礼:“妾告退。”你不让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让我走,我还想去补个觉呢,再见。 谢茂就觉得吧,这须涂虏汗的女儿,毕竟身负王室之血,气度见识都不一般。 ——留在青楼继续做迎来送往的勾当,实在太可惜了。 【强烈不建议宿主将揭必幼株作为攻略对象!】 谢茂根本就不想再努力找什么殉死之人,听见系统在脑内刷屏,略觉诧异:【为何?】 【须涂虏汗国灭亡,揭必幼株不曾殉国!】 【须涂虏汗战死,揭必幼株不曾殉父!】 【画越焉支受辱自戕,揭必幼株不曾殉母!】 【发卖青楼卖身为娼,揭必幼株不曾殉节!】 【这样心志坚定的女人,不可能为宿主殉死。强烈不建议宿主将之作为攻略对象。】 听完系统的分析,谢茂差点想给龙幼株鼓掌。 这个时代的女人,依附父亲与丈夫而存活,以孝顺与贞洁作为立身存世的资本。一旦失去了男人(父亲)的庇护,又失去了获取男人(丈夫)庇护的资本(贞洁),多半都会走投无路选择死亡。 龙幼株作为一个亡国公主,被敌国恶意卖进青楼操持皮肉生意,她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能住得上胭脂楼最好的厢房,随意差遣小丫头伺候自己,这岂不是天大的本事?难怪系统都要给她一个“心志坚定”的评价。 嗯,先把她捞出来吧。至于捞出来之后怎么用,谢茂暂时没考虑。当了两世皇帝,天底下就没有谢茂不敢用的人。蛮族的亡国公主算什么?前两辈子谢茂还用陈朝太孙当宰相呢。 “把外边那人叫进来。” 谢茂丝毫不理会系统蛊惑他赎舞伎三飞花的絮叨。哄个妓|女给自己殉葬?还不如去宫里找个小太监好好笼络……呢? ※ 张岂桢进屋之后,只看了谢茂一眼,隔着半扇插屏就跪了下去。 他对谢茂的称呼也很古怪:“十一爷。” 屋子里跟进来四名侍卫,紧紧盯着张岂桢,惟恐他对信王出手。闻言虽然惊讶,可也没有丝毫放松。——这人认出了谢茂的身份不奇怪,谢茂又不是养在深宫的公主,卫戍军偶然也会接一些随行保护的差使,谢茂又是文帝最宠爱的皇子,当今最喜爱的幼弟,群星拱月,认识谢茂很正常。 奇怪的是他对谢茂的称呼。若非皇家的心腹家臣,不会这么称呼皇子。 何况,文帝已大行,如今是谢茂的兄长当皇帝,某爷某爷该称呼的就是皇帝的儿子了,谢茂这样长了一辈儿的皇叔,顶多被称呼一声十一王,再不敢叫“十一爷”。连赵从贵、余贤从这样的贴身近侍,也仅在谢茂微服时化名改称十一爷,平常都是称呼王爷。 谢茂对他确实没什么印象,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 张岂桢道:“小的曾给六爷牵马守门。” 六王谢范。 那位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厮混在外,一身侠骨的六王爷。 谢茂和他六哥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心底挺欣赏六王,然而,二人的母族决定了各自天然的立场,注定了二人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谢范出门排场不大,轮得到给他牵马守门的,那就能算得上是心腹了。 谢茂不知道这人为何会沦落到卫戍军当兵头,也不想问六王的私事,指着干净的酒碗,让朱雨斟了一碗酒,赏给张岂桢,说:“你是六哥的门人,认得我不奇怪。我今日‘必然’要被卫戍军抓进去,你是抓呢,还是抓呢?” ……能不抓吗?张岂桢充满彪悍气的脸上抽搐一阵,一口将赐酒饮尽:“抓!” 面对衣飞石“绝望”的挣扎,谢茂只露出一个“你懂的”的表情,暧昧不语。 要谢茂说,衣飞石还是太嫩了一点儿。这时候衣飞石根本不必辩解,他所想的一切就都成了。 以皇帝谨小慎微的脾性,他还没有做好对付衣家的万全准备,此时就绝不会和衣尚予翻脸。哪怕衣飞石真的和陈朝探子勾结欲夺圣安门,皇帝也会用无数个理由替衣飞石洗清罪名。 皇帝给梨馥长公主晋位,给衣尚予诸子封侯,做得殷切隆重一些,衣尚予还可以理解为皇帝初登大宝、对掌兵重臣刻意笼络。可今日衣飞石分明被“坐实”了罪名,图谋触及皇城,已动皇帝根基,皇帝却依旧帮衣飞石洗清罪名,衣尚予会怎么想? ——这就不是单纯地礼贤下士、笼络父朝重臣了。 一个皇帝对权臣忍让至此,竟没有半分脾气,说他别无所图,谁肯相信? 衣尚予又不是真傻子。只要今天|衣飞石认了勾结陈朝探子的罪名,皇帝依然保衣飞石平安无事,青梅山那边的衣尚予立马就得准备逃之夭夭。 衣尚予奉诏留京,一是不愿见谢朝大乱,不愿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成为虚影,二也是因为他试图相信皇帝能够继承文帝的雄才伟略。 一旦他发现皇帝做事完全没有底线时,他也不可能真把全家老小、袍泽兄弟当炮灰。 就算不造反,带上妻儿心腹跑路不行吗?当了几十年谢朝大将军,退路衣尚予还是有准备的。 衣飞石确实很聪明。可是,他太年轻了,他不了解皇帝,也不真正了解他的父亲。 所以,他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却让时局与自己初衷完全相反的事。 ——他求了谢茂帮忙。 ※ 闷了一天的暴雨将兴未兴,风中湿润粘腻,偶有沉重稀疏的雨点儿砸落。 圈在外围的信王府侍卫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外边,卫戍军列队奔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打扫战场、接管城防的呼喝声嘈杂不堪。 被谢茂握住手臂的衣飞石似是想得很艰难,他这做戏的模样看得谢茂差点想笑,故意将另一只手放在那脸色惨白的少年腰身上,就似一个搂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衣飞石浑身一颤,分明是恼的,面上却作出几分不敢挣扎的软弱:“……殿下。” “不叫舅舅了?”谢茂在他耳边轻轻说。 被他无赖锁在怀里的少年憋了半天,才低声道:“卑职求殿下……周全。” 雨,稀稀疏疏地落下,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脸上生疼。 明知道衣飞石故意作出这样可怜、卑怯的模样,看着他汗湿的脸颊又被骤雨欺负,本就微微松开的发髻被打出一绺绺零散,谢茂还是被他这一番楚楚之态打动了心肠。 471.乡村天王(23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好在懵逼的不止谢茂一人, 一直充当电灯泡的徐屈也被衣飞石吓疯了,立刻蹦跶出来发光发热:“好叫殿下知道,老夫在军中学得一手推拿手段,最是松骨解乏, 大将军试着也觉得好。侯爷也是自幼娇养着长大的公子,哪里懂得服侍人的手段?不如让老夫服侍两位入浴,——我给您按按?” 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 先自抬身份成了“老夫”, 点明自己骑射师傅的身份, 又把大将军衣尚予拉了出来, 警告谢茂:你要欺负衣大将军的儿子, 可得掂量掂量。一个闹不好,老子这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还被你爹文帝搞没了前程的残废,豁出命也把你宰了。 好悬昨天把这独眼弄回来了。谢茂松了口气,若没有徐屈搅局,他今天还真得跟衣飞石“共浴”去。他心理虽老朽,身体却年轻哇!昨天就被衣飞石撩得尴尬了半天, 今天再一起洗个澡, 说不定丢脸的是谁。 谢茂故意嘴硬了一句:“哪里就用得着小衣服侍了?下人都是养着吃白饭的么。” 徐屈狠狠一抹额头,将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一摔, 开始撒赖:“瞧瞧, 瞧瞧, 老夫在殿下跟前还混不着一个洗澡盆子了?当年在须涂虏汗王的金帐里, 老夫也是叫画越焉支捧水洗过脚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征战在外的风光。 谢朝立国不到七十年, 又在与西北陈朝、南边浮托国开战,皇室地位其实没有前两世谢茂称帝时稳固,如衣尚予这样掌握兵权又战绩彪炳的将领,是不可忽视的实权派,连皇帝都忌惮到非要杀之而后快,可见一斑。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现在嘛,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再砸一个秦州进去,否则一个闹不好,衣尚予没杀着,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谢茂也觉得局面一度颇为尴尬,不过,他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当年画郡之战,衣姊夫二千轻骑击溃须涂虏汗一万骑兵,收缴汗王金帐献于父皇,徐师傅也在?”谢茂立刻就从一个热爱调戏美少年的小流氓,变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屈,充满了憧憬与崇拜,“孤当日年纪太小!否则也随姊夫一起,怎么也得抢两个异族美人回来!那画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听说她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看的小美人,唉,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合着您跟哪儿都忘不了美人呢?干脆就顺着谢茂的“意”,开始大谈当年攻占须涂虏汗国之后的艳事。 天下纷乱近百年,目前谢朝、陈朝与南边的浮托国还在战争状态,南北西东打生打死,大军过处难免就有奸|淫掳掠之事,似徐屈所说掳掠欺辱战俘之事,并不罕见。——要将士杀敌用命,一点儿甜头都不给,谁干?衣尚予虽是百战名将,但他带的兵都是“凶兵”,执行军令时令行禁止没问题,然而整体道德感非常低下。 这也不仅仅是衣尚予的问题,往前数几千年,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 ——所谓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谢茂只在穿越前见过他本国的那一支。 “须涂虏汗国覆灭也不过才几年,殿下所说的幼株王女还活着。”徐屈并不想让衣飞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亏,既然信王对画越焉支的女儿感兴趣,他毫无同情心地将之抛了出来,“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间胭脂楼里谋生……” 老桂坊是圣京中出名的风月之地,因距教坊司不远,官妓、市妓常来常往,其中也不乏风尘奇人,前世衣飞石弄回家里伺候起居的名妓就是老桂坊出身。这年月卖身青楼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谢茂倒不至于看不起。可是,现在哄他去青楼?他爹才刚死不到一年呢! 谢茂敢肯定,只要他敢去逛青楼,这独眼老夫今天就敢去串联蛊惑御史弹劾死他! ……但是,好像这样也不错? 谢茂只稍微考虑了一瞬,一拍桌:“好!走,小衣,今天舅舅带你去看美人!” 衣飞石不想去。徐屈故意抛出什么王女来是何想法,谢茂清楚,他其实也清楚。他不知道守制时逼|奸大将次子的罪名重些,还是孝期嫖宿娼妓的罪名重些,他只知道,他已经决定要把前者栽谢茂头上了,就不必再栽后者了。 年少时的衣飞石,总算还有几分良心,他只想达到目的,并不想彻底毁了谢茂。 “殿下,卑职不敢去。父亲管得严,母亲也是不许卑职在外边胡来的。若是知道卑职随殿下去……去那种地方,卑职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衣飞石提醒他,“您还在为大行皇帝守制……” 从文帝陵寝跑回京城嫖妓,这么大的阵仗!不用老叔去煽风点火,有眼睛的御史都要把你弹劾得淑太妃都不认得你了! 然而,不想当皇帝更不怕死,彻底放飞了自我的谢茂才不在乎。 他嘿笑着拍拍衣飞石的肩膀,说:“没关系,咱们呀,换身衣服,偷偷回去。” 衣飞石是有一点儿良心,也只仅有那么一点儿。他对谢茂没什么感情,何况谢茂还觊觎自己图谋不轨。谢茂非要作死,衣飞石劝了一句,挣扎了一瞬,就决定看他怎么死了。——先传出信王从文帝陵偷回京城嫖|娼的消息,坏了名声,日后再说他逼|奸自己,只怕全天下都要站自己这边。 不过,谢茂要作死,衣飞石可不想陪他死,请辞道:“殿下,卑职真不敢去。” 徐屈也怕把衣飞石砸了进去,万一这信王在娼寮里玩得开心,非要受用衣飞石怎么办?见面才一天,信王图谋衣飞石的风声还没放出去,那地方又是在京城,皇家势力大本营,真把皇帝、淑太妃惹急了,衣飞石能在皇城里死得悄无声息,任谁都别想把他的死和信王扯上关系。 “殿下也是煞风景。衣大将军亲手将须涂虏汗射下马,就是那幼株王女杀父灭国的仇人,您这把侯爷带上,算怎么回事?逼得那小妞儿跟她娘一样自刺一剑,又有什么趣味?”徐屈一脸“你这个小菜鸟,真是不懂得嫖|娼乐趣”的表情。 谢茂瞅了衣飞石一眼,从这少年青嫩天真的脸上读到了一丝“看你作死”的冷意。 他想,这一笔账,孤迟早要和你算回来的。——我为了捞你爹,命都豁出去了,你就这么对我。哼哼,虽然你不知情,但是我还是记下了。肯定要你哭着说爸爸我错了。 “莫不是殿下……不知门路?呵呵,侯爷也没去过呀。不如老夫领路?”徐屈使激将法。 “孤在京中生活十数年,不比徐将军熟门熟路?” “小衣,你不去也好,就在萱堂宫里安置一番,看看给你预备的厢房喜不喜欢。这个侍人名唤银雷,暂拨给你用,有什么事,你吩咐他去办。缺了什么,也只问他。” 谢茂选择“果然中计”。 他“心急火燎”地打发了衣飞石与徐屈,乔装改扮之后打马而出,似乎真的特别着急。 ※ 松风院中。 衣飞石皱眉指责:“老叔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的是你!你为何要答应与他共浴?你若不肯,我在一旁,难道他还能强迫你?”徐屈待衣飞石一直温和随意,不似长辈更似顽友,今天却变得疾言厉色,“不要以为信王可欺!他再蠢,一等王爵、文帝亲子、当今亲弟,加上普天皆知他亲娘淑太妃的从龙之功,这就是他的倚仗!” “不管你想让你爹做什么,他现在都没做好准备。你和信王,现在谁都不能出事。” “否则,仓促之间撕破脸皮,得利的绝不会是衣家。” 衣飞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今天会突然改变主意,答应与信王共浴,其实也没想过和信王撕破脸皮。可这其中的原因,他又不好同徐屈细说,只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徐屈对外撑着一副兵痞老粗的形象,实则半点不傻。真傻的小兵,混不到将军的位置。 衣飞石才张了张嘴,停顿片刻,他就惊呆了。 “你……你不会是……”你没想过和信王翻脸,难道是真想舍身给信王? 衣飞石不说话。 他还年轻,他还不能理所当然地利用所有人。当他察觉到,信王图谋他,他也图谋信王时,想的竟然不是各凭本事,谁被算计倒了谁甘拜下风,而是公平。 他必然要让信王身败名裂,那又何妨让信王与自己真有其事。 ——这些当然都是假的。 衣飞石不想说话的原因是,他发现利用信王这个事,盘算起来都是好好的,执行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好像很不忍心。看着信王总是满脸春风凑近他身边的模样,他就好希望那个其实并不熟悉的人,能永远那么开心地逍遥快活下去。 所以,他希望信王对他做一件坏事。坏到他再看见信王的脸,就恨不得狠狠一拳下去,把那满脸春风笑意打个稀巴烂的坏事! ※ “吩咐银雷,清溪侯想要什么都行,不许他走出行宫。若他要送信,将信扣了。” 目前的谢茂,顶多做做这种等级的“坏事”。 ——大概不可能坏让衣飞石气急败坏到打烂他的脸。 两个在长公主府不可一世的掌事嬷嬷,顿时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左嬷嬷翻起白眼昏厥过去,尤嬷嬷惨呼连连,常清平一挥手,就有侍卫上前用软木塞住她的嘴。四个侍卫将两个嬷嬷押住,揪住发髻令仰起头,另两人手持三寸阔一尺长的竹板,有条不紊地朝老脸上抽下。 “一、二、三……” 殿外传来清脆的掌嘴声,隐隐还能听见执罚侍卫报数。 梨馥长公主只觉得那竹板下下都抽在自己脸上,她仍不能理解信王为何要朝自己发难。难道那孽畜向信王哭诉自己在家苛待他了?母亲教训儿子,岂非天经地义?信王凭何记恨? “千岁,宠妻偏信,不是兴家之道。妾这小儿自幼巧言令色,犹擅装乖,千岁切记不可听他狡言欺哄,坏了王府门楣声望。”梨馥长公主由小侍女扶着,强撑着一口气来告诫信王。她觉得她是为了谢茂好,淑太妃那样高贵温柔的世家淑女,待她一贯体恤周全,她不能让淑太妃的儿子吃亏。 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让信王成了老婆奴,否则,以后她还怎么能治得住那个祸胎? 谢茂藏在袖中的拳头咯咯作响,满脸笑容:“是么?孤看衣大将军就挺宠着长公主。” 他心中其实很诧异。他翻脸寻衅架走了长公主的嬷嬷,换了寻常有气性的贵妇,只怕早就撂狠话拂袖而去了。这位长公主既没发作,也没质问,就好像他本来就有资格随意处置长公主府的奴仆,她对他保持着客气恭顺的态度,一如往常地向他进言…… 这种低贱媚上的贱人,谢茂见过不少。大多出身寒微没什么见识,跪舔强权,自视卑贱,对上谄媚谦卑。而一旦这种人握权在手,御下必然刻薄寡恩,极尽苛刻之能事。 他诧异之处在于,马氏可是衣尚予的妻室,衣飞石的亲娘啊!这位文帝亲封的公主,他谢茂名义上的养姐,虐待儿子不算,居然还是这么个贱人?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不仅是毒妇贱人,她还很蠢。她居然没听出谢茂这一句话是讽刺! 只听了衣大将军四个字,又是“恭维”她驭夫有道,夫妻和顺,她苍白难堪的脸上竟绽开一丝温柔,恢复了一贯的含蓄沉稳,矜持地说:“千岁谬赞了。不过是夫贤妇顺,纲常如此。” 谢茂竟被她给噎住了。 抽她本人吧,肯定不行,衣飞石在旁守着呢。抽她下人吧,她也不发怒啊,她觉得信王身份尊贵,抽她下人理所当然!拿话讽刺她吧,她听、不、懂啊!她居然以为信王是在恭维她! 阅人无数的谢茂立刻知道,自己今天是搞不定这个傻逼了,当机立断,迅速撤退。 “长公主和小衣谈完了么?孤还有些事要和小衣交代,就不招待长公主了。” 谢茂拉起跪在一边的衣飞石,起身就往外走。 衣飞石下意识地抬头看母亲脸色,满以为母亲会发怒,哪知道在家中说一不二的母亲,在信王面前竟然保持着谦卑温文的笑容,款款屈膝:“恭送千岁。” 待谢茂越过长公主,只剩下背影,衣飞石才听见母亲威仪训诫的声音,对他说:“既与信王千岁议婚,儿当恪守妾妇之道,谦让恭敬,卑弱勤谨。莫让阿娘再来教你。” 衣飞石那一颗本就不热的心,瞬间就变得冰凉冰凉。……妾妇之道,这是好词儿? “王爷,义老王爷还在……”赵从贵一路跟来。 谢茂拉着衣飞石就往寝宫走,不耐烦地挥手:“告诉他我中暑了,请老王爷先回去复命。” 老王爷可是奉旨来问话,您就空口白牙说自己中暑了,这是欺君之罪啊。看着谢茂牵着满脸红肿的衣飞石飞奔而去,赵从贵腹诽一句也没敢真的吭声。欺君就欺君吧,反正咱王爷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信王寝宫冰山流水常备,比别处都清凉许多,谢茂拉着衣飞石进门时,恰好看见齐医官躲在这儿歇凉,忙招呼他:“正好,快来!侯爷受伤了!” ……这算什么受伤。衣飞石被他咋呼得不好意思,齐御医已赶忙拎着药箱来磕头了。 给衣飞石被抽肿的脸上敷了消肿化瘀的膏药,谢茂又推衣飞石上榻:“身上是不是也要换药?恰好齐医官来了,一并换了。今儿吃了几回汤药了?药汁子苦不苦?——能加冰糖吗?”最后一句是问正在收拾药箱的齐医官。 这心疼又着急地样子,活似衣飞石是他不足岁的亲儿子,照顾得那叫一个周到。 齐医官目不斜视,答得干脆利落:“能!” “那你以后都给侯爷汤药里加冰糖。”谢茂又推衣飞石,“愣着呢?换药了。” 衣飞石昨天就被谢茂押着敷过一次药了,就算知道谢茂对他心存觊觎,他毕竟是男人,又常年混迹军营,对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这事儿真没什么忌讳。见谢茂瞪着眼态度强硬,他就脱了裤子趴在榻上。 这是第一次父兄不在的情况下,顺利从母亲跟前全身而退吧? 衣飞石趴在榻上,浑身骨骼放松,这才觉得腋下被针刺的伤口透着隐晦的疼痛。 疼归疼,他并不敢当着谢茂的面,请齐御医帮忙在腋下上药。抽耳光可以说是母教子,往腋窝里扎针算什么?这是折磨,这是虐待。他不想露出这等家丑,更重要的是,他隐隐约约觉得,如果被信王知道了针刺的事,信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是真的喜欢我?衣飞石问自己,又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否定的答案。 是的,他就是喜欢我。 女人才会计较男人喜欢的是她的蕙质兰心还是贤良淑德,若是男人承认爱慕她如花笑颜、娇嫩身体,多半还要嗔怪男人慕色不知恩,对自己不是真爱。 男人对喜欢的定义很狭隘,娶妻纳妾,无非利用二字。娶个高门淑女或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这是利。纳几房貌美如花的小妾消遣,这是用。前者是真喜欢,后者也是真喜欢。 对衣飞石而言,不管谢茂是喜欢他的身体,还是喜欢他别的什么,都是一样的。 ——那不都是他吗? 齐医官小心熟练地替衣飞石换药,谢茂就蹲在一边吃豆腐,被打开花的屁股他不舍得看,就看衣飞石的小腰。哎哟这腰细……还年轻么,小孩儿呀,真想摸一把……小样儿才抽条,长得高高的,身上就没几两肉,得养养。嗯,也想摸摸前边胸脯上的小豆豆…… 正在隔空意淫,突然一眼瞥见衣飞石侧腰上一缕未擦净的血痕,谢茂心肝猛跳。 “齐医官?”谢茂拉住齐医官的手,“你替孤看看,这是擦着了还是怎么了……” 齐医官还没探过头来,衣飞石已下意识地把衣衫往下扯了一把,侧身道:“没事。” 一句话说完,他看见谢茂半点不困惑的双眼,顿时知道自己中计了。 谢茂问的根本不是齐医官,他是在试探衣飞石。那血痕分明是仓促间被擦去的,可见衣飞石不想被他察觉。衣飞石背身趴着,他问齐医官时也没有具体说哪里伤了,伤得如何,衣飞石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转头打量自己伤处,而不是扯下衣裳断言无事。 谢茂握拳狠狠捶在卧榻边沿,哪怕有衣飞石在上躺着,压在角落的边几也猛地颤了几颤。 信王震怒,齐医官退后一步,屈膝垂首不语,服侍在殿内的宫人跪了一地。 衣飞石竟觉得心中多了一丝不安,他在信王面前一向装得恭敬,现在谢茂好像是冲着他发了脾气,大夫奴婢跪了一地,他再躺着好像也不太像话? 犹豫片刻,衣飞石理了理衣衫欲要起身,还没撑起来,就听见谢茂命令:“都脱了!” 谢茂堵在卧榻边上,衣飞石下不去。 他只得垂下衣裳遮掩住身形,在榻上屈膝伏首,尽量温顺地说:“卑职……” 从前衣飞石跪在信王面前,面上恭谨,心中却不以为然。若非碍于礼法,谁要跪这个纨绔? 今日得信王援手周全之恩,衣飞石心中对谢茂多了些亲近,前边再有信王刺死杨靖之事,也让他对信王另眼相看。此时向信王施礼,衣飞石倒是心甘情愿地跪着,一如侍奉父兄,心中并无轻狂不屑,愿对信王自承卑下。 472.乡村天王(23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晚上闹着吃宵夜不给睡,天没亮就叫起!地主都没这么刻薄呢! “就说我起不来!”衣飞石打定主意要勾引谢茂, 这时候就开始试探谢茂的底线了。 否则, 真的搬到夏凉轩中与谢茂同住, 那时候拿捏不住分寸再想试探, 只怕就来不及了。不管是把谢茂逼急了对他用强, 还是让谢茂觉得无趣对他失去了兴致,对他而言都是极坏的局面。 不管朱雨怎么劝说,衣飞石都不肯起床, 催得急了真在屋子里砸枕头。 朱雨无奈,只得先将徐屈请回萱堂宫, 回禀谢茂:“侯爷起床气大, 不肯来。” 谢茂正坐在餐桌前等衣飞石来吃饭, 本是喜气洋洋, 闻言立刻冷下脸, 脾气却不是冲着衣飞石,而是训斥朱雨:“他不来就不来,照实说就是了。‘起床气大’, 这也是你能说嘴的?你怎知他一定是起床气大?就算他真的起床气大,也轮不到你来多嘴置喙!” 朱雨劝了几次都劝不来衣飞石,害怕谢茂责备他办事不力, 因此暗中告状。 哪晓得谢茂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他就这么偷偷上了一点儿眼药, 立马就被毫不客气的扇了回来, 只得跪地认错。徐屈在一边冷眼看着, 心中冷笑,演,继续演。 谢茂饭也不吃了,问徐屈:“小衣可是择床没睡好?不行,我得带个大夫去看看。” 不等徐屈说话,他已经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夏凉轩,留下徐屈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满脸卧槽:你大清早地把我弄过来干嘛?看你吃饭?哦,这饭还没开始吃! 【目标人物“徐屈”正在腹诽宿主。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这个辅助功能升级了啊?连别人心里想什么都能查看?】 【并不能查看。】 【那你让我开辅助功能?忽悠我?】 【……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谢茂一路上和系统打着脑内嘴仗,松风院很快就近在眼前。 和朱雨禀报的起不来床不同,谢茂进门时,正看见一个穿着石青色中衣的少年在院中站桩,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山中气温还未升高,正常人不食不动不会流汗,在院中站桩的衣飞石却似浑身有热气蒸腾,气血上下奔涌,裸|露在外的肌肤也都保持着润而不汗的状态。 衣飞石确实昨夜睡晚了,今天有点赖床。不过,他出身将门,每天都要早起练武,朱雨来吵了一次他也睡不着了,干脆就爬了起来。 谢茂进门时他有些错愕,这下被捉了个正着,立时露出两分尴尬,上前请罪:“殿下恕罪。” “不怪不怪,是孤这个做东主的没思虑周全。”谢茂第一次在衣飞石面前自称为“孤”。 衣飞石试探他的底线,他就不能表现得毫无脾气。得寸进尺的毛病谁都有,真惯坏了衣飞石,恶果最终不也得他自己吃? “马上让针线上人来给侯爷量身裁衣,各色衣物都要齐备,侯爷是将门虎子,骑射装,练功服,尤其要多赶制几身。瞧瞧你们办的事!憋得侯爷门都不敢出,只得在院中练功,如此怠慢,简直可恶!” “你看,倒叫小衣见笑了。孤急慌慌地过来,还以为是小衣择床不适,要看大夫呢。” “原来竟是为了一件衣裳。” 两句话功夫,谢茂就帮衣飞石把不肯去夏凉轩的理由找好了。 ——来得匆忙没准备好练功服,要练功只能穿着中衣,可不就只能待在自己院子里吗? 衣飞石真没讲究到这个地步。他在家中营里练武时多半打赤膊,这还是顾忌着在信王行宫,怕有莫名其妙的宫女啊什么的出入,所以才穿了一件中衣出来。可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谢茂就帮他把屎盆子扣伺候的下人头上了,他也只好默认了。 “孤来得唐突,莫不是打扰小衣练功夫了?” “没有。卑职恰好收功了。”他难道还能说,对,你打扰我了? 谢茂就接过朱雨递来的热毛巾,亲热地给衣飞石擦了擦微润的脸蛋,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亲切:“那就好。真怕打扰了小衣。夏凉轩中备着饭食,小衣披上衣服,随我一起过去,先吃点东西,再洗洗。——厢房已经给你准备好啦。待会就让针线把裁好的衣裳也送来。大约没那么快,我看你我身量相差不多,你先穿我的衣裳……” “怎么敢穿殿下的……”信王乃一等王爵,衣裳都有蟠龙纹记。 “我也有几身出门玩耍时穿戴的常服,没什么标记,不逾制,安心穿着便是。” “……是。” 大清早就闹了这一出,谢茂再对衣飞石提出什么邀请时,衣飞石就不太好拒绝了。 毕竟他是撒谎怠慢又被捉了个正着。若衣飞石混到他爹衣尚予的地步,当面撒谎也不碍事。遗憾的是,他目前还只是一个蒙受父荫的小孩子,衣尚予又不在身边,真把谢茂惹急了以欺哄怠慢的罪名惩戒他,谁都救不了他。 ——谢茂不仅是一等王爵,从文帝、梨馥长公主的关系算,他还是衣飞石的小舅舅。 长辈收拾撒谎的晚辈,谁能说一个不字?所以,衣飞石只能选择老实。 老实的衣飞石听从谢茂的吩咐,稍微擦擦身,穿好衣裳,跟着谢茂一起散步回萱堂宫。 衣飞石平时收功之后也不会立刻冲凉,总要稍歇片刻,等气血恢复寻常之后,再洗浴进食。这是养身之道。可平时也不会浃着汗闷着衣服,跟外人一起逛园子啊!身侧谢茂轻衣缓带,满身轻松,行走时风中就带着淡淡的香气,显然衣裳熏过香。衣飞石觉得自己汗津津的,略不自在。 偏偏谢茂还不客气,总是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臂,说话时半边身子就靠了过来:“你看那处风光如何?今日天气不好,待来日晴空艳阳时,我带你划船去水中游戏,水甜花香,也是乐趣。” “谢殿下。”衣飞石想往旁边躲两步,他觉得自己汗湿的头皮,也许不太好闻? 这信王鼻子是不是不好?还是喜好南风的人都爱邋遢? 好不容易拉拉扯扯到了夏凉轩,衣飞石想去盥洗,谢茂又非要拉着他吃饭。 衣飞石勉强坐下,揭开新送来的碗盘一看,竟然就是自己昨夜多吃了两口的酱肉凉面与烤馕。 他这才明白为何昨夜的“宵夜”那么大阵仗——十多个宫人,统共提了二十多个食盒,在松风院的正堂大圆桌上摆了六十个多个碗碟,冷热咸甜简直大杂烩。 原来,昨夜竟是奉命看自己喜好口味。仍在少年时的衣飞石,心思就有些复杂了。 他知道谢茂对自己别有所图。可是,他也一样。谢茂贪图他的身体,他谋算的却是谢茂的前程。两者相较,他要的价值更大,心肠更狠,对谢茂更加残忍。 谢茂想要他的身体,就亲亲热热地哄着他,悉心差遣下人关怀他。他谋算谢茂的前程,又给了谢茂什么?含羞带怯的故作天真,似热实冷的刀兵戒备。这不公平啊。因年少热血还未彻底心脏的衣飞石,自己就察觉到了一丝不磊落。 谢茂几次亲自为衣飞石布菜,自己也没怎么吃,就看着衣飞石不止地笑。 他这笑也不让人紧张厌恶,就是特别开心,眉眼含春,笑意融融,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心情好。 一顿饭吃完,外边太阳也升了起来,衣飞石喝了热汤,额上微微冒汗。谢茂就是爱逗他玩儿,哪里舍得真的折腾他,早就吩咐银雷准备好了浴汤,此时故意对衣飞石说:“真是好热天气。刚起床就是一身的汗。……我也得洗一洗。” 徐屈耳朵立刻就竖了起来,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坏坯子,又想干什么! 谢茂不负所望,就在饭桌前暧昧地拉住了衣飞石的手:“反正都要洗,不如一起吧?也显得更亲热些。我有好多话想和小衣说,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分开。” 你要不要脸了?刚见面第二天就缠着人共浴,你还是个王爷吗?淑太妃管不管你?徐屈常年厮混在军中听惯了荤素不忌的话,今天也忍不住想给谢茂跪了。更让徐屈觉得疯狂的是,衣飞石竟然愣了愣,然后点点头,说:“那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这就是你勾引信王让他更喜欢你的手段?徐屈懵逼。 这就是你勾引我,让我更喜欢你的手段?……谢茂也懵了。 “没有砸到,我往旁边避了。”衣飞石搀着他,见他对自己温和无比,全然不似刚才雷霆大作的样子,试探着岔开话题,“我给您端了碗酸梅浆……”低头一看,酸梅浆已经洒了小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否被手指沾污过,就不好意思再送人了。 “洒了,拿下去吧。”衣飞石吩咐候在一侧的侍人。 “拿下去换个碗再送来。”谢茂哪里舍得,这可是小衣第一次送的礼物呢!一路从夜河街亲自端回来,孤好大的脸面! 就有侍人接了衣飞石手里的东西,再送来擦手的巾子。没等谢茂再帮着他擦手,他已迅速擦净了手上黏糊的酸梅浆。——谢茂总是把他当三岁孩子照顾,这种从头照顾到脚的关怀,实在让衣飞石忐忑不安。 中间客厅里被谢茂砸得乱七八糟,外侍长余贤从与黎顺都垂手侍立旁侧,显然是正在汇报外边的情报。 “殿下,前日有本书搁在朝闻殿没带回来,我去找找。” 衣飞石很识相,这种情况下他得回避。奈何住得太近了躲都没地方躲,只能去藏书室消遣一段时间。 “没事你坐。我这里没什么事见不得人。”谢茂拉着衣飞石在沙发上坐下。 宫人忙上前收拾残局,首先规整出沙发茶几这一角,送上热汤凉茶,另有几样咸甜小点心,几盘瓜果,谢茂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接了毛巾就轻轻给衣飞石擦脸,柔声问道:“顺利么?累不累?舅舅抱抱你……” 所有下人都目不斜视。 衣飞石跑了一下午满身风尘,见谢茂殷殷切切地目光,还是慢慢往他怀里靠了过去。 相处了这么多天,他也渐渐回过味了。谢茂似是对他渴念至极,可真要亲热的时候,总是显得亲昵又不违礼。动辄伸手要抱,也就是搂在怀中亲亲额头,上手要摸,多半是肩膀背心,最耐不住的时候才摸摸腰臀,更私密尴尬的地方一处都没碰过。 他曾怀疑谢茂的用心,是否根本对自己不感兴趣,只是借故接近自己? ——然而,谢茂那处时常遮掩不住的狼狈硬挺,让他无话可说。 他现在就疑惑一件事:不上何撩?经常这么撩着撩着又硬憋着,难道不觉得难受么? 靠在谢茂怀里,听着谢茂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种依附的姿态,让衣飞石觉得有点不得劲儿。只是谢茂喜欢,他没别的地方能讨好谢茂,将此曲意逢迎。 信王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若是外间大事,曲昭为何没告诉我?衣飞石不解。 谢茂抱着衣飞石不撒手,就这么昏君搂着宠妃的模样,对余贤从说:“这件事孤不能莫名其妙就背了黑锅。待会孤立刻给陛下上表,另有两封信,分别给林相与承恩侯,你遣人送出去。” 473.乡村天王(23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两个在长公主府不可一世的掌事嬷嬷, 顿时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左嬷嬷翻起白眼昏厥过去,尤嬷嬷惨呼连连, 常清平一挥手,就有侍卫上前用软木塞住她的嘴。四个侍卫将两个嬷嬷押住,揪住发髻令仰起头, 另两人手持三寸阔一尺长的竹板,有条不紊地朝老脸上抽下。 “一、二、三……” 殿外传来清脆的掌嘴声, 隐隐还能听见执罚侍卫报数。 梨馥长公主只觉得那竹板下下都抽在自己脸上,她仍不能理解信王为何要朝自己发难。难道那孽畜向信王哭诉自己在家苛待他了?母亲教训儿子, 岂非天经地义?信王凭何记恨? “千岁,宠妻偏信,不是兴家之道。妾这小儿自幼巧言令色,犹擅装乖, 千岁切记不可听他狡言欺哄,坏了王府门楣声望。”梨馥长公主由小侍女扶着,强撑着一口气来告诫信王。她觉得她是为了谢茂好,淑太妃那样高贵温柔的世家淑女, 待她一贯体恤周全, 她不能让淑太妃的儿子吃亏。 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让信王成了老婆奴, 否则, 以后她还怎么能治得住那个祸胎? 谢茂藏在袖中的拳头咯咯作响, 满脸笑容:“是么?孤看衣大将军就挺宠着长公主。” 他心中其实很诧异。他翻脸寻衅架走了长公主的嬷嬷, 换了寻常有气性的贵妇,只怕早就撂狠话拂袖而去了。这位长公主既没发作,也没质问,就好像他本来就有资格随意处置长公主府的奴仆,她对他保持着客气恭顺的态度,一如往常地向他进言…… 这种低贱媚上的贱人,谢茂见过不少。大多出身寒微没什么见识,跪舔强权,自视卑贱,对上谄媚谦卑。而一旦这种人握权在手,御下必然刻薄寡恩,极尽苛刻之能事。 他诧异之处在于,马氏可是衣尚予的妻室,衣飞石的亲娘啊!这位文帝亲封的公主,他谢茂名义上的养姐,虐待儿子不算,居然还是这么个贱人?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不仅是毒妇贱人,她还很蠢。她居然没听出谢茂这一句话是讽刺! 只听了衣大将军四个字,又是“恭维”她驭夫有道,夫妻和顺,她苍白难堪的脸上竟绽开一丝温柔,恢复了一贯的含蓄沉稳,矜持地说:“千岁谬赞了。不过是夫贤妇顺,纲常如此。” 谢茂竟被她给噎住了。 抽她本人吧,肯定不行,衣飞石在旁守着呢。抽她下人吧,她也不发怒啊,她觉得信王身份尊贵,抽她下人理所当然!拿话讽刺她吧,她听、不、懂啊!她居然以为信王是在恭维她! 阅人无数的谢茂立刻知道,自己今天是搞不定这个傻逼了,当机立断,迅速撤退。 “长公主和小衣谈完了么?孤还有些事要和小衣交代,就不招待长公主了。” 谢茂拉起跪在一边的衣飞石,起身就往外走。 衣飞石下意识地抬头看母亲脸色,满以为母亲会发怒,哪知道在家中说一不二的母亲,在信王面前竟然保持着谦卑温文的笑容,款款屈膝:“恭送千岁。” 待谢茂越过长公主,只剩下背影,衣飞石才听见母亲威仪训诫的声音,对他说:“既与信王千岁议婚,儿当恪守妾妇之道,谦让恭敬,卑弱勤谨。莫让阿娘再来教你。” 衣飞石那一颗本就不热的心,瞬间就变得冰凉冰凉。……妾妇之道,这是好词儿? “王爷,义老王爷还在……”赵从贵一路跟来。 谢茂拉着衣飞石就往寝宫走,不耐烦地挥手:“告诉他我中暑了,请老王爷先回去复命。” 老王爷可是奉旨来问话,您就空口白牙说自己中暑了,这是欺君之罪啊。看着谢茂牵着满脸红肿的衣飞石飞奔而去,赵从贵腹诽一句也没敢真的吭声。欺君就欺君吧,反正咱王爷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信王寝宫冰山流水常备,比别处都清凉许多,谢茂拉着衣飞石进门时,恰好看见齐医官躲在这儿歇凉,忙招呼他:“正好,快来!侯爷受伤了!” ……这算什么受伤。衣飞石被他咋呼得不好意思,齐御医已赶忙拎着药箱来磕头了。 给衣飞石被抽肿的脸上敷了消肿化瘀的膏药,谢茂又推衣飞石上榻:“身上是不是也要换药?恰好齐医官来了,一并换了。今儿吃了几回汤药了?药汁子苦不苦?——能加冰糖吗?”最后一句是问正在收拾药箱的齐医官。 这心疼又着急地样子,活似衣飞石是他不足岁的亲儿子,照顾得那叫一个周到。 齐医官目不斜视,答得干脆利落:“能!” “那你以后都给侯爷汤药里加冰糖。”谢茂又推衣飞石,“愣着呢?换药了。” 衣飞石昨天就被谢茂押着敷过一次药了,就算知道谢茂对他心存觊觎,他毕竟是男人,又常年混迹军营,对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这事儿真没什么忌讳。见谢茂瞪着眼态度强硬,他就脱了裤子趴在榻上。 这是第一次父兄不在的情况下,顺利从母亲跟前全身而退吧? 衣飞石趴在榻上,浑身骨骼放松,这才觉得腋下被针刺的伤口透着隐晦的疼痛。 疼归疼,他并不敢当着谢茂的面,请齐御医帮忙在腋下上药。抽耳光可以说是母教子,往腋窝里扎针算什么?这是折磨,这是虐待。他不想露出这等家丑,更重要的是,他隐隐约约觉得,如果被信王知道了针刺的事,信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是真的喜欢我?衣飞石问自己,又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否定的答案。 是的,他就是喜欢我。 女人才会计较男人喜欢的是她的蕙质兰心还是贤良淑德,若是男人承认爱慕她如花笑颜、娇嫩身体,多半还要嗔怪男人慕色不知恩,对自己不是真爱。 男人对喜欢的定义很狭隘,娶妻纳妾,无非利用二字。娶个高门淑女或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这是利。纳几房貌美如花的小妾消遣,这是用。前者是真喜欢,后者也是真喜欢。 对衣飞石而言,不管谢茂是喜欢他的身体,还是喜欢他别的什么,都是一样的。 ——那不都是他吗? 齐医官小心熟练地替衣飞石换药,谢茂就蹲在一边吃豆腐,被打开花的屁股他不舍得看,就看衣飞石的小腰。哎哟这腰细……还年轻么,小孩儿呀,真想摸一把……小样儿才抽条,长得高高的,身上就没几两肉,得养养。嗯,也想摸摸前边胸脯上的小豆豆…… 正在隔空意淫,突然一眼瞥见衣飞石侧腰上一缕未擦净的血痕,谢茂心肝猛跳。 “齐医官?”谢茂拉住齐医官的手,“你替孤看看,这是擦着了还是怎么了……” 齐医官还没探过头来,衣飞石已下意识地把衣衫往下扯了一把,侧身道:“没事。” 一句话说完,他看见谢茂半点不困惑的双眼,顿时知道自己中计了。 谢茂问的根本不是齐医官,他是在试探衣飞石。那血痕分明是仓促间被擦去的,可见衣飞石不想被他察觉。衣飞石背身趴着,他问齐医官时也没有具体说哪里伤了,伤得如何,衣飞石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转头打量自己伤处,而不是扯下衣裳断言无事。 谢茂握拳狠狠捶在卧榻边沿,哪怕有衣飞石在上躺着,压在角落的边几也猛地颤了几颤。 信王震怒,齐医官退后一步,屈膝垂首不语,服侍在殿内的宫人跪了一地。 衣飞石竟觉得心中多了一丝不安,他在信王面前一向装得恭敬,现在谢茂好像是冲着他发了脾气,大夫奴婢跪了一地,他再躺着好像也不太像话? 犹豫片刻,衣飞石理了理衣衫欲要起身,还没撑起来,就听见谢茂命令:“都脱了!” 谢茂堵在卧榻边上,衣飞石下不去。 474.乡村天王(23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 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 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 吴良娣育有皇次子,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 她只能进第二梯队, 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 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 只封了个德妃。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 也是东宫老人, 破格册为贤妃,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 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 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 除却空置的淑妃外, 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 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 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 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 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 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要说杨皇后把谢茂当儿子养,那是半点都不夸张。 ——如今的皇五子谢琰,小时候还穿过谢茂的旧衣裳,玩过谢茂的旧玩具。 猛地听说一向傻白甜不闹事的谢茂和大将军衣尚予的儿子混在了一起,好像还强行把人家睡了,杨皇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倒不在乎谢茂睡的是个男人——皇帝也睡男人。前几年皇帝就只玩后|庭花,闹得许久没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对有子的后妃来说,这反而是个好事。 她懵的是谢茂怎么睡了衣飞石!那可是衣尚予的儿子!衣尚予的儿子是能随便睡的吗?还强睡人家?! 杨皇后銮驾行至长信宫时,刚刚起床听了信王府传来消息的淑太妃也在懵逼。 “……衣大将军的儿子?”淑太妃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因保养得宜,仍是明眸皓齿、风采照人。哪怕她以未亡人身份刻意打扮得素净些,也是平添端庄,不见寡淡。 “娘娘,皇后娘娘驾到。”宫人来禀。 淑太妃起身迎了两步,杨皇后已匆忙进来,见满屋子噤声不语,淑太妃连头发都没梳好,就知道这边也已经得信儿了。 “太妃已经知道了?此事不敢轻忽,我已差人去太极殿请陛下了。”杨皇后道。 淑太妃与她叙礼坐下,揉揉额头,头疼地说:“说得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和那家的小子混在了一处?他还没正经纳妃呢,这名声传出去了,哪家的好姑娘肯嫁予他?” 杨皇后听着不对,迟疑地问:“您听的是什么信儿?”不着急衣尚予杀上门来,着急谢茂怎么娶老婆? 淑太妃惊讶地看着她:“不是小十一和梨馥长公主的儿子好了么?哎呀,我这头疼的,差了辈儿呀!” 从礼法名分上算,梨馥长公主是谢茂的姐姐,她儿子可不就和谢茂差了一辈儿吗? 杨皇后简直哭笑不得:“您操心这个?我那儿的消息是,人家衣家的小子不肯,十一弟差遣了好些人压着人家。——后来就请了御医去看,洗出来几盆子血水。” “说句丧德行的话,咱们家十一弟,真要喜欢哪家的孩子,咱想方设法也能给他弄到手,可他这弄的是谁?衣尚予的儿子!陛下还得把他家好好哄着呢,真愁人,闹出这么一回事来,怎么收场?”杨皇后头更疼。 淑太妃惊讶极了:“啊?他,他还用强的?不行,我得问清楚了!来人,立刻去把信王找来!马上来!” 宫人领命迅速离开之后,淑太妃珠泪滚滚,哭道:“这冤孽啊……” 杨皇后就顾不上头疼了,忙上前安慰:“也未必就是这么回事。要么是底下人传错话了呢?您可别着急,十一弟来了再问问。”算算时间,皇帝大概也要到了,她又亲自服侍淑太妃梳洗更衣,连连宽慰。 淑太妃与杨皇后年纪相差不足十岁,彼此争抢的又不是一个男人,相扶多年倒是养出了一段深情厚谊。名义上是庶婆婆与嫡媳妇,相处起来又颇有几分闺中密友的滋味。 皇帝进门时,杨皇后与淑太妃恰好相扶而出,看着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皇帝微微一笑。 “淑娘娘安。”皇帝施了半礼,和从前做皇子时拜见妃母一样恭敬。 淑太妃与杨皇后同时向他施礼,一位是太妃,一位是中宫,套在常人身上的拜礼都俭省了,二人皆道万福金安,请皇帝上坐。因礼敬淑太妃,杨皇后退一步坐在了东首的圈椅上,皇帝南面而坐,淑太妃就坐在他身边。 淑太妃见了皇帝,好容易被杨皇后劝好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哭道:“陛下,我这孽障闯下滔天大祸,我且管不了他了,你拿他去向衣大将军赔罪吧!”一句话说完,泣不成声。 皇帝叹息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杨皇后道:“皇上,此事……?”她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 淑太妃悄悄抬头,看帝后脸色。若真是谢茂强逼了衣飞石,她很赞成杨皇后的处置方式,悄无声息地将衣飞石杀了,衣尚予远在青梅山能知道什么?京城毕竟是皇室的天下,甭看信王府一有事儿就传进了皇宫,可消息也就只能进皇宫了,轻易透不出去。 却见皇帝摇头头:“这事儿颇多牵扯。” 皇帝这会儿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会轻易动手? 昨天杨上清进宫来说庶子被歹人废了,世子又进宫说歹人是外朝匪盗,据羽林卫调查,干这一票的“歹人、外朝匪盗”又可能是谢茂。兵马司搜城,真搜出来一伙探子,险些夺了圣安门。守城校尉被衣飞石一箭射死了。信王府又报信说,谢茂强睡了衣飞石。 宫门才打开,皇帝就接了一堆的消息,听着乱七八糟,没一个靠谱的。 眼看要上朝了,各衙门必然要为昨天的事打仗,所幸皇后来请,皇帝立马改道溜回了后宫。——他先在长信宫召见谢茂,问清楚怎么回事了,才能去和诸大臣商讨这件事。 皇帝忌惮的当然不是朝臣,而是目前正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 ※ 谢茂走进长信宫时,仿佛根本没察觉到周遭的紧张气氛,信步徜徉,浑身轻松。 看见皇帝与淑太妃南面而坐,杨皇后陪坐东首,皇帝盯着自己满脸严肃,淑太妃眼角残留着泪痕,杨皇后一副快晕倒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想笑。 这三位呀,这三位真是……他没法儿说。 他再是心中蔑称皇帝为傻逼,再是不忿皇帝猜疑忠臣,他仍是皇帝最倚重宠爱的幼弟。 相比起垂垂老矣的文帝,以长兄身份教养他多年的谢芝,在他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更类似于父亲。文帝宠他,皇帝不止宠他,也教养他。——不管哪一世,谢茂都没想过取皇帝而代之,就算他知道了那个秘密之后,也一样没想过去抢皇帝的皇位。 “给您三位请安。”谢茂笑嘻嘻地上前磕头,不等上面叫起,他自己就爬起来了。 皇帝皇后没说话,淑太妃先哭着摔了茶盏,骂道:“你这个孽障!还不跪下?” 谢茂故作吃惊状,闪身躲到杨皇后身后,可怜巴巴地望着皇帝:“这是怎么了呀?臣弟、臣弟虽然去了一趟青楼,可真没叫人伺候!皇父这才走了多久,臣弟再不孝,也不敢在孝期里做这不知廉耻的事啊。皇兄明鉴!” 在座三位同时喷了,淑太妃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指着他:“你,你还逛青楼?” 谢茂心虚地说:“啊?不是为这事儿召我?”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跪倒,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皇兄,皇嫂,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皇兄,我就要小衣,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她哎呀一声,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然而,自皇帝登基,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后都绝了,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这是传宗接代的事儿吗?!皇帝拎着谢茂进了内室,令太监守住门口,啪地拍了谢茂脑袋一下,低声问道:“你老实跟朕说,昨夜圣安门是怎么回事?” 皇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衣尚予是否真的和陈朝探子有勾结。 谢茂也不装傻了,一句话点明:“小衣说,昨儿您下口谕,传衣大将军进宫。” “朕不曾下这道口谕。”皇帝即刻否认。 “他家也知道这‘口谕’蹊跷,衣大将军没轻动,就让小衣带人进京听命。进京时天黑城门关了,他叫门,守城那校尉二话不说拿箭射他。”谢茂轻嗤一声,“还好来的是小衣,皇兄细想,若来的是衣大将军,叫门先挨一顿箭雨,这事儿怎么收场?” 皇帝沉吟不语。 谢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稳不张,不带一丝烟火气,心中暗暗不屑。 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惯了心机,习惯了猜疑,面上粉饰得光风霁月,其实胸襟气度都显得小了。似衣尚予这样平定天下的绝世悍将,皇帝驾驭不了。他只能囿于朝堂之间,玩些猜疑制衡的把戏。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测,谢茂却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经慌了,他还没做好对付衣尚予的准备,却有人想要挑起他与衣尚予的纷争,他既害怕惊动了衣尚予,又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乱了他的布局。 如谢茂所料,皇帝不会彻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会让勾结陈朝的罪名现在就落在衣家人的头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后,再来翻今天的旧账,倒是皇帝做得出来的事。 “小衣是个耐不住事的暴脾气,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谢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陈朝探子往圣安门跑,可把他吓坏了,本来不肯与我睡的,我说帮他向皇兄求情,不问他杀人之罪,他就答应与我睡了。”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 他哄衣飞石说,他能指证被杀的守城校尉与陈朝勾结,他能指证个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过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边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后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个,消息都会迅速传回三大巨头耳中。栽赃陷害这种技术活儿,皇帝才是熟练工。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飞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么意义? 皇帝要杀衣尚予那是没商量的事。 所以,谢茂直接把一切都向皇帝坦诚了,怎么给衣飞石脱罪,就让皇帝去操作。 皇帝丝毫没怀疑谢茂的用心。谢茂傻白甜了十多年,皇帝对他没什么戒心。此时谢茂满脸痴笑自觉赚了个媳妇儿,皇帝则庆幸,幸亏幼弟觊觎衣家的小子,将这场可能的冲突鬼使神差地捂了下去。 ——他是能想法儿保全衣飞石。可保全衣飞石的理由呢?无缘无故对衣飞石无条件地保全,这件事办得太越线了,更类似于一句俗谚,无事献殷勤。 现在好了,谢茂看上了衣飞石,皇帝来办事,谢茂担名儿,皆大欢喜。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皇帝眉宇间松快了不少,沉声道:“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朕。前夜城外客栈废了杨家庶子的人,是不是你?” 谢茂将脸一撇,不耐烦地说:“是我怎么啦?他还敢来告状?” “放肆!”皇帝怒斥。 谢茂正色起身,向皇帝施礼,道:“皇兄,此事别有内情,恐怕嫂嫂伤心,还得请皇兄与我做一出戏。” ※ 皇帝往长信宫走了一趟,再回未央宫时,早朝也才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小朝会,皇帝在玉门殿听政,四品以上朝臣方才来站班,盖因昨夜京城又是大火又是冲击城门,相关衙门忙了一宿都没阖眼,这会儿几个主事的大臣也都在交头接耳,交换各自的消息。 承恩侯作为苦主,昨天就陪了一天,今天也跟着来了。他在玉门殿内还有个位置,承恩侯世子杨靖、庶子杨竎,则被安置在侧殿廊下,随时等候传见。 皇帝驾到,鼓乐齐鸣,站班太监宣礼之后,内阁与各部大臣一一上前回事。 谢茂跟着皇帝御辇一齐到未央宫,皇帝去玉门殿听政,他则直奔西侧殿。 杨靖正在廊下喝茶,他身边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块栗饼。——这是专供给玉门殿上朝议政的各位大臣们充饥之用。这还不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小太监们讨好杨皇后娘家弟弟,可不得殷勤伺候么? 玉门殿又不开火,撑死了有个茶房,专给皇帝提供茶水。连皇帝议政时饿了也是吃这种栗饼,这就是议政大臣们的顶级待遇了。 谢茂就看不上这一点儿。装的什么清贫逼!他当皇帝的时候,直接在太极殿烧火锅,吃得内阁几位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他治理天下吧?非得君君臣臣闹得一脸苦逼,这才算得上是君明臣贤?就图个名声好听?没劲。 见谢茂一路疾走而至,伺候在旁的小太监都纷纷磕头,杨靖也讶然起身:“十……”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袖中短匕出鞘,猛地捅进他心窝! “你——” 躺在榻上的杨竎挣扎起身,然而双腿无力站起,翻到在地。 在场的小太监都惊呆了,宫中奴婢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哪怕眼见信王杀人,也没人斗胆高声喧哗,最惊恐的小太监也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茂,再看紧紧插入杨靖心窝的匕首,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守在殿前的羽林卫听见了杨竎的吼声,即刻前来查看,见状冷汗瞬间就飙了出来! “王、王爷……”四五个羽林卫围上来,另有一人飞奔出去,找头儿报信去了! 杨靖此时还未断气,紧紧掐住谢茂的手,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信:“为……”他想问为什么,只说出一个字,就看见谢茂神色冷漠地抽手。 他知道匕首拔出他就会死,他不想死,可是,他浑身失力,阻止不了谢茂抽刀的手。 那一瞬间,他眼中充满了对生存的渴望,这渴望甚至遮掩了他对谢茂的怨恨。 换了任何一个人,看见他这样眷念与绝望的目光,心肝儿都要颤动一下。 谢茂不是普通人。他知道杨靖是怎么一个人渣,也知道留下这个人渣会害多少人命,他曾想过用哪一种方式为惨死的华林县衙诸人与徐乡百姓报仇,最终,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怪只怪,杨靖在陈朝探子这件事上,做了太多的手脚。 若他没有指认残害杨竎的歹人是陈朝探子,就不会有人假传皇帝口谕骗衣尚予进京,也不会有衣飞石射杀守城校尉一事,甚至也不会有兵马司搜城,搜出一场大火、一场外族探子占领瓮城的祸事。 林林总总,都踩上了皇帝心尖最不能碰触的底线——衣尚予。 谢茂不知道假传口谕是谁的手笔,也不知道守城校尉率先攻击衣飞石是收了谁的好处,他知道,皇帝多疑。不管这些事是谁干的,皇帝都会怀疑杨家不干净。 皇帝起了疑心,证据就不再重要了。 何况,以皇帝爱面子的脾性,他也不会准许徐乡之事曝光。 所以,谢茂选择,——亲自削他。 ※ 我爹是皇帝,我娘是太妃,我哥是皇帝,我自己是一等王爵。 我想杀个人,你们就说怎么办吧?什么?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不好意思,劳资不是王子,劳资是皇子,皇帝是我亲哥,我在八议①之列。 谢茂一脸光棍地跪在玉门殿内,满朝文武大臣都忍不住想要捂脸。 亲弟杀了亲小舅子……真替皇帝心累啊…… 惊慌失措的杨靖不愧是干坏事的祖宗,见此情形,非但没有落荒而逃,反而冷静下来吩咐家丁豪奴,一鼓作气把县衙里所有人都屠了!李护一家二十三口,县衙附贰小吏衙差总计六十七口,尽数被杀。 “那日草民父亲在徐乡察看雪洪,因而逃过一劫。孰料这才是噩梦的开端!”容庆红着眼说,乌黑的指掌攥紧,已瘦出了骨形。 雪洪是雪化时偶然发生的涝灾,那显然是春天发生的事。现在正值盛夏。 “杨靖与黎州守备将军简薛勾结,诬指我父亲勾结匪盗攻打县衙,将我父亲并徐乡三百户农人枭首记功,上禀圣京。可笑那简薛竟拿庶民首级充作战功,走了承恩侯府的门路,官升三级,我家就成了逆贼!”容庆气得浑身发抖。 谢茂知道简薛此人。凭良心说,简薛是个能打仗的好将军。前世谢茂只知道他走过杨家的门路,却万万没想过他能顺利攀上承恩侯府,用的竟然是如此肮脏的手段。 “你父亲不在县衙,杨靖却要杀你父亲诬指为贼首?”谢茂想不通这一点儿。 容庆咯咯咬着牙,半天才说道:“家父少时与杨靖同在建云书院上学,偶有嫌隙。” 这恐怕不是“偶有嫌隙”。谢茂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桩华林县叛逆案的存在,也没听过容庆父子的名字,只怕这场血案前世就被彻底淹没了下去。明知道容庆口中或有不尽不实之处,谢茂也没有太过分地计较。——就杨靖那个人渣,再杀十遍都不冤枉。 “你也很有本事。杨靖捉你几个月,还被你顺利逃到了京城来?”谢茂问。 容庆似是被这个话题刺了一刀,脸色倏地煞白。 “也罢。你有难言之隐,不愿说此前的来历,那就不说了。我倒是相信你的说辞,可我相信不够。——你有证据吗?”谢茂又问。 “满城百姓都是人证!” “杨靖诬指我父勾结匪盗攻打县衙,简薛斩了三百户农人首级邀功,三百人呐!华林县统共两条街,三百匪盗不吭声不出气,就排着队走进去也得惊动街坊四邻吧?何人听见一丝声响?” 475.乡村天王(23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指着正在砌砖的大门摇头:“太矮了, 圈不住。”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 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 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 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 “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 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 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 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 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 你要喜欢, 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 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门、侧门、角门,悉数被砌砖封闭完成。 羽林卫将军张姿没有来。——他当然不会天天都来。羽林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卫队,张姿是皇帝最信任的武臣之一,伺候皇帝都来不及,哪有空天天来看谢茂? 不过,昨日邸报并宫外的消息,被张姿通过羽林卫传了进来。 “承恩侯夫人在长秋宫哭厥了过去,皇后娘娘没去见陛下。”黎顺交代宫里的消息。 谢茂昨日向张姿要邸报是假,实际上要的是京城内外的消息。张姿肯告诉他的,一定都是皇帝允许他知道的。 “哦。”谢茂翻着邸报,“陛下也没去见皇后?” 承恩侯夫人钱氏一直有点拎不清,这时候去杨皇后宫中哭诉,当然是为了逼杨皇后给儿子报仇。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仇暂时没法儿报。杨皇后不肯轻动,谢茂毫不意外。 “陛下一直在前朝。”你惹出来这么大一摊子破事,皇帝哪儿还有空逛后宫? 见衣飞石默默竖起耳朵听消息,谢茂将邸报放下,问道:“前儿夜里发生的事呢?有处置了吗?” “事极复杂,陛下钦点锦衣卫指挥使常青园督办此案,羽林卫、大理寺协理。卫戍军指挥使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都被夺职,听候处置。” 谢茂撇撇嘴,真是什么脏活儿都丢给锦衣卫干。他冲衣飞石点点头,表示已妥了。 “还有吗?青梅山有消息吗?”谢茂这是帮衣飞石打听的。 黎顺摇摇头,“梨馥长公主府有消息。” 衣尚予带着次子衣飞石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遥控战局,长子衣飞金则在襄州前线领兵。只有梨馥长公主马氏,一直带着不到五岁的双胞胎儿子,住在京城的长公主府。名义上是方便进宫探望淑娘娘,实际上这人质的意味非常浓厚。 梨馥长公主是个相当聪明低调的女人,她的府上会传出什么消息来? 黎顺看了谢茂一眼,慢吞吞地说:“其实,王爷,这也是……长信宫的消息。” 衣飞石碗里的燕窝粥已经很久没动了,谢茂瞪黎顺一眼:“卖什么关子?快说!” “太妃娘娘……请了宗正义老王爷做大媒,去长公主府给您提亲去了。” “噗——” 谢茂一口汤全喷了出来,难以置信地问,“提亲?我?” 黎顺瞅了衣飞石一眼,小声说:“这不是您昨儿嚷嚷要和清溪侯成亲的么?” 我那是漫天要价,等着我妈我哥就地还钱啊! 这二话不说直接打发人去提亲是怎么回事?我该说亲妈不愧是亲妈吗?! 谢茂觉得吧,他此次重生已然很是放飞自我了,可是,与他彪悍的亲娘相比,他依然还是个渣渣啊! “咳咳!” “……哪晓得承恩侯世子居然诬陷臣弟是外族匪盗!这事儿臣弟能忍吗?臣弟乃大行皇帝十一子,臣弟妃母出身林族世家,家中三代内相,他杨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给臣弟脑袋上扣屎盆子!” 谢茂规规矩矩地面北跪于玉堂殿中,越说越生气,猛地抬头望向义老王爷:“哎,老皇叔,你说对吧?杨靖这瘪犊子玩意儿不是个东西!居然敢说我是外族匪盗,他咋不说我哥也是外族匪盗呢!哦哟,那当然不能说,我哥是他姐夫呢嘛。呵呵!” 义老王爷先附和地点点头,旋即瞪他一眼:“奉陛下之命,有话问你!” 谢茂又蔫嗒嗒地跪回去:“臣弟在。” “陛下问你:朝廷自有法度,尔身为谢氏子孙,天家骨血,岂可枉顾圣人教导,私刑杀人?” “臣弟知错了。这不是一时气不过,刚好手里有把匕首,刚好杨靖那厮……咳咳,承恩侯世子就站在臣弟面前,臣弟这手一时控制不住,才把刀掏出来,承恩侯世子就自己欢天喜地地撞了上来……哎,都怪他心窝子太软了,一捅就破……” 义老王爷:……妈哒爷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遇见这么无耻之人。 谢茂在玉堂殿老老实实跪着和义老王爷鬼扯,衣飞石也已被请到了旁边的画楼殿。 梨馥长公主居东坐于金玉席上,殿中原本就清凉,几座冰山幽幽散发着凉气,衬着梨馥长公主一丝不苟的宫装充满了威仪。两个褐衣嬷嬷一左一右立于梨馥长公主身侧,另有一个妙龄侍女侍奉在席前,正在替长公主捧香。 衣飞石进殿之后,守在殿前的侍女便轻声问赵从贵:“长公主要和二公子谈话。” 这是要撤掉所有信王府宫人的意思。 人家母子要说悄悄话,信王府还真没有强行监听的道理。赵从贵立刻吩咐殿内众人退下。 眼见画楼殿殿门封闭,早有准备的赵从贵冲常清平使个眼色,常清平闪身就进了画楼殿西侧的暗门,顺着不见天日的小楼梯往上,蹑手蹑脚地爬。 这条小道通向画楼殿穹顶之上的一处横梁,本是个密处。不过,衣飞石功夫太好,赵从贵爬上去只怕就要被他发现。请示谢茂之后,这个密处就交给了常清平,让他来办这偷听的差。 这地方不止能听见殿内声音,也能顺着缝隙往下看。 常清平知道习武之人都有直觉,一旦自己的目光扫向衣飞石,衣飞石必然会有感应。所以,轻轻爬到地方之后,他也顾不得上边没打扫的灰尘,背身坐着闭上眼,凝神倾听。 等了许久也没声音,梨馥长公主不说话,衣飞石也不说话,若不是画楼殿中自鸣钟咔嚓咔嚓的齿轮声响传来,常清平都要以为自己走错地儿了——这是啥情况?不会被发现了吧? 常清平正困惑时,一个鄙夷嫌弃的女子声音清晰地响起:“寡廉鲜耻。” ……这是长公主? 常清平不能往下打量。可是,当着衣飞石的面,敢用这种口吻说这句话的女人,那就只有梨馥长公主了。 衣飞石低头跪在席前,呼吸很轻很轻,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从小就不得母亲疼爱。听乳母说,母亲怀他的时候,本是双胎,出生的时候,先出生的哥哥孱弱瘦小,只得巴掌大,他却足有五斤六两,赶得上独胎出生的婴儿了。与他同胞的兄长生下来不到一个时辰就死了,对外只说生了一个儿子。 更糟糕的是,他出生的时候胎位不正,母亲折腾了两天三夜才把他生下来,坐褥半年不得起身,至今还有遗症。那出生开始,梨馥长公主就恨他,觉得他凶残狠厉,在胎里就害死了一个兄弟,更恨他妨害了自己,害得自己落下一身病痛,在生育时险些丧命。 在衣家,长子是梨馥长公主的命根子,双胞胎幼子是她的开心果,唯有次子,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塞回肚子里的孽种祸胎。 在母亲跟前罚跪是家常便饭,衣飞石进门就跪下了,根本没想过能起身。 “我从前只以为你命毒性戾,总算还有点儿衣家的骨气。倒是我看错你了。”梨馥长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骂人时依然轻声细语,语气中的轻蔑不屑刻薄到了极处,“好好儿的爷们儿不当,你要当妇人。是我对不住你,竟给你了一个丈夫腔子,耽误你上赶着给人日|逼了。” 常清平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说的是日、日啥?……那词儿粗得市井妇人都不敢轻易出口! 衣飞石听惯了来自母亲的各种羞辱责骂,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难堪粗俗的词语。 他再是被打骂责罚惯了,目睹着母亲对长兄与幼弟们的疼爱,心中对母亲也存着几分妄想。父兄都劝他,开解他,说母亲只是太心疼折了的双胞胎兄长,说母亲心底也是爱他的,说母亲是爱深责切怕他走歪了路……他明知道不是那样,也还是自欺欺人地选择了相信。 被梨馥长公主这样羞辱两句,衣飞石眼眶微红,低头小声道:“阿娘误解了,事……” “你是说我错了。”梨馥长公主打断他的话。 她刻薄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威严,衣飞石微咬下唇,低声道:“孩儿不敢。” “你不孝。” 冰冷而熟悉的三个字砸下来,衣飞石骨头都似要垮了。 这么多年,他太熟悉母亲的规矩了。不孝两个字压下来,他就只能乖乖地听训领罚。 辩解?辩解就是狡辩,就是不服管教,就是不敬母亲,就是该死的逆子。原本只打二十板,辩解一句就翻倍打四十板,再敢吭声,打到不敢吭声算数。 “……请阿娘责罚。”衣飞石这句话几乎是条件反射,说完了心尖才有一丝苦涩腾起。 梨馥长公主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端庄秀气的下巴微微抬起,就是一股嫌恶的冷漠。 两个立在席边的嬷嬷绷着脸上前,左边圆脸微胖的叉手行礼,道:“请二公子宽衣。” 衣飞石一直低着头,这熟悉的场景让他情绪反而变得稳定,他顺从地解开衣衫,精赤上身,露出打熬得匀称漂亮的一身肌骨。见左嬷嬷从怀里摸出一块熟悉的鹿皮囊,他脊背微微发凉,心中却想,是了,这是信王的地方,母亲总不会动板子…… 左嬷嬷屈膝道:“请二公子抬起手臂。” 衣飞石抿唇抬起双臂,举过头顶交叉环抱。左嬷嬷将鹿皮囊展开,里边一排特制的长针,绣花针粗细,三寸长短。她熟练地捻起其中一根,朝着衣飞石腋下深扎。针具没入半寸长,鲜血就顺着衣飞石腋下蜿蜒淌下,爬了半个侧身。 衣飞石受惯了这样见不得人的惩戒,疼痛在其次,更让他痛苦的是,这是来自母亲的折磨。 七八根针全都扎进了衣飞石的左腋下,他疼得脸如白纸,呼吸微沉。 过了许久,梨馥长公主才重新开口:“我将你的八字,换给义王爷了。” 此时议婚,媒人上门,女方家中同意,双方便换帖子。这帖子就是男女双方的家族资料,籍贯,八字。两家都将八字拿去卜问凶吉。当然,通常都是吉。不吉想办法砸钱化解也要吉。——若是“测”出来大凶,两家的亲事就做不成了。 负责交换双方帖子的人,就是媒人。——淑太妃替谢茂请的媒人,正是义王爷。 梨馥长公主说把八字给义王爷,意思就是答应了淑太妃的提亲。 上午听说淑太妃提亲的消息之后,衣飞石心中存了一万个侥幸,只希望母亲至少在此事上要问问父亲的意见。梨馥长公主恨他,衣尚予就更疼他几分,长公主愿意把他嫁出去,衣尚予是绝不可能肯的。 他低估了长公主对他的厌恶,也低估了长公主的愚蠢! ——和信王府联姻,这是嫌衣家满门死得不够快?! 衣飞石缓缓抬起头,他一直低垂的双眸依然带着一丝赤红,盯着长公主的眼神中,褪去了几分|身为人子不得不有的虚弱:“听说义老王爷还在信王府。请阿娘把孩儿的帖子取回来。” 他在梨馥长公主的折磨下软弱孝顺了十多年,第一次露出如此不驯的目光。 梨馥长公主被他眼神一刺,挺直端庄的脊背软了一瞬,瞬间又更加疯狂地朝着衣飞石镇压了下来:“不孝子,你敢这样看我!来人,给我打!打烂他的嘴!” 左嬷嬷退至一旁,站在另一边的尤嬷嬷上前施礼:“二公子,得罪了。” 梨馥长公主厉声道:“你冲他客气什么?他这样的畜生,本就不该生下来!打!给我打!快快给我打烂他的嘴!” 尤嬷嬷挽起袖子,啪地一耳光抽在了衣飞石还带着一丝青涩的英俊脸庞上。 瞬间就是明晃晃的五个手指印。 衣飞石到此时仍举着双手,腋下受着针刺之刑,一张脸被抽得满脸开花,眼睛却盯着长公主,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阿娘,家中不能与信王府联姻。此事请与父亲商量。” 他眼中升起一丝淡淡的自嘲,“阿娘不想见我,将我嫁给谁都行。信王府不行。” 他是儿子,只要衣尚予活着,只要还没分家,他就会一直留在长公主的眼皮底下。 把他嫁出去。这样惊世骇俗被信王评价为“奇葩”的事,大概是梨馥长公主此前从未想过的“方法”,也是让她欢喜无比、如释重负的方法。 ※ 与此同时,常清平早已经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都太让人震惊了,不行不行,必须得立刻告诉赵公公! 476.乡村天王(23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可是, 倒霉催的是, 钱元宝假传他命令的时候,他还在宫里被皇帝猛削!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 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 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 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 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 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 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 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 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腐败、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性事件必然上达天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小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说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谢茂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咻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翻身就扯着钱元宝躲进了圆柱后边。 信王府的侍卫则各自就位,负责前端的开始紧盯各处,负责贴身护卫的则跟着守在了圆柱前后,另有三个负责当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谢茂放冷箭的角度。 怀里少年身上传来汗味与脂粉气交织在一起的古怪气息,贴着近在咫尺的年轻身躯,这样紧张又炽热的天气,加上自己也是十六岁上最容易冲动的年纪,谢茂隐隐觉得有些躁动。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和钱元宝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靠在圆柱上。 脑子里却在想前世之事,忘记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时候是皇帝,刚登基时内忧外患,狼狈时差点被人围在圣京一锅端了。满朝反对声中,他力排众议起用了衣飞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干掉的衣飞石。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掌权灭了谢氏皇室的衣飞石。 他想的当然不是自己多么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气,以至于衣飞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军营视(瞎)察(逛),遇见了正在整军的衣飞石,那时候的衣将军浑身汗湿,论理应该臭不可闻……可是,他还是很不要脸地更衣下场,缠着衣飞石来了一场“朕可以打你,你不许打朕”的无赖切磋。 他喜欢衣飞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欢让人在身边伺候,可哪怕是最热的天气,他也喜欢和衣飞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欢衣飞石,为何不尝试将衣飞石作为任务目标?】 【他?】谢茂翻了个白眼。 龙幼株都不可能为人殉死,衣飞石?他只会比龙幼株更坚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茂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余贤从归来禀报:“王爷,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里边厢房挪一挪……”这大堂上四面空荡荡的也没个遮掩,不如去屋子里两边靠墙,比较好守。 谢茂各种危机战乱见得多了,此时也不惊慌,冷静地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听声音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圣京城里,哪里来的弩|箭?”谢朝对弓箭管得不甚严格,弩|箭则是禁器,除了被授权管制使用的几个兵衙,连皇室贵族手里都没几件弩具。 余贤从很惊讶于谢茂的耳力,这么一声箭响,没怎么接触兵器的信王就读出这么多信息? 关键是,他还都说对了。 “约莫是清运坊那边的陈朝探子化整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这几个零散的贼子刚好过来,遇上了恰好往兵马司来的一队人……”余贤从正在解释。 “弩|箭是陈朝探子带来的?”谢茂皱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带进来弩具就很吓人了。 弩具较之弓箭更加隐蔽,兼有远程杀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于袖中暗杀谢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胜防。若是陈朝真能在圣京城中随意使用弩具,一旦展开行动,像他六哥那样老喜欢四处乱窜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尸街头。 “弩|箭是往兵马司来的那队人所携而来。贼子逃窜进民宅之后,这队人就不再使用弩|箭。”余贤从道。 钱元宝脑袋一晃,头上的金钗响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来支援。” 众人都在猜测来的是哪个兵衙的人马? 这才多会儿时间,难道就惊动了锦衣卫?惊动了羽林卫? 若真是这两个兵衙的人都来了,只怕今天闹出的动静还真就不小。——几大兵衙之间,各自都隐有几分较劲。除非惊动了上边,或是事态难以控制,否则,卫戍军手里的活儿绝不会通知锦衣卫与羽林卫来协理。 “不必猜了。” 谢茂静静看着西城兵马司房脊下悄然潜伏的身影,眼底抹过一丝笑意。 虽然他不知道那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可是,来的既不是锦衣卫,也不是羽林卫。 是衣飞石。 至于亮出信王的身份,命令城门守将放他进去——就不说他一个一等王爵半夜从文帝陵“逃”回京城会引起怎样的哗然,他如今可是换了衣裳隐藏身份回京“嫖|妓”的,为了进门就大喊一声我是谢茂,这不是纯傻逼么…… “十一爷,委屈您在这儿歇半宿。”赵从贵点起客栈厢房里的灯,四处打量。 侍卫已经进门检查过一遍,谢茂骑了一天马累得半死,也不嫌弃小客栈里寝具干不干净,把自己往床上一撂,就觉得身上骨头噼噼啪啪地响,不禁呻吟一声:“累死孤了。” 【旅途劳顿么?精力不济么?雄风不再么?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嚷嚷几天了你烦不烦?不开不开不开。】 赵从贵殷勤地替谢茂脱了鞋子,也不顾满脚臭汗就抱在怀里推拿揉捏,谢茂被他伺候得舒服,趴在陌生的床上叹气:“我这是图什么诶……想那传说中的幼株王女,也未必比小衣生得好看,这奔波劳碌的,还不如在行宫陪小衣玩耍。” 赵从贵有心劝他不要去青楼找什么亡国的公主,又怕劝一句反倒把谢茂劝来劲了,默不吭声继续捏脚。 谢茂被捏得昏昏欲睡,屏蔽了脑子里系统的不断劝说,突然间,院外传来凄厉的哭声。 这大半夜地突然一声啼哭,声闻数里,顿时就把谢茂惊醒了。 不必他吩咐,才端热水进门的朱雨已转身出门询问去了。 谢茂出门虽改换了身份,没带仪仗,侍卫与侍从依然带足了人数,整个小客栈已经被彻底包了下来,内外都是自己人。饶是如此,外侍长余贤从还是立刻就带人守在了廊下:“十一爷,小的在。”这是请谢茂不必担心,他在守门。 谢茂才不担心。他从床上爬起来,吩咐赵从贵:“水端来泡脚。” 七月天气拿热水泡脚,没多时就出了一身汗,特别解乏。赵从贵晾了半盏热茶,谢茂才喝了一口,朱雨就回来了,回禀道:“好似哪家捉奸,闹出了人命……齐侍卫已带人去看了,奴婢先回来复命。” 谢茂听了也不说话,慢慢将茶喝了半盏,就要赵从贵擦脚上床。 他的好奇心一向不多,重生几世之后就更懒得管闲事了。 朱雨立刻上来铺床,赵从贵用干净的热毛巾替他擦脸擦背,出门在外不方便,只能这么稍微擦一擦了。好容易擦干净了,朱雨也铺好了床,谢茂就准备睡觉。今天骑了一天马,明天还要去逛青楼,都是体力活啊…… 哪晓得脑袋还没沾着枕头,外边噼里啪啦一阵顶篷摔碎的声响,谢茂就听见好几声抽刀出鞘的锐响,更兼着外侍长余贤从的低喝:“什么人!” 赵从贵立刻扑在床前,用身体挡住了谢茂,朱雨也窜上来堵住了另外一个方向,将所有可能朝床上放冷箭的漏洞都堵上了。谢茂早知道这二人靠得住,只是这也未免太风声鹤唳了吧?他哭笑不得,将牢牢抵在一起的二人掰开,说:“去问问怎么回事。” 赵从贵不肯离开:“殿下,再等等!” 朱雨也点头:“余侍长在外,殿下放心!” 外边响起低低的说话声,没多久,谢茂就听见一个惨厉得不似人声的声音喊:“我乃华林县丞容绪岸独子容庆!承恩侯世子杨靖逼奸不遂、屠杀华林县令李护满门二十三口!我乃知情人!杨家要杀我灭口!” ……愣头青么不是?连屋子里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敢这么瞎嚷嚷喊出杨靖的名号。 也是外边那人瞎猫碰见死耗子,遇见了乔装改扮的谢茂。否则,哪怕是遇见京城任谁一家高官贵戚,恐怕都不敢沾他这一点儿破事。——承恩侯杨上清是杨皇后的亲爹,承恩侯世子杨靖就是杨皇后的亲弟弟。 谁敢为个芝麻官都及不上的八品县丞家的小子,去招惹杨皇后的娘家? 杨靖这人吧,谢茂都懒得说他。反正谢茂重生三世,有两世都把杨靖砍了,第三世之所以没动手,那是还没找着机会就先挂了……欺男霸女凌虐黎庶是一条,最可恨的是,皇帝曾让杨靖督军事前往西北统战,这狗东西被俘之后不仅投了降,还替陈朝军队诈开了两万将士死守近四个月的长门关,陈朝反手就屠了彤、云二城以示报复,十万守城百姓尽数赴难。 这事儿搁别人身上肯定不敢管,被谢茂遇见了……那是管定了。 “把人带进来,孤要问话。”谢茂瞌睡也彻底醒了,起身穿衣要见人。 赵从贵与朱雨皆是奴婢,很想劝说一句杨皇后家不好惹,又没有劝谏的资格,闷不吭声地伺候谢茂下床。朱雨出门去传人,赵从贵则忍不住想:还是得给淑娘娘送个信儿吧?小千岁这是要上天呐! 外侍长余贤从拎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进来,脸上似是刻意抹了灰,一道道的。 那人似是仓皇中想要寻找能主事的人,目光在赵从贵与谢茂身上转了一圈,似也没想过主家会如此年少,隐含着一丝心惊。 “你刚才嚷嚷什么?”谢茂懒得和他废话,“外边捉奸的,也是捉你?”他两世帝王一身尊贵,不言笑时自然就有一股天生的威仪镇压。 那人本是急慌慌地进来,见面听谢茂问了一句话,一颗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仿佛天底下再没有比这间屋子更安全的地方了。哪怕眼前的只是一个衣饰简单不太富贵的少年,来人也不由自主地选择了盲信。 “草民容庆,拜见贵人。”来人屈膝磕头。 “哦?”谢茂颇觉有趣,他没带仪仗穿得又普通,说是商家少爷也过得去,这人怎么就一口咬定自己是贵人了?想想这人进门就找人的眼神,好像是笃定了屋内有一条“大鱼”,看见自己就露出了一丝惊吓,又是为何? “你怎知我是贵人?没见面就嚷嚷承恩侯世子,你就那么肯定我敢捞你?”谢茂问。 容庆低头小声道:“草民……刚摸了一块腰牌。” 余贤从下意识地摸自己的怀里,发现腰牌好端端地揣着,这才松了口气。 “听闻六王雅擅丹青、爱作白服之游,草民摸了这块蟠龙牌,本以为……”容庆此时也很紧张。在谢朝,蟠龙是独属于王爵的纹样,又以指爪多寡区分等级。天色昏暗,他看不清腰牌上蟠龙的指爪数目,只知道是个蟠龙牌子。 他口中的六王是谢茂的六哥谢范,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不带仪仗在外厮混游历,尤其是圣京附近的老百姓,经常遇见溜达出来闲逛的六王。 “你倒乖觉。”谢茂笑了笑,他六哥看似不理事,其实胸有侠气,常常路见不平。 容庆大气不敢出。若是六王在此,他的命七成是保住了。可是,眼前这位气度华贵的少年并非六王。——六王十多年前就迎娶了塞上第一美人为妻,今年怎么也得二、三十了吧?不可能是眼前的少年模样。 他不知道这少年究竟是谁。王爵必然是,可……皇帝的儿子,也是王爵。 皇帝的儿子,就是杨皇后的儿子。不管嫡庶,都得管杨皇后叫妈。这若是告状告到了杨靖的外甥手里,他还能活下去? 谢茂也不想和他多废话,径直道:“我行十一。” 新君只有五个儿子,最小的五皇子才两岁。排行十一的王爵,当然就只有先帝的幼子,当今的幼弟,信王谢茂了。 容庆并未放松警惕,他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天底下谁不知道信王与皇帝兄弟情深,淑太妃坐褥时受了惊,信王干脆就被皇帝抱去了东宫照顾,照顾信王的人——不就是当时的太子妃,如今的杨皇后? 谢茂也看出他的不信任来,不禁失笑:“你来都来了,难道还能跑出去?我若是你,死马当作活马医,成不成的,总要拼上一把。万一……眼前这人就帮你把事办成了呢?” 容庆被他说得楞楞地,突然觉得信王说得对。他孤身一人落在信王手里,信王若是偏帮杨家,他怎么也逃不出去。若信王不帮杨家呢?相比起游离朝堂之外近乎放逐的六王,信王这位宫里宫外都有偌大靠山的一等王爵,真正是给力太多。 “我说。”容庆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来。 事情发生在黎州华林县,华林县郊外就是名山建云山,谢朝赫赫有名的三大书院之一建云书院就在山里,承恩侯世子杨靖少年时曾在建云书院读书,某次奉父命去给自己的蒙师大儒孙文秀送节礼,偶遇了华林县令李护之女,色心顿起。 477.乡村天王(23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陌生的宫女把守住每一道门, 她们看上去既不窈窕也不可爱, 膀大腰圆, 臂力沉重,所有人都沉默地各行其是,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头。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依然阳光普照, 杨皇后看着铜镜中端庄憔悴的人影, 努力想要振奋一些,可是,她做不到。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 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 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她的娘家不算显赫,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 诗书双绝,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 太子妃, 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 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 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 杨皇后还在想,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看看弟弟,等她做了太子妃,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衣飞石看不懂这个走向了,难道这事儿还真是皇五子干的? 在衣飞石心目中,放火这事儿就应该是陈朝探子的手笔。毕竟,朝里哪方面的势力,都没有烧死季阁老的必要。这事儿骇人听闻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谢茂头上,完全可以等谢茂解了圈禁之后再干。 谢茂许久都没说话,这一日也没有缠着衣飞石,独自在书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饭时,衣飞石照例要和谢茂一起,却见桌上分了两席,摆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荤六素两羹一汤,与寻常无异。摆在谢茂面前的却是一席素菜,平常谢茂都要小酌几杯,今天只有一壶米汤充作饮浆。 衣飞石当然早就察觉到谢茂情绪不对,但他没资格问。现在谢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难道还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将席面撤下去,我与殿下同食。”衣飞石吩咐下人。 “别撤。就这样吧。”谢茂按着衣飞石坐下,手脚很规矩,很显然没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饭,不与你相干。” 见衣飞石还要推拒,他亲自拿筷子替衣飞石夹回半只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飞石手里。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兴兴吃饭,我看着就开心。” 这一顿饭,谢茂食不知味,衣飞石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二人草草吃完了饭,谢茂搂着衣飞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飞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烛火中颜色暧昧,“陪殿下睡。” 谢茂多沉郁的心情闻言都忍不住想笑,诚然衣飞石早就许了身体给他,常年厮混在军中也不认为自己是深闺女子的衣飞石,很显然对身体也不那么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宁愿做讨好自己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利用,讨好,随便什么,总而言之,衣飞石是希望他高兴,他就觉得高兴。 “那你替我抄一卷经吧。”谢茂带着衣飞石一起到书房。 书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经书都没有,全是谢茂的鬼画符。衣飞石借着烛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谢茂写的是什么。他常年在父亲帐下服侍,收拾书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书案收拾出来。重新研墨展纸,问道:“抄哪一卷经文?” 衣尚予崇道,长公主信佛,两家常念的经典衣飞石都能背诵,不用经书也能默写。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静经》吧。”谢茂坐在灯火黯淡处,声息渐低。 阿嫂?谢茂上头十个兄长,能被他理所当然称呼一声“阿嫂”的,只有宫中那一位。衣飞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间就联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狱的事。杨皇后出事了!杨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执笔的手稳定无比,添墨留锋,在书案前端端正正地写出一笔小楷。 《清静经》全文不长,衣飞石写得很仔细,也只花费了两刻钟时间就尽数写完了。 谢茂接过他抄好的经文,从头到尾默念一遍,点燃后焚入笔洗中,看着一点点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终于不折腾了,洗漱之后打算上床休息。衣飞石却坐不住了。杨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经焚烧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让他还继续坐在信王府干熬着?哪里熬得住! 谢茂路过他栖身的憩室时,顺手丢了一块信王府的腰牌给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报衣家的名头,就说是我的人。” 衣飞石捧着腰牌谢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陌生的宫女把守住每一道门,她们看上去既不窈窕也不可爱,膀大腰圆,臂力沉重,所有人都沉默地各行其是,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头。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依然阳光普照,杨皇后看着铜镜中端庄憔悴的人影,努力想要振奋一些,可是,她做不到。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她的娘家不算显赫,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诗书双绝,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太子妃,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杨皇后还在想,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看看弟弟,等她做了太子妃,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478.乡村天王(23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没忘了交代留在胭脂楼的赵从贵:“进宫去找淑娘娘。别忘了给我把龙姑娘赎了。” 赵从贵愁得头发都白了:“您这要治杨家也不必亲涉险境……” 谢茂不禁笑道:“这可是京城。” 他敢让侍卫们尽数缴械受制, 就是因为这里是谢朝的京城, 是他谢家的天下。 底下捉人的小喽啰不认识信王, 进了五城兵马司升堂提审,堂上坐着的可是正经的五品京官,难道还敢不认识他这位文帝、当今都甚是宠爱的一等王爵?又有哪一家敢冒着九族尽诛的风险拿他的命开玩笑? 赵从贵还是胆战心惊,又自知劝不得这位脾气突然变大的殿下,心中不禁嘀咕:唉, 往日殿下还肯听青风嘟囔两句,如今那孩子被殿下杖毙了, 可去哪儿给殿下找一个心尖子来戳? ——那位殿下亲口|交代要赎买的龙姑娘?赵从贵若有所思。 ※ 信王府一行人被卫戍军好几十口子押送着,一路浩浩荡荡地往西城兵马司推进。 这动静闹得太大, 各路围观群众奔走相告,各种谣言就像是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圣京城。 有说是江洋大盗落网的;有说是小白脸骗婚豪门小姐、婚后又逛青楼被妻子整治下狱的;还有人记得咸宁十四年的旧事,高喊这就是当年陈朝的风流才子庆襄侯又来圣京会风尘知己,失风被捕了!…… 各种传言俱是离题千里, 就没一种靠谱。 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这会儿正在暴跳如雷:“承恩侯府是你亲老子还是怎么的?他杨靖差人送封信来, 脸都没露一个,你就上赶着给他卖命呐?你要坑死你亲老子?” 说着就是狠狠一鞭子,抽在了……地板上。 唬得跪在地上的钱元宝一个哆嗦, 哭着认错:“阿爹我知错了,求阿爹息怒!” 钱彬生了八个女儿才挣出钱元宝这么一个独苗,气得半死也舍不得真动一根手指, 门外看守书房、互相监看西城兵马司签押的两个书吏已被杖毙, 他捏着鞭子吓唬了一回, 见儿子哭得可怜,又忍不住哄:“你那杨表哥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不同他玩儿了!” 娘的,什么玩意儿!明知道打断杨竎腿的那伙人去了青梅山,杨靖他自己跑宫里去皇帝跟前给衣大将军上眼药,反手就写信哄自己儿子帮他这“表哥”吵吵嚷嚷地搜遍京城。 ——这是找人吗?搞事呢这是! 大热的天,钱彬气出一身的臭汗。 他才刚从宫里回来,他那狗外甥一口咬定打断杨竎双腿的是陈朝探子,皇帝翻脸就把他弄进宫里一顿削,末了,又命他带人,即刻调查昨夜小客栈杨竎受伤一案。 受伤一案。 这个词用得颇堪玩味。 不是陈朝探子行凶,也不是承恩侯之子遇劫,而是受伤。 被人打杀了会受伤,不小心自己摔了磕了也是受伤。 将这个案子定义为“承恩侯之子受伤”,里边代表的意思就多了去了。 钱彬觉得皇帝态度有些暧昧,正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呢,才回兵马司衙门,就听说他儿子钱元宝冒他的命令,传令西城兵马司下辖的卫戍军满京城地搜城捉人去了。 这年月衙内们狐假虎威,私下动用亲爹的属役干点儿欺男霸女的勾当,只要没撞上硬茬子,谁也不会真的计较。钱元宝是个乖孩子,不是在家读书陪娘亲姐姐们,就是在书苑服侍夫子修书,是京中不少勋贵少年们眼底的“别人家孩子”,名声好得很。 所以,杨靖差随从带了一封信,涕泪恳求钱元宝帮忙,他想着两家都是亲戚,杨靖那可是自己嫡亲姑母所出的表哥,于是就帮了这个“小忙”。 谁都没想过,一向乖巧不闹事的钱九爷,竟然敢冒用亲爹钧令,擅自调兵搜城! ——他就很顺利地成功了。 幕僚白行客匆匆进来:“司尊……” 钱彬收起鞭子,忙问道:“人都撤回来了吗?”他回府就立刻命令撤回所有卫戍军了。 承恩侯府要和大将军行辕别苗头,他钱府可不想跟着蹚浑水。斗不斗的,他外甥女都是皇后,他又不想送个女儿进宫当太子妃,这些破事可别掺和进去惹来一身骚。——最要紧的是,钱彬至今也想不通,他姐夫为啥要和衣大将军鸡蛋碰石头。① 白行客脸色比较难看:“事情恐怕不好。司尊,您得亲自去大堂看看。” 自家幕僚不是个危言耸听的性子,钱彬忙取丫鬟手里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一手执扇一边跟白行客往前头走:“怎么个说法?” 白行客低声道:“底下人捉了个‘嫌犯’回来,年纪相貌身边带的从人,都和昨夜城外小客栈犯案的那一伙人相差无几。我瞧着吧……” 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让钱彬下意识地想起了皇帝言辞间的暧昧,心里咯噔一声。 “先生可是看出什么来了?”钱彬紧张地问。 “看着……像这一位。”白行客先伸出两只手,各比五指,又竖起右手一根手指。 五、五、一?……十一?钱彬打了个哆嗦,脸上肉一抖:“不、不可能!” “那位听说是脾气挺好。可这脾气再好……”也不可能乖乖让卫戍军几个小兵丁拿回来吧?他身边的侍卫呢?他的亲王腰牌呢?他就嚷嚷一句我姓谢,底下人也不敢轻易把他锁回来!钱彬拒绝接受这个噩耗。 白行客也是他这么想的。可是,如今蹲在大堂上的那一位……真的很像信王殿下啊! 西城兵马司的衙门修得不怎么气派,外边看着就是七八进的四合院,临街就是大堂,因是兵衙,大堂门口也没放登闻鼓,两个兵马司衙役守着,往里一点就是门房。大门与大堂隔着一垄照壁,勉强遮挡住街上行人张望的视线。 钱彬跟着白行客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二堂,悄悄站在大堂西边的插屏后,远远地一望…… 一个轻衣简饰的少年郎就蹲在大堂的屋檐下,似是无聊地看着廊下的灯笼。因背着身,只能看见他形容姣好的侧颜,在兵衙大堂凶神恶煞的光影中透出一股天生的贵气,他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只五斤重的木枷,似是有点沉,他就把木枷放在双膝间的台阶上,偶尔转动一下手腕。 在他身边跟着一个貌若好女的侍人,手里举着一把女子用的纨扇,轻轻替他扇风。 另有十多个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彪悍男子,此时状若随意地分散在大堂四周,目光盯住了大堂上下内外所有通道口,甚至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此时正目光冷冷地盯着钱彬与白行客所在的方向!就似能与他二人对视! “坑爹啊!”钱彬心中悲号一句,恨不得把钱元宝塞回他娘的肚子! 这不是十一王是谁啊!这就是谢茂啊!大行皇帝最喜欢的小儿子!当今皇帝最喜欢的小弟弟!淑太妃的小心肝儿!杨皇后的小宝贝儿!谁特么胆儿这么肥!居然把这祖宗绑到我的衙门里来了!我去……还给他上手枷了!!!钱彬眼前一黑。 “快快快!去里边把八小姐请来!”钱彬坚强地给自己找了一个救命稻草。 他有个特别甜美可爱的小女儿,名叫钱八娘。因为经常去宫里陪杨皇后,与信王也能说得上话,据钱八娘所说,她那个“钱多多”的小名,就不是杨皇后起的,是信王给起的。 这边去搬救星了,钱彬才清了清嗓子,假装从二堂严肃地走了出来。 “堂下何人?” 谢茂蹲在屋檐下都没回头,举起手里的木枷挥了挥:“你猜?” 钱彬就装不下去了。他都没去堂上坐实,腿一软就哭丧着脸凑近谢茂身边,白行客眼疾手快递来手枷钥匙,他叹气说:“您大佛临小庙,总不是看上卑职这几只香火吧?” 谢茂瞅他一眼,迟疑地问:“……不是陛下着你捉我?” 钱彬不解:“陛下……”抓你干嘛? ——我去,昨夜搞杨竎的真是你啊?这是什么个情况? 和混乱的衣尚予一样,谢茂突如其来的乱出牌,把钱彬也搞崩溃了。 岂料谢茂一本正经地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虽然去了青楼,可我又没有睡姑娘。我是对那个龙姑娘有点兴趣,也已经把她赎了,可是,我没有睡她呀!我就在她房里睡了一觉,她在外边,我在里边睡,手都没牵一下。” “是嘛,我也喝了点酒,吃了点肉。嘿,我就算喝酒吃肉,你也不至于把我抓回来吧!” “你这个人很有意思,你就算要捉我守制期间犯了规矩,你也该送我去宗正处,送我去见陛下嘛。你把我捆到你这个破衙门里来干嘛?我看你外边挂了个兵马司的牌子,你们不就是管防火缉盗的吗?还管捉官员嫖|娼?” “就算你管官员嫖|娼,你也管不着我呀!你去把宗正找来!” “再者说了,那胭脂楼在南城,你一个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是不是胳膊伸太长了?” 整个长秋宫悄无声息地就换了一次血,没人知道长秋宫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出大事了。 在杨皇后的镇压下,东西六宫都很安分。此时也没人敢蹦跶出来给帝后添乱,情势未明之时,也没人敢踩着杨皇后向皇帝邀宠。一时间,六宫失声。 只有长信宫淑太妃处不同。 拿了信王府专送后宫的笺表,淑太妃一边看一边捂嘴笑:“这小坏蛋知道疼人了呀。” 她斜倚在冰伏玉榻上,乌黑的长鬓上缀着金环步摇,笑起来花枝乱颤,旁边服侍的宫人轻轻为她打扇,她乐得在榻上翻了翻,往谢茂递来的笺表上再看一眼,又忍不住笑,“好好好。我日也盼,夜也盼,盼得心火全消,盼得指望全无。……我儿终于开窍了。” 她独自一人自说自话,在旁服侍的都是她的心腹,却没有一个人插嘴。 淑太妃将笺表看了又看,最终将之收在玉匣中,吩咐道:“将帖子送到太极殿去。告诉陛下,明日我要召梨馥长公主进宫。” ※ 黎顺端着两碗酸梅浆回府复命,他功夫好,走回来装着酸梅浆的瓷碗上还凝着细细的霜。 “给侯爷送去。”谢茂在传香殿见黎顺,衣飞石还在寝殿憩室休息。朱雨亲自提着食盒要走,谢茂突然想起了,改口叮嘱道,“先问问齐医官,侯爷带着伤,喝这汤妨碍么?不妨碍再给侯爷送。” 朱雨应声离开后,谢茂端着酸梅浆一口饮尽,满肚子郁气怒火才算压住了。 “你说。” “回王爷,属下去端酸梅浆时路过承恩侯府,听说承恩侯夫人没了。” “承恩侯夫人?”不是承恩侯世子?谢茂愣了。 承恩侯夫人钱氏今年也有六十岁了,没了不算早逝。可是,在谢茂的记忆中,钱氏是位挺长寿的老夫人,熬到他丈夫儿子女儿甚至一帮子庶子全部死光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怎么就死了? “是承恩侯夫人。据说是过于悲痛,引发旧疾,从宫中回来就不好了。”黎顺着重咬住了“宫中”二字。 宫里出事了。谢茂立刻将此事与淑太妃反常向衣家提亲的事联系了起来。可究竟出什么事了? “还有呢?”问归问,谢茂其实不怎么指望黎顺回答。若是宫里的消息,皇帝不可能准许臣下窥探。皇帝再宠他,他也是臣弟,皇帝能踩着别人宠他,可不会为了他损害自身威仪。 果然黎顺摇头,道:“属下不知。” “你去吧。” 打发黎顺之后,谢茂独自坐在传香殿内,对着冰山,慢慢理清这几日的事。 他比旁人有优势的地方在于,他重生了好几次,知道未来会发生的许多事。大多数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如皇帝斩杀衣尚予,看似石破天惊,其实在他登基之初不顾礼法率先晋封梨馥长公主时,就有了肇端。 承恩侯夫人从宫中回来就不行了,与此同时,淑太妃向衣家提亲。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本辅助系统最新上线剧情分析功能,智比诸葛,谋胜郭嘉,勾心斗角的必备神器!】 【请确认是否开启?】 谢茂竟然从系统一板一眼不可能具有感情|色彩的机械师语音里,听出了一种志在必得。 我就这么蠢,没你这个剧情分析功能,我还混不下去了? 【不开。】 谢茂伸出手指在冰山上戳啊戳,戳得手指尖冰凉,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件事,惊得脊背都凉了半截!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谢茂稳稳地坐在冰山前,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面无表情。 他想起淑太妃娇柔无力的泪眼,那个总是在人前宛如娇花般须人疼惜保护的淑太妃,那个在他印象中恋爱脑犯起琼瑶病就掉智商的淑太妃,真的出手了? ——前几世她都没有出手,悄无声息地凋谢在深宫之中,这一次,她为何动了? 因为我。 因为,这一世的我,和前面的每一世都不相同! 第一世傻白甜,第二世,第三世,我都在皇帝的阴影下老老实实地熬着。我敬皇帝长兄如父,我战战兢兢地困在臣弟的身份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扶不起,阿娘她……等不起! 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若不争,我若敬畏皇帝如天神,她如何敢动?我就是她的软肋! 现在,我动了。 ……所以,她也出手了。 谢茂盯着冰山,双眼却无焦距,反而停留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比如说,也许,捞了衣尚予那条命,他还能全身而退,还能撑起一片天下,任衣飞石振翅翱翔! ※ 谢茂很沉得住气。 不管他心中有了哪一种揣测,在不明确淑太妃的套路之前,他都没打算擅动。他就像是真的被困在了信王府里,每天悠闲自在地和衣飞石过起了日子。 自那日剥衣事件之后,衣飞石就变得非常温顺。当然,他从前也很温顺,只是细究起来,从前的温顺和这几日心平气和的亲近大不一样。 往日谢茂守在他身边玩笑絮语,他就是客客气气地应付。 现在就乖了,谢茂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若是说得开心了,谢茂凑上来想要摸一摸,抱一抱,他比谢茂还主动。——把立志不碰未成年人的谢茂吓得不敢动了,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殿下,我今日想出府一探。”衣飞石说。 谢茂正领着衣飞石玩水,天气炎热,二人坐在信王府的藻池边上,头顶树荫斑驳,清凉的池水淌过白玉板,二人并排竖着脚丫子,盛夏中也仅有一片凉爽。 谢茂虽被圈禁在信王府,他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他这王府真不是闭耳塞听。 ——不止侍卫们经常高来高去往外跑,现在连采买的下人都开始从小门出入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小腿脚丫子流口水,嗯,小衣的脚丫子都这么可爱,这么多人盯着,伸手摸未免显得我这个王爷太痴汉了,我用脚蹭一下…… 衣飞石常年习武,脚上还有细细的茧子,谢茂这一双脚却似玉石雕砌,宛如天成。 明明是他去吃衣飞石的豆腐,可任谁看了他的动作,也生不起一丝猥琐的联想。 些许斑驳的阳光从树叶罅隙中洒落,折射着水光,映在谢茂不老实的那只脚上,连衣飞石都忍不住想,真好看……就被谢茂拿大脚趾摁住了脚背,被刻意磋磨了两下。二人脚丫子都泡得凉凉的,碰触在一起,衣飞石就觉得大热天的,心尖儿也似被揉了两下,有点凉飕飕的滋味。 说舒服吧,凉飕飕的。说不舒服吧,这大热天的,凉飕飕的不舒服吗? 谢茂蹭了两下,宫人们目不斜视,衣飞石也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丝毫不敢吭声反抗,他一边继续吃嫩豆腐,一边觉得吧,这日子简直太逍遥了,给个皇帝都不换。——搁他前两世当皇帝时,脱了鞋袜子去蹭衣大将军的裸足试试?做、梦! “咦,怎么泡出泥来了?来,咱们一起搓搓!”谢茂故作惊讶,靠在衣飞石脚背上的裸足,越发亲昵地贴近衣飞石细白的脚踝,果然作势要给他搓泥。 脚这部位本就敏感,衣飞石还真有一处敏感点在脚侧,平日里摸爬滚打踩疼了磨坏了都无碍,就谢茂这样沾着水滑溜溜地贴近来细细搓摩,让他痒得有点受不住。谢茂才搓了两下,他脸就红了一半,身下也有些尴尬。 想起那日对信王的承诺,衣飞石也没法儿提出一句异议,只红着脸任凭谢茂玩弄。若是玩得火起,今日就要侍奉,他也做好准备了。 谢茂吃起嫩豆腐就有点刹不住,感觉到自己呼吸有点发紧了,才赶紧收住那点心猿意马。 然后,他屏住自己的呼吸,听见了衣飞石同样带了点喘息的声音。 咦咦咦咦咦?谢茂惊讶极了。 他活了几辈子的老司机,光看着衣飞石的小模样就能脑补出几个G的花式车来,又踩着衣飞石的小脚丫,想入非非意淫得受不了,这是他精虫上脑。 ——衣飞石这是啥情况?正儿八经一个小孩儿,被人踩踩脚丫子,踩硬了? 谢茂没狂妄到认为衣飞石爱上了自己,他只是略窃喜地想,起码小衣不讨厌男人吧?有戏有戏! 心念及此,谢茂往衣飞石凑近一点,再近一点儿。 直到二人面对面相距不足三寸,谢茂感觉到自己火热的鼻息喷在衣飞石年少白皙的脸颊上,他还能清楚地看见衣飞石嘴唇上细细的绒毛,嘿嘿,小毛孩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衣飞石的心跳声,那一个瞬间,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理智是不存在的。 未成年人保护条例也不存在了。 谢茂微微低头,含住少年轻薄甜软的嘴唇,很轻很轻地吮了一下。 ……我就亲一下。 浑身上下的火热都在这一下被点燃,谢茂听着自己陡然间变得越发剧烈的心跳声,缓缓握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并不理会身下渴念疯狂的叫嚣。 他就似滚入了炭盆,整个人却稳稳地站在了火炭之上,安闲从容地往外走。 衣飞石红着脸,有些受惊又恍惚、温顺地看着他,青涩又驯服。 谢茂说话时,嗓子还带着被欲|火烧疼的微哑:“天热。火大。”欲|火,却已然被他牢牢掌控在逐渐后仰的微笑中。他能吃个小豆腐,可他不会欺负衣飞石。 他已活了好几辈子,老奸巨猾。衣飞石么,……那还是个不知事的小东西。 此时和衣飞石好了,不是两小无猜,是老流氓诱拐小朋友。 他有足够的耐性等衣飞石长大。想起有了动作的淑太妃,谢茂觉得,也许,他也有足够的时间等待衣飞石长大。他开始期待和衣飞石的未来。如果,淑太妃真的是如他所想的那样? 479.乡村天王(23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次日清晨, 谢茂在鸟雀鸣叫中醒来, 衣飞石留宿的卧榻上空无一人。 衣飞石昨夜离去时曾对谢茂说, 去去就回。此时却一夜未归。 谢茂看着他薄被冷枕归置得整整齐齐的卧榻,倚在门前,许久才笑了笑。昨夜给衣飞石信王府腰牌的时候, 他就知道衣飞石大约不会再回来了。 不管是射杀守城校尉之事,还是那个疑似奸细的东篱先生, 谢茂都已经替衣飞石收拾得干干净净。若此刻京中安稳,衣飞石大概也不介意多陪他几日, 可是,杨皇后一死,京中顿显波谲云诡, 衣飞石即刻抽身返回青梅山, 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谢茂当然不会怪罪衣飞石失信, 他对衣飞石表现出的心思本就不纯,二人萍水相逢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 何况,衣飞石官卑职小仅凭父荫, 在哪儿都说不上话,就算留在他身边也不过充当侍卫, ——他也不缺一个侍卫。 因是夏日,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 今日愈发寡淡, 素衣玉饰, 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谢茂饮了一盏薄粥,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凉薄猜忌,小气刻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心狠成这样。 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 ※ 奉安宫杨皇后梓宫之前,皇帝一场暴怒,昭示着中宫嫡子废了,皇二子谢沐也废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长子谢沣欣喜若狂,替杨皇后跪灵时越发虔诚悲痛。 ——皇帝说了,没有琰儿(嫡子),还有长子。 只要谢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来,储君的位置,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沣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双眼红肿,一边努力地想,怎么才能让谢琰永远出不来呢?五弟那个暴脾气,只须有司官员羞辱两句,他就会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边哭着嫡母,一边盘算着如何弄死嫡母的亲子,半点儿不觉得心惊。 人死如灯灭,活着怕她,死了?倒是叫她从梓宫里爬出来呀! ※ 谢茂是臣弟,在灵前初祭之后,不再守在奉安宫,而是去了长信宫。 他去探望听闻皇后急病薨逝,惊恸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为淑太妃生病只是托词借口,不想去奉安宫为杨皇后致祭——身为太妃,说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后为天下母,皇后去世,天下缟素,太妃也不能免礼。 哪晓得才走进长信宫就闻见浓重的药味,淑太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谢茂上前施礼,关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这是?” 大宫女取软枕垫在淑太妃身后,将她扶起,挥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太监之后,亲自守在帐前,示意淑太妃可以与信王放心说话。 淑太妃满脸病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要小心啊。” 谢茂被她一句话提点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谁?杨皇后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淑太妃,和记忆一样,淑太妃总是娇柔无依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丈夫儿子无人庇护就活不下去,可谢茂知道,不一样了! 她的娇柔,她的卑怯,她菟丝花一般的弱质,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钱氏至长秋宫中诬指我与皇帝有染,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轻声说。 果然是为了那个秘密。 谢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这个秘密害得死无全尸。 曾经他不理解,杨皇后一手抚养他长大,他也对杨皇后感恩戴德、对谢琰用命维护,为何杨皇后母子将他恨入骨髓?他亲手扶了谢琰登上皇位,谢琰却说奉母后遗命,将你五马分尸,将你母淑太妃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他问为什么?谢琰只说,问你妈。 然后,谢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问淑太妃,你和杨皇后什么仇什么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谢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恶气。结果不用他弄,杨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谢琰,谢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终干掉了皇三子谢深,登上了皇位。 那时候谢琰早死了好几年了,大仇得报的谢茂都忘了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而去,把谢茂雷了个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罢了,刚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干嘛?没见过庶母给儿子殉葬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谢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时,谢茂就认认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与他娘之间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意料,这两位还真有一腿!连谢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两次都心甘情愿写了那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啊。 在此之前,谢茂对皇帝、淑太妃都称不上多真情实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为妾不贞,为臣不忠,为母不慈(谢茂是否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谢茂登基前自缢,害谢茂坐朝初期被骂得位不正,所以连亲妈都容不下他,被骂出翔),一心一意只爱自己的奸夫,不惜为奸夫殉死,简直……没法形容这么个货! 要不是亲妈,谢茂都想一碗鸩酒直接把她弄死。 现在,谢茂觉得,他所有“以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个在皇帝驾崩之后,悄无声息自缢而死的“恋爱脑”,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与皇帝之间,也许,也根本就不是谢茂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琼瑶剧本! 淑太妃分明对皇帝忌惮至极,她由始至终都戒备着皇帝。 若非这一世谢茂突然放飞了自我行事刚烈果断,淑太妃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伪装着失去了爱情就无法苟活的模样,根本不会露出这一丝獠牙。 她柔弱,是为了保护儿子,她刚强,仍是为了保护儿子。若谢茂仍是从前那样对谁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儿子一世长安,若谢茂像今日这样会杀人会借势了,她就……扶儿子位登九五。 这么彪悍慈爱一个亲妈,我竟然误解她几辈子! 谢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头:“阿娘是说,他因一句谣言杀了阿嫂,也不会放过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来以为要和儿子好好解释许久,哪晓得才说了一句话,儿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兴得撑起病体紧紧搭住谢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儿,阿娘好高兴。你可终于开了窍了。——对,他为一句话,连相扶多年的杨后都杀了,你我又算什么?” “可是,阿娘。”谢茂不怀疑皇帝的刻毒,可皇帝不会真这么蠢吧?“阿嫂才薨了,您这里再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事儿不寻常,反倒引人瞩目……” 淑太妃微微笑道:“你说得对。所以,他不会这么快就下手,但他迟早会下手。” “所幸,我们也只需要这几个月时间。”淑太妃胸有成竹。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腐败、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性事件必然上达天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小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说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谢茂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咻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翻身就扯着钱元宝躲进了圆柱后边。 信王府的侍卫则各自就位,负责前端的开始紧盯各处,负责贴身护卫的则跟着守在了圆柱前后,另有三个负责当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谢茂放冷箭的角度。 怀里少年身上传来汗味与脂粉气交织在一起的古怪气息,贴着近在咫尺的年轻身躯,这样紧张又炽热的天气,加上自己也是十六岁上最容易冲动的年纪,谢茂隐隐觉得有些躁动。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和钱元宝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靠在圆柱上。 脑子里却在想前世之事,忘记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时候是皇帝,刚登基时内忧外患,狼狈时差点被人围在圣京一锅端了。满朝反对声中,他力排众议起用了衣飞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干掉的衣飞石。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掌权灭了谢氏皇室的衣飞石。 他想的当然不是自己多么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气,以至于衣飞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军营视(瞎)察(逛),遇见了正在整军的衣飞石,那时候的衣将军浑身汗湿,论理应该臭不可闻……可是,他还是很不要脸地更衣下场,缠着衣飞石来了一场“朕可以打你,你不许打朕”的无赖切磋。 他喜欢衣飞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欢让人在身边伺候,可哪怕是最热的天气,他也喜欢和衣飞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欢衣飞石,为何不尝试将衣飞石作为任务目标?】 【他?】谢茂翻了个白眼。 龙幼株都不可能为人殉死,衣飞石?他只会比龙幼株更坚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茂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余贤从归来禀报:“王爷,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里边厢房挪一挪……”这大堂上四面空荡荡的也没个遮掩,不如去屋子里两边靠墙,比较好守。 谢茂各种危机战乱见得多了,此时也不惊慌,冷静地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听声音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圣京城里,哪里来的弩|箭?”谢朝对弓箭管得不甚严格,弩|箭则是禁器,除了被授权管制使用的几个兵衙,连皇室贵族手里都没几件弩具。 余贤从很惊讶于谢茂的耳力,这么一声箭响,没怎么接触兵器的信王就读出这么多信息? 关键是,他还都说对了。 “约莫是清运坊那边的陈朝探子化整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这几个零散的贼子刚好过来,遇上了恰好往兵马司来的一队人……”余贤从正在解释。 “弩|箭是陈朝探子带来的?”谢茂皱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带进来弩具就很吓人了。 弩具较之弓箭更加隐蔽,兼有远程杀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于袖中暗杀谢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胜防。若是陈朝真能在圣京城中随意使用弩具,一旦展开行动,像他六哥那样老喜欢四处乱窜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尸街头。 “弩|箭是往兵马司来的那队人所携而来。贼子逃窜进民宅之后,这队人就不再使用弩|箭。”余贤从道。 钱元宝脑袋一晃,头上的金钗响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来支援。” 众人都在猜测来的是哪个兵衙的人马? 这才多会儿时间,难道就惊动了锦衣卫?惊动了羽林卫? 若真是这两个兵衙的人都来了,只怕今天闹出的动静还真就不小。——几大兵衙之间,各自都隐有几分较劲。除非惊动了上边,或是事态难以控制,否则,卫戍军手里的活儿绝不会通知锦衣卫与羽林卫来协理。 “不必猜了。” 谢茂静静看着西城兵马司房脊下悄然潜伏的身影,眼底抹过一丝笑意。 虽然他不知道那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可是,来的既不是锦衣卫,也不是羽林卫。 是衣飞石。 皇帝气得想摔桌。 谢茂是他看着长大的,跟他儿子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因着淑太妃的情谊在,除了杨皇后所出的嫡子谢琰,皇帝最看重的就是谢茂。其余几个皇子,哪怕是皇长子,在谢茂跟前都要再退一射之地。 皇帝能给谢琰东宫储位,又能给谢茂什么呢?所以,他一心一意地宠着谢茂。 再有谢茂那个穿越之初傻白甜的脾性,皇帝也着实不可能提防他。 所以,当谢茂跟他说,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惟恐杨皇后伤心,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闹得满朝皆知,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把杨靖都捅死了,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拍案咆哮,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额头触地,任凭皇帝如何咆哮,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人我也杀了,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杨上清这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无声地请皇帝严惩。 杨上清疏不间亲,此时不敢说话,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触怒皇帝。那边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谢茂的舅舅——林相可没闲着,林相先劝皇帝息怒,再说谢茂和杨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内部事务嘛,就不劳烦诸大臣搀和了,先散朝散朝。 杨系也有阁臣在朝,立刻反驳:“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携刃于玉门殿刺杀杨后胞弟,安知日后再弑何人?” 子杀父,臣杀君,曰弑。 这是暗示谢茂无法无天日后可能弑君?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季擎这番话里的杀机。 皇帝闻言长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扫向跪在地上的杨上清。 莫说谢茂杀人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就算没打招呼,谢茂也是他最倚重宠爱的幼弟。杨家这是想干嘛?死了一个世子,难道还想皇室赔个一等王爵给他家? 一直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挨训的谢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头发花白的阁臣季擎,怒骂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年轻的信王身量初长,年近古稀的老臣哪里架得住他这一阵乱晃,差点回不过气来。 谢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狠狠将人推开,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这老匹夫要杀我!他要杀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没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经要发飙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两个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恒王贬为庶人,为了青史好看,也为了堵住天下的纷纷议论,信王这个从小被他当儿子养的弟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从他登基之初就给信王晋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个哪怕谋反都能混条命留着的不倒翁。 季擎在文帝朝混了大半辈子,新帝登基才巴上杨家的路子混进内阁,这人能实事,有野心,可惜就是人情世故上拎不清。——这下好了,为了报杨家的提携之恩,说话都不会过脑子了。 “你哭个屁!收声!”皇帝气得口不择言,玉门殿中爆了粗口。 谢茂似是被他惊住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茂这是真的长得太好。看着他那张肖似淑太妃的脸,哭得眼圈红红的,明知道他哭得假惺惺的,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软了,训斥道:“你干的好事!朕不与你浑说,你犯下的事,自有宗正问你。来人,将信王押回信王府,圈起来!” 谢茂哭着向皇帝磕头,抽泣道:“陛下要圈臣弟,臣弟罪有应得。可是,这老匹夫不安好心,他进谗言,他要离间臣弟与陛下!陛下,不杀此獠,臣弟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皇帝怒骂道:“瞎扯淡!他进馋,朕就听了?你还敢骂朕是昏君?” 什么?进馋?这就给我坐实“进馋”的罪名了?季擎如遭雷击,越发不能呼吸了。 谢茂似是愣了一下,擦擦眼泪,又瞥了季擎一眼,道:“那倒不像。——皇兄,你这个大臣不行,是他祸害臣弟我,我还没怎么着呢,他先喘死了……进馋这小事儿都做不好,还指望他帮着您佐理天下呢?他那老朽身板儿,他扛得住吗?” ……你还想把我从内阁踢出去!季擎一只手指着谢茂,睁大眼睛,呼呼喘气。 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命令殿前将军:“押下去!” 谢茂被几个羽林卫架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哥,他欺负我!” 满朝文武就看着信王上边身子被羽林卫架着,一条腿支愣起,指着阁臣季擎。 皇帝都被他气笑了:“你滚不滚?” 谢茂缩缩脖子,见他不作妖了,羽林卫才松了口气,哪晓得谢茂竟然奋力拖着几个羽林卫冲到季擎身上,狠狠给人家喘不过气的老臣身上踹了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弑你大爷!你等着,孤出来了杀你全家!” 没等皇帝再发飙,把季擎踹昏过去的谢茂又拖着羽林卫一溜烟跑了。 ※ “然后……你就……回来了?”衣飞石陷入难以置信的恍惚中。 谢茂进了一趟宫,杀了一个皇帝的亲小舅子,踹昏了一个内阁大臣,轻松愉快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信王府中。好吧,皇帝是下令把他圈禁了。 看着信王府里进出自如的下人们,衣飞石丝毫感觉不到被圈禁的窒息感。 谢茂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修长笔直的双腿搭在窗棂上,这两日老是奔波来去,还真挺累,把腿晾晾,舒坦。 “不然呐?”不回来,难道留在宫里看杨皇后哭? 480.乡村天王(23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衣尚予此时正在过早。听说谢茂来访, 衣尚予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了, 扔下半个馒头就起身,一边往堂上待客,一边问来回事的役兵:“小石头回来了吗?”儿子被拐了, 老爹心里着急! 役兵想了想, 肯定地说:“没有。” 衣尚予顿时气得牙痒痒。好你个谢十一!骗我一兄弟一儿子,今天还敢上门?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进门时, 碰上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军医,往前一步, 就看见他的帐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个麻袋前边, 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几个人围在伏未的身边, 不时动手搓出一块血帕子来。 一身白衣常服的谢茂斜倚在条案上, 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酱肉, 吃得满嘴流油。 ——失去了蟠龙王袍与王爵礼仪的环绕, 这少年仍是随便搁哪儿都矜贵无比的天生贵气。 满堂血腥气。军医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伏未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可来了!这姑娘顶骨好似被打破了, 我……” “你起开!”军医将伏未一脚踹开,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里, 装着一个昏死的少女。 谢茂将最后一口酱肉吃完,拿热毛巾擦擦手, 叫得亲热:“衣姊夫。” 衣尚予与他叙礼落座, 谢茂看上去就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模样, 来得又这样早, 倒不像是从山中下来,偏偏要问:“恰好有事请教殿下。我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平白不见了两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见着他了?” 谢茂装傻:“啊?”立时将容庆拉了来挡枪,“姊夫,此事情急,还请姊夫援手!” 衣尚予岂是好糊弄的主儿,也架不住容庆满心冤屈一身悲愤,没等衣尚予再问,容庆已噗通一声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对付谢茂的架势,砰砰砰狠磕几个头,地板上瞬间就溅出血来! 衣尚予正经刀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杀神,这点儿鲜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皱眉,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谢茂这是故意带了个麻烦给他。 衣尚予皱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帐下的两个亲兵即刻出列,齐齐顿住腰间佩刀,同时架住容庆腋下,反手一扣,就将容庆死死制伏在地上,别说磕头,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这亲兵二人出手整齐划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可见训练有素。 “此人是谁?”衣尚予问谢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为何在此,叫他亲自向姊夫说明。”谢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说话。 衣尚予总不能让谢茂别喝茶了带着人滚,他只能听听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麻烦。 容庆就保持着一个被两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他说杨靖逼|奸不遂杀人满门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酒醒后怕、屠灭县衙役吏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勾结守备将军简薛杀良冒功时,衣尚予终于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个不太像武将的武将。与他威震天下的战神之名相比,他一直显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现在,谢茂才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锋芒,就似利剑出鞘。——露出锋芒的衣尚予,仅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锐利与危险就静悄悄地统治了整个厅堂。没人敢大喘气,连谢茂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听衣飞石大将军解说战局的时候。 容庆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旧准确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杀意。 这显然是针对简薛的杀意! 相比起无差无职的谢茂,身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衣尚予,才是真正该做主的人。 容庆埋头痛诉:“大将军!您可知道徐乡百姓是何下场?简薛不止斩男丁首级邀功,妇孺也不放过。十一二岁的男丁也罢,七八岁的孩童满脸稚嫩,竟说小儿为匪盗望风撅壕,三个小儿人头记作一级斩首……” “衣大将军,您怎能让这样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帐下逍遥法外?”容庆大声问。 在谢朝,大将军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时,曾组建枢机处,以大将军为枢机处长官,协理天下武事。须涂虏汗国覆灭之后,枢机处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仍旧是谢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门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统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书之外,还得大将军行辕加盖签押。 尽管简薛任职的守备军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简薛既然不在京畿军系,升迁的文书上就必然加盖了大将军行辕的签押,容庆说简薛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大体上也没有问题。 衣尚予指着麻袋里的少女,问:“她又是何人?” 容庆被押着看不见他的指示,旁边亲兵提醒了一句,他义愤填膺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帮草民逃了出来……” 不等衣尚予再问,他已经把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和昨夜面对谢茂时闪闪躲躲的态度不同,容庆在衣大将军跟前很老实,将杨靖留他做娈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说了。想来若非杨靖将他圈在身边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杀下活这么长时间,昨夜能从承恩侯府逃出来,则是多亏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儿姑娘的福。 朱雨看着容庆的眼神就有几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爷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见了衣大将军,人家都没问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说了。你还看人下菜碟儿,这是看不起我们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乱世中不少见,衣尚予常年带兵见得就更多了。让他觉得疯狂的是,据容庆所说,谢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朝堂各处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刚刚登基不久,有从龙之功的几家都才刚刚分配好利益,新贵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杨皇后代表的杨家,这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两大势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两家动作。 ——谢茂在这时候突然蹦跶出来,一闹就闹了个大的,这是出的什么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他看着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的谢茂,心头竟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这特么信王不按常理出牌啊?就算你们林、杨两家打算撕逼平衡朝局安抚皇帝,也没必要刚下场就刀刀捅肺吧!这是真要捅得两败俱伤吗?!杨家早就得罪了林家吗?这肯定是世仇吧! 让衣尚予觉得喘不过气的谢茂,正诚诚恳恳地对衣尚予说:“衣姊夫,昨夜我去得匆忙,半夜也叫不开城门,唯恐这女孩儿死在城外,只好向你求助。刚好这这个人证也先藏在你处——天底下敢在姊夫处杀人灭口的,只怕还真没有。” 衣尚予不反对留下容庆,若无简薛杀良冒功之事,谢茂想拖他下水他也不会理会,事情既然牵扯到了地方的守备军,简薛的升职签押也由大将军行辕放行,衣尚予就必然要管。若是连这一点儿担待都没有,一心只想着趋吉避凶少管闲事,他也不是如今的谢朝凶神衣尚予了。 心中向来有成算的衣尚予只是摸不清谢茂的打算,他迟疑地问:“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谢茂严肃地望向堂外,低声道:“我即刻进京。” 将容庆与承恩侯府的婢女留在大将军行辕之后,谢茂又带着人风尘仆仆地离开了。 “哪儿来的马?”衣尚予袖手而出,看着役兵正牵着二十多匹明显不是自家军中的健马下去,随口问了一句。莫不是塞外马场的小马到了?看着又不像。 役兵上前回禀:“信王爷说顺手牵来的,一半送给夫人,一半暂时寄存在咱们这儿,他得闲了还要来取。” 衣尚予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马鞍上察看一番,果然发现了承恩侯府的徽记。 “祸水东引……” 衣尚予又好气又好笑,以他的身份,真不怕这一点儿小麻烦。 不说杨竎并非他出手所废,就算真的是他废了杨竎,杨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谢茂出手打了杨家的脸,皇帝总要训斥谢茂一番,杨皇后只怕也要向谢茂哭一场。可若是衣尚予废了前来追杀人证容庆的杨竎,朝野上下就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是天下武官之首,容庆指控简薛勾结杨靖杀良冒功,杨竎又来杀人灭口,犯在他手里真是死了也白死。 一直到这时候,衣尚予才似乎有点读懂了谢茂乱出昏招的打算:这位王爷好像是故意让他和朝中贵戚决裂?须知道衣尚予如今被皇帝忌惮,若再与朝中贵戚权臣关系良好,皇帝岂非要更紧张了? 不知道此事是皇帝背后授意呢,还是……谢茂他自己的“善意”?衣尚予暂时想不明白。 良久之后,衣尚予才猛一拍手,我儿子呢!嘿,这臭小子,把我儿子还来啊! ※ 信王行宫。 “老叔……” 徐屈正热火朝天地打拳,他虽眇一目,身手却丝毫没放下,拳风虎虎,势若奔雷。 信王是昨天清晨离开的,已经一天一夜了,衣飞石试过想要出门,被客气又不客气地拦了回来。侍卫重重围着,只要不想撕破脸杀人流血,衣飞石就出不去。为了装出无辜被困、试图逃脱的样子,衣飞石决定今天再试着送一封信给亲爹。 “信件大抵也会被扣下……”衣飞石也不是真的想送信,他本意就是要留下被信王“欺负”,完全不挣扎就太反常了。 徐屈一个卧虎盘山收势,浑身气血蒸腾,爽朗地说:“你放心!我昨夜已经把消息透出去了!” “透……什么消息?”衣飞石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是让我告诉你爹,信王大概对你有点意思吗?”徐屈把来时的见闻都写了下来,“他来时就对你动手动脚,又搂又摸,我看着不过眼,先给你阿爹打个招呼。他未必就信。我说你也不信,你觉得信王挺好的,就是舅舅亲近外甥。” “……” 衣飞石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老叔……” “别说这信王府的侍卫里好手不少,昨夜我送信儿出去还花了点功夫,你别急,大概这个时候吧,嗯,差不多你爹就该收到信儿了……” “您刚把信王支去了京城……他要是在青楼乐不思归……” 徐屈才猛地一拍手,动作和远在青梅山的衣尚予一模一样:“坏了!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才给衣尚予送消息说谢茂对衣飞石心怀不轨,谢茂就跑去京城逛窑子了。 ——你哄谁呢? 皇帝将目光移向旁侧的俊雅男子,艰难地说:“周卿……朕……”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咳咳,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参加科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传外侍长卢真入内侍奉,内侍青风、紫电侍奉不力,杖毙。” 都重生了这么多次,谢茂也懒得多废话,忠的就用起来,奸的就杀掉咯。 反正和系统吵翻了,谢茂也懒得去找什么心甘情愿殉死之人,他打算随便过过日子。 好歹是个皇族对吧?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多少美男就能睡多少美男,混吃等死不成问题。老费劲去攻略什么人,累不累啊。反正他不想活也不想过关了,爱谁谁吧。 衣飞石刚制伏两个探子,回头一望,道:“夜色昏暗难辨敌我,还请老实待着!” 把余贤从气了个倒仰,正要喝令侍卫再上,衣飞石已挥手道:“探头就射!” 谢茂一向信任衣飞石,也从未把衣飞石当外人,忙道:“小衣说不许动你们就别动!都没穿侍卫服,小衣那边也认不全咱们的人。他若能控制局面,咱们静候佳音。老余,把人撤回来。” 衣飞石杀敌时窜进了民宅,隔着两栋房听见了寂静长夜里谢茂的声音,顿时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很惊讶在此的竟然不止是信王府侍卫,连谢茂也跑这儿来了?更让他惊讶的是,谢茂脾气居然这么好,被他强行扫了面子也半点不生气,反而喝令侍卫配合。 衣飞石带来的亲兵都是衣尚予从边城带回的百战精英,迅速合围堵死了去路。 衣飞石亲自带队下场捉拿,很快就将遭遇的四名陈朝探子一一擒获。 外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谢茂看着衣飞石又从去处飞掠而回,心想我小衣好俊的身手。 衣飞石便飞身落入西城兵马司的大堂之中,确认了立在屋檐下的朱雨、余贤从身份之后,他很规矩地交出身上的弩具、兵刃,恭敬地施礼:“卑职衣飞石求见信王殿下。” 大堂里此时漆黑无边,仅有檐角一盏荒灯。 ——箭响之时,信王府侍卫就第一时间扑灭了大多数灯笼,尽量将信王藏于暗处。 谢茂从人群的阴影中走出来,上下打量衣飞石,很意外地发现这少年竟然受了伤:“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在孤行宫中玩耍么?怎么会突然进京来?你来做什么?——谁伤了你?” 他一句话里问了两句受伤的事,衣飞石脸上青白一阵,似乎很不好意思,小声说:“卑职前日不告而别,大将军按军法打了我几棍子……” 衣尚予?谢茂差点喷出来。 他就奇怪了,衣飞石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从他行宫中跑出来?原来是衣尚予亲自去接人了。他那行宫圈住衣飞石问题不大,但是衣尚予要上门讨人,家里几个小猫小狗哪里扛得住?就算是皇帝把衣飞石圈了,衣尚予亲自进宫要人,皇帝也得把儿子还给人家。 可衣尚予为什么会去信王行宫找人?难道是因为容庆?不至于吧。这点小事也能惊动衣尚予? 谢茂正困惑不解,衣飞石已屈膝跪下,求道:“殿下救我。” “怎么了?”从未见过这样示弱的衣飞石,谢茂惊讶之余还有两分暗爽。你也有求爸爸的时候! “……今日午后有天使往大将军行辕,向大将军传陛下口谕,请大将军即刻进宫。” 这句话仿佛只是衣飞石漫长故事的开始,却已经把谢茂震得险些站不住了。 皇帝不会轻易召衣尚予进宫!更何况是一道口谕,更何况是午后的急召。——圣旨都没有,让衣尚予午后往京城赶,到了宫中只怕都已经下钥了,还见个什么驾? 最重要的是,衣尚予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普通臣子。他若进京,皇室与大将军行辕都会绷紧神经。皇帝怕衣尚予逼宫造反,大将军行辕则害怕皇帝诱杀衣尚予。 481.乡村天王(24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他不想当皇帝, 也不怕死,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是衣飞石。”谢茂故意想了一会儿,似是从记忆中翻出衣飞石的身份,“衣大将军家的二公子, 三年前, 你跟梨馥阿姊进宫,我们在淑娘娘宫中见过。” 文帝元后早逝, 继后就是当今皇帝生母, 二十年前也死了, 文帝再未立后, 宫中以谢茂生母淑妃小林氏代摄六宫事。梨馥公主进宫请安, 自然就是去当时淑妃的朝阳宫中拜见。文帝加恩笼络衣家,淑妃就把梨馥公主当真公主对待,常叫她带孩子进宫。 梨馥公主虽然经常进宫, 却很少真的把儿子带上, 所以, 谢茂也很难得见到衣飞石。 ——什么三年前见过云云, 谢茂其实半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他重生了三次,次次都是直接回到昨日,说是三年前的事情,加上三世重生度过的岁月, 差不多都有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一百多年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谢茂会记得衣飞石, 是因为他重生的三世里边, 有两世都在登基后重用了衣飞石。 衣飞石是他的大将军。 衣飞石是他开疆拓土的利剑, 御敌国门之外的中流砥柱。 ……也是他看了两辈子,馋了两辈子,种种顾虑之下,始终强忍着没下手的人。 此时衣飞石才十五岁,已经开始抽条长个儿,身上却没什么肉,穿着石青色役兵常服,束起箭袖,看着比他身侧的将官都小一号。曾经挂着刀疤的脸上也干干净净,隐带着一团稚气。大约是见了王爵略微紧张,他的脸微微发红地看着谢茂,好似屏着气,只要谢茂稍微露出一个不悦的表情,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和印象中冷峻威风的大将军不同,谢茂却仍是禁不住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少年版的小衣也好可爱!好想捏捏!想抱抱! “蒙殿下记挂,卑职衣飞石。”殿下还记得我!衣飞石一颗心差点跳出来。 谢茂伸手将他扶起,顺着这动作就把持了衣飞石的手臂,笑道:“当然记得。我今日来拜见衣大将军,正有一件大事要和衣大将军商量,小衣——”他叫得亲热,侧头与衣飞石目光碰触,是若有若无地暗示暧昧,“你随我一起吧。” 衣飞石正经未经人事的纯真少年,哪里经过这样明挑暗勾的手段,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稀里糊涂应了一声是,就这么让谢茂拉拉扯扯地进了辕门。 白虎堂前,得了消息的衣尚予已迎了出来,客气地拱手:“信王殿下千岁。” 衣尚予成名极早,在谢朝以军功封神二十年,其实今年也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和传闻中身高三丈、青面獠牙的形象不同,他个子不高,身材削瘦,在行辕坐纛时连戎装都没穿着,一身曲裾常服,唯有束起的箭袖昭示他武官身份,妥妥的儒将风度。 小衣长得像妈妈。谢茂看着衣尚予平淡素净的一张脸,觉得衣飞石和他真不像。 “今日临时起意来拜会大将军,唐突了,还请大将军莫见怪。” 谢茂上前叙礼。 他是身份尊贵,乃谢朝一等王爵,除了皇帝就他最大。 然而,大将军衣尚予纵横疆场二十年,单是封神的那场涟水之战就足以吹一辈子,何况还有后边的诸秋、画郡、长门关三大神战,说是谢朝的守护神也毫不过分。 所以,在衣尚予面前,谢茂这个拼爹拼妈拼大哥拼来的一等王爵也不能太嚣张。 问题是,他嘴里特别客气,表情也很敬重虔诚,就是说话时还拉着衣飞石不放。 旁边围观的众人都露出几分意外之色,信王怎么和二公子拉扯到一起去了?若不是感情极好,怎么会这样拉着手臂不放?——当着大将军的面都不放手! 衣尚予似是没看见他和次子的拉拉扯扯,笑道:“哪里敢。殿下里边请。” 一齐入内分席而坐,有役兵送来茶点。 衣尚予微笑着正要开口,就看见信王殿下一口喝干了茶,问旁边的役兵:“梨馥阿姊肯定给大将军带酱肉了吧?去给我切一盘子来,再上两个馒头。” 役兵懵了。 梨馥长公主作为文帝义女,为大行皇帝守制百日,已经出孝了,她家里吃肉喝酒都是没问题的。可是,信王是文帝亲子,又在山中替文帝守陵,这二十七个月肯定跑不掉。 他若是躲起来偷偷吃点肉,相信也没人敢去皇帝面前告状——皇帝自己都以月代年,只守了三个月,怎么好意思怪弟弟? 可是这个事能做不能说啊!守着孝呢,跑到别人办公室说你给我切点肉吃? 衣尚予好笑又好气,还是吩咐役兵:“去吧去吧,切两盘酱肉,再烧个汤来。” 衣尚予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当今皇帝不是个宽和大气的脾性,只怕容不下兵权在握、声名在外的自己,可他又确实没想过造反,不止因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也因陈朝与浮托国都虎视眈眈,打了几十年仗的谢朝禁不起折腾。所以,皇帝召他,他就回来了。 ——衣尚予敢回京,当然也是有倚仗的。 他守护了谢朝二十年,军功就是他的护身符。皇帝若是干无缘无故杀他,或是杀他的罪名不足以取信天下,皇位也未必坐得稳。 也因皇帝刚刚登基,对衣家加恩太重,先晋马氏为长公主,又给衣尚予几个儿子封侯,衣尚予把皇帝想得太过良善,总以为皇帝不过是要收缴兵权。所以,待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还坐得稳,并不怕事。至少,他不怕有人参他勾引信王父孝期间吃肉。 谢茂一边吃肉,一边推销卢真:“我这有个小侍卫,听师傅说是个好苗子,偏我那新建的信王府也没什么配得上他的好师傅。要说咱们圣朝哪儿的骑射师父最好,必定是您这青梅山。……要不,我把他搁您这儿好好栽培两年?” 话都说得这么明显了,衣尚予难道还能说我不要?叫卢真进来看了看,说:“以后就在我帐前做个亲兵吧。” 能在大将军身边做亲兵,出身就是嫡系中的嫡系,那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想不来的好事,卢真忙磕头谢恩。 把卢真推销出去之后,谢茂也吃完了一盘酱肉,满嘴流油:“姊夫,我在山中无聊,正欲潜心习武,您也知道,我那儿是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师傅……” 衣尚予心中叹息,暗想难道今日还真得大出血,割一个左膀右臂给他? 就见谢茂拉起衣飞石的手,诚恳地说:“都说虎父无犬子,想来小衣的功夫也是俊俏无比。姊夫,您看,不如就让二外甥陪我住两天吧?” 衣尚予一口气没上来。……这要割的不是左膀右臂,是命根子啊! “他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整日只知道走鸡斗狗,一身功夫练得稀松平常,只怕还不如你刚送来的小侍卫。不行不行,若是教坏了殿下,臣怎么向陛下和太妃娘娘交代?” 衣尚予坚决不肯把儿子给出去。衣飞石年纪还小,若是被信王哄去干点坑爹事,岂不是要弄死全家? 衣飞石有点着急,想说我功夫很好的,从来不偷懒,阿爹你就让我去陪殿下吧。 “我帐下有一位神射手徐屈,马上功夫极好,殿下或许也听过。恰好他重伤复发在京中休养,我请他去殿下跟前听吩咐……”为了保住儿子,衣尚予咬咬牙,把徐屈祭了出来。 徐屈是他二十年的老兄弟,涟水之战就立了大功,从战奴一跃而上成为校尉。 可惜,徐屈命不好,诸秋大战时奉命保护当时的皇长子谢芳,谢芳死于流矢,徐屈也瞎了一只眼睛,衣尚予怕他被痛失长子的文帝砍了,直接就让他报了伤退。此后徐屈虽然也跟在军中战战不落,有钱有权就是没名分。——朝廷兵籍册里,查无此人。 谢茂一听“徐屈”的名字眼睛就亮了,大名鼎鼎的单眼飞将啊! “这怎么好意思?徐将军是您帐中大将,呵呵……您真把他给我?”谢茂不客气地问。 衣飞石就不敢说话了。他功夫是很好,徐屈也未必能打得过他。可是,徐屈是谢朝名将,经验极其丰富,若要学东西,终究还是向徐屈请教更为妥当。最要紧的是,谢茂表现得对徐屈如此热衷,衣飞石自知不能相比,只得黯然退避。 “呵呵,来人,去请徐将军。”衣尚予咬牙把徐屈给了出去。 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不要脸的信王前脚套走了他的左膀右臂,后脚还是把他儿子骗走了! 龙幼株正百无聊赖时,床上的谢茂挠挠耳朵,酣睡一日终于醒了过来。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482.乡村天王(24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皇帝给梨馥长公主晋位,给衣尚予诸子封侯, 做得殷切隆重一些, 衣尚予还可以理解为皇帝初登大宝、对掌兵重臣刻意笼络。可今日衣飞石分明被“坐实”了罪名, 图谋触及皇城,已动皇帝根基,皇帝却依旧帮衣飞石洗清罪名, 衣尚予会怎么想? ——这就不是单纯地礼贤下士、笼络父朝重臣了。 一个皇帝对权臣忍让至此,竟没有半分脾气, 说他别无所图,谁肯相信? 衣尚予又不是真傻子。只要今天|衣飞石认了勾结陈朝探子的罪名,皇帝依然保衣飞石平安无事, 青梅山那边的衣尚予立马就得准备逃之夭夭。 衣尚予奉诏留京,一是不愿见谢朝大乱,不愿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成为虚影, 二也是因为他试图相信皇帝能够继承文帝的雄才伟略。 一旦他发现皇帝做事完全没有底线时, 他也不可能真把全家老小、袍泽兄弟当炮灰。 就算不造反, 带上妻儿心腹跑路不行吗?当了几十年谢朝大将军,退路衣尚予还是有准备的。 衣飞石确实很聪明。可是,他太年轻了, 他不了解皇帝,也不真正了解他的父亲。 所以,他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 却让时局与自己初衷完全相反的事。 ——他求了谢茂帮忙。 ※ 闷了一天的暴雨将兴未兴, 风中湿润粘腻, 偶有沉重稀疏的雨点儿砸落。 圈在外围的信王府侍卫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外边,卫戍军列队奔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打扫战场、接管城防的呼喝声嘈杂不堪。 被谢茂握住手臂的衣飞石似是想得很艰难,他这做戏的模样看得谢茂差点想笑,故意将另一只手放在那脸色惨白的少年腰身上,就似一个搂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衣飞石浑身一颤,分明是恼的,面上却作出几分不敢挣扎的软弱:“……殿下。” “不叫舅舅了?”谢茂在他耳边轻轻说。 被他无赖锁在怀里的少年憋了半天,才低声道:“卑职求殿下……周全。” 雨,稀稀疏疏地落下,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脸上生疼。 明知道衣飞石故意作出这样可怜、卑怯的模样,看着他汗湿的脸颊又被骤雨欺负,本就微微松开的发髻被打出一绺绺零散,谢茂还是被他这一番楚楚之态打动了心肠。 他用手慢慢拭去衣飞石脸上的汗水雨点儿,这样近在咫尺地碰触,几辈子也没有过。 谢茂心中柔情无限,口中却满是假惺惺地威逼:“周全不难。……给不给揉?” 衣飞石僵着身子被他揉搓了半天脸庞,半晌才艰难冷漠又痛苦地阖上眼:“谢殿下垂爱。” 明知道衣飞石此时的姿态都是假装的,明知道衣飞石永远都不会真的混得如此狼狈,谢茂还是乐在其中地享受了一把衣飞石的屈从与乖顺。 ——讲道理,那两辈子他就算当了皇帝,也不敢把衣飞石拉身边抱着小腰随便摸脸! 啧,小衣嘛,真好。 刚感慨了一句,不等谢茂多吃两口嫩豆腐,暴雨瓢泼而下。 谢茂略遗憾地松开了搂着衣飞石腰身的手,道:“去孤府上梳洗一番,孤带你去见杨娘娘。” 让谢茂意外的是,一直到二人各自披上卫戍军送来的蓑衣,骑上马,衣飞石也只是指挥亲卫默默跟随,并没有一点儿花言巧语推脱的意思。——他居然真的跟自己回信王府“梳洗”? 这一晚上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宫里宫外只怕都已经被惊动了,此时进宫并不难。 谢茂故意留下话头,说要去见杨皇后,正是给衣飞石脱身的“机会”。只要衣飞石哀求先去办事求情,谢茂就会顺水推舟答应他。不答应怎么办?他难道还真的把衣飞石带回王府先吃一遍? 暴雨打着斗笠瓢泼而下,眼前都似冲出了一片水帘,几乎看不清道路。 谢茂心中发愁:这娃怎么一声不吭就真的跟来了?到了王府我是吃呢还是吃呢还是吃呢? 路过被陈朝探子刻意纵火的骡马市时,蔓延的大火已被暴雨打熄了先前的势头,附近百姓眼看能保住家业有望,个个喜笑颜开。屋舍已被烧塌的百姓则呆呆地看着大雨,似乎怪责上天为何这一场暴雨不曾早一点下来? 衣飞石突然驻马,徒步行至被砸碎的太平缸前,弯腰在地上摸什么。 谢茂控马上前,问道:“什么东西?”暴雨之下,根本看不清衣飞石捡了什么。 若非衣飞石耳力惊人,隔着老远又是瓢泼暴雨之中,想听见谢茂问了什么话也不容易。他分明听见了,却故意装作没听清,将捡起的东西揣进怀里,迷茫地大声问:“啊?什么?” 谢茂恨得牙痒痒,转身打马飞驰而去。——他再次给衣飞石机会脱身。 只要衣飞石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儿,熬到天亮,谢茂就得先带他进宫去了,没空干坏事。 夜叩宫门是情分,清晨上朝是本分,就算衣飞石没求着谢茂立刻带他进宫,一旦天亮,谢茂也得乖乖去宫里候着,给皇帝回话。 让谢茂觉得头疼的是,他已经打马飞快了,衣飞石的骑术也真不赖。 这小子居然又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你就这么希望跟我去“梳洗”一番?还是……你小子又想整个大的?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在松风院的冷漠决断,那臭小子可说了,我要敢对他动手动脚,他就敢给我一刀……蓑衣遮挡住了大部分雨水,谢茂还是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寒意飘了进来。 回信王府的途中,遇见了余贤从点齐的数百信王府侍卫,又浩浩荡荡地带了回去。 有余贤从在身边待着,谢茂总算觉得安全了一点。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身手好,可他敢去招惹衣飞石,多半还是因为他自觉很了解衣飞石。 今夜的衣飞石一箭射杀守城校尉,所作所为已经超乎了谢茂的想象。在谢茂的印象中,衣飞石不是这么轻狂恣肆的飞扬脾性,——可转念一想,如今的衣飞石父兄皆在,靠山稳当,和前两世那个家破人亡、尝尽悲苦又如履薄冰的衣飞石怎会一样? 因雨大,人马直接从信王府西边的侧门进府,沿着步廊往里走,浑身滴滴答答地淌水。 谢茂听着身边衣飞石跟随的脚步声就头疼,真的跟来了。真的跟来了啊! 谢茂强撩衣飞石只是一个姿态,不可否认他也想吃点小豆腐,可他真没想把衣飞石如何。 现在衣飞石真的默许了,他倒开始琢磨要如何脱身了。 既不能破坏自己对小衣心存觊觎的形象,又不能真的把人吃了,找点儿什么理由呢? 跟在他背后的衣飞石想的却是,那个用一枚铜钱砸碎太平缸的高手,指上功夫惊人,很显然并不在圣安门瓮城上死去的那一批陈朝探子里。 ——那人是谁?他去了哪里?如果他仍旧留在圣京,是否还会生出乱子? 至于谢茂烦恼的事,衣飞石反倒不怎么在意。 这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他知道信王迟早有一天会憋不住提出要求,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今天发生了这样一个荒谬巧合的意外,被信王捉住了机会,立刻下手要挟,他半点都不奇怪。 相比起信王直白地逼迫,他更害怕的,其实是信王一言不发就帮他把事办了。 这样也好,银货两讫。日后他下手坑信王的时候,也不必有一丝抱歉。——本就是信王挟恩逼迫,他不得不从。也不算他冤枉了信王吧? 抵达信王的寝宫时,衣飞石揣在手里的那枚铜钱都快捂热了。 谢茂不顾浑身湿润又来拉拉扯扯,扶着他的肩膀低语:“舅舅替你洗身子?” 满以为衣飞石会磕磕巴巴推脱一句,哪晓得衣飞石也知道天快亮了,惟恐夜长梦多,居然一副“我已认命”的表情,低眉顺目地说:“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你敢想办法拒绝我一次吗?谢茂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蛋疼感。 盥池里早已准备好热水,谢茂都没有磨蹭的机会,就被惟恐他淋雨受寒的宫人们簇拥着泡水去了,衣飞石身边也跟着三、四个小丫鬟,很安静地脱去身上的湿衣,先在半人高的澡盆里冲去身上污秽,一个小丫鬟突然轻呀了一声。 谢茂即刻回头,在旁服侍的朱雨已问清楚情况,低声回禀:“侯爷身上带伤,是否请大夫来看看?” 483.乡村天王(24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 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 “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 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 双膝夹马小跑两步,又突然驻马回头, 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 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 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 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 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 甜甜的。” 谢茂只比衣飞石大一岁, 仗着发育早, 看上去比满脸稚气的衣飞石成熟些。不过,也仅仅是成熟一些。此时非要在衣飞石跟前端长辈的架子,逗得衣飞石面红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飞石紧张地盯着谢茂,谢茂却摇头,“不甜么。” 衣飞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离得颇远,将嘴凑近谢茂耳边,学着自家阿妹琉璃撒娇的口吻,尽量甜软地喊道:“……信王舅舅。” 凑得太近,少年温热的嘴唇在谢茂耳尖轻轻擦过,随之而来就是一缕热气。 擦!谢茂顿时觉得……不、好、了。 本想让衣飞石骑自己的驰风回去,这会儿谢茂也不敢下马了,轻咳一声,尽量掩住身下的尴尬,说:“好吧。那小马驹就送给你了。不过,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马驹是崔马官自幼照料长大,你若要领它走,总得和它的‘崔妈妈’打个照面,有嘱咐给你。” 天真的衣飞石丝毫没想过信王敢玩强行扣人的把戏,听谢茂说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驹之后,驰风与奔雷的后代!是得去听听养马官的叮嘱,可别把珍贵的小马儿养生病了! 随行侍卫让了一匹马给衣飞石骑着,一行人往山间的信王行宫赶回。 行至半路,山间草丛抖索,谢茂一时兴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从策马将猎物捡来,只有两撮兔毛。侍卫固然不敢笑,衣飞石也不敢笑,只有坠在队伍末尾的徐屈翻了个白眼。兔子都射不中,这徒弟怎么教? 谢茂跑了一会儿躁气尽散,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于是满心只想诱哄衣飞石,不动声色地恭维道:“听说小衣骑射出众,不若陪舅舅去把那只掉了毛的兔子追回来。” 不等衣飞石答话,谢茂豢养的猎犬已窜了回来,口中正叼着那只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场众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着。 谢茂本就不以武力见长,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此没有丝毫羞耻心,只问衣飞石:“怎么样?陪舅舅打几只猎物,晚上吃锅子。” 衣飞石近日都在父亲帐下听命,西北与南边都在打仗,虽说他没有经手具体的前线军务,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当然也不能和从前一样行猎游玩。少年顽皮,怎么都觉得憋闷。 此时谢茂纵着他行猎玩耍,他也有些心动,不等回答,谢茂又哄他:“马借你骑。” 衣飞石对那匹神驹眼馋了一路,又不敢让信王下来好叫自己去骑一段儿,闻言正中下怀,立马惊喜地保证:“是!卑职一定给王爷猎些好物回来!” 话音刚落,衣飞石便飞身下马,迫不及待地等在谢茂马前,满眼渴望。 谢茂下马让了一步,扶住衣飞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蔼地说:“小心。” 衣飞石想说我六岁就在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这么扶着。可是,谢茂才说要送小马驹给他,又让神驹给他骑,他就不好意思拒绝谢茂的任何“好意”,说了一声谢,就任凭谢茂把自己“扶”上了马背。 看着谢茂几乎搂在衣飞石腰上的手臂,徐屈仅剩的独眼中抹过一丝深思与忧虑。 ——这位信王……似乎,手脚不干净? 衣飞石与谢茂一前一后奔入山林之中,随行侍卫牵着猎犬呼啸跟随,在山中跑了一阵,衣飞石利索地张弓出箭,先射了两只野兔,一只黄羊,最后竟追到了一只毛色鲜亮的红狐狸,被他一箭射穿双眼。 猎犬叼着死去的红狐狸归来,衣飞石兴奋地跃下马去,说:“狐皮献与殿下!” 谢茂随之下马,侍卫递来水囊,他接过送到衣飞石嘴边,笑道:“我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猎过程中说笑几句,衣飞石也没了先前的拘谨,道谢一声就接过水囊汩汩灌了两口。这一路上,谢茂的弓就悬在马背上当摆设,猎物是猎犬在追赶,衣飞石与之配合追击,着实累得有点渴了。 恰好此处烟草繁盛,风景秀丽,看着微微喘息的衣飞石,谢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卫侍从展开地毡,铺上坐席,将带来的酒水糕点摆上。因是骑行队伍不方便带行李,席上没有屏风,而是扎上长长的幔帐,既能挡风,也能遮挡远处窥伺的视线。 谢茂履席而上,衣飞石则红着脸站在一边,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脱鞋。 “怎么?”谢茂很意外。 反倒是随行的内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来,要请衣飞石去旁边浴足。 谢茂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脚丢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过来,这里有席子,坐着洗。” 衣飞石有心避到旁边浴足,奈何朱雨是谢茂的内侍,只听谢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谢茂身边去了。他和谢茂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泄了气,低头道:“卑职失礼。”臭着你了也不怪我…… 满以为是个大臭脚,哪晓得衣飞石蹬掉靴子,谢茂努力嗅了嗅,也没闻到什么味儿。 衣飞石红着脸脱掉足衣,赶忙把双脚放进水盆里,朱雨送来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来!”信王的下人,是那么好用的么? 谢茂本就坐得不远,此时很随意地转身凑近,几乎就把衣飞石搂在了怀里,低头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两只玉足:“也不臭么。”原来小衣年轻时的脚这么可爱这么乖。真想捏一捏。 衣飞石被他贴在背后凑近耳边说话,整个人都僵住了,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军帐里二十多个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这么近么? 不过,谢茂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又转身靠另一侧的凭几上了。 衣飞石听他似是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汤喝了一口,吩咐说:“切个瓜来。”又说汤不够热,又要热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顾不上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他的脚其实不怎么容易臭,可是,万一臭了呢?那可太丢人了。幸好,幸好。 衣飞石洗完脚,朱雨递上干净的毛巾让他擦干,又送来崭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齐。荒山野岭里,打猎中途竟然还能舒舒服服地洗脚换袜子,衣飞石还是第一次享受,只觉得神清气爽。 衣飞石上前施礼落座,吃了谢茂分给他的瓜,谢茂又接了刚送来的热巾子,一只手就往他背后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随便擦擦,可别透风受了寒。”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感觉自己扎得紧紧的腰带被扯开了,衣内一阵透风的凉爽! 同样坐在旁边席上吃瓜的徐屈独眼一眯:尼玛!这信王绝对手脚不干净啊! “我看不尽然,这侯门里的弯弯拐拐……” 几个卫戍军歪着楼聊着天,小心翼翼地看着守护在门前的信王府侍卫,保持默契往后撤退。卫戍军军纪荒疏多年,浑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这兵头儿虽有立功之心,却无御下之能,只得气鼓鼓地独自一人钉在龙幼株的门口,与信王府的侍卫怒目相视。 信王府侍卫心中纳罕:这憨子一脸愤怒看着咱们是要怎样?莫不是傻的吧? 没多久,连宝带着大队卫戍军增援冲进来:“头儿!张头儿、李头儿、吴头儿恰好都在附近办差!听我招呼立马就带兄弟们来了!”果然就走进来另外三个兵头儿,其中一人神气彪悍,走在最前边,他所带的一队人马也是个个行止风雷,远比其余卫戍军精神焕发。 跟信王府侍卫怒目相视的兵头儿大喜过望:“张老大!” 张老大是卫戍军里有名的杀神,相传他本是锦衣卫的百户,办差时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险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护捡回一条命,这才沦落到卫戍军当一个小小的兵头。寻常卫戍军都受五城兵马司辖制,唯有张老大是听调不听宣,非常拉风。 “目标在哪儿?”张老大挥手吩咐噤声,只问先来的兵头儿。 “就在那间厢房里。外边有悍卒八人,暗处还有三人……” 兵头儿并非只顾着与信王府侍卫大眼瞪小眼,他已经做好了调查,此时一一指出小楼外的制高点,恰好是信王府侍卫三个暗哨的藏身处,“屋子里有乐班十二人,舞伎三人,娼妇一人,随从二,护卫一,另外一个坐在西边屏风下喝酒作乐的少年,即是目标。” 张老大目光幽冷地盯着明处暗处的信王府侍卫看了一眼,不顾身边同僚的跃跃欲试,独自上前一步,立于庭前,道:“卫戍军兵头张岂桢,请见贵人。” 背后传来一阵喧哗,张老大带来的一队人马神色冷峻鸦雀无声,其余几个兵头下辖的兵丁则章程散漫地开始了惊呼:“哦哟!真是陈朝的探子?莫不是又来了个庆襄侯?” “嘿,我们要是捉了个陈朝的侯爷,怎么也要官升一级吧?” “说不定是个公爷呢!” “我看是个王爷!” “兄弟们,准备好了啊,捉个陈朝的王爷,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王爷倒是王爷,可惜不是陈朝的王爷,捉住了也没升官的奖赏。 侍卫来禀报:“十一爷,外边卫戍军一个叫张岂桢的兵头,说‘请见贵人’。” 酒酣耳热的谢茂操起纨扇呼呼刮了两下,心情略烦躁。 前边那个愣头青就没发现端倪,再来一个,怎么就认出他是“贵人”了呢? ……张岂桢?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他认真想了想,想不起与张岂桢有关的任何事。想来前几世也大概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放弃再想。 外边卫戍军数十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屋子里的乐班舞伎也终于察觉了情况不对,胆子小的泪水都掉了下来,个个战战兢兢地继续动作,曲不成调,舞不成章。谢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张岂桢坏了好事,酒气上头也觉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烦地挥手:“把人都放出去,这弹的是什么玩意儿!” 乐班舞伎顿时狼狈奔逃,争先恐后地抢出了厢房。 唯有龙幼株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谢茂身边,动作纹丝不乱地挽起纱罗长袖,露出一截皓腕,轻轻为谢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满屋子急迫凌乱中,她沉静得宛如画卷。 谢茂终于觉得她有点儿意思了,侧头问道:“你不走?” 龙幼株牵衣离席,裣衽为礼:“妾告退。”你不让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让我走,我还想去补个觉呢,再见。 谢茂就觉得吧,这须涂虏汗的女儿,毕竟身负王室之血,气度见识都不一般。 ——留在青楼继续做迎来送往的勾当,实在太可惜了。 【强烈不建议宿主将揭必幼株作为攻略对象!】 谢茂根本就不想再努力找什么殉死之人,听见系统在脑内刷屏,略觉诧异:【为何?】 【须涂虏汗国灭亡,揭必幼株不曾殉国!】 【须涂虏汗战死,揭必幼株不曾殉父!】 【画越焉支受辱自戕,揭必幼株不曾殉母!】 【发卖青楼卖身为娼,揭必幼株不曾殉节!】 【这样心志坚定的女人,不可能为宿主殉死。强烈不建议宿主将之作为攻略对象。】 听完系统的分析,谢茂差点想给龙幼株鼓掌。 这个时代的女人,依附父亲与丈夫而存活,以孝顺与贞洁作为立身存世的资本。一旦失去了男人(父亲)的庇护,又失去了获取男人(丈夫)庇护的资本(贞洁),多半都会走投无路选择死亡。 龙幼株作为一个亡国公主,被敌国恶意卖进青楼操持皮肉生意,她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能住得上胭脂楼最好的厢房,随意差遣小丫头伺候自己,这岂不是天大的本事?难怪系统都要给她一个“心志坚定”的评价。 嗯,先把她捞出来吧。至于捞出来之后怎么用,谢茂暂时没考虑。当了两世皇帝,天底下就没有谢茂不敢用的人。蛮族的亡国公主算什么?前两辈子谢茂还用陈朝太孙当宰相呢。 “把外边那人叫进来。” 谢茂丝毫不理会系统蛊惑他赎舞伎三飞花的絮叨。哄个妓|女给自己殉葬?还不如去宫里找个小太监好好笼络……呢? ※ 张岂桢进屋之后,只看了谢茂一眼,隔着半扇插屏就跪了下去。 他对谢茂的称呼也很古怪:“十一爷。” 屋子里跟进来四名侍卫,紧紧盯着张岂桢,惟恐他对信王出手。闻言虽然惊讶,可也没有丝毫放松。——这人认出了谢茂的身份不奇怪,谢茂又不是养在深宫的公主,卫戍军偶然也会接一些随行保护的差使,谢茂又是文帝最宠爱的皇子,当今最喜爱的幼弟,群星拱月,认识谢茂很正常。 奇怪的是他对谢茂的称呼。若非皇家的心腹家臣,不会这么称呼皇子。 何况,文帝已大行,如今是谢茂的兄长当皇帝,某爷某爷该称呼的就是皇帝的儿子了,谢茂这样长了一辈儿的皇叔,顶多被称呼一声十一王,再不敢叫“十一爷”。连赵从贵、余贤从这样的贴身近侍,也仅在谢茂微服时化名改称十一爷,平常都是称呼王爷。 谢茂对他确实没什么印象,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 张岂桢道:“小的曾给六爷牵马守门。” 六王谢范。 那位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厮混在外,一身侠骨的六王爷。 谢茂和他六哥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心底挺欣赏六王,然而,二人的母族决定了各自天然的立场,注定了二人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谢范出门排场不大,轮得到给他牵马守门的,那就能算得上是心腹了。 谢茂不知道这人为何会沦落到卫戍军当兵头,也不想问六王的私事,指着干净的酒碗,让朱雨斟了一碗酒,赏给张岂桢,说:“你是六哥的门人,认得我不奇怪。我今日‘必然’要被卫戍军抓进去,你是抓呢,还是抓呢?” ……能不抓吗?张岂桢充满彪悍气的脸上抽搐一阵,一口将赐酒饮尽:“抓!” “……” 衣飞石的母亲虽是梨馥长公主,可这位公主毕竟是养的,他怎么敢叫舅舅? 谢茂在马上俯身,凑近衣飞石耳畔,轻笑道:“你在我耳边轻轻叫一声,我听见就行了。叫不叫?我数三声,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双膝夹马小跑两步,又突然驻马回头,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甜甜的。” 谢茂只比衣飞石大一岁,仗着发育早,看上去比满脸稚气的衣飞石成熟些。不过,也仅仅是成熟一些。此时非要在衣飞石跟前端长辈的架子,逗得衣飞石面红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飞石紧张地盯着谢茂,谢茂却摇头,“不甜么。” 衣飞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离得颇远,将嘴凑近谢茂耳边,学着自家阿妹琉璃撒娇的口吻,尽量甜软地喊道:“……信王舅舅。” 凑得太近,少年温热的嘴唇在谢茂耳尖轻轻擦过,随之而来就是一缕热气。 擦!谢茂顿时觉得……不、好、了。 本想让衣飞石骑自己的驰风回去,这会儿谢茂也不敢下马了,轻咳一声,尽量掩住身下的尴尬,说:“好吧。那小马驹就送给你了。不过,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马驹是崔马官自幼照料长大,你若要领它走,总得和它的‘崔妈妈’打个照面,有嘱咐给你。” 484.乡村天王(24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龙床上, 刚过天命之年的谢茂病得不成人形, 他才刚刚传下遗诏, 将皇位传给皇长子。 下任皇帝有了着落, 众臣皆松了口气。 皇长子乃中宫嫡出,英明睿智, 果决慈爱,身体也甚为康健, 可保江山至少二十年。 皇帝将目光移向旁侧的俊雅男子,艰难地说:“周卿……朕……”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 就是……咳咳,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 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 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 周琦也参加科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 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 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 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传外侍长卢真入内侍奉,内侍青风、紫电侍奉不力,杖毙。” 都重生了这么多次,谢茂也懒得多废话,忠的就用起来,奸的就杀掉咯。 反正和系统吵翻了,谢茂也懒得去找什么心甘情愿殉死之人,他打算随便过过日子。 好歹是个皇族对吧?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多少美男就能睡多少美男,混吃等死不成问题。老费劲去攻略什么人,累不累啊。反正他不想活也不想过关了,爱谁谁吧。 次日清晨,谢茂在鸟雀鸣叫中醒来,衣飞石留宿的卧榻上空无一人。 衣飞石昨夜离去时曾对谢茂说,去去就回。此时却一夜未归。 谢茂看着他薄被冷枕归置得整整齐齐的卧榻,倚在门前,许久才笑了笑。昨夜给衣飞石信王府腰牌的时候,他就知道衣飞石大约不会再回来了。 不管是射杀守城校尉之事,还是那个疑似奸细的东篱先生,谢茂都已经替衣飞石收拾得干干净净。若此刻京中安稳,衣飞石大概也不介意多陪他几日,可是,杨皇后一死,京中顿显波谲云诡,衣飞石即刻抽身返回青梅山,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谢茂当然不会怪罪衣飞石失信,他对衣飞石表现出的心思本就不纯,二人萍水相逢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何况,衣飞石官卑职小仅凭父荫,在哪儿都说不上话,就算留在他身边也不过充当侍卫,——他也不缺一个侍卫。 因是夏日,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今日愈发寡淡,素衣玉饰,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谢茂饮了一盏薄粥,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凉薄猜忌,小气刻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心狠成这样。 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 ※ 奉安宫杨皇后梓宫之前,皇帝一场暴怒,昭示着中宫嫡子废了,皇二子谢沐也废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长子谢沣欣喜若狂,替杨皇后跪灵时越发虔诚悲痛。 ——皇帝说了,没有琰儿(嫡子),还有长子。 只要谢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来,储君的位置,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沣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双眼红肿,一边努力地想,怎么才能让谢琰永远出不来呢?五弟那个暴脾气,只须有司官员羞辱两句,他就会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边哭着嫡母,一边盘算着如何弄死嫡母的亲子,半点儿不觉得心惊。 人死如灯灭,活着怕她,死了?倒是叫她从梓宫里爬出来呀! ※ 谢茂是臣弟,在灵前初祭之后,不再守在奉安宫,而是去了长信宫。 他去探望听闻皇后急病薨逝,惊恸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为淑太妃生病只是托词借口,不想去奉安宫为杨皇后致祭——身为太妃,说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后为天下母,皇后去世,天下缟素,太妃也不能免礼。 哪晓得才走进长信宫就闻见浓重的药味,淑太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谢茂上前施礼,关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这是?” 大宫女取软枕垫在淑太妃身后,将她扶起,挥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太监之后,亲自守在帐前,示意淑太妃可以与信王放心说话。 淑太妃满脸病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要小心啊。” 谢茂被她一句话提点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谁?杨皇后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淑太妃,和记忆一样,淑太妃总是娇柔无依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丈夫儿子无人庇护就活不下去,可谢茂知道,不一样了! 她的娇柔,她的卑怯,她菟丝花一般的弱质,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钱氏至长秋宫中诬指我与皇帝有染,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轻声说。 果然是为了那个秘密。 谢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这个秘密害得死无全尸。 曾经他不理解,杨皇后一手抚养他长大,他也对杨皇后感恩戴德、对谢琰用命维护,为何杨皇后母子将他恨入骨髓?他亲手扶了谢琰登上皇位,谢琰却说奉母后遗命,将你五马分尸,将你母淑太妃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他问为什么?谢琰只说,问你妈。 然后,谢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问淑太妃,你和杨皇后什么仇什么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谢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恶气。结果不用他弄,杨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谢琰,谢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终干掉了皇三子谢深,登上了皇位。 那时候谢琰早死了好几年了,大仇得报的谢茂都忘了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而去,把谢茂雷了个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罢了,刚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干嘛?没见过庶母给儿子殉葬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谢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时,谢茂就认认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与他娘之间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意料,这两位还真有一腿!连谢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两次都心甘情愿写了那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啊。 在此之前,谢茂对皇帝、淑太妃都称不上多真情实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为妾不贞,为臣不忠,为母不慈(谢茂是否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谢茂登基前自缢,害谢茂坐朝初期被骂得位不正,所以连亲妈都容不下他,被骂出翔),一心一意只爱自己的奸夫,不惜为奸夫殉死,简直……没法形容这么个货! 要不是亲妈,谢茂都想一碗鸩酒直接把她弄死。 现在,谢茂觉得,他所有“以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个在皇帝驾崩之后,悄无声息自缢而死的“恋爱脑”,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与皇帝之间,也许,也根本就不是谢茂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琼瑶剧本! 淑太妃分明对皇帝忌惮至极,她由始至终都戒备着皇帝。 若非这一世谢茂突然放飞了自我行事刚烈果断,淑太妃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伪装着失去了爱情就无法苟活的模样,根本不会露出这一丝獠牙。 她柔弱,是为了保护儿子,她刚强,仍是为了保护儿子。若谢茂仍是从前那样对谁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儿子一世长安,若谢茂像今日这样会杀人会借势了,她就……扶儿子位登九五。 这么彪悍慈爱一个亲妈,我竟然误解她几辈子! 谢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头:“阿娘是说,他因一句谣言杀了阿嫂,也不会放过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来以为要和儿子好好解释许久,哪晓得才说了一句话,儿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兴得撑起病体紧紧搭住谢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儿,阿娘好高兴。你可终于开了窍了。——对,他为一句话,连相扶多年的杨后都杀了,你我又算什么?” “可是,阿娘。”谢茂不怀疑皇帝的刻毒,可皇帝不会真这么蠢吧?“阿嫂才薨了,您这里再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事儿不寻常,反倒引人瞩目……” 淑太妃微微笑道:“你说得对。所以,他不会这么快就下手,但他迟早会下手。” “所幸,我们也只需要这几个月时间。”淑太妃胸有成竹。 甚至因着淑太妃的情谊在,除了杨皇后所出的嫡子谢琰,皇帝最看重的就是谢茂。其余几个皇子,哪怕是皇长子,在谢茂跟前都要再退一射之地。 皇帝能给谢琰东宫储位,又能给谢茂什么呢?所以,他一心一意地宠着谢茂。 再有谢茂那个穿越之初傻白甜的脾性,皇帝也着实不可能提防他。 485.乡村天王(24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朝妃制中, 皇后之下即八妃,八妃之中, 又分为三个等级。 最贵即贵妃, 其下淑、德、贤三妃,再次,则为惠、顺、康、宁四妃。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 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 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吴良娣育有皇次子,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 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她只能进第二梯队,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 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 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只封了个德妃。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也是东宫老人, 破格册为贤妃, 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 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 按部就班地升职, 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 除却空置的淑妃外, 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要说杨皇后把谢茂当儿子养,那是半点都不夸张。 ——如今的皇五子谢琰,小时候还穿过谢茂的旧衣裳,玩过谢茂的旧玩具。 猛地听说一向傻白甜不闹事的谢茂和大将军衣尚予的儿子混在了一起,好像还强行把人家睡了,杨皇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倒不在乎谢茂睡的是个男人——皇帝也睡男人。前几年皇帝就只玩后|庭花,闹得许久没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对有子的后妃来说,这反而是个好事。 她懵的是谢茂怎么睡了衣飞石!那可是衣尚予的儿子!衣尚予的儿子是能随便睡的吗?还强睡人家?! 杨皇后銮驾行至长信宫时,刚刚起床听了信王府传来消息的淑太妃也在懵逼。 “……衣大将军的儿子?”淑太妃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因保养得宜,仍是明眸皓齿、风采照人。哪怕她以未亡人身份刻意打扮得素净些,也是平添端庄,不见寡淡。 “娘娘,皇后娘娘驾到。”宫人来禀。 淑太妃起身迎了两步,杨皇后已匆忙进来,见满屋子噤声不语,淑太妃连头发都没梳好,就知道这边也已经得信儿了。 “太妃已经知道了?此事不敢轻忽,我已差人去太极殿请陛下了。”杨皇后道。 淑太妃与她叙礼坐下,揉揉额头,头疼地说:“说得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和那家的小子混在了一处?他还没正经纳妃呢,这名声传出去了,哪家的好姑娘肯嫁予他?” 杨皇后听着不对,迟疑地问:“您听的是什么信儿?”不着急衣尚予杀上门来,着急谢茂怎么娶老婆? 淑太妃惊讶地看着她:“不是小十一和梨馥长公主的儿子好了么?哎呀,我这头疼的,差了辈儿呀!” 从礼法名分上算,梨馥长公主是谢茂的姐姐,她儿子可不就和谢茂差了一辈儿吗? 杨皇后简直哭笑不得:“您操心这个?我那儿的消息是,人家衣家的小子不肯,十一弟差遣了好些人压着人家。——后来就请了御医去看,洗出来几盆子血水。” “说句丧德行的话,咱们家十一弟,真要喜欢哪家的孩子,咱想方设法也能给他弄到手,可他这弄的是谁?衣尚予的儿子!陛下还得把他家好好哄着呢,真愁人,闹出这么一回事来,怎么收场?”杨皇后头更疼。 淑太妃惊讶极了:“啊?他,他还用强的?不行,我得问清楚了!来人,立刻去把信王找来!马上来!” 宫人领命迅速离开之后,淑太妃珠泪滚滚,哭道:“这冤孽啊……” 杨皇后就顾不上头疼了,忙上前安慰:“也未必就是这么回事。要么是底下人传错话了呢?您可别着急,十一弟来了再问问。”算算时间,皇帝大概也要到了,她又亲自服侍淑太妃梳洗更衣,连连宽慰。 淑太妃与杨皇后年纪相差不足十岁,彼此争抢的又不是一个男人,相扶多年倒是养出了一段深情厚谊。名义上是庶婆婆与嫡媳妇,相处起来又颇有几分闺中密友的滋味。 皇帝进门时,杨皇后与淑太妃恰好相扶而出,看着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皇帝微微一笑。 “淑娘娘安。”皇帝施了半礼,和从前做皇子时拜见妃母一样恭敬。 淑太妃与杨皇后同时向他施礼,一位是太妃,一位是中宫,套在常人身上的拜礼都俭省了,二人皆道万福金安,请皇帝上坐。因礼敬淑太妃,杨皇后退一步坐在了东首的圈椅上,皇帝南面而坐,淑太妃就坐在他身边。 淑太妃见了皇帝,好容易被杨皇后劝好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哭道:“陛下,我这孽障闯下滔天大祸,我且管不了他了,你拿他去向衣大将军赔罪吧!”一句话说完,泣不成声。 皇帝叹息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杨皇后道:“皇上,此事……?”她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 淑太妃悄悄抬头,看帝后脸色。若真是谢茂强逼了衣飞石,她很赞成杨皇后的处置方式,悄无声息地将衣飞石杀了,衣尚予远在青梅山能知道什么?京城毕竟是皇室的天下,甭看信王府一有事儿就传进了皇宫,可消息也就只能进皇宫了,轻易透不出去。 却见皇帝摇头头:“这事儿颇多牵扯。” 皇帝这会儿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会轻易动手? 昨天杨上清进宫来说庶子被歹人废了,世子又进宫说歹人是外朝匪盗,据羽林卫调查,干这一票的“歹人、外朝匪盗”又可能是谢茂。兵马司搜城,真搜出来一伙探子,险些夺了圣安门。守城校尉被衣飞石一箭射死了。信王府又报信说,谢茂强睡了衣飞石。 宫门才打开,皇帝就接了一堆的消息,听着乱七八糟,没一个靠谱的。 眼看要上朝了,各衙门必然要为昨天的事打仗,所幸皇后来请,皇帝立马改道溜回了后宫。——他先在长信宫召见谢茂,问清楚怎么回事了,才能去和诸大臣商讨这件事。 皇帝忌惮的当然不是朝臣,而是目前正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 ※ 谢茂走进长信宫时,仿佛根本没察觉到周遭的紧张气氛,信步徜徉,浑身轻松。 看见皇帝与淑太妃南面而坐,杨皇后陪坐东首,皇帝盯着自己满脸严肃,淑太妃眼角残留着泪痕,杨皇后一副快晕倒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想笑。 这三位呀,这三位真是……他没法儿说。 他再是心中蔑称皇帝为傻逼,再是不忿皇帝猜疑忠臣,他仍是皇帝最倚重宠爱的幼弟。 相比起垂垂老矣的文帝,以长兄身份教养他多年的谢芝,在他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更类似于父亲。文帝宠他,皇帝不止宠他,也教养他。——不管哪一世,谢茂都没想过取皇帝而代之,就算他知道了那个秘密之后,也一样没想过去抢皇帝的皇位。 “给您三位请安。”谢茂笑嘻嘻地上前磕头,不等上面叫起,他自己就爬起来了。 谢茂指着正在砌砖的大门摇头:“太矮了,圈不住。”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门、侧门、角门,悉数被砌砖封闭完成。 羽林卫将军张姿没有来。——他当然不会天天都来。羽林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卫队,张姿是皇帝最信任的武臣之一,伺候皇帝都来不及,哪有空天天来看谢茂? 不过,昨日邸报并宫外的消息,被张姿通过羽林卫传了进来。 “承恩侯夫人在长秋宫哭厥了过去,皇后娘娘没去见陛下。”黎顺交代宫里的消息。 谢茂昨日向张姿要邸报是假,实际上要的是京城内外的消息。张姿肯告诉他的,一定都是皇帝允许他知道的。 “哦。”谢茂翻着邸报,“陛下也没去见皇后?” 承恩侯夫人钱氏一直有点拎不清,这时候去杨皇后宫中哭诉,当然是为了逼杨皇后给儿子报仇。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仇暂时没法儿报。杨皇后不肯轻动,谢茂毫不意外。 “陛下一直在前朝。”你惹出来这么大一摊子破事,皇帝哪儿还有空逛后宫? 见衣飞石默默竖起耳朵听消息,谢茂将邸报放下,问道:“前儿夜里发生的事呢?有处置了吗?” “事极复杂,陛下钦点锦衣卫指挥使常青园督办此案,羽林卫、大理寺协理。卫戍军指挥使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都被夺职,听候处置。” 谢茂撇撇嘴,真是什么脏活儿都丢给锦衣卫干。他冲衣飞石点点头,表示已妥了。 “还有吗?青梅山有消息吗?”谢茂这是帮衣飞石打听的。 黎顺摇摇头,“梨馥长公主府有消息。” 衣尚予带着次子衣飞石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遥控战局,长子衣飞金则在襄州前线领兵。只有梨馥长公主马氏,一直带着不到五岁的双胞胎儿子,住在京城的长公主府。名义上是方便进宫探望淑娘娘,实际上这人质的意味非常浓厚。 梨馥长公主是个相当聪明低调的女人,她的府上会传出什么消息来? 黎顺看了谢茂一眼,慢吞吞地说:“其实,王爷,这也是……长信宫的消息。” 衣飞石碗里的燕窝粥已经很久没动了,谢茂瞪黎顺一眼:“卖什么关子?快说!” “太妃娘娘……请了宗正义老王爷做大媒,去长公主府给您提亲去了。” “噗——” 谢茂一口汤全喷了出来,难以置信地问,“提亲?我?” 黎顺瞅了衣飞石一眼,小声说:“这不是您昨儿嚷嚷要和清溪侯成亲的么?” 我那是漫天要价,等着我妈我哥就地还钱啊! 这二话不说直接打发人去提亲是怎么回事?我该说亲妈不愧是亲妈吗?! 谢茂觉得吧,他此次重生已然很是放飞自我了,可是,与他彪悍的亲娘相比,他依然还是个渣渣啊! 在座三位同时喷了,淑太妃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指着他:“你,你还逛青楼?” 谢茂心虚地说:“啊?不是为这事儿召我?”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跪倒,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皇兄,皇嫂,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皇兄,我就要小衣,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她哎呀一声,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然而,自皇帝登基,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后都绝了,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486.乡村天王(24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 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 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淑太妃欢欣之余, 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 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 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 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话锋顿转,“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平时不显,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 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 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 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吴德妃是皇二子谢沐的生母,诸皇子中,论出身贵重,除了中宫嫡子谢琰之外,就属皇二子谢沐。他的母亲吴氏,东宫时就是仅在太子妃之下的两位良娣之一,又因吴氏有子,石良娣无子,二人品阶相同,吴氏一向认为自己比石氏更尊贵。 皇帝登基之后,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没有孩子,反而成了贵妃。 吴氏对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贵妃,她顶在后头封个淑妃,加上她有儿子,也勉强能与石贵妃抗衡。哪晓得皇帝说了,奉养淑太妃在长信宫,因犯尊号,后宫中淑妃位上不再搁人,吴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这到哪儿说理去! 吴氏本以为自己比石氏尊贵,哪晓得石氏成了贵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两步! 所以,这位吴德妃不仅记恨石贵妃,也记恨淑太妃。要没有你这个不肯给文帝殉葬的老东西,我哪里才是个区区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着杨皇后死了,石贵妃没了靠山,她要凭儿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巅峰了,淑太妃让她去长信宫跪经。 跪经啊! 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错,怎么可能去两宫(长信宫、长秋宫)跪经?!淑太妃这是欺负我! 心高气傲的吴德妃在长信宫跪了两个时辰,腰酸腿痛心委屈,被宫人抬回庆熙宫,哭了一晚上。见了儿子就哭诉,儿啊,那淑太妃一向和杨后交好,她这是故意打压我,她要保杨后的儿子!咱不能让她得逞。 蠢娘教不出精明儿。如淑太妃所料,这一天杨皇后初祭的灵前,谢沐才对谢茂发起冲锋,就顺利地把他自己作死了。 淑太妃就吩咐吴德妃跪了一次经,轻描淡写就废了诸皇子中生母位分最高的庶子。 这手段用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玩弄人心到了极致。 “吴氏心高智浅,谢沐妄信识薄,我有知人之智,他母子二人却无自知之明,所以落得今日下场。”淑太妃指点道。 怎么识人用(害)人,谢茂刷了几辈子经验值,等级肯定比淑太妃高。不过,亲妈谈性已起,非要指点他一二,他就恭恭敬敬地点头:“儿子明白了。谢阿娘教导。”阿娘这样小得瑟的模样,也蛮可爱的。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番话,直到淑太妃面露倦容,谢茂方才告辞离去。 临走时,淑太妃将他招至身边,附耳说道:“常清平可信。” 居然是阿娘的人!谢茂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常清平是皇帝在东宫时豢养的死士,与目前的羽林内卫同出一门,前几世谢茂也是花费了好些功夫才真正收服,居然一开始就是阿娘的人?常清平是阿娘的人,那么,如今的羽林内卫……里面难道就不会有阿娘的耳目? 谢茂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淑太妃的能量。 淑太妃微笑道:“你近日安分些,安稳度日即可。”别的事,都不用操心。 ※ 谢茂被皇帝召进宫中为杨皇后举哀致祭,信王府的圈禁不诏自解。 他回府时,砖石封砌的高墙已消失不见了,下人们正在打扫门庭。 初祭之后,京城所有道观寺院都在敲钟,诏命响钟一万次,至今未停。此时天下已知杨后薨逝,五城兵马司张贴国丧牌,全国举哀,禁舞乐嫁娶二十七日,宗室、百官、内外命妇,皆服齐衰。信王府也已经挂上了白幔,下人们纷纷更换素服,不苟言笑。 见信王归家,王府门户大张。谢茂正要驱马而入,远远听见齐整划一的一队马蹄声。 他有些诧异,这半条街都是他信王府的范围,这会儿这么晚了,谁会带着人马来拜访?揽缰回首,长街两侧素白的灯笼光影下,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策马而来。 ……小衣?谢茂微讶之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衣飞石也换了一身素衣,发簪白玉,衬得青涩稚气的脸庞玉石般温润剔透。 他一骑当先打马而来,背后跟着二十余骑,个个披甲带弩,装备精良,眼神沉毅冷静,显然是百战余生的精兵悍卒。行至信王府前,衣飞石也看见了驻马不动的谢茂,当即勒马落地,上前一步屈膝拜倒:“卑职回来迟了,请殿下责罚。” 谢茂高踞马背之上,含笑道:“罚你给孤牵马。” 衣飞石老实起身,也不多嘴,真的替他牵着马往王府里走去。 他带来的二十余骑精兵也在同时下马,牵着马进府。 跟着谢茂出门的侍卫里就黎顺品阶最高,一边吩咐下人去请外侍长余贤从来招待,自己则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诸位兄弟辛苦了,在下信王府外卫领事黎顺,咱们外侍长余大人即刻就来,现在由我暂时给兄弟们找地方安置,来来来……” 衣飞石带来的人马被暂时安置在前院,衣飞石则熟门熟路地牵着谢茂的马进门。 二人一个牵马,一个骑马,马蹄声中,细语温文。 “衣大将军放你来?” “不放。” 这答案在情理之中,又出乎谢茂的意料之外。 谢茂忍着笑,没有跟傻逼一样故意问,你爹不放,那你怎么来了? 听着耳畔清脆的马蹄声,仿佛又能听见衣飞石淡淡的呼吸,他认认真真地说:“你来,我很高兴。” 衣飞石不说话,只低头牵着马往前走。 走了好像很久很久,谢茂才听见衣飞石轻声说了一句话。 “?”谢茂就是普通人的耳力,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衣飞石回过头来耳朵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说:“跑了一下午,肚子饿了。王爷您还要在王府里逛几圈?咱们吃了饭再来逛行不行?” ……妈哒,你能不这么煞风景吗?谢茂瞪他两眼,从马背上跃下:“回去,摆饭!” 衣飞石刚制伏两个探子,回头一望,道:“夜色昏暗难辨敌我,还请老实待着!” 把余贤从气了个倒仰,正要喝令侍卫再上,衣飞石已挥手道:“探头就射!” 谢茂一向信任衣飞石,也从未把衣飞石当外人,忙道:“小衣说不许动你们就别动!都没穿侍卫服,小衣那边也认不全咱们的人。他若能控制局面,咱们静候佳音。老余,把人撤回来。” 衣飞石杀敌时窜进了民宅,隔着两栋房听见了寂静长夜里谢茂的声音,顿时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很惊讶在此的竟然不止是信王府侍卫,连谢茂也跑这儿来了?更让他惊讶的是,谢茂脾气居然这么好,被他强行扫了面子也半点不生气,反而喝令侍卫配合。 衣飞石带来的亲兵都是衣尚予从边城带回的百战精英,迅速合围堵死了去路。 衣飞石亲自带队下场捉拿,很快就将遭遇的四名陈朝探子一一擒获。 外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谢茂看着衣飞石又从去处飞掠而回,心想我小衣好俊的身手。 衣飞石便飞身落入西城兵马司的大堂之中,确认了立在屋檐下的朱雨、余贤从身份之后,他很规矩地交出身上的弩具、兵刃,恭敬地施礼:“卑职衣飞石求见信王殿下。” 大堂里此时漆黑无边,仅有檐角一盏荒灯。 ——箭响之时,信王府侍卫就第一时间扑灭了大多数灯笼,尽量将信王藏于暗处。 487.两界共主(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就说我起不来!”衣飞石打定主意要勾引谢茂,这时候就开始试探谢茂的底线了。 否则, 真的搬到夏凉轩中与谢茂同住, 那时候拿捏不住分寸再想试探, 只怕就来不及了。不管是把谢茂逼急了对他用强,还是让谢茂觉得无趣对他失去了兴致, 对他而言都是极坏的局面。 不管朱雨怎么劝说, 衣飞石都不肯起床, 催得急了真在屋子里砸枕头。 朱雨无奈, 只得先将徐屈请回萱堂宫, 回禀谢茂:“侯爷起床气大, 不肯来。” 谢茂正坐在餐桌前等衣飞石来吃饭, 本是喜气洋洋, 闻言立刻冷下脸, 脾气却不是冲着衣飞石, 而是训斥朱雨:“他不来就不来, 照实说就是了。‘起床气大’, 这也是你能说嘴的?你怎知他一定是起床气大?就算他真的起床气大, 也轮不到你来多嘴置喙!” 朱雨劝了几次都劝不来衣飞石,害怕谢茂责备他办事不力, 因此暗中告状。 哪晓得谢茂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他就这么偷偷上了一点儿眼药,立马就被毫不客气的扇了回来, 只得跪地认错。徐屈在一边冷眼看着, 心中冷笑, 演,继续演。 谢茂饭也不吃了,问徐屈:“小衣可是择床没睡好?不行,我得带个大夫去看看。” 不等徐屈说话,他已经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夏凉轩,留下徐屈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满脸卧槽:你大清早地把我弄过来干嘛?看你吃饭?哦,这饭还没开始吃! 【目标人物“徐屈”正在腹诽宿主。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这个辅助功能升级了啊?连别人心里想什么都能查看?】 【并不能查看。】 【那你让我开辅助功能?忽悠我?】 【……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谢茂一路上和系统打着脑内嘴仗,松风院很快就近在眼前。 和朱雨禀报的起不来床不同,谢茂进门时,正看见一个穿着石青色中衣的少年在院中站桩,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山中气温还未升高,正常人不食不动不会流汗,在院中站桩的衣飞石却似浑身有热气蒸腾,气血上下奔涌,裸|露在外的肌肤也都保持着润而不汗的状态。 衣飞石确实昨夜睡晚了,今天有点赖床。不过,他出身将门,每天都要早起练武,朱雨来吵了一次他也睡不着了,干脆就爬了起来。 谢茂进门时他有些错愕,这下被捉了个正着,立时露出两分尴尬,上前请罪:“殿下恕罪。” “不怪不怪,是孤这个做东主的没思虑周全。”谢茂第一次在衣飞石面前自称为“孤”。 衣飞石试探他的底线,他就不能表现得毫无脾气。得寸进尺的毛病谁都有,真惯坏了衣飞石,恶果最终不也得他自己吃? “马上让针线上人来给侯爷量身裁衣,各色衣物都要齐备,侯爷是将门虎子,骑射装,练功服,尤其要多赶制几身。瞧瞧你们办的事!憋得侯爷门都不敢出,只得在院中练功,如此怠慢,简直可恶!” “你看,倒叫小衣见笑了。孤急慌慌地过来,还以为是小衣择床不适,要看大夫呢。” “原来竟是为了一件衣裳。” 两句话功夫,谢茂就帮衣飞石把不肯去夏凉轩的理由找好了。 ——来得匆忙没准备好练功服,要练功只能穿着中衣,可不就只能待在自己院子里吗? 衣飞石真没讲究到这个地步。他在家中营里练武时多半打赤膊,这还是顾忌着在信王行宫,怕有莫名其妙的宫女啊什么的出入,所以才穿了一件中衣出来。可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谢茂就帮他把屎盆子扣伺候的下人头上了,他也只好默认了。 “孤来得唐突,莫不是打扰小衣练功夫了?” “没有。卑职恰好收功了。”他难道还能说,对,你打扰我了? 谢茂就接过朱雨递来的热毛巾,亲热地给衣飞石擦了擦微润的脸蛋,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亲切:“那就好。真怕打扰了小衣。夏凉轩中备着饭食,小衣披上衣服,随我一起过去,先吃点东西,再洗洗。——厢房已经给你准备好啦。待会就让针线把裁好的衣裳也送来。大约没那么快,我看你我身量相差不多,你先穿我的衣裳……” “怎么敢穿殿下的……”信王乃一等王爵,衣裳都有蟠龙纹记。 “我也有几身出门玩耍时穿戴的常服,没什么标记,不逾制,安心穿着便是。” “……是。” 大清早就闹了这一出,谢茂再对衣飞石提出什么邀请时,衣飞石就不太好拒绝了。 毕竟他是撒谎怠慢又被捉了个正着。若衣飞石混到他爹衣尚予的地步,当面撒谎也不碍事。遗憾的是,他目前还只是一个蒙受父荫的小孩子,衣尚予又不在身边,真把谢茂惹急了以欺哄怠慢的罪名惩戒他,谁都救不了他。 ——谢茂不仅是一等王爵,从文帝、梨馥长公主的关系算,他还是衣飞石的小舅舅。 长辈收拾撒谎的晚辈,谁能说一个不字?所以,衣飞石只能选择老实。 老实的衣飞石听从谢茂的吩咐,稍微擦擦身,穿好衣裳,跟着谢茂一起散步回萱堂宫。 衣飞石平时收功之后也不会立刻冲凉,总要稍歇片刻,等气血恢复寻常之后,再洗浴进食。这是养身之道。可平时也不会浃着汗闷着衣服,跟外人一起逛园子啊!身侧谢茂轻衣缓带,满身轻松,行走时风中就带着淡淡的香气,显然衣裳熏过香。衣飞石觉得自己汗津津的,略不自在。 偏偏谢茂还不客气,总是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臂,说话时半边身子就靠了过来:“你看那处风光如何?今日天气不好,待来日晴空艳阳时,我带你划船去水中游戏,水甜花香,也是乐趣。” “谢殿下。”衣飞石想往旁边躲两步,他觉得自己汗湿的头皮,也许不太好闻? 这信王鼻子是不是不好?还是喜好南风的人都爱邋遢? 好不容易拉拉扯扯到了夏凉轩,衣飞石想去盥洗,谢茂又非要拉着他吃饭。 衣飞石勉强坐下,揭开新送来的碗盘一看,竟然就是自己昨夜多吃了两口的酱肉凉面与烤馕。 他这才明白为何昨夜的“宵夜”那么大阵仗——十多个宫人,统共提了二十多个食盒,在松风院的正堂大圆桌上摆了六十个多个碗碟,冷热咸甜简直大杂烩。 原来,昨夜竟是奉命看自己喜好口味。仍在少年时的衣飞石,心思就有些复杂了。 他知道谢茂对自己别有所图。可是,他也一样。谢茂贪图他的身体,他谋算的却是谢茂的前程。两者相较,他要的价值更大,心肠更狠,对谢茂更加残忍。 谢茂想要他的身体,就亲亲热热地哄着他,悉心差遣下人关怀他。他谋算谢茂的前程,又给了谢茂什么?含羞带怯的故作天真,似热实冷的刀兵戒备。这不公平啊。因年少热血还未彻底心脏的衣飞石,自己就察觉到了一丝不磊落。 谢茂几次亲自为衣飞石布菜,自己也没怎么吃,就看着衣飞石不止地笑。 他这笑也不让人紧张厌恶,就是特别开心,眉眼含春,笑意融融,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心情好。 一顿饭吃完,外边太阳也升了起来,衣飞石喝了热汤,额上微微冒汗。谢茂就是爱逗他玩儿,哪里舍得真的折腾他,早就吩咐银雷准备好了浴汤,此时故意对衣飞石说:“真是好热天气。刚起床就是一身的汗。……我也得洗一洗。” 徐屈耳朵立刻就竖了起来,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坏坯子,又想干什么! 谢茂不负所望,就在饭桌前暧昧地拉住了衣飞石的手:“反正都要洗,不如一起吧?也显得更亲热些。我有好多话想和小衣说,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分开。” 你要不要脸了?刚见面第二天就缠着人共浴,你还是个王爷吗?淑太妃管不管你?徐屈常年厮混在军中听惯了荤素不忌的话,今天也忍不住想给谢茂跪了。更让徐屈觉得疯狂的是,衣飞石竟然愣了愣,然后点点头,说:“那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这就是你勾引信王让他更喜欢你的手段?徐屈懵逼。 这就是你勾引我,让我更喜欢你的手段?……谢茂也懵了。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488.两界共主(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大白天的,火怎么会蹿得那么快?火场里的季家人怎么一个都没逃出来? 次日早朝, 就有御史要弹劾南城兵马司并缉事所渎职害命, 要求彻查季府大火灭门之事。皇帝冷笑着扔出信王昨天连夜递进宫的奏表,拍案大怒道:“茂儿是朕幼弟, 大行皇帝幼子,他有错, 朕已将他高墙圈禁, 你们——竟然还不肯罢休!” 皇帝泛红的双眸盯着玉阶之下。 承恩侯丧子死妻并未来朝, 皇帝盯的竟然全是与承恩侯府亲附的大臣。 “他不过戏言一句, 你们就敢擅杀朝廷重臣以嫁祸!离间天家骨肉,其心可诛!” 满朝大臣都被皇帝喷懵逼了,承恩侯府一系的官员更是冤枉得没处说理。 对,我们是猜测信王放火烧了季阁老府,可我们又没弹劾信王!我们要求的是彻查失火案。谁那么傻,案子都不查就急着往信王脑袋上扣屎盆子?就算我们想搞信王, 也要一点点把罪名“查”到信王身上啊。这不还没出手吗! 林附殷身为内阁首辅,站班最前, 弯腰拾起那道奏表, 才发现是信王的哭诉。 ——真的就是哭诉, 奏表上还有干涸的点点泪痕, 有几个字都被晕花了。 大意是,亲哥啊, 我都被圈在高墙里了, 一直老实等待哥哥你处罚我, 酒不敢喝,肉不敢吃,别说听戏了,话本都不敢看,每天战战兢兢地反省,可为啥还有人不放过我啊,居然杀了季阁老想嫁祸我! 我就知道我会死在这个老匹夫手里,我死之后,哥你帮我照顾太妃,臣弟先去伺候大行皇帝了。哥哥你从小把我养大,教我读书骑射一身本领,还没报效哥哥就这么死了,臣弟真是不忠不孝啊,舍不得哥哥,舍不得嫂嫂,舍不得侄儿们…… 林附殷拿着这奏表看两眼都觉得肉麻,但好像皇帝还挺吃这一套? “陛下,季阁老府上失火一案,还须交付有司彻查。臣以为,信王府外有羽林卫重重禁看,出入皆有记录。若季阁老府上失火与信王府有干系,调阅羽林卫籍册即可。”林附殷看似替信王府开脱,其实是替诸大臣解围。 却不想皇帝剑锋所指一开始就不是替信王脱罪,而是旁人:“查!不止信王府要查,诸王、诸皇子、百官上下,统统要查!” “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斗胆杀内阁重臣,是什么人敢害朕之爱弟!” ……朕之爱弟。林附殷埋头作揖,心中无语至极。合着这家子都这么爱肉麻。 ※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一颗心都偏到了信王身上去,朝臣们都知道只怕有人要倒霉。 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变得那么玄奇诡异。 季府失火案由大理寺主审,锦衣卫、羽林卫协查。 按道理,大案皆有三法司会审,这会儿大理寺揽了活儿,刑部、都察院也想插手,被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给你们查,耗子审硕鼠呢!”得,皇帝一句话,这案子就有方向了。 刑部尚书言慎行在朝中独来独往,从不党附,不过,他女儿言氏就是在后宫中紧紧抱着杨皇后大腿的惠嫔,算是个隐形的后党。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患有足疾,十天里八天都在告假,真正管事的右都御史杨至未是承恩侯杨上清族叔,皇帝没登基之前他是东宫党,皇帝登基之后,他就是天然的后党。 ——不管是刑部还是都察院,都和杨家脱不了干系。 皇帝这是认定了杨家不忿世子杨靖被信王刺死,刻意烧死季阁老栽赃信王? 毕竟,承恩侯世子没有差事,只算荫封的国戚,信王杀了杨靖,朝中清流大臣才懒得管宗室与外戚狗咬狗。季擎不同。季擎乃进士出身,从七品知县慢慢升上来,在六部兜兜转转做了十多年尚书,就算他不会做人招人厌,可他也是正经入了阁的朝廷重臣。 这样一位老臣莫名其妙被人烧死全家,记进史书都是骇人听闻的一笔,哪怕信王也担不起这个罪责。——若是信王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实,皇帝再想捞他,碍于朝野压力千秋史笔,也肯定要把信王贬为庶民。 皇帝觉得这坏事儿是承恩侯府干的,大理寺与锦衣卫、羽林卫就可着承恩侯府查呗。 明眼人都觉得承恩侯杨上清可怜,世子才被信王一刀子捅死了,夫人进宫去找杨皇后哭诉,杨皇后不管不说,这夫人回来还气死了。一夕之间丧子死妻,两重丧事办着,还有大理寺官员与锦衣卫番子上门“办案”,死都不得安宁啊! ※ 青砖砌起的高墙阻挡了外边的一切喧闹,信王府一片岁月静好。 躲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候,谢茂就带着衣飞石在信王府里玩耍。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的信王府里搞了不少超越时代的玩法,什么足球篮球乒乓球,马场隔壁还有个游泳池。——他当然早就玩腻了,做游戏不是重点,重点是玩小衣。 衣飞石在篮球场玩了半下午就没劲了,他身手太好,篮球场地有限,以他的轻功,哪怕信王府把黎顺、常清平都派出来对抗,也架不住衣飞石满场乱飞一个一个灌篮。倒是上了足球场,衣飞石独自一人就搞不定了。 “太笨啦!”衣飞石玩得丧气,把己方守门员赶走,“我来守。” 这球没法儿玩了。 有衣飞石守在门前,别说对方只有黎顺、常清平两人,就拉来一队黎顺,也不可能把球踢进衣飞石守着的球门。 谢茂哭笑不得:“小衣,你守在这里,虽然不会输,可也不会赢啊。” 衣飞石坐在球门前,说:“今日不输,明日再赢。” 他与己方队友没有半点默契,他跑起来队友跟不上,对方有黎顺、常清平这样的高手,又是经常陪信王踢球,彼此之间默契十足。篮球场他可以一力压制住黎顺二人,足球场太大了,他还没强到压着黎顺二人随便打的地步,所以,他判断自己赢不了。 赢不了,那就先保证不输。只做有备之战。这是刻进衣飞石骨子里的东西。 “只是游戏。玩得开心就好了。”谢茂摸摸他的脑袋。 衣飞石看他的眼神很温顺,可那温顺中带着一点难以置信:“赢不了怎么会开心?”信王你莫不是个傻子吧? 谢茂闻言一愣,半晌才笑了笑,对啊,赢不了,又怎么会开心呢? “殿下,三爷、五爷来了。”赵从贵匆匆赶来。 如今的三爷、五爷,就是皇帝的三皇子与五皇子,谢茂的两个侄子。按说这两位不该来见被圈禁的信王,可谢茂对此似乎并不意外,顺手拉起坐在地上的衣飞石,问:“你在这儿继续玩,还是跟我回去?” 衣飞石垂首道:“我身份卑微,就不去拜见两位皇子殿下了。”不管两位皇子想跟谢茂说什么,他作为外人都没资格去听。 谢茂也不想看着衣飞石去给两个侄儿下跪磕头,叮嘱道:“这天还热,跑一刻就回阴凉处喝青草汤,仔细别中暑了。” 衣飞石乖乖应是。又被当成六七岁的顽皮小童关照了,真是……尴尬? 谢茂穿戴洗漱之后,在画楼殿见了两位皇子。今天来的是三皇子谢深与五皇子谢琰。谢琰乃杨皇后嫡子,皇帝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立为太子的唯一嫡子。谢茂第一世就是忠心耿耿地把他扶上了皇位,他登基不久……就把谢茂弄死了。 当然,重生第二世,谢茂都不需要动手,杨皇后死后他不理会谢琰,这货就自己作死了。谢茂重生第二世的主要对手,正是三皇子谢深。 “大热天,来我这儿干什么?”谢茂和诸皇子年纪相差不多,说是皇叔,其实更像兄弟,彼此间也没那么多礼数。 谢琰如今才十二岁,两只眼睛红红的,瞪着谢茂:“你杀我舅舅,气死我外祖母,还要灭我外祖满门吗?” “这话怎么说的?谁让你来找我的?” 谢茂坐下喝了口凉茶,目光瞥向谢琰背后的谢深。 谢深与谢茂同岁,不过,他生母敬嫔纪氏在东宫时就无宠,谢茂被文帝、淑太妃宠得无法无天时,谢深简直活得查无此人。好容易熬到了皇帝登基,皇帝宁愿宠着不是一个妈同胞而出的弟弟,也不多看他这个儿子两眼,谢深一直嫉妒得不行。 不过,谢深很能韬光养晦,他和他的嫔母一样,生活在后宫的阴影中,几乎没有存在感。 谢琰怒道:“我自己来找你的!谢茂……” 才喊了一句谢茂,谢茂就跟玩儿似的,反手一巴掌抽在他白嫩的脸颊上。 谢琰愣住了。你,你打我?我是皇后嫡子,未来的皇帝,你敢打我? “要叫皇叔。叔叔也可以。”谢茂打了人就跟替人拍过蚊子似的,竟然还好整以暇地替谢琰、谢深摆了茶碗,“来,喝茶。青草汤,解暑。这么大火气,别烂了嘴。” 谢琰白嫩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变肿,他才醒过神来,怒指谢茂—— 这回不等他说话,手指才点向谢茂的额头,谢茂就作势抬手。 谢琰立马抽手,退后一步:“你敢打我!” 谢茂呵呵一笑,端起茶碗,喝汤喝汤,下火下火。 “你也是我阿娘抱着长大的。”谢琰突然红着眼,含着泪指责谢茂,“现在我阿娘病得起不来床,你不去看她也罢了,怎么能这样害她娘家?你这样狼心狗肺,你会遭报应!待皇父查清了真相,一定会把你贬为庶人圈禁到死!” 杨皇后病了?起不来床?谢茂心中虽早有揣测,可亲耳听见了谢琰的肯定,还是忍不住暗暗心惊。那个秘密,今生竟然这么早就暴露了吗?……他本来以为季家那把火是淑太妃放的,现在想来,只怕不是。——放火的很大可能是皇帝。 就是为了灭口啊!为了那个秘密,皇帝能灭了杨家,杨皇后,甚至嫡子谢琰。 皇帝这辈子,爱江山,爱美人,也爱子女。可他最爱的,永远是他自己。 “皇后病了吗?皇后病了你不去端药侍疾,搁我这儿嚷嚷什么?”想起杨皇后对自己的抚养,这一世,杨皇后还来不及出手对付自己,就被皇帝以雷霆之势“病”在了长秋宫。谢茂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做了两世皇帝,心肠远比寻常人坚硬冷漠,可正如谢琰所说,杨皇后抚育过他。 ——这一世,杨皇后养过他,杨皇后还来不及害他。 “我若是你,就日夜侍奉在母亲身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谢茂最后提醒一句。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谢琰难以置信地指着他。 “你为什么要害我外祖家?你为什么要杀我舅舅?我阿娘病了呀……” 他原本因保护显得稚嫩纯良的双眸中闪烁出一片刻毒,“你难道就不想一想,翌日我母移驾长信宫,你要如何自处?” 妈哒你这娃是蠢死的吧!你爹活得好好的才登基不到一年,你就想着你妈要住太后的寝宫了,朕给你指条路保命你不去,非要在这儿作死!那你就去死吧!谢茂慢腾腾地把手里的青草汤喝尽,宫人送来手巾,他擦擦嘴角,起身道:“失陪了。” 他跨出画楼殿的那一瞬间,还听见谢琰气急败坏地怒吼:“孤翌日必杀尔!” 谢茂都懒得回头,一边打扇一边琢磨,哎,今晚吃点啥呢?小衣爱吃炙小羊,这大热天窜火啊,不给他吃吧,又馋,给他吃吧……嗯,算了,还是给吧,盯着他少吃两块。反正年纪还小,窜窜火也没事儿…… 钱彬被谢茂问得冷汗涔涔。 本来杨竎在城外小客栈被人打断双腿和命根子,那地方就是他西城兵马司的辖区,若是钱彬自己传令满京城的搜人,并不涉及到越权一事。 可是,倒霉催的是,钱元宝假传他命令的时候,他还在宫里被皇帝猛削!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489.两界共主(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还没反应,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 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 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 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来的是谁, 要去多久,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哪晓得谢茂只问了一句:“安全吗?” 噎得衣飞石满肚子谎话皆无用武之地, 低头道:“我去去就回, 不惊动任何人。” “伤才好了, 别跟人动手。叫朱雨给你找件寻常见人的衣裳换了, 找个稳妥的地方出去。”谢茂拿起干净的毛巾, 一手提起衣飞石的腿, 很自然随意地帮他把足上水渍擦干, 几个脚趾缝里擦得尤其仔细, “要去多久?天黑之前能回来吗?” 衣飞石被擦得特别不好意思,想说我自己来, 可谢茂一脸司空寻常理所当然的模样, 真客气推拒一声, 倒显得他这个被照顾的气量不大了。只默默记在心中。 “若无意外, 我回来服侍殿下夜席。”谢茂纡尊降贵, 衣飞石姿态放得更低。 谢茂闻言笑了:“好, 给你准备醍醐酿。” 衣飞石蹬上干净的木屐, 和朱雨一起去换衣裳了。 余贤从即刻上前请罪:“属下失职!” 那边衣飞石英姿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艳阳疏影中,谢茂才放下毛巾,笑了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屁孩子撒谎呢。——憋了几天憋不住了,这是找借口出门探风。怕我把他圈在王府里,瞒着外边消息刻意哄他。” 余贤从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您怎么就断定他是撒谎?说不定军中就有暗中联络的方法呢?听说衣大将军麾下有个听风营,以风声传递军情,神乎其技! ……嗯,也好。侯爷撒谎,侍卫署就不必领罪了。 不过,余贤从认为,今次侥幸逃过一难,回去必须给侍卫们加练!万一真来了听风营,将王爷身边的消息透出去了,那就真该死了。对,全部加练! 衣飞石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撒了一句谎,害得信王府正享受惬意假期的侍卫们全体归位,被外侍长余贤从操练得欲生欲死。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真用听风营传递消息时,一脚踹上了信王府侍卫这块被针对特训过的铁板,哭都哭不出来。——可见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谢茂伸伸懒腰也擦脚起身,问余贤从:“宫里没消息?” 余贤从垂首:“没有。” 不应该呀。义老王爷回宫复命已有四日之久,这么长时间,按说皇帝早该有处置下来了。似他这样的一等王爵公然杀人,只要杀的不是朝廷重臣,撑死了也就削爵减俸。碰上皇帝这样会护短的脾性,大约就是发个明旨申斥一番,罚多少禄米,背后都会偷偷补给他。 ——怎么可能真的把他高墙圈禁几十年?犯的又不是谋反的罪过。 不过,谢茂很沉得住气。距离秦州失陷还有三个多月,来得及。 ※ 衣飞石离开信王府之后,径直往新河巷米记货栈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了偏院,守在院子里打瞌睡的中年瘦汉恰好睁眼,见他吃了一惊:“二公子,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米记货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陪嫁铺子,衣飞石的长兄衣飞金安置了不少伤残退役的老兵在此谋生,衣飞金的幕僚东篱先生也在此观风。相比起被长公主掌控的公主府,衣飞石有事直奔此处完全没问题。 “我这几日都在信王府出不来,家里如何了?”衣飞石喝了一碗凉茶,敞开衣襟散凉。 守门的瘦汉叫吴大力,从前就是衣飞金的亲兵,被衣飞金专调回京保护东篱先生。他和衣家上下都熟,和二公子就更熟了,嘿嘿笑道:“还没恭喜二公子,马上就要当王妃了。” 衣飞石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看了吴大力好几眼,愕然发现这憨子居然是真心的! “咦,二公子不知道吗?太常寺与礼部都到家里过礼了,长公主去了宫里一趟,听说太妃娘娘还开恩赏了好几个嬷嬷大宫女,现正在长公主府训练陪嫁丫鬟!都是给二公子你预备着的!……” 吴大力说完困惑地敲大腿:“这陪嫁丫鬟是给王爷呢,还是给二公子?以后王爷纳妾,是单给王爷呢,还是二公子也能纳几个?” 衣飞石立刻就从中听出了重点:“太妃给家里送人?什么时候?” 吴大力板着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好像就是长公主去信王府的第二天?” 衣飞石不认为谢茂会骗自己。谢茂说了会解决婚事,应当不会失言?毕竟,娶个男人又不是很光彩的事,时下嫡子贵重,他不会生子再占着嫡妻之位,谢茂以后的子女都是庶出,这就很难看了。——他觉得谢茂顶多就是想睡他几次,撑死了几年,不可能一辈子。 就是不明白淑太妃为何这么热衷这门亲事?父亲呢?父亲也不说话? “我爹怎么说?”衣飞石问。 “大将军说军务繁忙他管不了家里的事,请长公主安排。” 衣尚予再宠妻子也不可能真把儿子当闺女嫁出门去,他既然这么说了,可见是某些事与淑太妃达成了共识。 衣飞石的心,跳得极其剧烈。想往那个方向揣测,又觉得……不可能吧? 若真与林氏图谋,应该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吧?在皇帝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皇帝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小林氏对太后之位一向是退避三舍,皇帝登基她就把信王打发去守陵,这就是不肯走向台前的意思,怎么会在此时突然改变作风? 衣飞石又迟疑了。 “二公子。”东篱先生进门施礼。 衣飞石忙理正衣襟,上前拜见:“先生安。” 东篱先生号东篱,本名梁青霜,正经的陈朝两榜进士,受党争遗害败走边城,刚好被兵临城下的衣尚予捡回了家。那时候衣飞金刚好四岁,衣尚予正犯愁给他找个开蒙的先生,得,就这个俘虏吧,听说学问特别好! 陈朝进士在衣家当先生,传出去两边都犯猜忌,所以梁青霜干脆弃了姓名,只号东篱。 因是长兄衣飞金的蒙师,家中上下都很敬重,衣飞石拜见时行了师礼。 东篱先生一袭葛袍,打扮得就像是寻常的账房先生,捻着一撮山羊胡,见面就笑:“小石头来啦。是来问骡马市的消息?” “是。那日骡马市有高手以铜钱击碎太平缸,此人在瓮城之前就走脱了。弟子进信王府之前,曾嘱咐曲昭暗中留心各处客栈、货栈、行脚处的陌生人……”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东篱先生就摇扇子反问:“你若是陈朝探子,在京中潜伏数年,难道就不另外置办几处产业做退路?” 衣飞石闻言顿时大失所望:“想来曲昭没有所获。” 东篱先生在简陋的板凳上坐下,说:“也不必太失望。能保瓮城不失,已是大幸。近日兵马司搜城严谨,京中各处风声鹤唳,以我看来,你口中的高手要么已经离京了,就算留下来,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衣飞石轻叹一声:“京中无人可用,无权可动,眼睁睁看着那边的探子在京中自由行走,却无可奈何。”他只说那边,不提“陈朝”,显然是顾忌东篱先生的出身。 东篱先生道:“一朝之兴,一国之灭,上应天时,下顺民心,从古至今,没见过哪国因奸细而兴盛,也没见过哪国因奸细灭亡。此小道尔。小石头也不必太挂心。” 衣飞石谢他一句,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信王府。 他揣着铜钱走出米记货栈,往东走了八条街,转进了一间南北杂货铺子。本该把消息送到米记货栈、在米记货栈等待衣飞石的曲昭,这会儿正在铺子后院等着。 “盯紧梁青霜。”衣飞石脸色严肃,眼神带着一缕杀气。 骡马市大火那一日,梁青霜据说喝多了两杯在屋内休息,本就有些疑点。曲昭查来查去,也有隐隐约约的线索指向了米记货栈。因拿不准,所以求衣飞石亲自确认一番。 今日衣飞石就是专程去看梁青霜的。 他全程不着痕迹地看梁青霜的双手,那双手实在太好看的,白皙细腻没有一点儿茧子。——按说一个指力惊人的高手,手上总会有用惯兵器的茧子。 可是,梁青霜的手上很干净,一点儿茧子都没有。这就洗脱他的嫌疑了吗?没有!他一个书生,陈朝的两榜进士,手上连个握笔的老茧都没有,一笔好字难道是用脚练出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用药水把手上的茧子都泡掉了! “若他……”曲昭有点紧张。东篱先生可是大公子的先生! “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衣飞石年纪虽少,脾性已初见峥嵘。 ※ 一来一去间,暮色四合。 衣飞石回信王府时,绕了两条街,去夜河街找到了那家正要打烊的甜水铺子,花了八十个铜子,端回一碗酸梅浆。——只剩下一碗了,还是从店主人饭桌上端下来的。 以他的轻功,出入信王府都没惊动任何人。回到信王寝宫时,宫人们一路问候,他微微点头,手里端着那碗满满当当的酸梅浆,酸甜冷沁的香气,不断沁入心脾。 给信王端一碗酸梅浆回来,这其实不算什么。可是,衣飞石还是有点紧张。 他想,我会不会显得太过谄媚了?信王会如何看我?……他挺爱喝的。想来想去,心中有一个念头很明确,那就是,他最近对我很不错的,我给他端一碗酸梅浆,也不费事,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490.两界共主(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两个在长公主府不可一世的掌事嬷嬷, 顿时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 左嬷嬷翻起白眼昏厥过去,尤嬷嬷惨呼连连, 常清平一挥手, 就有侍卫上前用软木塞住她的嘴。四个侍卫将两个嬷嬷押住, 揪住发髻令仰起头,另两人手持三寸阔一尺长的竹板, 有条不紊地朝老脸上抽下。 “一、二、三……” 殿外传来清脆的掌嘴声, 隐隐还能听见执罚侍卫报数。 梨馥长公主只觉得那竹板下下都抽在自己脸上, 她仍不能理解信王为何要朝自己发难。难道那孽畜向信王哭诉自己在家苛待他了?母亲教训儿子, 岂非天经地义?信王凭何记恨? “千岁,宠妻偏信,不是兴家之道。妾这小儿自幼巧言令色,犹擅装乖,千岁切记不可听他狡言欺哄,坏了王府门楣声望。”梨馥长公主由小侍女扶着,强撑着一口气来告诫信王。她觉得她是为了谢茂好, 淑太妃那样高贵温柔的世家淑女,待她一贯体恤周全, 她不能让淑太妃的儿子吃亏。 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让信王成了老婆奴,否则, 以后她还怎么能治得住那个祸胎? 谢茂藏在袖中的拳头咯咯作响, 满脸笑容:“是么?孤看衣大将军就挺宠着长公主。” 他心中其实很诧异。他翻脸寻衅架走了长公主的嬷嬷, 换了寻常有气性的贵妇,只怕早就撂狠话拂袖而去了。这位长公主既没发作,也没质问,就好像他本来就有资格随意处置长公主府的奴仆,她对他保持着客气恭顺的态度,一如往常地向他进言…… 这种低贱媚上的贱人,谢茂见过不少。大多出身寒微没什么见识,跪舔强权,自视卑贱,对上谄媚谦卑。而一旦这种人握权在手,御下必然刻薄寡恩,极尽苛刻之能事。 他诧异之处在于,马氏可是衣尚予的妻室,衣飞石的亲娘啊!这位文帝亲封的公主,他谢茂名义上的养姐,虐待儿子不算,居然还是这么个贱人?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不仅是毒妇贱人,她还很蠢。她居然没听出谢茂这一句话是讽刺! 只听了衣大将军四个字,又是“恭维”她驭夫有道,夫妻和顺,她苍白难堪的脸上竟绽开一丝温柔,恢复了一贯的含蓄沉稳,矜持地说:“千岁谬赞了。不过是夫贤妇顺,纲常如此。” 谢茂竟被她给噎住了。 抽她本人吧,肯定不行,衣飞石在旁守着呢。抽她下人吧,她也不发怒啊,她觉得信王身份尊贵,抽她下人理所当然!拿话讽刺她吧,她听、不、懂啊!她居然以为信王是在恭维她! 阅人无数的谢茂立刻知道,自己今天是搞不定这个傻逼了,当机立断,迅速撤退。 “长公主和小衣谈完了么?孤还有些事要和小衣交代,就不招待长公主了。” 谢茂拉起跪在一边的衣飞石,起身就往外走。 衣飞石下意识地抬头看母亲脸色,满以为母亲会发怒,哪知道在家中说一不二的母亲,在信王面前竟然保持着谦卑温文的笑容,款款屈膝:“恭送千岁。” 待谢茂越过长公主,只剩下背影,衣飞石才听见母亲威仪训诫的声音,对他说:“既与信王千岁议婚,儿当恪守妾妇之道,谦让恭敬,卑弱勤谨。莫让阿娘再来教你。” 衣飞石那一颗本就不热的心,瞬间就变得冰凉冰凉。……妾妇之道,这是好词儿? “王爷,义老王爷还在……”赵从贵一路跟来。 谢茂拉着衣飞石就往寝宫走,不耐烦地挥手:“告诉他我中暑了,请老王爷先回去复命。” 老王爷可是奉旨来问话,您就空口白牙说自己中暑了,这是欺君之罪啊。看着谢茂牵着满脸红肿的衣飞石飞奔而去,赵从贵腹诽一句也没敢真的吭声。欺君就欺君吧,反正咱王爷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信王寝宫冰山流水常备,比别处都清凉许多,谢茂拉着衣飞石进门时,恰好看见齐医官躲在这儿歇凉,忙招呼他:“正好,快来!侯爷受伤了!” ……这算什么受伤。衣飞石被他咋呼得不好意思,齐御医已赶忙拎着药箱来磕头了。 给衣飞石被抽肿的脸上敷了消肿化瘀的膏药,谢茂又推衣飞石上榻:“身上是不是也要换药?恰好齐医官来了,一并换了。今儿吃了几回汤药了?药汁子苦不苦?——能加冰糖吗?”最后一句是问正在收拾药箱的齐医官。 这心疼又着急地样子,活似衣飞石是他不足岁的亲儿子,照顾得那叫一个周到。 齐医官目不斜视,答得干脆利落:“能!” “那你以后都给侯爷汤药里加冰糖。”谢茂又推衣飞石,“愣着呢?换药了。” 衣飞石昨天就被谢茂押着敷过一次药了,就算知道谢茂对他心存觊觎,他毕竟是男人,又常年混迹军营,对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这事儿真没什么忌讳。见谢茂瞪着眼态度强硬,他就脱了裤子趴在榻上。 这是第一次父兄不在的情况下,顺利从母亲跟前全身而退吧? 衣飞石趴在榻上,浑身骨骼放松,这才觉得腋下被针刺的伤口透着隐晦的疼痛。 疼归疼,他并不敢当着谢茂的面,请齐御医帮忙在腋下上药。抽耳光可以说是母教子,往腋窝里扎针算什么?这是折磨,这是虐待。他不想露出这等家丑,更重要的是,他隐隐约约觉得,如果被信王知道了针刺的事,信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是真的喜欢我?衣飞石问自己,又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否定的答案。 是的,他就是喜欢我。 女人才会计较男人喜欢的是她的蕙质兰心还是贤良淑德,若是男人承认爱慕她如花笑颜、娇嫩身体,多半还要嗔怪男人慕色不知恩,对自己不是真爱。 男人对喜欢的定义很狭隘,娶妻纳妾,无非利用二字。娶个高门淑女或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这是利。纳几房貌美如花的小妾消遣,这是用。前者是真喜欢,后者也是真喜欢。 对衣飞石而言,不管谢茂是喜欢他的身体,还是喜欢他别的什么,都是一样的。 ——那不都是他吗? 齐医官小心熟练地替衣飞石换药,谢茂就蹲在一边吃豆腐,被打开花的屁股他不舍得看,就看衣飞石的小腰。哎哟这腰细……还年轻么,小孩儿呀,真想摸一把……小样儿才抽条,长得高高的,身上就没几两肉,得养养。嗯,也想摸摸前边胸脯上的小豆豆…… 正在隔空意淫,突然一眼瞥见衣飞石侧腰上一缕未擦净的血痕,谢茂心肝猛跳。 “齐医官?”谢茂拉住齐医官的手,“你替孤看看,这是擦着了还是怎么了……” 齐医官还没探过头来,衣飞石已下意识地把衣衫往下扯了一把,侧身道:“没事。” 一句话说完,他看见谢茂半点不困惑的双眼,顿时知道自己中计了。 谢茂问的根本不是齐医官,他是在试探衣飞石。那血痕分明是仓促间被擦去的,可见衣飞石不想被他察觉。衣飞石背身趴着,他问齐医官时也没有具体说哪里伤了,伤得如何,衣飞石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转头打量自己伤处,而不是扯下衣裳断言无事。 谢茂握拳狠狠捶在卧榻边沿,哪怕有衣飞石在上躺着,压在角落的边几也猛地颤了几颤。 信王震怒,齐医官退后一步,屈膝垂首不语,服侍在殿内的宫人跪了一地。 衣飞石竟觉得心中多了一丝不安,他在信王面前一向装得恭敬,现在谢茂好像是冲着他发了脾气,大夫奴婢跪了一地,他再躺着好像也不太像话? 犹豫片刻,衣飞石理了理衣衫欲要起身,还没撑起来,就听见谢茂命令:“都脱了!” 谢茂堵在卧榻边上,衣飞石下不去。 他只得垂下衣裳遮掩住身形,在榻上屈膝伏首,尽量温顺地说:“卑职……” 从前衣飞石跪在信王面前,面上恭谨,心中却不以为然。若非碍于礼法,谁要跪这个纨绔? 今日得信王援手周全之恩,衣飞石心中对谢茂多了些亲近,前边再有信王刺死杨靖之事,也让他对信王另眼相看。此时向信王施礼,衣飞石倒是心甘情愿地跪着,一如侍奉父兄,心中并无轻狂不屑,愿对信王自承卑下。 谢茂却全然不知道心高气傲的衣飞石已向他微微低头,他红着眼睛逼衣飞石脱衣服:“孤让你都脱了。你是听不懂?要孤亲自伺候你?” 一句话说完,想起衣飞石武力值太高,他亲自伺候估计也伺候不来,谢茂就更生气了。 “好,你厉害。打量孤制不住你是吧?” “来人!” “让余贤从把侍卫都带来!” “孤倒是不信了,信王府几百个侍卫,摁不住你一个衣飞石!” 谢茂一边撂狠话,一边疾言厉色往外走。 他这样龙行虎步衣带风雷的模样,吓得殿内所有人都不敢抬头,胆小的宫人瑟瑟发抖。 殊不知装得一手好逼的谢茂心中也在发憷,小衣幼习兵法,岂会不知道射人先射马的道理,今天是我起意要镇服他,这要是被他冷不丁捉去当了人质,倒成了我被他镇服了! 绝对不行。我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站住了。 ——艾玛,忘了小衣轻功特别好啊。他不会追上来吧?快快快,马上安全了!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若是再动一下,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说:“你过来,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对此要求并无异议,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少年气血茂盛,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 491.两界共主(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嘎吱一脚, 踩在地上被摔碎的茶杯子上, 差点滑一跤。 衣飞石忙伸手扶他, 他攀着衣飞石的手, 吃惊地问:“砸着你了?哪儿?”这会儿才想起杯子可能砸着人了,拉着衣飞石上上下下关切地看。 “没有砸到,我往旁边避了。”衣飞石搀着他,见他对自己温和无比,全然不似刚才雷霆大作的样子,试探着岔开话题,“我给您端了碗酸梅浆……”低头一看, 酸梅浆已经洒了小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否被手指沾污过,就不好意思再送人了。 “洒了,拿下去吧。”衣飞石吩咐候在一侧的侍人。 “拿下去换个碗再送来。”谢茂哪里舍得, 这可是小衣第一次送的礼物呢!一路从夜河街亲自端回来,孤好大的脸面! 就有侍人接了衣飞石手里的东西, 再送来擦手的巾子。没等谢茂再帮着他擦手, 他已迅速擦净了手上黏糊的酸梅浆。——谢茂总是把他当三岁孩子照顾, 这种从头照顾到脚的关怀,实在让衣飞石忐忑不安。 中间客厅里被谢茂砸得乱七八糟, 外侍长余贤从与黎顺都垂手侍立旁侧, 显然是正在汇报外边的情报。 “殿下, 前日有本书搁在朝闻殿没带回来, 我去找找。” 衣飞石很识相, 这种情况下他得回避。奈何住得太近了躲都没地方躲,只能去藏书室消遣一段时间。 “没事你坐。我这里没什么事见不得人。”谢茂拉着衣飞石在沙发上坐下。 宫人忙上前收拾残局,首先规整出沙发茶几这一角,送上热汤凉茶,另有几样咸甜小点心,几盘瓜果,谢茂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接了毛巾就轻轻给衣飞石擦脸,柔声问道:“顺利么?累不累?舅舅抱抱你……” 所有下人都目不斜视。 衣飞石跑了一下午满身风尘,见谢茂殷殷切切地目光,还是慢慢往他怀里靠了过去。 相处了这么多天,他也渐渐回过味了。谢茂似是对他渴念至极,可真要亲热的时候,总是显得亲昵又不违礼。动辄伸手要抱,也就是搂在怀中亲亲额头,上手要摸,多半是肩膀背心,最耐不住的时候才摸摸腰臀,更私密尴尬的地方一处都没碰过。 他曾怀疑谢茂的用心,是否根本对自己不感兴趣,只是借故接近自己? ——然而,谢茂那处时常遮掩不住的狼狈硬挺,让他无话可说。 他现在就疑惑一件事:不上何撩?经常这么撩着撩着又硬憋着,难道不觉得难受么? 靠在谢茂怀里,听着谢茂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种依附的姿态,让衣飞石觉得有点不得劲儿。只是谢茂喜欢,他没别的地方能讨好谢茂,将此曲意逢迎。 信王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若是外间大事,曲昭为何没告诉我?衣飞石不解。 谢茂抱着衣飞石不撒手,就这么昏君搂着宠妃的模样,对余贤从说:“这件事孤不能莫名其妙就背了黑锅。待会孤立刻给陛下上表,另有两封信,分别给林相与承恩侯,你遣人送出去。” 余贤从先应是,又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您此刻本不该知道这件事。” 被高墙圈禁了,就是任何消息都不许出入。所以,给皇帝上表,给林府、承恩侯府送信,都是现成弹劾信王府外出刺探的罪证。 谢茂嘿然一笑,口含恶意:“孤就想瞧瞧,这时候哪家敢冒头。” 衣飞石听得一头雾水,谢茂已向他诉苦:“刚下边人说,季擎府上失火了。” 季擎是杨家抬入内阁的前工部尚书,在信王杀杨靖案中得罪了信王,气得信王金銮殿上怒踹老臣,还放了狠话,出去之后要杀季擎全家。——谢茂就是说着吓人的。季擎那句话又伤不了他,到底也是勤恳三十年的老臣,就算脑子拎不清,他也不至于真搞人全家。 “什么时候的事?季阁老家中伤亡如何?”衣飞石心肝一跳。 他下意识地将此事与骡马市那场大火联想起来。 杀人放火是会上瘾的。要杀人满门的方式很多,放火并不是最稳妥的一种。 如季阁老家的大宅子,有仆役照管,兵马司也时常巡逻,一旦走水,救援必然及时。再者,人都长着腿,这边失火了,那边不会跑吗? 谢茂哼了一声,提起这事儿就气不顺。 黎顺恭敬地回禀道:“火势烧起在一个时辰之前。目前南城兵马司与缉事所正在救火,暂时还不知道伤亡情况。——据报,还没见有人逃出来。” 季擎才得罪了信王,府里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锅妥妥的就要扣在谢茂背上。 难怪谢茂气得在府里跳脚。季阁老府上失火不是偶然,火烧起来时,天还亮着,谁家没事儿大白天地举火?还一口气就烧了全家?必然是有人纵火! 在季阁老府上纵火,则是为了嫁祸信王。嫁祸信王又是为了什么? 文帝大行之前,信王都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看谁都亲热。若谈结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他杀了承恩侯世子杨靖,天字一号大仇人就是承恩侯府。深想一步,有徐乡杀良冒功之事,与杨靖同流合污、唇亡齿寒的前守备将军简薛,也应该仇视忌惮信王。 结仇归结仇,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是,这两家有胆子和信王正面冲突吗? 何况,季阁老是承恩侯府一力举荐入内阁,他是承恩侯府极其重要的政治资源,就这么一把火烧死了?不啻自毁长城。 简薛呢?他一个三品将军,敢杀一位一品阁老,用以栽赃一位一等王爵? 这火烧得太荒谬了。不管是承恩侯府还是简薛,这时候去烧季阁老家都无异于自曝其短。衣飞石觉得,若说是陈朝探子趁火打劫混淆视听,倒很有可能。 怀里小衣安静得反常,谢茂吩咐所有人退下,单独问衣飞石:“你想到什么了?” 衣飞石很惊讶。他自认没表现出任何破绽,就是很正常地不说话,信王怎么就知道他心里有揣测了?——可怜衣飞石并不知道,他认识信王不足十日,谢茂认识他足有两辈子那么久了。他才眨眨眼,谢茂就知道他要用什么姿势撒谎。 “殿下还记得骡马市大火当日,我曾在火场附近捡了样东西?” 衣飞石从怀里摸出那枚微微变形的铜钱,放在谢茂手里。 铜钱被他贴身揣着,带着他的体温,谢茂伸手接了,恰好一点儿温热烧在手心里。 这一点儿搔动,从手心一直痒进了谢茂的心窝。 他以为衣飞石会照例撒谎,这时候的小衣并不信任他,也不真正相信他有庇护衣家的能力,对他隐瞒真相自行其是,是很正常且理智的选择。 可衣飞石竟然选择了坦陈! 这太出乎谢茂的意料了,那仅是一枚铜钱么?不是,那是衣飞石的信任。 “当时陈朝奸细中,有高手以此铜钱击碎了太平缸。不过,在瓮城时,我并没有遇到这位高手。他应当是在前往圣安门途中离队脱身了。此前我曾命人暗中在圣京探察,今日恰好当面探了探底细……”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把他从怀里揪了起来,皱眉道:“你去见奸细?” 衣飞石不解:“是?”怎么了? “……你伤才好。”谢茂也不是拦着衣飞石不许涉险,可他还是没法儿把眼前这个少年与记忆中的衣大将军彻底叠加成一个,下意识就想揣口袋里护着,“你没和人动手吧?” 衣飞石笑道:“他指上功夫厉害,也不及我。殿下放心,没人能让我吃亏。” 谢茂按住他肩膀细细摩挲了片刻,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你的意思是,这火可能是奸细放的?”谢茂没有纠结太久,衣飞石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可能真的把衣飞石困在身边。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没有证据,也不一定对。”衣飞石道。 “可以查一查。”谢茂捻起手里的铜钱,“我来查?” 衣飞石正要借助信王府的力量。他在军中有人,在京中却是一筹莫展。衣家手握重兵驻扎于外,再跑京中弄一摊子算怎么回事?衣飞金在京中搁了些人打探消息,也都是借着夫人周氏的陪嫁铺子名义安置。 他要盯梁青霜,手里根本无人可用。曲昭是衣尚予帐下亲兵,护卫杀敌可用,干这些阴私之事就差得远了。本来也没想求助信王,可既然谢茂问了,他心念一动,不如一用。 ——射杀守城校尉一事,谢茂都能替他周全,可见善意。 更重要的是,他想送一个把柄给信王。让林氏可以更放心地用衣家。 衣飞石不知道淑太妃与衣尚予达成了哪一种共识,依他自己想来,衣家不反就是死。既然林氏想动一动,衣家完全可以先靠拢,再图其他。这种情况下,与其市恩,不如示弱。 衣飞石将东篱先生的来历说了一遍,低声道:“此人来历颇不堪言,又是我长兄蒙师,还请王爷周全一二。” 我大哥的老师,是我爹从陈朝捡来的俘虏,他可能是个奸细。你替我摆平这件事,我家肯定要报答你,配合你想做的事。否则你暴露出这件事,我全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短短几句话,说得温驯又绵密,谢茂摸着自己腰上热出来的细汗,禁不住笑。 小衣的政治嗅觉也太可怕了吧?淑太妃的想法他这个做儿子才想明白一会儿呢,衣飞石出门转了一圈,立马就嗅出了风声,悍然选择了站队。 ——他不止递了把柄给信王府,取信于林氏,顺便也把他爹衣尚予卖了。 试想长子蒙师是陈朝探子这件事曝光,对衣尚予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还想老老实实地做皇帝的忠臣?这条路已经被衣飞石走绝了。 衣尚予只能选择和林氏合作,或者,更进一步,自立为王,篡位称帝。 才想着这娃年纪小怕他吃亏,冷不丁就给朕吓出一身冷汗。谢茂慢慢搂着衣飞石纤细柔韧的腰,低声道:“那要怎么报答我?” 衣飞石捧住他的脸,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薄唇上轻吮一下:“这样?” ※ 深夜,谢茂迷迷瞪瞪地起床出恭。 今夜替他值夜的是赵从贵,老阉奴殷勤地掀开马桶盖,扶王爷坐下。 突然听见王爷冷静至极的声音,吩咐道:“我不管你用我娘还是林相的人,悄悄去给我把衣家老大的东篱先生弄死。我要他彻底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 赵从贵耸然一惊,眼皮却耷拉了下去,似乎根本没听见谢茂说了什么。 ※ 衣飞石想以此逼迫衣尚予奋起反击,谢茂可不打算玩火。 真把衣尚予逼反了,……他和衣飞石怎么办? 所以,老老实实灭火去吧。谢茂上完厕所回床上躺着,看着窗外如银冷月,心中忍不住想,哎,小衣使心眼儿的时候,好可爱哟!真想亲亲亲。打滚,想日! 谢茂闻言一愣,旋即笑了:“来的是谁?” 若是普通家奴来问,侍卫肯定就打发了。如今余贤从拿不定主意返来询问,可见来人必然有身份。 余贤从道:“承恩侯府竎四公子。”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正室嫡出确实尊贵,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若是侧室娘家势大,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长女杨皇后,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492.两界共主(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羽林卫将军姓张名姿, 皇帝龙潜时的心腹,和谢茂简直太熟了:“卑职恐怕不能常来。”搞搞清楚,你是被圈禁的人, 我没事来看你干嘛? 谢茂指着正在砌砖的大门摇头:“太矮了,圈不住。”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 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 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 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 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 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 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 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 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 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 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 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 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 ——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门、侧门、角门,悉数被砌砖封闭完成。 羽林卫将军张姿没有来。——他当然不会天天都来。羽林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卫队,张姿是皇帝最信任的武臣之一,伺候皇帝都来不及,哪有空天天来看谢茂? 不过,昨日邸报并宫外的消息,被张姿通过羽林卫传了进来。 “承恩侯夫人在长秋宫哭厥了过去,皇后娘娘没去见陛下。”黎顺交代宫里的消息。 谢茂昨日向张姿要邸报是假,实际上要的是京城内外的消息。张姿肯告诉他的,一定都是皇帝允许他知道的。 “哦。”谢茂翻着邸报,“陛下也没去见皇后?” 承恩侯夫人钱氏一直有点拎不清,这时候去杨皇后宫中哭诉,当然是为了逼杨皇后给儿子报仇。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仇暂时没法儿报。杨皇后不肯轻动,谢茂毫不意外。 “陛下一直在前朝。”你惹出来这么大一摊子破事,皇帝哪儿还有空逛后宫? 见衣飞石默默竖起耳朵听消息,谢茂将邸报放下,问道:“前儿夜里发生的事呢?有处置了吗?” “事极复杂,陛下钦点锦衣卫指挥使常青园督办此案,羽林卫、大理寺协理。卫戍军指挥使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都被夺职,听候处置。” 谢茂撇撇嘴,真是什么脏活儿都丢给锦衣卫干。他冲衣飞石点点头,表示已妥了。 “还有吗?青梅山有消息吗?”谢茂这是帮衣飞石打听的。 黎顺摇摇头,“梨馥长公主府有消息。” 衣尚予带着次子衣飞石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遥控战局,长子衣飞金则在襄州前线领兵。只有梨馥长公主马氏,一直带着不到五岁的双胞胎儿子,住在京城的长公主府。名义上是方便进宫探望淑娘娘,实际上这人质的意味非常浓厚。 梨馥长公主是个相当聪明低调的女人,她的府上会传出什么消息来? 黎顺看了谢茂一眼,慢吞吞地说:“其实,王爷,这也是……长信宫的消息。” 衣飞石碗里的燕窝粥已经很久没动了,谢茂瞪黎顺一眼:“卖什么关子?快说!” “太妃娘娘……请了宗正义老王爷做大媒,去长公主府给您提亲去了。” “噗——” 谢茂一口汤全喷了出来,难以置信地问,“提亲?我?” 493.两界共主(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前脚拐走了单眼飞将徐屈, 出门时, 衣飞石亲自牵马送他, 他就指着自己胯|下的骏马驰风,诱哄道:“这马好不好?” 谢茂那匹马是文帝时北地长风牧场所献,统共只有两匹, 都被谢茂弄走了,爱马如命的六王愣是一根毛都没捞着。衣飞石出身武将世家, 对好马也是馋得不行,替谢茂牵马时就不住偷偷地给驰风喂糖块,哪晓得被谢茂捉了个正着。 他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夸赞:“绝世好马!”毫不掩饰对这匹马的垂涎。 “想不想跑一会儿?” “想!” “那你叫声‘舅舅’我听听。” “……” 衣飞石的母亲虽是梨馥长公主,可这位公主毕竟是养的,他怎么敢叫舅舅? 谢茂在马上俯身, 凑近衣飞石耳畔, 轻笑道:“你在我耳边轻轻叫一声,我听见就行了。叫不叫?我数三声,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 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 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 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双膝夹马小跑两步,又突然驻马回头,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甜甜的。” 谢茂只比衣飞石大一岁,仗着发育早,看上去比满脸稚气的衣飞石成熟些。不过,也仅仅是成熟一些。此时非要在衣飞石跟前端长辈的架子,逗得衣飞石面红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飞石紧张地盯着谢茂,谢茂却摇头,“不甜么。” 衣飞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离得颇远,将嘴凑近谢茂耳边,学着自家阿妹琉璃撒娇的口吻,尽量甜软地喊道:“……信王舅舅。” 凑得太近,少年温热的嘴唇在谢茂耳尖轻轻擦过,随之而来就是一缕热气。 擦!谢茂顿时觉得……不、好、了。 本想让衣飞石骑自己的驰风回去,这会儿谢茂也不敢下马了,轻咳一声,尽量掩住身下的尴尬,说:“好吧。那小马驹就送给你了。不过,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马驹是崔马官自幼照料长大,你若要领它走,总得和它的‘崔妈妈’打个照面,有嘱咐给你。” 天真的衣飞石丝毫没想过信王敢玩强行扣人的把戏,听谢茂说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驹之后,驰风与奔雷的后代!是得去听听养马官的叮嘱,可别把珍贵的小马儿养生病了! 随行侍卫让了一匹马给衣飞石骑着,一行人往山间的信王行宫赶回。 行至半路,山间草丛抖索,谢茂一时兴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从策马将猎物捡来,只有两撮兔毛。侍卫固然不敢笑,衣飞石也不敢笑,只有坠在队伍末尾的徐屈翻了个白眼。兔子都射不中,这徒弟怎么教? 谢茂跑了一会儿躁气尽散,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于是满心只想诱哄衣飞石,不动声色地恭维道:“听说小衣骑射出众,不若陪舅舅去把那只掉了毛的兔子追回来。” 不等衣飞石答话,谢茂豢养的猎犬已窜了回来,口中正叼着那只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场众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着。 谢茂本就不以武力见长,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此没有丝毫羞耻心,只问衣飞石:“怎么样?陪舅舅打几只猎物,晚上吃锅子。” 衣飞石近日都在父亲帐下听命,西北与南边都在打仗,虽说他没有经手具体的前线军务,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当然也不能和从前一样行猎游玩。少年顽皮,怎么都觉得憋闷。 此时谢茂纵着他行猎玩耍,他也有些心动,不等回答,谢茂又哄他:“马借你骑。” 衣飞石对那匹神驹眼馋了一路,又不敢让信王下来好叫自己去骑一段儿,闻言正中下怀,立马惊喜地保证:“是!卑职一定给王爷猎些好物回来!” 话音刚落,衣飞石便飞身下马,迫不及待地等在谢茂马前,满眼渴望。 谢茂下马让了一步,扶住衣飞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蔼地说:“小心。” 衣飞石想说我六岁就在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这么扶着。可是,谢茂才说要送小马驹给他,又让神驹给他骑,他就不好意思拒绝谢茂的任何“好意”,说了一声谢,就任凭谢茂把自己“扶”上了马背。 看着谢茂几乎搂在衣飞石腰上的手臂,徐屈仅剩的独眼中抹过一丝深思与忧虑。 ——这位信王……似乎,手脚不干净? 衣飞石与谢茂一前一后奔入山林之中,随行侍卫牵着猎犬呼啸跟随,在山中跑了一阵,衣飞石利索地张弓出箭,先射了两只野兔,一只黄羊,最后竟追到了一只毛色鲜亮的红狐狸,被他一箭射穿双眼。 猎犬叼着死去的红狐狸归来,衣飞石兴奋地跃下马去,说:“狐皮献与殿下!” 谢茂随之下马,侍卫递来水囊,他接过送到衣飞石嘴边,笑道:“我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猎过程中说笑几句,衣飞石也没了先前的拘谨,道谢一声就接过水囊汩汩灌了两口。这一路上,谢茂的弓就悬在马背上当摆设,猎物是猎犬在追赶,衣飞石与之配合追击,着实累得有点渴了。 恰好此处烟草繁盛,风景秀丽,看着微微喘息的衣飞石,谢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卫侍从展开地毡,铺上坐席,将带来的酒水糕点摆上。因是骑行队伍不方便带行李,席上没有屏风,而是扎上长长的幔帐,既能挡风,也能遮挡远处窥伺的视线。 谢茂履席而上,衣飞石则红着脸站在一边,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脱鞋。 “怎么?”谢茂很意外。 反倒是随行的内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来,要请衣飞石去旁边浴足。 谢茂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脚丢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过来,这里有席子,坐着洗。” 衣飞石有心避到旁边浴足,奈何朱雨是谢茂的内侍,只听谢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谢茂身边去了。他和谢茂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泄了气,低头道:“卑职失礼。”臭着你了也不怪我…… 满以为是个大臭脚,哪晓得衣飞石蹬掉靴子,谢茂努力嗅了嗅,也没闻到什么味儿。 衣飞石红着脸脱掉足衣,赶忙把双脚放进水盆里,朱雨送来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来!”信王的下人,是那么好用的么? 谢茂本就坐得不远,此时很随意地转身凑近,几乎就把衣飞石搂在了怀里,低头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两只玉足:“也不臭么。”原来小衣年轻时的脚这么可爱这么乖。真想捏一捏。 衣飞石被他贴在背后凑近耳边说话,整个人都僵住了,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军帐里二十多个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这么近么? 不过,谢茂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又转身靠另一侧的凭几上了。 衣飞石听他似是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汤喝了一口,吩咐说:“切个瓜来。”又说汤不够热,又要热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顾不上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他的脚其实不怎么容易臭,可是,万一臭了呢?那可太丢人了。幸好,幸好。 衣飞石洗完脚,朱雨递上干净的毛巾让他擦干,又送来崭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齐。荒山野岭里,打猎中途竟然还能舒舒服服地洗脚换袜子,衣飞石还是第一次享受,只觉得神清气爽。 衣飞石上前施礼落座,吃了谢茂分给他的瓜,谢茂又接了刚送来的热巾子,一只手就往他背后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随便擦擦,可别透风受了寒。”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感觉自己扎得紧紧的腰带被扯开了,衣内一阵透风的凉爽! 同样坐在旁边席上吃瓜的徐屈独眼一眯:尼玛!这信王绝对手脚不干净啊! 十六岁的信王,头顶三座大山,亲妈淑太妃会哭,大哥皇帝会瞪眼,大嫂杨皇后会念叨,都是惹不起的主儿,所以,穿越前无酒不欢、热衷约炮的谢茂,别说享受皇族的糜烂生涯了,非年非节的,酒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喝,得偷偷放茶杯里。 和系统闹掰的谢茂不想混了,这辈子不仅不想当皇帝,连死都不怕了,紧张个鬼哟! “上酒!” 无法无天的信王把粉饰太平的茶杯狠狠一砸,决心放飞自我。 若不是目前在山间给文帝守陵,此地完全不可能养着伎人,他都敢呼喝舞乐来伺候一段儿了! 放飞自我的谢茂丝毫没感觉到屋内的低气压。 两个贴身伺候的内侍刚被传令杖毙,重生几次的谢茂当然知道那两个吃里扒外死有余辜,可是,目前在信王身边伺候的朱雨、银雷不知道啊。 494.两界共主(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晚上闹着吃宵夜不给睡, 天没亮就叫起!地主都没这么刻薄呢! “就说我起不来!”衣飞石打定主意要勾引谢茂, 这时候就开始试探谢茂的底线了。 否则,真的搬到夏凉轩中与谢茂同住, 那时候拿捏不住分寸再想试探, 只怕就来不及了。不管是把谢茂逼急了对他用强,还是让谢茂觉得无趣对他失去了兴致,对他而言都是极坏的局面。 不管朱雨怎么劝说, 衣飞石都不肯起床, 催得急了真在屋子里砸枕头。 朱雨无奈, 只得先将徐屈请回萱堂宫, 回禀谢茂:“侯爷起床气大,不肯来。” 谢茂正坐在餐桌前等衣飞石来吃饭, 本是喜气洋洋, 闻言立刻冷下脸, 脾气却不是冲着衣飞石,而是训斥朱雨:“他不来就不来, 照实说就是了。‘起床气大’,这也是你能说嘴的?你怎知他一定是起床气大?就算他真的起床气大,也轮不到你来多嘴置喙!” 朱雨劝了几次都劝不来衣飞石,害怕谢茂责备他办事不力, 因此暗中告状。 哪晓得谢茂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他就这么偷偷上了一点儿眼药, 立马就被毫不客气的扇了回来, 只得跪地认错。徐屈在一边冷眼看着, 心中冷笑,演,继续演。 谢茂饭也不吃了,问徐屈:“小衣可是择床没睡好?不行,我得带个大夫去看看。” 不等徐屈说话,他已经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夏凉轩,留下徐屈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满脸卧槽:你大清早地把我弄过来干嘛?看你吃饭?哦,这饭还没开始吃! 【目标人物“徐屈”正在腹诽宿主。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这个辅助功能升级了啊?连别人心里想什么都能查看?】 【并不能查看。】 【那你让我开辅助功能?忽悠我?】 【……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谢茂一路上和系统打着脑内嘴仗,松风院很快就近在眼前。 和朱雨禀报的起不来床不同,谢茂进门时,正看见一个穿着石青色中衣的少年在院中站桩,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山中气温还未升高,正常人不食不动不会流汗,在院中站桩的衣飞石却似浑身有热气蒸腾,气血上下奔涌,裸|露在外的肌肤也都保持着润而不汗的状态。 衣飞石确实昨夜睡晚了,今天有点赖床。不过,他出身将门,每天都要早起练武,朱雨来吵了一次他也睡不着了,干脆就爬了起来。 谢茂进门时他有些错愕,这下被捉了个正着,立时露出两分尴尬,上前请罪:“殿下恕罪。” “不怪不怪,是孤这个做东主的没思虑周全。”谢茂第一次在衣飞石面前自称为“孤”。 衣飞石试探他的底线,他就不能表现得毫无脾气。得寸进尺的毛病谁都有,真惯坏了衣飞石,恶果最终不也得他自己吃? “马上让针线上人来给侯爷量身裁衣,各色衣物都要齐备,侯爷是将门虎子,骑射装,练功服,尤其要多赶制几身。瞧瞧你们办的事!憋得侯爷门都不敢出,只得在院中练功,如此怠慢,简直可恶!” “你看,倒叫小衣见笑了。孤急慌慌地过来,还以为是小衣择床不适,要看大夫呢。” “原来竟是为了一件衣裳。” 两句话功夫,谢茂就帮衣飞石把不肯去夏凉轩的理由找好了。 ——来得匆忙没准备好练功服,要练功只能穿着中衣,可不就只能待在自己院子里吗? 衣飞石真没讲究到这个地步。他在家中营里练武时多半打赤膊,这还是顾忌着在信王行宫,怕有莫名其妙的宫女啊什么的出入,所以才穿了一件中衣出来。可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谢茂就帮他把屎盆子扣伺候的下人头上了,他也只好默认了。 “孤来得唐突,莫不是打扰小衣练功夫了?” “没有。卑职恰好收功了。”他难道还能说,对,你打扰我了? 谢茂就接过朱雨递来的热毛巾,亲热地给衣飞石擦了擦微润的脸蛋,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亲切:“那就好。真怕打扰了小衣。夏凉轩中备着饭食,小衣披上衣服,随我一起过去,先吃点东西,再洗洗。——厢房已经给你准备好啦。待会就让针线把裁好的衣裳也送来。大约没那么快,我看你我身量相差不多,你先穿我的衣裳……” “怎么敢穿殿下的……”信王乃一等王爵,衣裳都有蟠龙纹记。 “我也有几身出门玩耍时穿戴的常服,没什么标记,不逾制,安心穿着便是。” “……是。” 大清早就闹了这一出,谢茂再对衣飞石提出什么邀请时,衣飞石就不太好拒绝了。 毕竟他是撒谎怠慢又被捉了个正着。若衣飞石混到他爹衣尚予的地步,当面撒谎也不碍事。遗憾的是,他目前还只是一个蒙受父荫的小孩子,衣尚予又不在身边,真把谢茂惹急了以欺哄怠慢的罪名惩戒他,谁都救不了他。 ——谢茂不仅是一等王爵,从文帝、梨馥长公主的关系算,他还是衣飞石的小舅舅。 长辈收拾撒谎的晚辈,谁能说一个不字?所以,衣飞石只能选择老实。 老实的衣飞石听从谢茂的吩咐,稍微擦擦身,穿好衣裳,跟着谢茂一起散步回萱堂宫。 衣飞石平时收功之后也不会立刻冲凉,总要稍歇片刻,等气血恢复寻常之后,再洗浴进食。这是养身之道。可平时也不会浃着汗闷着衣服,跟外人一起逛园子啊!身侧谢茂轻衣缓带,满身轻松,行走时风中就带着淡淡的香气,显然衣裳熏过香。衣飞石觉得自己汗津津的,略不自在。 偏偏谢茂还不客气,总是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臂,说话时半边身子就靠了过来:“你看那处风光如何?今日天气不好,待来日晴空艳阳时,我带你划船去水中游戏,水甜花香,也是乐趣。” “谢殿下。”衣飞石想往旁边躲两步,他觉得自己汗湿的头皮,也许不太好闻? 这信王鼻子是不是不好?还是喜好南风的人都爱邋遢? 好不容易拉拉扯扯到了夏凉轩,衣飞石想去盥洗,谢茂又非要拉着他吃饭。 衣飞石勉强坐下,揭开新送来的碗盘一看,竟然就是自己昨夜多吃了两口的酱肉凉面与烤馕。 他这才明白为何昨夜的“宵夜”那么大阵仗——十多个宫人,统共提了二十多个食盒,在松风院的正堂大圆桌上摆了六十个多个碗碟,冷热咸甜简直大杂烩。 原来,昨夜竟是奉命看自己喜好口味。仍在少年时的衣飞石,心思就有些复杂了。 他知道谢茂对自己别有所图。可是,他也一样。谢茂贪图他的身体,他谋算的却是谢茂的前程。两者相较,他要的价值更大,心肠更狠,对谢茂更加残忍。 谢茂想要他的身体,就亲亲热热地哄着他,悉心差遣下人关怀他。他谋算谢茂的前程,又给了谢茂什么?含羞带怯的故作天真,似热实冷的刀兵戒备。这不公平啊。因年少热血还未彻底心脏的衣飞石,自己就察觉到了一丝不磊落。 谢茂几次亲自为衣飞石布菜,自己也没怎么吃,就看着衣飞石不止地笑。 他这笑也不让人紧张厌恶,就是特别开心,眉眼含春,笑意融融,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心情好。 一顿饭吃完,外边太阳也升了起来,衣飞石喝了热汤,额上微微冒汗。谢茂就是爱逗他玩儿,哪里舍得真的折腾他,早就吩咐银雷准备好了浴汤,此时故意对衣飞石说:“真是好热天气。刚起床就是一身的汗。……我也得洗一洗。” 徐屈耳朵立刻就竖了起来,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坏坯子,又想干什么! 谢茂不负所望,就在饭桌前暧昧地拉住了衣飞石的手:“反正都要洗,不如一起吧?也显得更亲热些。我有好多话想和小衣说,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分开。” 你要不要脸了?刚见面第二天就缠着人共浴,你还是个王爷吗?淑太妃管不管你?徐屈常年厮混在军中听惯了荤素不忌的话,今天也忍不住想给谢茂跪了。更让徐屈觉得疯狂的是,衣飞石竟然愣了愣,然后点点头,说:“那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这就是你勾引信王让他更喜欢你的手段?徐屈懵逼。 这就是你勾引我,让我更喜欢你的手段?……谢茂也懵了。 钱彬被谢茂问得冷汗涔涔。 本来杨竎在城外小客栈被人打断双腿和命根子,那地方就是他西城兵马司的辖区,若是钱彬自己传令满京城的搜人,并不涉及到越权一事。 可是,倒霉催的是,钱元宝假传他命令的时候,他还在宫里被皇帝猛削!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腐败、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性事件必然上达天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小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说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谢茂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咻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翻身就扯着钱元宝躲进了圆柱后边。 信王府的侍卫则各自就位,负责前端的开始紧盯各处,负责贴身护卫的则跟着守在了圆柱前后,另有三个负责当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谢茂放冷箭的角度。 怀里少年身上传来汗味与脂粉气交织在一起的古怪气息,贴着近在咫尺的年轻身躯,这样紧张又炽热的天气,加上自己也是十六岁上最容易冲动的年纪,谢茂隐隐觉得有些躁动。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和钱元宝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靠在圆柱上。 脑子里却在想前世之事,忘记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时候是皇帝,刚登基时内忧外患,狼狈时差点被人围在圣京一锅端了。满朝反对声中,他力排众议起用了衣飞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干掉的衣飞石。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掌权灭了谢氏皇室的衣飞石。 他想的当然不是自己多么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气,以至于衣飞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军营视(瞎)察(逛),遇见了正在整军的衣飞石,那时候的衣将军浑身汗湿,论理应该臭不可闻……可是,他还是很不要脸地更衣下场,缠着衣飞石来了一场“朕可以打你,你不许打朕”的无赖切磋。 他喜欢衣飞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欢让人在身边伺候,可哪怕是最热的天气,他也喜欢和衣飞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欢衣飞石,为何不尝试将衣飞石作为任务目标?】 【他?】谢茂翻了个白眼。 龙幼株都不可能为人殉死,衣飞石?他只会比龙幼株更坚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茂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余贤从归来禀报:“王爷,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里边厢房挪一挪……”这大堂上四面空荡荡的也没个遮掩,不如去屋子里两边靠墙,比较好守。 谢茂各种危机战乱见得多了,此时也不惊慌,冷静地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听声音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圣京城里,哪里来的弩|箭?”谢朝对弓箭管得不甚严格,弩|箭则是禁器,除了被授权管制使用的几个兵衙,连皇室贵族手里都没几件弩具。 余贤从很惊讶于谢茂的耳力,这么一声箭响,没怎么接触兵器的信王就读出这么多信息? 关键是,他还都说对了。 “约莫是清运坊那边的陈朝探子化整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这几个零散的贼子刚好过来,遇上了恰好往兵马司来的一队人……”余贤从正在解释。 “弩|箭是陈朝探子带来的?”谢茂皱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带进来弩具就很吓人了。 弩具较之弓箭更加隐蔽,兼有远程杀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于袖中暗杀谢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胜防。若是陈朝真能在圣京城中随意使用弩具,一旦展开行动,像他六哥那样老喜欢四处乱窜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尸街头。 “弩|箭是往兵马司来的那队人所携而来。贼子逃窜进民宅之后,这队人就不再使用弩|箭。”余贤从道。 钱元宝脑袋一晃,头上的金钗响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来支援。” 众人都在猜测来的是哪个兵衙的人马? 这才多会儿时间,难道就惊动了锦衣卫?惊动了羽林卫? 若真是这两个兵衙的人都来了,只怕今天闹出的动静还真就不小。——几大兵衙之间,各自都隐有几分较劲。除非惊动了上边,或是事态难以控制,否则,卫戍军手里的活儿绝不会通知锦衣卫与羽林卫来协理。 “不必猜了。” 谢茂静静看着西城兵马司房脊下悄然潜伏的身影,眼底抹过一丝笑意。 虽然他不知道那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可是,来的既不是锦衣卫,也不是羽林卫。 是衣飞石。 谢茂这样有宠的一等王爵,原本就不应该和手握重兵的衣家太亲近。他这解释完全站得住脚。 替衣飞石盛上汤,拿袖子给他扇扇风,谢茂细细留心着衣飞石的脸色,试探着说:“就算淑娘娘去你家提亲,你家也肯定不会答应呀。自来雌仰雄伏、阴阳调和才是天道,男男成亲这事儿多奇葩?不可能不可能。” 一句话说完,谢茂奇异地发现衣飞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会吧?梨馥长公主这么没谱?彪悍到愿意送儿子出嫁? 谢茂心中涌起怪怪的感觉,莫非,梨馥长公主也是个穿越货?还是……脑残的那一种? 他努力回忆了几世的细节,印象中的梨馥长公主是真的特别低调,低调到他都没什么印象……依稀是在淑妃的朝阳宫见过,她盛装之下一张端庄秀致的俏脸,总是客气温和地微笑着,轻易不说话。 挥去心中诡异的感觉,谢茂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吃饭。唔,圈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小衣平日都有些什么消遣?舅舅给你弄来玩儿。” 衣飞石从命提起筷子,答道:“平日在父亲帐下听差,闲时看看兵书。” “你吃你吃。”谢茂殷勤地替他布菜,特别不讲究,一双金漆嵌银檀木筷刚在衣飞石身前瓷碟里沾过,返手又往自己碗里搅和,“我好像也收着几本兵书,待会让朱雨给你找来——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寝宫里书房小,收的都是我平日爱看的书……” 495.两界共主(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 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 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 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 杨皇后还在想,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 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 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 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 杨氏出嫁时,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 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看看弟弟, 等她做了太子妃, 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 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 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 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 遑论杀人? 所以, 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 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 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衣飞石看不懂这个走向了,难道这事儿还真是皇五子干的? 在衣飞石心目中,放火这事儿就应该是陈朝探子的手笔。毕竟,朝里哪方面的势力,都没有烧死季阁老的必要。这事儿骇人听闻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谢茂头上,完全可以等谢茂解了圈禁之后再干。 谢茂许久都没说话,这一日也没有缠着衣飞石,独自在书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饭时,衣飞石照例要和谢茂一起,却见桌上分了两席,摆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荤六素两羹一汤,与寻常无异。摆在谢茂面前的却是一席素菜,平常谢茂都要小酌几杯,今天只有一壶米汤充作饮浆。 衣飞石当然早就察觉到谢茂情绪不对,但他没资格问。现在谢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难道还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将席面撤下去,我与殿下同食。”衣飞石吩咐下人。 “别撤。就这样吧。”谢茂按着衣飞石坐下,手脚很规矩,很显然没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饭,不与你相干。” 见衣飞石还要推拒,他亲自拿筷子替衣飞石夹回半只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飞石手里。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兴兴吃饭,我看着就开心。” 这一顿饭,谢茂食不知味,衣飞石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二人草草吃完了饭,谢茂搂着衣飞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飞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烛火中颜色暧昧,“陪殿下睡。” 谢茂多沉郁的心情闻言都忍不住想笑,诚然衣飞石早就许了身体给他,常年厮混在军中也不认为自己是深闺女子的衣飞石,很显然对身体也不那么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宁愿做讨好自己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利用,讨好,随便什么,总而言之,衣飞石是希望他高兴,他就觉得高兴。 “那你替我抄一卷经吧。”谢茂带着衣飞石一起到书房。 书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经书都没有,全是谢茂的鬼画符。衣飞石借着烛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谢茂写的是什么。他常年在父亲帐下服侍,收拾书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书案收拾出来。重新研墨展纸,问道:“抄哪一卷经文?” 衣尚予崇道,长公主信佛,两家常念的经典衣飞石都能背诵,不用经书也能默写。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静经》吧。”谢茂坐在灯火黯淡处,声息渐低。 阿嫂?谢茂上头十个兄长,能被他理所当然称呼一声“阿嫂”的,只有宫中那一位。衣飞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间就联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狱的事。杨皇后出事了!杨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执笔的手稳定无比,添墨留锋,在书案前端端正正地写出一笔小楷。 《清静经》全文不长,衣飞石写得很仔细,也只花费了两刻钟时间就尽数写完了。 谢茂接过他抄好的经文,从头到尾默念一遍,点燃后焚入笔洗中,看着一点点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终于不折腾了,洗漱之后打算上床休息。衣飞石却坐不住了。杨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经焚烧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让他还继续坐在信王府干熬着?哪里熬得住! 谢茂路过他栖身的憩室时,顺手丢了一块信王府的腰牌给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报衣家的名头,就说是我的人。” 衣飞石捧着腰牌谢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你懂个屁!打断那四公子的腿,下的难道不是侯爷和世子的脸?夫人当然要发作。” “我看不尽然,这侯门里的弯弯拐拐……” 几个卫戍军歪着楼聊着天,小心翼翼地看着守护在门前的信王府侍卫,保持默契往后撤退。卫戍军军纪荒疏多年,浑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这兵头儿虽有立功之心,却无御下之能,只得气鼓鼓地独自一人钉在龙幼株的门口,与信王府的侍卫怒目相视。 信王府侍卫心中纳罕:这憨子一脸愤怒看着咱们是要怎样?莫不是傻的吧? 没多久,连宝带着大队卫戍军增援冲进来:“头儿!张头儿、李头儿、吴头儿恰好都在附近办差!听我招呼立马就带兄弟们来了!”果然就走进来另外三个兵头儿,其中一人神气彪悍,走在最前边,他所带的一队人马也是个个行止风雷,远比其余卫戍军精神焕发。 跟信王府侍卫怒目相视的兵头儿大喜过望:“张老大!” 张老大是卫戍军里有名的杀神,相传他本是锦衣卫的百户,办差时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险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护捡回一条命,这才沦落到卫戍军当一个小小的兵头。寻常卫戍军都受五城兵马司辖制,唯有张老大是听调不听宣,非常拉风。 “目标在哪儿?”张老大挥手吩咐噤声,只问先来的兵头儿。 “就在那间厢房里。外边有悍卒八人,暗处还有三人……” 兵头儿并非只顾着与信王府侍卫大眼瞪小眼,他已经做好了调查,此时一一指出小楼外的制高点,恰好是信王府侍卫三个暗哨的藏身处,“屋子里有乐班十二人,舞伎三人,娼妇一人,随从二,护卫一,另外一个坐在西边屏风下喝酒作乐的少年,即是目标。” 张老大目光幽冷地盯着明处暗处的信王府侍卫看了一眼,不顾身边同僚的跃跃欲试,独自上前一步,立于庭前,道:“卫戍军兵头张岂桢,请见贵人。” 背后传来一阵喧哗,张老大带来的一队人马神色冷峻鸦雀无声,其余几个兵头下辖的兵丁则章程散漫地开始了惊呼:“哦哟!真是陈朝的探子?莫不是又来了个庆襄侯?” “嘿,我们要是捉了个陈朝的侯爷,怎么也要官升一级吧?” “说不定是个公爷呢!” “我看是个王爷!” “兄弟们,准备好了啊,捉个陈朝的王爷,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王爷倒是王爷,可惜不是陈朝的王爷,捉住了也没升官的奖赏。 侍卫来禀报:“十一爷,外边卫戍军一个叫张岂桢的兵头,说‘请见贵人’。” 酒酣耳热的谢茂操起纨扇呼呼刮了两下,心情略烦躁。 前边那个愣头青就没发现端倪,再来一个,怎么就认出他是“贵人”了呢? ……张岂桢?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他认真想了想,想不起与张岂桢有关的任何事。想来前几世也大概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放弃再想。 外边卫戍军数十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屋子里的乐班舞伎也终于察觉了情况不对,胆子小的泪水都掉了下来,个个战战兢兢地继续动作,曲不成调,舞不成章。谢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张岂桢坏了好事,酒气上头也觉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烦地挥手:“把人都放出去,这弹的是什么玩意儿!” 乐班舞伎顿时狼狈奔逃,争先恐后地抢出了厢房。 唯有龙幼株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谢茂身边,动作纹丝不乱地挽起纱罗长袖,露出一截皓腕,轻轻为谢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满屋子急迫凌乱中,她沉静得宛如画卷。 谢茂终于觉得她有点儿意思了,侧头问道:“你不走?” 龙幼株牵衣离席,裣衽为礼:“妾告退。”你不让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让我走,我还想去补个觉呢,再见。 谢茂就觉得吧,这须涂虏汗的女儿,毕竟身负王室之血,气度见识都不一般。 ——留在青楼继续做迎来送往的勾当,实在太可惜了。 【强烈不建议宿主将揭必幼株作为攻略对象!】 谢茂根本就不想再努力找什么殉死之人,听见系统在脑内刷屏,略觉诧异:【为何?】 【须涂虏汗国灭亡,揭必幼株不曾殉国!】 【须涂虏汗战死,揭必幼株不曾殉父!】 【画越焉支受辱自戕,揭必幼株不曾殉母!】 【发卖青楼卖身为娼,揭必幼株不曾殉节!】 【这样心志坚定的女人,不可能为宿主殉死。强烈不建议宿主将之作为攻略对象。】 听完系统的分析,谢茂差点想给龙幼株鼓掌。 这个时代的女人,依附父亲与丈夫而存活,以孝顺与贞洁作为立身存世的资本。一旦失去了男人(父亲)的庇护,又失去了获取男人(丈夫)庇护的资本(贞洁),多半都会走投无路选择死亡。 龙幼株作为一个亡国公主,被敌国恶意卖进青楼操持皮肉生意,她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能住得上胭脂楼最好的厢房,随意差遣小丫头伺候自己,这岂不是天大的本事?难怪系统都要给她一个“心志坚定”的评价。 嗯,先把她捞出来吧。至于捞出来之后怎么用,谢茂暂时没考虑。当了两世皇帝,天底下就没有谢茂不敢用的人。蛮族的亡国公主算什么?前两辈子谢茂还用陈朝太孙当宰相呢。 “把外边那人叫进来。” 谢茂丝毫不理会系统蛊惑他赎舞伎三飞花的絮叨。哄个妓|女给自己殉葬?还不如去宫里找个小太监好好笼络……呢? ※ 张岂桢进屋之后,只看了谢茂一眼,隔着半扇插屏就跪了下去。 他对谢茂的称呼也很古怪:“十一爷。” 屋子里跟进来四名侍卫,紧紧盯着张岂桢,惟恐他对信王出手。闻言虽然惊讶,可也没有丝毫放松。——这人认出了谢茂的身份不奇怪,谢茂又不是养在深宫的公主,卫戍军偶然也会接一些随行保护的差使,谢茂又是文帝最宠爱的皇子,当今最喜爱的幼弟,群星拱月,认识谢茂很正常。 奇怪的是他对谢茂的称呼。若非皇家的心腹家臣,不会这么称呼皇子。 何况,文帝已大行,如今是谢茂的兄长当皇帝,某爷某爷该称呼的就是皇帝的儿子了,谢茂这样长了一辈儿的皇叔,顶多被称呼一声十一王,再不敢叫“十一爷”。连赵从贵、余贤从这样的贴身近侍,也仅在谢茂微服时化名改称十一爷,平常都是称呼王爷。 谢茂对他确实没什么印象,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 张岂桢道:“小的曾给六爷牵马守门。” 六王谢范。 那位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厮混在外,一身侠骨的六王爷。 谢茂和他六哥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心底挺欣赏六王,然而,二人的母族决定了各自天然的立场,注定了二人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谢范出门排场不大,轮得到给他牵马守门的,那就能算得上是心腹了。 谢茂不知道这人为何会沦落到卫戍军当兵头,也不想问六王的私事,指着干净的酒碗,让朱雨斟了一碗酒,赏给张岂桢,说:“你是六哥的门人,认得我不奇怪。我今日‘必然’要被卫戍军抓进去,你是抓呢,还是抓呢?” ……能不抓吗?张岂桢充满彪悍气的脸上抽搐一阵,一口将赐酒饮尽:“抓!” “别急别急,这事儿没准信儿呢,我就那么随口嚷了一句。我要不说想和你成亲,莫名其妙就和你搅和在一起,陛下还不得琢磨,我跟你阿爹……想做点儿什么?” 496.两界共主(1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一句话说完, 谢茂奇异地发现衣飞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会吧?梨馥长公主这么没谱?彪悍到愿意送儿子出嫁? 谢茂心中涌起怪怪的感觉, 莫非,梨馥长公主也是个穿越货?还是……脑残的那一种? 他努力回忆了几世的细节, 印象中的梨馥长公主是真的特别低调, 低调到他都没什么印象……依稀是在淑妃的朝阳宫见过,她盛装之下一张端庄秀致的俏脸, 总是客气温和地微笑着, 轻易不说话。 挥去心中诡异的感觉, 谢茂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吃饭。唔, 圈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小衣平日都有些什么消遣?舅舅给你弄来玩儿。” 衣飞石从命提起筷子, 答道:“平日在父亲帐下听差,闲时看看兵书。” “你吃你吃。”谢茂殷勤地替他布菜, 特别不讲究, 一双金漆嵌银檀木筷刚在衣飞石身前瓷碟里沾过,返手又往自己碗里搅和, “我好像也收着几本兵书, 待会让朱雨给你找来——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寝宫里书房小,收的都是我平日爱看的书……” 衣飞石本是低头吃饭, 闻言抬起头看他。 谢茂点点头,肯定他的想法:“早饭后可以去朝闻殿待两个时辰。” 晚上睡在咫尺之间, 白天若也紧缠不放, 只怕没几天|衣飞石就要暴走。这样一个神级杀人兵器睡于卧榻之畔, 谢茂可不想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一张一弛, 文武之道嘛。 衣飞石起身道谢,道:“我吃好了。”这就要走。 这就太不给面子了。衣飞石在谢茂跟前一向很恭顺,今天这样很反常。 谢茂也被淑太妃提亲的乱拳打懵了,暂时没心思琢磨衣飞石,叹气道:“好好,你去吧。待会儿舅舅让齐医官去朝闻殿给你送药、换药。” 衣飞石也知道自己走得太急,近乎无礼,可他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屈膝向谢茂着着实实磕了头,赔罪的意味很明确,没等谢茂叫免,他已磕完头起身走了。 “还愣着干什么呀?”谢茂轻踹了朱雨一脚,“好好伺候侯爷。” 衣飞石与朱雨一前一后走了,谢茂无力地歪在沙发上:“让黎顺来见我。” 本就没走远的黎顺很快进屋听差:“王爷吩咐。” 谢茂挥退了所有屋内服侍的宫人仆从,漫不经心地问:“你哥的人没说别的了?” 黎顺与羽林卫将军张姿是亲兄弟,一个从父姓,一个从母姓。这事儿也不是秘密。 不过,张姿与黎顺都是没来历的人,好似凭空就出现在了当时的东宫麾下。没人知道他们父母是谁,籍贯何处。——知道他俩是亲兄弟也没什么用处。 黎顺低头道:“没说。” 谢茂抿唇枯坐在沙发上,长眉微蹙。 淑太妃提亲这事儿做得很离谱,可谢茂并不认为淑太妃是个离谱的人。 除了偶尔有点恋爱脑之外,淑太妃几乎可以算是谢茂在这个时代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她向长公主府提亲,仅仅是为了谢茂那一句央求?谢茂不信。昨儿淑太妃还是一副“我儿要娶男人愁死人了”的态度,转头她就大张旗鼓托宗正义老王爷去提亲? 这态度专变得未免也太快了吧?谢茂觉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哥没说的那一部分。”思来想去,谢茂把这破事扔给了黎顺。 莫说他现在实在无人可用,就算有人,他被皇帝圈禁在信王府,能动的也只有黎顺这样的东宫旧臣。——差遣黎顺,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坦诚在皇帝眼皮底下。 我日你二大爷的,重生游戏不能存档好感度吗?劳资前几世刷了黎顺七八年,才把好感度刷满,现在重生回来又要重新刷!重、新、刷! 想起前世用顺手,现在却还是路人的那一大帮子忠臣义仆,谢茂就忍不住想骂娘。 真的就不能来个“本章节跳过”按钮,直接弹影响好感度的ABCD选项窗口吗? 黎顺呆了呆,试探地问:“那……属下再托外边的羽林卫兄弟问问?” 谢茂假装没听明白他的装傻,简单明确地建议道:“那也不必。你去问了,你哥不肯说,他们也不会告诉你。这样吧,我昨儿也逛了一圈,西边碧溪草庐有两株桃树,往南走大约二十、三十步吧?那儿墙矮,你从那边翻出去,把事儿弄明白了再回来。” 黎顺被他雷倒了。王爷!亲爷爷!您可是被圈禁着!居然要侍卫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谢茂吩咐完轻松愉快,一拍手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爷不着急。你回来时还去端两碗酸梅浆。侯爷爱喝。”我和小衣各一碗。昨儿我那碗都给小衣喝了。 黎顺被雷得外焦里嫩地走出寝宫,转身去找常清平商量。 “你说,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出去采买个东西不打紧,圣人①一向宠爱王爷,圈禁这事儿既然交给羽林卫办,就是没想真的把王爷圈住了。可,这……” 常清平今日不当值,惬意地在院子里喝茶,一手拿着个巴掌大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儿咂嘴。 ——谢茂被圈了,他的侍卫可爽了,余贤从安排好寝宫的护卫,其余大部分侍卫都不用轮班,全部养精蓄锐休假。反正有羽林卫在外边守着嘛,蚊子都飞不进来。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常清平翻个白眼,“你问圣人去呀。” 黎顺迟疑道:“可咱们现在是信王府的侍卫,……”卖信王,这样好吗? “王府墙挺高吧?” “一般。” “哦,就你跳得出去,余头儿跳不出去?”一王府几百个侍卫,偏选你去打听消息,凭什么?凭你功夫好?不就因为王爷知道你是皇帝的人,知道你会去皇帝跟前报信儿? “……懂了。” ※ 昨儿夜里信王府的各处大门才封上,今天就给侧门新砌的砖头全拆了。 原因无他,宗正义老王爷奉旨问话,梨馥长公主也跟着来了。——这两位都是皇室里举足重轻的人物,总不能让他们隔着墙和信王喊话,或是让他们弯腰从半人高的铁栏杆里钻进去吧? 羽林卫老老实实把侧门的砖头拆干净,赵从贵领着一大帮子宫人清扫地面,在地上铺好百两一尺的菱纹织毯,点头哈腰:“老王爷请,长公主请。……我们家千岁呵呵呵,来了来了。” 谢茂才换好能见人的常服,午后暑热,侧门又不常去,才走两步汗就湿了一背。 这时候拎了把扇子呼咻呼咻扇着,踢踢踏踏走来,上前笑呵呵地屈膝:“老皇叔来啦!” 义老王爷是文帝的兄弟,今年快八十岁了,难得眼不花耳不聋,身板还挺硬朗,这位看见谢茂就笑开了一张脸,“哎哟,这是咱们家十一,咱们家的千里驹……” 梨馥长公主在公主仪仗下静静地站着,见谢茂偏头看她,她微微一笑。 和谢茂记忆中的梨馥公主一样。她很端庄漂亮,出身贫寒却很沉稳,安静低调得没存在感。 ……不像穿越的。谢茂看着她有点尴尬,叫阿姊吧,淑太妃刚跟人提亲要娶人儿子,不叫阿姊叫公主吧,闹得好像他真想娶衣飞石似的……当然,谢茂是真想和衣飞石成亲。可成亲这事儿不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衣飞石明显不愿意啊。 谢茂含含糊糊地和长公主叙礼,迎义老王爷去了信王府主殿玉堂殿。 ——义老王爷奉旨来问话,当然得找个正经地方,让谢茂跪下老老实实地听训、回话。 义老王爷来问话是正事,梨馥长公主自然没有在座旁听的资格,途中她请谢茂停步,问道:“听说小儿飞石在千岁府上,可否劳烦千岁召他前来,借间屋子予妾,妾有话问他。” 文帝养女与文帝亲女到底有几分不同,梨馥长公主对谢茂非常客气,客气得近乎谦卑。 谢茂也没想太多,吩咐赵从贵:“你亲自服侍长公主去画楼殿,再差人去把侯爷请来。” 此时已是午后,在朝闻殿待了两个时辰的衣飞石很乖顺地回来,陪谢茂吃了饭,此刻正在谢茂的寝宫中午歇。他的寝宫衣飞石能去,梨馥长公主则绝不能去。——男女大防所在,他敢把梨馥长公主往自己寝宫带,不说衣尚予,只怕衣飞石都要立马把他打成猪头。 画楼殿就在玉堂殿西边,算是玉堂殿的廊殿,一向是谢茂待客所用。 安排得这么近,实在是因为谢茂觉得衣飞石今天的反应很反常……他觉得吧,衣飞石可能又要出幺蛾子。离得近些,安心些。 所以,当谢茂跟他说,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惟恐杨皇后伤心,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闹得满朝皆知,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把杨靖都捅死了,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拍案咆哮,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额头触地,任凭皇帝如何咆哮,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人我也杀了,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497.两界共主(1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失去了蟠龙王袍与王爵礼仪的环绕, 这少年仍是随便搁哪儿都矜贵无比的天生贵气。 满堂血腥气。军医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伏未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可来了!这姑娘顶骨好似被打破了, 我……” “你起开!”军医将伏未一脚踹开, 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里, 装着一个昏死的少女。 谢茂将最后一口酱肉吃完,拿热毛巾擦擦手,叫得亲热:“衣姊夫。” 衣尚予与他叙礼落座,谢茂看上去就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模样, 来得又这样早, 倒不像是从山中下来,偏偏要问:“恰好有事请教殿下。我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平白不见了两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见着他了?” 谢茂装傻:“啊?”立时将容庆拉了来挡枪, “姊夫, 此事情急, 还请姊夫援手!” 衣尚予岂是好糊弄的主儿,也架不住容庆满心冤屈一身悲愤, 没等衣尚予再问, 容庆已噗通一声跪在衣尚予跟前, 拿出昨夜对付谢茂的架势,砰砰砰狠磕几个头,地板上瞬间就溅出血来! 衣尚予正经刀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杀神, 这点儿鲜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皱眉, 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 谢茂这是故意带了个麻烦给他。 衣尚予皱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帐下的两个亲兵即刻出列,齐齐顿住腰间佩刀,同时架住容庆腋下,反手一扣,就将容庆死死制伏在地上,别说磕头,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这亲兵二人出手整齐划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可见训练有素。 “此人是谁?”衣尚予问谢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为何在此,叫他亲自向姊夫说明。”谢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说话。 衣尚予总不能让谢茂别喝茶了带着人滚,他只能听听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麻烦。 容庆就保持着一个被两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他说杨靖逼|奸不遂杀人满门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酒醒后怕、屠灭县衙役吏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勾结守备将军简薛杀良冒功时,衣尚予终于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个不太像武将的武将。与他威震天下的战神之名相比,他一直显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现在,谢茂才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锋芒,就似利剑出鞘。——露出锋芒的衣尚予,仅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锐利与危险就静悄悄地统治了整个厅堂。没人敢大喘气,连谢茂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听衣飞石大将军解说战局的时候。 容庆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旧准确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杀意。 这显然是针对简薛的杀意! 相比起无差无职的谢茂,身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衣尚予,才是真正该做主的人。 容庆埋头痛诉:“大将军!您可知道徐乡百姓是何下场?简薛不止斩男丁首级邀功,妇孺也不放过。十一二岁的男丁也罢,七八岁的孩童满脸稚嫩,竟说小儿为匪盗望风撅壕,三个小儿人头记作一级斩首……” “衣大将军,您怎能让这样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帐下逍遥法外?”容庆大声问。 在谢朝,大将军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时,曾组建枢机处,以大将军为枢机处长官,协理天下武事。须涂虏汗国覆灭之后,枢机处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仍旧是谢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门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统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书之外,还得大将军行辕加盖签押。 尽管简薛任职的守备军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简薛既然不在京畿军系,升迁的文书上就必然加盖了大将军行辕的签押,容庆说简薛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大体上也没有问题。 衣尚予指着麻袋里的少女,问:“她又是何人?” 容庆被押着看不见他的指示,旁边亲兵提醒了一句,他义愤填膺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帮草民逃了出来……” 不等衣尚予再问,他已经把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和昨夜面对谢茂时闪闪躲躲的态度不同,容庆在衣大将军跟前很老实,将杨靖留他做娈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说了。想来若非杨靖将他圈在身边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杀下活这么长时间,昨夜能从承恩侯府逃出来,则是多亏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儿姑娘的福。 朱雨看着容庆的眼神就有几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爷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见了衣大将军,人家都没问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说了。你还看人下菜碟儿,这是看不起我们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乱世中不少见,衣尚予常年带兵见得就更多了。让他觉得疯狂的是,据容庆所说,谢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朝堂各处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刚刚登基不久,有从龙之功的几家都才刚刚分配好利益,新贵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杨皇后代表的杨家,这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两大势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两家动作。 ——谢茂在这时候突然蹦跶出来,一闹就闹了个大的,这是出的什么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他看着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的谢茂,心头竟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这特么信王不按常理出牌啊?就算你们林、杨两家打算撕逼平衡朝局安抚皇帝,也没必要刚下场就刀刀捅肺吧!这是真要捅得两败俱伤吗?!杨家早就得罪了林家吗?这肯定是世仇吧! 让衣尚予觉得喘不过气的谢茂,正诚诚恳恳地对衣尚予说:“衣姊夫,昨夜我去得匆忙,半夜也叫不开城门,唯恐这女孩儿死在城外,只好向你求助。刚好这这个人证也先藏在你处——天底下敢在姊夫处杀人灭口的,只怕还真没有。” 衣尚予不反对留下容庆,若无简薛杀良冒功之事,谢茂想拖他下水他也不会理会,事情既然牵扯到了地方的守备军,简薛的升职签押也由大将军行辕放行,衣尚予就必然要管。若是连这一点儿担待都没有,一心只想着趋吉避凶少管闲事,他也不是如今的谢朝凶神衣尚予了。 心中向来有成算的衣尚予只是摸不清谢茂的打算,他迟疑地问:“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谢茂严肃地望向堂外,低声道:“我即刻进京。” 将容庆与承恩侯府的婢女留在大将军行辕之后,谢茂又带着人风尘仆仆地离开了。 “哪儿来的马?”衣尚予袖手而出,看着役兵正牵着二十多匹明显不是自家军中的健马下去,随口问了一句。莫不是塞外马场的小马到了?看着又不像。 役兵上前回禀:“信王爷说顺手牵来的,一半送给夫人,一半暂时寄存在咱们这儿,他得闲了还要来取。” 衣尚予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马鞍上察看一番,果然发现了承恩侯府的徽记。 “祸水东引……” 衣尚予又好气又好笑,以他的身份,真不怕这一点儿小麻烦。 不说杨竎并非他出手所废,就算真的是他废了杨竎,杨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谢茂出手打了杨家的脸,皇帝总要训斥谢茂一番,杨皇后只怕也要向谢茂哭一场。可若是衣尚予废了前来追杀人证容庆的杨竎,朝野上下就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是天下武官之首,容庆指控简薛勾结杨靖杀良冒功,杨竎又来杀人灭口,犯在他手里真是死了也白死。 一直到这时候,衣尚予才似乎有点读懂了谢茂乱出昏招的打算:这位王爷好像是故意让他和朝中贵戚决裂?须知道衣尚予如今被皇帝忌惮,若再与朝中贵戚权臣关系良好,皇帝岂非要更紧张了? 不知道此事是皇帝背后授意呢,还是……谢茂他自己的“善意”?衣尚予暂时想不明白。 良久之后,衣尚予才猛一拍手,我儿子呢!嘿,这臭小子,把我儿子还来啊! ※ 信王行宫。 “老叔……” 徐屈正热火朝天地打拳,他虽眇一目,身手却丝毫没放下,拳风虎虎,势若奔雷。 信王是昨天清晨离开的,已经一天一夜了,衣飞石试过想要出门,被客气又不客气地拦了回来。侍卫重重围着,只要不想撕破脸杀人流血,衣飞石就出不去。为了装出无辜被困、试图逃脱的样子,衣飞石决定今天再试着送一封信给亲爹。 “信件大抵也会被扣下……”衣飞石也不是真的想送信,他本意就是要留下被信王“欺负”,完全不挣扎就太反常了。 徐屈一个卧虎盘山收势,浑身气血蒸腾,爽朗地说:“你放心!我昨夜已经把消息透出去了!” “透……什么消息?”衣飞石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是让我告诉你爹,信王大概对你有点意思吗?”徐屈把来时的见闻都写了下来,“他来时就对你动手动脚,又搂又摸,我看着不过眼,先给你阿爹打个招呼。他未必就信。我说你也不信,你觉得信王挺好的,就是舅舅亲近外甥。” “……” 衣飞石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老叔……” “别说这信王府的侍卫里好手不少,昨夜我送信儿出去还花了点功夫,你别急,大概这个时候吧,嗯,差不多你爹就该收到信儿了……” “您刚把信王支去了京城……他要是在青楼乐不思归……” 徐屈才猛地一拍手,动作和远在青梅山的衣尚予一模一样:“坏了!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才给衣尚予送消息说谢茂对衣飞石心怀不轨,谢茂就跑去京城逛窑子了。 ——你哄谁呢? “去岁西北大旱,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陈朝必会另开战场,就在秦、云二州。” “阿爹上书请调精兵于下虎关,便宜驰援秦、云,皇帝先给阿娘晋了长公主。” 谢茂只听见衣飞石嘲弄至极又灰心至极的声音,“他不想打赢这一仗。” “他就是想丢了秦州,丢了云州,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杀了阿爹。” …… 谢茂默默无语。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很聪明,却没想过衣飞石在少年时就有此见识。 在他的印象中,衣飞石打仗很厉害。除了初出茅庐那一仗胜得惊险些,真正是一辈子戎马倥偬捷报频传。战事交给旁人,谢茂在京中就得揪着心等战报。若是交给衣飞石,顶多就是头疼一下,这衣大将军回来了,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长老长的请功表……得赏官赏银子啊。 战事上,衣飞石可谓一言九鼎。政事上,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来不管不问。 谢茂一直认为他不太懂政事。现在终于明白了,衣飞石哪里是不懂?明明是太懂了。 一位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一位亲手打灭陈朝、降服浮托国的绝世悍将,说他不懂政事?衣飞石打的两场都是正儿八经的灭国之战!这种层级的战争,指挥者若不精通政事,怎么可能顺风顺水在短短十多年里就结束了战争? 此时衣飞石不过是在衣尚予帐下听令的役兵,眼光就已不再局限在方寸之间。 他想的并不是陈朝与谢朝正在开战的襄州,而是陈朝之内的暗涌。 ——也包括谢朝内部的暗涌。 打仗,从来都不是短兵相接的那一点儿实力比拼。这世上或许有偶然发生的单纯战斗,却从来不会有目的单纯的战役,更没有目的单纯的战争。 衣飞石今年不过十五岁,就已经具备了绝世名将才拥有的胸襟眼界。 聪明的人,当然是从小就聪明。 谢茂心想,当初自己也是重生了一次才看懂皇帝的险恶用心,和芝麻馅儿的小衣比起来,第一世刚穿越来这个世界的他还真是傻白甜。 皇帝才将衣尚予请求调兵的奏折留中不发,衣飞石就一眼看穿皇帝想杀人了。 这种近乎可怕的洞察力,着实异于常人。谢茂自愧弗如。 朝野上下,包括第一世刚刚穿越来的谢茂,见皇帝扣了衣尚予的奏折,想法大抵都是,皇帝忌惮衣大将军兵权在握,不欲他再扩大势力染指秦、云二州,所以才暂时搁置。 ——谁能在这时候就想到,皇帝愿意割让一州土地,只为杀衣尚予? 甚至在前世秦州战败,皇帝下旨处斩衣尚予时,都有不少人在刑场边上幻想,皇帝会有一道恩旨,临刑前一刻喊个“刀下留人”。——杀衣尚予,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拿一州土地做牺牲杀衣尚予,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根本不能想象! “阿爹不信。阿爹说,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皇帝岂会用国之大事开玩笑?杀衣尚予区区两名甲士即可,不必用两州之地牺牲。” “哈。”衣飞石苦涩地笑了一声,“老叔,你不说话。你也不信我的判断。” 我信你。谢茂在夹墙内默默地说。 好半晌,徐屈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就如你所说,皇帝要拿衣家开刀,你不劝大将军早做防备,牵扯信王作何?”他言辞间充满了对谢茂的轻蔑鄙薄,“他娘是个厉害角色,他娘舅也是个厉害角色,奈何他扶持不起,否则,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是这一位。” 498.两界共主(1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皇帝御极天下二十载, 广开言路、政局清明, 生息黎庶、富国安民。朝野上下都念着皇帝的好,骤闻皇帝病重, 有资格跪在太极殿的臣工都是真心悲伤, 恨不得皇帝再活一万岁。 龙床上, 刚过天命之年的谢茂病得不成人形, 他才刚刚传下遗诏,将皇位传给皇长子。 下任皇帝有了着落, 众臣皆松了口气。 皇长子乃中宫嫡出,英明睿智, 果决慈爱,身体也甚为康健,可保江山至少二十年。 皇帝将目光移向旁侧的俊雅男子,艰难地说:“周卿……朕……”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 就是……咳咳,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 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 皇帝继位后得幸, 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 周琦也参加科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传外侍长卢真入内侍奉,内侍青风、紫电侍奉不力,杖毙。” 都重生了这么多次,谢茂也懒得多废话,忠的就用起来,奸的就杀掉咯。 反正和系统吵翻了,谢茂也懒得去找什么心甘情愿殉死之人,他打算随便过过日子。 好歹是个皇族对吧?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多少美男就能睡多少美男,混吃等死不成问题。老费劲去攻略什么人,累不累啊。反正他不想活也不想过关了,爱谁谁吧。 衣飞石突如其来的一抓,吓得满屋子宫人侍从魂飞魄散,跟在谢茂身边的两个侍人扶住谢茂就往后扯,朱雨仓惶拦在谢茂与衣飞石之间,负责伺候衣飞石的几个小丫鬟也飞扑上来,两个都压在了衣飞石的身上。——妥妥的一幅忠婢义仆护主图。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而尴尬,谢茂哭笑不得地穿好裤子,看着被丫鬟扑在地上的衣飞石,——几个小丫鬟当然不是衣飞石的对手,不过,满屋子的动静惊醒了衣飞石,他才想起场合不对。 旁人的裤子扯了也就扯了,信王的裤子是不能乱扯的。这位可是一等王爵。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若是再动一下,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说:“你过来,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对此要求并无异议,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少年气血茂盛,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 谢茂憋着一股劲,想要抵抗少年衣飞石宽衣解带带来的冲击。 衣飞石动手撩起长发时,他甚至有一种心跳加剧的窒息感,简直比他穿越前第一次都激动。 然后,他看见衣飞石臀上的棍伤,顿时就心疼痿了。 “你爹是疯了?” 谢茂火热的心与身体都变得冰凉,他冷静地扣住衣飞石肩膀,几乎难以想象,伤成这样,这少年为何还能活蹦乱跳地上阵杀敌? 499.两界共主(1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当然不会怪罪衣飞石失信,他对衣飞石表现出的心思本就不纯, 二人萍水相逢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 何况,衣飞石官卑职小仅凭父荫, 在哪儿都说不上话, 就算留在他身边也不过充当侍卫, ——他也不缺一个侍卫。 因是夏日, 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今日愈发寡淡,素衣玉饰, 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谢茂饮了一盏薄粥,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 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 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 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 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 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 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凉薄猜忌,小气刻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心狠成这样。 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 ※ 奉安宫杨皇后梓宫之前,皇帝一场暴怒,昭示着中宫嫡子废了,皇二子谢沐也废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长子谢沣欣喜若狂,替杨皇后跪灵时越发虔诚悲痛。 ——皇帝说了,没有琰儿(嫡子),还有长子。 只要谢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来,储君的位置,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沣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双眼红肿,一边努力地想,怎么才能让谢琰永远出不来呢?五弟那个暴脾气,只须有司官员羞辱两句,他就会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边哭着嫡母,一边盘算着如何弄死嫡母的亲子,半点儿不觉得心惊。 人死如灯灭,活着怕她,死了?倒是叫她从梓宫里爬出来呀! ※ 谢茂是臣弟,在灵前初祭之后,不再守在奉安宫,而是去了长信宫。 他去探望听闻皇后急病薨逝,惊恸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为淑太妃生病只是托词借口,不想去奉安宫为杨皇后致祭——身为太妃,说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后为天下母,皇后去世,天下缟素,太妃也不能免礼。 哪晓得才走进长信宫就闻见浓重的药味,淑太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谢茂上前施礼,关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这是?” 大宫女取软枕垫在淑太妃身后,将她扶起,挥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太监之后,亲自守在帐前,示意淑太妃可以与信王放心说话。 淑太妃满脸病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要小心啊。” 谢茂被她一句话提点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谁?杨皇后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淑太妃,和记忆一样,淑太妃总是娇柔无依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丈夫儿子无人庇护就活不下去,可谢茂知道,不一样了! 她的娇柔,她的卑怯,她菟丝花一般的弱质,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钱氏至长秋宫中诬指我与皇帝有染,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轻声说。 果然是为了那个秘密。 谢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这个秘密害得死无全尸。 曾经他不理解,杨皇后一手抚养他长大,他也对杨皇后感恩戴德、对谢琰用命维护,为何杨皇后母子将他恨入骨髓?他亲手扶了谢琰登上皇位,谢琰却说奉母后遗命,将你五马分尸,将你母淑太妃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他问为什么?谢琰只说,问你妈。 然后,谢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问淑太妃,你和杨皇后什么仇什么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谢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恶气。结果不用他弄,杨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谢琰,谢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终干掉了皇三子谢深,登上了皇位。 那时候谢琰早死了好几年了,大仇得报的谢茂都忘了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而去,把谢茂雷了个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罢了,刚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干嘛?没见过庶母给儿子殉葬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谢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时,谢茂就认认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与他娘之间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意料,这两位还真有一腿!连谢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两次都心甘情愿写了那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啊。 在此之前,谢茂对皇帝、淑太妃都称不上多真情实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为妾不贞,为臣不忠,为母不慈(谢茂是否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谢茂登基前自缢,害谢茂坐朝初期被骂得位不正,所以连亲妈都容不下他,被骂出翔),一心一意只爱自己的奸夫,不惜为奸夫殉死,简直……没法形容这么个货! 要不是亲妈,谢茂都想一碗鸩酒直接把她弄死。 现在,谢茂觉得,他所有“以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个在皇帝驾崩之后,悄无声息自缢而死的“恋爱脑”,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与皇帝之间,也许,也根本就不是谢茂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琼瑶剧本! 淑太妃分明对皇帝忌惮至极,她由始至终都戒备着皇帝。 若非这一世谢茂突然放飞了自我行事刚烈果断,淑太妃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伪装着失去了爱情就无法苟活的模样,根本不会露出这一丝獠牙。 她柔弱,是为了保护儿子,她刚强,仍是为了保护儿子。若谢茂仍是从前那样对谁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儿子一世长安,若谢茂像今日这样会杀人会借势了,她就……扶儿子位登九五。 这么彪悍慈爱一个亲妈,我竟然误解她几辈子! 谢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头:“阿娘是说,他因一句谣言杀了阿嫂,也不会放过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来以为要和儿子好好解释许久,哪晓得才说了一句话,儿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兴得撑起病体紧紧搭住谢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儿,阿娘好高兴。你可终于开了窍了。——对,他为一句话,连相扶多年的杨后都杀了,你我又算什么?” “可是,阿娘。”谢茂不怀疑皇帝的刻毒,可皇帝不会真这么蠢吧?“阿嫂才薨了,您这里再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事儿不寻常,反倒引人瞩目……” 淑太妃微微笑道:“你说得对。所以,他不会这么快就下手,但他迟早会下手。” “所幸,我们也只需要这几个月时间。”淑太妃胸有成竹。 谢茂前脚拐走了单眼飞将徐屈,出门时,衣飞石亲自牵马送他,他就指着自己胯|下的骏马驰风,诱哄道:“这马好不好?” 谢茂那匹马是文帝时北地长风牧场所献,统共只有两匹,都被谢茂弄走了,爱马如命的六王愣是一根毛都没捞着。衣飞石出身武将世家,对好马也是馋得不行,替谢茂牵马时就不住偷偷地给驰风喂糖块,哪晓得被谢茂捉了个正着。 他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夸赞:“绝世好马!”毫不掩饰对这匹马的垂涎。 “想不想跑一会儿?” “想!” “那你叫声‘舅舅’我听听。” “……” 衣飞石的母亲虽是梨馥长公主,可这位公主毕竟是养的,他怎么敢叫舅舅? 谢茂在马上俯身,凑近衣飞石耳畔,轻笑道:“你在我耳边轻轻叫一声,我听见就行了。叫不叫?我数三声,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双膝夹马小跑两步,又突然驻马回头,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500.两界共主(1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惊慌失措的杨靖不愧是干坏事的祖宗, 见此情形,非但没有落荒而逃,反而冷静下来吩咐家丁豪奴,一鼓作气把县衙里所有人都屠了!李护一家二十三口, 县衙附贰小吏衙差总计六十七口,尽数被杀。 “那日草民父亲在徐乡察看雪洪, 因而逃过一劫。孰料这才是噩梦的开端!”容庆红着眼说, 乌黑的指掌攥紧, 已瘦出了骨形。 雪洪是雪化时偶然发生的涝灾, 那显然是春天发生的事。现在正值盛夏。 “杨靖与黎州守备将军简薛勾结, 诬指我父亲勾结匪盗攻打县衙,将我父亲并徐乡三百户农人枭首记功, 上禀圣京。可笑那简薛竟拿庶民首级充作战功,走了承恩侯府的门路,官升三级, 我家就成了逆贼!”容庆气得浑身发抖。 谢茂知道简薛此人。凭良心说, 简薛是个能打仗的好将军。前世谢茂只知道他走过杨家的门路, 却万万没想过他能顺利攀上承恩侯府, 用的竟然是如此肮脏的手段。 “你父亲不在县衙,杨靖却要杀你父亲诬指为贼首?”谢茂想不通这一点儿。 容庆咯咯咬着牙,半天才说道:“家父少时与杨靖同在建云书院上学, 偶有嫌隙。” 这恐怕不是“偶有嫌隙”。谢茂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桩华林县叛逆案的存在, 也没听过容庆父子的名字, 只怕这场血案前世就被彻底淹没了下去。明知道容庆口中或有不尽不实之处, 谢茂也没有太过分地计较。——就杨靖那个人渣,再杀十遍都不冤枉。 “你也很有本事。杨靖捉你几个月,还被你顺利逃到了京城来?”谢茂问。 容庆似是被这个话题刺了一刀,脸色倏地煞白。 “也罢。你有难言之隐,不愿说此前的来历,那就不说了。我倒是相信你的说辞,可我相信不够。——你有证据吗?”谢茂又问。 “满城百姓都是人证!” “杨靖诬指我父勾结匪盗攻打县衙,简薛斩了三百户农人首级邀功,三百人呐!华林县统共两条街,三百匪盗不吭声不出气,就排着队走进去也得惊动街坊四邻吧?何人听见一丝声响?” “简薛未至时,县衙安好无恙,县衙刚刚烧起大火,简薛就带兵来‘平叛’了。县衙内外被烧得一片白地,李县令一家二十三口与县衙属吏贱役六十七口,尽数被烧成焦炭。大火灭了,简薛就带兵从完好无损的城门西去徐乡,将无辜农人斩首诬指为匪盗。” “草民拿不出证物,可天日昭昭,黎庶睁眼!若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前往华林县中询问详查,此案即刻真相大白!” 容庆气恨难平,满目血泪,冲着谢茂咚咚磕头:“十一王!冤枉啊!” 仲夏夜里,蝉鸣灯热。 本该是焦躁万分的气候,听了容庆这字字清晰、句句带血的辩白,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从心尖儿里窜出来的寒意。容庆的声音很惨厉,正常人不会像他这样扯着嗓子喊,他是有多绝望,才会撕破了嗓子去叫喊,好像要把命都付予这一声久不被人聆听的“冤枉”? 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因为,整座华林城都是证据! ——何其明目张胆,何其猖狂放肆?!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为容庆口诉的情形心惊,七品官不算什么,圣京西市掉一块招牌下来,怎么也得砸着一个。可是,京中散官与地方县令又不相同。县令虽小,却是代天牧守一方。京中各衙门中六、七品的小官常在天子脚下,多数也就是大朝会时远远地给皇帝磕个头。谢朝的每一任县令,在赴任前后都要和皇帝单独奏对,殷殷恳谈。 谢朝统共才不足六百个县,哪一块土地皇帝都看得很重要。 悍然杀死朝廷命官,杀的还是天子亲授一方的县令!这件事如何不让人心惊胆战? 唯有谢茂神色不变,沉吟道:“此事我得仔细想一想。” 他做了两世皇帝,平定天下之后,紧跟着的国策都是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落到刑案上,最紧要的措施即是慎用斩刑。——打了这么多年仗,到处都缺人丁,鼓励早婚早育是一个办法,少杀几个犯人也是办法,毕竟斩首示众也只能肥田,死刑犯不判死,留着去晒盐挖矿干点体力活,也是为谢朝盛世发光发热嘛。 所以,谢茂在死刑判决上采取了皇帝终审制。全国地方判死的案子先统一送交刑部,刑部初核之后,分会大理寺、都察院复核,最终交皇帝手里斟酌勾决。 换言之,整个谢朝几十年里涉及人命的案子,谢茂全都看过一遍。 谢茂表示,奇葩案子见识太多,他心中已毫无波澜。 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案子要说离奇刁毒其实也不然。然而,这又确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大案。 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青天白日之下死在其中的两位朝廷命官、百余县衙吏役、数百农夫,而是,就在距离圣京不过九百里之外的黎州,竟然有人玩下这么大手笔的一手遮天,长达数月之久,也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照容庆所说,皇帝不止被蒙在鼓里,如奸佞所愿给无辜死去的华林县丞容绪岸扣上谋逆大罪,还给杀良冒功的守备将军简薛连升三级! ——这事儿,可比杨靖逼|奸不遂、残杀朝廷命官还来得可怕。 文帝在世时,有人敢将欺君大罪看得如此儿戏么?当今御极不足一年,就闹出这事儿来,这不是照着新君脸上拼命糊屎又是什么? 要真像容庆所说的那样,杨靖在办这件事上这样明目张胆、近乎傻逼,查出证据是不难的。难的是,……有没有人敢去查?查了又敢不敢如实上奏?这件事可怕之处,不在于杨家外戚的势力,也不在于案子本身复杂难破,而是,它所能造成的政治影响。 杨皇后娘家再牛,也总有政敌要搞他。可就算杨靖与简薛都被凌迟处死,这件事上被打脸最惨的,仍旧是皇帝。简直堪称登基以来的迎头一棒! 换了是你,你敢冒着得罪操控着你生死前程的顶头上司的危险,去“查”这个案子吗?成本太高,收益太低,非常不划算。 谢茂将朝中所有人过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肯做的人……几乎没有。 哪怕是前两世重生后卯着劲儿的他,出于种种考量,也不会出头去查这个案子。他会把容庆保护起来,他会让容庆再等几年,等他顺利熬死了当今,干掉了侄儿,当上了皇帝之后,再来翻案。 现在去查?就算去华林县搜到物证、请回人证、甚至拿到杨靖、简薛的口供,他那个小心眼儿又封建迷信、疑心甚重的皇帝大哥,估计都能脑补一个总有刁民要害朕江山不稳、用此事污朕令名的小剧场来。 根据谢茂对他大哥谢芝的了解,一本奏上去,皇帝留中不发是客气的。真把皇帝惹急了,他就敢把证据直接烧了,证人砍了,再问你一句,空口无凭,以何为证?攀污皇亲,剑指东宫,存心谋逆,罪当诛族。生生冤死你! 容庆双目眦血,磕头道:“千岁!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华林县人皆可为证!” “行了行了别磕了,待会儿还睡觉呢,闹得一地板血,招苍蝇。你这事儿吧,孤知道了,若你所言不虚,杨靖、简薛,有一个算一个,必要他二人伏法授首。”谢茂一只手指慢慢地在榻沿上敲击,“不过嘛,具折告状这个事儿……行不通。” 容庆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似是怀着一丝希望,又隐隐觉得他要放弃自己。 谢茂当然不能跟容庆说,你寄望皇帝明察秋毫为民做主,皇帝多半觉得你拿屎糊他脸真的很烦。这一种近乎轻蔑嘲讽的揣测上意,他只能死死掩在心底,连淑太妃都不能说。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谢茂一脸神秘严肃地说,“我虽是一等王爵,可皇父、皇兄都没给过我正经差使。——我还没学会写奏章。” 这话明显就是扯淡。谢茂虽在朝中没有官职,没有官印,可他有个皇帝钦赐的亲王之宝,大朝会时稳稳当当地站在朝中一品文武的前排,逢年过节的,他敢不给文帝上表庆贺?新帝登基,给他晋了一等王爵,他敢不具折谢恩? 他现在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言之凿凿说自己不会写奏章! 一路朝着文帝陵的方向狂奔了几个时辰,天大亮时,青梅山的衣大将军行辕近在眼前。 衣尚予此时正在过早。听说谢茂来访,衣尚予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了,扔下半个馒头就起身,一边往堂上待客,一边问来回事的役兵:“小石头回来了吗?”儿子被拐了,老爹心里着急! 役兵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 衣尚予顿时气得牙痒痒。好你个谢十一!骗我一兄弟一儿子,今天还敢上门?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进门时,碰上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军医,往前一步,就看见他的帐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个麻袋前边,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几个人围在伏未的身边,不时动手搓出一块血帕子来。 一身白衣常服的谢茂斜倚在条案上,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酱肉,吃得满嘴流油。 501.两界共主(1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一身白衣常服的谢茂斜倚在条案上, 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酱肉,吃得满嘴流油。 ——失去了蟠龙王袍与王爵礼仪的环绕,这少年仍是随便搁哪儿都矜贵无比的天生贵气。 满堂血腥气。军医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伏未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可来了!这姑娘顶骨好似被打破了, 我……” “你起开!”军医将伏未一脚踹开,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里, 装着一个昏死的少女。 谢茂将最后一口酱肉吃完, 拿热毛巾擦擦手, 叫得亲热:“衣姊夫。” 衣尚予与他叙礼落座, 谢茂看上去就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模样, 来得又这样早,倒不像是从山中下来, 偏偏要问:“恰好有事请教殿下。我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平白不见了两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见着他了?” 谢茂装傻:“啊?”立时将容庆拉了来挡枪, “姊夫, 此事情急, 还请姊夫援手!” 衣尚予岂是好糊弄的主儿, 也架不住容庆满心冤屈一身悲愤,没等衣尚予再问,容庆已噗通一声跪在衣尚予跟前, 拿出昨夜对付谢茂的架势, 砰砰砰狠磕几个头, 地板上瞬间就溅出血来! 衣尚予正经刀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杀神, 这点儿鲜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皱眉,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谢茂这是故意带了个麻烦给他。 衣尚予皱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帐下的两个亲兵即刻出列,齐齐顿住腰间佩刀,同时架住容庆腋下,反手一扣,就将容庆死死制伏在地上,别说磕头,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这亲兵二人出手整齐划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可见训练有素。 “此人是谁?”衣尚予问谢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为何在此,叫他亲自向姊夫说明。”谢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说话。 衣尚予总不能让谢茂别喝茶了带着人滚,他只能听听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麻烦。 容庆就保持着一个被两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他说杨靖逼|奸不遂杀人满门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酒醒后怕、屠灭县衙役吏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勾结守备将军简薛杀良冒功时,衣尚予终于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个不太像武将的武将。与他威震天下的战神之名相比,他一直显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现在,谢茂才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锋芒,就似利剑出鞘。——露出锋芒的衣尚予,仅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锐利与危险就静悄悄地统治了整个厅堂。没人敢大喘气,连谢茂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听衣飞石大将军解说战局的时候。 容庆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旧准确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杀意。 这显然是针对简薛的杀意! 相比起无差无职的谢茂,身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衣尚予,才是真正该做主的人。 容庆埋头痛诉:“大将军!您可知道徐乡百姓是何下场?简薛不止斩男丁首级邀功,妇孺也不放过。十一二岁的男丁也罢,七八岁的孩童满脸稚嫩,竟说小儿为匪盗望风撅壕,三个小儿人头记作一级斩首……” “衣大将军,您怎能让这样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帐下逍遥法外?”容庆大声问。 在谢朝,大将军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时,曾组建枢机处,以大将军为枢机处长官,协理天下武事。须涂虏汗国覆灭之后,枢机处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仍旧是谢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门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统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书之外,还得大将军行辕加盖签押。 尽管简薛任职的守备军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简薛既然不在京畿军系,升迁的文书上就必然加盖了大将军行辕的签押,容庆说简薛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大体上也没有问题。 衣尚予指着麻袋里的少女,问:“她又是何人?” 容庆被押着看不见他的指示,旁边亲兵提醒了一句,他义愤填膺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帮草民逃了出来……” 不等衣尚予再问,他已经把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和昨夜面对谢茂时闪闪躲躲的态度不同,容庆在衣大将军跟前很老实,将杨靖留他做娈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说了。想来若非杨靖将他圈在身边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杀下活这么长时间,昨夜能从承恩侯府逃出来,则是多亏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儿姑娘的福。 朱雨看着容庆的眼神就有几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爷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见了衣大将军,人家都没问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说了。你还看人下菜碟儿,这是看不起我们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乱世中不少见,衣尚予常年带兵见得就更多了。让他觉得疯狂的是,据容庆所说,谢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朝堂各处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刚刚登基不久,有从龙之功的几家都才刚刚分配好利益,新贵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杨皇后代表的杨家,这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两大势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两家动作。 ——谢茂在这时候突然蹦跶出来,一闹就闹了个大的,这是出的什么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他看着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的谢茂,心头竟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这特么信王不按常理出牌啊?就算你们林、杨两家打算撕逼平衡朝局安抚皇帝,也没必要刚下场就刀刀捅肺吧!这是真要捅得两败俱伤吗?!杨家早就得罪了林家吗?这肯定是世仇吧! 让衣尚予觉得喘不过气的谢茂,正诚诚恳恳地对衣尚予说:“衣姊夫,昨夜我去得匆忙,半夜也叫不开城门,唯恐这女孩儿死在城外,只好向你求助。刚好这这个人证也先藏在你处——天底下敢在姊夫处杀人灭口的,只怕还真没有。” 衣尚予不反对留下容庆,若无简薛杀良冒功之事,谢茂想拖他下水他也不会理会,事情既然牵扯到了地方的守备军,简薛的升职签押也由大将军行辕放行,衣尚予就必然要管。若是连这一点儿担待都没有,一心只想着趋吉避凶少管闲事,他也不是如今的谢朝凶神衣尚予了。 心中向来有成算的衣尚予只是摸不清谢茂的打算,他迟疑地问:“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谢茂严肃地望向堂外,低声道:“我即刻进京。” 将容庆与承恩侯府的婢女留在大将军行辕之后,谢茂又带着人风尘仆仆地离开了。 “哪儿来的马?”衣尚予袖手而出,看着役兵正牵着二十多匹明显不是自家军中的健马下去,随口问了一句。莫不是塞外马场的小马到了?看着又不像。 役兵上前回禀:“信王爷说顺手牵来的,一半送给夫人,一半暂时寄存在咱们这儿,他得闲了还要来取。” 衣尚予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马鞍上察看一番,果然发现了承恩侯府的徽记。 “祸水东引……” 衣尚予又好气又好笑,以他的身份,真不怕这一点儿小麻烦。 不说杨竎并非他出手所废,就算真的是他废了杨竎,杨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谢茂出手打了杨家的脸,皇帝总要训斥谢茂一番,杨皇后只怕也要向谢茂哭一场。可若是衣尚予废了前来追杀人证容庆的杨竎,朝野上下就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是天下武官之首,容庆指控简薛勾结杨靖杀良冒功,杨竎又来杀人灭口,犯在他手里真是死了也白死。 一直到这时候,衣尚予才似乎有点读懂了谢茂乱出昏招的打算:这位王爷好像是故意让他和朝中贵戚决裂?须知道衣尚予如今被皇帝忌惮,若再与朝中贵戚权臣关系良好,皇帝岂非要更紧张了? 不知道此事是皇帝背后授意呢,还是……谢茂他自己的“善意”?衣尚予暂时想不明白。 良久之后,衣尚予才猛一拍手,我儿子呢!嘿,这臭小子,把我儿子还来啊! ※ 信王行宫。 “老叔……” 徐屈正热火朝天地打拳,他虽眇一目,身手却丝毫没放下,拳风虎虎,势若奔雷。 信王是昨天清晨离开的,已经一天一夜了,衣飞石试过想要出门,被客气又不客气地拦了回来。侍卫重重围着,只要不想撕破脸杀人流血,衣飞石就出不去。为了装出无辜被困、试图逃脱的样子,衣飞石决定今天再试着送一封信给亲爹。 “信件大抵也会被扣下……”衣飞石也不是真的想送信,他本意就是要留下被信王“欺负”,完全不挣扎就太反常了。 502.两界共主(1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故意嘴硬了一句:“哪里就用得着小衣服侍了?下人都是养着吃白饭的么。” 徐屈狠狠一抹额头, 将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一摔,开始撒赖:“瞧瞧, 瞧瞧, 老夫在殿下跟前还混不着一个洗澡盆子了?当年在须涂虏汗王的金帐里,老夫也是叫画越焉支捧水洗过脚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征战在外的风光。 谢朝立国不到七十年, 又在与西北陈朝、南边浮托国开战,皇室地位其实没有前两世谢茂称帝时稳固, 如衣尚予这样掌握兵权又战绩彪炳的将领,是不可忽视的实权派,连皇帝都忌惮到非要杀之而后快,可见一斑。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 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 现在嘛, 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 再砸一个秦州进去, 否则一个闹不好, 衣尚予没杀着,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 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谢茂也觉得局面一度颇为尴尬, 不过, 他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当年画郡之战, 衣姊夫二千轻骑击溃须涂虏汗一万骑兵,收缴汗王金帐献于父皇,徐师傅也在?”谢茂立刻就从一个热爱调戏美少年的小流氓,变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屈,充满了憧憬与崇拜,“孤当日年纪太小!否则也随姊夫一起,怎么也得抢两个异族美人回来!那画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听说她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看的小美人,唉,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合着您跟哪儿都忘不了美人呢?干脆就顺着谢茂的“意”,开始大谈当年攻占须涂虏汗国之后的艳事。 天下纷乱近百年,目前谢朝、陈朝与南边的浮托国还在战争状态,南北西东打生打死,大军过处难免就有奸|淫掳掠之事,似徐屈所说掳掠欺辱战俘之事,并不罕见。——要将士杀敌用命,一点儿甜头都不给,谁干?衣尚予虽是百战名将,但他带的兵都是“凶兵”,执行军令时令行禁止没问题,然而整体道德感非常低下。 这也不仅仅是衣尚予的问题,往前数几千年,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 ——所谓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谢茂只在穿越前见过他本国的那一支。 “须涂虏汗国覆灭也不过才几年,殿下所说的幼株王女还活着。”徐屈并不想让衣飞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亏,既然信王对画越焉支的女儿感兴趣,他毫无同情心地将之抛了出来,“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间胭脂楼里谋生……” 老桂坊是圣京中出名的风月之地,因距教坊司不远,官妓、市妓常来常往,其中也不乏风尘奇人,前世衣飞石弄回家里伺候起居的名妓就是老桂坊出身。这年月卖身青楼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谢茂倒不至于看不起。可是,现在哄他去青楼?他爹才刚死不到一年呢! 谢茂敢肯定,只要他敢去逛青楼,这独眼老夫今天就敢去串联蛊惑御史弹劾死他! ……但是,好像这样也不错? 谢茂只稍微考虑了一瞬,一拍桌:“好!走,小衣,今天舅舅带你去看美人!” 衣飞石不想去。徐屈故意抛出什么王女来是何想法,谢茂清楚,他其实也清楚。他不知道守制时逼|奸大将次子的罪名重些,还是孝期嫖宿娼妓的罪名重些,他只知道,他已经决定要把前者栽谢茂头上了,就不必再栽后者了。 年少时的衣飞石,总算还有几分良心,他只想达到目的,并不想彻底毁了谢茂。 “殿下,卑职不敢去。父亲管得严,母亲也是不许卑职在外边胡来的。若是知道卑职随殿下去……去那种地方,卑职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衣飞石提醒他,“您还在为大行皇帝守制……” 从文帝陵寝跑回京城嫖妓,这么大的阵仗!不用老叔去煽风点火,有眼睛的御史都要把你弹劾得淑太妃都不认得你了! 然而,不想当皇帝更不怕死,彻底放飞了自我的谢茂才不在乎。 他嘿笑着拍拍衣飞石的肩膀,说:“没关系,咱们呀,换身衣服,偷偷回去。” 衣飞石是有一点儿良心,也只仅有那么一点儿。他对谢茂没什么感情,何况谢茂还觊觎自己图谋不轨。谢茂非要作死,衣飞石劝了一句,挣扎了一瞬,就决定看他怎么死了。——先传出信王从文帝陵偷回京城嫖|娼的消息,坏了名声,日后再说他逼|奸自己,只怕全天下都要站自己这边。 不过,谢茂要作死,衣飞石可不想陪他死,请辞道:“殿下,卑职真不敢去。” 徐屈也怕把衣飞石砸了进去,万一这信王在娼寮里玩得开心,非要受用衣飞石怎么办?见面才一天,信王图谋衣飞石的风声还没放出去,那地方又是在京城,皇家势力大本营,真把皇帝、淑太妃惹急了,衣飞石能在皇城里死得悄无声息,任谁都别想把他的死和信王扯上关系。 “殿下也是煞风景。衣大将军亲手将须涂虏汗射下马,就是那幼株王女杀父灭国的仇人,您这把侯爷带上,算怎么回事?逼得那小妞儿跟她娘一样自刺一剑,又有什么趣味?”徐屈一脸“你这个小菜鸟,真是不懂得嫖|娼乐趣”的表情。 谢茂瞅了衣飞石一眼,从这少年青嫩天真的脸上读到了一丝“看你作死”的冷意。 他想,这一笔账,孤迟早要和你算回来的。——我为了捞你爹,命都豁出去了,你就这么对我。哼哼,虽然你不知情,但是我还是记下了。肯定要你哭着说爸爸我错了。 “莫不是殿下……不知门路?呵呵,侯爷也没去过呀。不如老夫领路?”徐屈使激将法。 “孤在京中生活十数年,不比徐将军熟门熟路?” “小衣,你不去也好,就在萱堂宫里安置一番,看看给你预备的厢房喜不喜欢。这个侍人名唤银雷,暂拨给你用,有什么事,你吩咐他去办。缺了什么,也只问他。” 谢茂选择“果然中计”。 他“心急火燎”地打发了衣飞石与徐屈,乔装改扮之后打马而出,似乎真的特别着急。 ※ 松风院中。 衣飞石皱眉指责:“老叔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的是你!你为何要答应与他共浴?你若不肯,我在一旁,难道他还能强迫你?”徐屈待衣飞石一直温和随意,不似长辈更似顽友,今天却变得疾言厉色,“不要以为信王可欺!他再蠢,一等王爵、文帝亲子、当今亲弟,加上普天皆知他亲娘淑太妃的从龙之功,这就是他的倚仗!” “不管你想让你爹做什么,他现在都没做好准备。你和信王,现在谁都不能出事。” “否则,仓促之间撕破脸皮,得利的绝不会是衣家。” 衣飞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今天会突然改变主意,答应与信王共浴,其实也没想过和信王撕破脸皮。可这其中的原因,他又不好同徐屈细说,只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徐屈对外撑着一副兵痞老粗的形象,实则半点不傻。真傻的小兵,混不到将军的位置。 衣飞石才张了张嘴,停顿片刻,他就惊呆了。 “你……你不会是……”你没想过和信王翻脸,难道是真想舍身给信王? 衣飞石不说话。 他还年轻,他还不能理所当然地利用所有人。当他察觉到,信王图谋他,他也图谋信王时,想的竟然不是各凭本事,谁被算计倒了谁甘拜下风,而是公平。 他必然要让信王身败名裂,那又何妨让信王与自己真有其事。 ——这些当然都是假的。 衣飞石不想说话的原因是,他发现利用信王这个事,盘算起来都是好好的,执行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好像很不忍心。看着信王总是满脸春风凑近他身边的模样,他就好希望那个其实并不熟悉的人,能永远那么开心地逍遥快活下去。 所以,他希望信王对他做一件坏事。坏到他再看见信王的脸,就恨不得狠狠一拳下去,把那满脸春风笑意打个稀巴烂的坏事! ※ “吩咐银雷,清溪侯想要什么都行,不许他走出行宫。若他要送信,将信扣了。” 目前的谢茂,顶多做做这种等级的“坏事”。 ——大概不可能坏让衣飞石气急败坏到打烂他的脸。 在座三位同时喷了,淑太妃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指着他:“你,你还逛青楼?” 谢茂心虚地说:“啊?不是为这事儿召我?”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跪倒,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皇兄,皇嫂,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皇兄,我就要小衣,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她哎呀一声,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然而,自皇帝登基,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后都绝了,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这是传宗接代的事儿吗?!皇帝拎着谢茂进了内室,令太监守住门口,啪地拍了谢茂脑袋一下,低声问道:“你老实跟朕说,昨夜圣安门是怎么回事?” 皇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衣尚予是否真的和陈朝探子有勾结。 谢茂也不装傻了,一句话点明:“小衣说,昨儿您下口谕,传衣大将军进宫。” “朕不曾下这道口谕。”皇帝即刻否认。 “他家也知道这‘口谕’蹊跷,衣大将军没轻动,就让小衣带人进京听命。进京时天黑城门关了,他叫门,守城那校尉二话不说拿箭射他。”谢茂轻嗤一声,“还好来的是小衣,皇兄细想,若来的是衣大将军,叫门先挨一顿箭雨,这事儿怎么收场?” 皇帝沉吟不语。 谢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稳不张,不带一丝烟火气,心中暗暗不屑。 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惯了心机,习惯了猜疑,面上粉饰得光风霁月,其实胸襟气度都显得小了。似衣尚予这样平定天下的绝世悍将,皇帝驾驭不了。他只能囿于朝堂之间,玩些猜疑制衡的把戏。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测,谢茂却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经慌了,他还没做好对付衣尚予的准备,却有人想要挑起他与衣尚予的纷争,他既害怕惊动了衣尚予,又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乱了他的布局。 如谢茂所料,皇帝不会彻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会让勾结陈朝的罪名现在就落在衣家人的头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后,再来翻今天的旧账,倒是皇帝做得出来的事。 “小衣是个耐不住事的暴脾气,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谢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陈朝探子往圣安门跑,可把他吓坏了,本来不肯与我睡的,我说帮他向皇兄求情,不问他杀人之罪,他就答应与我睡了。”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 他哄衣飞石说,他能指证被杀的守城校尉与陈朝勾结,他能指证个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过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边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后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个,消息都会迅速传回三大巨头耳中。栽赃陷害这种技术活儿,皇帝才是熟练工。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飞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么意义? 503.两界共主(1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 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现在嘛,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 再砸一个秦州进去, 否则一个闹不好,衣尚予没杀着, 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 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谢茂也觉得局面一度颇为尴尬, 不过, 他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当年画郡之战,衣姊夫二千轻骑击溃须涂虏汗一万骑兵, 收缴汗王金帐献于父皇, 徐师傅也在?”谢茂立刻就从一个热爱调戏美少年的小流氓, 变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屈, 充满了憧憬与崇拜, “孤当日年纪太小!否则也随姊夫一起, 怎么也得抢两个异族美人回来!那画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听说她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看的小美人, 唉, 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 合着您跟哪儿都忘不了美人呢?干脆就顺着谢茂的“意”,开始大谈当年攻占须涂虏汗国之后的艳事。 天下纷乱近百年,目前谢朝、陈朝与南边的浮托国还在战争状态,南北西东打生打死,大军过处难免就有奸|淫掳掠之事,似徐屈所说掳掠欺辱战俘之事,并不罕见。——要将士杀敌用命,一点儿甜头都不给,谁干?衣尚予虽是百战名将,但他带的兵都是“凶兵”,执行军令时令行禁止没问题,然而整体道德感非常低下。 这也不仅仅是衣尚予的问题,往前数几千年,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 ——所谓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谢茂只在穿越前见过他本国的那一支。 “须涂虏汗国覆灭也不过才几年,殿下所说的幼株王女还活着。”徐屈并不想让衣飞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亏,既然信王对画越焉支的女儿感兴趣,他毫无同情心地将之抛了出来,“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间胭脂楼里谋生……” 老桂坊是圣京中出名的风月之地,因距教坊司不远,官妓、市妓常来常往,其中也不乏风尘奇人,前世衣飞石弄回家里伺候起居的名妓就是老桂坊出身。这年月卖身青楼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谢茂倒不至于看不起。可是,现在哄他去青楼?他爹才刚死不到一年呢! 谢茂敢肯定,只要他敢去逛青楼,这独眼老夫今天就敢去串联蛊惑御史弹劾死他! ……但是,好像这样也不错? 谢茂只稍微考虑了一瞬,一拍桌:“好!走,小衣,今天舅舅带你去看美人!” 衣飞石不想去。徐屈故意抛出什么王女来是何想法,谢茂清楚,他其实也清楚。他不知道守制时逼|奸大将次子的罪名重些,还是孝期嫖宿娼妓的罪名重些,他只知道,他已经决定要把前者栽谢茂头上了,就不必再栽后者了。 年少时的衣飞石,总算还有几分良心,他只想达到目的,并不想彻底毁了谢茂。 “殿下,卑职不敢去。父亲管得严,母亲也是不许卑职在外边胡来的。若是知道卑职随殿下去……去那种地方,卑职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衣飞石提醒他,“您还在为大行皇帝守制……” 从文帝陵寝跑回京城嫖妓,这么大的阵仗!不用老叔去煽风点火,有眼睛的御史都要把你弹劾得淑太妃都不认得你了! 然而,不想当皇帝更不怕死,彻底放飞了自我的谢茂才不在乎。 他嘿笑着拍拍衣飞石的肩膀,说:“没关系,咱们呀,换身衣服,偷偷回去。” 衣飞石是有一点儿良心,也只仅有那么一点儿。他对谢茂没什么感情,何况谢茂还觊觎自己图谋不轨。谢茂非要作死,衣飞石劝了一句,挣扎了一瞬,就决定看他怎么死了。——先传出信王从文帝陵偷回京城嫖|娼的消息,坏了名声,日后再说他逼|奸自己,只怕全天下都要站自己这边。 不过,谢茂要作死,衣飞石可不想陪他死,请辞道:“殿下,卑职真不敢去。” 徐屈也怕把衣飞石砸了进去,万一这信王在娼寮里玩得开心,非要受用衣飞石怎么办?见面才一天,信王图谋衣飞石的风声还没放出去,那地方又是在京城,皇家势力大本营,真把皇帝、淑太妃惹急了,衣飞石能在皇城里死得悄无声息,任谁都别想把他的死和信王扯上关系。 “殿下也是煞风景。衣大将军亲手将须涂虏汗射下马,就是那幼株王女杀父灭国的仇人,您这把侯爷带上,算怎么回事?逼得那小妞儿跟她娘一样自刺一剑,又有什么趣味?”徐屈一脸“你这个小菜鸟,真是不懂得嫖|娼乐趣”的表情。 谢茂瞅了衣飞石一眼,从这少年青嫩天真的脸上读到了一丝“看你作死”的冷意。 他想,这一笔账,孤迟早要和你算回来的。——我为了捞你爹,命都豁出去了,你就这么对我。哼哼,虽然你不知情,但是我还是记下了。肯定要你哭着说爸爸我错了。 “莫不是殿下……不知门路?呵呵,侯爷也没去过呀。不如老夫领路?”徐屈使激将法。 “孤在京中生活十数年,不比徐将军熟门熟路?” “小衣,你不去也好,就在萱堂宫里安置一番,看看给你预备的厢房喜不喜欢。这个侍人名唤银雷,暂拨给你用,有什么事,你吩咐他去办。缺了什么,也只问他。” 谢茂选择“果然中计”。 他“心急火燎”地打发了衣飞石与徐屈,乔装改扮之后打马而出,似乎真的特别着急。 ※ 松风院中。 衣飞石皱眉指责:“老叔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的是你!你为何要答应与他共浴?你若不肯,我在一旁,难道他还能强迫你?”徐屈待衣飞石一直温和随意,不似长辈更似顽友,今天却变得疾言厉色,“不要以为信王可欺!他再蠢,一等王爵、文帝亲子、当今亲弟,加上普天皆知他亲娘淑太妃的从龙之功,这就是他的倚仗!” “不管你想让你爹做什么,他现在都没做好准备。你和信王,现在谁都不能出事。” “否则,仓促之间撕破脸皮,得利的绝不会是衣家。” 衣飞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今天会突然改变主意,答应与信王共浴,其实也没想过和信王撕破脸皮。可这其中的原因,他又不好同徐屈细说,只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徐屈对外撑着一副兵痞老粗的形象,实则半点不傻。真傻的小兵,混不到将军的位置。 衣飞石才张了张嘴,停顿片刻,他就惊呆了。 “你……你不会是……”你没想过和信王翻脸,难道是真想舍身给信王? 衣飞石不说话。 他还年轻,他还不能理所当然地利用所有人。当他察觉到,信王图谋他,他也图谋信王时,想的竟然不是各凭本事,谁被算计倒了谁甘拜下风,而是公平。 他必然要让信王身败名裂,那又何妨让信王与自己真有其事。 ——这些当然都是假的。 衣飞石不想说话的原因是,他发现利用信王这个事,盘算起来都是好好的,执行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好像很不忍心。看着信王总是满脸春风凑近他身边的模样,他就好希望那个其实并不熟悉的人,能永远那么开心地逍遥快活下去。 所以,他希望信王对他做一件坏事。坏到他再看见信王的脸,就恨不得狠狠一拳下去,把那满脸春风笑意打个稀巴烂的坏事! ※ “吩咐银雷,清溪侯想要什么都行,不许他走出行宫。若他要送信,将信扣了。” 目前的谢茂,顶多做做这种等级的“坏事”。 ——大概不可能坏让衣飞石气急败坏到打烂他的脸。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腐败、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性事件必然上达天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小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说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504.两界共主(1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这样有宠的一等王爵,原本就不应该和手握重兵的衣家太亲近。他这解释完全站得住脚。 替衣飞石盛上汤, 拿袖子给他扇扇风, 谢茂细细留心着衣飞石的脸色, 试探着说:“就算淑娘娘去你家提亲, 你家也肯定不会答应呀。自来雌仰雄伏、阴阳调和才是天道, 男男成亲这事儿多奇葩?不可能不可能。” 一句话说完, 谢茂奇异地发现衣飞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会吧?梨馥长公主这么没谱?彪悍到愿意送儿子出嫁? 谢茂心中涌起怪怪的感觉, 莫非,梨馥长公主也是个穿越货?还是……脑残的那一种? 他努力回忆了几世的细节,印象中的梨馥长公主是真的特别低调, 低调到他都没什么印象……依稀是在淑妃的朝阳宫见过,她盛装之下一张端庄秀致的俏脸,总是客气温和地微笑着, 轻易不说话。 挥去心中诡异的感觉, 谢茂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吃饭。唔, 圈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 小衣平日都有些什么消遣?舅舅给你弄来玩儿。” 衣飞石从命提起筷子, 答道:“平日在父亲帐下听差, 闲时看看兵书。” “你吃你吃。”谢茂殷勤地替他布菜,特别不讲究,一双金漆嵌银檀木筷刚在衣飞石身前瓷碟里沾过,返手又往自己碗里搅和, “我好像也收着几本兵书, 待会让朱雨给你找来——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寝宫里书房小, 收的都是我平日爱看的书……” 衣飞石本是低头吃饭,闻言抬起头看他。 谢茂点点头,肯定他的想法:“早饭后可以去朝闻殿待两个时辰。” 晚上睡在咫尺之间,白天若也紧缠不放,只怕没几天|衣飞石就要暴走。这样一个神级杀人兵器睡于卧榻之畔,谢茂可不想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衣飞石起身道谢,道:“我吃好了。”这就要走。 这就太不给面子了。衣飞石在谢茂跟前一向很恭顺,今天这样很反常。 谢茂也被淑太妃提亲的乱拳打懵了,暂时没心思琢磨衣飞石,叹气道:“好好,你去吧。待会儿舅舅让齐医官去朝闻殿给你送药、换药。” 衣飞石也知道自己走得太急,近乎无礼,可他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屈膝向谢茂着着实实磕了头,赔罪的意味很明确,没等谢茂叫免,他已磕完头起身走了。 “还愣着干什么呀?”谢茂轻踹了朱雨一脚,“好好伺候侯爷。” 衣飞石与朱雨一前一后走了,谢茂无力地歪在沙发上:“让黎顺来见我。” 本就没走远的黎顺很快进屋听差:“王爷吩咐。” 谢茂挥退了所有屋内服侍的宫人仆从,漫不经心地问:“你哥的人没说别的了?” 黎顺与羽林卫将军张姿是亲兄弟,一个从父姓,一个从母姓。这事儿也不是秘密。 不过,张姿与黎顺都是没来历的人,好似凭空就出现在了当时的东宫麾下。没人知道他们父母是谁,籍贯何处。——知道他俩是亲兄弟也没什么用处。 黎顺低头道:“没说。” 谢茂抿唇枯坐在沙发上,长眉微蹙。 淑太妃提亲这事儿做得很离谱,可谢茂并不认为淑太妃是个离谱的人。 除了偶尔有点恋爱脑之外,淑太妃几乎可以算是谢茂在这个时代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她向长公主府提亲,仅仅是为了谢茂那一句央求?谢茂不信。昨儿淑太妃还是一副“我儿要娶男人愁死人了”的态度,转头她就大张旗鼓托宗正义老王爷去提亲? 这态度专变得未免也太快了吧?谢茂觉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哥没说的那一部分。”思来想去,谢茂把这破事扔给了黎顺。 莫说他现在实在无人可用,就算有人,他被皇帝圈禁在信王府,能动的也只有黎顺这样的东宫旧臣。——差遣黎顺,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坦诚在皇帝眼皮底下。 我日你二大爷的,重生游戏不能存档好感度吗?劳资前几世刷了黎顺七八年,才把好感度刷满,现在重生回来又要重新刷!重、新、刷! 想起前世用顺手,现在却还是路人的那一大帮子忠臣义仆,谢茂就忍不住想骂娘。 真的就不能来个“本章节跳过”按钮,直接弹影响好感度的ABCD选项窗口吗? 黎顺呆了呆,试探地问:“那……属下再托外边的羽林卫兄弟问问?” 谢茂假装没听明白他的装傻,简单明确地建议道:“那也不必。你去问了,你哥不肯说,他们也不会告诉你。这样吧,我昨儿也逛了一圈,西边碧溪草庐有两株桃树,往南走大约二十、三十步吧?那儿墙矮,你从那边翻出去,把事儿弄明白了再回来。” 黎顺被他雷倒了。王爷!亲爷爷!您可是被圈禁着!居然要侍卫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谢茂吩咐完轻松愉快,一拍手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爷不着急。你回来时还去端两碗酸梅浆。侯爷爱喝。”我和小衣各一碗。昨儿我那碗都给小衣喝了。 黎顺被雷得外焦里嫩地走出寝宫,转身去找常清平商量。 “你说,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出去采买个东西不打紧,圣人①一向宠爱王爷,圈禁这事儿既然交给羽林卫办,就是没想真的把王爷圈住了。可,这……” 常清平今日不当值,惬意地在院子里喝茶,一手拿着个巴掌大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儿咂嘴。 ——谢茂被圈了,他的侍卫可爽了,余贤从安排好寝宫的护卫,其余大部分侍卫都不用轮班,全部养精蓄锐休假。反正有羽林卫在外边守着嘛,蚊子都飞不进来。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常清平翻个白眼,“你问圣人去呀。” 黎顺迟疑道:“可咱们现在是信王府的侍卫,……”卖信王,这样好吗? “王府墙挺高吧?” “一般。” “哦,就你跳得出去,余头儿跳不出去?”一王府几百个侍卫,偏选你去打听消息,凭什么?凭你功夫好?不就因为王爷知道你是皇帝的人,知道你会去皇帝跟前报信儿? “……懂了。” ※ 昨儿夜里信王府的各处大门才封上,今天就给侧门新砌的砖头全拆了。 原因无他,宗正义老王爷奉旨问话,梨馥长公主也跟着来了。——这两位都是皇室里举足重轻的人物,总不能让他们隔着墙和信王喊话,或是让他们弯腰从半人高的铁栏杆里钻进去吧? 羽林卫老老实实把侧门的砖头拆干净,赵从贵领着一大帮子宫人清扫地面,在地上铺好百两一尺的菱纹织毯,点头哈腰:“老王爷请,长公主请。……我们家千岁呵呵呵,来了来了。” 谢茂才换好能见人的常服,午后暑热,侧门又不常去,才走两步汗就湿了一背。 这时候拎了把扇子呼咻呼咻扇着,踢踢踏踏走来,上前笑呵呵地屈膝:“老皇叔来啦!” 义老王爷是文帝的兄弟,今年快八十岁了,难得眼不花耳不聋,身板还挺硬朗,这位看见谢茂就笑开了一张脸,“哎哟,这是咱们家十一,咱们家的千里驹……” 梨馥长公主在公主仪仗下静静地站着,见谢茂偏头看她,她微微一笑。 和谢茂记忆中的梨馥公主一样。她很端庄漂亮,出身贫寒却很沉稳,安静低调得没存在感。 ……不像穿越的。谢茂看着她有点尴尬,叫阿姊吧,淑太妃刚跟人提亲要娶人儿子,不叫阿姊叫公主吧,闹得好像他真想娶衣飞石似的……当然,谢茂是真想和衣飞石成亲。可成亲这事儿不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衣飞石明显不愿意啊。 谢茂含含糊糊地和长公主叙礼,迎义老王爷去了信王府主殿玉堂殿。 ——义老王爷奉旨来问话,当然得找个正经地方,让谢茂跪下老老实实地听训、回话。 义老王爷来问话是正事,梨馥长公主自然没有在座旁听的资格,途中她请谢茂停步,问道:“听说小儿飞石在千岁府上,可否劳烦千岁召他前来,借间屋子予妾,妾有话问他。” 文帝养女与文帝亲女到底有几分不同,梨馥长公主对谢茂非常客气,客气得近乎谦卑。 谢茂也没想太多,吩咐赵从贵:“你亲自服侍长公主去画楼殿,再差人去把侯爷请来。” 此时已是午后,在朝闻殿待了两个时辰的衣飞石很乖顺地回来,陪谢茂吃了饭,此刻正在谢茂的寝宫中午歇。他的寝宫衣飞石能去,梨馥长公主则绝不能去。——男女大防所在,他敢把梨馥长公主往自己寝宫带,不说衣尚予,只怕衣飞石都要立马把他打成猪头。 画楼殿就在玉堂殿西边,算是玉堂殿的廊殿,一向是谢茂待客所用。 安排得这么近,实在是因为谢茂觉得衣飞石今天的反应很反常……他觉得吧,衣飞石可能又要出幺蛾子。离得近些,安心些。 谢茂这样有宠的一等王爵,原本就不应该和手握重兵的衣家太亲近。他这解释完全站得住脚。 替衣飞石盛上汤,拿袖子给他扇扇风,谢茂细细留心着衣飞石的脸色,试探着说:“就算淑娘娘去你家提亲,你家也肯定不会答应呀。自来雌仰雄伏、阴阳调和才是天道,男男成亲这事儿多奇葩?不可能不可能。” 一句话说完,谢茂奇异地发现衣飞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会吧?梨馥长公主这么没谱?彪悍到愿意送儿子出嫁? 谢茂心中涌起怪怪的感觉,莫非,梨馥长公主也是个穿越货?还是……脑残的那一种? 他努力回忆了几世的细节,印象中的梨馥长公主是真的特别低调,低调到他都没什么印象……依稀是在淑妃的朝阳宫见过,她盛装之下一张端庄秀致的俏脸,总是客气温和地微笑着,轻易不说话。 挥去心中诡异的感觉,谢茂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吃饭。唔,圈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小衣平日都有些什么消遣?舅舅给你弄来玩儿。” 衣飞石从命提起筷子,答道:“平日在父亲帐下听差,闲时看看兵书。” “你吃你吃。”谢茂殷勤地替他布菜,特别不讲究,一双金漆嵌银檀木筷刚在衣飞石身前瓷碟里沾过,返手又往自己碗里搅和,“我好像也收着几本兵书,待会让朱雨给你找来——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寝宫里书房小,收的都是我平日爱看的书……” 衣飞石本是低头吃饭,闻言抬起头看他。 谢茂点点头,肯定他的想法:“早饭后可以去朝闻殿待两个时辰。” 晚上睡在咫尺之间,白天若也紧缠不放,只怕没几天|衣飞石就要暴走。这样一个神级杀人兵器睡于卧榻之畔,谢茂可不想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衣飞石起身道谢,道:“我吃好了。”这就要走。 这就太不给面子了。衣飞石在谢茂跟前一向很恭顺,今天这样很反常。 谢茂也被淑太妃提亲的乱拳打懵了,暂时没心思琢磨衣飞石,叹气道:“好好,你去吧。待会儿舅舅让齐医官去朝闻殿给你送药、换药。” 505.两界共主(1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故意嘴硬了一句:“哪里就用得着小衣服侍了?下人都是养着吃白饭的么。” 徐屈狠狠一抹额头, 将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一摔, 开始撒赖:“瞧瞧,瞧瞧, 老夫在殿下跟前还混不着一个洗澡盆子了?当年在须涂虏汗王的金帐里,老夫也是叫画越焉支捧水洗过脚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征战在外的风光。 谢朝立国不到七十年, 又在与西北陈朝、南边浮托国开战,皇室地位其实没有前两世谢茂称帝时稳固, 如衣尚予这样掌握兵权又战绩彪炳的将领,是不可忽视的实权派,连皇帝都忌惮到非要杀之而后快,可见一斑。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 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 现在嘛,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 再砸一个秦州进去,否则一个闹不好,衣尚予没杀着,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 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 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谢茂也觉得局面一度颇为尴尬, 不过, 他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当年画郡之战, 衣姊夫二千轻骑击溃须涂虏汗一万骑兵,收缴汗王金帐献于父皇,徐师傅也在?”谢茂立刻就从一个热爱调戏美少年的小流氓,变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屈,充满了憧憬与崇拜,“孤当日年纪太小!否则也随姊夫一起,怎么也得抢两个异族美人回来!那画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听说她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看的小美人,唉,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合着您跟哪儿都忘不了美人呢?干脆就顺着谢茂的“意”,开始大谈当年攻占须涂虏汗国之后的艳事。 天下纷乱近百年,目前谢朝、陈朝与南边的浮托国还在战争状态,南北西东打生打死,大军过处难免就有奸|淫掳掠之事,似徐屈所说掳掠欺辱战俘之事,并不罕见。——要将士杀敌用命,一点儿甜头都不给,谁干?衣尚予虽是百战名将,但他带的兵都是“凶兵”,执行军令时令行禁止没问题,然而整体道德感非常低下。 这也不仅仅是衣尚予的问题,往前数几千年,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 ——所谓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谢茂只在穿越前见过他本国的那一支。 “须涂虏汗国覆灭也不过才几年,殿下所说的幼株王女还活着。”徐屈并不想让衣飞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亏,既然信王对画越焉支的女儿感兴趣,他毫无同情心地将之抛了出来,“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间胭脂楼里谋生……” 老桂坊是圣京中出名的风月之地,因距教坊司不远,官妓、市妓常来常往,其中也不乏风尘奇人,前世衣飞石弄回家里伺候起居的名妓就是老桂坊出身。这年月卖身青楼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谢茂倒不至于看不起。可是,现在哄他去青楼?他爹才刚死不到一年呢! 谢茂敢肯定,只要他敢去逛青楼,这独眼老夫今天就敢去串联蛊惑御史弹劾死他! ……但是,好像这样也不错? 谢茂只稍微考虑了一瞬,一拍桌:“好!走,小衣,今天舅舅带你去看美人!” 衣飞石不想去。徐屈故意抛出什么王女来是何想法,谢茂清楚,他其实也清楚。他不知道守制时逼|奸大将次子的罪名重些,还是孝期嫖宿娼妓的罪名重些,他只知道,他已经决定要把前者栽谢茂头上了,就不必再栽后者了。 年少时的衣飞石,总算还有几分良心,他只想达到目的,并不想彻底毁了谢茂。 “殿下,卑职不敢去。父亲管得严,母亲也是不许卑职在外边胡来的。若是知道卑职随殿下去……去那种地方,卑职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衣飞石提醒他,“您还在为大行皇帝守制……” 从文帝陵寝跑回京城嫖妓,这么大的阵仗!不用老叔去煽风点火,有眼睛的御史都要把你弹劾得淑太妃都不认得你了! 然而,不想当皇帝更不怕死,彻底放飞了自我的谢茂才不在乎。 他嘿笑着拍拍衣飞石的肩膀,说:“没关系,咱们呀,换身衣服,偷偷回去。” 衣飞石是有一点儿良心,也只仅有那么一点儿。他对谢茂没什么感情,何况谢茂还觊觎自己图谋不轨。谢茂非要作死,衣飞石劝了一句,挣扎了一瞬,就决定看他怎么死了。——先传出信王从文帝陵偷回京城嫖|娼的消息,坏了名声,日后再说他逼|奸自己,只怕全天下都要站自己这边。 不过,谢茂要作死,衣飞石可不想陪他死,请辞道:“殿下,卑职真不敢去。” 徐屈也怕把衣飞石砸了进去,万一这信王在娼寮里玩得开心,非要受用衣飞石怎么办?见面才一天,信王图谋衣飞石的风声还没放出去,那地方又是在京城,皇家势力大本营,真把皇帝、淑太妃惹急了,衣飞石能在皇城里死得悄无声息,任谁都别想把他的死和信王扯上关系。 “殿下也是煞风景。衣大将军亲手将须涂虏汗射下马,就是那幼株王女杀父灭国的仇人,您这把侯爷带上,算怎么回事?逼得那小妞儿跟她娘一样自刺一剑,又有什么趣味?”徐屈一脸“你这个小菜鸟,真是不懂得嫖|娼乐趣”的表情。 谢茂瞅了衣飞石一眼,从这少年青嫩天真的脸上读到了一丝“看你作死”的冷意。 他想,这一笔账,孤迟早要和你算回来的。——我为了捞你爹,命都豁出去了,你就这么对我。哼哼,虽然你不知情,但是我还是记下了。肯定要你哭着说爸爸我错了。 “莫不是殿下……不知门路?呵呵,侯爷也没去过呀。不如老夫领路?”徐屈使激将法。 “孤在京中生活十数年,不比徐将军熟门熟路?” “小衣,你不去也好,就在萱堂宫里安置一番,看看给你预备的厢房喜不喜欢。这个侍人名唤银雷,暂拨给你用,有什么事,你吩咐他去办。缺了什么,也只问他。” 谢茂选择“果然中计”。 他“心急火燎”地打发了衣飞石与徐屈,乔装改扮之后打马而出,似乎真的特别着急。 ※ 松风院中。 衣飞石皱眉指责:“老叔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的是你!你为何要答应与他共浴?你若不肯,我在一旁,难道他还能强迫你?”徐屈待衣飞石一直温和随意,不似长辈更似顽友,今天却变得疾言厉色,“不要以为信王可欺!他再蠢,一等王爵、文帝亲子、当今亲弟,加上普天皆知他亲娘淑太妃的从龙之功,这就是他的倚仗!” “不管你想让你爹做什么,他现在都没做好准备。你和信王,现在谁都不能出事。” “否则,仓促之间撕破脸皮,得利的绝不会是衣家。” 衣飞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今天会突然改变主意,答应与信王共浴,其实也没想过和信王撕破脸皮。可这其中的原因,他又不好同徐屈细说,只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徐屈对外撑着一副兵痞老粗的形象,实则半点不傻。真傻的小兵,混不到将军的位置。 衣飞石才张了张嘴,停顿片刻,他就惊呆了。 “你……你不会是……”你没想过和信王翻脸,难道是真想舍身给信王? 衣飞石不说话。 他还年轻,他还不能理所当然地利用所有人。当他察觉到,信王图谋他,他也图谋信王时,想的竟然不是各凭本事,谁被算计倒了谁甘拜下风,而是公平。 他必然要让信王身败名裂,那又何妨让信王与自己真有其事。 ——这些当然都是假的。 衣飞石不想说话的原因是,他发现利用信王这个事,盘算起来都是好好的,执行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好像很不忍心。看着信王总是满脸春风凑近他身边的模样,他就好希望那个其实并不熟悉的人,能永远那么开心地逍遥快活下去。 所以,他希望信王对他做一件坏事。坏到他再看见信王的脸,就恨不得狠狠一拳下去,把那满脸春风笑意打个稀巴烂的坏事! ※ “吩咐银雷,清溪侯想要什么都行,不许他走出行宫。若他要送信,将信扣了。” 目前的谢茂,顶多做做这种等级的“坏事”。 ——大概不可能坏让衣飞石气急败坏到打烂他的脸。 ——信王才替他从母亲处解围,他也不是那么翻脸不认人吧? 没人看得出谢茂疾走而出时心内的虚弱,在衣飞石眼里,谢茂也是气急了才拂袖而出。 衣飞石来不及穿戴衣物,又急着向谢茂解释。总不能等满信王府的侍卫都来齐了,他才慢腾腾地出来谢罪。他本就没有对信王怠慢不敬的意思,等来了侍卫再示弱,倒像是他屈从于武力,不得不向谢茂屈从了。 衣飞石只能仓促卷起衣袍,在憩室门前跪下,额头触地,尽量伏低身体以示温顺。 “殿下恕罪。殿下不必请侍卫来问,殿下差遣卑职,只须吩咐一声,卑职无不从命。” 门外侍卫都已涌到了谢茂身边,偏偏风暴中心的衣飞石没显出一丁点儿威胁,他老实温顺得比谢茂身边的侍卫都无害,侍卫手里还拿着刀呢,他就穿着一袭单衣,卑弱地伏在地上,未彻底长成的少年脊背透出单薄与青涩,——就好像信王在欺负人。 常清平在当值侍卫中品级最高,这会儿就立在谢茂身边,见谢茂眼中酝着怒气,心说就这么僵着也不像话吧?真把余头儿招来了,弄来满王府的侍卫,好几百人呢,皇帝不得以为王爷要造反啊? “拿下!”常清平指使两个侍卫上前。 他自己身手最好,偏偏守着谢茂没动,且只用了两个侍卫。这不是要和衣飞石动武,而是给衣飞石向信王谢罪的机会。 衣飞石果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处置。 两个侍卫轻而易举就拿下了衣飞石,背后也浃了一身的汗。 如今外界还不知道衣飞石夜夺瓮城的英姿风采,信王府的侍卫岂会不知?当日跟随谢茂去了圣安门的侍卫们,暗地里早已把这位住在自家王府的将门虎子八卦了一遍。说到别的或许还有争议,清溪侯这一身功夫是实打实的,信王府众人没一个不心向往之。 二人熟练地架起衣飞石胳膊,将他押在地上,上手就察觉到衣飞石浑身肌肉松弛,没有一丝对抗的意思,紧张的气氛才宽松了几分。不过,谁也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衣飞石这样的高手,真要反抗,就算锁住了他的关节,二人也压不住他。 这时候衣飞石看着就挺可怜。刚刚抽条的个子犹在少年,本就比壮年男子小一号,刚在榻上敷药,一身衣裳也没穿明白,就这样被人狠狠押着跪在地上,活像受虐现场。 谢茂是想镇服衣飞石,半点都不想虐待他,见了这画面,心里着实膈应。 他瞪两个侍卫,意思让他们做个样子就行了,不必把受了伤的小衣押得死死的。哪晓得两个侍卫会错了意,越发用力地把衣飞石往地上怼。 衣飞石一时不防半边脸都被杵到了地上。他也有了一丝恼意,信王发怒他跪了,信王要拿他,他也没反抗,这会儿都给押上了,还故意把他往地上怼,这是干嘛呢?寻衅打人? 衣飞石手臂微微使力,他就想起了画楼殿外谢茂愤怒的踟蹰,想起了适才在画楼殿内,他在困境中听见谢茂声音时,那一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的欢愉。 他决定……还是不和信王计较了。被押在地上脸着地的衣飞石也没有发飙,他只是尽量避开被抽肿的伤处,微微闭眼。 这画面看上去更让人心疼憋气了! 谢茂气得顺手操起身边的一个痒痒挠,啪地砸在侍卫头上,怒目相视:松手! 两个侍卫方才恍然大悟,忙松了手上的狠劲,刚把衣飞石脸怼地上的侍卫还小心翼翼地扶了衣飞石一把,帮他扯了扯凌乱的衣裳。 这回谁都看懂了谢茂的色厉内荏,面上吼得凶,根本舍不得对清溪侯动手嘛。 连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谢茂动作的衣飞石,都从那倏地掷来的痒痒挠和侍卫反常的客气中,读出了信王对自己的善意。 他哪里知道谢茂这会儿起意镇压他,纯属是因为失算的后怕——谢茂此前还一直认为有侍卫护着,哪怕面对衣飞石也很安全呢。一直到衣飞石单枪匹马夺回圣安门瓮城之后,谢茂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在衣飞石跟前,安全?不存在的。哪怕这个衣飞石是少年版。 重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衣飞石当然不可能懂。他单纯地认为,谢茂大发雷霆就是因他不肯从命脱衣,这会儿又因为喜欢心疼他,才不许侍卫太欺负他。 谢茂脸色很严肃,可这严肃在地上摆着的痒痒挠面前,色厉内荏。 衣飞石特别擅长装乖,若是他心甘情愿的情况下,他的乖顺就更让人心口熨帖了。谢茂退了一步,衣飞石就退十步,交叠双手稽首于地,不等谢茂质问,他先赔罪:“愿领殿下责罚。” 衣飞石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谢茂当然明白他不会对自己炫耀武力。可是,就是因为衣飞石做到这地步了,谢茂又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点玄幻:小衣这乖得有点过分了吧?——又有事儿求我? “劳烦齐医官陪殿稍候。”谢茂对大夫一向挺客气。 余贤从才风急火燎地带着人赶来,就听见殿内谢茂传话:“都退下。” ……???满头雾水的余侍长还没进门,又带着人退下继续休假了。 寝宫大门紧闭,满屋子服侍的宫人侍卫与大夫都退下了,只剩下谢茂与衣飞石二人。 “罚你?”谢茂语意不明。 衣飞石被他这口气问懵了,还真要罚我?我就是说一说,不当真的。 “手伸出来。”谢茂说。 ……来真的啊?衣飞石心情有点复杂。他见惯了谢茂春风和煦的微笑,也习惯了谢茂守在他身边轻言细语,这时候都不知道该对谢茂摆什么表情。 就算谢茂一口一个小衣,一直以长辈身份自居,衣飞石能敬他身上的王位,绝不可能真把他当长辈看待。正经谢茂就比衣飞石大一岁,再是生得帝裔权贵、威仪不凡,他也是衣飞石的同龄人。 506.两界共主(2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此时此刻, 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 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 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 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 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 衣飞石还要推辞,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 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声, 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朱雨来换了毛巾, 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 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 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现在衣飞石想明白事儿了,知道躲着他了,他就把同宿的念头熄了。 不过,戏要做足。当着徐屈的面,谢茂故意拉着衣飞石胳膊不放,又是搂小腰,又是牵小手,口口声声叫外甥,要和外甥抵足而眠。吓得衣飞石磕磕巴巴地摇头,说:“殿下,卑职睡相不好,半夜要打拳……若、若是冒犯了殿下,那可太不好了……” 谢茂故作一副突然想起这少年武力值颇高的忌惮样,皱眉道:“是么?” 衣飞石不住点头:“正是正是!卑职晚上头睡枕头,白天起来就是脚睡枕头了。特别不好!” 谢茂方才遗憾地说:“那好吧,你今日暂且与徐将军挤一挤,明日孤让人在寝宫旁边收拾个厢房出来,你再搬过来……” 衣飞石瞥了他一眼,没说明日我领了小马儿就走了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脱身不易! ※ 银雷亲自安排徐屈与衣飞石在松风院住下,出门就遇见了轻衣简饰、偷偷过来的谢茂。 “殿下?”这么晚了您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仪仗都没带,这是……要干嘛? 谢茂轻嘘一声,从旁边的湖竹小径走进问水书斋。 当着银雷的面,谢茂将书橱角落里的几块镇纸挪动了数次,摆着满满当当厚重书籍的书橱竟从中翻开,露出一间密室。银雷顿时瞠目结舌。谢茂已提着一盏灯,顺着密室走了下去。 银雷犹豫了片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住了门口。 谢茂已顺着密室甬道,来到一面狭窄的夹墙之内。这是一个监听之所。 ——整个松风院正堂,都在监听范围之内。 若是此时的谢茂,当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混了好几世了,各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他着实也接触了不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见得多了,掌握的线索多了,总能吊打欺负小朋友。 此处只作监听只用,夹墙里并不透光,谢茂提着灯很放心地在里边寻找位置。 松风院的正堂和大部分堂院形制一样,都是上房五间,中间最宽敞气派的一间做待客厅,东次、西次、东梢、西梢,各有功能。或是做书房,或是做寝房。银雷将徐屈安置在这里,衣飞石非要跟着徐屈住,银雷就把书房内的憩室也收拾了出来。 谢茂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五间房里,找到徐屈与衣飞石所在的位置。 他其实不必亲自来听,甚至也不必交代任何人来听。——他已经知道衣飞石有些不妥了。 可是,他还是想来听一听。这是一种恋慕之下才会有的牵挂与好奇。他想知道衣飞石的一切,包括衣飞石年少时的狡黠。 很快,谢茂就听见了很清晰的说话声,是徐屈在和拨来伺候的宫人说话:“不要热水,洗澡伤阳气,老子不得天天洗!” 衣飞石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人唯唯诺诺退下。 这监听的夹墙是特制的,具体什么原理,谢茂也没有弄懂。总之,松风院内说话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夹墙之内,就似面对面,夹墙里的声音则很难外泄。前世谢茂曾命人在夹墙内放鞭炮,外边正堂也毫无所觉。 谢茂看不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就看着手里的灯,静静听着。 徐屈与衣飞石似是关系很亲昵,衣飞石称呼徐屈为老叔,徐屈就叫他小石头,二人讨论了一些前线战事的问题,又很家常地提起了梨馥长公主娇宠的衣家那对双胞胎,谢茂甚至都认为这二人今天不会说正事了,很突兀地,徐屈说:“那位恐好南风。” 一瞬间,谢茂都觉得呼吸有点紧了。 却听见衣飞石严肃、认真,甚至带了一点牺牲的口吻,说:“我知道。” “今夜就走。”徐屈压低声音,冷冷地提议。 谢茂毫不怀疑徐屈的决心。他要送衣飞石离开,不惜杀信王府侍卫,一路喋血。 然而,不出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否决了他的提议。 衣飞石说:“辕门初见时,我就知道了。” 辕门初见时,衣飞石就看出了谢茂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衣飞石常年在军中厮混,更不是没有交往的纨绔朋友,男男之间的事情,他或许比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见得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茂眼中的不同。——他仍是选择了接近谢茂。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话锋顿转,“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平时不显,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507.两界共主(2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皇帝下手太快了, 谢茂重生归来只有短短四个月时间,按照常理出牌,他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救不下皇帝一心要杀的大将军衣尚予。所以, 前边三次重生, 谢茂都只能眼睁睁看着。 重生第四次, 谢茂彻底放飞了自我, 他并不打算按照常理出牌。 他不想当皇帝,也不怕死, 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是衣飞石。”谢茂故意想了一会儿, 似是从记忆中翻出衣飞石的身份, “衣大将军家的二公子,三年前, 你跟梨馥阿姊进宫, 我们在淑娘娘宫中见过。”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就是当今皇帝生母, 二十年前也死了, 文帝再未立后, 宫中以谢茂生母淑妃小林氏代摄六宫事。梨馥公主进宫请安,自然就是去当时淑妃的朝阳宫中拜见。文帝加恩笼络衣家, 淑妃就把梨馥公主当真公主对待, 常叫她带孩子进宫。 梨馥公主虽然经常进宫, 却很少真的把儿子带上, 所以, 谢茂也很难得见到衣飞石。 ——什么三年前见过云云, 谢茂其实半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他重生了三次,次次都是直接回到昨日,说是三年前的事情,加上三世重生度过的岁月,差不多都有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一百多年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谢茂会记得衣飞石,是因为他重生的三世里边,有两世都在登基后重用了衣飞石。 衣飞石是他的大将军。 衣飞石是他开疆拓土的利剑,御敌国门之外的中流砥柱。 ……也是他看了两辈子,馋了两辈子,种种顾虑之下,始终强忍着没下手的人。 此时衣飞石才十五岁,已经开始抽条长个儿,身上却没什么肉,穿着石青色役兵常服,束起箭袖,看着比他身侧的将官都小一号。曾经挂着刀疤的脸上也干干净净,隐带着一团稚气。大约是见了王爵略微紧张,他的脸微微发红地看着谢茂,好似屏着气,只要谢茂稍微露出一个不悦的表情,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和印象中冷峻威风的大将军不同,谢茂却仍是禁不住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少年版的小衣也好可爱!好想捏捏!想抱抱! “蒙殿下记挂,卑职衣飞石。”殿下还记得我!衣飞石一颗心差点跳出来。 谢茂伸手将他扶起,顺着这动作就把持了衣飞石的手臂,笑道:“当然记得。我今日来拜见衣大将军,正有一件大事要和衣大将军商量,小衣——”他叫得亲热,侧头与衣飞石目光碰触,是若有若无地暗示暧昧,“你随我一起吧。” 衣飞石正经未经人事的纯真少年,哪里经过这样明挑暗勾的手段,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稀里糊涂应了一声是,就这么让谢茂拉拉扯扯地进了辕门。 白虎堂前,得了消息的衣尚予已迎了出来,客气地拱手:“信王殿下千岁。” 衣尚予成名极早,在谢朝以军功封神二十年,其实今年也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和传闻中身高三丈、青面獠牙的形象不同,他个子不高,身材削瘦,在行辕坐纛时连戎装都没穿着,一身曲裾常服,唯有束起的箭袖昭示他武官身份,妥妥的儒将风度。 小衣长得像妈妈。谢茂看着衣尚予平淡素净的一张脸,觉得衣飞石和他真不像。 “今日临时起意来拜会大将军,唐突了,还请大将军莫见怪。” 谢茂上前叙礼。 他是身份尊贵,乃谢朝一等王爵,除了皇帝就他最大。 然而,大将军衣尚予纵横疆场二十年,单是封神的那场涟水之战就足以吹一辈子,何况还有后边的诸秋、画郡、长门关三大神战,说是谢朝的守护神也毫不过分。 所以,在衣尚予面前,谢茂这个拼爹拼妈拼大哥拼来的一等王爵也不能太嚣张。 问题是,他嘴里特别客气,表情也很敬重虔诚,就是说话时还拉着衣飞石不放。 旁边围观的众人都露出几分意外之色,信王怎么和二公子拉扯到一起去了?若不是感情极好,怎么会这样拉着手臂不放?——当着大将军的面都不放手! 衣尚予似是没看见他和次子的拉拉扯扯,笑道:“哪里敢。殿下里边请。” 一齐入内分席而坐,有役兵送来茶点。 衣尚予微笑着正要开口,就看见信王殿下一口喝干了茶,问旁边的役兵:“梨馥阿姊肯定给大将军带酱肉了吧?去给我切一盘子来,再上两个馒头。” 役兵懵了。 梨馥长公主作为文帝义女,为大行皇帝守制百日,已经出孝了,她家里吃肉喝酒都是没问题的。可是,信王是文帝亲子,又在山中替文帝守陵,这二十七个月肯定跑不掉。 他若是躲起来偷偷吃点肉,相信也没人敢去皇帝面前告状——皇帝自己都以月代年,只守了三个月,怎么好意思怪弟弟? 可是这个事能做不能说啊!守着孝呢,跑到别人办公室说你给我切点肉吃? 衣尚予好笑又好气,还是吩咐役兵:“去吧去吧,切两盘酱肉,再烧个汤来。” 衣尚予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当今皇帝不是个宽和大气的脾性,只怕容不下兵权在握、声名在外的自己,可他又确实没想过造反,不止因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也因陈朝与浮托国都虎视眈眈,打了几十年仗的谢朝禁不起折腾。所以,皇帝召他,他就回来了。 ——衣尚予敢回京,当然也是有倚仗的。 他守护了谢朝二十年,军功就是他的护身符。皇帝若是干无缘无故杀他,或是杀他的罪名不足以取信天下,皇位也未必坐得稳。 也因皇帝刚刚登基,对衣家加恩太重,先晋马氏为长公主,又给衣尚予几个儿子封侯,衣尚予把皇帝想得太过良善,总以为皇帝不过是要收缴兵权。所以,待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还坐得稳,并不怕事。至少,他不怕有人参他勾引信王父孝期间吃肉。 谢茂一边吃肉,一边推销卢真:“我这有个小侍卫,听师傅说是个好苗子,偏我那新建的信王府也没什么配得上他的好师傅。要说咱们圣朝哪儿的骑射师父最好,必定是您这青梅山。……要不,我把他搁您这儿好好栽培两年?” 话都说得这么明显了,衣尚予难道还能说我不要?叫卢真进来看了看,说:“以后就在我帐前做个亲兵吧。” 能在大将军身边做亲兵,出身就是嫡系中的嫡系,那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想不来的好事,卢真忙磕头谢恩。 把卢真推销出去之后,谢茂也吃完了一盘酱肉,满嘴流油:“姊夫,我在山中无聊,正欲潜心习武,您也知道,我那儿是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师傅……” 衣尚予心中叹息,暗想难道今日还真得大出血,割一个左膀右臂给他? 就见谢茂拉起衣飞石的手,诚恳地说:“都说虎父无犬子,想来小衣的功夫也是俊俏无比。姊夫,您看,不如就让二外甥陪我住两天吧?” 衣尚予一口气没上来。……这要割的不是左膀右臂,是命根子啊! “他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整日只知道走鸡斗狗,一身功夫练得稀松平常,只怕还不如你刚送来的小侍卫。不行不行,若是教坏了殿下,臣怎么向陛下和太妃娘娘交代?” 衣尚予坚决不肯把儿子给出去。衣飞石年纪还小,若是被信王哄去干点坑爹事,岂不是要弄死全家? 衣飞石有点着急,想说我功夫很好的,从来不偷懒,阿爹你就让我去陪殿下吧。 “我帐下有一位神射手徐屈,马上功夫极好,殿下或许也听过。恰好他重伤复发在京中休养,我请他去殿下跟前听吩咐……”为了保住儿子,衣尚予咬咬牙,把徐屈祭了出来。 徐屈是他二十年的老兄弟,涟水之战就立了大功,从战奴一跃而上成为校尉。 可惜,徐屈命不好,诸秋大战时奉命保护当时的皇长子谢芳,谢芳死于流矢,徐屈也瞎了一只眼睛,衣尚予怕他被痛失长子的文帝砍了,直接就让他报了伤退。此后徐屈虽然也跟在军中战战不落,有钱有权就是没名分。——朝廷兵籍册里,查无此人。 谢茂一听“徐屈”的名字眼睛就亮了,大名鼎鼎的单眼飞将啊! “这怎么好意思?徐将军是您帐中大将,呵呵……您真把他给我?”谢茂不客气地问。 衣飞石就不敢说话了。他功夫是很好,徐屈也未必能打得过他。可是,徐屈是谢朝名将,经验极其丰富,若要学东西,终究还是向徐屈请教更为妥当。最要紧的是,谢茂表现得对徐屈如此热衷,衣飞石自知不能相比,只得黯然退避。 “呵呵,来人,去请徐将军。”衣尚予咬牙把徐屈给了出去。 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不要脸的信王前脚套走了他的左膀右臂,后脚还是把他儿子骗走了! 衣尚予此时正在过早。听说谢茂来访,衣尚予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了,扔下半个馒头就起身,一边往堂上待客,一边问来回事的役兵:“小石头回来了吗?”儿子被拐了,老爹心里着急! 役兵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 衣尚予顿时气得牙痒痒。好你个谢十一!骗我一兄弟一儿子,今天还敢上门?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进门时,碰上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军医,往前一步,就看见他的帐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个麻袋前边,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几个人围在伏未的身边,不时动手搓出一块血帕子来。 一身白衣常服的谢茂斜倚在条案上,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酱肉,吃得满嘴流油。 ——失去了蟠龙王袍与王爵礼仪的环绕,这少年仍是随便搁哪儿都矜贵无比的天生贵气。 满堂血腥气。军医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伏未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可来了!这姑娘顶骨好似被打破了,我……” “你起开!”军医将伏未一脚踹开,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里,装着一个昏死的少女。 谢茂将最后一口酱肉吃完,拿热毛巾擦擦手,叫得亲热:“衣姊夫。” 衣尚予与他叙礼落座,谢茂看上去就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模样,来得又这样早,倒不像是从山中下来,偏偏要问:“恰好有事请教殿下。我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平白不见了两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见着他了?” 谢茂装傻:“啊?”立时将容庆拉了来挡枪,“姊夫,此事情急,还请姊夫援手!” 衣尚予岂是好糊弄的主儿,也架不住容庆满心冤屈一身悲愤,没等衣尚予再问,容庆已噗通一声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对付谢茂的架势,砰砰砰狠磕几个头,地板上瞬间就溅出血来! 衣尚予正经刀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杀神,这点儿鲜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皱眉,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谢茂这是故意带了个麻烦给他。 衣尚予皱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帐下的两个亲兵即刻出列,齐齐顿住腰间佩刀,同时架住容庆腋下,反手一扣,就将容庆死死制伏在地上,别说磕头,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这亲兵二人出手整齐划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可见训练有素。 “此人是谁?”衣尚予问谢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为何在此,叫他亲自向姊夫说明。”谢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说话。 衣尚予总不能让谢茂别喝茶了带着人滚,他只能听听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麻烦。 容庆就保持着一个被两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他说杨靖逼|奸不遂杀人满门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酒醒后怕、屠灭县衙役吏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勾结守备将军简薛杀良冒功时,衣尚予终于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个不太像武将的武将。与他威震天下的战神之名相比,他一直显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现在,谢茂才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锋芒,就似利剑出鞘。——露出锋芒的衣尚予,仅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锐利与危险就静悄悄地统治了整个厅堂。没人敢大喘气,连谢茂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听衣飞石大将军解说战局的时候。 容庆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旧准确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杀意。 这显然是针对简薛的杀意! 相比起无差无职的谢茂,身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衣尚予,才是真正该做主的人。 容庆埋头痛诉:“大将军!您可知道徐乡百姓是何下场?简薛不止斩男丁首级邀功,妇孺也不放过。十一二岁的男丁也罢,七八岁的孩童满脸稚嫩,竟说小儿为匪盗望风撅壕,三个小儿人头记作一级斩首……” “衣大将军,您怎能让这样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帐下逍遥法外?”容庆大声问。 在谢朝,大将军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时,曾组建枢机处,以大将军为枢机处长官,协理天下武事。须涂虏汗国覆灭之后,枢机处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仍旧是谢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门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统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书之外,还得大将军行辕加盖签押。 尽管简薛任职的守备军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简薛既然不在京畿军系,升迁的文书上就必然加盖了大将军行辕的签押,容庆说简薛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大体上也没有问题。 衣尚予指着麻袋里的少女,问:“她又是何人?” 容庆被押着看不见他的指示,旁边亲兵提醒了一句,他义愤填膺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帮草民逃了出来……” 不等衣尚予再问,他已经把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和昨夜面对谢茂时闪闪躲躲的态度不同,容庆在衣大将军跟前很老实,将杨靖留他做娈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说了。想来若非杨靖将他圈在身边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杀下活这么长时间,昨夜能从承恩侯府逃出来,则是多亏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儿姑娘的福。 朱雨看着容庆的眼神就有几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爷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见了衣大将军,人家都没问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说了。你还看人下菜碟儿,这是看不起我们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乱世中不少见,衣尚予常年带兵见得就更多了。让他觉得疯狂的是,据容庆所说,谢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朝堂各处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刚刚登基不久,有从龙之功的几家都才刚刚分配好利益,新贵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杨皇后代表的杨家,这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两大势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两家动作。 ——谢茂在这时候突然蹦跶出来,一闹就闹了个大的,这是出的什么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508.两界共主(2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胭脂楼龙姑娘的厢房内, 两座硕大的冰山隔着屏风坐稳, 两个不足十龄的小丫鬟手持绢扇,轻轻扇出一片冰凉。龙幼株是胭脂楼的头牌,然而,胭脂楼在老桂坊内只是二流妓寨,来这里的客人再富贵也是有限的。——真正有身份地位的贵人,谁会慕名去嫖敌国公主? 龙幼株在胭脂楼里待了快五年时间,夏日待客时, 天热了顶多晾上清水、铺上竹席,再使小丫头来打扇。像这位年轻恩客似的满京城采买冰山消暑的作派, 着实很罕见。 从来只有世家豪族才会在冬季存下冰块,待夏日消暑使用。市面上能采买到的冰山数量极少,因而价格就变得奢昂。民间也有制冰之法, 不过多数冻一些小冰碗做吃食,价钱也不便宜。用室内外以冰山消暑,绝对是顶级豪族的享受。 窗外积云厚重闷热难耐, 龙幼株待客的厢房内却是一片幽幽的清凉。 挂着檀色绣帐的绣床上,铺的却是藏青色的冰蚕丝褥, 那年纪轻得像是偷溜出门开荤的少年贵人, 此时就沉沉地睡着, 适宜的室温让他睡得很安祥惬意,还有一个长得清秀漂亮的小侍儿伴在床边, 照看着搁在他床尾的那一炉篆香。 两个给冰山扇风的小丫头已持续了两刻钟, 很快就有两个轮班的小丫头来替换。 在外室陪着守了一天的龙幼株坐得腰都酸了, 陪侍这样闷头大睡、底下人规矩又重的客人,她还真不如陪个干完了赶紧完事儿的。想起屋子里的客人醒来了,只怕还有一场闹腾,龙幼株不禁悲从中来——能不能让我也上床眯一会儿啊? 龙幼株正百无聊赖时,床上的谢茂挠挠耳朵,酣睡一日终于醒了过来。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新增辅助功能,能够替宿主检测饮食安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一世,后悔几辈子!】 【本任务辅助系统不止能够帮助宿主检测饮食安全,还能预知目标人物的能力值与忠诚度,实在是宿主统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备之物……宿主,真的不来一发吗?】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烟妃儿才刚刚走到穿堂口,就看见十多个穿着卫戍军兵服的军爷打门而入,分列两边,中间急步走进来一个兵头儿,龇着烧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鸨儿呢?即刻出见!卫戍军清查匪类,都待在原地别动。——查完就走,没犯事儿的着什么急?” 正在二楼贵宾厢房的老鸨娇杏娘探头哎了一声,露出风韵犹存的娇艳脸庞:“来啦来啦!可别吓着奴家的客人们!” 娇杏娘匆匆忙忙下楼,楼下的打手头子黎叔、老龟头赞伯都跟了上来,扶持在她身后。 黎叔递来一张银票,娇杏娘趁着福身施礼的当口塞进兵头儿的怀里,满脸讨好:“军爷查什么匪类呀?奴家这开门做生意的,楼子里都是一帮子弱质女流,最是害怕歹人。军爷若有什么画影图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军爷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头儿对老鸨的上道非常满意,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他还带着十多个随从,也许还骑着马……” 他问一句,烟妃儿眼睛就睁大一点儿,一条一条合上去,不就是龙姑娘屋内的客人吗? 想起被逐出乐班的羞恼,烟妃儿心中恶性顿生,故意惊呼一声。 这时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鸨与卫戍军的兵头儿说话,她躲在穿堂口子上惊呼一声,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卫戍军立刻把她揪了出来,兵头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可是见过此人?” 老鸨不禁想戳死烟妃儿。 老桂坊内没有秘密。上午谢茂一行人骑着马四处打听胭脂楼,隔壁、对门的死对头,都知道卫戍军查问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楼里。她也从来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遮掩什么。 可是,这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盯着,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这个老鸨却不过律法情面无奈交出。 像烟妃儿这样一个惊吓就把客人卖了,你是客人,你不膈应? 烟妃儿受惊地点头:“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龙姑娘的屋里……” 兵头儿嘿然一笑,提起背后的腰刀,说:“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头儿,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带着几十个人都没讨到好处,咱们这才几个人呢?我看还是先围上,上禀兵尉叫增援来!”一个卫戍军小声嘀咕。 兵头儿深觉有理,又恐怕被谢茂跑了,于是点名道:“连宝,你去叫人!我带兄弟们围上!” ※ 龙幼株厢房内,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饱喝足的谢茂心情极好,离席窜进三个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宿主为何不考虑寻找女子为殉奴任务目标?根据本系统计算,选取女子作为任务目标,宿主的任务难度将降低一个等级。眼前这三位舞姬就是非常好的任务对象,建议宿主……】 【从劳资醒了你就在一直不停地哔哔,再哔哔,劳资一头磕下去!】 【宿主一头磕下去也不一定会死亡。就算宿主死亡,系统也会让宿主再次重生。建议宿主不要做这么幼稚又无谓的威胁,系统是为了……】 谢茂猛地往下一低头,系统瞬间就安静如鸡。 好久没放浪形骸享受歌舞的谢茂极其投入,罗衣姿风引,轻带任情摇。他多喝了两杯脸颊微红,跳累了就拎根筷子敲着酒碗儿,又开始唱情歌:“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余贤从上前一步,附耳请示:“卫戍军来人围上了。” 谢茂还在念彼狡童兮,闻言一笑,道:“可算是来了。” 不然我那么大张旗鼓地买冰块干嘛?就是害怕你们找不到我呀!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吴良娣育有皇次子,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她只能进第二梯队,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只封了个德妃。 509.两界共主(2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淑太妃似乎想和他细说, 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只看着他笑:“你近日安分些待着就是,其他的事, 自有阿娘来筹谋。”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 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 淑太妃欢欣之余,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 我还是个老流氓, 只得答应:“若有差遣,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 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 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 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 话锋顿转, “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 平时不显,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吴德妃是皇二子谢沐的生母,诸皇子中,论出身贵重,除了中宫嫡子谢琰之外,就属皇二子谢沐。他的母亲吴氏,东宫时就是仅在太子妃之下的两位良娣之一,又因吴氏有子,石良娣无子,二人品阶相同,吴氏一向认为自己比石氏更尊贵。 皇帝登基之后,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没有孩子,反而成了贵妃。 吴氏对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贵妃,她顶在后头封个淑妃,加上她有儿子,也勉强能与石贵妃抗衡。哪晓得皇帝说了,奉养淑太妃在长信宫,因犯尊号,后宫中淑妃位上不再搁人,吴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这到哪儿说理去! 吴氏本以为自己比石氏尊贵,哪晓得石氏成了贵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两步! 所以,这位吴德妃不仅记恨石贵妃,也记恨淑太妃。要没有你这个不肯给文帝殉葬的老东西,我哪里才是个区区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着杨皇后死了,石贵妃没了靠山,她要凭儿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巅峰了,淑太妃让她去长信宫跪经。 跪经啊! 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错,怎么可能去两宫(长信宫、长秋宫)跪经?!淑太妃这是欺负我! 心高气傲的吴德妃在长信宫跪了两个时辰,腰酸腿痛心委屈,被宫人抬回庆熙宫,哭了一晚上。见了儿子就哭诉,儿啊,那淑太妃一向和杨后交好,她这是故意打压我,她要保杨后的儿子!咱不能让她得逞。 蠢娘教不出精明儿。如淑太妃所料,这一天杨皇后初祭的灵前,谢沐才对谢茂发起冲锋,就顺利地把他自己作死了。 淑太妃就吩咐吴德妃跪了一次经,轻描淡写就废了诸皇子中生母位分最高的庶子。 这手段用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玩弄人心到了极致。 “吴氏心高智浅,谢沐妄信识薄,我有知人之智,他母子二人却无自知之明,所以落得今日下场。”淑太妃指点道。 怎么识人用(害)人,谢茂刷了几辈子经验值,等级肯定比淑太妃高。不过,亲妈谈性已起,非要指点他一二,他就恭恭敬敬地点头:“儿子明白了。谢阿娘教导。”阿娘这样小得瑟的模样,也蛮可爱的。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番话,直到淑太妃面露倦容,谢茂方才告辞离去。 临走时,淑太妃将他招至身边,附耳说道:“常清平可信。” 居然是阿娘的人!谢茂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常清平是皇帝在东宫时豢养的死士,与目前的羽林内卫同出一门,前几世谢茂也是花费了好些功夫才真正收服,居然一开始就是阿娘的人?常清平是阿娘的人,那么,如今的羽林内卫……里面难道就不会有阿娘的耳目? 谢茂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淑太妃的能量。 淑太妃微笑道:“你近日安分些,安稳度日即可。”别的事,都不用操心。 ※ 谢茂被皇帝召进宫中为杨皇后举哀致祭,信王府的圈禁不诏自解。 他回府时,砖石封砌的高墙已消失不见了,下人们正在打扫门庭。 初祭之后,京城所有道观寺院都在敲钟,诏命响钟一万次,至今未停。此时天下已知杨后薨逝,五城兵马司张贴国丧牌,全国举哀,禁舞乐嫁娶二十七日,宗室、百官、内外命妇,皆服齐衰。信王府也已经挂上了白幔,下人们纷纷更换素服,不苟言笑。 见信王归家,王府门户大张。谢茂正要驱马而入,远远听见齐整划一的一队马蹄声。 他有些诧异,这半条街都是他信王府的范围,这会儿这么晚了,谁会带着人马来拜访?揽缰回首,长街两侧素白的灯笼光影下,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策马而来。 ……小衣?谢茂微讶之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衣飞石也换了一身素衣,发簪白玉,衬得青涩稚气的脸庞玉石般温润剔透。 他一骑当先打马而来,背后跟着二十余骑,个个披甲带弩,装备精良,眼神沉毅冷静,显然是百战余生的精兵悍卒。行至信王府前,衣飞石也看见了驻马不动的谢茂,当即勒马落地,上前一步屈膝拜倒:“卑职回来迟了,请殿下责罚。” 谢茂高踞马背之上,含笑道:“罚你给孤牵马。” 衣飞石老实起身,也不多嘴,真的替他牵着马往王府里走去。 他带来的二十余骑精兵也在同时下马,牵着马进府。 跟着谢茂出门的侍卫里就黎顺品阶最高,一边吩咐下人去请外侍长余贤从来招待,自己则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诸位兄弟辛苦了,在下信王府外卫领事黎顺,咱们外侍长余大人即刻就来,现在由我暂时给兄弟们找地方安置,来来来……” 衣飞石带来的人马被暂时安置在前院,衣飞石则熟门熟路地牵着谢茂的马进门。 二人一个牵马,一个骑马,马蹄声中,细语温文。 “衣大将军放你来?” “不放。” 这答案在情理之中,又出乎谢茂的意料之外。 谢茂忍着笑,没有跟傻逼一样故意问,你爹不放,那你怎么来了? 听着耳畔清脆的马蹄声,仿佛又能听见衣飞石淡淡的呼吸,他认认真真地说:“你来,我很高兴。” 衣飞石不说话,只低头牵着马往前走。 走了好像很久很久,谢茂才听见衣飞石轻声说了一句话。 “?”谢茂就是普通人的耳力,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衣飞石回过头来耳朵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说:“跑了一下午,肚子饿了。王爷您还要在王府里逛几圈?咱们吃了饭再来逛行不行?” ……妈哒,你能不这么煞风景吗?谢茂瞪他两眼,从马背上跃下:“回去,摆饭!”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门、侧门、角门,悉数被砌砖封闭完成。 510.两界共主(2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看着守在龙幼株厢房外虎背熊腰的信王府侍卫,一个卫戍军心虚地上前劝说。 “就是!那钱司尊的外甥是谁?承恩侯府的世子呀!跟在世子身边的可不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几百个人, 被这十多个人轻轻松松就打死了!咱们这才几个人?还是谨慎些好!”另一个卫戍军立刻附和。 兵头儿一心立功, 架不住身边的兄弟都是怂货, 气得骂娘:“屁的个承恩侯府世子, 屁的个几百个人!昨天被打断腿的是承恩侯府的庶子, 哪里就是杨世子了?区区一个孽庶, 他能带几个人出门?看看你们这怂样儿!怕个屁啊!” 底下人立刻反驳:“这要不是钱司尊的亲外甥,钱司尊干嘛差我们出来?那人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可不就是给钱司尊家姐妹出了口气?呵, 承恩侯夫人又不是没儿子, 倒要娘家兄弟给庶子做脸?” “你懂个屁!打断那四公子的腿, 下的难道不是侯爷和世子的脸?夫人当然要发作。” “我看不尽然,这侯门里的弯弯拐拐……” 几个卫戍军歪着楼聊着天, 小心翼翼地看着守护在门前的信王府侍卫, 保持默契往后撤退。卫戍军军纪荒疏多年, 浑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 这兵头儿虽有立功之心,却无御下之能, 只得气鼓鼓地独自一人钉在龙幼株的门口, 与信王府的侍卫怒目相视。 信王府侍卫心中纳罕:这憨子一脸愤怒看着咱们是要怎样?莫不是傻的吧? 没多久,连宝带着大队卫戍军增援冲进来:“头儿!张头儿、李头儿、吴头儿恰好都在附近办差!听我招呼立马就带兄弟们来了!”果然就走进来另外三个兵头儿, 其中一人神气彪悍, 走在最前边, 他所带的一队人马也是个个行止风雷, 远比其余卫戍军精神焕发。 跟信王府侍卫怒目相视的兵头儿大喜过望:“张老大!” 张老大是卫戍军里有名的杀神,相传他本是锦衣卫的百户,办差时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险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护捡回一条命,这才沦落到卫戍军当一个小小的兵头。寻常卫戍军都受五城兵马司辖制,唯有张老大是听调不听宣,非常拉风。 “目标在哪儿?”张老大挥手吩咐噤声,只问先来的兵头儿。 “就在那间厢房里。外边有悍卒八人,暗处还有三人……” 兵头儿并非只顾着与信王府侍卫大眼瞪小眼,他已经做好了调查,此时一一指出小楼外的制高点,恰好是信王府侍卫三个暗哨的藏身处,“屋子里有乐班十二人,舞伎三人,娼妇一人,随从二,护卫一,另外一个坐在西边屏风下喝酒作乐的少年,即是目标。” 张老大目光幽冷地盯着明处暗处的信王府侍卫看了一眼,不顾身边同僚的跃跃欲试,独自上前一步,立于庭前,道:“卫戍军兵头张岂桢,请见贵人。” 背后传来一阵喧哗,张老大带来的一队人马神色冷峻鸦雀无声,其余几个兵头下辖的兵丁则章程散漫地开始了惊呼:“哦哟!真是陈朝的探子?莫不是又来了个庆襄侯?” “嘿,我们要是捉了个陈朝的侯爷,怎么也要官升一级吧?” “说不定是个公爷呢!” “我看是个王爷!” “兄弟们,准备好了啊,捉个陈朝的王爷,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王爷倒是王爷,可惜不是陈朝的王爷,捉住了也没升官的奖赏。 侍卫来禀报:“十一爷,外边卫戍军一个叫张岂桢的兵头,说‘请见贵人’。” 酒酣耳热的谢茂操起纨扇呼呼刮了两下,心情略烦躁。 前边那个愣头青就没发现端倪,再来一个,怎么就认出他是“贵人”了呢? ……张岂桢?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他认真想了想,想不起与张岂桢有关的任何事。想来前几世也大概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放弃再想。 外边卫戍军数十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屋子里的乐班舞伎也终于察觉了情况不对,胆子小的泪水都掉了下来,个个战战兢兢地继续动作,曲不成调,舞不成章。谢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张岂桢坏了好事,酒气上头也觉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烦地挥手:“把人都放出去,这弹的是什么玩意儿!” 乐班舞伎顿时狼狈奔逃,争先恐后地抢出了厢房。 唯有龙幼株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谢茂身边,动作纹丝不乱地挽起纱罗长袖,露出一截皓腕,轻轻为谢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满屋子急迫凌乱中,她沉静得宛如画卷。 谢茂终于觉得她有点儿意思了,侧头问道:“你不走?” 龙幼株牵衣离席,裣衽为礼:“妾告退。”你不让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让我走,我还想去补个觉呢,再见。 谢茂就觉得吧,这须涂虏汗的女儿,毕竟身负王室之血,气度见识都不一般。 ——留在青楼继续做迎来送往的勾当,实在太可惜了。 【强烈不建议宿主将揭必幼株作为攻略对象!】 谢茂根本就不想再努力找什么殉死之人,听见系统在脑内刷屏,略觉诧异:【为何?】 【须涂虏汗国灭亡,揭必幼株不曾殉国!】 【须涂虏汗战死,揭必幼株不曾殉父!】 【画越焉支受辱自戕,揭必幼株不曾殉母!】 【发卖青楼卖身为娼,揭必幼株不曾殉节!】 【这样心志坚定的女人,不可能为宿主殉死。强烈不建议宿主将之作为攻略对象。】 听完系统的分析,谢茂差点想给龙幼株鼓掌。 这个时代的女人,依附父亲与丈夫而存活,以孝顺与贞洁作为立身存世的资本。一旦失去了男人(父亲)的庇护,又失去了获取男人(丈夫)庇护的资本(贞洁),多半都会走投无路选择死亡。 龙幼株作为一个亡国公主,被敌国恶意卖进青楼操持皮肉生意,她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能住得上胭脂楼最好的厢房,随意差遣小丫头伺候自己,这岂不是天大的本事?难怪系统都要给她一个“心志坚定”的评价。 嗯,先把她捞出来吧。至于捞出来之后怎么用,谢茂暂时没考虑。当了两世皇帝,天底下就没有谢茂不敢用的人。蛮族的亡国公主算什么?前两辈子谢茂还用陈朝太孙当宰相呢。 “把外边那人叫进来。” 谢茂丝毫不理会系统蛊惑他赎舞伎三飞花的絮叨。哄个妓|女给自己殉葬?还不如去宫里找个小太监好好笼络……呢? ※ 张岂桢进屋之后,只看了谢茂一眼,隔着半扇插屏就跪了下去。 他对谢茂的称呼也很古怪:“十一爷。” 屋子里跟进来四名侍卫,紧紧盯着张岂桢,惟恐他对信王出手。闻言虽然惊讶,可也没有丝毫放松。——这人认出了谢茂的身份不奇怪,谢茂又不是养在深宫的公主,卫戍军偶然也会接一些随行保护的差使,谢茂又是文帝最宠爱的皇子,当今最喜爱的幼弟,群星拱月,认识谢茂很正常。 奇怪的是他对谢茂的称呼。若非皇家的心腹家臣,不会这么称呼皇子。 何况,文帝已大行,如今是谢茂的兄长当皇帝,某爷某爷该称呼的就是皇帝的儿子了,谢茂这样长了一辈儿的皇叔,顶多被称呼一声十一王,再不敢叫“十一爷”。连赵从贵、余贤从这样的贴身近侍,也仅在谢茂微服时化名改称十一爷,平常都是称呼王爷。 谢茂对他确实没什么印象,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 张岂桢道:“小的曾给六爷牵马守门。” 六王谢范。 那位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厮混在外,一身侠骨的六王爷。 谢茂和他六哥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心底挺欣赏六王,然而,二人的母族决定了各自天然的立场,注定了二人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谢范出门排场不大,轮得到给他牵马守门的,那就能算得上是心腹了。 谢茂不知道这人为何会沦落到卫戍军当兵头,也不想问六王的私事,指着干净的酒碗,让朱雨斟了一碗酒,赏给张岂桢,说:“你是六哥的门人,认得我不奇怪。我今日‘必然’要被卫戍军抓进去,你是抓呢,还是抓呢?” ……能不抓吗?张岂桢充满彪悍气的脸上抽搐一阵,一口将赐酒饮尽:“抓!” “不敢劳烦殿下,卑职自己……” 衣飞石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灌进风的衣袍,想要躲避。 然而,前边是摆着瓜盘的小食几,后边就是欺身而上的信王,进退两难。他只能僵着脖子,讪讪地架着不让信王的手探进衣内,“卑职自己来。” 谢茂与他靠得太近,二人脸庞也不过一尺距离,身体就贴得更紧了,几乎把衣飞石搂在怀里。 ——若是衣飞石仓促之下退一步,要么失礼打翻食案,要么就滚进他怀里。 此时此刻,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511.两界共主(2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杨靖趁着酒气把华林县令给砍了, 李护的半个脑袋落地时, 他的酒也惊醒了。 杀庶民百姓与杀朝廷命官,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朝廷的县令在任上被人砍了脑袋,这是要直达天听的大事!若是传回京城,杨靖知道,只怕承恩侯与杨皇后也保不住他。 惊慌失措的杨靖不愧是干坏事的祖宗,见此情形,非但没有落荒而逃,反而冷静下来吩咐家丁豪奴, 一鼓作气把县衙里所有人都屠了!李护一家二十三口, 县衙附贰小吏衙差总计六十七口, 尽数被杀。 “那日草民父亲在徐乡察看雪洪, 因而逃过一劫。孰料这才是噩梦的开端!”容庆红着眼说, 乌黑的指掌攥紧,已瘦出了骨形。 雪洪是雪化时偶然发生的涝灾, 那显然是春天发生的事。现在正值盛夏。 “杨靖与黎州守备将军简薛勾结,诬指我父亲勾结匪盗攻打县衙, 将我父亲并徐乡三百户农人枭首记功,上禀圣京。可笑那简薛竟拿庶民首级充作战功,走了承恩侯府的门路,官升三级, 我家就成了逆贼!”容庆气得浑身发抖。 谢茂知道简薛此人。凭良心说, 简薛是个能打仗的好将军。前世谢茂只知道他走过杨家的门路, 却万万没想过他能顺利攀上承恩侯府, 用的竟然是如此肮脏的手段。 “你父亲不在县衙,杨靖却要杀你父亲诬指为贼首?”谢茂想不通这一点儿。 容庆咯咯咬着牙,半天才说道:“家父少时与杨靖同在建云书院上学,偶有嫌隙。” 这恐怕不是“偶有嫌隙”。谢茂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桩华林县叛逆案的存在,也没听过容庆父子的名字,只怕这场血案前世就被彻底淹没了下去。明知道容庆口中或有不尽不实之处,谢茂也没有太过分地计较。——就杨靖那个人渣,再杀十遍都不冤枉。 “你也很有本事。杨靖捉你几个月,还被你顺利逃到了京城来?”谢茂问。 容庆似是被这个话题刺了一刀,脸色倏地煞白。 “也罢。你有难言之隐,不愿说此前的来历,那就不说了。我倒是相信你的说辞,可我相信不够。——你有证据吗?”谢茂又问。 “满城百姓都是人证!” “杨靖诬指我父勾结匪盗攻打县衙,简薛斩了三百户农人首级邀功,三百人呐!华林县统共两条街,三百匪盗不吭声不出气,就排着队走进去也得惊动街坊四邻吧?何人听见一丝声响?” “简薛未至时,县衙安好无恙,县衙刚刚烧起大火,简薛就带兵来‘平叛’了。县衙内外被烧得一片白地,李县令一家二十三口与县衙属吏贱役六十七口,尽数被烧成焦炭。大火灭了,简薛就带兵从完好无损的城门西去徐乡,将无辜农人斩首诬指为匪盗。” “草民拿不出证物,可天日昭昭,黎庶睁眼!若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前往华林县中询问详查,此案即刻真相大白!” 容庆气恨难平,满目血泪,冲着谢茂咚咚磕头:“十一王!冤枉啊!” 仲夏夜里,蝉鸣灯热。 本该是焦躁万分的气候,听了容庆这字字清晰、句句带血的辩白,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从心尖儿里窜出来的寒意。容庆的声音很惨厉,正常人不会像他这样扯着嗓子喊,他是有多绝望,才会撕破了嗓子去叫喊,好像要把命都付予这一声久不被人聆听的“冤枉”? 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因为,整座华林城都是证据! ——何其明目张胆,何其猖狂放肆?!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为容庆口诉的情形心惊,七品官不算什么,圣京西市掉一块招牌下来,怎么也得砸着一个。可是,京中散官与地方县令又不相同。县令虽小,却是代天牧守一方。京中各衙门中六、七品的小官常在天子脚下,多数也就是大朝会时远远地给皇帝磕个头。谢朝的每一任县令,在赴任前后都要和皇帝单独奏对,殷殷恳谈。 谢朝统共才不足六百个县,哪一块土地皇帝都看得很重要。 悍然杀死朝廷命官,杀的还是天子亲授一方的县令!这件事如何不让人心惊胆战? 唯有谢茂神色不变,沉吟道:“此事我得仔细想一想。” 他做了两世皇帝,平定天下之后,紧跟着的国策都是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落到刑案上,最紧要的措施即是慎用斩刑。——打了这么多年仗,到处都缺人丁,鼓励早婚早育是一个办法,少杀几个犯人也是办法,毕竟斩首示众也只能肥田,死刑犯不判死,留着去晒盐挖矿干点体力活,也是为谢朝盛世发光发热嘛。 所以,谢茂在死刑判决上采取了皇帝终审制。全国地方判死的案子先统一送交刑部,刑部初核之后,分会大理寺、都察院复核,最终交皇帝手里斟酌勾决。 换言之,整个谢朝几十年里涉及人命的案子,谢茂全都看过一遍。 谢茂表示,奇葩案子见识太多,他心中已毫无波澜。 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案子要说离奇刁毒其实也不然。然而,这又确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大案。 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青天白日之下死在其中的两位朝廷命官、百余县衙吏役、数百农夫,而是,就在距离圣京不过九百里之外的黎州,竟然有人玩下这么大手笔的一手遮天,长达数月之久,也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照容庆所说,皇帝不止被蒙在鼓里,如奸佞所愿给无辜死去的华林县丞容绪岸扣上谋逆大罪,还给杀良冒功的守备将军简薛连升三级! ——这事儿,可比杨靖逼|奸不遂、残杀朝廷命官还来得可怕。 文帝在世时,有人敢将欺君大罪看得如此儿戏么?当今御极不足一年,就闹出这事儿来,这不是照着新君脸上拼命糊屎又是什么? 要真像容庆所说的那样,杨靖在办这件事上这样明目张胆、近乎傻逼,查出证据是不难的。难的是,……有没有人敢去查?查了又敢不敢如实上奏?这件事可怕之处,不在于杨家外戚的势力,也不在于案子本身复杂难破,而是,它所能造成的政治影响。 杨皇后娘家再牛,也总有政敌要搞他。可就算杨靖与简薛都被凌迟处死,这件事上被打脸最惨的,仍旧是皇帝。简直堪称登基以来的迎头一棒! 换了是你,你敢冒着得罪操控着你生死前程的顶头上司的危险,去“查”这个案子吗?成本太高,收益太低,非常不划算。 谢茂将朝中所有人过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肯做的人……几乎没有。 哪怕是前两世重生后卯着劲儿的他,出于种种考量,也不会出头去查这个案子。他会把容庆保护起来,他会让容庆再等几年,等他顺利熬死了当今,干掉了侄儿,当上了皇帝之后,再来翻案。 现在去查?就算去华林县搜到物证、请回人证、甚至拿到杨靖、简薛的口供,他那个小心眼儿又封建迷信、疑心甚重的皇帝大哥,估计都能脑补一个总有刁民要害朕江山不稳、用此事污朕令名的小剧场来。 根据谢茂对他大哥谢芝的了解,一本奏上去,皇帝留中不发是客气的。真把皇帝惹急了,他就敢把证据直接烧了,证人砍了,再问你一句,空口无凭,以何为证?攀污皇亲,剑指东宫,存心谋逆,罪当诛族。生生冤死你! 容庆双目眦血,磕头道:“千岁!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华林县人皆可为证!” “行了行了别磕了,待会儿还睡觉呢,闹得一地板血,招苍蝇。你这事儿吧,孤知道了,若你所言不虚,杨靖、简薛,有一个算一个,必要他二人伏法授首。”谢茂一只手指慢慢地在榻沿上敲击,“不过嘛,具折告状这个事儿……行不通。” 容庆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似是怀着一丝希望,又隐隐觉得他要放弃自己。 谢茂当然不能跟容庆说,你寄望皇帝明察秋毫为民做主,皇帝多半觉得你拿屎糊他脸真的很烦。这一种近乎轻蔑嘲讽的揣测上意,他只能死死掩在心底,连淑太妃都不能说。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谢茂一脸神秘严肃地说,“我虽是一等王爵,可皇父、皇兄都没给过我正经差使。——我还没学会写奏章。” 这话明显就是扯淡。谢茂虽在朝中没有官职,没有官印,可他有个皇帝钦赐的亲王之宝,大朝会时稳稳当当地站在朝中一品文武的前排,逢年过节的,他敢不给文帝上表庆贺?新帝登基,给他晋了一等王爵,他敢不具折谢恩? 他现在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言之凿凿说自己不会写奏章! 容庆眼中蓦地一空,荒芜处滋长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看了谢茂一眼。 说话间,杨竎背后的惊马已经被安抚住,杨府豪奴也都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杨竎命令一句,立刻就有三、四个人越众而出,手里拎着一个麻袋,放在杨竎的马前。 容庆脸色已惨白如死,双手攥紧,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一心追着谢茂的身影:“我捉来淫|妇,小公子可得向我赔罪。” 谢茂侧过身,揭开朱雨手中的香炉盖儿,拨了拨埋在香灰里的炭,“怎么赔罪?” 他的手修长有力,又因年纪尚轻还未彻底长成,骨节温润秀气,有着触目可知的美好。出门在外,朱雨带的香炉银签都很低调,就是这样低调不起眼的器物,被谢茂那一双闲适慵懒的手调弄着,霎时间就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512.两界共主(2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打定主意要搞事情的谢茂, 拥有着极其丰富的“斗争”经验。 他故意吩咐侍卫们即刻收拾起才拆开的行囊,风急火燎地“落荒而逃”, 临走时又“心生贪婪”,把杨竎带来的二十多匹健马顺手牵走, 一路奔马嘶鸣、烟尘滚滚, 闹得大半个城门镇都被惊醒,当街临门的商户纷纷推窗察看, 议论纷纷。 一路朝着文帝陵的方向狂奔了几个时辰, 天大亮时,青梅山的衣大将军行辕近在眼前。 衣尚予此时正在过早。听说谢茂来访, 衣尚予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了,扔下半个馒头就起身, 一边往堂上待客, 一边问来回事的役兵:“小石头回来了吗?”儿子被拐了,老爹心里着急! 役兵想了想, 肯定地说:“没有。” 衣尚予顿时气得牙痒痒。好你个谢十一!骗我一兄弟一儿子, 今天还敢上门?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进门时,碰上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军医, 往前一步,就看见他的帐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个麻袋前边,絮絮叨叨地说什么, 几个人围在伏未的身边, 不时动手搓出一块血帕子来。 一身白衣常服的谢茂斜倚在条案上, 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酱肉, 吃得满嘴流油。 ——失去了蟠龙王袍与王爵礼仪的环绕,这少年仍是随便搁哪儿都矜贵无比的天生贵气。 满堂血腥气。军医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伏未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可来了!这姑娘顶骨好似被打破了,我……” “你起开!”军医将伏未一脚踹开,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里,装着一个昏死的少女。 谢茂将最后一口酱肉吃完,拿热毛巾擦擦手,叫得亲热:“衣姊夫。” 衣尚予与他叙礼落座,谢茂看上去就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模样,来得又这样早,倒不像是从山中下来,偏偏要问:“恰好有事请教殿下。我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平白不见了两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见着他了?” 谢茂装傻:“啊?”立时将容庆拉了来挡枪,“姊夫,此事情急,还请姊夫援手!” 衣尚予岂是好糊弄的主儿,也架不住容庆满心冤屈一身悲愤,没等衣尚予再问,容庆已噗通一声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对付谢茂的架势,砰砰砰狠磕几个头,地板上瞬间就溅出血来! 衣尚予正经刀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杀神,这点儿鲜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皱眉,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谢茂这是故意带了个麻烦给他。 衣尚予皱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帐下的两个亲兵即刻出列,齐齐顿住腰间佩刀,同时架住容庆腋下,反手一扣,就将容庆死死制伏在地上,别说磕头,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这亲兵二人出手整齐划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可见训练有素。 “此人是谁?”衣尚予问谢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为何在此,叫他亲自向姊夫说明。”谢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说话。 衣尚予总不能让谢茂别喝茶了带着人滚,他只能听听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麻烦。 容庆就保持着一个被两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他说杨靖逼|奸不遂杀人满门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酒醒后怕、屠灭县衙役吏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勾结守备将军简薛杀良冒功时,衣尚予终于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个不太像武将的武将。与他威震天下的战神之名相比,他一直显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现在,谢茂才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锋芒,就似利剑出鞘。——露出锋芒的衣尚予,仅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锐利与危险就静悄悄地统治了整个厅堂。没人敢大喘气,连谢茂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听衣飞石大将军解说战局的时候。 容庆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旧准确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杀意。 这显然是针对简薛的杀意! 相比起无差无职的谢茂,身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衣尚予,才是真正该做主的人。 容庆埋头痛诉:“大将军!您可知道徐乡百姓是何下场?简薛不止斩男丁首级邀功,妇孺也不放过。十一二岁的男丁也罢,七八岁的孩童满脸稚嫩,竟说小儿为匪盗望风撅壕,三个小儿人头记作一级斩首……” “衣大将军,您怎能让这样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帐下逍遥法外?”容庆大声问。 在谢朝,大将军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时,曾组建枢机处,以大将军为枢机处长官,协理天下武事。须涂虏汗国覆灭之后,枢机处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仍旧是谢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门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统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书之外,还得大将军行辕加盖签押。 尽管简薛任职的守备军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简薛既然不在京畿军系,升迁的文书上就必然加盖了大将军行辕的签押,容庆说简薛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大体上也没有问题。 衣尚予指着麻袋里的少女,问:“她又是何人?” 容庆被押着看不见他的指示,旁边亲兵提醒了一句,他义愤填膺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帮草民逃了出来……” 不等衣尚予再问,他已经把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和昨夜面对谢茂时闪闪躲躲的态度不同,容庆在衣大将军跟前很老实,将杨靖留他做娈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说了。想来若非杨靖将他圈在身边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杀下活这么长时间,昨夜能从承恩侯府逃出来,则是多亏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儿姑娘的福。 朱雨看着容庆的眼神就有几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爷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见了衣大将军,人家都没问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说了。你还看人下菜碟儿,这是看不起我们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乱世中不少见,衣尚予常年带兵见得就更多了。让他觉得疯狂的是,据容庆所说,谢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朝堂各处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刚刚登基不久,有从龙之功的几家都才刚刚分配好利益,新贵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杨皇后代表的杨家,这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两大势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两家动作。 ——谢茂在这时候突然蹦跶出来,一闹就闹了个大的,这是出的什么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他看着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的谢茂,心头竟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这特么信王不按常理出牌啊?就算你们林、杨两家打算撕逼平衡朝局安抚皇帝,也没必要刚下场就刀刀捅肺吧!这是真要捅得两败俱伤吗?!杨家早就得罪了林家吗?这肯定是世仇吧! 让衣尚予觉得喘不过气的谢茂,正诚诚恳恳地对衣尚予说:“衣姊夫,昨夜我去得匆忙,半夜也叫不开城门,唯恐这女孩儿死在城外,只好向你求助。刚好这这个人证也先藏在你处——天底下敢在姊夫处杀人灭口的,只怕还真没有。” 衣尚予不反对留下容庆,若无简薛杀良冒功之事,谢茂想拖他下水他也不会理会,事情既然牵扯到了地方的守备军,简薛的升职签押也由大将军行辕放行,衣尚予就必然要管。若是连这一点儿担待都没有,一心只想着趋吉避凶少管闲事,他也不是如今的谢朝凶神衣尚予了。 心中向来有成算的衣尚予只是摸不清谢茂的打算,他迟疑地问:“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谢茂严肃地望向堂外,低声道:“我即刻进京。” 将容庆与承恩侯府的婢女留在大将军行辕之后,谢茂又带着人风尘仆仆地离开了。 “哪儿来的马?”衣尚予袖手而出,看着役兵正牵着二十多匹明显不是自家军中的健马下去,随口问了一句。莫不是塞外马场的小马到了?看着又不像。 役兵上前回禀:“信王爷说顺手牵来的,一半送给夫人,一半暂时寄存在咱们这儿,他得闲了还要来取。” 衣尚予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马鞍上察看一番,果然发现了承恩侯府的徽记。 “祸水东引……” 衣尚予又好气又好笑,以他的身份,真不怕这一点儿小麻烦。 不说杨竎并非他出手所废,就算真的是他废了杨竎,杨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谢茂出手打了杨家的脸,皇帝总要训斥谢茂一番,杨皇后只怕也要向谢茂哭一场。可若是衣尚予废了前来追杀人证容庆的杨竎,朝野上下就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是天下武官之首,容庆指控简薛勾结杨靖杀良冒功,杨竎又来杀人灭口,犯在他手里真是死了也白死。 一直到这时候,衣尚予才似乎有点读懂了谢茂乱出昏招的打算:这位王爷好像是故意让他和朝中贵戚决裂?须知道衣尚予如今被皇帝忌惮,若再与朝中贵戚权臣关系良好,皇帝岂非要更紧张了? 不知道此事是皇帝背后授意呢,还是……谢茂他自己的“善意”?衣尚予暂时想不明白。 良久之后,衣尚予才猛一拍手,我儿子呢!嘿,这臭小子,把我儿子还来啊! ※ 信王行宫。 “老叔……” 徐屈正热火朝天地打拳,他虽眇一目,身手却丝毫没放下,拳风虎虎,势若奔雷。 信王是昨天清晨离开的,已经一天一夜了,衣飞石试过想要出门,被客气又不客气地拦了回来。侍卫重重围着,只要不想撕破脸杀人流血,衣飞石就出不去。为了装出无辜被困、试图逃脱的样子,衣飞石决定今天再试着送一封信给亲爹。 513.两界共主(2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 我还是个老流氓, 只得答应:“若有差遣, 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 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话锋顿转,“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平时不显,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 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 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 我涉身其中, 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 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吴德妃是皇二子谢沐的生母,诸皇子中,论出身贵重,除了中宫嫡子谢琰之外,就属皇二子谢沐。他的母亲吴氏,东宫时就是仅在太子妃之下的两位良娣之一,又因吴氏有子,石良娣无子,二人品阶相同,吴氏一向认为自己比石氏更尊贵。 皇帝登基之后,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没有孩子,反而成了贵妃。 吴氏对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贵妃,她顶在后头封个淑妃,加上她有儿子,也勉强能与石贵妃抗衡。哪晓得皇帝说了,奉养淑太妃在长信宫,因犯尊号,后宫中淑妃位上不再搁人,吴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这到哪儿说理去! 吴氏本以为自己比石氏尊贵,哪晓得石氏成了贵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两步! 所以,这位吴德妃不仅记恨石贵妃,也记恨淑太妃。要没有你这个不肯给文帝殉葬的老东西,我哪里才是个区区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着杨皇后死了,石贵妃没了靠山,她要凭儿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巅峰了,淑太妃让她去长信宫跪经。 跪经啊! 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错,怎么可能去两宫(长信宫、长秋宫)跪经?!淑太妃这是欺负我! 心高气傲的吴德妃在长信宫跪了两个时辰,腰酸腿痛心委屈,被宫人抬回庆熙宫,哭了一晚上。见了儿子就哭诉,儿啊,那淑太妃一向和杨后交好,她这是故意打压我,她要保杨后的儿子!咱不能让她得逞。 蠢娘教不出精明儿。如淑太妃所料,这一天杨皇后初祭的灵前,谢沐才对谢茂发起冲锋,就顺利地把他自己作死了。 淑太妃就吩咐吴德妃跪了一次经,轻描淡写就废了诸皇子中生母位分最高的庶子。 这手段用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玩弄人心到了极致。 “吴氏心高智浅,谢沐妄信识薄,我有知人之智,他母子二人却无自知之明,所以落得今日下场。”淑太妃指点道。 怎么识人用(害)人,谢茂刷了几辈子经验值,等级肯定比淑太妃高。不过,亲妈谈性已起,非要指点他一二,他就恭恭敬敬地点头:“儿子明白了。谢阿娘教导。”阿娘这样小得瑟的模样,也蛮可爱的。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番话,直到淑太妃面露倦容,谢茂方才告辞离去。 临走时,淑太妃将他招至身边,附耳说道:“常清平可信。” 居然是阿娘的人!谢茂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常清平是皇帝在东宫时豢养的死士,与目前的羽林内卫同出一门,前几世谢茂也是花费了好些功夫才真正收服,居然一开始就是阿娘的人?常清平是阿娘的人,那么,如今的羽林内卫……里面难道就不会有阿娘的耳目? 谢茂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淑太妃的能量。 淑太妃微笑道:“你近日安分些,安稳度日即可。”别的事,都不用操心。 ※ 谢茂被皇帝召进宫中为杨皇后举哀致祭,信王府的圈禁不诏自解。 他回府时,砖石封砌的高墙已消失不见了,下人们正在打扫门庭。 初祭之后,京城所有道观寺院都在敲钟,诏命响钟一万次,至今未停。此时天下已知杨后薨逝,五城兵马司张贴国丧牌,全国举哀,禁舞乐嫁娶二十七日,宗室、百官、内外命妇,皆服齐衰。信王府也已经挂上了白幔,下人们纷纷更换素服,不苟言笑。 见信王归家,王府门户大张。谢茂正要驱马而入,远远听见齐整划一的一队马蹄声。 他有些诧异,这半条街都是他信王府的范围,这会儿这么晚了,谁会带着人马来拜访?揽缰回首,长街两侧素白的灯笼光影下,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策马而来。 ……小衣?谢茂微讶之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衣飞石也换了一身素衣,发簪白玉,衬得青涩稚气的脸庞玉石般温润剔透。 他一骑当先打马而来,背后跟着二十余骑,个个披甲带弩,装备精良,眼神沉毅冷静,显然是百战余生的精兵悍卒。行至信王府前,衣飞石也看见了驻马不动的谢茂,当即勒马落地,上前一步屈膝拜倒:“卑职回来迟了,请殿下责罚。” 谢茂高踞马背之上,含笑道:“罚你给孤牵马。” 衣飞石老实起身,也不多嘴,真的替他牵着马往王府里走去。 他带来的二十余骑精兵也在同时下马,牵着马进府。 跟着谢茂出门的侍卫里就黎顺品阶最高,一边吩咐下人去请外侍长余贤从来招待,自己则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诸位兄弟辛苦了,在下信王府外卫领事黎顺,咱们外侍长余大人即刻就来,现在由我暂时给兄弟们找地方安置,来来来……” 衣飞石带来的人马被暂时安置在前院,衣飞石则熟门熟路地牵着谢茂的马进门。 二人一个牵马,一个骑马,马蹄声中,细语温文。 “衣大将军放你来?” “不放。” 这答案在情理之中,又出乎谢茂的意料之外。 谢茂忍着笑,没有跟傻逼一样故意问,你爹不放,那你怎么来了? 听着耳畔清脆的马蹄声,仿佛又能听见衣飞石淡淡的呼吸,他认认真真地说:“你来,我很高兴。” 衣飞石不说话,只低头牵着马往前走。 走了好像很久很久,谢茂才听见衣飞石轻声说了一句话。 “?”谢茂就是普通人的耳力,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衣飞石回过头来耳朵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说:“跑了一下午,肚子饿了。王爷您还要在王府里逛几圈?咱们吃了饭再来逛行不行?” ……妈哒,你能不这么煞风景吗?谢茂瞪他两眼,从马背上跃下:“回去,摆饭!” 谢茂这样有宠的一等王爵,原本就不应该和手握重兵的衣家太亲近。他这解释完全站得住脚。 替衣飞石盛上汤,拿袖子给他扇扇风,谢茂细细留心着衣飞石的脸色,试探着说:“就算淑娘娘去你家提亲,你家也肯定不会答应呀。自来雌仰雄伏、阴阳调和才是天道,男男成亲这事儿多奇葩?不可能不可能。” 514.两界共主(2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杨竎只以为他被自己镇住了, 轻摇折扇,神色越发清冷矜贵, 叹息着说:“我兄弟想着他卖身葬父也是孝子难得,叫他在书房服侍,说是服侍, 他这样外边来的又懂得什么?不就是随着我兄弟看看书,写写字,想着来日修业有成,下场一试,考个功名也算是我家积了德了……” 谢茂好似就听懂了一件事:“所以,你拿不出他的卖身契。” 杨竎才意识到谢茂的反应不太对,谢茂已再问道:“捉奸一事又是为何?” 杨竎看了谢茂一眼,只见谢茂好端端地站着,灯火中仰头望着自己,一双莹黑如露的眼眸充满了好奇与不解, 半点看不出针对自己的恶意。最要紧的是, 这少年实在生得太美了, 白皙俊美,风度翩翩, 这等风流人物, 哪怕是在汇集了各路贤才美玉的圣京也不多见, 堪称绝品! 杨竎装得满脸矜贵清高, 实则看着谢茂的容貌, 半边身子都酥了, 丝毫没看出谢茂看他的目光就似看一件摆设器皿,——谁没事儿给一个板凳、一只花瓶脸色看?——他误以为谢茂对自己确无恶意,一心要钓谢茂上钩:“我兄弟待他一片至诚,他却起了色心,与我兄弟书房里添香的丫鬟勾搭成奸。那丫头有了身子,二人一起逃了出来……” 余贤从又忍不住默默无语了一次。哪家的正经公子往书房里搁丫鬟…… “那通奸的丫鬟呢?”谢茂又问。 “小公子还以为我冤枉他?丫鬟……自然是在的。”杨竎并未多看容庆一眼,他嘴角那一缕冷笑的刻毒却明显是冲着容庆,他拍拍手,“把那贱人带过来。” 容庆眼中蓦地一空,荒芜处滋长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看了谢茂一眼。 说话间,杨竎背后的惊马已经被安抚住,杨府豪奴也都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杨竎命令一句,立刻就有三、四个人越众而出,手里拎着一个麻袋,放在杨竎的马前。 容庆脸色已惨白如死,双手攥紧,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一心追着谢茂的身影:“我捉来淫|妇,小公子可得向我赔罪。” 谢茂侧过身,揭开朱雨手中的香炉盖儿,拨了拨埋在香灰里的炭,“怎么赔罪?” 他的手修长有力,又因年纪尚轻还未彻底长成,骨节温润秀气,有着触目可知的美好。出门在外,朱雨带的香炉银签都很低调,就是这样低调不起眼的器物,被谢茂那一双闲适慵懒的手调弄着,霎时间就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杨竎看他拿银签拨弄香灰中细小玲珑的香炭,恍惚间想入非非,若是让他用那手替我…… “还请小公子赐我姓名,再请我喝上一杯。”杨竎说。 “那也简单。”劳资报名吓死你,“请你喝一壶也使得。” 在场所有知晓谢茂身份的都选择了低头默默,信王请你喝一壶,呛不死你都得硬灌。 “这袋子里的是……?”谢茂问。他再不问,容庆似乎都要昏过去了。 杨竎将折扇收起,微微颔首,立刻就有杨府豪奴上前,将麻袋打开,首先露出来的却是一条软绵绵的小腿,蹬着沾血的绣花鞋。容庆似要发声,被王府侍卫制住。杨府豪奴又将麻袋倒了个个儿,重新解开另一头的绳索,这回终于解出个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少女,也不知死了没有。 容庆满怀希望麻袋里的不是他认识的人,此时彻底绝望,惨号道:“庄儿!” 声音太过凄厉难听,尤其是容庆嗓子早就坏了大半,这大半夜的喊着简直瘆人。 谢茂皱眉道:“让他闭嘴。” 他就不理解这种面对既成事实鬼哭狼嚎的人,喊一句能把人喊得恢复原状? 王府侍卫一记手刀下去,容庆立刻软在了地上。 杨竎又一次误解了谢茂的用意。他认为谢茂已经彻底相信了自己的说法。又或者,谢茂是害怕杨府家世,不想和他作对,所以顺着台阶下来。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杨竎都不在乎。他迷信承恩侯府的权威,总认为全天下都应该奉迎在承恩侯府的金字招牌下,使他无往不利。 “去把人带回来。”杨竎吩咐身边的家奴,他认为谢茂已经向他服软了。 随后,杨竎用矜持不失温和的微笑,对谢茂说:“敢请小公子赐教家门?愚兄在家行四,若贤弟不弃,可称呼愚兄‘四哥’。” 多大脸敢当信王的四哥?你知道信王的四哥是谁吗?余贤从都不想吐槽杨家这个冒失鬼了。 谢茂侧身在朱雨手里玩了半天香炉,此时突然抓住炉子,连香带炭返身就照准杨竎脸上掼去。他看似没什么武力,打猎都射不中兔子,徒手掷物却有着相当的水准,香炉正正中中地砸在了杨竎的眉心,香灰噗地洒了一地,半数都落在了杨竎的脸上。 这且不算,那炉子里还埋着一块香炭,滚烫地落在了杨竎胯下的马头上,马立时惊了。 杨府那边谁都没想到谢茂会突然出手,——谁敢相信,一个乡巴佬敢对承恩侯的公子无礼? 局面顿时陷入了混乱,杨府豪奴有急着安抚解救惊马背上迷了眼的杨竎的,也有气冲冲上前要捉拿谢茂的,最无所适从的反倒是先前被差遣来拿容庆的几个。杨竎以为谢茂服软要把人交出来了,因此那边只派了两个人过来,立在容庆身边的两个王府侍卫则是触目可知地不好惹,这两个人站在中间都快哭了,去抢容庆吧,估计会被王府侍卫打折,不去抢吧……嗯,不去抢。 两个杨府豪奴很怂地选择了后退一步,甚至用眼神向王府侍卫表示:我们不来,不来。 杨竎一边拿手擦眼,一边怒吼:“来人给我捉住他们!——不许打小公子。” 谢茂都给他逗乐了,吩咐余贤从:“既然如此,留他一条命吧。” 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向杨家发难,杨竎就自动送上门了,若不是杨竎色迷心窍喊出“不许打小公子”这句话,今天承恩侯就得先折一个儿子。搞事情嘛,不嫌事儿大。承恩侯的世子谢茂都敢杀,何况是区区一个婢生子? 他仍是和先前一样笑容温和无争的模样,半点儿不见情绪,然而,他言辞中轻慢生死的倨傲冷酷,却让服侍在他身边的赵从贵、朱雨、余贤从都下意识地觉得夜风渐寒。 从前的信王,不是这样的。所有人心中都模模糊糊地涌起这个念头。 可是,没有人会想到重生穿越之上。皇室中哪年不变态两个?这一年内,谢茂死了亲爹,亲兄继位,自己被晋一等王爵,又被淑太妃打发到山里替文帝守陵,剧变之下,岂能没有丝毫改变?他性子变了,没有人敢觉得奇怪,只是暗暗心惊。 曾经最是好脾气从来不杀人的信王,前两日才刚刚杀了两个贴身内侍呐! 余贤从刚要应是,就听见谢茂用吩咐喝铁观音还是碧螺春的语气,说:“打折他三条腿就行了。” 余贤从与朱雨都觉得自己的第三条腿有点痛,赵从贵没有第三条腿,他觉得双腿间凉飕飕地! 余贤从守在谢茂身边没动,黎顺将容庆拖回余贤从身边,与常清平一起跃入人群。 信王府的侍卫都是文帝在世时钦赐,也有一些身手特别好的高手,如黎顺、常清平二人,则是当今皇帝做太子时赠予信王防身,——文帝朝晚期,想杀谢茂离间太子与淑妃的势力不在少数。黎顺和常清平就是在那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奉命到谢茂身边护卫的。 余贤从出身世家,是文帝所赐,正经羽林卫出身,黎顺二人则是太子宫中所出,来历不明。 余贤从做谢茂的外侍长,负责谢茂的安危,对来历不明的黎顺等人实在不太想用。可是,文帝在世时,太子送来的人就不能干晾着,现在太子登基为帝,东宫送来的人就更要重要了。所幸黎顺与常清平倒也知机,平时不会太贴着谢茂,打猎时也常常奔在最前头驱赶猎物。 现在谢茂要差遣人做打手,余贤从与护卫谢茂的六名侍卫都没动,黎顺与常清平动了。 这二人身手冷峻鬼魅,所过之处阴风一片,触身就是一地哀嚎。 黎顺鱼跃而起,一拳将马背上的杨竎捶下,雁随而至的常清平横扫一腿,只听见清脆的骨折声,杨竎原本后弯的膝盖瞬间变成了前弯!惨叫声未起,黎顺触地倒踢一脚,卡住了杨竎另外一条仍旧健康的脚踝,长臂轻舒,握拳狠狠砸向膝关节,咔嚓一声碎响。 兔起鹘落之间,不过眨眼。二人就配合得天|衣无缝地打断了杨竎的双腿。 倒是这如何打断“第三条腿”让二人颇为迟疑,黎顺眼神一瞟:你上?常清平左顾右盼:找点什么当武器好…… 杨竎双腿折断惨号着摔在地上,杨府豪奴都急了,跟着主子出门,让主子伤成这样,他们都要挨板子!运气好能捡一条命去庄子上苟延残喘,运气不好就直接被打死了!这让他们如何不急不恼? 杨府豪奴纷纷冲向击伤杨竎的罪魁祸首,黎顺与常清平顿感压力,黎顺从靴中抽出短匕,常清平则顺手拔出了杨竎马鞍上装饰用的华丽长剑,二人被围攻得不耐烦,同时出手刺向杨竎胯下。 “啊!!!!”杨竎惨叫。 黎顺与常清平同时收手,各自收获破蛋一枚。 谢茂这边只出了两个侍卫,杨府那边甭看人多马杂,战斗力意外地低下。 黎顺与常清平越打越顺手,身边放满了倒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家奴,定睛一看,对面还站着几个人,穿着杨府家奴的衣裳,人影却很熟悉。——不就是先前奉命去查看“捉奸”的王府几个侍卫吗? 原来那几名侍卫见杨府来人甚多,归来请示余贤从之后,为保万全就先埋伏在了杨府人群中,伺机在上风口点了迷药。这迷药也不让人立刻昏睡,只有身燥体软之效。信王府侍卫常年试用,都有抗性,少量迷药几乎没有妨碍,放在杨府家奴身上就见了奇效。 杨府众人尽数放倒之后,余贤从前来复命,谢茂道:“收拾收拾,咱们逃。” 逃?这个词用得极其微妙。 在谢朝,只要谢茂打的不是皇帝,哪怕他欺负了皇帝的几个儿子,也不必“逃”。 他只要报出身份,别说皇帝皇后,就算是承恩侯杨上清本人,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婢生子,和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一等王爵不依不饶。他根本不必逃。他完全可以大大咧咧地在这间小客栈里高卧不起,等着明天承恩侯府来人上门,不是向他问罪,是向他赔罪。 ……可是,他说,他要逃。 今夜他没有向杨竎自报家门,今夜他抢了杨靖的致命软肋,今夜他折了杨竎三条腿,然而,他就这么带着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逃了!无名氏犯下泼天大案,承恩侯府公子惨遭毒打残害,这个消息将会随着天亮传遍圣京。 皇帝、皇后、承恩侯府,甚至五城兵马司、城关衙门、卫戍军,统统都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会大张旗鼓地把这个“无名氏”找出来,明正典刑。 想想这么可怕的阵仗和局面,赵从贵就差点哭出声来。 淑娘娘诶,老奴对不住您!千岁这是故意要搞事情啊!老奴胆儿小,老奴不敢拦! 谢茂在夹墙里闷了半身细汗,出来听着问水书斋外潺潺的溪流声,身周一片鸟倦蝉鸣,本该一口惬意,衣袂透凉,他却丝毫没觉得太舒爽。来时满怀好奇,走时心情复杂呀。 重生得太快,似乎前一刻还在逃亡,才死于卢真剑下,打个晃,人又回到了少年时。 谢茂都来不及好好想过,……这一世,他究竟要和衣飞石怎么办? 喜欢衣飞石这件事当然没什么好考虑的。 穿越来的第一世,谢茂来不及见识衣飞石的风采就被侄子干掉了,可以忽略。 重生的第一世,谢茂就一直憋着一口气,要干掉侄儿、登上皇位,刷个漂漂亮亮的千古名君成就。所以,哪怕他对衣飞石爱不释手,想得天天鼻血,最终也得老老实实憋着,不敢越雷池一步。 皇帝一言九鼎,谢茂就算只是暗示一下“约么?不约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为人臣下的,要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么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简言之,衣飞石要么忍,要么残忍。 不管是隐忍还是残忍,结果都太过可怕,谢茂压根不敢擅动。 重生第一世,谢茂也没想过重生这事儿是个批量操作,他战战兢兢地憋着一口气要复仇雪耻,衣飞石身为他治下太平盛世的中流砥柱,地位身份价值都太重要了,重要到谢茂身为一国之君,也不敢有一丝怠慢。——他连问一句“约么?小衣”都不敢。 重生第二世,是因为系统把谢茂丢回少年时,要他重新奋斗一遍,主要寻找殉死之人。 谢茂很认真地做任务,很认真的去找可能对自己感恩戴德、甘心情愿替自己殉葬的人。 ——他想都没想过衣飞石。 衣飞石这样身份地位必然名留青史的大人物,替帝王殉死?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奢望。 历来替帝王殉死之人,不是仆婢奴隶,就是后宫妾妃,俱是依附帝王才能活下去的角色。替帝王殉葬时是否心甘情愿,谢茂不知道,但他只能照着这个方向找。试想,若一个人功成名就、在世上逍遥快活,他会心甘情愿替皇帝殉葬吗?除非他是傻的。 所以,重生第二世,谢茂找了周琦。现代人哪有什么非君不娶的爱情,找了周琦就跟周琦好好过,偶尔也会想想没缘没分的衣大将军,到底还是没缘分。 哪晓得周琦也不成,待第三世时,谢茂的目光越发往下,目标锁定在卢真身上。 ——若是没有被不断重生惹恼,谢茂愿意认认真真继续做任务,那么,他这第四次重生,还是不敢去招惹衣飞石。他确实喜欢衣飞石,可喜欢归喜欢,喜欢也不一定就要去招惹。 他的任务是寻找心甘情愿替自己殉死的人,从一开始,衣飞石就不在狩猎范围内。 “真要找……我大概只能去宫里笼络个太监碰碰运气了。”谢茂叹息。 【宿主为何从来没想过把女子作为攻略对象?】系统冷不丁地冒出来。 谢茂正散着步往自己所住的萱堂宫走,前边银雷提灯引路,背后只有两个内侍跟着。陡然间听见从脑海深处闪出的声音,唬得差点一趔趄。 跟随在后的两个内侍眼疾手快扶住他,前边侧身提灯的银雷也慌忙放下灯笼:“殿下……” 就这么一停顿的功夫,被银雷匆促搁在地上的灯笼就烧了起来,很快便成灰烬。 昨儿才以“侍奉不力”的罪名杖毙了两个内侍,谢茂的形象在内侍眼中已彻底败坏,银雷扑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侍也跟着跪下,憋着泪哀求:“殿下饶命。” 这破系统以前从来不吱声,劳资还以为它只能在系统虚境里蹦跶呢!谢茂将将站稳,身边人又全都跪下了,闹得他一阵尴尬,一股脑儿全怪系统身上了。这破系统,嚷嚷个屁。劳资不伺候了!什么殉死之人,还想骗劳资去泡妹子,没戏! 【任务辅助系统刚刚开启。】 【请宿主注意!在这一世重生的任务中,宿主能够得到系统给予的辅助支持。】 【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起来,不怪你等。是孤自己没站稳。”谢茂安抚好吓得瑟瑟发抖的内侍们。 银雷请示去前边拿照明的灯笼,谢茂就在附近的山石上坐了下来。此时气候炎热,天黑下来很有一段时间,石头上坐着仍旧不凉。两个小内侍一个掏出驱蚊的药包点燃,另一个拿出折扇轻轻替谢茂扇风。 重生了好几回,当惯了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谢茂也没有使唤童工的负罪感,他忙着在脑内怼系统:【不许开。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劳资不干了。你顶好从我灵魂剥离去找别的宿主,让我去投胎也行,让我魂飞魄散也行,反正我不干了。】 【宿主不要任性。系统一旦与宿主绑定,除非宿主刷完成就,否则本系统不可剥离。】 【哦。】不剥离咋滴吧,我就不做任务,你行你上啊。 【考虑到宿主对任务本身没有抵触情绪,主要厌烦“皇帝”这份工作,有鉴于宿主已达成“千古一帝”成就,系统专门为宿主开启了任务辅助系统。本辅助系统将协助宿主完成“皇帝”工作,大大降低宿主工作模块的难度,请宿主选择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本辅助系统可查看所有人等智力、武力、统率、清廉等数值。】 【不开。】重生都第四次了,谁脑子好,谁能打,谁是清官,谁是贪官,劳资还要你提醒? 【本辅助系统可查看任何二者之间的敌友度、忠诚度。】 515.两界共主(2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就说我起不来!”衣飞石打定主意要勾引谢茂, 这时候就开始试探谢茂的底线了。 否则, 真的搬到夏凉轩中与谢茂同住, 那时候拿捏不住分寸再想试探, 只怕就来不及了。不管是把谢茂逼急了对他用强, 还是让谢茂觉得无趣对他失去了兴致,对他而言都是极坏的局面。 不管朱雨怎么劝说, 衣飞石都不肯起床, 催得急了真在屋子里砸枕头。 朱雨无奈, 只得先将徐屈请回萱堂宫, 回禀谢茂:“侯爷起床气大, 不肯来。” 谢茂正坐在餐桌前等衣飞石来吃饭,本是喜气洋洋, 闻言立刻冷下脸,脾气却不是冲着衣飞石,而是训斥朱雨:“他不来就不来,照实说就是了。‘起床气大’, 这也是你能说嘴的?你怎知他一定是起床气大?就算他真的起床气大, 也轮不到你来多嘴置喙!” 朱雨劝了几次都劝不来衣飞石, 害怕谢茂责备他办事不力, 因此暗中告状。 哪晓得谢茂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 他就这么偷偷上了一点儿眼药, 立马就被毫不客气的扇了回来, 只得跪地认错。徐屈在一边冷眼看着, 心中冷笑, 演,继续演。 谢茂饭也不吃了,问徐屈:“小衣可是择床没睡好?不行,我得带个大夫去看看。” 不等徐屈说话,他已经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夏凉轩,留下徐屈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满脸卧槽:你大清早地把我弄过来干嘛?看你吃饭?哦,这饭还没开始吃! 【目标人物“徐屈”正在腹诽宿主。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这个辅助功能升级了啊?连别人心里想什么都能查看?】 【并不能查看。】 【那你让我开辅助功能?忽悠我?】 【……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谢茂一路上和系统打着脑内嘴仗,松风院很快就近在眼前。 和朱雨禀报的起不来床不同,谢茂进门时,正看见一个穿着石青色中衣的少年在院中站桩,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山中气温还未升高,正常人不食不动不会流汗,在院中站桩的衣飞石却似浑身有热气蒸腾,气血上下奔涌,裸|露在外的肌肤也都保持着润而不汗的状态。 衣飞石确实昨夜睡晚了,今天有点赖床。不过,他出身将门,每天都要早起练武,朱雨来吵了一次他也睡不着了,干脆就爬了起来。 谢茂进门时他有些错愕,这下被捉了个正着,立时露出两分尴尬,上前请罪:“殿下恕罪。” “不怪不怪,是孤这个做东主的没思虑周全。”谢茂第一次在衣飞石面前自称为“孤”。 衣飞石试探他的底线,他就不能表现得毫无脾气。得寸进尺的毛病谁都有,真惯坏了衣飞石,恶果最终不也得他自己吃? “马上让针线上人来给侯爷量身裁衣,各色衣物都要齐备,侯爷是将门虎子,骑射装,练功服,尤其要多赶制几身。瞧瞧你们办的事!憋得侯爷门都不敢出,只得在院中练功,如此怠慢,简直可恶!” “你看,倒叫小衣见笑了。孤急慌慌地过来,还以为是小衣择床不适,要看大夫呢。” “原来竟是为了一件衣裳。” 两句话功夫,谢茂就帮衣飞石把不肯去夏凉轩的理由找好了。 ——来得匆忙没准备好练功服,要练功只能穿着中衣,可不就只能待在自己院子里吗? 衣飞石真没讲究到这个地步。他在家中营里练武时多半打赤膊,这还是顾忌着在信王行宫,怕有莫名其妙的宫女啊什么的出入,所以才穿了一件中衣出来。可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谢茂就帮他把屎盆子扣伺候的下人头上了,他也只好默认了。 “孤来得唐突,莫不是打扰小衣练功夫了?” “没有。卑职恰好收功了。”他难道还能说,对,你打扰我了? 谢茂就接过朱雨递来的热毛巾,亲热地给衣飞石擦了擦微润的脸蛋,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亲切:“那就好。真怕打扰了小衣。夏凉轩中备着饭食,小衣披上衣服,随我一起过去,先吃点东西,再洗洗。——厢房已经给你准备好啦。待会就让针线把裁好的衣裳也送来。大约没那么快,我看你我身量相差不多,你先穿我的衣裳……” “怎么敢穿殿下的……”信王乃一等王爵,衣裳都有蟠龙纹记。 “我也有几身出门玩耍时穿戴的常服,没什么标记,不逾制,安心穿着便是。” “……是。” 大清早就闹了这一出,谢茂再对衣飞石提出什么邀请时,衣飞石就不太好拒绝了。 毕竟他是撒谎怠慢又被捉了个正着。若衣飞石混到他爹衣尚予的地步,当面撒谎也不碍事。遗憾的是,他目前还只是一个蒙受父荫的小孩子,衣尚予又不在身边,真把谢茂惹急了以欺哄怠慢的罪名惩戒他,谁都救不了他。 ——谢茂不仅是一等王爵,从文帝、梨馥长公主的关系算,他还是衣飞石的小舅舅。 长辈收拾撒谎的晚辈,谁能说一个不字?所以,衣飞石只能选择老实。 老实的衣飞石听从谢茂的吩咐,稍微擦擦身,穿好衣裳,跟着谢茂一起散步回萱堂宫。 衣飞石平时收功之后也不会立刻冲凉,总要稍歇片刻,等气血恢复寻常之后,再洗浴进食。这是养身之道。可平时也不会浃着汗闷着衣服,跟外人一起逛园子啊!身侧谢茂轻衣缓带,满身轻松,行走时风中就带着淡淡的香气,显然衣裳熏过香。衣飞石觉得自己汗津津的,略不自在。 偏偏谢茂还不客气,总是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臂,说话时半边身子就靠了过来:“你看那处风光如何?今日天气不好,待来日晴空艳阳时,我带你划船去水中游戏,水甜花香,也是乐趣。” “谢殿下。”衣飞石想往旁边躲两步,他觉得自己汗湿的头皮,也许不太好闻? 这信王鼻子是不是不好?还是喜好南风的人都爱邋遢? 好不容易拉拉扯扯到了夏凉轩,衣飞石想去盥洗,谢茂又非要拉着他吃饭。 衣飞石勉强坐下,揭开新送来的碗盘一看,竟然就是自己昨夜多吃了两口的酱肉凉面与烤馕。 他这才明白为何昨夜的“宵夜”那么大阵仗——十多个宫人,统共提了二十多个食盒,在松风院的正堂大圆桌上摆了六十个多个碗碟,冷热咸甜简直大杂烩。 原来,昨夜竟是奉命看自己喜好口味。仍在少年时的衣飞石,心思就有些复杂了。 他知道谢茂对自己别有所图。可是,他也一样。谢茂贪图他的身体,他谋算的却是谢茂的前程。两者相较,他要的价值更大,心肠更狠,对谢茂更加残忍。 谢茂想要他的身体,就亲亲热热地哄着他,悉心差遣下人关怀他。他谋算谢茂的前程,又给了谢茂什么?含羞带怯的故作天真,似热实冷的刀兵戒备。这不公平啊。因年少热血还未彻底心脏的衣飞石,自己就察觉到了一丝不磊落。 谢茂几次亲自为衣飞石布菜,自己也没怎么吃,就看着衣飞石不止地笑。 他这笑也不让人紧张厌恶,就是特别开心,眉眼含春,笑意融融,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心情好。 一顿饭吃完,外边太阳也升了起来,衣飞石喝了热汤,额上微微冒汗。谢茂就是爱逗他玩儿,哪里舍得真的折腾他,早就吩咐银雷准备好了浴汤,此时故意对衣飞石说:“真是好热天气。刚起床就是一身的汗。……我也得洗一洗。” 徐屈耳朵立刻就竖了起来,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坏坯子,又想干什么! 谢茂不负所望,就在饭桌前暧昧地拉住了衣飞石的手:“反正都要洗,不如一起吧?也显得更亲热些。我有好多话想和小衣说,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分开。” 你要不要脸了?刚见面第二天就缠着人共浴,你还是个王爷吗?淑太妃管不管你?徐屈常年厮混在军中听惯了荤素不忌的话,今天也忍不住想给谢茂跪了。更让徐屈觉得疯狂的是,衣飞石竟然愣了愣,然后点点头,说:“那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这就是你勾引信王让他更喜欢你的手段?徐屈懵逼。 这就是你勾引我,让我更喜欢你的手段?……谢茂也懵了。 “那你为何不闪不避,反而与他刻意亲近?” 徐屈不认为衣飞石对男人感兴趣。 退一万步说,就算衣飞石喜欢男人,那他也不可能看上信王。 信王是大行皇帝幼子,从小娇惯得文不成武不就,偏偏宫中的淑太妃小林氏老谋深算,朝中更有林丞相把持大局。信王若是和掌握兵权的衣家亲近,那妥妥就是个扶不起来又惹今上忌惮的祸根。 ——衣尚予自己都麻烦缠身牵扯不清了,哪里还敢去勾结王爵? 徐屈心中猛地一颤,看向衣飞石:衣尚予受文帝深恩,不忍废帝自立,衣飞石呢? 就算衣飞石没想过谋朝篡位的事,他是否想过废了宫中那位气量狭小的皇帝,扶立传闻中性情温和、对待下人都温情脉脉的信王呢?否则,他为何明知道信王心思不纯,却还是刻意亲近信王? 衣飞石看明白他眼中的震惊,冷笑道:“老叔,家破人亡就在眼前,您想太多。” 谢茂在夹墙里看不见衣飞石的表情,只听出那少年冷静的声息中带着一缕愤懑苦涩。 “去岁西北大旱,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陈朝必会另开战场,就在秦、云二州。” “阿爹上书请调精兵于下虎关,便宜驰援秦、云,皇帝先给阿娘晋了长公主。” 谢茂只听见衣飞石嘲弄至极又灰心至极的声音,“他不想打赢这一仗。” “他就是想丢了秦州,丢了云州,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杀了阿爹。” …… 谢茂默默无语。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很聪明,却没想过衣飞石在少年时就有此见识。 在他的印象中,衣飞石打仗很厉害。除了初出茅庐那一仗胜得惊险些,真正是一辈子戎马倥偬捷报频传。战事交给旁人,谢茂在京中就得揪着心等战报。若是交给衣飞石,顶多就是头疼一下,这衣大将军回来了,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长老长的请功表……得赏官赏银子啊。 战事上,衣飞石可谓一言九鼎。政事上,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来不管不问。 谢茂一直认为他不太懂政事。现在终于明白了,衣飞石哪里是不懂?明明是太懂了。 一位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一位亲手打灭陈朝、降服浮托国的绝世悍将,说他不懂政事?衣飞石打的两场都是正儿八经的灭国之战!这种层级的战争,指挥者若不精通政事,怎么可能顺风顺水在短短十多年里就结束了战争? 此时衣飞石不过是在衣尚予帐下听令的役兵,眼光就已不再局限在方寸之间。 他想的并不是陈朝与谢朝正在开战的襄州,而是陈朝之内的暗涌。 ——也包括谢朝内部的暗涌。 打仗,从来都不是短兵相接的那一点儿实力比拼。这世上或许有偶然发生的单纯战斗,却从来不会有目的单纯的战役,更没有目的单纯的战争。 衣飞石今年不过十五岁,就已经具备了绝世名将才拥有的胸襟眼界。 聪明的人,当然是从小就聪明。 谢茂心想,当初自己也是重生了一次才看懂皇帝的险恶用心,和芝麻馅儿的小衣比起来,第一世刚穿越来这个世界的他还真是傻白甜。 皇帝才将衣尚予请求调兵的奏折留中不发,衣飞石就一眼看穿皇帝想杀人了。 这种近乎可怕的洞察力,着实异于常人。谢茂自愧弗如。 朝野上下,包括第一世刚刚穿越来的谢茂,见皇帝扣了衣尚予的奏折,想法大抵都是,皇帝忌惮衣大将军兵权在握,不欲他再扩大势力染指秦、云二州,所以才暂时搁置。 ——谁能在这时候就想到,皇帝愿意割让一州土地,只为杀衣尚予? 甚至在前世秦州战败,皇帝下旨处斩衣尚予时,都有不少人在刑场边上幻想,皇帝会有一道恩旨,临刑前一刻喊个“刀下留人”。——杀衣尚予,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拿一州土地做牺牲杀衣尚予,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根本不能想象! “阿爹不信。阿爹说,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皇帝岂会用国之大事开玩笑?杀衣尚予区区两名甲士即可,不必用两州之地牺牲。” “哈。”衣飞石苦涩地笑了一声,“老叔,你不说话。你也不信我的判断。” 我信你。谢茂在夹墙内默默地说。 好半晌,徐屈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就如你所说,皇帝要拿衣家开刀,你不劝大将军早做防备,牵扯信王作何?”他言辞间充满了对谢茂的轻蔑鄙薄,“他娘是个厉害角色,他娘舅也是个厉害角色,奈何他扶持不起,否则,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是这一位。” 说到这里,徐屈就骂了一声,“咱们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林家和衣家没有利益往来,但林丞相对衣尚予很有几分信任倚重。若是谢茂登基,小林氏与林丞相把持朝政,衣家确实不会像今天这么进退维谷,更不会闹出让衣尚予在青梅山遥控战局的傻逼事来。 所以,我这是被鄙视了?谢茂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阿爹那里,我劝过了,也请襄州大兄写信劝了。阿爹只是不听。” 谢茂心中默默地说,他哪里是不听?他是没办法,也不敢拿两线战局做赌。但凡衣尚予有一丝私心,前世他也不会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你阿爹忠君爱民,战功赫赫,是百世不出的英雄好汉。 徐屈也不吭声了。衣尚予拿定了主意,谁能劝得服? “老叔先设法给阿爹透个风去,就说信王哄我在行宫玩耍,心思不纯。” “这些日子我会尽量让信王更喜欢我。” 516.两界共主(3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衣尚予此时正在过早。听说谢茂来访, 衣尚予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了,扔下半个馒头就起身,一边往堂上待客, 一边问来回事的役兵:“小石头回来了吗?”儿子被拐了,老爹心里着急! 役兵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 衣尚予顿时气得牙痒痒。好你个谢十一!骗我一兄弟一儿子,今天还敢上门?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进门时, 碰上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军医,往前一步,就看见他的帐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个麻袋前边,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几个人围在伏未的身边,不时动手搓出一块血帕子来。 一身白衣常服的谢茂斜倚在条案上,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酱肉,吃得满嘴流油。 ——失去了蟠龙王袍与王爵礼仪的环绕,这少年仍是随便搁哪儿都矜贵无比的天生贵气。 满堂血腥气。军医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伏未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可来了!这姑娘顶骨好似被打破了,我……” “你起开!”军医将伏未一脚踹开, 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里, 装着一个昏死的少女。 谢茂将最后一口酱肉吃完, 拿热毛巾擦擦手, 叫得亲热:“衣姊夫。” 衣尚予与他叙礼落座, 谢茂看上去就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模样, 来得又这样早, 倒不像是从山中下来,偏偏要问:“恰好有事请教殿下。我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平白不见了两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见着他了?” 谢茂装傻:“啊?”立时将容庆拉了来挡枪,“姊夫,此事情急,还请姊夫援手!” 衣尚予岂是好糊弄的主儿,也架不住容庆满心冤屈一身悲愤,没等衣尚予再问,容庆已噗通一声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对付谢茂的架势,砰砰砰狠磕几个头,地板上瞬间就溅出血来! 衣尚予正经刀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杀神,这点儿鲜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皱眉,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谢茂这是故意带了个麻烦给他。 衣尚予皱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帐下的两个亲兵即刻出列,齐齐顿住腰间佩刀,同时架住容庆腋下,反手一扣,就将容庆死死制伏在地上,别说磕头,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这亲兵二人出手整齐划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可见训练有素。 “此人是谁?”衣尚予问谢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为何在此,叫他亲自向姊夫说明。”谢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说话。 衣尚予总不能让谢茂别喝茶了带着人滚,他只能听听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麻烦。 容庆就保持着一个被两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他说杨靖逼|奸不遂杀人满门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酒醒后怕、屠灭县衙役吏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勾结守备将军简薛杀良冒功时,衣尚予终于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个不太像武将的武将。与他威震天下的战神之名相比,他一直显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现在,谢茂才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锋芒,就似利剑出鞘。——露出锋芒的衣尚予,仅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锐利与危险就静悄悄地统治了整个厅堂。没人敢大喘气,连谢茂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听衣飞石大将军解说战局的时候。 容庆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旧准确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杀意。 这显然是针对简薛的杀意! 相比起无差无职的谢茂,身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衣尚予,才是真正该做主的人。 容庆埋头痛诉:“大将军!您可知道徐乡百姓是何下场?简薛不止斩男丁首级邀功,妇孺也不放过。十一二岁的男丁也罢,七八岁的孩童满脸稚嫩,竟说小儿为匪盗望风撅壕,三个小儿人头记作一级斩首……” “衣大将军,您怎能让这样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帐下逍遥法外?”容庆大声问。 在谢朝,大将军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时,曾组建枢机处,以大将军为枢机处长官,协理天下武事。须涂虏汗国覆灭之后,枢机处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仍旧是谢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门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统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书之外,还得大将军行辕加盖签押。 尽管简薛任职的守备军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简薛既然不在京畿军系,升迁的文书上就必然加盖了大将军行辕的签押,容庆说简薛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大体上也没有问题。 衣尚予指着麻袋里的少女,问:“她又是何人?” 容庆被押着看不见他的指示,旁边亲兵提醒了一句,他义愤填膺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帮草民逃了出来……” 不等衣尚予再问,他已经把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和昨夜面对谢茂时闪闪躲躲的态度不同,容庆在衣大将军跟前很老实,将杨靖留他做娈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说了。想来若非杨靖将他圈在身边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杀下活这么长时间,昨夜能从承恩侯府逃出来,则是多亏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儿姑娘的福。 朱雨看着容庆的眼神就有几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爷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见了衣大将军,人家都没问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说了。你还看人下菜碟儿,这是看不起我们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乱世中不少见,衣尚予常年带兵见得就更多了。让他觉得疯狂的是,据容庆所说,谢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朝堂各处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刚刚登基不久,有从龙之功的几家都才刚刚分配好利益,新贵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杨皇后代表的杨家,这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两大势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两家动作。 ——谢茂在这时候突然蹦跶出来,一闹就闹了个大的,这是出的什么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他看着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的谢茂,心头竟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这特么信王不按常理出牌啊?就算你们林、杨两家打算撕逼平衡朝局安抚皇帝,也没必要刚下场就刀刀捅肺吧!这是真要捅得两败俱伤吗?!杨家早就得罪了林家吗?这肯定是世仇吧! 让衣尚予觉得喘不过气的谢茂,正诚诚恳恳地对衣尚予说:“衣姊夫,昨夜我去得匆忙,半夜也叫不开城门,唯恐这女孩儿死在城外,只好向你求助。刚好这这个人证也先藏在你处——天底下敢在姊夫处杀人灭口的,只怕还真没有。” 衣尚予不反对留下容庆,若无简薛杀良冒功之事,谢茂想拖他下水他也不会理会,事情既然牵扯到了地方的守备军,简薛的升职签押也由大将军行辕放行,衣尚予就必然要管。若是连这一点儿担待都没有,一心只想着趋吉避凶少管闲事,他也不是如今的谢朝凶神衣尚予了。 心中向来有成算的衣尚予只是摸不清谢茂的打算,他迟疑地问:“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谢茂严肃地望向堂外,低声道:“我即刻进京。” 将容庆与承恩侯府的婢女留在大将军行辕之后,谢茂又带着人风尘仆仆地离开了。 “哪儿来的马?”衣尚予袖手而出,看着役兵正牵着二十多匹明显不是自家军中的健马下去,随口问了一句。莫不是塞外马场的小马到了?看着又不像。 役兵上前回禀:“信王爷说顺手牵来的,一半送给夫人,一半暂时寄存在咱们这儿,他得闲了还要来取。” 衣尚予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马鞍上察看一番,果然发现了承恩侯府的徽记。 “祸水东引……” 衣尚予又好气又好笑,以他的身份,真不怕这一点儿小麻烦。 不说杨竎并非他出手所废,就算真的是他废了杨竎,杨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谢茂出手打了杨家的脸,皇帝总要训斥谢茂一番,杨皇后只怕也要向谢茂哭一场。可若是衣尚予废了前来追杀人证容庆的杨竎,朝野上下就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是天下武官之首,容庆指控简薛勾结杨靖杀良冒功,杨竎又来杀人灭口,犯在他手里真是死了也白死。 一直到这时候,衣尚予才似乎有点读懂了谢茂乱出昏招的打算:这位王爷好像是故意让他和朝中贵戚决裂?须知道衣尚予如今被皇帝忌惮,若再与朝中贵戚权臣关系良好,皇帝岂非要更紧张了? 不知道此事是皇帝背后授意呢,还是……谢茂他自己的“善意”?衣尚予暂时想不明白。 良久之后,衣尚予才猛一拍手,我儿子呢!嘿,这臭小子,把我儿子还来啊! ※ 信王行宫。 “老叔……” 徐屈正热火朝天地打拳,他虽眇一目,身手却丝毫没放下,拳风虎虎,势若奔雷。 信王是昨天清晨离开的,已经一天一夜了,衣飞石试过想要出门,被客气又不客气地拦了回来。侍卫重重围着,只要不想撕破脸杀人流血,衣飞石就出不去。为了装出无辜被困、试图逃脱的样子,衣飞石决定今天再试着送一封信给亲爹。 “信件大抵也会被扣下……”衣飞石也不是真的想送信,他本意就是要留下被信王“欺负”,完全不挣扎就太反常了。 徐屈一个卧虎盘山收势,浑身气血蒸腾,爽朗地说:“你放心!我昨夜已经把消息透出去了!” “透……什么消息?”衣飞石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是让我告诉你爹,信王大概对你有点意思吗?”徐屈把来时的见闻都写了下来,“他来时就对你动手动脚,又搂又摸,我看着不过眼,先给你阿爹打个招呼。他未必就信。我说你也不信,你觉得信王挺好的,就是舅舅亲近外甥。” “……” 衣飞石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老叔……” “别说这信王府的侍卫里好手不少,昨夜我送信儿出去还花了点功夫,你别急,大概这个时候吧,嗯,差不多你爹就该收到信儿了……” “您刚把信王支去了京城……他要是在青楼乐不思归……” 徐屈才猛地一拍手,动作和远在青梅山的衣尚予一模一样:“坏了!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才给衣尚予送消息说谢茂对衣飞石心怀不轨,谢茂就跑去京城逛窑子了。 517.两界共主(3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而尴尬, 谢茂哭笑不得地穿好裤子,看着被丫鬟扑在地上的衣飞石, ——几个小丫鬟当然不是衣飞石的对手,不过,满屋子的动静惊醒了衣飞石,他才想起场合不对。 旁人的裤子扯了也就扯了,信王的裤子是不能乱扯的。这位可是一等王爵。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 若是再动一下, 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 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 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 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 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说:“你过来, 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 对此要求并无异议, 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少年气血茂盛,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 谢茂憋着一股劲,想要抵抗少年衣飞石宽衣解带带来的冲击。 衣飞石动手撩起长发时,他甚至有一种心跳加剧的窒息感,简直比他穿越前第一次都激动。 然后,他看见衣飞石臀上的棍伤,顿时就心疼痿了。 “你爹是疯了?” 谢茂火热的心与身体都变得冰凉,他冷静地扣住衣飞石肩膀,几乎难以想象,伤成这样,这少年为何还能活蹦乱跳地上阵杀敌? 少年青涩健康充满柔韧活力的臀腿上糊满了鲜血,看着就没一寸好肉,触目惊心。 初见衣飞石时,谢茂就看出衣飞石有些不适,衣飞石也腼腆地说被父亲责罚过。这年月封建家长对儿女拥有生杀大权,惹毛了抽一顿板子真是家常便饭,谢茂也被文帝揍过,连皇帝做太子时也以长兄身份抽过谢茂。——真不是什么大事。 这时候谢茂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衣尚予揍衣飞石这一顿,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训诫。 这是往死里打吧? 他轻轻将手放在衣飞石不曾受伤的腰上,太靠近棍伤的地方根本不敢碰,指尖微微发凉。 重生好几次做惯了封建社会大家长的谢茂,对动不动对臣下子女仆婢施以体罚这事已经麻木了,他自己都能眼也不眨地吩咐出“杖毙”的刑罚。他被人打过,也下令打过无数人。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衣飞石身上的棍伤时,一种诅咒封建制度的怒火就窜了起来。 凭什么当爹的就能打儿子啊?凭什么当官的就能打属下啊?凭什么衣尚予就能打小衣啊! 打人犯法的好吗!衣尚予你这样虐待未成人年,孤要剥夺你的监护权! “小衣,小衣你怎么样了?你还能动吗?不不不,你别动了,孤让人抬个小榻来,你趴着别动,大夫马上就来了,……来,你扶着舅舅,乖……”谢茂声音冷静无比地哄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上浮着一层无法排遣的烦恼与心慌。 衣飞石很诧异地看着他,说:“……伤得不重。”真伤得厉害,他还能爬瓮城? 谢茂却固执地架住他的胳膊,将他全身重量都接了过去,分明二人都在入浴之前,加起来也就谢茂身上还有一条亵裤,可搂在一起偏偏没有任何尴尬与暧昧,只剩下谢茂几乎成为实质的震惊与心疼。 感觉到谢茂火热的目光瞬间化作小心翼翼地珍视,衣飞石心中涌起古怪的滋味,又很快被他镇压下去,解释道:“殿下,真的伤得不重,是我骑马进京磨了磨伤处,大约看上去吓人,其实父亲就罚了几下,动手的亲兵也有分寸,不会使力打我……” 谢茂觊觎他身体是真,对他的爱护也不是假的。衣飞石还年轻,面对谢茂对他的好,他无法无动于衷。 谢茂敷衍地应了几句好好好,转头就冲外边怒喊:“小榻抬进来没有?大夫呢!” 几个宫人被催得屁滚尿流,直接把谢茂寝宫中的美人榻扛了进来,被谢茂指着鼻子骂:“脑子被狗啃了?不会铺上几个软枕?侯爷受了伤,这么矮的榻他怎么上得去?” 刚刚还爬瓮城杀敌、策马狂奔的衣飞石:???????爬不上去?我? 宫人们飞奔着出去,飞奔着进来,给一尺高的美人榻上堆了七八只软枕。 谢茂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衣飞石,让他一手掌着堆到了半腰高的软枕,说:“你慢慢哦,慢慢趴上去……” 被伺候成残废的衣飞石满头黑线,到底还是不能在宫人面前下了谢茂的面子,只得扶着那夸张地软枕慢慢趴在美人榻上。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好像真的要废了的错觉…… 待衣飞石趴好之后,谢茂才一层一层地软枕抽出来,最终只留下一个软枕叫衣飞石趴着,蹲在榻前关怀地看着:“这样好不好?还是再给你垫一个?” 您不会是属婆婆的吧?衣飞石看着谢茂,脸颊莫名有点红,摇头道:“这样好。不垫了。” 谢茂才指挥宫人把衣飞石抬了出去,朱雨将信王府的值院御医请来,先看了伤,又诊了脉,说辞与衣飞石大同小异,无非是皮外伤,不过,衣飞石说不碍事,御医则仔仔细细的替他清理伤口裹上药,叮嘱好好卧床,定时吃汤药换裹药,否则邪祟入体,也是能致命的! 破伤风败血症种种要命的词语又在谢茂眼前滚了一遍,忙道:“清溪侯这几日就住在王府里了,齐医官每日煎好药送来,亲自给侯爷换药,务必要亲力亲为,保侯爷万无一失!” 御医无奈,只得领命去煎药了。——这种事找个药童办不行吗?杀鸡用牛刀! 一场暴雨下来,夏夜透出几丝寒意。 谢茂搬了个小墩子坐在美人榻前,拿热毛巾擦衣飞石的脸。澡没洗成,又是汗又是雨的,粘着怕是不舒服。他心疼体贴衣飞石,这会儿知道没伤筋动骨确实只是皮外伤之后,又有点想吃小豆腐了,这才拿了块毛巾慢慢地给衣飞石擦。 衣飞石垂下眼睑趴在软枕上,察觉到谢茂动作中的脉脉情意,他有些不耐烦。 “殿下。” “在呢,想要什么?渴了?饿了?要出恭?还是想歇一会?” “我伤得不重。” “是,舅舅知道了,舅舅不生你阿爹的气了。”但是,还是要剥夺他的监护权。哼! “殿下想做什么也不妨碍。” “……” 谢茂没想到衣飞石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衣飞石长长的眼睫微微翕动,谢茂立时知道,倘若他不说话,衣飞石立刻就有更厉害的话说出来了!他不能让衣飞石放大招。现在局势不明,还不到二人摊牌的时刻! “舅舅就这么坏?”谢茂声息中多了一丝轻佻,凑近衣飞石耳畔,“弄疼你怎么办?” 衣飞石才想说不妨碍,口中突然多了一根修长的手指,指腹压在他舌尖上。 ……错愕、意外、羞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衣飞石瞬间呆滞。 信王压得极低又极清晰地声音在他耳畔鼓吹:“舅舅答应你的事,舅舅去办。你答应舅舅的事,舅舅以后再来收,……你不会赖账吧?” 衣飞石是个男人。 哪怕他此时还未加冠成婚,他也依然是个男人。 信王将手指放在他口中,这是什么意思,他简直太明白了!明白得甚至让他有些恶心! 先前信王带给他的那一些“微不足道”的关切与感动,都在这羞辱的一根手指里灰飞烟灭。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血浇灌片刻,慢慢地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寒意。他闭上眼,不去想身边的一切,慢慢吮住信王的手指,舌尖麻木地在那根手指上舔了一下,两次。 谢茂差点被他舔得呻|吟出声,妈哒小衣比我想的还会玩儿!不,不能玩下去了! “你好好养伤,外边的事,舅舅替你办妥。”谢茂抽身而起,大步离去。 ……再不走又要出丑了。 ※ 信王与清溪侯一同进了浴室。 清溪侯被抬了出来,立马招了御医。 听说清溪侯下身血迹斑斑…… ——信王府下人并不知道青风紫电被杖毙的噩耗。 ——信王府下人热衷于给淑太妃、皇帝、皇后汇报信王的一切事情。 谢茂还在宫门前排班准备觐见皇帝,他和衣飞石的八卦,就通过便捷渠道先传进了他亲娘、亲哥、亲嫂的耳朵里了。 再有谢茂那个穿越之初傻白甜的脾性,皇帝也着实不可能提防他。 所以,当谢茂跟他说,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惟恐杨皇后伤心,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闹得满朝皆知,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把杨靖都捅死了,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拍案咆哮,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额头触地,任凭皇帝如何咆哮,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人我也杀了,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杨上清这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无声地请皇帝严惩。 杨上清疏不间亲,此时不敢说话,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触怒皇帝。那边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谢茂的舅舅——林相可没闲着,林相先劝皇帝息怒,再说谢茂和杨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内部事务嘛,就不劳烦诸大臣搀和了,先散朝散朝。 杨系也有阁臣在朝,立刻反驳:“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携刃于玉门殿刺杀杨后胞弟,安知日后再弑何人?” 子杀父,臣杀君,曰弑。 这是暗示谢茂无法无天日后可能弑君?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季擎这番话里的杀机。 皇帝闻言长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扫向跪在地上的杨上清。 莫说谢茂杀人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就算没打招呼,谢茂也是他最倚重宠爱的幼弟。杨家这是想干嘛?死了一个世子,难道还想皇室赔个一等王爵给他家? 一直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挨训的谢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头发花白的阁臣季擎,怒骂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年轻的信王身量初长,年近古稀的老臣哪里架得住他这一阵乱晃,差点回不过气来。 谢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狠狠将人推开,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这老匹夫要杀我!他要杀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没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经要发飙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两个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恒王贬为庶人,为了青史好看,也为了堵住天下的纷纷议论,信王这个从小被他当儿子养的弟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从他登基之初就给信王晋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个哪怕谋反都能混条命留着的不倒翁。 518.两界共主(3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与他靠得太近, 二人脸庞也不过一尺距离, 身体就贴得更紧了, 几乎把衣飞石搂在怀里。 ——若是衣飞石仓促之下退一步,要么失礼打翻食案,要么就滚进他怀里。 此时此刻, 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 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 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 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 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 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 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衣飞石还要推辞, 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 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 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 用力咳嗽一声, 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朱雨来换了毛巾,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现在衣飞石想明白事儿了,知道躲着他了,他就把同宿的念头熄了。 不过,戏要做足。当着徐屈的面,谢茂故意拉着衣飞石胳膊不放,又是搂小腰,又是牵小手,口口声声叫外甥,要和外甥抵足而眠。吓得衣飞石磕磕巴巴地摇头,说:“殿下,卑职睡相不好,半夜要打拳……若、若是冒犯了殿下,那可太不好了……” 谢茂故作一副突然想起这少年武力值颇高的忌惮样,皱眉道:“是么?” 衣飞石不住点头:“正是正是!卑职晚上头睡枕头,白天起来就是脚睡枕头了。特别不好!” 谢茂方才遗憾地说:“那好吧,你今日暂且与徐将军挤一挤,明日孤让人在寝宫旁边收拾个厢房出来,你再搬过来……” 衣飞石瞥了他一眼,没说明日我领了小马儿就走了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脱身不易! ※ 银雷亲自安排徐屈与衣飞石在松风院住下,出门就遇见了轻衣简饰、偷偷过来的谢茂。 “殿下?”这么晚了您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仪仗都没带,这是……要干嘛? 谢茂轻嘘一声,从旁边的湖竹小径走进问水书斋。 当着银雷的面,谢茂将书橱角落里的几块镇纸挪动了数次,摆着满满当当厚重书籍的书橱竟从中翻开,露出一间密室。银雷顿时瞠目结舌。谢茂已提着一盏灯,顺着密室走了下去。 银雷犹豫了片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住了门口。 谢茂已顺着密室甬道,来到一面狭窄的夹墙之内。这是一个监听之所。 ——整个松风院正堂,都在监听范围之内。 若是此时的谢茂,当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混了好几世了,各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他着实也接触了不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见得多了,掌握的线索多了,总能吊打欺负小朋友。 此处只作监听只用,夹墙里并不透光,谢茂提着灯很放心地在里边寻找位置。 松风院的正堂和大部分堂院形制一样,都是上房五间,中间最宽敞气派的一间做待客厅,东次、西次、东梢、西梢,各有功能。或是做书房,或是做寝房。银雷将徐屈安置在这里,衣飞石非要跟着徐屈住,银雷就把书房内的憩室也收拾了出来。 谢茂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五间房里,找到徐屈与衣飞石所在的位置。 他其实不必亲自来听,甚至也不必交代任何人来听。——他已经知道衣飞石有些不妥了。 可是,他还是想来听一听。这是一种恋慕之下才会有的牵挂与好奇。他想知道衣飞石的一切,包括衣飞石年少时的狡黠。 很快,谢茂就听见了很清晰的说话声,是徐屈在和拨来伺候的宫人说话:“不要热水,洗澡伤阳气,老子不得天天洗!” 衣飞石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人唯唯诺诺退下。 这监听的夹墙是特制的,具体什么原理,谢茂也没有弄懂。总之,松风院内说话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夹墙之内,就似面对面,夹墙里的声音则很难外泄。前世谢茂曾命人在夹墙内放鞭炮,外边正堂也毫无所觉。 谢茂看不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就看着手里的灯,静静听着。 徐屈与衣飞石似是关系很亲昵,衣飞石称呼徐屈为老叔,徐屈就叫他小石头,二人讨论了一些前线战事的问题,又很家常地提起了梨馥长公主娇宠的衣家那对双胞胎,谢茂甚至都认为这二人今天不会说正事了,很突兀地,徐屈说:“那位恐好南风。” 一瞬间,谢茂都觉得呼吸有点紧了。 却听见衣飞石严肃、认真,甚至带了一点牺牲的口吻,说:“我知道。” “今夜就走。”徐屈压低声音,冷冷地提议。 谢茂毫不怀疑徐屈的决心。他要送衣飞石离开,不惜杀信王府侍卫,一路喋血。 然而,不出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否决了他的提议。 衣飞石说:“辕门初见时,我就知道了。” 辕门初见时,衣飞石就看出了谢茂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衣飞石常年在军中厮混,更不是没有交往的纨绔朋友,男男之间的事情,他或许比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见得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茂眼中的不同。——他仍是选择了接近谢茂。 谢茂那匹马是文帝时北地长风牧场所献,统共只有两匹,都被谢茂弄走了,爱马如命的六王愣是一根毛都没捞着。衣飞石出身武将世家,对好马也是馋得不行,替谢茂牵马时就不住偷偷地给驰风喂糖块,哪晓得被谢茂捉了个正着。 他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夸赞:“绝世好马!”毫不掩饰对这匹马的垂涎。 “想不想跑一会儿?” “想!” “那你叫声‘舅舅’我听听。” “……” 衣飞石的母亲虽是梨馥长公主,可这位公主毕竟是养的,他怎么敢叫舅舅? 谢茂在马上俯身,凑近衣飞石耳畔,轻笑道:“你在我耳边轻轻叫一声,我听见就行了。叫不叫?我数三声,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双膝夹马小跑两步,又突然驻马回头,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519.两界共主(33) 为了保证自己的计划顺利执行, 谢茂开始查阅精神考核的相关资料, 认真准备考试。 花了三个小时研究皇家监察委员会发布的官方设计稿, 谢茂从E级模型开始着手固化, 短短十五分钟就做到了A级模型,不费吹灰之力。对于甘霖久任而言无比艰难的操作, 对他来说真不算个事儿。 谢茂也不打算出风头, 考核的时候递交一个C级模型的固化作品就行了,确保甘霖久任不掉级。 毕竟,虫族的精神力好像没有后天升级的渠道, 一个C级虫子突然完成B级模型极其不正常。 解决掉考核问题,谢茂需要解决的就是身份问题。 ——他可以伪造甘霖久任的精神力, 但是, 为了和延嗣霆等蓝星驻军交往, 他还需要一个与甘霖久任极其相似的皮囊, 近距离接触时不能有任何破绽。 谢茂开始勤勤恳恳地做傀儡偶人。 他是个有备无患的性子, 当初陶无极割了甘霖久任的脑袋, 他就顺道取了一瓶子甘霖久任的鲜血。 事实上, 如果没有人类修士在场,哪怕不使用鲜血,虫子们也很难发现傀儡的破绽。一旦将鲜血放入傀儡体内, 绑定替身法术, 就连与甘霖久任有血缘关系的修士也不会发现破绽。 甘霖久任的魂体被拘在室内, 被谢茂一寸寸描摹, 所以细节特征都被刻绘在傀儡身上。 陶无极对此叹为观止。 原本陶无极花了很多时间去空天堡垒内参观军事单位, 见到谢茂炼制傀儡的手法之后,顿时惊为天人,什么军事单位也懒得去看了,天天扒门缝。 谢茂干脆打开门让他近距离围观。 他激动得抱住谢茂的大腿磕头:“谢祖师,您是我亲祖师!” 接下来几天,陶无极就乖乖地守在谢茂身边,端茶倒水,服侍得极为周到。 谢茂不让他上前,他就在不耽误谢茂动作的最近处乖乖蹲着,也不张嘴瞎叨叨,睁大眼睛认真观察,遇到太复杂的问题,还会拿个小本本记下来,半夜三更想得不住挠头。 谢茂制作傀儡时手法极其精妙细致,态度也很专注,很少分心其他。 这日,陶无极正沉浸在谢茂行云流水的炼制手法之中,谢茂却意外地停了手,怔怔呆立片刻,从遍布零件的屋内走了出去。这一出闹得陶无极莫名其妙,思前想后不得其解,祖师的炼制过程出问题了吗?我怎么看都没问题啊?到底怎么了?难道是我见识浅薄没有发现根源上的缺陷? 他偷偷往门外看,只见虚拟阳台上,谢茂坐在躺椅上,举着左手,右手在左手上轻抚。 什么情况? 祖师的左手在炼制过程中受伤了? 那也不用做出那么……暧昧的动作吧?正常人会用抚摸爱人的姿态去摸自己吗? 谢茂是想起了往事。 在新古时代,他准备去刺杀谢润秋的时候,也制作了一具很逼真的傀儡。那日他在傀儡上刻绘金痕时,衣飞石回来了。那时候的衣飞石多好啊,会固执地坚持己见,一心一意认为自己没有错,哪怕他吃了很多苦,浑身上下也都充满着向上的坚持和活力。 和如今这个沉沉睡着的小衣不一样。 如今的小衣不仅仅是虚弱,还有失去了信念的软弱,他失去了咬牙坚持活下去的勇气。 加上在小世界度过的时间,衣飞石躺在谢茂的胳膊里已经有整整四天了,谢茂能感觉到他彻底溃散的魂体被滋养了起来,不再将散未散——谢茂养衣飞石完全不吝惜资源,他有一口气,就要给衣飞石半口,他有一点儿滋养,就要给衣飞石八成。 然而,衣飞石还是沉沉地睡着,没有一丝苏醒的迹象。 二人神魂相接,共用同一个皮囊,谢茂就像是紧紧地贴在衣飞石的心上,二人融合在一起。 所以,谢茂能感觉到衣飞石的状态。 衣飞石的魂体在恢复中,欣欣向荣,日益良好。可是,衣飞石的信念彻底死了。 谢茂至今都忘不掉,衣飞石伏在他怀里,抱着他,一句句说出的“对不起”。 ……是不是只要我一日没有恢复记忆,对你来说,我给你的所有宽恕和谅解都是假的? 谢茂轻轻抚摩着自己的左臂。 在阳台上,他一坐就是两个小时。 ※ 傀儡制作完成之后,谢茂开始寻求使衣飞石苏醒的办法。 在这个陌生的时空,他能够信任的对象非常少。思来想去,谢茂和铠铠简单聊了两句。 铠铠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说辞,照本宣科地告诉他:“您可以去别的地方问问呀。” 谢茂方才想起了隐藏在游戏里的时间轴。 他觉得铠铠背后还有什么人在进行指点,不过,这个念头刚刚闪过,很奇怪地就消失了。 “你了解时间轴?”谢茂问。 铠铠心说,您的法器,我一件小小的铠甲,那也是我配了解的? 不过,阔别已久的风控专门出现找他商量对策,铠铠也不好拒绝这位陪伴自己多年的小伙伴。大家都是为了帮助主子顺利睡到君上的床上,相亲相爱不吵架。为了主子早日苏醒痊愈,铠铠要努力撒谎。 “一点点?”铠铠用手指比了个黄豆大的距离。 “你认为我的本命法器为什么会出现在虫族的游戏里?”谢茂问。 铠铠摇头:“这是很多点了。” “如果我用时间轴去了别的时空,时间流速是一致的吗?” “您可以选择回来的时间啊。比如您12点去别的时空,就选择12点回来。您也可以11点回来。去年的11点回来,明年的11点回来。”铠铠一脸“天哪,君上你咋变得这么笨”的表情。 “容苏苏告诉我,一旦穿越时空改了历史,原本的世界就会独立出来,形成不同的平行世界。我回来的时候还是这个世界吗?”谢茂问。 “您可以选择不改变历史啊。”铠铠嘴快,下意识地叭叭了一句,这句话才是铠铠的真实水准。 谢茂看着他,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赶忙补充道:“您有坐标的啊,您可以选择回到原本世界还是平行世界,别的人分不清楚哪个世界在什么地方,您可是君上啊,您肯定能分得清楚!”风控是这么说的,应该没错吧?至于具体怎么区分,铠铠才不知道。 见谢茂若有所思,铠铠又小心翼翼地提醒一句:“那个……是您的本命法器。” 谢茂抬头。 “它肯定听您的话。”铠铠佯作不在乎地咳嗽一声。 谢茂听懂了铠铠的潜台词。 ——您有什么不明白的,折腾我一件小铠甲做什么?您问时间轴去。 谢茂认为,铠铠这回说得对。 他登上游戏座舱,进入游戏登录界面,系统自动给他切换到了时间轴。 谢茂直接用真元强行去碰触时间轴——从前他不知道时间轴的来历,担心被虫族的“技术人员”发现掌握自己的行踪和属性,并不敢直接动用真元去探知。如今衣飞石和铠铠双重保证,时间轴只能是他的法器,他也没感觉到极度危险,折腾起来就放肆多了。 真元与时间轴碰撞的瞬间,原本像是巨大光幕竖立在谢茂跟前的时间轴倏地消失,直接映入了谢茂的紫府之中。 这使得谢茂直接回到了游戏的登录界面。 这游戏对谢茂而言已经没什么价值了,他果断退出登录。 时间轴被从游戏里取了出来,留在了谢茂的紫府之中,诸多奥妙自然浮现在谢茂脑海中。 唯一让谢茂觉得很意外的是,衣飞石坚信时间轴现世,他很快就会恢复记忆,现在时间轴已经被取回脑中,谢茂自动明白了使用时间轴的一切奥秘,却依然没有恢复任何记忆。 不止没有恢复记忆,连铠铠提醒他取用时间轴时露出的些许破绽,也都被谢茂瞬间遗忘了。 谢茂原本想通过时间轴回到新古时代。岳王父子是神魂专家,人品贵重值得信任,衣飞石的属性又与岳王信仰之力相合,他想去找岳王爷商量救治衣飞石的办法。 如今时间轴本命法器入体,谢茂明白了许多关窍,他看着自己的左臂,叹了口气。 找谁也没有用。世上唯一能救衣飞石的人,只有衣飞石自己。 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供给尽量多的真元修为好好地养着衣飞石,让衣飞石尽快地恢复健康。 只有确保了神魂的强大稳定,衣飞石才有苏醒过来的资本,否则,衣飞石如今醒来,反而更加消耗原本能量就所剩无几的神魂。 换句话说,衣飞石如今沉沉地睡着,反而是一件好事。 郄谷兰前来回禀。 “主人,甘霖久任有一个会面申请。” “谁发来的?”谢茂问。 “延嗣家族邀请您参加在E战区举行的酒会,为表示诚意,延嗣家侧夫人伊摩图门将亲自前来空天堡垒递送请帖。”郄谷兰说。 伊摩图门也算是谢茂的老熟人了,尽管双方从未见面。 他想了想,询问道:“这种情况正常吗?” “由侧夫人递送请帖是非常礼貌重视的表现,不过,此前没有战区司令派遣监察官员往空天舰队递送请帖的记录。”郄谷兰含蓄地指出,你们仨完全属于三个不同的军事单位。 谢茂想的却是,延嗣霆在蓝星驻军的势力确实很强大。 想想看,全世界都知道军部、皇家监察委员会和中央精神力研究中心各自为政,彼此不对付。 延嗣霆是军部驻E战区的司令官,他能把侧夫人安插在B战区的监察部门当小头目,证明他和驻扎蓝星的监察部队关系相当不错——至少买通了其中几个重要官员。他还和监控着蓝星的空天舰队指挥官甘霖久任取得了默契。 让伊摩图门亲自登上空天堡垒送请帖,是表示敬意,也是一种敲打示威,这是在彰显实力。 谢茂觉得,延嗣霆此举,还有这么一点试探虚实的意思。 空天堡垒遭遇袭击的战报已经发回母星了,毕竟被谢茂轰灭了那么多穿梭舰,甘霖久任的两位高官侧妻也死了,这种事情遮掩不了。延嗣霆作为战区司令,得知这份战报的详情也不算太困难。 延嗣霆未必能想象有人可以冒充甘霖久任,但是,他的计划太重大,为了确保安全,他肯定会派人来确认同盟的忠诚度。如果甘霖久任有问题,谢茂毫不怀疑,延嗣霆还可能杀甘霖久任灭口。 ——一旦甘霖久任离开空天堡垒,前往蓝星的E战区参加酒会,延嗣霆想杀他就太容易了。 蓝星之上,可没有大红锤。 这货还真是有点不好搞。谢茂吩咐郄谷兰:“给他一个通行名额。” 伊摩图门是个已婚雌虫,脸上的虫纹已经消失了,谢茂得考虑考虑,要把魂契放在什么地方。 好好演戏欺骗来访者?谢茂真没这么辛苦地打算。他打算把延嗣霆的枕边虫做成傀儡,以后对付延嗣霆就简单多了。到时候整个虫族反叛军都是他的傀儡,和母星虫族打起来自然更加卖力。 郄谷兰脸色有点古怪。 “有什么问题?”谢茂问。 郄谷兰说:“主人,延嗣家申请了七个名额。根据虫族的社会风俗,除了主使之外,另有两位副使,还有四只雌虫是延嗣家族送给您的礼物。” 也就是说,人家很有诚意地来送礼,你不能这么小气地只批一个名额。 “……给三个吧。”礼物就不用进来了。 ※ 次日。 谢茂操控着傀儡,接见了前来拜访兼送邀请函的伊摩图门。 伊摩图门没有穿军装,穿着虫族的贵族礼服,还戴了一顶假发,假发上挂满了名贵宝石,谢茂发现居然还意外地挺好看。虫族的主流审美挺在线么。 双方见面寒暄,谢茂等着伊摩图门介绍两位副使。 哪晓得伊摩图门客气地说:“妾此来传达老爷的友好祝福与慰问。听说您的两位侧夫都在袭击中牺牲,实在太令虫感佩动容。老爷在家族中遴选了年轻美貌的雌子,赠予大人,希望能聊以安慰大人的丧妻之痛。” 两个站在他身边的年轻雌虫上前屈膝施礼,温顺地说:“拜见雄主。” 谢茂:“……” 朕给你三个名额的意思,就是让你带着副使进来。 你还真是聪明机智啊,单单把“礼物”带进来是几个意思?!你们虫族的风俗呢?副使呢? 520.两界共主(3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从来只有世家豪族才会在冬季存下冰块, 待夏日消暑使用。市面上能采买到的冰山数量极少, 因而价格就变得奢昂。民间也有制冰之法, 不过多数冻一些小冰碗做吃食, 价钱也不便宜。用室内外以冰山消暑,绝对是顶级豪族的享受。 窗外积云厚重闷热难耐, 龙幼株待客的厢房内却是一片幽幽的清凉。 挂着檀色绣帐的绣床上, 铺的却是藏青色的冰蚕丝褥,那年纪轻得像是偷溜出门开荤的少年贵人,此时就沉沉地睡着, 适宜的室温让他睡得很安祥惬意,还有一个长得清秀漂亮的小侍儿伴在床边, 照看着搁在他床尾的那一炉篆香。 两个给冰山扇风的小丫头已持续了两刻钟, 很快就有两个轮班的小丫头来替换。 在外室陪着守了一天的龙幼株坐得腰都酸了, 陪侍这样闷头大睡、底下人规矩又重的客人, 她还真不如陪个干完了赶紧完事儿的。想起屋子里的客人醒来了, 只怕还有一场闹腾, 龙幼株不禁悲从中来——能不能让我也上床眯一会儿啊? 龙幼株正百无聊赖时, 床上的谢茂挠挠耳朵,酣睡一日终于醒了过来。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 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 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 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 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 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新增辅助功能,能够替宿主检测饮食安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一世,后悔几辈子!】 【本任务辅助系统不止能够帮助宿主检测饮食安全,还能预知目标人物的能力值与忠诚度,实在是宿主统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备之物……宿主,真的不来一发吗?】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烟妃儿才刚刚走到穿堂口,就看见十多个穿着卫戍军兵服的军爷打门而入,分列两边,中间急步走进来一个兵头儿,龇着烧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鸨儿呢?即刻出见!卫戍军清查匪类,都待在原地别动。——查完就走,没犯事儿的着什么急?” 正在二楼贵宾厢房的老鸨娇杏娘探头哎了一声,露出风韵犹存的娇艳脸庞:“来啦来啦!可别吓着奴家的客人们!” 娇杏娘匆匆忙忙下楼,楼下的打手头子黎叔、老龟头赞伯都跟了上来,扶持在她身后。 黎叔递来一张银票,娇杏娘趁着福身施礼的当口塞进兵头儿的怀里,满脸讨好:“军爷查什么匪类呀?奴家这开门做生意的,楼子里都是一帮子弱质女流,最是害怕歹人。军爷若有什么画影图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军爷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头儿对老鸨的上道非常满意,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他还带着十多个随从,也许还骑着马……” 他问一句,烟妃儿眼睛就睁大一点儿,一条一条合上去,不就是龙姑娘屋内的客人吗? 想起被逐出乐班的羞恼,烟妃儿心中恶性顿生,故意惊呼一声。 这时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鸨与卫戍军的兵头儿说话,她躲在穿堂口子上惊呼一声,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卫戍军立刻把她揪了出来,兵头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可是见过此人?” 老鸨不禁想戳死烟妃儿。 老桂坊内没有秘密。上午谢茂一行人骑着马四处打听胭脂楼,隔壁、对门的死对头,都知道卫戍军查问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楼里。她也从来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遮掩什么。 可是,这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盯着,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这个老鸨却不过律法情面无奈交出。 像烟妃儿这样一个惊吓就把客人卖了,你是客人,你不膈应? 烟妃儿受惊地点头:“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龙姑娘的屋里……” 兵头儿嘿然一笑,提起背后的腰刀,说:“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头儿,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带着几十个人都没讨到好处,咱们这才几个人呢?我看还是先围上,上禀兵尉叫增援来!”一个卫戍军小声嘀咕。 兵头儿深觉有理,又恐怕被谢茂跑了,于是点名道:“连宝,你去叫人!我带兄弟们围上!” ※ 龙幼株厢房内,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饱喝足的谢茂心情极好,离席窜进三个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宿主为何不考虑寻找女子为殉奴任务目标?根据本系统计算,选取女子作为任务目标,宿主的任务难度将降低一个等级。眼前这三位舞姬就是非常好的任务对象,建议宿主……】 【从劳资醒了你就在一直不停地哔哔,再哔哔,劳资一头磕下去!】 【宿主一头磕下去也不一定会死亡。就算宿主死亡,系统也会让宿主再次重生。建议宿主不要做这么幼稚又无谓的威胁,系统是为了……】 谢茂猛地往下一低头,系统瞬间就安静如鸡。 好久没放浪形骸享受歌舞的谢茂极其投入,罗衣姿风引,轻带任情摇。他多喝了两杯脸颊微红,跳累了就拎根筷子敲着酒碗儿,又开始唱情歌:“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余贤从上前一步,附耳请示:“卫戍军来人围上了。” 谢茂还在念彼狡童兮,闻言一笑,道:“可算是来了。” 不然我那么大张旗鼓地买冰块干嘛?就是害怕你们找不到我呀! 梨馥公主虽然经常进宫,却很少真的把儿子带上,所以,谢茂也很难得见到衣飞石。 ——什么三年前见过云云,谢茂其实半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他重生了三次,次次都是直接回到昨日,说是三年前的事情,加上三世重生度过的岁月,差不多都有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一百多年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谢茂会记得衣飞石,是因为他重生的三世里边,有两世都在登基后重用了衣飞石。 衣飞石是他的大将军。 衣飞石是他开疆拓土的利剑,御敌国门之外的中流砥柱。 ……也是他看了两辈子,馋了两辈子,种种顾虑之下,始终强忍着没下手的人。 此时衣飞石才十五岁,已经开始抽条长个儿,身上却没什么肉,穿着石青色役兵常服,束起箭袖,看着比他身侧的将官都小一号。曾经挂着刀疤的脸上也干干净净,隐带着一团稚气。大约是见了王爵略微紧张,他的脸微微发红地看着谢茂,好似屏着气,只要谢茂稍微露出一个不悦的表情,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和印象中冷峻威风的大将军不同,谢茂却仍是禁不住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少年版的小衣也好可爱!好想捏捏!想抱抱! “蒙殿下记挂,卑职衣飞石。”殿下还记得我!衣飞石一颗心差点跳出来。 谢茂伸手将他扶起,顺着这动作就把持了衣飞石的手臂,笑道:“当然记得。我今日来拜见衣大将军,正有一件大事要和衣大将军商量,小衣——”他叫得亲热,侧头与衣飞石目光碰触,是若有若无地暗示暧昧,“你随我一起吧。” 衣飞石正经未经人事的纯真少年,哪里经过这样明挑暗勾的手段,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稀里糊涂应了一声是,就这么让谢茂拉拉扯扯地进了辕门。 白虎堂前,得了消息的衣尚予已迎了出来,客气地拱手:“信王殿下千岁。” 衣尚予成名极早,在谢朝以军功封神二十年,其实今年也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和传闻中身高三丈、青面獠牙的形象不同,他个子不高,身材削瘦,在行辕坐纛时连戎装都没穿着,一身曲裾常服,唯有束起的箭袖昭示他武官身份,妥妥的儒将风度。 小衣长得像妈妈。谢茂看着衣尚予平淡素净的一张脸,觉得衣飞石和他真不像。 “今日临时起意来拜会大将军,唐突了,还请大将军莫见怪。” 谢茂上前叙礼。 他是身份尊贵,乃谢朝一等王爵,除了皇帝就他最大。 然而,大将军衣尚予纵横疆场二十年,单是封神的那场涟水之战就足以吹一辈子,何况还有后边的诸秋、画郡、长门关三大神战,说是谢朝的守护神也毫不过分。 所以,在衣尚予面前,谢茂这个拼爹拼妈拼大哥拼来的一等王爵也不能太嚣张。 问题是,他嘴里特别客气,表情也很敬重虔诚,就是说话时还拉着衣飞石不放。 旁边围观的众人都露出几分意外之色,信王怎么和二公子拉扯到一起去了?若不是感情极好,怎么会这样拉着手臂不放?——当着大将军的面都不放手! 衣尚予似是没看见他和次子的拉拉扯扯,笑道:“哪里敢。殿下里边请。” 一齐入内分席而坐,有役兵送来茶点。 衣尚予微笑着正要开口,就看见信王殿下一口喝干了茶,问旁边的役兵:“梨馥阿姊肯定给大将军带酱肉了吧?去给我切一盘子来,再上两个馒头。” 役兵懵了。 梨馥长公主作为文帝义女,为大行皇帝守制百日,已经出孝了,她家里吃肉喝酒都是没问题的。可是,信王是文帝亲子,又在山中替文帝守陵,这二十七个月肯定跑不掉。 他若是躲起来偷偷吃点肉,相信也没人敢去皇帝面前告状——皇帝自己都以月代年,只守了三个月,怎么好意思怪弟弟? 可是这个事能做不能说啊!守着孝呢,跑到别人办公室说你给我切点肉吃? 衣尚予好笑又好气,还是吩咐役兵:“去吧去吧,切两盘酱肉,再烧个汤来。” 衣尚予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当今皇帝不是个宽和大气的脾性,只怕容不下兵权在握、声名在外的自己,可他又确实没想过造反,不止因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也因陈朝与浮托国都虎视眈眈,打了几十年仗的谢朝禁不起折腾。所以,皇帝召他,他就回来了。 ——衣尚予敢回京,当然也是有倚仗的。 他守护了谢朝二十年,军功就是他的护身符。皇帝若是干无缘无故杀他,或是杀他的罪名不足以取信天下,皇位也未必坐得稳。 也因皇帝刚刚登基,对衣家加恩太重,先晋马氏为长公主,又给衣尚予几个儿子封侯,衣尚予把皇帝想得太过良善,总以为皇帝不过是要收缴兵权。所以,待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还坐得稳,并不怕事。至少,他不怕有人参他勾引信王父孝期间吃肉。 谢茂一边吃肉,一边推销卢真:“我这有个小侍卫,听师傅说是个好苗子,偏我那新建的信王府也没什么配得上他的好师傅。要说咱们圣朝哪儿的骑射师父最好,必定是您这青梅山。……要不,我把他搁您这儿好好栽培两年?” 话都说得这么明显了,衣尚予难道还能说我不要?叫卢真进来看了看,说:“以后就在我帐前做个亲兵吧。” 能在大将军身边做亲兵,出身就是嫡系中的嫡系,那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想不来的好事,卢真忙磕头谢恩。 把卢真推销出去之后,谢茂也吃完了一盘酱肉,满嘴流油:“姊夫,我在山中无聊,正欲潜心习武,您也知道,我那儿是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师傅……” 衣尚予心中叹息,暗想难道今日还真得大出血,割一个左膀右臂给他? 就见谢茂拉起衣飞石的手,诚恳地说:“都说虎父无犬子,想来小衣的功夫也是俊俏无比。姊夫,您看,不如就让二外甥陪我住两天吧?” 衣尚予一口气没上来。……这要割的不是左膀右臂,是命根子啊! “他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整日只知道走鸡斗狗,一身功夫练得稀松平常,只怕还不如你刚送来的小侍卫。不行不行,若是教坏了殿下,臣怎么向陛下和太妃娘娘交代?” 衣尚予坚决不肯把儿子给出去。衣飞石年纪还小,若是被信王哄去干点坑爹事,岂不是要弄死全家? 衣飞石有点着急,想说我功夫很好的,从来不偷懒,阿爹你就让我去陪殿下吧。 “我帐下有一位神射手徐屈,马上功夫极好,殿下或许也听过。恰好他重伤复发在京中休养,我请他去殿下跟前听吩咐……”为了保住儿子,衣尚予咬咬牙,把徐屈祭了出来。 徐屈是他二十年的老兄弟,涟水之战就立了大功,从战奴一跃而上成为校尉。 可惜,徐屈命不好,诸秋大战时奉命保护当时的皇长子谢芳,谢芳死于流矢,徐屈也瞎了一只眼睛,衣尚予怕他被痛失长子的文帝砍了,直接就让他报了伤退。此后徐屈虽然也跟在军中战战不落,有钱有权就是没名分。——朝廷兵籍册里,查无此人。 谢茂一听“徐屈”的名字眼睛就亮了,大名鼎鼎的单眼飞将啊! “这怎么好意思?徐将军是您帐中大将,呵呵……您真把他给我?”谢茂不客气地问。 衣飞石就不敢说话了。他功夫是很好,徐屈也未必能打得过他。可是,徐屈是谢朝名将,经验极其丰富,若要学东西,终究还是向徐屈请教更为妥当。最要紧的是,谢茂表现得对徐屈如此热衷,衣飞石自知不能相比,只得黯然退避。 “呵呵,来人,去请徐将军。”衣尚予咬牙把徐屈给了出去。 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不要脸的信王前脚套走了他的左膀右臂,后脚还是把他儿子骗走了! “没有砸到,我往旁边避了。”衣飞石搀着他,见他对自己温和无比,全然不似刚才雷霆大作的样子,试探着岔开话题,“我给您端了碗酸梅浆……”低头一看,酸梅浆已经洒了小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否被手指沾污过,就不好意思再送人了。 521.两界共主(3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殿外传来清脆的掌嘴声, 隐隐还能听见执罚侍卫报数。 梨馥长公主只觉得那竹板下下都抽在自己脸上, 她仍不能理解信王为何要朝自己发难。难道那孽畜向信王哭诉自己在家苛待他了?母亲教训儿子, 岂非天经地义?信王凭何记恨? “千岁, 宠妻偏信,不是兴家之道。妾这小儿自幼巧言令色, 犹擅装乖, 千岁切记不可听他狡言欺哄,坏了王府门楣声望。”梨馥长公主由小侍女扶着,强撑着一口气来告诫信王。她觉得她是为了谢茂好, 淑太妃那样高贵温柔的世家淑女,待她一贯体恤周全, 她不能让淑太妃的儿子吃亏。 最重要的是, 她绝不能让信王成了老婆奴, 否则, 以后她还怎么能治得住那个祸胎? 谢茂藏在袖中的拳头咯咯作响, 满脸笑容:“是么?孤看衣大将军就挺宠着长公主。” 他心中其实很诧异。他翻脸寻衅架走了长公主的嬷嬷, 换了寻常有气性的贵妇, 只怕早就撂狠话拂袖而去了。这位长公主既没发作,也没质问,就好像他本来就有资格随意处置长公主府的奴仆, 她对他保持着客气恭顺的态度, 一如往常地向他进言…… 这种低贱媚上的贱人, 谢茂见过不少。大多出身寒微没什么见识, 跪舔强权, 自视卑贱,对上谄媚谦卑。而一旦这种人握权在手,御下必然刻薄寡恩,极尽苛刻之能事。 他诧异之处在于,马氏可是衣尚予的妻室,衣飞石的亲娘啊!这位文帝亲封的公主,他谢茂名义上的养姐,虐待儿子不算,居然还是这么个贱人?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不仅是毒妇贱人,她还很蠢。她居然没听出谢茂这一句话是讽刺! 只听了衣大将军四个字,又是“恭维”她驭夫有道,夫妻和顺,她苍白难堪的脸上竟绽开一丝温柔,恢复了一贯的含蓄沉稳,矜持地说:“千岁谬赞了。不过是夫贤妇顺,纲常如此。” 谢茂竟被她给噎住了。 抽她本人吧,肯定不行,衣飞石在旁守着呢。抽她下人吧,她也不发怒啊,她觉得信王身份尊贵,抽她下人理所当然!拿话讽刺她吧,她听、不、懂啊!她居然以为信王是在恭维她! 阅人无数的谢茂立刻知道,自己今天是搞不定这个傻逼了,当机立断,迅速撤退。 “长公主和小衣谈完了么?孤还有些事要和小衣交代,就不招待长公主了。” 谢茂拉起跪在一边的衣飞石,起身就往外走。 衣飞石下意识地抬头看母亲脸色,满以为母亲会发怒,哪知道在家中说一不二的母亲,在信王面前竟然保持着谦卑温文的笑容,款款屈膝:“恭送千岁。” 待谢茂越过长公主,只剩下背影,衣飞石才听见母亲威仪训诫的声音,对他说:“既与信王千岁议婚,儿当恪守妾妇之道,谦让恭敬,卑弱勤谨。莫让阿娘再来教你。” 衣飞石那一颗本就不热的心,瞬间就变得冰凉冰凉。……妾妇之道,这是好词儿? “王爷,义老王爷还在……”赵从贵一路跟来。 谢茂拉着衣飞石就往寝宫走,不耐烦地挥手:“告诉他我中暑了,请老王爷先回去复命。” 老王爷可是奉旨来问话,您就空口白牙说自己中暑了,这是欺君之罪啊。看着谢茂牵着满脸红肿的衣飞石飞奔而去,赵从贵腹诽一句也没敢真的吭声。欺君就欺君吧,反正咱王爷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信王寝宫冰山流水常备,比别处都清凉许多,谢茂拉着衣飞石进门时,恰好看见齐医官躲在这儿歇凉,忙招呼他:“正好,快来!侯爷受伤了!” ……这算什么受伤。衣飞石被他咋呼得不好意思,齐御医已赶忙拎着药箱来磕头了。 给衣飞石被抽肿的脸上敷了消肿化瘀的膏药,谢茂又推衣飞石上榻:“身上是不是也要换药?恰好齐医官来了,一并换了。今儿吃了几回汤药了?药汁子苦不苦?——能加冰糖吗?”最后一句是问正在收拾药箱的齐医官。 这心疼又着急地样子,活似衣飞石是他不足岁的亲儿子,照顾得那叫一个周到。 齐医官目不斜视,答得干脆利落:“能!” “那你以后都给侯爷汤药里加冰糖。”谢茂又推衣飞石,“愣着呢?换药了。” 衣飞石昨天就被谢茂押着敷过一次药了,就算知道谢茂对他心存觊觎,他毕竟是男人,又常年混迹军营,对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这事儿真没什么忌讳。见谢茂瞪着眼态度强硬,他就脱了裤子趴在榻上。 这是第一次父兄不在的情况下,顺利从母亲跟前全身而退吧? 衣飞石趴在榻上,浑身骨骼放松,这才觉得腋下被针刺的伤口透着隐晦的疼痛。 疼归疼,他并不敢当着谢茂的面,请齐御医帮忙在腋下上药。抽耳光可以说是母教子,往腋窝里扎针算什么?这是折磨,这是虐待。他不想露出这等家丑,更重要的是,他隐隐约约觉得,如果被信王知道了针刺的事,信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是真的喜欢我?衣飞石问自己,又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否定的答案。 是的,他就是喜欢我。 女人才会计较男人喜欢的是她的蕙质兰心还是贤良淑德,若是男人承认爱慕她如花笑颜、娇嫩身体,多半还要嗔怪男人慕色不知恩,对自己不是真爱。 男人对喜欢的定义很狭隘,娶妻纳妾,无非利用二字。娶个高门淑女或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这是利。纳几房貌美如花的小妾消遣,这是用。前者是真喜欢,后者也是真喜欢。 对衣飞石而言,不管谢茂是喜欢他的身体,还是喜欢他别的什么,都是一样的。 ——那不都是他吗? 齐医官小心熟练地替衣飞石换药,谢茂就蹲在一边吃豆腐,被打开花的屁股他不舍得看,就看衣飞石的小腰。哎哟这腰细……还年轻么,小孩儿呀,真想摸一把……小样儿才抽条,长得高高的,身上就没几两肉,得养养。嗯,也想摸摸前边胸脯上的小豆豆…… 正在隔空意淫,突然一眼瞥见衣飞石侧腰上一缕未擦净的血痕,谢茂心肝猛跳。 “齐医官?”谢茂拉住齐医官的手,“你替孤看看,这是擦着了还是怎么了……” 齐医官还没探过头来,衣飞石已下意识地把衣衫往下扯了一把,侧身道:“没事。” 一句话说完,他看见谢茂半点不困惑的双眼,顿时知道自己中计了。 谢茂问的根本不是齐医官,他是在试探衣飞石。那血痕分明是仓促间被擦去的,可见衣飞石不想被他察觉。衣飞石背身趴着,他问齐医官时也没有具体说哪里伤了,伤得如何,衣飞石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转头打量自己伤处,而不是扯下衣裳断言无事。 谢茂握拳狠狠捶在卧榻边沿,哪怕有衣飞石在上躺着,压在角落的边几也猛地颤了几颤。 信王震怒,齐医官退后一步,屈膝垂首不语,服侍在殿内的宫人跪了一地。 衣飞石竟觉得心中多了一丝不安,他在信王面前一向装得恭敬,现在谢茂好像是冲着他发了脾气,大夫奴婢跪了一地,他再躺着好像也不太像话? 犹豫片刻,衣飞石理了理衣衫欲要起身,还没撑起来,就听见谢茂命令:“都脱了!” 谢茂堵在卧榻边上,衣飞石下不去。 他只得垂下衣裳遮掩住身形,在榻上屈膝伏首,尽量温顺地说:“卑职……” 从前衣飞石跪在信王面前,面上恭谨,心中却不以为然。若非碍于礼法,谁要跪这个纨绔? 今日得信王援手周全之恩,衣飞石心中对谢茂多了些亲近,前边再有信王刺死杨靖之事,也让他对信王另眼相看。此时向信王施礼,衣飞石倒是心甘情愿地跪着,一如侍奉父兄,心中并无轻狂不屑,愿对信王自承卑下。 谢茂却全然不知道心高气傲的衣飞石已向他微微低头,他红着眼睛逼衣飞石脱衣服:“孤让你都脱了。你是听不懂?要孤亲自伺候你?” 一句话说完,想起衣飞石武力值太高,他亲自伺候估计也伺候不来,谢茂就更生气了。 “好,你厉害。打量孤制不住你是吧?” “来人!” “让余贤从把侍卫都带来!” “孤倒是不信了,信王府几百个侍卫,摁不住你一个衣飞石!” 谢茂一边撂狠话,一边疾言厉色往外走。 他这样龙行虎步衣带风雷的模样,吓得殿内所有人都不敢抬头,胆小的宫人瑟瑟发抖。 殊不知装得一手好逼的谢茂心中也在发憷,小衣幼习兵法,岂会不知道射人先射马的道理,今天是我起意要镇服他,这要是被他冷不丁捉去当了人质,倒成了我被他镇服了! 绝对不行。我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站住了。 ——艾玛,忘了小衣轻功特别好啊。他不会追上来吧?快快快,马上安全了! “我看不尽然,这侯门里的弯弯拐拐……” 几个卫戍军歪着楼聊着天,小心翼翼地看着守护在门前的信王府侍卫,保持默契往后撤退。卫戍军军纪荒疏多年,浑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这兵头儿虽有立功之心,却无御下之能,只得气鼓鼓地独自一人钉在龙幼株的门口,与信王府的侍卫怒目相视。 信王府侍卫心中纳罕:这憨子一脸愤怒看着咱们是要怎样?莫不是傻的吧? 没多久,连宝带着大队卫戍军增援冲进来:“头儿!张头儿、李头儿、吴头儿恰好都在附近办差!听我招呼立马就带兄弟们来了!”果然就走进来另外三个兵头儿,其中一人神气彪悍,走在最前边,他所带的一队人马也是个个行止风雷,远比其余卫戍军精神焕发。 跟信王府侍卫怒目相视的兵头儿大喜过望:“张老大!” 张老大是卫戍军里有名的杀神,相传他本是锦衣卫的百户,办差时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险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护捡回一条命,这才沦落到卫戍军当一个小小的兵头。寻常卫戍军都受五城兵马司辖制,唯有张老大是听调不听宣,非常拉风。 522.两界共主(3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只有长信宫淑太妃处不同。 拿了信王府专送后宫的笺表, 淑太妃一边看一边捂嘴笑:“这小坏蛋知道疼人了呀。” 她斜倚在冰伏玉榻上,乌黑的长鬓上缀着金环步摇, 笑起来花枝乱颤, 旁边服侍的宫人轻轻为她打扇, 她乐得在榻上翻了翻, 往谢茂递来的笺表上再看一眼,又忍不住笑, “好好好。我日也盼,夜也盼, 盼得心火全消, 盼得指望全无。……我儿终于开窍了。” 她独自一人自说自话, 在旁服侍的都是她的心腹, 却没有一个人插嘴。 淑太妃将笺表看了又看, 最终将之收在玉匣中, 吩咐道:“将帖子送到太极殿去。告诉陛下,明日我要召梨馥长公主进宫。” ※ 黎顺端着两碗酸梅浆回府复命,他功夫好,走回来装着酸梅浆的瓷碗上还凝着细细的霜。 “给侯爷送去。”谢茂在传香殿见黎顺,衣飞石还在寝殿憩室休息。朱雨亲自提着食盒要走, 谢茂突然想起了,改口叮嘱道, “先问问齐医官, 侯爷带着伤, 喝这汤妨碍么?不妨碍再给侯爷送。” 朱雨应声离开后, 谢茂端着酸梅浆一口饮尽,满肚子郁气怒火才算压住了。 “你说。” “回王爷,属下去端酸梅浆时路过承恩侯府,听说承恩侯夫人没了。” “承恩侯夫人?”不是承恩侯世子?谢茂愣了。 承恩侯夫人钱氏今年也有六十岁了,没了不算早逝。可是,在谢茂的记忆中,钱氏是位挺长寿的老夫人,熬到他丈夫儿子女儿甚至一帮子庶子全部死光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怎么就死了? “是承恩侯夫人。据说是过于悲痛,引发旧疾,从宫中回来就不好了。”黎顺着重咬住了“宫中”二字。 宫里出事了。谢茂立刻将此事与淑太妃反常向衣家提亲的事联系了起来。可究竟出什么事了? “还有呢?”问归问,谢茂其实不怎么指望黎顺回答。若是宫里的消息,皇帝不可能准许臣下窥探。皇帝再宠他,他也是臣弟,皇帝能踩着别人宠他,可不会为了他损害自身威仪。 果然黎顺摇头,道:“属下不知。” “你去吧。” 打发黎顺之后,谢茂独自坐在传香殿内,对着冰山,慢慢理清这几日的事。 他比旁人有优势的地方在于,他重生了好几次,知道未来会发生的许多事。大多数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如皇帝斩杀衣尚予,看似石破天惊,其实在他登基之初不顾礼法率先晋封梨馥长公主时,就有了肇端。 承恩侯夫人从宫中回来就不行了,与此同时,淑太妃向衣家提亲。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本辅助系统最新上线剧情分析功能,智比诸葛,谋胜郭嘉,勾心斗角的必备神器!】 【请确认是否开启?】 谢茂竟然从系统一板一眼不可能具有感情|色彩的机械师语音里,听出了一种志在必得。 我就这么蠢,没你这个剧情分析功能,我还混不下去了? 【不开。】 谢茂伸出手指在冰山上戳啊戳,戳得手指尖冰凉,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件事,惊得脊背都凉了半截!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谢茂稳稳地坐在冰山前,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面无表情。 他想起淑太妃娇柔无力的泪眼,那个总是在人前宛如娇花般须人疼惜保护的淑太妃,那个在他印象中恋爱脑犯起琼瑶病就掉智商的淑太妃,真的出手了? ——前几世她都没有出手,悄无声息地凋谢在深宫之中,这一次,她为何动了? 因为我。 因为,这一世的我,和前面的每一世都不相同! 第一世傻白甜,第二世,第三世,我都在皇帝的阴影下老老实实地熬着。我敬皇帝长兄如父,我战战兢兢地困在臣弟的身份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扶不起,阿娘她……等不起! 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若不争,我若敬畏皇帝如天神,她如何敢动?我就是她的软肋! 现在,我动了。 ……所以,她也出手了。 谢茂盯着冰山,双眼却无焦距,反而停留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比如说,也许,捞了衣尚予那条命,他还能全身而退,还能撑起一片天下,任衣飞石振翅翱翔! ※ 谢茂很沉得住气。 不管他心中有了哪一种揣测,在不明确淑太妃的套路之前,他都没打算擅动。他就像是真的被困在了信王府里,每天悠闲自在地和衣飞石过起了日子。 自那日剥衣事件之后,衣飞石就变得非常温顺。当然,他从前也很温顺,只是细究起来,从前的温顺和这几日心平气和的亲近大不一样。 往日谢茂守在他身边玩笑絮语,他就是客客气气地应付。 现在就乖了,谢茂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若是说得开心了,谢茂凑上来想要摸一摸,抱一抱,他比谢茂还主动。——把立志不碰未成年人的谢茂吓得不敢动了,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殿下,我今日想出府一探。”衣飞石说。 谢茂正领着衣飞石玩水,天气炎热,二人坐在信王府的藻池边上,头顶树荫斑驳,清凉的池水淌过白玉板,二人并排竖着脚丫子,盛夏中也仅有一片凉爽。 谢茂虽被圈禁在信王府,他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他这王府真不是闭耳塞听。 ——不止侍卫们经常高来高去往外跑,现在连采买的下人都开始从小门出入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小腿脚丫子流口水,嗯,小衣的脚丫子都这么可爱,这么多人盯着,伸手摸未免显得我这个王爷太痴汉了,我用脚蹭一下…… 衣飞石常年习武,脚上还有细细的茧子,谢茂这一双脚却似玉石雕砌,宛如天成。 明明是他去吃衣飞石的豆腐,可任谁看了他的动作,也生不起一丝猥琐的联想。 些许斑驳的阳光从树叶罅隙中洒落,折射着水光,映在谢茂不老实的那只脚上,连衣飞石都忍不住想,真好看……就被谢茂拿大脚趾摁住了脚背,被刻意磋磨了两下。二人脚丫子都泡得凉凉的,碰触在一起,衣飞石就觉得大热天的,心尖儿也似被揉了两下,有点凉飕飕的滋味。 说舒服吧,凉飕飕的。说不舒服吧,这大热天的,凉飕飕的不舒服吗? 谢茂蹭了两下,宫人们目不斜视,衣飞石也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丝毫不敢吭声反抗,他一边继续吃嫩豆腐,一边觉得吧,这日子简直太逍遥了,给个皇帝都不换。——搁他前两世当皇帝时,脱了鞋袜子去蹭衣大将军的裸足试试?做、梦! “咦,怎么泡出泥来了?来,咱们一起搓搓!”谢茂故作惊讶,靠在衣飞石脚背上的裸足,越发亲昵地贴近衣飞石细白的脚踝,果然作势要给他搓泥。 脚这部位本就敏感,衣飞石还真有一处敏感点在脚侧,平日里摸爬滚打踩疼了磨坏了都无碍,就谢茂这样沾着水滑溜溜地贴近来细细搓摩,让他痒得有点受不住。谢茂才搓了两下,他脸就红了一半,身下也有些尴尬。 想起那日对信王的承诺,衣飞石也没法儿提出一句异议,只红着脸任凭谢茂玩弄。若是玩得火起,今日就要侍奉,他也做好准备了。 谢茂吃起嫩豆腐就有点刹不住,感觉到自己呼吸有点发紧了,才赶紧收住那点心猿意马。 然后,他屏住自己的呼吸,听见了衣飞石同样带了点喘息的声音。 咦咦咦咦咦?谢茂惊讶极了。 他活了几辈子的老司机,光看着衣飞石的小模样就能脑补出几个G的花式车来,又踩着衣飞石的小脚丫,想入非非意淫得受不了,这是他精虫上脑。 ——衣飞石这是啥情况?正儿八经一个小孩儿,被人踩踩脚丫子,踩硬了? 谢茂没狂妄到认为衣飞石爱上了自己,他只是略窃喜地想,起码小衣不讨厌男人吧?有戏有戏! 心念及此,谢茂往衣飞石凑近一点,再近一点儿。 直到二人面对面相距不足三寸,谢茂感觉到自己火热的鼻息喷在衣飞石年少白皙的脸颊上,他还能清楚地看见衣飞石嘴唇上细细的绒毛,嘿嘿,小毛孩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衣飞石的心跳声,那一个瞬间,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理智是不存在的。 未成年人保护条例也不存在了。 谢茂微微低头,含住少年轻薄甜软的嘴唇,很轻很轻地吮了一下。 ……我就亲一下。 浑身上下的火热都在这一下被点燃,谢茂听着自己陡然间变得越发剧烈的心跳声,缓缓握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并不理会身下渴念疯狂的叫嚣。 他就似滚入了炭盆,整个人却稳稳地站在了火炭之上,安闲从容地往外走。 衣飞石红着脸,有些受惊又恍惚、温顺地看着他,青涩又驯服。 谢茂说话时,嗓子还带着被欲|火烧疼的微哑:“天热。火大。”欲|火,却已然被他牢牢掌控在逐渐后仰的微笑中。他能吃个小豆腐,可他不会欺负衣飞石。 他已活了好几辈子,老奸巨猾。衣飞石么,……那还是个不知事的小东西。 此时和衣飞石好了,不是两小无猜,是老流氓诱拐小朋友。 他有足够的耐性等衣飞石长大。想起有了动作的淑太妃,谢茂觉得,也许,他也有足够的时间等待衣飞石长大。他开始期待和衣飞石的未来。如果,淑太妃真的是如他所想的那样? 羽林卫将军姓张名姿,皇帝龙潜时的心腹,和谢茂简直太熟了:“卑职恐怕不能常来。”搞搞清楚,你是被圈禁的人,我没事来看你干嘛? 谢茂指着正在砌砖的大门摇头:“太矮了,圈不住。”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523.两界共主(3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余贤从又忍不住默默无语了一次。哪家的正经公子往书房里搁丫鬟…… “那通奸的丫鬟呢?”谢茂又问。 “小公子还以为我冤枉他?丫鬟……自然是在的。”杨竎并未多看容庆一眼, 他嘴角那一缕冷笑的刻毒却明显是冲着容庆, 他拍拍手,“把那贱人带过来。” 容庆眼中蓦地一空, 荒芜处滋长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看了谢茂一眼。 说话间,杨竎背后的惊马已经被安抚住,杨府豪奴也都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杨竎命令一句, 立刻就有三、四个人越众而出,手里拎着一个麻袋, 放在杨竎的马前。 容庆脸色已惨白如死,双手攥紧, 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 一心追着谢茂的身影:“我捉来淫|妇, 小公子可得向我赔罪。” 谢茂侧过身,揭开朱雨手中的香炉盖儿,拨了拨埋在香灰里的炭,“怎么赔罪?” 他的手修长有力, 又因年纪尚轻还未彻底长成, 骨节温润秀气, 有着触目可知的美好。出门在外,朱雨带的香炉银签都很低调, 就是这样低调不起眼的器物, 被谢茂那一双闲适慵懒的手调弄着, 霎时间就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杨竎看他拿银签拨弄香灰中细小玲珑的香炭, 恍惚间想入非非,若是让他用那手替我…… “还请小公子赐我姓名,再请我喝上一杯。”杨竎说。 “那也简单。”劳资报名吓死你,“请你喝一壶也使得。” 在场所有知晓谢茂身份的都选择了低头默默,信王请你喝一壶,呛不死你都得硬灌。 “这袋子里的是……?”谢茂问。他再不问,容庆似乎都要昏过去了。 杨竎将折扇收起,微微颔首,立刻就有杨府豪奴上前,将麻袋打开,首先露出来的却是一条软绵绵的小腿,蹬着沾血的绣花鞋。容庆似要发声,被王府侍卫制住。杨府豪奴又将麻袋倒了个个儿,重新解开另一头的绳索,这回终于解出个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少女,也不知死了没有。 容庆满怀希望麻袋里的不是他认识的人,此时彻底绝望,惨号道:“庄儿!” 声音太过凄厉难听,尤其是容庆嗓子早就坏了大半,这大半夜的喊着简直瘆人。 谢茂皱眉道:“让他闭嘴。” 他就不理解这种面对既成事实鬼哭狼嚎的人,喊一句能把人喊得恢复原状? 王府侍卫一记手刀下去,容庆立刻软在了地上。 杨竎又一次误解了谢茂的用意。他认为谢茂已经彻底相信了自己的说法。又或者,谢茂是害怕杨府家世,不想和他作对,所以顺着台阶下来。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杨竎都不在乎。他迷信承恩侯府的权威,总认为全天下都应该奉迎在承恩侯府的金字招牌下,使他无往不利。 “去把人带回来。”杨竎吩咐身边的家奴,他认为谢茂已经向他服软了。 随后,杨竎用矜持不失温和的微笑,对谢茂说:“敢请小公子赐教家门?愚兄在家行四,若贤弟不弃,可称呼愚兄‘四哥’。” 多大脸敢当信王的四哥?你知道信王的四哥是谁吗?余贤从都不想吐槽杨家这个冒失鬼了。 谢茂侧身在朱雨手里玩了半天香炉,此时突然抓住炉子,连香带炭返身就照准杨竎脸上掼去。他看似没什么武力,打猎都射不中兔子,徒手掷物却有着相当的水准,香炉正正中中地砸在了杨竎的眉心,香灰噗地洒了一地,半数都落在了杨竎的脸上。 这且不算,那炉子里还埋着一块香炭,滚烫地落在了杨竎□□的马头上,马立时惊了。 杨府那边谁都没想到谢茂会突然出手,——谁敢相信,一个乡巴佬敢对承恩侯的公子无礼? 局面顿时陷入了混乱,杨府豪奴有急着安抚解救惊马背上迷了眼的杨竎的,也有气冲冲上前要捉拿谢茂的,最无所适从的反倒是先前被差遣来拿容庆的几个。杨竎以为谢茂服软要把人交出来了,因此那边只派了两个人过来,立在容庆身边的两个王府侍卫则是触目可知地不好惹,这两个人站在中间都快哭了,去抢容庆吧,估计会被王府侍卫打折,不去抢吧……嗯,不去抢。 两个杨府豪奴很怂地选择了后退一步,甚至用眼神向王府侍卫表示:我们不来,不来。 杨竎一边拿手擦眼,一边怒吼:“来人给我捉住他们!——不许打小公子。” 谢茂都给他逗乐了,吩咐余贤从:“既然如此,留他一条命吧。” 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向杨家发难,杨竎就自动送上门了,若不是杨竎色迷心窍喊出“不许打小公子”这句话,今天承恩侯就得先折一个儿子。搞事情嘛,不嫌事儿大。承恩侯的世子谢茂都敢杀,何况是区区一个婢生子? 他仍是和先前一样笑容温和无争的模样,半点儿不见情绪,然而,他言辞中轻慢生死的倨傲冷酷,却让服侍在他身边的赵从贵、朱雨、余贤从都下意识地觉得夜风渐寒。 从前的信王,不是这样的。所有人心中都模模糊糊地涌起这个念头。 可是,没有人会想到重生穿越之上。皇室中哪年不变态两个?这一年内,谢茂死了亲爹,亲兄继位,自己被晋一等王爵,又被淑太妃打发到山里替文帝守陵,剧变之下,岂能没有丝毫改变?他性子变了,没有人敢觉得奇怪,只是暗暗心惊。 曾经最是好脾气从来不杀人的信王,前两日才刚刚杀了两个贴身内侍呐! 余贤从刚要应是,就听见谢茂用吩咐喝铁观音还是碧螺春的语气,说:“打折他三条腿就行了。” 余贤从与朱雨都觉得自己的第三条腿有点痛,赵从贵没有第三条腿,他觉得双腿间凉飕飕地! 余贤从守在谢茂身边没动,黎顺将容庆拖回余贤从身边,与常清平一起跃入人群。 信王府的侍卫都是文帝在世时钦赐,也有一些身手特别好的高手,如黎顺、常清平二人,则是当今皇帝做太子时赠予信王防身,——文帝朝晚期,想杀谢茂离间太子与淑妃的势力不在少数。黎顺和常清平就是在那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奉命到谢茂身边护卫的。 余贤从出身世家,是文帝所赐,正经羽林卫出身,黎顺二人则是太子宫中所出,来历不明。 余贤从做谢茂的外侍长,负责谢茂的安危,对来历不明的黎顺等人实在不太想用。可是,文帝在世时,太子送来的人就不能干晾着,现在太子登基为帝,东宫送来的人就更要重要了。所幸黎顺与常清平倒也知机,平时不会太贴着谢茂,打猎时也常常奔在最前头驱赶猎物。 现在谢茂要差遣人做打手,余贤从与护卫谢茂的六名侍卫都没动,黎顺与常清平动了。 这二人身手冷峻鬼魅,所过之处阴风一片,触身就是一地哀嚎。 黎顺鱼跃而起,一拳将马背上的杨竎捶下,雁随而至的常清平横扫一腿,只听见清脆的骨折声,杨竎原本后弯的膝盖瞬间变成了前弯!惨叫声未起,黎顺触地倒踢一脚,卡住了杨竎另外一条仍旧健康的脚踝,长臂轻舒,握拳狠狠砸向膝关节,咔嚓一声碎响。 兔起鹘落之间,不过眨眼。二人就配合得天|衣无缝地打断了杨竎的双腿。 倒是这如何打断“第三条腿”让二人颇为迟疑,黎顺眼神一瞟:你上?常清平左顾右盼:找点什么当武器好…… 杨竎双腿折断惨号着摔在地上,杨府豪奴都急了,跟着主子出门,让主子伤成这样,他们都要挨板子!运气好能捡一条命去庄子上苟延残喘,运气不好就直接被打死了!这让他们如何不急不恼? 杨府豪奴纷纷冲向击伤杨竎的罪魁祸首,黎顺与常清平顿感压力,黎顺从靴中抽出短匕,常清平则顺手拔出了杨竎马鞍上装饰用的华丽长剑,二人被围攻得不耐烦,同时出手刺向杨竎□□。 “啊!!!!”杨竎惨叫。 黎顺与常清平同时收手,各自收获破蛋一枚。 谢茂这边只出了两个侍卫,杨府那边甭看人多马杂,战斗力意外地低下。 黎顺与常清平越打越顺手,身边放满了倒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家奴,定睛一看,对面还站着几个人,穿着杨府家奴的衣裳,人影却很熟悉。——不就是先前奉命去查看“捉奸”的王府几个侍卫吗? 原来那几名侍卫见杨府来人甚多,归来请示余贤从之后,为保万全就先埋伏在了杨府人群中,伺机在上风口点了迷药。这迷药也不让人立刻昏睡,只有身燥体软之效。信王府侍卫常年试用,都有抗性,少量迷药几乎没有妨碍,放在杨府家奴身上就见了奇效。 杨府众人尽数放倒之后,余贤从前来复命,谢茂道:“收拾收拾,咱们逃。” 逃?这个词用得极其微妙。 在谢朝,只要谢茂打的不是皇帝,哪怕他欺负了皇帝的几个儿子,也不必“逃”。 他只要报出身份,别说皇帝皇后,就算是承恩侯杨上清本人,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婢生子,和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一等王爵不依不饶。他根本不必逃。他完全可以大大咧咧地在这间小客栈里高卧不起,等着明天承恩侯府来人上门,不是向他问罪,是向他赔罪。 ……可是,他说,他要逃。 今夜他没有向杨竎自报家门,今夜他抢了杨靖的致命软肋,今夜他折了杨竎三条腿,然而,他就这么带着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逃了!无名氏犯下泼天大案,承恩侯府公子惨遭毒打残害,这个消息将会随着天亮传遍圣京。 皇帝、皇后、承恩侯府,甚至五城兵马司、城关衙门、卫戍军,统统都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会大张旗鼓地把这个“无名氏”找出来,明正典刑。 想想这么可怕的阵仗和局面,赵从贵就差点哭出声来。 淑娘娘诶,老奴对不住您!千岁这是故意要搞事情啊!老奴胆儿小,老奴不敢拦! 义老王爷看着他膝盖下垫着的厚实拜垫,一时无语。 谢茂使个眼色,朱雨忙带着侍人上前,服侍义老王爷落座饮茶。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随后,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524.两界共主(3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他也不害羞, 大大方方地夸赞:“绝世好马!”毫不掩饰对这匹马的垂涎。 “想不想跑一会儿?” “想!” “那你叫声‘舅舅’我听听。” “……” 衣飞石的母亲虽是梨馥长公主,可这位公主毕竟是养的, 他怎么敢叫舅舅? 谢茂在马上俯身, 凑近衣飞石耳畔,轻笑道:“你在我耳边轻轻叫一声,我听见就行了。叫不叫?我数三声, 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 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 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 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 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 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双膝夹马小跑两步, 又突然驻马回头, 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 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 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 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甜甜的。” 谢茂只比衣飞石大一岁,仗着发育早,看上去比满脸稚气的衣飞石成熟些。不过,也仅仅是成熟一些。此时非要在衣飞石跟前端长辈的架子,逗得衣飞石面红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飞石紧张地盯着谢茂,谢茂却摇头,“不甜么。” 衣飞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离得颇远,将嘴凑近谢茂耳边,学着自家阿妹琉璃撒娇的口吻,尽量甜软地喊道:“……信王舅舅。” 凑得太近,少年温热的嘴唇在谢茂耳尖轻轻擦过,随之而来就是一缕热气。 擦!谢茂顿时觉得……不、好、了。 本想让衣飞石骑自己的驰风回去,这会儿谢茂也不敢下马了,轻咳一声,尽量掩住身下的尴尬,说:“好吧。那小马驹就送给你了。不过,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马驹是崔马官自幼照料长大,你若要领它走,总得和它的‘崔妈妈’打个照面,有嘱咐给你。” 天真的衣飞石丝毫没想过信王敢玩强行扣人的把戏,听谢茂说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驹之后,驰风与奔雷的后代!是得去听听养马官的叮嘱,可别把珍贵的小马儿养生病了! 随行侍卫让了一匹马给衣飞石骑着,一行人往山间的信王行宫赶回。 行至半路,山间草丛抖索,谢茂一时兴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从策马将猎物捡来,只有两撮兔毛。侍卫固然不敢笑,衣飞石也不敢笑,只有坠在队伍末尾的徐屈翻了个白眼。兔子都射不中,这徒弟怎么教? 谢茂跑了一会儿躁气尽散,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于是满心只想诱哄衣飞石,不动声色地恭维道:“听说小衣骑射出众,不若陪舅舅去把那只掉了毛的兔子追回来。” 不等衣飞石答话,谢茂豢养的猎犬已窜了回来,口中正叼着那只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场众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着。 谢茂本就不以武力见长,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此没有丝毫羞耻心,只问衣飞石:“怎么样?陪舅舅打几只猎物,晚上吃锅子。” 衣飞石近日都在父亲帐下听命,西北与南边都在打仗,虽说他没有经手具体的前线军务,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当然也不能和从前一样行猎游玩。少年顽皮,怎么都觉得憋闷。 此时谢茂纵着他行猎玩耍,他也有些心动,不等回答,谢茂又哄他:“马借你骑。” 衣飞石对那匹神驹眼馋了一路,又不敢让信王下来好叫自己去骑一段儿,闻言正中下怀,立马惊喜地保证:“是!卑职一定给王爷猎些好物回来!” 话音刚落,衣飞石便飞身下马,迫不及待地等在谢茂马前,满眼渴望。 谢茂下马让了一步,扶住衣飞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蔼地说:“小心。” 衣飞石想说我六岁就在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这么扶着。可是,谢茂才说要送小马驹给他,又让神驹给他骑,他就不好意思拒绝谢茂的任何“好意”,说了一声谢,就任凭谢茂把自己“扶”上了马背。 看着谢茂几乎搂在衣飞石腰上的手臂,徐屈仅剩的独眼中抹过一丝深思与忧虑。 ——这位信王……似乎,手脚不干净? 衣飞石与谢茂一前一后奔入山林之中,随行侍卫牵着猎犬呼啸跟随,在山中跑了一阵,衣飞石利索地张弓出箭,先射了两只野兔,一只黄羊,最后竟追到了一只毛色鲜亮的红狐狸,被他一箭射穿双眼。 猎犬叼着死去的红狐狸归来,衣飞石兴奋地跃下马去,说:“狐皮献与殿下!” 谢茂随之下马,侍卫递来水囊,他接过送到衣飞石嘴边,笑道:“我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猎过程中说笑几句,衣飞石也没了先前的拘谨,道谢一声就接过水囊汩汩灌了两口。这一路上,谢茂的弓就悬在马背上当摆设,猎物是猎犬在追赶,衣飞石与之配合追击,着实累得有点渴了。 恰好此处烟草繁盛,风景秀丽,看着微微喘息的衣飞石,谢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卫侍从展开地毡,铺上坐席,将带来的酒水糕点摆上。因是骑行队伍不方便带行李,席上没有屏风,而是扎上长长的幔帐,既能挡风,也能遮挡远处窥伺的视线。 谢茂履席而上,衣飞石则红着脸站在一边,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脱鞋。 “怎么?”谢茂很意外。 反倒是随行的内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来,要请衣飞石去旁边浴足。 谢茂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脚丢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过来,这里有席子,坐着洗。” 衣飞石有心避到旁边浴足,奈何朱雨是谢茂的内侍,只听谢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谢茂身边去了。他和谢茂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泄了气,低头道:“卑职失礼。”臭着你了也不怪我…… 满以为是个大臭脚,哪晓得衣飞石蹬掉靴子,谢茂努力嗅了嗅,也没闻到什么味儿。 衣飞石红着脸脱掉足衣,赶忙把双脚放进水盆里,朱雨送来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来!”信王的下人,是那么好用的么? 谢茂本就坐得不远,此时很随意地转身凑近,几乎就把衣飞石搂在了怀里,低头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两只玉足:“也不臭么。”原来小衣年轻时的脚这么可爱这么乖。真想捏一捏。 衣飞石被他贴在背后凑近耳边说话,整个人都僵住了,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军帐里二十多个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这么近么? 不过,谢茂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又转身靠另一侧的凭几上了。 衣飞石听他似是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汤喝了一口,吩咐说:“切个瓜来。”又说汤不够热,又要热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顾不上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他的脚其实不怎么容易臭,可是,万一臭了呢?那可太丢人了。幸好,幸好。 衣飞石洗完脚,朱雨递上干净的毛巾让他擦干,又送来崭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齐。荒山野岭里,打猎中途竟然还能舒舒服服地洗脚换袜子,衣飞石还是第一次享受,只觉得神清气爽。 衣飞石上前施礼落座,吃了谢茂分给他的瓜,谢茂又接了刚送来的热巾子,一只手就往他背后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随便擦擦,可别透风受了寒。”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感觉自己扎得紧紧的腰带被扯开了,衣内一阵透风的凉爽! 同样坐在旁边席上吃瓜的徐屈独眼一眯:尼玛!这信王绝对手脚不干净啊! 谢茂带着信王府侍卫一路追着衣飞石往西边跑,衣飞石带人从青梅山赶来京城马力疲乏,谢茂这边骑的马倒是一直在马厩中养精蓄锐,奈何马种比大将军行辕的战马差了一线,又因人马不谐,两边一前一后离开,也是一前一后抵达。 靠近合子街的骡马市已燃起大火,这地方白天市货骡马,旁边就有大大小小的草料行,夏日夜风凶猛,火苗落地瞬间燃开一片。不远处的坊丁、百姓,纷纷出门救火,临近才发现兵马所设置在街市各处的太平缸都被打破了,救火的水平白淌了一地。 ——陈朝探子放了火,当然也不会放过救火用的太平缸。 大火熊熊燃烧,确实困住了大部分赶来的卫戍军脚步。 卫戍军兵权旁落,大部分兵丁以守城之职受五城兵马司调遣,而防火缉盗、整饬城内风化才是五城兵马司的本职。骡马市大火已起,若不救火,一旦火势蔓延开去,烧死烧伤京城百姓,身为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钱彬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衣飞石看了火势一眼,问明白陈朝探子离开的方向之后,毫不犹豫打马离去。 525.两界共主(3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陛下问你:为何刺死承恩侯世子杨靖?” “臣弟自问与承恩侯世子无冤无仇, 哪晓得杨靖那厮……” “咳咳!” “……哪晓得承恩侯世子居然诬陷臣弟是外族匪盗!这事儿臣弟能忍吗?臣弟乃大行皇帝十一子, 臣弟妃母出身林族世家,家中三代内相, 他杨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给臣弟脑袋上扣屎盆子!” 谢茂规规矩矩地面北跪于玉堂殿中,越说越生气, 猛地抬头望向义老王爷:“哎,老皇叔,你说对吧?杨靖这瘪犊子玩意儿不是个东西!居然敢说我是外族匪盗, 他咋不说我哥也是外族匪盗呢!哦哟,那当然不能说, 我哥是他姐夫呢嘛。呵呵!” 义老王爷先附和地点点头,旋即瞪他一眼:“奉陛下之命,有话问你!” 谢茂又蔫嗒嗒地跪回去:“臣弟在。” “陛下问你:朝廷自有法度,尔身为谢氏子孙,天家骨血, 岂可枉顾圣人教导, 私刑杀人?” “臣弟知错了。这不是一时气不过,刚好手里有把匕首,刚好杨靖那厮……咳咳,承恩侯世子就站在臣弟面前,臣弟这手一时控制不住, 才把刀掏出来, 承恩侯世子就自己欢天喜地地撞了上来……哎, 都怪他心窝子太软了, 一捅就破……” 义老王爷:……妈哒爷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遇见这么无耻之人。 谢茂在玉堂殿老老实实跪着和义老王爷鬼扯,衣飞石也已被请到了旁边的画楼殿。 梨馥长公主居东坐于金玉席上,殿中原本就清凉,几座冰山幽幽散发着凉气,衬着梨馥长公主一丝不苟的宫装充满了威仪。两个褐衣嬷嬷一左一右立于梨馥长公主身侧,另有一个妙龄侍女侍奉在席前,正在替长公主捧香。 衣飞石进殿之后,守在殿前的侍女便轻声问赵从贵:“长公主要和二公子谈话。” 这是要撤掉所有信王府宫人的意思。 人家母子要说悄悄话,信王府还真没有强行监听的道理。赵从贵立刻吩咐殿内众人退下。 眼见画楼殿殿门封闭,早有准备的赵从贵冲常清平使个眼色,常清平闪身就进了画楼殿西侧的暗门,顺着不见天日的小楼梯往上,蹑手蹑脚地爬。 这条小道通向画楼殿穹顶之上的一处横梁,本是个密处。不过,衣飞石功夫太好,赵从贵爬上去只怕就要被他发现。请示谢茂之后,这个密处就交给了常清平,让他来办这偷听的差。 这地方不止能听见殿内声音,也能顺着缝隙往下看。 常清平知道习武之人都有直觉,一旦自己的目光扫向衣飞石,衣飞石必然会有感应。所以,轻轻爬到地方之后,他也顾不得上边没打扫的灰尘,背身坐着闭上眼,凝神倾听。 等了许久也没声音,梨馥长公主不说话,衣飞石也不说话,若不是画楼殿中自鸣钟咔嚓咔嚓的齿轮声响传来,常清平都要以为自己走错地儿了——这是啥情况?不会被发现了吧? 常清平正困惑时,一个鄙夷嫌弃的女子声音清晰地响起:“寡廉鲜耻。” ……这是长公主? 常清平不能往下打量。可是,当着衣飞石的面,敢用这种口吻说这句话的女人,那就只有梨馥长公主了。 衣飞石低头跪在席前,呼吸很轻很轻,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从小就不得母亲疼爱。听乳母说,母亲怀他的时候,本是双胎,出生的时候,先出生的哥哥孱弱瘦小,只得巴掌大,他却足有五斤六两,赶得上独胎出生的婴儿了。与他同胞的兄长生下来不到一个时辰就死了,对外只说生了一个儿子。 更糟糕的是,他出生的时候胎位不正,母亲折腾了两天三夜才把他生下来,坐褥半年不得起身,至今还有遗症。那出生开始,梨馥长公主就恨他,觉得他凶残狠厉,在胎里就害死了一个兄弟,更恨他妨害了自己,害得自己落下一身病痛,在生育时险些丧命。 在衣家,长子是梨馥长公主的命根子,双胞胎幼子是她的开心果,唯有次子,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塞回肚子里的孽种祸胎。 在母亲跟前罚跪是家常便饭,衣飞石进门就跪下了,根本没想过能起身。 “我从前只以为你命毒性戾,总算还有点儿衣家的骨气。倒是我看错你了。”梨馥长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骂人时依然轻声细语,语气中的轻蔑不屑刻薄到了极处,“好好儿的爷们儿不当,你要当妇人。是我对不住你,竟给你了一个丈夫腔子,耽误你上赶着给人日|逼了。” 常清平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说的是日、日啥?……那词儿粗得市井妇人都不敢轻易出口! 衣飞石听惯了来自母亲的各种羞辱责骂,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难堪粗俗的词语。 他再是被打骂责罚惯了,目睹着母亲对长兄与幼弟们的疼爱,心中对母亲也存着几分妄想。父兄都劝他,开解他,说母亲只是太心疼折了的双胞胎兄长,说母亲心底也是爱他的,说母亲是爱深责切怕他走歪了路……他明知道不是那样,也还是自欺欺人地选择了相信。 被梨馥长公主这样羞辱两句,衣飞石眼眶微红,低头小声道:“阿娘误解了,事……” “你是说我错了。”梨馥长公主打断他的话。 她刻薄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威严,衣飞石微咬下唇,低声道:“孩儿不敢。” “你不孝。” 冰冷而熟悉的三个字砸下来,衣飞石骨头都似要垮了。 这么多年,他太熟悉母亲的规矩了。不孝两个字压下来,他就只能乖乖地听训领罚。 辩解?辩解就是狡辩,就是不服管教,就是不敬母亲,就是该死的逆子。原本只打二十板,辩解一句就翻倍打四十板,再敢吭声,打到不敢吭声算数。 “……请阿娘责罚。”衣飞石这句话几乎是条件反射,说完了心尖才有一丝苦涩腾起。 梨馥长公主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端庄秀气的下巴微微抬起,就是一股嫌恶的冷漠。 两个立在席边的嬷嬷绷着脸上前,左边圆脸微胖的叉手行礼,道:“请二公子宽衣。” 衣飞石一直低着头,这熟悉的场景让他情绪反而变得稳定,他顺从地解开衣衫,精赤上身,露出打熬得匀称漂亮的一身肌骨。见左嬷嬷从怀里摸出一块熟悉的鹿皮囊,他脊背微微发凉,心中却想,是了,这是信王的地方,母亲总不会动板子…… 左嬷嬷屈膝道:“请二公子抬起手臂。” 衣飞石抿唇抬起双臂,举过头顶交叉环抱。左嬷嬷将鹿皮囊展开,里边一排特制的长针,绣花针粗细,三寸长短。她熟练地捻起其中一根,朝着衣飞石腋下深扎。针具没入半寸长,鲜血就顺着衣飞石腋下蜿蜒淌下,爬了半个侧身。 衣飞石受惯了这样见不得人的惩戒,疼痛在其次,更让他痛苦的是,这是来自母亲的折磨。 七八根针全都扎进了衣飞石的左腋下,他疼得脸如白纸,呼吸微沉。 过了许久,梨馥长公主才重新开口:“我将你的八字,换给义王爷了。” 此时议婚,媒人上门,女方家中同意,双方便换帖子。这帖子就是男女双方的家族资料,籍贯,八字。两家都将八字拿去卜问凶吉。当然,通常都是吉。不吉想办法砸钱化解也要吉。——若是“测”出来大凶,两家的亲事就做不成了。 负责交换双方帖子的人,就是媒人。——淑太妃替谢茂请的媒人,正是义王爷。 梨馥长公主说把八字给义王爷,意思就是答应了淑太妃的提亲。 上午听说淑太妃提亲的消息之后,衣飞石心中存了一万个侥幸,只希望母亲至少在此事上要问问父亲的意见。梨馥长公主恨他,衣尚予就更疼他几分,长公主愿意把他嫁出去,衣尚予是绝不可能肯的。 他低估了长公主对他的厌恶,也低估了长公主的愚蠢! ——和信王府联姻,这是嫌衣家满门死得不够快?! 衣飞石缓缓抬起头,他一直低垂的双眸依然带着一丝赤红,盯着长公主的眼神中,褪去了几分|身为人子不得不有的虚弱:“听说义老王爷还在信王府。请阿娘把孩儿的帖子取回来。” 他在梨馥长公主的折磨下软弱孝顺了十多年,第一次露出如此不驯的目光。 梨馥长公主被他眼神一刺,挺直端庄的脊背软了一瞬,瞬间又更加疯狂地朝着衣飞石镇压了下来:“不孝子,你敢这样看我!来人,给我打!打烂他的嘴!” 左嬷嬷退至一旁,站在另一边的尤嬷嬷上前施礼:“二公子,得罪了。” 梨馥长公主厉声道:“你冲他客气什么?他这样的畜生,本就不该生下来!打!给我打!快快给我打烂他的嘴!” 尤嬷嬷挽起袖子,啪地一耳光抽在了衣飞石还带着一丝青涩的英俊脸庞上。 526.两界共主(4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 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上前一步跪倒,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 皇兄, 皇嫂, 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 “皇兄,我就要小衣, 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 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 她哎呀一声, 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 然而, 自皇帝登基, 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 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 后都绝了,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 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 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这是传宗接代的事儿吗?!皇帝拎着谢茂进了内室,令太监守住门口,啪地拍了谢茂脑袋一下,低声问道:“你老实跟朕说,昨夜圣安门是怎么回事?” 皇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衣尚予是否真的和陈朝探子有勾结。 谢茂也不装傻了,一句话点明:“小衣说,昨儿您下口谕,传衣大将军进宫。” “朕不曾下这道口谕。”皇帝即刻否认。 “他家也知道这‘口谕’蹊跷,衣大将军没轻动,就让小衣带人进京听命。进京时天黑城门关了,他叫门,守城那校尉二话不说拿箭射他。”谢茂轻嗤一声,“还好来的是小衣,皇兄细想,若来的是衣大将军,叫门先挨一顿箭雨,这事儿怎么收场?” 皇帝沉吟不语。 谢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稳不张,不带一丝烟火气,心中暗暗不屑。 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惯了心机,习惯了猜疑,面上粉饰得光风霁月,其实胸襟气度都显得小了。似衣尚予这样平定天下的绝世悍将,皇帝驾驭不了。他只能囿于朝堂之间,玩些猜疑制衡的把戏。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测,谢茂却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经慌了,他还没做好对付衣尚予的准备,却有人想要挑起他与衣尚予的纷争,他既害怕惊动了衣尚予,又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乱了他的布局。 如谢茂所料,皇帝不会彻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会让勾结陈朝的罪名现在就落在衣家人的头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后,再来翻今天的旧账,倒是皇帝做得出来的事。 “小衣是个耐不住事的暴脾气,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谢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陈朝探子往圣安门跑,可把他吓坏了,本来不肯与我睡的,我说帮他向皇兄求情,不问他杀人之罪,他就答应与我睡了。”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 他哄衣飞石说,他能指证被杀的守城校尉与陈朝勾结,他能指证个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过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边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后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个,消息都会迅速传回三大巨头耳中。栽赃陷害这种技术活儿,皇帝才是熟练工。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飞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么意义? 皇帝要杀衣尚予那是没商量的事。 所以,谢茂直接把一切都向皇帝坦诚了,怎么给衣飞石脱罪,就让皇帝去操作。 皇帝丝毫没怀疑谢茂的用心。谢茂傻白甜了十多年,皇帝对他没什么戒心。此时谢茂满脸痴笑自觉赚了个媳妇儿,皇帝则庆幸,幸亏幼弟觊觎衣家的小子,将这场可能的冲突鬼使神差地捂了下去。 ——他是能想法儿保全衣飞石。可保全衣飞石的理由呢?无缘无故对衣飞石无条件地保全,这件事办得太越线了,更类似于一句俗谚,无事献殷勤。 现在好了,谢茂看上了衣飞石,皇帝来办事,谢茂担名儿,皆大欢喜。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皇帝眉宇间松快了不少,沉声道:“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朕。前夜城外客栈废了杨家庶子的人,是不是你?” 谢茂将脸一撇,不耐烦地说:“是我怎么啦?他还敢来告状?” “放肆!”皇帝怒斥。 谢茂正色起身,向皇帝施礼,道:“皇兄,此事别有内情,恐怕嫂嫂伤心,还得请皇兄与我做一出戏。” ※ 皇帝往长信宫走了一趟,再回未央宫时,早朝也才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小朝会,皇帝在玉门殿听政,四品以上朝臣方才来站班,盖因昨夜京城又是大火又是冲击城门,相关衙门忙了一宿都没阖眼,这会儿几个主事的大臣也都在交头接耳,交换各自的消息。 承恩侯作为苦主,昨天就陪了一天,今天也跟着来了。他在玉门殿内还有个位置,承恩侯世子杨靖、庶子杨竎,则被安置在侧殿廊下,随时等候传见。 皇帝驾到,鼓乐齐鸣,站班太监宣礼之后,内阁与各部大臣一一上前回事。 谢茂跟着皇帝御辇一齐到未央宫,皇帝去玉门殿听政,他则直奔西侧殿。 杨靖正在廊下喝茶,他身边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块栗饼。——这是专供给玉门殿上朝议政的各位大臣们充饥之用。这还不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小太监们讨好杨皇后娘家弟弟,可不得殷勤伺候么? 玉门殿又不开火,撑死了有个茶房,专给皇帝提供茶水。连皇帝议政时饿了也是吃这种栗饼,这就是议政大臣们的顶级待遇了。 谢茂就看不上这一点儿。装的什么清贫逼!他当皇帝的时候,直接在太极殿烧火锅,吃得内阁几位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他治理天下吧?非得君君臣臣闹得一脸苦逼,这才算得上是君明臣贤?就图个名声好听?没劲。 见谢茂一路疾走而至,伺候在旁的小太监都纷纷磕头,杨靖也讶然起身:“十……”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袖中短匕出鞘,猛地捅进他心窝! “你——” 躺在榻上的杨竎挣扎起身,然而双腿无力站起,翻到在地。 在场的小太监都惊呆了,宫中奴婢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哪怕眼见信王杀人,也没人斗胆高声喧哗,最惊恐的小太监也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茂,再看紧紧插入杨靖心窝的匕首,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守在殿前的羽林卫听见了杨竎的吼声,即刻前来查看,见状冷汗瞬间就飙了出来! “王、王爷……”四五个羽林卫围上来,另有一人飞奔出去,找头儿报信去了! 杨靖此时还未断气,紧紧掐住谢茂的手,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信:“为……”他想问为什么,只说出一个字,就看见谢茂神色冷漠地抽手。 他知道匕首拔出他就会死,他不想死,可是,他浑身失力,阻止不了谢茂抽刀的手。 那一瞬间,他眼中充满了对生存的渴望,这渴望甚至遮掩了他对谢茂的怨恨。 换了任何一个人,看见他这样眷念与绝望的目光,心肝儿都要颤动一下。 谢茂不是普通人。他知道杨靖是怎么一个人渣,也知道留下这个人渣会害多少人命,他曾想过用哪一种方式为惨死的华林县衙诸人与徐乡百姓报仇,最终,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怪只怪,杨靖在陈朝探子这件事上,做了太多的手脚。 若他没有指认残害杨竎的歹人是陈朝探子,就不会有人假传皇帝口谕骗衣尚予进京,也不会有衣飞石射杀守城校尉一事,甚至也不会有兵马司搜城,搜出一场大火、一场外族探子占领瓮城的祸事。 林林总总,都踩上了皇帝心尖最不能碰触的底线——衣尚予。 谢茂不知道假传口谕是谁的手笔,也不知道守城校尉率先攻击衣飞石是收了谁的好处,他知道,皇帝多疑。不管这些事是谁干的,皇帝都会怀疑杨家不干净。 皇帝起了疑心,证据就不再重要了。 何况,以皇帝爱面子的脾性,他也不会准许徐乡之事曝光。 所以,谢茂选择,——亲自削他。 ※ 我爹是皇帝,我娘是太妃,我哥是皇帝,我自己是一等王爵。 我想杀个人,你们就说怎么办吧?什么?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不好意思,劳资不是王子,劳资是皇子,皇帝是我亲哥,我在八议①之列。 谢茂一脸光棍地跪在玉门殿内,满朝文武大臣都忍不住想要捂脸。 亲弟杀了亲小舅子……真替皇帝心累啊……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若是再动一下,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说:“你过来,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对此要求并无异议,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少年气血茂盛,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 谢茂憋着一股劲,想要抵抗少年衣飞石宽衣解带带来的冲击。 衣飞石动手撩起长发时,他甚至有一种心跳加剧的窒息感,简直比他穿越前第一次都激动。 然后,他看见衣飞石臀上的棍伤,顿时就心疼痿了。 “你爹是疯了?” 谢茂火热的心与身体都变得冰凉,他冷静地扣住衣飞石肩膀,几乎难以想象,伤成这样,这少年为何还能活蹦乱跳地上阵杀敌? 527.两界共主(4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一句话说完, 谢茂奇异地发现衣飞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会吧?梨馥长公主这么没谱?彪悍到愿意送儿子出嫁? 谢茂心中涌起怪怪的感觉, 莫非, 梨馥长公主也是个穿越货?还是……脑残的那一种? 他努力回忆了几世的细节, 印象中的梨馥长公主是真的特别低调, 低调到他都没什么印象……依稀是在淑妃的朝阳宫见过, 她盛装之下一张端庄秀致的俏脸,总是客气温和地微笑着, 轻易不说话。 挥去心中诡异的感觉,谢茂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吃饭。唔,圈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 小衣平日都有些什么消遣?舅舅给你弄来玩儿。” 衣飞石从命提起筷子,答道:“平日在父亲帐下听差, 闲时看看兵书。” “你吃你吃。”谢茂殷勤地替他布菜, 特别不讲究,一双金漆嵌银檀木筷刚在衣飞石身前瓷碟里沾过, 返手又往自己碗里搅和, “我好像也收着几本兵书,待会让朱雨给你找来——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寝宫里书房小,收的都是我平日爱看的书……” 衣飞石本是低头吃饭, 闻言抬起头看他。 谢茂点点头, 肯定他的想法:“早饭后可以去朝闻殿待两个时辰。” 晚上睡在咫尺之间,白天若也紧缠不放, 只怕没几天|衣飞石就要暴走。这样一个神级杀人兵器睡于卧榻之畔, 谢茂可不想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一张一弛, 文武之道嘛。 衣飞石起身道谢,道:“我吃好了。”这就要走。 这就太不给面子了。衣飞石在谢茂跟前一向很恭顺,今天这样很反常。 谢茂也被淑太妃提亲的乱拳打懵了,暂时没心思琢磨衣飞石,叹气道:“好好,你去吧。待会儿舅舅让齐医官去朝闻殿给你送药、换药。” 衣飞石也知道自己走得太急,近乎无礼,可他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屈膝向谢茂着着实实磕了头,赔罪的意味很明确,没等谢茂叫免,他已磕完头起身走了。 “还愣着干什么呀?”谢茂轻踹了朱雨一脚,“好好伺候侯爷。” 衣飞石与朱雨一前一后走了,谢茂无力地歪在沙发上:“让黎顺来见我。” 本就没走远的黎顺很快进屋听差:“王爷吩咐。” 谢茂挥退了所有屋内服侍的宫人仆从,漫不经心地问:“你哥的人没说别的了?” 黎顺与羽林卫将军张姿是亲兄弟,一个从父姓,一个从母姓。这事儿也不是秘密。 不过,张姿与黎顺都是没来历的人,好似凭空就出现在了当时的东宫麾下。没人知道他们父母是谁,籍贯何处。——知道他俩是亲兄弟也没什么用处。 黎顺低头道:“没说。” 谢茂抿唇枯坐在沙发上,长眉微蹙。 淑太妃提亲这事儿做得很离谱,可谢茂并不认为淑太妃是个离谱的人。 除了偶尔有点恋爱脑之外,淑太妃几乎可以算是谢茂在这个时代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她向长公主府提亲,仅仅是为了谢茂那一句央求?谢茂不信。昨儿淑太妃还是一副“我儿要娶男人愁死人了”的态度,转头她就大张旗鼓托宗正义老王爷去提亲? 这态度专变得未免也太快了吧?谢茂觉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哥没说的那一部分。”思来想去,谢茂把这破事扔给了黎顺。 莫说他现在实在无人可用,就算有人,他被皇帝圈禁在信王府,能动的也只有黎顺这样的东宫旧臣。——差遣黎顺,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坦诚在皇帝眼皮底下。 我日你二大爷的,重生游戏不能存档好感度吗?劳资前几世刷了黎顺七八年,才把好感度刷满,现在重生回来又要重新刷!重、新、刷! 想起前世用顺手,现在却还是路人的那一大帮子忠臣义仆,谢茂就忍不住想骂娘。 真的就不能来个“本章节跳过”按钮,直接弹影响好感度的ABCD选项窗口吗? 黎顺呆了呆,试探地问:“那……属下再托外边的羽林卫兄弟问问?” 谢茂假装没听明白他的装傻,简单明确地建议道:“那也不必。你去问了,你哥不肯说,他们也不会告诉你。这样吧,我昨儿也逛了一圈,西边碧溪草庐有两株桃树,往南走大约二十、三十步吧?那儿墙矮,你从那边翻出去,把事儿弄明白了再回来。” 黎顺被他雷倒了。王爷!亲爷爷!您可是被圈禁着!居然要侍卫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谢茂吩咐完轻松愉快,一拍手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爷不着急。你回来时还去端两碗酸梅浆。侯爷爱喝。”我和小衣各一碗。昨儿我那碗都给小衣喝了。 黎顺被雷得外焦里嫩地走出寝宫,转身去找常清平商量。 “你说,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出去采买个东西不打紧,圣人①一向宠爱王爷,圈禁这事儿既然交给羽林卫办,就是没想真的把王爷圈住了。可,这……” 常清平今日不当值,惬意地在院子里喝茶,一手拿着个巴掌大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儿咂嘴。 ——谢茂被圈了,他的侍卫可爽了,余贤从安排好寝宫的护卫,其余大部分侍卫都不用轮班,全部养精蓄锐休假。反正有羽林卫在外边守着嘛,蚊子都飞不进来。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常清平翻个白眼,“你问圣人去呀。” 黎顺迟疑道:“可咱们现在是信王府的侍卫,……”卖信王,这样好吗? “王府墙挺高吧?” “一般。” “哦,就你跳得出去,余头儿跳不出去?”一王府几百个侍卫,偏选你去打听消息,凭什么?凭你功夫好?不就因为王爷知道你是皇帝的人,知道你会去皇帝跟前报信儿? “……懂了。” ※ 昨儿夜里信王府的各处大门才封上,今天就给侧门新砌的砖头全拆了。 原因无他,宗正义老王爷奉旨问话,梨馥长公主也跟着来了。——这两位都是皇室里举足重轻的人物,总不能让他们隔着墙和信王喊话,或是让他们弯腰从半人高的铁栏杆里钻进去吧? 羽林卫老老实实把侧门的砖头拆干净,赵从贵领着一大帮子宫人清扫地面,在地上铺好百两一尺的菱纹织毯,点头哈腰:“老王爷请,长公主请。……我们家千岁呵呵呵,来了来了。” 谢茂才换好能见人的常服,午后暑热,侧门又不常去,才走两步汗就湿了一背。 这时候拎了把扇子呼咻呼咻扇着,踢踢踏踏走来,上前笑呵呵地屈膝:“老皇叔来啦!” 义老王爷是文帝的兄弟,今年快八十岁了,难得眼不花耳不聋,身板还挺硬朗,这位看见谢茂就笑开了一张脸,“哎哟,这是咱们家十一,咱们家的千里驹……” 梨馥长公主在公主仪仗下静静地站着,见谢茂偏头看她,她微微一笑。 和谢茂记忆中的梨馥公主一样。她很端庄漂亮,出身贫寒却很沉稳,安静低调得没存在感。 ……不像穿越的。谢茂看着她有点尴尬,叫阿姊吧,淑太妃刚跟人提亲要娶人儿子,不叫阿姊叫公主吧,闹得好像他真想娶衣飞石似的……当然,谢茂是真想和衣飞石成亲。可成亲这事儿不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衣飞石明显不愿意啊。 谢茂含含糊糊地和长公主叙礼,迎义老王爷去了信王府主殿玉堂殿。 ——义老王爷奉旨来问话,当然得找个正经地方,让谢茂跪下老老实实地听训、回话。 义老王爷来问话是正事,梨馥长公主自然没有在座旁听的资格,途中她请谢茂停步,问道:“听说小儿飞石在千岁府上,可否劳烦千岁召他前来,借间屋子予妾,妾有话问他。” 文帝养女与文帝亲女到底有几分不同,梨馥长公主对谢茂非常客气,客气得近乎谦卑。 谢茂也没想太多,吩咐赵从贵:“你亲自服侍长公主去画楼殿,再差人去把侯爷请来。” 此时已是午后,在朝闻殿待了两个时辰的衣飞石很乖顺地回来,陪谢茂吃了饭,此刻正在谢茂的寝宫中午歇。他的寝宫衣飞石能去,梨馥长公主则绝不能去。——男女大防所在,他敢把梨馥长公主往自己寝宫带,不说衣尚予,只怕衣飞石都要立马把他打成猪头。 画楼殿就在玉堂殿西边,算是玉堂殿的廊殿,一向是谢茂待客所用。 安排得这么近,实在是因为谢茂觉得衣飞石今天的反应很反常……他觉得吧,衣飞石可能又要出幺蛾子。离得近些,安心些。 谢茂被捏得昏昏欲睡,屏蔽了脑子里系统的不断劝说,突然间,院外传来凄厉的哭声。 这大半夜地突然一声啼哭,声闻数里,顿时就把谢茂惊醒了。 不必他吩咐,才端热水进门的朱雨已转身出门询问去了。 谢茂出门虽改换了身份,没带仪仗,侍卫与侍从依然带足了人数,整个小客栈已经被彻底包了下来,内外都是自己人。饶是如此,外侍长余贤从还是立刻就带人守在了廊下:“十一爷,小的在。”这是请谢茂不必担心,他在守门。 谢茂才不担心。他从床上爬起来,吩咐赵从贵:“水端来泡脚。” 七月天气拿热水泡脚,没多时就出了一身汗,特别解乏。赵从贵晾了半盏热茶,谢茂才喝了一口,朱雨就回来了,回禀道:“好似哪家捉奸,闹出了人命……齐侍卫已带人去看了,奴婢先回来复命。” 谢茂听了也不说话,慢慢将茶喝了半盏,就要赵从贵擦脚上床。 他的好奇心一向不多,重生几世之后就更懒得管闲事了。 朱雨立刻上来铺床,赵从贵用干净的热毛巾替他擦脸擦背,出门在外不方便,只能这么稍微擦一擦了。好容易擦干净了,朱雨也铺好了床,谢茂就准备睡觉。今天骑了一天马,明天还要去逛青楼,都是体力活啊…… 哪晓得脑袋还没沾着枕头,外边噼里啪啦一阵顶篷摔碎的声响,谢茂就听见好几声抽刀出鞘的锐响,更兼着外侍长余贤从的低喝:“什么人!” 赵从贵立刻扑在床前,用身体挡住了谢茂,朱雨也窜上来堵住了另外一个方向,将所有可能朝床上放冷箭的漏洞都堵上了。谢茂早知道这二人靠得住,只是这也未免太风声鹤唳了吧?他哭笑不得,将牢牢抵在一起的二人掰开,说:“去问问怎么回事。” 赵从贵不肯离开:“殿下,再等等!” 朱雨也点头:“余侍长在外,殿下放心!” 外边响起低低的说话声,没多久,谢茂就听见一个惨厉得不似人声的声音喊:“我乃华林县丞容绪岸独子容庆!承恩侯世子杨靖□□不遂、屠杀华林县令李护满门二十三口!我乃知情人!杨家要杀我灭口!” ……愣头青么不是?连屋子里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敢这么瞎嚷嚷喊出杨靖的名号。 也是外边那人瞎猫碰见死耗子,遇见了乔装改扮的谢茂。否则,哪怕是遇见京城任谁一家高官贵戚,恐怕都不敢沾他这一点儿破事。——承恩侯杨上清是杨皇后的亲爹,承恩侯世子杨靖就是杨皇后的亲弟弟。 谁敢为个芝麻官都及不上的八品县丞家的小子,去招惹杨皇后的娘家? 杨靖这人吧,谢茂都懒得说他。反正谢茂重生三世,有两世都把杨靖砍了,第三世之所以没动手,那是还没找着机会就先挂了……欺男霸女凌虐黎庶是一条,最可恨的是,皇帝曾让杨靖督军事前往西北统战,这狗东西被俘之后不仅投了降,还替陈朝军队诈开了两万将士死守近四个月的长门关,陈朝反手就屠了彤、云二城以示报复,十万守城百姓尽数赴难。 这事儿搁别人身上肯定不敢管,被谢茂遇见了……那是管定了。 “把人带进来,孤要问话。”谢茂瞌睡也彻底醒了,起身穿衣要见人。 赵从贵与朱雨皆是奴婢,很想劝说一句杨皇后家不好惹,又没有劝谏的资格,闷不吭声地伺候谢茂下床。朱雨出门去传人,赵从贵则忍不住想:还是得给淑娘娘送个信儿吧?小千岁这是要上天呐! 外侍长余贤从拎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进来,脸上似是刻意抹了灰,一道道的。 那人似是仓皇中想要寻找能主事的人,目光在赵从贵与谢茂身上转了一圈,似也没想过主家会如此年少,隐含着一丝心惊。 “你刚才嚷嚷什么?”谢茂懒得和他废话,“外边捉奸的,也是捉你?”他两世帝王一身尊贵,不言笑时自然就有一股天生的威仪镇压。 那人本是急慌慌地进来,见面听谢茂问了一句话,一颗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仿佛天底下再没有比这间屋子更安全的地方了。哪怕眼前的只是一个衣饰简单不太富贵的少年,来人也不由自主地选择了盲信。 “草民容庆,拜见贵人。”来人屈膝磕头。 “哦?”谢茂颇觉有趣,他没带仪仗穿得又普通,说是商家少爷也过得去,这人怎么就一口咬定自己是贵人了?想想这人进门就找人的眼神,好像是笃定了屋内有一条“大鱼”,看见自己就露出了一丝惊吓,又是为何? “你怎知我是贵人?没见面就嚷嚷承恩侯世子,你就那么肯定我敢捞你?”谢茂问。 容庆低头小声道:“草民……刚摸了一块腰牌。” 余贤从下意识地摸自己的怀里,发现腰牌好端端地揣着,这才松了口气。 “听闻六王雅擅丹青、爱作白服之游,草民摸了这块蟠龙牌,本以为……”容庆此时也很紧张。在谢朝,蟠龙是独属于王爵的纹样,又以指爪多寡区分等级。天色昏暗,他看不清腰牌上蟠龙的指爪数目,只知道是个蟠龙牌子。 他口中的六王是谢茂的六哥谢范,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不带仪仗在外厮混游历,尤其是圣京附近的老百姓,经常遇见溜达出来闲逛的六王。 “你倒乖觉。”谢茂笑了笑,他六哥看似不理事,其实胸有侠气,常常路见不平。 容庆大气不敢出。若是六王在此,他的命七成是保住了。可是,眼前这位气度华贵的少年并非六王。——六王十多年前就迎娶了塞上第一美人为妻,今年怎么也得二、三十了吧?不可能是眼前的少年模样。 528.两界共主(4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 打水伺候擦脸, 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 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 “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 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 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 客人坐什么位置, 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 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 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 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 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新增辅助功能,能够替宿主检测饮食安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一世,后悔几辈子!】 【本任务辅助系统不止能够帮助宿主检测饮食安全,还能预知目标人物的能力值与忠诚度,实在是宿主统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备之物……宿主,真的不来一发吗?】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烟妃儿才刚刚走到穿堂口,就看见十多个穿着卫戍军兵服的军爷打门而入,分列两边,中间急步走进来一个兵头儿,龇着烧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鸨儿呢?即刻出见!卫戍军清查匪类,都待在原地别动。——查完就走,没犯事儿的着什么急?” 正在二楼贵宾厢房的老鸨娇杏娘探头哎了一声,露出风韵犹存的娇艳脸庞:“来啦来啦!可别吓着奴家的客人们!” 娇杏娘匆匆忙忙下楼,楼下的打手头子黎叔、老□□赞伯都跟了上来,扶持在她身后。 黎叔递来一张银票,娇杏娘趁着福身施礼的当口塞进兵头儿的怀里,满脸讨好:“军爷查什么匪类呀?奴家这开门做生意的,楼子里都是一帮子弱质女流,最是害怕歹人。军爷若有什么画影图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军爷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头儿对老鸨的上道非常满意,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他还带着十多个随从,也许还骑着马……” 他问一句,烟妃儿眼睛就睁大一点儿,一条一条合上去,不就是龙姑娘屋内的客人吗? 想起被逐出乐班的羞恼,烟妃儿心中恶性顿生,故意惊呼一声。 这时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鸨与卫戍军的兵头儿说话,她躲在穿堂口子上惊呼一声,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卫戍军立刻把她揪了出来,兵头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可是见过此人?” 老鸨不禁想戳死烟妃儿。 老桂坊内没有秘密。上午谢茂一行人骑着马四处打听胭脂楼,隔壁、对门的死对头,都知道卫戍军查问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楼里。她也从来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遮掩什么。 可是,这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盯着,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这个老鸨却不过律法情面无奈交出。 像烟妃儿这样一个惊吓就把客人卖了,你是客人,你不膈应? 烟妃儿受惊地点头:“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龙姑娘的屋里……” 兵头儿嘿然一笑,提起背后的腰刀,说:“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头儿,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带着几十个人都没讨到好处,咱们这才几个人呢?我看还是先围上,上禀兵尉叫增援来!”一个卫戍军小声嘀咕。 兵头儿深觉有理,又恐怕被谢茂跑了,于是点名道:“连宝,你去叫人!我带兄弟们围上!” ※ 龙幼株厢房内,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饱喝足的谢茂心情极好,离席窜进三个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宿主为何不考虑寻找女子为殉奴任务目标?根据本系统计算,选取女子作为任务目标,宿主的任务难度将降低一个等级。眼前这三位舞姬就是非常好的任务对象,建议宿主……】 【从劳资醒了你就在一直不停地哔哔,再哔哔,劳资一头磕下去!】 【宿主一头磕下去也不一定会死亡。就算宿主死亡,系统也会让宿主再次重生。建议宿主不要做这么幼稚又无谓的威胁,系统是为了……】 谢茂猛地往下一低头,系统瞬间就安静如鸡。 好久没放浪形骸享受歌舞的谢茂极其投入,罗衣姿风引,轻带任情摇。他多喝了两杯脸颊微红,跳累了就拎根筷子敲着酒碗儿,又开始唱情歌:“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余贤从上前一步,附耳请示:“卫戍军来人围上了。” 谢茂还在念彼狡童兮,闻言一笑,道:“可算是来了。” 不然我那么大张旗鼓地买冰块干嘛?就是害怕你们找不到我呀! “洒了,拿下去吧。”衣飞石吩咐候在一侧的侍人。 “拿下去换个碗再送来。”谢茂哪里舍得,这可是小衣第一次送的礼物呢!一路从夜河街亲自端回来,孤好大的脸面! 就有侍人接了衣飞石手里的东西,再送来擦手的巾子。没等谢茂再帮着他擦手,他已迅速擦净了手上黏糊的酸梅浆。——谢茂总是把他当三岁孩子照顾,这种从头照顾到脚的关怀,实在让衣飞石忐忑不安。 中间客厅里被谢茂砸得乱七八糟,外侍长余贤从与黎顺都垂手侍立旁侧,显然是正在汇报外边的情报。 “殿下,前日有本书搁在朝闻殿没带回来,我去找找。” 衣飞石很识相,这种情况下他得回避。奈何住得太近了躲都没地方躲,只能去藏书室消遣一段时间。 “没事你坐。我这里没什么事见不得人。”谢茂拉着衣飞石在沙发上坐下。 宫人忙上前收拾残局,首先规整出沙发茶几这一角,送上热汤凉茶,另有几样咸甜小点心,几盘瓜果,谢茂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接了毛巾就轻轻给衣飞石擦脸,柔声问道:“顺利么?累不累?舅舅抱抱你……” 所有下人都目不斜视。 衣飞石跑了一下午满身风尘,见谢茂殷殷切切地目光,还是慢慢往他怀里靠了过去。 相处了这么多天,他也渐渐回过味了。谢茂似是对他渴念至极,可真要亲热的时候,总是显得亲昵又不违礼。动辄伸手要抱,也就是搂在怀中亲亲额头,上手要摸,多半是肩膀背心,最耐不住的时候才摸摸腰臀,更私密尴尬的地方一处都没碰过。 他曾怀疑谢茂的用心,是否根本对自己不感兴趣,只是借故接近自己? ——然而,谢茂那处时常遮掩不住的狼狈硬挺,让他无话可说。 529.两界共主(4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兵头儿一心立功, 架不住身边的兄弟都是怂货,气得骂娘:“屁的个承恩侯府世子,屁的个几百个人!昨天被打断腿的是承恩侯府的庶子,哪里就是杨世子了?区区一个孽庶, 他能带几个人出门?看看你们这怂样儿!怕个屁啊!” 底下人立刻反驳:“这要不是钱司尊的亲外甥,钱司尊干嘛差我们出来?那人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可不就是给钱司尊家姐妹出了口气?呵, 承恩侯夫人又不是没儿子,倒要娘家兄弟给庶子做脸?” “你懂个屁!打断那四公子的腿,下的难道不是侯爷和世子的脸?夫人当然要发作。” “我看不尽然,这侯门里的弯弯拐拐……” 几个卫戍军歪着楼聊着天,小心翼翼地看着守护在门前的信王府侍卫,保持默契往后撤退。卫戍军军纪荒疏多年, 浑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 这兵头儿虽有立功之心,却无御下之能, 只得气鼓鼓地独自一人钉在龙幼株的门口,与信王府的侍卫怒目相视。 信王府侍卫心中纳罕:这憨子一脸愤怒看着咱们是要怎样?莫不是傻的吧? 没多久,连宝带着大队卫戍军增援冲进来:“头儿!张头儿、李头儿、吴头儿恰好都在附近办差!听我招呼立马就带兄弟们来了!”果然就走进来另外三个兵头儿,其中一人神气彪悍, 走在最前边, 他所带的一队人马也是个个行止风雷, 远比其余卫戍军精神焕发。 跟信王府侍卫怒目相视的兵头儿大喜过望:“张老大!” 张老大是卫戍军里有名的杀神, 相传他本是锦衣卫的百户, 办差时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险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护捡回一条命,这才沦落到卫戍军当一个小小的兵头。寻常卫戍军都受五城兵马司辖制,唯有张老大是听调不听宣,非常拉风。 “目标在哪儿?”张老大挥手吩咐噤声,只问先来的兵头儿。 “就在那间厢房里。外边有悍卒八人,暗处还有三人……” 兵头儿并非只顾着与信王府侍卫大眼瞪小眼,他已经做好了调查,此时一一指出小楼外的制高点,恰好是信王府侍卫三个暗哨的藏身处,“屋子里有乐班十二人,舞伎三人,娼妇一人,随从二,护卫一,另外一个坐在西边屏风下喝酒作乐的少年,即是目标。” 张老大目光幽冷地盯着明处暗处的信王府侍卫看了一眼,不顾身边同僚的跃跃欲试,独自上前一步,立于庭前,道:“卫戍军兵头张岂桢,请见贵人。” 背后传来一阵喧哗,张老大带来的一队人马神色冷峻鸦雀无声,其余几个兵头下辖的兵丁则章程散漫地开始了惊呼:“哦哟!真是陈朝的探子?莫不是又来了个庆襄侯?” “嘿,我们要是捉了个陈朝的侯爷,怎么也要官升一级吧?” “说不定是个公爷呢!” “我看是个王爷!” “兄弟们,准备好了啊,捉个陈朝的王爷,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王爷倒是王爷,可惜不是陈朝的王爷,捉住了也没升官的奖赏。 侍卫来禀报:“十一爷,外边卫戍军一个叫张岂桢的兵头,说‘请见贵人’。” 酒酣耳热的谢茂操起纨扇呼呼刮了两下,心情略烦躁。 前边那个愣头青就没发现端倪,再来一个,怎么就认出他是“贵人”了呢? ……张岂桢?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他认真想了想,想不起与张岂桢有关的任何事。想来前几世也大概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放弃再想。 外边卫戍军数十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屋子里的乐班舞伎也终于察觉了情况不对,胆子小的泪水都掉了下来,个个战战兢兢地继续动作,曲不成调,舞不成章。谢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张岂桢坏了好事,酒气上头也觉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烦地挥手:“把人都放出去,这弹的是什么玩意儿!” 乐班舞伎顿时狼狈奔逃,争先恐后地抢出了厢房。 唯有龙幼株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谢茂身边,动作纹丝不乱地挽起纱罗长袖,露出一截皓腕,轻轻为谢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满屋子急迫凌乱中,她沉静得宛如画卷。 谢茂终于觉得她有点儿意思了,侧头问道:“你不走?” 龙幼株牵衣离席,裣衽为礼:“妾告退。”你不让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让我走,我还想去补个觉呢,再见。 谢茂就觉得吧,这须涂虏汗的女儿,毕竟身负王室之血,气度见识都不一般。 ——留在青楼继续做迎来送往的勾当,实在太可惜了。 【强烈不建议宿主将揭必幼株作为攻略对象!】 谢茂根本就不想再努力找什么殉死之人,听见系统在脑内刷屏,略觉诧异:【为何?】 【须涂虏汗国灭亡,揭必幼株不曾殉国!】 【须涂虏汗战死,揭必幼株不曾殉父!】 【画越焉支受辱自戕,揭必幼株不曾殉母!】 【发卖青楼卖身为娼,揭必幼株不曾殉节!】 【这样心志坚定的女人,不可能为宿主殉死。强烈不建议宿主将之作为攻略对象。】 听完系统的分析,谢茂差点想给龙幼株鼓掌。 这个时代的女人,依附父亲与丈夫而存活,以孝顺与贞洁作为立身存世的资本。一旦失去了男人(父亲)的庇护,又失去了获取男人(丈夫)庇护的资本(贞洁),多半都会走投无路选择死亡。 龙幼株作为一个亡国公主,被敌国恶意卖进青楼操持皮肉生意,她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能住得上胭脂楼最好的厢房,随意差遣小丫头伺候自己,这岂不是天大的本事?难怪系统都要给她一个“心志坚定”的评价。 嗯,先把她捞出来吧。至于捞出来之后怎么用,谢茂暂时没考虑。当了两世皇帝,天底下就没有谢茂不敢用的人。蛮族的亡国公主算什么?前两辈子谢茂还用陈朝太孙当宰相呢。 “把外边那人叫进来。” 谢茂丝毫不理会系统蛊惑他赎舞伎三飞花的絮叨。哄个妓|女给自己殉葬?还不如去宫里找个小太监好好笼络……呢? ※ 张岂桢进屋之后,只看了谢茂一眼,隔着半扇插屏就跪了下去。 他对谢茂的称呼也很古怪:“十一爷。” 屋子里跟进来四名侍卫,紧紧盯着张岂桢,惟恐他对信王出手。闻言虽然惊讶,可也没有丝毫放松。——这人认出了谢茂的身份不奇怪,谢茂又不是养在深宫的公主,卫戍军偶然也会接一些随行保护的差使,谢茂又是文帝最宠爱的皇子,当今最喜爱的幼弟,群星拱月,认识谢茂很正常。 奇怪的是他对谢茂的称呼。若非皇家的心腹家臣,不会这么称呼皇子。 何况,文帝已大行,如今是谢茂的兄长当皇帝,某爷某爷该称呼的就是皇帝的儿子了,谢茂这样长了一辈儿的皇叔,顶多被称呼一声十一王,再不敢叫“十一爷”。连赵从贵、余贤从这样的贴身近侍,也仅在谢茂微服时化名改称十一爷,平常都是称呼王爷。 谢茂对他确实没什么印象,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 张岂桢道:“小的曾给六爷牵马守门。” 六王谢范。 那位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厮混在外,一身侠骨的六王爷。 谢茂和他六哥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心底挺欣赏六王,然而,二人的母族决定了各自天然的立场,注定了二人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谢范出门排场不大,轮得到给他牵马守门的,那就能算得上是心腹了。 谢茂不知道这人为何会沦落到卫戍军当兵头,也不想问六王的私事,指着干净的酒碗,让朱雨斟了一碗酒,赏给张岂桢,说:“你是六哥的门人,认得我不奇怪。我今日‘必然’要被卫戍军抓进去,你是抓呢,还是抓呢?” ……能不抓吗?张岂桢充满彪悍气的脸上抽搐一阵,一口将赐酒饮尽:“抓!” 常清平也是个狠人,将两个嬷嬷拖出画楼殿廊下,抽刀就将其十指尽数斩落。 两个在长公主府不可一世的掌事嬷嬷,顿时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左嬷嬷翻起白眼昏厥过去,尤嬷嬷惨呼连连,常清平一挥手,就有侍卫上前用软木塞住她的嘴。四个侍卫将两个嬷嬷押住,揪住发髻令仰起头,另两人手持三寸阔一尺长的竹板,有条不紊地朝老脸上抽下。 “一、二、三……” 殿外传来清脆的掌嘴声,隐隐还能听见执罚侍卫报数。 梨馥长公主只觉得那竹板下下都抽在自己脸上,她仍不能理解信王为何要朝自己发难。难道那孽畜向信王哭诉自己在家苛待他了?母亲教训儿子,岂非天经地义?信王凭何记恨? “千岁,宠妻偏信,不是兴家之道。妾这小儿自幼巧言令色,犹擅装乖,千岁切记不可听他狡言欺哄,坏了王府门楣声望。”梨馥长公主由小侍女扶着,强撑着一口气来告诫信王。她觉得她是为了谢茂好,淑太妃那样高贵温柔的世家淑女,待她一贯体恤周全,她不能让淑太妃的儿子吃亏。 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让信王成了老婆奴,否则,以后她还怎么能治得住那个祸胎? 谢茂藏在袖中的拳头咯咯作响,满脸笑容:“是么?孤看衣大将军就挺宠着长公主。” 他心中其实很诧异。他翻脸寻衅架走了长公主的嬷嬷,换了寻常有气性的贵妇,只怕早就撂狠话拂袖而去了。这位长公主既没发作,也没质问,就好像他本来就有资格随意处置长公主府的奴仆,她对他保持着客气恭顺的态度,一如往常地向他进言…… 这种低贱媚上的贱人,谢茂见过不少。大多出身寒微没什么见识,跪舔强权,自视卑贱,对上谄媚谦卑。而一旦这种人握权在手,御下必然刻薄寡恩,极尽苛刻之能事。 他诧异之处在于,马氏可是衣尚予的妻室,衣飞石的亲娘啊!这位文帝亲封的公主,他谢茂名义上的养姐,虐待儿子不算,居然还是这么个贱人?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不仅是毒妇贱人,她还很蠢。她居然没听出谢茂这一句话是讽刺! 只听了衣大将军四个字,又是“恭维”她驭夫有道,夫妻和顺,她苍白难堪的脸上竟绽开一丝温柔,恢复了一贯的含蓄沉稳,矜持地说:“千岁谬赞了。不过是夫贤妇顺,纲常如此。” 谢茂竟被她给噎住了。 抽她本人吧,肯定不行,衣飞石在旁守着呢。抽她下人吧,她也不发怒啊,她觉得信王身份尊贵,抽她下人理所当然!拿话讽刺她吧,她听、不、懂啊!她居然以为信王是在恭维她! 阅人无数的谢茂立刻知道,自己今天是搞不定这个傻逼了,当机立断,迅速撤退。 “长公主和小衣谈完了么?孤还有些事要和小衣交代,就不招待长公主了。” 谢茂拉起跪在一边的衣飞石,起身就往外走。 衣飞石下意识地抬头看母亲脸色,满以为母亲会发怒,哪知道在家中说一不二的母亲,在信王面前竟然保持着谦卑温文的笑容,款款屈膝:“恭送千岁。” 待谢茂越过长公主,只剩下背影,衣飞石才听见母亲威仪训诫的声音,对他说:“既与信王千岁议婚,儿当恪守妾妇之道,谦让恭敬,卑弱勤谨。莫让阿娘再来教你。” 530.两界共主(4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 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 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 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 出门做客时, 主人说几句话, 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 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 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 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 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 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新增辅助功能,能够替宿主检测饮食安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一世,后悔几辈子!】 【本任务辅助系统不止能够帮助宿主检测饮食安全,还能预知目标人物的能力值与忠诚度,实在是宿主统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备之物……宿主,真的不来一发吗?】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烟妃儿才刚刚走到穿堂口,就看见十多个穿着卫戍军兵服的军爷打门而入,分列两边,中间急步走进来一个兵头儿,龇着烧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鸨儿呢?即刻出见!卫戍军清查匪类,都待在原地别动。——查完就走,没犯事儿的着什么急?” 正在二楼贵宾厢房的老鸨娇杏娘探头哎了一声,露出风韵犹存的娇艳脸庞:“来啦来啦!可别吓着奴家的客人们!” 娇杏娘匆匆忙忙下楼,楼下的打手头子黎叔、老□□赞伯都跟了上来,扶持在她身后。 黎叔递来一张银票,娇杏娘趁着福身施礼的当口塞进兵头儿的怀里,满脸讨好:“军爷查什么匪类呀?奴家这开门做生意的,楼子里都是一帮子弱质女流,最是害怕歹人。军爷若有什么画影图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军爷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头儿对老鸨的上道非常满意,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他还带着十多个随从,也许还骑着马……” 他问一句,烟妃儿眼睛就睁大一点儿,一条一条合上去,不就是龙姑娘屋内的客人吗? 想起被逐出乐班的羞恼,烟妃儿心中恶性顿生,故意惊呼一声。 这时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鸨与卫戍军的兵头儿说话,她躲在穿堂口子上惊呼一声,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卫戍军立刻把她揪了出来,兵头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可是见过此人?” 老鸨不禁想戳死烟妃儿。 老桂坊内没有秘密。上午谢茂一行人骑着马四处打听胭脂楼,隔壁、对门的死对头,都知道卫戍军查问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楼里。她也从来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遮掩什么。 可是,这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盯着,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这个老鸨却不过律法情面无奈交出。 像烟妃儿这样一个惊吓就把客人卖了,你是客人,你不膈应? 烟妃儿受惊地点头:“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龙姑娘的屋里……” 兵头儿嘿然一笑,提起背后的腰刀,说:“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头儿,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带着几十个人都没讨到好处,咱们这才几个人呢?我看还是先围上,上禀兵尉叫增援来!”一个卫戍军小声嘀咕。 兵头儿深觉有理,又恐怕被谢茂跑了,于是点名道:“连宝,你去叫人!我带兄弟们围上!” ※ 龙幼株厢房内,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饱喝足的谢茂心情极好,离席窜进三个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宿主为何不考虑寻找女子为殉奴任务目标?根据本系统计算,选取女子作为任务目标,宿主的任务难度将降低一个等级。眼前这三位舞姬就是非常好的任务对象,建议宿主……】 【从劳资醒了你就在一直不停地哔哔,再哔哔,劳资一头磕下去!】 【宿主一头磕下去也不一定会死亡。就算宿主死亡,系统也会让宿主再次重生。建议宿主不要做这么幼稚又无谓的威胁,系统是为了……】 谢茂猛地往下一低头,系统瞬间就安静如鸡。 好久没放浪形骸享受歌舞的谢茂极其投入,罗衣姿风引,轻带任情摇。他多喝了两杯脸颊微红,跳累了就拎根筷子敲着酒碗儿,又开始唱情歌:“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余贤从上前一步,附耳请示:“卫戍军来人围上了。” 谢茂还在念彼狡童兮,闻言一笑,道:“可算是来了。” 不然我那么大张旗鼓地买冰块干嘛?就是害怕你们找不到我呀! 本来杨竎在城外小客栈被人打断双腿和命根子,那地方就是他西城兵马司的辖区,若是钱彬自己传令满京城的搜人,并不涉及到越权一事。 可是,倒霉催的是,钱元宝假传他命令的时候,他还在宫里被皇帝猛削!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腐败、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531.两界共主(4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然而, 前边是摆着瓜盘的小食几,后边就是欺身而上的信王,进退两难。他只能僵着脖子,讪讪地架着不让信王的手探进衣内,“卑职自己来。” 谢茂与他靠得太近,二人脸庞也不过一尺距离, 身体就贴得更紧了, 几乎把衣飞石搂在怀里。 ——若是衣飞石仓促之下退一步,要么失礼打翻食案, 要么就滚进他怀里。 此时此刻,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 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 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 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 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 按照常理出牌, 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 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 衣飞石还要推辞, 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朱雨来换了毛巾,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现在衣飞石想明白事儿了,知道躲着他了,他就把同宿的念头熄了。 不过,戏要做足。当着徐屈的面,谢茂故意拉着衣飞石胳膊不放,又是搂小腰,又是牵小手,口口声声叫外甥,要和外甥抵足而眠。吓得衣飞石磕磕巴巴地摇头,说:“殿下,卑职睡相不好,半夜要打拳……若、若是冒犯了殿下,那可太不好了……” 谢茂故作一副突然想起这少年武力值颇高的忌惮样,皱眉道:“是么?” 衣飞石不住点头:“正是正是!卑职晚上头睡枕头,白天起来就是脚睡枕头了。特别不好!” 谢茂方才遗憾地说:“那好吧,你今日暂且与徐将军挤一挤,明日孤让人在寝宫旁边收拾个厢房出来,你再搬过来……” 衣飞石瞥了他一眼,没说明日我领了小马儿就走了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脱身不易! ※ 银雷亲自安排徐屈与衣飞石在松风院住下,出门就遇见了轻衣简饰、偷偷过来的谢茂。 “殿下?”这么晚了您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仪仗都没带,这是……要干嘛? 谢茂轻嘘一声,从旁边的湖竹小径走进问水书斋。 当着银雷的面,谢茂将书橱角落里的几块镇纸挪动了数次,摆着满满当当厚重书籍的书橱竟从中翻开,露出一间密室。银雷顿时瞠目结舌。谢茂已提着一盏灯,顺着密室走了下去。 银雷犹豫了片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住了门口。 谢茂已顺着密室甬道,来到一面狭窄的夹墙之内。这是一个监听之所。 ——整个松风院正堂,都在监听范围之内。 若是此时的谢茂,当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混了好几世了,各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他着实也接触了不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见得多了,掌握的线索多了,总能吊打欺负小朋友。 此处只作监听只用,夹墙里并不透光,谢茂提着灯很放心地在里边寻找位置。 松风院的正堂和大部分堂院形制一样,都是上房五间,中间最宽敞气派的一间做待客厅,东次、西次、东梢、西梢,各有功能。或是做书房,或是做寝房。银雷将徐屈安置在这里,衣飞石非要跟着徐屈住,银雷就把书房内的憩室也收拾了出来。 谢茂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五间房里,找到徐屈与衣飞石所在的位置。 他其实不必亲自来听,甚至也不必交代任何人来听。——他已经知道衣飞石有些不妥了。 可是,他还是想来听一听。这是一种恋慕之下才会有的牵挂与好奇。他想知道衣飞石的一切,包括衣飞石年少时的狡黠。 很快,谢茂就听见了很清晰的说话声,是徐屈在和拨来伺候的宫人说话:“不要热水,洗澡伤阳气,老子不得天天洗!” 衣飞石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人唯唯诺诺退下。 这监听的夹墙是特制的,具体什么原理,谢茂也没有弄懂。总之,松风院内说话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夹墙之内,就似面对面,夹墙里的声音则很难外泄。前世谢茂曾命人在夹墙内放鞭炮,外边正堂也毫无所觉。 谢茂看不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就看着手里的灯,静静听着。 徐屈与衣飞石似是关系很亲昵,衣飞石称呼徐屈为老叔,徐屈就叫他小石头,二人讨论了一些前线战事的问题,又很家常地提起了梨馥长公主娇宠的衣家那对双胞胎,谢茂甚至都认为这二人今天不会说正事了,很突兀地,徐屈说:“那位恐好南风。” 一瞬间,谢茂都觉得呼吸有点紧了。 却听见衣飞石严肃、认真,甚至带了一点牺牲的口吻,说:“我知道。” “今夜就走。”徐屈压低声音,冷冷地提议。 谢茂毫不怀疑徐屈的决心。他要送衣飞石离开,不惜杀信王府侍卫,一路喋血。 然而,不出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否决了他的提议。 衣飞石说:“辕门初见时,我就知道了。” 辕门初见时,衣飞石就看出了谢茂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衣飞石常年在军中厮混,更不是没有交往的纨绔朋友,男男之间的事情,他或许比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见得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茂眼中的不同。——他仍是选择了接近谢茂。 皇帝登基时,已近四十。他的后宫格局在东宫时便已形成,非常稳定。 谢朝妃制中,皇后之下即八妃,八妃之中,又分为三个等级。 最贵即贵妃,其下淑、德、贤三妃,再次,则为惠、顺、康、宁四妃。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吴良娣育有皇次子,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她只能进第二梯队,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只封了个德妃。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也是东宫老人,破格册为贤妃,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除却空置的淑妃外,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要说杨皇后把谢茂当儿子养,那是半点都不夸张。 ——如今的皇五子谢琰,小时候还穿过谢茂的旧衣裳,玩过谢茂的旧玩具。 猛地听说一向傻白甜不闹事的谢茂和大将军衣尚予的儿子混在了一起,好像还强行把人家睡了,杨皇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倒不在乎谢茂睡的是个男人——皇帝也睡男人。前几年皇帝就只玩后|庭花,闹得许久没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对有子的后妃来说,这反而是个好事。 她懵的是谢茂怎么睡了衣飞石!那可是衣尚予的儿子!衣尚予的儿子是能随便睡的吗?还强睡人家?! 杨皇后銮驾行至长信宫时,刚刚起床听了信王府传来消息的淑太妃也在懵逼。 “……衣大将军的儿子?”淑太妃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因保养得宜,仍是明眸皓齿、风采照人。哪怕她以未亡人身份刻意打扮得素净些,也是平添端庄,不见寡淡。 532.两界共主(4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皇帝一言九鼎, 谢茂就算只是暗示一下“约么?不约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为人臣下的, 要么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要么君之视臣如土芥, 则臣视君如寇仇, 简言之, 衣飞石要么忍, 要么残忍。 不管是隐忍还是残忍, 结果都太过可怕,谢茂压根不敢擅动。 重生第一世,谢茂也没想过重生这事儿是个批量操作,他战战兢兢地憋着一口气要复仇雪耻, 衣飞石身为他治下太平盛世的中流砥柱, 地位身份价值都太重要了, 重要到谢茂身为一国之君, 也不敢有一丝怠慢。——他连问一句“约么?小衣”都不敢。 重生第二世, 是因为系统把谢茂丢回少年时, 要他重新奋斗一遍, 主要寻找殉死之人。 谢茂很认真地做任务, 很认真的去找可能对自己感恩戴德、甘心情愿替自己殉葬的人。 ——他想都没想过衣飞石。 衣飞石这样身份地位必然名留青史的大人物,替帝王殉死?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奢望。 历来替帝王殉死之人, 不是仆婢奴隶, 就是后宫妾妃, 俱是依附帝王才能活下去的角色。替帝王殉葬时是否心甘情愿,谢茂不知道,但他只能照着这个方向找。试想,若一个人功成名就、在世上逍遥快活,他会心甘情愿替皇帝殉葬吗?除非他是傻的。 所以,重生第二世,谢茂找了周琦。现代人哪有什么非君不娶的爱情,找了周琦就跟周琦好好过,偶尔也会想想没缘没分的衣大将军,到底还是没缘分。 哪晓得周琦也不成,待第三世时,谢茂的目光越发往下,目标锁定在卢真身上。 ——若是没有被不断重生惹恼,谢茂愿意认认真真继续做任务,那么,他这第四次重生,还是不敢去招惹衣飞石。他确实喜欢衣飞石,可喜欢归喜欢,喜欢也不一定就要去招惹。 他的任务是寻找心甘情愿替自己殉死的人,从一开始,衣飞石就不在狩猎范围内。 “真要找……我大概只能去宫里笼络个太监碰碰运气了。”谢茂叹息。 【宿主为何从来没想过把女子作为攻略对象?】系统冷不丁地冒出来。 谢茂正散着步往自己所住的萱堂宫走,前边银雷提灯引路,背后只有两个内侍跟着。陡然间听见从脑海深处闪出的声音,唬得差点一趔趄。 跟随在后的两个内侍眼疾手快扶住他,前边侧身提灯的银雷也慌忙放下灯笼:“殿下……” 就这么一停顿的功夫,被银雷匆促搁在地上的灯笼就烧了起来,很快便成灰烬。 昨儿才以“侍奉不力”的罪名杖毙了两个内侍,谢茂的形象在内侍眼中已彻底败坏,银雷扑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侍也跟着跪下,憋着泪哀求:“殿下饶命。” 这破系统以前从来不吱声,劳资还以为它只能在系统虚境里蹦跶呢!谢茂将将站稳,身边人又全都跪下了,闹得他一阵尴尬,一股脑儿全怪系统身上了。这破系统,嚷嚷个屁。劳资不伺候了!什么殉死之人,还想骗劳资去泡妹子,没戏! 【任务辅助系统刚刚开启。】 【请宿主注意!在这一世重生的任务中,宿主能够得到系统给予的辅助支持。】 【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起来,不怪你等。是孤自己没站稳。”谢茂安抚好吓得瑟瑟发抖的内侍们。 银雷请示去前边拿照明的灯笼,谢茂就在附近的山石上坐了下来。此时气候炎热,天黑下来很有一段时间,石头上坐着仍旧不凉。两个小内侍一个掏出驱蚊的药包点燃,另一个拿出折扇轻轻替谢茂扇风。 重生了好几回,当惯了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谢茂也没有使唤童工的负罪感,他忙着在脑内怼系统:【不许开。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劳资不干了。你顶好从我灵魂剥离去找别的宿主,让我去投胎也行,让我魂飞魄散也行,反正我不干了。】 【宿主不要任性。系统一旦与宿主绑定,除非宿主刷完成就,否则本系统不可剥离。】 【哦。】不剥离咋滴吧,我就不做任务,你行你上啊。 【考虑到宿主对任务本身没有抵触情绪,主要厌烦“皇帝”这份工作,有鉴于宿主已达成“千古一帝”成就,系统专门为宿主开启了任务辅助系统。本辅助系统将协助宿主完成“皇帝”工作,大大降低宿主工作模块的难度,请宿主选择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本辅助系统可查看所有人等智力、武力、统率、清廉等数值。】 【不开。】重生都第四次了,谁脑子好,谁能打,谁是清官,谁是贪官,劳资还要你提醒? 【本辅助系统可查看任何二者之间的敌友度、忠诚度。】 【不开。】 【本辅助系统……】 【不开。】 【不开。】 【不开。】 银雷取来灯笼,另有几个侍卫一溜小跑着抬着肩舆过来,先服侍谢茂喝了一点儿解渴的青草汤,吃了半碗凉面,这才一边扇着风,一边将谢茂抬回了萱堂宫的夏凉轩中。 不管系统在脑内如何蛊惑,谢茂就是不肯妥协开辅助系统。 他不想继续找心甘情愿替自己殉死的人了。这一世,他想和衣飞石更近一些。 只是近一些而已。 谢茂这辈子豁出前程乃至性命去捞衣尚予,前途如何真说不好。 他虽一直骂大哥谢芝是个傻逼,可这位皇帝在世时,朝廷还算安稳,皇帝也确实比谢茂大了近一辈儿的年纪,论朝野声望,谢茂完全没法和皇帝相比。 搁在普通人家,他的这位皇帝大哥年纪都够得着当他大半个爹了。 前面两世,谢茂想当皇帝都是跟侄子斗。谢芝在位时,谢茂想要出头篡位,基本不可能。 谢茂现在就蹦跶出来搅事,干的还是把皇帝想办的事搅黄的勾当,皇帝第一个就要削他。淑太妃拦不住,林丞相也拦不住。说不定哪年哪月,皇帝想起来就一道圣旨把谢茂坑死了。——这位真干得出来。 所以,谢茂也没有很认真地想把衣飞石怎么样。他出面捞衣尚予,就已是没有未来的人了。 正如他对系统所说的,不想当皇帝了,连活都不想活了。 ——否则,他怎么敢去捞皇帝苦心孤诣、失疆裂土也要杀之后快的人? 【提醒!宿主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很危险,宿主应该努力完成任务……】 【就不。】 擦洗干净后,谢茂取来一具琵琶,坐在轩室廊中,望着松风院的方向,撩指拨弦。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这一曲凤求凰本是司马相如所作,传世有琴歌一阙。被谢茂即兴该作琵琶曲,文武相佐,字句铿锵,不像是求凰,更像是山贼呼啸着下山,马上就要去抢亲。 萱堂宫中服侍的内侍、外侍全被惊动了,都不敢当面围观信王半夜发癫,个个躲在一旁面面相觑。银雷一直在旁服侍,朱雨闻声而出,与银雷交换了一个眼色,都很震惊。朱雨今日跟随去青梅山大将军行辕,沿途亲见谢茂吃衣飞石豆腐,银雷则直接撞见了谢茂去听衣飞石壁脚…… 殿下这是玩真的?朱雨和银雷心中都在狂叫,想起被杖毙的青风、紫电,又都安静下来。 不管殿下玩真的假的,反正……我不敢去给淑太妃(皇帝)通风报信。嗯,殿下想玩就玩吧!他自己兜得住,下人少操心!银雷低眉顺目佯作无事,朱雨也悄无声息的缩回头去。没事。 谢茂发起疯来操起琵琶一通发泄,上古时求爱的诗歌都被他唱了个遍,差一点手滑弹出一曲《小苹果》,终于爽完了,趿上软鞋喝了口水,吩咐道:“天也晚了,不知道小衣吃宵夜了没?” 您还想半夜过去一趟不成?银雷都无语了,只是不敢吭气,死死埋着头。 “大半夜的……算了,不去了,吓着他。”谢茂似是很遗憾,懒洋洋地挥手,“你去厨下看看,给清溪侯送宵夜过去。再问问侯爷,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即刻就帮着处置了。若明日侯爷说住着不爽利,孤只问你。” 银雷忙屈膝应诺:“是。” “去了就认真看看侯爷夜里怎么安置的?明儿挪他过来住,早早安排好。” “是。” “再看看侯爷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上心记着,明儿孤要请侯爷吃饭。” “是。” “哦,对了,再带句话去,就说孤很想他,想得都睡不着。” “……是。” 茶杯里装的是烈酒。 十六岁的信王,头顶三座大山,亲妈淑太妃会哭,大哥皇帝会瞪眼,大嫂杨皇后会念叨,都是惹不起的主儿,所以,穿越前无酒不欢、热衷约炮的谢茂,别说享受皇族的糜烂生涯了,非年非节的,酒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喝,得偷偷放茶杯里。 和系统闹掰的谢茂不想混了,这辈子不仅不想当皇帝,连死都不怕了,紧张个鬼哟! “上酒!” 无法无天的信王把粉饰太平的茶杯狠狠一砸,决心放飞自我。 若不是目前在山间给文帝守陵,此地完全不可能养着伎人,他都敢呼喝舞乐来伺候一段儿了! 放飞自我的谢茂丝毫没感觉到屋内的低气压。 两个贴身伺候的内侍刚被传令杖毙,重生几次的谢茂当然知道那两个吃里扒外死有余辜,可是,目前在信王身边伺候的朱雨、银雷不知道啊。 在他们眼里,王爷就歇了个觉,睁开眼就翻脸把青风、紫电处死了! 罪名是侍奉不力。 讲道理啊,被杖毙那两个今天都不当值,怎么个“侍奉不力”法儿? 不当值的被杖毙了,当值的朱雨、银雷都吓坏了,平时还敢规劝一句,今天谢茂说要上酒,朱雨一个机灵就往外跑着抱酒去了,银雷慢了一步,闷头上前捡起茶杯碎片,用毛巾擦干净地面,尽量让自己处于一个忙碌又毫无存在感的状态。 酒,很快就送来了。 谢茂禁不住发少爷脾气:“叫上酒就上酒?下酒菜呢?!” 唬得朱雨一个激灵趴地上不住磕头:“殿下息怒!” “有功夫磕头就没功夫去给孤弄点吃的?” 前世仓惶逃了一日两夜,不止受伤,也没功夫找吃的。谢茂一边扶着总要掉下来错觉的脑袋,一边斟酒拍桌子,“蒸一碗米,烩半只鸭子,再炖个羊肉汤!” 您这要的可不是下酒菜啊?朱雨差点哭出来,喷出一个鼻涕泡:“殿下,您得给大行皇帝守制,不能吃肉……”喝酒就算了,淑太妃知道您憋不住,偷偷给送了一坛子。肉?厨下压根儿就没人敢备着荤腥啊。 谢茂才想起,这是在乡下给文帝守陵,厨房可能根本就没有肉食。 “弄盘素鸡来吃吃,行吧?”谢茂没好气地说。 朱雨满以为会被突然变得残暴的王爷治罪,哪晓得王爷看着凶,脾气还和从前一样好,顿时升起一股劫后重生的感念,竟忍不住想,莫非青风和紫电,真有哪里不妥?被王爷捉住了? 朱雨又奔出去给信王找吃的,刚出去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 这回进来的是赵从贵。 当他领着身量未长、满脸孩子气的卢真进门时,谢茂心想,卧槽,记岔了! 533.两界共主(4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他故意吩咐侍卫们即刻收拾起才拆开的行囊, 风急火燎地“落荒而逃”,临走时又“心生贪婪”,把杨竎带来的二十多匹健马顺手牵走,一路奔马嘶鸣、烟尘滚滚, 闹得大半个城门镇都被惊醒,当街临门的商户纷纷推窗察看,议论纷纷。 一路朝着文帝陵的方向狂奔了几个时辰, 天大亮时, 青梅山的衣大将军行辕近在眼前。 衣尚予此时正在过早。听说谢茂来访, 衣尚予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了,扔下半个馒头就起身,一边往堂上待客, 一边问来回事的役兵:“小石头回来了吗?”儿子被拐了, 老爹心里着急! 役兵想了想, 肯定地说:“没有。” 衣尚予顿时气得牙痒痒。好你个谢十一!骗我一兄弟一儿子, 今天还敢上门?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进门时, 碰上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军医,往前一步,就看见他的帐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个麻袋前边, 絮絮叨叨地说什么, 几个人围在伏未的身边, 不时动手搓出一块血帕子来。 一身白衣常服的谢茂斜倚在条案上, 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酱肉, 吃得满嘴流油。 ——失去了蟠龙王袍与王爵礼仪的环绕, 这少年仍是随便搁哪儿都矜贵无比的天生贵气。 满堂血腥气。军医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伏未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可来了!这姑娘顶骨好似被打破了,我……” “你起开!”军医将伏未一脚踹开,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里,装着一个昏死的少女。 谢茂将最后一口酱肉吃完,拿热毛巾擦擦手,叫得亲热:“衣姊夫。” 衣尚予与他叙礼落座,谢茂看上去就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模样,来得又这样早,倒不像是从山中下来,偏偏要问:“恰好有事请教殿下。我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平白不见了两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见着他了?” 谢茂装傻:“啊?”立时将容庆拉了来挡枪,“姊夫,此事情急,还请姊夫援手!” 衣尚予岂是好糊弄的主儿,也架不住容庆满心冤屈一身悲愤,没等衣尚予再问,容庆已噗通一声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对付谢茂的架势,砰砰砰狠磕几个头,地板上瞬间就溅出血来! 衣尚予正经刀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杀神,这点儿鲜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皱眉,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谢茂这是故意带了个麻烦给他。 衣尚予皱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帐下的两个亲兵即刻出列,齐齐顿住腰间佩刀,同时架住容庆腋下,反手一扣,就将容庆死死制伏在地上,别说磕头,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这亲兵二人出手整齐划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可见训练有素。 “此人是谁?”衣尚予问谢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为何在此,叫他亲自向姊夫说明。”谢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说话。 衣尚予总不能让谢茂别喝茶了带着人滚,他只能听听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麻烦。 容庆就保持着一个被两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他说杨靖逼|奸不遂杀人满门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酒醒后怕、屠灭县衙役吏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勾结守备将军简薛杀良冒功时,衣尚予终于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个不太像武将的武将。与他威震天下的战神之名相比,他一直显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现在,谢茂才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锋芒,就似利剑出鞘。——露出锋芒的衣尚予,仅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锐利与危险就静悄悄地统治了整个厅堂。没人敢大喘气,连谢茂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听衣飞石大将军解说战局的时候。 容庆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旧准确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杀意。 这显然是针对简薛的杀意! 相比起无差无职的谢茂,身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衣尚予,才是真正该做主的人。 容庆埋头痛诉:“大将军!您可知道徐乡百姓是何下场?简薛不止斩男丁首级邀功,妇孺也不放过。十一二岁的男丁也罢,七八岁的孩童满脸稚嫩,竟说小儿为匪盗望风撅壕,三个小儿人头记作一级斩首……” “衣大将军,您怎能让这样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帐下逍遥法外?”容庆大声问。 在谢朝,大将军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时,曾组建枢机处,以大将军为枢机处长官,协理天下武事。须涂虏汗国覆灭之后,枢机处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仍旧是谢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门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统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书之外,还得大将军行辕加盖签押。 尽管简薛任职的守备军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简薛既然不在京畿军系,升迁的文书上就必然加盖了大将军行辕的签押,容庆说简薛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大体上也没有问题。 衣尚予指着麻袋里的少女,问:“她又是何人?” 容庆被押着看不见他的指示,旁边亲兵提醒了一句,他义愤填膺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帮草民逃了出来……” 不等衣尚予再问,他已经把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和昨夜面对谢茂时闪闪躲躲的态度不同,容庆在衣大将军跟前很老实,将杨靖留他做娈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说了。想来若非杨靖将他圈在身边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杀下活这么长时间,昨夜能从承恩侯府逃出来,则是多亏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儿姑娘的福。 朱雨看着容庆的眼神就有几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爷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见了衣大将军,人家都没问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说了。你还看人下菜碟儿,这是看不起我们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乱世中不少见,衣尚予常年带兵见得就更多了。让他觉得疯狂的是,据容庆所说,谢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朝堂各处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刚刚登基不久,有从龙之功的几家都才刚刚分配好利益,新贵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杨皇后代表的杨家,这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两大势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两家动作。 ——谢茂在这时候突然蹦跶出来,一闹就闹了个大的,这是出的什么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他看着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的谢茂,心头竟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这特么信王不按常理出牌啊?就算你们林、杨两家打算撕逼平衡朝局安抚皇帝,也没必要刚下场就刀刀捅肺吧!这是真要捅得两败俱伤吗?!杨家早就得罪了林家吗?这肯定是世仇吧! 让衣尚予觉得喘不过气的谢茂,正诚诚恳恳地对衣尚予说:“衣姊夫,昨夜我去得匆忙,半夜也叫不开城门,唯恐这女孩儿死在城外,只好向你求助。刚好这这个人证也先藏在你处——天底下敢在姊夫处杀人灭口的,只怕还真没有。” 衣尚予不反对留下容庆,若无简薛杀良冒功之事,谢茂想拖他下水他也不会理会,事情既然牵扯到了地方的守备军,简薛的升职签押也由大将军行辕放行,衣尚予就必然要管。若是连这一点儿担待都没有,一心只想着趋吉避凶少管闲事,他也不是如今的谢朝凶神衣尚予了。 心中向来有成算的衣尚予只是摸不清谢茂的打算,他迟疑地问:“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谢茂严肃地望向堂外,低声道:“我即刻进京。” 将容庆与承恩侯府的婢女留在大将军行辕之后,谢茂又带着人风尘仆仆地离开了。 “哪儿来的马?”衣尚予袖手而出,看着役兵正牵着二十多匹明显不是自家军中的健马下去,随口问了一句。莫不是塞外马场的小马到了?看着又不像。 役兵上前回禀:“信王爷说顺手牵来的,一半送给夫人,一半暂时寄存在咱们这儿,他得闲了还要来取。” 衣尚予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马鞍上察看一番,果然发现了承恩侯府的徽记。 “祸水东引……” 衣尚予又好气又好笑,以他的身份,真不怕这一点儿小麻烦。 不说杨竎并非他出手所废,就算真的是他废了杨竎,杨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谢茂出手打了杨家的脸,皇帝总要训斥谢茂一番,杨皇后只怕也要向谢茂哭一场。可若是衣尚予废了前来追杀人证容庆的杨竎,朝野上下就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是天下武官之首,容庆指控简薛勾结杨靖杀良冒功,杨竎又来杀人灭口,犯在他手里真是死了也白死。 一直到这时候,衣尚予才似乎有点读懂了谢茂乱出昏招的打算:这位王爷好像是故意让他和朝中贵戚决裂?须知道衣尚予如今被皇帝忌惮,若再与朝中贵戚权臣关系良好,皇帝岂非要更紧张了? 不知道此事是皇帝背后授意呢,还是……谢茂他自己的“善意”?衣尚予暂时想不明白。 良久之后,衣尚予才猛一拍手,我儿子呢!嘿,这臭小子,把我儿子还来啊! ※ 信王行宫。 “老叔……” 徐屈正热火朝天地打拳,他虽眇一目,身手却丝毫没放下,拳风虎虎,势若奔雷。 信王是昨天清晨离开的,已经一天一夜了,衣飞石试过想要出门,被客气又不客气地拦了回来。侍卫重重围着,只要不想撕破脸杀人流血,衣飞石就出不去。为了装出无辜被困、试图逃脱的样子,衣飞石决定今天再试着送一封信给亲爹。 “信件大抵也会被扣下……”衣飞石也不是真的想送信,他本意就是要留下被信王“欺负”,完全不挣扎就太反常了。 徐屈一个卧虎盘山收势,浑身气血蒸腾,爽朗地说:“你放心!我昨夜已经把消息透出去了!” “透……什么消息?”衣飞石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是让我告诉你爹,信王大概对你有点意思吗?”徐屈把来时的见闻都写了下来,“他来时就对你动手动脚,又搂又摸,我看着不过眼,先给你阿爹打个招呼。他未必就信。我说你也不信,你觉得信王挺好的,就是舅舅亲近外甥。” “……” 衣飞石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老叔……” “别说这信王府的侍卫里好手不少,昨夜我送信儿出去还花了点功夫,你别急,大概这个时候吧,嗯,差不多你爹就该收到信儿了……” “您刚把信王支去了京城……他要是在青楼乐不思归……” 徐屈才猛地一拍手,动作和远在青梅山的衣尚予一模一样:“坏了!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才给衣尚予送消息说谢茂对衣飞石心怀不轨,谢茂就跑去京城逛窑子了。 ——你哄谁呢?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淑太妃欢欣之余,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话锋顿转,“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平时不显,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534.两界共主(4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朝立国不到七十年,又在与西北陈朝、南边浮托国开战, 皇室地位其实没有前两世谢茂称帝时稳固, 如衣尚予这样掌握兵权又战绩彪炳的将领,是不可忽视的实权派, 连皇帝都忌惮到非要杀之而后快, 可见一斑。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 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现在嘛, 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 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再砸一个秦州进去,否则一个闹不好,衣尚予没杀着,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 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 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谢茂也觉得局面一度颇为尴尬,不过, 他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当年画郡之战, 衣姊夫二千轻骑击溃须涂虏汗一万骑兵, 收缴汗王金帐献于父皇, 徐师傅也在?”谢茂立刻就从一个热爱调戏美少年的小流氓, 变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 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屈, 充满了憧憬与崇拜,“孤当日年纪太小!否则也随姊夫一起,怎么也得抢两个异族美人回来!那画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听说她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看的小美人,唉,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合着您跟哪儿都忘不了美人呢?干脆就顺着谢茂的“意”,开始大谈当年攻占须涂虏汗国之后的艳事。 天下纷乱近百年,目前谢朝、陈朝与南边的浮托国还在战争状态,南北西东打生打死,大军过处难免就有奸|淫掳掠之事,似徐屈所说掳掠欺辱战俘之事,并不罕见。——要将士杀敌用命,一点儿甜头都不给,谁干?衣尚予虽是百战名将,但他带的兵都是“凶兵”,执行军令时令行禁止没问题,然而整体道德感非常低下。 这也不仅仅是衣尚予的问题,往前数几千年,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 ——所谓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谢茂只在穿越前见过他本国的那一支。 “须涂虏汗国覆灭也不过才几年,殿下所说的幼株王女还活着。”徐屈并不想让衣飞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亏,既然信王对画越焉支的女儿感兴趣,他毫无同情心地将之抛了出来,“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间胭脂楼里谋生……” 老桂坊是圣京中出名的风月之地,因距教坊司不远,官妓、市妓常来常往,其中也不乏风尘奇人,前世衣飞石弄回家里伺候起居的名妓就是老桂坊出身。这年月卖身青楼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谢茂倒不至于看不起。可是,现在哄他去青楼?他爹才刚死不到一年呢! 谢茂敢肯定,只要他敢去逛青楼,这独眼老夫今天就敢去串联蛊惑御史弹劾死他! ……但是,好像这样也不错? 谢茂只稍微考虑了一瞬,一拍桌:“好!走,小衣,今天舅舅带你去看美人!” 衣飞石不想去。徐屈故意抛出什么王女来是何想法,谢茂清楚,他其实也清楚。他不知道守制时逼|奸大将次子的罪名重些,还是孝期嫖宿娼妓的罪名重些,他只知道,他已经决定要把前者栽谢茂头上了,就不必再栽后者了。 年少时的衣飞石,总算还有几分良心,他只想达到目的,并不想彻底毁了谢茂。 “殿下,卑职不敢去。父亲管得严,母亲也是不许卑职在外边胡来的。若是知道卑职随殿下去……去那种地方,卑职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衣飞石提醒他,“您还在为大行皇帝守制……” 从文帝陵寝跑回京城嫖妓,这么大的阵仗!不用老叔去煽风点火,有眼睛的御史都要把你弹劾得淑太妃都不认得你了! 然而,不想当皇帝更不怕死,彻底放飞了自我的谢茂才不在乎。 他嘿笑着拍拍衣飞石的肩膀,说:“没关系,咱们呀,换身衣服,偷偷回去。” 衣飞石是有一点儿良心,也只仅有那么一点儿。他对谢茂没什么感情,何况谢茂还觊觎自己图谋不轨。谢茂非要作死,衣飞石劝了一句,挣扎了一瞬,就决定看他怎么死了。——先传出信王从文帝陵偷回京城嫖|娼的消息,坏了名声,日后再说他逼|奸自己,只怕全天下都要站自己这边。 不过,谢茂要作死,衣飞石可不想陪他死,请辞道:“殿下,卑职真不敢去。” 徐屈也怕把衣飞石砸了进去,万一这信王在娼寮里玩得开心,非要受用衣飞石怎么办?见面才一天,信王图谋衣飞石的风声还没放出去,那地方又是在京城,皇家势力大本营,真把皇帝、淑太妃惹急了,衣飞石能在皇城里死得悄无声息,任谁都别想把他的死和信王扯上关系。 “殿下也是煞风景。衣大将军亲手将须涂虏汗射下马,就是那幼株王女杀父灭国的仇人,您这把侯爷带上,算怎么回事?逼得那小妞儿跟她娘一样自刺一剑,又有什么趣味?”徐屈一脸“你这个小菜鸟,真是不懂得嫖|娼乐趣”的表情。 谢茂瞅了衣飞石一眼,从这少年青嫩天真的脸上读到了一丝“看你作死”的冷意。 他想,这一笔账,孤迟早要和你算回来的。——我为了捞你爹,命都豁出去了,你就这么对我。哼哼,虽然你不知情,但是我还是记下了。肯定要你哭着说爸爸我错了。 “莫不是殿下……不知门路?呵呵,侯爷也没去过呀。不如老夫领路?”徐屈使激将法。 “孤在京中生活十数年,不比徐将军熟门熟路?” “小衣,你不去也好,就在萱堂宫里安置一番,看看给你预备的厢房喜不喜欢。这个侍人名唤银雷,暂拨给你用,有什么事,你吩咐他去办。缺了什么,也只问他。” 谢茂选择“果然中计”。 他“心急火燎”地打发了衣飞石与徐屈,乔装改扮之后打马而出,似乎真的特别着急。 ※ 松风院中。 衣飞石皱眉指责:“老叔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的是你!你为何要答应与他共浴?你若不肯,我在一旁,难道他还能强迫你?”徐屈待衣飞石一直温和随意,不似长辈更似顽友,今天却变得疾言厉色,“不要以为信王可欺!他再蠢,一等王爵、文帝亲子、当今亲弟,加上普天皆知他亲娘淑太妃的从龙之功,这就是他的倚仗!” “不管你想让你爹做什么,他现在都没做好准备。你和信王,现在谁都不能出事。” “否则,仓促之间撕破脸皮,得利的绝不会是衣家。” 衣飞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今天会突然改变主意,答应与信王共浴,其实也没想过和信王撕破脸皮。可这其中的原因,他又不好同徐屈细说,只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徐屈对外撑着一副兵痞老粗的形象,实则半点不傻。真傻的小兵,混不到将军的位置。 衣飞石才张了张嘴,停顿片刻,他就惊呆了。 “你……你不会是……”你没想过和信王翻脸,难道是真想舍身给信王? 衣飞石不说话。 他还年轻,他还不能理所当然地利用所有人。当他察觉到,信王图谋他,他也图谋信王时,想的竟然不是各凭本事,谁被算计倒了谁甘拜下风,而是公平。 他必然要让信王身败名裂,那又何妨让信王与自己真有其事。 ——这些当然都是假的。 衣飞石不想说话的原因是,他发现利用信王这个事,盘算起来都是好好的,执行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好像很不忍心。看着信王总是满脸春风凑近他身边的模样,他就好希望那个其实并不熟悉的人,能永远那么开心地逍遥快活下去。 所以,他希望信王对他做一件坏事。坏到他再看见信王的脸,就恨不得狠狠一拳下去,把那满脸春风笑意打个稀巴烂的坏事! ※ “吩咐银雷,清溪侯想要什么都行,不许他走出行宫。若他要送信,将信扣了。” 目前的谢茂,顶多做做这种等级的“坏事”。 ——大概不可能坏让衣飞石气急败坏到打烂他的脸。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535.两界共主(4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余贤从道:“承恩侯府竎四公子。”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 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 正室嫡出确实尊贵, 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 若是侧室娘家势大,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 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 长女杨皇后,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 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 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 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 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谢茂正想这事儿怎么办才好, 杨家人就上门了。他蹬鞋下床,笑道:“走, 看看去。” 赵从贵一边拿扇子给他扇风,一边暗示朱雨慢点伺候更衣,口中劝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 谁也看不见谁,您若是叫不长眼的冲撞了,八个杨四也赔不起呀!王爷,咱不是微服乔装偷偷去胭脂楼瞧那什么王女么?今儿这热闹一看, 您明天还想安安稳稳地往老桂坊玩?” 朱雨似乎没看见他的暗示, 手脚灵便地伺候谢茂穿戴整齐, 就听谢茂对容庆说:“你去看看不?” 容庆又看不懂谢茂的心思了。不肯替他告状,又不把他交出去,信王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侍卫牢牢看守着容庆,一行人漏夜出门,赵从贵执扇,朱雨捧着驱蚊的熏盏,余贤从一马当先提灯引路,簇拥着谢茂往客栈外边走,另有六名一直守在内院的侍卫紧随其后。 客栈外边举火燎天,灯火通明。人声呼喝,马声嘶鸣,将本就不大的客栈门巷挤得水泄不通。 谢茂才看了一眼,就说:“好大阵仗。” 他走在后边,容庆与两个侍卫走在前边。容庆才刚刚露头,外边就喧哗起来:“好大的胆子,果然敢窝藏我承恩侯府的逃奴!还不速速把人绑来,再给我们四爷磕头赔罪!否则,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谢茂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外边穿着罗衫的杨家豪奴举起马鞭,照准容庆脸上抽去。 ——那一鞭子本是抽向王府侍卫的。大约是顾忌着侍卫体格强健、形容彪悍,只怕这一鞭子抽下去会打起来,那豪奴临了临了将鞭梢换了个方向,就照着容庆去了。柿子捡软的捏。 啪地一声,王府侍卫伸手,鞭子恰好落在手里,一道血痕绽开,鞭子被死死握住。 “你!”杨府豪奴吃了一惊,想要抽回鞭子,却不想鞭子似是生了根,纹丝不动,“你是何人也敢和我们承恩侯府作对?可知道我们家主何人?我家……” 话音未落,就听余贤从“嘿”地冷笑了一声。 王府侍卫个个训练有素,对付这一帮子并不算杨家嫡系的奴才,简直能一打十。黎顺只揪着鞭子没动手,那是他不知道王爷的打算。如今外侍长余贤从冷笑一声,他顿时就明白了王府的态度。 虬长有力的五指倏地松开,那豪奴猛地吃力不住就往后一倒,被他顺势一脚踹飞了近两丈远。 两丈远!这动静把所有人都惊住了。被踹飞的豪奴惨叫一声,跌进马阵里,惹来数匹惊马暴躁踩踏,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门巷处登时混乱一片。 倘若杨家来的是个精明些的主事,这时候就该好好掂量客栈这位主儿的身份了。 能用得上黎顺这样的好手做普通护卫,身边明显还跟着余贤从这样看不出深浅的高手陪侍,想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位前来圣京见见世面的“商贾少爷”。——乡间偶有贤才遗落,哪儿可能成群结队地捡漏?能搜罗到这么多好手的地方,谢朝中只有圣京。 圣京中世居的大家公子哥儿,敢得罪杨家的又有几个?那都是有数的,一个巴掌能数完。 杨竎却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不认为有身份地位的“贵人”会住在这个小破客栈里。真就是贵人微服出游,一里之外就有天香楼,瀚海阁,都是富商官员进京时暂时落脚的畅快场所,不说多富丽堂皇,安静干净为要。 这小破客栈?哪家贵人肯来睡?跳蚤是没有,可不定床上有没有过夜窑姐儿留下的花柳病呢。 所以,杨竎相信侍卫先前的说辞,断定这家的主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 “来人。” 杨竎不理会背后惊马的混乱,冷漠地骑在马背上,看着容庆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都砍了。——世子爷要的人,好好地捉回来。我今日倒要看看,他是有几分倾城倾国的颜色。” 容庆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一片,下唇微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先前听说是捉奸,又说是逃奴。怎么听这位公子的说法,这又是强抢民……男?” 谢茂在此时被簇拥着走了出来,他身边不止有赵从贵与朱雨服侍,容庆身边的两名侍卫与一直护卫他的六名侍卫,此时恐防意外都在他身边环伺,自然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场。 一时之间,杨家几个豪奴竟不敢动。 杨竎带了近四十人出门,可现在有一大半都在安抚受惊暴躁的马匹,跟在杨竎身边听差的,正经也就只有那么不到十个人。这十个人里,有两人要随时跟在杨竎身边保护他,所以,听他命令去“砍”乡巴佬的,也就那么八个人。 八个杨府豪奴对上八名王府侍卫,完全就是弱鸡看壮汉,何况,谢茂这边还多了一个余贤从。 真打起来恐怕不讨好,想着背后还有三十人助力,一旦安抚住惊马,眼前这群乡巴佬岂非就要被瓮中捉鳖?所以,杨竎不着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茂,只觉得这乡下来的少年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禁挑眉,想,这小男孩子……可比杨靖看上的容庆漂亮多了! 想到这里,杨竎微微调整马缰,侧身露出一个自认为尊贵高雅的身影,用一种纡尊降贵又不失高傲的口吻,淡淡地说:“你是何人?”一边说话,一边徐徐展开腰间折扇,玉骨雕成的三十六面纸扇,扇面上写着“附庸风雅”四字。 外边火把一个接一个,烧得半天发红,谢茂就把那扇面上的四个字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好词儿吗?还这么开心地拿出来显摆?谢茂这边所有人的表情都略微妙。 “我就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若是捉奸,你拿住了奸夫淫|妇,我不管的。若是捉逃奴,你拿出官契来,即刻把他领走,我也不管的。”谢茂说到这里,停顿一瞬,“可要是仗势欺人强掳良民,我就必定要管一管了。” 杨竎徐徐摇扇,竟显出几丝心平气和的大家风度:“你误会了。似我这等人家,要什么狡童美人儿没有?有富能买,有贵能赎,实不必要强抢。”他冲谢茂微微一笑,露出一点善意,“你年纪还小呢,只怕是很少出门,不知道人心险恶。” “这人本是我兄弟从黎州买来的奴婢,因是卖身葬父,我兄弟又心善,便施舍了几个钱予他,并未真把他当奴婢看待。好叫这位小公子知道,我家在京中也算是一等豪门,多少良民打破头地想要卖身到我家做奴婢且不能……” 杨竎暗暗流露出自家家世的高傲,妄图镇住谢茂,“外边买奴婢?那是下等人家才做的事。我家用的都是家生子,哪里用得着外边买人?” 余贤从默默无语。你家同信王殿下比奴才?我太|祖母是太|祖高皇帝长姐涟阳大长公主,祖姑姑是太宗景皇帝元后,你家的杨皇后那还是我祖姑姑家的孙媳妇呢,搁我自己身上都还有个乡侯爵位,不比你个白身光棍强?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非得和我服侍的信王比谁用的奴婢高级? 谢茂在夹墙里看不见衣飞石的表情,只听出那少年冷静的声息中带着一缕愤懑苦涩。 “去岁西北大旱,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陈朝必会另开战场,就在秦、云二州。” “阿爹上书请调精兵于下虎关,便宜驰援秦、云,皇帝先给阿娘晋了长公主。” 谢茂只听见衣飞石嘲弄至极又灰心至极的声音,“他不想打赢这一仗。” “他就是想丢了秦州,丢了云州,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杀了阿爹。” …… 谢茂默默无语。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很聪明,却没想过衣飞石在少年时就有此见识。 在他的印象中,衣飞石打仗很厉害。除了初出茅庐那一仗胜得惊险些,真正是一辈子戎马倥偬捷报频传。战事交给旁人,谢茂在京中就得揪着心等战报。若是交给衣飞石,顶多就是头疼一下,这衣大将军回来了,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长老长的请功表……得赏官赏银子啊。 战事上,衣飞石可谓一言九鼎。政事上,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来不管不问。 谢茂一直认为他不太懂政事。现在终于明白了,衣飞石哪里是不懂?明明是太懂了。 一位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一位亲手打灭陈朝、降服浮托国的绝世悍将,说他不懂政事?衣飞石打的两场都是正儿八经的灭国之战!这种层级的战争,指挥者若不精通政事,怎么可能顺风顺水在短短十多年里就结束了战争? 此时衣飞石不过是在衣尚予帐下听令的役兵,眼光就已不再局限在方寸之间。 他想的并不是陈朝与谢朝正在开战的襄州,而是陈朝之内的暗涌。 ——也包括谢朝内部的暗涌。 打仗,从来都不是短兵相接的那一点儿实力比拼。这世上或许有偶然发生的单纯战斗,却从来不会有目的单纯的战役,更没有目的单纯的战争。 衣飞石今年不过十五岁,就已经具备了绝世名将才拥有的胸襟眼界。 聪明的人,当然是从小就聪明。 谢茂心想,当初自己也是重生了一次才看懂皇帝的险恶用心,和芝麻馅儿的小衣比起来,第一世刚穿越来这个世界的他还真是傻白甜。 皇帝才将衣尚予请求调兵的奏折留中不发,衣飞石就一眼看穿皇帝想杀人了。 这种近乎可怕的洞察力,着实异于常人。谢茂自愧弗如。 朝野上下,包括第一世刚刚穿越来的谢茂,见皇帝扣了衣尚予的奏折,想法大抵都是,皇帝忌惮衣大将军兵权在握,不欲他再扩大势力染指秦、云二州,所以才暂时搁置。 ——谁能在这时候就想到,皇帝愿意割让一州土地,只为杀衣尚予? 甚至在前世秦州战败,皇帝下旨处斩衣尚予时,都有不少人在刑场边上幻想,皇帝会有一道恩旨,临刑前一刻喊个“刀下留人”。——杀衣尚予,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拿一州土地做牺牲杀衣尚予,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根本不能想象! “阿爹不信。阿爹说,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皇帝岂会用国之大事开玩笑?杀衣尚予区区两名甲士即可,不必用两州之地牺牲。” “哈。”衣飞石苦涩地笑了一声,“老叔,你不说话。你也不信我的判断。” 我信你。谢茂在夹墙内默默地说。 好半晌,徐屈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就如你所说,皇帝要拿衣家开刀,你不劝大将军早做防备,牵扯信王作何?”他言辞间充满了对谢茂的轻蔑鄙薄,“他娘是个厉害角色,他娘舅也是个厉害角色,奈何他扶持不起,否则,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是这一位。” 说到这里,徐屈就骂了一声,“咱们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林家和衣家没有利益往来,但林丞相对衣尚予很有几分信任倚重。若是谢茂登基,小林氏与林丞相把持朝政,衣家确实不会像今天这么进退维谷,更不会闹出让衣尚予在青梅山遥控战局的傻逼事来。 536.两界共主(5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孤就瞎说了, 咋滴吧? ……容庆不敢怎么滴。他只能睁着眼,看着谢茂貌似诚恳的脸, 狠狠将咬破的唇血咽下去。 有侍卫叩门, 外侍长余贤从先换人进门盯着容庆,惟恐他走投无路暴起伤人,自己才出门听信儿,末了回来禀报谢茂:“十一爷,承恩侯府来搜逃奴,要进门搜人。” 谢茂闻言一愣,旋即笑了:“来的是谁?” 若是普通家奴来问,侍卫肯定就打发了。如今余贤从拿不定主意返来询问, 可见来人必然有身份。 余贤从道:“承恩侯府竎四公子。”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正室嫡出确实尊贵,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若是侧室娘家势大, 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 长女杨皇后,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 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 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 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 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谢茂正想这事儿怎么办才好,杨家人就上门了。他蹬鞋下床,笑道:“走,看看去。” 赵从贵一边拿扇子给他扇风,一边暗示朱雨慢点伺候更衣,口中劝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您若是叫不长眼的冲撞了,八个杨四也赔不起呀!王爷,咱不是微服乔装偷偷去胭脂楼瞧那什么王女么?今儿这热闹一看,您明天还想安安稳稳地往老桂坊玩?” 朱雨似乎没看见他的暗示,手脚灵便地伺候谢茂穿戴整齐,就听谢茂对容庆说:“你去看看不?” 容庆又看不懂谢茂的心思了。不肯替他告状,又不把他交出去,信王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侍卫牢牢看守着容庆,一行人漏夜出门,赵从贵执扇,朱雨捧着驱蚊的熏盏,余贤从一马当先提灯引路,簇拥着谢茂往客栈外边走,另有六名一直守在内院的侍卫紧随其后。 客栈外边举火燎天,灯火通明。人声呼喝,马声嘶鸣,将本就不大的客栈门巷挤得水泄不通。 谢茂才看了一眼,就说:“好大阵仗。” 他走在后边,容庆与两个侍卫走在前边。容庆才刚刚露头,外边就喧哗起来:“好大的胆子,果然敢窝藏我承恩侯府的逃奴!还不速速把人绑来,再给我们四爷磕头赔罪!否则,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谢茂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外边穿着罗衫的杨家豪奴举起马鞭,照准容庆脸上抽去。 ——那一鞭子本是抽向王府侍卫的。大约是顾忌着侍卫体格强健、形容彪悍,只怕这一鞭子抽下去会打起来,那豪奴临了临了将鞭梢换了个方向,就照着容庆去了。柿子捡软的捏。 啪地一声,王府侍卫伸手,鞭子恰好落在手里,一道血痕绽开,鞭子被死死握住。 “你!”杨府豪奴吃了一惊,想要抽回鞭子,却不想鞭子似是生了根,纹丝不动,“你是何人也敢和我们承恩侯府作对?可知道我们家主何人?我家……” 话音未落,就听余贤从“嘿”地冷笑了一声。 王府侍卫个个训练有素,对付这一帮子并不算杨家嫡系的奴才,简直能一打十。黎顺只揪着鞭子没动手,那是他不知道王爷的打算。如今外侍长余贤从冷笑一声,他顿时就明白了王府的态度。 虬长有力的五指倏地松开,那豪奴猛地吃力不住就往后一倒,被他顺势一脚踹飞了近两丈远。 两丈远!这动静把所有人都惊住了。被踹飞的豪奴惨叫一声,跌进马阵里,惹来数匹惊马暴躁踩踏,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门巷处登时混乱一片。 倘若杨家来的是个精明些的主事,这时候就该好好掂量客栈这位主儿的身份了。 能用得上黎顺这样的好手做普通护卫,身边明显还跟着余贤从这样看不出深浅的高手陪侍,想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位前来圣京见见世面的“商贾少爷”。——乡间偶有贤才遗落,哪儿可能成群结队地捡漏?能搜罗到这么多好手的地方,谢朝中只有圣京。 圣京中世居的大家公子哥儿,敢得罪杨家的又有几个?那都是有数的,一个巴掌能数完。 杨竎却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不认为有身份地位的“贵人”会住在这个小破客栈里。真就是贵人微服出游,一里之外就有天香楼,瀚海阁,都是富商官员进京时暂时落脚的畅快场所,不说多富丽堂皇,安静干净为要。 这小破客栈?哪家贵人肯来睡?跳蚤是没有,可不定床上有没有过夜窑姐儿留下的花柳病呢。 所以,杨竎相信侍卫先前的说辞,断定这家的主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 “来人。” 杨竎不理会背后惊马的混乱,冷漠地骑在马背上,看着容庆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都砍了。——世子爷要的人,好好地捉回来。我今日倒要看看,他是有几分倾城倾国的颜色。” 容庆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一片,下唇微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先前听说是捉奸,又说是逃奴。怎么听这位公子的说法,这又是强抢民……男?” 谢茂在此时被簇拥着走了出来,他身边不止有赵从贵与朱雨服侍,容庆身边的两名侍卫与一直护卫他的六名侍卫,此时恐防意外都在他身边环伺,自然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场。 一时之间,杨家几个豪奴竟不敢动。 杨竎带了近四十人出门,可现在有一大半都在安抚受惊暴躁的马匹,跟在杨竎身边听差的,正经也就只有那么不到十个人。这十个人里,有两人要随时跟在杨竎身边保护他,所以,听他命令去“砍”乡巴佬的,也就那么八个人。 八个杨府豪奴对上八名王府侍卫,完全就是弱鸡看壮汉,何况,谢茂这边还多了一个余贤从。 真打起来恐怕不讨好,想着背后还有三十人助力,一旦安抚住惊马,眼前这群乡巴佬岂非就要被瓮中捉鳖?所以,杨竎不着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茂,只觉得这乡下来的少年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禁挑眉,想,这小男孩子……可比杨靖看上的容庆漂亮多了! 想到这里,杨竎微微调整马缰,侧身露出一个自认为尊贵高雅的身影,用一种纡尊降贵又不失高傲的口吻,淡淡地说:“你是何人?”一边说话,一边徐徐展开腰间折扇,玉骨雕成的三十六面纸扇,扇面上写着“附庸风雅”四字。 外边火把一个接一个,烧得半天发红,谢茂就把那扇面上的四个字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好词儿吗?还这么开心地拿出来显摆?谢茂这边所有人的表情都略微妙。 “我就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若是捉奸,你拿住了奸夫淫|妇,我不管的。若是捉逃奴,你拿出官契来,即刻把他领走,我也不管的。”谢茂说到这里,停顿一瞬,“可要是仗势欺人强掳良民,我就必定要管一管了。” 杨竎徐徐摇扇,竟显出几丝心平气和的大家风度:“你误会了。似我这等人家,要什么狡童美人儿没有?有富能买,有贵能赎,实不必要强抢。”他冲谢茂微微一笑,露出一点善意,“你年纪还小呢,只怕是很少出门,不知道人心险恶。” “这人本是我兄弟从黎州买来的奴婢,因是卖身葬父,我兄弟又心善,便施舍了几个钱予他,并未真把他当奴婢看待。好叫这位小公子知道,我家在京中也算是一等豪门,多少良民打破头地想要卖身到我家做奴婢且不能……” 杨竎暗暗流露出自家家世的高傲,妄图镇住谢茂,“外边买奴婢?那是下等人家才做的事。我家用的都是家生子,哪里用得着外边买人?” 余贤从默默无语。你家同信王殿下比奴才?我太|祖母是太|祖高皇帝长姐涟阳大长公主,祖姑姑是太宗景皇帝元后,你家的杨皇后那还是我祖姑姑家的孙媳妇呢,搁我自己身上都还有个乡侯爵位,不比你个白身光棍强?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非得和我服侍的信王比谁用的奴婢高级? 皇帝下令将信王“圈”在信王府,羽林卫带人砌砖封门,偌大个信王府,只剩下一个半人高的铁栏通行,就这样还守得严严实实,轻易不许夹带。 谢茂带人出去逛了一圈,见了前来督办此事的羽林卫将军,说道:“以后就你来呀?” 羽林卫将军姓张名姿,皇帝龙潜时的心腹,和谢茂简直太熟了:“卑职恐怕不能常来。”搞搞清楚,你是被圈禁的人,我没事来看你干嘛? 537.两界共主(5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没人看得出谢茂疾走而出时心内的虚弱, 在衣飞石眼里, 谢茂也是气急了才拂袖而出。 衣飞石来不及穿戴衣物, 又急着向谢茂解释。总不能等满信王府的侍卫都来齐了, 他才慢腾腾地出来谢罪。他本就没有对信王怠慢不敬的意思,等来了侍卫再示弱, 倒像是他屈从于武力,不得不向谢茂屈从了。 衣飞石只能仓促卷起衣袍, 在憩室门前跪下,额头触地,尽量伏低身体以示温顺。 “殿下恕罪。殿下不必请侍卫来问,殿下差遣卑职, 只须吩咐一声, 卑职无不从命。” 门外侍卫都已涌到了谢茂身边, 偏偏风暴中心的衣飞石没显出一丁点儿威胁, 他老实温顺得比谢茂身边的侍卫都无害, 侍卫手里还拿着刀呢,他就穿着一袭单衣, 卑弱地伏在地上, 未彻底长成的少年脊背透出单薄与青涩, ——就好像信王在欺负人。 常清平在当值侍卫中品级最高, 这会儿就立在谢茂身边, 见谢茂眼中酝着怒气, 心说就这么僵着也不像话吧?真把余头儿招来了, 弄来满王府的侍卫, 好几百人呢,皇帝不得以为王爷要造反啊? “拿下!”常清平指使两个侍卫上前。 他自己身手最好,偏偏守着谢茂没动,且只用了两个侍卫。这不是要和衣飞石动武,而是给衣飞石向信王谢罪的机会。 衣飞石果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处置。 两个侍卫轻而易举就拿下了衣飞石,背后也浃了一身的汗。 如今外界还不知道衣飞石夜夺瓮城的英姿风采,信王府的侍卫岂会不知?当日跟随谢茂去了圣安门的侍卫们,暗地里早已把这位住在自家王府的将门虎子八卦了一遍。说到别的或许还有争议,清溪侯这一身功夫是实打实的,信王府众人没一个不心向往之。 二人熟练地架起衣飞石胳膊,将他押在地上,上手就察觉到衣飞石浑身肌肉松弛,没有一丝对抗的意思,紧张的气氛才宽松了几分。不过,谁也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衣飞石这样的高手,真要反抗,就算锁住了他的关节,二人也压不住他。 这时候衣飞石看着就挺可怜。刚刚抽条的个子犹在少年,本就比壮年男子小一号,刚在榻上敷药,一身衣裳也没穿明白,就这样被人狠狠押着跪在地上,活像受虐现场。 谢茂是想镇服衣飞石,半点都不想虐待他,见了这画面,心里着实膈应。 他瞪两个侍卫,意思让他们做个样子就行了,不必把受了伤的小衣押得死死的。哪晓得两个侍卫会错了意,越发用力地把衣飞石往地上怼。 衣飞石一时不防半边脸都被杵到了地上。他也有了一丝恼意,信王发怒他跪了,信王要拿他,他也没反抗,这会儿都给押上了,还故意把他往地上怼,这是干嘛呢?寻衅打人? 衣飞石手臂微微使力,他就想起了画楼殿外谢茂愤怒的踟蹰,想起了适才在画楼殿内,他在困境中听见谢茂声音时,那一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的欢愉。 他决定……还是不和信王计较了。被押在地上脸着地的衣飞石也没有发飙,他只是尽量避开被抽肿的伤处,微微闭眼。 这画面看上去更让人心疼憋气了! 谢茂气得顺手操起身边的一个痒痒挠,啪地砸在侍卫头上,怒目相视:松手! 两个侍卫方才恍然大悟,忙松了手上的狠劲,刚把衣飞石脸怼地上的侍卫还小心翼翼地扶了衣飞石一把,帮他扯了扯凌乱的衣裳。 这回谁都看懂了谢茂的色厉内荏,面上吼得凶,根本舍不得对清溪侯动手嘛。 连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谢茂动作的衣飞石,都从那倏地掷来的痒痒挠和侍卫反常的客气中,读出了信王对自己的善意。 他哪里知道谢茂这会儿起意镇压他,纯属是因为失算的后怕——谢茂此前还一直认为有侍卫护着,哪怕面对衣飞石也很安全呢。一直到衣飞石单枪匹马夺回圣安门瓮城之后,谢茂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在衣飞石跟前,安全?不存在的。哪怕这个衣飞石是少年版。 重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衣飞石当然不可能懂。他单纯地认为,谢茂大发雷霆就是因他不肯从命脱衣,这会儿又因为喜欢心疼他,才不许侍卫太欺负他。 谢茂脸色很严肃,可这严肃在地上摆着的痒痒挠面前,色厉内荏。 衣飞石特别擅长装乖,若是他心甘情愿的情况下,他的乖顺就更让人心口熨帖了。谢茂退了一步,衣飞石就退十步,交叠双手稽首于地,不等谢茂质问,他先赔罪:“愿领殿下责罚。” 衣飞石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谢茂当然明白他不会对自己炫耀武力。可是,就是因为衣飞石做到这地步了,谢茂又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点玄幻:小衣这乖得有点过分了吧?——又有事儿求我? “劳烦齐医官陪殿稍候。”谢茂对大夫一向挺客气。 余贤从才风急火燎地带着人赶来,就听见殿内谢茂传话:“都退下。” ……???满头雾水的余侍长还没进门,又带着人退下继续休假了。 寝宫大门紧闭,满屋子服侍的宫人侍卫与大夫都退下了,只剩下谢茂与衣飞石二人。 “罚你?”谢茂语意不明。 衣飞石被他这口气问懵了,还真要罚我?我就是说一说,不当真的。 “手伸出来。”谢茂说。 ……来真的啊?衣飞石心情有点复杂。他见惯了谢茂春风和煦的微笑,也习惯了谢茂守在他身边轻言细语,这时候都不知道该对谢茂摆什么表情。 就算谢茂一口一个小衣,一直以长辈身份自居,衣飞石能敬他身上的王位,绝不可能真把他当长辈看待。正经谢茂就比衣飞石大一岁,再是生得帝裔权贵、威仪不凡,他也是衣飞石的同龄人。 不过,不就是打手心吗?衣飞石想了想,觉得为这个翻脸没意思。他就把手伸了出来。 谢茂弯腰拾起地上的痒痒挠,轻轻抽了衣飞石手心一下。心中想的却是:哎哟,衣尚予太可恨!若不是他把小衣屁股打破了,我今天恐吓小衣,逼他让我打一顿屁股,……以后可以笑话他一辈子! 衣飞石真的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那痒痒挠不是打下来的,也不是抽下来的,它是平平整整放在自己手心里的! 有这么打手心的吗?你这么打是想要我怎么办?我假装嗷一个给你听吗?……衣飞石低垂眼睑看着自己根本不可能受伤的手心,心情很复杂。 他自幼被长公主苛待,跟随父亲去了军营之后,出操习武从不娇气,摔打受伤那是日常生活。莫说谢茂没打疼他,就算真的打疼了,与他从前所经历的一切相比,也根本不算什么。 不管是在家中,还是在军中,衣飞石都不曾感受到寻常人该有的温柔与关爱。 军法无情,哪怕他年纪小,哪怕他是大将军的儿子,在军中一是一,二是二,谁也没有例外和优待。他若行差踏错,军棍照样打得毫不容情。可同袍兄弟家中都有老母妻儿施以温柔,他没有。他在家中比军中处境能困窘艰难,家法比军法更加冷漠残忍。 被母亲罚跪责打哭泣时,父亲也不是不管他,不过,将他从母亲手里救下之后,父亲紧跟着总要教训,你是堂堂丈夫,些许疼痛哭什么?长兄待他也好,可当哥哥的脾气粗枝大叶,和弟弟玩经常变成玩弟弟,教习武艺时更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揍得衣飞石满头包。 谢茂给予他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 在谢茂身边,他不是石头,是琉璃一样的珍宝。哪怕就是个痒痒挠,谢茂都舍不得拍他一下。 这让他还能摆出什么表情来?他总不能感动得哭吧?那样……也太可笑了。 衣飞石心中自嘲地想,眼角却有些湿。 谢茂把痒痒挠打(放)在了衣飞石手心,趁着衣飞石双手捧着痒痒挠不能动,伸手去扯衣飞石的衣襟:“还要和孤犟?长公主打你哪儿了?” 衣飞石心念急转,到底还是选择了撒谎:“没有,阿娘就打了两耳光……” 针刺这事儿太过分了,信王又是个一言不合就敢捅死承恩侯世子的脾气,衣飞石不想此时节外生枝。 “那你腰上哪里来的血渍?当面就敢撒谎,你是觉得孤没资格揍你?” 衣飞石忙道:“有,殿下当然有。” “将衣衫褪了,若被我发现伤处……”谢茂勾住他领口扯了扯,板着脸威胁,“信王府也是有板子的。” 衣飞石有些迟疑。刚才穿衣时太仓促,身上的血渍没擦干净,敷药时才被信王看出来了,也不知道身上是否还有其他地方残留着痕迹?脱衣吧,怕被发现腋下的伤痕,不脱衣吧又不太可能。信王已经为此发过一次脾气了,他不能再让信王把满府侍卫招来。 他一边慢腾腾地解本就松垮垮的衣裳,一边小声解释:“是我做错了事,阿娘才使人教我几下,……哪家都是这样儿的,阿娘平时、待我也很好……” 谢茂懒得跟他废话,就盯着他脱衣服。 衣飞石脱得再慢,总有脱下来的时候。迎着谢茂认真审视的目光,衣飞石自己也不动声色地往侧腰扫了一眼,没发现血渍,这才松了口气。所幸腋下的针眼不容易被察觉。 谢茂上下打量了许久,衣飞石被他提起手臂时,一颗心都堵在了嗓子眼。 然而,谢茂仔细地把他胳膊看了一遍,肋下看了一遍,总不可能拨开腋下的毛发去一寸寸检查针眼。衣飞石觉得,信王恐怕想都不会朝着针眼上联想。这事儿刁刻得出奇。 许久之后,谢茂才慢吞吞地说:“倒是我错怪你和长公主了。” 一家子性命都没搞明白呢,衣飞石只求信王不要在此时去和长公主生事,闻言忙穿好衣裳乖乖地依在谢茂腿边,说道:“蒙殿下垂爱关怀,飞石受宠若惊。”他第一次在谢茂跟前自称飞石,这是一种既谦卑又亲密的自谓。 谢茂摸摸他的脑袋,扶他在床上躺下,说:“平白训你一顿,我该给你赔罪。”不等衣飞石拒绝,他已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欲与我成亲。这件事我来安排。” 这个赔罪衣飞石拒绝不了,他才受了谢茂关怀,又要领这样的赔罪,竟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谢茂,半晌才侧脸看向别处,一字字清晰地说道:“殿下知道我家中处境艰难,实在不能与殿下联姻。虽不能有名分,……床笫之间,必竭力侍奉,乞殿下恕罪。” 从前谢茂与衣飞石谈了几次开车的事,用词都不算露骨,这是衣飞石第一次正面提及了床笫侍奉,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遮掩。 他侧着脸,谢茂只能看见他微微垂下的眼睑,也不知道他心里具体怎么想。 “好啊,孤信小衣一诺千金。你先养伤。”谢茂似是很满意地笑了起来。 ※ 谢茂从寝殿出来,一直憋到了传香殿,终于忍不住踹坏了一扇门。 马勒戈壁的!那贱人毒妇,竟然敢拿针扎小衣腋窝!劳资刚才怎么没打死她! “来人,孤要给长信宫上表!” 对付梨馥长公主马氏这种贱人,就得亲妈淑太妃出马!我是搞不定你这傻逼,我妈来! 被“束手就擒”的信王府众人则是个个哭笑不得。 能跟在谢茂身边的侍卫,多数都是勋贵人家出身,跟了皇十一殿下后更是无人敢惹,这还是头一回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拿麻绳捆。可也没人敢吭声。——信王都老老实实地在手腕上套了个木枷,当下人的难道还敢比主子娇气? 谢茂没忘了交代留在胭脂楼的赵从贵:“进宫去找淑娘娘。别忘了给我把龙姑娘赎了。” 赵从贵愁得头发都白了:“您这要治杨家也不必亲涉险境……” 谢茂不禁笑道:“这可是京城。” 他敢让侍卫们尽数缴械受制,就是因为这里是谢朝的京城,是他谢家的天下。 底下捉人的小喽啰不认识信王,进了五城兵马司升堂提审,堂上坐着的可是正经的五品京官,难道还敢不认识他这位文帝、当今都甚是宠爱的一等王爵?又有哪一家敢冒着九族尽诛的风险拿他的命开玩笑? 赵从贵还是胆战心惊,又自知劝不得这位脾气突然变大的殿下,心中不禁嘀咕:唉,往日殿下还肯听青风嘟囔两句,如今那孩子被殿下杖毙了,可去哪儿给殿下找一个心尖子来戳? ——那位殿下亲口|交代要赎买的龙姑娘?赵从贵若有所思。 ※ 信王府一行人被卫戍军好几十口子押送着,一路浩浩荡荡地往西城兵马司推进。 这动静闹得太大,各路围观群众奔走相告,各种谣言就像是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圣京城。 有说是江洋大盗落网的;有说是小白脸骗婚豪门小姐、婚后又逛青楼被妻子整治下狱的;还有人记得咸宁十四年的旧事,高喊这就是当年陈朝的风流才子庆襄侯又来圣京会风尘知己,失风被捕了!…… 538.两界共主(5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淑太妃似乎想和他细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只看着他笑:“你近日安分些待着就是, 其他的事, 自有阿娘来筹谋。”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 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淑太妃欢欣之余, 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 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 我还是个老流氓, 只得答应:“若有差遣, 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 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 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 话锋顿转, “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 平时不显,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吴德妃是皇二子谢沐的生母,诸皇子中,论出身贵重,除了中宫嫡子谢琰之外,就属皇二子谢沐。他的母亲吴氏,东宫时就是仅在太子妃之下的两位良娣之一,又因吴氏有子,石良娣无子,二人品阶相同,吴氏一向认为自己比石氏更尊贵。 皇帝登基之后,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没有孩子,反而成了贵妃。 吴氏对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贵妃,她顶在后头封个淑妃,加上她有儿子,也勉强能与石贵妃抗衡。哪晓得皇帝说了,奉养淑太妃在长信宫,因犯尊号,后宫中淑妃位上不再搁人,吴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这到哪儿说理去! 吴氏本以为自己比石氏尊贵,哪晓得石氏成了贵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两步! 所以,这位吴德妃不仅记恨石贵妃,也记恨淑太妃。要没有你这个不肯给文帝殉葬的老东西,我哪里才是个区区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着杨皇后死了,石贵妃没了靠山,她要凭儿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巅峰了,淑太妃让她去长信宫跪经。 跪经啊! 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错,怎么可能去两宫(长信宫、长秋宫)跪经?!淑太妃这是欺负我! 心高气傲的吴德妃在长信宫跪了两个时辰,腰酸腿痛心委屈,被宫人抬回庆熙宫,哭了一晚上。见了儿子就哭诉,儿啊,那淑太妃一向和杨后交好,她这是故意打压我,她要保杨后的儿子!咱不能让她得逞。 蠢娘教不出精明儿。如淑太妃所料,这一天杨皇后初祭的灵前,谢沐才对谢茂发起冲锋,就顺利地把他自己作死了。 淑太妃就吩咐吴德妃跪了一次经,轻描淡写就废了诸皇子中生母位分最高的庶子。 这手段用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玩弄人心到了极致。 “吴氏心高智浅,谢沐妄信识薄,我有知人之智,他母子二人却无自知之明,所以落得今日下场。”淑太妃指点道。 怎么识人用(害)人,谢茂刷了几辈子经验值,等级肯定比淑太妃高。不过,亲妈谈性已起,非要指点他一二,他就恭恭敬敬地点头:“儿子明白了。谢阿娘教导。”阿娘这样小得瑟的模样,也蛮可爱的。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番话,直到淑太妃面露倦容,谢茂方才告辞离去。 临走时,淑太妃将他招至身边,附耳说道:“常清平可信。” 居然是阿娘的人!谢茂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常清平是皇帝在东宫时豢养的死士,与目前的羽林内卫同出一门,前几世谢茂也是花费了好些功夫才真正收服,居然一开始就是阿娘的人?常清平是阿娘的人,那么,如今的羽林内卫……里面难道就不会有阿娘的耳目? 谢茂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淑太妃的能量。 淑太妃微笑道:“你近日安分些,安稳度日即可。”别的事,都不用操心。 ※ 谢茂被皇帝召进宫中为杨皇后举哀致祭,信王府的圈禁不诏自解。 他回府时,砖石封砌的高墙已消失不见了,下人们正在打扫门庭。 初祭之后,京城所有道观寺院都在敲钟,诏命响钟一万次,至今未停。此时天下已知杨后薨逝,五城兵马司张贴国丧牌,全国举哀,禁舞乐嫁娶二十七日,宗室、百官、内外命妇,皆服齐衰。信王府也已经挂上了白幔,下人们纷纷更换素服,不苟言笑。 见信王归家,王府门户大张。谢茂正要驱马而入,远远听见齐整划一的一队马蹄声。 他有些诧异,这半条街都是他信王府的范围,这会儿这么晚了,谁会带着人马来拜访?揽缰回首,长街两侧素白的灯笼光影下,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策马而来。 ……小衣?谢茂微讶之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衣飞石也换了一身素衣,发簪白玉,衬得青涩稚气的脸庞玉石般温润剔透。 他一骑当先打马而来,背后跟着二十余骑,个个披甲带弩,装备精良,眼神沉毅冷静,显然是百战余生的精兵悍卒。行至信王府前,衣飞石也看见了驻马不动的谢茂,当即勒马落地,上前一步屈膝拜倒:“卑职回来迟了,请殿下责罚。” 谢茂高踞马背之上,含笑道:“罚你给孤牵马。” 衣飞石老实起身,也不多嘴,真的替他牵着马往王府里走去。 他带来的二十余骑精兵也在同时下马,牵着马进府。 跟着谢茂出门的侍卫里就黎顺品阶最高,一边吩咐下人去请外侍长余贤从来招待,自己则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诸位兄弟辛苦了,在下信王府外卫领事黎顺,咱们外侍长余大人即刻就来,现在由我暂时给兄弟们找地方安置,来来来……” 衣飞石带来的人马被暂时安置在前院,衣飞石则熟门熟路地牵着谢茂的马进门。 二人一个牵马,一个骑马,马蹄声中,细语温文。 “衣大将军放你来?” “不放。” 这答案在情理之中,又出乎谢茂的意料之外。 谢茂忍着笑,没有跟傻逼一样故意问,你爹不放,那你怎么来了? 听着耳畔清脆的马蹄声,仿佛又能听见衣飞石淡淡的呼吸,他认认真真地说:“你来,我很高兴。” 衣飞石不说话,只低头牵着马往前走。 走了好像很久很久,谢茂才听见衣飞石轻声说了一句话。 “?”谢茂就是普通人的耳力,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衣飞石回过头来耳朵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说:“跑了一下午,肚子饿了。王爷您还要在王府里逛几圈?咱们吃了饭再来逛行不行?” ……妈哒,你能不这么煞风景吗?谢茂瞪他两眼,从马背上跃下:“回去,摆饭!” “千岁,宠妻偏信,不是兴家之道。妾这小儿自幼巧言令色,犹擅装乖,千岁切记不可听他狡言欺哄,坏了王府门楣声望。”梨馥长公主由小侍女扶着,强撑着一口气来告诫信王。她觉得她是为了谢茂好,淑太妃那样高贵温柔的世家淑女,待她一贯体恤周全,她不能让淑太妃的儿子吃亏。 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让信王成了老婆奴,否则,以后她还怎么能治得住那个祸胎? 谢茂藏在袖中的拳头咯咯作响,满脸笑容:“是么?孤看衣大将军就挺宠着长公主。” 他心中其实很诧异。他翻脸寻衅架走了长公主的嬷嬷,换了寻常有气性的贵妇,只怕早就撂狠话拂袖而去了。这位长公主既没发作,也没质问,就好像他本来就有资格随意处置长公主府的奴仆,她对他保持着客气恭顺的态度,一如往常地向他进言…… 这种低贱媚上的贱人,谢茂见过不少。大多出身寒微没什么见识,跪舔强权,自视卑贱,对上谄媚谦卑。而一旦这种人握权在手,御下必然刻薄寡恩,极尽苛刻之能事。 他诧异之处在于,马氏可是衣尚予的妻室,衣飞石的亲娘啊!这位文帝亲封的公主,他谢茂名义上的养姐,虐待儿子不算,居然还是这么个贱人?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不仅是毒妇贱人,她还很蠢。她居然没听出谢茂这一句话是讽刺! 只听了衣大将军四个字,又是“恭维”她驭夫有道,夫妻和顺,她苍白难堪的脸上竟绽开一丝温柔,恢复了一贯的含蓄沉稳,矜持地说:“千岁谬赞了。不过是夫贤妇顺,纲常如此。” 539.两界共主(5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役兵想了想, 肯定地说:“没有。” 衣尚予顿时气得牙痒痒。好你个谢十一!骗我一兄弟一儿子,今天还敢上门?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进门时, 碰上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军医,往前一步, 就看见他的帐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个麻袋前边, 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几个人围在伏未的身边, 不时动手搓出一块血帕子来。 一身白衣常服的谢茂斜倚在条案上,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酱肉, 吃得满嘴流油。 ——失去了蟠龙王袍与王爵礼仪的环绕,这少年仍是随便搁哪儿都矜贵无比的天生贵气。 满堂血腥气。军医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 伏未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可来了!这姑娘顶骨好似被打破了, 我……” “你起开!”军医将伏未一脚踹开,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里, 装着一个昏死的少女。 谢茂将最后一口酱肉吃完,拿热毛巾擦擦手, 叫得亲热:“衣姊夫。” 衣尚予与他叙礼落座, 谢茂看上去就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模样,来得又这样早, 倒不像是从山中下来,偏偏要问:“恰好有事请教殿下。我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平白不见了两日, 上下都找不到人, 殿下可曾见着他了?” 谢茂装傻:“啊?”立时将容庆拉了来挡枪, “姊夫, 此事情急,还请姊夫援手!” 衣尚予岂是好糊弄的主儿,也架不住容庆满心冤屈一身悲愤,没等衣尚予再问,容庆已噗通一声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对付谢茂的架势,砰砰砰狠磕几个头,地板上瞬间就溅出血来! 衣尚予正经刀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杀神,这点儿鲜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皱眉,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谢茂这是故意带了个麻烦给他。 衣尚予皱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帐下的两个亲兵即刻出列,齐齐顿住腰间佩刀,同时架住容庆腋下,反手一扣,就将容庆死死制伏在地上,别说磕头,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这亲兵二人出手整齐划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可见训练有素。 “此人是谁?”衣尚予问谢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为何在此,叫他亲自向姊夫说明。”谢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说话。 衣尚予总不能让谢茂别喝茶了带着人滚,他只能听听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麻烦。 容庆就保持着一个被两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他说杨靖逼|奸不遂杀人满门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酒醒后怕、屠灭县衙役吏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勾结守备将军简薛杀良冒功时,衣尚予终于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个不太像武将的武将。与他威震天下的战神之名相比,他一直显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现在,谢茂才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锋芒,就似利剑出鞘。——露出锋芒的衣尚予,仅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锐利与危险就静悄悄地统治了整个厅堂。没人敢大喘气,连谢茂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听衣飞石大将军解说战局的时候。 容庆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旧准确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杀意。 这显然是针对简薛的杀意! 相比起无差无职的谢茂,身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衣尚予,才是真正该做主的人。 容庆埋头痛诉:“大将军!您可知道徐乡百姓是何下场?简薛不止斩男丁首级邀功,妇孺也不放过。十一二岁的男丁也罢,七八岁的孩童满脸稚嫩,竟说小儿为匪盗望风撅壕,三个小儿人头记作一级斩首……” “衣大将军,您怎能让这样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帐下逍遥法外?”容庆大声问。 在谢朝,大将军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时,曾组建枢机处,以大将军为枢机处长官,协理天下武事。须涂虏汗国覆灭之后,枢机处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仍旧是谢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门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统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书之外,还得大将军行辕加盖签押。 尽管简薛任职的守备军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简薛既然不在京畿军系,升迁的文书上就必然加盖了大将军行辕的签押,容庆说简薛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大体上也没有问题。 衣尚予指着麻袋里的少女,问:“她又是何人?” 容庆被押着看不见他的指示,旁边亲兵提醒了一句,他义愤填膺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帮草民逃了出来……” 不等衣尚予再问,他已经把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和昨夜面对谢茂时闪闪躲躲的态度不同,容庆在衣大将军跟前很老实,将杨靖留他做娈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说了。想来若非杨靖将他圈在身边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杀下活这么长时间,昨夜能从承恩侯府逃出来,则是多亏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儿姑娘的福。 朱雨看着容庆的眼神就有几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爷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见了衣大将军,人家都没问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说了。你还看人下菜碟儿,这是看不起我们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乱世中不少见,衣尚予常年带兵见得就更多了。让他觉得疯狂的是,据容庆所说,谢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朝堂各处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刚刚登基不久,有从龙之功的几家都才刚刚分配好利益,新贵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杨皇后代表的杨家,这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两大势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两家动作。 ——谢茂在这时候突然蹦跶出来,一闹就闹了个大的,这是出的什么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他看着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的谢茂,心头竟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这特么信王不按常理出牌啊?就算你们林、杨两家打算撕逼平衡朝局安抚皇帝,也没必要刚下场就刀刀捅肺吧!这是真要捅得两败俱伤吗?!杨家早就得罪了林家吗?这肯定是世仇吧! 让衣尚予觉得喘不过气的谢茂,正诚诚恳恳地对衣尚予说:“衣姊夫,昨夜我去得匆忙,半夜也叫不开城门,唯恐这女孩儿死在城外,只好向你求助。刚好这这个人证也先藏在你处——天底下敢在姊夫处杀人灭口的,只怕还真没有。” 衣尚予不反对留下容庆,若无简薛杀良冒功之事,谢茂想拖他下水他也不会理会,事情既然牵扯到了地方的守备军,简薛的升职签押也由大将军行辕放行,衣尚予就必然要管。若是连这一点儿担待都没有,一心只想着趋吉避凶少管闲事,他也不是如今的谢朝凶神衣尚予了。 心中向来有成算的衣尚予只是摸不清谢茂的打算,他迟疑地问:“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谢茂严肃地望向堂外,低声道:“我即刻进京。” 将容庆与承恩侯府的婢女留在大将军行辕之后,谢茂又带着人风尘仆仆地离开了。 “哪儿来的马?”衣尚予袖手而出,看着役兵正牵着二十多匹明显不是自家军中的健马下去,随口问了一句。莫不是塞外马场的小马到了?看着又不像。 役兵上前回禀:“信王爷说顺手牵来的,一半送给夫人,一半暂时寄存在咱们这儿,他得闲了还要来取。” 衣尚予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马鞍上察看一番,果然发现了承恩侯府的徽记。 “祸水东引……” 衣尚予又好气又好笑,以他的身份,真不怕这一点儿小麻烦。 不说杨竎并非他出手所废,就算真的是他废了杨竎,杨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谢茂出手打了杨家的脸,皇帝总要训斥谢茂一番,杨皇后只怕也要向谢茂哭一场。可若是衣尚予废了前来追杀人证容庆的杨竎,朝野上下就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是天下武官之首,容庆指控简薛勾结杨靖杀良冒功,杨竎又来杀人灭口,犯在他手里真是死了也白死。 一直到这时候,衣尚予才似乎有点读懂了谢茂乱出昏招的打算:这位王爷好像是故意让他和朝中贵戚决裂?须知道衣尚予如今被皇帝忌惮,若再与朝中贵戚权臣关系良好,皇帝岂非要更紧张了? 不知道此事是皇帝背后授意呢,还是……谢茂他自己的“善意”?衣尚予暂时想不明白。 良久之后,衣尚予才猛一拍手,我儿子呢!嘿,这臭小子,把我儿子还来啊! ※ 信王行宫。 “老叔……” 徐屈正热火朝天地打拳,他虽眇一目,身手却丝毫没放下,拳风虎虎,势若奔雷。 信王是昨天清晨离开的,已经一天一夜了,衣飞石试过想要出门,被客气又不客气地拦了回来。侍卫重重围着,只要不想撕破脸杀人流血,衣飞石就出不去。为了装出无辜被困、试图逃脱的样子,衣飞石决定今天再试着送一封信给亲爹。 “信件大抵也会被扣下……”衣飞石也不是真的想送信,他本意就是要留下被信王“欺负”,完全不挣扎就太反常了。 徐屈一个卧虎盘山收势,浑身气血蒸腾,爽朗地说:“你放心!我昨夜已经把消息透出去了!” “透……什么消息?”衣飞石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是让我告诉你爹,信王大概对你有点意思吗?”徐屈把来时的见闻都写了下来,“他来时就对你动手动脚,又搂又摸,我看着不过眼,先给你阿爹打个招呼。他未必就信。我说你也不信,你觉得信王挺好的,就是舅舅亲近外甥。” “……” 衣飞石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老叔……” “别说这信王府的侍卫里好手不少,昨夜我送信儿出去还花了点功夫,你别急,大概这个时候吧,嗯,差不多你爹就该收到信儿了……” “您刚把信王支去了京城……他要是在青楼乐不思归……” 徐屈才猛地一拍手,动作和远在青梅山的衣尚予一模一样:“坏了!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才给衣尚予送消息说谢茂对衣飞石心怀不轨,谢茂就跑去京城逛窑子了。 ——你哄谁呢?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双膝夹马小跑两步,又突然驻马回头,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甜甜的。” 谢茂只比衣飞石大一岁,仗着发育早,看上去比满脸稚气的衣飞石成熟些。不过,也仅仅是成熟一些。此时非要在衣飞石跟前端长辈的架子,逗得衣飞石面红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飞石紧张地盯着谢茂,谢茂却摇头,“不甜么。” 衣飞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离得颇远,将嘴凑近谢茂耳边,学着自家阿妹琉璃撒娇的口吻,尽量甜软地喊道:“……信王舅舅。” 凑得太近,少年温热的嘴唇在谢茂耳尖轻轻擦过,随之而来就是一缕热气。 擦!谢茂顿时觉得……不、好、了。 本想让衣飞石骑自己的驰风回去,这会儿谢茂也不敢下马了,轻咳一声,尽量掩住身下的尴尬,说:“好吧。那小马驹就送给你了。不过,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马驹是崔马官自幼照料长大,你若要领它走,总得和它的‘崔妈妈’打个照面,有嘱咐给你。” 天真的衣飞石丝毫没想过信王敢玩强行扣人的把戏,听谢茂说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驹之后,驰风与奔雷的后代!是得去听听养马官的叮嘱,可别把珍贵的小马儿养生病了! 随行侍卫让了一匹马给衣飞石骑着,一行人往山间的信王行宫赶回。 行至半路,山间草丛抖索,谢茂一时兴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从策马将猎物捡来,只有两撮兔毛。侍卫固然不敢笑,衣飞石也不敢笑,只有坠在队伍末尾的徐屈翻了个白眼。兔子都射不中,这徒弟怎么教? 谢茂跑了一会儿躁气尽散,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于是满心只想诱哄衣飞石,不动声色地恭维道:“听说小衣骑射出众,不若陪舅舅去把那只掉了毛的兔子追回来。” 不等衣飞石答话,谢茂豢养的猎犬已窜了回来,口中正叼着那只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场众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着。 谢茂本就不以武力见长,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此没有丝毫羞耻心,只问衣飞石:“怎么样?陪舅舅打几只猎物,晚上吃锅子。” 衣飞石近日都在父亲帐下听命,西北与南边都在打仗,虽说他没有经手具体的前线军务,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当然也不能和从前一样行猎游玩。少年顽皮,怎么都觉得憋闷。 此时谢茂纵着他行猎玩耍,他也有些心动,不等回答,谢茂又哄他:“马借你骑。” 衣飞石对那匹神驹眼馋了一路,又不敢让信王下来好叫自己去骑一段儿,闻言正中下怀,立马惊喜地保证:“是!卑职一定给王爷猎些好物回来!” 话音刚落,衣飞石便飞身下马,迫不及待地等在谢茂马前,满眼渴望。 谢茂下马让了一步,扶住衣飞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蔼地说:“小心。” 衣飞石想说我六岁就在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这么扶着。可是,谢茂才说要送小马驹给他,又让神驹给他骑,他就不好意思拒绝谢茂的任何“好意”,说了一声谢,就任凭谢茂把自己“扶”上了马背。 看着谢茂几乎搂在衣飞石腰上的手臂,徐屈仅剩的独眼中抹过一丝深思与忧虑。 ——这位信王……似乎,手脚不干净? 衣飞石与谢茂一前一后奔入山林之中,随行侍卫牵着猎犬呼啸跟随,在山中跑了一阵,衣飞石利索地张弓出箭,先射了两只野兔,一只黄羊,最后竟追到了一只毛色鲜亮的红狐狸,被他一箭射穿双眼。 猎犬叼着死去的红狐狸归来,衣飞石兴奋地跃下马去,说:“狐皮献与殿下!” 谢茂随之下马,侍卫递来水囊,他接过送到衣飞石嘴边,笑道:“我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猎过程中说笑几句,衣飞石也没了先前的拘谨,道谢一声就接过水囊汩汩灌了两口。这一路上,谢茂的弓就悬在马背上当摆设,猎物是猎犬在追赶,衣飞石与之配合追击,着实累得有点渴了。 恰好此处烟草繁盛,风景秀丽,看着微微喘息的衣飞石,谢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卫侍从展开地毡,铺上坐席,将带来的酒水糕点摆上。因是骑行队伍不方便带行李,席上没有屏风,而是扎上长长的幔帐,既能挡风,也能遮挡远处窥伺的视线。 谢茂履席而上,衣飞石则红着脸站在一边,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脱鞋。 “怎么?”谢茂很意外。 反倒是随行的内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来,要请衣飞石去旁边浴足。 谢茂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脚丢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过来,这里有席子,坐着洗。” 衣飞石有心避到旁边浴足,奈何朱雨是谢茂的内侍,只听谢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谢茂身边去了。他和谢茂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泄了气,低头道:“卑职失礼。”臭着你了也不怪我…… 满以为是个大臭脚,哪晓得衣飞石蹬掉靴子,谢茂努力嗅了嗅,也没闻到什么味儿。 衣飞石红着脸脱掉足衣,赶忙把双脚放进水盆里,朱雨送来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来!”信王的下人,是那么好用的么? 谢茂本就坐得不远,此时很随意地转身凑近,几乎就把衣飞石搂在了怀里,低头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两只玉足:“也不臭么。”原来小衣年轻时的脚这么可爱这么乖。真想捏一捏。 衣飞石被他贴在背后凑近耳边说话,整个人都僵住了,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军帐里二十多个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这么近么? 不过,谢茂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又转身靠另一侧的凭几上了。 衣飞石听他似是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汤喝了一口,吩咐说:“切个瓜来。”又说汤不够热,又要热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顾不上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他的脚其实不怎么容易臭,可是,万一臭了呢?那可太丢人了。幸好,幸好。 衣飞石洗完脚,朱雨递上干净的毛巾让他擦干,又送来崭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齐。荒山野岭里,打猎中途竟然还能舒舒服服地洗脚换袜子,衣飞石还是第一次享受,只觉得神清气爽。 衣飞石上前施礼落座,吃了谢茂分给他的瓜,谢茂又接了刚送来的热巾子,一只手就往他背后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随便擦擦,可别透风受了寒。”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感觉自己扎得紧紧的腰带被扯开了,衣内一阵透风的凉爽! 540.两界共主(5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义老王爷看着他膝盖下垫着的厚实拜垫, 一时无语。 谢茂使个眼色, 朱雨忙带着侍人上前, 服侍义老王爷落座饮茶。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随后,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 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 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 宠得过分,比长子还看重几分, 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 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见着紧闭的殿门,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 他立于殿门之外, 深吸数息,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 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 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 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 子要孝, 母不慈,子一样得孝。否则,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 “拜见殿下。”衣飞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信王的“愤怒”,他只能愈加恭敬地施礼叩拜。 “这是怎么了?”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肿起的脸颊,心痛得想杀人。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没混得这么惨,他的衣大将军总有办法整得敌手哭爹喊娘,谁还能欺负他的衣大将军?“长公主尊驾亲临孤这圣命圈禁之地,就为了打儿子出气?小衣呀,你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震怒?” 皇帝将信王圈禁,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奉圣命就不能与信王交谈,何况是往信王府拜访?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宠爱信王,圈禁这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皇帝暗示在先,梨馥长公主跟着义老王爷混进门,负责守卫的羽林卫也没吭气。——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真追究起来,梨馥长公主未得圣命就闯进信王府,总有个私下串联的罪名在。 当然,作为衣尚予的亲老婆,皇帝肯定不会得罪梨馥长公主,谢茂这威胁毫无杀伤力。他就是气急了要训马氏两句。不训这口气怎么下得去? 让谢茂意外的是,他觉得皇室根本惹不起衣尚予的心尖子,梨馥长公主却似深怕得罪了他,上前再三施礼告罪,客气地说:“是妾莽撞了。也不是与小儿置气,他要嫁入信王府,妾替他拢拢规矩,教他日后仔细服侍夫主,莫犯忌讳。” 谢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说我不会娶小衣?他如今觉得,把衣飞石“娶”回信王府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安排。至少监护权转到自己手里,什么爹啊妈啊,统统滚蛋!你一个郡公主就想揍一等王爵的正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可要是默认亲事……他侧目望向伏在地上没抬头的衣飞石,心中也很为难。 他这样胡搞瞎搞,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弄死了。衣飞石本该名留青史,先成了他这个短命王爷的王妃,史书上会怎么写? 终究还是一口气咽不下。谢茂嘿笑着往衣飞石身边一坐,看着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 好嘛,打小衣都累出汗了。辛苦你们了! “你看孤作甚?”谢茂突然对目不斜视的左嬷嬷发难。 左嬷嬷:……?我?我看你了?我在看地板! “长公主带来的仆妇可不怎么懂规矩。孤瞧着不对。最近圣京城中查出了陈朝探子,长公主还是仔细些好。唔,这样吧,看长公主娇滴滴一介女流也识不得利害。这两个看上去贼头贼脑的嬷嬷就交给孤,孤来帮长公主查问。” 谢茂懒得找茬,干脆现编一个,欺负了小衣还想全身而退?不打你是因为你是小衣亲妈! 没等长公主反应,谢茂就狠摔了腰间玉珏,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守在殿外的侍卫闻声潮水般涌入,带头的正是常清平。谢茂怒道:“拿下!给孤好好问清楚,是不是外朝奸细!” 谢茂发怒时双眸逼视着长公主,常清平会错了意,带人上前欲拿长公主。 一直强撑着微笑端庄的梨馥长公主终于多了一丝崩溃,然而,不等常清平碰到她,谢茂已怒吼道:“长眼睛没?孤让你捉两个老贱婢,你敢对长公主伸爪子?” 梨馥长公主被他吼得后退了一步。——骂的是侍卫,怒火却是冲着她去的。 两个嬷嬷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道:“奴婢伺候长公主几十年,绝不是奸细。殿下开恩,长公主,小姐……” 梨馥长公主张了张嘴,想替两个嬷嬷说情,看着谢茂那张充满了恶意的脸,竟不敢开口。 侍卫将两个嬷嬷拖出大殿,谢茂还在暴跳如雷:“先给孤砍了十根手指!掌嘴一百下!不,两百下!拿板子打!一颗牙齿也不准留!” 梨馥长公主抿着嘴微微颤抖着站在原地。她再是出身寒微,跟着丈夫在圣京顶级权贵圈里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见识还是有的。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心腹嬷嬷以莫须有的罪名拖出去肆意砍杀,这打的哪里是嬷嬷?分明就是打她! 谢茂也没有丝毫收敛住对她的恶意。他放狠话的时候,眼神总是盯着她,让她直接准确地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理由,他更想做的事,是把她的手指砍了,把她的牙齿掌得一颗不剩。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那个孽种祸胎!这是给那个孽种出头来了! 梨馥长公主对皇室有一种先天的胆怯与畏惧,哪怕她丈夫手握重兵,她依然对皇权战战兢兢。正如她仗着孝道就能理直气壮地折磨衣飞石,她对皇权的敬畏也早已刻入骨髓。 她不敢记恨谢茂,她甚至不认为谢茂有错。错的都是那个孽种!梨馥长公主阴阴盯着衣飞石。 替衣飞石盛上汤,拿袖子给他扇扇风,谢茂细细留心着衣飞石的脸色,试探着说:“就算淑娘娘去你家提亲,你家也肯定不会答应呀。自来雌仰雄伏、阴阳调和才是天道,男男成亲这事儿多奇葩?不可能不可能。” 一句话说完,谢茂奇异地发现衣飞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会吧?梨馥长公主这么没谱?彪悍到愿意送儿子出嫁? 谢茂心中涌起怪怪的感觉,莫非,梨馥长公主也是个穿越货?还是……脑残的那一种? 他努力回忆了几世的细节,印象中的梨馥长公主是真的特别低调,低调到他都没什么印象……依稀是在淑妃的朝阳宫见过,她盛装之下一张端庄秀致的俏脸,总是客气温和地微笑着,轻易不说话。 挥去心中诡异的感觉,谢茂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吃饭。唔,圈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小衣平日都有些什么消遣?舅舅给你弄来玩儿。” 衣飞石从命提起筷子,答道:“平日在父亲帐下听差,闲时看看兵书。” “你吃你吃。”谢茂殷勤地替他布菜,特别不讲究,一双金漆嵌银檀木筷刚在衣飞石身前瓷碟里沾过,返手又往自己碗里搅和,“我好像也收着几本兵书,待会让朱雨给你找来——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寝宫里书房小,收的都是我平日爱看的书……” 衣飞石本是低头吃饭,闻言抬起头看他。 谢茂点点头,肯定他的想法:“早饭后可以去朝闻殿待两个时辰。” 晚上睡在咫尺之间,白天若也紧缠不放,只怕没几天|衣飞石就要暴走。这样一个神级杀人兵器睡于卧榻之畔,谢茂可不想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衣飞石起身道谢,道:“我吃好了。”这就要走。 这就太不给面子了。衣飞石在谢茂跟前一向很恭顺,今天这样很反常。 谢茂也被淑太妃提亲的乱拳打懵了,暂时没心思琢磨衣飞石,叹气道:“好好,你去吧。待会儿舅舅让齐医官去朝闻殿给你送药、换药。” 衣飞石也知道自己走得太急,近乎无礼,可他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屈膝向谢茂着着实实磕了头,赔罪的意味很明确,没等谢茂叫免,他已磕完头起身走了。 “还愣着干什么呀?”谢茂轻踹了朱雨一脚,“好好伺候侯爷。” 衣飞石与朱雨一前一后走了,谢茂无力地歪在沙发上:“让黎顺来见我。” 本就没走远的黎顺很快进屋听差:“王爷吩咐。” 谢茂挥退了所有屋内服侍的宫人仆从,漫不经心地问:“你哥的人没说别的了?” 黎顺与羽林卫将军张姿是亲兄弟,一个从父姓,一个从母姓。这事儿也不是秘密。 不过,张姿与黎顺都是没来历的人,好似凭空就出现在了当时的东宫麾下。没人知道他们父母是谁,籍贯何处。——知道他俩是亲兄弟也没什么用处。 黎顺低头道:“没说。” 谢茂抿唇枯坐在沙发上,长眉微蹙。 淑太妃提亲这事儿做得很离谱,可谢茂并不认为淑太妃是个离谱的人。 除了偶尔有点恋爱脑之外,淑太妃几乎可以算是谢茂在这个时代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她向长公主府提亲,仅仅是为了谢茂那一句央求?谢茂不信。昨儿淑太妃还是一副“我儿要娶男人愁死人了”的态度,转头她就大张旗鼓托宗正义老王爷去提亲? 这态度专变得未免也太快了吧?谢茂觉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哥没说的那一部分。”思来想去,谢茂把这破事扔给了黎顺。 莫说他现在实在无人可用,就算有人,他被皇帝圈禁在信王府,能动的也只有黎顺这样的东宫旧臣。——差遣黎顺,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坦诚在皇帝眼皮底下。 我日你二大爷的,重生游戏不能存档好感度吗?劳资前几世刷了黎顺七八年,才把好感度刷满,现在重生回来又要重新刷!重、新、刷! 想起前世用顺手,现在却还是路人的那一大帮子忠臣义仆,谢茂就忍不住想骂娘。 真的就不能来个“本章节跳过”按钮,直接弹影响好感度的ABCD选项窗口吗? 黎顺呆了呆,试探地问:“那……属下再托外边的羽林卫兄弟问问?” 谢茂假装没听明白他的装傻,简单明确地建议道:“那也不必。你去问了,你哥不肯说,他们也不会告诉你。这样吧,我昨儿也逛了一圈,西边碧溪草庐有两株桃树,往南走大约二十、三十步吧?那儿墙矮,你从那边翻出去,把事儿弄明白了再回来。” 541.两界共主(5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 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 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她的娘家不算显赫,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诗书双绝,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 太子妃, 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 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 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 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 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 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 杨皇后还在想,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 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 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 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 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 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 看看弟弟, 等她做了太子妃, 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衣飞石看不懂这个走向了,难道这事儿还真是皇五子干的? 在衣飞石心目中,放火这事儿就应该是陈朝探子的手笔。毕竟,朝里哪方面的势力,都没有烧死季阁老的必要。这事儿骇人听闻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谢茂头上,完全可以等谢茂解了圈禁之后再干。 谢茂许久都没说话,这一日也没有缠着衣飞石,独自在书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饭时,衣飞石照例要和谢茂一起,却见桌上分了两席,摆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荤六素两羹一汤,与寻常无异。摆在谢茂面前的却是一席素菜,平常谢茂都要小酌几杯,今天只有一壶米汤充作饮浆。 衣飞石当然早就察觉到谢茂情绪不对,但他没资格问。现在谢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难道还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将席面撤下去,我与殿下同食。”衣飞石吩咐下人。 “别撤。就这样吧。”谢茂按着衣飞石坐下,手脚很规矩,很显然没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饭,不与你相干。” 见衣飞石还要推拒,他亲自拿筷子替衣飞石夹回半只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飞石手里。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兴兴吃饭,我看着就开心。” 这一顿饭,谢茂食不知味,衣飞石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二人草草吃完了饭,谢茂搂着衣飞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飞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烛火中颜色暧昧,“陪殿下睡。” 谢茂多沉郁的心情闻言都忍不住想笑,诚然衣飞石早就许了身体给他,常年厮混在军中也不认为自己是深闺女子的衣飞石,很显然对身体也不那么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宁愿做讨好自己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利用,讨好,随便什么,总而言之,衣飞石是希望他高兴,他就觉得高兴。 “那你替我抄一卷经吧。”谢茂带着衣飞石一起到书房。 书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经书都没有,全是谢茂的鬼画符。衣飞石借着烛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谢茂写的是什么。他常年在父亲帐下服侍,收拾书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书案收拾出来。重新研墨展纸,问道:“抄哪一卷经文?” 衣尚予崇道,长公主信佛,两家常念的经典衣飞石都能背诵,不用经书也能默写。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静经》吧。”谢茂坐在灯火黯淡处,声息渐低。 阿嫂?谢茂上头十个兄长,能被他理所当然称呼一声“阿嫂”的,只有宫中那一位。衣飞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间就联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狱的事。杨皇后出事了!杨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执笔的手稳定无比,添墨留锋,在书案前端端正正地写出一笔小楷。 《清静经》全文不长,衣飞石写得很仔细,也只花费了两刻钟时间就尽数写完了。 谢茂接过他抄好的经文,从头到尾默念一遍,点燃后焚入笔洗中,看着一点点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终于不折腾了,洗漱之后打算上床休息。衣飞石却坐不住了。杨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经焚烧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让他还继续坐在信王府干熬着?哪里熬得住! 谢茂路过他栖身的憩室时,顺手丢了一块信王府的腰牌给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报衣家的名头,就说是我的人。” 衣飞石捧着腰牌谢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说:“你过来,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对此要求并无异议,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少年气血茂盛,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 谢茂憋着一股劲,想要抵抗少年衣飞石宽衣解带带来的冲击。 衣飞石动手撩起长发时,他甚至有一种心跳加剧的窒息感,简直比他穿越前第一次都激动。 然后,他看见衣飞石臀上的棍伤,顿时就心疼痿了。 “你爹是疯了?” 谢茂火热的心与身体都变得冰凉,他冷静地扣住衣飞石肩膀,几乎难以想象,伤成这样,这少年为何还能活蹦乱跳地上阵杀敌? 少年青涩健康充满柔韧活力的臀腿上糊满了鲜血,看着就没一寸好肉,触目惊心。 初见衣飞石时,谢茂就看出衣飞石有些不适,衣飞石也腼腆地说被父亲责罚过。这年月封建家长对儿女拥有生杀大权,惹毛了抽一顿板子真是家常便饭,谢茂也被文帝揍过,连皇帝做太子时也以长兄身份抽过谢茂。——真不是什么大事。 这时候谢茂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衣尚予揍衣飞石这一顿,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训诫。 这是往死里打吧? 他轻轻将手放在衣飞石不曾受伤的腰上,太靠近棍伤的地方根本不敢碰,指尖微微发凉。 重生好几次做惯了封建社会大家长的谢茂,对动不动对臣下子女仆婢施以体罚这事已经麻木了,他自己都能眼也不眨地吩咐出“杖毙”的刑罚。他被人打过,也下令打过无数人。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衣飞石身上的棍伤时,一种诅咒封建制度的怒火就窜了起来。 凭什么当爹的就能打儿子啊?凭什么当官的就能打属下啊?凭什么衣尚予就能打小衣啊! 542.两界共主(5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你是衣飞石。”谢茂故意想了一会儿, 似是从记忆中翻出衣飞石的身份,“衣大将军家的二公子, 三年前, 你跟梨馥阿姊进宫, 我们在淑娘娘宫中见过。”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就是当今皇帝生母, 二十年前也死了,文帝再未立后, 宫中以谢茂生母淑妃小林氏代摄六宫事。梨馥公主进宫请安, 自然就是去当时淑妃的朝阳宫中拜见。文帝加恩笼络衣家, 淑妃就把梨馥公主当真公主对待, 常叫她带孩子进宫。 梨馥公主虽然经常进宫, 却很少真的把儿子带上,所以, 谢茂也很难得见到衣飞石。 ——什么三年前见过云云,谢茂其实半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他重生了三次,次次都是直接回到昨日, 说是三年前的事情,加上三世重生度过的岁月, 差不多都有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一百多年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谢茂会记得衣飞石,是因为他重生的三世里边, 有两世都在登基后重用了衣飞石。 衣飞石是他的大将军。 衣飞石是他开疆拓土的利剑, 御敌国门之外的中流砥柱。 ……也是他看了两辈子, 馋了两辈子, 种种顾虑之下,始终强忍着没下手的人。 此时衣飞石才十五岁,已经开始抽条长个儿,身上却没什么肉,穿着石青色役兵常服,束起箭袖,看着比他身侧的将官都小一号。曾经挂着刀疤的脸上也干干净净,隐带着一团稚气。大约是见了王爵略微紧张,他的脸微微发红地看着谢茂,好似屏着气,只要谢茂稍微露出一个不悦的表情,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和印象中冷峻威风的大将军不同,谢茂却仍是禁不住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少年版的小衣也好可爱!好想捏捏!想抱抱! “蒙殿下记挂,卑职衣飞石。”殿下还记得我!衣飞石一颗心差点跳出来。 谢茂伸手将他扶起,顺着这动作就把持了衣飞石的手臂,笑道:“当然记得。我今日来拜见衣大将军,正有一件大事要和衣大将军商量,小衣——”他叫得亲热,侧头与衣飞石目光碰触,是若有若无地暗示暧昧,“你随我一起吧。” 衣飞石正经未经人事的纯真少年,哪里经过这样明挑暗勾的手段,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稀里糊涂应了一声是,就这么让谢茂拉拉扯扯地进了辕门。 白虎堂前,得了消息的衣尚予已迎了出来,客气地拱手:“信王殿下千岁。” 衣尚予成名极早,在谢朝以军功封神二十年,其实今年也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和传闻中身高三丈、青面獠牙的形象不同,他个子不高,身材削瘦,在行辕坐纛时连戎装都没穿着,一身曲裾常服,唯有束起的箭袖昭示他武官身份,妥妥的儒将风度。 小衣长得像妈妈。谢茂看着衣尚予平淡素净的一张脸,觉得衣飞石和他真不像。 “今日临时起意来拜会大将军,唐突了,还请大将军莫见怪。” 谢茂上前叙礼。 他是身份尊贵,乃谢朝一等王爵,除了皇帝就他最大。 然而,大将军衣尚予纵横疆场二十年,单是封神的那场涟水之战就足以吹一辈子,何况还有后边的诸秋、画郡、长门关三大神战,说是谢朝的守护神也毫不过分。 所以,在衣尚予面前,谢茂这个拼爹拼妈拼大哥拼来的一等王爵也不能太嚣张。 问题是,他嘴里特别客气,表情也很敬重虔诚,就是说话时还拉着衣飞石不放。 旁边围观的众人都露出几分意外之色,信王怎么和二公子拉扯到一起去了?若不是感情极好,怎么会这样拉着手臂不放?——当着大将军的面都不放手! 衣尚予似是没看见他和次子的拉拉扯扯,笑道:“哪里敢。殿下里边请。” 一齐入内分席而坐,有役兵送来茶点。 衣尚予微笑着正要开口,就看见信王殿下一口喝干了茶,问旁边的役兵:“梨馥阿姊肯定给大将军带酱肉了吧?去给我切一盘子来,再上两个馒头。” 役兵懵了。 梨馥长公主作为文帝义女,为大行皇帝守制百日,已经出孝了,她家里吃肉喝酒都是没问题的。可是,信王是文帝亲子,又在山中替文帝守陵,这二十七个月肯定跑不掉。 他若是躲起来偷偷吃点肉,相信也没人敢去皇帝面前告状——皇帝自己都以月代年,只守了三个月,怎么好意思怪弟弟? 可是这个事能做不能说啊!守着孝呢,跑到别人办公室说你给我切点肉吃? 衣尚予好笑又好气,还是吩咐役兵:“去吧去吧,切两盘酱肉,再烧个汤来。” 衣尚予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当今皇帝不是个宽和大气的脾性,只怕容不下兵权在握、声名在外的自己,可他又确实没想过造反,不止因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也因陈朝与浮托国都虎视眈眈,打了几十年仗的谢朝禁不起折腾。所以,皇帝召他,他就回来了。 ——衣尚予敢回京,当然也是有倚仗的。 他守护了谢朝二十年,军功就是他的护身符。皇帝若是干无缘无故杀他,或是杀他的罪名不足以取信天下,皇位也未必坐得稳。 也因皇帝刚刚登基,对衣家加恩太重,先晋马氏为长公主,又给衣尚予几个儿子封侯,衣尚予把皇帝想得太过良善,总以为皇帝不过是要收缴兵权。所以,待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还坐得稳,并不怕事。至少,他不怕有人参他勾引信王父孝期间吃肉。 谢茂一边吃肉,一边推销卢真:“我这有个小侍卫,听师傅说是个好苗子,偏我那新建的信王府也没什么配得上他的好师傅。要说咱们圣朝哪儿的骑射师父最好,必定是您这青梅山。……要不,我把他搁您这儿好好栽培两年?” 话都说得这么明显了,衣尚予难道还能说我不要?叫卢真进来看了看,说:“以后就在我帐前做个亲兵吧。” 能在大将军身边做亲兵,出身就是嫡系中的嫡系,那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想不来的好事,卢真忙磕头谢恩。 把卢真推销出去之后,谢茂也吃完了一盘酱肉,满嘴流油:“姊夫,我在山中无聊,正欲潜心习武,您也知道,我那儿是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师傅……” 衣尚予心中叹息,暗想难道今日还真得大出血,割一个左膀右臂给他? 就见谢茂拉起衣飞石的手,诚恳地说:“都说虎父无犬子,想来小衣的功夫也是俊俏无比。姊夫,您看,不如就让二外甥陪我住两天吧?” 衣尚予一口气没上来。……这要割的不是左膀右臂,是命根子啊! “他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整日只知道走鸡斗狗,一身功夫练得稀松平常,只怕还不如你刚送来的小侍卫。不行不行,若是教坏了殿下,臣怎么向陛下和太妃娘娘交代?” 衣尚予坚决不肯把儿子给出去。衣飞石年纪还小,若是被信王哄去干点坑爹事,岂不是要弄死全家? 衣飞石有点着急,想说我功夫很好的,从来不偷懒,阿爹你就让我去陪殿下吧。 “我帐下有一位神射手徐屈,马上功夫极好,殿下或许也听过。恰好他重伤复发在京中休养,我请他去殿下跟前听吩咐……”为了保住儿子,衣尚予咬咬牙,把徐屈祭了出来。 徐屈是他二十年的老兄弟,涟水之战就立了大功,从战奴一跃而上成为校尉。 可惜,徐屈命不好,诸秋大战时奉命保护当时的皇长子谢芳,谢芳死于流矢,徐屈也瞎了一只眼睛,衣尚予怕他被痛失长子的文帝砍了,直接就让他报了伤退。此后徐屈虽然也跟在军中战战不落,有钱有权就是没名分。——朝廷兵籍册里,查无此人。 谢茂一听“徐屈”的名字眼睛就亮了,大名鼎鼎的单眼飞将啊! “这怎么好意思?徐将军是您帐中大将,呵呵……您真把他给我?”谢茂不客气地问。 衣飞石就不敢说话了。他功夫是很好,徐屈也未必能打得过他。可是,徐屈是谢朝名将,经验极其丰富,若要学东西,终究还是向徐屈请教更为妥当。最要紧的是,谢茂表现得对徐屈如此热衷,衣飞石自知不能相比,只得黯然退避。 “呵呵,来人,去请徐将军。”衣尚予咬牙把徐屈给了出去。 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不要脸的信王前脚套走了他的左膀右臂,后脚还是把他儿子骗走了!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而尴尬,谢茂哭笑不得地穿好裤子,看着被丫鬟扑在地上的衣飞石,——几个小丫鬟当然不是衣飞石的对手,不过,满屋子的动静惊醒了衣飞石,他才想起场合不对。 旁人的裤子扯了也就扯了,信王的裤子是不能乱扯的。这位可是一等王爵。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若是再动一下,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说:“你过来,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对此要求并无异议,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少年气血茂盛,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 谢茂憋着一股劲,想要抵抗少年衣飞石宽衣解带带来的冲击。 衣飞石动手撩起长发时,他甚至有一种心跳加剧的窒息感,简直比他穿越前第一次都激动。 然后,他看见衣飞石臀上的棍伤,顿时就心疼痿了。 “你爹是疯了?” 谢茂火热的心与身体都变得冰凉,他冷静地扣住衣飞石肩膀,几乎难以想象,伤成这样,这少年为何还能活蹦乱跳地上阵杀敌? 少年青涩健康充满柔韧活力的臀腿上糊满了鲜血,看着就没一寸好肉,触目惊心。 初见衣飞石时,谢茂就看出衣飞石有些不适,衣飞石也腼腆地说被父亲责罚过。这年月封建家长对儿女拥有生杀大权,惹毛了抽一顿板子真是家常便饭,谢茂也被文帝揍过,连皇帝做太子时也以长兄身份抽过谢茂。——真不是什么大事。 这时候谢茂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衣尚予揍衣飞石这一顿,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训诫。 这是往死里打吧? 他轻轻将手放在衣飞石不曾受伤的腰上,太靠近棍伤的地方根本不敢碰,指尖微微发凉。 重生好几次做惯了封建社会大家长的谢茂,对动不动对臣下子女仆婢施以体罚这事已经麻木了,他自己都能眼也不眨地吩咐出“杖毙”的刑罚。他被人打过,也下令打过无数人。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衣飞石身上的棍伤时,一种诅咒封建制度的怒火就窜了起来。 凭什么当爹的就能打儿子啊?凭什么当官的就能打属下啊?凭什么衣尚予就能打小衣啊! 打人犯法的好吗!衣尚予你这样虐待未成人年,孤要剥夺你的监护权! “小衣,小衣你怎么样了?你还能动吗?不不不,你别动了,孤让人抬个小榻来,你趴着别动,大夫马上就来了,……来,你扶着舅舅,乖……”谢茂声音冷静无比地哄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上浮着一层无法排遣的烦恼与心慌。 543.两界共主(5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昨日承恩侯夫人钱氏往长秋宫哭了一上午,据传是一路哭着出去的, 宫妃正在议论杨皇后心狠, 又悄悄说死了儿子的承恩侯夫人倒霉, 闲言碎语传了不到半天,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长秋宫死了六十多个宫人, 二十多个太监。 整个长秋宫悄无声息地就换了一次血, 没人知道长秋宫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出大事了。 在杨皇后的镇压下,东西六宫都很安分。此时也没人敢蹦跶出来给帝后添乱, 情势未明之时,也没人敢踩着杨皇后向皇帝邀宠。一时间,六宫失声。 只有长信宫淑太妃处不同。 拿了信王府专送后宫的笺表,淑太妃一边看一边捂嘴笑:“这小坏蛋知道疼人了呀。” 她斜倚在冰伏玉榻上, 乌黑的长鬓上缀着金环步摇,笑起来花枝乱颤,旁边服侍的宫人轻轻为她打扇,她乐得在榻上翻了翻,往谢茂递来的笺表上再看一眼, 又忍不住笑,“好好好。我日也盼,夜也盼, 盼得心火全消, 盼得指望全无。……我儿终于开窍了。” 她独自一人自说自话, 在旁服侍的都是她的心腹, 却没有一个人插嘴。 淑太妃将笺表看了又看,最终将之收在玉匣中,吩咐道:“将帖子送到太极殿去。告诉陛下,明日我要召梨馥长公主进宫。” ※ 黎顺端着两碗酸梅浆回府复命,他功夫好,走回来装着酸梅浆的瓷碗上还凝着细细的霜。 “给侯爷送去。”谢茂在传香殿见黎顺,衣飞石还在寝殿憩室休息。朱雨亲自提着食盒要走,谢茂突然想起了,改口叮嘱道,“先问问齐医官,侯爷带着伤,喝这汤妨碍么?不妨碍再给侯爷送。” 朱雨应声离开后,谢茂端着酸梅浆一口饮尽,满肚子郁气怒火才算压住了。 “你说。” “回王爷,属下去端酸梅浆时路过承恩侯府,听说承恩侯夫人没了。” “承恩侯夫人?”不是承恩侯世子?谢茂愣了。 承恩侯夫人钱氏今年也有六十岁了,没了不算早逝。可是,在谢茂的记忆中,钱氏是位挺长寿的老夫人,熬到他丈夫儿子女儿甚至一帮子庶子全部死光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怎么就死了? “是承恩侯夫人。据说是过于悲痛,引发旧疾,从宫中回来就不好了。”黎顺着重咬住了“宫中”二字。 宫里出事了。谢茂立刻将此事与淑太妃反常向衣家提亲的事联系了起来。可究竟出什么事了? “还有呢?”问归问,谢茂其实不怎么指望黎顺回答。若是宫里的消息,皇帝不可能准许臣下窥探。皇帝再宠他,他也是臣弟,皇帝能踩着别人宠他,可不会为了他损害自身威仪。 果然黎顺摇头,道:“属下不知。” “你去吧。” 打发黎顺之后,谢茂独自坐在传香殿内,对着冰山,慢慢理清这几日的事。 他比旁人有优势的地方在于,他重生了好几次,知道未来会发生的许多事。大多数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如皇帝斩杀衣尚予,看似石破天惊,其实在他登基之初不顾礼法率先晋封梨馥长公主时,就有了肇端。 承恩侯夫人从宫中回来就不行了,与此同时,淑太妃向衣家提亲。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本辅助系统最新上线剧情分析功能,智比诸葛,谋胜郭嘉,勾心斗角的必备神器!】 【请确认是否开启?】 谢茂竟然从系统一板一眼不可能具有感情|色彩的机械师语音里,听出了一种志在必得。 我就这么蠢,没你这个剧情分析功能,我还混不下去了? 【不开。】 谢茂伸出手指在冰山上戳啊戳,戳得手指尖冰凉,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件事,惊得脊背都凉了半截!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谢茂稳稳地坐在冰山前,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面无表情。 他想起淑太妃娇柔无力的泪眼,那个总是在人前宛如娇花般须人疼惜保护的淑太妃,那个在他印象中恋爱脑犯起琼瑶病就掉智商的淑太妃,真的出手了? ——前几世她都没有出手,悄无声息地凋谢在深宫之中,这一次,她为何动了? 因为我。 因为,这一世的我,和前面的每一世都不相同! 第一世傻白甜,第二世,第三世,我都在皇帝的阴影下老老实实地熬着。我敬皇帝长兄如父,我战战兢兢地困在臣弟的身份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扶不起,阿娘她……等不起! 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若不争,我若敬畏皇帝如天神,她如何敢动?我就是她的软肋! 现在,我动了。 ……所以,她也出手了。 谢茂盯着冰山,双眼却无焦距,反而停留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比如说,也许,捞了衣尚予那条命,他还能全身而退,还能撑起一片天下,任衣飞石振翅翱翔! ※ 谢茂很沉得住气。 不管他心中有了哪一种揣测,在不明确淑太妃的套路之前,他都没打算擅动。他就像是真的被困在了信王府里,每天悠闲自在地和衣飞石过起了日子。 自那日剥衣事件之后,衣飞石就变得非常温顺。当然,他从前也很温顺,只是细究起来,从前的温顺和这几日心平气和的亲近大不一样。 往日谢茂守在他身边玩笑絮语,他就是客客气气地应付。 现在就乖了,谢茂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若是说得开心了,谢茂凑上来想要摸一摸,抱一抱,他比谢茂还主动。——把立志不碰未成年人的谢茂吓得不敢动了,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殿下,我今日想出府一探。”衣飞石说。 谢茂正领着衣飞石玩水,天气炎热,二人坐在信王府的藻池边上,头顶树荫斑驳,清凉的池水淌过白玉板,二人并排竖着脚丫子,盛夏中也仅有一片凉爽。 谢茂虽被圈禁在信王府,他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他这王府真不是闭耳塞听。 ——不止侍卫们经常高来高去往外跑,现在连采买的下人都开始从小门出入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小腿脚丫子流口水,嗯,小衣的脚丫子都这么可爱,这么多人盯着,伸手摸未免显得我这个王爷太痴汉了,我用脚蹭一下…… 衣飞石常年习武,脚上还有细细的茧子,谢茂这一双脚却似玉石雕砌,宛如天成。 明明是他去吃衣飞石的豆腐,可任谁看了他的动作,也生不起一丝猥琐的联想。 些许斑驳的阳光从树叶罅隙中洒落,折射着水光,映在谢茂不老实的那只脚上,连衣飞石都忍不住想,真好看……就被谢茂拿大脚趾摁住了脚背,被刻意磋磨了两下。二人脚丫子都泡得凉凉的,碰触在一起,衣飞石就觉得大热天的,心尖儿也似被揉了两下,有点凉飕飕的滋味。 说舒服吧,凉飕飕的。说不舒服吧,这大热天的,凉飕飕的不舒服吗? 谢茂蹭了两下,宫人们目不斜视,衣飞石也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丝毫不敢吭声反抗,他一边继续吃嫩豆腐,一边觉得吧,这日子简直太逍遥了,给个皇帝都不换。——搁他前两世当皇帝时,脱了鞋袜子去蹭衣大将军的裸足试试?做、梦! “咦,怎么泡出泥来了?来,咱们一起搓搓!”谢茂故作惊讶,靠在衣飞石脚背上的裸足,越发亲昵地贴近衣飞石细白的脚踝,果然作势要给他搓泥。 脚这部位本就敏感,衣飞石还真有一处敏感点在脚侧,平日里摸爬滚打踩疼了磨坏了都无碍,就谢茂这样沾着水滑溜溜地贴近来细细搓摩,让他痒得有点受不住。谢茂才搓了两下,他脸就红了一半,身下也有些尴尬。 想起那日对信王的承诺,衣飞石也没法儿提出一句异议,只红着脸任凭谢茂玩弄。若是玩得火起,今日就要侍奉,他也做好准备了。 谢茂吃起嫩豆腐就有点刹不住,感觉到自己呼吸有点发紧了,才赶紧收住那点心猿意马。 然后,他屏住自己的呼吸,听见了衣飞石同样带了点喘息的声音。 咦咦咦咦咦?谢茂惊讶极了。 他活了几辈子的老司机,光看着衣飞石的小模样就能脑补出几个G的花式车来,又踩着衣飞石的小脚丫,想入非非意淫得受不了,这是他精虫上脑。 ——衣飞石这是啥情况?正儿八经一个小孩儿,被人踩踩脚丫子,踩硬了? 谢茂没狂妄到认为衣飞石爱上了自己,他只是略窃喜地想,起码小衣不讨厌男人吧?有戏有戏! 心念及此,谢茂往衣飞石凑近一点,再近一点儿。 直到二人面对面相距不足三寸,谢茂感觉到自己火热的鼻息喷在衣飞石年少白皙的脸颊上,他还能清楚地看见衣飞石嘴唇上细细的绒毛,嘿嘿,小毛孩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衣飞石的心跳声,那一个瞬间,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理智是不存在的。 未成年人保护条例也不存在了。 谢茂微微低头,含住少年轻薄甜软的嘴唇,很轻很轻地吮了一下。 ……我就亲一下。 浑身上下的火热都在这一下被点燃,谢茂听着自己陡然间变得越发剧烈的心跳声,缓缓握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并不理会身下渴念疯狂的叫嚣。 他就似滚入了炭盆,整个人却稳稳地站在了火炭之上,安闲从容地往外走。 衣飞石红着脸,有些受惊又恍惚、温顺地看着他,青涩又驯服。 谢茂说话时,嗓子还带着被欲|火烧疼的微哑:“天热。火大。”欲|火,却已然被他牢牢掌控在逐渐后仰的微笑中。他能吃个小豆腐,可他不会欺负衣飞石。 他已活了好几辈子,老奸巨猾。衣飞石么,……那还是个不知事的小东西。 此时和衣飞石好了,不是两小无猜,是老流氓诱拐小朋友。 他有足够的耐性等衣飞石长大。想起有了动作的淑太妃,谢茂觉得,也许,他也有足够的时间等待衣飞石长大。他开始期待和衣飞石的未来。如果,淑太妃真的是如他所想的那样? 谢茂没忘了交代留在胭脂楼的赵从贵:“进宫去找淑娘娘。别忘了给我把龙姑娘赎了。” 赵从贵愁得头发都白了:“您这要治杨家也不必亲涉险境……” 谢茂不禁笑道:“这可是京城。” 他敢让侍卫们尽数缴械受制,就是因为这里是谢朝的京城,是他谢家的天下。 底下捉人的小喽啰不认识信王,进了五城兵马司升堂提审,堂上坐着的可是正经的五品京官,难道还敢不认识他这位文帝、当今都甚是宠爱的一等王爵?又有哪一家敢冒着九族尽诛的风险拿他的命开玩笑? 赵从贵还是胆战心惊,又自知劝不得这位脾气突然变大的殿下,心中不禁嘀咕:唉,往日殿下还肯听青风嘟囔两句,如今那孩子被殿下杖毙了,可去哪儿给殿下找一个心尖子来戳? ——那位殿下亲口|交代要赎买的龙姑娘?赵从贵若有所思。 ※ 信王府一行人被卫戍军好几十口子押送着,一路浩浩荡荡地往西城兵马司推进。 这动静闹得太大,各路围观群众奔走相告,各种谣言就像是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圣京城。 有说是江洋大盗落网的;有说是小白脸骗婚豪门小姐、婚后又逛青楼被妻子整治下狱的;还有人记得咸宁十四年的旧事,高喊这就是当年陈朝的风流才子庆襄侯又来圣京会风尘知己,失风被捕了!…… 各种传言俱是离题千里,就没一种靠谱。 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这会儿正在暴跳如雷:“承恩侯府是你亲老子还是怎么的?他杨靖差人送封信来,脸都没露一个,你就上赶着给他卖命呐?你要坑死你亲老子?” 544.两界共主(5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不管是射杀守城校尉之事, 还是那个疑似奸细的东篱先生, 谢茂都已经替衣飞石收拾得干干净净。若此刻京中安稳,衣飞石大概也不介意多陪他几日,可是, 杨皇后一死,京中顿显波谲云诡, 衣飞石即刻抽身返回青梅山,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谢茂当然不会怪罪衣飞石失信,他对衣飞石表现出的心思本就不纯, 二人萍水相逢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 何况,衣飞石官卑职小仅凭父荫, 在哪儿都说不上话, 就算留在他身边也不过充当侍卫, ——他也不缺一个侍卫。 因是夏日,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 今日愈发寡淡, 素衣玉饰, 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 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 谢茂饮了一盏薄粥,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 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 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 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凉薄猜忌,小气刻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心狠成这样。 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 ※ 奉安宫杨皇后梓宫之前,皇帝一场暴怒,昭示着中宫嫡子废了,皇二子谢沐也废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长子谢沣欣喜若狂,替杨皇后跪灵时越发虔诚悲痛。 ——皇帝说了,没有琰儿(嫡子),还有长子。 只要谢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来,储君的位置,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沣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双眼红肿,一边努力地想,怎么才能让谢琰永远出不来呢?五弟那个暴脾气,只须有司官员羞辱两句,他就会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边哭着嫡母,一边盘算着如何弄死嫡母的亲子,半点儿不觉得心惊。 人死如灯灭,活着怕她,死了?倒是叫她从梓宫里爬出来呀! ※ 谢茂是臣弟,在灵前初祭之后,不再守在奉安宫,而是去了长信宫。 他去探望听闻皇后急病薨逝,惊恸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为淑太妃生病只是托词借口,不想去奉安宫为杨皇后致祭——身为太妃,说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后为天下母,皇后去世,天下缟素,太妃也不能免礼。 哪晓得才走进长信宫就闻见浓重的药味,淑太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谢茂上前施礼,关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这是?” 大宫女取软枕垫在淑太妃身后,将她扶起,挥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太监之后,亲自守在帐前,示意淑太妃可以与信王放心说话。 淑太妃满脸病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要小心啊。” 谢茂被她一句话提点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谁?杨皇后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淑太妃,和记忆一样,淑太妃总是娇柔无依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丈夫儿子无人庇护就活不下去,可谢茂知道,不一样了! 她的娇柔,她的卑怯,她菟丝花一般的弱质,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钱氏至长秋宫中诬指我与皇帝有染,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轻声说。 果然是为了那个秘密。 谢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这个秘密害得死无全尸。 曾经他不理解,杨皇后一手抚养他长大,他也对杨皇后感恩戴德、对谢琰用命维护,为何杨皇后母子将他恨入骨髓?他亲手扶了谢琰登上皇位,谢琰却说奉母后遗命,将你五马分尸,将你母淑太妃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他问为什么?谢琰只说,问你妈。 然后,谢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问淑太妃,你和杨皇后什么仇什么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谢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恶气。结果不用他弄,杨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谢琰,谢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终干掉了皇三子谢深,登上了皇位。 那时候谢琰早死了好几年了,大仇得报的谢茂都忘了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而去,把谢茂雷了个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罢了,刚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干嘛?没见过庶母给儿子殉葬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谢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时,谢茂就认认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与他娘之间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意料,这两位还真有一腿!连谢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两次都心甘情愿写了那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啊。 在此之前,谢茂对皇帝、淑太妃都称不上多真情实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为妾不贞,为臣不忠,为母不慈(谢茂是否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谢茂登基前自缢,害谢茂坐朝初期被骂得位不正,所以连亲妈都容不下他,被骂出翔),一心一意只爱自己的奸夫,不惜为奸夫殉死,简直……没法形容这么个货! 要不是亲妈,谢茂都想一碗鸩酒直接把她弄死。 现在,谢茂觉得,他所有“以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个在皇帝驾崩之后,悄无声息自缢而死的“恋爱脑”,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与皇帝之间,也许,也根本就不是谢茂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琼瑶剧本! 淑太妃分明对皇帝忌惮至极,她由始至终都戒备着皇帝。 若非这一世谢茂突然放飞了自我行事刚烈果断,淑太妃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伪装着失去了爱情就无法苟活的模样,根本不会露出这一丝獠牙。 她柔弱,是为了保护儿子,她刚强,仍是为了保护儿子。若谢茂仍是从前那样对谁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儿子一世长安,若谢茂像今日这样会杀人会借势了,她就……扶儿子位登九五。 这么彪悍慈爱一个亲妈,我竟然误解她几辈子! 谢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头:“阿娘是说,他因一句谣言杀了阿嫂,也不会放过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来以为要和儿子好好解释许久,哪晓得才说了一句话,儿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兴得撑起病体紧紧搭住谢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儿,阿娘好高兴。你可终于开了窍了。——对,他为一句话,连相扶多年的杨后都杀了,你我又算什么?” “可是,阿娘。”谢茂不怀疑皇帝的刻毒,可皇帝不会真这么蠢吧?“阿嫂才薨了,您这里再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事儿不寻常,反倒引人瞩目……” 淑太妃微微笑道:“你说得对。所以,他不会这么快就下手,但他迟早会下手。” “所幸,我们也只需要这几个月时间。”淑太妃胸有成竹。 他故意吩咐侍卫们即刻收拾起才拆开的行囊,风急火燎地“落荒而逃”,临走时又“心生贪婪”,把杨竎带来的二十多匹健马顺手牵走,一路奔马嘶鸣、烟尘滚滚,闹得大半个城门镇都被惊醒,当街临门的商户纷纷推窗察看,议论纷纷。 一路朝着文帝陵的方向狂奔了几个时辰,天大亮时,青梅山的衣大将军行辕近在眼前。 衣尚予此时正在过早。听说谢茂来访,衣尚予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了,扔下半个馒头就起身,一边往堂上待客,一边问来回事的役兵:“小石头回来了吗?”儿子被拐了,老爹心里着急! 役兵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 衣尚予顿时气得牙痒痒。好你个谢十一!骗我一兄弟一儿子,今天还敢上门?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进门时,碰上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军医,往前一步,就看见他的帐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个麻袋前边,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几个人围在伏未的身边,不时动手搓出一块血帕子来。 一身白衣常服的谢茂斜倚在条案上,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酱肉,吃得满嘴流油。 ——失去了蟠龙王袍与王爵礼仪的环绕,这少年仍是随便搁哪儿都矜贵无比的天生贵气。 满堂血腥气。军医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伏未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可来了!这姑娘顶骨好似被打破了,我……” “你起开!”军医将伏未一脚踹开,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里,装着一个昏死的少女。 谢茂将最后一口酱肉吃完,拿热毛巾擦擦手,叫得亲热:“衣姊夫。” 衣尚予与他叙礼落座,谢茂看上去就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模样,来得又这样早,倒不像是从山中下来,偏偏要问:“恰好有事请教殿下。我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平白不见了两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见着他了?” 谢茂装傻:“啊?”立时将容庆拉了来挡枪,“姊夫,此事情急,还请姊夫援手!” 衣尚予岂是好糊弄的主儿,也架不住容庆满心冤屈一身悲愤,没等衣尚予再问,容庆已噗通一声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对付谢茂的架势,砰砰砰狠磕几个头,地板上瞬间就溅出血来! 衣尚予正经刀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杀神,这点儿鲜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皱眉,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谢茂这是故意带了个麻烦给他。 衣尚予皱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帐下的两个亲兵即刻出列,齐齐顿住腰间佩刀,同时架住容庆腋下,反手一扣,就将容庆死死制伏在地上,别说磕头,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这亲兵二人出手整齐划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可见训练有素。 “此人是谁?”衣尚予问谢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为何在此,叫他亲自向姊夫说明。”谢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说话。 衣尚予总不能让谢茂别喝茶了带着人滚,他只能听听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麻烦。 容庆就保持着一个被两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他说杨靖逼|奸不遂杀人满门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酒醒后怕、屠灭县衙役吏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勾结守备将军简薛杀良冒功时,衣尚予终于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个不太像武将的武将。与他威震天下的战神之名相比,他一直显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现在,谢茂才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锋芒,就似利剑出鞘。——露出锋芒的衣尚予,仅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锐利与危险就静悄悄地统治了整个厅堂。没人敢大喘气,连谢茂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听衣飞石大将军解说战局的时候。 容庆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旧准确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杀意。 这显然是针对简薛的杀意! 相比起无差无职的谢茂,身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衣尚予,才是真正该做主的人。 容庆埋头痛诉:“大将军!您可知道徐乡百姓是何下场?简薛不止斩男丁首级邀功,妇孺也不放过。十一二岁的男丁也罢,七八岁的孩童满脸稚嫩,竟说小儿为匪盗望风撅壕,三个小儿人头记作一级斩首……” “衣大将军,您怎能让这样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帐下逍遥法外?”容庆大声问。 在谢朝,大将军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时,曾组建枢机处,以大将军为枢机处长官,协理天下武事。须涂虏汗国覆灭之后,枢机处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仍旧是谢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门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统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书之外,还得大将军行辕加盖签押。 尽管简薛任职的守备军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简薛既然不在京畿军系,升迁的文书上就必然加盖了大将军行辕的签押,容庆说简薛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大体上也没有问题。 衣尚予指着麻袋里的少女,问:“她又是何人?” 容庆被押着看不见他的指示,旁边亲兵提醒了一句,他义愤填膺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帮草民逃了出来……” 545.两界共主(5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此时皇帝将殁, 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 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 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 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 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 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 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 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 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 兢兢业业, 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 告诉他, 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 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传外侍长卢真入内侍奉,内侍青风、紫电侍奉不力,杖毙。” 都重生了这么多次,谢茂也懒得多废话,忠的就用起来,奸的就杀掉咯。 反正和系统吵翻了,谢茂也懒得去找什么心甘情愿殉死之人,他打算随便过过日子。 好歹是个皇族对吧?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多少美男就能睡多少美男,混吃等死不成问题。老费劲去攻略什么人,累不累啊。反正他不想活也不想过关了,爱谁谁吧。 哪晓得峰回路转,谢茂居然不是拒绝,就是单纯想和他亲热一下?亲热完了,就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种更类似于无语又好笑的情绪。 “家里有人来了,我出去见见。”衣飞石道。 谢茂还没反应,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来的是谁,要去多久,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哪晓得谢茂只问了一句:“安全吗?” 噎得衣飞石满肚子谎话皆无用武之地,低头道:“我去去就回,不惊动任何人。” “伤才好了,别跟人动手。叫朱雨给你找件寻常见人的衣裳换了,找个稳妥的地方出去。”谢茂拿起干净的毛巾,一手提起衣飞石的腿,很自然随意地帮他把足上水渍擦干,几个脚趾缝里擦得尤其仔细,“要去多久?天黑之前能回来吗?” 衣飞石被擦得特别不好意思,想说我自己来,可谢茂一脸司空寻常理所当然的模样,真客气推拒一声,倒显得他这个被照顾的气量不大了。只默默记在心中。 “若无意外,我回来服侍殿下夜席。”谢茂纡尊降贵,衣飞石姿态放得更低。 谢茂闻言笑了:“好,给你准备醍醐酿。” 衣飞石蹬上干净的木屐,和朱雨一起去换衣裳了。 余贤从即刻上前请罪:“属下失职!” 那边衣飞石英姿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艳阳疏影中,谢茂才放下毛巾,笑了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屁孩子撒谎呢。——憋了几天憋不住了,这是找借口出门探风。怕我把他圈在王府里,瞒着外边消息刻意哄他。” 余贤从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您怎么就断定他是撒谎?说不定军中就有暗中联络的方法呢?听说衣大将军麾下有个听风营,以风声传递军情,神乎其技! ……嗯,也好。侯爷撒谎,侍卫署就不必领罪了。 不过,余贤从认为,今次侥幸逃过一难,回去必须给侍卫们加练!万一真来了听风营,将王爷身边的消息透出去了,那就真该死了。对,全部加练! 衣飞石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撒了一句谎,害得信王府正享受惬意假期的侍卫们全体归位,被外侍长余贤从操练得欲生欲死。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真用听风营传递消息时,一脚踹上了信王府侍卫这块被针对特训过的铁板,哭都哭不出来。——可见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谢茂伸伸懒腰也擦脚起身,问余贤从:“宫里没消息?” 余贤从垂首:“没有。” 不应该呀。义老王爷回宫复命已有四日之久,这么长时间,按说皇帝早该有处置下来了。似他这样的一等王爵公然杀人,只要杀的不是朝廷重臣,撑死了也就削爵减俸。碰上皇帝这样会护短的脾性,大约就是发个明旨申斥一番,罚多少禄米,背后都会偷偷补给他。 ——怎么可能真的把他高墙圈禁几十年?犯的又不是谋反的罪过。 不过,谢茂很沉得住气。距离秦州失陷还有三个多月,来得及。 ※ 衣飞石离开信王府之后,径直往新河巷米记货栈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了偏院,守在院子里打瞌睡的中年瘦汉恰好睁眼,见他吃了一惊:“二公子,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米记货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陪嫁铺子,衣飞石的长兄衣飞金安置了不少伤残退役的老兵在此谋生,衣飞金的幕僚东篱先生也在此观风。相比起被长公主掌控的公主府,衣飞石有事直奔此处完全没问题。 546.两界共主(6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去岁西北大旱,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 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 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 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 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 陈朝必会另开战场,就在秦、云二州。” “阿爹上书请调精兵于下虎关,便宜驰援秦、云, 皇帝先给阿娘晋了长公主。” 谢茂只听见衣飞石嘲弄至极又灰心至极的声音,“他不想打赢这一仗。” “他就是想丢了秦州, 丢了云州,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杀了阿爹。” …… 谢茂默默无语。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很聪明, 却没想过衣飞石在少年时就有此见识。 在他的印象中,衣飞石打仗很厉害。除了初出茅庐那一仗胜得惊险些,真正是一辈子戎马倥偬捷报频传。战事交给旁人,谢茂在京中就得揪着心等战报。若是交给衣飞石, 顶多就是头疼一下, 这衣大将军回来了,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长老长的请功表……得赏官赏银子啊。 战事上, 衣飞石可谓一言九鼎。政事上,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来不管不问。 谢茂一直认为他不太懂政事。现在终于明白了, 衣飞石哪里是不懂?明明是太懂了。 一位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 一位亲手打灭陈朝、降服浮托国的绝世悍将, 说他不懂政事?衣飞石打的两场都是正儿八经的灭国之战!这种层级的战争,指挥者若不精通政事,怎么可能顺风顺水在短短十多年里就结束了战争? 此时衣飞石不过是在衣尚予帐下听令的役兵,眼光就已不再局限在方寸之间。 他想的并不是陈朝与谢朝正在开战的襄州,而是陈朝之内的暗涌。 ——也包括谢朝内部的暗涌。 打仗,从来都不是短兵相接的那一点儿实力比拼。这世上或许有偶然发生的单纯战斗,却从来不会有目的单纯的战役,更没有目的单纯的战争。 衣飞石今年不过十五岁,就已经具备了绝世名将才拥有的胸襟眼界。 聪明的人,当然是从小就聪明。 谢茂心想,当初自己也是重生了一次才看懂皇帝的险恶用心,和芝麻馅儿的小衣比起来,第一世刚穿越来这个世界的他还真是傻白甜。 皇帝才将衣尚予请求调兵的奏折留中不发,衣飞石就一眼看穿皇帝想杀人了。 这种近乎可怕的洞察力,着实异于常人。谢茂自愧弗如。 朝野上下,包括第一世刚刚穿越来的谢茂,见皇帝扣了衣尚予的奏折,想法大抵都是,皇帝忌惮衣大将军兵权在握,不欲他再扩大势力染指秦、云二州,所以才暂时搁置。 ——谁能在这时候就想到,皇帝愿意割让一州土地,只为杀衣尚予? 甚至在前世秦州战败,皇帝下旨处斩衣尚予时,都有不少人在刑场边上幻想,皇帝会有一道恩旨,临刑前一刻喊个“刀下留人”。——杀衣尚予,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拿一州土地做牺牲杀衣尚予,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根本不能想象! “阿爹不信。阿爹说,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皇帝岂会用国之大事开玩笑?杀衣尚予区区两名甲士即可,不必用两州之地牺牲。” “哈。”衣飞石苦涩地笑了一声,“老叔,你不说话。你也不信我的判断。” 我信你。谢茂在夹墙内默默地说。 好半晌,徐屈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就如你所说,皇帝要拿衣家开刀,你不劝大将军早做防备,牵扯信王作何?”他言辞间充满了对谢茂的轻蔑鄙薄,“他娘是个厉害角色,他娘舅也是个厉害角色,奈何他扶持不起,否则,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是这一位。” 说到这里,徐屈就骂了一声,“咱们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林家和衣家没有利益往来,但林丞相对衣尚予很有几分信任倚重。若是谢茂登基,小林氏与林丞相把持朝政,衣家确实不会像今天这么进退维谷,更不会闹出让衣尚予在青梅山遥控战局的傻逼事来。 所以,我这是被鄙视了?谢茂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阿爹那里,我劝过了,也请襄州大兄写信劝了。阿爹只是不听。” 谢茂心中默默地说,他哪里是不听?他是没办法,也不敢拿两线战局做赌。但凡衣尚予有一丝私心,前世他也不会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你阿爹忠君爱民,战功赫赫,是百世不出的英雄好汉。 徐屈也不吭声了。衣尚予拿定了主意,谁能劝得服? “老叔先设法给阿爹透个风去,就说信王哄我在行宫玩耍,心思不纯。” “这些日子我会尽量让信王更喜欢我。” 谢茂心中早有揣测,对此不甚意外。他比较感兴趣的是,墙外这个小朋友会用什么“手段”,让自己更喜欢他? “小石头,你要做什么?”徐屈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衣飞石陷入了短暂地沉默,半天才慢腾腾地说:“我要看一步走一步。总之,目前这样粉饰太平的局面,必须被打破。我要让阿爹和谢家的矛盾掀到台面上来。” “你要做什么?”徐屈固执地问。 还能做什么?互相伤害咯。 谢茂看着手提的灯火,轻轻叹息。衣飞石的打算,竟然和他不谋而合。 前两世谢茂想当皇帝,重生以后就不敢出幺蛾子,老老实实地待在行宫替文帝守陵,眼睁睁地看着衣尚予以失疆裂土之罪被斩。在这件事上,有能力力挽狂澜的人,全天下也不超过五个。可愿意豁出一切救衣尚予的,一个都没有。 这一世谢茂不想混了,破罐子破摔,故意来找衣飞石。岂料他才刚刚露出一点意向,衣飞石就顺竿爬了上来。——前世衣飞石没能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又在暗中努力过多少次?失败过多少次?最终眼看着家破人亡,变成那个冷峻沉默从来不笑的模样? 衣飞石认真地说:“老叔,我没办法了。此事对不起信王,也或许连宫中淑太妃、朝中林丞相也会被一并坑进来,可我没办法了。” “他若色而不淫、待我谨守分寸,就请老叔向阿爹求救,说信王囚虐于我。” “若他行事不尊重……” 谢茂听着少年小衣略带稚气又冷静认真的声音,脊背稍微有点发凉。 “我便给他一刀,让他去做太监!” 嘶…… 徐屈与谢茂同时抽了一口凉气。 不得不说,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衣飞石这打算都是分分钟坑爹造反。 前者让徐屈谎报衣飞石受辱,衣尚予若暴起发难,最后查实并无此事,众口铄金之下,皇帝必然猜疑他要反,朝野只怕也认为他是试探着要反,这种情况下,衣尚予不反就是死,必然要反。 后者就更霸道了,衣飞石一刀阉了淑太妃的独子,林丞相的外甥,直接就帮衣尚予彻底和朝廷撕破脸了。——除非衣尚予能舍得辕门斩子,杀衣飞石向皇室交代。否则,他只能和谢家正面怼。 衣尚予本是害怕儿子被信王哄着干点坑爹事害他全家,得,根本都不必谢茂蛊惑,衣飞石坑起爹来简直丧心病狂。 怎么办,好想把小衣捉来痛打一顿。这娃怎么就这么坏呢?谢茂龇牙。 他只是想酿造一点暧昧的气息,让衣尚予觉得自己对衣飞石有兴趣,且打算施压把衣飞石带上床,大家谈谈条件,耍耍脾气,软硬兼施,最终达成衣尚予交出兵权、辞官归隐,带着儿子逃之夭夭的目的。 衣飞石这个狠啊,出手就是杀招,不管是状告谢茂囚虐自己,还是要送谢茂去做太监,都没给自己留一点退路。逼得他爹不反不行。 所以衣飞石说对不起信王。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信王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逼|奸军神衣大将军嫡次子,逼反谢朝的守护神。 ——更坏的情况是,也许他还被衣飞石阉了。 春秋笔重。千载之后,史书上会给信王谢茂记下怎样的一笔? 这小子忒不是东西了。谢茂一边默默地骂,一边又忍不住好笑。 就是这么狡猾的衣飞石,才能在今后五十年里覆灭陈朝、浮托国,使天下重归一统,守护那一片海晏河清、万民生息的盛世。他越狡猾,谢茂就越高兴。纵然放弃了治疗,谢茂仍是钟爱着一片被他统治过的大地。 这一片大地,没有谢茂,也有其他的皇帝。守护着天下一统的衣飞石,却只有一个。 因是夏日,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今日愈发寡淡,素衣玉饰,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谢茂饮了一盏薄粥,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凉薄猜忌,小气刻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心狠成这样。 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 ※ 奉安宫杨皇后梓宫之前,皇帝一场暴怒,昭示着中宫嫡子废了,皇二子谢沐也废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长子谢沣欣喜若狂,替杨皇后跪灵时越发虔诚悲痛。 ——皇帝说了,没有琰儿(嫡子),还有长子。 只要谢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来,储君的位置,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沣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双眼红肿,一边努力地想,怎么才能让谢琰永远出不来呢?五弟那个暴脾气,只须有司官员羞辱两句,他就会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边哭着嫡母,一边盘算着如何弄死嫡母的亲子,半点儿不觉得心惊。 人死如灯灭,活着怕她,死了?倒是叫她从梓宫里爬出来呀! ※ 谢茂是臣弟,在灵前初祭之后,不再守在奉安宫,而是去了长信宫。 他去探望听闻皇后急病薨逝,惊恸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为淑太妃生病只是托词借口,不想去奉安宫为杨皇后致祭——身为太妃,说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后为天下母,皇后去世,天下缟素,太妃也不能免礼。 哪晓得才走进长信宫就闻见浓重的药味,淑太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谢茂上前施礼,关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这是?” 大宫女取软枕垫在淑太妃身后,将她扶起,挥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太监之后,亲自守在帐前,示意淑太妃可以与信王放心说话。 淑太妃满脸病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要小心啊。” 谢茂被她一句话提点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谁?杨皇后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淑太妃,和记忆一样,淑太妃总是娇柔无依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丈夫儿子无人庇护就活不下去,可谢茂知道,不一样了! 她的娇柔,她的卑怯,她菟丝花一般的弱质,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钱氏至长秋宫中诬指我与皇帝有染,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轻声说。 果然是为了那个秘密。 谢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这个秘密害得死无全尸。 曾经他不理解,杨皇后一手抚养他长大,他也对杨皇后感恩戴德、对谢琰用命维护,为何杨皇后母子将他恨入骨髓?他亲手扶了谢琰登上皇位,谢琰却说奉母后遗命,将你五马分尸,将你母淑太妃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他问为什么?谢琰只说,问你妈。 然后,谢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问淑太妃,你和杨皇后什么仇什么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谢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恶气。结果不用他弄,杨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谢琰,谢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终干掉了皇三子谢深,登上了皇位。 那时候谢琰早死了好几年了,大仇得报的谢茂都忘了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而去,把谢茂雷了个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罢了,刚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干嘛?没见过庶母给儿子殉葬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谢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时,谢茂就认认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与他娘之间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意料,这两位还真有一腿!连谢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两次都心甘情愿写了那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啊。 在此之前,谢茂对皇帝、淑太妃都称不上多真情实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为妾不贞,为臣不忠,为母不慈(谢茂是否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谢茂登基前自缢,害谢茂坐朝初期被骂得位不正,所以连亲妈都容不下他,被骂出翔),一心一意只爱自己的奸夫,不惜为奸夫殉死,简直……没法形容这么个货! 要不是亲妈,谢茂都想一碗鸩酒直接把她弄死。 现在,谢茂觉得,他所有“以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个在皇帝驾崩之后,悄无声息自缢而死的“恋爱脑”,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与皇帝之间,也许,也根本就不是谢茂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琼瑶剧本! 淑太妃分明对皇帝忌惮至极,她由始至终都戒备着皇帝。 若非这一世谢茂突然放飞了自我行事刚烈果断,淑太妃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伪装着失去了爱情就无法苟活的模样,根本不会露出这一丝獠牙。 她柔弱,是为了保护儿子,她刚强,仍是为了保护儿子。若谢茂仍是从前那样对谁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儿子一世长安,若谢茂像今日这样会杀人会借势了,她就……扶儿子位登九五。 这么彪悍慈爱一个亲妈,我竟然误解她几辈子! 谢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头:“阿娘是说,他因一句谣言杀了阿嫂,也不会放过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来以为要和儿子好好解释许久,哪晓得才说了一句话,儿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兴得撑起病体紧紧搭住谢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儿,阿娘好高兴。你可终于开了窍了。——对,他为一句话,连相扶多年的杨后都杀了,你我又算什么?” “可是,阿娘。”谢茂不怀疑皇帝的刻毒,可皇帝不会真这么蠢吧?“阿嫂才薨了,您这里再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事儿不寻常,反倒引人瞩目……” 淑太妃微微笑道:“你说得对。所以,他不会这么快就下手,但他迟早会下手。” “所幸,我们也只需要这几个月时间。”淑太妃胸有成竹。 他先前试探着问了一句,谢茂不答话只逗弄他,他就认为这是谢茂的拒绝。 哪晓得峰回路转,谢茂居然不是拒绝,就是单纯想和他亲热一下?亲热完了,就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种更类似于无语又好笑的情绪。 “家里有人来了,我出去见见。”衣飞石道。 谢茂还没反应,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来的是谁,要去多久,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哪晓得谢茂只问了一句:“安全吗?” 噎得衣飞石满肚子谎话皆无用武之地,低头道:“我去去就回,不惊动任何人。” “伤才好了,别跟人动手。叫朱雨给你找件寻常见人的衣裳换了,找个稳妥的地方出去。”谢茂拿起干净的毛巾,一手提起衣飞石的腿,很自然随意地帮他把足上水渍擦干,几个脚趾缝里擦得尤其仔细,“要去多久?天黑之前能回来吗?” 衣飞石被擦得特别不好意思,想说我自己来,可谢茂一脸司空寻常理所当然的模样,真客气推拒一声,倒显得他这个被照顾的气量不大了。只默默记在心中。 “若无意外,我回来服侍殿下夜席。”谢茂纡尊降贵,衣飞石姿态放得更低。 谢茂闻言笑了:“好,给你准备醍醐酿。” 衣飞石蹬上干净的木屐,和朱雨一起去换衣裳了。 余贤从即刻上前请罪:“属下失职!” 那边衣飞石英姿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艳阳疏影中,谢茂才放下毛巾,笑了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屁孩子撒谎呢。——憋了几天憋不住了,这是找借口出门探风。怕我把他圈在王府里,瞒着外边消息刻意哄他。” 547.两界共主(6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别急别急, 这事儿没准信儿呢, 我就那么随口嚷了一句。我要不说想和你成亲,莫名其妙就和你搅和在一起, 陛下还不得琢磨,我跟你阿爹……想做点儿什么?” 谢茂这样有宠的一等王爵, 原本就不应该和手握重兵的衣家太亲近。他这解释完全站得住脚。 替衣飞石盛上汤, 拿袖子给他扇扇风, 谢茂细细留心着衣飞石的脸色,试探着说:“就算淑娘娘去你家提亲,你家也肯定不会答应呀。自来雌仰雄伏、阴阳调和才是天道, 男男成亲这事儿多奇葩?不可能不可能。” 一句话说完, 谢茂奇异地发现衣飞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会吧?梨馥长公主这么没谱?彪悍到愿意送儿子出嫁? 谢茂心中涌起怪怪的感觉, 莫非, 梨馥长公主也是个穿越货?还是……脑残的那一种? 他努力回忆了几世的细节,印象中的梨馥长公主是真的特别低调,低调到他都没什么印象……依稀是在淑妃的朝阳宫见过, 她盛装之下一张端庄秀致的俏脸,总是客气温和地微笑着, 轻易不说话。 挥去心中诡异的感觉, 谢茂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吃饭。唔,圈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 小衣平日都有些什么消遣?舅舅给你弄来玩儿。” 衣飞石从命提起筷子, 答道:“平日在父亲帐下听差, 闲时看看兵书。” “你吃你吃。”谢茂殷勤地替他布菜, 特别不讲究,一双金漆嵌银檀木筷刚在衣飞石身前瓷碟里沾过,返手又往自己碗里搅和,“我好像也收着几本兵书,待会让朱雨给你找来——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寝宫里书房小,收的都是我平日爱看的书……” 衣飞石本是低头吃饭,闻言抬起头看他。 谢茂点点头,肯定他的想法:“早饭后可以去朝闻殿待两个时辰。” 晚上睡在咫尺之间,白天若也紧缠不放,只怕没几天|衣飞石就要暴走。这样一个神级杀人兵器睡于卧榻之畔,谢茂可不想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衣飞石起身道谢,道:“我吃好了。”这就要走。 这就太不给面子了。衣飞石在谢茂跟前一向很恭顺,今天这样很反常。 谢茂也被淑太妃提亲的乱拳打懵了,暂时没心思琢磨衣飞石,叹气道:“好好,你去吧。待会儿舅舅让齐医官去朝闻殿给你送药、换药。” 衣飞石也知道自己走得太急,近乎无礼,可他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屈膝向谢茂着着实实磕了头,赔罪的意味很明确,没等谢茂叫免,他已磕完头起身走了。 “还愣着干什么呀?”谢茂轻踹了朱雨一脚,“好好伺候侯爷。” 衣飞石与朱雨一前一后走了,谢茂无力地歪在沙发上:“让黎顺来见我。” 本就没走远的黎顺很快进屋听差:“王爷吩咐。” 谢茂挥退了所有屋内服侍的宫人仆从,漫不经心地问:“你哥的人没说别的了?” 黎顺与羽林卫将军张姿是亲兄弟,一个从父姓,一个从母姓。这事儿也不是秘密。 不过,张姿与黎顺都是没来历的人,好似凭空就出现在了当时的东宫麾下。没人知道他们父母是谁,籍贯何处。——知道他俩是亲兄弟也没什么用处。 黎顺低头道:“没说。” 谢茂抿唇枯坐在沙发上,长眉微蹙。 淑太妃提亲这事儿做得很离谱,可谢茂并不认为淑太妃是个离谱的人。 除了偶尔有点恋爱脑之外,淑太妃几乎可以算是谢茂在这个时代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她向长公主府提亲,仅仅是为了谢茂那一句央求?谢茂不信。昨儿淑太妃还是一副“我儿要娶男人愁死人了”的态度,转头她就大张旗鼓托宗正义老王爷去提亲? 这态度专变得未免也太快了吧?谢茂觉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哥没说的那一部分。”思来想去,谢茂把这破事扔给了黎顺。 莫说他现在实在无人可用,就算有人,他被皇帝圈禁在信王府,能动的也只有黎顺这样的东宫旧臣。——差遣黎顺,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坦诚在皇帝眼皮底下。 我日你二大爷的,重生游戏不能存档好感度吗?劳资前几世刷了黎顺七八年,才把好感度刷满,现在重生回来又要重新刷!重、新、刷! 想起前世用顺手,现在却还是路人的那一大帮子忠臣义仆,谢茂就忍不住想骂娘。 真的就不能来个“本章节跳过”按钮,直接弹影响好感度的ABCD选项窗口吗? 黎顺呆了呆,试探地问:“那……属下再托外边的羽林卫兄弟问问?” 谢茂假装没听明白他的装傻,简单明确地建议道:“那也不必。你去问了,你哥不肯说,他们也不会告诉你。这样吧,我昨儿也逛了一圈,西边碧溪草庐有两株桃树,往南走大约二十、三十步吧?那儿墙矮,你从那边翻出去,把事儿弄明白了再回来。” 黎顺被他雷倒了。王爷!亲爷爷!您可是被圈禁着!居然要侍卫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谢茂吩咐完轻松愉快,一拍手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爷不着急。你回来时还去端两碗酸梅浆。侯爷爱喝。”我和小衣各一碗。昨儿我那碗都给小衣喝了。 黎顺被雷得外焦里嫩地走出寝宫,转身去找常清平商量。 “你说,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出去采买个东西不打紧,圣人①一向宠爱王爷,圈禁这事儿既然交给羽林卫办,就是没想真的把王爷圈住了。可,这……” 常清平今日不当值,惬意地在院子里喝茶,一手拿着个巴掌大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儿咂嘴。 ——谢茂被圈了,他的侍卫可爽了,余贤从安排好寝宫的护卫,其余大部分侍卫都不用轮班,全部养精蓄锐休假。反正有羽林卫在外边守着嘛,蚊子都飞不进来。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常清平翻个白眼,“你问圣人去呀。” 黎顺迟疑道:“可咱们现在是信王府的侍卫,……”卖信王,这样好吗? “王府墙挺高吧?” “一般。” “哦,就你跳得出去,余头儿跳不出去?”一王府几百个侍卫,偏选你去打听消息,凭什么?凭你功夫好?不就因为王爷知道你是皇帝的人,知道你会去皇帝跟前报信儿? “……懂了。” ※ 昨儿夜里信王府的各处大门才封上,今天就给侧门新砌的砖头全拆了。 原因无他,宗正义老王爷奉旨问话,梨馥长公主也跟着来了。——这两位都是皇室里举足重轻的人物,总不能让他们隔着墙和信王喊话,或是让他们弯腰从半人高的铁栏杆里钻进去吧? 羽林卫老老实实把侧门的砖头拆干净,赵从贵领着一大帮子宫人清扫地面,在地上铺好百两一尺的菱纹织毯,点头哈腰:“老王爷请,长公主请。……我们家千岁呵呵呵,来了来了。” 谢茂才换好能见人的常服,午后暑热,侧门又不常去,才走两步汗就湿了一背。 这时候拎了把扇子呼咻呼咻扇着,踢踢踏踏走来,上前笑呵呵地屈膝:“老皇叔来啦!” 义老王爷是文帝的兄弟,今年快八十岁了,难得眼不花耳不聋,身板还挺硬朗,这位看见谢茂就笑开了一张脸,“哎哟,这是咱们家十一,咱们家的千里驹……” 梨馥长公主在公主仪仗下静静地站着,见谢茂偏头看她,她微微一笑。 和谢茂记忆中的梨馥公主一样。她很端庄漂亮,出身贫寒却很沉稳,安静低调得没存在感。 ……不像穿越的。谢茂看着她有点尴尬,叫阿姊吧,淑太妃刚跟人提亲要娶人儿子,不叫阿姊叫公主吧,闹得好像他真想娶衣飞石似的……当然,谢茂是真想和衣飞石成亲。可成亲这事儿不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衣飞石明显不愿意啊。 谢茂含含糊糊地和长公主叙礼,迎义老王爷去了信王府主殿玉堂殿。 ——义老王爷奉旨来问话,当然得找个正经地方,让谢茂跪下老老实实地听训、回话。 义老王爷来问话是正事,梨馥长公主自然没有在座旁听的资格,途中她请谢茂停步,问道:“听说小儿飞石在千岁府上,可否劳烦千岁召他前来,借间屋子予妾,妾有话问他。” 文帝养女与文帝亲女到底有几分不同,梨馥长公主对谢茂非常客气,客气得近乎谦卑。 谢茂也没想太多,吩咐赵从贵:“你亲自服侍长公主去画楼殿,再差人去把侯爷请来。” 此时已是午后,在朝闻殿待了两个时辰的衣飞石很乖顺地回来,陪谢茂吃了饭,此刻正在谢茂的寝宫中午歇。他的寝宫衣飞石能去,梨馥长公主则绝不能去。——男女大防所在,他敢把梨馥长公主往自己寝宫带,不说衣尚予,只怕衣飞石都要立马把他打成猪头。 画楼殿就在玉堂殿西边,算是玉堂殿的廊殿,一向是谢茂待客所用。 安排得这么近,实在是因为谢茂觉得衣飞石今天的反应很反常……他觉得吧,衣飞石可能又要出幺蛾子。离得近些,安心些。 能跟在谢茂身边的侍卫,多数都是勋贵人家出身,跟了皇十一殿下后更是无人敢惹,这还是头一回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拿麻绳捆。可也没人敢吭声。——信王都老老实实地在手腕上套了个木枷,当下人的难道还敢比主子娇气? 谢茂没忘了交代留在胭脂楼的赵从贵:“进宫去找淑娘娘。别忘了给我把龙姑娘赎了。” 赵从贵愁得头发都白了:“您这要治杨家也不必亲涉险境……” 谢茂不禁笑道:“这可是京城。” 他敢让侍卫们尽数缴械受制,就是因为这里是谢朝的京城,是他谢家的天下。 底下捉人的小喽啰不认识信王,进了五城兵马司升堂提审,堂上坐着的可是正经的五品京官,难道还敢不认识他这位文帝、当今都甚是宠爱的一等王爵?又有哪一家敢冒着九族尽诛的风险拿他的命开玩笑? 赵从贵还是胆战心惊,又自知劝不得这位脾气突然变大的殿下,心中不禁嘀咕:唉,往日殿下还肯听青风嘟囔两句,如今那孩子被殿下杖毙了,可去哪儿给殿下找一个心尖子来戳? ——那位殿下亲口|交代要赎买的龙姑娘?赵从贵若有所思。 ※ 信王府一行人被卫戍军好几十口子押送着,一路浩浩荡荡地往西城兵马司推进。 这动静闹得太大,各路围观群众奔走相告,各种谣言就像是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圣京城。 有说是江洋大盗落网的;有说是小白脸骗婚豪门小姐、婚后又逛青楼被妻子整治下狱的;还有人记得咸宁十四年的旧事,高喊这就是当年陈朝的风流才子庆襄侯又来圣京会风尘知己,失风被捕了!…… 各种传言俱是离题千里,就没一种靠谱。 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这会儿正在暴跳如雷:“承恩侯府是你亲老子还是怎么的?他杨靖差人送封信来,脸都没露一个,你就上赶着给他卖命呐?你要坑死你亲老子?” 说着就是狠狠一鞭子,抽在了……地板上。 唬得跪在地上的钱元宝一个哆嗦,哭着认错:“阿爹我知错了,求阿爹息怒!” 钱彬生了八个女儿才挣出钱元宝这么一个独苗,气得半死也舍不得真动一根手指,门外看守书房、互相监看西城兵马司签押的两个书吏已被杖毙,他捏着鞭子吓唬了一回,见儿子哭得可怜,又忍不住哄:“你那杨表哥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不同他玩儿了!” 娘的,什么玩意儿!明知道打断杨竎腿的那伙人去了青梅山,杨靖他自己跑宫里去皇帝跟前给衣大将军上眼药,反手就写信哄自己儿子帮他这“表哥”吵吵嚷嚷地搜遍京城。 ——这是找人吗?搞事呢这是! 大热的天,钱彬气出一身的臭汗。 他才刚从宫里回来,他那狗外甥一口咬定打断杨竎双腿的是陈朝探子,皇帝翻脸就把他弄进宫里一顿削,末了,又命他带人,即刻调查昨夜小客栈杨竎受伤一案。 548.两界共主(6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不管是射杀守城校尉之事, 还是那个疑似奸细的东篱先生,谢茂都已经替衣飞石收拾得干干净净。若此刻京中安稳, 衣飞石大概也不介意多陪他几日,可是,杨皇后一死,京中顿显波谲云诡,衣飞石即刻抽身返回青梅山, 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谢茂当然不会怪罪衣飞石失信,他对衣飞石表现出的心思本就不纯,二人萍水相逢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 何况, 衣飞石官卑职小仅凭父荫,在哪儿都说不上话, 就算留在他身边也不过充当侍卫,——他也不缺一个侍卫。 因是夏日, 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今日愈发寡淡, 素衣玉饰, 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 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谢茂饮了一盏薄粥, 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 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 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 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凉薄猜忌,小气刻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心狠成这样。 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 ※ 奉安宫杨皇后梓宫之前,皇帝一场暴怒,昭示着中宫嫡子废了,皇二子谢沐也废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长子谢沣欣喜若狂,替杨皇后跪灵时越发虔诚悲痛。 ——皇帝说了,没有琰儿(嫡子),还有长子。 只要谢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来,储君的位置,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沣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双眼红肿,一边努力地想,怎么才能让谢琰永远出不来呢?五弟那个暴脾气,只须有司官员羞辱两句,他就会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边哭着嫡母,一边盘算着如何弄死嫡母的亲子,半点儿不觉得心惊。 人死如灯灭,活着怕她,死了?倒是叫她从梓宫里爬出来呀! ※ 谢茂是臣弟,在灵前初祭之后,不再守在奉安宫,而是去了长信宫。 他去探望听闻皇后急病薨逝,惊恸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为淑太妃生病只是托词借口,不想去奉安宫为杨皇后致祭——身为太妃,说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后为天下母,皇后去世,天下缟素,太妃也不能免礼。 哪晓得才走进长信宫就闻见浓重的药味,淑太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谢茂上前施礼,关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这是?” 大宫女取软枕垫在淑太妃身后,将她扶起,挥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太监之后,亲自守在帐前,示意淑太妃可以与信王放心说话。 淑太妃满脸病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要小心啊。” 谢茂被她一句话提点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谁?杨皇后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淑太妃,和记忆一样,淑太妃总是娇柔无依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丈夫儿子无人庇护就活不下去,可谢茂知道,不一样了! 她的娇柔,她的卑怯,她菟丝花一般的弱质,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钱氏至长秋宫中诬指我与皇帝有染,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轻声说。 果然是为了那个秘密。 谢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这个秘密害得死无全尸。 曾经他不理解,杨皇后一手抚养他长大,他也对杨皇后感恩戴德、对谢琰用命维护,为何杨皇后母子将他恨入骨髓?他亲手扶了谢琰登上皇位,谢琰却说奉母后遗命,将你五马分尸,将你母淑太妃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他问为什么?谢琰只说,问你妈。 然后,谢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问淑太妃,你和杨皇后什么仇什么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谢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恶气。结果不用他弄,杨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谢琰,谢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终干掉了皇三子谢深,登上了皇位。 那时候谢琰早死了好几年了,大仇得报的谢茂都忘了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而去,把谢茂雷了个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罢了,刚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干嘛?没见过庶母给儿子殉葬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谢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时,谢茂就认认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与他娘之间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意料,这两位还真有一腿!连谢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两次都心甘情愿写了那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啊。 在此之前,谢茂对皇帝、淑太妃都称不上多真情实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为妾不贞,为臣不忠,为母不慈(谢茂是否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谢茂登基前自缢,害谢茂坐朝初期被骂得位不正,所以连亲妈都容不下他,被骂出翔),一心一意只爱自己的奸夫,不惜为奸夫殉死,简直……没法形容这么个货! 要不是亲妈,谢茂都想一碗鸩酒直接把她弄死。 现在,谢茂觉得,他所有“以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个在皇帝驾崩之后,悄无声息自缢而死的“恋爱脑”,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与皇帝之间,也许,也根本就不是谢茂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琼瑶剧本! 淑太妃分明对皇帝忌惮至极,她由始至终都戒备着皇帝。 若非这一世谢茂突然放飞了自我行事刚烈果断,淑太妃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伪装着失去了爱情就无法苟活的模样,根本不会露出这一丝獠牙。 她柔弱,是为了保护儿子,她刚强,仍是为了保护儿子。若谢茂仍是从前那样对谁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儿子一世长安,若谢茂像今日这样会杀人会借势了,她就……扶儿子位登九五。 这么彪悍慈爱一个亲妈,我竟然误解她几辈子! 谢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头:“阿娘是说,他因一句谣言杀了阿嫂,也不会放过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来以为要和儿子好好解释许久,哪晓得才说了一句话,儿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兴得撑起病体紧紧搭住谢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儿,阿娘好高兴。你可终于开了窍了。——对,他为一句话,连相扶多年的杨后都杀了,你我又算什么?” “可是,阿娘。”谢茂不怀疑皇帝的刻毒,可皇帝不会真这么蠢吧?“阿嫂才薨了,您这里再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事儿不寻常,反倒引人瞩目……” 淑太妃微微笑道:“你说得对。所以,他不会这么快就下手,但他迟早会下手。” “所幸,我们也只需要这几个月时间。”淑太妃胸有成竹。 可是,倒霉催的是,钱元宝假传他命令的时候,他还在宫里被皇帝猛削!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549.两界共主(6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 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 “上好酒好菜, 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 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 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 出门做客时, 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 客人坐什么位置, 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 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 有“名士”光环加成, 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 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 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 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 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 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 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新增辅助功能,能够替宿主检测饮食安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一世,后悔几辈子!】 【本任务辅助系统不止能够帮助宿主检测饮食安全,还能预知目标人物的能力值与忠诚度,实在是宿主统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备之物……宿主,真的不来一发吗?】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烟妃儿才刚刚走到穿堂口,就看见十多个穿着卫戍军兵服的军爷打门而入,分列两边,中间急步走进来一个兵头儿,龇着烧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鸨儿呢?即刻出见!卫戍军清查匪类,都待在原地别动。——查完就走,没犯事儿的着什么急?” 正在二楼贵宾厢房的老鸨娇杏娘探头哎了一声,露出风韵犹存的娇艳脸庞:“来啦来啦!可别吓着奴家的客人们!” 娇杏娘匆匆忙忙下楼,楼下的打手头子黎叔、老□□赞伯都跟了上来,扶持在她身后。 黎叔递来一张银票,娇杏娘趁着福身施礼的当口塞进兵头儿的怀里,满脸讨好:“军爷查什么匪类呀?奴家这开门做生意的,楼子里都是一帮子弱质女流,最是害怕歹人。军爷若有什么画影图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军爷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头儿对老鸨的上道非常满意,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他还带着十多个随从,也许还骑着马……” 他问一句,烟妃儿眼睛就睁大一点儿,一条一条合上去,不就是龙姑娘屋内的客人吗? 想起被逐出乐班的羞恼,烟妃儿心中恶性顿生,故意惊呼一声。 这时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鸨与卫戍军的兵头儿说话,她躲在穿堂口子上惊呼一声,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卫戍军立刻把她揪了出来,兵头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可是见过此人?” 老鸨不禁想戳死烟妃儿。 老桂坊内没有秘密。上午谢茂一行人骑着马四处打听胭脂楼,隔壁、对门的死对头,都知道卫戍军查问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楼里。她也从来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遮掩什么。 可是,这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盯着,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这个老鸨却不过律法情面无奈交出。 像烟妃儿这样一个惊吓就把客人卖了,你是客人,你不膈应? 烟妃儿受惊地点头:“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龙姑娘的屋里……” 兵头儿嘿然一笑,提起背后的腰刀,说:“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头儿,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带着几十个人都没讨到好处,咱们这才几个人呢?我看还是先围上,上禀兵尉叫增援来!”一个卫戍军小声嘀咕。 兵头儿深觉有理,又恐怕被谢茂跑了,于是点名道:“连宝,你去叫人!我带兄弟们围上!” ※ 龙幼株厢房内,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饱喝足的谢茂心情极好,离席窜进三个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宿主为何不考虑寻找女子为殉奴任务目标?根据本系统计算,选取女子作为任务目标,宿主的任务难度将降低一个等级。眼前这三位舞姬就是非常好的任务对象,建议宿主……】 【从劳资醒了你就在一直不停地哔哔,再哔哔,劳资一头磕下去!】 【宿主一头磕下去也不一定会死亡。就算宿主死亡,系统也会让宿主再次重生。建议宿主不要做这么幼稚又无谓的威胁,系统是为了……】 谢茂猛地往下一低头,系统瞬间就安静如鸡。 好久没放浪形骸享受歌舞的谢茂极其投入,罗衣姿风引,轻带任情摇。他多喝了两杯脸颊微红,跳累了就拎根筷子敲着酒碗儿,又开始唱情歌:“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余贤从上前一步,附耳请示:“卫戍军来人围上了。” 谢茂还在念彼狡童兮,闻言一笑,道:“可算是来了。” 不然我那么大张旗鼓地买冰块干嘛?就是害怕你们找不到我呀! 皇帝能给谢琰东宫储位,又能给谢茂什么呢?所以,他一心一意地宠着谢茂。 再有谢茂那个穿越之初傻白甜的脾性,皇帝也着实不可能提防他。 所以,当谢茂跟他说,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惟恐杨皇后伤心,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闹得满朝皆知,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把杨靖都捅死了,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拍案咆哮,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额头触地,任凭皇帝如何咆哮,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人我也杀了,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杨上清这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无声地请皇帝严惩。 杨上清疏不间亲,此时不敢说话,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触怒皇帝。那边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谢茂的舅舅——林相可没闲着,林相先劝皇帝息怒,再说谢茂和杨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内部事务嘛,就不劳烦诸大臣搀和了,先散朝散朝。 杨系也有阁臣在朝,立刻反驳:“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携刃于玉门殿刺杀杨后胞弟,安知日后再弑何人?” 子杀父,臣杀君,曰弑。 这是暗示谢茂无法无天日后可能弑君?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季擎这番话里的杀机。 皇帝闻言长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扫向跪在地上的杨上清。 莫说谢茂杀人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就算没打招呼,谢茂也是他最倚重宠爱的幼弟。杨家这是想干嘛?死了一个世子,难道还想皇室赔个一等王爵给他家? 一直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挨训的谢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头发花白的阁臣季擎,怒骂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年轻的信王身量初长,年近古稀的老臣哪里架得住他这一阵乱晃,差点回不过气来。 谢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狠狠将人推开,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这老匹夫要杀我!他要杀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没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经要发飙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两个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恒王贬为庶人,为了青史好看,也为了堵住天下的纷纷议论,信王这个从小被他当儿子养的弟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从他登基之初就给信王晋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个哪怕谋反都能混条命留着的不倒翁。 季擎在文帝朝混了大半辈子,新帝登基才巴上杨家的路子混进内阁,这人能实事,有野心,可惜就是人情世故上拎不清。——这下好了,为了报杨家的提携之恩,说话都不会过脑子了。 “你哭个屁!收声!”皇帝气得口不择言,玉门殿中爆了粗口。 谢茂似是被他惊住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茂这是真的长得太好。看着他那张肖似淑太妃的脸,哭得眼圈红红的,明知道他哭得假惺惺的,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软了,训斥道:“你干的好事!朕不与你浑说,你犯下的事,自有宗正问你。来人,将信王押回信王府,圈起来!” 谢茂哭着向皇帝磕头,抽泣道:“陛下要圈臣弟,臣弟罪有应得。可是,这老匹夫不安好心,他进谗言,他要离间臣弟与陛下!陛下,不杀此獠,臣弟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550.两界共主(6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再有谢茂那个穿越之初傻白甜的脾性, 皇帝也着实不可能提防他。 所以, 当谢茂跟他说, 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 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 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 惟恐杨皇后伤心, 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 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 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 闹得满朝皆知, 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把杨靖都捅死了,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 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拍案咆哮,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额头触地,任凭皇帝如何咆哮, 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 人我也杀了, 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杨上清这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无声地请皇帝严惩。 杨上清疏不间亲,此时不敢说话,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触怒皇帝。那边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谢茂的舅舅——林相可没闲着,林相先劝皇帝息怒,再说谢茂和杨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内部事务嘛,就不劳烦诸大臣搀和了,先散朝散朝。 杨系也有阁臣在朝,立刻反驳:“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携刃于玉门殿刺杀杨后胞弟,安知日后再弑何人?” 子杀父,臣杀君,曰弑。 这是暗示谢茂无法无天日后可能弑君?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季擎这番话里的杀机。 皇帝闻言长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扫向跪在地上的杨上清。 莫说谢茂杀人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就算没打招呼,谢茂也是他最倚重宠爱的幼弟。杨家这是想干嘛?死了一个世子,难道还想皇室赔个一等王爵给他家? 一直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挨训的谢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头发花白的阁臣季擎,怒骂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年轻的信王身量初长,年近古稀的老臣哪里架得住他这一阵乱晃,差点回不过气来。 谢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狠狠将人推开,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这老匹夫要杀我!他要杀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没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经要发飙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两个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恒王贬为庶人,为了青史好看,也为了堵住天下的纷纷议论,信王这个从小被他当儿子养的弟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从他登基之初就给信王晋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个哪怕谋反都能混条命留着的不倒翁。 季擎在文帝朝混了大半辈子,新帝登基才巴上杨家的路子混进内阁,这人能实事,有野心,可惜就是人情世故上拎不清。——这下好了,为了报杨家的提携之恩,说话都不会过脑子了。 “你哭个屁!收声!”皇帝气得口不择言,玉门殿中爆了粗口。 谢茂似是被他惊住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茂这是真的长得太好。看着他那张肖似淑太妃的脸,哭得眼圈红红的,明知道他哭得假惺惺的,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软了,训斥道:“你干的好事!朕不与你浑说,你犯下的事,自有宗正问你。来人,将信王押回信王府,圈起来!” 谢茂哭着向皇帝磕头,抽泣道:“陛下要圈臣弟,臣弟罪有应得。可是,这老匹夫不安好心,他进谗言,他要离间臣弟与陛下!陛下,不杀此獠,臣弟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皇帝怒骂道:“瞎扯淡!他进馋,朕就听了?你还敢骂朕是昏君?” 什么?进馋?这就给我坐实“进馋”的罪名了?季擎如遭雷击,越发不能呼吸了。 谢茂似是愣了一下,擦擦眼泪,又瞥了季擎一眼,道:“那倒不像。——皇兄,你这个大臣不行,是他祸害臣弟我,我还没怎么着呢,他先喘死了……进馋这小事儿都做不好,还指望他帮着您佐理天下呢?他那老朽身板儿,他扛得住吗?” ……你还想把我从内阁踢出去!季擎一只手指着谢茂,睁大眼睛,呼呼喘气。 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命令殿前将军:“押下去!” 谢茂被几个羽林卫架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哥,他欺负我!” 满朝文武就看着信王上边身子被羽林卫架着,一条腿支愣起,指着阁臣季擎。 皇帝都被他气笑了:“你滚不滚?” 谢茂缩缩脖子,见他不作妖了,羽林卫才松了口气,哪晓得谢茂竟然奋力拖着几个羽林卫冲到季擎身上,狠狠给人家喘不过气的老臣身上踹了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弑你大爷!你等着,孤出来了杀你全家!” 没等皇帝再发飙,把季擎踹昏过去的谢茂又拖着羽林卫一溜烟跑了。 ※ “然后……你就……回来了?”衣飞石陷入难以置信的恍惚中。 谢茂进了一趟宫,杀了一个皇帝的亲小舅子,踹昏了一个内阁大臣,轻松愉快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信王府中。好吧,皇帝是下令把他圈禁了。 看着信王府里进出自如的下人们,衣飞石丝毫感觉不到被圈禁的窒息感。 谢茂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修长笔直的双腿搭在窗棂上,这两日老是奔波来去,还真挺累,把腿晾晾,舒坦。 “不然呐?”不回来,难道留在宫里看杨皇后哭? 谢茂不同情杨皇后,毕竟大家几辈子都撕破了脸皮。可是,他也不想看着杨皇后的眼泪。毕竟,在不知道那个秘密之前,杨皇后对他,对淑太妃,都有几分真心。 衣飞石看着他懒洋洋浑不吝的脸,心中其实升起了几分感佩。 他本以为谢茂不过是个扶不起的庸人,却不想谢茂竟有这等心肠。谢茂杀杨靖是为私仇吗?不是。谢茂堂堂一等王爵,死在华林县的县令一家,县衙一堆衙差,乃至于徐乡的百姓,与他有半点干系吗?没有!他就是个光杆王爵,没有差使,朝政与他毫无关系! 可是,星夜偶遇容庆,他就敢为那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悍然与杨皇后家里杠上。 他对付杨靖的手段确实让人始料未及,可细细想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把杨靖屠人满门、勾结守备将军杀良冒功的事掀出来,杨靖就一定会死吗? 有杨皇后在,这件案子上能做手脚的地方就太多了。哪怕杨家没能把杨靖摘出来,杨靖身为皇亲国戚,一样在八议之列。杨皇后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她若上表求情,皇帝难道不许杨靖减罪免罪? 就算是衣尚予遇见这样的事,也不见得会多管闲事,更遑论如信王这样,豁出自己的前程名声,去为陌生人讨公道。 这可真是……衣飞石心中有热流在澎湃,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茂。 这到底是侠勇如刀呢,还是……莽直大条? “昨儿跟着你那几个人呢?”谢茂突然问。 衣飞石心知谢茂不好敷衍,此时也不撒谎,坦诚道:“都留在府外了。另外差遣了两个人回青梅山。”昨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当然要给衣尚予报备一二。 “陛下没送口谕去青梅山。”谢茂修长的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嗯,杨靖也死了,这事儿不会闹太久。就闹起来,和你们家里也没关系。——你留在王府安心养伤。” 养伤?衣飞石楞了一下,才想起自己那点儿皮外伤,一时无语。 “哦,我这儿被圈了呀。你想出去也没辙。”谢茂突然一拍大腿,高兴地说。 ※ “那孽障怎么样了?”淑太妃轻轻用指尖揉了揉额头。 来报信的宫人支吾一声,半天才说:“……好像,挺高兴的?” 淑太妃简直都被气笑了,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相比起在今晨在帝后跟前的柔弱忧愁,她此时长眉淡扫,星眸中勾着似有似无的轻笑,又似乎完全没把目前发生的一切放在眼里:“他高兴什么?” “……说要和清溪侯关上门,好好过几天清静日子。”宫人大气不敢喘。 “眼光倒是不错。”淑太妃轻叹一声,“可惜不能生孩子。” 两个在长公主府不可一世的掌事嬷嬷,顿时发出不似人声的惨叫,左嬷嬷翻起白眼昏厥过去,尤嬷嬷惨呼连连,常清平一挥手,就有侍卫上前用软木塞住她的嘴。四个侍卫将两个嬷嬷押住,揪住发髻令仰起头,另两人手持三寸阔一尺长的竹板,有条不紊地朝老脸上抽下。 “一、二、三……” 殿外传来清脆的掌嘴声,隐隐还能听见执罚侍卫报数。 梨馥长公主只觉得那竹板下下都抽在自己脸上,她仍不能理解信王为何要朝自己发难。难道那孽畜向信王哭诉自己在家苛待他了?母亲教训儿子,岂非天经地义?信王凭何记恨? “千岁,宠妻偏信,不是兴家之道。妾这小儿自幼巧言令色,犹擅装乖,千岁切记不可听他狡言欺哄,坏了王府门楣声望。”梨馥长公主由小侍女扶着,强撑着一口气来告诫信王。她觉得她是为了谢茂好,淑太妃那样高贵温柔的世家淑女,待她一贯体恤周全,她不能让淑太妃的儿子吃亏。 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让信王成了老婆奴,否则,以后她还怎么能治得住那个祸胎? 谢茂藏在袖中的拳头咯咯作响,满脸笑容:“是么?孤看衣大将军就挺宠着长公主。” 他心中其实很诧异。他翻脸寻衅架走了长公主的嬷嬷,换了寻常有气性的贵妇,只怕早就撂狠话拂袖而去了。这位长公主既没发作,也没质问,就好像他本来就有资格随意处置长公主府的奴仆,她对他保持着客气恭顺的态度,一如往常地向他进言…… 这种低贱媚上的贱人,谢茂见过不少。大多出身寒微没什么见识,跪舔强权,自视卑贱,对上谄媚谦卑。而一旦这种人握权在手,御下必然刻薄寡恩,极尽苛刻之能事。 他诧异之处在于,马氏可是衣尚予的妻室,衣飞石的亲娘啊!这位文帝亲封的公主,他谢茂名义上的养姐,虐待儿子不算,居然还是这么个贱人?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不仅是毒妇贱人,她还很蠢。她居然没听出谢茂这一句话是讽刺! 只听了衣大将军四个字,又是“恭维”她驭夫有道,夫妻和顺,她苍白难堪的脸上竟绽开一丝温柔,恢复了一贯的含蓄沉稳,矜持地说:“千岁谬赞了。不过是夫贤妇顺,纲常如此。” 谢茂竟被她给噎住了。 抽她本人吧,肯定不行,衣飞石在旁守着呢。抽她下人吧,她也不发怒啊,她觉得信王身份尊贵,抽她下人理所当然!拿话讽刺她吧,她听、不、懂啊!她居然以为信王是在恭维她! 阅人无数的谢茂立刻知道,自己今天是搞不定这个傻逼了,当机立断,迅速撤退。 “长公主和小衣谈完了么?孤还有些事要和小衣交代,就不招待长公主了。” 谢茂拉起跪在一边的衣飞石,起身就往外走。 衣飞石下意识地抬头看母亲脸色,满以为母亲会发怒,哪知道在家中说一不二的母亲,在信王面前竟然保持着谦卑温文的笑容,款款屈膝:“恭送千岁。” 待谢茂越过长公主,只剩下背影,衣飞石才听见母亲威仪训诫的声音,对他说:“既与信王千岁议婚,儿当恪守妾妇之道,谦让恭敬,卑弱勤谨。莫让阿娘再来教你。” 衣飞石那一颗本就不热的心,瞬间就变得冰凉冰凉。……妾妇之道,这是好词儿? “王爷,义老王爷还在……”赵从贵一路跟来。 谢茂拉着衣飞石就往寝宫走,不耐烦地挥手:“告诉他我中暑了,请老王爷先回去复命。” 老王爷可是奉旨来问话,您就空口白牙说自己中暑了,这是欺君之罪啊。看着谢茂牵着满脸红肿的衣飞石飞奔而去,赵从贵腹诽一句也没敢真的吭声。欺君就欺君吧,反正咱王爷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信王寝宫冰山流水常备,比别处都清凉许多,谢茂拉着衣飞石进门时,恰好看见齐医官躲在这儿歇凉,忙招呼他:“正好,快来!侯爷受伤了!” ……这算什么受伤。衣飞石被他咋呼得不好意思,齐御医已赶忙拎着药箱来磕头了。 给衣飞石被抽肿的脸上敷了消肿化瘀的膏药,谢茂又推衣飞石上榻:“身上是不是也要换药?恰好齐医官来了,一并换了。今儿吃了几回汤药了?药汁子苦不苦?——能加冰糖吗?”最后一句是问正在收拾药箱的齐医官。 这心疼又着急地样子,活似衣飞石是他不足岁的亲儿子,照顾得那叫一个周到。 齐医官目不斜视,答得干脆利落:“能!” “那你以后都给侯爷汤药里加冰糖。”谢茂又推衣飞石,“愣着呢?换药了。” 衣飞石昨天就被谢茂押着敷过一次药了,就算知道谢茂对他心存觊觎,他毕竟是男人,又常年混迹军营,对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这事儿真没什么忌讳。见谢茂瞪着眼态度强硬,他就脱了裤子趴在榻上。 这是第一次父兄不在的情况下,顺利从母亲跟前全身而退吧? 衣飞石趴在榻上,浑身骨骼放松,这才觉得腋下被针刺的伤口透着隐晦的疼痛。 疼归疼,他并不敢当着谢茂的面,请齐御医帮忙在腋下上药。抽耳光可以说是母教子,往腋窝里扎针算什么?这是折磨,这是虐待。他不想露出这等家丑,更重要的是,他隐隐约约觉得,如果被信王知道了针刺的事,信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是真的喜欢我?衣飞石问自己,又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否定的答案。 是的,他就是喜欢我。 女人才会计较男人喜欢的是她的蕙质兰心还是贤良淑德,若是男人承认爱慕她如花笑颜、娇嫩身体,多半还要嗔怪男人慕色不知恩,对自己不是真爱。 男人对喜欢的定义很狭隘,娶妻纳妾,无非利用二字。娶个高门淑女或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这是利。纳几房貌美如花的小妾消遣,这是用。前者是真喜欢,后者也是真喜欢。 对衣飞石而言,不管谢茂是喜欢他的身体,还是喜欢他别的什么,都是一样的。 ——那不都是他吗? 齐医官小心熟练地替衣飞石换药,谢茂就蹲在一边吃豆腐,被打开花的屁股他不舍得看,就看衣飞石的小腰。哎哟这腰细……还年轻么,小孩儿呀,真想摸一把……小样儿才抽条,长得高高的,身上就没几两肉,得养养。嗯,也想摸摸前边胸脯上的小豆豆…… 正在隔空意淫,突然一眼瞥见衣飞石侧腰上一缕未擦净的血痕,谢茂心肝猛跳。 “齐医官?”谢茂拉住齐医官的手,“你替孤看看,这是擦着了还是怎么了……” 齐医官还没探过头来,衣飞石已下意识地把衣衫往下扯了一把,侧身道:“没事。” 一句话说完,他看见谢茂半点不困惑的双眼,顿时知道自己中计了。 谢茂问的根本不是齐医官,他是在试探衣飞石。那血痕分明是仓促间被擦去的,可见衣飞石不想被他察觉。衣飞石背身趴着,他问齐医官时也没有具体说哪里伤了,伤得如何,衣飞石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转头打量自己伤处,而不是扯下衣裳断言无事。 谢茂握拳狠狠捶在卧榻边沿,哪怕有衣飞石在上躺着,压在角落的边几也猛地颤了几颤。 信王震怒,齐医官退后一步,屈膝垂首不语,服侍在殿内的宫人跪了一地。 衣飞石竟觉得心中多了一丝不安,他在信王面前一向装得恭敬,现在谢茂好像是冲着他发了脾气,大夫奴婢跪了一地,他再躺着好像也不太像话? 犹豫片刻,衣飞石理了理衣衫欲要起身,还没撑起来,就听见谢茂命令:“都脱了!” 谢茂堵在卧榻边上,衣飞石下不去。 他只得垂下衣裳遮掩住身形,在榻上屈膝伏首,尽量温顺地说:“卑职……” 从前衣飞石跪在信王面前,面上恭谨,心中却不以为然。若非碍于礼法,谁要跪这个纨绔? 今日得信王援手周全之恩,衣飞石心中对谢茂多了些亲近,前边再有信王刺死杨靖之事,也让他对信王另眼相看。此时向信王施礼,衣飞石倒是心甘情愿地跪着,一如侍奉父兄,心中并无轻狂不屑,愿对信王自承卑下。 谢茂却全然不知道心高气傲的衣飞石已向他微微低头,他红着眼睛逼衣飞石脱衣服:“孤让你都脱了。你是听不懂?要孤亲自伺候你?” 一句话说完,想起衣飞石武力值太高,他亲自伺候估计也伺候不来,谢茂就更生气了。 “好,你厉害。打量孤制不住你是吧?” “来人!” “让余贤从把侍卫都带来!” “孤倒是不信了,信王府几百个侍卫,摁不住你一个衣飞石!” 谢茂一边撂狠话,一边疾言厉色往外走。 他这样龙行虎步衣带风雷的模样,吓得殿内所有人都不敢抬头,胆小的宫人瑟瑟发抖。 殊不知装得一手好逼的谢茂心中也在发憷,小衣幼习兵法,岂会不知道射人先射马的道理,今天是我起意要镇服他,这要是被他冷不丁捉去当了人质,倒成了我被他镇服了! 绝对不行。我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站住了。 ——艾玛,忘了小衣轻功特别好啊。他不会追上来吧?快快快,马上安全了! 两个给冰山扇风的小丫头已持续了两刻钟,很快就有两个轮班的小丫头来替换。 在外室陪着守了一天的龙幼株坐得腰都酸了,陪侍这样闷头大睡、底下人规矩又重的客人,她还真不如陪个干完了赶紧完事儿的。想起屋子里的客人醒来了,只怕还有一场闹腾,龙幼株不禁悲从中来——能不能让我也上床眯一会儿啊? 龙幼株正百无聊赖时,床上的谢茂挠挠耳朵,酣睡一日终于醒了过来。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新增辅助功能,能够替宿主检测饮食安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一世,后悔几辈子!】 【本任务辅助系统不止能够帮助宿主检测饮食安全,还能预知目标人物的能力值与忠诚度,实在是宿主统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备之物……宿主,真的不来一发吗?】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烟妃儿才刚刚走到穿堂口,就看见十多个穿着卫戍军兵服的军爷打门而入,分列两边,中间急步走进来一个兵头儿,龇着烧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鸨儿呢?即刻出见!卫戍军清查匪类,都待在原地别动。——查完就走,没犯事儿的着什么急?” 正在二楼贵宾厢房的老鸨娇杏娘探头哎了一声,露出风韵犹存的娇艳脸庞:“来啦来啦!可别吓着奴家的客人们!” 娇杏娘匆匆忙忙下楼,楼下的打手头子黎叔、老□□赞伯都跟了上来,扶持在她身后。 黎叔递来一张银票,娇杏娘趁着福身施礼的当口塞进兵头儿的怀里,满脸讨好:“军爷查什么匪类呀?奴家这开门做生意的,楼子里都是一帮子弱质女流,最是害怕歹人。军爷若有什么画影图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军爷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头儿对老鸨的上道非常满意,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他还带着十多个随从,也许还骑着马……” 他问一句,烟妃儿眼睛就睁大一点儿,一条一条合上去,不就是龙姑娘屋内的客人吗? 想起被逐出乐班的羞恼,烟妃儿心中恶性顿生,故意惊呼一声。 这时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鸨与卫戍军的兵头儿说话,她躲在穿堂口子上惊呼一声,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卫戍军立刻把她揪了出来,兵头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可是见过此人?” 老鸨不禁想戳死烟妃儿。 老桂坊内没有秘密。上午谢茂一行人骑着马四处打听胭脂楼,隔壁、对门的死对头,都知道卫戍军查问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楼里。她也从来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遮掩什么。 可是,这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盯着,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这个老鸨却不过律法情面无奈交出。 像烟妃儿这样一个惊吓就把客人卖了,你是客人,你不膈应? 烟妃儿受惊地点头:“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龙姑娘的屋里……” 兵头儿嘿然一笑,提起背后的腰刀,说:“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头儿,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带着几十个人都没讨到好处,咱们这才几个人呢?我看还是先围上,上禀兵尉叫增援来!”一个卫戍军小声嘀咕。 兵头儿深觉有理,又恐怕被谢茂跑了,于是点名道:“连宝,你去叫人!我带兄弟们围上!” ※ 龙幼株厢房内,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饱喝足的谢茂心情极好,离席窜进三个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宿主为何不考虑寻找女子为殉奴任务目标?根据本系统计算,选取女子作为任务目标,宿主的任务难度将降低一个等级。眼前这三位舞姬就是非常好的任务对象,建议宿主……】 551.两界共主(6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他当然知道衣飞石身手不凡。可他认识的是多年后的衣大将军。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衣万一还是个半罐水呢?平白折在这里, 他可得心疼死。 照例守在他身边的侍卫都没动, 外边负责御敌支应的四名侍卫应声而出,齐刷刷地攀上了房檐。哪晓得刚冒头就被衣飞石带来的亲兵射了一弩,各自狼狈地翻了下来。余贤从出面道:“信王府侍卫办差!” 衣飞石刚制伏两个探子, 回头一望, 道:“夜色昏暗难辨敌我, 还请老实待着!” 把余贤从气了个倒仰,正要喝令侍卫再上,衣飞石已挥手道:“探头就射!” 谢茂一向信任衣飞石, 也从未把衣飞石当外人,忙道:“小衣说不许动你们就别动!都没穿侍卫服, 小衣那边也认不全咱们的人。他若能控制局面, 咱们静候佳音。老余,把人撤回来。” 衣飞石杀敌时窜进了民宅,隔着两栋房听见了寂静长夜里谢茂的声音,顿时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很惊讶在此的竟然不止是信王府侍卫,连谢茂也跑这儿来了?更让他惊讶的是,谢茂脾气居然这么好, 被他强行扫了面子也半点不生气,反而喝令侍卫配合。 衣飞石带来的亲兵都是衣尚予从边城带回的百战精英,迅速合围堵死了去路。 衣飞石亲自带队下场捉拿, 很快就将遭遇的四名陈朝探子一一擒获。 外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谢茂看着衣飞石又从去处飞掠而回, 心想我小衣好俊的身手。 衣飞石便飞身落入西城兵马司的大堂之中, 确认了立在屋檐下的朱雨、余贤从身份之后,他很规矩地交出身上的弩具、兵刃,恭敬地施礼:“卑职衣飞石求见信王殿下。” 大堂里此时漆黑无边,仅有檐角一盏荒灯。 ——箭响之时,信王府侍卫就第一时间扑灭了大多数灯笼,尽量将信王藏于暗处。 谢茂从人群的阴影中走出来,上下打量衣飞石,很意外地发现这少年竟然受了伤:“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在孤行宫中玩耍么?怎么会突然进京来?你来做什么?——谁伤了你?” 他一句话里问了两句受伤的事,衣飞石脸上青白一阵,似乎很不好意思,小声说:“卑职前日不告而别,大将军按军法打了我几棍子……” 衣尚予?谢茂差点喷出来。 他就奇怪了,衣飞石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从他行宫中跑出来?原来是衣尚予亲自去接人了。他那行宫圈住衣飞石问题不大,但是衣尚予要上门讨人,家里几个小猫小狗哪里扛得住?就算是皇帝把衣飞石圈了,衣尚予亲自进宫要人,皇帝也得把儿子还给人家。 可衣尚予为什么会去信王行宫找人?难道是因为容庆?不至于吧。这点小事也能惊动衣尚予? 谢茂正困惑不解,衣飞石已屈膝跪下,求道:“殿下救我。” “怎么了?”从未见过这样示弱的衣飞石,谢茂惊讶之余还有两分暗爽。你也有求爸爸的时候! “……今日午后有天使往大将军行辕,向大将军传陛下口谕,请大将军即刻进宫。” 这句话仿佛只是衣飞石漫长故事的开始,却已经把谢茂震得险些站不住了。 皇帝不会轻易召衣尚予进宫!更何况是一道口谕,更何况是午后的急召。——圣旨都没有,让衣尚予午后往京城赶,到了宫中只怕都已经下钥了,还见个什么驾? 最重要的是,衣尚予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普通臣子。他若进京,皇室与大将军行辕都会绷紧神经。皇帝怕衣尚予逼宫造反,大将军行辕则害怕皇帝诱杀衣尚予。 ——这种情况下,皇帝怎么可能让衣尚予夜里进宫?他找刺激吗? “不巧大将军就去行宫寻卑职了,没见着天使。与卑职一齐回行辕之后,方知此事。” 分明是衣尚予觉得这道口谕蹊跷,不想亲自进宫,可是不进宫也不行,所以才费劲去信王行宫把衣飞石找了回来顶缸。——衣尚予长子衣飞金领兵在外,能代替衣尚予进宫的,就只有次子衣飞石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的目光就变得有点微妙。这么着急的情况下,你爹还有空打你屁股,你肯定犯事了! 衣飞石哪里想得到满脸正经的谢茂正惦记他的屁股,一字字继续交代:“卑职赶到京城时,城门已闭。因有天子口谕,卑职便请城门吏开门,却不想城楼上弓箭齐射,指责卑职为外族匪盗。” 他说到这里,脸上显出几分愤愤,“这不是瞎扯吗?这儿可是圣京城!哪路外族匪盗能凭空摸到圣京城外?” 谢茂顿时与他同仇敌忾:“对!就是瞎扯!小衣你别生气,孤替你削他!” 衣飞石有点不好意思:“那,那也不必了吧。嘿嘿,……信王舅舅。”他膝行上前一步,略羞涩又紧张地扯了扯谢茂的衣角,长长的睫毛在夜色中微微颤动,“城楼上那不知道是谁,大约是个校尉什么的……拿箭射我,嘴又臭,我一时气急,就……反射了他一箭。” 谢茂被他扯得心肝儿麻酥酥的,一直陶醉在“衣飞石你也有今天”的暗爽中,闻言瞬间醒了。 衣飞石的箭法有多好,如今世人未知,谢茂却是太知道了。 衣飞石既然说他反射了对方一箭,那就肯定是射中了。至于射中了哪儿,全看衣飞石心情好不好,想不想要对方的性命。——被他用羽箭瞄准的人,没有任何选择挣扎的余地。 “……死了?”谢茂做最坏打算。 衣飞石怯怯地点头:“舅舅,要不……我还是先跑吧?” 你就装,继续装!你要真害怕,你就不会杀人。你要真想跑,干嘛还往城里钻?谢茂看着他俊秀可怜的青涩脸庞,心里骂开了一片,却舍不得真的拒绝衣飞石的虚情假意。——两世君臣,衣飞石没有求过他一句。他太享受来自衣飞石的哀求了,哪怕是假的。 火石电光之间,谢茂就明白了衣飞石的打算。 衣尚予明知道皇帝的口谕有问题,依然让衣飞石进城来探听情况,是不想和皇室撕破脸。 可是,衣飞石和他爹不同。他一开始就想借信王之手逼反他爹,此时城门外射杀守城校尉,更是明晃晃的搞事情:他奉皇帝口谕进宫,城门吏却拿箭射杀他,他反击时杀了城门吏,就有错处也不甚大。——难道还不许人家反击了?这可是衣尚予的亲儿子,不是什么随便杀杀的人。 你这杀伤力哦,都快赶上爸爸我了。谢茂忍不住摸摸衣飞石的脑袋,衣飞石脊背一僵,谢茂也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手稍微停了停就松开了:“待会先跟舅舅去见杨娘娘。” 衣飞石还不知道谢茂对承恩侯府干的坏事,满心欢喜地点头:“谢谢信王舅舅!” 全程帮忙坑死承恩侯府的信王府诸人:“……”你怎么好意思去找杨皇后哭啊!你刚把人家亲弟弟坑悬崖,把人家庶弟三条腿都废了啊!你还要脸吗? 谢茂将衣飞石扶起来,替他拍拍膝上的灰尘:“衣姊夫真打你了?疼不疼?要么舅舅给你揉揉?”正吃着嘴上的小豆腐,突然想起有点不对,“你从西城门进来的?” 衣飞石点点头:“是。”从青梅山大营进京肯定是走西城门啊,难道还绕个路? “你进城时杀了守城校尉,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衣飞石不解:“只射了一箭。”我只杀了一个人,能有什么情况? 衣尚予的名声在谢朝实在太能唬人了,衣飞石杀人不眨眼,对方还未鼓动起守城将士的情绪,一波箭雨之后,衣飞石就将领头的守城校尉射了个对穿,随后吩咐亲兵们举火,露出身上大将军行辕亲兵的甲胄,高喝:“我是衣飞石,衣尚予是我爹,衣飞金是我哥,皇帝召见,还不开门?” 城楼守兵中有猫腻的,也就只有被衣飞石射死的那一人。随着此人的死亡,衣飞石指哪儿打哪儿的箭法威慑下,再有衣尚予的名声加持,城门很快就被打开了。——正常人也不会相信圣京城外会出现外族匪盗啊。外族人都打到圣京城外了,大半个谢朝估计也都没了。 何况,衣飞石带的人也不多,算上他自己也不过二十五匹马。逼宫?肯定没戏。 城门开得虽然曲折,衣飞石还是凭着一手箭术,与他亲爹亲兄的面子,硬生生砸开了城门。 他带着人大摇大摆进了城,也没人敢拦下他,说要把他下狱。 这位是谁啊?衣大将军的二公子。拿他倒不费事,关键是拿下来了怎么办?往哪儿关?甭管是刑部,大理寺,五城兵马司……这大半夜的把衣飞石往哪个衙门送,就是把哪个衙门往死里得罪。烫手的山芋谁想接啊? 反正都是要跟皇帝告状、等皇帝处置的事,先把衣飞石捉住干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再者说了,守城的卫戍军里,真没人想为那个半夜瞎指挥放箭的同僚出头惹事。 所以,衣飞石在射死了一个卫戍军守城校尉之后,还能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在京城闲逛。 谢茂立即吩咐余贤从:“立刻回王府调人,堵西边的口子。” 甭管西城门如今乱没乱,那一股从清河街杀到合子街的陈朝探子若从西城跑了,这笔账十有八九要算到衣飞石的头上。信王府按律蓄有五百侍卫,他去山中只带了百人,其余人等都在京城信王府待命,因此谢茂才能紧急调人。 余贤从领命而去,谢茂按住衣飞石肩头,认真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二十四骑。” “陈朝探子往合子街去了,你带人和我一起过去。” 衣飞石蓦地回头,却见城西方向举火撩天,城墙告急! 他再没有挑衅皇室的心思,道:“殿下,卑职即刻西去驰援。您千金之体切勿轻动!” 谢茂想到陈朝探子走脱这事儿他要背锅,他也想到了。意识到谢茂是在替自己周全,他心中浮起一种淡淡的尴尬。——这人虽觊觎自己身体,可也是真对自己好。此时也无暇多顾,衣飞石匆匆告辞,身形一翩,人已越墙而去。 墙外很快响起整齐清脆的马蹄声,衣飞石已带着他的亲兵绝尘而去。 谢茂倒是想跟他一起去,那也得追得上啊!顿足道:“快追快追!” 一直在旁边装哑巴的钱元宝忙道:“我家有马!白先生,快,咱们给十一哥牵马去!” 衣飞石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灌进风的衣袍,想要躲避。 然而,前边是摆着瓜盘的小食几,后边就是欺身而上的信王,进退两难。他只能僵着脖子,讪讪地架着不让信王的手探进衣内,“卑职自己来。” 谢茂与他靠得太近,二人脸庞也不过一尺距离,身体就贴得更紧了,几乎把衣飞石搂在怀里。 ——若是衣飞石仓促之下退一步,要么失礼打翻食案,要么就滚进他怀里。 此时此刻,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衣飞石还要推辞,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朱雨来换了毛巾,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现在衣飞石想明白事儿了,知道躲着他了,他就把同宿的念头熄了。 不过,戏要做足。当着徐屈的面,谢茂故意拉着衣飞石胳膊不放,又是搂小腰,又是牵小手,口口声声叫外甥,要和外甥抵足而眠。吓得衣飞石磕磕巴巴地摇头,说:“殿下,卑职睡相不好,半夜要打拳……若、若是冒犯了殿下,那可太不好了……” 谢茂故作一副突然想起这少年武力值颇高的忌惮样,皱眉道:“是么?” 衣飞石不住点头:“正是正是!卑职晚上头睡枕头,白天起来就是脚睡枕头了。特别不好!” 谢茂方才遗憾地说:“那好吧,你今日暂且与徐将军挤一挤,明日孤让人在寝宫旁边收拾个厢房出来,你再搬过来……” 衣飞石瞥了他一眼,没说明日我领了小马儿就走了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脱身不易! ※ 银雷亲自安排徐屈与衣飞石在松风院住下,出门就遇见了轻衣简饰、偷偷过来的谢茂。 “殿下?”这么晚了您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仪仗都没带,这是……要干嘛? 谢茂轻嘘一声,从旁边的湖竹小径走进问水书斋。 当着银雷的面,谢茂将书橱角落里的几块镇纸挪动了数次,摆着满满当当厚重书籍的书橱竟从中翻开,露出一间密室。银雷顿时瞠目结舌。谢茂已提着一盏灯,顺着密室走了下去。 银雷犹豫了片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住了门口。 谢茂已顺着密室甬道,来到一面狭窄的夹墙之内。这是一个监听之所。 ——整个松风院正堂,都在监听范围之内。 若是此时的谢茂,当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混了好几世了,各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他着实也接触了不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见得多了,掌握的线索多了,总能吊打欺负小朋友。 此处只作监听只用,夹墙里并不透光,谢茂提着灯很放心地在里边寻找位置。 松风院的正堂和大部分堂院形制一样,都是上房五间,中间最宽敞气派的一间做待客厅,东次、西次、东梢、西梢,各有功能。或是做书房,或是做寝房。银雷将徐屈安置在这里,衣飞石非要跟着徐屈住,银雷就把书房内的憩室也收拾了出来。 谢茂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五间房里,找到徐屈与衣飞石所在的位置。 他其实不必亲自来听,甚至也不必交代任何人来听。——他已经知道衣飞石有些不妥了。 可是,他还是想来听一听。这是一种恋慕之下才会有的牵挂与好奇。他想知道衣飞石的一切,包括衣飞石年少时的狡黠。 很快,谢茂就听见了很清晰的说话声,是徐屈在和拨来伺候的宫人说话:“不要热水,洗澡伤阳气,老子不得天天洗!” 衣飞石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人唯唯诺诺退下。 这监听的夹墙是特制的,具体什么原理,谢茂也没有弄懂。总之,松风院内说话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夹墙之内,就似面对面,夹墙里的声音则很难外泄。前世谢茂曾命人在夹墙内放鞭炮,外边正堂也毫无所觉。 谢茂看不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就看着手里的灯,静静听着。 徐屈与衣飞石似是关系很亲昵,衣飞石称呼徐屈为老叔,徐屈就叫他小石头,二人讨论了一些前线战事的问题,又很家常地提起了梨馥长公主娇宠的衣家那对双胞胎,谢茂甚至都认为这二人今天不会说正事了,很突兀地,徐屈说:“那位恐好南风。” 一瞬间,谢茂都觉得呼吸有点紧了。 却听见衣飞石严肃、认真,甚至带了一点牺牲的口吻,说:“我知道。” “今夜就走。”徐屈压低声音,冷冷地提议。 谢茂毫不怀疑徐屈的决心。他要送衣飞石离开,不惜杀信王府侍卫,一路喋血。 然而,不出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否决了他的提议。 衣飞石说:“辕门初见时,我就知道了。” 辕门初见时,衣飞石就看出了谢茂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衣飞石常年在军中厮混,更不是没有交往的纨绔朋友,男男之间的事情,他或许比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见得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茂眼中的不同。——他仍是选择了接近谢茂。 ——“陈朝探子”事发,不走最近的南城门,反而一路杀到了西城,占据了这边的瓮城箭楼。 巧合得简直就跟事先商量好的一样! 所以,他才刚刚动作,就被谢茂喝止,谢茂质问他的去向,他认为自己是被怀疑了。 此时谢茂分明是关心他的安危,他也没听出来,只认为谢茂是在质疑自己的说辞。谢茂拍他脑袋的动作,让他有些气血上涌——父兄管教也罢了,这不知所谓还觊觎自己身体的信王,居然也敢如此放肆轻辱?! 他勉强忍住气,低着头,声音依旧温和诚恳:“卑职箭术尚可。殿下一试便知。” 不等谢茂再骂“尚可个屁不许冒险”,衣飞石已抽出了自己悬于马鞍上箭袋,迅速纳于腰间,身形一闪,人已踏在马背上借力跃起,顺手取走了马鞍上的长弓。 衣飞石腾空跃起的那个瞬间,谢茂脑子里空白一片。 卧槽!这娃是要上天! ……不不不不不!前面是徐子连弩的杀阵啊!五百骑兵冲锋都能一波杀尽! 你是疯了不成? 谢茂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腾起的身影,身体比意识先一步作出反应,那就是伸手去抓! 想当然他不可能捉住身法奇快的衣飞石,他两只脚还踩在马镫上,身体前倾就栽了下去,哪怕有侍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谢茂还是摔了个膝盖破皮,一瘸一拐地疼! 恐怖的弩机绞动声齐刷刷地响起,十座徐子连弩在五息之间,统共射出了二百五十支重弩|箭,原本被射死在地上的卫戍军又被犁了一遍,箭雨过后,摔得七荤八素的谢茂才被扶着回头,他仓惶地搜寻衣飞石的身影…… 满地卫戍军的尸体再次被重弩|箭分尸,血肉横飞,谢茂目瞪口呆:“我小衣呢……” 张岂桢因离得近,又因身在卫戍军,对守城利器徐子连弩比较熟悉,解释道:“王爷放心,清溪侯并未受伤,他已经过了最危险的射程,我指南边,您看北边……” 张岂桢果然指着南边,因离得远,谢茂不管看南边还是北边,箭楼上都无法辨认。 瓮城靠北渐进城墙的地方,果然看见了衣飞石飞速靠近的身影。他没有使什么规避的身法手段,就是一条直线往城墙边冲刺。在这个距离,无法移动也无法调整上下角度的徐子连弩,已经拿他没什么办法了。 张岂桢解释道:“徐子连弩本是守城之器,对付大队人马采取覆盖杀伤,对清溪侯这样的高手意义不大。” 徐子连弩虽然在大规模杀伤上效率惊人,缺点也很明显。 太远的碍于射程射不着,太近的因本体笨拙无法调整角度也射不着。 不过,能像衣飞石一样凭着身手穿过杀阵箭雨的,这世上也确实没有几个。大部分人都会死在十弩齐射之下。徐子连弩虽有缺点,能利用这个缺点的,依然只有极少数人。 张岂桢话音刚落,一阵箭雨咻咻咻再度降临! 这疾速射来的一阵羽箭皆来自箭楼,尽管徐子连弩无用,箭楼里却常备着弓箭。 谢茂看得一颗心都揪紧了,悄无声息地看着衣飞石在箭雨中腾挪躲闪,他身边似乎还有一抹闪亮远远射了回去,张岂桢为他解说道:“丁位弩机处有人中箭。” 随即,张岂桢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赞叹,“……神乎其技啊。” 箭楼上的出箭口只有巴掌大小,本就是防止弓手中箭故意做的遮挡。衣飞石能在十多名弓手对他齐射的瞬间活下来已属奇迹,最让人震惊的是,他竟然不是狼狈逃窜,还能顺手反击!——丁位弩机方向的弓手是否死亡,张岂桢无法肯定,但肯定已经失去了战力。 衣飞石如此年轻就有了这样漂亮的身手,明知他乃将门虎子,在场所有人仍是惊呆了。 连信王府侍卫中堪称佼佼者的黎顺、常清平,都忍不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与担忧之色:衣飞石的功夫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了,而是好得让他俩都心惊!信王又爱和这种等级的高手拈三搞四,惹毛了人家真要下手杀人,怎么抢救得及? 谢茂知道自己身边的侍卫谁功夫最好,指着黎顺,问:“你看侯爷有危险吗?” 对面瓮城城墙之下,衣飞石已壁虎一般攀爬在城墙上,他开始东挪西折,在两具徐子连弩之间交替向上爬行。 瓮城箭楼上共有十座徐子连弩,然而,衣飞石窜进之后,能够将他纳入弓箭射程的,仅有六个弩机方位,因衣飞石挑选的角度比较刁钻,这六个弩机方位之中,南、北两端的两个想够着他也比较勉强。 黎顺估算了一下,谨慎地说:“若对方没有身手与侯爷相当的高手,侯爷保持目前的状态不松懈,性命无碍。” 半点都没让谢茂觉得放松,他把黎顺拽到身边,低声问:“他厉害你厉害?” ……黎顺略无语。说得好像您知道我有多厉害似的? 王爷问话不能不答,黎顺再三考虑之后,略不甘地承认:“卑职略逊一筹。” 论杀人手段,黎顺自认不逊任何人。可是,衣飞石的轻功实在太好了。 刚才那一场徐子连弩砸下的箭雨,黎顺就闯不过去。城墙下十多名弓手的齐射,黎顺能活下来,可也绝不可能做到毫发无损。衣飞石呢?看着对面轻飘飘翻上瓮城女墙的少年身影,黎顺再不甘心也得写上一个大大的“服”字。 能在箭阵中毫发无损地活下来也罢了,还能形若清风,步似落叶,闲庭散步一般,若非尚有余力,岂能如此从容?衣飞石的轻功,远不止如此。 “好,你去吧。” 谢茂得到了答案,一颗心就彻底放了下来。比黎顺厉害,那今天肯定能活下来。 他开始放心大胆地欣赏衣飞石的表演。 衣飞石在攀墙的过程中就张弓射了三箭,单手配合手肘、脚掌、膝盖等等地方搭弓的功夫,军中不少精英都会,可谢茂觉得吧,谁也没有小衣做得好看!小衣真好看!这腰,这臀,这腿…… 别人打起架来跟滚地葫芦一样,我小衣杀人跟拍电影似的……随便看一眼都能做壁纸…… 【能截图不?】谢茂突然问系统。 【能。】 【那你给我截下来!我眨一下眼你就……哦不,都能截图了,能录视频不?】 【能。】 【那快录,刚才的录了没?你有缓存功能吗?】 【请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辅助系统的子目录提供视频、截图等功能。】 谢茂考虑了很久很久,遗憾地表示:【那算了吧。】 衣飞石已杀到了徐子连弩之前,面着三面铁质挡板,他的弓箭当然射不穿,他的弓箭也不会拐弯。可是,箭不会拐弯,他会拐弯啊!他当然比重逾千斤的笨重连弩转得更快! 衣飞石身形腾挪跃起,凌空开弓搭箭,蓦地转身,三箭齐发! 咻—— 三支箭同时飞出,划破空气的啸声同时响起,仿佛只有一个声音。 箭矢射入三名控弩手的身体距离却不相同,一短两长。位于中央的控弩手胸膛中箭,发出短促的哀嚎时,左右两边的羽箭方才尖锐地分别破开控弩手的眉心与咽喉。 衣飞石一手挽弓,展颜一笑。 大局已定。 他已在箭楼杀出了一片立锥之地,接下来的,就是对方的末日了。 ※ 衣飞石从瓮城上下来时,上边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 他知道这事对自己很不利,就因为他手欠先杀了一个守城校尉,所以,这一批尽数死在瓮城上的“陈朝探子”,反倒让他有了杀人灭口的嫌疑。——毕竟,这伙人为何要从南城往西城跑,是一个很让人费解的巨大疑团。坑得衣飞石差点想哭。 钱彬带着卫戍军去收拾残局,谢茂则板着脸看着冒险归来的衣飞石:“小衣。” 衣飞石手中还握着弓,腰间箭囊里还剩下一支箭。他不想应付谢茂的质疑,又忍不住想,我能不能哄骗他?他若甘心情愿为我辩解……朝廷,会有变数吗? 两个信王府侍卫取走了衣飞石手中的弓箭,跟随衣飞石而来的亲兵略有躁动,衣飞石微微颔首,亲兵们即刻安稳不动。 “殿下。”衣飞石温顺地走近谢茂身边,斟酌要怎么开口行骗…… 谢茂看着他微微松开的发髻,颈上汗湿的晶莹,哪怕刚才看动作大片赞叹不已,这时候也忍不住想骂娘:照我穿越前的年纪算,你现在还是个中二学生!玩什么个人英雄主义! ——好吧,你都拯救世界了,那我就不能再当你是未成年人了! 552.两界共主(6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满堂血腥气。军医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 伏未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可来了!这姑娘顶骨好似被打破了, 我……” “你起开!”军医将伏未一脚踹开, 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里,装着一个昏死的少女。 谢茂将最后一口酱肉吃完,拿热毛巾擦擦手,叫得亲热:“衣姊夫。” 衣尚予与他叙礼落座,谢茂看上去就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模样, 来得又这样早, 倒不像是从山中下来,偏偏要问:“恰好有事请教殿下。我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平白不见了两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见着他了?” 谢茂装傻:“啊?”立时将容庆拉了来挡枪, “姊夫, 此事情急,还请姊夫援手!” 衣尚予岂是好糊弄的主儿,也架不住容庆满心冤屈一身悲愤, 没等衣尚予再问, 容庆已噗通一声跪在衣尚予跟前, 拿出昨夜对付谢茂的架势, 砰砰砰狠磕几个头,地板上瞬间就溅出血来! 衣尚予正经刀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杀神,这点儿鲜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皱眉, 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 谢茂这是故意带了个麻烦给他。 衣尚予皱眉, 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帐下的两个亲兵即刻出列,齐齐顿住腰间佩刀,同时架住容庆腋下,反手一扣,就将容庆死死制伏在地上,别说磕头,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这亲兵二人出手整齐划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可见训练有素。 “此人是谁?”衣尚予问谢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为何在此,叫他亲自向姊夫说明。”谢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说话。 衣尚予总不能让谢茂别喝茶了带着人滚,他只能听听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麻烦。 容庆就保持着一个被两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他说杨靖逼|奸不遂杀人满门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酒醒后怕、屠灭县衙役吏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勾结守备将军简薛杀良冒功时,衣尚予终于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个不太像武将的武将。与他威震天下的战神之名相比,他一直显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现在,谢茂才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锋芒,就似利剑出鞘。——露出锋芒的衣尚予,仅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锐利与危险就静悄悄地统治了整个厅堂。没人敢大喘气,连谢茂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听衣飞石大将军解说战局的时候。 容庆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旧准确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杀意。 这显然是针对简薛的杀意! 相比起无差无职的谢茂,身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衣尚予,才是真正该做主的人。 容庆埋头痛诉:“大将军!您可知道徐乡百姓是何下场?简薛不止斩男丁首级邀功,妇孺也不放过。十一二岁的男丁也罢,七八岁的孩童满脸稚嫩,竟说小儿为匪盗望风撅壕,三个小儿人头记作一级斩首……” “衣大将军,您怎能让这样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帐下逍遥法外?”容庆大声问。 在谢朝,大将军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时,曾组建枢机处,以大将军为枢机处长官,协理天下武事。须涂虏汗国覆灭之后,枢机处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仍旧是谢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门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统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书之外,还得大将军行辕加盖签押。 尽管简薛任职的守备军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简薛既然不在京畿军系,升迁的文书上就必然加盖了大将军行辕的签押,容庆说简薛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大体上也没有问题。 衣尚予指着麻袋里的少女,问:“她又是何人?” 容庆被押着看不见他的指示,旁边亲兵提醒了一句,他义愤填膺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帮草民逃了出来……” 不等衣尚予再问,他已经把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和昨夜面对谢茂时闪闪躲躲的态度不同,容庆在衣大将军跟前很老实,将杨靖留他做娈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说了。想来若非杨靖将他圈在身边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杀下活这么长时间,昨夜能从承恩侯府逃出来,则是多亏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儿姑娘的福。 朱雨看着容庆的眼神就有几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爷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见了衣大将军,人家都没问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说了。你还看人下菜碟儿,这是看不起我们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乱世中不少见,衣尚予常年带兵见得就更多了。让他觉得疯狂的是,据容庆所说,谢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朝堂各处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刚刚登基不久,有从龙之功的几家都才刚刚分配好利益,新贵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杨皇后代表的杨家,这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两大势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两家动作。 ——谢茂在这时候突然蹦跶出来,一闹就闹了个大的,这是出的什么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他看着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的谢茂,心头竟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这特么信王不按常理出牌啊?就算你们林、杨两家打算撕逼平衡朝局安抚皇帝,也没必要刚下场就刀刀捅肺吧!这是真要捅得两败俱伤吗?!杨家早就得罪了林家吗?这肯定是世仇吧! 让衣尚予觉得喘不过气的谢茂,正诚诚恳恳地对衣尚予说:“衣姊夫,昨夜我去得匆忙,半夜也叫不开城门,唯恐这女孩儿死在城外,只好向你求助。刚好这这个人证也先藏在你处——天底下敢在姊夫处杀人灭口的,只怕还真没有。” 衣尚予不反对留下容庆,若无简薛杀良冒功之事,谢茂想拖他下水他也不会理会,事情既然牵扯到了地方的守备军,简薛的升职签押也由大将军行辕放行,衣尚予就必然要管。若是连这一点儿担待都没有,一心只想着趋吉避凶少管闲事,他也不是如今的谢朝凶神衣尚予了。 心中向来有成算的衣尚予只是摸不清谢茂的打算,他迟疑地问:“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谢茂严肃地望向堂外,低声道:“我即刻进京。” 将容庆与承恩侯府的婢女留在大将军行辕之后,谢茂又带着人风尘仆仆地离开了。 “哪儿来的马?”衣尚予袖手而出,看着役兵正牵着二十多匹明显不是自家军中的健马下去,随口问了一句。莫不是塞外马场的小马到了?看着又不像。 役兵上前回禀:“信王爷说顺手牵来的,一半送给夫人,一半暂时寄存在咱们这儿,他得闲了还要来取。” 衣尚予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马鞍上察看一番,果然发现了承恩侯府的徽记。 “祸水东引……” 衣尚予又好气又好笑,以他的身份,真不怕这一点儿小麻烦。 不说杨竎并非他出手所废,就算真的是他废了杨竎,杨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谢茂出手打了杨家的脸,皇帝总要训斥谢茂一番,杨皇后只怕也要向谢茂哭一场。可若是衣尚予废了前来追杀人证容庆的杨竎,朝野上下就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是天下武官之首,容庆指控简薛勾结杨靖杀良冒功,杨竎又来杀人灭口,犯在他手里真是死了也白死。 一直到这时候,衣尚予才似乎有点读懂了谢茂乱出昏招的打算:这位王爷好像是故意让他和朝中贵戚决裂?须知道衣尚予如今被皇帝忌惮,若再与朝中贵戚权臣关系良好,皇帝岂非要更紧张了? 不知道此事是皇帝背后授意呢,还是……谢茂他自己的“善意”?衣尚予暂时想不明白。 良久之后,衣尚予才猛一拍手,我儿子呢!嘿,这臭小子,把我儿子还来啊! ※ 信王行宫。 “老叔……” 徐屈正热火朝天地打拳,他虽眇一目,身手却丝毫没放下,拳风虎虎,势若奔雷。 信王是昨天清晨离开的,已经一天一夜了,衣飞石试过想要出门,被客气又不客气地拦了回来。侍卫重重围着,只要不想撕破脸杀人流血,衣飞石就出不去。为了装出无辜被困、试图逃脱的样子,衣飞石决定今天再试着送一封信给亲爹。 “信件大抵也会被扣下……”衣飞石也不是真的想送信,他本意就是要留下被信王“欺负”,完全不挣扎就太反常了。 徐屈一个卧虎盘山收势,浑身气血蒸腾,爽朗地说:“你放心!我昨夜已经把消息透出去了!” “透……什么消息?”衣飞石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是让我告诉你爹,信王大概对你有点意思吗?”徐屈把来时的见闻都写了下来,“他来时就对你动手动脚,又搂又摸,我看着不过眼,先给你阿爹打个招呼。他未必就信。我说你也不信,你觉得信王挺好的,就是舅舅亲近外甥。” “……” 衣飞石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老叔……” “别说这信王府的侍卫里好手不少,昨夜我送信儿出去还花了点功夫,你别急,大概这个时候吧,嗯,差不多你爹就该收到信儿了……” “您刚把信王支去了京城……他要是在青楼乐不思归……” 徐屈才猛地一拍手,动作和远在青梅山的衣尚予一模一样:“坏了!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才给衣尚予送消息说谢茂对衣飞石心怀不轨,谢茂就跑去京城逛窑子了。 ——你哄谁呢?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跪倒,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皇兄,皇嫂,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皇兄,我就要小衣,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她哎呀一声,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然而,自皇帝登基,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后都绝了,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这是传宗接代的事儿吗?!皇帝拎着谢茂进了内室,令太监守住门口,啪地拍了谢茂脑袋一下,低声问道:“你老实跟朕说,昨夜圣安门是怎么回事?” 皇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衣尚予是否真的和陈朝探子有勾结。 谢茂也不装傻了,一句话点明:“小衣说,昨儿您下口谕,传衣大将军进宫。” “朕不曾下这道口谕。”皇帝即刻否认。 “他家也知道这‘口谕’蹊跷,衣大将军没轻动,就让小衣带人进京听命。进京时天黑城门关了,他叫门,守城那校尉二话不说拿箭射他。”谢茂轻嗤一声,“还好来的是小衣,皇兄细想,若来的是衣大将军,叫门先挨一顿箭雨,这事儿怎么收场?” 皇帝沉吟不语。 谢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稳不张,不带一丝烟火气,心中暗暗不屑。 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惯了心机,习惯了猜疑,面上粉饰得光风霁月,其实胸襟气度都显得小了。似衣尚予这样平定天下的绝世悍将,皇帝驾驭不了。他只能囿于朝堂之间,玩些猜疑制衡的把戏。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测,谢茂却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经慌了,他还没做好对付衣尚予的准备,却有人想要挑起他与衣尚予的纷争,他既害怕惊动了衣尚予,又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乱了他的布局。 如谢茂所料,皇帝不会彻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会让勾结陈朝的罪名现在就落在衣家人的头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后,再来翻今天的旧账,倒是皇帝做得出来的事。 “小衣是个耐不住事的暴脾气,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谢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陈朝探子往圣安门跑,可把他吓坏了,本来不肯与我睡的,我说帮他向皇兄求情,不问他杀人之罪,他就答应与我睡了。”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 他哄衣飞石说,他能指证被杀的守城校尉与陈朝勾结,他能指证个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过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边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后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个,消息都会迅速传回三大巨头耳中。栽赃陷害这种技术活儿,皇帝才是熟练工。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飞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么意义? 皇帝要杀衣尚予那是没商量的事。 所以,谢茂直接把一切都向皇帝坦诚了,怎么给衣飞石脱罪,就让皇帝去操作。 皇帝丝毫没怀疑谢茂的用心。谢茂傻白甜了十多年,皇帝对他没什么戒心。此时谢茂满脸痴笑自觉赚了个媳妇儿,皇帝则庆幸,幸亏幼弟觊觎衣家的小子,将这场可能的冲突鬼使神差地捂了下去。 ——他是能想法儿保全衣飞石。可保全衣飞石的理由呢?无缘无故对衣飞石无条件地保全,这件事办得太越线了,更类似于一句俗谚,无事献殷勤。 现在好了,谢茂看上了衣飞石,皇帝来办事,谢茂担名儿,皆大欢喜。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皇帝眉宇间松快了不少,沉声道:“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朕。前夜城外客栈废了杨家庶子的人,是不是你?” 谢茂将脸一撇,不耐烦地说:“是我怎么啦?他还敢来告状?” “放肆!”皇帝怒斥。 谢茂正色起身,向皇帝施礼,道:“皇兄,此事别有内情,恐怕嫂嫂伤心,还得请皇兄与我做一出戏。” ※ 皇帝往长信宫走了一趟,再回未央宫时,早朝也才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小朝会,皇帝在玉门殿听政,四品以上朝臣方才来站班,盖因昨夜京城又是大火又是冲击城门,相关衙门忙了一宿都没阖眼,这会儿几个主事的大臣也都在交头接耳,交换各自的消息。 承恩侯作为苦主,昨天就陪了一天,今天也跟着来了。他在玉门殿内还有个位置,承恩侯世子杨靖、庶子杨竎,则被安置在侧殿廊下,随时等候传见。 皇帝驾到,鼓乐齐鸣,站班太监宣礼之后,内阁与各部大臣一一上前回事。 谢茂跟着皇帝御辇一齐到未央宫,皇帝去玉门殿听政,他则直奔西侧殿。 杨靖正在廊下喝茶,他身边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块栗饼。——这是专供给玉门殿上朝议政的各位大臣们充饥之用。这还不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小太监们讨好杨皇后娘家弟弟,可不得殷勤伺候么? 玉门殿又不开火,撑死了有个茶房,专给皇帝提供茶水。连皇帝议政时饿了也是吃这种栗饼,这就是议政大臣们的顶级待遇了。 谢茂就看不上这一点儿。装的什么清贫逼!他当皇帝的时候,直接在太极殿烧火锅,吃得内阁几位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他治理天下吧?非得君君臣臣闹得一脸苦逼,这才算得上是君明臣贤?就图个名声好听?没劲。 见谢茂一路疾走而至,伺候在旁的小太监都纷纷磕头,杨靖也讶然起身:“十……”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袖中短匕出鞘,猛地捅进他心窝! “你——” 躺在榻上的杨竎挣扎起身,然而双腿无力站起,翻到在地。 在场的小太监都惊呆了,宫中奴婢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哪怕眼见信王杀人,也没人斗胆高声喧哗,最惊恐的小太监也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茂,再看紧紧插入杨靖心窝的匕首,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守在殿前的羽林卫听见了杨竎的吼声,即刻前来查看,见状冷汗瞬间就飙了出来! “王、王爷……”四五个羽林卫围上来,另有一人飞奔出去,找头儿报信去了! 杨靖此时还未断气,紧紧掐住谢茂的手,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信:“为……”他想问为什么,只说出一个字,就看见谢茂神色冷漠地抽手。 他知道匕首拔出他就会死,他不想死,可是,他浑身失力,阻止不了谢茂抽刀的手。 那一瞬间,他眼中充满了对生存的渴望,这渴望甚至遮掩了他对谢茂的怨恨。 换了任何一个人,看见他这样眷念与绝望的目光,心肝儿都要颤动一下。 谢茂不是普通人。他知道杨靖是怎么一个人渣,也知道留下这个人渣会害多少人命,他曾想过用哪一种方式为惨死的华林县衙诸人与徐乡百姓报仇,最终,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怪只怪,杨靖在陈朝探子这件事上,做了太多的手脚。 若他没有指认残害杨竎的歹人是陈朝探子,就不会有人假传皇帝口谕骗衣尚予进京,也不会有衣飞石射杀守城校尉一事,甚至也不会有兵马司搜城,搜出一场大火、一场外族探子占领瓮城的祸事。 林林总总,都踩上了皇帝心尖最不能碰触的底线——衣尚予。 谢茂不知道假传口谕是谁的手笔,也不知道守城校尉率先攻击衣飞石是收了谁的好处,他知道,皇帝多疑。不管这些事是谁干的,皇帝都会怀疑杨家不干净。 皇帝起了疑心,证据就不再重要了。 何况,以皇帝爱面子的脾性,他也不会准许徐乡之事曝光。 所以,谢茂选择,——亲自削他。 ※ 我爹是皇帝,我娘是太妃,我哥是皇帝,我自己是一等王爵。 我想杀个人,你们就说怎么办吧?什么?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不好意思,劳资不是王子,劳资是皇子,皇帝是我亲哥,我在八议①之列。 谢茂一脸光棍地跪在玉门殿内,满朝文武大臣都忍不住想要捂脸。 亲弟杀了亲小舅子……真替皇帝心累啊……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吴良娣育有皇次子,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她只能进第二梯队,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只封了个德妃。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也是东宫老人,破格册为贤妃,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除却空置的淑妃外,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553.两界共主(6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 她的娘家不算显赫,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诗书双绝, 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 太子妃,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 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杨皇后还在想, 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 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 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 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 看看弟弟, 等她做了太子妃, 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 从小被她看着长大, 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衣飞石看不懂这个走向了,难道这事儿还真是皇五子干的? 在衣飞石心目中,放火这事儿就应该是陈朝探子的手笔。毕竟,朝里哪方面的势力,都没有烧死季阁老的必要。这事儿骇人听闻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谢茂头上,完全可以等谢茂解了圈禁之后再干。 谢茂许久都没说话,这一日也没有缠着衣飞石,独自在书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饭时,衣飞石照例要和谢茂一起,却见桌上分了两席,摆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荤六素两羹一汤,与寻常无异。摆在谢茂面前的却是一席素菜,平常谢茂都要小酌几杯,今天只有一壶米汤充作饮浆。 衣飞石当然早就察觉到谢茂情绪不对,但他没资格问。现在谢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难道还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将席面撤下去,我与殿下同食。”衣飞石吩咐下人。 “别撤。就这样吧。”谢茂按着衣飞石坐下,手脚很规矩,很显然没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饭,不与你相干。” 见衣飞石还要推拒,他亲自拿筷子替衣飞石夹回半只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飞石手里。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兴兴吃饭,我看着就开心。” 这一顿饭,谢茂食不知味,衣飞石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二人草草吃完了饭,谢茂搂着衣飞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飞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烛火中颜色暧昧,“陪殿下睡。” 谢茂多沉郁的心情闻言都忍不住想笑,诚然衣飞石早就许了身体给他,常年厮混在军中也不认为自己是深闺女子的衣飞石,很显然对身体也不那么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宁愿做讨好自己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利用,讨好,随便什么,总而言之,衣飞石是希望他高兴,他就觉得高兴。 “那你替我抄一卷经吧。”谢茂带着衣飞石一起到书房。 书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经书都没有,全是谢茂的鬼画符。衣飞石借着烛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谢茂写的是什么。他常年在父亲帐下服侍,收拾书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书案收拾出来。重新研墨展纸,问道:“抄哪一卷经文?” 衣尚予崇道,长公主信佛,两家常念的经典衣飞石都能背诵,不用经书也能默写。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静经》吧。”谢茂坐在灯火黯淡处,声息渐低。 阿嫂?谢茂上头十个兄长,能被他理所当然称呼一声“阿嫂”的,只有宫中那一位。衣飞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间就联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狱的事。杨皇后出事了!杨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执笔的手稳定无比,添墨留锋,在书案前端端正正地写出一笔小楷。 《清静经》全文不长,衣飞石写得很仔细,也只花费了两刻钟时间就尽数写完了。 谢茂接过他抄好的经文,从头到尾默念一遍,点燃后焚入笔洗中,看着一点点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终于不折腾了,洗漱之后打算上床休息。衣飞石却坐不住了。杨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经焚烧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让他还继续坐在信王府干熬着?哪里熬得住! 谢茂路过他栖身的憩室时,顺手丢了一块信王府的腰牌给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报衣家的名头,就说是我的人。” 衣飞石捧着腰牌谢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吴良娣育有皇次子,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她只能进第二梯队,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只封了个德妃。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也是东宫老人,破格册为贤妃,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除却空置的淑妃外,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要说杨皇后把谢茂当儿子养,那是半点都不夸张。 ——如今的皇五子谢琰,小时候还穿过谢茂的旧衣裳,玩过谢茂的旧玩具。 猛地听说一向傻白甜不闹事的谢茂和大将军衣尚予的儿子混在了一起,好像还强行把人家睡了,杨皇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倒不在乎谢茂睡的是个男人——皇帝也睡男人。前几年皇帝就只玩后|庭花,闹得许久没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对有子的后妃来说,这反而是个好事。 她懵的是谢茂怎么睡了衣飞石!那可是衣尚予的儿子!衣尚予的儿子是能随便睡的吗?还强睡人家?! 杨皇后銮驾行至长信宫时,刚刚起床听了信王府传来消息的淑太妃也在懵逼。 “……衣大将军的儿子?”淑太妃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因保养得宜,仍是明眸皓齿、风采照人。哪怕她以未亡人身份刻意打扮得素净些,也是平添端庄,不见寡淡。 “娘娘,皇后娘娘驾到。”宫人来禀。 淑太妃起身迎了两步,杨皇后已匆忙进来,见满屋子噤声不语,淑太妃连头发都没梳好,就知道这边也已经得信儿了。 “太妃已经知道了?此事不敢轻忽,我已差人去太极殿请陛下了。”杨皇后道。 淑太妃与她叙礼坐下,揉揉额头,头疼地说:“说得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和那家的小子混在了一处?他还没正经纳妃呢,这名声传出去了,哪家的好姑娘肯嫁予他?” 杨皇后听着不对,迟疑地问:“您听的是什么信儿?”不着急衣尚予杀上门来,着急谢茂怎么娶老婆? 淑太妃惊讶地看着她:“不是小十一和梨馥长公主的儿子好了么?哎呀,我这头疼的,差了辈儿呀!” 从礼法名分上算,梨馥长公主是谢茂的姐姐,她儿子可不就和谢茂差了一辈儿吗? 杨皇后简直哭笑不得:“您操心这个?我那儿的消息是,人家衣家的小子不肯,十一弟差遣了好些人压着人家。——后来就请了御医去看,洗出来几盆子血水。” “说句丧德行的话,咱们家十一弟,真要喜欢哪家的孩子,咱想方设法也能给他弄到手,可他这弄的是谁?衣尚予的儿子!陛下还得把他家好好哄着呢,真愁人,闹出这么一回事来,怎么收场?”杨皇后头更疼。 淑太妃惊讶极了:“啊?他,他还用强的?不行,我得问清楚了!来人,立刻去把信王找来!马上来!” 宫人领命迅速离开之后,淑太妃珠泪滚滚,哭道:“这冤孽啊……” 杨皇后就顾不上头疼了,忙上前安慰:“也未必就是这么回事。要么是底下人传错话了呢?您可别着急,十一弟来了再问问。”算算时间,皇帝大概也要到了,她又亲自服侍淑太妃梳洗更衣,连连宽慰。 淑太妃与杨皇后年纪相差不足十岁,彼此争抢的又不是一个男人,相扶多年倒是养出了一段深情厚谊。名义上是庶婆婆与嫡媳妇,相处起来又颇有几分闺中密友的滋味。 皇帝进门时,杨皇后与淑太妃恰好相扶而出,看着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皇帝微微一笑。 “淑娘娘安。”皇帝施了半礼,和从前做皇子时拜见妃母一样恭敬。 淑太妃与杨皇后同时向他施礼,一位是太妃,一位是中宫,套在常人身上的拜礼都俭省了,二人皆道万福金安,请皇帝上坐。因礼敬淑太妃,杨皇后退一步坐在了东首的圈椅上,皇帝南面而坐,淑太妃就坐在他身边。 淑太妃见了皇帝,好容易被杨皇后劝好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哭道:“陛下,我这孽障闯下滔天大祸,我且管不了他了,你拿他去向衣大将军赔罪吧!”一句话说完,泣不成声。 皇帝叹息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杨皇后道:“皇上,此事……?”她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 淑太妃悄悄抬头,看帝后脸色。若真是谢茂强逼了衣飞石,她很赞成杨皇后的处置方式,悄无声息地将衣飞石杀了,衣尚予远在青梅山能知道什么?京城毕竟是皇室的天下,甭看信王府一有事儿就传进了皇宫,可消息也就只能进皇宫了,轻易透不出去。 却见皇帝摇头头:“这事儿颇多牵扯。” 皇帝这会儿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会轻易动手? 昨天杨上清进宫来说庶子被歹人废了,世子又进宫说歹人是外朝匪盗,据羽林卫调查,干这一票的“歹人、外朝匪盗”又可能是谢茂。兵马司搜城,真搜出来一伙探子,险些夺了圣安门。守城校尉被衣飞石一箭射死了。信王府又报信说,谢茂强睡了衣飞石。 宫门才打开,皇帝就接了一堆的消息,听着乱七八糟,没一个靠谱的。 眼看要上朝了,各衙门必然要为昨天的事打仗,所幸皇后来请,皇帝立马改道溜回了后宫。——他先在长信宫召见谢茂,问清楚怎么回事了,才能去和诸大臣商讨这件事。 皇帝忌惮的当然不是朝臣,而是目前正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 ※ 谢茂走进长信宫时,仿佛根本没察觉到周遭的紧张气氛,信步徜徉,浑身轻松。 看见皇帝与淑太妃南面而坐,杨皇后陪坐东首,皇帝盯着自己满脸严肃,淑太妃眼角残留着泪痕,杨皇后一副快晕倒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想笑。 这三位呀,这三位真是……他没法儿说。 他再是心中蔑称皇帝为傻逼,再是不忿皇帝猜疑忠臣,他仍是皇帝最倚重宠爱的幼弟。 相比起垂垂老矣的文帝,以长兄身份教养他多年的谢芝,在他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更类似于父亲。文帝宠他,皇帝不止宠他,也教养他。——不管哪一世,谢茂都没想过取皇帝而代之,就算他知道了那个秘密之后,也一样没想过去抢皇帝的皇位。 “给您三位请安。”谢茂笑嘻嘻地上前磕头,不等上面叫起,他自己就爬起来了。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而尴尬,谢茂哭笑不得地穿好裤子,看着被丫鬟扑在地上的衣飞石,——几个小丫鬟当然不是衣飞石的对手,不过,满屋子的动静惊醒了衣飞石,他才想起场合不对。 旁人的裤子扯了也就扯了,信王的裤子是不能乱扯的。这位可是一等王爵。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若是再动一下,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554.两界共主(6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他才杀了圣安门守城校尉。 ——“陈朝探子”事发, 不走最近的南城门,反而一路杀到了西城,占据了这边的瓮城箭楼。 巧合得简直就跟事先商量好的一样! 所以,他才刚刚动作,就被谢茂喝止, 谢茂质问他的去向, 他认为自己是被怀疑了。 此时谢茂分明是关心他的安危, 他也没听出来,只认为谢茂是在质疑自己的说辞。谢茂拍他脑袋的动作, 让他有些气血上涌——父兄管教也罢了,这不知所谓还觊觎自己身体的信王, 居然也敢如此放肆轻辱?! 他勉强忍住气, 低着头, 声音依旧温和诚恳:“卑职箭术尚可。殿下一试便知。” 不等谢茂再骂“尚可个屁不许冒险”, 衣飞石已抽出了自己悬于马鞍上箭袋,迅速纳于腰间, 身形一闪,人已踏在马背上借力跃起,顺手取走了马鞍上的长弓。 衣飞石腾空跃起的那个瞬间, 谢茂脑子里空白一片。 卧槽!这娃是要上天! ……不不不不不!前面是徐子连弩的杀阵啊!五百骑兵冲锋都能一波杀尽! 你是疯了不成? 谢茂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腾起的身影, 身体比意识先一步作出反应, 那就是伸手去抓! 想当然他不可能捉住身法奇快的衣飞石, 他两只脚还踩在马镫上, 身体前倾就栽了下去, 哪怕有侍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谢茂还是摔了个膝盖破皮,一瘸一拐地疼! 恐怖的弩机绞动声齐刷刷地响起,十座徐子连弩在五息之间,统共射出了二百五十支重弩|箭,原本被射死在地上的卫戍军又被犁了一遍,箭雨过后,摔得七荤八素的谢茂才被扶着回头,他仓惶地搜寻衣飞石的身影…… 满地卫戍军的尸体再次被重弩|箭分尸,血肉横飞,谢茂目瞪口呆:“我小衣呢……” 张岂桢因离得近,又因身在卫戍军,对守城利器徐子连弩比较熟悉,解释道:“王爷放心,清溪侯并未受伤,他已经过了最危险的射程,我指南边,您看北边……” 张岂桢果然指着南边,因离得远,谢茂不管看南边还是北边,箭楼上都无法辨认。 瓮城靠北渐进城墙的地方,果然看见了衣飞石飞速靠近的身影。他没有使什么规避的身法手段,就是一条直线往城墙边冲刺。在这个距离,无法移动也无法调整上下角度的徐子连弩,已经拿他没什么办法了。 张岂桢解释道:“徐子连弩本是守城之器,对付大队人马采取覆盖杀伤,对清溪侯这样的高手意义不大。” 徐子连弩虽然在大规模杀伤上效率惊人,缺点也很明显。 太远的碍于射程射不着,太近的因本体笨拙无法调整角度也射不着。 不过,能像衣飞石一样凭着身手穿过杀阵箭雨的,这世上也确实没有几个。大部分人都会死在十弩齐射之下。徐子连弩虽有缺点,能利用这个缺点的,依然只有极少数人。 张岂桢话音刚落,一阵箭雨咻咻咻再度降临! 这疾速射来的一阵羽箭皆来自箭楼,尽管徐子连弩无用,箭楼里却常备着弓箭。 谢茂看得一颗心都揪紧了,悄无声息地看着衣飞石在箭雨中腾挪躲闪,他身边似乎还有一抹闪亮远远射了回去,张岂桢为他解说道:“丁位弩机处有人中箭。” 随即,张岂桢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赞叹,“……神乎其技啊。” 箭楼上的出箭口只有巴掌大小,本就是防止弓手中箭故意做的遮挡。衣飞石能在十多名弓手对他齐射的瞬间活下来已属奇迹,最让人震惊的是,他竟然不是狼狈逃窜,还能顺手反击!——丁位弩机方向的弓手是否死亡,张岂桢无法肯定,但肯定已经失去了战力。 衣飞石如此年轻就有了这样漂亮的身手,明知他乃将门虎子,在场所有人仍是惊呆了。 连信王府侍卫中堪称佼佼者的黎顺、常清平,都忍不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与担忧之色:衣飞石的功夫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了,而是好得让他俩都心惊!信王又爱和这种等级的高手拈三搞四,惹毛了人家真要下手杀人,怎么抢救得及? 谢茂知道自己身边的侍卫谁功夫最好,指着黎顺,问:“你看侯爷有危险吗?” 对面瓮城城墙之下,衣飞石已壁虎一般攀爬在城墙上,他开始东挪西折,在两具徐子连弩之间交替向上爬行。 瓮城箭楼上共有十座徐子连弩,然而,衣飞石窜进之后,能够将他纳入弓箭射程的,仅有六个弩机方位,因衣飞石挑选的角度比较刁钻,这六个弩机方位之中,南、北两端的两个想够着他也比较勉强。 黎顺估算了一下,谨慎地说:“若对方没有身手与侯爷相当的高手,侯爷保持目前的状态不松懈,性命无碍。” 半点都没让谢茂觉得放松,他把黎顺拽到身边,低声问:“他厉害你厉害?” ……黎顺略无语。说得好像您知道我有多厉害似的? 王爷问话不能不答,黎顺再三考虑之后,略不甘地承认:“卑职略逊一筹。” 论杀人手段,黎顺自认不逊任何人。可是,衣飞石的轻功实在太好了。 刚才那一场徐子连弩砸下的箭雨,黎顺就闯不过去。城墙下十多名弓手的齐射,黎顺能活下来,可也绝不可能做到毫发无损。衣飞石呢?看着对面轻飘飘翻上瓮城女墙的少年身影,黎顺再不甘心也得写上一个大大的“服”字。 能在箭阵中毫发无损地活下来也罢了,还能形若清风,步似落叶,闲庭散步一般,若非尚有余力,岂能如此从容?衣飞石的轻功,远不止如此。 “好,你去吧。” 谢茂得到了答案,一颗心就彻底放了下来。比黎顺厉害,那今天肯定能活下来。 他开始放心大胆地欣赏衣飞石的表演。 衣飞石在攀墙的过程中就张弓射了三箭,单手配合手肘、脚掌、膝盖等等地方搭弓的功夫,军中不少精英都会,可谢茂觉得吧,谁也没有小衣做得好看!小衣真好看!这腰,这臀,这腿…… 别人打起架来跟滚地葫芦一样,我小衣杀人跟拍电影似的……随便看一眼都能做壁纸…… 【能截图不?】谢茂突然问系统。 【能。】 【那你给我截下来!我眨一下眼你就……哦不,都能截图了,能录视频不?】 【能。】 【那快录,刚才的录了没?你有缓存功能吗?】 【请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辅助系统的子目录提供视频、截图等功能。】 谢茂考虑了很久很久,遗憾地表示:【那算了吧。】 衣飞石已杀到了徐子连弩之前,面着三面铁质挡板,他的弓箭当然射不穿,他的弓箭也不会拐弯。可是,箭不会拐弯,他会拐弯啊!他当然比重逾千斤的笨重连弩转得更快! 衣飞石身形腾挪跃起,凌空开弓搭箭,蓦地转身,三箭齐发! 咻—— 三支箭同时飞出,划破空气的啸声同时响起,仿佛只有一个声音。 箭矢射入三名控弩手的身体距离却不相同,一短两长。位于中央的控弩手胸膛中箭,发出短促的哀嚎时,左右两边的羽箭方才尖锐地分别破开控弩手的眉心与咽喉。 衣飞石一手挽弓,展颜一笑。 大局已定。 他已在箭楼杀出了一片立锥之地,接下来的,就是对方的末日了。 ※ 衣飞石从瓮城上下来时,上边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 他知道这事对自己很不利,就因为他手欠先杀了一个守城校尉,所以,这一批尽数死在瓮城上的“陈朝探子”,反倒让他有了杀人灭口的嫌疑。——毕竟,这伙人为何要从南城往西城跑,是一个很让人费解的巨大疑团。坑得衣飞石差点想哭。 钱彬带着卫戍军去收拾残局,谢茂则板着脸看着冒险归来的衣飞石:“小衣。” 衣飞石手中还握着弓,腰间箭囊里还剩下一支箭。他不想应付谢茂的质疑,又忍不住想,我能不能哄骗他?他若甘心情愿为我辩解……朝廷,会有变数吗? 两个信王府侍卫取走了衣飞石手中的弓箭,跟随衣飞石而来的亲兵略有躁动,衣飞石微微颔首,亲兵们即刻安稳不动。 “殿下。”衣飞石温顺地走近谢茂身边,斟酌要怎么开口行骗…… 谢茂看着他微微松开的发髻,颈上汗湿的晶莹,哪怕刚才看动作大片赞叹不已,这时候也忍不住想骂娘:照我穿越前的年纪算,你现在还是个中二学生!玩什么个人英雄主义! ——好吧,你都拯救世界了,那我就不能再当你是未成年人了! 谢茂微微挥手,信王府侍卫即刻围拢一圈,将方圆三丈内的闲杂人等全部驱赶开。 确认附近无人能听见自己的低语之后,谢茂才刻意暧昧地牵起衣飞石的手,用藏在咽喉中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我能证明你今晚杀的校尉已被陈朝探子买通,所以,那群探子才不走南边的城门,直奔圣安门。” 衣飞石猛地抬头:“殿……” “被你杀掉的人,是谢朝的忠臣,还是被陈朝买通的奸臣,都取决于你。” 衣飞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信王舅舅……” 谢茂忍住心中的促狭与玩笑,作出趁火打劫地深情款款状:“小衣,舅舅实在太心疼你了。衣姊夫打疼你了么?舅舅给你揉揉?” ……揉你二大爷。衣飞石心中狂怒,眼睫却似凝起雾气,半晌才艰难地说:“只揉吗?” 下任皇帝有了着落,众臣皆松了口气。 皇长子乃中宫嫡出,英明睿智,果决慈爱,身体也甚为康健,可保江山至少二十年。 皇帝将目光移向旁侧的俊雅男子,艰难地说:“周卿……朕……”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咳咳,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参加科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传外侍长卢真入内侍奉,内侍青风、紫电侍奉不力,杖毙。” 都重生了这么多次,谢茂也懒得多废话,忠的就用起来,奸的就杀掉咯。 反正和系统吵翻了,谢茂也懒得去找什么心甘情愿殉死之人,他打算随便过过日子。 好歹是个皇族对吧?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多少美男就能睡多少美男,混吃等死不成问题。老费劲去攻略什么人,累不累啊。反正他不想活也不想过关了,爱谁谁吧。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555.两界共主(6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在夹墙里闷了半身细汗, 出来听着问水书斋外潺潺的溪流声, 身周一片鸟倦蝉鸣, 本该一口惬意, 衣袂透凉,他却丝毫没觉得太舒爽。来时满怀好奇, 走时心情复杂呀。 重生得太快, 似乎前一刻还在逃亡,才死于卢真剑下,打个晃,人又回到了少年时。 谢茂都来不及好好想过,……这一世,他究竟要和衣飞石怎么办? 喜欢衣飞石这件事当然没什么好考虑的。 穿越来的第一世, 谢茂来不及见识衣飞石的风采就被侄子干掉了,可以忽略。 重生的第一世,谢茂就一直憋着一口气, 要干掉侄儿、登上皇位, 刷个漂漂亮亮的千古名君成就。所以, 哪怕他对衣飞石爱不释手,想得天天鼻血, 最终也得老老实实憋着, 不敢越雷池一步。 皇帝一言九鼎, 谢茂就算只是暗示一下“约么?不约也没关系, 真的没关系”。为人臣下的, 要么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要么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简言之,衣飞石要么忍,要么残忍。 不管是隐忍还是残忍,结果都太过可怕,谢茂压根不敢擅动。 重生第一世,谢茂也没想过重生这事儿是个批量操作,他战战兢兢地憋着一口气要复仇雪耻,衣飞石身为他治下太平盛世的中流砥柱,地位身份价值都太重要了,重要到谢茂身为一国之君,也不敢有一丝怠慢。——他连问一句“约么?小衣”都不敢。 重生第二世,是因为系统把谢茂丢回少年时,要他重新奋斗一遍,主要寻找殉死之人。 谢茂很认真地做任务,很认真的去找可能对自己感恩戴德、甘心情愿替自己殉葬的人。 ——他想都没想过衣飞石。 衣飞石这样身份地位必然名留青史的大人物,替帝王殉死?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奢望。 历来替帝王殉死之人,不是仆婢奴隶,就是后宫妾妃,俱是依附帝王才能活下去的角色。替帝王殉葬时是否心甘情愿,谢茂不知道,但他只能照着这个方向找。试想,若一个人功成名就、在世上逍遥快活,他会心甘情愿替皇帝殉葬吗?除非他是傻的。 所以,重生第二世,谢茂找了周琦。现代人哪有什么非君不娶的爱情,找了周琦就跟周琦好好过,偶尔也会想想没缘没分的衣大将军,到底还是没缘分。 哪晓得周琦也不成,待第三世时,谢茂的目光越发往下,目标锁定在卢真身上。 ——若是没有被不断重生惹恼,谢茂愿意认认真真继续做任务,那么,他这第四次重生,还是不敢去招惹衣飞石。他确实喜欢衣飞石,可喜欢归喜欢,喜欢也不一定就要去招惹。 他的任务是寻找心甘情愿替自己殉死的人,从一开始,衣飞石就不在狩猎范围内。 “真要找……我大概只能去宫里笼络个太监碰碰运气了。”谢茂叹息。 【宿主为何从来没想过把女子作为攻略对象?】系统冷不丁地冒出来。 谢茂正散着步往自己所住的萱堂宫走,前边银雷提灯引路,背后只有两个内侍跟着。陡然间听见从脑海深处闪出的声音,唬得差点一趔趄。 跟随在后的两个内侍眼疾手快扶住他,前边侧身提灯的银雷也慌忙放下灯笼:“殿下……” 就这么一停顿的功夫,被银雷匆促搁在地上的灯笼就烧了起来,很快便成灰烬。 昨儿才以“侍奉不力”的罪名杖毙了两个内侍,谢茂的形象在内侍眼中已彻底败坏,银雷扑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侍也跟着跪下,憋着泪哀求:“殿下饶命。” 这破系统以前从来不吱声,劳资还以为它只能在系统虚境里蹦跶呢!谢茂将将站稳,身边人又全都跪下了,闹得他一阵尴尬,一股脑儿全怪系统身上了。这破系统,嚷嚷个屁。劳资不伺候了!什么殉死之人,还想骗劳资去泡妹子,没戏! 【任务辅助系统刚刚开启。】 【请宿主注意!在这一世重生的任务中,宿主能够得到系统给予的辅助支持。】 【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起来,不怪你等。是孤自己没站稳。”谢茂安抚好吓得瑟瑟发抖的内侍们。 银雷请示去前边拿照明的灯笼,谢茂就在附近的山石上坐了下来。此时气候炎热,天黑下来很有一段时间,石头上坐着仍旧不凉。两个小内侍一个掏出驱蚊的药包点燃,另一个拿出折扇轻轻替谢茂扇风。 重生了好几回,当惯了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谢茂也没有使唤童工的负罪感,他忙着在脑内怼系统:【不许开。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劳资不干了。你顶好从我灵魂剥离去找别的宿主,让我去投胎也行,让我魂飞魄散也行,反正我不干了。】 【宿主不要任性。系统一旦与宿主绑定,除非宿主刷完成就,否则本系统不可剥离。】 【哦。】不剥离咋滴吧,我就不做任务,你行你上啊。 【考虑到宿主对任务本身没有抵触情绪,主要厌烦“皇帝”这份工作,有鉴于宿主已达成“千古一帝”成就,系统专门为宿主开启了任务辅助系统。本辅助系统将协助宿主完成“皇帝”工作,大大降低宿主工作模块的难度,请宿主选择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本辅助系统可查看所有人等智力、武力、统率、清廉等数值。】 【不开。】重生都第四次了,谁脑子好,谁能打,谁是清官,谁是贪官,劳资还要你提醒? 【本辅助系统可查看任何二者之间的敌友度、忠诚度。】 【不开。】 【本辅助系统……】 【不开。】 【不开。】 【不开。】 银雷取来灯笼,另有几个侍卫一溜小跑着抬着肩舆过来,先服侍谢茂喝了一点儿解渴的青草汤,吃了半碗凉面,这才一边扇着风,一边将谢茂抬回了萱堂宫的夏凉轩中。 不管系统在脑内如何蛊惑,谢茂就是不肯妥协开辅助系统。 他不想继续找心甘情愿替自己殉死的人了。这一世,他想和衣飞石更近一些。 只是近一些而已。 谢茂这辈子豁出前程乃至性命去捞衣尚予,前途如何真说不好。 他虽一直骂大哥谢芝是个傻逼,可这位皇帝在世时,朝廷还算安稳,皇帝也确实比谢茂大了近一辈儿的年纪,论朝野声望,谢茂完全没法和皇帝相比。 搁在普通人家,他的这位皇帝大哥年纪都够得着当他大半个爹了。 前面两世,谢茂想当皇帝都是跟侄子斗。谢芝在位时,谢茂想要出头篡位,基本不可能。 谢茂现在就蹦跶出来搅事,干的还是把皇帝想办的事搅黄的勾当,皇帝第一个就要削他。淑太妃拦不住,林丞相也拦不住。说不定哪年哪月,皇帝想起来就一道圣旨把谢茂坑死了。——这位真干得出来。 所以,谢茂也没有很认真地想把衣飞石怎么样。他出面捞衣尚予,就已是没有未来的人了。 正如他对系统所说的,不想当皇帝了,连活都不想活了。 ——否则,他怎么敢去捞皇帝苦心孤诣、失疆裂土也要杀之后快的人? 【提醒!宿主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很危险,宿主应该努力完成任务……】 【就不。】 擦洗干净后,谢茂取来一具琵琶,坐在轩室廊中,望着松风院的方向,撩指拨弦。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这一曲凤求凰本是司马相如所作,传世有琴歌一阙。被谢茂即兴该作琵琶曲,文武相佐,字句铿锵,不像是求凰,更像是山贼呼啸着下山,马上就要去抢亲。 萱堂宫中服侍的内侍、外侍全被惊动了,都不敢当面围观信王半夜发癫,个个躲在一旁面面相觑。银雷一直在旁服侍,朱雨闻声而出,与银雷交换了一个眼色,都很震惊。朱雨今日跟随去青梅山大将军行辕,沿途亲见谢茂吃衣飞石豆腐,银雷则直接撞见了谢茂去听衣飞石壁脚…… 殿下这是玩真的?朱雨和银雷心中都在狂叫,想起被杖毙的青风、紫电,又都安静下来。 不管殿下玩真的假的,反正……我不敢去给淑太妃(皇帝)通风报信。嗯,殿下想玩就玩吧!他自己兜得住,下人少操心!银雷低眉顺目佯作无事,朱雨也悄无声息的缩回头去。没事。 谢茂发起疯来操起琵琶一通发泄,上古时求爱的诗歌都被他唱了个遍,差一点手滑弹出一曲《小苹果》,终于爽完了,趿上软鞋喝了口水,吩咐道:“天也晚了,不知道小衣吃宵夜了没?” 您还想半夜过去一趟不成?银雷都无语了,只是不敢吭气,死死埋着头。 “大半夜的……算了,不去了,吓着他。”谢茂似是很遗憾,懒洋洋地挥手,“你去厨下看看,给清溪侯送宵夜过去。再问问侯爷,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即刻就帮着处置了。若明日侯爷说住着不爽利,孤只问你。” 银雷忙屈膝应诺:“是。” “去了就认真看看侯爷夜里怎么安置的?明儿挪他过来住,早早安排好。” “是。” “再看看侯爷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上心记着,明儿孤要请侯爷吃饭。” “是。” “哦,对了,再带句话去,就说孤很想他,想得都睡不着。” “……是。” “就龙首山那方向。半夜清脆的马蹄声,可嚣张!” “什么?打伤了咱们京城的贵人?莫不是外族的暗探吧?” “我看就是陈朝的探子!个个獐头鼠目……” 西边,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因其山势宛如游龙,山峰一如龙首,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往南驱行,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他害怕的是,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至少,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正摇着扇子路过,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赵仲维也皱眉,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杨靖大喜过望,道:“先生教我!” “四公子所携家奴也是府上一等一的好手,四十余人却被对方十余人尽数撂倒,可见对方本就不是寻常身份。对方又微服潜行,不露身份,战战兢兢见不得光。——依世子看,这位会是什么身份?”赵仲维问。 杨靖总算比杨竎聪明一些,道:“我已想过此事。然而,京中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敢带人和我家过不去?”皇帝刚刚登基,杨家有从龙之功,杨皇后更是位正中宫极其体面。别说权臣世家,就算是宗室皇孙都不敢轻易得罪杨家。 至于信王谢茂嘛,年纪倒是合得上,然而杨靖根本没考虑过他。 毕竟刚穿越第一世的谢茂是个傻白甜,平生就不会搞事情,和谁家的关系都是棒棒哒。 “世家不敢,宗室不为,就剩下两个可能。”赵仲维掰着手指分析,“要么是军中宿将的子侄辈,在下听说,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年纪与四公子所描述的少年相差不多,若他带在身边的亲兵,必然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 杨靖深觉有理,这就更能说明那伙人为何要往青梅山逃窜了! 赵仲维嘴角勾起一丝阴测测的寒意,低声道:“另一种可能嘛……许兄,你可曾记得,咸宁十四年秋,洪楼饮宴之事?” 许天德心中暗骂你个狗东西搞事情,面上却故作恍悟:“赵兄可是说……” 杨靖已听懂了,猛地一拍桌面,道:“我知道了!赵先生是说那年陈朝庆襄侯微服潜入圣京,以琴、棋、书、画、诗、酒六门绝技力压圣京学子,从容脱身之后,寄国书嘲讽我朝学风一事?” 西北陈朝有一位未及弱冠就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姓林名若虚,年少承爵则是庆襄侯。倒霉的是,两朝交战,这位庆襄侯的封地庆襄县被衣尚予打下来了,失去封地的庆襄侯气得在家骂娘。打仗他不行,干脆收拾好包袱,白身潜入谢朝圣京,用一身才华把圣京学子狠狠嘲讽了一番,扬长而去。 当时谢朝名儒宿老还很高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良才美玉,好几位老大人都刻意差家人去打听这陌生少年的住处籍贯,想要收归门墙,授以衣钵。直到次年陈朝国书递来,啪啪啪把谢朝儒门书林脸打肿了,谢朝儒林才知道对方是敌国侯爷,专门来开嘲讽的。 这件事发生在文帝时期,文帝胸怀宽广,并未怪罪谢朝儒门学子,甚至还亲自前往国子监对学子们勉励一番。 唯一倒霉的,是京城的五城兵马司。皇帝就问了,敌国侯爷进京,还带着精兵护卫,你们居然一无所觉,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当时的五城兵马司仅有四位指挥使,被文帝砍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削职回家再不叙用。 “对!当日陈朝能派侯爷潜入圣京,如今怎么就不能再派探子来?” “昨天我兄因故出城,与陈朝探子在小客栈中偶遇,被对方斩杀灭口不果。这伙子外朝探子仓惶逃离。逃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只一口咬定是外朝探子。待陛下一查,这伙人最终去了大将军行辕,不管衣尚予说什么,皇帝也不信他。” 杨靖兴奋得搓手,不住向赵仲维道谢:“赵先生,您可真是玩弄心术的祖宗!” 如果昨夜在城门外多管闲事的人真是衣飞石,承恩侯府玩弄的心术大抵就成了。 无论衣尚予如何自辩,只要杨竎一口咬定对方是外族探子,皇帝都会猜疑衣尚予是否与陈朝勾结。哪怕衣尚予带出容庆这个人证,指证杨靖在华林县犯下的案子,皇帝也只会把这一切都认为是衣尚予对承恩侯府的报复。杨靖可以轻松脱身。 坏就坏在,昨夜废了杨竎的人不是衣飞石,也不是圣京中任何一位世家权贵宗室子弟。 若是衣飞石,则衣尚予无法自辩。若是普通世家权贵宗室子弟,遇见皇后娘家与大将军府这样的顶级势力互掐,也只会把所有事都闷在心底,有多远躲多远。 可是,昨晚犯事的是谢茂。重生以后什么都不在乎、立志搞事情的谢茂。 悲剧的杨靖丝毫不知道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坑,他对赵仲维千恩万谢,随后就兴冲冲地去找杨竎“对口供”去了。 “许兄,喝一杯?”赵仲维笑眯眯地邀请。 许天德一边叹气,一边跟赵仲维出门喝酒。 二人来到常去的藕香食肆,大清早地灶上没火,要了两个凉碟子,半壶稠酒,许天德摇头说:“赵兄啊赵兄,你这是坑不死世子不肯罢休啊。那紫妮儿本就是世子的丫鬟,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 赵仲维脸色一寞,推了推盏:“喝酒,喝酒。” 半壶稠酒下肚,许天德迷迷糊糊地说:“嘿,今儿怎么这么容易上头……”昏了过去。 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幼娘掀帘而入,利索地解下腰间绦绳缠在许天德脖子上,使力收紧,昏睡中的许天德被惊醒,意图挣扎,幼娘的一双手却如铁铸,生生将他勒死。死后失禁的臭气漫溢而出,幼娘一边裹住许天德的尸体,一边打开包间里竹篱遮掩的隐秘通道,将许天德扔了进去。 “这傻子,居然还真以为你是为了个丫鬟记恨世子的痴情种子。”幼娘不禁好笑。 “书呢?”赵仲维问。 幼娘将一本毫不起眼的游记递来,问:“怎么今日要杀人?头儿你做什么了?” “此事你不必问。守好酒肆传递消息就是。尸体务必清理干净,我得给他造成外族暗桩离间计成从容出逃的假相。”赵仲维翻开游记看了一遍,这本书没什么稀奇,不过,谢、陈二朝对交战地的称呼各不相同。如庆襄侯的封地,在陈朝就叫庆襄县,在谢朝则被称为新庆县。 这本游记的地名就完全遵循了陈朝的称制,在谢朝是不可能售卖的。只能从陈朝带来。 556.两界共主(7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带人出去逛了一圈, 见了前来督办此事的羽林卫将军,说道:“以后就你来呀?” 羽林卫将军姓张名姿,皇帝龙潜时的心腹, 和谢茂简直太熟了:“卑职恐怕不能常来。”搞搞清楚,你是被圈禁的人, 我没事来看你干嘛? 谢茂指着正在砌砖的大门摇头:“太矮了, 圈不住。”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 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 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 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 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 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 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 有宫人幽幽打扇, 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 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 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 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门、侧门、角门,悉数被砌砖封闭完成。 羽林卫将军张姿没有来。——他当然不会天天都来。羽林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卫队,张姿是皇帝最信任的武臣之一,伺候皇帝都来不及,哪有空天天来看谢茂? 不过,昨日邸报并宫外的消息,被张姿通过羽林卫传了进来。 “承恩侯夫人在长秋宫哭厥了过去,皇后娘娘没去见陛下。”黎顺交代宫里的消息。 谢茂昨日向张姿要邸报是假,实际上要的是京城内外的消息。张姿肯告诉他的,一定都是皇帝允许他知道的。 “哦。”谢茂翻着邸报,“陛下也没去见皇后?” 承恩侯夫人钱氏一直有点拎不清,这时候去杨皇后宫中哭诉,当然是为了逼杨皇后给儿子报仇。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仇暂时没法儿报。杨皇后不肯轻动,谢茂毫不意外。 “陛下一直在前朝。”你惹出来这么大一摊子破事,皇帝哪儿还有空逛后宫? 见衣飞石默默竖起耳朵听消息,谢茂将邸报放下,问道:“前儿夜里发生的事呢?有处置了吗?” “事极复杂,陛下钦点锦衣卫指挥使常青园督办此案,羽林卫、大理寺协理。卫戍军指挥使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都被夺职,听候处置。” 谢茂撇撇嘴,真是什么脏活儿都丢给锦衣卫干。他冲衣飞石点点头,表示已妥了。 “还有吗?青梅山有消息吗?”谢茂这是帮衣飞石打听的。 黎顺摇摇头,“梨馥长公主府有消息。” 衣尚予带着次子衣飞石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遥控战局,长子衣飞金则在襄州前线领兵。只有梨馥长公主马氏,一直带着不到五岁的双胞胎儿子,住在京城的长公主府。名义上是方便进宫探望淑娘娘,实际上这人质的意味非常浓厚。 梨馥长公主是个相当聪明低调的女人,她的府上会传出什么消息来? 557.两界共主(7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把余贤从气了个倒仰, 正要喝令侍卫再上, 衣飞石已挥手道:“探头就射!” 谢茂一向信任衣飞石, 也从未把衣飞石当外人, 忙道:“小衣说不许动你们就别动!都没穿侍卫服, 小衣那边也认不全咱们的人。他若能控制局面,咱们静候佳音。老余,把人撤回来。” 衣飞石杀敌时窜进了民宅, 隔着两栋房听见了寂静长夜里谢茂的声音, 顿时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很惊讶在此的竟然不止是信王府侍卫, 连谢茂也跑这儿来了?更让他惊讶的是, 谢茂脾气居然这么好,被他强行扫了面子也半点不生气, 反而喝令侍卫配合。 衣飞石带来的亲兵都是衣尚予从边城带回的百战精英, 迅速合围堵死了去路。 衣飞石亲自带队下场捉拿,很快就将遭遇的四名陈朝探子一一擒获。 外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谢茂看着衣飞石又从去处飞掠而回,心想我小衣好俊的身手。 衣飞石便飞身落入西城兵马司的大堂之中, 确认了立在屋檐下的朱雨、余贤从身份之后, 他很规矩地交出身上的弩具、兵刃,恭敬地施礼:“卑职衣飞石求见信王殿下。” 大堂里此时漆黑无边,仅有檐角一盏荒灯。 ——箭响之时, 信王府侍卫就第一时间扑灭了大多数灯笼, 尽量将信王藏于暗处。 谢茂从人群的阴影中走出来, 上下打量衣飞石, 很意外地发现这少年竟然受了伤:“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在孤行宫中玩耍么?怎么会突然进京来?你来做什么?——谁伤了你?” 他一句话里问了两句受伤的事,衣飞石脸上青白一阵,似乎很不好意思,小声说:“卑职前日不告而别,大将军按军法打了我几棍子……” 衣尚予?谢茂差点喷出来。 他就奇怪了,衣飞石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从他行宫中跑出来?原来是衣尚予亲自去接人了。他那行宫圈住衣飞石问题不大,但是衣尚予要上门讨人,家里几个小猫小狗哪里扛得住?就算是皇帝把衣飞石圈了,衣尚予亲自进宫要人,皇帝也得把儿子还给人家。 可衣尚予为什么会去信王行宫找人?难道是因为容庆?不至于吧。这点小事也能惊动衣尚予? 谢茂正困惑不解,衣飞石已屈膝跪下,求道:“殿下救我。” “怎么了?”从未见过这样示弱的衣飞石,谢茂惊讶之余还有两分暗爽。你也有求爸爸的时候! “……今日午后有天使往大将军行辕,向大将军传陛下口谕,请大将军即刻进宫。” 这句话仿佛只是衣飞石漫长故事的开始,却已经把谢茂震得险些站不住了。 皇帝不会轻易召衣尚予进宫!更何况是一道口谕,更何况是午后的急召。——圣旨都没有,让衣尚予午后往京城赶,到了宫中只怕都已经下钥了,还见个什么驾? 最重要的是,衣尚予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普通臣子。他若进京,皇室与大将军行辕都会绷紧神经。皇帝怕衣尚予逼宫造反,大将军行辕则害怕皇帝诱杀衣尚予。 ——这种情况下,皇帝怎么可能让衣尚予夜里进宫?他找刺激吗? “不巧大将军就去行宫寻卑职了,没见着天使。与卑职一齐回行辕之后,方知此事。” 分明是衣尚予觉得这道口谕蹊跷,不想亲自进宫,可是不进宫也不行,所以才费劲去信王行宫把衣飞石找了回来顶缸。——衣尚予长子衣飞金领兵在外,能代替衣尚予进宫的,就只有次子衣飞石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的目光就变得有点微妙。这么着急的情况下,你爹还有空打你屁股,你肯定犯事了! 衣飞石哪里想得到满脸正经的谢茂正惦记他的屁股,一字字继续交代:“卑职赶到京城时,城门已闭。因有天子口谕,卑职便请城门吏开门,却不想城楼上弓箭齐射,指责卑职为外族匪盗。” 他说到这里,脸上显出几分愤愤,“这不是瞎扯吗?这儿可是圣京城!哪路外族匪盗能凭空摸到圣京城外?” 谢茂顿时与他同仇敌忾:“对!就是瞎扯!小衣你别生气,孤替你削他!” 衣飞石有点不好意思:“那,那也不必了吧。嘿嘿,……信王舅舅。”他膝行上前一步,略羞涩又紧张地扯了扯谢茂的衣角,长长的睫毛在夜色中微微颤动,“城楼上那不知道是谁,大约是个校尉什么的……拿箭射我,嘴又臭,我一时气急,就……反射了他一箭。” 谢茂被他扯得心肝儿麻酥酥的,一直陶醉在“衣飞石你也有今天”的暗爽中,闻言瞬间醒了。 衣飞石的箭法有多好,如今世人未知,谢茂却是太知道了。 衣飞石既然说他反射了对方一箭,那就肯定是射中了。至于射中了哪儿,全看衣飞石心情好不好,想不想要对方的性命。——被他用羽箭瞄准的人,没有任何选择挣扎的余地。 “……死了?”谢茂做最坏打算。 衣飞石怯怯地点头:“舅舅,要不……我还是先跑吧?” 你就装,继续装!你要真害怕,你就不会杀人。你要真想跑,干嘛还往城里钻?谢茂看着他俊秀可怜的青涩脸庞,心里骂开了一片,却舍不得真的拒绝衣飞石的虚情假意。——两世君臣,衣飞石没有求过他一句。他太享受来自衣飞石的哀求了,哪怕是假的。 火石电光之间,谢茂就明白了衣飞石的打算。 衣尚予明知道皇帝的口谕有问题,依然让衣飞石进城来探听情况,是不想和皇室撕破脸。 可是,衣飞石和他爹不同。他一开始就想借信王之手逼反他爹,此时城门外射杀守城校尉,更是明晃晃的搞事情:他奉皇帝口谕进宫,城门吏却拿箭射杀他,他反击时杀了城门吏,就有错处也不甚大。——难道还不许人家反击了?这可是衣尚予的亲儿子,不是什么随便杀杀的人。 你这杀伤力哦,都快赶上爸爸我了。谢茂忍不住摸摸衣飞石的脑袋,衣飞石脊背一僵,谢茂也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手稍微停了停就松开了:“待会先跟舅舅去见杨娘娘。” 衣飞石还不知道谢茂对承恩侯府干的坏事,满心欢喜地点头:“谢谢信王舅舅!” 全程帮忙坑死承恩侯府的信王府诸人:“……”你怎么好意思去找杨皇后哭啊!你刚把人家亲弟弟坑悬崖,把人家庶弟三条腿都废了啊!你还要脸吗? 谢茂将衣飞石扶起来,替他拍拍膝上的灰尘:“衣姊夫真打你了?疼不疼?要么舅舅给你揉揉?”正吃着嘴上的小豆腐,突然想起有点不对,“你从西城门进来的?” 衣飞石点点头:“是。”从青梅山大营进京肯定是走西城门啊,难道还绕个路? “你进城时杀了守城校尉,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衣飞石不解:“只射了一箭。”我只杀了一个人,能有什么情况? 衣尚予的名声在谢朝实在太能唬人了,衣飞石杀人不眨眼,对方还未鼓动起守城将士的情绪,一波箭雨之后,衣飞石就将领头的守城校尉射了个对穿,随后吩咐亲兵们举火,露出身上大将军行辕亲兵的甲胄,高喝:“我是衣飞石,衣尚予是我爹,衣飞金是我哥,皇帝召见,还不开门?” 城楼守兵中有猫腻的,也就只有被衣飞石射死的那一人。随着此人的死亡,衣飞石指哪儿打哪儿的箭法威慑下,再有衣尚予的名声加持,城门很快就被打开了。——正常人也不会相信圣京城外会出现外族匪盗啊。外族人都打到圣京城外了,大半个谢朝估计也都没了。 何况,衣飞石带的人也不多,算上他自己也不过二十五匹马。逼宫?肯定没戏。 城门开得虽然曲折,衣飞石还是凭着一手箭术,与他亲爹亲兄的面子,硬生生砸开了城门。 他带着人大摇大摆进了城,也没人敢拦下他,说要把他下狱。 这位是谁啊?衣大将军的二公子。拿他倒不费事,关键是拿下来了怎么办?往哪儿关?甭管是刑部,大理寺,五城兵马司……这大半夜的把衣飞石往哪个衙门送,就是把哪个衙门往死里得罪。烫手的山芋谁想接啊? 反正都是要跟皇帝告状、等皇帝处置的事,先把衣飞石捉住干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再者说了,守城的卫戍军里,真没人想为那个半夜瞎指挥放箭的同僚出头惹事。 所以,衣飞石在射死了一个卫戍军守城校尉之后,还能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在京城闲逛。 谢茂立即吩咐余贤从:“立刻回王府调人,堵西边的口子。” 甭管西城门如今乱没乱,那一股从清河街杀到合子街的陈朝探子若从西城跑了,这笔账十有八九要算到衣飞石的头上。信王府按律蓄有五百侍卫,他去山中只带了百人,其余人等都在京城信王府待命,因此谢茂才能紧急调人。 余贤从领命而去,谢茂按住衣飞石肩头,认真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二十四骑。” “陈朝探子往合子街去了,你带人和我一起过去。” 衣飞石蓦地回头,却见城西方向举火撩天,城墙告急! 他再没有挑衅皇室的心思,道:“殿下,卑职即刻西去驰援。您千金之体切勿轻动!” 谢茂想到陈朝探子走脱这事儿他要背锅,他也想到了。意识到谢茂是在替自己周全,他心中浮起一种淡淡的尴尬。——这人虽觊觎自己身体,可也是真对自己好。此时也无暇多顾,衣飞石匆匆告辞,身形一翩,人已越墙而去。 墙外很快响起整齐清脆的马蹄声,衣飞石已带着他的亲兵绝尘而去。 谢茂倒是想跟他一起去,那也得追得上啊!顿足道:“快追快追!” 一直在旁边装哑巴的钱元宝忙道:“我家有马!白先生,快,咱们给十一哥牵马去!” 有侍卫叩门,外侍长余贤从先换人进门盯着容庆,惟恐他走投无路暴起伤人,自己才出门听信儿,末了回来禀报谢茂:“十一爷,承恩侯府来搜逃奴,要进门搜人。” 谢茂闻言一愣,旋即笑了:“来的是谁?” 若是普通家奴来问,侍卫肯定就打发了。如今余贤从拿不定主意返来询问,可见来人必然有身份。 余贤从道:“承恩侯府竎四公子。”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正室嫡出确实尊贵,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若是侧室娘家势大,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长女杨皇后,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谢茂正想这事儿怎么办才好,杨家人就上门了。他蹬鞋下床,笑道:“走,看看去。” 赵从贵一边拿扇子给他扇风,一边暗示朱雨慢点伺候更衣,口中劝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您若是叫不长眼的冲撞了,八个杨四也赔不起呀!王爷,咱不是微服乔装偷偷去胭脂楼瞧那什么王女么?今儿这热闹一看,您明天还想安安稳稳地往老桂坊玩?” 朱雨似乎没看见他的暗示,手脚灵便地伺候谢茂穿戴整齐,就听谢茂对容庆说:“你去看看不?” 容庆又看不懂谢茂的心思了。不肯替他告状,又不把他交出去,信王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侍卫牢牢看守着容庆,一行人漏夜出门,赵从贵执扇,朱雨捧着驱蚊的熏盏,余贤从一马当先提灯引路,簇拥着谢茂往客栈外边走,另有六名一直守在内院的侍卫紧随其后。 客栈外边举火燎天,灯火通明。人声呼喝,马声嘶鸣,将本就不大的客栈门巷挤得水泄不通。 谢茂才看了一眼,就说:“好大阵仗。” 他走在后边,容庆与两个侍卫走在前边。容庆才刚刚露头,外边就喧哗起来:“好大的胆子,果然敢窝藏我承恩侯府的逃奴!还不速速把人绑来,再给我们四爷磕头赔罪!否则,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谢茂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外边穿着罗衫的杨家豪奴举起马鞭,照准容庆脸上抽去。 ——那一鞭子本是抽向王府侍卫的。大约是顾忌着侍卫体格强健、形容彪悍,只怕这一鞭子抽下去会打起来,那豪奴临了临了将鞭梢换了个方向,就照着容庆去了。柿子捡软的捏。 啪地一声,王府侍卫伸手,鞭子恰好落在手里,一道血痕绽开,鞭子被死死握住。 “你!”杨府豪奴吃了一惊,想要抽回鞭子,却不想鞭子似是生了根,纹丝不动,“你是何人也敢和我们承恩侯府作对?可知道我们家主何人?我家……” 话音未落,就听余贤从“嘿”地冷笑了一声。 558.两界共主(7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相比起闭门自乐的信王府, 宫中的气氛有着不同寻常的凝重。 昨日承恩侯夫人钱氏往长秋宫哭了一上午,据传是一路哭着出去的,宫妃正在议论杨皇后心狠, 又悄悄说死了儿子的承恩侯夫人倒霉,闲言碎语传了不到半天,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长秋宫死了六十多个宫人, 二十多个太监。 整个长秋宫悄无声息地就换了一次血,没人知道长秋宫中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出大事了。 在杨皇后的镇压下, 东西六宫都很安分。此时也没人敢蹦跶出来给帝后添乱,情势未明之时, 也没人敢踩着杨皇后向皇帝邀宠。一时间,六宫失声。 只有长信宫淑太妃处不同。 拿了信王府专送后宫的笺表,淑太妃一边看一边捂嘴笑:“这小坏蛋知道疼人了呀。” 她斜倚在冰伏玉榻上, 乌黑的长鬓上缀着金环步摇,笑起来花枝乱颤,旁边服侍的宫人轻轻为她打扇,她乐得在榻上翻了翻,往谢茂递来的笺表上再看一眼, 又忍不住笑,“好好好。我日也盼, 夜也盼, 盼得心火全消, 盼得指望全无。……我儿终于开窍了。” 她独自一人自说自话, 在旁服侍的都是她的心腹,却没有一个人插嘴。 淑太妃将笺表看了又看,最终将之收在玉匣中,吩咐道:“将帖子送到太极殿去。告诉陛下,明日我要召梨馥长公主进宫。” ※ 黎顺端着两碗酸梅浆回府复命,他功夫好,走回来装着酸梅浆的瓷碗上还凝着细细的霜。 “给侯爷送去。”谢茂在传香殿见黎顺,衣飞石还在寝殿憩室休息。朱雨亲自提着食盒要走,谢茂突然想起了,改口叮嘱道,“先问问齐医官,侯爷带着伤,喝这汤妨碍么?不妨碍再给侯爷送。” 朱雨应声离开后,谢茂端着酸梅浆一口饮尽,满肚子郁气怒火才算压住了。 “你说。” “回王爷,属下去端酸梅浆时路过承恩侯府,听说承恩侯夫人没了。” “承恩侯夫人?”不是承恩侯世子?谢茂愣了。 承恩侯夫人钱氏今年也有六十岁了,没了不算早逝。可是,在谢茂的记忆中,钱氏是位挺长寿的老夫人,熬到他丈夫儿子女儿甚至一帮子庶子全部死光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怎么就死了? “是承恩侯夫人。据说是过于悲痛,引发旧疾,从宫中回来就不好了。”黎顺着重咬住了“宫中”二字。 宫里出事了。谢茂立刻将此事与淑太妃反常向衣家提亲的事联系了起来。可究竟出什么事了? “还有呢?”问归问,谢茂其实不怎么指望黎顺回答。若是宫里的消息,皇帝不可能准许臣下窥探。皇帝再宠他,他也是臣弟,皇帝能踩着别人宠他,可不会为了他损害自身威仪。 果然黎顺摇头,道:“属下不知。” “你去吧。” 打发黎顺之后,谢茂独自坐在传香殿内,对着冰山,慢慢理清这几日的事。 他比旁人有优势的地方在于,他重生了好几次,知道未来会发生的许多事。大多数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如皇帝斩杀衣尚予,看似石破天惊,其实在他登基之初不顾礼法率先晋封梨馥长公主时,就有了肇端。 承恩侯夫人从宫中回来就不行了,与此同时,淑太妃向衣家提亲。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本辅助系统最新上线剧情分析功能,智比诸葛,谋胜郭嘉,勾心斗角的必备神器!】 【请确认是否开启?】 谢茂竟然从系统一板一眼不可能具有感情|色彩的机械师语音里,听出了一种志在必得。 我就这么蠢,没你这个剧情分析功能,我还混不下去了? 【不开。】 谢茂伸出手指在冰山上戳啊戳,戳得手指尖冰凉,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件事,惊得脊背都凉了半截!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谢茂稳稳地坐在冰山前,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面无表情。 他想起淑太妃娇柔无力的泪眼,那个总是在人前宛如娇花般须人疼惜保护的淑太妃,那个在他印象中恋爱脑犯起琼瑶病就掉智商的淑太妃,真的出手了? ——前几世她都没有出手,悄无声息地凋谢在深宫之中,这一次,她为何动了? 因为我。 因为,这一世的我,和前面的每一世都不相同! 第一世傻白甜,第二世,第三世,我都在皇帝的阴影下老老实实地熬着。我敬皇帝长兄如父,我战战兢兢地困在臣弟的身份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扶不起,阿娘她……等不起! 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若不争,我若敬畏皇帝如天神,她如何敢动?我就是她的软肋! 现在,我动了。 ……所以,她也出手了。 谢茂盯着冰山,双眼却无焦距,反而停留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比如说,也许,捞了衣尚予那条命,他还能全身而退,还能撑起一片天下,任衣飞石振翅翱翔! ※ 谢茂很沉得住气。 不管他心中有了哪一种揣测,在不明确淑太妃的套路之前,他都没打算擅动。他就像是真的被困在了信王府里,每天悠闲自在地和衣飞石过起了日子。 自那日剥衣事件之后,衣飞石就变得非常温顺。当然,他从前也很温顺,只是细究起来,从前的温顺和这几日心平气和的亲近大不一样。 往日谢茂守在他身边玩笑絮语,他就是客客气气地应付。 现在就乖了,谢茂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若是说得开心了,谢茂凑上来想要摸一摸,抱一抱,他比谢茂还主动。——把立志不碰未成年人的谢茂吓得不敢动了,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殿下,我今日想出府一探。”衣飞石说。 谢茂正领着衣飞石玩水,天气炎热,二人坐在信王府的藻池边上,头顶树荫斑驳,清凉的池水淌过白玉板,二人并排竖着脚丫子,盛夏中也仅有一片凉爽。 谢茂虽被圈禁在信王府,他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他这王府真不是闭耳塞听。 ——不止侍卫们经常高来高去往外跑,现在连采买的下人都开始从小门出入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小腿脚丫子流口水,嗯,小衣的脚丫子都这么可爱,这么多人盯着,伸手摸未免显得我这个王爷太痴汉了,我用脚蹭一下…… 衣飞石常年习武,脚上还有细细的茧子,谢茂这一双脚却似玉石雕砌,宛如天成。 明明是他去吃衣飞石的豆腐,可任谁看了他的动作,也生不起一丝猥琐的联想。 些许斑驳的阳光从树叶罅隙中洒落,折射着水光,映在谢茂不老实的那只脚上,连衣飞石都忍不住想,真好看……就被谢茂拿大脚趾摁住了脚背,被刻意磋磨了两下。二人脚丫子都泡得凉凉的,碰触在一起,衣飞石就觉得大热天的,心尖儿也似被揉了两下,有点凉飕飕的滋味。 说舒服吧,凉飕飕的。说不舒服吧,这大热天的,凉飕飕的不舒服吗? 谢茂蹭了两下,宫人们目不斜视,衣飞石也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丝毫不敢吭声反抗,他一边继续吃嫩豆腐,一边觉得吧,这日子简直太逍遥了,给个皇帝都不换。——搁他前两世当皇帝时,脱了鞋袜子去蹭衣大将军的裸足试试?做、梦! “咦,怎么泡出泥来了?来,咱们一起搓搓!”谢茂故作惊讶,靠在衣飞石脚背上的裸足,越发亲昵地贴近衣飞石细白的脚踝,果然作势要给他搓泥。 脚这部位本就敏感,衣飞石还真有一处敏感点在脚侧,平日里摸爬滚打踩疼了磨坏了都无碍,就谢茂这样沾着水滑溜溜地贴近来细细搓摩,让他痒得有点受不住。谢茂才搓了两下,他脸就红了一半,身下也有些尴尬。 想起那日对信王的承诺,衣飞石也没法儿提出一句异议,只红着脸任凭谢茂玩弄。若是玩得火起,今日就要侍奉,他也做好准备了。 谢茂吃起嫩豆腐就有点刹不住,感觉到自己呼吸有点发紧了,才赶紧收住那点心猿意马。 然后,他屏住自己的呼吸,听见了衣飞石同样带了点喘息的声音。 咦咦咦咦咦?谢茂惊讶极了。 他活了几辈子的老司机,光看着衣飞石的小模样就能脑补出几个G的花式车来,又踩着衣飞石的小脚丫,想入非非意淫得受不了,这是他精虫上脑。 ——衣飞石这是啥情况?正儿八经一个小孩儿,被人踩踩脚丫子,踩硬了? 谢茂没狂妄到认为衣飞石爱上了自己,他只是略窃喜地想,起码小衣不讨厌男人吧?有戏有戏! 心念及此,谢茂往衣飞石凑近一点,再近一点儿。 直到二人面对面相距不足三寸,谢茂感觉到自己火热的鼻息喷在衣飞石年少白皙的脸颊上,他还能清楚地看见衣飞石嘴唇上细细的绒毛,嘿嘿,小毛孩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衣飞石的心跳声,那一个瞬间,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理智是不存在的。 未成年人保护条例也不存在了。 谢茂微微低头,含住少年轻薄甜软的嘴唇,很轻很轻地吮了一下。 ……我就亲一下。 浑身上下的火热都在这一下被点燃,谢茂听着自己陡然间变得越发剧烈的心跳声,缓缓握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并不理会身下渴念疯狂的叫嚣。 他就似滚入了炭盆,整个人却稳稳地站在了火炭之上,安闲从容地往外走。 衣飞石红着脸,有些受惊又恍惚、温顺地看着他,青涩又驯服。 谢茂说话时,嗓子还带着被欲|火烧疼的微哑:“天热。火大。”欲|火,却已然被他牢牢掌控在逐渐后仰的微笑中。他能吃个小豆腐,可他不会欺负衣飞石。 他已活了好几辈子,老奸巨猾。衣飞石么,……那还是个不知事的小东西。 此时和衣飞石好了,不是两小无猜,是老流氓诱拐小朋友。 他有足够的耐性等衣飞石长大。想起有了动作的淑太妃,谢茂觉得,也许,他也有足够的时间等待衣飞石长大。他开始期待和衣飞石的未来。如果,淑太妃真的是如他所想的那样? 皇帝泛红的双眸盯着玉阶之下。 承恩侯丧子死妻并未来朝,皇帝盯的竟然全是与承恩侯府亲附的大臣。 “他不过戏言一句,你们就敢擅杀朝廷重臣以嫁祸!离间天家骨肉,其心可诛!” 满朝大臣都被皇帝喷懵逼了,承恩侯府一系的官员更是冤枉得没处说理。 对,我们是猜测信王放火烧了季阁老府,可我们又没弹劾信王!我们要求的是彻查失火案。谁那么傻,案子都不查就急着往信王脑袋上扣屎盆子?就算我们想搞信王,也要一点点把罪名“查”到信王身上啊。这不还没出手吗! 林附殷身为内阁首辅,站班最前,弯腰拾起那道奏表,才发现是信王的哭诉。 ——真的就是哭诉,奏表上还有干涸的点点泪痕,有几个字都被晕花了。 大意是,亲哥啊,我都被圈在高墙里了,一直老实等待哥哥你处罚我,酒不敢喝,肉不敢吃,别说听戏了,话本都不敢看,每天战战兢兢地反省,可为啥还有人不放过我啊,居然杀了季阁老想嫁祸我! 我就知道我会死在这个老匹夫手里,我死之后,哥你帮我照顾太妃,臣弟先去伺候大行皇帝了。哥哥你从小把我养大,教我读书骑射一身本领,还没报效哥哥就这么死了,臣弟真是不忠不孝啊,舍不得哥哥,舍不得嫂嫂,舍不得侄儿们…… 林附殷拿着这奏表看两眼都觉得肉麻,但好像皇帝还挺吃这一套? “陛下,季阁老府上失火一案,还须交付有司彻查。臣以为,信王府外有羽林卫重重禁看,出入皆有记录。若季阁老府上失火与信王府有干系,调阅羽林卫籍册即可。”林附殷看似替信王府开脱,其实是替诸大臣解围。 却不想皇帝剑锋所指一开始就不是替信王脱罪,而是旁人:“查!不止信王府要查,诸王、诸皇子、百官上下,统统要查!” “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斗胆杀内阁重臣,是什么人敢害朕之爱弟!” ……朕之爱弟。林附殷埋头作揖,心中无语至极。合着这家子都这么爱肉麻。 ※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一颗心都偏到了信王身上去,朝臣们都知道只怕有人要倒霉。 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变得那么玄奇诡异。 季府失火案由大理寺主审,锦衣卫、羽林卫协查。 按道理,大案皆有三法司会审,这会儿大理寺揽了活儿,刑部、都察院也想插手,被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给你们查,耗子审硕鼠呢!”得,皇帝一句话,这案子就有方向了。 559.两界共主(7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 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 淑太妃欢欣之余,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 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 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 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 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 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 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 话锋顿转,“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 平时不显, 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 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 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 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吴德妃是皇二子谢沐的生母,诸皇子中,论出身贵重,除了中宫嫡子谢琰之外,就属皇二子谢沐。他的母亲吴氏,东宫时就是仅在太子妃之下的两位良娣之一,又因吴氏有子,石良娣无子,二人品阶相同,吴氏一向认为自己比石氏更尊贵。 皇帝登基之后,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没有孩子,反而成了贵妃。 吴氏对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贵妃,她顶在后头封个淑妃,加上她有儿子,也勉强能与石贵妃抗衡。哪晓得皇帝说了,奉养淑太妃在长信宫,因犯尊号,后宫中淑妃位上不再搁人,吴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这到哪儿说理去! 吴氏本以为自己比石氏尊贵,哪晓得石氏成了贵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两步! 所以,这位吴德妃不仅记恨石贵妃,也记恨淑太妃。要没有你这个不肯给文帝殉葬的老东西,我哪里才是个区区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着杨皇后死了,石贵妃没了靠山,她要凭儿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巅峰了,淑太妃让她去长信宫跪经。 跪经啊! 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错,怎么可能去两宫(长信宫、长秋宫)跪经?!淑太妃这是欺负我! 心高气傲的吴德妃在长信宫跪了两个时辰,腰酸腿痛心委屈,被宫人抬回庆熙宫,哭了一晚上。见了儿子就哭诉,儿啊,那淑太妃一向和杨后交好,她这是故意打压我,她要保杨后的儿子!咱不能让她得逞。 蠢娘教不出精明儿。如淑太妃所料,这一天杨皇后初祭的灵前,谢沐才对谢茂发起冲锋,就顺利地把他自己作死了。 淑太妃就吩咐吴德妃跪了一次经,轻描淡写就废了诸皇子中生母位分最高的庶子。 这手段用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玩弄人心到了极致。 “吴氏心高智浅,谢沐妄信识薄,我有知人之智,他母子二人却无自知之明,所以落得今日下场。”淑太妃指点道。 怎么识人用(害)人,谢茂刷了几辈子经验值,等级肯定比淑太妃高。不过,亲妈谈性已起,非要指点他一二,他就恭恭敬敬地点头:“儿子明白了。谢阿娘教导。”阿娘这样小得瑟的模样,也蛮可爱的。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番话,直到淑太妃面露倦容,谢茂方才告辞离去。 临走时,淑太妃将他招至身边,附耳说道:“常清平可信。” 居然是阿娘的人!谢茂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常清平是皇帝在东宫时豢养的死士,与目前的羽林内卫同出一门,前几世谢茂也是花费了好些功夫才真正收服,居然一开始就是阿娘的人?常清平是阿娘的人,那么,如今的羽林内卫……里面难道就不会有阿娘的耳目? 谢茂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淑太妃的能量。 淑太妃微笑道:“你近日安分些,安稳度日即可。”别的事,都不用操心。 ※ 谢茂被皇帝召进宫中为杨皇后举哀致祭,信王府的圈禁不诏自解。 他回府时,砖石封砌的高墙已消失不见了,下人们正在打扫门庭。 初祭之后,京城所有道观寺院都在敲钟,诏命响钟一万次,至今未停。此时天下已知杨后薨逝,五城兵马司张贴国丧牌,全国举哀,禁舞乐嫁娶二十七日,宗室、百官、内外命妇,皆服齐衰。信王府也已经挂上了白幔,下人们纷纷更换素服,不苟言笑。 见信王归家,王府门户大张。谢茂正要驱马而入,远远听见齐整划一的一队马蹄声。 他有些诧异,这半条街都是他信王府的范围,这会儿这么晚了,谁会带着人马来拜访?揽缰回首,长街两侧素白的灯笼光影下,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策马而来。 ……小衣?谢茂微讶之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衣飞石也换了一身素衣,发簪白玉,衬得青涩稚气的脸庞玉石般温润剔透。 他一骑当先打马而来,背后跟着二十余骑,个个披甲带弩,装备精良,眼神沉毅冷静,显然是百战余生的精兵悍卒。行至信王府前,衣飞石也看见了驻马不动的谢茂,当即勒马落地,上前一步屈膝拜倒:“卑职回来迟了,请殿下责罚。” 谢茂高踞马背之上,含笑道:“罚你给孤牵马。” 衣飞石老实起身,也不多嘴,真的替他牵着马往王府里走去。 他带来的二十余骑精兵也在同时下马,牵着马进府。 跟着谢茂出门的侍卫里就黎顺品阶最高,一边吩咐下人去请外侍长余贤从来招待,自己则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诸位兄弟辛苦了,在下信王府外卫领事黎顺,咱们外侍长余大人即刻就来,现在由我暂时给兄弟们找地方安置,来来来……” 衣飞石带来的人马被暂时安置在前院,衣飞石则熟门熟路地牵着谢茂的马进门。 二人一个牵马,一个骑马,马蹄声中,细语温文。 “衣大将军放你来?” “不放。” 这答案在情理之中,又出乎谢茂的意料之外。 谢茂忍着笑,没有跟傻逼一样故意问,你爹不放,那你怎么来了? 听着耳畔清脆的马蹄声,仿佛又能听见衣飞石淡淡的呼吸,他认认真真地说:“你来,我很高兴。” 衣飞石不说话,只低头牵着马往前走。 走了好像很久很久,谢茂才听见衣飞石轻声说了一句话。 “?”谢茂就是普通人的耳力,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衣飞石回过头来耳朵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说:“跑了一下午,肚子饿了。王爷您还要在王府里逛几圈?咱们吃了饭再来逛行不行?” ……妈哒,你能不这么煞风景吗?谢茂瞪他两眼,从马背上跃下:“回去,摆饭!” 此时谢茂分明是关心他的安危,他也没听出来,只认为谢茂是在质疑自己的说辞。谢茂拍他脑袋的动作,让他有些气血上涌——父兄管教也罢了,这不知所谓还觊觎自己身体的信王,居然也敢如此放肆轻辱?! 他勉强忍住气,低着头,声音依旧温和诚恳:“卑职箭术尚可。殿下一试便知。” 不等谢茂再骂“尚可个屁不许冒险”,衣飞石已抽出了自己悬于马鞍上箭袋,迅速纳于腰间,身形一闪,人已踏在马背上借力跃起,顺手取走了马鞍上的长弓。 560.两界共主(7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 若是再动一下, 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 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 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 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 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说:“你过来, 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对此要求并无异议, 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 少年气血茂盛, 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 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 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 谢茂憋着一股劲,想要抵抗少年衣飞石宽衣解带带来的冲击。 衣飞石动手撩起长发时,他甚至有一种心跳加剧的窒息感,简直比他穿越前第一次都激动。 然后,他看见衣飞石臀上的棍伤,顿时就心疼痿了。 “你爹是疯了?” 谢茂火热的心与身体都变得冰凉,他冷静地扣住衣飞石肩膀,几乎难以想象,伤成这样,这少年为何还能活蹦乱跳地上阵杀敌? 少年青涩健康充满柔韧活力的臀腿上糊满了鲜血,看着就没一寸好肉,触目惊心。 初见衣飞石时,谢茂就看出衣飞石有些不适,衣飞石也腼腆地说被父亲责罚过。这年月封建家长对儿女拥有生杀大权,惹毛了抽一顿板子真是家常便饭,谢茂也被文帝揍过,连皇帝做太子时也以长兄身份抽过谢茂。——真不是什么大事。 这时候谢茂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衣尚予揍衣飞石这一顿,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训诫。 这是往死里打吧? 他轻轻将手放在衣飞石不曾受伤的腰上,太靠近棍伤的地方根本不敢碰,指尖微微发凉。 重生好几次做惯了封建社会大家长的谢茂,对动不动对臣下子女仆婢施以体罚这事已经麻木了,他自己都能眼也不眨地吩咐出“杖毙”的刑罚。他被人打过,也下令打过无数人。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衣飞石身上的棍伤时,一种诅咒封建制度的怒火就窜了起来。 凭什么当爹的就能打儿子啊?凭什么当官的就能打属下啊?凭什么衣尚予就能打小衣啊! 打人犯法的好吗!衣尚予你这样虐待未成人年,孤要剥夺你的监护权! “小衣,小衣你怎么样了?你还能动吗?不不不,你别动了,孤让人抬个小榻来,你趴着别动,大夫马上就来了,……来,你扶着舅舅,乖……”谢茂声音冷静无比地哄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上浮着一层无法排遣的烦恼与心慌。 衣飞石很诧异地看着他,说:“……伤得不重。”真伤得厉害,他还能爬瓮城? 谢茂却固执地架住他的胳膊,将他全身重量都接了过去,分明二人都在入浴之前,加起来也就谢茂身上还有一条亵裤,可搂在一起偏偏没有任何尴尬与暧昧,只剩下谢茂几乎成为实质的震惊与心疼。 感觉到谢茂火热的目光瞬间化作小心翼翼地珍视,衣飞石心中涌起古怪的滋味,又很快被他镇压下去,解释道:“殿下,真的伤得不重,是我骑马进京磨了磨伤处,大约看上去吓人,其实父亲就罚了几下,动手的亲兵也有分寸,不会使力打我……” 谢茂觊觎他身体是真,对他的爱护也不是假的。衣飞石还年轻,面对谢茂对他的好,他无法无动于衷。 谢茂敷衍地应了几句好好好,转头就冲外边怒喊:“小榻抬进来没有?大夫呢!” 几个宫人被催得屁滚尿流,直接把谢茂寝宫中的美人榻扛了进来,被谢茂指着鼻子骂:“脑子被狗啃了?不会铺上几个软枕?侯爷受了伤,这么矮的榻他怎么上得去?” 刚刚还爬瓮城杀敌、策马狂奔的衣飞石:???????爬不上去?我? 宫人们飞奔着出去,飞奔着进来,给一尺高的美人榻上堆了七八只软枕。 谢茂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衣飞石,让他一手掌着堆到了半腰高的软枕,说:“你慢慢哦,慢慢趴上去……” 被伺候成残废的衣飞石满头黑线,到底还是不能在宫人面前下了谢茂的面子,只得扶着那夸张地软枕慢慢趴在美人榻上。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好像真的要废了的错觉…… 待衣飞石趴好之后,谢茂才一层一层地软枕抽出来,最终只留下一个软枕叫衣飞石趴着,蹲在榻前关怀地看着:“这样好不好?还是再给你垫一个?” 您不会是属婆婆的吧?衣飞石看着谢茂,脸颊莫名有点红,摇头道:“这样好。不垫了。” 谢茂才指挥宫人把衣飞石抬了出去,朱雨将信王府的值院御医请来,先看了伤,又诊了脉,说辞与衣飞石大同小异,无非是皮外伤,不过,衣飞石说不碍事,御医则仔仔细细的替他清理伤口裹上药,叮嘱好好卧床,定时吃汤药换裹药,否则邪祟入体,也是能致命的! 破伤风败血症种种要命的词语又在谢茂眼前滚了一遍,忙道:“清溪侯这几日就住在王府里了,齐医官每日煎好药送来,亲自给侯爷换药,务必要亲力亲为,保侯爷万无一失!” 御医无奈,只得领命去煎药了。——这种事找个药童办不行吗?杀鸡用牛刀! 一场暴雨下来,夏夜透出几丝寒意。 谢茂搬了个小墩子坐在美人榻前,拿热毛巾擦衣飞石的脸。澡没洗成,又是汗又是雨的,粘着怕是不舒服。他心疼体贴衣飞石,这会儿知道没伤筋动骨确实只是皮外伤之后,又有点想吃小豆腐了,这才拿了块毛巾慢慢地给衣飞石擦。 衣飞石垂下眼睑趴在软枕上,察觉到谢茂动作中的脉脉情意,他有些不耐烦。 “殿下。” “在呢,想要什么?渴了?饿了?要出恭?还是想歇一会?” “我伤得不重。” “是,舅舅知道了,舅舅不生你阿爹的气了。”但是,还是要剥夺他的监护权。哼! “殿下想做什么也不妨碍。” “……” 谢茂没想到衣飞石会说出这么一句话。 衣飞石长长的眼睫微微翕动,谢茂立时知道,倘若他不说话,衣飞石立刻就有更厉害的话说出来了!他不能让衣飞石放大招。现在局势不明,还不到二人摊牌的时刻! “舅舅就这么坏?”谢茂声息中多了一丝轻佻,凑近衣飞石耳畔,“弄疼你怎么办?” 衣飞石才想说不妨碍,口中突然多了一根修长的手指,指腹压在他舌尖上。 ……错愕、意外、羞辱,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衣飞石瞬间呆滞。 信王压得极低又极清晰地声音在他耳畔鼓吹:“舅舅答应你的事,舅舅去办。你答应舅舅的事,舅舅以后再来收,……你不会赖账吧?” 衣飞石是个男人。 哪怕他此时还未加冠成婚,他也依然是个男人。 信王将手指放在他口中,这是什么意思,他简直太明白了!明白得甚至让他有些恶心! 先前信王带给他的那一些“微不足道”的关切与感动,都在这羞辱的一根手指里灰飞烟灭。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气血浇灌片刻,慢慢地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寒意。他闭上眼,不去想身边的一切,慢慢吮住信王的手指,舌尖麻木地在那根手指上舔了一下,两次。 谢茂差点被他舔得呻|吟出声,妈哒小衣比我想的还会玩儿!不,不能玩下去了! “你好好养伤,外边的事,舅舅替你办妥。”谢茂抽身而起,大步离去。 ……再不走又要出丑了。 ※ 信王与清溪侯一同进了浴室。 清溪侯被抬了出来,立马招了御医。 听说清溪侯下身血迹斑斑…… ——信王府下人并不知道青风紫电被杖毙的噩耗。 ——信王府下人热衷于给淑太妃、皇帝、皇后汇报信王的一切事情。 谢茂还在宫门前排班准备觐见皇帝,他和衣飞石的八卦,就通过便捷渠道先传进了他亲娘、亲哥、亲嫂的耳朵里了。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也是东宫老人,破格册为贤妃,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除却空置的淑妃外,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要说杨皇后把谢茂当儿子养,那是半点都不夸张。 ——如今的皇五子谢琰,小时候还穿过谢茂的旧衣裳,玩过谢茂的旧玩具。 猛地听说一向傻白甜不闹事的谢茂和大将军衣尚予的儿子混在了一起,好像还强行把人家睡了,杨皇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倒不在乎谢茂睡的是个男人——皇帝也睡男人。前几年皇帝就只玩后|庭花,闹得许久没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对有子的后妃来说,这反而是个好事。 她懵的是谢茂怎么睡了衣飞石!那可是衣尚予的儿子!衣尚予的儿子是能随便睡的吗?还强睡人家?! 杨皇后銮驾行至长信宫时,刚刚起床听了信王府传来消息的淑太妃也在懵逼。 “……衣大将军的儿子?”淑太妃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因保养得宜,仍是明眸皓齿、风采照人。哪怕她以未亡人身份刻意打扮得素净些,也是平添端庄,不见寡淡。 “娘娘,皇后娘娘驾到。”宫人来禀。 淑太妃起身迎了两步,杨皇后已匆忙进来,见满屋子噤声不语,淑太妃连头发都没梳好,就知道这边也已经得信儿了。 “太妃已经知道了?此事不敢轻忽,我已差人去太极殿请陛下了。”杨皇后道。 淑太妃与她叙礼坐下,揉揉额头,头疼地说:“说得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和那家的小子混在了一处?他还没正经纳妃呢,这名声传出去了,哪家的好姑娘肯嫁予他?” 杨皇后听着不对,迟疑地问:“您听的是什么信儿?”不着急衣尚予杀上门来,着急谢茂怎么娶老婆? 淑太妃惊讶地看着她:“不是小十一和梨馥长公主的儿子好了么?哎呀,我这头疼的,差了辈儿呀!” 从礼法名分上算,梨馥长公主是谢茂的姐姐,她儿子可不就和谢茂差了一辈儿吗? 杨皇后简直哭笑不得:“您操心这个?我那儿的消息是,人家衣家的小子不肯,十一弟差遣了好些人压着人家。——后来就请了御医去看,洗出来几盆子血水。” “说句丧德行的话,咱们家十一弟,真要喜欢哪家的孩子,咱想方设法也能给他弄到手,可他这弄的是谁?衣尚予的儿子!陛下还得把他家好好哄着呢,真愁人,闹出这么一回事来,怎么收场?”杨皇后头更疼。 淑太妃惊讶极了:“啊?他,他还用强的?不行,我得问清楚了!来人,立刻去把信王找来!马上来!” 宫人领命迅速离开之后,淑太妃珠泪滚滚,哭道:“这冤孽啊……” 杨皇后就顾不上头疼了,忙上前安慰:“也未必就是这么回事。要么是底下人传错话了呢?您可别着急,十一弟来了再问问。”算算时间,皇帝大概也要到了,她又亲自服侍淑太妃梳洗更衣,连连宽慰。 淑太妃与杨皇后年纪相差不足十岁,彼此争抢的又不是一个男人,相扶多年倒是养出了一段深情厚谊。名义上是庶婆婆与嫡媳妇,相处起来又颇有几分闺中密友的滋味。 皇帝进门时,杨皇后与淑太妃恰好相扶而出,看着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皇帝微微一笑。 “淑娘娘安。”皇帝施了半礼,和从前做皇子时拜见妃母一样恭敬。 淑太妃与杨皇后同时向他施礼,一位是太妃,一位是中宫,套在常人身上的拜礼都俭省了,二人皆道万福金安,请皇帝上坐。因礼敬淑太妃,杨皇后退一步坐在了东首的圈椅上,皇帝南面而坐,淑太妃就坐在他身边。 淑太妃见了皇帝,好容易被杨皇后劝好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哭道:“陛下,我这孽障闯下滔天大祸,我且管不了他了,你拿他去向衣大将军赔罪吧!”一句话说完,泣不成声。 皇帝叹息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杨皇后道:“皇上,此事……?”她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 淑太妃悄悄抬头,看帝后脸色。若真是谢茂强逼了衣飞石,她很赞成杨皇后的处置方式,悄无声息地将衣飞石杀了,衣尚予远在青梅山能知道什么?京城毕竟是皇室的天下,甭看信王府一有事儿就传进了皇宫,可消息也就只能进皇宫了,轻易透不出去。 却见皇帝摇头头:“这事儿颇多牵扯。” 皇帝这会儿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会轻易动手? 昨天杨上清进宫来说庶子被歹人废了,世子又进宫说歹人是外朝匪盗,据羽林卫调查,干这一票的“歹人、外朝匪盗”又可能是谢茂。兵马司搜城,真搜出来一伙探子,险些夺了圣安门。守城校尉被衣飞石一箭射死了。信王府又报信说,谢茂强睡了衣飞石。 宫门才打开,皇帝就接了一堆的消息,听着乱七八糟,没一个靠谱的。 眼看要上朝了,各衙门必然要为昨天的事打仗,所幸皇后来请,皇帝立马改道溜回了后宫。——他先在长信宫召见谢茂,问清楚怎么回事了,才能去和诸大臣商讨这件事。 皇帝忌惮的当然不是朝臣,而是目前正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 ※ 谢茂走进长信宫时,仿佛根本没察觉到周遭的紧张气氛,信步徜徉,浑身轻松。 看见皇帝与淑太妃南面而坐,杨皇后陪坐东首,皇帝盯着自己满脸严肃,淑太妃眼角残留着泪痕,杨皇后一副快晕倒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想笑。 这三位呀,这三位真是……他没法儿说。 他再是心中蔑称皇帝为傻逼,再是不忿皇帝猜疑忠臣,他仍是皇帝最倚重宠爱的幼弟。 相比起垂垂老矣的文帝,以长兄身份教养他多年的谢芝,在他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更类似于父亲。文帝宠他,皇帝不止宠他,也教养他。——不管哪一世,谢茂都没想过取皇帝而代之,就算他知道了那个秘密之后,也一样没想过去抢皇帝的皇位。 “给您三位请安。”谢茂笑嘻嘻地上前磕头,不等上面叫起,他自己就爬起来了。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新增辅助功能,能够替宿主检测饮食安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一世,后悔几辈子!】 【本任务辅助系统不止能够帮助宿主检测饮食安全,还能预知目标人物的能力值与忠诚度,实在是宿主统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备之物……宿主,真的不来一发吗?】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561.两界共主(7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指着正在砌砖的大门摇头:“太矮了, 圈不住。”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 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 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 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 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 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 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 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 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 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 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 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 ——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 你要喜欢, 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 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门、侧门、角门,悉数被砌砖封闭完成。 羽林卫将军张姿没有来。——他当然不会天天都来。羽林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卫队,张姿是皇帝最信任的武臣之一,伺候皇帝都来不及,哪有空天天来看谢茂? 不过,昨日邸报并宫外的消息,被张姿通过羽林卫传了进来。 “承恩侯夫人在长秋宫哭厥了过去,皇后娘娘没去见陛下。”黎顺交代宫里的消息。 谢茂昨日向张姿要邸报是假,实际上要的是京城内外的消息。张姿肯告诉他的,一定都是皇帝允许他知道的。 “哦。”谢茂翻着邸报,“陛下也没去见皇后?” 承恩侯夫人钱氏一直有点拎不清,这时候去杨皇后宫中哭诉,当然是为了逼杨皇后给儿子报仇。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仇暂时没法儿报。杨皇后不肯轻动,谢茂毫不意外。 “陛下一直在前朝。”你惹出来这么大一摊子破事,皇帝哪儿还有空逛后宫? 见衣飞石默默竖起耳朵听消息,谢茂将邸报放下,问道:“前儿夜里发生的事呢?有处置了吗?” “事极复杂,陛下钦点锦衣卫指挥使常青园督办此案,羽林卫、大理寺协理。卫戍军指挥使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都被夺职,听候处置。” 谢茂撇撇嘴,真是什么脏活儿都丢给锦衣卫干。他冲衣飞石点点头,表示已妥了。 “还有吗?青梅山有消息吗?”谢茂这是帮衣飞石打听的。 黎顺摇摇头,“梨馥长公主府有消息。” 衣尚予带着次子衣飞石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遥控战局,长子衣飞金则在襄州前线领兵。只有梨馥长公主马氏,一直带着不到五岁的双胞胎儿子,住在京城的长公主府。名义上是方便进宫探望淑娘娘,实际上这人质的意味非常浓厚。 梨馥长公主是个相当聪明低调的女人,她的府上会传出什么消息来? 黎顺看了谢茂一眼,慢吞吞地说:“其实,王爷,这也是……长信宫的消息。” 衣飞石碗里的燕窝粥已经很久没动了,谢茂瞪黎顺一眼:“卖什么关子?快说!” “太妃娘娘……请了宗正义老王爷做大媒,去长公主府给您提亲去了。” “噗——” 谢茂一口汤全喷了出来,难以置信地问,“提亲?我?” 黎顺瞅了衣飞石一眼,小声说:“这不是您昨儿嚷嚷要和清溪侯成亲的么?” 我那是漫天要价,等着我妈我哥就地还钱啊! 这二话不说直接打发人去提亲是怎么回事?我该说亲妈不愧是亲妈吗?! 谢茂觉得吧,他此次重生已然很是放飞自我了,可是,与他彪悍的亲娘相比,他依然还是个渣渣啊! 谢茂心虚地说:“啊?不是为这事儿召我?”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跪倒,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皇兄,皇嫂,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562.两界共主(7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衣飞石看明白他眼中的震惊, 冷笑道:“老叔, 家破人亡就在眼前, 您想太多。” 谢茂在夹墙里看不见衣飞石的表情, 只听出那少年冷静的声息中带着一缕愤懑苦涩。 “去岁西北大旱,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 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 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 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 陈朝必会另开战场, 就在秦、云二州。” “阿爹上书请调精兵于下虎关, 便宜驰援秦、云, 皇帝先给阿娘晋了长公主。” 谢茂只听见衣飞石嘲弄至极又灰心至极的声音, “他不想打赢这一仗。” “他就是想丢了秦州,丢了云州,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杀了阿爹。” …… 谢茂默默无语。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很聪明,却没想过衣飞石在少年时就有此见识。 在他的印象中, 衣飞石打仗很厉害。除了初出茅庐那一仗胜得惊险些, 真正是一辈子戎马倥偬捷报频传。战事交给旁人, 谢茂在京中就得揪着心等战报。若是交给衣飞石, 顶多就是头疼一下,这衣大将军回来了, 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长老长的请功表……得赏官赏银子啊。 战事上, 衣飞石可谓一言九鼎。政事上, 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来不管不问。 谢茂一直认为他不太懂政事。现在终于明白了,衣飞石哪里是不懂?明明是太懂了。 一位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一位亲手打灭陈朝、降服浮托国的绝世悍将,说他不懂政事?衣飞石打的两场都是正儿八经的灭国之战!这种层级的战争,指挥者若不精通政事,怎么可能顺风顺水在短短十多年里就结束了战争? 此时衣飞石不过是在衣尚予帐下听令的役兵,眼光就已不再局限在方寸之间。 他想的并不是陈朝与谢朝正在开战的襄州,而是陈朝之内的暗涌。 ——也包括谢朝内部的暗涌。 打仗,从来都不是短兵相接的那一点儿实力比拼。这世上或许有偶然发生的单纯战斗,却从来不会有目的单纯的战役,更没有目的单纯的战争。 衣飞石今年不过十五岁,就已经具备了绝世名将才拥有的胸襟眼界。 聪明的人,当然是从小就聪明。 谢茂心想,当初自己也是重生了一次才看懂皇帝的险恶用心,和芝麻馅儿的小衣比起来,第一世刚穿越来这个世界的他还真是傻白甜。 皇帝才将衣尚予请求调兵的奏折留中不发,衣飞石就一眼看穿皇帝想杀人了。 这种近乎可怕的洞察力,着实异于常人。谢茂自愧弗如。 朝野上下,包括第一世刚刚穿越来的谢茂,见皇帝扣了衣尚予的奏折,想法大抵都是,皇帝忌惮衣大将军兵权在握,不欲他再扩大势力染指秦、云二州,所以才暂时搁置。 ——谁能在这时候就想到,皇帝愿意割让一州土地,只为杀衣尚予? 甚至在前世秦州战败,皇帝下旨处斩衣尚予时,都有不少人在刑场边上幻想,皇帝会有一道恩旨,临刑前一刻喊个“刀下留人”。——杀衣尚予,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拿一州土地做牺牲杀衣尚予,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根本不能想象! “阿爹不信。阿爹说,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皇帝岂会用国之大事开玩笑?杀衣尚予区区两名甲士即可,不必用两州之地牺牲。” “哈。”衣飞石苦涩地笑了一声,“老叔,你不说话。你也不信我的判断。” 我信你。谢茂在夹墙内默默地说。 好半晌,徐屈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就如你所说,皇帝要拿衣家开刀,你不劝大将军早做防备,牵扯信王作何?”他言辞间充满了对谢茂的轻蔑鄙薄,“他娘是个厉害角色,他娘舅也是个厉害角色,奈何他扶持不起,否则,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是这一位。” 说到这里,徐屈就骂了一声,“咱们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林家和衣家没有利益往来,但林丞相对衣尚予很有几分信任倚重。若是谢茂登基,小林氏与林丞相把持朝政,衣家确实不会像今天这么进退维谷,更不会闹出让衣尚予在青梅山遥控战局的傻逼事来。 所以,我这是被鄙视了?谢茂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阿爹那里,我劝过了,也请襄州大兄写信劝了。阿爹只是不听。” 谢茂心中默默地说,他哪里是不听?他是没办法,也不敢拿两线战局做赌。但凡衣尚予有一丝私心,前世他也不会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你阿爹忠君爱民,战功赫赫,是百世不出的英雄好汉。 徐屈也不吭声了。衣尚予拿定了主意,谁能劝得服? “老叔先设法给阿爹透个风去,就说信王哄我在行宫玩耍,心思不纯。” “这些日子我会尽量让信王更喜欢我。” 谢茂心中早有揣测,对此不甚意外。他比较感兴趣的是,墙外这个小朋友会用什么“手段”,让自己更喜欢他? “小石头,你要做什么?”徐屈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衣飞石陷入了短暂地沉默,半天才慢腾腾地说:“我要看一步走一步。总之,目前这样粉饰太平的局面,必须被打破。我要让阿爹和谢家的矛盾掀到台面上来。” “你要做什么?”徐屈固执地问。 还能做什么?互相伤害咯。 谢茂看着手提的灯火,轻轻叹息。衣飞石的打算,竟然和他不谋而合。 前两世谢茂想当皇帝,重生以后就不敢出幺蛾子,老老实实地待在行宫替文帝守陵,眼睁睁地看着衣尚予以失疆裂土之罪被斩。在这件事上,有能力力挽狂澜的人,全天下也不超过五个。可愿意豁出一切救衣尚予的,一个都没有。 这一世谢茂不想混了,破罐子破摔,故意来找衣飞石。岂料他才刚刚露出一点意向,衣飞石就顺竿爬了上来。——前世衣飞石没能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又在暗中努力过多少次?失败过多少次?最终眼看着家破人亡,变成那个冷峻沉默从来不笑的模样? 衣飞石认真地说:“老叔,我没办法了。此事对不起信王,也或许连宫中淑太妃、朝中林丞相也会被一并坑进来,可我没办法了。” “他若色而不淫、待我谨守分寸,就请老叔向阿爹求救,说信王囚虐于我。” “若他行事不尊重……” 谢茂听着少年小衣略带稚气又冷静认真的声音,脊背稍微有点发凉。 “我便给他一刀,让他去做太监!” 嘶…… 徐屈与谢茂同时抽了一口凉气。 不得不说,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衣飞石这打算都是分分钟坑爹造反。 前者让徐屈谎报衣飞石受辱,衣尚予若暴起发难,最后查实并无此事,众口铄金之下,皇帝必然猜疑他要反,朝野只怕也认为他是试探着要反,这种情况下,衣尚予不反就是死,必然要反。 后者就更霸道了,衣飞石一刀阉了淑太妃的独子,林丞相的外甥,直接就帮衣尚予彻底和朝廷撕破脸了。——除非衣尚予能舍得辕门斩子,杀衣飞石向皇室交代。否则,他只能和谢家正面怼。 衣尚予本是害怕儿子被信王哄着干点坑爹事害他全家,得,根本都不必谢茂蛊惑,衣飞石坑起爹来简直丧心病狂。 怎么办,好想把小衣捉来痛打一顿。这娃怎么就这么坏呢?谢茂龇牙。 他只是想酿造一点暧昧的气息,让衣尚予觉得自己对衣飞石有兴趣,且打算施压把衣飞石带上床,大家谈谈条件,耍耍脾气,软硬兼施,最终达成衣尚予交出兵权、辞官归隐,带着儿子逃之夭夭的目的。 衣飞石这个狠啊,出手就是杀招,不管是状告谢茂囚虐自己,还是要送谢茂去做太监,都没给自己留一点退路。逼得他爹不反不行。 所以衣飞石说对不起信王。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信王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逼|奸军神衣大将军嫡次子,逼反谢朝的守护神。 ——更坏的情况是,也许他还被衣飞石阉了。 春秋笔重。千载之后,史书上会给信王谢茂记下怎样的一笔? 这小子忒不是东西了。谢茂一边默默地骂,一边又忍不住好笑。 就是这么狡猾的衣飞石,才能在今后五十年里覆灭陈朝、浮托国,使天下重归一统,守护那一片海晏河清、万民生息的盛世。他越狡猾,谢茂就越高兴。纵然放弃了治疗,谢茂仍是钟爱着一片被他统治过的大地。 这一片大地,没有谢茂,也有其他的皇帝。守护着天下一统的衣飞石,却只有一个。 就算系统说,卢真不是真的背叛他,卢真替他报了仇,卢真登基后给他追封成皇帝,他还是很不爽!你被人一剑砍掉脑袋试试?试试爽不爽! 不爽的谢茂盘膝坐在席上,端起杯子狠喝一口,差点给自己呛死。 茶杯里装的是烈酒。 十六岁的信王,头顶三座大山,亲妈淑太妃会哭,大哥皇帝会瞪眼,大嫂杨皇后会念叨,都是惹不起的主儿,所以,穿越前无酒不欢、热衷约炮的谢茂,别说享受皇族的糜烂生涯了,非年非节的,酒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喝,得偷偷放茶杯里。 和系统闹掰的谢茂不想混了,这辈子不仅不想当皇帝,连死都不怕了,紧张个鬼哟! “上酒!” 无法无天的信王把粉饰太平的茶杯狠狠一砸,决心放飞自我。 若不是目前在山间给文帝守陵,此地完全不可能养着伎人,他都敢呼喝舞乐来伺候一段儿了! 放飞自我的谢茂丝毫没感觉到屋内的低气压。 两个贴身伺候的内侍刚被传令杖毙,重生几次的谢茂当然知道那两个吃里扒外死有余辜,可是,目前在信王身边伺候的朱雨、银雷不知道啊。 在他们眼里,王爷就歇了个觉,睁开眼就翻脸把青风、紫电处死了! 罪名是侍奉不力。 讲道理啊,被杖毙那两个今天都不当值,怎么个“侍奉不力”法儿? 不当值的被杖毙了,当值的朱雨、银雷都吓坏了,平时还敢规劝一句,今天谢茂说要上酒,朱雨一个机灵就往外跑着抱酒去了,银雷慢了一步,闷头上前捡起茶杯碎片,用毛巾擦干净地面,尽量让自己处于一个忙碌又毫无存在感的状态。 酒,很快就送来了。 谢茂禁不住发少爷脾气:“叫上酒就上酒?下酒菜呢?!” 唬得朱雨一个激灵趴地上不住磕头:“殿下息怒!” “有功夫磕头就没功夫去给孤弄点吃的?” 前世仓惶逃了一日两夜,不止受伤,也没功夫找吃的。谢茂一边扶着总要掉下来错觉的脑袋,一边斟酒拍桌子,“蒸一碗米,烩半只鸭子,再炖个羊肉汤!” 您这要的可不是下酒菜啊?朱雨差点哭出来,喷出一个鼻涕泡:“殿下,您得给大行皇帝守制,不能吃肉……”喝酒就算了,淑太妃知道您憋不住,偷偷给送了一坛子。肉?厨下压根儿就没人敢备着荤腥啊。 563.两界共主(7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还没反应, 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 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 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 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来的是谁, 要去多久, 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哪晓得谢茂只问了一句:“安全吗?” 噎得衣飞石满肚子谎话皆无用武之地, 低头道:“我去去就回, 不惊动任何人。” “伤才好了, 别跟人动手。叫朱雨给你找件寻常见人的衣裳换了, 找个稳妥的地方出去。”谢茂拿起干净的毛巾,一手提起衣飞石的腿,很自然随意地帮他把足上水渍擦干, 几个脚趾缝里擦得尤其仔细,“要去多久?天黑之前能回来吗?” 衣飞石被擦得特别不好意思, 想说我自己来, 可谢茂一脸司空寻常理所当然的模样, 真客气推拒一声, 倒显得他这个被照顾的气量不大了。只默默记在心中。 “若无意外, 我回来服侍殿下夜席。”谢茂纡尊降贵, 衣飞石姿态放得更低。 谢茂闻言笑了:“好, 给你准备醍醐酿。” 衣飞石蹬上干净的木屐, 和朱雨一起去换衣裳了。 余贤从即刻上前请罪:“属下失职!” 那边衣飞石英姿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艳阳疏影中,谢茂才放下毛巾,笑了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屁孩子撒谎呢。——憋了几天憋不住了,这是找借口出门探风。怕我把他圈在王府里,瞒着外边消息刻意哄他。” 余贤从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您怎么就断定他是撒谎?说不定军中就有暗中联络的方法呢?听说衣大将军麾下有个听风营,以风声传递军情,神乎其技! ……嗯,也好。侯爷撒谎,侍卫署就不必领罪了。 不过,余贤从认为,今次侥幸逃过一难,回去必须给侍卫们加练!万一真来了听风营,将王爷身边的消息透出去了,那就真该死了。对,全部加练! 衣飞石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撒了一句谎,害得信王府正享受惬意假期的侍卫们全体归位,被外侍长余贤从操练得欲生欲死。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真用听风营传递消息时,一脚踹上了信王府侍卫这块被针对特训过的铁板,哭都哭不出来。——可见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谢茂伸伸懒腰也擦脚起身,问余贤从:“宫里没消息?” 余贤从垂首:“没有。” 不应该呀。义老王爷回宫复命已有四日之久,这么长时间,按说皇帝早该有处置下来了。似他这样的一等王爵公然杀人,只要杀的不是朝廷重臣,撑死了也就削爵减俸。碰上皇帝这样会护短的脾性,大约就是发个明旨申斥一番,罚多少禄米,背后都会偷偷补给他。 ——怎么可能真的把他高墙圈禁几十年?犯的又不是谋反的罪过。 不过,谢茂很沉得住气。距离秦州失陷还有三个多月,来得及。 ※ 衣飞石离开信王府之后,径直往新河巷米记货栈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了偏院,守在院子里打瞌睡的中年瘦汉恰好睁眼,见他吃了一惊:“二公子,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米记货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陪嫁铺子,衣飞石的长兄衣飞金安置了不少伤残退役的老兵在此谋生,衣飞金的幕僚东篱先生也在此观风。相比起被长公主掌控的公主府,衣飞石有事直奔此处完全没问题。 “我这几日都在信王府出不来,家里如何了?”衣飞石喝了一碗凉茶,敞开衣襟散凉。 守门的瘦汉叫吴大力,从前就是衣飞金的亲兵,被衣飞金专调回京保护东篱先生。他和衣家上下都熟,和二公子就更熟了,嘿嘿笑道:“还没恭喜二公子,马上就要当王妃了。” 衣飞石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看了吴大力好几眼,愕然发现这憨子居然是真心的! “咦,二公子不知道吗?太常寺与礼部都到家里过礼了,长公主去了宫里一趟,听说太妃娘娘还开恩赏了好几个嬷嬷大宫女,现正在长公主府训练陪嫁丫鬟!都是给二公子你预备着的!……” 吴大力说完困惑地敲大腿:“这陪嫁丫鬟是给王爷呢,还是给二公子?以后王爷纳妾,是单给王爷呢,还是二公子也能纳几个?” 衣飞石立刻就从中听出了重点:“太妃给家里送人?什么时候?” 吴大力板着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好像就是长公主去信王府的第二天?” 衣飞石不认为谢茂会骗自己。谢茂说了会解决婚事,应当不会失言?毕竟,娶个男人又不是很光彩的事,时下嫡子贵重,他不会生子再占着嫡妻之位,谢茂以后的子女都是庶出,这就很难看了。——他觉得谢茂顶多就是想睡他几次,撑死了几年,不可能一辈子。 就是不明白淑太妃为何这么热衷这门亲事?父亲呢?父亲也不说话? “我爹怎么说?”衣飞石问。 “大将军说军务繁忙他管不了家里的事,请长公主安排。” 衣尚予再宠妻子也不可能真把儿子当闺女嫁出门去,他既然这么说了,可见是某些事与淑太妃达成了共识。 衣飞石的心,跳得极其剧烈。想往那个方向揣测,又觉得……不可能吧? 若真与林氏图谋,应该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吧?在皇帝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皇帝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小林氏对太后之位一向是退避三舍,皇帝登基她就把信王打发去守陵,这就是不肯走向台前的意思,怎么会在此时突然改变作风? 衣飞石又迟疑了。 “二公子。”东篱先生进门施礼。 衣飞石忙理正衣襟,上前拜见:“先生安。” 东篱先生号东篱,本名梁青霜,正经的陈朝两榜进士,受党争遗害败走边城,刚好被兵临城下的衣尚予捡回了家。那时候衣飞金刚好四岁,衣尚予正犯愁给他找个开蒙的先生,得,就这个俘虏吧,听说学问特别好! 陈朝进士在衣家当先生,传出去两边都犯猜忌,所以梁青霜干脆弃了姓名,只号东篱。 因是长兄衣飞金的蒙师,家中上下都很敬重,衣飞石拜见时行了师礼。 东篱先生一袭葛袍,打扮得就像是寻常的账房先生,捻着一撮山羊胡,见面就笑:“小石头来啦。是来问骡马市的消息?” “是。那日骡马市有高手以铜钱击碎太平缸,此人在瓮城之前就走脱了。弟子进信王府之前,曾嘱咐曲昭暗中留心各处客栈、货栈、行脚处的陌生人……”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东篱先生就摇扇子反问:“你若是陈朝探子,在京中潜伏数年,难道就不另外置办几处产业做退路?” 衣飞石闻言顿时大失所望:“想来曲昭没有所获。” 东篱先生在简陋的板凳上坐下,说:“也不必太失望。能保瓮城不失,已是大幸。近日兵马司搜城严谨,京中各处风声鹤唳,以我看来,你口中的高手要么已经离京了,就算留下来,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衣飞石轻叹一声:“京中无人可用,无权可动,眼睁睁看着那边的探子在京中自由行走,却无可奈何。”他只说那边,不提“陈朝”,显然是顾忌东篱先生的出身。 东篱先生道:“一朝之兴,一国之灭,上应天时,下顺民心,从古至今,没见过哪国因奸细而兴盛,也没见过哪国因奸细灭亡。此小道尔。小石头也不必太挂心。” 衣飞石谢他一句,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信王府。 他揣着铜钱走出米记货栈,往东走了八条街,转进了一间南北杂货铺子。本该把消息送到米记货栈、在米记货栈等待衣飞石的曲昭,这会儿正在铺子后院等着。 “盯紧梁青霜。”衣飞石脸色严肃,眼神带着一缕杀气。 骡马市大火那一日,梁青霜据说喝多了两杯在屋内休息,本就有些疑点。曲昭查来查去,也有隐隐约约的线索指向了米记货栈。因拿不准,所以求衣飞石亲自确认一番。 今日衣飞石就是专程去看梁青霜的。 他全程不着痕迹地看梁青霜的双手,那双手实在太好看的,白皙细腻没有一点儿茧子。——按说一个指力惊人的高手,手上总会有用惯兵器的茧子。 可是,梁青霜的手上很干净,一点儿茧子都没有。这就洗脱他的嫌疑了吗?没有!他一个书生,陈朝的两榜进士,手上连个握笔的老茧都没有,一笔好字难道是用脚练出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用药水把手上的茧子都泡掉了! “若他……”曲昭有点紧张。东篱先生可是大公子的先生! “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衣飞石年纪虽少,脾性已初见峥嵘。 ※ 一来一去间,暮色四合。 衣飞石回信王府时,绕了两条街,去夜河街找到了那家正要打烊的甜水铺子,花了八十个铜子,端回一碗酸梅浆。——只剩下一碗了,还是从店主人饭桌上端下来的。 以他的轻功,出入信王府都没惊动任何人。回到信王寝宫时,宫人们一路问候,他微微点头,手里端着那碗满满当当的酸梅浆,酸甜冷沁的香气,不断沁入心脾。 给信王端一碗酸梅浆回来,这其实不算什么。可是,衣飞石还是有点紧张。 他想,我会不会显得太过谄媚了?信王会如何看我?……他挺爱喝的。想来想去,心中有一个念头很明确,那就是,他最近对我很不错的,我给他端一碗酸梅浆,也不费事,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才走进信王寝宫,冷不丁一个茶杯子倏地砸了过来! 衣飞石仓促间后撤一步,手中一直被保护着的酸梅浆实在装得太满了,就有小半碗泼洒出来,顺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手指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信王在寝殿里怒吼:“谁整我啊!被我知道饶不了他!” 因是夏日,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今日愈发寡淡,素衣玉饰,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谢茂饮了一盏薄粥,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564.两界共主(7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和系统闹掰的谢茂不想混了, 这辈子不仅不想当皇帝, 连死都不怕了, 紧张个鬼哟! “上酒!” 无法无天的信王把粉饰太平的茶杯狠狠一砸,决心放飞自我。 若不是目前在山间给文帝守陵,此地完全不可能养着伎人, 他都敢呼喝舞乐来伺候一段儿了! 放飞自我的谢茂丝毫没感觉到屋内的低气压。 两个贴身伺候的内侍刚被传令杖毙,重生几次的谢茂当然知道那两个吃里扒外死有余辜, 可是,目前在信王身边伺候的朱雨、银雷不知道啊。 在他们眼里, 王爷就歇了个觉,睁开眼就翻脸把青风、紫电处死了! 罪名是侍奉不力。 讲道理啊, 被杖毙那两个今天都不当值,怎么个“侍奉不力”法儿? 不当值的被杖毙了, 当值的朱雨、银雷都吓坏了,平时还敢规劝一句,今天谢茂说要上酒, 朱雨一个机灵就往外跑着抱酒去了,银雷慢了一步,闷头上前捡起茶杯碎片,用毛巾擦干净地面,尽量让自己处于一个忙碌又毫无存在感的状态。 酒, 很快就送来了。 谢茂禁不住发少爷脾气:“叫上酒就上酒?下酒菜呢?!” 唬得朱雨一个激灵趴地上不住磕头:“殿下息怒!” “有功夫磕头就没功夫去给孤弄点吃的?” 前世仓惶逃了一日两夜, 不止受伤, 也没功夫找吃的。谢茂一边扶着总要掉下来错觉的脑袋, 一边斟酒拍桌子,“蒸一碗米,烩半只鸭子,再炖个羊肉汤!” 您这要的可不是下酒菜啊?朱雨差点哭出来,喷出一个鼻涕泡:“殿下,您得给大行皇帝守制,不能吃肉……”喝酒就算了,淑太妃知道您憋不住,偷偷给送了一坛子。肉?厨下压根儿就没人敢备着荤腥啊。 谢茂才想起,这是在乡下给文帝守陵,厨房可能根本就没有肉食。 “弄盘素鸡来吃吃,行吧?”谢茂没好气地说。 朱雨满以为会被突然变得残暴的王爷治罪,哪晓得王爷看着凶,脾气还和从前一样好,顿时升起一股劫后重生的感念,竟忍不住想,莫非青风和紫电,真有哪里不妥?被王爷捉住了? 朱雨又奔出去给信王找吃的,刚出去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 这回进来的是赵从贵。 当他领着身量未长、满脸孩子气的卢真进门时,谢茂心想,卧槽,记岔了! 如今的卢真才十一岁,刚被唯恐天下不乱的信王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正在调养身体、认字习武。别说“外侍长”,他连个正经侍卫都不算,就是个跟在信王身边吃白饭的。 亏了赵从贵记性好,把卢真从一堆王爷胡乱捡回的孩子里找了出来。至于信王随口说的“外侍长”三字,赵从贵就选择性遗忘了。主子说是外侍长,那就外侍长吧,没准儿主子把这姓卢的小子带回来,就是想培养成外侍长的呢? 少年卢真穿着干净整洁的圆领袍子,腰间束着细细的革带,因没有职级差使,他的穿戴很低调质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零碎挂饰。——从理论上说,他目前算是信王的仆人。 “殿下千岁。” 卢真老老实实地跪下磕头,这个时候的他,满是生涩与笨拙,丝毫不出挑。 原本前世的卢真同样不出挑,是谢茂一手把他养出来的。他在卢真花费了多少心思?前几世培养皇位继承人都没那么费劲!正是因为在卢真身上花费了太多心血,所以,卢真给他那一剑,才让他尤其地过意不去。 前世确已绝路,他已经活不下去了。卢真实施的计划,客观而言也确实很成功。 倘若卢真在动手之前,向他坦诚一切,向他借头颅一用,他会同意卢真的计划。 事情的重点是,——卢真动手之前,并未问过他。 他失势了,他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了,卢真就迫不及待地代替他做了决定。 谢茂至今都记得卢真跪在自己面前,一手持剑,仰面对自己宣布死亡的冷峻嘴脸。 他口中说“借王爷尊颅一用”,眼神里有悲愤,有决绝,有孤注一掷的疯狂,就是没有谢茂这个人。如他所说,王爷只是一个相借的“尊颅”,一个让他向东宫交投名状的物件。 “听说你擅习骑射,身手很好。”谢茂倚着凭几,散漫地歪在席上。 十六岁的信王殿下完美继承了文帝与淑太妃的俊美基因,长眉朗目,英姿勃发,风度肖父,薄唇轻撇,眸飞神光,又极肖似号称林族第一美人的淑太妃般俊美。他就这么懒散无章地往席上一撇,衬着孤灯流溢的昏黄光芒,就是一幅镌刻千年的风流画卷。 此前很少有机会见到信王的少年卢真看得呆了一瞬,脸就突突地红了,磕磕巴巴地说:“也不、也不是很擅……啊不,小的还、还行吧?” 他出身不高,撞大运才遇上了管闲事的信王,事上应对时,难免闹笑话。 “行就好。”谢茂才不管他闹不闹笑话,反正这辈子他是不会再把卢真留在身边了。 “衣大将军回京述职,他的大将军行辕就设在八十里外的青梅山下。明儿孤带你去见识见识,给你寻个上好的骑射师傅,好好上进。” 卢真哪知道自己本有机会做信王府的外侍长,更有半条皇帝命,都被谢茂喀喀喀砍断了。他只惊喜地想,若以王府侍卫候补身份去衣大将军麾下效力,出头就是七品武官,岂不是和县官一样大了? “是!谢殿下提拔!小的一定好好上进,不给殿下丢脸!” “呵呵。” ※ 次日一大清早,谢茂就骑上马、带上侍卫,一路飞驰着往青梅山去了。 青梅山下有中军大营,大将军衣尚予七年前曾在此练兵,有将军行辕旧址。此次新帝御极,衣尚予回京朝贺兼述职,朝廷也没有给他另外安排地方,他又回青梅山行辕暂住。 谢朝目前仍在战时,与西北边陈朝,南面浮托国两面开战,武将权力极大。 衣尚予作为谢朝最能打仗的中流砥柱,他的大将军行辕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战报来回。 ——谢茂就觉得他亲大哥(皇帝)是个傻逼。能打仗的大将军不放去前线,把人圈在京畿筑个行辕,遥控指挥前线作战?这可是古代!连个电话都没有的古代! 真当衣大将军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所以四个月后,秦州就被遥控掉了! 衣尚予治军严谨,不过,行辕嘛,常有各部官员往来,负责看门的小吏十分乖觉,见穿着一身四爪蟠龙王袍的谢茂带人打马而来,连忙差人入内报信,自己一溜烟蹿了过来磕头:“千岁吉祥!” 这动静把门前出入的几个将官都惊动了,纷纷退至一旁无声施礼。 谢茂驻马抬头,看着“大将军行辕衣”六字,笑道:“下马!” 按照规矩,身为一等王爵的谢茂,乘马进出大将军行辕并不逾越。 他当着众人的面,在大门口就下马步行,真就是对衣大将军的敬重。换了前几世,他还不敢这么做呢。——皇帝还活着呢,你一王爷对实权将军那么礼贤下士的,你想干嘛? 旁的将官此时都只能施礼,没资格上来搭话。 只有刚刚从行辕出来的衣飞石心中一跳,状若轻松地上前施礼:“拜见殿下。” 衣飞石是大将军衣尚予的嫡次子,母为梨馥长公主。梨馥长公主是文帝义女,与皇室没有血缘关系,不过,从礼法论,衣飞石算是谢茂的外甥。谢朝从文帝时,就一直在重用并笼络大将军衣尚予,这位实在太会打仗,平生未尝一败!——除了四个月后丢秦州那回。 文帝本想赐个真公主给衣尚予,衣尚予表示拒绝,老子有婆娘了,青梅竹马。 文帝蛮不讲理地把衣尚予的妻子马氏收为义女,硬生生赐了个公主封号。 谢茂的大哥,目前的新帝,以后的中宗皇帝,登基没多久,立了皇后之后,妃子都还没封完,先给衣尚予的老婆梨馥公主马氏晋了长公主,顺便就把马氏的几个儿子召进宫,长子赐了县侯,次子赐了乡侯,还不到五岁的双胞胎都赐了亭侯爵位。 然后呢?四个月后,西北战败,秦州失陷,皇帝一道圣旨就斩了衣尚予。 傻逼啊。谢茂每每想起皇帝大哥的蠢,就忍不住默默地骂一句。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正室嫡出确实尊贵,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若是侧室娘家势大,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长女杨皇后,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谢茂正想这事儿怎么办才好,杨家人就上门了。他蹬鞋下床,笑道:“走,看看去。” 赵从贵一边拿扇子给他扇风,一边暗示朱雨慢点伺候更衣,口中劝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您若是叫不长眼的冲撞了,八个杨四也赔不起呀!王爷,咱不是微服乔装偷偷去胭脂楼瞧那什么王女么?今儿这热闹一看,您明天还想安安稳稳地往老桂坊玩?” 朱雨似乎没看见他的暗示,手脚灵便地伺候谢茂穿戴整齐,就听谢茂对容庆说:“你去看看不?” 容庆又看不懂谢茂的心思了。不肯替他告状,又不把他交出去,信王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侍卫牢牢看守着容庆,一行人漏夜出门,赵从贵执扇,朱雨捧着驱蚊的熏盏,余贤从一马当先提灯引路,簇拥着谢茂往客栈外边走,另有六名一直守在内院的侍卫紧随其后。 客栈外边举火燎天,灯火通明。人声呼喝,马声嘶鸣,将本就不大的客栈门巷挤得水泄不通。 谢茂才看了一眼,就说:“好大阵仗。” 他走在后边,容庆与两个侍卫走在前边。容庆才刚刚露头,外边就喧哗起来:“好大的胆子,果然敢窝藏我承恩侯府的逃奴!还不速速把人绑来,再给我们四爷磕头赔罪!否则,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谢茂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外边穿着罗衫的杨家豪奴举起马鞭,照准容庆脸上抽去。 ——那一鞭子本是抽向王府侍卫的。大约是顾忌着侍卫体格强健、形容彪悍,只怕这一鞭子抽下去会打起来,那豪奴临了临了将鞭梢换了个方向,就照着容庆去了。柿子捡软的捏。 啪地一声,王府侍卫伸手,鞭子恰好落在手里,一道血痕绽开,鞭子被死死握住。 “你!”杨府豪奴吃了一惊,想要抽回鞭子,却不想鞭子似是生了根,纹丝不动,“你是何人也敢和我们承恩侯府作对?可知道我们家主何人?我家……” 话音未落,就听余贤从“嘿”地冷笑了一声。 王府侍卫个个训练有素,对付这一帮子并不算杨家嫡系的奴才,简直能一打十。黎顺只揪着鞭子没动手,那是他不知道王爷的打算。如今外侍长余贤从冷笑一声,他顿时就明白了王府的态度。 虬长有力的五指倏地松开,那豪奴猛地吃力不住就往后一倒,被他顺势一脚踹飞了近两丈远。 两丈远!这动静把所有人都惊住了。被踹飞的豪奴惨叫一声,跌进马阵里,惹来数匹惊马暴躁踩踏,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门巷处登时混乱一片。 倘若杨家来的是个精明些的主事,这时候就该好好掂量客栈这位主儿的身份了。 能用得上黎顺这样的好手做普通护卫,身边明显还跟着余贤从这样看不出深浅的高手陪侍,想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位前来圣京见见世面的“商贾少爷”。——乡间偶有贤才遗落,哪儿可能成群结队地捡漏?能搜罗到这么多好手的地方,谢朝中只有圣京。 圣京中世居的大家公子哥儿,敢得罪杨家的又有几个?那都是有数的,一个巴掌能数完。 杨竎却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不认为有身份地位的“贵人”会住在这个小破客栈里。真就是贵人微服出游,一里之外就有天香楼,瀚海阁,都是富商官员进京时暂时落脚的畅快场所,不说多富丽堂皇,安静干净为要。 这小破客栈?哪家贵人肯来睡?跳蚤是没有,可不定床上有没有过夜窑姐儿留下的花柳病呢。 所以,杨竎相信侍卫先前的说辞,断定这家的主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 “来人。” 杨竎不理会背后惊马的混乱,冷漠地骑在马背上,看着容庆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都砍了。——世子爷要的人,好好地捉回来。我今日倒要看看,他是有几分倾城倾国的颜色。” 565.两界共主(7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他当然知道衣飞石身手不凡。可他认识的是多年后的衣大将军。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衣万一还是个半罐水呢?平白折在这里, 他可得心疼死。 照例守在他身边的侍卫都没动,外边负责御敌支应的四名侍卫应声而出,齐刷刷地攀上了房檐。哪晓得刚冒头就被衣飞石带来的亲兵射了一弩, 各自狼狈地翻了下来。余贤从出面道:“信王府侍卫办差!” 衣飞石刚制伏两个探子,回头一望, 道:“夜色昏暗难辨敌我, 还请老实待着!” 把余贤从气了个倒仰, 正要喝令侍卫再上,衣飞石已挥手道:“探头就射!” 谢茂一向信任衣飞石, 也从未把衣飞石当外人, 忙道:“小衣说不许动你们就别动!都没穿侍卫服,小衣那边也认不全咱们的人。他若能控制局面,咱们静候佳音。老余,把人撤回来。” 衣飞石杀敌时窜进了民宅, 隔着两栋房听见了寂静长夜里谢茂的声音, 顿时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很惊讶在此的竟然不止是信王府侍卫,连谢茂也跑这儿来了?更让他惊讶的是, 谢茂脾气居然这么好, 被他强行扫了面子也半点不生气,反而喝令侍卫配合。 衣飞石带来的亲兵都是衣尚予从边城带回的百战精英,迅速合围堵死了去路。 衣飞石亲自带队下场捉拿, 很快就将遭遇的四名陈朝探子一一擒获。 外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谢茂看着衣飞石又从去处飞掠而回, 心想我小衣好俊的身手。 衣飞石便飞身落入西城兵马司的大堂之中, 确认了立在屋檐下的朱雨、余贤从身份之后,他很规矩地交出身上的弩具、兵刃,恭敬地施礼:“卑职衣飞石求见信王殿下。” 大堂里此时漆黑无边,仅有檐角一盏荒灯。 ——箭响之时,信王府侍卫就第一时间扑灭了大多数灯笼,尽量将信王藏于暗处。 谢茂从人群的阴影中走出来,上下打量衣飞石,很意外地发现这少年竟然受了伤:“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在孤行宫中玩耍么?怎么会突然进京来?你来做什么?——谁伤了你?” 他一句话里问了两句受伤的事,衣飞石脸上青白一阵,似乎很不好意思,小声说:“卑职前日不告而别,大将军按军法打了我几棍子……” 衣尚予?谢茂差点喷出来。 他就奇怪了,衣飞石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从他行宫中跑出来?原来是衣尚予亲自去接人了。他那行宫圈住衣飞石问题不大,但是衣尚予要上门讨人,家里几个小猫小狗哪里扛得住?就算是皇帝把衣飞石圈了,衣尚予亲自进宫要人,皇帝也得把儿子还给人家。 可衣尚予为什么会去信王行宫找人?难道是因为容庆?不至于吧。这点小事也能惊动衣尚予? 谢茂正困惑不解,衣飞石已屈膝跪下,求道:“殿下救我。” “怎么了?”从未见过这样示弱的衣飞石,谢茂惊讶之余还有两分暗爽。你也有求爸爸的时候! “……今日午后有天使往大将军行辕,向大将军传陛下口谕,请大将军即刻进宫。” 这句话仿佛只是衣飞石漫长故事的开始,却已经把谢茂震得险些站不住了。 皇帝不会轻易召衣尚予进宫!更何况是一道口谕,更何况是午后的急召。——圣旨都没有,让衣尚予午后往京城赶,到了宫中只怕都已经下钥了,还见个什么驾? 最重要的是,衣尚予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普通臣子。他若进京,皇室与大将军行辕都会绷紧神经。皇帝怕衣尚予逼宫造反,大将军行辕则害怕皇帝诱杀衣尚予。 ——这种情况下,皇帝怎么可能让衣尚予夜里进宫?他找刺激吗? “不巧大将军就去行宫寻卑职了,没见着天使。与卑职一齐回行辕之后,方知此事。” 分明是衣尚予觉得这道口谕蹊跷,不想亲自进宫,可是不进宫也不行,所以才费劲去信王行宫把衣飞石找了回来顶缸。——衣尚予长子衣飞金领兵在外,能代替衣尚予进宫的,就只有次子衣飞石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的目光就变得有点微妙。这么着急的情况下,你爹还有空打你屁股,你肯定犯事了! 衣飞石哪里想得到满脸正经的谢茂正惦记他的屁股,一字字继续交代:“卑职赶到京城时,城门已闭。因有天子口谕,卑职便请城门吏开门,却不想城楼上弓箭齐射,指责卑职为外族匪盗。” 他说到这里,脸上显出几分愤愤,“这不是瞎扯吗?这儿可是圣京城!哪路外族匪盗能凭空摸到圣京城外?” 谢茂顿时与他同仇敌忾:“对!就是瞎扯!小衣你别生气,孤替你削他!” 衣飞石有点不好意思:“那,那也不必了吧。嘿嘿,……信王舅舅。”他膝行上前一步,略羞涩又紧张地扯了扯谢茂的衣角,长长的睫毛在夜色中微微颤动,“城楼上那不知道是谁,大约是个校尉什么的……拿箭射我,嘴又臭,我一时气急,就……反射了他一箭。” 谢茂被他扯得心肝儿麻酥酥的,一直陶醉在“衣飞石你也有今天”的暗爽中,闻言瞬间醒了。 衣飞石的箭法有多好,如今世人未知,谢茂却是太知道了。 衣飞石既然说他反射了对方一箭,那就肯定是射中了。至于射中了哪儿,全看衣飞石心情好不好,想不想要对方的性命。——被他用羽箭瞄准的人,没有任何选择挣扎的余地。 “……死了?”谢茂做最坏打算。 衣飞石怯怯地点头:“舅舅,要不……我还是先跑吧?” 你就装,继续装!你要真害怕,你就不会杀人。你要真想跑,干嘛还往城里钻?谢茂看着他俊秀可怜的青涩脸庞,心里骂开了一片,却舍不得真的拒绝衣飞石的虚情假意。——两世君臣,衣飞石没有求过他一句。他太享受来自衣飞石的哀求了,哪怕是假的。 火石电光之间,谢茂就明白了衣飞石的打算。 衣尚予明知道皇帝的口谕有问题,依然让衣飞石进城来探听情况,是不想和皇室撕破脸。 可是,衣飞石和他爹不同。他一开始就想借信王之手逼反他爹,此时城门外射杀守城校尉,更是明晃晃的搞事情:他奉皇帝口谕进宫,城门吏却拿箭射杀他,他反击时杀了城门吏,就有错处也不甚大。——难道还不许人家反击了?这可是衣尚予的亲儿子,不是什么随便杀杀的人。 你这杀伤力哦,都快赶上爸爸我了。谢茂忍不住摸摸衣飞石的脑袋,衣飞石脊背一僵,谢茂也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手稍微停了停就松开了:“待会先跟舅舅去见杨娘娘。” 衣飞石还不知道谢茂对承恩侯府干的坏事,满心欢喜地点头:“谢谢信王舅舅!” 全程帮忙坑死承恩侯府的信王府诸人:“……”你怎么好意思去找杨皇后哭啊!你刚把人家亲弟弟坑悬崖,把人家庶弟三条腿都废了啊!你还要脸吗? 谢茂将衣飞石扶起来,替他拍拍膝上的灰尘:“衣姊夫真打你了?疼不疼?要么舅舅给你揉揉?”正吃着嘴上的小豆腐,突然想起有点不对,“你从西城门进来的?” 衣飞石点点头:“是。”从青梅山大营进京肯定是走西城门啊,难道还绕个路? “你进城时杀了守城校尉,那边现在什么情况?” 衣飞石不解:“只射了一箭。”我只杀了一个人,能有什么情况? 衣尚予的名声在谢朝实在太能唬人了,衣飞石杀人不眨眼,对方还未鼓动起守城将士的情绪,一波箭雨之后,衣飞石就将领头的守城校尉射了个对穿,随后吩咐亲兵们举火,露出身上大将军行辕亲兵的甲胄,高喝:“我是衣飞石,衣尚予是我爹,衣飞金是我哥,皇帝召见,还不开门?” 城楼守兵中有猫腻的,也就只有被衣飞石射死的那一人。随着此人的死亡,衣飞石指哪儿打哪儿的箭法威慑下,再有衣尚予的名声加持,城门很快就被打开了。——正常人也不会相信圣京城外会出现外族匪盗啊。外族人都打到圣京城外了,大半个谢朝估计也都没了。 何况,衣飞石带的人也不多,算上他自己也不过二十五匹马。逼宫?肯定没戏。 城门开得虽然曲折,衣飞石还是凭着一手箭术,与他亲爹亲兄的面子,硬生生砸开了城门。 他带着人大摇大摆进了城,也没人敢拦下他,说要把他下狱。 这位是谁啊?衣大将军的二公子。拿他倒不费事,关键是拿下来了怎么办?往哪儿关?甭管是刑部,大理寺,五城兵马司……这大半夜的把衣飞石往哪个衙门送,就是把哪个衙门往死里得罪。烫手的山芋谁想接啊? 反正都是要跟皇帝告状、等皇帝处置的事,先把衣飞石捉住干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再者说了,守城的卫戍军里,真没人想为那个半夜瞎指挥放箭的同僚出头惹事。 所以,衣飞石在射死了一个卫戍军守城校尉之后,还能带着人大摇大摆地在京城闲逛。 谢茂立即吩咐余贤从:“立刻回王府调人,堵西边的口子。” 甭管西城门如今乱没乱,那一股从清河街杀到合子街的陈朝探子若从西城跑了,这笔账十有八九要算到衣飞石的头上。信王府按律蓄有五百侍卫,他去山中只带了百人,其余人等都在京城信王府待命,因此谢茂才能紧急调人。 余贤从领命而去,谢茂按住衣飞石肩头,认真道:“你带了多少人来?” “二十四骑。” “陈朝探子往合子街去了,你带人和我一起过去。” 衣飞石蓦地回头,却见城西方向举火撩天,城墙告急! 他再没有挑衅皇室的心思,道:“殿下,卑职即刻西去驰援。您千金之体切勿轻动!” 谢茂想到陈朝探子走脱这事儿他要背锅,他也想到了。意识到谢茂是在替自己周全,他心中浮起一种淡淡的尴尬。——这人虽觊觎自己身体,可也是真对自己好。此时也无暇多顾,衣飞石匆匆告辞,身形一翩,人已越墙而去。 墙外很快响起整齐清脆的马蹄声,衣飞石已带着他的亲兵绝尘而去。 谢茂倒是想跟他一起去,那也得追得上啊!顿足道:“快追快追!” 一直在旁边装哑巴的钱元宝忙道:“我家有马!白先生,快,咱们给十一哥牵马去!” 她没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去。偌大的长秋宫,准许她出入的地方只剩下内寝。 陌生的宫女把守住每一道门,她们看上去既不窈窕也不可爱,膀大腰圆,臂力沉重,所有人都沉默地各行其是,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头。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依然阳光普照,杨皇后看着铜镜中端庄憔悴的人影,努力想要振奋一些,可是,她做不到。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她的娘家不算显赫,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诗书双绝,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太子妃,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566.两界共主(8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本来杨竎在城外小客栈被人打断双腿和命根子, 那地方就是他西城兵马司的辖区, 若是钱彬自己传令满京城的搜人,并不涉及到越权一事。 可是, 倒霉催的是,钱元宝假传他命令的时候,他还在宫里被皇帝猛削!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 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 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 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 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 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 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 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 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 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 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 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腐败、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性事件必然上达天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小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说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谢茂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咻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翻身就扯着钱元宝躲进了圆柱后边。 信王府的侍卫则各自就位,负责前端的开始紧盯各处,负责贴身护卫的则跟着守在了圆柱前后,另有三个负责当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谢茂放冷箭的角度。 怀里少年身上传来汗味与脂粉气交织在一起的古怪气息,贴着近在咫尺的年轻身躯,这样紧张又炽热的天气,加上自己也是十六岁上最容易冲动的年纪,谢茂隐隐觉得有些躁动。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和钱元宝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靠在圆柱上。 脑子里却在想前世之事,忘记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时候是皇帝,刚登基时内忧外患,狼狈时差点被人围在圣京一锅端了。满朝反对声中,他力排众议起用了衣飞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干掉的衣飞石。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掌权灭了谢氏皇室的衣飞石。 他想的当然不是自己多么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气,以至于衣飞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军营视(瞎)察(逛),遇见了正在整军的衣飞石,那时候的衣将军浑身汗湿,论理应该臭不可闻……可是,他还是很不要脸地更衣下场,缠着衣飞石来了一场“朕可以打你,你不许打朕”的无赖切磋。 他喜欢衣飞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欢让人在身边伺候,可哪怕是最热的天气,他也喜欢和衣飞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欢衣飞石,为何不尝试将衣飞石作为任务目标?】 【他?】谢茂翻了个白眼。 龙幼株都不可能为人殉死,衣飞石?他只会比龙幼株更坚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茂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余贤从归来禀报:“王爷,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里边厢房挪一挪……”这大堂上四面空荡荡的也没个遮掩,不如去屋子里两边靠墙,比较好守。 谢茂各种危机战乱见得多了,此时也不惊慌,冷静地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听声音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圣京城里,哪里来的弩|箭?”谢朝对弓箭管得不甚严格,弩|箭则是禁器,除了被授权管制使用的几个兵衙,连皇室贵族手里都没几件弩具。 余贤从很惊讶于谢茂的耳力,这么一声箭响,没怎么接触兵器的信王就读出这么多信息? 关键是,他还都说对了。 “约莫是清运坊那边的陈朝探子化整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这几个零散的贼子刚好过来,遇上了恰好往兵马司来的一队人……”余贤从正在解释。 “弩|箭是陈朝探子带来的?”谢茂皱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带进来弩具就很吓人了。 弩具较之弓箭更加隐蔽,兼有远程杀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于袖中暗杀谢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胜防。若是陈朝真能在圣京城中随意使用弩具,一旦展开行动,像他六哥那样老喜欢四处乱窜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尸街头。 “弩|箭是往兵马司来的那队人所携而来。贼子逃窜进民宅之后,这队人就不再使用弩|箭。”余贤从道。 钱元宝脑袋一晃,头上的金钗响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来支援。” 众人都在猜测来的是哪个兵衙的人马? 这才多会儿时间,难道就惊动了锦衣卫?惊动了羽林卫? 若真是这两个兵衙的人都来了,只怕今天闹出的动静还真就不小。——几大兵衙之间,各自都隐有几分较劲。除非惊动了上边,或是事态难以控制,否则,卫戍军手里的活儿绝不会通知锦衣卫与羽林卫来协理。 “不必猜了。” 谢茂静静看着西城兵马司房脊下悄然潜伏的身影,眼底抹过一丝笑意。 虽然他不知道那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可是,来的既不是锦衣卫,也不是羽林卫。 是衣飞石。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进门时,碰上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军医,往前一步,就看见他的帐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个麻袋前边,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几个人围在伏未的身边,不时动手搓出一块血帕子来。 一身白衣常服的谢茂斜倚在条案上,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酱肉,吃得满嘴流油。 ——失去了蟠龙王袍与王爵礼仪的环绕,这少年仍是随便搁哪儿都矜贵无比的天生贵气。 满堂血腥气。军医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伏未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可来了!这姑娘顶骨好似被打破了,我……” “你起开!”军医将伏未一脚踹开,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里,装着一个昏死的少女。 谢茂将最后一口酱肉吃完,拿热毛巾擦擦手,叫得亲热:“衣姊夫。” 衣尚予与他叙礼落座,谢茂看上去就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模样,来得又这样早,倒不像是从山中下来,偏偏要问:“恰好有事请教殿下。我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平白不见了两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见着他了?” 谢茂装傻:“啊?”立时将容庆拉了来挡枪,“姊夫,此事情急,还请姊夫援手!” 衣尚予岂是好糊弄的主儿,也架不住容庆满心冤屈一身悲愤,没等衣尚予再问,容庆已噗通一声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对付谢茂的架势,砰砰砰狠磕几个头,地板上瞬间就溅出血来! 衣尚予正经刀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杀神,这点儿鲜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皱眉,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谢茂这是故意带了个麻烦给他。 衣尚予皱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帐下的两个亲兵即刻出列,齐齐顿住腰间佩刀,同时架住容庆腋下,反手一扣,就将容庆死死制伏在地上,别说磕头,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这亲兵二人出手整齐划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可见训练有素。 “此人是谁?”衣尚予问谢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为何在此,叫他亲自向姊夫说明。”谢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说话。 衣尚予总不能让谢茂别喝茶了带着人滚,他只能听听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麻烦。 容庆就保持着一个被两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他说杨靖逼|奸不遂杀人满门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酒醒后怕、屠灭县衙役吏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勾结守备将军简薛杀良冒功时,衣尚予终于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个不太像武将的武将。与他威震天下的战神之名相比,他一直显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现在,谢茂才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锋芒,就似利剑出鞘。——露出锋芒的衣尚予,仅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锐利与危险就静悄悄地统治了整个厅堂。没人敢大喘气,连谢茂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听衣飞石大将军解说战局的时候。 容庆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旧准确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杀意。 这显然是针对简薛的杀意! 相比起无差无职的谢茂,身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衣尚予,才是真正该做主的人。 容庆埋头痛诉:“大将军!您可知道徐乡百姓是何下场?简薛不止斩男丁首级邀功,妇孺也不放过。十一二岁的男丁也罢,七八岁的孩童满脸稚嫩,竟说小儿为匪盗望风撅壕,三个小儿人头记作一级斩首……” “衣大将军,您怎能让这样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帐下逍遥法外?”容庆大声问。 在谢朝,大将军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时,曾组建枢机处,以大将军为枢机处长官,协理天下武事。须涂虏汗国覆灭之后,枢机处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仍旧是谢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门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统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书之外,还得大将军行辕加盖签押。 尽管简薛任职的守备军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简薛既然不在京畿军系,升迁的文书上就必然加盖了大将军行辕的签押,容庆说简薛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大体上也没有问题。 衣尚予指着麻袋里的少女,问:“她又是何人?” 容庆被押着看不见他的指示,旁边亲兵提醒了一句,他义愤填膺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帮草民逃了出来……” 不等衣尚予再问,他已经把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和昨夜面对谢茂时闪闪躲躲的态度不同,容庆在衣大将军跟前很老实,将杨靖留他做娈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说了。想来若非杨靖将他圈在身边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杀下活这么长时间,昨夜能从承恩侯府逃出来,则是多亏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儿姑娘的福。 朱雨看着容庆的眼神就有几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爷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见了衣大将军,人家都没问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说了。你还看人下菜碟儿,这是看不起我们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乱世中不少见,衣尚予常年带兵见得就更多了。让他觉得疯狂的是,据容庆所说,谢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朝堂各处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刚刚登基不久,有从龙之功的几家都才刚刚分配好利益,新贵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杨皇后代表的杨家,这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两大势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两家动作。 ——谢茂在这时候突然蹦跶出来,一闹就闹了个大的,这是出的什么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他看着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的谢茂,心头竟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这特么信王不按常理出牌啊?就算你们林、杨两家打算撕逼平衡朝局安抚皇帝,也没必要刚下场就刀刀捅肺吧!这是真要捅得两败俱伤吗?!杨家早就得罪了林家吗?这肯定是世仇吧! 让衣尚予觉得喘不过气的谢茂,正诚诚恳恳地对衣尚予说:“衣姊夫,昨夜我去得匆忙,半夜也叫不开城门,唯恐这女孩儿死在城外,只好向你求助。刚好这这个人证也先藏在你处——天底下敢在姊夫处杀人灭口的,只怕还真没有。” 衣尚予不反对留下容庆,若无简薛杀良冒功之事,谢茂想拖他下水他也不会理会,事情既然牵扯到了地方的守备军,简薛的升职签押也由大将军行辕放行,衣尚予就必然要管。若是连这一点儿担待都没有,一心只想着趋吉避凶少管闲事,他也不是如今的谢朝凶神衣尚予了。 567.两界共主(8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衣飞石看明白他眼中的震惊, 冷笑道:“老叔, 家破人亡就在眼前,您想太多。” 谢茂在夹墙里看不见衣飞石的表情, 只听出那少年冷静的声息中带着一缕愤懑苦涩。 “去岁西北大旱,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 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 陈朝必会另开战场, 就在秦、云二州。” “阿爹上书请调精兵于下虎关,便宜驰援秦、云, 皇帝先给阿娘晋了长公主。” 谢茂只听见衣飞石嘲弄至极又灰心至极的声音,“他不想打赢这一仗。” “他就是想丢了秦州,丢了云州, 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杀了阿爹。” …… 谢茂默默无语。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很聪明, 却没想过衣飞石在少年时就有此见识。 在他的印象中,衣飞石打仗很厉害。除了初出茅庐那一仗胜得惊险些, 真正是一辈子戎马倥偬捷报频传。战事交给旁人, 谢茂在京中就得揪着心等战报。若是交给衣飞石,顶多就是头疼一下,这衣大将军回来了, 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长老长的请功表……得赏官赏银子啊。 战事上, 衣飞石可谓一言九鼎。政事上, 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来不管不问。 谢茂一直认为他不太懂政事。现在终于明白了,衣飞石哪里是不懂?明明是太懂了。 一位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一位亲手打灭陈朝、降服浮托国的绝世悍将,说他不懂政事?衣飞石打的两场都是正儿八经的灭国之战!这种层级的战争,指挥者若不精通政事,怎么可能顺风顺水在短短十多年里就结束了战争? 此时衣飞石不过是在衣尚予帐下听令的役兵,眼光就已不再局限在方寸之间。 他想的并不是陈朝与谢朝正在开战的襄州,而是陈朝之内的暗涌。 ——也包括谢朝内部的暗涌。 打仗,从来都不是短兵相接的那一点儿实力比拼。这世上或许有偶然发生的单纯战斗,却从来不会有目的单纯的战役,更没有目的单纯的战争。 衣飞石今年不过十五岁,就已经具备了绝世名将才拥有的胸襟眼界。 聪明的人,当然是从小就聪明。 谢茂心想,当初自己也是重生了一次才看懂皇帝的险恶用心,和芝麻馅儿的小衣比起来,第一世刚穿越来这个世界的他还真是傻白甜。 皇帝才将衣尚予请求调兵的奏折留中不发,衣飞石就一眼看穿皇帝想杀人了。 这种近乎可怕的洞察力,着实异于常人。谢茂自愧弗如。 朝野上下,包括第一世刚刚穿越来的谢茂,见皇帝扣了衣尚予的奏折,想法大抵都是,皇帝忌惮衣大将军兵权在握,不欲他再扩大势力染指秦、云二州,所以才暂时搁置。 ——谁能在这时候就想到,皇帝愿意割让一州土地,只为杀衣尚予? 甚至在前世秦州战败,皇帝下旨处斩衣尚予时,都有不少人在刑场边上幻想,皇帝会有一道恩旨,临刑前一刻喊个“刀下留人”。——杀衣尚予,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拿一州土地做牺牲杀衣尚予,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根本不能想象! “阿爹不信。阿爹说,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皇帝岂会用国之大事开玩笑?杀衣尚予区区两名甲士即可,不必用两州之地牺牲。” “哈。”衣飞石苦涩地笑了一声,“老叔,你不说话。你也不信我的判断。” 我信你。谢茂在夹墙内默默地说。 好半晌,徐屈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就如你所说,皇帝要拿衣家开刀,你不劝大将军早做防备,牵扯信王作何?”他言辞间充满了对谢茂的轻蔑鄙薄,“他娘是个厉害角色,他娘舅也是个厉害角色,奈何他扶持不起,否则,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是这一位。” 说到这里,徐屈就骂了一声,“咱们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林家和衣家没有利益往来,但林丞相对衣尚予很有几分信任倚重。若是谢茂登基,小林氏与林丞相把持朝政,衣家确实不会像今天这么进退维谷,更不会闹出让衣尚予在青梅山遥控战局的傻逼事来。 所以,我这是被鄙视了?谢茂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阿爹那里,我劝过了,也请襄州大兄写信劝了。阿爹只是不听。” 谢茂心中默默地说,他哪里是不听?他是没办法,也不敢拿两线战局做赌。但凡衣尚予有一丝私心,前世他也不会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你阿爹忠君爱民,战功赫赫,是百世不出的英雄好汉。 徐屈也不吭声了。衣尚予拿定了主意,谁能劝得服? “老叔先设法给阿爹透个风去,就说信王哄我在行宫玩耍,心思不纯。” “这些日子我会尽量让信王更喜欢我。” 谢茂心中早有揣测,对此不甚意外。他比较感兴趣的是,墙外这个小朋友会用什么“手段”,让自己更喜欢他? “小石头,你要做什么?”徐屈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衣飞石陷入了短暂地沉默,半天才慢腾腾地说:“我要看一步走一步。总之,目前这样粉饰太平的局面,必须被打破。我要让阿爹和谢家的矛盾掀到台面上来。” “你要做什么?”徐屈固执地问。 还能做什么?互相伤害咯。 谢茂看着手提的灯火,轻轻叹息。衣飞石的打算,竟然和他不谋而合。 前两世谢茂想当皇帝,重生以后就不敢出幺蛾子,老老实实地待在行宫替文帝守陵,眼睁睁地看着衣尚予以失疆裂土之罪被斩。在这件事上,有能力力挽狂澜的人,全天下也不超过五个。可愿意豁出一切救衣尚予的,一个都没有。 这一世谢茂不想混了,破罐子破摔,故意来找衣飞石。岂料他才刚刚露出一点意向,衣飞石就顺竿爬了上来。——前世衣飞石没能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又在暗中努力过多少次?失败过多少次?最终眼看着家破人亡,变成那个冷峻沉默从来不笑的模样? 衣飞石认真地说:“老叔,我没办法了。此事对不起信王,也或许连宫中淑太妃、朝中林丞相也会被一并坑进来,可我没办法了。” “他若色而不淫、待我谨守分寸,就请老叔向阿爹求救,说信王囚虐于我。” “若他行事不尊重……” 谢茂听着少年小衣略带稚气又冷静认真的声音,脊背稍微有点发凉。 “我便给他一刀,让他去做太监!” 嘶…… 徐屈与谢茂同时抽了一口凉气。 不得不说,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衣飞石这打算都是分分钟坑爹造反。 前者让徐屈谎报衣飞石受辱,衣尚予若暴起发难,最后查实并无此事,众口铄金之下,皇帝必然猜疑他要反,朝野只怕也认为他是试探着要反,这种情况下,衣尚予不反就是死,必然要反。 后者就更霸道了,衣飞石一刀阉了淑太妃的独子,林丞相的外甥,直接就帮衣尚予彻底和朝廷撕破脸了。——除非衣尚予能舍得辕门斩子,杀衣飞石向皇室交代。否则,他只能和谢家正面怼。 衣尚予本是害怕儿子被信王哄着干点坑爹事害他全家,得,根本都不必谢茂蛊惑,衣飞石坑起爹来简直丧心病狂。 怎么办,好想把小衣捉来痛打一顿。这娃怎么就这么坏呢?谢茂龇牙。 他只是想酿造一点暧昧的气息,让衣尚予觉得自己对衣飞石有兴趣,且打算施压把衣飞石带上床,大家谈谈条件,耍耍脾气,软硬兼施,最终达成衣尚予交出兵权、辞官归隐,带着儿子逃之夭夭的目的。 衣飞石这个狠啊,出手就是杀招,不管是状告谢茂囚虐自己,还是要送谢茂去做太监,都没给自己留一点退路。逼得他爹不反不行。 所以衣飞石说对不起信王。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信王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逼|奸军神衣大将军嫡次子,逼反谢朝的守护神。 ——更坏的情况是,也许他还被衣飞石阉了。 春秋笔重。千载之后,史书上会给信王谢茂记下怎样的一笔? 这小子忒不是东西了。谢茂一边默默地骂,一边又忍不住好笑。 就是这么狡猾的衣飞石,才能在今后五十年里覆灭陈朝、浮托国,使天下重归一统,守护那一片海晏河清、万民生息的盛世。他越狡猾,谢茂就越高兴。纵然放弃了治疗,谢茂仍是钟爱着一片被他统治过的大地。 这一片大地,没有谢茂,也有其他的皇帝。守护着天下一统的衣飞石,却只有一个。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衣飞石还要推辞,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朱雨来换了毛巾,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568.两界共主(8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朝立国不到七十年, 又在与西北陈朝、南边浮托国开战, 皇室地位其实没有前两世谢茂称帝时稳固,如衣尚予这样掌握兵权又战绩彪炳的将领, 是不可忽视的实权派, 连皇帝都忌惮到非要杀之而后快,可见一斑。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 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 现在嘛, 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 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再砸一个秦州进去, 否则一个闹不好,衣尚予没杀着,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 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谢茂也觉得局面一度颇为尴尬, 不过, 他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当年画郡之战, 衣姊夫二千轻骑击溃须涂虏汗一万骑兵,收缴汗王金帐献于父皇,徐师傅也在?”谢茂立刻就从一个热爱调戏美少年的小流氓, 变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 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屈, 充满了憧憬与崇拜,“孤当日年纪太小!否则也随姊夫一起,怎么也得抢两个异族美人回来!那画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听说她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看的小美人,唉,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合着您跟哪儿都忘不了美人呢?干脆就顺着谢茂的“意”,开始大谈当年攻占须涂虏汗国之后的艳事。 天下纷乱近百年,目前谢朝、陈朝与南边的浮托国还在战争状态,南北西东打生打死,大军过处难免就有奸|淫掳掠之事,似徐屈所说掳掠欺辱战俘之事,并不罕见。——要将士杀敌用命,一点儿甜头都不给,谁干?衣尚予虽是百战名将,但他带的兵都是“凶兵”,执行军令时令行禁止没问题,然而整体道德感非常低下。 这也不仅仅是衣尚予的问题,往前数几千年,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 ——所谓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谢茂只在穿越前见过他本国的那一支。 “须涂虏汗国覆灭也不过才几年,殿下所说的幼株王女还活着。”徐屈并不想让衣飞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亏,既然信王对画越焉支的女儿感兴趣,他毫无同情心地将之抛了出来,“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间胭脂楼里谋生……” 老桂坊是圣京中出名的风月之地,因距教坊司不远,官妓、市妓常来常往,其中也不乏风尘奇人,前世衣飞石弄回家里伺候起居的名妓就是老桂坊出身。这年月卖身青楼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谢茂倒不至于看不起。可是,现在哄他去青楼?他爹才刚死不到一年呢! 谢茂敢肯定,只要他敢去逛青楼,这独眼老夫今天就敢去串联蛊惑御史弹劾死他! ……但是,好像这样也不错? 谢茂只稍微考虑了一瞬,一拍桌:“好!走,小衣,今天舅舅带你去看美人!” 衣飞石不想去。徐屈故意抛出什么王女来是何想法,谢茂清楚,他其实也清楚。他不知道守制时逼|奸大将次子的罪名重些,还是孝期嫖宿娼妓的罪名重些,他只知道,他已经决定要把前者栽谢茂头上了,就不必再栽后者了。 年少时的衣飞石,总算还有几分良心,他只想达到目的,并不想彻底毁了谢茂。 “殿下,卑职不敢去。父亲管得严,母亲也是不许卑职在外边胡来的。若是知道卑职随殿下去……去那种地方,卑职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衣飞石提醒他,“您还在为大行皇帝守制……” 从文帝陵寝跑回京城嫖妓,这么大的阵仗!不用老叔去煽风点火,有眼睛的御史都要把你弹劾得淑太妃都不认得你了! 然而,不想当皇帝更不怕死,彻底放飞了自我的谢茂才不在乎。 他嘿笑着拍拍衣飞石的肩膀,说:“没关系,咱们呀,换身衣服,偷偷回去。” 衣飞石是有一点儿良心,也只仅有那么一点儿。他对谢茂没什么感情,何况谢茂还觊觎自己图谋不轨。谢茂非要作死,衣飞石劝了一句,挣扎了一瞬,就决定看他怎么死了。——先传出信王从文帝陵偷回京城嫖|娼的消息,坏了名声,日后再说他逼|奸自己,只怕全天下都要站自己这边。 不过,谢茂要作死,衣飞石可不想陪他死,请辞道:“殿下,卑职真不敢去。” 徐屈也怕把衣飞石砸了进去,万一这信王在娼寮里玩得开心,非要受用衣飞石怎么办?见面才一天,信王图谋衣飞石的风声还没放出去,那地方又是在京城,皇家势力大本营,真把皇帝、淑太妃惹急了,衣飞石能在皇城里死得悄无声息,任谁都别想把他的死和信王扯上关系。 “殿下也是煞风景。衣大将军亲手将须涂虏汗射下马,就是那幼株王女杀父灭国的仇人,您这把侯爷带上,算怎么回事?逼得那小妞儿跟她娘一样自刺一剑,又有什么趣味?”徐屈一脸“你这个小菜鸟,真是不懂得嫖|娼乐趣”的表情。 谢茂瞅了衣飞石一眼,从这少年青嫩天真的脸上读到了一丝“看你作死”的冷意。 他想,这一笔账,孤迟早要和你算回来的。——我为了捞你爹,命都豁出去了,你就这么对我。哼哼,虽然你不知情,但是我还是记下了。肯定要你哭着说爸爸我错了。 “莫不是殿下……不知门路?呵呵,侯爷也没去过呀。不如老夫领路?”徐屈使激将法。 “孤在京中生活十数年,不比徐将军熟门熟路?” “小衣,你不去也好,就在萱堂宫里安置一番,看看给你预备的厢房喜不喜欢。这个侍人名唤银雷,暂拨给你用,有什么事,你吩咐他去办。缺了什么,也只问他。” 谢茂选择“果然中计”。 他“心急火燎”地打发了衣飞石与徐屈,乔装改扮之后打马而出,似乎真的特别着急。 ※ 松风院中。 衣飞石皱眉指责:“老叔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的是你!你为何要答应与他共浴?你若不肯,我在一旁,难道他还能强迫你?”徐屈待衣飞石一直温和随意,不似长辈更似顽友,今天却变得疾言厉色,“不要以为信王可欺!他再蠢,一等王爵、文帝亲子、当今亲弟,加上普天皆知他亲娘淑太妃的从龙之功,这就是他的倚仗!” “不管你想让你爹做什么,他现在都没做好准备。你和信王,现在谁都不能出事。” “否则,仓促之间撕破脸皮,得利的绝不会是衣家。” 衣飞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今天会突然改变主意,答应与信王共浴,其实也没想过和信王撕破脸皮。可这其中的原因,他又不好同徐屈细说,只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徐屈对外撑着一副兵痞老粗的形象,实则半点不傻。真傻的小兵,混不到将军的位置。 衣飞石才张了张嘴,停顿片刻,他就惊呆了。 “你……你不会是……”你没想过和信王翻脸,难道是真想舍身给信王? 衣飞石不说话。 他还年轻,他还不能理所当然地利用所有人。当他察觉到,信王图谋他,他也图谋信王时,想的竟然不是各凭本事,谁被算计倒了谁甘拜下风,而是公平。 他必然要让信王身败名裂,那又何妨让信王与自己真有其事。 ——这些当然都是假的。 衣飞石不想说话的原因是,他发现利用信王这个事,盘算起来都是好好的,执行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好像很不忍心。看着信王总是满脸春风凑近他身边的模样,他就好希望那个其实并不熟悉的人,能永远那么开心地逍遥快活下去。 所以,他希望信王对他做一件坏事。坏到他再看见信王的脸,就恨不得狠狠一拳下去,把那满脸春风笑意打个稀巴烂的坏事! ※ “吩咐银雷,清溪侯想要什么都行,不许他走出行宫。若他要送信,将信扣了。” 目前的谢茂,顶多做做这种等级的“坏事”。 ——大概不可能坏让衣飞石气急败坏到打烂他的脸。 谢茂故作吃惊状,闪身躲到杨皇后身后,可怜巴巴地望着皇帝:“这是怎么了呀?臣弟、臣弟虽然去了一趟青楼,可真没叫人伺候!皇父这才走了多久,臣弟再不孝,也不敢在孝期里做这不知廉耻的事啊。皇兄明鉴!” 在座三位同时喷了,淑太妃气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指着他:“你,你还逛青楼?” 谢茂心虚地说:“啊?不是为这事儿召我?”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跪倒,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皇兄,皇嫂,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皇兄,我就要小衣,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她哎呀一声,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然而,自皇帝登基,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后都绝了,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这是传宗接代的事儿吗?!皇帝拎着谢茂进了内室,令太监守住门口,啪地拍了谢茂脑袋一下,低声问道:“你老实跟朕说,昨夜圣安门是怎么回事?” 皇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衣尚予是否真的和陈朝探子有勾结。 谢茂也不装傻了,一句话点明:“小衣说,昨儿您下口谕,传衣大将军进宫。” “朕不曾下这道口谕。”皇帝即刻否认。 “他家也知道这‘口谕’蹊跷,衣大将军没轻动,就让小衣带人进京听命。进京时天黑城门关了,他叫门,守城那校尉二话不说拿箭射他。”谢茂轻嗤一声,“还好来的是小衣,皇兄细想,若来的是衣大将军,叫门先挨一顿箭雨,这事儿怎么收场?” 皇帝沉吟不语。 谢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稳不张,不带一丝烟火气,心中暗暗不屑。 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惯了心机,习惯了猜疑,面上粉饰得光风霁月,其实胸襟气度都显得小了。似衣尚予这样平定天下的绝世悍将,皇帝驾驭不了。他只能囿于朝堂之间,玩些猜疑制衡的把戏。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测,谢茂却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经慌了,他还没做好对付衣尚予的准备,却有人想要挑起他与衣尚予的纷争,他既害怕惊动了衣尚予,又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乱了他的布局。 如谢茂所料,皇帝不会彻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会让勾结陈朝的罪名现在就落在衣家人的头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后,再来翻今天的旧账,倒是皇帝做得出来的事。 “小衣是个耐不住事的暴脾气,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谢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陈朝探子往圣安门跑,可把他吓坏了,本来不肯与我睡的,我说帮他向皇兄求情,不问他杀人之罪,他就答应与我睡了。”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 他哄衣飞石说,他能指证被杀的守城校尉与陈朝勾结,他能指证个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过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边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后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个,消息都会迅速传回三大巨头耳中。栽赃陷害这种技术活儿,皇帝才是熟练工。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飞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么意义? 皇帝要杀衣尚予那是没商量的事。 所以,谢茂直接把一切都向皇帝坦诚了,怎么给衣飞石脱罪,就让皇帝去操作。 皇帝丝毫没怀疑谢茂的用心。谢茂傻白甜了十多年,皇帝对他没什么戒心。此时谢茂满脸痴笑自觉赚了个媳妇儿,皇帝则庆幸,幸亏幼弟觊觎衣家的小子,将这场可能的冲突鬼使神差地捂了下去。 ——他是能想法儿保全衣飞石。可保全衣飞石的理由呢?无缘无故对衣飞石无条件地保全,这件事办得太越线了,更类似于一句俗谚,无事献殷勤。 现在好了,谢茂看上了衣飞石,皇帝来办事,谢茂担名儿,皆大欢喜。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皇帝眉宇间松快了不少,沉声道:“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朕。前夜城外客栈废了杨家庶子的人,是不是你?” 谢茂将脸一撇,不耐烦地说:“是我怎么啦?他还敢来告状?” “放肆!”皇帝怒斥。 谢茂正色起身,向皇帝施礼,道:“皇兄,此事别有内情,恐怕嫂嫂伤心,还得请皇兄与我做一出戏。” ※ 皇帝往长信宫走了一趟,再回未央宫时,早朝也才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小朝会,皇帝在玉门殿听政,四品以上朝臣方才来站班,盖因昨夜京城又是大火又是冲击城门,相关衙门忙了一宿都没阖眼,这会儿几个主事的大臣也都在交头接耳,交换各自的消息。 承恩侯作为苦主,昨天就陪了一天,今天也跟着来了。他在玉门殿内还有个位置,承恩侯世子杨靖、庶子杨竎,则被安置在侧殿廊下,随时等候传见。 皇帝驾到,鼓乐齐鸣,站班太监宣礼之后,内阁与各部大臣一一上前回事。 谢茂跟着皇帝御辇一齐到未央宫,皇帝去玉门殿听政,他则直奔西侧殿。 杨靖正在廊下喝茶,他身边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块栗饼。——这是专供给玉门殿上朝议政的各位大臣们充饥之用。这还不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小太监们讨好杨皇后娘家弟弟,可不得殷勤伺候么? 玉门殿又不开火,撑死了有个茶房,专给皇帝提供茶水。连皇帝议政时饿了也是吃这种栗饼,这就是议政大臣们的顶级待遇了。 569.两界共主(8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 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 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 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 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 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 可是, 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 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 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 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 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 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 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 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 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腐败、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性事件必然上达天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小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说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谢茂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咻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翻身就扯着钱元宝躲进了圆柱后边。 信王府的侍卫则各自就位,负责前端的开始紧盯各处,负责贴身护卫的则跟着守在了圆柱前后,另有三个负责当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谢茂放冷箭的角度。 怀里少年身上传来汗味与脂粉气交织在一起的古怪气息,贴着近在咫尺的年轻身躯,这样紧张又炽热的天气,加上自己也是十六岁上最容易冲动的年纪,谢茂隐隐觉得有些躁动。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和钱元宝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靠在圆柱上。 脑子里却在想前世之事,忘记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时候是皇帝,刚登基时内忧外患,狼狈时差点被人围在圣京一锅端了。满朝反对声中,他力排众议起用了衣飞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干掉的衣飞石。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掌权灭了谢氏皇室的衣飞石。 他想的当然不是自己多么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气,以至于衣飞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军营视(瞎)察(逛),遇见了正在整军的衣飞石,那时候的衣将军浑身汗湿,论理应该臭不可闻……可是,他还是很不要脸地更衣下场,缠着衣飞石来了一场“朕可以打你,你不许打朕”的无赖切磋。 他喜欢衣飞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欢让人在身边伺候,可哪怕是最热的天气,他也喜欢和衣飞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欢衣飞石,为何不尝试将衣飞石作为任务目标?】 【他?】谢茂翻了个白眼。 龙幼株都不可能为人殉死,衣飞石?他只会比龙幼株更坚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茂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余贤从归来禀报:“王爷,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里边厢房挪一挪……”这大堂上四面空荡荡的也没个遮掩,不如去屋子里两边靠墙,比较好守。 谢茂各种危机战乱见得多了,此时也不惊慌,冷静地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听声音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圣京城里,哪里来的弩|箭?”谢朝对弓箭管得不甚严格,弩|箭则是禁器,除了被授权管制使用的几个兵衙,连皇室贵族手里都没几件弩具。 余贤从很惊讶于谢茂的耳力,这么一声箭响,没怎么接触兵器的信王就读出这么多信息? 关键是,他还都说对了。 “约莫是清运坊那边的陈朝探子化整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这几个零散的贼子刚好过来,遇上了恰好往兵马司来的一队人……”余贤从正在解释。 “弩|箭是陈朝探子带来的?”谢茂皱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带进来弩具就很吓人了。 弩具较之弓箭更加隐蔽,兼有远程杀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于袖中暗杀谢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胜防。若是陈朝真能在圣京城中随意使用弩具,一旦展开行动,像他六哥那样老喜欢四处乱窜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尸街头。 “弩|箭是往兵马司来的那队人所携而来。贼子逃窜进民宅之后,这队人就不再使用弩|箭。”余贤从道。 钱元宝脑袋一晃,头上的金钗响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来支援。” 众人都在猜测来的是哪个兵衙的人马? 这才多会儿时间,难道就惊动了锦衣卫?惊动了羽林卫? 若真是这两个兵衙的人都来了,只怕今天闹出的动静还真就不小。——几大兵衙之间,各自都隐有几分较劲。除非惊动了上边,或是事态难以控制,否则,卫戍军手里的活儿绝不会通知锦衣卫与羽林卫来协理。 “不必猜了。” 谢茂静静看着西城兵马司房脊下悄然潜伏的身影,眼底抹过一丝笑意。 虽然他不知道那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可是,来的既不是锦衣卫,也不是羽林卫。 是衣飞石。 谢茂带人出去逛了一圈,见了前来督办此事的羽林卫将军,说道:“以后就你来呀?” 羽林卫将军姓张名姿,皇帝龙潜时的心腹,和谢茂简直太熟了:“卑职恐怕不能常来。”搞搞清楚,你是被圈禁的人,我没事来看你干嘛? 谢茂指着正在砌砖的大门摇头:“太矮了,圈不住。”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570.两界共主(8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出府去做什么?”谢茂状若无意地问。 衣飞石都以为今天出不去了。凭他的功夫, 跳信王府的墙完全没问题, 府内的侍卫与府外的羽林卫也都不是阻碍,唯一头疼的, 只有谢茂。谢茂天天黏着他, 跟手跟脚,只要他离开半盏茶功夫, 谢茂肯定会发现。 他先前试探着问了一句,谢茂不答话只逗弄他, 他就认为这是谢茂的拒绝。 哪晓得峰回路转, 谢茂居然不是拒绝, 就是单纯想和他亲热一下?亲热完了,就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种更类似于无语又好笑的情绪。 “家里有人来了, 我出去见见。”衣飞石道。 谢茂还没反应, 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 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 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来的是谁,要去多久, 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哪晓得谢茂只问了一句:“安全吗?” 噎得衣飞石满肚子谎话皆无用武之地, 低头道:“我去去就回, 不惊动任何人。” “伤才好了, 别跟人动手。叫朱雨给你找件寻常见人的衣裳换了,找个稳妥的地方出去。”谢茂拿起干净的毛巾,一手提起衣飞石的腿,很自然随意地帮他把足上水渍擦干,几个脚趾缝里擦得尤其仔细,“要去多久?天黑之前能回来吗?” 衣飞石被擦得特别不好意思,想说我自己来,可谢茂一脸司空寻常理所当然的模样,真客气推拒一声,倒显得他这个被照顾的气量不大了。只默默记在心中。 “若无意外,我回来服侍殿下夜席。”谢茂纡尊降贵,衣飞石姿态放得更低。 谢茂闻言笑了:“好,给你准备醍醐酿。” 衣飞石蹬上干净的木屐,和朱雨一起去换衣裳了。 余贤从即刻上前请罪:“属下失职!” 那边衣飞石英姿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艳阳疏影中,谢茂才放下毛巾,笑了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屁孩子撒谎呢。——憋了几天憋不住了,这是找借口出门探风。怕我把他圈在王府里,瞒着外边消息刻意哄他。” 余贤从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您怎么就断定他是撒谎?说不定军中就有暗中联络的方法呢?听说衣大将军麾下有个听风营,以风声传递军情,神乎其技! ……嗯,也好。侯爷撒谎,侍卫署就不必领罪了。 不过,余贤从认为,今次侥幸逃过一难,回去必须给侍卫们加练!万一真来了听风营,将王爷身边的消息透出去了,那就真该死了。对,全部加练! 衣飞石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撒了一句谎,害得信王府正享受惬意假期的侍卫们全体归位,被外侍长余贤从操练得欲生欲死。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真用听风营传递消息时,一脚踹上了信王府侍卫这块被针对特训过的铁板,哭都哭不出来。——可见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谢茂伸伸懒腰也擦脚起身,问余贤从:“宫里没消息?” 余贤从垂首:“没有。” 不应该呀。义老王爷回宫复命已有四日之久,这么长时间,按说皇帝早该有处置下来了。似他这样的一等王爵公然杀人,只要杀的不是朝廷重臣,撑死了也就削爵减俸。碰上皇帝这样会护短的脾性,大约就是发个明旨申斥一番,罚多少禄米,背后都会偷偷补给他。 ——怎么可能真的把他高墙圈禁几十年?犯的又不是谋反的罪过。 不过,谢茂很沉得住气。距离秦州失陷还有三个多月,来得及。 ※ 衣飞石离开信王府之后,径直往新河巷米记货栈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了偏院,守在院子里打瞌睡的中年瘦汉恰好睁眼,见他吃了一惊:“二公子,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米记货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陪嫁铺子,衣飞石的长兄衣飞金安置了不少伤残退役的老兵在此谋生,衣飞金的幕僚东篱先生也在此观风。相比起被长公主掌控的公主府,衣飞石有事直奔此处完全没问题。 “我这几日都在信王府出不来,家里如何了?”衣飞石喝了一碗凉茶,敞开衣襟散凉。 守门的瘦汉叫吴大力,从前就是衣飞金的亲兵,被衣飞金专调回京保护东篱先生。他和衣家上下都熟,和二公子就更熟了,嘿嘿笑道:“还没恭喜二公子,马上就要当王妃了。” 衣飞石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看了吴大力好几眼,愕然发现这憨子居然是真心的! “咦,二公子不知道吗?太常寺与礼部都到家里过礼了,长公主去了宫里一趟,听说太妃娘娘还开恩赏了好几个嬷嬷大宫女,现正在长公主府训练陪嫁丫鬟!都是给二公子你预备着的!……” 吴大力说完困惑地敲大腿:“这陪嫁丫鬟是给王爷呢,还是给二公子?以后王爷纳妾,是单给王爷呢,还是二公子也能纳几个?” 衣飞石立刻就从中听出了重点:“太妃给家里送人?什么时候?” 吴大力板着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好像就是长公主去信王府的第二天?” 衣飞石不认为谢茂会骗自己。谢茂说了会解决婚事,应当不会失言?毕竟,娶个男人又不是很光彩的事,时下嫡子贵重,他不会生子再占着嫡妻之位,谢茂以后的子女都是庶出,这就很难看了。——他觉得谢茂顶多就是想睡他几次,撑死了几年,不可能一辈子。 就是不明白淑太妃为何这么热衷这门亲事?父亲呢?父亲也不说话? “我爹怎么说?”衣飞石问。 “大将军说军务繁忙他管不了家里的事,请长公主安排。” 衣尚予再宠妻子也不可能真把儿子当闺女嫁出门去,他既然这么说了,可见是某些事与淑太妃达成了共识。 衣飞石的心,跳得极其剧烈。想往那个方向揣测,又觉得……不可能吧? 若真与林氏图谋,应该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吧?在皇帝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皇帝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小林氏对太后之位一向是退避三舍,皇帝登基她就把信王打发去守陵,这就是不肯走向台前的意思,怎么会在此时突然改变作风? 衣飞石又迟疑了。 “二公子。”东篱先生进门施礼。 衣飞石忙理正衣襟,上前拜见:“先生安。” 东篱先生号东篱,本名梁青霜,正经的陈朝两榜进士,受党争遗害败走边城,刚好被兵临城下的衣尚予捡回了家。那时候衣飞金刚好四岁,衣尚予正犯愁给他找个开蒙的先生,得,就这个俘虏吧,听说学问特别好! 陈朝进士在衣家当先生,传出去两边都犯猜忌,所以梁青霜干脆弃了姓名,只号东篱。 因是长兄衣飞金的蒙师,家中上下都很敬重,衣飞石拜见时行了师礼。 东篱先生一袭葛袍,打扮得就像是寻常的账房先生,捻着一撮山羊胡,见面就笑:“小石头来啦。是来问骡马市的消息?” “是。那日骡马市有高手以铜钱击碎太平缸,此人在瓮城之前就走脱了。弟子进信王府之前,曾嘱咐曲昭暗中留心各处客栈、货栈、行脚处的陌生人……”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东篱先生就摇扇子反问:“你若是陈朝探子,在京中潜伏数年,难道就不另外置办几处产业做退路?” 衣飞石闻言顿时大失所望:“想来曲昭没有所获。” 东篱先生在简陋的板凳上坐下,说:“也不必太失望。能保瓮城不失,已是大幸。近日兵马司搜城严谨,京中各处风声鹤唳,以我看来,你口中的高手要么已经离京了,就算留下来,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衣飞石轻叹一声:“京中无人可用,无权可动,眼睁睁看着那边的探子在京中自由行走,却无可奈何。”他只说那边,不提“陈朝”,显然是顾忌东篱先生的出身。 东篱先生道:“一朝之兴,一国之灭,上应天时,下顺民心,从古至今,没见过哪国因奸细而兴盛,也没见过哪国因奸细灭亡。此小道尔。小石头也不必太挂心。” 571.两界共主(8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所以,当谢茂跟他说, 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 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 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 惟恐杨皇后伤心,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 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 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闹得满朝皆知, 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把杨靖都捅死了, 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 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 拍案咆哮,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额头触地,任凭皇帝如何咆哮, 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 人我也杀了, 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 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杨上清这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无声地请皇帝严惩。 杨上清疏不间亲,此时不敢说话,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触怒皇帝。那边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谢茂的舅舅——林相可没闲着,林相先劝皇帝息怒,再说谢茂和杨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内部事务嘛,就不劳烦诸大臣搀和了,先散朝散朝。 杨系也有阁臣在朝,立刻反驳:“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携刃于玉门殿刺杀杨后胞弟,安知日后再弑何人?” 子杀父,臣杀君,曰弑。 这是暗示谢茂无法无天日后可能弑君?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季擎这番话里的杀机。 皇帝闻言长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扫向跪在地上的杨上清。 莫说谢茂杀人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就算没打招呼,谢茂也是他最倚重宠爱的幼弟。杨家这是想干嘛?死了一个世子,难道还想皇室赔个一等王爵给他家? 一直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挨训的谢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头发花白的阁臣季擎,怒骂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年轻的信王身量初长,年近古稀的老臣哪里架得住他这一阵乱晃,差点回不过气来。 谢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狠狠将人推开,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这老匹夫要杀我!他要杀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没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经要发飙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两个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恒王贬为庶人,为了青史好看,也为了堵住天下的纷纷议论,信王这个从小被他当儿子养的弟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从他登基之初就给信王晋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个哪怕谋反都能混条命留着的不倒翁。 季擎在文帝朝混了大半辈子,新帝登基才巴上杨家的路子混进内阁,这人能实事,有野心,可惜就是人情世故上拎不清。——这下好了,为了报杨家的提携之恩,说话都不会过脑子了。 “你哭个屁!收声!”皇帝气得口不择言,玉门殿中爆了粗口。 谢茂似是被他惊住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茂这是真的长得太好。看着他那张肖似淑太妃的脸,哭得眼圈红红的,明知道他哭得假惺惺的,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软了,训斥道:“你干的好事!朕不与你浑说,你犯下的事,自有宗正问你。来人,将信王押回信王府,圈起来!” 谢茂哭着向皇帝磕头,抽泣道:“陛下要圈臣弟,臣弟罪有应得。可是,这老匹夫不安好心,他进谗言,他要离间臣弟与陛下!陛下,不杀此獠,臣弟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皇帝怒骂道:“瞎扯淡!他进馋,朕就听了?你还敢骂朕是昏君?” 什么?进馋?这就给我坐实“进馋”的罪名了?季擎如遭雷击,越发不能呼吸了。 谢茂似是愣了一下,擦擦眼泪,又瞥了季擎一眼,道:“那倒不像。——皇兄,你这个大臣不行,是他祸害臣弟我,我还没怎么着呢,他先喘死了……进馋这小事儿都做不好,还指望他帮着您佐理天下呢?他那老朽身板儿,他扛得住吗?” ……你还想把我从内阁踢出去!季擎一只手指着谢茂,睁大眼睛,呼呼喘气。 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命令殿前将军:“押下去!” 谢茂被几个羽林卫架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哥,他欺负我!” 满朝文武就看着信王上边身子被羽林卫架着,一条腿支愣起,指着阁臣季擎。 皇帝都被他气笑了:“你滚不滚?” 谢茂缩缩脖子,见他不作妖了,羽林卫才松了口气,哪晓得谢茂竟然奋力拖着几个羽林卫冲到季擎身上,狠狠给人家喘不过气的老臣身上踹了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弑你大爷!你等着,孤出来了杀你全家!” 没等皇帝再发飙,把季擎踹昏过去的谢茂又拖着羽林卫一溜烟跑了。 ※ “然后……你就……回来了?”衣飞石陷入难以置信的恍惚中。 谢茂进了一趟宫,杀了一个皇帝的亲小舅子,踹昏了一个内阁大臣,轻松愉快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信王府中。好吧,皇帝是下令把他圈禁了。 看着信王府里进出自如的下人们,衣飞石丝毫感觉不到被圈禁的窒息感。 谢茂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修长笔直的双腿搭在窗棂上,这两日老是奔波来去,还真挺累,把腿晾晾,舒坦。 “不然呐?”不回来,难道留在宫里看杨皇后哭? 谢茂不同情杨皇后,毕竟大家几辈子都撕破了脸皮。可是,他也不想看着杨皇后的眼泪。毕竟,在不知道那个秘密之前,杨皇后对他,对淑太妃,都有几分真心。 衣飞石看着他懒洋洋浑不吝的脸,心中其实升起了几分感佩。 他本以为谢茂不过是个扶不起的庸人,却不想谢茂竟有这等心肠。谢茂杀杨靖是为私仇吗?不是。谢茂堂堂一等王爵,死在华林县的县令一家,县衙一堆衙差,乃至于徐乡的百姓,与他有半点干系吗?没有!他就是个光杆王爵,没有差使,朝政与他毫无关系! 可是,星夜偶遇容庆,他就敢为那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悍然与杨皇后家里杠上。 他对付杨靖的手段确实让人始料未及,可细细想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把杨靖屠人满门、勾结守备将军杀良冒功的事掀出来,杨靖就一定会死吗? 有杨皇后在,这件案子上能做手脚的地方就太多了。哪怕杨家没能把杨靖摘出来,杨靖身为皇亲国戚,一样在八议之列。杨皇后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她若上表求情,皇帝难道不许杨靖减罪免罪? 就算是衣尚予遇见这样的事,也不见得会多管闲事,更遑论如信王这样,豁出自己的前程名声,去为陌生人讨公道。 这可真是……衣飞石心中有热流在澎湃,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茂。 这到底是侠勇如刀呢,还是……莽直大条? “昨儿跟着你那几个人呢?”谢茂突然问。 衣飞石心知谢茂不好敷衍,此时也不撒谎,坦诚道:“都留在府外了。另外差遣了两个人回青梅山。”昨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当然要给衣尚予报备一二。 “陛下没送口谕去青梅山。”谢茂修长的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嗯,杨靖也死了,这事儿不会闹太久。就闹起来,和你们家里也没关系。——你留在王府安心养伤。” 养伤?衣飞石楞了一下,才想起自己那点儿皮外伤,一时无语。 “哦,我这儿被圈了呀。你想出去也没辙。”谢茂突然一拍大腿,高兴地说。 ※ “那孽障怎么样了?”淑太妃轻轻用指尖揉了揉额头。 来报信的宫人支吾一声,半天才说:“……好像,挺高兴的?” 淑太妃简直都被气笑了,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相比起在今晨在帝后跟前的柔弱忧愁,她此时长眉淡扫,星眸中勾着似有似无的轻笑,又似乎完全没把目前发生的一切放在眼里:“他高兴什么?” “……说要和清溪侯关上门,好好过几天清静日子。”宫人大气不敢喘。 “眼光倒是不错。”淑太妃轻叹一声,“可惜不能生孩子。” 被“束手就擒”的信王府众人则是个个哭笑不得。 能跟在谢茂身边的侍卫,多数都是勋贵人家出身,跟了皇十一殿下后更是无人敢惹,这还是头一回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拿麻绳捆。可也没人敢吭声。——信王都老老实实地在手腕上套了个木枷,当下人的难道还敢比主子娇气? 谢茂没忘了交代留在胭脂楼的赵从贵:“进宫去找淑娘娘。别忘了给我把龙姑娘赎了。” 赵从贵愁得头发都白了:“您这要治杨家也不必亲涉险境……” 谢茂不禁笑道:“这可是京城。” 他敢让侍卫们尽数缴械受制,就是因为这里是谢朝的京城,是他谢家的天下。 底下捉人的小喽啰不认识信王,进了五城兵马司升堂提审,堂上坐着的可是正经的五品京官,难道还敢不认识他这位文帝、当今都甚是宠爱的一等王爵?又有哪一家敢冒着九族尽诛的风险拿他的命开玩笑? 572.两界共主(8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皇帝皇后没说话, 淑太妃先哭着摔了茶盏,骂道:“你这个孽障!还不跪下?” 谢茂故作吃惊状, 闪身躲到杨皇后身后,可怜巴巴地望着皇帝:“这是怎么了呀?臣弟、臣弟虽然去了一趟青楼, 可真没叫人伺候!皇父这才走了多久, 臣弟再不孝,也不敢在孝期里做这不知廉耻的事啊。皇兄明鉴!” 在座三位同时喷了, 淑太妃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天才指着他:“你,你还逛青楼?” 谢茂心虚地说:“啊?不是为这事儿召我?”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跪倒, 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 皇兄,皇嫂, 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皇兄, 我就要小衣,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 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 她哎呀一声, 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 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然而,自皇帝登基,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后都绝了,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这是传宗接代的事儿吗?!皇帝拎着谢茂进了内室,令太监守住门口,啪地拍了谢茂脑袋一下,低声问道:“你老实跟朕说,昨夜圣安门是怎么回事?” 皇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衣尚予是否真的和陈朝探子有勾结。 谢茂也不装傻了,一句话点明:“小衣说,昨儿您下口谕,传衣大将军进宫。” “朕不曾下这道口谕。”皇帝即刻否认。 “他家也知道这‘口谕’蹊跷,衣大将军没轻动,就让小衣带人进京听命。进京时天黑城门关了,他叫门,守城那校尉二话不说拿箭射他。”谢茂轻嗤一声,“还好来的是小衣,皇兄细想,若来的是衣大将军,叫门先挨一顿箭雨,这事儿怎么收场?” 皇帝沉吟不语。 谢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稳不张,不带一丝烟火气,心中暗暗不屑。 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惯了心机,习惯了猜疑,面上粉饰得光风霁月,其实胸襟气度都显得小了。似衣尚予这样平定天下的绝世悍将,皇帝驾驭不了。他只能囿于朝堂之间,玩些猜疑制衡的把戏。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测,谢茂却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经慌了,他还没做好对付衣尚予的准备,却有人想要挑起他与衣尚予的纷争,他既害怕惊动了衣尚予,又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乱了他的布局。 如谢茂所料,皇帝不会彻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会让勾结陈朝的罪名现在就落在衣家人的头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后,再来翻今天的旧账,倒是皇帝做得出来的事。 “小衣是个耐不住事的暴脾气,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谢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陈朝探子往圣安门跑,可把他吓坏了,本来不肯与我睡的,我说帮他向皇兄求情,不问他杀人之罪,他就答应与我睡了。”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 他哄衣飞石说,他能指证被杀的守城校尉与陈朝勾结,他能指证个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过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边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后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个,消息都会迅速传回三大巨头耳中。栽赃陷害这种技术活儿,皇帝才是熟练工。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飞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么意义? 皇帝要杀衣尚予那是没商量的事。 所以,谢茂直接把一切都向皇帝坦诚了,怎么给衣飞石脱罪,就让皇帝去操作。 皇帝丝毫没怀疑谢茂的用心。谢茂傻白甜了十多年,皇帝对他没什么戒心。此时谢茂满脸痴笑自觉赚了个媳妇儿,皇帝则庆幸,幸亏幼弟觊觎衣家的小子,将这场可能的冲突鬼使神差地捂了下去。 ——他是能想法儿保全衣飞石。可保全衣飞石的理由呢?无缘无故对衣飞石无条件地保全,这件事办得太越线了,更类似于一句俗谚,无事献殷勤。 现在好了,谢茂看上了衣飞石,皇帝来办事,谢茂担名儿,皆大欢喜。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皇帝眉宇间松快了不少,沉声道:“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朕。前夜城外客栈废了杨家庶子的人,是不是你?” 谢茂将脸一撇,不耐烦地说:“是我怎么啦?他还敢来告状?” “放肆!”皇帝怒斥。 谢茂正色起身,向皇帝施礼,道:“皇兄,此事别有内情,恐怕嫂嫂伤心,还得请皇兄与我做一出戏。” ※ 皇帝往长信宫走了一趟,再回未央宫时,早朝也才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小朝会,皇帝在玉门殿听政,四品以上朝臣方才来站班,盖因昨夜京城又是大火又是冲击城门,相关衙门忙了一宿都没阖眼,这会儿几个主事的大臣也都在交头接耳,交换各自的消息。 承恩侯作为苦主,昨天就陪了一天,今天也跟着来了。他在玉门殿内还有个位置,承恩侯世子杨靖、庶子杨竎,则被安置在侧殿廊下,随时等候传见。 皇帝驾到,鼓乐齐鸣,站班太监宣礼之后,内阁与各部大臣一一上前回事。 谢茂跟着皇帝御辇一齐到未央宫,皇帝去玉门殿听政,他则直奔西侧殿。 杨靖正在廊下喝茶,他身边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块栗饼。——这是专供给玉门殿上朝议政的各位大臣们充饥之用。这还不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小太监们讨好杨皇后娘家弟弟,可不得殷勤伺候么? 玉门殿又不开火,撑死了有个茶房,专给皇帝提供茶水。连皇帝议政时饿了也是吃这种栗饼,这就是议政大臣们的顶级待遇了。 谢茂就看不上这一点儿。装的什么清贫逼!他当皇帝的时候,直接在太极殿烧火锅,吃得内阁几位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他治理天下吧?非得君君臣臣闹得一脸苦逼,这才算得上是君明臣贤?就图个名声好听?没劲。 见谢茂一路疾走而至,伺候在旁的小太监都纷纷磕头,杨靖也讶然起身:“十……”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袖中短匕出鞘,猛地捅进他心窝! “你——” 躺在榻上的杨竎挣扎起身,然而双腿无力站起,翻到在地。 在场的小太监都惊呆了,宫中奴婢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哪怕眼见信王杀人,也没人斗胆高声喧哗,最惊恐的小太监也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茂,再看紧紧插入杨靖心窝的匕首,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守在殿前的羽林卫听见了杨竎的吼声,即刻前来查看,见状冷汗瞬间就飙了出来! “王、王爷……”四五个羽林卫围上来,另有一人飞奔出去,找头儿报信去了! 杨靖此时还未断气,紧紧掐住谢茂的手,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信:“为……”他想问为什么,只说出一个字,就看见谢茂神色冷漠地抽手。 他知道匕首拔出他就会死,他不想死,可是,他浑身失力,阻止不了谢茂抽刀的手。 那一瞬间,他眼中充满了对生存的渴望,这渴望甚至遮掩了他对谢茂的怨恨。 换了任何一个人,看见他这样眷念与绝望的目光,心肝儿都要颤动一下。 谢茂不是普通人。他知道杨靖是怎么一个人渣,也知道留下这个人渣会害多少人命,他曾想过用哪一种方式为惨死的华林县衙诸人与徐乡百姓报仇,最终,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怪只怪,杨靖在陈朝探子这件事上,做了太多的手脚。 若他没有指认残害杨竎的歹人是陈朝探子,就不会有人假传皇帝口谕骗衣尚予进京,也不会有衣飞石射杀守城校尉一事,甚至也不会有兵马司搜城,搜出一场大火、一场外族探子占领瓮城的祸事。 林林总总,都踩上了皇帝心尖最不能碰触的底线——衣尚予。 谢茂不知道假传口谕是谁的手笔,也不知道守城校尉率先攻击衣飞石是收了谁的好处,他知道,皇帝多疑。不管这些事是谁干的,皇帝都会怀疑杨家不干净。 皇帝起了疑心,证据就不再重要了。 何况,以皇帝爱面子的脾性,他也不会准许徐乡之事曝光。 所以,谢茂选择,——亲自削他。 ※ 我爹是皇帝,我娘是太妃,我哥是皇帝,我自己是一等王爵。 我想杀个人,你们就说怎么办吧?什么?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不好意思,劳资不是王子,劳资是皇子,皇帝是我亲哥,我在八议①之列。 谢茂一脸光棍地跪在玉门殿内,满朝文武大臣都忍不住想要捂脸。 亲弟杀了亲小舅子……真替皇帝心累啊…… 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先自抬身份成了“老夫”,点明自己骑射师傅的身份,又把大将军衣尚予拉了出来,警告谢茂:你要欺负衣大将军的儿子,可得掂量掂量。一个闹不好,老子这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还被你爹文帝搞没了前程的残废,豁出命也把你宰了。 好悬昨天把这独眼弄回来了。谢茂松了口气,若没有徐屈搅局,他今天还真得跟衣飞石“共浴”去。他心理虽老朽,身体却年轻哇!昨天就被衣飞石撩得尴尬了半天,今天再一起洗个澡,说不定丢脸的是谁。 谢茂故意嘴硬了一句:“哪里就用得着小衣服侍了?下人都是养着吃白饭的么。” 徐屈狠狠一抹额头,将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一摔,开始撒赖:“瞧瞧,瞧瞧,老夫在殿下跟前还混不着一个洗澡盆子了?当年在须涂虏汗王的金帐里,老夫也是叫画越焉支捧水洗过脚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征战在外的风光。 谢朝立国不到七十年,又在与西北陈朝、南边浮托国开战,皇室地位其实没有前两世谢茂称帝时稳固,如衣尚予这样掌握兵权又战绩彪炳的将领,是不可忽视的实权派,连皇帝都忌惮到非要杀之而后快,可见一斑。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现在嘛,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再砸一个秦州进去,否则一个闹不好,衣尚予没杀着,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573.两界共主(8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次日清晨, 天刚蒙蒙亮,朱雨就奉命去松风院请徐屈师傅, “为王爷教授骑射”。 昨夜谢茂发疯弹了大半夜琵琶,行宫又不大, 松风院离着萱堂宫也不远,吵得徐屈和衣飞石谁都没办法早睡。好容易琵琶声听了,二人各自洗漱睡下,还没睡踏实,被谢茂差遣来送宵夜的银雷又上门了。若是在别人家做客,仆人送来宵夜, 说不吃也就不吃了。这是在信王行宫! 没奈何, 刚睡下的衣飞石与徐屈又穿戴整齐起床, 一直折腾到三更才睡踏实。 这才刚过两个时辰,朱雨又来请人了。徐屈年纪大了觉少, 朱雨来时他已经起床准备打拳了, 哪晓得谢茂醉翁之意不在酒,本就是来找衣飞石的,就听朱雨站在衣飞石睡房的廊下,大声说:“王爷担心清溪侯独自待着无趣, 请清溪侯与徐师傅一齐到萱堂宫过早。” 少年嗜睡的衣飞石满心起床气, 差点一个枕头飞出去! ——晚上闹着吃宵夜不给睡, 天没亮就叫起!地主都没这么刻薄呢! “就说我起不来!”衣飞石打定主意要勾引谢茂, 这时候就开始试探谢茂的底线了。 否则, 真的搬到夏凉轩中与谢茂同住, 那时候拿捏不住分寸再想试探,只怕就来不及了。不管是把谢茂逼急了对他用强,还是让谢茂觉得无趣对他失去了兴致,对他而言都是极坏的局面。 不管朱雨怎么劝说,衣飞石都不肯起床,催得急了真在屋子里砸枕头。 朱雨无奈,只得先将徐屈请回萱堂宫,回禀谢茂:“侯爷起床气大,不肯来。” 谢茂正坐在餐桌前等衣飞石来吃饭,本是喜气洋洋,闻言立刻冷下脸,脾气却不是冲着衣飞石,而是训斥朱雨:“他不来就不来,照实说就是了。‘起床气大’,这也是你能说嘴的?你怎知他一定是起床气大?就算他真的起床气大,也轮不到你来多嘴置喙!” 朱雨劝了几次都劝不来衣飞石,害怕谢茂责备他办事不力,因此暗中告状。 哪晓得谢茂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他就这么偷偷上了一点儿眼药,立马就被毫不客气的扇了回来,只得跪地认错。徐屈在一边冷眼看着,心中冷笑,演,继续演。 谢茂饭也不吃了,问徐屈:“小衣可是择床没睡好?不行,我得带个大夫去看看。” 不等徐屈说话,他已经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夏凉轩,留下徐屈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满脸卧槽:你大清早地把我弄过来干嘛?看你吃饭?哦,这饭还没开始吃! 【目标人物“徐屈”正在腹诽宿主。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这个辅助功能升级了啊?连别人心里想什么都能查看?】 【并不能查看。】 【那你让我开辅助功能?忽悠我?】 【……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谢茂一路上和系统打着脑内嘴仗,松风院很快就近在眼前。 和朱雨禀报的起不来床不同,谢茂进门时,正看见一个穿着石青色中衣的少年在院中站桩,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山中气温还未升高,正常人不食不动不会流汗,在院中站桩的衣飞石却似浑身有热气蒸腾,气血上下奔涌,裸|露在外的肌肤也都保持着润而不汗的状态。 衣飞石确实昨夜睡晚了,今天有点赖床。不过,他出身将门,每天都要早起练武,朱雨来吵了一次他也睡不着了,干脆就爬了起来。 谢茂进门时他有些错愕,这下被捉了个正着,立时露出两分尴尬,上前请罪:“殿下恕罪。” “不怪不怪,是孤这个做东主的没思虑周全。”谢茂第一次在衣飞石面前自称为“孤”。 衣飞石试探他的底线,他就不能表现得毫无脾气。得寸进尺的毛病谁都有,真惯坏了衣飞石,恶果最终不也得他自己吃? “马上让针线上人来给侯爷量身裁衣,各色衣物都要齐备,侯爷是将门虎子,骑射装,练功服,尤其要多赶制几身。瞧瞧你们办的事!憋得侯爷门都不敢出,只得在院中练功,如此怠慢,简直可恶!” “你看,倒叫小衣见笑了。孤急慌慌地过来,还以为是小衣择床不适,要看大夫呢。” “原来竟是为了一件衣裳。” 两句话功夫,谢茂就帮衣飞石把不肯去夏凉轩的理由找好了。 ——来得匆忙没准备好练功服,要练功只能穿着中衣,可不就只能待在自己院子里吗? 衣飞石真没讲究到这个地步。他在家中营里练武时多半打赤膊,这还是顾忌着在信王行宫,怕有莫名其妙的宫女啊什么的出入,所以才穿了一件中衣出来。可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谢茂就帮他把屎盆子扣伺候的下人头上了,他也只好默认了。 “孤来得唐突,莫不是打扰小衣练功夫了?” “没有。卑职恰好收功了。”他难道还能说,对,你打扰我了? 谢茂就接过朱雨递来的热毛巾,亲热地给衣飞石擦了擦微润的脸蛋,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亲切:“那就好。真怕打扰了小衣。夏凉轩中备着饭食,小衣披上衣服,随我一起过去,先吃点东西,再洗洗。——厢房已经给你准备好啦。待会就让针线把裁好的衣裳也送来。大约没那么快,我看你我身量相差不多,你先穿我的衣裳……” “怎么敢穿殿下的……”信王乃一等王爵,衣裳都有蟠龙纹记。 “我也有几身出门玩耍时穿戴的常服,没什么标记,不逾制,安心穿着便是。” “……是。” 大清早就闹了这一出,谢茂再对衣飞石提出什么邀请时,衣飞石就不太好拒绝了。 毕竟他是撒谎怠慢又被捉了个正着。若衣飞石混到他爹衣尚予的地步,当面撒谎也不碍事。遗憾的是,他目前还只是一个蒙受父荫的小孩子,衣尚予又不在身边,真把谢茂惹急了以欺哄怠慢的罪名惩戒他,谁都救不了他。 ——谢茂不仅是一等王爵,从文帝、梨馥长公主的关系算,他还是衣飞石的小舅舅。 长辈收拾撒谎的晚辈,谁能说一个不字?所以,衣飞石只能选择老实。 老实的衣飞石听从谢茂的吩咐,稍微擦擦身,穿好衣裳,跟着谢茂一起散步回萱堂宫。 衣飞石平时收功之后也不会立刻冲凉,总要稍歇片刻,等气血恢复寻常之后,再洗浴进食。这是养身之道。可平时也不会浃着汗闷着衣服,跟外人一起逛园子啊!身侧谢茂轻衣缓带,满身轻松,行走时风中就带着淡淡的香气,显然衣裳熏过香。衣飞石觉得自己汗津津的,略不自在。 偏偏谢茂还不客气,总是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臂,说话时半边身子就靠了过来:“你看那处风光如何?今日天气不好,待来日晴空艳阳时,我带你划船去水中游戏,水甜花香,也是乐趣。” “谢殿下。”衣飞石想往旁边躲两步,他觉得自己汗湿的头皮,也许不太好闻? 这信王鼻子是不是不好?还是喜好南风的人都爱邋遢? 好不容易拉拉扯扯到了夏凉轩,衣飞石想去盥洗,谢茂又非要拉着他吃饭。 衣飞石勉强坐下,揭开新送来的碗盘一看,竟然就是自己昨夜多吃了两口的酱肉凉面与烤馕。 他这才明白为何昨夜的“宵夜”那么大阵仗——十多个宫人,统共提了二十多个食盒,在松风院的正堂大圆桌上摆了六十个多个碗碟,冷热咸甜简直大杂烩。 原来,昨夜竟是奉命看自己喜好口味。仍在少年时的衣飞石,心思就有些复杂了。 他知道谢茂对自己别有所图。可是,他也一样。谢茂贪图他的身体,他谋算的却是谢茂的前程。两者相较,他要的价值更大,心肠更狠,对谢茂更加残忍。 谢茂想要他的身体,就亲亲热热地哄着他,悉心差遣下人关怀他。他谋算谢茂的前程,又给了谢茂什么?含羞带怯的故作天真,似热实冷的刀兵戒备。这不公平啊。因年少热血还未彻底心脏的衣飞石,自己就察觉到了一丝不磊落。 谢茂几次亲自为衣飞石布菜,自己也没怎么吃,就看着衣飞石不止地笑。 他这笑也不让人紧张厌恶,就是特别开心,眉眼含春,笑意融融,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心情好。 一顿饭吃完,外边太阳也升了起来,衣飞石喝了热汤,额上微微冒汗。谢茂就是爱逗他玩儿,哪里舍得真的折腾他,早就吩咐银雷准备好了浴汤,此时故意对衣飞石说:“真是好热天气。刚起床就是一身的汗。……我也得洗一洗。” 徐屈耳朵立刻就竖了起来,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坏坯子,又想干什么! 谢茂不负所望,就在饭桌前暧昧地拉住了衣飞石的手:“反正都要洗,不如一起吧?也显得更亲热些。我有好多话想和小衣说,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分开。” 你要不要脸了?刚见面第二天就缠着人共浴,你还是个王爷吗?淑太妃管不管你?徐屈常年厮混在军中听惯了荤素不忌的话,今天也忍不住想给谢茂跪了。更让徐屈觉得疯狂的是,衣飞石竟然愣了愣,然后点点头,说:“那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这就是你勾引信王让他更喜欢你的手段?徐屈懵逼。 574.两界共主(8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下任皇帝有了着落, 众臣皆松了口气。 皇长子乃中宫嫡出, 英明睿智,果决慈爱,身体也甚为康健, 可保江山至少二十年。 皇帝将目光移向旁侧的俊雅男子,艰难地说:“周卿……朕……”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 就是……咳咳,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 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 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 周琦也参加科考, 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 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 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 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 无以为报, 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传外侍长卢真入内侍奉,内侍青风、紫电侍奉不力,杖毙。” 都重生了这么多次,谢茂也懒得多废话,忠的就用起来,奸的就杀掉咯。 反正和系统吵翻了,谢茂也懒得去找什么心甘情愿殉死之人,他打算随便过过日子。 好歹是个皇族对吧?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多少美男就能睡多少美男,混吃等死不成问题。老费劲去攻略什么人,累不累啊。反正他不想活也不想过关了,爱谁谁吧。 衣飞石年纪还小呢,就算他长大能自己拿主意了,谢茂也不可能见面就吃豆腐。不管怎么说,他是喜欢衣飞石,又不是穿越前去酒吧猎艳,一言不合就约炮的事,年纪大了就做不出来了。 谢茂想着有徐屈在旁边盯着,怎么可能让他真的和衣飞石脱衣共浴?他真就是想看看衣飞石红着脸故作羞怯的样子。哪晓得这愣头青居然点了头,逼得故作小(老)流氓嘴脸的谢茂都差点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好在懵逼的不止谢茂一人,一直充当电灯泡的徐屈也被衣飞石吓疯了,立刻蹦跶出来发光发热:“好叫殿下知道,老夫在军中学得一手推拿手段,最是松骨解乏,大将军试着也觉得好。侯爷也是自幼娇养着长大的公子,哪里懂得服侍人的手段?不如让老夫服侍两位入浴,——我给您按按?” 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先自抬身份成了“老夫”,点明自己骑射师傅的身份,又把大将军衣尚予拉了出来,警告谢茂:你要欺负衣大将军的儿子,可得掂量掂量。一个闹不好,老子这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还被你爹文帝搞没了前程的残废,豁出命也把你宰了。 好悬昨天把这独眼弄回来了。谢茂松了口气,若没有徐屈搅局,他今天还真得跟衣飞石“共浴”去。他心理虽老朽,身体却年轻哇!昨天就被衣飞石撩得尴尬了半天,今天再一起洗个澡,说不定丢脸的是谁。 谢茂故意嘴硬了一句:“哪里就用得着小衣服侍了?下人都是养着吃白饭的么。” 徐屈狠狠一抹额头,将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一摔,开始撒赖:“瞧瞧,瞧瞧,老夫在殿下跟前还混不着一个洗澡盆子了?当年在须涂虏汗王的金帐里,老夫也是叫画越焉支捧水洗过脚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征战在外的风光。 谢朝立国不到七十年,又在与西北陈朝、南边浮托国开战,皇室地位其实没有前两世谢茂称帝时稳固,如衣尚予这样掌握兵权又战绩彪炳的将领,是不可忽视的实权派,连皇帝都忌惮到非要杀之而后快,可见一斑。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现在嘛,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再砸一个秦州进去,否则一个闹不好,衣尚予没杀着,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谢茂也觉得局面一度颇为尴尬,不过,他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当年画郡之战,衣姊夫二千轻骑击溃须涂虏汗一万骑兵,收缴汗王金帐献于父皇,徐师傅也在?”谢茂立刻就从一个热爱调戏美少年的小流氓,变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屈,充满了憧憬与崇拜,“孤当日年纪太小!否则也随姊夫一起,怎么也得抢两个异族美人回来!那画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听说她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看的小美人,唉,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合着您跟哪儿都忘不了美人呢?干脆就顺着谢茂的“意”,开始大谈当年攻占须涂虏汗国之后的艳事。 天下纷乱近百年,目前谢朝、陈朝与南边的浮托国还在战争状态,南北西东打生打死,大军过处难免就有奸|淫掳掠之事,似徐屈所说掳掠欺辱战俘之事,并不罕见。——要将士杀敌用命,一点儿甜头都不给,谁干?衣尚予虽是百战名将,但他带的兵都是“凶兵”,执行军令时令行禁止没问题,然而整体道德感非常低下。 这也不仅仅是衣尚予的问题,往前数几千年,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 ——所谓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谢茂只在穿越前见过他本国的那一支。 “须涂虏汗国覆灭也不过才几年,殿下所说的幼株王女还活着。”徐屈并不想让衣飞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亏,既然信王对画越焉支的女儿感兴趣,他毫无同情心地将之抛了出来,“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间胭脂楼里谋生……” 575.两界共主(8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京城的防火缉盗一向做得极好, 五城兵马司在街坊各处都设有派出所, 平时有衙役值班, 太平缸里更是时时刻刻准备着灭火用的清水, 屋角堆砌着黄沙。另有锦衣卫下辖的缉事所也分担了一部分治安问题, 京城街面上的衙差很多,各司其职也算妥帖。 前几日才发生的骡马市大火, 是陈朝探子有意纵火,兵马司已经折了个指挥使了。这才短短几天, 季阁老府居然又被烧成了白地!这可太耸人听闻了。 大白天的, 火怎么会蹿得那么快?火场里的季家人怎么一个都没逃出来? 次日早朝,就有御史要弹劾南城兵马司并缉事所渎职害命,要求彻查季府大火灭门之事。皇帝冷笑着扔出信王昨天连夜递进宫的奏表, 拍案大怒道:“茂儿是朕幼弟, 大行皇帝幼子,他有错, 朕已将他高墙圈禁,你们——竟然还不肯罢休!” 皇帝泛红的双眸盯着玉阶之下。 承恩侯丧子死妻并未来朝, 皇帝盯的竟然全是与承恩侯府亲附的大臣。 “他不过戏言一句, 你们就敢擅杀朝廷重臣以嫁祸!离间天家骨肉,其心可诛!” 满朝大臣都被皇帝喷懵逼了,承恩侯府一系的官员更是冤枉得没处说理。 对, 我们是猜测信王放火烧了季阁老府, 可我们又没弹劾信王!我们要求的是彻查失火案。谁那么傻, 案子都不查就急着往信王脑袋上扣屎盆子?就算我们想搞信王, 也要一点点把罪名“查”到信王身上啊。这不还没出手吗! 林附殷身为内阁首辅,站班最前,弯腰拾起那道奏表,才发现是信王的哭诉。 ——真的就是哭诉,奏表上还有干涸的点点泪痕,有几个字都被晕花了。 大意是,亲哥啊,我都被圈在高墙里了,一直老实等待哥哥你处罚我,酒不敢喝,肉不敢吃,别说听戏了,话本都不敢看,每天战战兢兢地反省,可为啥还有人不放过我啊,居然杀了季阁老想嫁祸我! 我就知道我会死在这个老匹夫手里,我死之后,哥你帮我照顾太妃,臣弟先去伺候大行皇帝了。哥哥你从小把我养大,教我读书骑射一身本领,还没报效哥哥就这么死了,臣弟真是不忠不孝啊,舍不得哥哥,舍不得嫂嫂,舍不得侄儿们…… 林附殷拿着这奏表看两眼都觉得肉麻,但好像皇帝还挺吃这一套? “陛下,季阁老府上失火一案,还须交付有司彻查。臣以为,信王府外有羽林卫重重禁看,出入皆有记录。若季阁老府上失火与信王府有干系,调阅羽林卫籍册即可。”林附殷看似替信王府开脱,其实是替诸大臣解围。 却不想皇帝剑锋所指一开始就不是替信王脱罪,而是旁人:“查!不止信王府要查,诸王、诸皇子、百官上下,统统要查!” “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斗胆杀内阁重臣,是什么人敢害朕之爱弟!” ……朕之爱弟。林附殷埋头作揖,心中无语至极。合着这家子都这么爱肉麻。 ※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一颗心都偏到了信王身上去,朝臣们都知道只怕有人要倒霉。 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变得那么玄奇诡异。 季府失火案由大理寺主审,锦衣卫、羽林卫协查。 按道理,大案皆有三法司会审,这会儿大理寺揽了活儿,刑部、都察院也想插手,被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给你们查,耗子审硕鼠呢!”得,皇帝一句话,这案子就有方向了。 刑部尚书言慎行在朝中独来独往,从不党附,不过,他女儿言氏就是在后宫中紧紧抱着杨皇后大腿的惠嫔,算是个隐形的后党。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患有足疾,十天里八天都在告假,真正管事的右都御史杨至未是承恩侯杨上清族叔,皇帝没登基之前他是东宫党,皇帝登基之后,他就是天然的后党。 ——不管是刑部还是都察院,都和杨家脱不了干系。 皇帝这是认定了杨家不忿世子杨靖被信王刺死,刻意烧死季阁老栽赃信王? 毕竟,承恩侯世子没有差事,只算荫封的国戚,信王杀了杨靖,朝中清流大臣才懒得管宗室与外戚狗咬狗。季擎不同。季擎乃进士出身,从七品知县慢慢升上来,在六部兜兜转转做了十多年尚书,就算他不会做人招人厌,可他也是正经入了阁的朝廷重臣。 这样一位老臣莫名其妙被人烧死全家,记进史书都是骇人听闻的一笔,哪怕信王也担不起这个罪责。——若是信王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实,皇帝再想捞他,碍于朝野压力千秋史笔,也肯定要把信王贬为庶民。 皇帝觉得这坏事儿是承恩侯府干的,大理寺与锦衣卫、羽林卫就可着承恩侯府查呗。 明眼人都觉得承恩侯杨上清可怜,世子才被信王一刀子捅死了,夫人进宫去找杨皇后哭诉,杨皇后不管不说,这夫人回来还气死了。一夕之间丧子死妻,两重丧事办着,还有大理寺官员与锦衣卫番子上门“办案”,死都不得安宁啊! ※ 青砖砌起的高墙阻挡了外边的一切喧闹,信王府一片岁月静好。 躲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候,谢茂就带着衣飞石在信王府里玩耍。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的信王府里搞了不少超越时代的玩法,什么足球篮球乒乓球,马场隔壁还有个游泳池。——他当然早就玩腻了,做游戏不是重点,重点是玩小衣。 衣飞石在篮球场玩了半下午就没劲了,他身手太好,篮球场地有限,以他的轻功,哪怕信王府把黎顺、常清平都派出来对抗,也架不住衣飞石满场乱飞一个一个灌篮。倒是上了足球场,衣飞石独自一人就搞不定了。 “太笨啦!”衣飞石玩得丧气,把己方守门员赶走,“我来守。” 这球没法儿玩了。 有衣飞石守在门前,别说对方只有黎顺、常清平两人,就拉来一队黎顺,也不可能把球踢进衣飞石守着的球门。 谢茂哭笑不得:“小衣,你守在这里,虽然不会输,可也不会赢啊。” 衣飞石坐在球门前,说:“今日不输,明日再赢。” 他与己方队友没有半点默契,他跑起来队友跟不上,对方有黎顺、常清平这样的高手,又是经常陪信王踢球,彼此之间默契十足。篮球场他可以一力压制住黎顺二人,足球场太大了,他还没强到压着黎顺二人随便打的地步,所以,他判断自己赢不了。 赢不了,那就先保证不输。只做有备之战。这是刻进衣飞石骨子里的东西。 “只是游戏。玩得开心就好了。”谢茂摸摸他的脑袋。 衣飞石看他的眼神很温顺,可那温顺中带着一点难以置信:“赢不了怎么会开心?”信王你莫不是个傻子吧? 谢茂闻言一愣,半晌才笑了笑,对啊,赢不了,又怎么会开心呢? “殿下,三爷、五爷来了。”赵从贵匆匆赶来。 如今的三爷、五爷,就是皇帝的三皇子与五皇子,谢茂的两个侄子。按说这两位不该来见被圈禁的信王,可谢茂对此似乎并不意外,顺手拉起坐在地上的衣飞石,问:“你在这儿继续玩,还是跟我回去?” 衣飞石垂首道:“我身份卑微,就不去拜见两位皇子殿下了。”不管两位皇子想跟谢茂说什么,他作为外人都没资格去听。 谢茂也不想看着衣飞石去给两个侄儿下跪磕头,叮嘱道:“这天还热,跑一刻就回阴凉处喝青草汤,仔细别中暑了。” 衣飞石乖乖应是。又被当成六七岁的顽皮小童关照了,真是……尴尬? 谢茂穿戴洗漱之后,在画楼殿见了两位皇子。今天来的是三皇子谢深与五皇子谢琰。谢琰乃杨皇后嫡子,皇帝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立为太子的唯一嫡子。谢茂第一世就是忠心耿耿地把他扶上了皇位,他登基不久……就把谢茂弄死了。 当然,重生第二世,谢茂都不需要动手,杨皇后死后他不理会谢琰,这货就自己作死了。谢茂重生第二世的主要对手,正是三皇子谢深。 “大热天,来我这儿干什么?”谢茂和诸皇子年纪相差不多,说是皇叔,其实更像兄弟,彼此间也没那么多礼数。 谢琰如今才十二岁,两只眼睛红红的,瞪着谢茂:“你杀我舅舅,气死我外祖母,还要灭我外祖满门吗?” “这话怎么说的?谁让你来找我的?” 谢茂坐下喝了口凉茶,目光瞥向谢琰背后的谢深。 谢深与谢茂同岁,不过,他生母敬嫔纪氏在东宫时就无宠,谢茂被文帝、淑太妃宠得无法无天时,谢深简直活得查无此人。好容易熬到了皇帝登基,皇帝宁愿宠着不是一个妈同胞而出的弟弟,也不多看他这个儿子两眼,谢深一直嫉妒得不行。 不过,谢深很能韬光养晦,他和他的嫔母一样,生活在后宫的阴影中,几乎没有存在感。 谢琰怒道:“我自己来找你的!谢茂……” 才喊了一句谢茂,谢茂就跟玩儿似的,反手一巴掌抽在他白嫩的脸颊上。 谢琰愣住了。你,你打我?我是皇后嫡子,未来的皇帝,你敢打我? “要叫皇叔。叔叔也可以。”谢茂打了人就跟替人拍过蚊子似的,竟然还好整以暇地替谢琰、谢深摆了茶碗,“来,喝茶。青草汤,解暑。这么大火气,别烂了嘴。” 谢琰白嫩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变肿,他才醒过神来,怒指谢茂—— 这回不等他说话,手指才点向谢茂的额头,谢茂就作势抬手。 谢琰立马抽手,退后一步:“你敢打我!” 谢茂呵呵一笑,端起茶碗,喝汤喝汤,下火下火。 “你也是我阿娘抱着长大的。”谢琰突然红着眼,含着泪指责谢茂,“现在我阿娘病得起不来床,你不去看她也罢了,怎么能这样害她娘家?你这样狼心狗肺,你会遭报应!待皇父查清了真相,一定会把你贬为庶人圈禁到死!” 杨皇后病了?起不来床?谢茂心中虽早有揣测,可亲耳听见了谢琰的肯定,还是忍不住暗暗心惊。那个秘密,今生竟然这么早就暴露了吗?……他本来以为季家那把火是淑太妃放的,现在想来,只怕不是。——放火的很大可能是皇帝。 就是为了灭口啊!为了那个秘密,皇帝能灭了杨家,杨皇后,甚至嫡子谢琰。 皇帝这辈子,爱江山,爱美人,也爱子女。可他最爱的,永远是他自己。 “皇后病了吗?皇后病了你不去端药侍疾,搁我这儿嚷嚷什么?”想起杨皇后对自己的抚养,这一世,杨皇后还来不及出手对付自己,就被皇帝以雷霆之势“病”在了长秋宫。谢茂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做了两世皇帝,心肠远比寻常人坚硬冷漠,可正如谢琰所说,杨皇后抚育过他。 ——这一世,杨皇后养过他,杨皇后还来不及害他。 “我若是你,就日夜侍奉在母亲身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谢茂最后提醒一句。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谢琰难以置信地指着他。 “你为什么要害我外祖家?你为什么要杀我舅舅?我阿娘病了呀……” 他原本因保护显得稚嫩纯良的双眸中闪烁出一片刻毒,“你难道就不想一想,翌日我母移驾长信宫,你要如何自处?” 妈哒你这娃是蠢死的吧!你爹活得好好的才登基不到一年,你就想着你妈要住太后的寝宫了,朕给你指条路保命你不去,非要在这儿作死!那你就去死吧!谢茂慢腾腾地把手里的青草汤喝尽,宫人送来手巾,他擦擦嘴角,起身道:“失陪了。” 他跨出画楼殿的那一瞬间,还听见谢琰气急败坏地怒吼:“孤翌日必杀尔!” 谢茂都懒得回头,一边打扇一边琢磨,哎,今晚吃点啥呢?小衣爱吃炙小羊,这大热天窜火啊,不给他吃吧,又馋,给他吃吧……嗯,算了,还是给吧,盯着他少吃两块。反正年纪还小,窜窜火也没事儿…… 576.两界共主(9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陛下问你:为何刺死承恩侯世子杨靖?” “臣弟自问与承恩侯世子无冤无仇,哪晓得杨靖那厮……” “咳咳!” “……哪晓得承恩侯世子居然诬陷臣弟是外族匪盗!这事儿臣弟能忍吗?臣弟乃大行皇帝十一子, 臣弟妃母出身林族世家, 家中三代内相, 他杨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给臣弟脑袋上扣屎盆子!” 谢茂规规矩矩地面北跪于玉堂殿中, 越说越生气,猛地抬头望向义老王爷:“哎,老皇叔, 你说对吧?杨靖这瘪犊子玩意儿不是个东西!居然敢说我是外族匪盗, 他咋不说我哥也是外族匪盗呢!哦哟,那当然不能说,我哥是他姐夫呢嘛。呵呵!” 义老王爷先附和地点点头,旋即瞪他一眼:“奉陛下之命, 有话问你!” 谢茂又蔫嗒嗒地跪回去:“臣弟在。” “陛下问你:朝廷自有法度, 尔身为谢氏子孙, 天家骨血, 岂可枉顾圣人教导,私刑杀人?” “臣弟知错了。这不是一时气不过,刚好手里有把匕首,刚好杨靖那厮……咳咳, 承恩侯世子就站在臣弟面前,臣弟这手一时控制不住,才把刀掏出来, 承恩侯世子就自己欢天喜地地撞了上来……哎, 都怪他心窝子太软了, 一捅就破……” 义老王爷:……妈哒爷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遇见这么无耻之人。 谢茂在玉堂殿老老实实跪着和义老王爷鬼扯,衣飞石也已被请到了旁边的画楼殿。 梨馥长公主居东坐于金玉席上,殿中原本就清凉,几座冰山幽幽散发着凉气,衬着梨馥长公主一丝不苟的宫装充满了威仪。两个褐衣嬷嬷一左一右立于梨馥长公主身侧,另有一个妙龄侍女侍奉在席前,正在替长公主捧香。 衣飞石进殿之后,守在殿前的侍女便轻声问赵从贵:“长公主要和二公子谈话。” 这是要撤掉所有信王府宫人的意思。 人家母子要说悄悄话,信王府还真没有强行监听的道理。赵从贵立刻吩咐殿内众人退下。 眼见画楼殿殿门封闭,早有准备的赵从贵冲常清平使个眼色,常清平闪身就进了画楼殿西侧的暗门,顺着不见天日的小楼梯往上,蹑手蹑脚地爬。 这条小道通向画楼殿穹顶之上的一处横梁,本是个密处。不过,衣飞石功夫太好,赵从贵爬上去只怕就要被他发现。请示谢茂之后,这个密处就交给了常清平,让他来办这偷听的差。 这地方不止能听见殿内声音,也能顺着缝隙往下看。 常清平知道习武之人都有直觉,一旦自己的目光扫向衣飞石,衣飞石必然会有感应。所以,轻轻爬到地方之后,他也顾不得上边没打扫的灰尘,背身坐着闭上眼,凝神倾听。 等了许久也没声音,梨馥长公主不说话,衣飞石也不说话,若不是画楼殿中自鸣钟咔嚓咔嚓的齿轮声响传来,常清平都要以为自己走错地儿了——这是啥情况?不会被发现了吧? 常清平正困惑时,一个鄙夷嫌弃的女子声音清晰地响起:“寡廉鲜耻。” ……这是长公主? 常清平不能往下打量。可是,当着衣飞石的面,敢用这种口吻说这句话的女人,那就只有梨馥长公主了。 衣飞石低头跪在席前,呼吸很轻很轻,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从小就不得母亲疼爱。听乳母说,母亲怀他的时候,本是双胎,出生的时候,先出生的哥哥孱弱瘦小,只得巴掌大,他却足有五斤六两,赶得上独胎出生的婴儿了。与他同胞的兄长生下来不到一个时辰就死了,对外只说生了一个儿子。 更糟糕的是,他出生的时候胎位不正,母亲折腾了两天三夜才把他生下来,坐褥半年不得起身,至今还有遗症。那出生开始,梨馥长公主就恨他,觉得他凶残狠厉,在胎里就害死了一个兄弟,更恨他妨害了自己,害得自己落下一身病痛,在生育时险些丧命。 在衣家,长子是梨馥长公主的命根子,双胞胎幼子是她的开心果,唯有次子,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塞回肚子里的孽种祸胎。 在母亲跟前罚跪是家常便饭,衣飞石进门就跪下了,根本没想过能起身。 “我从前只以为你命毒性戾,总算还有点儿衣家的骨气。倒是我看错你了。”梨馥长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骂人时依然轻声细语,语气中的轻蔑不屑刻薄到了极处,“好好儿的爷们儿不当,你要当妇人。是我对不住你,竟给你了一个丈夫腔子,耽误你上赶着给人日|逼了。” 常清平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说的是日、日啥?……那词儿粗得市井妇人都不敢轻易出口! 衣飞石听惯了来自母亲的各种羞辱责骂,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难堪粗俗的词语。 他再是被打骂责罚惯了,目睹着母亲对长兄与幼弟们的疼爱,心中对母亲也存着几分妄想。父兄都劝他,开解他,说母亲只是太心疼折了的双胞胎兄长,说母亲心底也是爱他的,说母亲是爱深责切怕他走歪了路……他明知道不是那样,也还是自欺欺人地选择了相信。 被梨馥长公主这样羞辱两句,衣飞石眼眶微红,低头小声道:“阿娘误解了,事……” “你是说我错了。”梨馥长公主打断他的话。 她刻薄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威严,衣飞石微咬下唇,低声道:“孩儿不敢。” “你不孝。” 冰冷而熟悉的三个字砸下来,衣飞石骨头都似要垮了。 这么多年,他太熟悉母亲的规矩了。不孝两个字压下来,他就只能乖乖地听训领罚。 辩解?辩解就是狡辩,就是不服管教,就是不敬母亲,就是该死的逆子。原本只打二十板,辩解一句就翻倍打四十板,再敢吭声,打到不敢吭声算数。 “……请阿娘责罚。”衣飞石这句话几乎是条件反射,说完了心尖才有一丝苦涩腾起。 梨馥长公主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端庄秀气的下巴微微抬起,就是一股嫌恶的冷漠。 两个立在席边的嬷嬷绷着脸上前,左边圆脸微胖的叉手行礼,道:“请二公子宽衣。” 衣飞石一直低着头,这熟悉的场景让他情绪反而变得稳定,他顺从地解开衣衫,精赤上身,露出打熬得匀称漂亮的一身肌骨。见左嬷嬷从怀里摸出一块熟悉的鹿皮囊,他脊背微微发凉,心中却想,是了,这是信王的地方,母亲总不会动板子…… 左嬷嬷屈膝道:“请二公子抬起手臂。” 衣飞石抿唇抬起双臂,举过头顶交叉环抱。左嬷嬷将鹿皮囊展开,里边一排特制的长针,绣花针粗细,三寸长短。她熟练地捻起其中一根,朝着衣飞石腋下深扎。针具没入半寸长,鲜血就顺着衣飞石腋下蜿蜒淌下,爬了半个侧身。 衣飞石受惯了这样见不得人的惩戒,疼痛在其次,更让他痛苦的是,这是来自母亲的折磨。 七八根针全都扎进了衣飞石的左腋下,他疼得脸如白纸,呼吸微沉。 过了许久,梨馥长公主才重新开口:“我将你的八字,换给义王爷了。” 此时议婚,媒人上门,女方家中同意,双方便换帖子。这帖子就是男女双方的家族资料,籍贯,八字。两家都将八字拿去卜问凶吉。当然,通常都是吉。不吉想办法砸钱化解也要吉。——若是“测”出来大凶,两家的亲事就做不成了。 负责交换双方帖子的人,就是媒人。——淑太妃替谢茂请的媒人,正是义王爷。 梨馥长公主说把八字给义王爷,意思就是答应了淑太妃的提亲。 上午听说淑太妃提亲的消息之后,衣飞石心中存了一万个侥幸,只希望母亲至少在此事上要问问父亲的意见。梨馥长公主恨他,衣尚予就更疼他几分,长公主愿意把他嫁出去,衣尚予是绝不可能肯的。 他低估了长公主对他的厌恶,也低估了长公主的愚蠢! ——和信王府联姻,这是嫌衣家满门死得不够快?! 衣飞石缓缓抬起头,他一直低垂的双眸依然带着一丝赤红,盯着长公主的眼神中,褪去了几分|身为人子不得不有的虚弱:“听说义老王爷还在信王府。请阿娘把孩儿的帖子取回来。” 他在梨馥长公主的折磨下软弱孝顺了十多年,第一次露出如此不驯的目光。 梨馥长公主被他眼神一刺,挺直端庄的脊背软了一瞬,瞬间又更加疯狂地朝着衣飞石镇压了下来:“不孝子,你敢这样看我!来人,给我打!打烂他的嘴!” 左嬷嬷退至一旁,站在另一边的尤嬷嬷上前施礼:“二公子,得罪了。” 梨馥长公主厉声道:“你冲他客气什么?他这样的畜生,本就不该生下来!打!给我打!快快给我打烂他的嘴!” 尤嬷嬷挽起袖子,啪地一耳光抽在了衣飞石还带着一丝青涩的英俊脸庞上。 瞬间就是明晃晃的五个手指印。 衣飞石到此时仍举着双手,腋下受着针刺之刑,一张脸被抽得满脸开花,眼睛却盯着长公主,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阿娘,家中不能与信王府联姻。此事请与父亲商量。” 他眼中升起一丝淡淡的自嘲,“阿娘不想见我,将我嫁给谁都行。信王府不行。” 他是儿子,只要衣尚予活着,只要还没分家,他就会一直留在长公主的眼皮底下。 把他嫁出去。这样惊世骇俗被信王评价为“奇葩”的事,大概是梨馥长公主此前从未想过的“方法”,也是让她欢喜无比、如释重负的方法。 ※ 与此同时,常清平早已经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都太让人震惊了,不行不行,必须得立刻告诉赵公公! 对谢茂来说,前世被卢真一剑斩首的惨痛经历,就在片刻之前。 说是“前世”,他刚刚还在断崖上呢,眨个眼,在系统虚境里和系统说了两句话,就被踢回来“重生第四次”,脑袋落地的滋味还在哄哄哄哄地炸着他。 他下意识地拿手托着脖子,老觉得脑袋要往下边滚。 就算系统说,卢真不是真的背叛他,卢真替他报了仇,卢真登基后给他追封成皇帝,他还是很不爽!你被人一剑砍掉脑袋试试?试试爽不爽! 不爽的谢茂盘膝坐在席上,端起杯子狠喝一口,差点给自己呛死。 茶杯里装的是烈酒。 十六岁的信王,头顶三座大山,亲妈淑太妃会哭,大哥皇帝会瞪眼,大嫂杨皇后会念叨,都是惹不起的主儿,所以,穿越前无酒不欢、热衷约炮的谢茂,别说享受皇族的糜烂生涯了,非年非节的,酒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喝,得偷偷放茶杯里。 和系统闹掰的谢茂不想混了,这辈子不仅不想当皇帝,连死都不怕了,紧张个鬼哟! “上酒!” 无法无天的信王把粉饰太平的茶杯狠狠一砸,决心放飞自我。 若不是目前在山间给文帝守陵,此地完全不可能养着伎人,他都敢呼喝舞乐来伺候一段儿了! 放飞自我的谢茂丝毫没感觉到屋内的低气压。 两个贴身伺候的内侍刚被传令杖毙,重生几次的谢茂当然知道那两个吃里扒外死有余辜,可是,目前在信王身边伺候的朱雨、银雷不知道啊。 在他们眼里,王爷就歇了个觉,睁开眼就翻脸把青风、紫电处死了! 罪名是侍奉不力。 讲道理啊,被杖毙那两个今天都不当值,怎么个“侍奉不力”法儿? 不当值的被杖毙了,当值的朱雨、银雷都吓坏了,平时还敢规劝一句,今天谢茂说要上酒,朱雨一个机灵就往外跑着抱酒去了,银雷慢了一步,闷头上前捡起茶杯碎片,用毛巾擦干净地面,尽量让自己处于一个忙碌又毫无存在感的状态。 酒,很快就送来了。 谢茂禁不住发少爷脾气:“叫上酒就上酒?下酒菜呢?!” 唬得朱雨一个激灵趴地上不住磕头:“殿下息怒!” “有功夫磕头就没功夫去给孤弄点吃的?” 前世仓惶逃了一日两夜,不止受伤,也没功夫找吃的。谢茂一边扶着总要掉下来错觉的脑袋,一边斟酒拍桌子,“蒸一碗米,烩半只鸭子,再炖个羊肉汤!” 您这要的可不是下酒菜啊?朱雨差点哭出来,喷出一个鼻涕泡:“殿下,您得给大行皇帝守制,不能吃肉……”喝酒就算了,淑太妃知道您憋不住,偷偷给送了一坛子。肉?厨下压根儿就没人敢备着荤腥啊。 谢茂才想起,这是在乡下给文帝守陵,厨房可能根本就没有肉食。 “弄盘素鸡来吃吃,行吧?”谢茂没好气地说。 朱雨满以为会被突然变得残暴的王爷治罪,哪晓得王爷看着凶,脾气还和从前一样好,顿时升起一股劫后重生的感念,竟忍不住想,莫非青风和紫电,真有哪里不妥?被王爷捉住了? 朱雨又奔出去给信王找吃的,刚出去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 这回进来的是赵从贵。 当他领着身量未长、满脸孩子气的卢真进门时,谢茂心想,卧槽,记岔了! 如今的卢真才十一岁,刚被唯恐天下不乱的信王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正在调养身体、认字习武。别说“外侍长”,他连个正经侍卫都不算,就是个跟在信王身边吃白饭的。 亏了赵从贵记性好,把卢真从一堆王爷胡乱捡回的孩子里找了出来。至于信王随口说的“外侍长”三字,赵从贵就选择性遗忘了。主子说是外侍长,那就外侍长吧,没准儿主子把这姓卢的小子带回来,就是想培养成外侍长的呢? 少年卢真穿着干净整洁的圆领袍子,腰间束着细细的革带,因没有职级差使,他的穿戴很低调质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零碎挂饰。——从理论上说,他目前算是信王的仆人。 “殿下千岁。” 卢真老老实实地跪下磕头,这个时候的他,满是生涩与笨拙,丝毫不出挑。 原本前世的卢真同样不出挑,是谢茂一手把他养出来的。他在卢真花费了多少心思?前几世培养皇位继承人都没那么费劲!正是因为在卢真身上花费了太多心血,所以,卢真给他那一剑,才让他尤其地过意不去。 前世确已绝路,他已经活不下去了。卢真实施的计划,客观而言也确实很成功。 倘若卢真在动手之前,向他坦诚一切,向他借头颅一用,他会同意卢真的计划。 事情的重点是,——卢真动手之前,并未问过他。 他失势了,他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了,卢真就迫不及待地代替他做了决定。 谢茂至今都记得卢真跪在自己面前,一手持剑,仰面对自己宣布死亡的冷峻嘴脸。 他口中说“借王爷尊颅一用”,眼神里有悲愤,有决绝,有孤注一掷的疯狂,就是没有谢茂这个人。如他所说,王爷只是一个相借的“尊颅”,一个让他向东宫交投名状的物件。 “听说你擅习骑射,身手很好。”谢茂倚着凭几,散漫地歪在席上。 十六岁的信王殿下完美继承了文帝与淑太妃的俊美基因,长眉朗目,英姿勃发,风度肖父,薄唇轻撇,眸飞神光,又极肖似号称林族第一美人的淑太妃般俊美。他就这么懒散无章地往席上一撇,衬着孤灯流溢的昏黄光芒,就是一幅镌刻千年的风流画卷。 此前很少有机会见到信王的少年卢真看得呆了一瞬,脸就突突地红了,磕磕巴巴地说:“也不、也不是很擅……啊不,小的还、还行吧?” 他出身不高,撞大运才遇上了管闲事的信王,事上应对时,难免闹笑话。 “行就好。”谢茂才不管他闹不闹笑话,反正这辈子他是不会再把卢真留在身边了。 “衣大将军回京述职,他的大将军行辕就设在八十里外的青梅山下。明儿孤带你去见识见识,给你寻个上好的骑射师傅,好好上进。” 577.两界共主(9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你父亲不在县衙,杨靖却要杀你父亲诬指为贼首?”谢茂想不通这一点儿。 容庆咯咯咬着牙, 半天才说道:“家父少时与杨靖同在建云书院上学, 偶有嫌隙。” 这恐怕不是“偶有嫌隙”。谢茂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桩华林县叛逆案的存在, 也没听过容庆父子的名字,只怕这场血案前世就被彻底淹没了下去。明知道容庆口中或有不尽不实之处,谢茂也没有太过分地计较。——就杨靖那个人渣,再杀十遍都不冤枉。 “你也很有本事。杨靖捉你几个月,还被你顺利逃到了京城来?”谢茂问。 容庆似是被这个话题刺了一刀, 脸色倏地煞白。 “也罢。你有难言之隐, 不愿说此前的来历, 那就不说了。我倒是相信你的说辞,可我相信不够。——你有证据吗?”谢茂又问。 “满城百姓都是人证!” “杨靖诬指我父勾结匪盗攻打县衙,简薛斩了三百户农人首级邀功,三百人呐!华林县统共两条街, 三百匪盗不吭声不出气,就排着队走进去也得惊动街坊四邻吧?何人听见一丝声响?” “简薛未至时,县衙安好无恙, 县衙刚刚烧起大火,简薛就带兵来‘平叛’了。县衙内外被烧得一片白地, 李县令一家二十三口与县衙属吏贱役六十七口, 尽数被烧成焦炭。大火灭了, 简薛就带兵从完好无损的城门西去徐乡, 将无辜农人斩首诬指为匪盗。” “草民拿不出证物, 可天日昭昭, 黎庶睁眼!若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前往华林县中询问详查,此案即刻真相大白!” 容庆气恨难平,满目血泪,冲着谢茂咚咚磕头:“十一王!冤枉啊!” 仲夏夜里,蝉鸣灯热。 本该是焦躁万分的气候,听了容庆这字字清晰、句句带血的辩白,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从心尖儿里窜出来的寒意。容庆的声音很惨厉,正常人不会像他这样扯着嗓子喊,他是有多绝望,才会撕破了嗓子去叫喊,好像要把命都付予这一声久不被人聆听的“冤枉”? 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因为,整座华林城都是证据! ——何其明目张胆,何其猖狂放肆?!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为容庆口诉的情形心惊,七品官不算什么,圣京西市掉一块招牌下来,怎么也得砸着一个。可是,京中散官与地方县令又不相同。县令虽小,却是代天牧守一方。京中各衙门中六、七品的小官常在天子脚下,多数也就是大朝会时远远地给皇帝磕个头。谢朝的每一任县令,在赴任前后都要和皇帝单独奏对,殷殷恳谈。 谢朝统共才不足六百个县,哪一块土地皇帝都看得很重要。 悍然杀死朝廷命官,杀的还是天子亲授一方的县令!这件事如何不让人心惊胆战? 唯有谢茂神色不变,沉吟道:“此事我得仔细想一想。” 他做了两世皇帝,平定天下之后,紧跟着的国策都是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落到刑案上,最紧要的措施即是慎用斩刑。——打了这么多年仗,到处都缺人丁,鼓励早婚早育是一个办法,少杀几个犯人也是办法,毕竟斩首示众也只能肥田,死刑犯不判死,留着去晒盐挖矿干点体力活,也是为谢朝盛世发光发热嘛。 所以,谢茂在死刑判决上采取了皇帝终审制。全国地方判死的案子先统一送交刑部,刑部初核之后,分会大理寺、都察院复核,最终交皇帝手里斟酌勾决。 换言之,整个谢朝几十年里涉及人命的案子,谢茂全都看过一遍。 谢茂表示,奇葩案子见识太多,他心中已毫无波澜。 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案子要说离奇刁毒其实也不然。然而,这又确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大案。 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青天白日之下死在其中的两位朝廷命官、百余县衙吏役、数百农夫,而是,就在距离圣京不过九百里之外的黎州,竟然有人玩下这么大手笔的一手遮天,长达数月之久,也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照容庆所说,皇帝不止被蒙在鼓里,如奸佞所愿给无辜死去的华林县丞容绪岸扣上谋逆大罪,还给杀良冒功的守备将军简薛连升三级! ——这事儿,可比杨靖逼|奸不遂、残杀朝廷命官还来得可怕。 文帝在世时,有人敢将欺君大罪看得如此儿戏么?当今御极不足一年,就闹出这事儿来,这不是照着新君脸上拼命糊屎又是什么? 要真像容庆所说的那样,杨靖在办这件事上这样明目张胆、近乎傻逼,查出证据是不难的。难的是,……有没有人敢去查?查了又敢不敢如实上奏?这件事可怕之处,不在于杨家外戚的势力,也不在于案子本身复杂难破,而是,它所能造成的政治影响。 杨皇后娘家再牛,也总有政敌要搞他。可就算杨靖与简薛都被凌迟处死,这件事上被打脸最惨的,仍旧是皇帝。简直堪称登基以来的迎头一棒! 换了是你,你敢冒着得罪操控着你生死前程的顶头上司的危险,去“查”这个案子吗?成本太高,收益太低,非常不划算。 谢茂将朝中所有人过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肯做的人……几乎没有。 哪怕是前两世重生后卯着劲儿的他,出于种种考量,也不会出头去查这个案子。他会把容庆保护起来,他会让容庆再等几年,等他顺利熬死了当今,干掉了侄儿,当上了皇帝之后,再来翻案。 现在去查?就算去华林县搜到物证、请回人证、甚至拿到杨靖、简薛的口供,他那个小心眼儿又封建迷信、疑心甚重的皇帝大哥,估计都能脑补一个总有刁民要害朕江山不稳、用此事污朕令名的小剧场来。 根据谢茂对他大哥谢芝的了解,一本奏上去,皇帝留中不发是客气的。真把皇帝惹急了,他就敢把证据直接烧了,证人砍了,再问你一句,空口无凭,以何为证?攀污皇亲,剑指东宫,存心谋逆,罪当诛族。生生冤死你! 容庆双目眦血,磕头道:“千岁!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华林县人皆可为证!” “行了行了别磕了,待会儿还睡觉呢,闹得一地板血,招苍蝇。你这事儿吧,孤知道了,若你所言不虚,杨靖、简薛,有一个算一个,必要他二人伏法授首。”谢茂一只手指慢慢地在榻沿上敲击,“不过嘛,具折告状这个事儿……行不通。” 容庆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似是怀着一丝希望,又隐隐觉得他要放弃自己。 谢茂当然不能跟容庆说,你寄望皇帝明察秋毫为民做主,皇帝多半觉得你拿屎糊他脸真的很烦。这一种近乎轻蔑嘲讽的揣测上意,他只能死死掩在心底,连淑太妃都不能说。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谢茂一脸神秘严肃地说,“我虽是一等王爵,可皇父、皇兄都没给过我正经差使。——我还没学会写奏章。” 这话明显就是扯淡。谢茂虽在朝中没有官职,没有官印,可他有个皇帝钦赐的亲王之宝,大朝会时稳稳当当地站在朝中一品文武的前排,逢年过节的,他敢不给文帝上表庆贺?新帝登基,给他晋了一等王爵,他敢不具折谢恩? 他现在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言之凿凿说自己不会写奏章! “为何是几个月?阿娘有盘算了?”谢茂试探道。 淑太妃似乎想和他细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看着他笑:“你近日安分些待着就是,其他的事,自有阿娘来筹谋。”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淑太妃欢欣之余,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话锋顿转,“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平时不显,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吴德妃是皇二子谢沐的生母,诸皇子中,论出身贵重,除了中宫嫡子谢琰之外,就属皇二子谢沐。他的母亲吴氏,东宫时就是仅在太子妃之下的两位良娣之一,又因吴氏有子,石良娣无子,二人品阶相同,吴氏一向认为自己比石氏更尊贵。 皇帝登基之后,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没有孩子,反而成了贵妃。 吴氏对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贵妃,她顶在后头封个淑妃,加上她有儿子,也勉强能与石贵妃抗衡。哪晓得皇帝说了,奉养淑太妃在长信宫,因犯尊号,后宫中淑妃位上不再搁人,吴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这到哪儿说理去! 吴氏本以为自己比石氏尊贵,哪晓得石氏成了贵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两步! 所以,这位吴德妃不仅记恨石贵妃,也记恨淑太妃。要没有你这个不肯给文帝殉葬的老东西,我哪里才是个区区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着杨皇后死了,石贵妃没了靠山,她要凭儿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巅峰了,淑太妃让她去长信宫跪经。 跪经啊! 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错,怎么可能去两宫(长信宫、长秋宫)跪经?!淑太妃这是欺负我! 心高气傲的吴德妃在长信宫跪了两个时辰,腰酸腿痛心委屈,被宫人抬回庆熙宫,哭了一晚上。见了儿子就哭诉,儿啊,那淑太妃一向和杨后交好,她这是故意打压我,她要保杨后的儿子!咱不能让她得逞。 蠢娘教不出精明儿。如淑太妃所料,这一天杨皇后初祭的灵前,谢沐才对谢茂发起冲锋,就顺利地把他自己作死了。 淑太妃就吩咐吴德妃跪了一次经,轻描淡写就废了诸皇子中生母位分最高的庶子。 这手段用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玩弄人心到了极致。 “吴氏心高智浅,谢沐妄信识薄,我有知人之智,他母子二人却无自知之明,所以落得今日下场。”淑太妃指点道。 怎么识人用(害)人,谢茂刷了几辈子经验值,等级肯定比淑太妃高。不过,亲妈谈性已起,非要指点他一二,他就恭恭敬敬地点头:“儿子明白了。谢阿娘教导。”阿娘这样小得瑟的模样,也蛮可爱的。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番话,直到淑太妃面露倦容,谢茂方才告辞离去。 临走时,淑太妃将他招至身边,附耳说道:“常清平可信。” 居然是阿娘的人!谢茂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常清平是皇帝在东宫时豢养的死士,与目前的羽林内卫同出一门,前几世谢茂也是花费了好些功夫才真正收服,居然一开始就是阿娘的人?常清平是阿娘的人,那么,如今的羽林内卫……里面难道就不会有阿娘的耳目? 谢茂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淑太妃的能量。 淑太妃微笑道:“你近日安分些,安稳度日即可。”别的事,都不用操心。 ※ 谢茂被皇帝召进宫中为杨皇后举哀致祭,信王府的圈禁不诏自解。 他回府时,砖石封砌的高墙已消失不见了,下人们正在打扫门庭。 初祭之后,京城所有道观寺院都在敲钟,诏命响钟一万次,至今未停。此时天下已知杨后薨逝,五城兵马司张贴国丧牌,全国举哀,禁舞乐嫁娶二十七日,宗室、百官、内外命妇,皆服齐衰。信王府也已经挂上了白幔,下人们纷纷更换素服,不苟言笑。 见信王归家,王府门户大张。谢茂正要驱马而入,远远听见齐整划一的一队马蹄声。 他有些诧异,这半条街都是他信王府的范围,这会儿这么晚了,谁会带着人马来拜访?揽缰回首,长街两侧素白的灯笼光影下,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策马而来。 ……小衣?谢茂微讶之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衣飞石也换了一身素衣,发簪白玉,衬得青涩稚气的脸庞玉石般温润剔透。 他一骑当先打马而来,背后跟着二十余骑,个个披甲带弩,装备精良,眼神沉毅冷静,显然是百战余生的精兵悍卒。行至信王府前,衣飞石也看见了驻马不动的谢茂,当即勒马落地,上前一步屈膝拜倒:“卑职回来迟了,请殿下责罚。” 谢茂高踞马背之上,含笑道:“罚你给孤牵马。” 衣飞石老实起身,也不多嘴,真的替他牵着马往王府里走去。 他带来的二十余骑精兵也在同时下马,牵着马进府。 跟着谢茂出门的侍卫里就黎顺品阶最高,一边吩咐下人去请外侍长余贤从来招待,自己则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诸位兄弟辛苦了,在下信王府外卫领事黎顺,咱们外侍长余大人即刻就来,现在由我暂时给兄弟们找地方安置,来来来……” 衣飞石带来的人马被暂时安置在前院,衣飞石则熟门熟路地牵着谢茂的马进门。 二人一个牵马,一个骑马,马蹄声中,细语温文。 “衣大将军放你来?” “不放。” 这答案在情理之中,又出乎谢茂的意料之外。 578.两界共主(9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前几日才发生的骡马市大火, 是陈朝探子有意纵火,兵马司已经折了个指挥使了。这才短短几天, 季阁老府居然又被烧成了白地!这可太耸人听闻了。 大白天的,火怎么会蹿得那么快?火场里的季家人怎么一个都没逃出来? 次日早朝, 就有御史要弹劾南城兵马司并缉事所渎职害命, 要求彻查季府大火灭门之事。皇帝冷笑着扔出信王昨天连夜递进宫的奏表,拍案大怒道:“茂儿是朕幼弟, 大行皇帝幼子,他有错, 朕已将他高墙圈禁, 你们——竟然还不肯罢休!” 皇帝泛红的双眸盯着玉阶之下。 承恩侯丧子死妻并未来朝,皇帝盯的竟然全是与承恩侯府亲附的大臣。 “他不过戏言一句,你们就敢擅杀朝廷重臣以嫁祸!离间天家骨肉,其心可诛!” 满朝大臣都被皇帝喷懵逼了, 承恩侯府一系的官员更是冤枉得没处说理。 对,我们是猜测信王放火烧了季阁老府, 可我们又没弹劾信王!我们要求的是彻查失火案。谁那么傻,案子都不查就急着往信王脑袋上扣屎盆子?就算我们想搞信王, 也要一点点把罪名“查”到信王身上啊。这不还没出手吗! 林附殷身为内阁首辅,站班最前,弯腰拾起那道奏表, 才发现是信王的哭诉。 ——真的就是哭诉, 奏表上还有干涸的点点泪痕, 有几个字都被晕花了。 大意是, 亲哥啊,我都被圈在高墙里了,一直老实等待哥哥你处罚我,酒不敢喝,肉不敢吃,别说听戏了,话本都不敢看,每天战战兢兢地反省,可为啥还有人不放过我啊,居然杀了季阁老想嫁祸我! 我就知道我会死在这个老匹夫手里,我死之后,哥你帮我照顾太妃,臣弟先去伺候大行皇帝了。哥哥你从小把我养大,教我读书骑射一身本领,还没报效哥哥就这么死了,臣弟真是不忠不孝啊,舍不得哥哥,舍不得嫂嫂,舍不得侄儿们…… 林附殷拿着这奏表看两眼都觉得肉麻,但好像皇帝还挺吃这一套? “陛下,季阁老府上失火一案,还须交付有司彻查。臣以为,信王府外有羽林卫重重禁看,出入皆有记录。若季阁老府上失火与信王府有干系,调阅羽林卫籍册即可。”林附殷看似替信王府开脱,其实是替诸大臣解围。 却不想皇帝剑锋所指一开始就不是替信王脱罪,而是旁人:“查!不止信王府要查,诸王、诸皇子、百官上下,统统要查!” “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斗胆杀内阁重臣,是什么人敢害朕之爱弟!” ……朕之爱弟。林附殷埋头作揖,心中无语至极。合着这家子都这么爱肉麻。 ※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一颗心都偏到了信王身上去,朝臣们都知道只怕有人要倒霉。 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变得那么玄奇诡异。 季府失火案由大理寺主审,锦衣卫、羽林卫协查。 按道理,大案皆有三法司会审,这会儿大理寺揽了活儿,刑部、都察院也想插手,被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给你们查,耗子审硕鼠呢!”得,皇帝一句话,这案子就有方向了。 刑部尚书言慎行在朝中独来独往,从不党附,不过,他女儿言氏就是在后宫中紧紧抱着杨皇后大腿的惠嫔,算是个隐形的后党。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患有足疾,十天里八天都在告假,真正管事的右都御史杨至未是承恩侯杨上清族叔,皇帝没登基之前他是东宫党,皇帝登基之后,他就是天然的后党。 ——不管是刑部还是都察院,都和杨家脱不了干系。 皇帝这是认定了杨家不忿世子杨靖被信王刺死,刻意烧死季阁老栽赃信王? 毕竟,承恩侯世子没有差事,只算荫封的国戚,信王杀了杨靖,朝中清流大臣才懒得管宗室与外戚狗咬狗。季擎不同。季擎乃进士出身,从七品知县慢慢升上来,在六部兜兜转转做了十多年尚书,就算他不会做人招人厌,可他也是正经入了阁的朝廷重臣。 这样一位老臣莫名其妙被人烧死全家,记进史书都是骇人听闻的一笔,哪怕信王也担不起这个罪责。——若是信王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实,皇帝再想捞他,碍于朝野压力千秋史笔,也肯定要把信王贬为庶民。 皇帝觉得这坏事儿是承恩侯府干的,大理寺与锦衣卫、羽林卫就可着承恩侯府查呗。 明眼人都觉得承恩侯杨上清可怜,世子才被信王一刀子捅死了,夫人进宫去找杨皇后哭诉,杨皇后不管不说,这夫人回来还气死了。一夕之间丧子死妻,两重丧事办着,还有大理寺官员与锦衣卫番子上门“办案”,死都不得安宁啊! ※ 青砖砌起的高墙阻挡了外边的一切喧闹,信王府一片岁月静好。 躲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候,谢茂就带着衣飞石在信王府里玩耍。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的信王府里搞了不少超越时代的玩法,什么足球篮球乒乓球,马场隔壁还有个游泳池。——他当然早就玩腻了,做游戏不是重点,重点是玩小衣。 衣飞石在篮球场玩了半下午就没劲了,他身手太好,篮球场地有限,以他的轻功,哪怕信王府把黎顺、常清平都派出来对抗,也架不住衣飞石满场乱飞一个一个灌篮。倒是上了足球场,衣飞石独自一人就搞不定了。 “太笨啦!”衣飞石玩得丧气,把己方守门员赶走,“我来守。” 这球没法儿玩了。 有衣飞石守在门前,别说对方只有黎顺、常清平两人,就拉来一队黎顺,也不可能把球踢进衣飞石守着的球门。 谢茂哭笑不得:“小衣,你守在这里,虽然不会输,可也不会赢啊。” 衣飞石坐在球门前,说:“今日不输,明日再赢。” 他与己方队友没有半点默契,他跑起来队友跟不上,对方有黎顺、常清平这样的高手,又是经常陪信王踢球,彼此之间默契十足。篮球场他可以一力压制住黎顺二人,足球场太大了,他还没强到压着黎顺二人随便打的地步,所以,他判断自己赢不了。 赢不了,那就先保证不输。只做有备之战。这是刻进衣飞石骨子里的东西。 “只是游戏。玩得开心就好了。”谢茂摸摸他的脑袋。 衣飞石看他的眼神很温顺,可那温顺中带着一点难以置信:“赢不了怎么会开心?”信王你莫不是个傻子吧? 谢茂闻言一愣,半晌才笑了笑,对啊,赢不了,又怎么会开心呢? “殿下,三爷、五爷来了。”赵从贵匆匆赶来。 如今的三爷、五爷,就是皇帝的三皇子与五皇子,谢茂的两个侄子。按说这两位不该来见被圈禁的信王,可谢茂对此似乎并不意外,顺手拉起坐在地上的衣飞石,问:“你在这儿继续玩,还是跟我回去?” 衣飞石垂首道:“我身份卑微,就不去拜见两位皇子殿下了。”不管两位皇子想跟谢茂说什么,他作为外人都没资格去听。 谢茂也不想看着衣飞石去给两个侄儿下跪磕头,叮嘱道:“这天还热,跑一刻就回阴凉处喝青草汤,仔细别中暑了。” 衣飞石乖乖应是。又被当成六七岁的顽皮小童关照了,真是……尴尬? 谢茂穿戴洗漱之后,在画楼殿见了两位皇子。今天来的是三皇子谢深与五皇子谢琰。谢琰乃杨皇后嫡子,皇帝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立为太子的唯一嫡子。谢茂第一世就是忠心耿耿地把他扶上了皇位,他登基不久……就把谢茂弄死了。 当然,重生第二世,谢茂都不需要动手,杨皇后死后他不理会谢琰,这货就自己作死了。谢茂重生第二世的主要对手,正是三皇子谢深。 “大热天,来我这儿干什么?”谢茂和诸皇子年纪相差不多,说是皇叔,其实更像兄弟,彼此间也没那么多礼数。 谢琰如今才十二岁,两只眼睛红红的,瞪着谢茂:“你杀我舅舅,气死我外祖母,还要灭我外祖满门吗?” “这话怎么说的?谁让你来找我的?” 谢茂坐下喝了口凉茶,目光瞥向谢琰背后的谢深。 谢深与谢茂同岁,不过,他生母敬嫔纪氏在东宫时就无宠,谢茂被文帝、淑太妃宠得无法无天时,谢深简直活得查无此人。好容易熬到了皇帝登基,皇帝宁愿宠着不是一个妈同胞而出的弟弟,也不多看他这个儿子两眼,谢深一直嫉妒得不行。 不过,谢深很能韬光养晦,他和他的嫔母一样,生活在后宫的阴影中,几乎没有存在感。 谢琰怒道:“我自己来找你的!谢茂……” 才喊了一句谢茂,谢茂就跟玩儿似的,反手一巴掌抽在他白嫩的脸颊上。 谢琰愣住了。你,你打我?我是皇后嫡子,未来的皇帝,你敢打我? “要叫皇叔。叔叔也可以。”谢茂打了人就跟替人拍过蚊子似的,竟然还好整以暇地替谢琰、谢深摆了茶碗,“来,喝茶。青草汤,解暑。这么大火气,别烂了嘴。” 谢琰白嫩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变肿,他才醒过神来,怒指谢茂—— 这回不等他说话,手指才点向谢茂的额头,谢茂就作势抬手。 谢琰立马抽手,退后一步:“你敢打我!” 谢茂呵呵一笑,端起茶碗,喝汤喝汤,下火下火。 “你也是我阿娘抱着长大的。”谢琰突然红着眼,含着泪指责谢茂,“现在我阿娘病得起不来床,你不去看她也罢了,怎么能这样害她娘家?你这样狼心狗肺,你会遭报应!待皇父查清了真相,一定会把你贬为庶人圈禁到死!” 杨皇后病了?起不来床?谢茂心中虽早有揣测,可亲耳听见了谢琰的肯定,还是忍不住暗暗心惊。那个秘密,今生竟然这么早就暴露了吗?……他本来以为季家那把火是淑太妃放的,现在想来,只怕不是。——放火的很大可能是皇帝。 就是为了灭口啊!为了那个秘密,皇帝能灭了杨家,杨皇后,甚至嫡子谢琰。 皇帝这辈子,爱江山,爱美人,也爱子女。可他最爱的,永远是他自己。 “皇后病了吗?皇后病了你不去端药侍疾,搁我这儿嚷嚷什么?”想起杨皇后对自己的抚养,这一世,杨皇后还来不及出手对付自己,就被皇帝以雷霆之势“病”在了长秋宫。谢茂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做了两世皇帝,心肠远比寻常人坚硬冷漠,可正如谢琰所说,杨皇后抚育过他。 579.两界共主(9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朱雨无奈, 只得先将徐屈请回萱堂宫,回禀谢茂:“侯爷起床气大,不肯来。” 谢茂正坐在餐桌前等衣飞石来吃饭,本是喜气洋洋,闻言立刻冷下脸,脾气却不是冲着衣飞石,而是训斥朱雨:“他不来就不来, 照实说就是了。‘起床气大’, 这也是你能说嘴的?你怎知他一定是起床气大?就算他真的起床气大,也轮不到你来多嘴置喙!” 朱雨劝了几次都劝不来衣飞石, 害怕谢茂责备他办事不力, 因此暗中告状。 哪晓得谢茂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他就这么偷偷上了一点儿眼药,立马就被毫不客气的扇了回来, 只得跪地认错。徐屈在一边冷眼看着,心中冷笑, 演,继续演。 谢茂饭也不吃了, 问徐屈:“小衣可是择床没睡好?不行,我得带个大夫去看看。” 不等徐屈说话, 他已经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了夏凉轩,留下徐屈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满脸卧槽:你大清早地把我弄过来干嘛?看你吃饭?哦, 这饭还没开始吃! 【目标人物“徐屈”正在腹诽宿主。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这个辅助功能升级了啊?连别人心里想什么都能查看?】 【并不能查看。】 【那你让我开辅助功能?忽悠我?】 【……宿主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谢茂一路上和系统打着脑内嘴仗, 松风院很快就近在眼前。 和朱雨禀报的起不来床不同,谢茂进门时,正看见一个穿着石青色中衣的少年在院中站桩,此时太阳还没出来,山中气温还未升高,正常人不食不动不会流汗,在院中站桩的衣飞石却似浑身有热气蒸腾,气血上下奔涌,裸|露在外的肌肤也都保持着润而不汗的状态。 衣飞石确实昨夜睡晚了,今天有点赖床。不过,他出身将门,每天都要早起练武,朱雨来吵了一次他也睡不着了,干脆就爬了起来。 谢茂进门时他有些错愕,这下被捉了个正着,立时露出两分尴尬,上前请罪:“殿下恕罪。” “不怪不怪,是孤这个做东主的没思虑周全。”谢茂第一次在衣飞石面前自称为“孤”。 衣飞石试探他的底线,他就不能表现得毫无脾气。得寸进尺的毛病谁都有,真惯坏了衣飞石,恶果最终不也得他自己吃? “马上让针线上人来给侯爷量身裁衣,各色衣物都要齐备,侯爷是将门虎子,骑射装,练功服,尤其要多赶制几身。瞧瞧你们办的事!憋得侯爷门都不敢出,只得在院中练功,如此怠慢,简直可恶!” “你看,倒叫小衣见笑了。孤急慌慌地过来,还以为是小衣择床不适,要看大夫呢。” “原来竟是为了一件衣裳。” 两句话功夫,谢茂就帮衣飞石把不肯去夏凉轩的理由找好了。 ——来得匆忙没准备好练功服,要练功只能穿着中衣,可不就只能待在自己院子里吗? 衣飞石真没讲究到这个地步。他在家中营里练武时多半打赤膊,这还是顾忌着在信王行宫,怕有莫名其妙的宫女啊什么的出入,所以才穿了一件中衣出来。可他自己都不知道怎么解释,谢茂就帮他把屎盆子扣伺候的下人头上了,他也只好默认了。 “孤来得唐突,莫不是打扰小衣练功夫了?” “没有。卑职恰好收功了。”他难道还能说,对,你打扰我了? 谢茂就接过朱雨递来的热毛巾,亲热地给衣飞石擦了擦微润的脸蛋,又恢复了一贯的温柔亲切:“那就好。真怕打扰了小衣。夏凉轩中备着饭食,小衣披上衣服,随我一起过去,先吃点东西,再洗洗。——厢房已经给你准备好啦。待会就让针线把裁好的衣裳也送来。大约没那么快,我看你我身量相差不多,你先穿我的衣裳……” “怎么敢穿殿下的……”信王乃一等王爵,衣裳都有蟠龙纹记。 “我也有几身出门玩耍时穿戴的常服,没什么标记,不逾制,安心穿着便是。” “……是。” 大清早就闹了这一出,谢茂再对衣飞石提出什么邀请时,衣飞石就不太好拒绝了。 毕竟他是撒谎怠慢又被捉了个正着。若衣飞石混到他爹衣尚予的地步,当面撒谎也不碍事。遗憾的是,他目前还只是一个蒙受父荫的小孩子,衣尚予又不在身边,真把谢茂惹急了以欺哄怠慢的罪名惩戒他,谁都救不了他。 ——谢茂不仅是一等王爵,从文帝、梨馥长公主的关系算,他还是衣飞石的小舅舅。 长辈收拾撒谎的晚辈,谁能说一个不字?所以,衣飞石只能选择老实。 老实的衣飞石听从谢茂的吩咐,稍微擦擦身,穿好衣裳,跟着谢茂一起散步回萱堂宫。 衣飞石平时收功之后也不会立刻冲凉,总要稍歇片刻,等气血恢复寻常之后,再洗浴进食。这是养身之道。可平时也不会浃着汗闷着衣服,跟外人一起逛园子啊!身侧谢茂轻衣缓带,满身轻松,行走时风中就带着淡淡的香气,显然衣裳熏过香。衣飞石觉得自己汗津津的,略不自在。 偏偏谢茂还不客气,总是亲热地拉着他的手臂,说话时半边身子就靠了过来:“你看那处风光如何?今日天气不好,待来日晴空艳阳时,我带你划船去水中游戏,水甜花香,也是乐趣。” “谢殿下。”衣飞石想往旁边躲两步,他觉得自己汗湿的头皮,也许不太好闻? 这信王鼻子是不是不好?还是喜好南风的人都爱邋遢? 好不容易拉拉扯扯到了夏凉轩,衣飞石想去盥洗,谢茂又非要拉着他吃饭。 衣飞石勉强坐下,揭开新送来的碗盘一看,竟然就是自己昨夜多吃了两口的酱肉凉面与烤馕。 他这才明白为何昨夜的“宵夜”那么大阵仗——十多个宫人,统共提了二十多个食盒,在松风院的正堂大圆桌上摆了六十个多个碗碟,冷热咸甜简直大杂烩。 原来,昨夜竟是奉命看自己喜好口味。仍在少年时的衣飞石,心思就有些复杂了。 他知道谢茂对自己别有所图。可是,他也一样。谢茂贪图他的身体,他谋算的却是谢茂的前程。两者相较,他要的价值更大,心肠更狠,对谢茂更加残忍。 谢茂想要他的身体,就亲亲热热地哄着他,悉心差遣下人关怀他。他谋算谢茂的前程,又给了谢茂什么?含羞带怯的故作天真,似热实冷的刀兵戒备。这不公平啊。因年少热血还未彻底心脏的衣飞石,自己就察觉到了一丝不磊落。 谢茂几次亲自为衣飞石布菜,自己也没怎么吃,就看着衣飞石不止地笑。 他这笑也不让人紧张厌恶,就是特别开心,眉眼含春,笑意融融,任谁看了都知道他心情好。 一顿饭吃完,外边太阳也升了起来,衣飞石喝了热汤,额上微微冒汗。谢茂就是爱逗他玩儿,哪里舍得真的折腾他,早就吩咐银雷准备好了浴汤,此时故意对衣飞石说:“真是好热天气。刚起床就是一身的汗。……我也得洗一洗。” 徐屈耳朵立刻就竖了起来,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坏坯子,又想干什么! 谢茂不负所望,就在饭桌前暧昧地拉住了衣飞石的手:“反正都要洗,不如一起吧?也显得更亲热些。我有好多话想和小衣说,真是一时一刻都不想分开。” 你要不要脸了?刚见面第二天就缠着人共浴,你还是个王爷吗?淑太妃管不管你?徐屈常年厮混在军中听惯了荤素不忌的话,今天也忍不住想给谢茂跪了。更让徐屈觉得疯狂的是,衣飞石竟然愣了愣,然后点点头,说:“那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这就是你勾引信王让他更喜欢你的手段?徐屈懵逼。 这就是你勾引我,让我更喜欢你的手段?……谢茂也懵了。 谢茂想着有徐屈在旁边盯着,怎么可能让他真的和衣飞石脱衣共浴?他真就是想看看衣飞石红着脸故作羞怯的样子。哪晓得这愣头青居然点了头,逼得故作小(老)流氓嘴脸的谢茂都差点不知道怎么收场了。 好在懵逼的不止谢茂一人,一直充当电灯泡的徐屈也被衣飞石吓疯了,立刻蹦跶出来发光发热:“好叫殿下知道,老夫在军中学得一手推拿手段,最是松骨解乏,大将军试着也觉得好。侯爷也是自幼娇养着长大的公子,哪里懂得服侍人的手段?不如让老夫服侍两位入浴,——我给您按按?” 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先自抬身份成了“老夫”,点明自己骑射师傅的身份,又把大将军衣尚予拉了出来,警告谢茂:你要欺负衣大将军的儿子,可得掂量掂量。一个闹不好,老子这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还被你爹文帝搞没了前程的残废,豁出命也把你宰了。 好悬昨天把这独眼弄回来了。谢茂松了口气,若没有徐屈搅局,他今天还真得跟衣飞石“共浴”去。他心理虽老朽,身体却年轻哇!昨天就被衣飞石撩得尴尬了半天,今天再一起洗个澡,说不定丢脸的是谁。 谢茂故意嘴硬了一句:“哪里就用得着小衣服侍了?下人都是养着吃白饭的么。” 徐屈狠狠一抹额头,将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一摔,开始撒赖:“瞧瞧,瞧瞧,老夫在殿下跟前还混不着一个洗澡盆子了?当年在须涂虏汗王的金帐里,老夫也是叫画越焉支捧水洗过脚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征战在外的风光。 谢朝立国不到七十年,又在与西北陈朝、南边浮托国开战,皇室地位其实没有前两世谢茂称帝时稳固,如衣尚予这样掌握兵权又战绩彪炳的将领,是不可忽视的实权派,连皇帝都忌惮到非要杀之而后快,可见一斑。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现在嘛,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再砸一个秦州进去,否则一个闹不好,衣尚予没杀着,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谢茂也觉得局面一度颇为尴尬,不过,他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当年画郡之战,衣姊夫二千轻骑击溃须涂虏汗一万骑兵,收缴汗王金帐献于父皇,徐师傅也在?”谢茂立刻就从一个热爱调戏美少年的小流氓,变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屈,充满了憧憬与崇拜,“孤当日年纪太小!否则也随姊夫一起,怎么也得抢两个异族美人回来!那画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听说她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看的小美人,唉,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合着您跟哪儿都忘不了美人呢?干脆就顺着谢茂的“意”,开始大谈当年攻占须涂虏汗国之后的艳事。 天下纷乱近百年,目前谢朝、陈朝与南边的浮托国还在战争状态,南北西东打生打死,大军过处难免就有奸|淫掳掠之事,似徐屈所说掳掠欺辱战俘之事,并不罕见。——要将士杀敌用命,一点儿甜头都不给,谁干?衣尚予虽是百战名将,但他带的兵都是“凶兵”,执行军令时令行禁止没问题,然而整体道德感非常低下。 这也不仅仅是衣尚予的问题,往前数几千年,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 ——所谓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谢茂只在穿越前见过他本国的那一支。 “须涂虏汗国覆灭也不过才几年,殿下所说的幼株王女还活着。”徐屈并不想让衣飞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亏,既然信王对画越焉支的女儿感兴趣,他毫无同情心地将之抛了出来,“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间胭脂楼里谋生……” 老桂坊是圣京中出名的风月之地,因距教坊司不远,官妓、市妓常来常往,其中也不乏风尘奇人,前世衣飞石弄回家里伺候起居的名妓就是老桂坊出身。这年月卖身青楼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谢茂倒不至于看不起。可是,现在哄他去青楼?他爹才刚死不到一年呢! 谢茂敢肯定,只要他敢去逛青楼,这独眼老夫今天就敢去串联蛊惑御史弹劾死他! 580.两界共主(9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京城的防火缉盗一向做得极好,五城兵马司在街坊各处都设有派出所, 平时有衙役值班, 太平缸里更是时时刻刻准备着灭火用的清水, 屋角堆砌着黄沙。另有锦衣卫下辖的缉事所也分担了一部分治安问题,京城街面上的衙差很多,各司其职也算妥帖。 前几日才发生的骡马市大火, 是陈朝探子有意纵火,兵马司已经折了个指挥使了。这才短短几天,季阁老府居然又被烧成了白地!这可太耸人听闻了。 大白天的, 火怎么会蹿得那么快?火场里的季家人怎么一个都没逃出来? 次日早朝, 就有御史要弹劾南城兵马司并缉事所渎职害命,要求彻查季府大火灭门之事。皇帝冷笑着扔出信王昨天连夜递进宫的奏表, 拍案大怒道:“茂儿是朕幼弟,大行皇帝幼子,他有错,朕已将他高墙圈禁,你们——竟然还不肯罢休!” 皇帝泛红的双眸盯着玉阶之下。 承恩侯丧子死妻并未来朝,皇帝盯的竟然全是与承恩侯府亲附的大臣。 “他不过戏言一句, 你们就敢擅杀朝廷重臣以嫁祸!离间天家骨肉, 其心可诛!” 满朝大臣都被皇帝喷懵逼了,承恩侯府一系的官员更是冤枉得没处说理。 对, 我们是猜测信王放火烧了季阁老府, 可我们又没弹劾信王!我们要求的是彻查失火案。谁那么傻, 案子都不查就急着往信王脑袋上扣屎盆子?就算我们想搞信王, 也要一点点把罪名“查”到信王身上啊。这不还没出手吗! 林附殷身为内阁首辅,站班最前,弯腰拾起那道奏表,才发现是信王的哭诉。 ——真的就是哭诉,奏表上还有干涸的点点泪痕,有几个字都被晕花了。 大意是,亲哥啊,我都被圈在高墙里了,一直老实等待哥哥你处罚我,酒不敢喝,肉不敢吃,别说听戏了,话本都不敢看,每天战战兢兢地反省,可为啥还有人不放过我啊,居然杀了季阁老想嫁祸我! 我就知道我会死在这个老匹夫手里,我死之后,哥你帮我照顾太妃,臣弟先去伺候大行皇帝了。哥哥你从小把我养大,教我读书骑射一身本领,还没报效哥哥就这么死了,臣弟真是不忠不孝啊,舍不得哥哥,舍不得嫂嫂,舍不得侄儿们…… 林附殷拿着这奏表看两眼都觉得肉麻,但好像皇帝还挺吃这一套? “陛下,季阁老府上失火一案,还须交付有司彻查。臣以为,信王府外有羽林卫重重禁看,出入皆有记录。若季阁老府上失火与信王府有干系,调阅羽林卫籍册即可。”林附殷看似替信王府开脱,其实是替诸大臣解围。 却不想皇帝剑锋所指一开始就不是替信王脱罪,而是旁人:“查!不止信王府要查,诸王、诸皇子、百官上下,统统要查!” “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斗胆杀内阁重臣,是什么人敢害朕之爱弟!” ……朕之爱弟。林附殷埋头作揖,心中无语至极。合着这家子都这么爱肉麻。 ※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一颗心都偏到了信王身上去,朝臣们都知道只怕有人要倒霉。 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变得那么玄奇诡异。 季府失火案由大理寺主审,锦衣卫、羽林卫协查。 按道理,大案皆有三法司会审,这会儿大理寺揽了活儿,刑部、都察院也想插手,被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给你们查,耗子审硕鼠呢!”得,皇帝一句话,这案子就有方向了。 刑部尚书言慎行在朝中独来独往,从不党附,不过,他女儿言氏就是在后宫中紧紧抱着杨皇后大腿的惠嫔,算是个隐形的后党。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患有足疾,十天里八天都在告假,真正管事的右都御史杨至未是承恩侯杨上清族叔,皇帝没登基之前他是东宫党,皇帝登基之后,他就是天然的后党。 ——不管是刑部还是都察院,都和杨家脱不了干系。 皇帝这是认定了杨家不忿世子杨靖被信王刺死,刻意烧死季阁老栽赃信王? 毕竟,承恩侯世子没有差事,只算荫封的国戚,信王杀了杨靖,朝中清流大臣才懒得管宗室与外戚狗咬狗。季擎不同。季擎乃进士出身,从七品知县慢慢升上来,在六部兜兜转转做了十多年尚书,就算他不会做人招人厌,可他也是正经入了阁的朝廷重臣。 这样一位老臣莫名其妙被人烧死全家,记进史书都是骇人听闻的一笔,哪怕信王也担不起这个罪责。——若是信王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实,皇帝再想捞他,碍于朝野压力千秋史笔,也肯定要把信王贬为庶民。 皇帝觉得这坏事儿是承恩侯府干的,大理寺与锦衣卫、羽林卫就可着承恩侯府查呗。 明眼人都觉得承恩侯杨上清可怜,世子才被信王一刀子捅死了,夫人进宫去找杨皇后哭诉,杨皇后不管不说,这夫人回来还气死了。一夕之间丧子死妻,两重丧事办着,还有大理寺官员与锦衣卫番子上门“办案”,死都不得安宁啊! ※ 青砖砌起的高墙阻挡了外边的一切喧闹,信王府一片岁月静好。 躲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候,谢茂就带着衣飞石在信王府里玩耍。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的信王府里搞了不少超越时代的玩法,什么足球篮球乒乓球,马场隔壁还有个游泳池。——他当然早就玩腻了,做游戏不是重点,重点是玩小衣。 衣飞石在篮球场玩了半下午就没劲了,他身手太好,篮球场地有限,以他的轻功,哪怕信王府把黎顺、常清平都派出来对抗,也架不住衣飞石满场乱飞一个一个灌篮。倒是上了足球场,衣飞石独自一人就搞不定了。 “太笨啦!”衣飞石玩得丧气,把己方守门员赶走,“我来守。” 这球没法儿玩了。 有衣飞石守在门前,别说对方只有黎顺、常清平两人,就拉来一队黎顺,也不可能把球踢进衣飞石守着的球门。 谢茂哭笑不得:“小衣,你守在这里,虽然不会输,可也不会赢啊。” 衣飞石坐在球门前,说:“今日不输,明日再赢。” 他与己方队友没有半点默契,他跑起来队友跟不上,对方有黎顺、常清平这样的高手,又是经常陪信王踢球,彼此之间默契十足。篮球场他可以一力压制住黎顺二人,足球场太大了,他还没强到压着黎顺二人随便打的地步,所以,他判断自己赢不了。 赢不了,那就先保证不输。只做有备之战。这是刻进衣飞石骨子里的东西。 “只是游戏。玩得开心就好了。”谢茂摸摸他的脑袋。 衣飞石看他的眼神很温顺,可那温顺中带着一点难以置信:“赢不了怎么会开心?”信王你莫不是个傻子吧? 谢茂闻言一愣,半晌才笑了笑,对啊,赢不了,又怎么会开心呢? “殿下,三爷、五爷来了。”赵从贵匆匆赶来。 如今的三爷、五爷,就是皇帝的三皇子与五皇子,谢茂的两个侄子。按说这两位不该来见被圈禁的信王,可谢茂对此似乎并不意外,顺手拉起坐在地上的衣飞石,问:“你在这儿继续玩,还是跟我回去?” 衣飞石垂首道:“我身份卑微,就不去拜见两位皇子殿下了。”不管两位皇子想跟谢茂说什么,他作为外人都没资格去听。 谢茂也不想看着衣飞石去给两个侄儿下跪磕头,叮嘱道:“这天还热,跑一刻就回阴凉处喝青草汤,仔细别中暑了。” 衣飞石乖乖应是。又被当成六七岁的顽皮小童关照了,真是……尴尬? 谢茂穿戴洗漱之后,在画楼殿见了两位皇子。今天来的是三皇子谢深与五皇子谢琰。谢琰乃杨皇后嫡子,皇帝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立为太子的唯一嫡子。谢茂第一世就是忠心耿耿地把他扶上了皇位,他登基不久……就把谢茂弄死了。 当然,重生第二世,谢茂都不需要动手,杨皇后死后他不理会谢琰,这货就自己作死了。谢茂重生第二世的主要对手,正是三皇子谢深。 “大热天,来我这儿干什么?”谢茂和诸皇子年纪相差不多,说是皇叔,其实更像兄弟,彼此间也没那么多礼数。 谢琰如今才十二岁,两只眼睛红红的,瞪着谢茂:“你杀我舅舅,气死我外祖母,还要灭我外祖满门吗?” “这话怎么说的?谁让你来找我的?” 谢茂坐下喝了口凉茶,目光瞥向谢琰背后的谢深。 谢深与谢茂同岁,不过,他生母敬嫔纪氏在东宫时就无宠,谢茂被文帝、淑太妃宠得无法无天时,谢深简直活得查无此人。好容易熬到了皇帝登基,皇帝宁愿宠着不是一个妈同胞而出的弟弟,也不多看他这个儿子两眼,谢深一直嫉妒得不行。 不过,谢深很能韬光养晦,他和他的嫔母一样,生活在后宫的阴影中,几乎没有存在感。 谢琰怒道:“我自己来找你的!谢茂……” 才喊了一句谢茂,谢茂就跟玩儿似的,反手一巴掌抽在他白嫩的脸颊上。 谢琰愣住了。你,你打我?我是皇后嫡子,未来的皇帝,你敢打我? “要叫皇叔。叔叔也可以。”谢茂打了人就跟替人拍过蚊子似的,竟然还好整以暇地替谢琰、谢深摆了茶碗,“来,喝茶。青草汤,解暑。这么大火气,别烂了嘴。” 谢琰白嫩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变肿,他才醒过神来,怒指谢茂—— 这回不等他说话,手指才点向谢茂的额头,谢茂就作势抬手。 谢琰立马抽手,退后一步:“你敢打我!” 谢茂呵呵一笑,端起茶碗,喝汤喝汤,下火下火。 “你也是我阿娘抱着长大的。”谢琰突然红着眼,含着泪指责谢茂,“现在我阿娘病得起不来床,你不去看她也罢了,怎么能这样害她娘家?你这样狼心狗肺,你会遭报应!待皇父查清了真相,一定会把你贬为庶人圈禁到死!” 581.两界共主(9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赵从贵有心劝他不要去青楼找什么亡国的公主, 又怕劝一句反倒把谢茂劝来劲了, 默不吭声继续捏脚。 谢茂被捏得昏昏欲睡, 屏蔽了脑子里系统的不断劝说, 突然间, 院外传来凄厉的哭声。 这大半夜地突然一声啼哭,声闻数里,顿时就把谢茂惊醒了。 不必他吩咐,才端热水进门的朱雨已转身出门询问去了。 谢茂出门虽改换了身份, 没带仪仗, 侍卫与侍从依然带足了人数,整个小客栈已经被彻底包了下来,内外都是自己人。饶是如此, 外侍长余贤从还是立刻就带人守在了廊下:“十一爷,小的在。”这是请谢茂不必担心,他在守门。 谢茂才不担心。他从床上爬起来,吩咐赵从贵:“水端来泡脚。” 七月天气拿热水泡脚, 没多时就出了一身汗, 特别解乏。赵从贵晾了半盏热茶, 谢茂才喝了一口, 朱雨就回来了, 回禀道:“好似哪家捉奸, 闹出了人命……齐侍卫已带人去看了, 奴婢先回来复命。” 谢茂听了也不说话, 慢慢将茶喝了半盏, 就要赵从贵擦脚上床。 他的好奇心一向不多,重生几世之后就更懒得管闲事了。 朱雨立刻上来铺床,赵从贵用干净的热毛巾替他擦脸擦背,出门在外不方便,只能这么稍微擦一擦了。好容易擦干净了,朱雨也铺好了床,谢茂就准备睡觉。今天骑了一天马,明天还要去逛青楼,都是体力活啊…… 哪晓得脑袋还没沾着枕头,外边噼里啪啦一阵顶篷摔碎的声响,谢茂就听见好几声抽刀出鞘的锐响,更兼着外侍长余贤从的低喝:“什么人!” 赵从贵立刻扑在床前,用身体挡住了谢茂,朱雨也窜上来堵住了另外一个方向,将所有可能朝床上放冷箭的漏洞都堵上了。谢茂早知道这二人靠得住,只是这也未免太风声鹤唳了吧?他哭笑不得,将牢牢抵在一起的二人掰开,说:“去问问怎么回事。” 赵从贵不肯离开:“殿下,再等等!” 朱雨也点头:“余侍长在外,殿下放心!” 外边响起低低的说话声,没多久,谢茂就听见一个惨厉得不似人声的声音喊:“我乃华林县丞容绪岸独子容庆!承恩侯世子杨靖逼奸不遂、屠杀华林县令李护满门二十三口!我乃知情人!杨家要杀我灭口!” ……愣头青么不是?连屋子里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敢这么瞎嚷嚷喊出杨靖的名号。 也是外边那人瞎猫碰见死耗子,遇见了乔装改扮的谢茂。否则,哪怕是遇见京城任谁一家高官贵戚,恐怕都不敢沾他这一点儿破事。——承恩侯杨上清是杨皇后的亲爹,承恩侯世子杨靖就是杨皇后的亲弟弟。 谁敢为个芝麻官都及不上的八品县丞家的小子,去招惹杨皇后的娘家? 杨靖这人吧,谢茂都懒得说他。反正谢茂重生三世,有两世都把杨靖砍了,第三世之所以没动手,那是还没找着机会就先挂了……欺男霸女凌虐黎庶是一条,最可恨的是,皇帝曾让杨靖督军事前往西北统战,这狗东西被俘之后不仅投了降,还替陈朝军队诈开了两万将士死守近四个月的长门关,陈朝反手就屠了彤、云二城以示报复,十万守城百姓尽数赴难。 这事儿搁别人身上肯定不敢管,被谢茂遇见了……那是管定了。 “把人带进来,孤要问话。”谢茂瞌睡也彻底醒了,起身穿衣要见人。 赵从贵与朱雨皆是奴婢,很想劝说一句杨皇后家不好惹,又没有劝谏的资格,闷不吭声地伺候谢茂下床。朱雨出门去传人,赵从贵则忍不住想:还是得给淑娘娘送个信儿吧?小千岁这是要上天呐! 外侍长余贤从拎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进来,脸上似是刻意抹了灰,一道道的。 那人似是仓皇中想要寻找能主事的人,目光在赵从贵与谢茂身上转了一圈,似也没想过主家会如此年少,隐含着一丝心惊。 “你刚才嚷嚷什么?”谢茂懒得和他废话,“外边捉奸的,也是捉你?”他两世帝王一身尊贵,不言笑时自然就有一股天生的威仪镇压。 那人本是急慌慌地进来,见面听谢茂问了一句话,一颗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仿佛天底下再没有比这间屋子更安全的地方了。哪怕眼前的只是一个衣饰简单不太富贵的少年,来人也不由自主地选择了盲信。 “草民容庆,拜见贵人。”来人屈膝磕头。 “哦?”谢茂颇觉有趣,他没带仪仗穿得又普通,说是商家少爷也过得去,这人怎么就一口咬定自己是贵人了?想想这人进门就找人的眼神,好像是笃定了屋内有一条“大鱼”,看见自己就露出了一丝惊吓,又是为何? “你怎知我是贵人?没见面就嚷嚷承恩侯世子,你就那么肯定我敢捞你?”谢茂问。 容庆低头小声道:“草民……刚摸了一块腰牌。” 余贤从下意识地摸自己的怀里,发现腰牌好端端地揣着,这才松了口气。 “听闻六王雅擅丹青、爱作白服之游,草民摸了这块蟠龙牌,本以为……”容庆此时也很紧张。在谢朝,蟠龙是独属于王爵的纹样,又以指爪多寡区分等级。天色昏暗,他看不清腰牌上蟠龙的指爪数目,只知道是个蟠龙牌子。 他口中的六王是谢茂的六哥谢范,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不带仪仗在外厮混游历,尤其是圣京附近的老百姓,经常遇见溜达出来闲逛的六王。 “你倒乖觉。”谢茂笑了笑,他六哥看似不理事,其实胸有侠气,常常路见不平。 容庆大气不敢出。若是六王在此,他的命七成是保住了。可是,眼前这位气度华贵的少年并非六王。——六王十多年前就迎娶了塞上第一美人为妻,今年怎么也得二、三十了吧?不可能是眼前的少年模样。 他不知道这少年究竟是谁。王爵必然是,可……皇帝的儿子,也是王爵。 皇帝的儿子,就是杨皇后的儿子。不管嫡庶,都得管杨皇后叫妈。这若是告状告到了杨靖的外甥手里,他还能活下去? 谢茂也不想和他多废话,径直道:“我行十一。” 新君只有五个儿子,最小的五皇子才两岁。排行十一的王爵,当然就只有先帝的幼子,当今的幼弟,信王谢茂了。 容庆并未放松警惕,他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天底下谁不知道信王与皇帝兄弟情深,淑太妃坐褥时受了惊,信王干脆就被皇帝抱去了东宫照顾,照顾信王的人——不就是当时的太子妃,如今的杨皇后? 谢茂也看出他的不信任来,不禁失笑:“你来都来了,难道还能跑出去?我若是你,死马当作活马医,成不成的,总要拼上一把。万一……眼前这人就帮你把事办成了呢?” 容庆被他说得楞楞地,突然觉得信王说得对。他孤身一人落在信王手里,信王若是偏帮杨家,他怎么也逃不出去。若信王不帮杨家呢?相比起游离朝堂之外近乎放逐的六王,信王这位宫里宫外都有偌大靠山的一等王爵,真正是给力太多。 “我说。”容庆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来。 事情发生在黎州华林县,华林县郊外就是名山建云山,谢朝赫赫有名的三大书院之一建云书院就在山里,承恩侯世子杨靖少年时曾在建云书院读书,某次奉父命去给自己的蒙师大儒孙文秀送节礼,偶遇了华林县令李护之女,色心顿起。 给老师送完礼之后,杨靖溜溜达达就下了山,直接去县衙拜访李县令,要李家小姐入座侍茶陪酒,李护再三推脱,惹恼了杨靖,抽刀就把李护的脑袋砍了半个下来。 谢茂指着正在砌砖的大门摇头:“太矮了,圈不住。”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门、侧门、角门,悉数被砌砖封闭完成。 羽林卫将军张姿没有来。——他当然不会天天都来。羽林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卫队,张姿是皇帝最信任的武臣之一,伺候皇帝都来不及,哪有空天天来看谢茂? 不过,昨日邸报并宫外的消息,被张姿通过羽林卫传了进来。 “承恩侯夫人在长秋宫哭厥了过去,皇后娘娘没去见陛下。”黎顺交代宫里的消息。 谢茂昨日向张姿要邸报是假,实际上要的是京城内外的消息。张姿肯告诉他的,一定都是皇帝允许他知道的。 “哦。”谢茂翻着邸报,“陛下也没去见皇后?” 承恩侯夫人钱氏一直有点拎不清,这时候去杨皇后宫中哭诉,当然是为了逼杨皇后给儿子报仇。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仇暂时没法儿报。杨皇后不肯轻动,谢茂毫不意外。 582.两界共主(9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庶兄是死是活他都不在意, 他在意的是, 究竟是什么人救走了容庆? 杨靖带人杀到小客栈时, 天刚蒙蒙亮。 四下一打听, 镇上临街居住的百姓纷纷指点凶徒的去向:“往西边走了!” “就龙首山那方向。半夜清脆的马蹄声, 可嚣张!” “什么?打伤了咱们京城的贵人?莫不是外族的暗探吧?” “我看就是陈朝的探子!个个獐头鼠目……” 西边,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因其山势宛如游龙,山峰一如龙首, 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 往南驱行,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 他害怕的是,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至少, 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 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 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 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 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 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 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 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 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正摇着扇子路过,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赵仲维也皱眉,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杨靖大喜过望,道:“先生教我!” “四公子所携家奴也是府上一等一的好手,四十余人却被对方十余人尽数撂倒,可见对方本就不是寻常身份。对方又微服潜行,不露身份,战战兢兢见不得光。——依世子看,这位会是什么身份?”赵仲维问。 杨靖总算比杨竎聪明一些,道:“我已想过此事。然而,京中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敢带人和我家过不去?”皇帝刚刚登基,杨家有从龙之功,杨皇后更是位正中宫极其体面。别说权臣世家,就算是宗室皇孙都不敢轻易得罪杨家。 至于信王谢茂嘛,年纪倒是合得上,然而杨靖根本没考虑过他。 毕竟刚穿越第一世的谢茂是个傻白甜,平生就不会搞事情,和谁家的关系都是棒棒哒。 “世家不敢,宗室不为,就剩下两个可能。”赵仲维掰着手指分析,“要么是军中宿将的子侄辈,在下听说,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年纪与四公子所描述的少年相差不多,若他带在身边的亲兵,必然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 杨靖深觉有理,这就更能说明那伙人为何要往青梅山逃窜了! 赵仲维嘴角勾起一丝阴测测的寒意,低声道:“另一种可能嘛……许兄,你可曾记得,咸宁十四年秋,洪楼饮宴之事?” 许天德心中暗骂你个狗东西搞事情,面上却故作恍悟:“赵兄可是说……” 杨靖已听懂了,猛地一拍桌面,道:“我知道了!赵先生是说那年陈朝庆襄侯微服潜入圣京,以琴、棋、书、画、诗、酒六门绝技力压圣京学子,从容脱身之后,寄国书嘲讽我朝学风一事?” 西北陈朝有一位未及弱冠就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姓林名若虚,年少承爵则是庆襄侯。倒霉的是,两朝交战,这位庆襄侯的封地庆襄县被衣尚予打下来了,失去封地的庆襄侯气得在家骂娘。打仗他不行,干脆收拾好包袱,白身潜入谢朝圣京,用一身才华把圣京学子狠狠嘲讽了一番,扬长而去。 当时谢朝名儒宿老还很高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良才美玉,好几位老大人都刻意差家人去打听这陌生少年的住处籍贯,想要收归门墙,授以衣钵。直到次年陈朝国书递来,啪啪啪把谢朝儒门书林脸打肿了,谢朝儒林才知道对方是敌国侯爷,专门来开嘲讽的。 这件事发生在文帝时期,文帝胸怀宽广,并未怪罪谢朝儒门学子,甚至还亲自前往国子监对学子们勉励一番。 唯一倒霉的,是京城的五城兵马司。皇帝就问了,敌国侯爷进京,还带着精兵护卫,你们居然一无所觉,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当时的五城兵马司仅有四位指挥使,被文帝砍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削职回家再不叙用。 “对!当日陈朝能派侯爷潜入圣京,如今怎么就不能再派探子来?” “昨天我兄因故出城,与陈朝探子在小客栈中偶遇,被对方斩杀灭口不果。这伙子外朝探子仓惶逃离。逃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只一口咬定是外朝探子。待陛下一查,这伙人最终去了大将军行辕,不管衣尚予说什么,皇帝也不信他。” 杨靖兴奋得搓手,不住向赵仲维道谢:“赵先生,您可真是玩弄心术的祖宗!” 如果昨夜在城门外多管闲事的人真是衣飞石,承恩侯府玩弄的心术大抵就成了。 无论衣尚予如何自辩,只要杨竎一口咬定对方是外族探子,皇帝都会猜疑衣尚予是否与陈朝勾结。哪怕衣尚予带出容庆这个人证,指证杨靖在华林县犯下的案子,皇帝也只会把这一切都认为是衣尚予对承恩侯府的报复。杨靖可以轻松脱身。 坏就坏在,昨夜废了杨竎的人不是衣飞石,也不是圣京中任何一位世家权贵宗室子弟。 若是衣飞石,则衣尚予无法自辩。若是普通世家权贵宗室子弟,遇见皇后娘家与大将军府这样的顶级势力互掐,也只会把所有事都闷在心底,有多远躲多远。 可是,昨晚犯事的是谢茂。重生以后什么都不在乎、立志搞事情的谢茂。 悲剧的杨靖丝毫不知道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坑,他对赵仲维千恩万谢,随后就兴冲冲地去找杨竎“对口供”去了。 “许兄,喝一杯?”赵仲维笑眯眯地邀请。 许天德一边叹气,一边跟赵仲维出门喝酒。 二人来到常去的藕香食肆,大清早地灶上没火,要了两个凉碟子,半壶稠酒,许天德摇头说:“赵兄啊赵兄,你这是坑不死世子不肯罢休啊。那紫妮儿本就是世子的丫鬟,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 赵仲维脸色一寞,推了推盏:“喝酒,喝酒。” 半壶稠酒下肚,许天德迷迷糊糊地说:“嘿,今儿怎么这么容易上头……”昏了过去。 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幼娘掀帘而入,利索地解下腰间绦绳缠在许天德脖子上,使力收紧,昏睡中的许天德被惊醒,意图挣扎,幼娘的一双手却如铁铸,生生将他勒死。死后失禁的臭气漫溢而出,幼娘一边裹住许天德的尸体,一边打开包间里竹篱遮掩的隐秘通道,将许天德扔了进去。 “这傻子,居然还真以为你是为了个丫鬟记恨世子的痴情种子。”幼娘不禁好笑。 “书呢?”赵仲维问。 幼娘将一本毫不起眼的游记递来,问:“怎么今日要杀人?头儿你做什么了?” “此事你不必问。守好酒肆传递消息就是。尸体务必清理干净,我得给他造成外族暗桩离间计成从容出逃的假相。”赵仲维翻开游记看了一遍,这本书没什么稀奇,不过,谢、陈二朝对交战地的称呼各不相同。如庆襄侯的封地,在陈朝就叫庆襄县,在谢朝则被称为新庆县。 这本游记的地名就完全遵循了陈朝的称制,在谢朝是不可能售卖的。只能从陈朝带来。 陈朝确实派了很多间谍暗探在圣京活动,赵仲维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赵仲维一手策划了承恩侯府与大将军府这两大顶级势力的碰撞,他还顺手离间了皇帝与大将军府。——他还不想走,所以,他需要一个替罪羊。许天德就是最好的人选。 一个时辰之后。 杨靖抬着杨竎进了皇宫,急报:事关敌国探子,有要事上禀陛下! 未央宫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风急火燎、气氛凝重。承恩侯府是折了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又非嫡出,算不得皇帝正儿八经的小舅子。皇帝年纪不小了,熬了这么久才登上皇位,尤其注意养生,——这要是才当两年皇帝就崩了,真划不来啊。 所以,杨靖求见时,皇帝正在太极殿里一边喝茶,一边和诸大臣聊政事。 在一班大臣中间,承恩侯也有一个座儿,不过,他坐得比较远。承恩侯府的事不算小,可皇帝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先处理。国事家事孰重?老婆娘家的事当然先等一等啦。 “这小子……”皇帝放下茶盏揉揉额头,换了个舒展的姿势,“好啦,说了一上午了,咱们也都歇一歇。去把承恩侯世子叫进来,朕倒要听听,是怎么个要事、急禀法儿?” 杨靖进来时,两个宫奴把几乎无法走路的杨竎也架了进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正困惑杨靖这是玩什么花样,杨靖已噗地跪下,急道:“陛下!昨夜在城外打伤我四哥的恶徒,只怕是陈朝精兵密探!” 陈朝,精兵密探。 这六个字从杨靖口中砸下,霎时间满堂寂静。 坐在一旁的承恩侯杨上清简直都惊呆了,他真恨不得打死杨靖,心中咆哮着怒问:你个坑爹的混账东西啊,知道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谁吗?你表舅钱彬啊!敢说昨晚在城外的凶徒是陈朝探子,你这是要把你表舅坑死? ※ 与此同时,老桂坊,胭脂楼。 赵从贵在厢房内点香去秽,朱雨利索地拆换被褥,谢茂施施然舀了几瓢水洗去满身风尘,对着屏风外懵逼的粉裙妓|女说:“如今不必你伺候。爷先睡个觉。” 昨天早晨折腾到现在,来去奔波百多里,马都累得跑不动了,何况是人? 衣尚予问谢茂有何打算,谢茂说要回京城。 他确实回京城了,不过,他一没有去找皇帝投案自首,二没有找淑太妃商量对策,依然是微服白身悄悄进京,一溜烟就窜进了风月馥郁的老桂坊。大白天的,老桂坊还没彻底醒来,兴冲冲跑来嫖妓的信王也不在乎,拿钱砸开了胭脂楼的大门,咱先睡觉。 灭国之后被发卖在青楼卖身的龙幼株迎来送往已有近五年,第一次遇见谢茂这样的主儿。 她愣愣地看着厢房里的一切都被换了个遍,那俊秀潇洒的少年郎就埋头扎进了自己的绣床,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这是闹哪样? ※ 青梅山。 衣尚予先收到了徐屈递来的信儿,信中说,谢茂对小石头心怀不轨? ——心怀不轨到把小石头丢在山里,自己跑去城外找个大|麻烦?衣尚予很信任徐屈,可他也觉得这其中或许别有内情。至少,信王是不太像真的对儿子有什么心思的样子。 未时初,宫中传来皇帝口谕,请衣大将军进宫。 ※ 未央宫。 羽林卫将军低声回禀:“陛下,承恩侯府四公子身上的伤处……不似陈朝手段。” 皇帝还有心思笑:“这也看得出来?” 羽林卫将军无奈地说:“是否陈朝手笔不好肯定,可陛下……这像是咱们的人干的。” 皇帝就不笑了。如今的羽林卫将军是皇帝在东宫时的私兵首领,最是心腹,他若说“咱们的人”,那就肯定是东宫时期用过的心腹老人,而不是登基之后朝廷选官来的臣工。 想想杨靖描述那外族探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再有羽林卫将军所说的“自己人”,皇帝哪里还笑得出来?京中十五、六岁又能带着高手出行的少年不少,他两个儿子年纪也差不多。可是,能用得上他在东宫时的心腹旧人的,只有幼弟谢茂一个。 “立刻去找!叫信王马上来见朕!” “小公子还以为我冤枉他?丫鬟……自然是在的。”杨竎并未多看容庆一眼,他嘴角那一缕冷笑的刻毒却明显是冲着容庆,他拍拍手,“把那贱人带过来。” 容庆眼中蓦地一空,荒芜处滋长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看了谢茂一眼。 说话间,杨竎背后的惊马已经被安抚住,杨府豪奴也都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杨竎命令一句,立刻就有三、四个人越众而出,手里拎着一个麻袋,放在杨竎的马前。 容庆脸色已惨白如死,双手攥紧,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一心追着谢茂的身影:“我捉来淫|妇,小公子可得向我赔罪。” 谢茂侧过身,揭开朱雨手中的香炉盖儿,拨了拨埋在香灰里的炭,“怎么赔罪?” 他的手修长有力,又因年纪尚轻还未彻底长成,骨节温润秀气,有着触目可知的美好。出门在外,朱雨带的香炉银签都很低调,就是这样低调不起眼的器物,被谢茂那一双闲适慵懒的手调弄着,霎时间就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杨竎看他拿银签拨弄香灰中细小玲珑的香炭,恍惚间想入非非,若是让他用那手替我…… “还请小公子赐我姓名,再请我喝上一杯。”杨竎说。 “那也简单。”劳资报名吓死你,“请你喝一壶也使得。” 在场所有知晓谢茂身份的都选择了低头默默,信王请你喝一壶,呛不死你都得硬灌。 “这袋子里的是……?”谢茂问。他再不问,容庆似乎都要昏过去了。 杨竎将折扇收起,微微颔首,立刻就有杨府豪奴上前,将麻袋打开,首先露出来的却是一条软绵绵的小腿,蹬着沾血的绣花鞋。容庆似要发声,被王府侍卫制住。杨府豪奴又将麻袋倒了个个儿,重新解开另一头的绳索,这回终于解出个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少女,也不知死了没有。 容庆满怀希望麻袋里的不是他认识的人,此时彻底绝望,惨号道:“庄儿!” 声音太过凄厉难听,尤其是容庆嗓子早就坏了大半,这大半夜的喊着简直瘆人。 谢茂皱眉道:“让他闭嘴。” 他就不理解这种面对既成事实鬼哭狼嚎的人,喊一句能把人喊得恢复原状? 王府侍卫一记手刀下去,容庆立刻软在了地上。 杨竎又一次误解了谢茂的用意。他认为谢茂已经彻底相信了自己的说法。又或者,谢茂是害怕杨府家世,不想和他作对,所以顺着台阶下来。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杨竎都不在乎。他迷信承恩侯府的权威,总认为全天下都应该奉迎在承恩侯府的金字招牌下,使他无往不利。 “去把人带回来。”杨竎吩咐身边的家奴,他认为谢茂已经向他服软了。 随后,杨竎用矜持不失温和的微笑,对谢茂说:“敢请小公子赐教家门?愚兄在家行四,若贤弟不弃,可称呼愚兄‘四哥’。” 多大脸敢当信王的四哥?你知道信王的四哥是谁吗?余贤从都不想吐槽杨家这个冒失鬼了。 谢茂侧身在朱雨手里玩了半天香炉,此时突然抓住炉子,连香带炭返身就照准杨竎脸上掼去。他看似没什么武力,打猎都射不中兔子,徒手掷物却有着相当的水准,香炉正正中中地砸在了杨竎的眉心,香灰噗地洒了一地,半数都落在了杨竎的脸上。 这且不算,那炉子里还埋着一块香炭,滚烫地落在了杨竎胯下的马头上,马立时惊了。 杨府那边谁都没想到谢茂会突然出手,——谁敢相信,一个乡巴佬敢对承恩侯的公子无礼? 局面顿时陷入了混乱,杨府豪奴有急着安抚解救惊马背上迷了眼的杨竎的,也有气冲冲上前要捉拿谢茂的,最无所适从的反倒是先前被差遣来拿容庆的几个。杨竎以为谢茂服软要把人交出来了,因此那边只派了两个人过来,立在容庆身边的两个王府侍卫则是触目可知地不好惹,这两个人站在中间都快哭了,去抢容庆吧,估计会被王府侍卫打折,不去抢吧……嗯,不去抢。 两个杨府豪奴很怂地选择了后退一步,甚至用眼神向王府侍卫表示:我们不来,不来。 杨竎一边拿手擦眼,一边怒吼:“来人给我捉住他们!——不许打小公子。” 谢茂都给他逗乐了,吩咐余贤从:“既然如此,留他一条命吧。” 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向杨家发难,杨竎就自动送上门了,若不是杨竎色迷心窍喊出“不许打小公子”这句话,今天承恩侯就得先折一个儿子。搞事情嘛,不嫌事儿大。承恩侯的世子谢茂都敢杀,何况是区区一个婢生子? 583.两界共主(9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臣弟茂恭聆圣训。” “陛下问你:为何刺死承恩侯世子杨靖?” “臣弟自问与承恩侯世子无冤无仇, 哪晓得杨靖那厮……” “咳咳!” “……哪晓得承恩侯世子居然诬陷臣弟是外族匪盗!这事儿臣弟能忍吗?臣弟乃大行皇帝十一子, 臣弟妃母出身林族世家, 家中三代内相,他杨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给臣弟脑袋上扣屎盆子!” 谢茂规规矩矩地面北跪于玉堂殿中,越说越生气,猛地抬头望向义老王爷:“哎,老皇叔, 你说对吧?杨靖这瘪犊子玩意儿不是个东西!居然敢说我是外族匪盗, 他咋不说我哥也是外族匪盗呢!哦哟,那当然不能说, 我哥是他姐夫呢嘛。呵呵!” 义老王爷先附和地点点头, 旋即瞪他一眼:“奉陛下之命,有话问你!” 谢茂又蔫嗒嗒地跪回去:“臣弟在。” “陛下问你:朝廷自有法度,尔身为谢氏子孙,天家骨血,岂可枉顾圣人教导,私刑杀人?” “臣弟知错了。这不是一时气不过,刚好手里有把匕首,刚好杨靖那厮……咳咳, 承恩侯世子就站在臣弟面前, 臣弟这手一时控制不住,才把刀掏出来, 承恩侯世子就自己欢天喜地地撞了上来……哎, 都怪他心窝子太软了, 一捅就破……” 义老王爷:……妈哒爷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遇见这么无耻之人。 谢茂在玉堂殿老老实实跪着和义老王爷鬼扯,衣飞石也已被请到了旁边的画楼殿。 梨馥长公主居东坐于金玉席上,殿中原本就清凉,几座冰山幽幽散发着凉气,衬着梨馥长公主一丝不苟的宫装充满了威仪。两个褐衣嬷嬷一左一右立于梨馥长公主身侧,另有一个妙龄侍女侍奉在席前,正在替长公主捧香。 衣飞石进殿之后,守在殿前的侍女便轻声问赵从贵:“长公主要和二公子谈话。” 这是要撤掉所有信王府宫人的意思。 人家母子要说悄悄话,信王府还真没有强行监听的道理。赵从贵立刻吩咐殿内众人退下。 眼见画楼殿殿门封闭,早有准备的赵从贵冲常清平使个眼色,常清平闪身就进了画楼殿西侧的暗门,顺着不见天日的小楼梯往上,蹑手蹑脚地爬。 这条小道通向画楼殿穹顶之上的一处横梁,本是个密处。不过,衣飞石功夫太好,赵从贵爬上去只怕就要被他发现。请示谢茂之后,这个密处就交给了常清平,让他来办这偷听的差。 这地方不止能听见殿内声音,也能顺着缝隙往下看。 常清平知道习武之人都有直觉,一旦自己的目光扫向衣飞石,衣飞石必然会有感应。所以,轻轻爬到地方之后,他也顾不得上边没打扫的灰尘,背身坐着闭上眼,凝神倾听。 等了许久也没声音,梨馥长公主不说话,衣飞石也不说话,若不是画楼殿中自鸣钟咔嚓咔嚓的齿轮声响传来,常清平都要以为自己走错地儿了——这是啥情况?不会被发现了吧? 常清平正困惑时,一个鄙夷嫌弃的女子声音清晰地响起:“寡廉鲜耻。” ……这是长公主? 常清平不能往下打量。可是,当着衣飞石的面,敢用这种口吻说这句话的女人,那就只有梨馥长公主了。 衣飞石低头跪在席前,呼吸很轻很轻,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从小就不得母亲疼爱。听乳母说,母亲怀他的时候,本是双胎,出生的时候,先出生的哥哥孱弱瘦小,只得巴掌大,他却足有五斤六两,赶得上独胎出生的婴儿了。与他同胞的兄长生下来不到一个时辰就死了,对外只说生了一个儿子。 更糟糕的是,他出生的时候胎位不正,母亲折腾了两天三夜才把他生下来,坐褥半年不得起身,至今还有遗症。那出生开始,梨馥长公主就恨他,觉得他凶残狠厉,在胎里就害死了一个兄弟,更恨他妨害了自己,害得自己落下一身病痛,在生育时险些丧命。 在衣家,长子是梨馥长公主的命根子,双胞胎幼子是她的开心果,唯有次子,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塞回肚子里的孽种祸胎。 在母亲跟前罚跪是家常便饭,衣飞石进门就跪下了,根本没想过能起身。 “我从前只以为你命毒性戾,总算还有点儿衣家的骨气。倒是我看错你了。”梨馥长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骂人时依然轻声细语,语气中的轻蔑不屑刻薄到了极处,“好好儿的爷们儿不当,你要当妇人。是我对不住你,竟给你了一个丈夫腔子,耽误你上赶着给人日|逼了。” 常清平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说的是日、日啥?……那词儿粗得市井妇人都不敢轻易出口! 衣飞石听惯了来自母亲的各种羞辱责骂,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难堪粗俗的词语。 他再是被打骂责罚惯了,目睹着母亲对长兄与幼弟们的疼爱,心中对母亲也存着几分妄想。父兄都劝他,开解他,说母亲只是太心疼折了的双胞胎兄长,说母亲心底也是爱他的,说母亲是爱深责切怕他走歪了路……他明知道不是那样,也还是自欺欺人地选择了相信。 被梨馥长公主这样羞辱两句,衣飞石眼眶微红,低头小声道:“阿娘误解了,事……” “你是说我错了。”梨馥长公主打断他的话。 她刻薄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威严,衣飞石微咬下唇,低声道:“孩儿不敢。” “你不孝。” 冰冷而熟悉的三个字砸下来,衣飞石骨头都似要垮了。 这么多年,他太熟悉母亲的规矩了。不孝两个字压下来,他就只能乖乖地听训领罚。 辩解?辩解就是狡辩,就是不服管教,就是不敬母亲,就是该死的逆子。原本只打二十板,辩解一句就翻倍打四十板,再敢吭声,打到不敢吭声算数。 “……请阿娘责罚。”衣飞石这句话几乎是条件反射,说完了心尖才有一丝苦涩腾起。 梨馥长公主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端庄秀气的下巴微微抬起,就是一股嫌恶的冷漠。 两个立在席边的嬷嬷绷着脸上前,左边圆脸微胖的叉手行礼,道:“请二公子宽衣。” 衣飞石一直低着头,这熟悉的场景让他情绪反而变得稳定,他顺从地解开衣衫,精赤上身,露出打熬得匀称漂亮的一身肌骨。见左嬷嬷从怀里摸出一块熟悉的鹿皮囊,他脊背微微发凉,心中却想,是了,这是信王的地方,母亲总不会动板子…… 左嬷嬷屈膝道:“请二公子抬起手臂。” 衣飞石抿唇抬起双臂,举过头顶交叉环抱。左嬷嬷将鹿皮囊展开,里边一排特制的长针,绣花针粗细,三寸长短。她熟练地捻起其中一根,朝着衣飞石腋下深扎。针具没入半寸长,鲜血就顺着衣飞石腋下蜿蜒淌下,爬了半个侧身。 衣飞石受惯了这样见不得人的惩戒,疼痛在其次,更让他痛苦的是,这是来自母亲的折磨。 七八根针全都扎进了衣飞石的左腋下,他疼得脸如白纸,呼吸微沉。 过了许久,梨馥长公主才重新开口:“我将你的八字,换给义王爷了。” 此时议婚,媒人上门,女方家中同意,双方便换帖子。这帖子就是男女双方的家族资料,籍贯,八字。两家都将八字拿去卜问凶吉。当然,通常都是吉。不吉想办法砸钱化解也要吉。——若是“测”出来大凶,两家的亲事就做不成了。 负责交换双方帖子的人,就是媒人。——淑太妃替谢茂请的媒人,正是义王爷。 梨馥长公主说把八字给义王爷,意思就是答应了淑太妃的提亲。 上午听说淑太妃提亲的消息之后,衣飞石心中存了一万个侥幸,只希望母亲至少在此事上要问问父亲的意见。梨馥长公主恨他,衣尚予就更疼他几分,长公主愿意把他嫁出去,衣尚予是绝不可能肯的。 他低估了长公主对他的厌恶,也低估了长公主的愚蠢! ——和信王府联姻,这是嫌衣家满门死得不够快?! 衣飞石缓缓抬起头,他一直低垂的双眸依然带着一丝赤红,盯着长公主的眼神中,褪去了几分|身为人子不得不有的虚弱:“听说义老王爷还在信王府。请阿娘把孩儿的帖子取回来。” 他在梨馥长公主的折磨下软弱孝顺了十多年,第一次露出如此不驯的目光。 梨馥长公主被他眼神一刺,挺直端庄的脊背软了一瞬,瞬间又更加疯狂地朝着衣飞石镇压了下来:“不孝子,你敢这样看我!来人,给我打!打烂他的嘴!” 左嬷嬷退至一旁,站在另一边的尤嬷嬷上前施礼:“二公子,得罪了。” 梨馥长公主厉声道:“你冲他客气什么?他这样的畜生,本就不该生下来!打!给我打!快快给我打烂他的嘴!” 尤嬷嬷挽起袖子,啪地一耳光抽在了衣飞石还带着一丝青涩的英俊脸庞上。 瞬间就是明晃晃的五个手指印。 衣飞石到此时仍举着双手,腋下受着针刺之刑,一张脸被抽得满脸开花,眼睛却盯着长公主,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阿娘,家中不能与信王府联姻。此事请与父亲商量。” 他眼中升起一丝淡淡的自嘲,“阿娘不想见我,将我嫁给谁都行。信王府不行。” 他是儿子,只要衣尚予活着,只要还没分家,他就会一直留在长公主的眼皮底下。 把他嫁出去。这样惊世骇俗被信王评价为“奇葩”的事,大概是梨馥长公主此前从未想过的“方法”,也是让她欢喜无比、如释重负的方法。 ※ 与此同时,常清平早已经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都太让人震惊了,不行不行,必须得立刻告诉赵公公!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衣飞石还要推辞,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朱雨来换了毛巾,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现在衣飞石想明白事儿了,知道躲着他了,他就把同宿的念头熄了。 不过,戏要做足。当着徐屈的面,谢茂故意拉着衣飞石胳膊不放,又是搂小腰,又是牵小手,口口声声叫外甥,要和外甥抵足而眠。吓得衣飞石磕磕巴巴地摇头,说:“殿下,卑职睡相不好,半夜要打拳……若、若是冒犯了殿下,那可太不好了……” 谢茂故作一副突然想起这少年武力值颇高的忌惮样,皱眉道:“是么?” 衣飞石不住点头:“正是正是!卑职晚上头睡枕头,白天起来就是脚睡枕头了。特别不好!” 谢茂方才遗憾地说:“那好吧,你今日暂且与徐将军挤一挤,明日孤让人在寝宫旁边收拾个厢房出来,你再搬过来……” 衣飞石瞥了他一眼,没说明日我领了小马儿就走了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脱身不易! ※ 银雷亲自安排徐屈与衣飞石在松风院住下,出门就遇见了轻衣简饰、偷偷过来的谢茂。 “殿下?”这么晚了您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仪仗都没带,这是……要干嘛? 谢茂轻嘘一声,从旁边的湖竹小径走进问水书斋。 当着银雷的面,谢茂将书橱角落里的几块镇纸挪动了数次,摆着满满当当厚重书籍的书橱竟从中翻开,露出一间密室。银雷顿时瞠目结舌。谢茂已提着一盏灯,顺着密室走了下去。 银雷犹豫了片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住了门口。 谢茂已顺着密室甬道,来到一面狭窄的夹墙之内。这是一个监听之所。 ——整个松风院正堂,都在监听范围之内。 若是此时的谢茂,当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混了好几世了,各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他着实也接触了不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见得多了,掌握的线索多了,总能吊打欺负小朋友。 此处只作监听只用,夹墙里并不透光,谢茂提着灯很放心地在里边寻找位置。 松风院的正堂和大部分堂院形制一样,都是上房五间,中间最宽敞气派的一间做待客厅,东次、西次、东梢、西梢,各有功能。或是做书房,或是做寝房。银雷将徐屈安置在这里,衣飞石非要跟着徐屈住,银雷就把书房内的憩室也收拾了出来。 谢茂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五间房里,找到徐屈与衣飞石所在的位置。 他其实不必亲自来听,甚至也不必交代任何人来听。——他已经知道衣飞石有些不妥了。 可是,他还是想来听一听。这是一种恋慕之下才会有的牵挂与好奇。他想知道衣飞石的一切,包括衣飞石年少时的狡黠。 很快,谢茂就听见了很清晰的说话声,是徐屈在和拨来伺候的宫人说话:“不要热水,洗澡伤阳气,老子不得天天洗!” 衣飞石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人唯唯诺诺退下。 这监听的夹墙是特制的,具体什么原理,谢茂也没有弄懂。总之,松风院内说话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夹墙之内,就似面对面,夹墙里的声音则很难外泄。前世谢茂曾命人在夹墙内放鞭炮,外边正堂也毫无所觉。 谢茂看不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就看着手里的灯,静静听着。 徐屈与衣飞石似是关系很亲昵,衣飞石称呼徐屈为老叔,徐屈就叫他小石头,二人讨论了一些前线战事的问题,又很家常地提起了梨馥长公主娇宠的衣家那对双胞胎,谢茂甚至都认为这二人今天不会说正事了,很突兀地,徐屈说:“那位恐好南风。” 一瞬间,谢茂都觉得呼吸有点紧了。 却听见衣飞石严肃、认真,甚至带了一点牺牲的口吻,说:“我知道。” “今夜就走。”徐屈压低声音,冷冷地提议。 谢茂毫不怀疑徐屈的决心。他要送衣飞石离开,不惜杀信王府侍卫,一路喋血。 然而,不出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否决了他的提议。 衣飞石说:“辕门初见时,我就知道了。” 辕门初见时,衣飞石就看出了谢茂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衣飞石常年在军中厮混,更不是没有交往的纨绔朋友,男男之间的事情,他或许比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见得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茂眼中的不同。——他仍是选择了接近谢茂。 说话间,杨竎背后的惊马已经被安抚住,杨府豪奴也都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杨竎命令一句,立刻就有三、四个人越众而出,手里拎着一个麻袋,放在杨竎的马前。 容庆脸色已惨白如死,双手攥紧,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一心追着谢茂的身影:“我捉来淫|妇,小公子可得向我赔罪。” 谢茂侧过身,揭开朱雨手中的香炉盖儿,拨了拨埋在香灰里的炭,“怎么赔罪?” 他的手修长有力,又因年纪尚轻还未彻底长成,骨节温润秀气,有着触目可知的美好。出门在外,朱雨带的香炉银签都很低调,就是这样低调不起眼的器物,被谢茂那一双闲适慵懒的手调弄着,霎时间就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584.两界共主(9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当然不会怪罪衣飞石失信, 他对衣飞石表现出的心思本就不纯, 二人萍水相逢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何况,衣飞石官卑职小仅凭父荫,在哪儿都说不上话, 就算留在他身边也不过充当侍卫, ——他也不缺一个侍卫。 因是夏日,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 今日愈发寡淡, 素衣玉饰, 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谢茂饮了一盏薄粥,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 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 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 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 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 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 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 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凉薄猜忌,小气刻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心狠成这样。 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 ※ 奉安宫杨皇后梓宫之前,皇帝一场暴怒,昭示着中宫嫡子废了,皇二子谢沐也废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长子谢沣欣喜若狂,替杨皇后跪灵时越发虔诚悲痛。 ——皇帝说了,没有琰儿(嫡子),还有长子。 只要谢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来,储君的位置,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沣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双眼红肿,一边努力地想,怎么才能让谢琰永远出不来呢?五弟那个暴脾气,只须有司官员羞辱两句,他就会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边哭着嫡母,一边盘算着如何弄死嫡母的亲子,半点儿不觉得心惊。 人死如灯灭,活着怕她,死了?倒是叫她从梓宫里爬出来呀! ※ 谢茂是臣弟,在灵前初祭之后,不再守在奉安宫,而是去了长信宫。 他去探望听闻皇后急病薨逝,惊恸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为淑太妃生病只是托词借口,不想去奉安宫为杨皇后致祭——身为太妃,说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后为天下母,皇后去世,天下缟素,太妃也不能免礼。 哪晓得才走进长信宫就闻见浓重的药味,淑太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谢茂上前施礼,关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这是?” 大宫女取软枕垫在淑太妃身后,将她扶起,挥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太监之后,亲自守在帐前,示意淑太妃可以与信王放心说话。 淑太妃满脸病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要小心啊。” 谢茂被她一句话提点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谁?杨皇后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淑太妃,和记忆一样,淑太妃总是娇柔无依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丈夫儿子无人庇护就活不下去,可谢茂知道,不一样了! 她的娇柔,她的卑怯,她菟丝花一般的弱质,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钱氏至长秋宫中诬指我与皇帝有染,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轻声说。 果然是为了那个秘密。 谢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这个秘密害得死无全尸。 曾经他不理解,杨皇后一手抚养他长大,他也对杨皇后感恩戴德、对谢琰用命维护,为何杨皇后母子将他恨入骨髓?他亲手扶了谢琰登上皇位,谢琰却说奉母后遗命,将你五马分尸,将你母淑太妃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他问为什么?谢琰只说,问你妈。 然后,谢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问淑太妃,你和杨皇后什么仇什么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谢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恶气。结果不用他弄,杨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谢琰,谢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终干掉了皇三子谢深,登上了皇位。 那时候谢琰早死了好几年了,大仇得报的谢茂都忘了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而去,把谢茂雷了个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罢了,刚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干嘛?没见过庶母给儿子殉葬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谢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时,谢茂就认认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与他娘之间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意料,这两位还真有一腿!连谢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两次都心甘情愿写了那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啊。 在此之前,谢茂对皇帝、淑太妃都称不上多真情实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为妾不贞,为臣不忠,为母不慈(谢茂是否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谢茂登基前自缢,害谢茂坐朝初期被骂得位不正,所以连亲妈都容不下他,被骂出翔),一心一意只爱自己的奸夫,不惜为奸夫殉死,简直……没法形容这么个货! 要不是亲妈,谢茂都想一碗鸩酒直接把她弄死。 现在,谢茂觉得,他所有“以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个在皇帝驾崩之后,悄无声息自缢而死的“恋爱脑”,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与皇帝之间,也许,也根本就不是谢茂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琼瑶剧本! 淑太妃分明对皇帝忌惮至极,她由始至终都戒备着皇帝。 若非这一世谢茂突然放飞了自我行事刚烈果断,淑太妃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伪装着失去了爱情就无法苟活的模样,根本不会露出这一丝獠牙。 她柔弱,是为了保护儿子,她刚强,仍是为了保护儿子。若谢茂仍是从前那样对谁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儿子一世长安,若谢茂像今日这样会杀人会借势了,她就……扶儿子位登九五。 这么彪悍慈爱一个亲妈,我竟然误解她几辈子! 谢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头:“阿娘是说,他因一句谣言杀了阿嫂,也不会放过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来以为要和儿子好好解释许久,哪晓得才说了一句话,儿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兴得撑起病体紧紧搭住谢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儿,阿娘好高兴。你可终于开了窍了。——对,他为一句话,连相扶多年的杨后都杀了,你我又算什么?” “可是,阿娘。”谢茂不怀疑皇帝的刻毒,可皇帝不会真这么蠢吧?“阿嫂才薨了,您这里再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事儿不寻常,反倒引人瞩目……” 淑太妃微微笑道:“你说得对。所以,他不会这么快就下手,但他迟早会下手。” “所幸,我们也只需要这几个月时间。”淑太妃胸有成竹。 杨竎只以为他被自己镇住了,轻摇折扇,神色越发清冷矜贵,叹息着说:“我兄弟想着他卖身葬父也是孝子难得,叫他在书房服侍,说是服侍,他这样外边来的又懂得什么?不就是随着我兄弟看看书,写写字,想着来日修业有成,下场一试,考个功名也算是我家积了德了……” 谢茂好似就听懂了一件事:“所以,你拿不出他的卖身契。” 杨竎才意识到谢茂的反应不太对,谢茂已再问道:“捉奸一事又是为何?” 杨竎看了谢茂一眼,只见谢茂好端端地站着,灯火中仰头望着自己,一双莹黑如露的眼眸充满了好奇与不解,半点看不出针对自己的恶意。最要紧的是,这少年实在生得太美了,白皙俊美,风度翩翩,这等风流人物,哪怕是在汇集了各路贤才美玉的圣京也不多见,堪称绝品! 杨竎装得满脸矜贵清高,实则看着谢茂的容貌,半边身子都酥了,丝毫没看出谢茂看他的目光就似看一件摆设器皿,——谁没事儿给一个板凳、一只花瓶脸色看?——他误以为谢茂对自己确无恶意,一心要钓谢茂上钩:“我兄弟待他一片至诚,他却起了色心,与我兄弟书房里添香的丫鬟勾搭成奸。那丫头有了身子,二人一起逃了出来……” 余贤从又忍不住默默无语了一次。哪家的正经公子往书房里搁丫鬟…… “那通奸的丫鬟呢?”谢茂又问。 “小公子还以为我冤枉他?丫鬟……自然是在的。”杨竎并未多看容庆一眼,他嘴角那一缕冷笑的刻毒却明显是冲着容庆,他拍拍手,“把那贱人带过来。” 容庆眼中蓦地一空,荒芜处滋长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看了谢茂一眼。 说话间,杨竎背后的惊马已经被安抚住,杨府豪奴也都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杨竎命令一句,立刻就有三、四个人越众而出,手里拎着一个麻袋,放在杨竎的马前。 容庆脸色已惨白如死,双手攥紧,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一心追着谢茂的身影:“我捉来淫|妇,小公子可得向我赔罪。” 谢茂侧过身,揭开朱雨手中的香炉盖儿,拨了拨埋在香灰里的炭,“怎么赔罪?” 他的手修长有力,又因年纪尚轻还未彻底长成,骨节温润秀气,有着触目可知的美好。出门在外,朱雨带的香炉银签都很低调,就是这样低调不起眼的器物,被谢茂那一双闲适慵懒的手调弄着,霎时间就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杨竎看他拿银签拨弄香灰中细小玲珑的香炭,恍惚间想入非非,若是让他用那手替我…… “还请小公子赐我姓名,再请我喝上一杯。”杨竎说。 “那也简单。”劳资报名吓死你,“请你喝一壶也使得。” 在场所有知晓谢茂身份的都选择了低头默默,信王请你喝一壶,呛不死你都得硬灌。 “这袋子里的是……?”谢茂问。他再不问,容庆似乎都要昏过去了。 杨竎将折扇收起,微微颔首,立刻就有杨府豪奴上前,将麻袋打开,首先露出来的却是一条软绵绵的小腿,蹬着沾血的绣花鞋。容庆似要发声,被王府侍卫制住。杨府豪奴又将麻袋倒了个个儿,重新解开另一头的绳索,这回终于解出个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少女,也不知死了没有。 容庆满怀希望麻袋里的不是他认识的人,此时彻底绝望,惨号道:“庄儿!” 声音太过凄厉难听,尤其是容庆嗓子早就坏了大半,这大半夜的喊着简直瘆人。 谢茂皱眉道:“让他闭嘴。” 他就不理解这种面对既成事实鬼哭狼嚎的人,喊一句能把人喊得恢复原状? 王府侍卫一记手刀下去,容庆立刻软在了地上。 杨竎又一次误解了谢茂的用意。他认为谢茂已经彻底相信了自己的说法。又或者,谢茂是害怕杨府家世,不想和他作对,所以顺着台阶下来。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杨竎都不在乎。他迷信承恩侯府的权威,总认为全天下都应该奉迎在承恩侯府的金字招牌下,使他无往不利。 “去把人带回来。”杨竎吩咐身边的家奴,他认为谢茂已经向他服软了。 随后,杨竎用矜持不失温和的微笑,对谢茂说:“敢请小公子赐教家门?愚兄在家行四,若贤弟不弃,可称呼愚兄‘四哥’。” 多大脸敢当信王的四哥?你知道信王的四哥是谁吗?余贤从都不想吐槽杨家这个冒失鬼了。 谢茂侧身在朱雨手里玩了半天香炉,此时突然抓住炉子,连香带炭返身就照准杨竎脸上掼去。他看似没什么武力,打猎都射不中兔子,徒手掷物却有着相当的水准,香炉正正中中地砸在了杨竎的眉心,香灰噗地洒了一地,半数都落在了杨竎的脸上。 这且不算,那炉子里还埋着一块香炭,滚烫地落在了杨竎胯下的马头上,马立时惊了。 杨府那边谁都没想到谢茂会突然出手,——谁敢相信,一个乡巴佬敢对承恩侯的公子无礼? 局面顿时陷入了混乱,杨府豪奴有急着安抚解救惊马背上迷了眼的杨竎的,也有气冲冲上前要捉拿谢茂的,最无所适从的反倒是先前被差遣来拿容庆的几个。杨竎以为谢茂服软要把人交出来了,因此那边只派了两个人过来,立在容庆身边的两个王府侍卫则是触目可知地不好惹,这两个人站在中间都快哭了,去抢容庆吧,估计会被王府侍卫打折,不去抢吧……嗯,不去抢。 两个杨府豪奴很怂地选择了后退一步,甚至用眼神向王府侍卫表示:我们不来,不来。 杨竎一边拿手擦眼,一边怒吼:“来人给我捉住他们!——不许打小公子。” 谢茂都给他逗乐了,吩咐余贤从:“既然如此,留他一条命吧。” 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向杨家发难,杨竎就自动送上门了,若不是杨竎色迷心窍喊出“不许打小公子”这句话,今天承恩侯就得先折一个儿子。搞事情嘛,不嫌事儿大。承恩侯的世子谢茂都敢杀,何况是区区一个婢生子? 他仍是和先前一样笑容温和无争的模样,半点儿不见情绪,然而,他言辞中轻慢生死的倨傲冷酷,却让服侍在他身边的赵从贵、朱雨、余贤从都下意识地觉得夜风渐寒。 从前的信王,不是这样的。所有人心中都模模糊糊地涌起这个念头。 可是,没有人会想到重生穿越之上。皇室中哪年不变态两个?这一年内,谢茂死了亲爹,亲兄继位,自己被晋一等王爵,又被淑太妃打发到山里替文帝守陵,剧变之下,岂能没有丝毫改变?他性子变了,没有人敢觉得奇怪,只是暗暗心惊。 曾经最是好脾气从来不杀人的信王,前两日才刚刚杀了两个贴身内侍呐! 余贤从刚要应是,就听见谢茂用吩咐喝铁观音还是碧螺春的语气,说:“打折他三条腿就行了。” 余贤从与朱雨都觉得自己的第三条腿有点痛,赵从贵没有第三条腿,他觉得双腿间凉飕飕地! 余贤从守在谢茂身边没动,黎顺将容庆拖回余贤从身边,与常清平一起跃入人群。 信王府的侍卫都是文帝在世时钦赐,也有一些身手特别好的高手,如黎顺、常清平二人,则是当今皇帝做太子时赠予信王防身,——文帝朝晚期,想杀谢茂离间太子与淑妃的势力不在少数。黎顺和常清平就是在那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奉命到谢茂身边护卫的。 余贤从出身世家,是文帝所赐,正经羽林卫出身,黎顺二人则是太子宫中所出,来历不明。 余贤从做谢茂的外侍长,负责谢茂的安危,对来历不明的黎顺等人实在不太想用。可是,文帝在世时,太子送来的人就不能干晾着,现在太子登基为帝,东宫送来的人就更要重要了。所幸黎顺与常清平倒也知机,平时不会太贴着谢茂,打猎时也常常奔在最前头驱赶猎物。 现在谢茂要差遣人做打手,余贤从与护卫谢茂的六名侍卫都没动,黎顺与常清平动了。 这二人身手冷峻鬼魅,所过之处阴风一片,触身就是一地哀嚎。 黎顺鱼跃而起,一拳将马背上的杨竎捶下,雁随而至的常清平横扫一腿,只听见清脆的骨折声,杨竎原本后弯的膝盖瞬间变成了前弯!惨叫声未起,黎顺触地倒踢一脚,卡住了杨竎另外一条仍旧健康的脚踝,长臂轻舒,握拳狠狠砸向膝关节,咔嚓一声碎响。 兔起鹘落之间,不过眨眼。二人就配合得天|衣无缝地打断了杨竎的双腿。 倒是这如何打断“第三条腿”让二人颇为迟疑,黎顺眼神一瞟:你上?常清平左顾右盼:找点什么当武器好…… 杨竎双腿折断惨号着摔在地上,杨府豪奴都急了,跟着主子出门,让主子伤成这样,他们都要挨板子!运气好能捡一条命去庄子上苟延残喘,运气不好就直接被打死了!这让他们如何不急不恼? 杨府豪奴纷纷冲向击伤杨竎的罪魁祸首,黎顺与常清平顿感压力,黎顺从靴中抽出短匕,常清平则顺手拔出了杨竎马鞍上装饰用的华丽长剑,二人被围攻得不耐烦,同时出手刺向杨竎胯下。 585.两界共主(9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这就不是单纯地礼贤下士、笼络父朝重臣了。 一个皇帝对权臣忍让至此, 竟没有半分脾气, 说他别无所图,谁肯相信? 衣尚予又不是真傻子。只要今天|衣飞石认了勾结陈朝探子的罪名,皇帝依然保衣飞石平安无事,青梅山那边的衣尚予立马就得准备逃之夭夭。 衣尚予奉诏留京,一是不愿见谢朝大乱,不愿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成为虚影,二也是因为他试图相信皇帝能够继承文帝的雄才伟略。 一旦他发现皇帝做事完全没有底线时, 他也不可能真把全家老小、袍泽兄弟当炮灰。 就算不造反,带上妻儿心腹跑路不行吗?当了几十年谢朝大将军, 退路衣尚予还是有准备的。 衣飞石确实很聪明。可是,他太年轻了,他不了解皇帝,也不真正了解他的父亲。 所以,他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 却让时局与自己初衷完全相反的事。 ——他求了谢茂帮忙。 ※ 闷了一天的暴雨将兴未兴, 风中湿润粘腻, 偶有沉重稀疏的雨点儿砸落。 圈在外围的信王府侍卫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外边, 卫戍军列队奔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打扫战场、接管城防的呼喝声嘈杂不堪。 被谢茂握住手臂的衣飞石似是想得很艰难, 他这做戏的模样看得谢茂差点想笑, 故意将另一只手放在那脸色惨白的少年腰身上, 就似一个搂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衣飞石浑身一颤, 分明是恼的, 面上却作出几分不敢挣扎的软弱:“……殿下。” “不叫舅舅了?”谢茂在他耳边轻轻说。 被他无赖锁在怀里的少年憋了半天,才低声道:“卑职求殿下……周全。” 雨,稀稀疏疏地落下,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脸上生疼。 明知道衣飞石故意作出这样可怜、卑怯的模样,看着他汗湿的脸颊又被骤雨欺负,本就微微松开的发髻被打出一绺绺零散,谢茂还是被他这一番楚楚之态打动了心肠。 他用手慢慢拭去衣飞石脸上的汗水雨点儿,这样近在咫尺地碰触,几辈子也没有过。 谢茂心中柔情无限,口中却满是假惺惺地威逼:“周全不难。……给不给揉?” 衣飞石僵着身子被他揉搓了半天脸庞,半晌才艰难冷漠又痛苦地阖上眼:“谢殿下垂爱。” 明知道衣飞石此时的姿态都是假装的,明知道衣飞石永远都不会真的混得如此狼狈,谢茂还是乐在其中地享受了一把衣飞石的屈从与乖顺。 ——讲道理,那两辈子他就算当了皇帝,也不敢把衣飞石拉身边抱着小腰随便摸脸! 啧,小衣嘛,真好。 刚感慨了一句,不等谢茂多吃两口嫩豆腐,暴雨瓢泼而下。 谢茂略遗憾地松开了搂着衣飞石腰身的手,道:“去孤府上梳洗一番,孤带你去见杨娘娘。” 让谢茂意外的是,一直到二人各自披上卫戍军送来的蓑衣,骑上马,衣飞石也只是指挥亲卫默默跟随,并没有一点儿花言巧语推脱的意思。——他居然真的跟自己回信王府“梳洗”? 这一晚上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宫里宫外只怕都已经被惊动了,此时进宫并不难。 谢茂故意留下话头,说要去见杨皇后,正是给衣飞石脱身的“机会”。只要衣飞石哀求先去办事求情,谢茂就会顺水推舟答应他。不答应怎么办?他难道还真的把衣飞石带回王府先吃一遍? 暴雨打着斗笠瓢泼而下,眼前都似冲出了一片水帘,几乎看不清道路。 谢茂心中发愁:这娃怎么一声不吭就真的跟来了?到了王府我是吃呢还是吃呢还是吃呢? 路过被陈朝探子刻意纵火的骡马市时,蔓延的大火已被暴雨打熄了先前的势头,附近百姓眼看能保住家业有望,个个喜笑颜开。屋舍已被烧塌的百姓则呆呆地看着大雨,似乎怪责上天为何这一场暴雨不曾早一点下来? 衣飞石突然驻马,徒步行至被砸碎的太平缸前,弯腰在地上摸什么。 谢茂控马上前,问道:“什么东西?”暴雨之下,根本看不清衣飞石捡了什么。 若非衣飞石耳力惊人,隔着老远又是瓢泼暴雨之中,想听见谢茂问了什么话也不容易。他分明听见了,却故意装作没听清,将捡起的东西揣进怀里,迷茫地大声问:“啊?什么?” 谢茂恨得牙痒痒,转身打马飞驰而去。——他再次给衣飞石机会脱身。 只要衣飞石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儿,熬到天亮,谢茂就得先带他进宫去了,没空干坏事。 夜叩宫门是情分,清晨上朝是本分,就算衣飞石没求着谢茂立刻带他进宫,一旦天亮,谢茂也得乖乖去宫里候着,给皇帝回话。 让谢茂觉得头疼的是,他已经打马飞快了,衣飞石的骑术也真不赖。 这小子居然又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你就这么希望跟我去“梳洗”一番?还是……你小子又想整个大的?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在松风院的冷漠决断,那臭小子可说了,我要敢对他动手动脚,他就敢给我一刀……蓑衣遮挡住了大部分雨水,谢茂还是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寒意飘了进来。 回信王府的途中,遇见了余贤从点齐的数百信王府侍卫,又浩浩荡荡地带了回去。 有余贤从在身边待着,谢茂总算觉得安全了一点。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身手好,可他敢去招惹衣飞石,多半还是因为他自觉很了解衣飞石。 今夜的衣飞石一箭射杀守城校尉,所作所为已经超乎了谢茂的想象。在谢茂的印象中,衣飞石不是这么轻狂恣肆的飞扬脾性,——可转念一想,如今的衣飞石父兄皆在,靠山稳当,和前两世那个家破人亡、尝尽悲苦又如履薄冰的衣飞石怎会一样? 因雨大,人马直接从信王府西边的侧门进府,沿着步廊往里走,浑身滴滴答答地淌水。 谢茂听着身边衣飞石跟随的脚步声就头疼,真的跟来了。真的跟来了啊! 谢茂强撩衣飞石只是一个姿态,不可否认他也想吃点小豆腐,可他真没想把衣飞石如何。 现在衣飞石真的默许了,他倒开始琢磨要如何脱身了。 既不能破坏自己对小衣心存觊觎的形象,又不能真的把人吃了,找点儿什么理由呢? 跟在他背后的衣飞石想的却是,那个用一枚铜钱砸碎太平缸的高手,指上功夫惊人,很显然并不在圣安门瓮城上死去的那一批陈朝探子里。 ——那人是谁?他去了哪里?如果他仍旧留在圣京,是否还会生出乱子? 至于谢茂烦恼的事,衣飞石反倒不怎么在意。 这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他知道信王迟早有一天会憋不住提出要求,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今天发生了这样一个荒谬巧合的意外,被信王捉住了机会,立刻下手要挟,他半点都不奇怪。 相比起信王直白地逼迫,他更害怕的,其实是信王一言不发就帮他把事办了。 这样也好,银货两讫。日后他下手坑信王的时候,也不必有一丝抱歉。——本就是信王挟恩逼迫,他不得不从。也不算他冤枉了信王吧? 抵达信王的寝宫时,衣飞石揣在手里的那枚铜钱都快捂热了。 谢茂不顾浑身湿润又来拉拉扯扯,扶着他的肩膀低语:“舅舅替你洗身子?” 满以为衣飞石会磕磕巴巴推脱一句,哪晓得衣飞石也知道天快亮了,惟恐夜长梦多,居然一副“我已认命”的表情,低眉顺目地说:“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你敢想办法拒绝我一次吗?谢茂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蛋疼感。 盥池里早已准备好热水,谢茂都没有磨蹭的机会,就被惟恐他淋雨受寒的宫人们簇拥着泡水去了,衣飞石身边也跟着三、四个小丫鬟,很安静地脱去身上的湿衣,先在半人高的澡盆里冲去身上污秽,一个小丫鬟突然轻呀了一声。 谢茂即刻回头,在旁服侍的朱雨已问清楚情况,低声回禀:“侯爷身上带伤,是否请大夫来看看?” “快快快,马上请大夫来!”谢茂大喜过望,终于不用吃未成年了! 衣飞石却甩开身边碍事的小丫鬟,两步行至谢茂身边,看着谢茂赤|裸的上身,猛地一伸手…… 卧槽你脱我裤子干嘛!谢茂目瞪口呆。 躲在圆柱后看不清衣飞石的去向,谢茂下意识地往外挪了一步,急道:“快去帮忙!” 他当然知道衣飞石身手不凡。可他认识的是多年后的衣大将军。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衣万一还是个半罐水呢?平白折在这里,他可得心疼死。 照例守在他身边的侍卫都没动,外边负责御敌支应的四名侍卫应声而出,齐刷刷地攀上了房檐。哪晓得刚冒头就被衣飞石带来的亲兵射了一弩,各自狼狈地翻了下来。余贤从出面道:“信王府侍卫办差!” 衣飞石刚制伏两个探子,回头一望,道:“夜色昏暗难辨敌我,还请老实待着!” 把余贤从气了个倒仰,正要喝令侍卫再上,衣飞石已挥手道:“探头就射!” 谢茂一向信任衣飞石,也从未把衣飞石当外人,忙道:“小衣说不许动你们就别动!都没穿侍卫服,小衣那边也认不全咱们的人。他若能控制局面,咱们静候佳音。老余,把人撤回来。” 衣飞石杀敌时窜进了民宅,隔着两栋房听见了寂静长夜里谢茂的声音,顿时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很惊讶在此的竟然不止是信王府侍卫,连谢茂也跑这儿来了?更让他惊讶的是,谢茂脾气居然这么好,被他强行扫了面子也半点不生气,反而喝令侍卫配合。 衣飞石带来的亲兵都是衣尚予从边城带回的百战精英,迅速合围堵死了去路。 衣飞石亲自带队下场捉拿,很快就将遭遇的四名陈朝探子一一擒获。 外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谢茂看着衣飞石又从去处飞掠而回,心想我小衣好俊的身手。 衣飞石便飞身落入西城兵马司的大堂之中,确认了立在屋檐下的朱雨、余贤从身份之后,他很规矩地交出身上的弩具、兵刃,恭敬地施礼:“卑职衣飞石求见信王殿下。” 大堂里此时漆黑无边,仅有檐角一盏荒灯。 ——箭响之时,信王府侍卫就第一时间扑灭了大多数灯笼,尽量将信王藏于暗处。 谢茂从人群的阴影中走出来,上下打量衣飞石,很意外地发现这少年竟然受了伤:“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在孤行宫中玩耍么?怎么会突然进京来?你来做什么?——谁伤了你?” 他一句话里问了两句受伤的事,衣飞石脸上青白一阵,似乎很不好意思,小声说:“卑职前日不告而别,大将军按军法打了我几棍子……” 衣尚予?谢茂差点喷出来。 他就奇怪了,衣飞石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从他行宫中跑出来?原来是衣尚予亲自去接人了。他那行宫圈住衣飞石问题不大,但是衣尚予要上门讨人,家里几个小猫小狗哪里扛得住?就算是皇帝把衣飞石圈了,衣尚予亲自进宫要人,皇帝也得把儿子还给人家。 可衣尚予为什么会去信王行宫找人?难道是因为容庆?不至于吧。这点小事也能惊动衣尚予? 谢茂正困惑不解,衣飞石已屈膝跪下,求道:“殿下救我。” “怎么了?”从未见过这样示弱的衣飞石,谢茂惊讶之余还有两分暗爽。你也有求爸爸的时候! “……今日午后有天使往大将军行辕,向大将军传陛下口谕,请大将军即刻进宫。” 这句话仿佛只是衣飞石漫长故事的开始,却已经把谢茂震得险些站不住了。 皇帝不会轻易召衣尚予进宫!更何况是一道口谕,更何况是午后的急召。——圣旨都没有,让衣尚予午后往京城赶,到了宫中只怕都已经下钥了,还见个什么驾? 最重要的是,衣尚予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普通臣子。他若进京,皇室与大将军行辕都会绷紧神经。皇帝怕衣尚予逼宫造反,大将军行辕则害怕皇帝诱杀衣尚予。 ——这种情况下,皇帝怎么可能让衣尚予夜里进宫?他找刺激吗? “不巧大将军就去行宫寻卑职了,没见着天使。与卑职一齐回行辕之后,方知此事。” 分明是衣尚予觉得这道口谕蹊跷,不想亲自进宫,可是不进宫也不行,所以才费劲去信王行宫把衣飞石找了回来顶缸。——衣尚予长子衣飞金领兵在外,能代替衣尚予进宫的,就只有次子衣飞石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的目光就变得有点微妙。这么着急的情况下,你爹还有空打你屁股,你肯定犯事了! 衣飞石哪里想得到满脸正经的谢茂正惦记他的屁股,一字字继续交代:“卑职赶到京城时,城门已闭。因有天子口谕,卑职便请城门吏开门,却不想城楼上弓箭齐射,指责卑职为外族匪盗。” 他说到这里,脸上显出几分愤愤,“这不是瞎扯吗?这儿可是圣京城!哪路外族匪盗能凭空摸到圣京城外?” 谢茂顿时与他同仇敌忾:“对!就是瞎扯!小衣你别生气,孤替你削他!” 衣飞石有点不好意思:“那,那也不必了吧。嘿嘿,……信王舅舅。”他膝行上前一步,略羞涩又紧张地扯了扯谢茂的衣角,长长的睫毛在夜色中微微颤动,“城楼上那不知道是谁,大约是个校尉什么的……拿箭射我,嘴又臭,我一时气急,就……反射了他一箭。” 谢茂被他扯得心肝儿麻酥酥的,一直陶醉在“衣飞石你也有今天”的暗爽中,闻言瞬间醒了。 586.两界共主(10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好悬昨天把这独眼弄回来了。谢茂松了口气, 若没有徐屈搅局,他今天还真得跟衣飞石“共浴”去。他心理虽老朽, 身体却年轻哇!昨天就被衣飞石撩得尴尬了半天, 今天再一起洗个澡, 说不定丢脸的是谁。 谢茂故意嘴硬了一句:“哪里就用得着小衣服侍了?下人都是养着吃白饭的么。” 徐屈狠狠一抹额头,将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一摔,开始撒赖:“瞧瞧, 瞧瞧,老夫在殿下跟前还混不着一个洗澡盆子了?当年在须涂虏汗王的金帐里, 老夫也是叫画越焉支捧水洗过脚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征战在外的风光。 谢朝立国不到七十年,又在与西北陈朝、南边浮托国开战,皇室地位其实没有前两世谢茂称帝时稳固,如衣尚予这样掌握兵权又战绩彪炳的将领, 是不可忽视的实权派, 连皇帝都忌惮到非要杀之而后快, 可见一斑。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 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现在嘛, 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再砸一个秦州进去, 否则一个闹不好, 衣尚予没杀着, 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谢茂也觉得局面一度颇为尴尬,不过,他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当年画郡之战,衣姊夫二千轻骑击溃须涂虏汗一万骑兵,收缴汗王金帐献于父皇,徐师傅也在?”谢茂立刻就从一个热爱调戏美少年的小流氓,变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屈,充满了憧憬与崇拜,“孤当日年纪太小!否则也随姊夫一起,怎么也得抢两个异族美人回来!那画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听说她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看的小美人,唉,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合着您跟哪儿都忘不了美人呢?干脆就顺着谢茂的“意”,开始大谈当年攻占须涂虏汗国之后的艳事。 天下纷乱近百年,目前谢朝、陈朝与南边的浮托国还在战争状态,南北西东打生打死,大军过处难免就有奸|淫掳掠之事,似徐屈所说掳掠欺辱战俘之事,并不罕见。——要将士杀敌用命,一点儿甜头都不给,谁干?衣尚予虽是百战名将,但他带的兵都是“凶兵”,执行军令时令行禁止没问题,然而整体道德感非常低下。 这也不仅仅是衣尚予的问题,往前数几千年,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 ——所谓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谢茂只在穿越前见过他本国的那一支。 “须涂虏汗国覆灭也不过才几年,殿下所说的幼株王女还活着。”徐屈并不想让衣飞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亏,既然信王对画越焉支的女儿感兴趣,他毫无同情心地将之抛了出来,“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间胭脂楼里谋生……” 老桂坊是圣京中出名的风月之地,因距教坊司不远,官妓、市妓常来常往,其中也不乏风尘奇人,前世衣飞石弄回家里伺候起居的名妓就是老桂坊出身。这年月卖身青楼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谢茂倒不至于看不起。可是,现在哄他去青楼?他爹才刚死不到一年呢! 谢茂敢肯定,只要他敢去逛青楼,这独眼老夫今天就敢去串联蛊惑御史弹劾死他! ……但是,好像这样也不错? 谢茂只稍微考虑了一瞬,一拍桌:“好!走,小衣,今天舅舅带你去看美人!” 衣飞石不想去。徐屈故意抛出什么王女来是何想法,谢茂清楚,他其实也清楚。他不知道守制时逼|奸大将次子的罪名重些,还是孝期嫖宿娼妓的罪名重些,他只知道,他已经决定要把前者栽谢茂头上了,就不必再栽后者了。 年少时的衣飞石,总算还有几分良心,他只想达到目的,并不想彻底毁了谢茂。 “殿下,卑职不敢去。父亲管得严,母亲也是不许卑职在外边胡来的。若是知道卑职随殿下去……去那种地方,卑职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衣飞石提醒他,“您还在为大行皇帝守制……” 从文帝陵寝跑回京城嫖妓,这么大的阵仗!不用老叔去煽风点火,有眼睛的御史都要把你弹劾得淑太妃都不认得你了! 然而,不想当皇帝更不怕死,彻底放飞了自我的谢茂才不在乎。 他嘿笑着拍拍衣飞石的肩膀,说:“没关系,咱们呀,换身衣服,偷偷回去。” 衣飞石是有一点儿良心,也只仅有那么一点儿。他对谢茂没什么感情,何况谢茂还觊觎自己图谋不轨。谢茂非要作死,衣飞石劝了一句,挣扎了一瞬,就决定看他怎么死了。——先传出信王从文帝陵偷回京城嫖|娼的消息,坏了名声,日后再说他逼|奸自己,只怕全天下都要站自己这边。 不过,谢茂要作死,衣飞石可不想陪他死,请辞道:“殿下,卑职真不敢去。” 徐屈也怕把衣飞石砸了进去,万一这信王在娼寮里玩得开心,非要受用衣飞石怎么办?见面才一天,信王图谋衣飞石的风声还没放出去,那地方又是在京城,皇家势力大本营,真把皇帝、淑太妃惹急了,衣飞石能在皇城里死得悄无声息,任谁都别想把他的死和信王扯上关系。 “殿下也是煞风景。衣大将军亲手将须涂虏汗射下马,就是那幼株王女杀父灭国的仇人,您这把侯爷带上,算怎么回事?逼得那小妞儿跟她娘一样自刺一剑,又有什么趣味?”徐屈一脸“你这个小菜鸟,真是不懂得嫖|娼乐趣”的表情。 谢茂瞅了衣飞石一眼,从这少年青嫩天真的脸上读到了一丝“看你作死”的冷意。 他想,这一笔账,孤迟早要和你算回来的。——我为了捞你爹,命都豁出去了,你就这么对我。哼哼,虽然你不知情,但是我还是记下了。肯定要你哭着说爸爸我错了。 “莫不是殿下……不知门路?呵呵,侯爷也没去过呀。不如老夫领路?”徐屈使激将法。 “孤在京中生活十数年,不比徐将军熟门熟路?” “小衣,你不去也好,就在萱堂宫里安置一番,看看给你预备的厢房喜不喜欢。这个侍人名唤银雷,暂拨给你用,有什么事,你吩咐他去办。缺了什么,也只问他。” 谢茂选择“果然中计”。 他“心急火燎”地打发了衣飞石与徐屈,乔装改扮之后打马而出,似乎真的特别着急。 ※ 松风院中。 衣飞石皱眉指责:“老叔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的是你!你为何要答应与他共浴?你若不肯,我在一旁,难道他还能强迫你?”徐屈待衣飞石一直温和随意,不似长辈更似顽友,今天却变得疾言厉色,“不要以为信王可欺!他再蠢,一等王爵、文帝亲子、当今亲弟,加上普天皆知他亲娘淑太妃的从龙之功,这就是他的倚仗!” “不管你想让你爹做什么,他现在都没做好准备。你和信王,现在谁都不能出事。” “否则,仓促之间撕破脸皮,得利的绝不会是衣家。” 衣飞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今天会突然改变主意,答应与信王共浴,其实也没想过和信王撕破脸皮。可这其中的原因,他又不好同徐屈细说,只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徐屈对外撑着一副兵痞老粗的形象,实则半点不傻。真傻的小兵,混不到将军的位置。 衣飞石才张了张嘴,停顿片刻,他就惊呆了。 “你……你不会是……”你没想过和信王翻脸,难道是真想舍身给信王? 衣飞石不说话。 他还年轻,他还不能理所当然地利用所有人。当他察觉到,信王图谋他,他也图谋信王时,想的竟然不是各凭本事,谁被算计倒了谁甘拜下风,而是公平。 他必然要让信王身败名裂,那又何妨让信王与自己真有其事。 ——这些当然都是假的。 衣飞石不想说话的原因是,他发现利用信王这个事,盘算起来都是好好的,执行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好像很不忍心。看着信王总是满脸春风凑近他身边的模样,他就好希望那个其实并不熟悉的人,能永远那么开心地逍遥快活下去。 所以,他希望信王对他做一件坏事。坏到他再看见信王的脸,就恨不得狠狠一拳下去,把那满脸春风笑意打个稀巴烂的坏事! ※ “吩咐银雷,清溪侯想要什么都行,不许他走出行宫。若他要送信,将信扣了。” 目前的谢茂,顶多做做这种等级的“坏事”。 ——大概不可能坏让衣飞石气急败坏到打烂他的脸。 把余贤从气了个倒仰,正要喝令侍卫再上,衣飞石已挥手道:“探头就射!” 谢茂一向信任衣飞石,也从未把衣飞石当外人,忙道:“小衣说不许动你们就别动!都没穿侍卫服,小衣那边也认不全咱们的人。他若能控制局面,咱们静候佳音。老余,把人撤回来。” 衣飞石杀敌时窜进了民宅,隔着两栋房听见了寂静长夜里谢茂的声音,顿时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很惊讶在此的竟然不止是信王府侍卫,连谢茂也跑这儿来了?更让他惊讶的是,谢茂脾气居然这么好,被他强行扫了面子也半点不生气,反而喝令侍卫配合。 衣飞石带来的亲兵都是衣尚予从边城带回的百战精英,迅速合围堵死了去路。 衣飞石亲自带队下场捉拿,很快就将遭遇的四名陈朝探子一一擒获。 外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谢茂看着衣飞石又从去处飞掠而回,心想我小衣好俊的身手。 衣飞石便飞身落入西城兵马司的大堂之中,确认了立在屋檐下的朱雨、余贤从身份之后,他很规矩地交出身上的弩具、兵刃,恭敬地施礼:“卑职衣飞石求见信王殿下。” 大堂里此时漆黑无边,仅有檐角一盏荒灯。 ——箭响之时,信王府侍卫就第一时间扑灭了大多数灯笼,尽量将信王藏于暗处。 谢茂从人群的阴影中走出来,上下打量衣飞石,很意外地发现这少年竟然受了伤:“你这是怎么了?不是在孤行宫中玩耍么?怎么会突然进京来?你来做什么?——谁伤了你?” 他一句话里问了两句受伤的事,衣飞石脸上青白一阵,似乎很不好意思,小声说:“卑职前日不告而别,大将军按军法打了我几棍子……” 衣尚予?谢茂差点喷出来。 他就奇怪了,衣飞石好端端的,怎么可能从他行宫中跑出来?原来是衣尚予亲自去接人了。他那行宫圈住衣飞石问题不大,但是衣尚予要上门讨人,家里几个小猫小狗哪里扛得住?就算是皇帝把衣飞石圈了,衣尚予亲自进宫要人,皇帝也得把儿子还给人家。 可衣尚予为什么会去信王行宫找人?难道是因为容庆?不至于吧。这点小事也能惊动衣尚予? 谢茂正困惑不解,衣飞石已屈膝跪下,求道:“殿下救我。” “怎么了?”从未见过这样示弱的衣飞石,谢茂惊讶之余还有两分暗爽。你也有求爸爸的时候! “……今日午后有天使往大将军行辕,向大将军传陛下口谕,请大将军即刻进宫。” 这句话仿佛只是衣飞石漫长故事的开始,却已经把谢茂震得险些站不住了。 皇帝不会轻易召衣尚予进宫!更何况是一道口谕,更何况是午后的急召。——圣旨都没有,让衣尚予午后往京城赶,到了宫中只怕都已经下钥了,还见个什么驾? 最重要的是,衣尚予不是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普通臣子。他若进京,皇室与大将军行辕都会绷紧神经。皇帝怕衣尚予逼宫造反,大将军行辕则害怕皇帝诱杀衣尚予。 ——这种情况下,皇帝怎么可能让衣尚予夜里进宫?他找刺激吗? “不巧大将军就去行宫寻卑职了,没见着天使。与卑职一齐回行辕之后,方知此事。” 分明是衣尚予觉得这道口谕蹊跷,不想亲自进宫,可是不进宫也不行,所以才费劲去信王行宫把衣飞石找了回来顶缸。——衣尚予长子衣飞金领兵在外,能代替衣尚予进宫的,就只有次子衣飞石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的目光就变得有点微妙。这么着急的情况下,你爹还有空打你屁股,你肯定犯事了! 衣飞石哪里想得到满脸正经的谢茂正惦记他的屁股,一字字继续交代:“卑职赶到京城时,城门已闭。因有天子口谕,卑职便请城门吏开门,却不想城楼上弓箭齐射,指责卑职为外族匪盗。” 他说到这里,脸上显出几分愤愤,“这不是瞎扯吗?这儿可是圣京城!哪路外族匪盗能凭空摸到圣京城外?” 谢茂顿时与他同仇敌忾:“对!就是瞎扯!小衣你别生气,孤替你削他!” 衣飞石有点不好意思:“那,那也不必了吧。嘿嘿,……信王舅舅。”他膝行上前一步,略羞涩又紧张地扯了扯谢茂的衣角,长长的睫毛在夜色中微微颤动,“城楼上那不知道是谁,大约是个校尉什么的……拿箭射我,嘴又臭,我一时气急,就……反射了他一箭。” 谢茂被他扯得心肝儿麻酥酥的,一直陶醉在“衣飞石你也有今天”的暗爽中,闻言瞬间醒了。 衣飞石的箭法有多好,如今世人未知,谢茂却是太知道了。 衣飞石既然说他反射了对方一箭,那就肯定是射中了。至于射中了哪儿,全看衣飞石心情好不好,想不想要对方的性命。——被他用羽箭瞄准的人,没有任何选择挣扎的余地。 “……死了?”谢茂做最坏打算。 衣飞石怯怯地点头:“舅舅,要不……我还是先跑吧?” 你就装,继续装!你要真害怕,你就不会杀人。你要真想跑,干嘛还往城里钻?谢茂看着他俊秀可怜的青涩脸庞,心里骂开了一片,却舍不得真的拒绝衣飞石的虚情假意。——两世君臣,衣飞石没有求过他一句。他太享受来自衣飞石的哀求了,哪怕是假的。 火石电光之间,谢茂就明白了衣飞石的打算。 衣尚予明知道皇帝的口谕有问题,依然让衣飞石进城来探听情况,是不想和皇室撕破脸。 可是,衣飞石和他爹不同。他一开始就想借信王之手逼反他爹,此时城门外射杀守城校尉,更是明晃晃的搞事情:他奉皇帝口谕进宫,城门吏却拿箭射杀他,他反击时杀了城门吏,就有错处也不甚大。——难道还不许人家反击了?这可是衣尚予的亲儿子,不是什么随便杀杀的人。 你这杀伤力哦,都快赶上爸爸我了。谢茂忍不住摸摸衣飞石的脑袋,衣飞石脊背一僵,谢茂也察觉到他的不自在,手稍微停了停就松开了:“待会先跟舅舅去见杨娘娘。” 衣飞石还不知道谢茂对承恩侯府干的坏事,满心欢喜地点头:“谢谢信王舅舅!” 全程帮忙坑死承恩侯府的信王府诸人:“……”你怎么好意思去找杨皇后哭啊!你刚把人家亲弟弟坑悬崖,把人家庶弟三条腿都废了啊!你还要脸吗? 谢茂将衣飞石扶起来,替他拍拍膝上的灰尘:“衣姊夫真打你了?疼不疼?要么舅舅给你揉揉?”正吃着嘴上的小豆腐,突然想起有点不对,“你从西城门进来的?” 587.两界共主(10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对谢茂来说, 前世被卢真一剑斩首的惨痛经历,就在片刻之前。 说是“前世”, 他刚刚还在断崖上呢,眨个眼, 在系统虚境里和系统说了两句话,就被踢回来“重生第四次”,脑袋落地的滋味还在哄哄哄哄地炸着他。 他下意识地拿手托着脖子,老觉得脑袋要往下边滚。 就算系统说, 卢真不是真的背叛他,卢真替他报了仇, 卢真登基后给他追封成皇帝,他还是很不爽!你被人一剑砍掉脑袋试试?试试爽不爽! 不爽的谢茂盘膝坐在席上, 端起杯子狠喝一口,差点给自己呛死。 茶杯里装的是烈酒。 十六岁的信王,头顶三座大山, 亲妈淑太妃会哭,大哥皇帝会瞪眼, 大嫂杨皇后会念叨,都是惹不起的主儿,所以,穿越前无酒不欢、热衷约炮的谢茂, 别说享受皇族的糜烂生涯了, 非年非节的, 酒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喝, 得偷偷放茶杯里。 和系统闹掰的谢茂不想混了,这辈子不仅不想当皇帝,连死都不怕了,紧张个鬼哟! “上酒!” 无法无天的信王把粉饰太平的茶杯狠狠一砸,决心放飞自我。 若不是目前在山间给文帝守陵,此地完全不可能养着伎人,他都敢呼喝舞乐来伺候一段儿了! 放飞自我的谢茂丝毫没感觉到屋内的低气压。 两个贴身伺候的内侍刚被传令杖毙,重生几次的谢茂当然知道那两个吃里扒外死有余辜,可是,目前在信王身边伺候的朱雨、银雷不知道啊。 在他们眼里,王爷就歇了个觉,睁开眼就翻脸把青风、紫电处死了! 罪名是侍奉不力。 讲道理啊,被杖毙那两个今天都不当值,怎么个“侍奉不力”法儿? 不当值的被杖毙了,当值的朱雨、银雷都吓坏了,平时还敢规劝一句,今天谢茂说要上酒,朱雨一个机灵就往外跑着抱酒去了,银雷慢了一步,闷头上前捡起茶杯碎片,用毛巾擦干净地面,尽量让自己处于一个忙碌又毫无存在感的状态。 酒,很快就送来了。 谢茂禁不住发少爷脾气:“叫上酒就上酒?下酒菜呢?!” 唬得朱雨一个激灵趴地上不住磕头:“殿下息怒!” “有功夫磕头就没功夫去给孤弄点吃的?” 前世仓惶逃了一日两夜,不止受伤,也没功夫找吃的。谢茂一边扶着总要掉下来错觉的脑袋,一边斟酒拍桌子,“蒸一碗米,烩半只鸭子,再炖个羊肉汤!” 您这要的可不是下酒菜啊?朱雨差点哭出来,喷出一个鼻涕泡:“殿下,您得给大行皇帝守制,不能吃肉……”喝酒就算了,淑太妃知道您憋不住,偷偷给送了一坛子。肉?厨下压根儿就没人敢备着荤腥啊。 谢茂才想起,这是在乡下给文帝守陵,厨房可能根本就没有肉食。 “弄盘素鸡来吃吃,行吧?”谢茂没好气地说。 朱雨满以为会被突然变得残暴的王爷治罪,哪晓得王爷看着凶,脾气还和从前一样好,顿时升起一股劫后重生的感念,竟忍不住想,莫非青风和紫电,真有哪里不妥?被王爷捉住了? 朱雨又奔出去给信王找吃的,刚出去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 这回进来的是赵从贵。 当他领着身量未长、满脸孩子气的卢真进门时,谢茂心想,卧槽,记岔了! 如今的卢真才十一岁,刚被唯恐天下不乱的信王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正在调养身体、认字习武。别说“外侍长”,他连个正经侍卫都不算,就是个跟在信王身边吃白饭的。 亏了赵从贵记性好,把卢真从一堆王爷胡乱捡回的孩子里找了出来。至于信王随口说的“外侍长”三字,赵从贵就选择性遗忘了。主子说是外侍长,那就外侍长吧,没准儿主子把这姓卢的小子带回来,就是想培养成外侍长的呢? 少年卢真穿着干净整洁的圆领袍子,腰间束着细细的革带,因没有职级差使,他的穿戴很低调质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零碎挂饰。——从理论上说,他目前算是信王的仆人。 “殿下千岁。” 卢真老老实实地跪下磕头,这个时候的他,满是生涩与笨拙,丝毫不出挑。 原本前世的卢真同样不出挑,是谢茂一手把他养出来的。他在卢真花费了多少心思?前几世培养皇位继承人都没那么费劲!正是因为在卢真身上花费了太多心血,所以,卢真给他那一剑,才让他尤其地过意不去。 前世确已绝路,他已经活不下去了。卢真实施的计划,客观而言也确实很成功。 倘若卢真在动手之前,向他坦诚一切,向他借头颅一用,他会同意卢真的计划。 事情的重点是,——卢真动手之前,并未问过他。 他失势了,他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了,卢真就迫不及待地代替他做了决定。 谢茂至今都记得卢真跪在自己面前,一手持剑,仰面对自己宣布死亡的冷峻嘴脸。 他口中说“借王爷尊颅一用”,眼神里有悲愤,有决绝,有孤注一掷的疯狂,就是没有谢茂这个人。如他所说,王爷只是一个相借的“尊颅”,一个让他向东宫交投名状的物件。 “听说你擅习骑射,身手很好。”谢茂倚着凭几,散漫地歪在席上。 十六岁的信王殿下完美继承了文帝与淑太妃的俊美基因,长眉朗目,英姿勃发,风度肖父,薄唇轻撇,眸飞神光,又极肖似号称林族第一美人的淑太妃般俊美。他就这么懒散无章地往席上一撇,衬着孤灯流溢的昏黄光芒,就是一幅镌刻千年的风流画卷。 此前很少有机会见到信王的少年卢真看得呆了一瞬,脸就突突地红了,磕磕巴巴地说:“也不、也不是很擅……啊不,小的还、还行吧?” 他出身不高,撞大运才遇上了管闲事的信王,事上应对时,难免闹笑话。 “行就好。”谢茂才不管他闹不闹笑话,反正这辈子他是不会再把卢真留在身边了。 “衣大将军回京述职,他的大将军行辕就设在八十里外的青梅山下。明儿孤带你去见识见识,给你寻个上好的骑射师傅,好好上进。” 卢真哪知道自己本有机会做信王府的外侍长,更有半条皇帝命,都被谢茂喀喀喀砍断了。他只惊喜地想,若以王府侍卫候补身份去衣大将军麾下效力,出头就是七品武官,岂不是和县官一样大了? “是!谢殿下提拔!小的一定好好上进,不给殿下丢脸!” “呵呵。” ※ 次日一大清早,谢茂就骑上马、带上侍卫,一路飞驰着往青梅山去了。 青梅山下有中军大营,大将军衣尚予七年前曾在此练兵,有将军行辕旧址。此次新帝御极,衣尚予回京朝贺兼述职,朝廷也没有给他另外安排地方,他又回青梅山行辕暂住。 谢朝目前仍在战时,与西北边陈朝,南面浮托国两面开战,武将权力极大。 衣尚予作为谢朝最能打仗的中流砥柱,他的大将军行辕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战报来回。 ——谢茂就觉得他亲大哥(皇帝)是个傻逼。能打仗的大将军不放去前线,把人圈在京畿筑个行辕,遥控指挥前线作战?这可是古代!连个电话都没有的古代! 真当衣大将军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所以四个月后,秦州就被遥控掉了! 衣尚予治军严谨,不过,行辕嘛,常有各部官员往来,负责看门的小吏十分乖觉,见穿着一身四爪蟠龙王袍的谢茂带人打马而来,连忙差人入内报信,自己一溜烟蹿了过来磕头:“千岁吉祥!” 这动静把门前出入的几个将官都惊动了,纷纷退至一旁无声施礼。 谢茂驻马抬头,看着“大将军行辕衣”六字,笑道:“下马!” 按照规矩,身为一等王爵的谢茂,乘马进出大将军行辕并不逾越。 他当着众人的面,在大门口就下马步行,真就是对衣大将军的敬重。换了前几世,他还不敢这么做呢。——皇帝还活着呢,你一王爷对实权将军那么礼贤下士的,你想干嘛? 旁的将官此时都只能施礼,没资格上来搭话。 只有刚刚从行辕出来的衣飞石心中一跳,状若轻松地上前施礼:“拜见殿下。” 衣飞石是大将军衣尚予的嫡次子,母为梨馥长公主。梨馥长公主是文帝义女,与皇室没有血缘关系,不过,从礼法论,衣飞石算是谢茂的外甥。谢朝从文帝时,就一直在重用并笼络大将军衣尚予,这位实在太会打仗,平生未尝一败!——除了四个月后丢秦州那回。 文帝本想赐个真公主给衣尚予,衣尚予表示拒绝,老子有婆娘了,青梅竹马。 文帝蛮不讲理地把衣尚予的妻子马氏收为义女,硬生生赐了个公主封号。 谢茂的大哥,目前的新帝,以后的中宗皇帝,登基没多久,立了皇后之后,妃子都还没封完,先给衣尚予的老婆梨馥公主马氏晋了长公主,顺便就把马氏的几个儿子召进宫,长子赐了县侯,次子赐了乡侯,还不到五岁的双胞胎都赐了亭侯爵位。 然后呢?四个月后,西北战败,秦州失陷,皇帝一道圣旨就斩了衣尚予。 傻逼啊。谢茂每每想起皇帝大哥的蠢,就忍不住默默地骂一句。 “为何是几个月?阿娘有盘算了?”谢茂试探道。 淑太妃似乎想和他细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看着他笑:“你近日安分些待着就是,其他的事,自有阿娘来筹谋。”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淑太妃欢欣之余,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话锋顿转,“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平时不显,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588.两界共主(10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是他看着长大的,跟他儿子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因着淑太妃的情谊在, 除了杨皇后所出的嫡子谢琰, 皇帝最看重的就是谢茂。其余几个皇子,哪怕是皇长子, 在谢茂跟前都要再退一射之地。 皇帝能给谢琰东宫储位, 又能给谢茂什么呢?所以,他一心一意地宠着谢茂。 再有谢茂那个穿越之初傻白甜的脾性,皇帝也着实不可能提防他。 所以,当谢茂跟他说,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 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 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惟恐杨皇后伤心,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 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 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 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闹得满朝皆知,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 把杨靖都捅死了, 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 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拍案咆哮,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额头触地,任凭皇帝如何咆哮,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人我也杀了,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杨上清这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无声地请皇帝严惩。 杨上清疏不间亲,此时不敢说话,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触怒皇帝。那边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谢茂的舅舅——林相可没闲着,林相先劝皇帝息怒,再说谢茂和杨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内部事务嘛,就不劳烦诸大臣搀和了,先散朝散朝。 杨系也有阁臣在朝,立刻反驳:“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携刃于玉门殿刺杀杨后胞弟,安知日后再弑何人?” 子杀父,臣杀君,曰弑。 这是暗示谢茂无法无天日后可能弑君?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季擎这番话里的杀机。 皇帝闻言长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扫向跪在地上的杨上清。 莫说谢茂杀人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就算没打招呼,谢茂也是他最倚重宠爱的幼弟。杨家这是想干嘛?死了一个世子,难道还想皇室赔个一等王爵给他家? 一直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挨训的谢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头发花白的阁臣季擎,怒骂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年轻的信王身量初长,年近古稀的老臣哪里架得住他这一阵乱晃,差点回不过气来。 谢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狠狠将人推开,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这老匹夫要杀我!他要杀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没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经要发飙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两个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恒王贬为庶人,为了青史好看,也为了堵住天下的纷纷议论,信王这个从小被他当儿子养的弟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从他登基之初就给信王晋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个哪怕谋反都能混条命留着的不倒翁。 季擎在文帝朝混了大半辈子,新帝登基才巴上杨家的路子混进内阁,这人能实事,有野心,可惜就是人情世故上拎不清。——这下好了,为了报杨家的提携之恩,说话都不会过脑子了。 “你哭个屁!收声!”皇帝气得口不择言,玉门殿中爆了粗口。 谢茂似是被他惊住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茂这是真的长得太好。看着他那张肖似淑太妃的脸,哭得眼圈红红的,明知道他哭得假惺惺的,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软了,训斥道:“你干的好事!朕不与你浑说,你犯下的事,自有宗正问你。来人,将信王押回信王府,圈起来!” 谢茂哭着向皇帝磕头,抽泣道:“陛下要圈臣弟,臣弟罪有应得。可是,这老匹夫不安好心,他进谗言,他要离间臣弟与陛下!陛下,不杀此獠,臣弟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皇帝怒骂道:“瞎扯淡!他进馋,朕就听了?你还敢骂朕是昏君?” 什么?进馋?这就给我坐实“进馋”的罪名了?季擎如遭雷击,越发不能呼吸了。 谢茂似是愣了一下,擦擦眼泪,又瞥了季擎一眼,道:“那倒不像。——皇兄,你这个大臣不行,是他祸害臣弟我,我还没怎么着呢,他先喘死了……进馋这小事儿都做不好,还指望他帮着您佐理天下呢?他那老朽身板儿,他扛得住吗?” ……你还想把我从内阁踢出去!季擎一只手指着谢茂,睁大眼睛,呼呼喘气。 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命令殿前将军:“押下去!” 谢茂被几个羽林卫架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哥,他欺负我!” 满朝文武就看着信王上边身子被羽林卫架着,一条腿支愣起,指着阁臣季擎。 皇帝都被他气笑了:“你滚不滚?” 谢茂缩缩脖子,见他不作妖了,羽林卫才松了口气,哪晓得谢茂竟然奋力拖着几个羽林卫冲到季擎身上,狠狠给人家喘不过气的老臣身上踹了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弑你大爷!你等着,孤出来了杀你全家!” 没等皇帝再发飙,把季擎踹昏过去的谢茂又拖着羽林卫一溜烟跑了。 ※ “然后……你就……回来了?”衣飞石陷入难以置信的恍惚中。 谢茂进了一趟宫,杀了一个皇帝的亲小舅子,踹昏了一个内阁大臣,轻松愉快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信王府中。好吧,皇帝是下令把他圈禁了。 看着信王府里进出自如的下人们,衣飞石丝毫感觉不到被圈禁的窒息感。 谢茂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修长笔直的双腿搭在窗棂上,这两日老是奔波来去,还真挺累,把腿晾晾,舒坦。 “不然呐?”不回来,难道留在宫里看杨皇后哭? 谢茂不同情杨皇后,毕竟大家几辈子都撕破了脸皮。可是,他也不想看着杨皇后的眼泪。毕竟,在不知道那个秘密之前,杨皇后对他,对淑太妃,都有几分真心。 衣飞石看着他懒洋洋浑不吝的脸,心中其实升起了几分感佩。 他本以为谢茂不过是个扶不起的庸人,却不想谢茂竟有这等心肠。谢茂杀杨靖是为私仇吗?不是。谢茂堂堂一等王爵,死在华林县的县令一家,县衙一堆衙差,乃至于徐乡的百姓,与他有半点干系吗?没有!他就是个光杆王爵,没有差使,朝政与他毫无关系! 可是,星夜偶遇容庆,他就敢为那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悍然与杨皇后家里杠上。 他对付杨靖的手段确实让人始料未及,可细细想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把杨靖屠人满门、勾结守备将军杀良冒功的事掀出来,杨靖就一定会死吗? 有杨皇后在,这件案子上能做手脚的地方就太多了。哪怕杨家没能把杨靖摘出来,杨靖身为皇亲国戚,一样在八议之列。杨皇后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她若上表求情,皇帝难道不许杨靖减罪免罪? 就算是衣尚予遇见这样的事,也不见得会多管闲事,更遑论如信王这样,豁出自己的前程名声,去为陌生人讨公道。 这可真是……衣飞石心中有热流在澎湃,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茂。 这到底是侠勇如刀呢,还是……莽直大条? “昨儿跟着你那几个人呢?”谢茂突然问。 衣飞石心知谢茂不好敷衍,此时也不撒谎,坦诚道:“都留在府外了。另外差遣了两个人回青梅山。”昨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当然要给衣尚予报备一二。 “陛下没送口谕去青梅山。”谢茂修长的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嗯,杨靖也死了,这事儿不会闹太久。就闹起来,和你们家里也没关系。——你留在王府安心养伤。” 养伤?衣飞石楞了一下,才想起自己那点儿皮外伤,一时无语。 “哦,我这儿被圈了呀。你想出去也没辙。”谢茂突然一拍大腿,高兴地说。 ※ “那孽障怎么样了?”淑太妃轻轻用指尖揉了揉额头。 来报信的宫人支吾一声,半天才说:“……好像,挺高兴的?” 淑太妃简直都被气笑了,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相比起在今晨在帝后跟前的柔弱忧愁,她此时长眉淡扫,星眸中勾着似有似无的轻笑,又似乎完全没把目前发生的一切放在眼里:“他高兴什么?” “……说要和清溪侯关上门,好好过几天清静日子。”宫人大气不敢喘。 “眼光倒是不错。”淑太妃轻叹一声,“可惜不能生孩子。” 衣飞石看明白他眼中的震惊,冷笑道:“老叔,家破人亡就在眼前,您想太多。” 谢茂在夹墙里看不见衣飞石的表情,只听出那少年冷静的声息中带着一缕愤懑苦涩。 “去岁西北大旱,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陈朝必会另开战场,就在秦、云二州。” “阿爹上书请调精兵于下虎关,便宜驰援秦、云,皇帝先给阿娘晋了长公主。” 谢茂只听见衣飞石嘲弄至极又灰心至极的声音,“他不想打赢这一仗。” “他就是想丢了秦州,丢了云州,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杀了阿爹。” …… 谢茂默默无语。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很聪明,却没想过衣飞石在少年时就有此见识。 在他的印象中,衣飞石打仗很厉害。除了初出茅庐那一仗胜得惊险些,真正是一辈子戎马倥偬捷报频传。战事交给旁人,谢茂在京中就得揪着心等战报。若是交给衣飞石,顶多就是头疼一下,这衣大将军回来了,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长老长的请功表……得赏官赏银子啊。 战事上,衣飞石可谓一言九鼎。政事上,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来不管不问。 谢茂一直认为他不太懂政事。现在终于明白了,衣飞石哪里是不懂?明明是太懂了。 一位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一位亲手打灭陈朝、降服浮托国的绝世悍将,说他不懂政事?衣飞石打的两场都是正儿八经的灭国之战!这种层级的战争,指挥者若不精通政事,怎么可能顺风顺水在短短十多年里就结束了战争? 此时衣飞石不过是在衣尚予帐下听令的役兵,眼光就已不再局限在方寸之间。 他想的并不是陈朝与谢朝正在开战的襄州,而是陈朝之内的暗涌。 ——也包括谢朝内部的暗涌。 打仗,从来都不是短兵相接的那一点儿实力比拼。这世上或许有偶然发生的单纯战斗,却从来不会有目的单纯的战役,更没有目的单纯的战争。 衣飞石今年不过十五岁,就已经具备了绝世名将才拥有的胸襟眼界。 聪明的人,当然是从小就聪明。 谢茂心想,当初自己也是重生了一次才看懂皇帝的险恶用心,和芝麻馅儿的小衣比起来,第一世刚穿越来这个世界的他还真是傻白甜。 皇帝才将衣尚予请求调兵的奏折留中不发,衣飞石就一眼看穿皇帝想杀人了。 这种近乎可怕的洞察力,着实异于常人。谢茂自愧弗如。 朝野上下,包括第一世刚刚穿越来的谢茂,见皇帝扣了衣尚予的奏折,想法大抵都是,皇帝忌惮衣大将军兵权在握,不欲他再扩大势力染指秦、云二州,所以才暂时搁置。 ——谁能在这时候就想到,皇帝愿意割让一州土地,只为杀衣尚予? 甚至在前世秦州战败,皇帝下旨处斩衣尚予时,都有不少人在刑场边上幻想,皇帝会有一道恩旨,临刑前一刻喊个“刀下留人”。——杀衣尚予,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拿一州土地做牺牲杀衣尚予,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根本不能想象! “阿爹不信。阿爹说,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皇帝岂会用国之大事开玩笑?杀衣尚予区区两名甲士即可,不必用两州之地牺牲。” “哈。”衣飞石苦涩地笑了一声,“老叔,你不说话。你也不信我的判断。” 我信你。谢茂在夹墙内默默地说。 好半晌,徐屈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就如你所说,皇帝要拿衣家开刀,你不劝大将军早做防备,牵扯信王作何?”他言辞间充满了对谢茂的轻蔑鄙薄,“他娘是个厉害角色,他娘舅也是个厉害角色,奈何他扶持不起,否则,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是这一位。” 说到这里,徐屈就骂了一声,“咱们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林家和衣家没有利益往来,但林丞相对衣尚予很有几分信任倚重。若是谢茂登基,小林氏与林丞相把持朝政,衣家确实不会像今天这么进退维谷,更不会闹出让衣尚予在青梅山遥控战局的傻逼事来。 所以,我这是被鄙视了?谢茂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阿爹那里,我劝过了,也请襄州大兄写信劝了。阿爹只是不听。” 谢茂心中默默地说,他哪里是不听?他是没办法,也不敢拿两线战局做赌。但凡衣尚予有一丝私心,前世他也不会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你阿爹忠君爱民,战功赫赫,是百世不出的英雄好汉。 徐屈也不吭声了。衣尚予拿定了主意,谁能劝得服? “老叔先设法给阿爹透个风去,就说信王哄我在行宫玩耍,心思不纯。” “这些日子我会尽量让信王更喜欢我。” 谢茂心中早有揣测,对此不甚意外。他比较感兴趣的是,墙外这个小朋友会用什么“手段”,让自己更喜欢他? “小石头,你要做什么?”徐屈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衣飞石陷入了短暂地沉默,半天才慢腾腾地说:“我要看一步走一步。总之,目前这样粉饰太平的局面,必须被打破。我要让阿爹和谢家的矛盾掀到台面上来。” “你要做什么?”徐屈固执地问。 还能做什么?互相伤害咯。 谢茂看着手提的灯火,轻轻叹息。衣飞石的打算,竟然和他不谋而合。 前两世谢茂想当皇帝,重生以后就不敢出幺蛾子,老老实实地待在行宫替文帝守陵,眼睁睁地看着衣尚予以失疆裂土之罪被斩。在这件事上,有能力力挽狂澜的人,全天下也不超过五个。可愿意豁出一切救衣尚予的,一个都没有。 这一世谢茂不想混了,破罐子破摔,故意来找衣飞石。岂料他才刚刚露出一点意向,衣飞石就顺竿爬了上来。——前世衣飞石没能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又在暗中努力过多少次?失败过多少次?最终眼看着家破人亡,变成那个冷峻沉默从来不笑的模样? 衣飞石认真地说:“老叔,我没办法了。此事对不起信王,也或许连宫中淑太妃、朝中林丞相也会被一并坑进来,可我没办法了。” “他若色而不淫、待我谨守分寸,就请老叔向阿爹求救,说信王囚虐于我。” “若他行事不尊重……” 谢茂听着少年小衣略带稚气又冷静认真的声音,脊背稍微有点发凉。 “我便给他一刀,让他去做太监!” 嘶…… 徐屈与谢茂同时抽了一口凉气。 不得不说,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衣飞石这打算都是分分钟坑爹造反。 前者让徐屈谎报衣飞石受辱,衣尚予若暴起发难,最后查实并无此事,众口铄金之下,皇帝必然猜疑他要反,朝野只怕也认为他是试探着要反,这种情况下,衣尚予不反就是死,必然要反。 后者就更霸道了,衣飞石一刀阉了淑太妃的独子,林丞相的外甥,直接就帮衣尚予彻底和朝廷撕破脸了。——除非衣尚予能舍得辕门斩子,杀衣飞石向皇室交代。否则,他只能和谢家正面怼。 衣尚予本是害怕儿子被信王哄着干点坑爹事害他全家,得,根本都不必谢茂蛊惑,衣飞石坑起爹来简直丧心病狂。 怎么办,好想把小衣捉来痛打一顿。这娃怎么就这么坏呢?谢茂龇牙。 他只是想酿造一点暧昧的气息,让衣尚予觉得自己对衣飞石有兴趣,且打算施压把衣飞石带上床,大家谈谈条件,耍耍脾气,软硬兼施,最终达成衣尚予交出兵权、辞官归隐,带着儿子逃之夭夭的目的。 衣飞石这个狠啊,出手就是杀招,不管是状告谢茂囚虐自己,还是要送谢茂去做太监,都没给自己留一点退路。逼得他爹不反不行。 所以衣飞石说对不起信王。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信王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逼|奸军神衣大将军嫡次子,逼反谢朝的守护神。 ——更坏的情况是,也许他还被衣飞石阉了。 春秋笔重。千载之后,史书上会给信王谢茂记下怎样的一笔? 这小子忒不是东西了。谢茂一边默默地骂,一边又忍不住好笑。 就是这么狡猾的衣飞石,才能在今后五十年里覆灭陈朝、浮托国,使天下重归一统,守护那一片海晏河清、万民生息的盛世。他越狡猾,谢茂就越高兴。纵然放弃了治疗,谢茂仍是钟爱着一片被他统治过的大地。 这一片大地,没有谢茂,也有其他的皇帝。守护着天下一统的衣飞石,却只有一个。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跪倒,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皇兄,皇嫂,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皇兄,我就要小衣,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她哎呀一声,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然而,自皇帝登基,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后都绝了,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这是传宗接代的事儿吗?!皇帝拎着谢茂进了内室,令太监守住门口,啪地拍了谢茂脑袋一下,低声问道:“你老实跟朕说,昨夜圣安门是怎么回事?” 皇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衣尚予是否真的和陈朝探子有勾结。 谢茂也不装傻了,一句话点明:“小衣说,昨儿您下口谕,传衣大将军进宫。” “朕不曾下这道口谕。”皇帝即刻否认。 “他家也知道这‘口谕’蹊跷,衣大将军没轻动,就让小衣带人进京听命。进京时天黑城门关了,他叫门,守城那校尉二话不说拿箭射他。”谢茂轻嗤一声,“还好来的是小衣,皇兄细想,若来的是衣大将军,叫门先挨一顿箭雨,这事儿怎么收场?” 皇帝沉吟不语。 谢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稳不张,不带一丝烟火气,心中暗暗不屑。 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惯了心机,习惯了猜疑,面上粉饰得光风霁月,其实胸襟气度都显得小了。似衣尚予这样平定天下的绝世悍将,皇帝驾驭不了。他只能囿于朝堂之间,玩些猜疑制衡的把戏。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测,谢茂却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经慌了,他还没做好对付衣尚予的准备,却有人想要挑起他与衣尚予的纷争,他既害怕惊动了衣尚予,又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乱了他的布局。 如谢茂所料,皇帝不会彻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会让勾结陈朝的罪名现在就落在衣家人的头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后,再来翻今天的旧账,倒是皇帝做得出来的事。 “小衣是个耐不住事的暴脾气,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谢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陈朝探子往圣安门跑,可把他吓坏了,本来不肯与我睡的,我说帮他向皇兄求情,不问他杀人之罪,他就答应与我睡了。”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 他哄衣飞石说,他能指证被杀的守城校尉与陈朝勾结,他能指证个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过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边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后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个,消息都会迅速传回三大巨头耳中。栽赃陷害这种技术活儿,皇帝才是熟练工。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飞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么意义? 皇帝要杀衣尚予那是没商量的事。 所以,谢茂直接把一切都向皇帝坦诚了,怎么给衣飞石脱罪,就让皇帝去操作。 皇帝丝毫没怀疑谢茂的用心。谢茂傻白甜了十多年,皇帝对他没什么戒心。此时谢茂满脸痴笑自觉赚了个媳妇儿,皇帝则庆幸,幸亏幼弟觊觎衣家的小子,将这场可能的冲突鬼使神差地捂了下去。 ——他是能想法儿保全衣飞石。可保全衣飞石的理由呢?无缘无故对衣飞石无条件地保全,这件事办得太越线了,更类似于一句俗谚,无事献殷勤。 现在好了,谢茂看上了衣飞石,皇帝来办事,谢茂担名儿,皆大欢喜。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皇帝眉宇间松快了不少,沉声道:“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朕。前夜城外客栈废了杨家庶子的人,是不是你?” 谢茂将脸一撇,不耐烦地说:“是我怎么啦?他还敢来告状?” “放肆!”皇帝怒斥。 谢茂正色起身,向皇帝施礼,道:“皇兄,此事别有内情,恐怕嫂嫂伤心,还得请皇兄与我做一出戏。” ※ 皇帝往长信宫走了一趟,再回未央宫时,早朝也才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小朝会,皇帝在玉门殿听政,四品以上朝臣方才来站班,盖因昨夜京城又是大火又是冲击城门,相关衙门忙了一宿都没阖眼,这会儿几个主事的大臣也都在交头接耳,交换各自的消息。 承恩侯作为苦主,昨天就陪了一天,今天也跟着来了。他在玉门殿内还有个位置,承恩侯世子杨靖、庶子杨竎,则被安置在侧殿廊下,随时等候传见。 皇帝驾到,鼓乐齐鸣,站班太监宣礼之后,内阁与各部大臣一一上前回事。 谢茂跟着皇帝御辇一齐到未央宫,皇帝去玉门殿听政,他则直奔西侧殿。 杨靖正在廊下喝茶,他身边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块栗饼。——这是专供给玉门殿上朝议政的各位大臣们充饥之用。这还不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小太监们讨好杨皇后娘家弟弟,可不得殷勤伺候么? 玉门殿又不开火,撑死了有个茶房,专给皇帝提供茶水。连皇帝议政时饿了也是吃这种栗饼,这就是议政大臣们的顶级待遇了。 谢茂就看不上这一点儿。装的什么清贫逼!他当皇帝的时候,直接在太极殿烧火锅,吃得内阁几位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他治理天下吧?非得君君臣臣闹得一脸苦逼,这才算得上是君明臣贤?就图个名声好听?没劲。 见谢茂一路疾走而至,伺候在旁的小太监都纷纷磕头,杨靖也讶然起身:“十……”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袖中短匕出鞘,猛地捅进他心窝! “你——” 躺在榻上的杨竎挣扎起身,然而双腿无力站起,翻到在地。 在场的小太监都惊呆了,宫中奴婢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哪怕眼见信王杀人,也没人斗胆高声喧哗,最惊恐的小太监也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茂,再看紧紧插入杨靖心窝的匕首,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守在殿前的羽林卫听见了杨竎的吼声,即刻前来查看,见状冷汗瞬间就飙了出来! “王、王爷……”四五个羽林卫围上来,另有一人飞奔出去,找头儿报信去了! 杨靖此时还未断气,紧紧掐住谢茂的手,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信:“为……”他想问为什么,只说出一个字,就看见谢茂神色冷漠地抽手。 他知道匕首拔出他就会死,他不想死,可是,他浑身失力,阻止不了谢茂抽刀的手。 那一瞬间,他眼中充满了对生存的渴望,这渴望甚至遮掩了他对谢茂的怨恨。 换了任何一个人,看见他这样眷念与绝望的目光,心肝儿都要颤动一下。 谢茂不是普通人。他知道杨靖是怎么一个人渣,也知道留下这个人渣会害多少人命,他曾想过用哪一种方式为惨死的华林县衙诸人与徐乡百姓报仇,最终,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589.两界共主(10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一路朝着文帝陵的方向狂奔了几个时辰, 天大亮时, 青梅山的衣大将军行辕近在眼前。 衣尚予此时正在过早。听说谢茂来访,衣尚予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了, 扔下半个馒头就起身, 一边往堂上待客, 一边问来回事的役兵:“小石头回来了吗?”儿子被拐了, 老爹心里着急! 役兵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 衣尚予顿时气得牙痒痒。好你个谢十一!骗我一兄弟一儿子,今天还敢上门?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进门时,碰上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军医, 往前一步,就看见他的帐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个麻袋前边, 絮絮叨叨地说什么, 几个人围在伏未的身边, 不时动手搓出一块血帕子来。 一身白衣常服的谢茂斜倚在条案上,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酱肉,吃得满嘴流油。 ——失去了蟠龙王袍与王爵礼仪的环绕, 这少年仍是随便搁哪儿都矜贵无比的天生贵气。 满堂血腥气。军医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 伏未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可来了!这姑娘顶骨好似被打破了, 我……” “你起开!”军医将伏未一脚踹开,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里,装着一个昏死的少女。 谢茂将最后一口酱肉吃完, 拿热毛巾擦擦手, 叫得亲热:“衣姊夫。” 衣尚予与他叙礼落座, 谢茂看上去就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模样,来得又这样早,倒不像是从山中下来,偏偏要问:“恰好有事请教殿下。我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平白不见了两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见着他了?” 谢茂装傻:“啊?”立时将容庆拉了来挡枪,“姊夫,此事情急,还请姊夫援手!” 衣尚予岂是好糊弄的主儿,也架不住容庆满心冤屈一身悲愤,没等衣尚予再问,容庆已噗通一声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对付谢茂的架势,砰砰砰狠磕几个头,地板上瞬间就溅出血来! 衣尚予正经刀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杀神,这点儿鲜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皱眉,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谢茂这是故意带了个麻烦给他。 衣尚予皱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帐下的两个亲兵即刻出列,齐齐顿住腰间佩刀,同时架住容庆腋下,反手一扣,就将容庆死死制伏在地上,别说磕头,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这亲兵二人出手整齐划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可见训练有素。 “此人是谁?”衣尚予问谢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为何在此,叫他亲自向姊夫说明。”谢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说话。 衣尚予总不能让谢茂别喝茶了带着人滚,他只能听听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麻烦。 容庆就保持着一个被两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他说杨靖逼|奸不遂杀人满门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酒醒后怕、屠灭县衙役吏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勾结守备将军简薛杀良冒功时,衣尚予终于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个不太像武将的武将。与他威震天下的战神之名相比,他一直显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现在,谢茂才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锋芒,就似利剑出鞘。——露出锋芒的衣尚予,仅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锐利与危险就静悄悄地统治了整个厅堂。没人敢大喘气,连谢茂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听衣飞石大将军解说战局的时候。 容庆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旧准确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杀意。 这显然是针对简薛的杀意! 相比起无差无职的谢茂,身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衣尚予,才是真正该做主的人。 容庆埋头痛诉:“大将军!您可知道徐乡百姓是何下场?简薛不止斩男丁首级邀功,妇孺也不放过。十一二岁的男丁也罢,七八岁的孩童满脸稚嫩,竟说小儿为匪盗望风撅壕,三个小儿人头记作一级斩首……” “衣大将军,您怎能让这样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帐下逍遥法外?”容庆大声问。 在谢朝,大将军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时,曾组建枢机处,以大将军为枢机处长官,协理天下武事。须涂虏汗国覆灭之后,枢机处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仍旧是谢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门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统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书之外,还得大将军行辕加盖签押。 尽管简薛任职的守备军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简薛既然不在京畿军系,升迁的文书上就必然加盖了大将军行辕的签押,容庆说简薛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大体上也没有问题。 衣尚予指着麻袋里的少女,问:“她又是何人?” 容庆被押着看不见他的指示,旁边亲兵提醒了一句,他义愤填膺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帮草民逃了出来……” 不等衣尚予再问,他已经把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和昨夜面对谢茂时闪闪躲躲的态度不同,容庆在衣大将军跟前很老实,将杨靖留他做娈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说了。想来若非杨靖将他圈在身边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杀下活这么长时间,昨夜能从承恩侯府逃出来,则是多亏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儿姑娘的福。 朱雨看着容庆的眼神就有几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爷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见了衣大将军,人家都没问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说了。你还看人下菜碟儿,这是看不起我们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乱世中不少见,衣尚予常年带兵见得就更多了。让他觉得疯狂的是,据容庆所说,谢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朝堂各处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刚刚登基不久,有从龙之功的几家都才刚刚分配好利益,新贵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杨皇后代表的杨家,这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两大势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两家动作。 ——谢茂在这时候突然蹦跶出来,一闹就闹了个大的,这是出的什么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他看着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的谢茂,心头竟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这特么信王不按常理出牌啊?就算你们林、杨两家打算撕逼平衡朝局安抚皇帝,也没必要刚下场就刀刀捅肺吧!这是真要捅得两败俱伤吗?!杨家早就得罪了林家吗?这肯定是世仇吧! 让衣尚予觉得喘不过气的谢茂,正诚诚恳恳地对衣尚予说:“衣姊夫,昨夜我去得匆忙,半夜也叫不开城门,唯恐这女孩儿死在城外,只好向你求助。刚好这这个人证也先藏在你处——天底下敢在姊夫处杀人灭口的,只怕还真没有。” 衣尚予不反对留下容庆,若无简薛杀良冒功之事,谢茂想拖他下水他也不会理会,事情既然牵扯到了地方的守备军,简薛的升职签押也由大将军行辕放行,衣尚予就必然要管。若是连这一点儿担待都没有,一心只想着趋吉避凶少管闲事,他也不是如今的谢朝凶神衣尚予了。 心中向来有成算的衣尚予只是摸不清谢茂的打算,他迟疑地问:“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谢茂严肃地望向堂外,低声道:“我即刻进京。” 将容庆与承恩侯府的婢女留在大将军行辕之后,谢茂又带着人风尘仆仆地离开了。 “哪儿来的马?”衣尚予袖手而出,看着役兵正牵着二十多匹明显不是自家军中的健马下去,随口问了一句。莫不是塞外马场的小马到了?看着又不像。 役兵上前回禀:“信王爷说顺手牵来的,一半送给夫人,一半暂时寄存在咱们这儿,他得闲了还要来取。” 衣尚予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马鞍上察看一番,果然发现了承恩侯府的徽记。 “祸水东引……” 衣尚予又好气又好笑,以他的身份,真不怕这一点儿小麻烦。 不说杨竎并非他出手所废,就算真的是他废了杨竎,杨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谢茂出手打了杨家的脸,皇帝总要训斥谢茂一番,杨皇后只怕也要向谢茂哭一场。可若是衣尚予废了前来追杀人证容庆的杨竎,朝野上下就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是天下武官之首,容庆指控简薛勾结杨靖杀良冒功,杨竎又来杀人灭口,犯在他手里真是死了也白死。 一直到这时候,衣尚予才似乎有点读懂了谢茂乱出昏招的打算:这位王爷好像是故意让他和朝中贵戚决裂?须知道衣尚予如今被皇帝忌惮,若再与朝中贵戚权臣关系良好,皇帝岂非要更紧张了? 不知道此事是皇帝背后授意呢,还是……谢茂他自己的“善意”?衣尚予暂时想不明白。 良久之后,衣尚予才猛一拍手,我儿子呢!嘿,这臭小子,把我儿子还来啊! ※ 信王行宫。 “老叔……” 徐屈正热火朝天地打拳,他虽眇一目,身手却丝毫没放下,拳风虎虎,势若奔雷。 信王是昨天清晨离开的,已经一天一夜了,衣飞石试过想要出门,被客气又不客气地拦了回来。侍卫重重围着,只要不想撕破脸杀人流血,衣飞石就出不去。为了装出无辜被困、试图逃脱的样子,衣飞石决定今天再试着送一封信给亲爹。 “信件大抵也会被扣下……”衣飞石也不是真的想送信,他本意就是要留下被信王“欺负”,完全不挣扎就太反常了。 徐屈一个卧虎盘山收势,浑身气血蒸腾,爽朗地说:“你放心!我昨夜已经把消息透出去了!” “透……什么消息?”衣飞石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是让我告诉你爹,信王大概对你有点意思吗?”徐屈把来时的见闻都写了下来,“他来时就对你动手动脚,又搂又摸,我看着不过眼,先给你阿爹打个招呼。他未必就信。我说你也不信,你觉得信王挺好的,就是舅舅亲近外甥。” “……” 衣飞石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老叔……” “别说这信王府的侍卫里好手不少,昨夜我送信儿出去还花了点功夫,你别急,大概这个时候吧,嗯,差不多你爹就该收到信儿了……” “您刚把信王支去了京城……他要是在青楼乐不思归……” 徐屈才猛地一拍手,动作和远在青梅山的衣尚予一模一样:“坏了!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才给衣尚予送消息说谢茂对衣飞石心怀不轨,谢茂就跑去京城逛窑子了。 ——你哄谁呢?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咳咳,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参加科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传外侍长卢真入内侍奉,内侍青风、紫电侍奉不力,杖毙。” 都重生了这么多次,谢茂也懒得多废话,忠的就用起来,奸的就杀掉咯。 反正和系统吵翻了,谢茂也懒得去找什么心甘情愿殉死之人,他打算随便过过日子。 好歹是个皇族对吧?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多少美男就能睡多少美男,混吃等死不成问题。老费劲去攻略什么人,累不累啊。反正他不想活也不想过关了,爱谁谁吧。 巧合得简直就跟事先商量好的一样! 所以,他才刚刚动作,就被谢茂喝止,谢茂质问他的去向,他认为自己是被怀疑了。 此时谢茂分明是关心他的安危,他也没听出来,只认为谢茂是在质疑自己的说辞。谢茂拍他脑袋的动作,让他有些气血上涌——父兄管教也罢了,这不知所谓还觊觎自己身体的信王,居然也敢如此放肆轻辱?! 他勉强忍住气,低着头,声音依旧温和诚恳:“卑职箭术尚可。殿下一试便知。” 不等谢茂再骂“尚可个屁不许冒险”,衣飞石已抽出了自己悬于马鞍上箭袋,迅速纳于腰间,身形一闪,人已踏在马背上借力跃起,顺手取走了马鞍上的长弓。 衣飞石腾空跃起的那个瞬间,谢茂脑子里空白一片。 卧槽!这娃是要上天! ……不不不不不!前面是徐子连弩的杀阵啊!五百骑兵冲锋都能一波杀尽! 你是疯了不成? 谢茂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腾起的身影,身体比意识先一步作出反应,那就是伸手去抓! 想当然他不可能捉住身法奇快的衣飞石,他两只脚还踩在马镫上,身体前倾就栽了下去,哪怕有侍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谢茂还是摔了个膝盖破皮,一瘸一拐地疼! 恐怖的弩机绞动声齐刷刷地响起,十座徐子连弩在五息之间,统共射出了二百五十支重弩|箭,原本被射死在地上的卫戍军又被犁了一遍,箭雨过后,摔得七荤八素的谢茂才被扶着回头,他仓惶地搜寻衣飞石的身影…… 满地卫戍军的尸体再次被重弩|箭分尸,血肉横飞,谢茂目瞪口呆:“我小衣呢……” 张岂桢因离得近,又因身在卫戍军,对守城利器徐子连弩比较熟悉,解释道:“王爷放心,清溪侯并未受伤,他已经过了最危险的射程,我指南边,您看北边……” 张岂桢果然指着南边,因离得远,谢茂不管看南边还是北边,箭楼上都无法辨认。 瓮城靠北渐进城墙的地方,果然看见了衣飞石飞速靠近的身影。他没有使什么规避的身法手段,就是一条直线往城墙边冲刺。在这个距离,无法移动也无法调整上下角度的徐子连弩,已经拿他没什么办法了。 张岂桢解释道:“徐子连弩本是守城之器,对付大队人马采取覆盖杀伤,对清溪侯这样的高手意义不大。” 徐子连弩虽然在大规模杀伤上效率惊人,缺点也很明显。 太远的碍于射程射不着,太近的因本体笨拙无法调整角度也射不着。 不过,能像衣飞石一样凭着身手穿过杀阵箭雨的,这世上也确实没有几个。大部分人都会死在十弩齐射之下。徐子连弩虽有缺点,能利用这个缺点的,依然只有极少数人。 张岂桢话音刚落,一阵箭雨咻咻咻再度降临! 这疾速射来的一阵羽箭皆来自箭楼,尽管徐子连弩无用,箭楼里却常备着弓箭。 谢茂看得一颗心都揪紧了,悄无声息地看着衣飞石在箭雨中腾挪躲闪,他身边似乎还有一抹闪亮远远射了回去,张岂桢为他解说道:“丁位弩机处有人中箭。” 随即,张岂桢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赞叹,“……神乎其技啊。” 箭楼上的出箭口只有巴掌大小,本就是防止弓手中箭故意做的遮挡。衣飞石能在十多名弓手对他齐射的瞬间活下来已属奇迹,最让人震惊的是,他竟然不是狼狈逃窜,还能顺手反击!——丁位弩机方向的弓手是否死亡,张岂桢无法肯定,但肯定已经失去了战力。 衣飞石如此年轻就有了这样漂亮的身手,明知他乃将门虎子,在场所有人仍是惊呆了。 连信王府侍卫中堪称佼佼者的黎顺、常清平,都忍不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与担忧之色:衣飞石的功夫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了,而是好得让他俩都心惊!信王又爱和这种等级的高手拈三搞四,惹毛了人家真要下手杀人,怎么抢救得及? 谢茂知道自己身边的侍卫谁功夫最好,指着黎顺,问:“你看侯爷有危险吗?” 对面瓮城城墙之下,衣飞石已壁虎一般攀爬在城墙上,他开始东挪西折,在两具徐子连弩之间交替向上爬行。 瓮城箭楼上共有十座徐子连弩,然而,衣飞石窜进之后,能够将他纳入弓箭射程的,仅有六个弩机方位,因衣飞石挑选的角度比较刁钻,这六个弩机方位之中,南、北两端的两个想够着他也比较勉强。 黎顺估算了一下,谨慎地说:“若对方没有身手与侯爷相当的高手,侯爷保持目前的状态不松懈,性命无碍。” 半点都没让谢茂觉得放松,他把黎顺拽到身边,低声问:“他厉害你厉害?” ……黎顺略无语。说得好像您知道我有多厉害似的? 王爷问话不能不答,黎顺再三考虑之后,略不甘地承认:“卑职略逊一筹。” 论杀人手段,黎顺自认不逊任何人。可是,衣飞石的轻功实在太好了。 刚才那一场徐子连弩砸下的箭雨,黎顺就闯不过去。城墙下十多名弓手的齐射,黎顺能活下来,可也绝不可能做到毫发无损。衣飞石呢?看着对面轻飘飘翻上瓮城女墙的少年身影,黎顺再不甘心也得写上一个大大的“服”字。 590.两界共主(10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打定主意要搞事情的谢茂, 拥有着极其丰富的“斗争”经验。 他故意吩咐侍卫们即刻收拾起才拆开的行囊,风急火燎地“落荒而逃”, 临走时又“心生贪婪”,把杨竎带来的二十多匹健马顺手牵走,一路奔马嘶鸣、烟尘滚滚, 闹得大半个城门镇都被惊醒,当街临门的商户纷纷推窗察看, 议论纷纷。 一路朝着文帝陵的方向狂奔了几个时辰, 天大亮时, 青梅山的衣大将军行辕近在眼前。 衣尚予此时正在过早。听说谢茂来访,衣尚予连早饭都顾不上吃了,扔下半个馒头就起身, 一边往堂上待客, 一边问来回事的役兵:“小石头回来了吗?”儿子被拐了, 老爹心里着急! 役兵想了想,肯定地说:“没有。” 衣尚予顿时气得牙痒痒。好你个谢十一!骗我一兄弟一儿子,今天还敢上门? 待客是在二堂。衣尚予进门时, 碰上了提着药箱匆匆赶来的军医, 往前一步,就看见他的帐前校尉伏未正蹲在一个麻袋前边, 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几个人围在伏未的身边, 不时动手搓出一块血帕子来。 一身白衣常服的谢茂斜倚在条案上, 百无聊赖地啃着一块酱肉, 吃得满嘴流油。 ——失去了蟠龙王袍与王爵礼仪的环绕,这少年仍是随便搁哪儿都矜贵无比的天生贵气。 满堂血腥气。军医告罪一声就冲了上去,伏未似是松了好大一口气:“你可来了!这姑娘顶骨好似被打破了,我……” “你起开!”军医将伏未一脚踹开,衣尚予才看清那破麻袋里,装着一个昏死的少女。 谢茂将最后一口酱肉吃完,拿热毛巾擦擦手,叫得亲热:“衣姊夫。” 衣尚予与他叙礼落座,谢茂看上去就是风尘仆仆、满身疲惫的模样,来得又这样早,倒不像是从山中下来,偏偏要问:“恰好有事请教殿下。我那不争气的小畜生平白不见了两日,上下都找不到人,殿下可曾见着他了?” 谢茂装傻:“啊?”立时将容庆拉了来挡枪,“姊夫,此事情急,还请姊夫援手!” 衣尚予岂是好糊弄的主儿,也架不住容庆满心冤屈一身悲愤,没等衣尚予再问,容庆已噗通一声跪在衣尚予跟前,拿出昨夜对付谢茂的架势,砰砰砰狠磕几个头,地板上瞬间就溅出血来! 衣尚予正经刀山血海里趟出来的杀神,这点儿鲜血根本不放在眼底。他皱眉,是因为他已经察觉到了,谢茂这是故意带了个麻烦给他。 衣尚予皱眉,不必他吩咐,服侍在帐下的两个亲兵即刻出列,齐齐顿住腰间佩刀,同时架住容庆腋下,反手一扣,就将容庆死死制伏在地上,别说磕头,动都不能再动一下。 这亲兵二人出手整齐划一,没有一个多余的动作,可见训练有素。 “此人是谁?”衣尚予问谢茂。 “昨夜偶遇的路人。为何在此,叫他亲自向姊夫说明。”谢茂表示孤口渴不想多说话。 衣尚予总不能让谢茂别喝茶了带着人滚,他只能听听看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麻烦。 容庆就保持着一个被两把佩刀制伏在地上的憋屈姿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讲了一遍。 他说杨靖逼|奸不遂杀人满门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酒醒后怕、屠灭县衙役吏时,衣尚予目无表情,他说杨靖勾结守备将军简薛杀良冒功时,衣尚予终于沉下了眼眸。 衣尚予是个不太像武将的武将。与他威震天下的战神之名相比,他一直显得寡淡而儒雅。 一直到现在,谢茂才感觉到他深藏在骨子里的锋芒,就似利剑出鞘。——露出锋芒的衣尚予,仅仅只是抬起眼眸,一股深沉的锐利与危险就静悄悄地统治了整个厅堂。没人敢大喘气,连谢茂都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他觉得好像回到了前世朝堂上听衣飞石大将军解说战局的时候。 容庆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衣尚予的表情,可他仍旧准确地感受到了衣尚予的杀意。 这显然是针对简薛的杀意! 相比起无差无职的谢茂,身为天下武官之首的大将军衣尚予,才是真正该做主的人。 容庆埋头痛诉:“大将军!您可知道徐乡百姓是何下场?简薛不止斩男丁首级邀功,妇孺也不放过。十一二岁的男丁也罢,七八岁的孩童满脸稚嫩,竟说小儿为匪盗望风撅壕,三个小儿人头记作一级斩首……” “衣大将军,您怎能让这样狼心狗肺、蒸害黎庶之人,在您帐下逍遥法外?”容庆大声问。 在谢朝,大将军乃武官之首。文帝在世时,曾组建枢机处,以大将军为枢机处长官,协理天下武事。须涂虏汗国覆灭之后,枢机处被裁撤,然而,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仍旧是谢朝最重要的武事衙门之一——朝廷任命京畿系统以外的武官,除了兵部的文书之外,还得大将军行辕加盖签押。 尽管简薛任职的守备军不在衣尚予治下,可简薛既然不在京畿军系,升迁的文书上就必然加盖了大将军行辕的签押,容庆说简薛在衣尚予帐下效命,大体上也没有问题。 衣尚予指着麻袋里的少女,问:“她又是何人?” 容庆被押着看不见他的指示,旁边亲兵提醒了一句,他义愤填膺的怒火瞬间就熄灭了,黯然答道:“她是承恩侯府上使女,同情草民遭遇,暗中帮草民逃了出来……” 不等衣尚予再问,他已经把自己的遭遇都说了一遍。 和昨夜面对谢茂时闪闪躲躲的态度不同,容庆在衣大将军跟前很老实,将杨靖留他做娈童、方才苟活至今的事都说了。想来若非杨靖将他圈在身边玩弄,他也不可能在承恩侯府的追杀下活这么长时间,昨夜能从承恩侯府逃出来,则是多亏了那位被打得不知死活的庄儿姑娘的福。 朱雨看着容庆的眼神就有几分不善:你求我家王爷救你,扭扭捏捏不肯直言。今天见了衣大将军,人家都没问你呢,你就一五一十全说了。你还看人下菜碟儿,这是看不起我们殿下? 男人雌伏之事在乱世中不少见,衣尚予常年带兵见得就更多了。让他觉得疯狂的是,据容庆所说,谢茂竟然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朝堂各处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皇帝刚刚登基不久,有从龙之功的几家都才刚刚分配好利益,新贵老臣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淑太妃代表的林家和杨皇后代表的杨家,这是新朝举足轻重的两大势力,朝野上下都在屏气凝神地看着两家动作。 ——谢茂在这时候突然蹦跶出来,一闹就闹了个大的,这是出的什么招? 衣尚予看不懂了。 他看着风尘仆仆满脸疲惫、好像随时都能睡过去的谢茂,心头竟然涌起了一股强烈的窒息感。 这特么信王不按常理出牌啊?就算你们林、杨两家打算撕逼平衡朝局安抚皇帝,也没必要刚下场就刀刀捅肺吧!这是真要捅得两败俱伤吗?!杨家早就得罪了林家吗?这肯定是世仇吧! 让衣尚予觉得喘不过气的谢茂,正诚诚恳恳地对衣尚予说:“衣姊夫,昨夜我去得匆忙,半夜也叫不开城门,唯恐这女孩儿死在城外,只好向你求助。刚好这这个人证也先藏在你处——天底下敢在姊夫处杀人灭口的,只怕还真没有。” 衣尚予不反对留下容庆,若无简薛杀良冒功之事,谢茂想拖他下水他也不会理会,事情既然牵扯到了地方的守备军,简薛的升职签押也由大将军行辕放行,衣尚予就必然要管。若是连这一点儿担待都没有,一心只想着趋吉避凶少管闲事,他也不是如今的谢朝凶神衣尚予了。 心中向来有成算的衣尚予只是摸不清谢茂的打算,他迟疑地问:“那你如今作何打算?” 谢茂严肃地望向堂外,低声道:“我即刻进京。” 将容庆与承恩侯府的婢女留在大将军行辕之后,谢茂又带着人风尘仆仆地离开了。 “哪儿来的马?”衣尚予袖手而出,看着役兵正牵着二十多匹明显不是自家军中的健马下去,随口问了一句。莫不是塞外马场的小马到了?看着又不像。 役兵上前回禀:“信王爷说顺手牵来的,一半送给夫人,一半暂时寄存在咱们这儿,他得闲了还要来取。” 衣尚予顿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在马鞍上察看一番,果然发现了承恩侯府的徽记。 “祸水东引……” 衣尚予又好气又好笑,以他的身份,真不怕这一点儿小麻烦。 不说杨竎并非他出手所废,就算真的是他废了杨竎,杨家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谢茂出手打了杨家的脸,皇帝总要训斥谢茂一番,杨皇后只怕也要向谢茂哭一场。可若是衣尚予废了前来追杀人证容庆的杨竎,朝野上下就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他是天下武官之首,容庆指控简薛勾结杨靖杀良冒功,杨竎又来杀人灭口,犯在他手里真是死了也白死。 一直到这时候,衣尚予才似乎有点读懂了谢茂乱出昏招的打算:这位王爷好像是故意让他和朝中贵戚决裂?须知道衣尚予如今被皇帝忌惮,若再与朝中贵戚权臣关系良好,皇帝岂非要更紧张了? 不知道此事是皇帝背后授意呢,还是……谢茂他自己的“善意”?衣尚予暂时想不明白。 良久之后,衣尚予才猛一拍手,我儿子呢!嘿,这臭小子,把我儿子还来啊! ※ 信王行宫。 “老叔……” 徐屈正热火朝天地打拳,他虽眇一目,身手却丝毫没放下,拳风虎虎,势若奔雷。 信王是昨天清晨离开的,已经一天一夜了,衣飞石试过想要出门,被客气又不客气地拦了回来。侍卫重重围着,只要不想撕破脸杀人流血,衣飞石就出不去。为了装出无辜被困、试图逃脱的样子,衣飞石决定今天再试着送一封信给亲爹。 “信件大抵也会被扣下……”衣飞石也不是真的想送信,他本意就是要留下被信王“欺负”,完全不挣扎就太反常了。 徐屈一个卧虎盘山收势,浑身气血蒸腾,爽朗地说:“你放心!我昨夜已经把消息透出去了!” “透……什么消息?”衣飞石小心翼翼地问。 “你不是让我告诉你爹,信王大概对你有点意思吗?”徐屈把来时的见闻都写了下来,“他来时就对你动手动脚,又搂又摸,我看着不过眼,先给你阿爹打个招呼。他未必就信。我说你也不信,你觉得信王挺好的,就是舅舅亲近外甥。” “……” 衣飞石一口血差点吐出来。 “老叔……” “别说这信王府的侍卫里好手不少,昨夜我送信儿出去还花了点功夫,你别急,大概这个时候吧,嗯,差不多你爹就该收到信儿了……” “您刚把信王支去了京城……他要是在青楼乐不思归……” 徐屈才猛地一拍手,动作和远在青梅山的衣尚予一模一样:“坏了!我把这茬儿给忘了!” 才给衣尚予送消息说谢茂对衣飞石心怀不轨,谢茂就跑去京城逛窑子了。 ——你哄谁呢? 皇帝给梨馥长公主晋位,给衣尚予诸子封侯,做得殷切隆重一些,衣尚予还可以理解为皇帝初登大宝、对掌兵重臣刻意笼络。可今日衣飞石分明被“坐实”了罪名,图谋触及皇城,已动皇帝根基,皇帝却依旧帮衣飞石洗清罪名,衣尚予会怎么想? ——这就不是单纯地礼贤下士、笼络父朝重臣了。 一个皇帝对权臣忍让至此,竟没有半分脾气,说他别无所图,谁肯相信? 衣尚予又不是真傻子。只要今天|衣飞石认了勾结陈朝探子的罪名,皇帝依然保衣飞石平安无事,青梅山那边的衣尚予立马就得准备逃之夭夭。 衣尚予奉诏留京,一是不愿见谢朝大乱,不愿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成为虚影,二也是因为他试图相信皇帝能够继承文帝的雄才伟略。 一旦他发现皇帝做事完全没有底线时,他也不可能真把全家老小、袍泽兄弟当炮灰。 就算不造反,带上妻儿心腹跑路不行吗?当了几十年谢朝大将军,退路衣尚予还是有准备的。 衣飞石确实很聪明。可是,他太年轻了,他不了解皇帝,也不真正了解他的父亲。 所以,他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却让时局与自己初衷完全相反的事。 ——他求了谢茂帮忙。 ※ 闷了一天的暴雨将兴未兴,风中湿润粘腻,偶有沉重稀疏的雨点儿砸落。 圈在外围的信王府侍卫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外边,卫戍军列队奔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打扫战场、接管城防的呼喝声嘈杂不堪。 被谢茂握住手臂的衣飞石似是想得很艰难,他这做戏的模样看得谢茂差点想笑,故意将另一只手放在那脸色惨白的少年腰身上,就似一个搂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衣飞石浑身一颤,分明是恼的,面上却作出几分不敢挣扎的软弱:“……殿下。” “不叫舅舅了?”谢茂在他耳边轻轻说。 被他无赖锁在怀里的少年憋了半天,才低声道:“卑职求殿下……周全。” 雨,稀稀疏疏地落下,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脸上生疼。 明知道衣飞石故意作出这样可怜、卑怯的模样,看着他汗湿的脸颊又被骤雨欺负,本就微微松开的发髻被打出一绺绺零散,谢茂还是被他这一番楚楚之态打动了心肠。 他用手慢慢拭去衣飞石脸上的汗水雨点儿,这样近在咫尺地碰触,几辈子也没有过。 谢茂心中柔情无限,口中却满是假惺惺地威逼:“周全不难。……给不给揉?” 衣飞石僵着身子被他揉搓了半天脸庞,半晌才艰难冷漠又痛苦地阖上眼:“谢殿下垂爱。” 明知道衣飞石此时的姿态都是假装的,明知道衣飞石永远都不会真的混得如此狼狈,谢茂还是乐在其中地享受了一把衣飞石的屈从与乖顺。 ——讲道理,那两辈子他就算当了皇帝,也不敢把衣飞石拉身边抱着小腰随便摸脸! 啧,小衣嘛,真好。 刚感慨了一句,不等谢茂多吃两口嫩豆腐,暴雨瓢泼而下。 谢茂略遗憾地松开了搂着衣飞石腰身的手,道:“去孤府上梳洗一番,孤带你去见杨娘娘。” 让谢茂意外的是,一直到二人各自披上卫戍军送来的蓑衣,骑上马,衣飞石也只是指挥亲卫默默跟随,并没有一点儿花言巧语推脱的意思。——他居然真的跟自己回信王府“梳洗”? 这一晚上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宫里宫外只怕都已经被惊动了,此时进宫并不难。 谢茂故意留下话头,说要去见杨皇后,正是给衣飞石脱身的“机会”。只要衣飞石哀求先去办事求情,谢茂就会顺水推舟答应他。不答应怎么办?他难道还真的把衣飞石带回王府先吃一遍? 暴雨打着斗笠瓢泼而下,眼前都似冲出了一片水帘,几乎看不清道路。 谢茂心中发愁:这娃怎么一声不吭就真的跟来了?到了王府我是吃呢还是吃呢还是吃呢? 路过被陈朝探子刻意纵火的骡马市时,蔓延的大火已被暴雨打熄了先前的势头,附近百姓眼看能保住家业有望,个个喜笑颜开。屋舍已被烧塌的百姓则呆呆地看着大雨,似乎怪责上天为何这一场暴雨不曾早一点下来? 衣飞石突然驻马,徒步行至被砸碎的太平缸前,弯腰在地上摸什么。 谢茂控马上前,问道:“什么东西?”暴雨之下,根本看不清衣飞石捡了什么。 若非衣飞石耳力惊人,隔着老远又是瓢泼暴雨之中,想听见谢茂问了什么话也不容易。他分明听见了,却故意装作没听清,将捡起的东西揣进怀里,迷茫地大声问:“啊?什么?” 谢茂恨得牙痒痒,转身打马飞驰而去。——他再次给衣飞石机会脱身。 只要衣飞石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儿,熬到天亮,谢茂就得先带他进宫去了,没空干坏事。 夜叩宫门是情分,清晨上朝是本分,就算衣飞石没求着谢茂立刻带他进宫,一旦天亮,谢茂也得乖乖去宫里候着,给皇帝回话。 让谢茂觉得头疼的是,他已经打马飞快了,衣飞石的骑术也真不赖。 这小子居然又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你就这么希望跟我去“梳洗”一番?还是……你小子又想整个大的?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在松风院的冷漠决断,那臭小子可说了,我要敢对他动手动脚,他就敢给我一刀……蓑衣遮挡住了大部分雨水,谢茂还是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寒意飘了进来。 回信王府的途中,遇见了余贤从点齐的数百信王府侍卫,又浩浩荡荡地带了回去。 有余贤从在身边待着,谢茂总算觉得安全了一点。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身手好,可他敢去招惹衣飞石,多半还是因为他自觉很了解衣飞石。 今夜的衣飞石一箭射杀守城校尉,所作所为已经超乎了谢茂的想象。在谢茂的印象中,衣飞石不是这么轻狂恣肆的飞扬脾性,——可转念一想,如今的衣飞石父兄皆在,靠山稳当,和前两世那个家破人亡、尝尽悲苦又如履薄冰的衣飞石怎会一样? 因雨大,人马直接从信王府西边的侧门进府,沿着步廊往里走,浑身滴滴答答地淌水。 谢茂听着身边衣飞石跟随的脚步声就头疼,真的跟来了。真的跟来了啊! 谢茂强撩衣飞石只是一个姿态,不可否认他也想吃点小豆腐,可他真没想把衣飞石如何。 现在衣飞石真的默许了,他倒开始琢磨要如何脱身了。 既不能破坏自己对小衣心存觊觎的形象,又不能真的把人吃了,找点儿什么理由呢? 跟在他背后的衣飞石想的却是,那个用一枚铜钱砸碎太平缸的高手,指上功夫惊人,很显然并不在圣安门瓮城上死去的那一批陈朝探子里。 ——那人是谁?他去了哪里?如果他仍旧留在圣京,是否还会生出乱子? 至于谢茂烦恼的事,衣飞石反倒不怎么在意。 这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他知道信王迟早有一天会憋不住提出要求,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今天发生了这样一个荒谬巧合的意外,被信王捉住了机会,立刻下手要挟,他半点都不奇怪。 相比起信王直白地逼迫,他更害怕的,其实是信王一言不发就帮他把事办了。 这样也好,银货两讫。日后他下手坑信王的时候,也不必有一丝抱歉。——本就是信王挟恩逼迫,他不得不从。也不算他冤枉了信王吧? 抵达信王的寝宫时,衣飞石揣在手里的那枚铜钱都快捂热了。 谢茂不顾浑身湿润又来拉拉扯扯,扶着他的肩膀低语:“舅舅替你洗身子?” 满以为衣飞石会磕磕巴巴推脱一句,哪晓得衣飞石也知道天快亮了,惟恐夜长梦多,居然一副“我已认命”的表情,低眉顺目地说:“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你敢想办法拒绝我一次吗?谢茂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蛋疼感。 盥池里早已准备好热水,谢茂都没有磨蹭的机会,就被惟恐他淋雨受寒的宫人们簇拥着泡水去了,衣飞石身边也跟着三、四个小丫鬟,很安静地脱去身上的湿衣,先在半人高的澡盆里冲去身上污秽,一个小丫鬟突然轻呀了一声。 谢茂即刻回头,在旁服侍的朱雨已问清楚情况,低声回禀:“侯爷身上带伤,是否请大夫来看看?” “快快快,马上请大夫来!”谢茂大喜过望,终于不用吃未成年了! 衣飞石却甩开身边碍事的小丫鬟,两步行至谢茂身边,看着谢茂赤|裸的上身,猛地一伸手…… 卧槽你脱我裤子干嘛!谢茂目瞪口呆。 杨靖趁着酒气把华林县令给砍了,李护的半个脑袋落地时,他的酒也惊醒了。 杀庶民百姓与杀朝廷命官,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朝廷的县令在任上被人砍了脑袋,这是要直达天听的大事!若是传回京城,杨靖知道,只怕承恩侯与杨皇后也保不住他。 591.两界共主(10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不管是隐忍还是残忍, 结果都太过可怕, 谢茂压根不敢擅动。 重生第一世, 谢茂也没想过重生这事儿是个批量操作,他战战兢兢地憋着一口气要复仇雪耻, 衣飞石身为他治下太平盛世的中流砥柱, 地位身份价值都太重要了,重要到谢茂身为一国之君, 也不敢有一丝怠慢。——他连问一句“约么?小衣”都不敢。 重生第二世,是因为系统把谢茂丢回少年时,要他重新奋斗一遍, 主要寻找殉死之人。 谢茂很认真地做任务,很认真的去找可能对自己感恩戴德、甘心情愿替自己殉葬的人。 ——他想都没想过衣飞石。 衣飞石这样身份地位必然名留青史的大人物,替帝王殉死?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奢望。 历来替帝王殉死之人, 不是仆婢奴隶,就是后宫妾妃,俱是依附帝王才能活下去的角色。替帝王殉葬时是否心甘情愿, 谢茂不知道,但他只能照着这个方向找。试想,若一个人功成名就、在世上逍遥快活,他会心甘情愿替皇帝殉葬吗?除非他是傻的。 所以,重生第二世, 谢茂找了周琦。现代人哪有什么非君不娶的爱情, 找了周琦就跟周琦好好过, 偶尔也会想想没缘没分的衣大将军, 到底还是没缘分。 哪晓得周琦也不成,待第三世时,谢茂的目光越发往下,目标锁定在卢真身上。 ——若是没有被不断重生惹恼,谢茂愿意认认真真继续做任务,那么,他这第四次重生,还是不敢去招惹衣飞石。他确实喜欢衣飞石,可喜欢归喜欢,喜欢也不一定就要去招惹。 他的任务是寻找心甘情愿替自己殉死的人,从一开始,衣飞石就不在狩猎范围内。 “真要找……我大概只能去宫里笼络个太监碰碰运气了。”谢茂叹息。 【宿主为何从来没想过把女子作为攻略对象?】系统冷不丁地冒出来。 谢茂正散着步往自己所住的萱堂宫走,前边银雷提灯引路,背后只有两个内侍跟着。陡然间听见从脑海深处闪出的声音,唬得差点一趔趄。 跟随在后的两个内侍眼疾手快扶住他,前边侧身提灯的银雷也慌忙放下灯笼:“殿下……” 就这么一停顿的功夫,被银雷匆促搁在地上的灯笼就烧了起来,很快便成灰烬。 昨儿才以“侍奉不力”的罪名杖毙了两个内侍,谢茂的形象在内侍眼中已彻底败坏,银雷扑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侍也跟着跪下,憋着泪哀求:“殿下饶命。” 这破系统以前从来不吱声,劳资还以为它只能在系统虚境里蹦跶呢!谢茂将将站稳,身边人又全都跪下了,闹得他一阵尴尬,一股脑儿全怪系统身上了。这破系统,嚷嚷个屁。劳资不伺候了!什么殉死之人,还想骗劳资去泡妹子,没戏! 【任务辅助系统刚刚开启。】 【请宿主注意!在这一世重生的任务中,宿主能够得到系统给予的辅助支持。】 【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起来,不怪你等。是孤自己没站稳。”谢茂安抚好吓得瑟瑟发抖的内侍们。 银雷请示去前边拿照明的灯笼,谢茂就在附近的山石上坐了下来。此时气候炎热,天黑下来很有一段时间,石头上坐着仍旧不凉。两个小内侍一个掏出驱蚊的药包点燃,另一个拿出折扇轻轻替谢茂扇风。 重生了好几回,当惯了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谢茂也没有使唤童工的负罪感,他忙着在脑内怼系统:【不许开。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劳资不干了。你顶好从我灵魂剥离去找别的宿主,让我去投胎也行,让我魂飞魄散也行,反正我不干了。】 【宿主不要任性。系统一旦与宿主绑定,除非宿主刷完成就,否则本系统不可剥离。】 【哦。】不剥离咋滴吧,我就不做任务,你行你上啊。 【考虑到宿主对任务本身没有抵触情绪,主要厌烦“皇帝”这份工作,有鉴于宿主已达成“千古一帝”成就,系统专门为宿主开启了任务辅助系统。本辅助系统将协助宿主完成“皇帝”工作,大大降低宿主工作模块的难度,请宿主选择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本辅助系统可查看所有人等智力、武力、统率、清廉等数值。】 【不开。】重生都第四次了,谁脑子好,谁能打,谁是清官,谁是贪官,劳资还要你提醒? 【本辅助系统可查看任何二者之间的敌友度、忠诚度。】 【不开。】 【本辅助系统……】 【不开。】 【不开。】 【不开。】 银雷取来灯笼,另有几个侍卫一溜小跑着抬着肩舆过来,先服侍谢茂喝了一点儿解渴的青草汤,吃了半碗凉面,这才一边扇着风,一边将谢茂抬回了萱堂宫的夏凉轩中。 不管系统在脑内如何蛊惑,谢茂就是不肯妥协开辅助系统。 他不想继续找心甘情愿替自己殉死的人了。这一世,他想和衣飞石更近一些。 只是近一些而已。 谢茂这辈子豁出前程乃至性命去捞衣尚予,前途如何真说不好。 他虽一直骂大哥谢芝是个傻逼,可这位皇帝在世时,朝廷还算安稳,皇帝也确实比谢茂大了近一辈儿的年纪,论朝野声望,谢茂完全没法和皇帝相比。 搁在普通人家,他的这位皇帝大哥年纪都够得着当他大半个爹了。 前面两世,谢茂想当皇帝都是跟侄子斗。谢芝在位时,谢茂想要出头篡位,基本不可能。 谢茂现在就蹦跶出来搅事,干的还是把皇帝想办的事搅黄的勾当,皇帝第一个就要削他。淑太妃拦不住,林丞相也拦不住。说不定哪年哪月,皇帝想起来就一道圣旨把谢茂坑死了。——这位真干得出来。 所以,谢茂也没有很认真地想把衣飞石怎么样。他出面捞衣尚予,就已是没有未来的人了。 正如他对系统所说的,不想当皇帝了,连活都不想活了。 ——否则,他怎么敢去捞皇帝苦心孤诣、失疆裂土也要杀之后快的人? 【提醒!宿主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很危险,宿主应该努力完成任务……】 【就不。】 擦洗干净后,谢茂取来一具琵琶,坐在轩室廊中,望着松风院的方向,撩指拨弦。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这一曲凤求凰本是司马相如所作,传世有琴歌一阙。被谢茂即兴该作琵琶曲,文武相佐,字句铿锵,不像是求凰,更像是山贼呼啸着下山,马上就要去抢亲。 萱堂宫中服侍的内侍、外侍全被惊动了,都不敢当面围观信王半夜发癫,个个躲在一旁面面相觑。银雷一直在旁服侍,朱雨闻声而出,与银雷交换了一个眼色,都很震惊。朱雨今日跟随去青梅山大将军行辕,沿途亲见谢茂吃衣飞石豆腐,银雷则直接撞见了谢茂去听衣飞石壁脚…… 殿下这是玩真的?朱雨和银雷心中都在狂叫,想起被杖毙的青风、紫电,又都安静下来。 不管殿下玩真的假的,反正……我不敢去给淑太妃(皇帝)通风报信。嗯,殿下想玩就玩吧!他自己兜得住,下人少操心!银雷低眉顺目佯作无事,朱雨也悄无声息的缩回头去。没事。 谢茂发起疯来操起琵琶一通发泄,上古时求爱的诗歌都被他唱了个遍,差一点手滑弹出一曲《小苹果》,终于爽完了,趿上软鞋喝了口水,吩咐道:“天也晚了,不知道小衣吃宵夜了没?” 您还想半夜过去一趟不成?银雷都无语了,只是不敢吭气,死死埋着头。 “大半夜的……算了,不去了,吓着他。”谢茂似是很遗憾,懒洋洋地挥手,“你去厨下看看,给清溪侯送宵夜过去。再问问侯爷,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即刻就帮着处置了。若明日侯爷说住着不爽利,孤只问你。” 银雷忙屈膝应诺:“是。” “去了就认真看看侯爷夜里怎么安置的?明儿挪他过来住,早早安排好。” “是。” “再看看侯爷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上心记着,明儿孤要请侯爷吃饭。” “是。” “哦,对了,再带句话去,就说孤很想他,想得都睡不着。” “……是。” 不爽的谢茂盘膝坐在席上,端起杯子狠喝一口,差点给自己呛死。 茶杯里装的是烈酒。 十六岁的信王,头顶三座大山,亲妈淑太妃会哭,大哥皇帝会瞪眼,大嫂杨皇后会念叨,都是惹不起的主儿,所以,穿越前无酒不欢、热衷约炮的谢茂,别说享受皇族的糜烂生涯了,非年非节的,酒都不敢正大光明地喝,得偷偷放茶杯里。 和系统闹掰的谢茂不想混了,这辈子不仅不想当皇帝,连死都不怕了,紧张个鬼哟! “上酒!” 无法无天的信王把粉饰太平的茶杯狠狠一砸,决心放飞自我。 若不是目前在山间给文帝守陵,此地完全不可能养着伎人,他都敢呼喝舞乐来伺候一段儿了! 放飞自我的谢茂丝毫没感觉到屋内的低气压。 两个贴身伺候的内侍刚被传令杖毙,重生几次的谢茂当然知道那两个吃里扒外死有余辜,可是,目前在信王身边伺候的朱雨、银雷不知道啊。 在他们眼里,王爷就歇了个觉,睁开眼就翻脸把青风、紫电处死了! 罪名是侍奉不力。 讲道理啊,被杖毙那两个今天都不当值,怎么个“侍奉不力”法儿? 不当值的被杖毙了,当值的朱雨、银雷都吓坏了,平时还敢规劝一句,今天谢茂说要上酒,朱雨一个机灵就往外跑着抱酒去了,银雷慢了一步,闷头上前捡起茶杯碎片,用毛巾擦干净地面,尽量让自己处于一个忙碌又毫无存在感的状态。 酒,很快就送来了。 谢茂禁不住发少爷脾气:“叫上酒就上酒?下酒菜呢?!” 唬得朱雨一个激灵趴地上不住磕头:“殿下息怒!” “有功夫磕头就没功夫去给孤弄点吃的?” 前世仓惶逃了一日两夜,不止受伤,也没功夫找吃的。谢茂一边扶着总要掉下来错觉的脑袋,一边斟酒拍桌子,“蒸一碗米,烩半只鸭子,再炖个羊肉汤!” 您这要的可不是下酒菜啊?朱雨差点哭出来,喷出一个鼻涕泡:“殿下,您得给大行皇帝守制,不能吃肉……”喝酒就算了,淑太妃知道您憋不住,偷偷给送了一坛子。肉?厨下压根儿就没人敢备着荤腥啊。 谢茂才想起,这是在乡下给文帝守陵,厨房可能根本就没有肉食。 “弄盘素鸡来吃吃,行吧?”谢茂没好气地说。 朱雨满以为会被突然变得残暴的王爷治罪,哪晓得王爷看着凶,脾气还和从前一样好,顿时升起一股劫后重生的感念,竟忍不住想,莫非青风和紫电,真有哪里不妥?被王爷捉住了? 朱雨又奔出去给信王找吃的,刚出去一会儿,门又被推开了。 这回进来的是赵从贵。 当他领着身量未长、满脸孩子气的卢真进门时,谢茂心想,卧槽,记岔了! 如今的卢真才十一岁,刚被唯恐天下不乱的信王从死人堆里挖出来,正在调养身体、认字习武。别说“外侍长”,他连个正经侍卫都不算,就是个跟在信王身边吃白饭的。 亏了赵从贵记性好,把卢真从一堆王爷胡乱捡回的孩子里找了出来。至于信王随口说的“外侍长”三字,赵从贵就选择性遗忘了。主子说是外侍长,那就外侍长吧,没准儿主子把这姓卢的小子带回来,就是想培养成外侍长的呢? 少年卢真穿着干净整洁的圆领袍子,腰间束着细细的革带,因没有职级差使,他的穿戴很低调质朴,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零碎挂饰。——从理论上说,他目前算是信王的仆人。 “殿下千岁。” 卢真老老实实地跪下磕头,这个时候的他,满是生涩与笨拙,丝毫不出挑。 原本前世的卢真同样不出挑,是谢茂一手把他养出来的。他在卢真花费了多少心思?前几世培养皇位继承人都没那么费劲!正是因为在卢真身上花费了太多心血,所以,卢真给他那一剑,才让他尤其地过意不去。 前世确已绝路,他已经活不下去了。卢真实施的计划,客观而言也确实很成功。 倘若卢真在动手之前,向他坦诚一切,向他借头颅一用,他会同意卢真的计划。 事情的重点是,——卢真动手之前,并未问过他。 他失势了,他无力主宰自己的命运了,卢真就迫不及待地代替他做了决定。 谢茂至今都记得卢真跪在自己面前,一手持剑,仰面对自己宣布死亡的冷峻嘴脸。 他口中说“借王爷尊颅一用”,眼神里有悲愤,有决绝,有孤注一掷的疯狂,就是没有谢茂这个人。如他所说,王爷只是一个相借的“尊颅”,一个让他向东宫交投名状的物件。 “听说你擅习骑射,身手很好。”谢茂倚着凭几,散漫地歪在席上。 十六岁的信王殿下完美继承了文帝与淑太妃的俊美基因,长眉朗目,英姿勃发,风度肖父,薄唇轻撇,眸飞神光,又极肖似号称林族第一美人的淑太妃般俊美。他就这么懒散无章地往席上一撇,衬着孤灯流溢的昏黄光芒,就是一幅镌刻千年的风流画卷。 此前很少有机会见到信王的少年卢真看得呆了一瞬,脸就突突地红了,磕磕巴巴地说:“也不、也不是很擅……啊不,小的还、还行吧?” 他出身不高,撞大运才遇上了管闲事的信王,事上应对时,难免闹笑话。 “行就好。”谢茂才不管他闹不闹笑话,反正这辈子他是不会再把卢真留在身边了。 “衣大将军回京述职,他的大将军行辕就设在八十里外的青梅山下。明儿孤带你去见识见识,给你寻个上好的骑射师傅,好好上进。” 卢真哪知道自己本有机会做信王府的外侍长,更有半条皇帝命,都被谢茂喀喀喀砍断了。他只惊喜地想,若以王府侍卫候补身份去衣大将军麾下效力,出头就是七品武官,岂不是和县官一样大了? “是!谢殿下提拔!小的一定好好上进,不给殿下丢脸!” “呵呵。” ※ 次日一大清早,谢茂就骑上马、带上侍卫,一路飞驰着往青梅山去了。 青梅山下有中军大营,大将军衣尚予七年前曾在此练兵,有将军行辕旧址。此次新帝御极,衣尚予回京朝贺兼述职,朝廷也没有给他另外安排地方,他又回青梅山行辕暂住。 谢朝目前仍在战时,与西北边陈朝,南面浮托国两面开战,武将权力极大。 衣尚予作为谢朝最能打仗的中流砥柱,他的大将军行辕每天都有络绎不绝的战报来回。 ——谢茂就觉得他亲大哥(皇帝)是个傻逼。能打仗的大将军不放去前线,把人圈在京畿筑个行辕,遥控指挥前线作战?这可是古代!连个电话都没有的古代! 真当衣大将军能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所以四个月后,秦州就被遥控掉了! 衣尚予治军严谨,不过,行辕嘛,常有各部官员往来,负责看门的小吏十分乖觉,见穿着一身四爪蟠龙王袍的谢茂带人打马而来,连忙差人入内报信,自己一溜烟蹿了过来磕头:“千岁吉祥!” 592.两界共主(10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在马上俯身, 凑近衣飞石耳畔, 轻笑道:“你在我耳边轻轻叫一声, 我听见就行了。叫不叫?我数三声, 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 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 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 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 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 特别想揉两下, 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 轻哼一声, 双膝夹马小跑两步,又突然驻马回头,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 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 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 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 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 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甜甜的。” 谢茂只比衣飞石大一岁,仗着发育早,看上去比满脸稚气的衣飞石成熟些。不过,也仅仅是成熟一些。此时非要在衣飞石跟前端长辈的架子,逗得衣飞石面红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飞石紧张地盯着谢茂,谢茂却摇头,“不甜么。” 衣飞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离得颇远,将嘴凑近谢茂耳边,学着自家阿妹琉璃撒娇的口吻,尽量甜软地喊道:“……信王舅舅。” 凑得太近,少年温热的嘴唇在谢茂耳尖轻轻擦过,随之而来就是一缕热气。 擦!谢茂顿时觉得……不、好、了。 本想让衣飞石骑自己的驰风回去,这会儿谢茂也不敢下马了,轻咳一声,尽量掩住身下的尴尬,说:“好吧。那小马驹就送给你了。不过,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马驹是崔马官自幼照料长大,你若要领它走,总得和它的‘崔妈妈’打个照面,有嘱咐给你。” 天真的衣飞石丝毫没想过信王敢玩强行扣人的把戏,听谢茂说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驹之后,驰风与奔雷的后代!是得去听听养马官的叮嘱,可别把珍贵的小马儿养生病了! 随行侍卫让了一匹马给衣飞石骑着,一行人往山间的信王行宫赶回。 行至半路,山间草丛抖索,谢茂一时兴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从策马将猎物捡来,只有两撮兔毛。侍卫固然不敢笑,衣飞石也不敢笑,只有坠在队伍末尾的徐屈翻了个白眼。兔子都射不中,这徒弟怎么教? 谢茂跑了一会儿躁气尽散,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于是满心只想诱哄衣飞石,不动声色地恭维道:“听说小衣骑射出众,不若陪舅舅去把那只掉了毛的兔子追回来。” 不等衣飞石答话,谢茂豢养的猎犬已窜了回来,口中正叼着那只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场众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着。 谢茂本就不以武力见长,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此没有丝毫羞耻心,只问衣飞石:“怎么样?陪舅舅打几只猎物,晚上吃锅子。” 衣飞石近日都在父亲帐下听命,西北与南边都在打仗,虽说他没有经手具体的前线军务,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当然也不能和从前一样行猎游玩。少年顽皮,怎么都觉得憋闷。 此时谢茂纵着他行猎玩耍,他也有些心动,不等回答,谢茂又哄他:“马借你骑。” 衣飞石对那匹神驹眼馋了一路,又不敢让信王下来好叫自己去骑一段儿,闻言正中下怀,立马惊喜地保证:“是!卑职一定给王爷猎些好物回来!” 话音刚落,衣飞石便飞身下马,迫不及待地等在谢茂马前,满眼渴望。 谢茂下马让了一步,扶住衣飞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蔼地说:“小心。” 衣飞石想说我六岁就在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这么扶着。可是,谢茂才说要送小马驹给他,又让神驹给他骑,他就不好意思拒绝谢茂的任何“好意”,说了一声谢,就任凭谢茂把自己“扶”上了马背。 看着谢茂几乎搂在衣飞石腰上的手臂,徐屈仅剩的独眼中抹过一丝深思与忧虑。 ——这位信王……似乎,手脚不干净? 衣飞石与谢茂一前一后奔入山林之中,随行侍卫牵着猎犬呼啸跟随,在山中跑了一阵,衣飞石利索地张弓出箭,先射了两只野兔,一只黄羊,最后竟追到了一只毛色鲜亮的红狐狸,被他一箭射穿双眼。 猎犬叼着死去的红狐狸归来,衣飞石兴奋地跃下马去,说:“狐皮献与殿下!” 谢茂随之下马,侍卫递来水囊,他接过送到衣飞石嘴边,笑道:“我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猎过程中说笑几句,衣飞石也没了先前的拘谨,道谢一声就接过水囊汩汩灌了两口。这一路上,谢茂的弓就悬在马背上当摆设,猎物是猎犬在追赶,衣飞石与之配合追击,着实累得有点渴了。 恰好此处烟草繁盛,风景秀丽,看着微微喘息的衣飞石,谢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卫侍从展开地毡,铺上坐席,将带来的酒水糕点摆上。因是骑行队伍不方便带行李,席上没有屏风,而是扎上长长的幔帐,既能挡风,也能遮挡远处窥伺的视线。 谢茂履席而上,衣飞石则红着脸站在一边,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脱鞋。 “怎么?”谢茂很意外。 反倒是随行的内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来,要请衣飞石去旁边浴足。 谢茂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脚丢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过来,这里有席子,坐着洗。” 衣飞石有心避到旁边浴足,奈何朱雨是谢茂的内侍,只听谢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谢茂身边去了。他和谢茂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泄了气,低头道:“卑职失礼。”臭着你了也不怪我…… 满以为是个大臭脚,哪晓得衣飞石蹬掉靴子,谢茂努力嗅了嗅,也没闻到什么味儿。 衣飞石红着脸脱掉足衣,赶忙把双脚放进水盆里,朱雨送来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来!”信王的下人,是那么好用的么? 谢茂本就坐得不远,此时很随意地转身凑近,几乎就把衣飞石搂在了怀里,低头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两只玉足:“也不臭么。”原来小衣年轻时的脚这么可爱这么乖。真想捏一捏。 衣飞石被他贴在背后凑近耳边说话,整个人都僵住了,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军帐里二十多个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这么近么? 不过,谢茂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又转身靠另一侧的凭几上了。 衣飞石听他似是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汤喝了一口,吩咐说:“切个瓜来。”又说汤不够热,又要热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顾不上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他的脚其实不怎么容易臭,可是,万一臭了呢?那可太丢人了。幸好,幸好。 衣飞石洗完脚,朱雨递上干净的毛巾让他擦干,又送来崭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齐。荒山野岭里,打猎中途竟然还能舒舒服服地洗脚换袜子,衣飞石还是第一次享受,只觉得神清气爽。 衣飞石上前施礼落座,吃了谢茂分给他的瓜,谢茂又接了刚送来的热巾子,一只手就往他背后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随便擦擦,可别透风受了寒。”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感觉自己扎得紧紧的腰带被扯开了,衣内一阵透风的凉爽! 同样坐在旁边席上吃瓜的徐屈独眼一眯:尼玛!这信王绝对手脚不干净啊!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吴良娣育有皇次子,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她只能进第二梯队,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只封了个德妃。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也是东宫老人,破格册为贤妃,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除却空置的淑妃外,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593.两界共主(10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 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 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 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 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 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 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 “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 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 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 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 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 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 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 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门、侧门、角门,悉数被砌砖封闭完成。 羽林卫将军张姿没有来。——他当然不会天天都来。羽林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卫队,张姿是皇帝最信任的武臣之一,伺候皇帝都来不及,哪有空天天来看谢茂? 不过,昨日邸报并宫外的消息,被张姿通过羽林卫传了进来。 “承恩侯夫人在长秋宫哭厥了过去,皇后娘娘没去见陛下。”黎顺交代宫里的消息。 谢茂昨日向张姿要邸报是假,实际上要的是京城内外的消息。张姿肯告诉他的,一定都是皇帝允许他知道的。 “哦。”谢茂翻着邸报,“陛下也没去见皇后?” 承恩侯夫人钱氏一直有点拎不清,这时候去杨皇后宫中哭诉,当然是为了逼杨皇后给儿子报仇。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仇暂时没法儿报。杨皇后不肯轻动,谢茂毫不意外。 “陛下一直在前朝。”你惹出来这么大一摊子破事,皇帝哪儿还有空逛后宫? 见衣飞石默默竖起耳朵听消息,谢茂将邸报放下,问道:“前儿夜里发生的事呢?有处置了吗?” “事极复杂,陛下钦点锦衣卫指挥使常青园督办此案,羽林卫、大理寺协理。卫戍军指挥使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都被夺职,听候处置。” 谢茂撇撇嘴,真是什么脏活儿都丢给锦衣卫干。他冲衣飞石点点头,表示已妥了。 “还有吗?青梅山有消息吗?”谢茂这是帮衣飞石打听的。 黎顺摇摇头,“梨馥长公主府有消息。” 衣尚予带着次子衣飞石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遥控战局,长子衣飞金则在襄州前线领兵。只有梨馥长公主马氏,一直带着不到五岁的双胞胎儿子,住在京城的长公主府。名义上是方便进宫探望淑娘娘,实际上这人质的意味非常浓厚。 594.两界共主(10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有侍卫叩门, 外侍长余贤从先换人进门盯着容庆, 惟恐他走投无路暴起伤人,自己才出门听信儿, 末了回来禀报谢茂:“十一爷, 承恩侯府来搜逃奴,要进门搜人。” 谢茂闻言一愣, 旋即笑了:“来的是谁?” 若是普通家奴来问, 侍卫肯定就打发了。如今余贤从拿不定主意返来询问,可见来人必然有身份。 余贤从道:“承恩侯府竎四公子。”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 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 正室嫡出确实尊贵, 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若是侧室娘家势大, 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 没有外家可以依靠, 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长女杨皇后,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 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谢茂正想这事儿怎么办才好, 杨家人就上门了。他蹬鞋下床, 笑道:“走, 看看去。” 赵从贵一边拿扇子给他扇风,一边暗示朱雨慢点伺候更衣,口中劝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您若是叫不长眼的冲撞了,八个杨四也赔不起呀!王爷,咱不是微服乔装偷偷去胭脂楼瞧那什么王女么?今儿这热闹一看,您明天还想安安稳稳地往老桂坊玩?” 朱雨似乎没看见他的暗示,手脚灵便地伺候谢茂穿戴整齐,就听谢茂对容庆说:“你去看看不?” 容庆又看不懂谢茂的心思了。不肯替他告状,又不把他交出去,信王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侍卫牢牢看守着容庆,一行人漏夜出门,赵从贵执扇,朱雨捧着驱蚊的熏盏,余贤从一马当先提灯引路,簇拥着谢茂往客栈外边走,另有六名一直守在内院的侍卫紧随其后。 客栈外边举火燎天,灯火通明。人声呼喝,马声嘶鸣,将本就不大的客栈门巷挤得水泄不通。 谢茂才看了一眼,就说:“好大阵仗。” 他走在后边,容庆与两个侍卫走在前边。容庆才刚刚露头,外边就喧哗起来:“好大的胆子,果然敢窝藏我承恩侯府的逃奴!还不速速把人绑来,再给我们四爷磕头赔罪!否则,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谢茂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外边穿着罗衫的杨家豪奴举起马鞭,照准容庆脸上抽去。 ——那一鞭子本是抽向王府侍卫的。大约是顾忌着侍卫体格强健、形容彪悍,只怕这一鞭子抽下去会打起来,那豪奴临了临了将鞭梢换了个方向,就照着容庆去了。柿子捡软的捏。 啪地一声,王府侍卫伸手,鞭子恰好落在手里,一道血痕绽开,鞭子被死死握住。 “你!”杨府豪奴吃了一惊,想要抽回鞭子,却不想鞭子似是生了根,纹丝不动,“你是何人也敢和我们承恩侯府作对?可知道我们家主何人?我家……” 话音未落,就听余贤从“嘿”地冷笑了一声。 王府侍卫个个训练有素,对付这一帮子并不算杨家嫡系的奴才,简直能一打十。黎顺只揪着鞭子没动手,那是他不知道王爷的打算。如今外侍长余贤从冷笑一声,他顿时就明白了王府的态度。 虬长有力的五指倏地松开,那豪奴猛地吃力不住就往后一倒,被他顺势一脚踹飞了近两丈远。 两丈远!这动静把所有人都惊住了。被踹飞的豪奴惨叫一声,跌进马阵里,惹来数匹惊马暴躁踩踏,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门巷处登时混乱一片。 倘若杨家来的是个精明些的主事,这时候就该好好掂量客栈这位主儿的身份了。 能用得上黎顺这样的好手做普通护卫,身边明显还跟着余贤从这样看不出深浅的高手陪侍,想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位前来圣京见见世面的“商贾少爷”。——乡间偶有贤才遗落,哪儿可能成群结队地捡漏?能搜罗到这么多好手的地方,谢朝中只有圣京。 圣京中世居的大家公子哥儿,敢得罪杨家的又有几个?那都是有数的,一个巴掌能数完。 杨竎却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不认为有身份地位的“贵人”会住在这个小破客栈里。真就是贵人微服出游,一里之外就有天香楼,瀚海阁,都是富商官员进京时暂时落脚的畅快场所,不说多富丽堂皇,安静干净为要。 这小破客栈?哪家贵人肯来睡?跳蚤是没有,可不定床上有没有过夜窑姐儿留下的花柳病呢。 所以,杨竎相信侍卫先前的说辞,断定这家的主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 “来人。” 杨竎不理会背后惊马的混乱,冷漠地骑在马背上,看着容庆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都砍了。——世子爷要的人,好好地捉回来。我今日倒要看看,他是有几分倾城倾国的颜色。” 容庆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一片,下唇微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先前听说是捉奸,又说是逃奴。怎么听这位公子的说法,这又是强抢民……男?” 谢茂在此时被簇拥着走了出来,他身边不止有赵从贵与朱雨服侍,容庆身边的两名侍卫与一直护卫他的六名侍卫,此时恐防意外都在他身边环伺,自然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场。 一时之间,杨家几个豪奴竟不敢动。 杨竎带了近四十人出门,可现在有一大半都在安抚受惊暴躁的马匹,跟在杨竎身边听差的,正经也就只有那么不到十个人。这十个人里,有两人要随时跟在杨竎身边保护他,所以,听他命令去“砍”乡巴佬的,也就那么八个人。 八个杨府豪奴对上八名王府侍卫,完全就是弱鸡看壮汉,何况,谢茂这边还多了一个余贤从。 真打起来恐怕不讨好,想着背后还有三十人助力,一旦安抚住惊马,眼前这群乡巴佬岂非就要被瓮中捉鳖?所以,杨竎不着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茂,只觉得这乡下来的少年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禁挑眉,想,这小男孩子……可比杨靖看上的容庆漂亮多了! 想到这里,杨竎微微调整马缰,侧身露出一个自认为尊贵高雅的身影,用一种纡尊降贵又不失高傲的口吻,淡淡地说:“你是何人?”一边说话,一边徐徐展开腰间折扇,玉骨雕成的三十六面纸扇,扇面上写着“附庸风雅”四字。 外边火把一个接一个,烧得半天发红,谢茂就把那扇面上的四个字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好词儿吗?还这么开心地拿出来显摆?谢茂这边所有人的表情都略微妙。 “我就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若是捉奸,你拿住了奸夫淫|妇,我不管的。若是捉逃奴,你拿出官契来,即刻把他领走,我也不管的。”谢茂说到这里,停顿一瞬,“可要是仗势欺人强掳良民,我就必定要管一管了。” 杨竎徐徐摇扇,竟显出几丝心平气和的大家风度:“你误会了。似我这等人家,要什么狡童美人儿没有?有富能买,有贵能赎,实不必要强抢。”他冲谢茂微微一笑,露出一点善意,“你年纪还小呢,只怕是很少出门,不知道人心险恶。” “这人本是我兄弟从黎州买来的奴婢,因是卖身葬父,我兄弟又心善,便施舍了几个钱予他,并未真把他当奴婢看待。好叫这位小公子知道,我家在京中也算是一等豪门,多少良民打破头地想要卖身到我家做奴婢且不能……” 杨竎暗暗流露出自家家世的高傲,妄图镇住谢茂,“外边买奴婢?那是下等人家才做的事。我家用的都是家生子,哪里用得着外边买人?” 余贤从默默无语。你家同信王殿下比奴才?我太|祖母是太|祖高皇帝长姐涟阳大长公主,祖姑姑是太宗景皇帝元后,你家的杨皇后那还是我祖姑姑家的孙媳妇呢,搁我自己身上都还有个乡侯爵位,不比你个白身光棍强?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非得和我服侍的信王比谁用的奴婢高级? 皇帝御极天下二十载,广开言路、政局清明,生息黎庶、富国安民。朝野上下都念着皇帝的好,骤闻皇帝病重,有资格跪在太极殿的臣工都是真心悲伤,恨不得皇帝再活一万岁。 龙床上,刚过天命之年的谢茂病得不成人形,他才刚刚传下遗诏,将皇位传给皇长子。 下任皇帝有了着落,众臣皆松了口气。 皇长子乃中宫嫡出,英明睿智,果决慈爱,身体也甚为康健,可保江山至少二十年。 皇帝将目光移向旁侧的俊雅男子,艰难地说:“周卿……朕……”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咳咳,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参加科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595.两界共主(10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长秋宫中, 杨皇后孤独地坐在妆镜台前。 她没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去。偌大的长秋宫, 准许她出入的地方只剩下内寝。 陌生的宫女把守住每一道门, 她们看上去既不窈窕也不可爱,膀大腰圆, 臂力沉重, 所有人都沉默地各行其是, 没有人交谈, 甚至没有人抬头。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依然阳光普照,杨皇后看着铜镜中端庄憔悴的人影, 努力想要振奋一些,可是,她做不到。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 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 她的娘家不算显赫, 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 诗书双绝, 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太子妃,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 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 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 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杨皇后还在想,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看看弟弟,等她做了太子妃,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衣飞石看不懂这个走向了,难道这事儿还真是皇五子干的? 在衣飞石心目中,放火这事儿就应该是陈朝探子的手笔。毕竟,朝里哪方面的势力,都没有烧死季阁老的必要。这事儿骇人听闻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谢茂头上,完全可以等谢茂解了圈禁之后再干。 谢茂许久都没说话,这一日也没有缠着衣飞石,独自在书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饭时,衣飞石照例要和谢茂一起,却见桌上分了两席,摆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荤六素两羹一汤,与寻常无异。摆在谢茂面前的却是一席素菜,平常谢茂都要小酌几杯,今天只有一壶米汤充作饮浆。 衣飞石当然早就察觉到谢茂情绪不对,但他没资格问。现在谢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难道还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将席面撤下去,我与殿下同食。”衣飞石吩咐下人。 “别撤。就这样吧。”谢茂按着衣飞石坐下,手脚很规矩,很显然没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饭,不与你相干。” 见衣飞石还要推拒,他亲自拿筷子替衣飞石夹回半只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飞石手里。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兴兴吃饭,我看着就开心。” 这一顿饭,谢茂食不知味,衣飞石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二人草草吃完了饭,谢茂搂着衣飞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飞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烛火中颜色暧昧,“陪殿下睡。” 谢茂多沉郁的心情闻言都忍不住想笑,诚然衣飞石早就许了身体给他,常年厮混在军中也不认为自己是深闺女子的衣飞石,很显然对身体也不那么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宁愿做讨好自己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利用,讨好,随便什么,总而言之,衣飞石是希望他高兴,他就觉得高兴。 “那你替我抄一卷经吧。”谢茂带着衣飞石一起到书房。 书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经书都没有,全是谢茂的鬼画符。衣飞石借着烛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谢茂写的是什么。他常年在父亲帐下服侍,收拾书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书案收拾出来。重新研墨展纸,问道:“抄哪一卷经文?” 衣尚予崇道,长公主信佛,两家常念的经典衣飞石都能背诵,不用经书也能默写。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静经》吧。”谢茂坐在灯火黯淡处,声息渐低。 阿嫂?谢茂上头十个兄长,能被他理所当然称呼一声“阿嫂”的,只有宫中那一位。衣飞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间就联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狱的事。杨皇后出事了!杨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执笔的手稳定无比,添墨留锋,在书案前端端正正地写出一笔小楷。 《清静经》全文不长,衣飞石写得很仔细,也只花费了两刻钟时间就尽数写完了。 谢茂接过他抄好的经文,从头到尾默念一遍,点燃后焚入笔洗中,看着一点点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终于不折腾了,洗漱之后打算上床休息。衣飞石却坐不住了。杨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经焚烧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让他还继续坐在信王府干熬着?哪里熬得住! 谢茂路过他栖身的憩室时,顺手丢了一块信王府的腰牌给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报衣家的名头,就说是我的人。” 衣飞石捧着腰牌谢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皇帝御极天下二十载,广开言路、政局清明,生息黎庶、富国安民。朝野上下都念着皇帝的好,骤闻皇帝病重,有资格跪在太极殿的臣工都是真心悲伤,恨不得皇帝再活一万岁。 龙床上,刚过天命之年的谢茂病得不成人形,他才刚刚传下遗诏,将皇位传给皇长子。 下任皇帝有了着落,众臣皆松了口气。 皇长子乃中宫嫡出,英明睿智,果决慈爱,身体也甚为康健,可保江山至少二十年。 皇帝将目光移向旁侧的俊雅男子,艰难地说:“周卿……朕……”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咳咳,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参加科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596.两界共主(11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不管是射杀守城校尉之事, 还是那个疑似奸细的东篱先生, 谢茂都已经替衣飞石收拾得干干净净。若此刻京中安稳, 衣飞石大概也不介意多陪他几日, 可是, 杨皇后一死, 京中顿显波谲云诡, 衣飞石即刻抽身返回青梅山, 才是最安全的做法。 谢茂当然不会怪罪衣飞石失信, 他对衣飞石表现出的心思本就不纯,二人萍水相逢也谈不上多深的交情, 何况, 衣飞石官卑职小仅凭父荫,在哪儿都说不上话,就算留在他身边也不过充当侍卫, ——他也不缺一个侍卫。 因是夏日,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 今日愈发寡淡, 素衣玉饰, 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 谢茂饮了一盏薄粥,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 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 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 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他一向知道皇帝凉薄猜忌,小气刻毒,可他真的没有想到,皇帝会心狠成这样。 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 ※ 奉安宫杨皇后梓宫之前,皇帝一场暴怒,昭示着中宫嫡子废了,皇二子谢沐也废了。 默默跪在殿外的皇长子谢沣欣喜若狂,替杨皇后跪灵时越发虔诚悲痛。 ——皇帝说了,没有琰儿(嫡子),还有长子。 只要谢琰陷在大理寺里出不来,储君的位置,得来全不费工夫。 谢沣一边哭得涕泗横流,双眼红肿,一边努力地想,怎么才能让谢琰永远出不来呢?五弟那个暴脾气,只须有司官员羞辱两句,他就会自己受不了玉石俱焚了。 他一边哭着嫡母,一边盘算着如何弄死嫡母的亲子,半点儿不觉得心惊。 人死如灯灭,活着怕她,死了?倒是叫她从梓宫里爬出来呀! ※ 谢茂是臣弟,在灵前初祭之后,不再守在奉安宫,而是去了长信宫。 他去探望听闻皇后急病薨逝,惊恸之下病得不能起身的淑太妃。 本以为淑太妃生病只是托词借口,不想去奉安宫为杨皇后致祭——身为太妃,说穿了也只是文帝妾室,皇后为天下母,皇后去世,天下缟素,太妃也不能免礼。 哪晓得才走进长信宫就闻见浓重的药味,淑太妃脸色苍白躺在床上,居然真病了! “母妃?”谢茂上前施礼,关心地握住淑太妃的手,“您这是?” 大宫女取软枕垫在淑太妃身后,将她扶起,挥退所有服侍的宫人太监之后,亲自守在帐前,示意淑太妃可以与信王放心说话。 淑太妃满脸病容,脸上却挂着淡淡的笑意,轻声道:“要小心啊。” 谢茂被她一句话提点得心冷如水。 小心?小心谁?杨皇后已经死了,这世上还有谁能让他“小心”? 皇帝。 只剩下皇帝! 他目光定定地盯着淑太妃,和记忆一样,淑太妃总是娇柔无依的模样,仿佛失去了丈夫儿子无人庇护就活不下去,可谢茂知道,不一样了! 她的娇柔,她的卑怯,她菟丝花一般的弱质,都只是她的保护色。 “钱氏至长秋宫中诬指我与皇帝有染,这便是皇后的死因。”淑太妃轻声说。 果然是为了那个秘密。 谢茂穿越第一世,就是被这个秘密害得死无全尸。 曾经他不理解,杨皇后一手抚养他长大,他也对杨皇后感恩戴德、对谢琰用命维护,为何杨皇后母子将他恨入骨髓?他亲手扶了谢琰登上皇位,谢琰却说奉母后遗命,将你五马分尸,将你母淑太妃鞭尸三百、挫骨扬灰,他问为什么?谢琰只说,问你妈。 然后,谢茂就重生了。重生了也不可能真的跑去问淑太妃,你和杨皇后什么仇什么怨?他一心一意弄死谢琰,登上皇位,出一口恶气。结果不用他弄,杨皇后一死,他再不管谢琰,谢琰自己就作死了。他最终干掉了皇三子谢深,登上了皇位。 那时候谢琰早死了好几年了,大仇得报的谢茂都忘了这件事了。 然而,就在他登基称帝的前一天,淑太妃一条白绫自挂而去,把谢茂雷了个外焦里嫩。——若死的是他爹也罢了,刚死的皇帝是他哥,他娘上吊干嘛?没见过庶母给儿子殉葬的。这算怎么回事?! 这个疑惑终于成功地引起了谢茂的注意。重生第二世时,谢茂就认认真真地挖掘了一下他哥与他娘之间的蛛丝马迹。结果不出意料,这两位还真有一腿!连谢茂他自己的身世,都有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他哥两次都心甘情愿写了那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啊。 在此之前,谢茂对皇帝、淑太妃都称不上多真情实意。 他心中是看不起淑太妃的。 为妾不贞,为臣不忠,为母不慈(谢茂是否为奸生子不清楚,但淑太妃在谢茂登基前自缢,害谢茂坐朝初期被骂得位不正,所以连亲妈都容不下他,被骂出翔),一心一意只爱自己的奸夫,不惜为奸夫殉死,简直……没法形容这么个货! 要不是亲妈,谢茂都想一碗鸩酒直接把她弄死。 现在,谢茂觉得,他所有“以为”的真相,恐怕都有待商榷。 那个在皇帝驾崩之后,悄无声息自缢而死的“恋爱脑”,也许,根本就不是真正的淑太妃。淑太妃与皇帝之间,也许,也根本就不是谢茂所认为的那么一个琼瑶剧本! 淑太妃分明对皇帝忌惮至极,她由始至终都戒备着皇帝。 若非这一世谢茂突然放飞了自我行事刚烈果断,淑太妃还是会和从前一样伪装着失去了爱情就无法苟活的模样,根本不会露出这一丝獠牙。 她柔弱,是为了保护儿子,她刚强,仍是为了保护儿子。若谢茂仍是从前那样对谁都好的傻白甜,她就委曲求全保儿子一世长安,若谢茂像今日这样会杀人会借势了,她就……扶儿子位登九五。 这么彪悍慈爱一个亲妈,我竟然误解她几辈子! 谢茂跪在淑太妃床前,微微低头:“阿娘是说,他因一句谣言杀了阿嫂,也不会放过你我母子?” 淑太妃本来以为要和儿子好好解释许久,哪晓得才说了一句话,儿子就自己想明白了,高兴得撑起病体紧紧搭住谢茂的肩膀,笑道:“好好,茂儿,阿娘好高兴。你可终于开了窍了。——对,他为一句话,连相扶多年的杨后都杀了,你我又算什么?” “可是,阿娘。”谢茂不怀疑皇帝的刻毒,可皇帝不会真这么蠢吧?“阿嫂才薨了,您这里再出事,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事儿不寻常,反倒引人瞩目……” 淑太妃微微笑道:“你说得对。所以,他不会这么快就下手,但他迟早会下手。” “所幸,我们也只需要这几个月时间。”淑太妃胸有成竹。 谢茂心虚地说:“啊?不是为这事儿召我?”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跪倒,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皇兄,皇嫂,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皇兄,我就要小衣,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她哎呀一声,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然而,自皇帝登基,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后都绝了,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这是传宗接代的事儿吗?!皇帝拎着谢茂进了内室,令太监守住门口,啪地拍了谢茂脑袋一下,低声问道:“你老实跟朕说,昨夜圣安门是怎么回事?” 皇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衣尚予是否真的和陈朝探子有勾结。 谢茂也不装傻了,一句话点明:“小衣说,昨儿您下口谕,传衣大将军进宫。” “朕不曾下这道口谕。”皇帝即刻否认。 “他家也知道这‘口谕’蹊跷,衣大将军没轻动,就让小衣带人进京听命。进京时天黑城门关了,他叫门,守城那校尉二话不说拿箭射他。”谢茂轻嗤一声,“还好来的是小衣,皇兄细想,若来的是衣大将军,叫门先挨一顿箭雨,这事儿怎么收场?” 皇帝沉吟不语。 谢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稳不张,不带一丝烟火气,心中暗暗不屑。 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惯了心机,习惯了猜疑,面上粉饰得光风霁月,其实胸襟气度都显得小了。似衣尚予这样平定天下的绝世悍将,皇帝驾驭不了。他只能囿于朝堂之间,玩些猜疑制衡的把戏。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测,谢茂却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经慌了,他还没做好对付衣尚予的准备,却有人想要挑起他与衣尚予的纷争,他既害怕惊动了衣尚予,又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乱了他的布局。 如谢茂所料,皇帝不会彻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会让勾结陈朝的罪名现在就落在衣家人的头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后,再来翻今天的旧账,倒是皇帝做得出来的事。 “小衣是个耐不住事的暴脾气,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谢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陈朝探子往圣安门跑,可把他吓坏了,本来不肯与我睡的,我说帮他向皇兄求情,不问他杀人之罪,他就答应与我睡了。”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 他哄衣飞石说,他能指证被杀的守城校尉与陈朝勾结,他能指证个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过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边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后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个,消息都会迅速传回三大巨头耳中。栽赃陷害这种技术活儿,皇帝才是熟练工。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飞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么意义? 皇帝要杀衣尚予那是没商量的事。 所以,谢茂直接把一切都向皇帝坦诚了,怎么给衣飞石脱罪,就让皇帝去操作。 皇帝丝毫没怀疑谢茂的用心。谢茂傻白甜了十多年,皇帝对他没什么戒心。此时谢茂满脸痴笑自觉赚了个媳妇儿,皇帝则庆幸,幸亏幼弟觊觎衣家的小子,将这场可能的冲突鬼使神差地捂了下去。 ——他是能想法儿保全衣飞石。可保全衣飞石的理由呢?无缘无故对衣飞石无条件地保全,这件事办得太越线了,更类似于一句俗谚,无事献殷勤。 现在好了,谢茂看上了衣飞石,皇帝来办事,谢茂担名儿,皆大欢喜。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皇帝眉宇间松快了不少,沉声道:“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朕。前夜城外客栈废了杨家庶子的人,是不是你?” 谢茂将脸一撇,不耐烦地说:“是我怎么啦?他还敢来告状?” “放肆!”皇帝怒斥。 谢茂正色起身,向皇帝施礼,道:“皇兄,此事别有内情,恐怕嫂嫂伤心,还得请皇兄与我做一出戏。” ※ 皇帝往长信宫走了一趟,再回未央宫时,早朝也才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小朝会,皇帝在玉门殿听政,四品以上朝臣方才来站班,盖因昨夜京城又是大火又是冲击城门,相关衙门忙了一宿都没阖眼,这会儿几个主事的大臣也都在交头接耳,交换各自的消息。 承恩侯作为苦主,昨天就陪了一天,今天也跟着来了。他在玉门殿内还有个位置,承恩侯世子杨靖、庶子杨竎,则被安置在侧殿廊下,随时等候传见。 皇帝驾到,鼓乐齐鸣,站班太监宣礼之后,内阁与各部大臣一一上前回事。 谢茂跟着皇帝御辇一齐到未央宫,皇帝去玉门殿听政,他则直奔西侧殿。 杨靖正在廊下喝茶,他身边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块栗饼。——这是专供给玉门殿上朝议政的各位大臣们充饥之用。这还不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小太监们讨好杨皇后娘家弟弟,可不得殷勤伺候么? 玉门殿又不开火,撑死了有个茶房,专给皇帝提供茶水。连皇帝议政时饿了也是吃这种栗饼,这就是议政大臣们的顶级待遇了。 谢茂就看不上这一点儿。装的什么清贫逼!他当皇帝的时候,直接在太极殿烧火锅,吃得内阁几位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他治理天下吧?非得君君臣臣闹得一脸苦逼,这才算得上是君明臣贤?就图个名声好听?没劲。 见谢茂一路疾走而至,伺候在旁的小太监都纷纷磕头,杨靖也讶然起身:“十……”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袖中短匕出鞘,猛地捅进他心窝! “你——” 躺在榻上的杨竎挣扎起身,然而双腿无力站起,翻到在地。 在场的小太监都惊呆了,宫中奴婢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哪怕眼见信王杀人,也没人斗胆高声喧哗,最惊恐的小太监也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茂,再看紧紧插入杨靖心窝的匕首,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守在殿前的羽林卫听见了杨竎的吼声,即刻前来查看,见状冷汗瞬间就飙了出来! “王、王爷……”四五个羽林卫围上来,另有一人飞奔出去,找头儿报信去了! 杨靖此时还未断气,紧紧掐住谢茂的手,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信:“为……”他想问为什么,只说出一个字,就看见谢茂神色冷漠地抽手。 他知道匕首拔出他就会死,他不想死,可是,他浑身失力,阻止不了谢茂抽刀的手。 那一瞬间,他眼中充满了对生存的渴望,这渴望甚至遮掩了他对谢茂的怨恨。 换了任何一个人,看见他这样眷念与绝望的目光,心肝儿都要颤动一下。 谢茂不是普通人。他知道杨靖是怎么一个人渣,也知道留下这个人渣会害多少人命,他曾想过用哪一种方式为惨死的华林县衙诸人与徐乡百姓报仇,最终,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怪只怪,杨靖在陈朝探子这件事上,做了太多的手脚。 若他没有指认残害杨竎的歹人是陈朝探子,就不会有人假传皇帝口谕骗衣尚予进京,也不会有衣飞石射杀守城校尉一事,甚至也不会有兵马司搜城,搜出一场大火、一场外族探子占领瓮城的祸事。 林林总总,都踩上了皇帝心尖最不能碰触的底线——衣尚予。 谢茂不知道假传口谕是谁的手笔,也不知道守城校尉率先攻击衣飞石是收了谁的好处,他知道,皇帝多疑。不管这些事是谁干的,皇帝都会怀疑杨家不干净。 皇帝起了疑心,证据就不再重要了。 何况,以皇帝爱面子的脾性,他也不会准许徐乡之事曝光。 所以,谢茂选择,——亲自削他。 ※ 我爹是皇帝,我娘是太妃,我哥是皇帝,我自己是一等王爵。 我想杀个人,你们就说怎么办吧?什么?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不好意思,劳资不是王子,劳资是皇子,皇帝是我亲哥,我在八议①之列。 谢茂一脸光棍地跪在玉门殿内,满朝文武大臣都忍不住想要捂脸。 亲弟杀了亲小舅子……真替皇帝心累啊……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597.第 597 章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此时谢茂分明是关心他的安危, 他也没听出来,只认为谢茂是在质疑自己的说辞。谢茂拍他脑袋的动作,让他有些气血上涌——父兄管教也罢了,这不知所谓还觊觎自己身体的信王, 居然也敢如此放肆轻辱?! 他勉强忍住气,低着头,声音依旧温和诚恳:“卑职箭术尚可。殿下一试便知。” 不等谢茂再骂“尚可个屁不许冒险”, 衣飞石已抽出了自己悬于马鞍上箭袋, 迅速纳于腰间, 身形一闪, 人已踏在马背上借力跃起, 顺手取走了马鞍上的长弓。 衣飞石腾空跃起的那个瞬间, 谢茂脑子里空白一片。 卧槽!这娃是要上天! ……不不不不不!前面是徐子连弩的杀阵啊!五百骑兵冲锋都能一波杀尽! 你是疯了不成? 谢茂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腾起的身影,身体比意识先一步作出反应, 那就是伸手去抓! 想当然他不可能捉住身法奇快的衣飞石, 他两只脚还踩在马镫上,身体前倾就栽了下去, 哪怕有侍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谢茂还是摔了个膝盖破皮, 一瘸一拐地疼! 恐怖的弩机绞动声齐刷刷地响起, 十座徐子连弩在五息之间, 统共射出了二百五十支重弩|箭, 原本被射死在地上的卫戍军又被犁了一遍, 箭雨过后, 摔得七荤八素的谢茂才被扶着回头,他仓惶地搜寻衣飞石的身影…… 满地卫戍军的尸体再次被重弩|箭分尸,血肉横飞,谢茂目瞪口呆:“我小衣呢……” 张岂桢因离得近,又因身在卫戍军,对守城利器徐子连弩比较熟悉,解释道:“王爷放心,清溪侯并未受伤,他已经过了最危险的射程,我指南边,您看北边……” 张岂桢果然指着南边,因离得远,谢茂不管看南边还是北边,箭楼上都无法辨认。 瓮城靠北渐进城墙的地方,果然看见了衣飞石飞速靠近的身影。他没有使什么规避的身法手段,就是一条直线往城墙边冲刺。在这个距离,无法移动也无法调整上下角度的徐子连弩,已经拿他没什么办法了。 张岂桢解释道:“徐子连弩本是守城之器,对付大队人马采取覆盖杀伤,对清溪侯这样的高手意义不大。” 徐子连弩虽然在大规模杀伤上效率惊人,缺点也很明显。 太远的碍于射程射不着,太近的因本体笨拙无法调整角度也射不着。 不过,能像衣飞石一样凭着身手穿过杀阵箭雨的,这世上也确实没有几个。大部分人都会死在十弩齐射之下。徐子连弩虽有缺点,能利用这个缺点的,依然只有极少数人。 张岂桢话音刚落,一阵箭雨咻咻咻再度降临! 这疾速射来的一阵羽箭皆来自箭楼,尽管徐子连弩无用,箭楼里却常备着弓箭。 谢茂看得一颗心都揪紧了,悄无声息地看着衣飞石在箭雨中腾挪躲闪,他身边似乎还有一抹闪亮远远射了回去,张岂桢为他解说道:“丁位弩机处有人中箭。” 随即,张岂桢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赞叹,“……神乎其技啊。” 箭楼上的出箭口只有巴掌大小,本就是防止弓手中箭故意做的遮挡。衣飞石能在十多名弓手对他齐射的瞬间活下来已属奇迹,最让人震惊的是,他竟然不是狼狈逃窜,还能顺手反击!——丁位弩机方向的弓手是否死亡,张岂桢无法肯定,但肯定已经失去了战力。 衣飞石如此年轻就有了这样漂亮的身手,明知他乃将门虎子,在场所有人仍是惊呆了。 连信王府侍卫中堪称佼佼者的黎顺、常清平,都忍不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与担忧之色:衣飞石的功夫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了,而是好得让他俩都心惊!信王又爱和这种等级的高手拈三搞四,惹毛了人家真要下手杀人,怎么抢救得及? 谢茂知道自己身边的侍卫谁功夫最好,指着黎顺,问:“你看侯爷有危险吗?” 对面瓮城城墙之下,衣飞石已壁虎一般攀爬在城墙上,他开始东挪西折,在两具徐子连弩之间交替向上爬行。 瓮城箭楼上共有十座徐子连弩,然而,衣飞石窜进之后,能够将他纳入弓箭射程的,仅有六个弩机方位,因衣飞石挑选的角度比较刁钻,这六个弩机方位之中,南、北两端的两个想够着他也比较勉强。 黎顺估算了一下,谨慎地说:“若对方没有身手与侯爷相当的高手,侯爷保持目前的状态不松懈,性命无碍。” 半点都没让谢茂觉得放松,他把黎顺拽到身边,低声问:“他厉害你厉害?” ……黎顺略无语。说得好像您知道我有多厉害似的? 王爷问话不能不答,黎顺再三考虑之后,略不甘地承认:“卑职略逊一筹。” 论杀人手段,黎顺自认不逊任何人。可是,衣飞石的轻功实在太好了。 刚才那一场徐子连弩砸下的箭雨,黎顺就闯不过去。城墙下十多名弓手的齐射,黎顺能活下来,可也绝不可能做到毫发无损。衣飞石呢?看着对面轻飘飘翻上瓮城女墙的少年身影,黎顺再不甘心也得写上一个大大的“服”字。 能在箭阵中毫发无损地活下来也罢了,还能形若清风,步似落叶,闲庭散步一般,若非尚有余力,岂能如此从容?衣飞石的轻功,远不止如此。 “好,你去吧。” 谢茂得到了答案,一颗心就彻底放了下来。比黎顺厉害,那今天肯定能活下来。 他开始放心大胆地欣赏衣飞石的表演。 衣飞石在攀墙的过程中就张弓射了三箭,单手配合手肘、脚掌、膝盖等等地方搭弓的功夫,军中不少精英都会,可谢茂觉得吧,谁也没有小衣做得好看!小衣真好看!这腰,这臀,这腿…… 别人打起架来跟滚地葫芦一样,我小衣杀人跟拍电影似的……随便看一眼都能做壁纸…… 【能截图不?】谢茂突然问系统。 【能。】 【那你给我截下来!我眨一下眼你就……哦不,都能截图了,能录视频不?】 【能。】 【那快录,刚才的录了没?你有缓存功能吗?】 【请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辅助系统的子目录提供视频、截图等功能。】 谢茂考虑了很久很久,遗憾地表示:【那算了吧。】 衣飞石已杀到了徐子连弩之前,面着三面铁质挡板,他的弓箭当然射不穿,他的弓箭也不会拐弯。可是,箭不会拐弯,他会拐弯啊!他当然比重逾千斤的笨重连弩转得更快! 衣飞石身形腾挪跃起,凌空开弓搭箭,蓦地转身,三箭齐发! 咻—— 三支箭同时飞出,划破空气的啸声同时响起,仿佛只有一个声音。 箭矢射入三名控弩手的身体距离却不相同,一短两长。位于中央的控弩手胸膛中箭,发出短促的哀嚎时,左右两边的羽箭方才尖锐地分别破开控弩手的眉心与咽喉。 衣飞石一手挽弓,展颜一笑。 大局已定。 他已在箭楼杀出了一片立锥之地,接下来的,就是对方的末日了。 ※ 衣飞石从瓮城上下来时,上边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 他知道这事对自己很不利,就因为他手欠先杀了一个守城校尉,所以,这一批尽数死在瓮城上的“陈朝探子”,反倒让他有了杀人灭口的嫌疑。——毕竟,这伙人为何要从南城往西城跑,是一个很让人费解的巨大疑团。坑得衣飞石差点想哭。 钱彬带着卫戍军去收拾残局,谢茂则板着脸看着冒险归来的衣飞石:“小衣。” 衣飞石手中还握着弓,腰间箭囊里还剩下一支箭。他不想应付谢茂的质疑,又忍不住想,我能不能哄骗他?他若甘心情愿为我辩解……朝廷,会有变数吗? 两个信王府侍卫取走了衣飞石手中的弓箭,跟随衣飞石而来的亲兵略有躁动,衣飞石微微颔首,亲兵们即刻安稳不动。 “殿下。”衣飞石温顺地走近谢茂身边,斟酌要怎么开口行骗…… 谢茂看着他微微松开的发髻,颈上汗湿的晶莹,哪怕刚才看动作大片赞叹不已,这时候也忍不住想骂娘:照我穿越前的年纪算,你现在还是个中二学生!玩什么个人英雄主义! ——好吧,你都拯救世界了,那我就不能再当你是未成年人了! 谢茂微微挥手,信王府侍卫即刻围拢一圈,将方圆三丈内的闲杂人等全部驱赶开。 确认附近无人能听见自己的低语之后,谢茂才刻意暧昧地牵起衣飞石的手,用藏在咽喉中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我能证明你今晚杀的校尉已被陈朝探子买通,所以,那群探子才不走南边的城门,直奔圣安门。” 衣飞石猛地抬头:“殿……” “被你杀掉的人,是谢朝的忠臣,还是被陈朝买通的奸臣,都取决于你。” 衣飞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信王舅舅……” 谢茂忍住心中的促狭与玩笑,作出趁火打劫地深情款款状:“小衣,舅舅实在太心疼你了。衣姊夫打疼你了么?舅舅给你揉揉?” ……揉你二大爷。衣飞石心中狂怒,眼睫却似凝起雾气,半晌才艰难地说:“只揉吗?”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598.两界共主(11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被“束手就擒”的信王府众人则是个个哭笑不得。 能跟在谢茂身边的侍卫, 多数都是勋贵人家出身,跟了皇十一殿下后更是无人敢惹, 这还是头一回众目睽睽之下, 被人拿麻绳捆。可也没人敢吭声。——信王都老老实实地在手腕上套了个木枷,当下人的难道还敢比主子娇气? 谢茂没忘了交代留在胭脂楼的赵从贵:“进宫去找淑娘娘。别忘了给我把龙姑娘赎了。” 赵从贵愁得头发都白了:“您这要治杨家也不必亲涉险境……” 谢茂不禁笑道:“这可是京城。” 他敢让侍卫们尽数缴械受制, 就是因为这里是谢朝的京城,是他谢家的天下。 底下捉人的小喽啰不认识信王,进了五城兵马司升堂提审,堂上坐着的可是正经的五品京官,难道还敢不认识他这位文帝、当今都甚是宠爱的一等王爵?又有哪一家敢冒着九族尽诛的风险拿他的命开玩笑? 赵从贵还是胆战心惊, 又自知劝不得这位脾气突然变大的殿下,心中不禁嘀咕:唉, 往日殿下还肯听青风嘟囔两句, 如今那孩子被殿下杖毙了, 可去哪儿给殿下找一个心尖子来戳? ——那位殿下亲口|交代要赎买的龙姑娘?赵从贵若有所思。 ※ 信王府一行人被卫戍军好几十口子押送着,一路浩浩荡荡地往西城兵马司推进。 这动静闹得太大, 各路围观群众奔走相告, 各种谣言就像是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圣京城。 有说是江洋大盗落网的;有说是小白脸骗婚豪门小姐、婚后又逛青楼被妻子整治下狱的;还有人记得咸宁十四年的旧事, 高喊这就是当年陈朝的风流才子庆襄侯又来圣京会风尘知己,失风被捕了!…… 各种传言俱是离题千里,就没一种靠谱。 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这会儿正在暴跳如雷:“承恩侯府是你亲老子还是怎么的?他杨靖差人送封信来,脸都没露一个, 你就上赶着给他卖命呐?你要坑死你亲老子?” 说着就是狠狠一鞭子, 抽在了……地板上。 唬得跪在地上的钱元宝一个哆嗦, 哭着认错:“阿爹我知错了,求阿爹息怒!” 钱彬生了八个女儿才挣出钱元宝这么一个独苗,气得半死也舍不得真动一根手指,门外看守书房、互相监看西城兵马司签押的两个书吏已被杖毙,他捏着鞭子吓唬了一回,见儿子哭得可怜,又忍不住哄:“你那杨表哥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不同他玩儿了!” 娘的,什么玩意儿!明知道打断杨竎腿的那伙人去了青梅山,杨靖他自己跑宫里去皇帝跟前给衣大将军上眼药,反手就写信哄自己儿子帮他这“表哥”吵吵嚷嚷地搜遍京城。 ——这是找人吗?搞事呢这是! 大热的天,钱彬气出一身的臭汗。 他才刚从宫里回来,他那狗外甥一口咬定打断杨竎双腿的是陈朝探子,皇帝翻脸就把他弄进宫里一顿削,末了,又命他带人,即刻调查昨夜小客栈杨竎受伤一案。 受伤一案。 这个词用得颇堪玩味。 不是陈朝探子行凶,也不是承恩侯之子遇劫,而是受伤。 被人打杀了会受伤,不小心自己摔了磕了也是受伤。 将这个案子定义为“承恩侯之子受伤”,里边代表的意思就多了去了。 钱彬觉得皇帝态度有些暧昧,正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呢,才回兵马司衙门,就听说他儿子钱元宝冒他的命令,传令西城兵马司下辖的卫戍军满京城地搜城捉人去了。 这年月衙内们狐假虎威,私下动用亲爹的属役干点儿欺男霸女的勾当,只要没撞上硬茬子,谁也不会真的计较。钱元宝是个乖孩子,不是在家读书陪娘亲姐姐们,就是在书苑服侍夫子修书,是京中不少勋贵少年们眼底的“别人家孩子”,名声好得很。 所以,杨靖差随从带了一封信,涕泪恳求钱元宝帮忙,他想着两家都是亲戚,杨靖那可是自己嫡亲姑母所出的表哥,于是就帮了这个“小忙”。 谁都没想过,一向乖巧不闹事的钱九爷,竟然敢冒用亲爹钧令,擅自调兵搜城! ——他就很顺利地成功了。 幕僚白行客匆匆进来:“司尊……” 钱彬收起鞭子,忙问道:“人都撤回来了吗?”他回府就立刻命令撤回所有卫戍军了。 承恩侯府要和大将军行辕别苗头,他钱府可不想跟着蹚浑水。斗不斗的,他外甥女都是皇后,他又不想送个女儿进宫当太子妃,这些破事可别掺和进去惹来一身骚。——最要紧的是,钱彬至今也想不通,他姐夫为啥要和衣大将军鸡蛋碰石头。① 白行客脸色比较难看:“事情恐怕不好。司尊,您得亲自去大堂看看。” 自家幕僚不是个危言耸听的性子,钱彬忙取丫鬟手里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一手执扇一边跟白行客往前头走:“怎么个说法?” 白行客低声道:“底下人捉了个‘嫌犯’回来,年纪相貌身边带的从人,都和昨夜城外小客栈犯案的那一伙人相差无几。我瞧着吧……” 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让钱彬下意识地想起了皇帝言辞间的暧昧,心里咯噔一声。 “先生可是看出什么来了?”钱彬紧张地问。 “看着……像这一位。”白行客先伸出两只手,各比五指,又竖起右手一根手指。 五、五、一?……十一?钱彬打了个哆嗦,脸上肉一抖:“不、不可能!” “那位听说是脾气挺好。可这脾气再好……”也不可能乖乖让卫戍军几个小兵丁拿回来吧?他身边的侍卫呢?他的亲王腰牌呢?他就嚷嚷一句我姓谢,底下人也不敢轻易把他锁回来!钱彬拒绝接受这个噩耗。 白行客也是他这么想的。可是,如今蹲在大堂上的那一位……真的很像信王殿下啊! 西城兵马司的衙门修得不怎么气派,外边看着就是七八进的四合院,临街就是大堂,因是兵衙,大堂门口也没放登闻鼓,两个兵马司衙役守着,往里一点就是门房。大门与大堂隔着一垄照壁,勉强遮挡住街上行人张望的视线。 钱彬跟着白行客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二堂,悄悄站在大堂西边的插屏后,远远地一望…… 一个轻衣简饰的少年郎就蹲在大堂的屋檐下,似是无聊地看着廊下的灯笼。因背着身,只能看见他形容姣好的侧颜,在兵衙大堂凶神恶煞的光影中透出一股天生的贵气,他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只五斤重的木枷,似是有点沉,他就把木枷放在双膝间的台阶上,偶尔转动一下手腕。 在他身边跟着一个貌若好女的侍人,手里举着一把女子用的纨扇,轻轻替他扇风。 另有十多个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彪悍男子,此时状若随意地分散在大堂四周,目光盯住了大堂上下内外所有通道口,甚至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此时正目光冷冷地盯着钱彬与白行客所在的方向!就似能与他二人对视! “坑爹啊!”钱彬心中悲号一句,恨不得把钱元宝塞回他娘的肚子! 这不是十一王是谁啊!这就是谢茂啊!大行皇帝最喜欢的小儿子!当今皇帝最喜欢的小弟弟!淑太妃的小心肝儿!杨皇后的小宝贝儿!谁特么胆儿这么肥!居然把这祖宗绑到我的衙门里来了!我去……还给他上手枷了!!!钱彬眼前一黑。 “快快快!去里边把八小姐请来!”钱彬坚强地给自己找了一个救命稻草。 他有个特别甜美可爱的小女儿,名叫钱八娘。因为经常去宫里陪杨皇后,与信王也能说得上话,据钱八娘所说,她那个“钱多多”的小名,就不是杨皇后起的,是信王给起的。 这边去搬救星了,钱彬才清了清嗓子,假装从二堂严肃地走了出来。 “堂下何人?” 谢茂蹲在屋檐下都没回头,举起手里的木枷挥了挥:“你猜?” 钱彬就装不下去了。他都没去堂上坐实,腿一软就哭丧着脸凑近谢茂身边,白行客眼疾手快递来手枷钥匙,他叹气说:“您大佛临小庙,总不是看上卑职这几只香火吧?” 谢茂瞅他一眼,迟疑地问:“……不是陛下着你捉我?” 钱彬不解:“陛下……”抓你干嘛? ——我去,昨夜搞杨竎的真是你啊?这是什么个情况? 和混乱的衣尚予一样,谢茂突如其来的乱出牌,把钱彬也搞崩溃了。 岂料谢茂一本正经地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虽然去了青楼,可我又没有睡姑娘。我是对那个龙姑娘有点兴趣,也已经把她赎了,可是,我没有睡她呀!我就在她房里睡了一觉,她在外边,我在里边睡,手都没牵一下。” “是嘛,我也喝了点酒,吃了点肉。嘿,我就算喝酒吃肉,你也不至于把我抓回来吧!” “你这个人很有意思,你就算要捉我守制期间犯了规矩,你也该送我去宗正处,送我去见陛下嘛。你把我捆到你这个破衙门里来干嘛?我看你外边挂了个兵马司的牌子,你们不就是管防火缉盗的吗?还管捉官员嫖|娼?” 599.两界共主(11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家里有人来了, 我出去见见。”衣飞石道。 谢茂还没反应, 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 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 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来的是谁,要去多久,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哪晓得谢茂只问了一句:“安全吗?” 噎得衣飞石满肚子谎话皆无用武之地,低头道:“我去去就回, 不惊动任何人。” “伤才好了,别跟人动手。叫朱雨给你找件寻常见人的衣裳换了,找个稳妥的地方出去。”谢茂拿起干净的毛巾,一手提起衣飞石的腿,很自然随意地帮他把足上水渍擦干, 几个脚趾缝里擦得尤其仔细, “要去多久?天黑之前能回来吗?” 衣飞石被擦得特别不好意思, 想说我自己来, 可谢茂一脸司空寻常理所当然的模样,真客气推拒一声,倒显得他这个被照顾的气量不大了。只默默记在心中。 “若无意外, 我回来服侍殿下夜席。”谢茂纡尊降贵, 衣飞石姿态放得更低。 谢茂闻言笑了:“好, 给你准备醍醐酿。” 衣飞石蹬上干净的木屐,和朱雨一起去换衣裳了。 余贤从即刻上前请罪:“属下失职!” 那边衣飞石英姿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艳阳疏影中,谢茂才放下毛巾,笑了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屁孩子撒谎呢。——憋了几天憋不住了,这是找借口出门探风。怕我把他圈在王府里,瞒着外边消息刻意哄他。” 余贤从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您怎么就断定他是撒谎?说不定军中就有暗中联络的方法呢?听说衣大将军麾下有个听风营,以风声传递军情,神乎其技! ……嗯,也好。侯爷撒谎,侍卫署就不必领罪了。 不过,余贤从认为,今次侥幸逃过一难,回去必须给侍卫们加练!万一真来了听风营,将王爷身边的消息透出去了,那就真该死了。对,全部加练! 衣飞石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撒了一句谎,害得信王府正享受惬意假期的侍卫们全体归位,被外侍长余贤从操练得欲生欲死。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真用听风营传递消息时,一脚踹上了信王府侍卫这块被针对特训过的铁板,哭都哭不出来。——可见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谢茂伸伸懒腰也擦脚起身,问余贤从:“宫里没消息?” 余贤从垂首:“没有。” 不应该呀。义老王爷回宫复命已有四日之久,这么长时间,按说皇帝早该有处置下来了。似他这样的一等王爵公然杀人,只要杀的不是朝廷重臣,撑死了也就削爵减俸。碰上皇帝这样会护短的脾性,大约就是发个明旨申斥一番,罚多少禄米,背后都会偷偷补给他。 ——怎么可能真的把他高墙圈禁几十年?犯的又不是谋反的罪过。 不过,谢茂很沉得住气。距离秦州失陷还有三个多月,来得及。 ※ 衣飞石离开信王府之后,径直往新河巷米记货栈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了偏院,守在院子里打瞌睡的中年瘦汉恰好睁眼,见他吃了一惊:“二公子,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米记货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陪嫁铺子,衣飞石的长兄衣飞金安置了不少伤残退役的老兵在此谋生,衣飞金的幕僚东篱先生也在此观风。相比起被长公主掌控的公主府,衣飞石有事直奔此处完全没问题。 “我这几日都在信王府出不来,家里如何了?”衣飞石喝了一碗凉茶,敞开衣襟散凉。 守门的瘦汉叫吴大力,从前就是衣飞金的亲兵,被衣飞金专调回京保护东篱先生。他和衣家上下都熟,和二公子就更熟了,嘿嘿笑道:“还没恭喜二公子,马上就要当王妃了。” 衣飞石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看了吴大力好几眼,愕然发现这憨子居然是真心的! “咦,二公子不知道吗?太常寺与礼部都到家里过礼了,长公主去了宫里一趟,听说太妃娘娘还开恩赏了好几个嬷嬷大宫女,现正在长公主府训练陪嫁丫鬟!都是给二公子你预备着的!……” 吴大力说完困惑地敲大腿:“这陪嫁丫鬟是给王爷呢,还是给二公子?以后王爷纳妾,是单给王爷呢,还是二公子也能纳几个?” 衣飞石立刻就从中听出了重点:“太妃给家里送人?什么时候?” 吴大力板着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好像就是长公主去信王府的第二天?” 衣飞石不认为谢茂会骗自己。谢茂说了会解决婚事,应当不会失言?毕竟,娶个男人又不是很光彩的事,时下嫡子贵重,他不会生子再占着嫡妻之位,谢茂以后的子女都是庶出,这就很难看了。——他觉得谢茂顶多就是想睡他几次,撑死了几年,不可能一辈子。 就是不明白淑太妃为何这么热衷这门亲事?父亲呢?父亲也不说话? “我爹怎么说?”衣飞石问。 “大将军说军务繁忙他管不了家里的事,请长公主安排。” 衣尚予再宠妻子也不可能真把儿子当闺女嫁出门去,他既然这么说了,可见是某些事与淑太妃达成了共识。 衣飞石的心,跳得极其剧烈。想往那个方向揣测,又觉得……不可能吧? 若真与林氏图谋,应该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吧?在皇帝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皇帝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小林氏对太后之位一向是退避三舍,皇帝登基她就把信王打发去守陵,这就是不肯走向台前的意思,怎么会在此时突然改变作风? 衣飞石又迟疑了。 “二公子。”东篱先生进门施礼。 衣飞石忙理正衣襟,上前拜见:“先生安。” 东篱先生号东篱,本名梁青霜,正经的陈朝两榜进士,受党争遗害败走边城,刚好被兵临城下的衣尚予捡回了家。那时候衣飞金刚好四岁,衣尚予正犯愁给他找个开蒙的先生,得,就这个俘虏吧,听说学问特别好! 陈朝进士在衣家当先生,传出去两边都犯猜忌,所以梁青霜干脆弃了姓名,只号东篱。 因是长兄衣飞金的蒙师,家中上下都很敬重,衣飞石拜见时行了师礼。 东篱先生一袭葛袍,打扮得就像是寻常的账房先生,捻着一撮山羊胡,见面就笑:“小石头来啦。是来问骡马市的消息?” “是。那日骡马市有高手以铜钱击碎太平缸,此人在瓮城之前就走脱了。弟子进信王府之前,曾嘱咐曲昭暗中留心各处客栈、货栈、行脚处的陌生人……”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东篱先生就摇扇子反问:“你若是陈朝探子,在京中潜伏数年,难道就不另外置办几处产业做退路?” 衣飞石闻言顿时大失所望:“想来曲昭没有所获。” 东篱先生在简陋的板凳上坐下,说:“也不必太失望。能保瓮城不失,已是大幸。近日兵马司搜城严谨,京中各处风声鹤唳,以我看来,你口中的高手要么已经离京了,就算留下来,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衣飞石轻叹一声:“京中无人可用,无权可动,眼睁睁看着那边的探子在京中自由行走,却无可奈何。”他只说那边,不提“陈朝”,显然是顾忌东篱先生的出身。 东篱先生道:“一朝之兴,一国之灭,上应天时,下顺民心,从古至今,没见过哪国因奸细而兴盛,也没见过哪国因奸细灭亡。此小道尔。小石头也不必太挂心。” 衣飞石谢他一句,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信王府。 他揣着铜钱走出米记货栈,往东走了八条街,转进了一间南北杂货铺子。本该把消息送到米记货栈、在米记货栈等待衣飞石的曲昭,这会儿正在铺子后院等着。 “盯紧梁青霜。”衣飞石脸色严肃,眼神带着一缕杀气。 骡马市大火那一日,梁青霜据说喝多了两杯在屋内休息,本就有些疑点。曲昭查来查去,也有隐隐约约的线索指向了米记货栈。因拿不准,所以求衣飞石亲自确认一番。 今日衣飞石就是专程去看梁青霜的。 他全程不着痕迹地看梁青霜的双手,那双手实在太好看的,白皙细腻没有一点儿茧子。——按说一个指力惊人的高手,手上总会有用惯兵器的茧子。 可是,梁青霜的手上很干净,一点儿茧子都没有。这就洗脱他的嫌疑了吗?没有!他一个书生,陈朝的两榜进士,手上连个握笔的老茧都没有,一笔好字难道是用脚练出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用药水把手上的茧子都泡掉了! “若他……”曲昭有点紧张。东篱先生可是大公子的先生! “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衣飞石年纪虽少,脾性已初见峥嵘。 ※ 一来一去间,暮色四合。 衣飞石回信王府时,绕了两条街,去夜河街找到了那家正要打烊的甜水铺子,花了八十个铜子,端回一碗酸梅浆。——只剩下一碗了,还是从店主人饭桌上端下来的。 以他的轻功,出入信王府都没惊动任何人。回到信王寝宫时,宫人们一路问候,他微微点头,手里端着那碗满满当当的酸梅浆,酸甜冷沁的香气,不断沁入心脾。 给信王端一碗酸梅浆回来,这其实不算什么。可是,衣飞石还是有点紧张。 他想,我会不会显得太过谄媚了?信王会如何看我?……他挺爱喝的。想来想去,心中有一个念头很明确,那就是,他最近对我很不错的,我给他端一碗酸梅浆,也不费事,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才走进信王寝宫,冷不丁一个茶杯子倏地砸了过来! 衣飞石仓促间后撤一步,手中一直被保护着的酸梅浆实在装得太满了,就有小半碗泼洒出来,顺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手指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信王在寝殿里怒吼:“谁整我啊!被我知道饶不了他!” 杨靖带人杀到小客栈时,天刚蒙蒙亮。 四下一打听,镇上临街居住的百姓纷纷指点凶徒的去向:“往西边走了!” “就龙首山那方向。半夜清脆的马蹄声,可嚣张!” “什么?打伤了咱们京城的贵人?莫不是外族的暗探吧?” “我看就是陈朝的探子!个个獐头鼠目……” 西边,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因其山势宛如游龙,山峰一如龙首,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往南驱行,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他害怕的是,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至少,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正摇着扇子路过,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赵仲维也皱眉,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杨靖大喜过望,道:“先生教我!” “四公子所携家奴也是府上一等一的好手,四十余人却被对方十余人尽数撂倒,可见对方本就不是寻常身份。对方又微服潜行,不露身份,战战兢兢见不得光。——依世子看,这位会是什么身份?”赵仲维问。 600.两界共主(11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在杨皇后的镇压下, 东西六宫都很安分。此时也没人敢蹦跶出来给帝后添乱, 情势未明之时, 也没人敢踩着杨皇后向皇帝邀宠。一时间,六宫失声。 只有长信宫淑太妃处不同。 拿了信王府专送后宫的笺表,淑太妃一边看一边捂嘴笑:“这小坏蛋知道疼人了呀。” 她斜倚在冰伏玉榻上, 乌黑的长鬓上缀着金环步摇, 笑起来花枝乱颤, 旁边服侍的宫人轻轻为她打扇,她乐得在榻上翻了翻, 往谢茂递来的笺表上再看一眼,又忍不住笑, “好好好。我日也盼, 夜也盼, 盼得心火全消, 盼得指望全无。……我儿终于开窍了。” 她独自一人自说自话, 在旁服侍的都是她的心腹,却没有一个人插嘴。 淑太妃将笺表看了又看,最终将之收在玉匣中, 吩咐道:“将帖子送到太极殿去。告诉陛下,明日我要召梨馥长公主进宫。” ※ 黎顺端着两碗酸梅浆回府复命, 他功夫好, 走回来装着酸梅浆的瓷碗上还凝着细细的霜。 “给侯爷送去。”谢茂在传香殿见黎顺, 衣飞石还在寝殿憩室休息。朱雨亲自提着食盒要走, 谢茂突然想起了, 改口叮嘱道,“先问问齐医官,侯爷带着伤,喝这汤妨碍么?不妨碍再给侯爷送。” 朱雨应声离开后,谢茂端着酸梅浆一口饮尽,满肚子郁气怒火才算压住了。 “你说。” “回王爷,属下去端酸梅浆时路过承恩侯府,听说承恩侯夫人没了。” “承恩侯夫人?”不是承恩侯世子?谢茂愣了。 承恩侯夫人钱氏今年也有六十岁了,没了不算早逝。可是,在谢茂的记忆中,钱氏是位挺长寿的老夫人,熬到他丈夫儿子女儿甚至一帮子庶子全部死光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怎么就死了? “是承恩侯夫人。据说是过于悲痛,引发旧疾,从宫中回来就不好了。”黎顺着重咬住了“宫中”二字。 宫里出事了。谢茂立刻将此事与淑太妃反常向衣家提亲的事联系了起来。可究竟出什么事了? “还有呢?”问归问,谢茂其实不怎么指望黎顺回答。若是宫里的消息,皇帝不可能准许臣下窥探。皇帝再宠他,他也是臣弟,皇帝能踩着别人宠他,可不会为了他损害自身威仪。 果然黎顺摇头,道:“属下不知。” “你去吧。” 打发黎顺之后,谢茂独自坐在传香殿内,对着冰山,慢慢理清这几日的事。 他比旁人有优势的地方在于,他重生了好几次,知道未来会发生的许多事。大多数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如皇帝斩杀衣尚予,看似石破天惊,其实在他登基之初不顾礼法率先晋封梨馥长公主时,就有了肇端。 承恩侯夫人从宫中回来就不行了,与此同时,淑太妃向衣家提亲。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本辅助系统最新上线剧情分析功能,智比诸葛,谋胜郭嘉,勾心斗角的必备神器!】 【请确认是否开启?】 谢茂竟然从系统一板一眼不可能具有感情|色彩的机械师语音里,听出了一种志在必得。 我就这么蠢,没你这个剧情分析功能,我还混不下去了? 【不开。】 谢茂伸出手指在冰山上戳啊戳,戳得手指尖冰凉,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件事,惊得脊背都凉了半截!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谢茂稳稳地坐在冰山前,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面无表情。 他想起淑太妃娇柔无力的泪眼,那个总是在人前宛如娇花般须人疼惜保护的淑太妃,那个在他印象中恋爱脑犯起琼瑶病就掉智商的淑太妃,真的出手了? ——前几世她都没有出手,悄无声息地凋谢在深宫之中,这一次,她为何动了? 因为我。 因为,这一世的我,和前面的每一世都不相同! 第一世傻白甜,第二世,第三世,我都在皇帝的阴影下老老实实地熬着。我敬皇帝长兄如父,我战战兢兢地困在臣弟的身份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扶不起,阿娘她……等不起! 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若不争,我若敬畏皇帝如天神,她如何敢动?我就是她的软肋! 现在,我动了。 ……所以,她也出手了。 谢茂盯着冰山,双眼却无焦距,反而停留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比如说,也许,捞了衣尚予那条命,他还能全身而退,还能撑起一片天下,任衣飞石振翅翱翔! ※ 谢茂很沉得住气。 不管他心中有了哪一种揣测,在不明确淑太妃的套路之前,他都没打算擅动。他就像是真的被困在了信王府里,每天悠闲自在地和衣飞石过起了日子。 自那日剥衣事件之后,衣飞石就变得非常温顺。当然,他从前也很温顺,只是细究起来,从前的温顺和这几日心平气和的亲近大不一样。 往日谢茂守在他身边玩笑絮语,他就是客客气气地应付。 现在就乖了,谢茂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若是说得开心了,谢茂凑上来想要摸一摸,抱一抱,他比谢茂还主动。——把立志不碰未成年人的谢茂吓得不敢动了,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殿下,我今日想出府一探。”衣飞石说。 谢茂正领着衣飞石玩水,天气炎热,二人坐在信王府的藻池边上,头顶树荫斑驳,清凉的池水淌过白玉板,二人并排竖着脚丫子,盛夏中也仅有一片凉爽。 谢茂虽被圈禁在信王府,他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他这王府真不是闭耳塞听。 ——不止侍卫们经常高来高去往外跑,现在连采买的下人都开始从小门出入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小腿脚丫子流口水,嗯,小衣的脚丫子都这么可爱,这么多人盯着,伸手摸未免显得我这个王爷太痴汉了,我用脚蹭一下…… 衣飞石常年习武,脚上还有细细的茧子,谢茂这一双脚却似玉石雕砌,宛如天成。 明明是他去吃衣飞石的豆腐,可任谁看了他的动作,也生不起一丝猥琐的联想。 些许斑驳的阳光从树叶罅隙中洒落,折射着水光,映在谢茂不老实的那只脚上,连衣飞石都忍不住想,真好看……就被谢茂拿大脚趾摁住了脚背,被刻意磋磨了两下。二人脚丫子都泡得凉凉的,碰触在一起,衣飞石就觉得大热天的,心尖儿也似被揉了两下,有点凉飕飕的滋味。 说舒服吧,凉飕飕的。说不舒服吧,这大热天的,凉飕飕的不舒服吗? 谢茂蹭了两下,宫人们目不斜视,衣飞石也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丝毫不敢吭声反抗,他一边继续吃嫩豆腐,一边觉得吧,这日子简直太逍遥了,给个皇帝都不换。——搁他前两世当皇帝时,脱了鞋袜子去蹭衣大将军的裸足试试?做、梦! “咦,怎么泡出泥来了?来,咱们一起搓搓!”谢茂故作惊讶,靠在衣飞石脚背上的裸足,越发亲昵地贴近衣飞石细白的脚踝,果然作势要给他搓泥。 脚这部位本就敏感,衣飞石还真有一处敏感点在脚侧,平日里摸爬滚打踩疼了磨坏了都无碍,就谢茂这样沾着水滑溜溜地贴近来细细搓摩,让他痒得有点受不住。谢茂才搓了两下,他脸就红了一半,身下也有些尴尬。 想起那日对信王的承诺,衣飞石也没法儿提出一句异议,只红着脸任凭谢茂玩弄。若是玩得火起,今日就要侍奉,他也做好准备了。 谢茂吃起嫩豆腐就有点刹不住,感觉到自己呼吸有点发紧了,才赶紧收住那点心猿意马。 然后,他屏住自己的呼吸,听见了衣飞石同样带了点喘息的声音。 咦咦咦咦咦?谢茂惊讶极了。 他活了几辈子的老司机,光看着衣飞石的小模样就能脑补出几个G的花式车来,又踩着衣飞石的小脚丫,想入非非意淫得受不了,这是他精虫上脑。 ——衣飞石这是啥情况?正儿八经一个小孩儿,被人踩踩脚丫子,踩硬了? 谢茂没狂妄到认为衣飞石爱上了自己,他只是略窃喜地想,起码小衣不讨厌男人吧?有戏有戏! 心念及此,谢茂往衣飞石凑近一点,再近一点儿。 直到二人面对面相距不足三寸,谢茂感觉到自己火热的鼻息喷在衣飞石年少白皙的脸颊上,他还能清楚地看见衣飞石嘴唇上细细的绒毛,嘿嘿,小毛孩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衣飞石的心跳声,那一个瞬间,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理智是不存在的。 未成年人保护条例也不存在了。 谢茂微微低头,含住少年轻薄甜软的嘴唇,很轻很轻地吮了一下。 ……我就亲一下。 浑身上下的火热都在这一下被点燃,谢茂听着自己陡然间变得越发剧烈的心跳声,缓缓握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并不理会身下渴念疯狂的叫嚣。 他就似滚入了炭盆,整个人却稳稳地站在了火炭之上,安闲从容地往外走。 衣飞石红着脸,有些受惊又恍惚、温顺地看着他,青涩又驯服。 谢茂说话时,嗓子还带着被欲|火烧疼的微哑:“天热。火大。”欲|火,却已然被他牢牢掌控在逐渐后仰的微笑中。他能吃个小豆腐,可他不会欺负衣飞石。 他已活了好几辈子,老奸巨猾。衣飞石么,……那还是个不知事的小东西。 601.两界共主(11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满屋子宫人战战兢兢低头不敢吭气, 赵从贵眼皮抖索着往外瞄。 震怒中掀桌子的谢茂才察觉到异样, 顺着赵从贵的目光瞥了一眼,就看见衣飞石手里端着一个碗, 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那小模样,谢茂居然从中读出了几分无措, 顿时火气全消, 大步上前:“小衣回来了……” 嘎吱一脚,踩在地上被摔碎的茶杯子上,差点滑一跤。 衣飞石忙伸手扶他,他攀着衣飞石的手,吃惊地问:“砸着你了?哪儿?”这会儿才想起杯子可能砸着人了, 拉着衣飞石上上下下关切地看。 “没有砸到,我往旁边避了。”衣飞石搀着他, 见他对自己温和无比, 全然不似刚才雷霆大作的样子, 试探着岔开话题,“我给您端了碗酸梅浆……”低头一看, 酸梅浆已经洒了小半,剩下的也不知道是否被手指沾污过, 就不好意思再送人了。 “洒了, 拿下去吧。”衣飞石吩咐候在一侧的侍人。 “拿下去换个碗再送来。”谢茂哪里舍得,这可是小衣第一次送的礼物呢!一路从夜河街亲自端回来, 孤好大的脸面! 就有侍人接了衣飞石手里的东西, 再送来擦手的巾子。没等谢茂再帮着他擦手, 他已迅速擦净了手上黏糊的酸梅浆。——谢茂总是把他当三岁孩子照顾,这种从头照顾到脚的关怀,实在让衣飞石忐忑不安。 中间客厅里被谢茂砸得乱七八糟,外侍长余贤从与黎顺都垂手侍立旁侧,显然是正在汇报外边的情报。 “殿下,前日有本书搁在朝闻殿没带回来,我去找找。” 衣飞石很识相,这种情况下他得回避。奈何住得太近了躲都没地方躲,只能去藏书室消遣一段时间。 “没事你坐。我这里没什么事见不得人。”谢茂拉着衣飞石在沙发上坐下。 宫人忙上前收拾残局,首先规整出沙发茶几这一角,送上热汤凉茶,另有几样咸甜小点心,几盘瓜果,谢茂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接了毛巾就轻轻给衣飞石擦脸,柔声问道:“顺利么?累不累?舅舅抱抱你……” 所有下人都目不斜视。 衣飞石跑了一下午满身风尘,见谢茂殷殷切切地目光,还是慢慢往他怀里靠了过去。 相处了这么多天,他也渐渐回过味了。谢茂似是对他渴念至极,可真要亲热的时候,总是显得亲昵又不违礼。动辄伸手要抱,也就是搂在怀中亲亲额头,上手要摸,多半是肩膀背心,最耐不住的时候才摸摸腰臀,更私密尴尬的地方一处都没碰过。 他曾怀疑谢茂的用心,是否根本对自己不感兴趣,只是借故接近自己? ——然而,谢茂那处时常遮掩不住的狼狈硬挺,让他无话可说。 他现在就疑惑一件事:不上何撩?经常这么撩着撩着又硬憋着,难道不觉得难受么? 靠在谢茂怀里,听着谢茂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种依附的姿态,让衣飞石觉得有点不得劲儿。只是谢茂喜欢,他没别的地方能讨好谢茂,将此曲意逢迎。 信王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若是外间大事,曲昭为何没告诉我?衣飞石不解。 谢茂抱着衣飞石不撒手,就这么昏君搂着宠妃的模样,对余贤从说:“这件事孤不能莫名其妙就背了黑锅。待会孤立刻给陛下上表,另有两封信,分别给林相与承恩侯,你遣人送出去。” 余贤从先应是,又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您此刻本不该知道这件事。” 被高墙圈禁了,就是任何消息都不许出入。所以,给皇帝上表,给林府、承恩侯府送信,都是现成弹劾信王府外出刺探的罪证。 谢茂嘿然一笑,口含恶意:“孤就想瞧瞧,这时候哪家敢冒头。” 衣飞石听得一头雾水,谢茂已向他诉苦:“刚下边人说,季擎府上失火了。” 季擎是杨家抬入内阁的前工部尚书,在信王杀杨靖案中得罪了信王,气得信王金銮殿上怒踹老臣,还放了狠话,出去之后要杀季擎全家。——谢茂就是说着吓人的。季擎那句话又伤不了他,到底也是勤恳三十年的老臣,就算脑子拎不清,他也不至于真搞人全家。 “什么时候的事?季阁老家中伤亡如何?”衣飞石心肝一跳。 他下意识地将此事与骡马市那场大火联想起来。 杀人放火是会上瘾的。要杀人满门的方式很多,放火并不是最稳妥的一种。 如季阁老家的大宅子,有仆役照管,兵马司也时常巡逻,一旦走水,救援必然及时。再者,人都长着腿,这边失火了,那边不会跑吗? 谢茂哼了一声,提起这事儿就气不顺。 黎顺恭敬地回禀道:“火势烧起在一个时辰之前。目前南城兵马司与缉事所正在救火,暂时还不知道伤亡情况。——据报,还没见有人逃出来。” 季擎才得罪了信王,府里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锅妥妥的就要扣在谢茂背上。 难怪谢茂气得在府里跳脚。季阁老府上失火不是偶然,火烧起来时,天还亮着,谁家没事儿大白天地举火?还一口气就烧了全家?必然是有人纵火! 在季阁老府上纵火,则是为了嫁祸信王。嫁祸信王又是为了什么? 文帝大行之前,信王都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看谁都亲热。若谈结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他杀了承恩侯世子杨靖,天字一号大仇人就是承恩侯府。深想一步,有徐乡杀良冒功之事,与杨靖同流合污、唇亡齿寒的前守备将军简薛,也应该仇视忌惮信王。 结仇归结仇,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是,这两家有胆子和信王正面冲突吗? 何况,季阁老是承恩侯府一力举荐入内阁,他是承恩侯府极其重要的政治资源,就这么一把火烧死了?不啻自毁长城。 简薛呢?他一个三品将军,敢杀一位一品阁老,用以栽赃一位一等王爵? 这火烧得太荒谬了。不管是承恩侯府还是简薛,这时候去烧季阁老家都无异于自曝其短。衣飞石觉得,若说是陈朝探子趁火打劫混淆视听,倒很有可能。 怀里小衣安静得反常,谢茂吩咐所有人退下,单独问衣飞石:“你想到什么了?” 衣飞石很惊讶。他自认没表现出任何破绽,就是很正常地不说话,信王怎么就知道他心里有揣测了?——可怜衣飞石并不知道,他认识信王不足十日,谢茂认识他足有两辈子那么久了。他才眨眨眼,谢茂就知道他要用什么姿势撒谎。 “殿下还记得骡马市大火当日,我曾在火场附近捡了样东西?” 衣飞石从怀里摸出那枚微微变形的铜钱,放在谢茂手里。 铜钱被他贴身揣着,带着他的体温,谢茂伸手接了,恰好一点儿温热烧在手心里。 这一点儿搔动,从手心一直痒进了谢茂的心窝。 他以为衣飞石会照例撒谎,这时候的小衣并不信任他,也不真正相信他有庇护衣家的能力,对他隐瞒真相自行其是,是很正常且理智的选择。 可衣飞石竟然选择了坦陈! 这太出乎谢茂的意料了,那仅是一枚铜钱么?不是,那是衣飞石的信任。 “当时陈朝奸细中,有高手以此铜钱击碎了太平缸。不过,在瓮城时,我并没有遇到这位高手。他应当是在前往圣安门途中离队脱身了。此前我曾命人暗中在圣京探察,今日恰好当面探了探底细……”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把他从怀里揪了起来,皱眉道:“你去见奸细?” 衣飞石不解:“是?”怎么了? “……你伤才好。”谢茂也不是拦着衣飞石不许涉险,可他还是没法儿把眼前这个少年与记忆中的衣大将军彻底叠加成一个,下意识就想揣口袋里护着,“你没和人动手吧?” 衣飞石笑道:“他指上功夫厉害,也不及我。殿下放心,没人能让我吃亏。” 谢茂按住他肩膀细细摩挲了片刻,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你的意思是,这火可能是奸细放的?”谢茂没有纠结太久,衣飞石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可能真的把衣飞石困在身边。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没有证据,也不一定对。”衣飞石道。 “可以查一查。”谢茂捻起手里的铜钱,“我来查?” 衣飞石正要借助信王府的力量。他在军中有人,在京中却是一筹莫展。衣家手握重兵驻扎于外,再跑京中弄一摊子算怎么回事?衣飞金在京中搁了些人打探消息,也都是借着夫人周氏的陪嫁铺子名义安置。 他要盯梁青霜,手里根本无人可用。曲昭是衣尚予帐下亲兵,护卫杀敌可用,干这些阴私之事就差得远了。本来也没想求助信王,可既然谢茂问了,他心念一动,不如一用。 ——射杀守城校尉一事,谢茂都能替他周全,可见善意。 更重要的是,他想送一个把柄给信王。让林氏可以更放心地用衣家。 衣飞石不知道淑太妃与衣尚予达成了哪一种共识,依他自己想来,衣家不反就是死。既然林氏想动一动,衣家完全可以先靠拢,再图其他。这种情况下,与其市恩,不如示弱。 衣飞石将东篱先生的来历说了一遍,低声道:“此人来历颇不堪言,又是我长兄蒙师,还请王爷周全一二。” 我大哥的老师,是我爹从陈朝捡来的俘虏,他可能是个奸细。你替我摆平这件事,我家肯定要报答你,配合你想做的事。否则你暴露出这件事,我全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短短几句话,说得温驯又绵密,谢茂摸着自己腰上热出来的细汗,禁不住笑。 小衣的政治嗅觉也太可怕了吧?淑太妃的想法他这个做儿子才想明白一会儿呢,衣飞石出门转了一圈,立马就嗅出了风声,悍然选择了站队。 ——他不止递了把柄给信王府,取信于林氏,顺便也把他爹衣尚予卖了。 试想长子蒙师是陈朝探子这件事曝光,对衣尚予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还想老老实实地做皇帝的忠臣?这条路已经被衣飞石走绝了。 衣尚予只能选择和林氏合作,或者,更进一步,自立为王,篡位称帝。 才想着这娃年纪小怕他吃亏,冷不丁就给朕吓出一身冷汗。谢茂慢慢搂着衣飞石纤细柔韧的腰,低声道:“那要怎么报答我?” 衣飞石捧住他的脸,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薄唇上轻吮一下:“这样?” ※ 深夜,谢茂迷迷瞪瞪地起床出恭。 今夜替他值夜的是赵从贵,老阉奴殷勤地掀开马桶盖,扶王爷坐下。 突然听见王爷冷静至极的声音,吩咐道:“我不管你用我娘还是林相的人,悄悄去给我把衣家老大的东篱先生弄死。我要他彻底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 赵从贵耸然一惊,眼皮却耷拉了下去,似乎根本没听见谢茂说了什么。 ※ 衣飞石想以此逼迫衣尚予奋起反击,谢茂可不打算玩火。 真把衣尚予逼反了,……他和衣飞石怎么办? 所以,老老实实灭火去吧。谢茂上完厕所回床上躺着,看着窗外如银冷月,心中忍不住想,哎,小衣使心眼儿的时候,好可爱哟!真想亲亲亲。打滚,想日! 衣飞石都以为今天出不去了。凭他的功夫,跳信王府的墙完全没问题,府内的侍卫与府外的羽林卫也都不是阻碍,唯一头疼的,只有谢茂。谢茂天天黏着他,跟手跟脚,只要他离开半盏茶功夫,谢茂肯定会发现。 他先前试探着问了一句,谢茂不答话只逗弄他,他就认为这是谢茂的拒绝。 602.两界共主(11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下人叩开城门将杨竎送医不提, 承恩侯府世子杨靖第一个重新点齐私兵、前往城关镇外的小客栈追杀“害我四哥”的凶徒,这年月战乱频仍朝不保夕,豪门大族蓄养一定数目的私兵也是被朝廷所默许的。承恩侯府就有名义上的三百私兵,尽数被杨靖带了出来。 杨靖很着急。容庆出逃时他不以为然, 总以为容庆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现在,容庆真跑了! 庶兄是死是活他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究竟是什么人救走了容庆? 杨靖带人杀到小客栈时,天刚蒙蒙亮。 四下一打听, 镇上临街居住的百姓纷纷指点凶徒的去向:“往西边走了!” “就龙首山那方向。半夜清脆的马蹄声,可嚣张!” “什么?打伤了咱们京城的贵人?莫不是外族的暗探吧?” “我看就是陈朝的探子!个个獐头鼠目……” 西边,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因其山势宛如游龙, 山峰一如龙首,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 往南驱行,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 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 他害怕的是,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 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 至少, 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 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正摇着扇子路过,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赵仲维也皱眉,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杨靖大喜过望,道:“先生教我!” “四公子所携家奴也是府上一等一的好手,四十余人却被对方十余人尽数撂倒,可见对方本就不是寻常身份。对方又微服潜行,不露身份,战战兢兢见不得光。——依世子看,这位会是什么身份?”赵仲维问。 杨靖总算比杨竎聪明一些,道:“我已想过此事。然而,京中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敢带人和我家过不去?”皇帝刚刚登基,杨家有从龙之功,杨皇后更是位正中宫极其体面。别说权臣世家,就算是宗室皇孙都不敢轻易得罪杨家。 至于信王谢茂嘛,年纪倒是合得上,然而杨靖根本没考虑过他。 毕竟刚穿越第一世的谢茂是个傻白甜,平生就不会搞事情,和谁家的关系都是棒棒哒。 “世家不敢,宗室不为,就剩下两个可能。”赵仲维掰着手指分析,“要么是军中宿将的子侄辈,在下听说,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年纪与四公子所描述的少年相差不多,若他带在身边的亲兵,必然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 杨靖深觉有理,这就更能说明那伙人为何要往青梅山逃窜了! 赵仲维嘴角勾起一丝阴测测的寒意,低声道:“另一种可能嘛……许兄,你可曾记得,咸宁十四年秋,洪楼饮宴之事?” 许天德心中暗骂你个狗东西搞事情,面上却故作恍悟:“赵兄可是说……” 杨靖已听懂了,猛地一拍桌面,道:“我知道了!赵先生是说那年陈朝庆襄侯微服潜入圣京,以琴、棋、书、画、诗、酒六门绝技力压圣京学子,从容脱身之后,寄国书嘲讽我朝学风一事?” 西北陈朝有一位未及弱冠就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姓林名若虚,年少承爵则是庆襄侯。倒霉的是,两朝交战,这位庆襄侯的封地庆襄县被衣尚予打下来了,失去封地的庆襄侯气得在家骂娘。打仗他不行,干脆收拾好包袱,白身潜入谢朝圣京,用一身才华把圣京学子狠狠嘲讽了一番,扬长而去。 当时谢朝名儒宿老还很高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良才美玉,好几位老大人都刻意差家人去打听这陌生少年的住处籍贯,想要收归门墙,授以衣钵。直到次年陈朝国书递来,啪啪啪把谢朝儒门书林脸打肿了,谢朝儒林才知道对方是敌国侯爷,专门来开嘲讽的。 这件事发生在文帝时期,文帝胸怀宽广,并未怪罪谢朝儒门学子,甚至还亲自前往国子监对学子们勉励一番。 唯一倒霉的,是京城的五城兵马司。皇帝就问了,敌国侯爷进京,还带着精兵护卫,你们居然一无所觉,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当时的五城兵马司仅有四位指挥使,被文帝砍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削职回家再不叙用。 “对!当日陈朝能派侯爷潜入圣京,如今怎么就不能再派探子来?” “昨天我兄因故出城,与陈朝探子在小客栈中偶遇,被对方斩杀灭口不果。这伙子外朝探子仓惶逃离。逃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只一口咬定是外朝探子。待陛下一查,这伙人最终去了大将军行辕,不管衣尚予说什么,皇帝也不信他。” 杨靖兴奋得搓手,不住向赵仲维道谢:“赵先生,您可真是玩弄心术的祖宗!” 如果昨夜在城门外多管闲事的人真是衣飞石,承恩侯府玩弄的心术大抵就成了。 无论衣尚予如何自辩,只要杨竎一口咬定对方是外族探子,皇帝都会猜疑衣尚予是否与陈朝勾结。哪怕衣尚予带出容庆这个人证,指证杨靖在华林县犯下的案子,皇帝也只会把这一切都认为是衣尚予对承恩侯府的报复。杨靖可以轻松脱身。 坏就坏在,昨夜废了杨竎的人不是衣飞石,也不是圣京中任何一位世家权贵宗室子弟。 若是衣飞石,则衣尚予无法自辩。若是普通世家权贵宗室子弟,遇见皇后娘家与大将军府这样的顶级势力互掐,也只会把所有事都闷在心底,有多远躲多远。 可是,昨晚犯事的是谢茂。重生以后什么都不在乎、立志搞事情的谢茂。 悲剧的杨靖丝毫不知道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坑,他对赵仲维千恩万谢,随后就兴冲冲地去找杨竎“对口供”去了。 “许兄,喝一杯?”赵仲维笑眯眯地邀请。 许天德一边叹气,一边跟赵仲维出门喝酒。 二人来到常去的藕香食肆,大清早地灶上没火,要了两个凉碟子,半壶稠酒,许天德摇头说:“赵兄啊赵兄,你这是坑不死世子不肯罢休啊。那紫妮儿本就是世子的丫鬟,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 赵仲维脸色一寞,推了推盏:“喝酒,喝酒。” 半壶稠酒下肚,许天德迷迷糊糊地说:“嘿,今儿怎么这么容易上头……”昏了过去。 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幼娘掀帘而入,利索地解下腰间绦绳缠在许天德脖子上,使力收紧,昏睡中的许天德被惊醒,意图挣扎,幼娘的一双手却如铁铸,生生将他勒死。死后失禁的臭气漫溢而出,幼娘一边裹住许天德的尸体,一边打开包间里竹篱遮掩的隐秘通道,将许天德扔了进去。 “这傻子,居然还真以为你是为了个丫鬟记恨世子的痴情种子。”幼娘不禁好笑。 “书呢?”赵仲维问。 幼娘将一本毫不起眼的游记递来,问:“怎么今日要杀人?头儿你做什么了?” “此事你不必问。守好酒肆传递消息就是。尸体务必清理干净,我得给他造成外族暗桩离间计成从容出逃的假相。”赵仲维翻开游记看了一遍,这本书没什么稀奇,不过,谢、陈二朝对交战地的称呼各不相同。如庆襄侯的封地,在陈朝就叫庆襄县,在谢朝则被称为新庆县。 这本游记的地名就完全遵循了陈朝的称制,在谢朝是不可能售卖的。只能从陈朝带来。 陈朝确实派了很多间谍暗探在圣京活动,赵仲维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赵仲维一手策划了承恩侯府与大将军府这两大顶级势力的碰撞,他还顺手离间了皇帝与大将军府。——他还不想走,所以,他需要一个替罪羊。许天德就是最好的人选。 一个时辰之后。 杨靖抬着杨竎进了皇宫,急报:事关敌国探子,有要事上禀陛下! 未央宫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风急火燎、气氛凝重。承恩侯府是折了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又非嫡出,算不得皇帝正儿八经的小舅子。皇帝年纪不小了,熬了这么久才登上皇位,尤其注意养生,——这要是才当两年皇帝就崩了,真划不来啊。 603.两界共主(11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好似就听懂了一件事:“所以, 你拿不出他的卖身契。” 杨竎才意识到谢茂的反应不太对, 谢茂已再问道:“捉奸一事又是为何?” 杨竎看了谢茂一眼,只见谢茂好端端地站着, 灯火中仰头望着自己, 一双莹黑如露的眼眸充满了好奇与不解, 半点看不出针对自己的恶意。最要紧的是, 这少年实在生得太美了,白皙俊美, 风度翩翩,这等风流人物,哪怕是在汇集了各路贤才美玉的圣京也不多见, 堪称绝品! 杨竎装得满脸矜贵清高,实则看着谢茂的容貌, 半边身子都酥了,丝毫没看出谢茂看他的目光就似看一件摆设器皿, ——谁没事儿给一个板凳、一只花瓶脸色看?——他误以为谢茂对自己确无恶意, 一心要钓谢茂上钩:“我兄弟待他一片至诚, 他却起了色心, 与我兄弟书房里添香的丫鬟勾搭成奸。那丫头有了身子, 二人一起逃了出来……” 余贤从又忍不住默默无语了一次。哪家的正经公子往书房里搁丫鬟…… “那通奸的丫鬟呢?”谢茂又问。 “小公子还以为我冤枉他?丫鬟……自然是在的。”杨竎并未多看容庆一眼,他嘴角那一缕冷笑的刻毒却明显是冲着容庆, 他拍拍手, “把那贱人带过来。” 容庆眼中蓦地一空, 荒芜处滋长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恐惧, 他下意识地看了谢茂一眼。 说话间,杨竎背后的惊马已经被安抚住,杨府豪奴也都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杨竎命令一句,立刻就有三、四个人越众而出,手里拎着一个麻袋,放在杨竎的马前。 容庆脸色已惨白如死,双手攥紧,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一心追着谢茂的身影:“我捉来淫|妇,小公子可得向我赔罪。” 谢茂侧过身,揭开朱雨手中的香炉盖儿,拨了拨埋在香灰里的炭,“怎么赔罪?” 他的手修长有力,又因年纪尚轻还未彻底长成,骨节温润秀气,有着触目可知的美好。出门在外,朱雨带的香炉银签都很低调,就是这样低调不起眼的器物,被谢茂那一双闲适慵懒的手调弄着,霎时间就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杨竎看他拿银签拨弄香灰中细小玲珑的香炭,恍惚间想入非非,若是让他用那手替我…… “还请小公子赐我姓名,再请我喝上一杯。”杨竎说。 “那也简单。”劳资报名吓死你,“请你喝一壶也使得。” 在场所有知晓谢茂身份的都选择了低头默默,信王请你喝一壶,呛不死你都得硬灌。 “这袋子里的是……?”谢茂问。他再不问,容庆似乎都要昏过去了。 杨竎将折扇收起,微微颔首,立刻就有杨府豪奴上前,将麻袋打开,首先露出来的却是一条软绵绵的小腿,蹬着沾血的绣花鞋。容庆似要发声,被王府侍卫制住。杨府豪奴又将麻袋倒了个个儿,重新解开另一头的绳索,这回终于解出个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少女,也不知死了没有。 容庆满怀希望麻袋里的不是他认识的人,此时彻底绝望,惨号道:“庄儿!” 声音太过凄厉难听,尤其是容庆嗓子早就坏了大半,这大半夜的喊着简直瘆人。 谢茂皱眉道:“让他闭嘴。” 他就不理解这种面对既成事实鬼哭狼嚎的人,喊一句能把人喊得恢复原状? 王府侍卫一记手刀下去,容庆立刻软在了地上。 杨竎又一次误解了谢茂的用意。他认为谢茂已经彻底相信了自己的说法。又或者,谢茂是害怕杨府家世,不想和他作对,所以顺着台阶下来。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杨竎都不在乎。他迷信承恩侯府的权威,总认为全天下都应该奉迎在承恩侯府的金字招牌下,使他无往不利。 “去把人带回来。”杨竎吩咐身边的家奴,他认为谢茂已经向他服软了。 随后,杨竎用矜持不失温和的微笑,对谢茂说:“敢请小公子赐教家门?愚兄在家行四,若贤弟不弃,可称呼愚兄‘四哥’。” 多大脸敢当信王的四哥?你知道信王的四哥是谁吗?余贤从都不想吐槽杨家这个冒失鬼了。 谢茂侧身在朱雨手里玩了半天香炉,此时突然抓住炉子,连香带炭返身就照准杨竎脸上掼去。他看似没什么武力,打猎都射不中兔子,徒手掷物却有着相当的水准,香炉正正中中地砸在了杨竎的眉心,香灰噗地洒了一地,半数都落在了杨竎的脸上。 这且不算,那炉子里还埋着一块香炭,滚烫地落在了杨竎□□的马头上,马立时惊了。 杨府那边谁都没想到谢茂会突然出手,——谁敢相信,一个乡巴佬敢对承恩侯的公子无礼? 局面顿时陷入了混乱,杨府豪奴有急着安抚解救惊马背上迷了眼的杨竎的,也有气冲冲上前要捉拿谢茂的,最无所适从的反倒是先前被差遣来拿容庆的几个。杨竎以为谢茂服软要把人交出来了,因此那边只派了两个人过来,立在容庆身边的两个王府侍卫则是触目可知地不好惹,这两个人站在中间都快哭了,去抢容庆吧,估计会被王府侍卫打折,不去抢吧……嗯,不去抢。 两个杨府豪奴很怂地选择了后退一步,甚至用眼神向王府侍卫表示:我们不来,不来。 杨竎一边拿手擦眼,一边怒吼:“来人给我捉住他们!——不许打小公子。” 谢茂都给他逗乐了,吩咐余贤从:“既然如此,留他一条命吧。” 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向杨家发难,杨竎就自动送上门了,若不是杨竎色迷心窍喊出“不许打小公子”这句话,今天承恩侯就得先折一个儿子。搞事情嘛,不嫌事儿大。承恩侯的世子谢茂都敢杀,何况是区区一个婢生子? 他仍是和先前一样笑容温和无争的模样,半点儿不见情绪,然而,他言辞中轻慢生死的倨傲冷酷,却让服侍在他身边的赵从贵、朱雨、余贤从都下意识地觉得夜风渐寒。 从前的信王,不是这样的。所有人心中都模模糊糊地涌起这个念头。 可是,没有人会想到重生穿越之上。皇室中哪年不变态两个?这一年内,谢茂死了亲爹,亲兄继位,自己被晋一等王爵,又被淑太妃打发到山里替文帝守陵,剧变之下,岂能没有丝毫改变?他性子变了,没有人敢觉得奇怪,只是暗暗心惊。 曾经最是好脾气从来不杀人的信王,前两日才刚刚杀了两个贴身内侍呐! 余贤从刚要应是,就听见谢茂用吩咐喝铁观音还是碧螺春的语气,说:“打折他三条腿就行了。” 余贤从与朱雨都觉得自己的第三条腿有点痛,赵从贵没有第三条腿,他觉得双腿间凉飕飕地! 余贤从守在谢茂身边没动,黎顺将容庆拖回余贤从身边,与常清平一起跃入人群。 信王府的侍卫都是文帝在世时钦赐,也有一些身手特别好的高手,如黎顺、常清平二人,则是当今皇帝做太子时赠予信王防身,——文帝朝晚期,想杀谢茂离间太子与淑妃的势力不在少数。黎顺和常清平就是在那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奉命到谢茂身边护卫的。 余贤从出身世家,是文帝所赐,正经羽林卫出身,黎顺二人则是太子宫中所出,来历不明。 余贤从做谢茂的外侍长,负责谢茂的安危,对来历不明的黎顺等人实在不太想用。可是,文帝在世时,太子送来的人就不能干晾着,现在太子登基为帝,东宫送来的人就更要重要了。所幸黎顺与常清平倒也知机,平时不会太贴着谢茂,打猎时也常常奔在最前头驱赶猎物。 现在谢茂要差遣人做打手,余贤从与护卫谢茂的六名侍卫都没动,黎顺与常清平动了。 这二人身手冷峻鬼魅,所过之处阴风一片,触身就是一地哀嚎。 黎顺鱼跃而起,一拳将马背上的杨竎捶下,雁随而至的常清平横扫一腿,只听见清脆的骨折声,杨竎原本后弯的膝盖瞬间变成了前弯!惨叫声未起,黎顺触地倒踢一脚,卡住了杨竎另外一条仍旧健康的脚踝,长臂轻舒,握拳狠狠砸向膝关节,咔嚓一声碎响。 兔起鹘落之间,不过眨眼。二人就配合得天|衣无缝地打断了杨竎的双腿。 倒是这如何打断“第三条腿”让二人颇为迟疑,黎顺眼神一瞟:你上?常清平左顾右盼:找点什么当武器好…… 杨竎双腿折断惨号着摔在地上,杨府豪奴都急了,跟着主子出门,让主子伤成这样,他们都要挨板子!运气好能捡一条命去庄子上苟延残喘,运气不好就直接被打死了!这让他们如何不急不恼? 杨府豪奴纷纷冲向击伤杨竎的罪魁祸首,黎顺与常清平顿感压力,黎顺从靴中抽出短匕,常清平则顺手拔出了杨竎马鞍上装饰用的华丽长剑,二人被围攻得不耐烦,同时出手刺向杨竎□□。 “啊!!!!”杨竎惨叫。 黎顺与常清平同时收手,各自收获破蛋一枚。 谢茂这边只出了两个侍卫,杨府那边甭看人多马杂,战斗力意外地低下。 黎顺与常清平越打越顺手,身边放满了倒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家奴,定睛一看,对面还站着几个人,穿着杨府家奴的衣裳,人影却很熟悉。——不就是先前奉命去查看“捉奸”的王府几个侍卫吗? 原来那几名侍卫见杨府来人甚多,归来请示余贤从之后,为保万全就先埋伏在了杨府人群中,伺机在上风口点了迷药。这迷药也不让人立刻昏睡,只有身燥体软之效。信王府侍卫常年试用,都有抗性,少量迷药几乎没有妨碍,放在杨府家奴身上就见了奇效。 604.两界共主(11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没忘了交代留在胭脂楼的赵从贵:“进宫去找淑娘娘。别忘了给我把龙姑娘赎了。” 赵从贵愁得头发都白了:“您这要治杨家也不必亲涉险境……” 谢茂不禁笑道:“这可是京城。” 他敢让侍卫们尽数缴械受制, 就是因为这里是谢朝的京城, 是他谢家的天下。 底下捉人的小喽啰不认识信王, 进了五城兵马司升堂提审,堂上坐着的可是正经的五品京官,难道还敢不认识他这位文帝、当今都甚是宠爱的一等王爵?又有哪一家敢冒着九族尽诛的风险拿他的命开玩笑? 赵从贵还是胆战心惊, 又自知劝不得这位脾气突然变大的殿下, 心中不禁嘀咕:唉, 往日殿下还肯听青风嘟囔两句, 如今那孩子被殿下杖毙了,可去哪儿给殿下找一个心尖子来戳? ——那位殿下亲口|交代要赎买的龙姑娘?赵从贵若有所思。 ※ 信王府一行人被卫戍军好几十口子押送着,一路浩浩荡荡地往西城兵马司推进。 这动静闹得太大, 各路围观群众奔走相告, 各种谣言就像是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圣京城。 有说是江洋大盗落网的;有说是小白脸骗婚豪门小姐、婚后又逛青楼被妻子整治下狱的;还有人记得咸宁十四年的旧事, 高喊这就是当年陈朝的风流才子庆襄侯又来圣京会风尘知己, 失风被捕了!…… 各种传言俱是离题千里,就没一种靠谱。 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这会儿正在暴跳如雷:“承恩侯府是你亲老子还是怎么的?他杨靖差人送封信来, 脸都没露一个, 你就上赶着给他卖命呐?你要坑死你亲老子?” 说着就是狠狠一鞭子,抽在了……地板上。 唬得跪在地上的钱元宝一个哆嗦, 哭着认错:“阿爹我知错了, 求阿爹息怒!” 钱彬生了八个女儿才挣出钱元宝这么一个独苗,气得半死也舍不得真动一根手指, 门外看守书房、互相监看西城兵马司签押的两个书吏已被杖毙, 他捏着鞭子吓唬了一回, 见儿子哭得可怜,又忍不住哄:“你那杨表哥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不同他玩儿了!” 娘的,什么玩意儿!明知道打断杨竎腿的那伙人去了青梅山,杨靖他自己跑宫里去皇帝跟前给衣大将军上眼药,反手就写信哄自己儿子帮他这“表哥”吵吵嚷嚷地搜遍京城。 ——这是找人吗?搞事呢这是! 大热的天,钱彬气出一身的臭汗。 他才刚从宫里回来,他那狗外甥一口咬定打断杨竎双腿的是陈朝探子,皇帝翻脸就把他弄进宫里一顿削,末了,又命他带人,即刻调查昨夜小客栈杨竎受伤一案。 受伤一案。 这个词用得颇堪玩味。 不是陈朝探子行凶,也不是承恩侯之子遇劫,而是受伤。 被人打杀了会受伤,不小心自己摔了磕了也是受伤。 将这个案子定义为“承恩侯之子受伤”,里边代表的意思就多了去了。 钱彬觉得皇帝态度有些暧昧,正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呢,才回兵马司衙门,就听说他儿子钱元宝冒他的命令,传令西城兵马司下辖的卫戍军满京城地搜城捉人去了。 这年月衙内们狐假虎威,私下动用亲爹的属役干点儿欺男霸女的勾当,只要没撞上硬茬子,谁也不会真的计较。钱元宝是个乖孩子,不是在家读书陪娘亲姐姐们,就是在书苑服侍夫子修书,是京中不少勋贵少年们眼底的“别人家孩子”,名声好得很。 所以,杨靖差随从带了一封信,涕泪恳求钱元宝帮忙,他想着两家都是亲戚,杨靖那可是自己嫡亲姑母所出的表哥,于是就帮了这个“小忙”。 谁都没想过,一向乖巧不闹事的钱九爷,竟然敢冒用亲爹钧令,擅自调兵搜城! ——他就很顺利地成功了。 幕僚白行客匆匆进来:“司尊……” 钱彬收起鞭子,忙问道:“人都撤回来了吗?”他回府就立刻命令撤回所有卫戍军了。 承恩侯府要和大将军行辕别苗头,他钱府可不想跟着蹚浑水。斗不斗的,他外甥女都是皇后,他又不想送个女儿进宫当太子妃,这些破事可别掺和进去惹来一身骚。——最要紧的是,钱彬至今也想不通,他姐夫为啥要和衣大将军鸡蛋碰石头。① 白行客脸色比较难看:“事情恐怕不好。司尊,您得亲自去大堂看看。” 自家幕僚不是个危言耸听的性子,钱彬忙取丫鬟手里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一手执扇一边跟白行客往前头走:“怎么个说法?” 白行客低声道:“底下人捉了个‘嫌犯’回来,年纪相貌身边带的从人,都和昨夜城外小客栈犯案的那一伙人相差无几。我瞧着吧……” 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让钱彬下意识地想起了皇帝言辞间的暧昧,心里咯噔一声。 “先生可是看出什么来了?”钱彬紧张地问。 “看着……像这一位。”白行客先伸出两只手,各比五指,又竖起右手一根手指。 五、五、一?……十一?钱彬打了个哆嗦,脸上肉一抖:“不、不可能!” “那位听说是脾气挺好。可这脾气再好……”也不可能乖乖让卫戍军几个小兵丁拿回来吧?他身边的侍卫呢?他的亲王腰牌呢?他就嚷嚷一句我姓谢,底下人也不敢轻易把他锁回来!钱彬拒绝接受这个噩耗。 白行客也是他这么想的。可是,如今蹲在大堂上的那一位……真的很像信王殿下啊! 西城兵马司的衙门修得不怎么气派,外边看着就是七八进的四合院,临街就是大堂,因是兵衙,大堂门口也没放登闻鼓,两个兵马司衙役守着,往里一点就是门房。大门与大堂隔着一垄照壁,勉强遮挡住街上行人张望的视线。 钱彬跟着白行客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二堂,悄悄站在大堂西边的插屏后,远远地一望…… 一个轻衣简饰的少年郎就蹲在大堂的屋檐下,似是无聊地看着廊下的灯笼。因背着身,只能看见他形容姣好的侧颜,在兵衙大堂凶神恶煞的光影中透出一股天生的贵气,他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只五斤重的木枷,似是有点沉,他就把木枷放在双膝间的台阶上,偶尔转动一下手腕。 在他身边跟着一个貌若好女的侍人,手里举着一把女子用的纨扇,轻轻替他扇风。 另有十多个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彪悍男子,此时状若随意地分散在大堂四周,目光盯住了大堂上下内外所有通道口,甚至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此时正目光冷冷地盯着钱彬与白行客所在的方向!就似能与他二人对视! “坑爹啊!”钱彬心中悲号一句,恨不得把钱元宝塞回他娘的肚子! 这不是十一王是谁啊!这就是谢茂啊!大行皇帝最喜欢的小儿子!当今皇帝最喜欢的小弟弟!淑太妃的小心肝儿!杨皇后的小宝贝儿!谁特么胆儿这么肥!居然把这祖宗绑到我的衙门里来了!我去……还给他上手枷了!!!钱彬眼前一黑。 “快快快!去里边把八小姐请来!”钱彬坚强地给自己找了一个救命稻草。 他有个特别甜美可爱的小女儿,名叫钱八娘。因为经常去宫里陪杨皇后,与信王也能说得上话,据钱八娘所说,她那个“钱多多”的小名,就不是杨皇后起的,是信王给起的。 这边去搬救星了,钱彬才清了清嗓子,假装从二堂严肃地走了出来。 “堂下何人?” 谢茂蹲在屋檐下都没回头,举起手里的木枷挥了挥:“你猜?” 钱彬就装不下去了。他都没去堂上坐实,腿一软就哭丧着脸凑近谢茂身边,白行客眼疾手快递来手枷钥匙,他叹气说:“您大佛临小庙,总不是看上卑职这几只香火吧?” 谢茂瞅他一眼,迟疑地问:“……不是陛下着你捉我?” 钱彬不解:“陛下……”抓你干嘛? ——我去,昨夜搞杨竎的真是你啊?这是什么个情况? 和混乱的衣尚予一样,谢茂突如其来的乱出牌,把钱彬也搞崩溃了。 岂料谢茂一本正经地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虽然去了青楼,可我又没有睡姑娘。我是对那个龙姑娘有点兴趣,也已经把她赎了,可是,我没有睡她呀!我就在她房里睡了一觉,她在外边,我在里边睡,手都没牵一下。” “是嘛,我也喝了点酒,吃了点肉。嘿,我就算喝酒吃肉,你也不至于把我抓回来吧!” “你这个人很有意思,你就算要捉我守制期间犯了规矩,你也该送我去宗正处,送我去见陛下嘛。你把我捆到你这个破衙门里来干嘛?我看你外边挂了个兵马司的牌子,你们不就是管防火缉盗的吗?还管捉官员嫖|娼?” “就算你管官员嫖|娼,你也管不着我呀!你去把宗正找来!” “再者说了,那胭脂楼在南城,你一个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是不是胳膊伸太长了?”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淑太妃欢欣之余,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话锋顿转,“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平时不显,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吴德妃是皇二子谢沐的生母,诸皇子中,论出身贵重,除了中宫嫡子谢琰之外,就属皇二子谢沐。他的母亲吴氏,东宫时就是仅在太子妃之下的两位良娣之一,又因吴氏有子,石良娣无子,二人品阶相同,吴氏一向认为自己比石氏更尊贵。 皇帝登基之后,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没有孩子,反而成了贵妃。 吴氏对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贵妃,她顶在后头封个淑妃,加上她有儿子,也勉强能与石贵妃抗衡。哪晓得皇帝说了,奉养淑太妃在长信宫,因犯尊号,后宫中淑妃位上不再搁人,吴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这到哪儿说理去! 吴氏本以为自己比石氏尊贵,哪晓得石氏成了贵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两步! 所以,这位吴德妃不仅记恨石贵妃,也记恨淑太妃。要没有你这个不肯给文帝殉葬的老东西,我哪里才是个区区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着杨皇后死了,石贵妃没了靠山,她要凭儿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巅峰了,淑太妃让她去长信宫跪经。 跪经啊! 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错,怎么可能去两宫(长信宫、长秋宫)跪经?!淑太妃这是欺负我! 心高气傲的吴德妃在长信宫跪了两个时辰,腰酸腿痛心委屈,被宫人抬回庆熙宫,哭了一晚上。见了儿子就哭诉,儿啊,那淑太妃一向和杨后交好,她这是故意打压我,她要保杨后的儿子!咱不能让她得逞。 蠢娘教不出精明儿。如淑太妃所料,这一天杨皇后初祭的灵前,谢沐才对谢茂发起冲锋,就顺利地把他自己作死了。 淑太妃就吩咐吴德妃跪了一次经,轻描淡写就废了诸皇子中生母位分最高的庶子。 这手段用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玩弄人心到了极致。 “吴氏心高智浅,谢沐妄信识薄,我有知人之智,他母子二人却无自知之明,所以落得今日下场。”淑太妃指点道。 怎么识人用(害)人,谢茂刷了几辈子经验值,等级肯定比淑太妃高。不过,亲妈谈性已起,非要指点他一二,他就恭恭敬敬地点头:“儿子明白了。谢阿娘教导。”阿娘这样小得瑟的模样,也蛮可爱的。 605.两界共主(11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出府去做什么?”谢茂状若无意地问。 衣飞石都以为今天出不去了。凭他的功夫, 跳信王府的墙完全没问题,府内的侍卫与府外的羽林卫也都不是阻碍, 唯一头疼的,只有谢茂。谢茂天天黏着他, 跟手跟脚,只要他离开半盏茶功夫, 谢茂肯定会发现。 他先前试探着问了一句,谢茂不答话只逗弄他,他就认为这是谢茂的拒绝。 哪晓得峰回路转, 谢茂居然不是拒绝,就是单纯想和他亲热一下?亲热完了, 就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种更类似于无语又好笑的情绪。 “家里有人来了,我出去见见。”衣飞石道。 谢茂还没反应, 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 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来的是谁, 要去多久,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哪晓得谢茂只问了一句:“安全吗?” 噎得衣飞石满肚子谎话皆无用武之地, 低头道:“我去去就回, 不惊动任何人。” “伤才好了, 别跟人动手。叫朱雨给你找件寻常见人的衣裳换了,找个稳妥的地方出去。”谢茂拿起干净的毛巾,一手提起衣飞石的腿,很自然随意地帮他把足上水渍擦干,几个脚趾缝里擦得尤其仔细,“要去多久?天黑之前能回来吗?” 衣飞石被擦得特别不好意思,想说我自己来,可谢茂一脸司空寻常理所当然的模样,真客气推拒一声,倒显得他这个被照顾的气量不大了。只默默记在心中。 “若无意外,我回来服侍殿下夜席。”谢茂纡尊降贵,衣飞石姿态放得更低。 谢茂闻言笑了:“好,给你准备醍醐酿。” 衣飞石蹬上干净的木屐,和朱雨一起去换衣裳了。 余贤从即刻上前请罪:“属下失职!” 那边衣飞石英姿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艳阳疏影中,谢茂才放下毛巾,笑了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屁孩子撒谎呢。——憋了几天憋不住了,这是找借口出门探风。怕我把他圈在王府里,瞒着外边消息刻意哄他。” 余贤从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您怎么就断定他是撒谎?说不定军中就有暗中联络的方法呢?听说衣大将军麾下有个听风营,以风声传递军情,神乎其技! ……嗯,也好。侯爷撒谎,侍卫署就不必领罪了。 不过,余贤从认为,今次侥幸逃过一难,回去必须给侍卫们加练!万一真来了听风营,将王爷身边的消息透出去了,那就真该死了。对,全部加练! 衣飞石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撒了一句谎,害得信王府正享受惬意假期的侍卫们全体归位,被外侍长余贤从操练得欲生欲死。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真用听风营传递消息时,一脚踹上了信王府侍卫这块被针对特训过的铁板,哭都哭不出来。——可见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谢茂伸伸懒腰也擦脚起身,问余贤从:“宫里没消息?” 余贤从垂首:“没有。” 不应该呀。义老王爷回宫复命已有四日之久,这么长时间,按说皇帝早该有处置下来了。似他这样的一等王爵公然杀人,只要杀的不是朝廷重臣,撑死了也就削爵减俸。碰上皇帝这样会护短的脾性,大约就是发个明旨申斥一番,罚多少禄米,背后都会偷偷补给他。 ——怎么可能真的把他高墙圈禁几十年?犯的又不是谋反的罪过。 不过,谢茂很沉得住气。距离秦州失陷还有三个多月,来得及。 ※ 衣飞石离开信王府之后,径直往新河巷米记货栈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了偏院,守在院子里打瞌睡的中年瘦汉恰好睁眼,见他吃了一惊:“二公子,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米记货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陪嫁铺子,衣飞石的长兄衣飞金安置了不少伤残退役的老兵在此谋生,衣飞金的幕僚东篱先生也在此观风。相比起被长公主掌控的公主府,衣飞石有事直奔此处完全没问题。 “我这几日都在信王府出不来,家里如何了?”衣飞石喝了一碗凉茶,敞开衣襟散凉。 守门的瘦汉叫吴大力,从前就是衣飞金的亲兵,被衣飞金专调回京保护东篱先生。他和衣家上下都熟,和二公子就更熟了,嘿嘿笑道:“还没恭喜二公子,马上就要当王妃了。” 衣飞石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看了吴大力好几眼,愕然发现这憨子居然是真心的! “咦,二公子不知道吗?太常寺与礼部都到家里过礼了,长公主去了宫里一趟,听说太妃娘娘还开恩赏了好几个嬷嬷大宫女,现正在长公主府训练陪嫁丫鬟!都是给二公子你预备着的!……” 吴大力说完困惑地敲大腿:“这陪嫁丫鬟是给王爷呢,还是给二公子?以后王爷纳妾,是单给王爷呢,还是二公子也能纳几个?” 衣飞石立刻就从中听出了重点:“太妃给家里送人?什么时候?” 吴大力板着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好像就是长公主去信王府的第二天?” 衣飞石不认为谢茂会骗自己。谢茂说了会解决婚事,应当不会失言?毕竟,娶个男人又不是很光彩的事,时下嫡子贵重,他不会生子再占着嫡妻之位,谢茂以后的子女都是庶出,这就很难看了。——他觉得谢茂顶多就是想睡他几次,撑死了几年,不可能一辈子。 就是不明白淑太妃为何这么热衷这门亲事?父亲呢?父亲也不说话? “我爹怎么说?”衣飞石问。 “大将军说军务繁忙他管不了家里的事,请长公主安排。” 衣尚予再宠妻子也不可能真把儿子当闺女嫁出门去,他既然这么说了,可见是某些事与淑太妃达成了共识。 衣飞石的心,跳得极其剧烈。想往那个方向揣测,又觉得……不可能吧? 若真与林氏图谋,应该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吧?在皇帝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皇帝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小林氏对太后之位一向是退避三舍,皇帝登基她就把信王打发去守陵,这就是不肯走向台前的意思,怎么会在此时突然改变作风? 衣飞石又迟疑了。 “二公子。”东篱先生进门施礼。 衣飞石忙理正衣襟,上前拜见:“先生安。” 东篱先生号东篱,本名梁青霜,正经的陈朝两榜进士,受党争遗害败走边城,刚好被兵临城下的衣尚予捡回了家。那时候衣飞金刚好四岁,衣尚予正犯愁给他找个开蒙的先生,得,就这个俘虏吧,听说学问特别好! 陈朝进士在衣家当先生,传出去两边都犯猜忌,所以梁青霜干脆弃了姓名,只号东篱。 因是长兄衣飞金的蒙师,家中上下都很敬重,衣飞石拜见时行了师礼。 东篱先生一袭葛袍,打扮得就像是寻常的账房先生,捻着一撮山羊胡,见面就笑:“小石头来啦。是来问骡马市的消息?” “是。那日骡马市有高手以铜钱击碎太平缸,此人在瓮城之前就走脱了。弟子进信王府之前,曾嘱咐曲昭暗中留心各处客栈、货栈、行脚处的陌生人……”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东篱先生就摇扇子反问:“你若是陈朝探子,在京中潜伏数年,难道就不另外置办几处产业做退路?” 衣飞石闻言顿时大失所望:“想来曲昭没有所获。” 东篱先生在简陋的板凳上坐下,说:“也不必太失望。能保瓮城不失,已是大幸。近日兵马司搜城严谨,京中各处风声鹤唳,以我看来,你口中的高手要么已经离京了,就算留下来,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衣飞石轻叹一声:“京中无人可用,无权可动,眼睁睁看着那边的探子在京中自由行走,却无可奈何。”他只说那边,不提“陈朝”,显然是顾忌东篱先生的出身。 东篱先生道:“一朝之兴,一国之灭,上应天时,下顺民心,从古至今,没见过哪国因奸细而兴盛,也没见过哪国因奸细灭亡。此小道尔。小石头也不必太挂心。” 衣飞石谢他一句,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信王府。 他揣着铜钱走出米记货栈,往东走了八条街,转进了一间南北杂货铺子。本该把消息送到米记货栈、在米记货栈等待衣飞石的曲昭,这会儿正在铺子后院等着。 “盯紧梁青霜。”衣飞石脸色严肃,眼神带着一缕杀气。 骡马市大火那一日,梁青霜据说喝多了两杯在屋内休息,本就有些疑点。曲昭查来查去,也有隐隐约约的线索指向了米记货栈。因拿不准,所以求衣飞石亲自确认一番。 今日衣飞石就是专程去看梁青霜的。 他全程不着痕迹地看梁青霜的双手,那双手实在太好看的,白皙细腻没有一点儿茧子。——按说一个指力惊人的高手,手上总会有用惯兵器的茧子。 可是,梁青霜的手上很干净,一点儿茧子都没有。这就洗脱他的嫌疑了吗?没有!他一个书生,陈朝的两榜进士,手上连个握笔的老茧都没有,一笔好字难道是用脚练出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用药水把手上的茧子都泡掉了! “若他……”曲昭有点紧张。东篱先生可是大公子的先生! “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衣飞石年纪虽少,脾性已初见峥嵘。 ※ 一来一去间,暮色四合。 衣飞石回信王府时,绕了两条街,去夜河街找到了那家正要打烊的甜水铺子,花了八十个铜子,端回一碗酸梅浆。——只剩下一碗了,还是从店主人饭桌上端下来的。 以他的轻功,出入信王府都没惊动任何人。回到信王寝宫时,宫人们一路问候,他微微点头,手里端着那碗满满当当的酸梅浆,酸甜冷沁的香气,不断沁入心脾。 给信王端一碗酸梅浆回来,这其实不算什么。可是,衣飞石还是有点紧张。 他想,我会不会显得太过谄媚了?信王会如何看我?……他挺爱喝的。想来想去,心中有一个念头很明确,那就是,他最近对我很不错的,我给他端一碗酸梅浆,也不费事,应该也不算什么吧? 才走进信王寝宫,冷不丁一个茶杯子倏地砸了过来! 衣飞石仓促间后撤一步,手中一直被保护着的酸梅浆实在装得太满了,就有小半碗泼洒出来,顺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手指滴滴答答淌了一地。 信王在寝殿里怒吼:“谁整我啊!被我知道饶不了他!” 淑太妃似乎想和他细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看着他笑:“你近日安分些待着就是,其他的事,自有阿娘来筹谋。”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淑太妃欢欣之余,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606.两界共主(12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原因很简单, 衣尚予并非死于战败,获罪全因皇帝猜忌。从皇帝召衣尚予回京伊始, 就注定了秦州会失陷, 不是秦州, 也会是燕州、云州, 衣尚予注定会被皇帝处死。——文帝信重拉拢衣尚予, 当今这位却没有这份心胸。 皇帝下手太快了, 谢茂重生归来只有短短四个月时间, 按照常理出牌, 他无论用什么办法都救不下皇帝一心要杀的大将军衣尚予。所以, 前边三次重生, 谢茂都只能眼睁睁看着。 重生第四次, 谢茂彻底放飞了自我, 他并不打算按照常理出牌。 他不想当皇帝, 也不怕死, 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是衣飞石。”谢茂故意想了一会儿,似是从记忆中翻出衣飞石的身份,“衣大将军家的二公子,三年前, 你跟梨馥阿姊进宫, 我们在淑娘娘宫中见过。”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就是当今皇帝生母, 二十年前也死了, 文帝再未立后, 宫中以谢茂生母淑妃小林氏代摄六宫事。梨馥公主进宫请安,自然就是去当时淑妃的朝阳宫中拜见。文帝加恩笼络衣家,淑妃就把梨馥公主当真公主对待,常叫她带孩子进宫。 梨馥公主虽然经常进宫,却很少真的把儿子带上,所以,谢茂也很难得见到衣飞石。 ——什么三年前见过云云,谢茂其实半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他重生了三次,次次都是直接回到昨日,说是三年前的事情,加上三世重生度过的岁月,差不多都有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一百多年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谢茂会记得衣飞石,是因为他重生的三世里边,有两世都在登基后重用了衣飞石。 衣飞石是他的大将军。 衣飞石是他开疆拓土的利剑,御敌国门之外的中流砥柱。 ……也是他看了两辈子,馋了两辈子,种种顾虑之下,始终强忍着没下手的人。 此时衣飞石才十五岁,已经开始抽条长个儿,身上却没什么肉,穿着石青色役兵常服,束起箭袖,看着比他身侧的将官都小一号。曾经挂着刀疤的脸上也干干净净,隐带着一团稚气。大约是见了王爵略微紧张,他的脸微微发红地看着谢茂,好似屏着气,只要谢茂稍微露出一个不悦的表情,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和印象中冷峻威风的大将军不同,谢茂却仍是禁不住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少年版的小衣也好可爱!好想捏捏!想抱抱! “蒙殿下记挂,卑职衣飞石。”殿下还记得我!衣飞石一颗心差点跳出来。 谢茂伸手将他扶起,顺着这动作就把持了衣飞石的手臂,笑道:“当然记得。我今日来拜见衣大将军,正有一件大事要和衣大将军商量,小衣——”他叫得亲热,侧头与衣飞石目光碰触,是若有若无地暗示暧昧,“你随我一起吧。” 衣飞石正经未经人事的纯真少年,哪里经过这样明挑暗勾的手段,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稀里糊涂应了一声是,就这么让谢茂拉拉扯扯地进了辕门。 白虎堂前,得了消息的衣尚予已迎了出来,客气地拱手:“信王殿下千岁。” 衣尚予成名极早,在谢朝以军功封神二十年,其实今年也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和传闻中身高三丈、青面獠牙的形象不同,他个子不高,身材削瘦,在行辕坐纛时连戎装都没穿着,一身曲裾常服,唯有束起的箭袖昭示他武官身份,妥妥的儒将风度。 小衣长得像妈妈。谢茂看着衣尚予平淡素净的一张脸,觉得衣飞石和他真不像。 “今日临时起意来拜会大将军,唐突了,还请大将军莫见怪。” 谢茂上前叙礼。 他是身份尊贵,乃谢朝一等王爵,除了皇帝就他最大。 然而,大将军衣尚予纵横疆场二十年,单是封神的那场涟水之战就足以吹一辈子,何况还有后边的诸秋、画郡、长门关三大神战,说是谢朝的守护神也毫不过分。 所以,在衣尚予面前,谢茂这个拼爹拼妈拼大哥拼来的一等王爵也不能太嚣张。 问题是,他嘴里特别客气,表情也很敬重虔诚,就是说话时还拉着衣飞石不放。 旁边围观的众人都露出几分意外之色,信王怎么和二公子拉扯到一起去了?若不是感情极好,怎么会这样拉着手臂不放?——当着大将军的面都不放手! 衣尚予似是没看见他和次子的拉拉扯扯,笑道:“哪里敢。殿下里边请。” 一齐入内分席而坐,有役兵送来茶点。 衣尚予微笑着正要开口,就看见信王殿下一口喝干了茶,问旁边的役兵:“梨馥阿姊肯定给大将军带酱肉了吧?去给我切一盘子来,再上两个馒头。” 役兵懵了。 梨馥长公主作为文帝义女,为大行皇帝守制百日,已经出孝了,她家里吃肉喝酒都是没问题的。可是,信王是文帝亲子,又在山中替文帝守陵,这二十七个月肯定跑不掉。 他若是躲起来偷偷吃点肉,相信也没人敢去皇帝面前告状——皇帝自己都以月代年,只守了三个月,怎么好意思怪弟弟? 可是这个事能做不能说啊!守着孝呢,跑到别人办公室说你给我切点肉吃? 衣尚予好笑又好气,还是吩咐役兵:“去吧去吧,切两盘酱肉,再烧个汤来。” 衣尚予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当今皇帝不是个宽和大气的脾性,只怕容不下兵权在握、声名在外的自己,可他又确实没想过造反,不止因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也因陈朝与浮托国都虎视眈眈,打了几十年仗的谢朝禁不起折腾。所以,皇帝召他,他就回来了。 ——衣尚予敢回京,当然也是有倚仗的。 他守护了谢朝二十年,军功就是他的护身符。皇帝若是干无缘无故杀他,或是杀他的罪名不足以取信天下,皇位也未必坐得稳。 也因皇帝刚刚登基,对衣家加恩太重,先晋马氏为长公主,又给衣尚予几个儿子封侯,衣尚予把皇帝想得太过良善,总以为皇帝不过是要收缴兵权。所以,待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还坐得稳,并不怕事。至少,他不怕有人参他勾引信王父孝期间吃肉。 谢茂一边吃肉,一边推销卢真:“我这有个小侍卫,听师傅说是个好苗子,偏我那新建的信王府也没什么配得上他的好师傅。要说咱们圣朝哪儿的骑射师父最好,必定是您这青梅山。……要不,我把他搁您这儿好好栽培两年?” 话都说得这么明显了,衣尚予难道还能说我不要?叫卢真进来看了看,说:“以后就在我帐前做个亲兵吧。” 能在大将军身边做亲兵,出身就是嫡系中的嫡系,那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想不来的好事,卢真忙磕头谢恩。 把卢真推销出去之后,谢茂也吃完了一盘酱肉,满嘴流油:“姊夫,我在山中无聊,正欲潜心习武,您也知道,我那儿是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师傅……” 衣尚予心中叹息,暗想难道今日还真得大出血,割一个左膀右臂给他? 就见谢茂拉起衣飞石的手,诚恳地说:“都说虎父无犬子,想来小衣的功夫也是俊俏无比。姊夫,您看,不如就让二外甥陪我住两天吧?” 衣尚予一口气没上来。……这要割的不是左膀右臂,是命根子啊! “他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整日只知道走鸡斗狗,一身功夫练得稀松平常,只怕还不如你刚送来的小侍卫。不行不行,若是教坏了殿下,臣怎么向陛下和太妃娘娘交代?” 衣尚予坚决不肯把儿子给出去。衣飞石年纪还小,若是被信王哄去干点坑爹事,岂不是要弄死全家? 衣飞石有点着急,想说我功夫很好的,从来不偷懒,阿爹你就让我去陪殿下吧。 “我帐下有一位神射手徐屈,马上功夫极好,殿下或许也听过。恰好他重伤复发在京中休养,我请他去殿下跟前听吩咐……”为了保住儿子,衣尚予咬咬牙,把徐屈祭了出来。 徐屈是他二十年的老兄弟,涟水之战就立了大功,从战奴一跃而上成为校尉。 可惜,徐屈命不好,诸秋大战时奉命保护当时的皇长子谢芳,谢芳死于流矢,徐屈也瞎了一只眼睛,衣尚予怕他被痛失长子的文帝砍了,直接就让他报了伤退。此后徐屈虽然也跟在军中战战不落,有钱有权就是没名分。——朝廷兵籍册里,查无此人。 谢茂一听“徐屈”的名字眼睛就亮了,大名鼎鼎的单眼飞将啊! “这怎么好意思?徐将军是您帐中大将,呵呵……您真把他给我?”谢茂不客气地问。 衣飞石就不敢说话了。他功夫是很好,徐屈也未必能打得过他。可是,徐屈是谢朝名将,经验极其丰富,若要学东西,终究还是向徐屈请教更为妥当。最要紧的是,谢茂表现得对徐屈如此热衷,衣飞石自知不能相比,只得黯然退避。 “呵呵,来人,去请徐将军。”衣尚予咬牙把徐屈给了出去。 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不要脸的信王前脚套走了他的左膀右臂,后脚还是把他儿子骗走了! 衣飞石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灌进风的衣袍,想要躲避。 然而,前边是摆着瓜盘的小食几,后边就是欺身而上的信王,进退两难。他只能僵着脖子,讪讪地架着不让信王的手探进衣内,“卑职自己来。” 谢茂与他靠得太近,二人脸庞也不过一尺距离,身体就贴得更紧了,几乎把衣飞石搂在怀里。 ——若是衣飞石仓促之下退一步,要么失礼打翻食案,要么就滚进他怀里。 此时此刻,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衣飞石还要推辞,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朱雨来换了毛巾,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607.两界共主(12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震怒中掀桌子的谢茂才察觉到异样, 顺着赵从贵的目光瞥了一眼,就看见衣飞石手里端着一个碗,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那小模样, 谢茂居然从中读出了几分无措, 顿时火气全消,大步上前:“小衣回来了……” 嘎吱一脚,踩在地上被摔碎的茶杯子上,差点滑一跤。 衣飞石忙伸手扶他,他攀着衣飞石的手, 吃惊地问:“砸着你了?哪儿?”这会儿才想起杯子可能砸着人了,拉着衣飞石上上下下关切地看。 “没有砸到, 我往旁边避了。”衣飞石搀着他,见他对自己温和无比, 全然不似刚才雷霆大作的样子, 试探着岔开话题,“我给您端了碗酸梅浆……”低头一看,酸梅浆已经洒了小半, 剩下的也不知道是否被手指沾污过,就不好意思再送人了。 “洒了, 拿下去吧。”衣飞石吩咐候在一侧的侍人。 “拿下去换个碗再送来。”谢茂哪里舍得, 这可是小衣第一次送的礼物呢!一路从夜河街亲自端回来, 孤好大的脸面! 就有侍人接了衣飞石手里的东西, 再送来擦手的巾子。没等谢茂再帮着他擦手, 他已迅速擦净了手上黏糊的酸梅浆。——谢茂总是把他当三岁孩子照顾, 这种从头照顾到脚的关怀,实在让衣飞石忐忑不安。 中间客厅里被谢茂砸得乱七八糟,外侍长余贤从与黎顺都垂手侍立旁侧,显然是正在汇报外边的情报。 “殿下,前日有本书搁在朝闻殿没带回来,我去找找。” 衣飞石很识相,这种情况下他得回避。奈何住得太近了躲都没地方躲,只能去藏书室消遣一段时间。 “没事你坐。我这里没什么事见不得人。”谢茂拉着衣飞石在沙发上坐下。 宫人忙上前收拾残局,首先规整出沙发茶几这一角,送上热汤凉茶,另有几样咸甜小点心,几盘瓜果,谢茂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接了毛巾就轻轻给衣飞石擦脸,柔声问道:“顺利么?累不累?舅舅抱抱你……” 所有下人都目不斜视。 衣飞石跑了一下午满身风尘,见谢茂殷殷切切地目光,还是慢慢往他怀里靠了过去。 相处了这么多天,他也渐渐回过味了。谢茂似是对他渴念至极,可真要亲热的时候,总是显得亲昵又不违礼。动辄伸手要抱,也就是搂在怀中亲亲额头,上手要摸,多半是肩膀背心,最耐不住的时候才摸摸腰臀,更私密尴尬的地方一处都没碰过。 他曾怀疑谢茂的用心,是否根本对自己不感兴趣,只是借故接近自己? ——然而,谢茂那处时常遮掩不住的狼狈硬挺,让他无话可说。 他现在就疑惑一件事:不上何撩?经常这么撩着撩着又硬憋着,难道不觉得难受么? 靠在谢茂怀里,听着谢茂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种依附的姿态,让衣飞石觉得有点不得劲儿。只是谢茂喜欢,他没别的地方能讨好谢茂,将此曲意逢迎。 信王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若是外间大事,曲昭为何没告诉我?衣飞石不解。 谢茂抱着衣飞石不撒手,就这么昏君搂着宠妃的模样,对余贤从说:“这件事孤不能莫名其妙就背了黑锅。待会孤立刻给陛下上表,另有两封信,分别给林相与承恩侯,你遣人送出去。” 余贤从先应是,又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您此刻本不该知道这件事。” 被高墙圈禁了,就是任何消息都不许出入。所以,给皇帝上表,给林府、承恩侯府送信,都是现成弹劾信王府外出刺探的罪证。 谢茂嘿然一笑,口含恶意:“孤就想瞧瞧,这时候哪家敢冒头。” 衣飞石听得一头雾水,谢茂已向他诉苦:“刚下边人说,季擎府上失火了。” 季擎是杨家抬入内阁的前工部尚书,在信王杀杨靖案中得罪了信王,气得信王金銮殿上怒踹老臣,还放了狠话,出去之后要杀季擎全家。——谢茂就是说着吓人的。季擎那句话又伤不了他,到底也是勤恳三十年的老臣,就算脑子拎不清,他也不至于真搞人全家。 “什么时候的事?季阁老家中伤亡如何?”衣飞石心肝一跳。 他下意识地将此事与骡马市那场大火联想起来。 杀人放火是会上瘾的。要杀人满门的方式很多,放火并不是最稳妥的一种。 如季阁老家的大宅子,有仆役照管,兵马司也时常巡逻,一旦走水,救援必然及时。再者,人都长着腿,这边失火了,那边不会跑吗? 谢茂哼了一声,提起这事儿就气不顺。 黎顺恭敬地回禀道:“火势烧起在一个时辰之前。目前南城兵马司与缉事所正在救火,暂时还不知道伤亡情况。——据报,还没见有人逃出来。” 季擎才得罪了信王,府里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锅妥妥的就要扣在谢茂背上。 难怪谢茂气得在府里跳脚。季阁老府上失火不是偶然,火烧起来时,天还亮着,谁家没事儿大白天地举火?还一口气就烧了全家?必然是有人纵火! 在季阁老府上纵火,则是为了嫁祸信王。嫁祸信王又是为了什么? 文帝大行之前,信王都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看谁都亲热。若谈结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他杀了承恩侯世子杨靖,天字一号大仇人就是承恩侯府。深想一步,有徐乡杀良冒功之事,与杨靖同流合污、唇亡齿寒的前守备将军简薛,也应该仇视忌惮信王。 结仇归结仇,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是,这两家有胆子和信王正面冲突吗? 何况,季阁老是承恩侯府一力举荐入内阁,他是承恩侯府极其重要的政治资源,就这么一把火烧死了?不啻自毁长城。 简薛呢?他一个三品将军,敢杀一位一品阁老,用以栽赃一位一等王爵? 这火烧得太荒谬了。不管是承恩侯府还是简薛,这时候去烧季阁老家都无异于自曝其短。衣飞石觉得,若说是陈朝探子趁火打劫混淆视听,倒很有可能。 怀里小衣安静得反常,谢茂吩咐所有人退下,单独问衣飞石:“你想到什么了?” 衣飞石很惊讶。他自认没表现出任何破绽,就是很正常地不说话,信王怎么就知道他心里有揣测了?——可怜衣飞石并不知道,他认识信王不足十日,谢茂认识他足有两辈子那么久了。他才眨眨眼,谢茂就知道他要用什么姿势撒谎。 “殿下还记得骡马市大火当日,我曾在火场附近捡了样东西?” 衣飞石从怀里摸出那枚微微变形的铜钱,放在谢茂手里。 铜钱被他贴身揣着,带着他的体温,谢茂伸手接了,恰好一点儿温热烧在手心里。 这一点儿搔动,从手心一直痒进了谢茂的心窝。 他以为衣飞石会照例撒谎,这时候的小衣并不信任他,也不真正相信他有庇护衣家的能力,对他隐瞒真相自行其是,是很正常且理智的选择。 可衣飞石竟然选择了坦陈! 这太出乎谢茂的意料了,那仅是一枚铜钱么?不是,那是衣飞石的信任。 “当时陈朝奸细中,有高手以此铜钱击碎了太平缸。不过,在瓮城时,我并没有遇到这位高手。他应当是在前往圣安门途中离队脱身了。此前我曾命人暗中在圣京探察,今日恰好当面探了探底细……”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把他从怀里揪了起来,皱眉道:“你去见奸细?” 衣飞石不解:“是?”怎么了? “……你伤才好。”谢茂也不是拦着衣飞石不许涉险,可他还是没法儿把眼前这个少年与记忆中的衣大将军彻底叠加成一个,下意识就想揣口袋里护着,“你没和人动手吧?” 衣飞石笑道:“他指上功夫厉害,也不及我。殿下放心,没人能让我吃亏。” 谢茂按住他肩膀细细摩挲了片刻,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你的意思是,这火可能是奸细放的?”谢茂没有纠结太久,衣飞石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可能真的把衣飞石困在身边。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没有证据,也不一定对。”衣飞石道。 “可以查一查。”谢茂捻起手里的铜钱,“我来查?” 衣飞石正要借助信王府的力量。他在军中有人,在京中却是一筹莫展。衣家手握重兵驻扎于外,再跑京中弄一摊子算怎么回事?衣飞金在京中搁了些人打探消息,也都是借着夫人周氏的陪嫁铺子名义安置。 他要盯梁青霜,手里根本无人可用。曲昭是衣尚予帐下亲兵,护卫杀敌可用,干这些阴私之事就差得远了。本来也没想求助信王,可既然谢茂问了,他心念一动,不如一用。 ——射杀守城校尉一事,谢茂都能替他周全,可见善意。 更重要的是,他想送一个把柄给信王。让林氏可以更放心地用衣家。 衣飞石不知道淑太妃与衣尚予达成了哪一种共识,依他自己想来,衣家不反就是死。既然林氏想动一动,衣家完全可以先靠拢,再图其他。这种情况下,与其市恩,不如示弱。 衣飞石将东篱先生的来历说了一遍,低声道:“此人来历颇不堪言,又是我长兄蒙师,还请王爷周全一二。” 我大哥的老师,是我爹从陈朝捡来的俘虏,他可能是个奸细。你替我摆平这件事,我家肯定要报答你,配合你想做的事。否则你暴露出这件事,我全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短短几句话,说得温驯又绵密,谢茂摸着自己腰上热出来的细汗,禁不住笑。 小衣的政治嗅觉也太可怕了吧?淑太妃的想法他这个做儿子才想明白一会儿呢,衣飞石出门转了一圈,立马就嗅出了风声,悍然选择了站队。 ——他不止递了把柄给信王府,取信于林氏,顺便也把他爹衣尚予卖了。 试想长子蒙师是陈朝探子这件事曝光,对衣尚予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还想老老实实地做皇帝的忠臣?这条路已经被衣飞石走绝了。 衣尚予只能选择和林氏合作,或者,更进一步,自立为王,篡位称帝。 才想着这娃年纪小怕他吃亏,冷不丁就给朕吓出一身冷汗。谢茂慢慢搂着衣飞石纤细柔韧的腰,低声道:“那要怎么报答我?” 衣飞石捧住他的脸,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薄唇上轻吮一下:“这样?” ※ 深夜,谢茂迷迷瞪瞪地起床出恭。 今夜替他值夜的是赵从贵,老阉奴殷勤地掀开马桶盖,扶王爷坐下。 突然听见王爷冷静至极的声音,吩咐道:“我不管你用我娘还是林相的人,悄悄去给我把衣家老大的东篱先生弄死。我要他彻底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 赵从贵耸然一惊,眼皮却耷拉了下去,似乎根本没听见谢茂说了什么。 ※ 衣飞石想以此逼迫衣尚予奋起反击,谢茂可不打算玩火。 真把衣尚予逼反了,……他和衣飞石怎么办? 所以,老老实实灭火去吧。谢茂上完厕所回床上躺着,看着窗外如银冷月,心中忍不住想,哎,小衣使心眼儿的时候,好可爱哟!真想亲亲亲。打滚,想日! “……哪晓得承恩侯世子居然诬陷臣弟是外族匪盗!这事儿臣弟能忍吗?臣弟乃大行皇帝十一子,臣弟妃母出身林族世家,家中三代内相,他杨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给臣弟脑袋上扣屎盆子!” 谢茂规规矩矩地面北跪于玉堂殿中,越说越生气,猛地抬头望向义老王爷:“哎,老皇叔,你说对吧?杨靖这瘪犊子玩意儿不是个东西!居然敢说我是外族匪盗,他咋不说我哥也是外族匪盗呢!哦哟,那当然不能说,我哥是他姐夫呢嘛。呵呵!” 义老王爷先附和地点点头,旋即瞪他一眼:“奉陛下之命,有话问你!” 谢茂又蔫嗒嗒地跪回去:“臣弟在。” “陛下问你:朝廷自有法度,尔身为谢氏子孙,天家骨血,岂可枉顾圣人教导,私刑杀人?” “臣弟知错了。这不是一时气不过,刚好手里有把匕首,刚好杨靖那厮……咳咳,承恩侯世子就站在臣弟面前,臣弟这手一时控制不住,才把刀掏出来,承恩侯世子就自己欢天喜地地撞了上来……哎,都怪他心窝子太软了,一捅就破……” 义老王爷:……妈哒爷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遇见这么无耻之人。 谢茂在玉堂殿老老实实跪着和义老王爷鬼扯,衣飞石也已被请到了旁边的画楼殿。 梨馥长公主居东坐于金玉席上,殿中原本就清凉,几座冰山幽幽散发着凉气,衬着梨馥长公主一丝不苟的宫装充满了威仪。两个褐衣嬷嬷一左一右立于梨馥长公主身侧,另有一个妙龄侍女侍奉在席前,正在替长公主捧香。 衣飞石进殿之后,守在殿前的侍女便轻声问赵从贵:“长公主要和二公子谈话。” 这是要撤掉所有信王府宫人的意思。 人家母子要说悄悄话,信王府还真没有强行监听的道理。赵从贵立刻吩咐殿内众人退下。 眼见画楼殿殿门封闭,早有准备的赵从贵冲常清平使个眼色,常清平闪身就进了画楼殿西侧的暗门,顺着不见天日的小楼梯往上,蹑手蹑脚地爬。 这条小道通向画楼殿穹顶之上的一处横梁,本是个密处。不过,衣飞石功夫太好,赵从贵爬上去只怕就要被他发现。请示谢茂之后,这个密处就交给了常清平,让他来办这偷听的差。 608.两界共主(12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有侍卫叩门, 外侍长余贤从先换人进门盯着容庆,惟恐他走投无路暴起伤人, 自己才出门听信儿, 末了回来禀报谢茂:“十一爷, 承恩侯府来搜逃奴,要进门搜人。” 谢茂闻言一愣,旋即笑了:“来的是谁?” 若是普通家奴来问, 侍卫肯定就打发了。如今余贤从拿不定主意返来询问,可见来人必然有身份。 余贤从道:“承恩侯府竎四公子。”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正室嫡出确实尊贵,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 若是侧室娘家势大,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 没有外家可以依靠, 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 长女杨皇后, 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 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 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谢茂正想这事儿怎么办才好, 杨家人就上门了。他蹬鞋下床, 笑道:“走, 看看去。” 赵从贵一边拿扇子给他扇风,一边暗示朱雨慢点伺候更衣,口中劝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您若是叫不长眼的冲撞了,八个杨四也赔不起呀!王爷,咱不是微服乔装偷偷去胭脂楼瞧那什么王女么?今儿这热闹一看,您明天还想安安稳稳地往老桂坊玩?” 朱雨似乎没看见他的暗示,手脚灵便地伺候谢茂穿戴整齐,就听谢茂对容庆说:“你去看看不?” 容庆又看不懂谢茂的心思了。不肯替他告状,又不把他交出去,信王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侍卫牢牢看守着容庆,一行人漏夜出门,赵从贵执扇,朱雨捧着驱蚊的熏盏,余贤从一马当先提灯引路,簇拥着谢茂往客栈外边走,另有六名一直守在内院的侍卫紧随其后。 客栈外边举火燎天,灯火通明。人声呼喝,马声嘶鸣,将本就不大的客栈门巷挤得水泄不通。 谢茂才看了一眼,就说:“好大阵仗。” 他走在后边,容庆与两个侍卫走在前边。容庆才刚刚露头,外边就喧哗起来:“好大的胆子,果然敢窝藏我承恩侯府的逃奴!还不速速把人绑来,再给我们四爷磕头赔罪!否则,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谢茂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外边穿着罗衫的杨家豪奴举起马鞭,照准容庆脸上抽去。 ——那一鞭子本是抽向王府侍卫的。大约是顾忌着侍卫体格强健、形容彪悍,只怕这一鞭子抽下去会打起来,那豪奴临了临了将鞭梢换了个方向,就照着容庆去了。柿子捡软的捏。 啪地一声,王府侍卫伸手,鞭子恰好落在手里,一道血痕绽开,鞭子被死死握住。 “你!”杨府豪奴吃了一惊,想要抽回鞭子,却不想鞭子似是生了根,纹丝不动,“你是何人也敢和我们承恩侯府作对?可知道我们家主何人?我家……” 话音未落,就听余贤从“嘿”地冷笑了一声。 王府侍卫个个训练有素,对付这一帮子并不算杨家嫡系的奴才,简直能一打十。黎顺只揪着鞭子没动手,那是他不知道王爷的打算。如今外侍长余贤从冷笑一声,他顿时就明白了王府的态度。 虬长有力的五指倏地松开,那豪奴猛地吃力不住就往后一倒,被他顺势一脚踹飞了近两丈远。 两丈远!这动静把所有人都惊住了。被踹飞的豪奴惨叫一声,跌进马阵里,惹来数匹惊马暴躁踩踏,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门巷处登时混乱一片。 倘若杨家来的是个精明些的主事,这时候就该好好掂量客栈这位主儿的身份了。 能用得上黎顺这样的好手做普通护卫,身边明显还跟着余贤从这样看不出深浅的高手陪侍,想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位前来圣京见见世面的“商贾少爷”。——乡间偶有贤才遗落,哪儿可能成群结队地捡漏?能搜罗到这么多好手的地方,谢朝中只有圣京。 圣京中世居的大家公子哥儿,敢得罪杨家的又有几个?那都是有数的,一个巴掌能数完。 杨竎却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不认为有身份地位的“贵人”会住在这个小破客栈里。真就是贵人微服出游,一里之外就有天香楼,瀚海阁,都是富商官员进京时暂时落脚的畅快场所,不说多富丽堂皇,安静干净为要。 这小破客栈?哪家贵人肯来睡?跳蚤是没有,可不定床上有没有过夜窑姐儿留下的花柳病呢。 所以,杨竎相信侍卫先前的说辞,断定这家的主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 “来人。” 杨竎不理会背后惊马的混乱,冷漠地骑在马背上,看着容庆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都砍了。——世子爷要的人,好好地捉回来。我今日倒要看看,他是有几分倾城倾国的颜色。” 容庆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一片,下唇微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先前听说是捉奸,又说是逃奴。怎么听这位公子的说法,这又是强抢民……男?” 谢茂在此时被簇拥着走了出来,他身边不止有赵从贵与朱雨服侍,容庆身边的两名侍卫与一直护卫他的六名侍卫,此时恐防意外都在他身边环伺,自然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场。 一时之间,杨家几个豪奴竟不敢动。 杨竎带了近四十人出门,可现在有一大半都在安抚受惊暴躁的马匹,跟在杨竎身边听差的,正经也就只有那么不到十个人。这十个人里,有两人要随时跟在杨竎身边保护他,所以,听他命令去“砍”乡巴佬的,也就那么八个人。 八个杨府豪奴对上八名王府侍卫,完全就是弱鸡看壮汉,何况,谢茂这边还多了一个余贤从。 真打起来恐怕不讨好,想着背后还有三十人助力,一旦安抚住惊马,眼前这群乡巴佬岂非就要被瓮中捉鳖?所以,杨竎不着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茂,只觉得这乡下来的少年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禁挑眉,想,这小男孩子……可比杨靖看上的容庆漂亮多了! 想到这里,杨竎微微调整马缰,侧身露出一个自认为尊贵高雅的身影,用一种纡尊降贵又不失高傲的口吻,淡淡地说:“你是何人?”一边说话,一边徐徐展开腰间折扇,玉骨雕成的三十六面纸扇,扇面上写着“附庸风雅”四字。 外边火把一个接一个,烧得半天发红,谢茂就把那扇面上的四个字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好词儿吗?还这么开心地拿出来显摆?谢茂这边所有人的表情都略微妙。 “我就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若是捉奸,你拿住了奸夫淫|妇,我不管的。若是捉逃奴,你拿出官契来,即刻把他领走,我也不管的。”谢茂说到这里,停顿一瞬,“可要是仗势欺人强掳良民,我就必定要管一管了。” 杨竎徐徐摇扇,竟显出几丝心平气和的大家风度:“你误会了。似我这等人家,要什么狡童美人儿没有?有富能买,有贵能赎,实不必要强抢。”他冲谢茂微微一笑,露出一点善意,“你年纪还小呢,只怕是很少出门,不知道人心险恶。” “这人本是我兄弟从黎州买来的奴婢,因是卖身葬父,我兄弟又心善,便施舍了几个钱予他,并未真把他当奴婢看待。好叫这位小公子知道,我家在京中也算是一等豪门,多少良民打破头地想要卖身到我家做奴婢且不能……” 杨竎暗暗流露出自家家世的高傲,妄图镇住谢茂,“外边买奴婢?那是下等人家才做的事。我家用的都是家生子,哪里用得着外边买人?” 余贤从默默无语。你家同信王殿下比奴才?我太|祖母是太|祖高皇帝长姐涟阳大长公主,祖姑姑是太宗景皇帝元后,你家的杨皇后那还是我祖姑姑家的孙媳妇呢,搁我自己身上都还有个乡侯爵位,不比你个白身光棍强?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非得和我服侍的信王比谁用的奴婢高级? “头儿,我听说这伙子贼人手可辣!咱们是不是退两步,远远地围上就是?” 看着守在龙幼株厢房外虎背熊腰的信王府侍卫,一个卫戍军心虚地上前劝说。 “就是!那钱司尊的外甥是谁?承恩侯府的世子呀!跟在世子身边的可不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几百个人,被这十多个人轻轻松松就打死了!咱们这才几个人?还是谨慎些好!”另一个卫戍军立刻附和。 兵头儿一心立功,架不住身边的兄弟都是怂货,气得骂娘:“屁的个承恩侯府世子,屁的个几百个人!昨天被打断腿的是承恩侯府的庶子,哪里就是杨世子了?区区一个孽庶,他能带几个人出门?看看你们这怂样儿!怕个屁啊!” 底下人立刻反驳:“这要不是钱司尊的亲外甥,钱司尊干嘛差我们出来?那人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可不就是给钱司尊家姐妹出了口气?呵,承恩侯夫人又不是没儿子,倒要娘家兄弟给庶子做脸?” “你懂个屁!打断那四公子的腿,下的难道不是侯爷和世子的脸?夫人当然要发作。” “我看不尽然,这侯门里的弯弯拐拐……” 几个卫戍军歪着楼聊着天,小心翼翼地看着守护在门前的信王府侍卫,保持默契往后撤退。卫戍军军纪荒疏多年,浑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这兵头儿虽有立功之心,却无御下之能,只得气鼓鼓地独自一人钉在龙幼株的门口,与信王府的侍卫怒目相视。 信王府侍卫心中纳罕:这憨子一脸愤怒看着咱们是要怎样?莫不是傻的吧? 没多久,连宝带着大队卫戍军增援冲进来:“头儿!张头儿、李头儿、吴头儿恰好都在附近办差!听我招呼立马就带兄弟们来了!”果然就走进来另外三个兵头儿,其中一人神气彪悍,走在最前边,他所带的一队人马也是个个行止风雷,远比其余卫戍军精神焕发。 跟信王府侍卫怒目相视的兵头儿大喜过望:“张老大!” 张老大是卫戍军里有名的杀神,相传他本是锦衣卫的百户,办差时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险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护捡回一条命,这才沦落到卫戍军当一个小小的兵头。寻常卫戍军都受五城兵马司辖制,唯有张老大是听调不听宣,非常拉风。 “目标在哪儿?”张老大挥手吩咐噤声,只问先来的兵头儿。 “就在那间厢房里。外边有悍卒八人,暗处还有三人……” 兵头儿并非只顾着与信王府侍卫大眼瞪小眼,他已经做好了调查,此时一一指出小楼外的制高点,恰好是信王府侍卫三个暗哨的藏身处,“屋子里有乐班十二人,舞伎三人,娼妇一人,随从二,护卫一,另外一个坐在西边屏风下喝酒作乐的少年,即是目标。” 张老大目光幽冷地盯着明处暗处的信王府侍卫看了一眼,不顾身边同僚的跃跃欲试,独自上前一步,立于庭前,道:“卫戍军兵头张岂桢,请见贵人。” 背后传来一阵喧哗,张老大带来的一队人马神色冷峻鸦雀无声,其余几个兵头下辖的兵丁则章程散漫地开始了惊呼:“哦哟!真是陈朝的探子?莫不是又来了个庆襄侯?” “嘿,我们要是捉了个陈朝的侯爷,怎么也要官升一级吧?” “说不定是个公爷呢!” “我看是个王爷!” “兄弟们,准备好了啊,捉个陈朝的王爷,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王爷倒是王爷,可惜不是陈朝的王爷,捉住了也没升官的奖赏。 侍卫来禀报:“十一爷,外边卫戍军一个叫张岂桢的兵头,说‘请见贵人’。” 酒酣耳热的谢茂操起纨扇呼呼刮了两下,心情略烦躁。 前边那个愣头青就没发现端倪,再来一个,怎么就认出他是“贵人”了呢? ……张岂桢?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他认真想了想,想不起与张岂桢有关的任何事。想来前几世也大概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放弃再想。 外边卫戍军数十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屋子里的乐班舞伎也终于察觉了情况不对,胆子小的泪水都掉了下来,个个战战兢兢地继续动作,曲不成调,舞不成章。谢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张岂桢坏了好事,酒气上头也觉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烦地挥手:“把人都放出去,这弹的是什么玩意儿!” 乐班舞伎顿时狼狈奔逃,争先恐后地抢出了厢房。 唯有龙幼株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谢茂身边,动作纹丝不乱地挽起纱罗长袖,露出一截皓腕,轻轻为谢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满屋子急迫凌乱中,她沉静得宛如画卷。 谢茂终于觉得她有点儿意思了,侧头问道:“你不走?” 龙幼株牵衣离席,裣衽为礼:“妾告退。”你不让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让我走,我还想去补个觉呢,再见。 谢茂就觉得吧,这须涂虏汗的女儿,毕竟身负王室之血,气度见识都不一般。 ——留在青楼继续做迎来送往的勾当,实在太可惜了。 609.两界共主(12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那你叫声‘舅舅’我听听。” “……” 衣飞石的母亲虽是梨馥长公主, 可这位公主毕竟是养的, 他怎么敢叫舅舅? 谢茂在马上俯身,凑近衣飞石耳畔, 轻笑道:“你在我耳边轻轻叫一声,我听见就行了。叫不叫?我数三声, 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 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 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 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 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双膝夹马小跑两步, 又突然驻马回头, 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 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 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 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甜甜的。” 谢茂只比衣飞石大一岁,仗着发育早,看上去比满脸稚气的衣飞石成熟些。不过,也仅仅是成熟一些。此时非要在衣飞石跟前端长辈的架子,逗得衣飞石面红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飞石紧张地盯着谢茂,谢茂却摇头,“不甜么。” 衣飞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离得颇远,将嘴凑近谢茂耳边,学着自家阿妹琉璃撒娇的口吻,尽量甜软地喊道:“……信王舅舅。” 凑得太近,少年温热的嘴唇在谢茂耳尖轻轻擦过,随之而来就是一缕热气。 擦!谢茂顿时觉得……不、好、了。 本想让衣飞石骑自己的驰风回去,这会儿谢茂也不敢下马了,轻咳一声,尽量掩住身下的尴尬,说:“好吧。那小马驹就送给你了。不过,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马驹是崔马官自幼照料长大,你若要领它走,总得和它的‘崔妈妈’打个照面,有嘱咐给你。” 天真的衣飞石丝毫没想过信王敢玩强行扣人的把戏,听谢茂说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驹之后,驰风与奔雷的后代!是得去听听养马官的叮嘱,可别把珍贵的小马儿养生病了! 随行侍卫让了一匹马给衣飞石骑着,一行人往山间的信王行宫赶回。 行至半路,山间草丛抖索,谢茂一时兴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从策马将猎物捡来,只有两撮兔毛。侍卫固然不敢笑,衣飞石也不敢笑,只有坠在队伍末尾的徐屈翻了个白眼。兔子都射不中,这徒弟怎么教? 谢茂跑了一会儿躁气尽散,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于是满心只想诱哄衣飞石,不动声色地恭维道:“听说小衣骑射出众,不若陪舅舅去把那只掉了毛的兔子追回来。” 不等衣飞石答话,谢茂豢养的猎犬已窜了回来,口中正叼着那只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场众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着。 谢茂本就不以武力见长,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此没有丝毫羞耻心,只问衣飞石:“怎么样?陪舅舅打几只猎物,晚上吃锅子。” 衣飞石近日都在父亲帐下听命,西北与南边都在打仗,虽说他没有经手具体的前线军务,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当然也不能和从前一样行猎游玩。少年顽皮,怎么都觉得憋闷。 此时谢茂纵着他行猎玩耍,他也有些心动,不等回答,谢茂又哄他:“马借你骑。” 衣飞石对那匹神驹眼馋了一路,又不敢让信王下来好叫自己去骑一段儿,闻言正中下怀,立马惊喜地保证:“是!卑职一定给王爷猎些好物回来!” 话音刚落,衣飞石便飞身下马,迫不及待地等在谢茂马前,满眼渴望。 谢茂下马让了一步,扶住衣飞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蔼地说:“小心。” 衣飞石想说我六岁就在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这么扶着。可是,谢茂才说要送小马驹给他,又让神驹给他骑,他就不好意思拒绝谢茂的任何“好意”,说了一声谢,就任凭谢茂把自己“扶”上了马背。 看着谢茂几乎搂在衣飞石腰上的手臂,徐屈仅剩的独眼中抹过一丝深思与忧虑。 ——这位信王……似乎,手脚不干净? 衣飞石与谢茂一前一后奔入山林之中,随行侍卫牵着猎犬呼啸跟随,在山中跑了一阵,衣飞石利索地张弓出箭,先射了两只野兔,一只黄羊,最后竟追到了一只毛色鲜亮的红狐狸,被他一箭射穿双眼。 猎犬叼着死去的红狐狸归来,衣飞石兴奋地跃下马去,说:“狐皮献与殿下!” 谢茂随之下马,侍卫递来水囊,他接过送到衣飞石嘴边,笑道:“我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猎过程中说笑几句,衣飞石也没了先前的拘谨,道谢一声就接过水囊汩汩灌了两口。这一路上,谢茂的弓就悬在马背上当摆设,猎物是猎犬在追赶,衣飞石与之配合追击,着实累得有点渴了。 恰好此处烟草繁盛,风景秀丽,看着微微喘息的衣飞石,谢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卫侍从展开地毡,铺上坐席,将带来的酒水糕点摆上。因是骑行队伍不方便带行李,席上没有屏风,而是扎上长长的幔帐,既能挡风,也能遮挡远处窥伺的视线。 谢茂履席而上,衣飞石则红着脸站在一边,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脱鞋。 “怎么?”谢茂很意外。 反倒是随行的内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来,要请衣飞石去旁边浴足。 谢茂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脚丢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过来,这里有席子,坐着洗。” 衣飞石有心避到旁边浴足,奈何朱雨是谢茂的内侍,只听谢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谢茂身边去了。他和谢茂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泄了气,低头道:“卑职失礼。”臭着你了也不怪我…… 满以为是个大臭脚,哪晓得衣飞石蹬掉靴子,谢茂努力嗅了嗅,也没闻到什么味儿。 衣飞石红着脸脱掉足衣,赶忙把双脚放进水盆里,朱雨送来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来!”信王的下人,是那么好用的么? 谢茂本就坐得不远,此时很随意地转身凑近,几乎就把衣飞石搂在了怀里,低头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两只玉足:“也不臭么。”原来小衣年轻时的脚这么可爱这么乖。真想捏一捏。 衣飞石被他贴在背后凑近耳边说话,整个人都僵住了,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军帐里二十多个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这么近么? 不过,谢茂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又转身靠另一侧的凭几上了。 衣飞石听他似是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汤喝了一口,吩咐说:“切个瓜来。”又说汤不够热,又要热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顾不上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他的脚其实不怎么容易臭,可是,万一臭了呢?那可太丢人了。幸好,幸好。 衣飞石洗完脚,朱雨递上干净的毛巾让他擦干,又送来崭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齐。荒山野岭里,打猎中途竟然还能舒舒服服地洗脚换袜子,衣飞石还是第一次享受,只觉得神清气爽。 衣飞石上前施礼落座,吃了谢茂分给他的瓜,谢茂又接了刚送来的热巾子,一只手就往他背后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随便擦擦,可别透风受了寒。”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感觉自己扎得紧紧的腰带被扯开了,衣内一阵透风的凉爽! 同样坐在旁边席上吃瓜的徐屈独眼一眯:尼玛!这信王绝对手脚不干净啊! 卫戍军兵权旁落,大部分兵丁以守城之职受五城兵马司调遣,而防火缉盗、整饬城内风化才是五城兵马司的本职。骡马市大火已起,若不救火,一旦火势蔓延开去,烧死烧伤京城百姓,身为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钱彬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衣飞石看了火势一眼,问明白陈朝探子离开的方向之后,毫不犹豫打马离去。 “跟上跟上!”谢茂立刻跟了上去。 卫戍军已经留了相当的人手在此疏散附近百姓、参与救火,不差他们这几十个人。 实际上,在这个时代,一旦火势蔓延,人力所能做出的努力已经非常少了。除非在失火初期就迅速以附近太平缸里的水、沙将火苗扑灭,否则,救火基本也就只能拆掉附近的房子,阻止大火继续蔓延。 分明留下来能做的事不多,根本无须留下太多人,钱彬还是选择留下大部分卫戍军与兵马司衙役负责救火。——这伙陈朝探子战力惊人、心狠手辣,钱彬已经不太指望能将之擒获了。若是走了贼子,西城又被烧了,他怎么向皇帝交代? 留下大部分下属救火,是一种绝对不会犯错的政治态度。也是钱彬入罪翻身的关键。 本以为陈朝探子会寻找一段容易攀爬的城墙,越墙而出,哪晓得顺着一路被惊动的坊丁指点,衣飞石居然径直追到了圣安门。圣安门就是圣京西城的门户,衣飞石不久之前,才在这里射杀了一名守城校尉,强行打开了城门。 一股被算计的寒意从衣飞石脊背倏地窜起,他心想,这可糟糕了。 才杀了一个守城校尉,陈朝探子就从这个死掉的校尉当值的城门跑了,说他不是故意的,说他和陈朝探子没勾结,谁肯相信啊? “二公子别急,人还没出去!”卫烈提起马鞭,指向城下的藏兵洞。 圣安门内因地势修筑了一座瓮城,南北各有两处箭楼,架着十座谢朝威名赫赫的徐子连弩。这种弩机重逾千斤,能连续发射二十五支重弩|箭,遇上这种续发重器连弩,五百人以下的骑兵冲刺通通要跪。尽管射程不高,移动不便,可是,把这东西搁在瓮城里当守关用的杀手锏,至今无人可破。 衣飞石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打这主意呢。” 瓮城外边已经死了一地卫戍军了。 陈朝探子一路杀向西城门,图谋的就是这十座徐子连弩。 若在平时,想要顺利杀上瓮城箭楼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架不住这群陈朝探子运气好啊! 圣安门守军才被衣飞石射死了一个守城校尉,城门副拖着长官的尸体去卫戍军衙门告状去了,留下做主的是三个兵司马。谁也没想过城里边会出事。西边大火燃起时,两个兵司马还毫无戒心地想着,反正城门也关了,要不要派几个人去救火? 两个兵马司都如此想法,守城的兵丁打瞌睡地打瞌睡,看热闹地看热闹,异常松懈。 ——这也是因为西城外是大将军行辕的方向,谁都没想过那边会出事,戒心很低。 ——皇帝跟衣大将军有龃龉,底层官兵并没有这样的政治素养。 更何况,今夜已经死了一个校尉,已经出过一次事了。谁会想到那么点儿背,居然还会再出一次事故?且是如此严重恶劣的大事故! 陈朝探子一路且战且逃,另有分兵故布疑阵,逃到圣安门瓮城时,只剩下不足二十人。 610.两界共主(12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衣飞石只能仓促卷起衣袍, 在憩室门前跪下,额头触地, 尽量伏低身体以示温顺。 “殿下恕罪。殿下不必请侍卫来问, 殿下差遣卑职,只须吩咐一声, 卑职无不从命。” 门外侍卫都已涌到了谢茂身边,偏偏风暴中心的衣飞石没显出一丁点儿威胁, 他老实温顺得比谢茂身边的侍卫都无害, 侍卫手里还拿着刀呢,他就穿着一袭单衣, 卑弱地伏在地上,未彻底长成的少年脊背透出单薄与青涩, ——就好像信王在欺负人。 常清平在当值侍卫中品级最高,这会儿就立在谢茂身边, 见谢茂眼中酝着怒气,心说就这么僵着也不像话吧?真把余头儿招来了,弄来满王府的侍卫,好几百人呢, 皇帝不得以为王爷要造反啊? “拿下!”常清平指使两个侍卫上前。 他自己身手最好,偏偏守着谢茂没动, 且只用了两个侍卫。这不是要和衣飞石动武, 而是给衣飞石向信王谢罪的机会。 衣飞石果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任凭处置。 两个侍卫轻而易举就拿下了衣飞石, 背后也浃了一身的汗。 如今外界还不知道衣飞石夜夺瓮城的英姿风采, 信王府的侍卫岂会不知?当日跟随谢茂去了圣安门的侍卫们,暗地里早已把这位住在自家王府的将门虎子八卦了一遍。说到别的或许还有争议,清溪侯这一身功夫是实打实的,信王府众人没一个不心向往之。 二人熟练地架起衣飞石胳膊,将他押在地上,上手就察觉到衣飞石浑身肌肉松弛,没有一丝对抗的意思,紧张的气氛才宽松了几分。不过,谁也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衣飞石这样的高手,真要反抗,就算锁住了他的关节,二人也压不住他。 这时候衣飞石看着就挺可怜。刚刚抽条的个子犹在少年,本就比壮年男子小一号,刚在榻上敷药,一身衣裳也没穿明白,就这样被人狠狠押着跪在地上,活像受虐现场。 谢茂是想镇服衣飞石,半点都不想虐待他,见了这画面,心里着实膈应。 他瞪两个侍卫,意思让他们做个样子就行了,不必把受了伤的小衣押得死死的。哪晓得两个侍卫会错了意,越发用力地把衣飞石往地上怼。 衣飞石一时不防半边脸都被杵到了地上。他也有了一丝恼意,信王发怒他跪了,信王要拿他,他也没反抗,这会儿都给押上了,还故意把他往地上怼,这是干嘛呢?寻衅打人? 衣飞石手臂微微使力,他就想起了画楼殿外谢茂愤怒的踟蹰,想起了适才在画楼殿内,他在困境中听见谢茂声音时,那一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的欢愉。 他决定……还是不和信王计较了。被押在地上脸着地的衣飞石也没有发飙,他只是尽量避开被抽肿的伤处,微微闭眼。 这画面看上去更让人心疼憋气了! 谢茂气得顺手操起身边的一个痒痒挠,啪地砸在侍卫头上,怒目相视:松手! 两个侍卫方才恍然大悟,忙松了手上的狠劲,刚把衣飞石脸怼地上的侍卫还小心翼翼地扶了衣飞石一把,帮他扯了扯凌乱的衣裳。 这回谁都看懂了谢茂的色厉内荏,面上吼得凶,根本舍不得对清溪侯动手嘛。 连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谢茂动作的衣飞石,都从那倏地掷来的痒痒挠和侍卫反常的客气中,读出了信王对自己的善意。 他哪里知道谢茂这会儿起意镇压他,纯属是因为失算的后怕——谢茂此前还一直认为有侍卫护着,哪怕面对衣飞石也很安全呢。一直到衣飞石单枪匹马夺回圣安门瓮城之后,谢茂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在衣飞石跟前,安全?不存在的。哪怕这个衣飞石是少年版。 重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衣飞石当然不可能懂。他单纯地认为,谢茂大发雷霆就是因他不肯从命脱衣,这会儿又因为喜欢心疼他,才不许侍卫太欺负他。 谢茂脸色很严肃,可这严肃在地上摆着的痒痒挠面前,色厉内荏。 衣飞石特别擅长装乖,若是他心甘情愿的情况下,他的乖顺就更让人心口熨帖了。谢茂退了一步,衣飞石就退十步,交叠双手稽首于地,不等谢茂质问,他先赔罪:“愿领殿下责罚。” 衣飞石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谢茂当然明白他不会对自己炫耀武力。可是,就是因为衣飞石做到这地步了,谢茂又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点玄幻:小衣这乖得有点过分了吧?——又有事儿求我? “劳烦齐医官陪殿稍候。”谢茂对大夫一向挺客气。 余贤从才风急火燎地带着人赶来,就听见殿内谢茂传话:“都退下。” ……???满头雾水的余侍长还没进门,又带着人退下继续休假了。 寝宫大门紧闭,满屋子服侍的宫人侍卫与大夫都退下了,只剩下谢茂与衣飞石二人。 “罚你?”谢茂语意不明。 衣飞石被他这口气问懵了,还真要罚我?我就是说一说,不当真的。 “手伸出来。”谢茂说。 ……来真的啊?衣飞石心情有点复杂。他见惯了谢茂春风和煦的微笑,也习惯了谢茂守在他身边轻言细语,这时候都不知道该对谢茂摆什么表情。 就算谢茂一口一个小衣,一直以长辈身份自居,衣飞石能敬他身上的王位,绝不可能真把他当长辈看待。正经谢茂就比衣飞石大一岁,再是生得帝裔权贵、威仪不凡,他也是衣飞石的同龄人。 不过,不就是打手心吗?衣飞石想了想,觉得为这个翻脸没意思。他就把手伸了出来。 谢茂弯腰拾起地上的痒痒挠,轻轻抽了衣飞石手心一下。心中想的却是:哎哟,衣尚予太可恨!若不是他把小衣屁股打破了,我今天恐吓小衣,逼他让我打一顿屁股,……以后可以笑话他一辈子! 衣飞石真的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那痒痒挠不是打下来的,也不是抽下来的,它是平平整整放在自己手心里的! 有这么打手心的吗?你这么打是想要我怎么办?我假装嗷一个给你听吗?……衣飞石低垂眼睑看着自己根本不可能受伤的手心,心情很复杂。 他自幼被长公主苛待,跟随父亲去了军营之后,出操习武从不娇气,摔打受伤那是日常生活。莫说谢茂没打疼他,就算真的打疼了,与他从前所经历的一切相比,也根本不算什么。 不管是在家中,还是在军中,衣飞石都不曾感受到寻常人该有的温柔与关爱。 军法无情,哪怕他年纪小,哪怕他是大将军的儿子,在军中一是一,二是二,谁也没有例外和优待。他若行差踏错,军棍照样打得毫不容情。可同袍兄弟家中都有老母妻儿施以温柔,他没有。他在家中比军中处境能困窘艰难,家法比军法更加冷漠残忍。 被母亲罚跪责打哭泣时,父亲也不是不管他,不过,将他从母亲手里救下之后,父亲紧跟着总要教训,你是堂堂丈夫,些许疼痛哭什么?长兄待他也好,可当哥哥的脾气粗枝大叶,和弟弟玩经常变成玩弟弟,教习武艺时更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揍得衣飞石满头包。 谢茂给予他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 在谢茂身边,他不是石头,是琉璃一样的珍宝。哪怕就是个痒痒挠,谢茂都舍不得拍他一下。 这让他还能摆出什么表情来?他总不能感动得哭吧?那样……也太可笑了。 衣飞石心中自嘲地想,眼角却有些湿。 谢茂把痒痒挠打(放)在了衣飞石手心,趁着衣飞石双手捧着痒痒挠不能动,伸手去扯衣飞石的衣襟:“还要和孤犟?长公主打你哪儿了?” 衣飞石心念急转,到底还是选择了撒谎:“没有,阿娘就打了两耳光……” 针刺这事儿太过分了,信王又是个一言不合就敢捅死承恩侯世子的脾气,衣飞石不想此时节外生枝。 “那你腰上哪里来的血渍?当面就敢撒谎,你是觉得孤没资格揍你?” 衣飞石忙道:“有,殿下当然有。” “将衣衫褪了,若被我发现伤处……”谢茂勾住他领口扯了扯,板着脸威胁,“信王府也是有板子的。” 衣飞石有些迟疑。刚才穿衣时太仓促,身上的血渍没擦干净,敷药时才被信王看出来了,也不知道身上是否还有其他地方残留着痕迹?脱衣吧,怕被发现腋下的伤痕,不脱衣吧又不太可能。信王已经为此发过一次脾气了,他不能再让信王把满府侍卫招来。 他一边慢腾腾地解本就松垮垮的衣裳,一边小声解释:“是我做错了事,阿娘才使人教我几下,……哪家都是这样儿的,阿娘平时、待我也很好……” 谢茂懒得跟他废话,就盯着他脱衣服。 衣飞石脱得再慢,总有脱下来的时候。迎着谢茂认真审视的目光,衣飞石自己也不动声色地往侧腰扫了一眼,没发现血渍,这才松了口气。所幸腋下的针眼不容易被察觉。 谢茂上下打量了许久,衣飞石被他提起手臂时,一颗心都堵在了嗓子眼。 然而,谢茂仔细地把他胳膊看了一遍,肋下看了一遍,总不可能拨开腋下的毛发去一寸寸检查针眼。衣飞石觉得,信王恐怕想都不会朝着针眼上联想。这事儿刁刻得出奇。 许久之后,谢茂才慢吞吞地说:“倒是我错怪你和长公主了。” 一家子性命都没搞明白呢,衣飞石只求信王不要在此时去和长公主生事,闻言忙穿好衣裳乖乖地依在谢茂腿边,说道:“蒙殿下垂爱关怀,飞石受宠若惊。”他第一次在谢茂跟前自称飞石,这是一种既谦卑又亲密的自谓。 谢茂摸摸他的脑袋,扶他在床上躺下,说:“平白训你一顿,我该给你赔罪。”不等衣飞石拒绝,他已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欲与我成亲。这件事我来安排。” 这个赔罪衣飞石拒绝不了,他才受了谢茂关怀,又要领这样的赔罪,竟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谢茂,半晌才侧脸看向别处,一字字清晰地说道:“殿下知道我家中处境艰难,实在不能与殿下联姻。虽不能有名分,……床笫之间,必竭力侍奉,乞殿下恕罪。” 从前谢茂与衣飞石谈了几次开车的事,用词都不算露骨,这是衣飞石第一次正面提及了床笫侍奉,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遮掩。 他侧着脸,谢茂只能看见他微微垂下的眼睑,也不知道他心里具体怎么想。 “好啊,孤信小衣一诺千金。你先养伤。”谢茂似是很满意地笑了起来。 ※ 谢茂从寝殿出来,一直憋到了传香殿,终于忍不住踹坏了一扇门。 马勒戈壁的!那贱人毒妇,竟然敢拿针扎小衣腋窝!劳资刚才怎么没打死她! “来人,孤要给长信宫上表!” 对付梨馥长公主马氏这种贱人,就得亲妈淑太妃出马!我是搞不定你这傻逼,我妈来! ——然而,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611.两界共主(12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与他靠得太近, 二人脸庞也不过一尺距离,身体就贴得更紧了, 几乎把衣飞石搂在怀里。 ——若是衣飞石仓促之下退一步, 要么失礼打翻食案, 要么就滚进他怀里。 此时此刻,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 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 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衣飞石还要推辞, 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 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 用力咳嗽一声, 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朱雨来换了毛巾,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现在衣飞石想明白事儿了,知道躲着他了,他就把同宿的念头熄了。 不过,戏要做足。当着徐屈的面,谢茂故意拉着衣飞石胳膊不放,又是搂小腰,又是牵小手,口口声声叫外甥,要和外甥抵足而眠。吓得衣飞石磕磕巴巴地摇头,说:“殿下,卑职睡相不好,半夜要打拳……若、若是冒犯了殿下,那可太不好了……” 谢茂故作一副突然想起这少年武力值颇高的忌惮样,皱眉道:“是么?” 衣飞石不住点头:“正是正是!卑职晚上头睡枕头,白天起来就是脚睡枕头了。特别不好!” 谢茂方才遗憾地说:“那好吧,你今日暂且与徐将军挤一挤,明日孤让人在寝宫旁边收拾个厢房出来,你再搬过来……” 衣飞石瞥了他一眼,没说明日我领了小马儿就走了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脱身不易! ※ 银雷亲自安排徐屈与衣飞石在松风院住下,出门就遇见了轻衣简饰、偷偷过来的谢茂。 “殿下?”这么晚了您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仪仗都没带,这是……要干嘛? 谢茂轻嘘一声,从旁边的湖竹小径走进问水书斋。 当着银雷的面,谢茂将书橱角落里的几块镇纸挪动了数次,摆着满满当当厚重书籍的书橱竟从中翻开,露出一间密室。银雷顿时瞠目结舌。谢茂已提着一盏灯,顺着密室走了下去。 银雷犹豫了片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住了门口。 谢茂已顺着密室甬道,来到一面狭窄的夹墙之内。这是一个监听之所。 ——整个松风院正堂,都在监听范围之内。 若是此时的谢茂,当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混了好几世了,各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他着实也接触了不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见得多了,掌握的线索多了,总能吊打欺负小朋友。 此处只作监听只用,夹墙里并不透光,谢茂提着灯很放心地在里边寻找位置。 松风院的正堂和大部分堂院形制一样,都是上房五间,中间最宽敞气派的一间做待客厅,东次、西次、东梢、西梢,各有功能。或是做书房,或是做寝房。银雷将徐屈安置在这里,衣飞石非要跟着徐屈住,银雷就把书房内的憩室也收拾了出来。 谢茂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五间房里,找到徐屈与衣飞石所在的位置。 他其实不必亲自来听,甚至也不必交代任何人来听。——他已经知道衣飞石有些不妥了。 可是,他还是想来听一听。这是一种恋慕之下才会有的牵挂与好奇。他想知道衣飞石的一切,包括衣飞石年少时的狡黠。 很快,谢茂就听见了很清晰的说话声,是徐屈在和拨来伺候的宫人说话:“不要热水,洗澡伤阳气,老子不得天天洗!” 衣飞石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人唯唯诺诺退下。 这监听的夹墙是特制的,具体什么原理,谢茂也没有弄懂。总之,松风院内说话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夹墙之内,就似面对面,夹墙里的声音则很难外泄。前世谢茂曾命人在夹墙内放鞭炮,外边正堂也毫无所觉。 谢茂看不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就看着手里的灯,静静听着。 徐屈与衣飞石似是关系很亲昵,衣飞石称呼徐屈为老叔,徐屈就叫他小石头,二人讨论了一些前线战事的问题,又很家常地提起了梨馥长公主娇宠的衣家那对双胞胎,谢茂甚至都认为这二人今天不会说正事了,很突兀地,徐屈说:“那位恐好南风。” 一瞬间,谢茂都觉得呼吸有点紧了。 却听见衣飞石严肃、认真,甚至带了一点牺牲的口吻,说:“我知道。” “今夜就走。”徐屈压低声音,冷冷地提议。 谢茂毫不怀疑徐屈的决心。他要送衣飞石离开,不惜杀信王府侍卫,一路喋血。 然而,不出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否决了他的提议。 衣飞石说:“辕门初见时,我就知道了。” 辕门初见时,衣飞石就看出了谢茂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衣飞石常年在军中厮混,更不是没有交往的纨绔朋友,男男之间的事情,他或许比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见得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茂眼中的不同。——他仍是选择了接近谢茂。 退一万步说,就算衣飞石喜欢男人,那他也不可能看上信王。 信王是大行皇帝幼子,从小娇惯得文不成武不就,偏偏宫中的淑太妃小林氏老谋深算,朝中更有林丞相把持大局。信王若是和掌握兵权的衣家亲近,那妥妥就是个扶不起来又惹今上忌惮的祸根。 ——衣尚予自己都麻烦缠身牵扯不清了,哪里还敢去勾结王爵? 徐屈心中猛地一颤,看向衣飞石:衣尚予受文帝深恩,不忍废帝自立,衣飞石呢? 就算衣飞石没想过谋朝篡位的事,他是否想过废了宫中那位气量狭小的皇帝,扶立传闻中性情温和、对待下人都温情脉脉的信王呢?否则,他为何明知道信王心思不纯,却还是刻意亲近信王? 衣飞石看明白他眼中的震惊,冷笑道:“老叔,家破人亡就在眼前,您想太多。” 谢茂在夹墙里看不见衣飞石的表情,只听出那少年冷静的声息中带着一缕愤懑苦涩。 “去岁西北大旱,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陈朝必会另开战场,就在秦、云二州。” “阿爹上书请调精兵于下虎关,便宜驰援秦、云,皇帝先给阿娘晋了长公主。” 谢茂只听见衣飞石嘲弄至极又灰心至极的声音,“他不想打赢这一仗。” “他就是想丢了秦州,丢了云州,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杀了阿爹。” …… 谢茂默默无语。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很聪明,却没想过衣飞石在少年时就有此见识。 在他的印象中,衣飞石打仗很厉害。除了初出茅庐那一仗胜得惊险些,真正是一辈子戎马倥偬捷报频传。战事交给旁人,谢茂在京中就得揪着心等战报。若是交给衣飞石,顶多就是头疼一下,这衣大将军回来了,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长老长的请功表……得赏官赏银子啊。 战事上,衣飞石可谓一言九鼎。政事上,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来不管不问。 谢茂一直认为他不太懂政事。现在终于明白了,衣飞石哪里是不懂?明明是太懂了。 一位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一位亲手打灭陈朝、降服浮托国的绝世悍将,说他不懂政事?衣飞石打的两场都是正儿八经的灭国之战!这种层级的战争,指挥者若不精通政事,怎么可能顺风顺水在短短十多年里就结束了战争? 此时衣飞石不过是在衣尚予帐下听令的役兵,眼光就已不再局限在方寸之间。 他想的并不是陈朝与谢朝正在开战的襄州,而是陈朝之内的暗涌。 ——也包括谢朝内部的暗涌。 打仗,从来都不是短兵相接的那一点儿实力比拼。这世上或许有偶然发生的单纯战斗,却从来不会有目的单纯的战役,更没有目的单纯的战争。 衣飞石今年不过十五岁,就已经具备了绝世名将才拥有的胸襟眼界。 聪明的人,当然是从小就聪明。 谢茂心想,当初自己也是重生了一次才看懂皇帝的险恶用心,和芝麻馅儿的小衣比起来,第一世刚穿越来这个世界的他还真是傻白甜。 皇帝才将衣尚予请求调兵的奏折留中不发,衣飞石就一眼看穿皇帝想杀人了。 这种近乎可怕的洞察力,着实异于常人。谢茂自愧弗如。 朝野上下,包括第一世刚刚穿越来的谢茂,见皇帝扣了衣尚予的奏折,想法大抵都是,皇帝忌惮衣大将军兵权在握,不欲他再扩大势力染指秦、云二州,所以才暂时搁置。 ——谁能在这时候就想到,皇帝愿意割让一州土地,只为杀衣尚予? 甚至在前世秦州战败,皇帝下旨处斩衣尚予时,都有不少人在刑场边上幻想,皇帝会有一道恩旨,临刑前一刻喊个“刀下留人”。——杀衣尚予,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拿一州土地做牺牲杀衣尚予,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根本不能想象! “阿爹不信。阿爹说,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皇帝岂会用国之大事开玩笑?杀衣尚予区区两名甲士即可,不必用两州之地牺牲。” “哈。”衣飞石苦涩地笑了一声,“老叔,你不说话。你也不信我的判断。” 我信你。谢茂在夹墙内默默地说。 好半晌,徐屈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就如你所说,皇帝要拿衣家开刀,你不劝大将军早做防备,牵扯信王作何?”他言辞间充满了对谢茂的轻蔑鄙薄,“他娘是个厉害角色,他娘舅也是个厉害角色,奈何他扶持不起,否则,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是这一位。” 说到这里,徐屈就骂了一声,“咱们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林家和衣家没有利益往来,但林丞相对衣尚予很有几分信任倚重。若是谢茂登基,小林氏与林丞相把持朝政,衣家确实不会像今天这么进退维谷,更不会闹出让衣尚予在青梅山遥控战局的傻逼事来。 所以,我这是被鄙视了?谢茂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阿爹那里,我劝过了,也请襄州大兄写信劝了。阿爹只是不听。” 谢茂心中默默地说,他哪里是不听?他是没办法,也不敢拿两线战局做赌。但凡衣尚予有一丝私心,前世他也不会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你阿爹忠君爱民,战功赫赫,是百世不出的英雄好汉。 徐屈也不吭声了。衣尚予拿定了主意,谁能劝得服? “老叔先设法给阿爹透个风去,就说信王哄我在行宫玩耍,心思不纯。” 612.两界共主(126) 谢茂要和衣飞石结婚。 这消息首先通知两位妈妈, 家里瞬间人仰马翻。 别看两位妈妈住在一起许久,两家处得很好,可不管是宿贞还是徐以方,心里都存了两分侥幸:万一儿子哪天浪子回头,突然不跟茂茂(飞儿)好了, 老老实实就和女孩子结婚了呢? 不怪两位妈妈心存侥幸, 实在是谢茂和衣飞石都太年轻了。 搁在普通人家, 二人恰好才大学毕业的年纪,谈谈恋爱闹着玩儿不是? 且宿贞和徐以方都不觉得自家儿子是天生的同性恋。 宿贞觉得吧,儿子也就是被谢茂的能力和脸蛋给迷惑了。若是没有谢茂, 儿子指定更喜欢软软的女孩子。——又不是天生抖M, 要不是茂茂修行厉害长得好看,我飞儿贱胚子惯他狗脾气给他抱臭脚?! 徐以方这边也觉得儿子是被飞儿迷昏了头。她认为飞儿的优秀超越了性别, 这世上还能找出比飞儿更优秀的孩子吗?叫徐以方瞧着, 容舜不行, 童画不行, 兜兜转转谁家的孩子谁都不行,只有飞儿才配得上我儿子。若是没有了飞儿,茂茂肯定会娶妻生子。 年轻人的感情哪里说得好?这一年爱得要死要活,下一年说不定就腻味了。现在很流行搞基友, 说不得儿子就是贪图个新鲜。再者说了, 两人不也经常吵架吗?前年闹得那么大, 还赌气离家出走。 哪怕宿贞出席了谢茂和衣飞石的订婚仪式, 她的想法依然很固执:说不定就分手了呢? 等来等去, 没等到谢茂和衣飞石分手,他俩突然说,我们要结婚! 宿贞接到通知时,正在外省开会。 因是谢茂亲自打来的电话,她暂停了讲话,晾着一百多号人,到休息室接了电话。 谢茂在电话里告知这个消息时热情洋溢非常高兴,电话另一边还有衣飞石附和两句,宿贞脑子里轰隆隆碾过一列和谐号,茫然地说:“哦,好。好。恭喜你们,哪天……” 她习惯性地想问哪天办酒,方便让秘书安排行程。 一句话没说完,她突然醒悟过来,这是我儿子要结婚啊! 你们就结婚了?……不分手了?当然,这必然导致儿子不爽的心思绝不能表露出来,宿贞同样热情地表示:“你们有安排了吗?我马上就回家。” 谢茂毫不客气地说:“谢谢妈。还得劳烦您费心。”没安排,你来安排! “好好好,我来安排。我马上就飞回去。”宿贞满口答应。 挂断电话之后,宿贞笑容微微僵硬,终究还是有了一丝落寞。 她已经不怀疑谢茂对儿子的感情了,六千年的修为,说给就给了,一点儿没留给自己。当初容锦华与她热恋时,也没有慷慨到把名下家产全部过户给她、只写她的名字吧?顶多是与她共持。 这种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爱护,不说前无古人,起码世所罕见。 只是,和所有妈妈一样,当儿子真的打算和一个男人结婚时,宿贞才真正感觉到无法逆转的遗憾。 和谢茂结了婚,飞儿不会有后代了。他不会享受到天伦之乐了。哪怕还有侄儿侄女,那毕竟是不一样的,怎么都隔了一层,不是亲生。他真的要和一个男人携手度过一生。他的生命中不会再有女性的柔软与娇俏,只有谢茂…… 宿贞不反对儿子和谢茂的婚姻。她只是由衷地替儿子无法体验另一种生活而感到遗憾。 想起电话里衣飞石隐隐含笑的声音,那是许久未见的欢愉,宿贞心想,也许,对飞儿来说,这才是最期盼的生活方式。最能让他幸福的方式。 “取消所有行程。我要在天黑之前回京市。”宿贞吩咐助理。 她要回去替儿子筹备婚礼。 宿贞匆匆忙忙赶回家时,家里已经彻底乱套了,一波一波的人宛如流水般从家里来来去去。 原来是徐以方叫了快二十家供应商前来谈话,主要谈的是婚礼时需要赠送的伴手礼等小东西,见宿贞回来,徐以方连忙站起来,说:“你回来了。我这都没敢叫别的人来,贞贞你先给定个黄道吉日才行!”她没有见婚仪方面的供应商,这事儿得和宿贞商量着办。 宿贞才下飞机,助理帮她把行礼送回楼上,她自己就补了个妆,和徐以方一起见了供应商。 徐以方也没有让几家一起来,宿贞拿着各个报价方案就笑了。 甭看徐以方叫来的供应商眼花缭乱好几家,彼此仿佛还隐约打擂台,其实,垄断了京市各大婚仪服务市场的大供应商,其背后的东主其实都属于容氏财团的下属服务集团。倒是另外两家企业背景特殊,是专门给中南府做特供的,显然是徐以方自己的门路——她用了觉得好,才让人来上门报到。 前面几家容家的企业不敢坑宿贞,后面两家服务中南府的企业更不敢坑太子的姑姑,宿贞说:“别的都不妨碍,你喜欢什么可着挑……”宿贞把前面几家一划拉,“都是咱家的。” 徐以方一看。后面那两家,也是咱家的。得,这可简单了。 送走了供应商之后,徐以方去找宿贞。宿贞正在洗漱卸妆,两人一起敷着面膜躺在贵妃榻上,徐以方念叨着要让宿贞选个好日子,宿贞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两人都有点猝不及防的晕眩。 “我好像做梦一样。”徐以方喃喃地说。 宿贞闭目养神。 “他们说结婚就要结婚了。现在民政局不给办结婚证吧?”徐以方说。 宿贞依然没什么反应。 “不能领结婚证麻烦很多的呀。你说以后有个头疼脑热地进了医院,他俩还不能互相给签字,非得直系亲属怎么办?”徐以方坚持不懈地骚扰宿贞。 宿贞实在没办法了,凉飕飕地说:“他们就算头疼脑热也不会去医院。” “哦,是哈。”徐以方又躺了回去,摸了摸自己的面膜,“茂茂要结婚了。” “飞儿是养在外边的孩子,容氏不承认他的身份。他想和谁结婚,容家插不上嘴。你那边想好对策了吗?”宿贞问。 和身份暧昧的石一飞不同,谢茂是能够进出中南府的“皇亲国戚”,许多人都知道他是太子的表弟,尤其京市各部高官夫人都常常与徐以方往来,知道她有个儿子叫谢茂,是《岳云传》的导演。 他要是悄悄摸摸交个男朋友也罢了,可听着谢茂和衣飞石话里的意思,明显是要在娱乐圈出柜。 搞得这么沸沸扬扬,太子那边是什么想法,问过了吗? 如今在位的实权大佬都低调至极,不仔细去打听,普通人都不知道他们的亲朋好友是什么身份。若是太子的表弟公然和男人结婚,大张旗鼓肆无忌惮地娱乐圈出柜宣扬,这可不是单纯的家事。 在外界看来,这是具有政治意义的。 “他得自己去谈。” 这可不像是徐以方的态度。徐以方对谢茂的事很上心,也一贯护短支持儿子。 宿贞睁眼瞥了她一眼,这位女士转性了? “谈得好就好,谈不好么,左不过两回事,”徐以方说得轻描淡写,“要么悄悄地结婚,要么……就不要这门亲戚了。” 若是谢茂和太子能谈妥也罢了,谈不妥,徐以方只尊重儿子的想法。 谢茂愿意对太子妥协,那就不公开出柜,低调摆酒,保全太子的政治立场。如果谢茂不肯妥协,那就让太子对外宣布不认这门亲戚就行了,同样是保全太子的政治立场。 但若为了太子的政治立场,就非要委屈儿子?徐以方不愿做这个对儿子施加压力的恶人。 徐家要真不认她和谢茂了,那还方便了。以后跟谢茂一起出国旅游,也不用兴师动众带那么多随员保镖,搞各种外交照会……徐以方将面膜摘了下来:“他们要结婚,也不说回来看看!” 宿贞早就看出来谢茂的狗脾气了,只管挖坑从不埋人,支使两个妈算什么?不折腾飞儿就行。 徐以方这是第一次见识谢茂的颐指气使。 ——我就要结婚。我不管,你们管! 这骄蛮的熊孩子!徐以方想了半天,还是给太子打了电话。 “明天我去看你。” 嘴里说得潇洒,还能真不管啊?那可是亲儿子。 ※ 不止家里人仰马翻,负责谢茂和衣飞石宣传工作的段筱也疯了。 我看好的两颗最后的天王巨星,一起爆炸了!爆炸了! 偷偷谈恋爱就算了,出道才一年,居然要结婚!结婚就算了,还是跟男人结婚! 华夏娱乐圈里哪个敢出柜?几个透明柜圈里圈外包括吃瓜群众都知道了,人家也死死捂着坚决不承认呢!别说华夏娱乐圈了,就是无比看重政治正确的欧美娱乐圈,鼓起勇气出柜的明星有几个不糊的? 出柜,基本上就等同于放弃演艺事业,准备退圈搞幕后了。 “这个视频通过官方渠道发出去,你们的下场瞬间比那几个吸毒被公开处刑的还惨,信不信?!”段筱想昏过去。 谢茂要求她用经纪人帐号发布的视频,是当初他们在非洲订婚的视频。 这是要告诉公众,我们很早就订婚了,不是在拍戏时勾搭上的。我们感情很稳定,不是闹着玩,彼此都向家人出柜了,家长也很尊重我们的选择,祝福我们的感情和婚姻。 谢茂觉得她电话里的惨叫有点刺耳,不过,他理解经纪人的抓狂。 衣飞石稳稳地回答:“不信。” “我……”段筱强自镇定下来,“你们非得这样?” “这是深思熟虑之后的决定。我们俩迟早都要结婚。虽然我和谢总都不希望婚姻状况、感情状态成为公众的谈资,但我们的婚姻和感情没有什么不见示人的地方。”衣飞石说。 听衣飞石说“我们俩迟早都会结婚”,谢茂就忍不住抱住衣飞石,摸摸他的腰。这话怎么这么甜? 段筱很想说,老娘要辞职!想想公司给她的股份和福利,到底还是咬牙忍了下来。 “我做一下准备。”段筱喘了口粗气。 发布消息之前,先把控评的账号准备好!舆论监测组准备72小时昼夜作战吧! 硬仗要扛啊!回去就叫帝景大酒店的鲍翅席给下属当工作餐!不把钱当钱,非要作是吧?我可劲儿造你的员工餐!发十倍的加班费!啊啊啊,老娘还想着开创事业又一春,遇上你们两个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踩着工作人员的心血秀恩爱! 谢茂与衣飞石对她的腹诽全然不知,挂断电话之后,二人还有话没说完。 “据黑猫所说,我带未来那颗地球回来时,同时带了一缕旧魂回来。根据常燕飞的调查,也是从那之后,各家家主才开始闭关。”谢茂摸着摸着就摸到衣飞石衬衣底下,整个人都粘了上去,“你觉得这条旧魂会是对方的饵么?” “一动不如一静。”衣飞石不赞成谢茂去找那条旧魂,“对方修为奇高,我的生死册已经碎了,对付起来只怕不容易。他如今费心想找您,我认为我们应该藏得更深些……” 谢茂一只手贴着衣飞石的背心,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肉,直入肺腑。 这带着灵犀默契滋养的温度将衣飞石烫得极其舒适,禁不住往谢茂怀里趴了一点,双眼迷离。 “你若是还在我手里就好了。”谢茂看着他说着话都恍惚的虚弱,难免要心疼。 自从衣飞石御敌失利之后,谢茂都不怎么敢问衣飞石的伤,多问一句,怕衣飞石觉得他是在责怪。 有了皮囊,直接收集信仰,初看是好。可也彻底杜绝了谢茂反哺衣飞石的途径。 衣飞石御敌时遭了反噬,吐血是小事,神魂再次受损才是大事。就算谢茂想要割舍自身养护他,二人分在不同的皮囊躯壳,就不像是从前衣飞石附在谢茂胳膊里那么简单了。 “我受了些伤,他伤得也不会轻。虽没能永绝后患,他这会儿行动也必然受限。只是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若有养魂锻体的洞天福地,养好伤也花不了几年……”衣飞石安慰道。 谢茂很意外:“几年?” 衣飞石略觉惭愧:“我近日……修行不济,办事不力,先生恕罪。” 说到这里,衣飞石嘴里竟有一丝淡淡的苦涩。 从前就不能保护好君上,如今自负自大,封了君上的记忆修为,害君上落到无法自保的境地,我却还是不能保护君上。若真让君上有了一丝不虞,此罪万死难赎。 “怎么又把头低下去了?”谢茂额角蹭起他低下的头颅,“我是挺意外,你是说,你伤了他,他最快也要几年才能好?几年是多少年?两年?三年?” 衣飞石毕竟是常年替君上砍人看场子的打手头子,跟人对刚是常有的事,经验无比丰富。反噬刚刚回来,他就知道对方大概伤势如何。正常情况下,对方起码要半个甲子才能勉强恢复行动力。若有洞天福地养魂锻体,至少也要五到十年才能运转玄池中的力量,且不是完全恢复。 不过,他是个极其谨慎的性子,不敢往多了说:“想来三五年差不多吧?” ——最低三十年的安全期,被衣飞石强行压缩到三五年。 谢茂非常满足与欣喜:“那也足够了!” 衣飞石不大明白。三五年时间,偶像崇拜计划不足以让谢茂修为飞升。三五年时间,收集的信仰也不足以让衣飞石神魂强壮到脱离皮囊。三五年时间够什么用? “你会造轮回池吧?”谢茂说。 衣飞石点点头。当然会建。他也不问谢茂想在哪里建轮回池,只是有些为难:“我此时建……” “我知道你此时神魂虚弱,不用你来。你告诉我轮回池怎么建,我来动手。”谢茂说。 衣飞石很了解谢茂,大概猜到了他的想法:“您想在随身空间建轮回池?” “先切断地府轮回池通往随身空间的轮回道。”谢茂竖起一根手指。 这件事需要黑猫找菩萨帮忙,黑猫说是要杀了常老祖才行,可谢茂觉得,去解救那群被常老祖镇压的魂魄,未必需要找到常老祖。常老祖龟缩不出,他也可以找到那群魂魄——常家后人遍地都是,衣飞石也算一个,血脉之间是有联系的。 谢茂竖起第二根手指:“解决了新魂进入随身空间成为奴隶的问题之后,在随身空间里建立一个小轮回池,只负责那颗星球上的灵魂轮回。” 反正那群魂魄已经被打上烙印,留在空间里无法去轮回,轮回一次和轮回十次并无区别。 谢茂竖起第三根手指:“调整时间流速,收集信仰。” 那么,在三五年间所收集的信仰,就远远不止于三五年了。或许是三五千年,三五万年。 衣飞石紧紧握住他的手:“不可!” 区区数百年间造成的一个准祀神,就差一点吞噬了谢茂的本性,三五千年?谁知道那边的信仰所崇拜出来的是怎样一个祀神?一旦二者神格相融,是谢茂影响对方,还是对方影响谢茂? 613.两界共主(12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 随后, 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 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 宠得过分, 比长子还看重几分,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见着紧闭的殿门,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他立于殿门之外,深吸数息, 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 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 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子要孝,母不慈, 子一样得孝。否则, 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 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 “拜见殿下。”衣飞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信王的“愤怒”,他只能愈加恭敬地施礼叩拜。 “这是怎么了?”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肿起的脸颊,心痛得想杀人。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没混得这么惨,他的衣大将军总有办法整得敌手哭爹喊娘,谁还能欺负他的衣大将军?“长公主尊驾亲临孤这圣命圈禁之地,就为了打儿子出气?小衣呀,你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震怒?” 皇帝将信王圈禁,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奉圣命就不能与信王交谈,何况是往信王府拜访?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宠爱信王,圈禁这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皇帝暗示在先,梨馥长公主跟着义老王爷混进门,负责守卫的羽林卫也没吭气。——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真追究起来,梨馥长公主未得圣命就闯进信王府,总有个私下串联的罪名在。 当然,作为衣尚予的亲老婆,皇帝肯定不会得罪梨馥长公主,谢茂这威胁毫无杀伤力。他就是气急了要训马氏两句。不训这口气怎么下得去? 让谢茂意外的是,他觉得皇室根本惹不起衣尚予的心尖子,梨馥长公主却似深怕得罪了他,上前再三施礼告罪,客气地说:“是妾莽撞了。也不是与小儿置气,他要嫁入信王府,妾替他拢拢规矩,教他日后仔细服侍夫主,莫犯忌讳。” 谢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说我不会娶小衣?他如今觉得,把衣飞石“娶”回信王府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安排。至少监护权转到自己手里,什么爹啊妈啊,统统滚蛋!你一个郡公主就想揍一等王爵的正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可要是默认亲事……他侧目望向伏在地上没抬头的衣飞石,心中也很为难。 他这样胡搞瞎搞,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弄死了。衣飞石本该名留青史,先成了他这个短命王爷的王妃,史书上会怎么写? 终究还是一口气咽不下。谢茂嘿笑着往衣飞石身边一坐,看着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 好嘛,打小衣都累出汗了。辛苦你们了! “你看孤作甚?”谢茂突然对目不斜视的左嬷嬷发难。 左嬷嬷:……?我?我看你了?我在看地板! “长公主带来的仆妇可不怎么懂规矩。孤瞧着不对。最近圣京城中查出了陈朝探子,长公主还是仔细些好。唔,这样吧,看长公主娇滴滴一介女流也识不得利害。这两个看上去贼头贼脑的嬷嬷就交给孤,孤来帮长公主查问。” 谢茂懒得找茬,干脆现编一个,欺负了小衣还想全身而退?不打你是因为你是小衣亲妈! 没等长公主反应,谢茂就狠摔了腰间玉珏,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守在殿外的侍卫闻声潮水般涌入,带头的正是常清平。谢茂怒道:“拿下!给孤好好问清楚,是不是外朝奸细!” 谢茂发怒时双眸逼视着长公主,常清平会错了意,带人上前欲拿长公主。 一直强撑着微笑端庄的梨馥长公主终于多了一丝崩溃,然而,不等常清平碰到她,谢茂已怒吼道:“长眼睛没?孤让你捉两个老贱婢,你敢对长公主伸爪子?” 梨馥长公主被他吼得后退了一步。——骂的是侍卫,怒火却是冲着她去的。 两个嬷嬷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道:“奴婢伺候长公主几十年,绝不是奸细。殿下开恩,长公主,小姐……” 梨馥长公主张了张嘴,想替两个嬷嬷说情,看着谢茂那张充满了恶意的脸,竟不敢开口。 侍卫将两个嬷嬷拖出大殿,谢茂还在暴跳如雷:“先给孤砍了十根手指!掌嘴一百下!不,两百下!拿板子打!一颗牙齿也不准留!” 梨馥长公主抿着嘴微微颤抖着站在原地。她再是出身寒微,跟着丈夫在圣京顶级权贵圈里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见识还是有的。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心腹嬷嬷以莫须有的罪名拖出去肆意砍杀,这打的哪里是嬷嬷?分明就是打她! 谢茂也没有丝毫收敛住对她的恶意。他放狠话的时候,眼神总是盯着她,让她直接准确地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理由,他更想做的事,是把她的手指砍了,把她的牙齿掌得一颗不剩。 614.两界共主(12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 就是……咳咳, 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 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 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 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参加科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 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 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 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 随葬皇陵。不殉, 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 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传外侍长卢真入内侍奉,内侍青风、紫电侍奉不力,杖毙。” 都重生了这么多次,谢茂也懒得多废话,忠的就用起来,奸的就杀掉咯。 反正和系统吵翻了,谢茂也懒得去找什么心甘情愿殉死之人,他打算随便过过日子。 好歹是个皇族对吧?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多少美男就能睡多少美男,混吃等死不成问题。老费劲去攻略什么人,累不累啊。反正他不想活也不想过关了,爱谁谁吧。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正室嫡出确实尊贵,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若是侧室娘家势大,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长女杨皇后,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615.两界共主(12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他是淑太妃宫中心腹, 谢茂小时候他负责守护小主子, 不使人阴害作祟, 谢茂长大了, 他就是淑太妃的半个眼线,主要作用是防止谢茂坑死亲妈。——淑太妃是个厉害女人,若非晚生了二十年,她的身份又何止区区一个太妃? 谢茂重生前都是个自以为活成了主角的傻白甜, 现在他竟然没有大包大揽说要帮容庆去告御状, 赵从贵就双手合十谢天谢地了, 管他找的什么弱智理由呢? 像谢茂这样身份的贵人,不管他用什么理由去拒绝, 被拒绝的人也不敢怒斥一句“你瞎说”。 孤就瞎说了,咋滴吧? ……容庆不敢怎么滴。他只能睁着眼,看着谢茂貌似诚恳的脸, 狠狠将咬破的唇血咽下去。 有侍卫叩门,外侍长余贤从先换人进门盯着容庆,惟恐他走投无路暴起伤人,自己才出门听信儿, 末了回来禀报谢茂:“十一爷,承恩侯府来搜逃奴, 要进门搜人。” 谢茂闻言一愣, 旋即笑了:“来的是谁?” 若是普通家奴来问, 侍卫肯定就打发了。如今余贤从拿不定主意返来询问, 可见来人必然有身份。 余贤从道:“承恩侯府竎四公子。”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 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正室嫡出确实尊贵,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若是侧室娘家势大,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长女杨皇后,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谢茂正想这事儿怎么办才好,杨家人就上门了。他蹬鞋下床,笑道:“走,看看去。” 赵从贵一边拿扇子给他扇风,一边暗示朱雨慢点伺候更衣,口中劝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您若是叫不长眼的冲撞了,八个杨四也赔不起呀!王爷,咱不是微服乔装偷偷去胭脂楼瞧那什么王女么?今儿这热闹一看,您明天还想安安稳稳地往老桂坊玩?” 朱雨似乎没看见他的暗示,手脚灵便地伺候谢茂穿戴整齐,就听谢茂对容庆说:“你去看看不?” 容庆又看不懂谢茂的心思了。不肯替他告状,又不把他交出去,信王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侍卫牢牢看守着容庆,一行人漏夜出门,赵从贵执扇,朱雨捧着驱蚊的熏盏,余贤从一马当先提灯引路,簇拥着谢茂往客栈外边走,另有六名一直守在内院的侍卫紧随其后。 客栈外边举火燎天,灯火通明。人声呼喝,马声嘶鸣,将本就不大的客栈门巷挤得水泄不通。 谢茂才看了一眼,就说:“好大阵仗。” 他走在后边,容庆与两个侍卫走在前边。容庆才刚刚露头,外边就喧哗起来:“好大的胆子,果然敢窝藏我承恩侯府的逃奴!还不速速把人绑来,再给我们四爷磕头赔罪!否则,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谢茂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外边穿着罗衫的杨家豪奴举起马鞭,照准容庆脸上抽去。 ——那一鞭子本是抽向王府侍卫的。大约是顾忌着侍卫体格强健、形容彪悍,只怕这一鞭子抽下去会打起来,那豪奴临了临了将鞭梢换了个方向,就照着容庆去了。柿子捡软的捏。 啪地一声,王府侍卫伸手,鞭子恰好落在手里,一道血痕绽开,鞭子被死死握住。 “你!”杨府豪奴吃了一惊,想要抽回鞭子,却不想鞭子似是生了根,纹丝不动,“你是何人也敢和我们承恩侯府作对?可知道我们家主何人?我家……” 话音未落,就听余贤从“嘿”地冷笑了一声。 王府侍卫个个训练有素,对付这一帮子并不算杨家嫡系的奴才,简直能一打十。黎顺只揪着鞭子没动手,那是他不知道王爷的打算。如今外侍长余贤从冷笑一声,他顿时就明白了王府的态度。 虬长有力的五指倏地松开,那豪奴猛地吃力不住就往后一倒,被他顺势一脚踹飞了近两丈远。 两丈远!这动静把所有人都惊住了。被踹飞的豪奴惨叫一声,跌进马阵里,惹来数匹惊马暴躁踩踏,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门巷处登时混乱一片。 倘若杨家来的是个精明些的主事,这时候就该好好掂量客栈这位主儿的身份了。 能用得上黎顺这样的好手做普通护卫,身边明显还跟着余贤从这样看不出深浅的高手陪侍,想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位前来圣京见见世面的“商贾少爷”。——乡间偶有贤才遗落,哪儿可能成群结队地捡漏?能搜罗到这么多好手的地方,谢朝中只有圣京。 圣京中世居的大家公子哥儿,敢得罪杨家的又有几个?那都是有数的,一个巴掌能数完。 杨竎却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不认为有身份地位的“贵人”会住在这个小破客栈里。真就是贵人微服出游,一里之外就有天香楼,瀚海阁,都是富商官员进京时暂时落脚的畅快场所,不说多富丽堂皇,安静干净为要。 这小破客栈?哪家贵人肯来睡?跳蚤是没有,可不定床上有没有过夜窑姐儿留下的花柳病呢。 所以,杨竎相信侍卫先前的说辞,断定这家的主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 “来人。” 杨竎不理会背后惊马的混乱,冷漠地骑在马背上,看着容庆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都砍了。——世子爷要的人,好好地捉回来。我今日倒要看看,他是有几分倾城倾国的颜色。” 容庆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一片,下唇微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先前听说是捉奸,又说是逃奴。怎么听这位公子的说法,这又是强抢民……男?” 谢茂在此时被簇拥着走了出来,他身边不止有赵从贵与朱雨服侍,容庆身边的两名侍卫与一直护卫他的六名侍卫,此时恐防意外都在他身边环伺,自然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场。 一时之间,杨家几个豪奴竟不敢动。 杨竎带了近四十人出门,可现在有一大半都在安抚受惊暴躁的马匹,跟在杨竎身边听差的,正经也就只有那么不到十个人。这十个人里,有两人要随时跟在杨竎身边保护他,所以,听他命令去“砍”乡巴佬的,也就那么八个人。 八个杨府豪奴对上八名王府侍卫,完全就是弱鸡看壮汉,何况,谢茂这边还多了一个余贤从。 真打起来恐怕不讨好,想着背后还有三十人助力,一旦安抚住惊马,眼前这群乡巴佬岂非就要被瓮中捉鳖?所以,杨竎不着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茂,只觉得这乡下来的少年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禁挑眉,想,这小男孩子……可比杨靖看上的容庆漂亮多了! 想到这里,杨竎微微调整马缰,侧身露出一个自认为尊贵高雅的身影,用一种纡尊降贵又不失高傲的口吻,淡淡地说:“你是何人?”一边说话,一边徐徐展开腰间折扇,玉骨雕成的三十六面纸扇,扇面上写着“附庸风雅”四字。 外边火把一个接一个,烧得半天发红,谢茂就把那扇面上的四个字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好词儿吗?还这么开心地拿出来显摆?谢茂这边所有人的表情都略微妙。 “我就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若是捉奸,你拿住了奸夫淫|妇,我不管的。若是捉逃奴,你拿出官契来,即刻把他领走,我也不管的。”谢茂说到这里,停顿一瞬,“可要是仗势欺人强掳良民,我就必定要管一管了。” 杨竎徐徐摇扇,竟显出几丝心平气和的大家风度:“你误会了。似我这等人家,要什么狡童美人儿没有?有富能买,有贵能赎,实不必要强抢。”他冲谢茂微微一笑,露出一点善意,“你年纪还小呢,只怕是很少出门,不知道人心险恶。” “这人本是我兄弟从黎州买来的奴婢,因是卖身葬父,我兄弟又心善,便施舍了几个钱予他,并未真把他当奴婢看待。好叫这位小公子知道,我家在京中也算是一等豪门,多少良民打破头地想要卖身到我家做奴婢且不能……” 杨竎暗暗流露出自家家世的高傲,妄图镇住谢茂,“外边买奴婢?那是下等人家才做的事。我家用的都是家生子,哪里用得着外边买人?” 余贤从默默无语。你家同信王殿下比奴才?我太|祖母是太|祖高皇帝长姐涟阳大长公主,祖姑姑是太宗景皇帝元后,你家的杨皇后那还是我祖姑姑家的孙媳妇呢,搁我自己身上都还有个乡侯爵位,不比你个白身光棍强?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非得和我服侍的信王比谁用的奴婢高级?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而尴尬,谢茂哭笑不得地穿好裤子,看着被丫鬟扑在地上的衣飞石,——几个小丫鬟当然不是衣飞石的对手,不过,满屋子的动静惊醒了衣飞石,他才想起场合不对。 旁人的裤子扯了也就扯了,信王的裤子是不能乱扯的。这位可是一等王爵。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若是再动一下,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说:“你过来,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对此要求并无异议,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少年气血茂盛,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616.两界共主(13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 就是……咳咳, 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 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 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 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 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皇帝继位后得幸, 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参加科考, 被皇帝钦点为状元, 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 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 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 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 无以为报, 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 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 随葬皇陵。不殉, 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 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系统遗憾地说:“若卢真手刃东宫后自裁,也可判定为宿主殉死。可惜。” 人家都替自己报仇了,谢茂也不追求殉死这事儿了,还是忍不住问:“他杀了太子,我那没良心的皇帝大哥能放过他?” 系统给的回答让谢茂又一次目瞪口呆:“别担心。他后来杀了皇帝,自己登基了。” “……”谢茂无话可说,这小伙子真不用自己替他操心。 “哦,卢真登基之后,追封宿主为‘圣德恩庇大仁至善皇帝’。” “宿主获得成就‘二世帝王’,奖励成就点50。” “加油宿主,若重生第四次时,宿主再次登基御极天下,将达成‘再三称帝’成就!有特殊奖励哦!” 谁特么稀罕特殊奖励啊,劳资不想重生了行不行?能让劳资安安静静地去死吗? “我现在后悔了,能撤销协议吗?能把你从我灵魂上剥离吗?”谢茂问。 “不能。”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谢茂睁开眼,山雨欲来的夏凉轩室中,仅燃着一盏孤灯。 重生四次都是这个时间点。这一年,他十六岁,他的皇父文帝山陵崩,长兄谢芝登基,他被皇兄加恩赐封为信王,诸王爵中第一等。他的母妃小林氏是新帝姨母,他与小林氏都对新帝登基出了大力气,所以,文帝崩了,他也不太伤心,完全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 新帝登基时就快四十岁了,诸皇子皆长大成人,马上就是一场龙争虎斗。 谢茂作为深得新帝信重喜爱又身负从龙之功的王叔,理所当然成为诸皇子的争取对象。 被尊为淑太妃的小林氏极其清醒,一句话就把谢茂差遣到山中,替父守陵。 所以,谢茂目前住在山里,凄清孤冷的山里。 “王爷,可要进些小点?”随侍在侧的阉人赵从贵赶忙进来问候。 谢茂看见他就头痛。重生第四次了嘿!就跟打没存档的游戏似的,连个本章节跳过的功能都没有,回回都要选择对话,一步步走剧情,真的好烦! “传外侍长卢真入内侍奉,内侍青风、紫电侍奉不力,杖毙。” 都重生了这么多次,谢茂也懒得多废话,忠的就用起来,奸的就杀掉咯。 反正和系统吵翻了,谢茂也懒得去找什么心甘情愿殉死之人,他打算随便过过日子。 好歹是个皇族对吧?要吃有吃的,要喝有喝的,要多少美男就能睡多少美男,混吃等死不成问题。老费劲去攻略什么人,累不累啊。反正他不想活也不想过关了,爱谁谁吧。 未央宫,太极殿。 内阁重臣皆在内殿聆诏,殿外皇子皇孙跪了一地。 皇帝御极天下二十载,广开言路、政局清明,生息黎庶、富国安民。朝野上下都念着皇帝的好,骤闻皇帝病重,有资格跪在太极殿的臣工都是真心悲伤,恨不得皇帝再活一万岁。 龙床上,刚过天命之年的谢茂病得不成人形,他才刚刚传下遗诏,将皇位传给皇长子。 下任皇帝有了着落,众臣皆松了口气。 皇长子乃中宫嫡出,英明睿智,果决慈爱,身体也甚为康健,可保江山至少二十年。 皇帝将目光移向旁侧的俊雅男子,艰难地说:“周卿……朕……”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咳咳,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参加科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此时皇帝将殁,周家即将失去最大的靠山,周琦也哭得满脸是泪。 “臣愿为陛下殉。”周琦哭得不能自己。 谢茂用力攥住他的手,看着他依旧俊美的脸庞:“你可是……心甘情愿?” 周琦不住点头,泪如雨下:“臣蒙陛下深恩,无以为报,愿随陛下于九泉,生为陛下之臣,死为陛下之殉。” 谢茂这才将目光望向皇长子,艰难地说:“若……周卿殉死,随葬皇陵。不殉,亦不许为难他……” 皇长子磕头应是,谢茂方撒手人寰。 …… 系统虚境。 “这回心甘情愿给我殉了吧?可以了吧?”谢茂没好气地嚷嚷。 他是个穿越者。 来到这个世界之后,第一世就傻白甜地玩悲剧了。死后发现一个系统,系统告诉他可以重生,自觉死得特别憋屈的谢茂果断重生一次,凭着作弊的先知先觉,弄死了前世被自己扶持上位、后来杀自己夺|权的侄儿,自己登上了皇位。 在位期间,谢茂也是励精图治,兢兢业业,刷了一把“千古一帝”的成就。 哪晓得死了之后,系统又蹦达出来了,告诉他,他没找到心甘情愿殉葬的人,所以,要他再重生一次! 这是人干的活吗?抢皇位容易吗?当皇帝容易吗?上辈子凭着向侄儿复仇的怒气,谢茂卯足了力气刷了一辈子成就,死了死了系统才说,你要再来一遍? ——谁想再来一遍啊?当皇帝也很累的好吗? 系统不管他抗议,直接把他又扔回去重生了一次。 重生后的谢茂不仅要搞侄儿,不仅要当好皇帝,还得认真去找一个心甘情愿为自己“殉死”的傻子。 当然,他得感谢自己莫名其妙地穿越到了古代,否则,系统让他去现代找个心甘情愿“殉死”的人……现代能有这种傻子?那他就得陷入重生循环,一次又一次过自己毫无趣味的人生了!想想都觉得可怕! 系统毫无感情地给出了判定:“失败!” “……失败?凭什么失败?” 谢茂懵逼了,“我从来没和周琦提过殉葬,是他自己要求的!这还不算心甘情愿?” 系统解释道:“谢林与周琦有旧怨,不殉必身死家破。他为你殉葬是迫于形势,保全家族,并非心甘情愿。”谢林就是皇长子,下一任皇帝。 “……”谢茂必须承认,系统说得很有道理。 “进入重生程序,请宿主注意,本局过关目标:寻找心甘情愿殉死之人。” “重生倒计时:五、四、三、二、一……” …… 荒山,断崖畔。 信王谢茂逼宫失败,仓惶逃窜,至此穷途末路。 追兵团团围捕,信王身边仅有十三名侍卫,七人皆重伤。 “卢真,前途无路。” 谢茂左腿也挨了一刀,鲜血汩汩而出,他伏在侍卫长卢真背上,看着断开的山崖,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被系统打回来又重生了一次,谢茂就不想再争夺皇位了。 当皇帝真的很累啊!不骗人,累哭!他就想安安稳稳地找个愿意为自己殉死的人,不要再一次次地重生了。重生一次很爽,重生第二次就很憋屈了,这是他重生的第三次啊! 然而,他那宝贝侄儿杀叔叔好像是个历史惯性,他都这么低调了,还是被扣了个逼宫谋反的罪名,非要置他于死地。 这辈子谢茂的重点攻略对象,就是目前正背着他的侍卫长卢真。 卢真是个孤儿。孤儿就没有家族所累了吧?! 谢茂还强忍着没有把人吃下肚。这是古代啊!为主殉死比为情殉死正经吧?! 谢茂那是下死了功夫笼络人心。什么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什么秉烛夜谈,抵足而眠,要不是卢真是他亲手从死人堆里刨出来养大的,他还能玩一出三顾茅庐呢! 现在眼看着他要死了,卢真好像也跟着走投无路了,这得心甘情愿殉死了吧? 谢茂琢磨着怎么暗示卢真一下,让他给自己殉葬,卢真在断崖停步。 “王爷。” 忠心耿耿的侍卫长将他放下来,请他坐在一块还算干净的岩石上。 卢真屈膝跪下,“王爷,恕真无能,无力护主逃生。真万死之罪!” “是孤大意了,其罪在孤,何……” 谢茂一句话客套话没说完,卢真锵地抽剑出鞘,剑光森寒。 “你这是……?”想干嘛? “借王爷尊颅一用!” 手起刀落,谢茂人头落地。 …… 系统虚境。 系统判定:“失败!” “笑吧笑吧,不用憋着。” 谢茂很失望啊,顿足捶胸。劳资辛辛苦苦养大的心腹,花费了多少心血啊,强忍着没带上床。就指望他学点上古义士的秉性,主死臣殉,千古赞扬,结果呢? 他居然一剑砍了自己脑袋!太失败了有木有?! 意外的是,系统居然安慰他:“宿主不必失望,卢真并未背叛宿主。” “脑袋都给我砍了,还不算背叛我?” “卢真献宿主首级于东宫,伺机投诚。二年后,自荐枕席于皇帝。又三年,成功离间皇帝与东宫,东宫兵谏失败,卢真手刃皇太子。” “他把我脑袋献给太子,又把自己献给皇帝,吹枕头风让皇帝把东宫废了,东宫造反失败,被他亲手杀了?”谢茂目瞪口呆。他知道这小伙子很牛,没想到牛成这样啊? 617.两界共主(13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季阁老府上大火, 满门二十三口, 尽数烧成黑炭。另有仆婢七十九口皆死火场。 京城的防火缉盗一向做得极好,五城兵马司在街坊各处都设有派出所, 平时有衙役值班, 太平缸里更是时时刻刻准备着灭火用的清水,屋角堆砌着黄沙。另有锦衣卫下辖的缉事所也分担了一部分治安问题,京城街面上的衙差很多,各司其职也算妥帖。 前几日才发生的骡马市大火, 是陈朝探子有意纵火,兵马司已经折了个指挥使了。这才短短几天, 季阁老府居然又被烧成了白地!这可太耸人听闻了。 大白天的, 火怎么会蹿得那么快?火场里的季家人怎么一个都没逃出来? 次日早朝,就有御史要弹劾南城兵马司并缉事所渎职害命, 要求彻查季府大火灭门之事。皇帝冷笑着扔出信王昨天连夜递进宫的奏表, 拍案大怒道:“茂儿是朕幼弟, 大行皇帝幼子, 他有错,朕已将他高墙圈禁,你们——竟然还不肯罢休!” 皇帝泛红的双眸盯着玉阶之下。 承恩侯丧子死妻并未来朝, 皇帝盯的竟然全是与承恩侯府亲附的大臣。 “他不过戏言一句, 你们就敢擅杀朝廷重臣以嫁祸!离间天家骨肉, 其心可诛!” 满朝大臣都被皇帝喷懵逼了, 承恩侯府一系的官员更是冤枉得没处说理。 对, 我们是猜测信王放火烧了季阁老府, 可我们又没弹劾信王!我们要求的是彻查失火案。谁那么傻,案子都不查就急着往信王脑袋上扣屎盆子?就算我们想搞信王,也要一点点把罪名“查”到信王身上啊。这不还没出手吗! 林附殷身为内阁首辅,站班最前,弯腰拾起那道奏表,才发现是信王的哭诉。 ——真的就是哭诉,奏表上还有干涸的点点泪痕,有几个字都被晕花了。 大意是,亲哥啊,我都被圈在高墙里了,一直老实等待哥哥你处罚我,酒不敢喝,肉不敢吃,别说听戏了,话本都不敢看,每天战战兢兢地反省,可为啥还有人不放过我啊,居然杀了季阁老想嫁祸我! 我就知道我会死在这个老匹夫手里,我死之后,哥你帮我照顾太妃,臣弟先去伺候大行皇帝了。哥哥你从小把我养大,教我读书骑射一身本领,还没报效哥哥就这么死了,臣弟真是不忠不孝啊,舍不得哥哥,舍不得嫂嫂,舍不得侄儿们…… 林附殷拿着这奏表看两眼都觉得肉麻,但好像皇帝还挺吃这一套? “陛下,季阁老府上失火一案,还须交付有司彻查。臣以为,信王府外有羽林卫重重禁看,出入皆有记录。若季阁老府上失火与信王府有干系,调阅羽林卫籍册即可。”林附殷看似替信王府开脱,其实是替诸大臣解围。 却不想皇帝剑锋所指一开始就不是替信王脱罪,而是旁人:“查!不止信王府要查,诸王、诸皇子、百官上下,统统要查!” “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斗胆杀内阁重臣,是什么人敢害朕之爱弟!” ……朕之爱弟。林附殷埋头作揖,心中无语至极。合着这家子都这么爱肉麻。 ※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一颗心都偏到了信王身上去,朝臣们都知道只怕有人要倒霉。 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变得那么玄奇诡异。 季府失火案由大理寺主审,锦衣卫、羽林卫协查。 按道理,大案皆有三法司会审,这会儿大理寺揽了活儿,刑部、都察院也想插手,被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给你们查,耗子审硕鼠呢!”得,皇帝一句话,这案子就有方向了。 刑部尚书言慎行在朝中独来独往,从不党附,不过,他女儿言氏就是在后宫中紧紧抱着杨皇后大腿的惠嫔,算是个隐形的后党。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患有足疾,十天里八天都在告假,真正管事的右都御史杨至未是承恩侯杨上清族叔,皇帝没登基之前他是东宫党,皇帝登基之后,他就是天然的后党。 ——不管是刑部还是都察院,都和杨家脱不了干系。 皇帝这是认定了杨家不忿世子杨靖被信王刺死,刻意烧死季阁老栽赃信王? 毕竟,承恩侯世子没有差事,只算荫封的国戚,信王杀了杨靖,朝中清流大臣才懒得管宗室与外戚狗咬狗。季擎不同。季擎乃进士出身,从七品知县慢慢升上来,在六部兜兜转转做了十多年尚书,就算他不会做人招人厌,可他也是正经入了阁的朝廷重臣。 这样一位老臣莫名其妙被人烧死全家,记进史书都是骇人听闻的一笔,哪怕信王也担不起这个罪责。——若是信王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实,皇帝再想捞他,碍于朝野压力千秋史笔,也肯定要把信王贬为庶民。 皇帝觉得这坏事儿是承恩侯府干的,大理寺与锦衣卫、羽林卫就可着承恩侯府查呗。 明眼人都觉得承恩侯杨上清可怜,世子才被信王一刀子捅死了,夫人进宫去找杨皇后哭诉,杨皇后不管不说,这夫人回来还气死了。一夕之间丧子死妻,两重丧事办着,还有大理寺官员与锦衣卫番子上门“办案”,死都不得安宁啊! ※ 青砖砌起的高墙阻挡了外边的一切喧闹,信王府一片岁月静好。 躲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候,谢茂就带着衣飞石在信王府里玩耍。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的信王府里搞了不少超越时代的玩法,什么足球篮球乒乓球,马场隔壁还有个游泳池。——他当然早就玩腻了,做游戏不是重点,重点是玩小衣。 衣飞石在篮球场玩了半下午就没劲了,他身手太好,篮球场地有限,以他的轻功,哪怕信王府把黎顺、常清平都派出来对抗,也架不住衣飞石满场乱飞一个一个灌篮。倒是上了足球场,衣飞石独自一人就搞不定了。 “太笨啦!”衣飞石玩得丧气,把己方守门员赶走,“我来守。” 这球没法儿玩了。 有衣飞石守在门前,别说对方只有黎顺、常清平两人,就拉来一队黎顺,也不可能把球踢进衣飞石守着的球门。 谢茂哭笑不得:“小衣,你守在这里,虽然不会输,可也不会赢啊。” 衣飞石坐在球门前,说:“今日不输,明日再赢。” 他与己方队友没有半点默契,他跑起来队友跟不上,对方有黎顺、常清平这样的高手,又是经常陪信王踢球,彼此之间默契十足。篮球场他可以一力压制住黎顺二人,足球场太大了,他还没强到压着黎顺二人随便打的地步,所以,他判断自己赢不了。 赢不了,那就先保证不输。只做有备之战。这是刻进衣飞石骨子里的东西。 “只是游戏。玩得开心就好了。”谢茂摸摸他的脑袋。 衣飞石看他的眼神很温顺,可那温顺中带着一点难以置信:“赢不了怎么会开心?”信王你莫不是个傻子吧? 谢茂闻言一愣,半晌才笑了笑,对啊,赢不了,又怎么会开心呢? “殿下,三爷、五爷来了。”赵从贵匆匆赶来。 如今的三爷、五爷,就是皇帝的三皇子与五皇子,谢茂的两个侄子。按说这两位不该来见被圈禁的信王,可谢茂对此似乎并不意外,顺手拉起坐在地上的衣飞石,问:“你在这儿继续玩,还是跟我回去?” 衣飞石垂首道:“我身份卑微,就不去拜见两位皇子殿下了。”不管两位皇子想跟谢茂说什么,他作为外人都没资格去听。 谢茂也不想看着衣飞石去给两个侄儿下跪磕头,叮嘱道:“这天还热,跑一刻就回阴凉处喝青草汤,仔细别中暑了。” 衣飞石乖乖应是。又被当成六七岁的顽皮小童关照了,真是……尴尬? 谢茂穿戴洗漱之后,在画楼殿见了两位皇子。今天来的是三皇子谢深与五皇子谢琰。谢琰乃杨皇后嫡子,皇帝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立为太子的唯一嫡子。谢茂第一世就是忠心耿耿地把他扶上了皇位,他登基不久……就把谢茂弄死了。 当然,重生第二世,谢茂都不需要动手,杨皇后死后他不理会谢琰,这货就自己作死了。谢茂重生第二世的主要对手,正是三皇子谢深。 “大热天,来我这儿干什么?”谢茂和诸皇子年纪相差不多,说是皇叔,其实更像兄弟,彼此间也没那么多礼数。 谢琰如今才十二岁,两只眼睛红红的,瞪着谢茂:“你杀我舅舅,气死我外祖母,还要灭我外祖满门吗?” “这话怎么说的?谁让你来找我的?” 谢茂坐下喝了口凉茶,目光瞥向谢琰背后的谢深。 谢深与谢茂同岁,不过,他生母敬嫔纪氏在东宫时就无宠,谢茂被文帝、淑太妃宠得无法无天时,谢深简直活得查无此人。好容易熬到了皇帝登基,皇帝宁愿宠着不是一个妈同胞而出的弟弟,也不多看他这个儿子两眼,谢深一直嫉妒得不行。 不过,谢深很能韬光养晦,他和他的嫔母一样,生活在后宫的阴影中,几乎没有存在感。 谢琰怒道:“我自己来找你的!谢茂……” 才喊了一句谢茂,谢茂就跟玩儿似的,反手一巴掌抽在他白嫩的脸颊上。 谢琰愣住了。你,你打我?我是皇后嫡子,未来的皇帝,你敢打我? “要叫皇叔。叔叔也可以。”谢茂打了人就跟替人拍过蚊子似的,竟然还好整以暇地替谢琰、谢深摆了茶碗,“来,喝茶。青草汤,解暑。这么大火气,别烂了嘴。” 谢琰白嫩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变肿,他才醒过神来,怒指谢茂—— 这回不等他说话,手指才点向谢茂的额头,谢茂就作势抬手。 谢琰立马抽手,退后一步:“你敢打我!” 谢茂呵呵一笑,端起茶碗,喝汤喝汤,下火下火。 “你也是我阿娘抱着长大的。”谢琰突然红着眼,含着泪指责谢茂,“现在我阿娘病得起不来床,你不去看她也罢了,怎么能这样害她娘家?你这样狼心狗肺,你会遭报应!待皇父查清了真相,一定会把你贬为庶人圈禁到死!” 杨皇后病了?起不来床?谢茂心中虽早有揣测,可亲耳听见了谢琰的肯定,还是忍不住暗暗心惊。那个秘密,今生竟然这么早就暴露了吗?……他本来以为季家那把火是淑太妃放的,现在想来,只怕不是。——放火的很大可能是皇帝。 就是为了灭口啊!为了那个秘密,皇帝能灭了杨家,杨皇后,甚至嫡子谢琰。 皇帝这辈子,爱江山,爱美人,也爱子女。可他最爱的,永远是他自己。 “皇后病了吗?皇后病了你不去端药侍疾,搁我这儿嚷嚷什么?”想起杨皇后对自己的抚养,这一世,杨皇后还来不及出手对付自己,就被皇帝以雷霆之势“病”在了长秋宫。谢茂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做了两世皇帝,心肠远比寻常人坚硬冷漠,可正如谢琰所说,杨皇后抚育过他。 ——这一世,杨皇后养过他,杨皇后还来不及害他。 “我若是你,就日夜侍奉在母亲身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谢茂最后提醒一句。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谢琰难以置信地指着他。 “你为什么要害我外祖家?你为什么要杀我舅舅?我阿娘病了呀……” 他原本因保护显得稚嫩纯良的双眸中闪烁出一片刻毒,“你难道就不想一想,翌日我母移驾长信宫,你要如何自处?” 妈哒你这娃是蠢死的吧!你爹活得好好的才登基不到一年,你就想着你妈要住太后的寝宫了,朕给你指条路保命你不去,非要在这儿作死!那你就去死吧!谢茂慢腾腾地把手里的青草汤喝尽,宫人送来手巾,他擦擦嘴角,起身道:“失陪了。” 他跨出画楼殿的那一瞬间,还听见谢琰气急败坏地怒吼:“孤翌日必杀尔!” 谢茂都懒得回头,一边打扇一边琢磨,哎,今晚吃点啥呢?小衣爱吃炙小羊,这大热天窜火啊,不给他吃吧,又馋,给他吃吧……嗯,算了,还是给吧,盯着他少吃两块。反正年纪还小,窜窜火也没事儿…… ——陈朝探子放了火,当然也不会放过救火用的太平缸。 大火熊熊燃烧,确实困住了大部分赶来的卫戍军脚步。 卫戍军兵权旁落,大部分兵丁以守城之职受五城兵马司调遣,而防火缉盗、整饬城内风化才是五城兵马司的本职。骡马市大火已起,若不救火,一旦火势蔓延开去,烧死烧伤京城百姓,身为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钱彬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衣飞石看了火势一眼,问明白陈朝探子离开的方向之后,毫不犹豫打马离去。 “跟上跟上!”谢茂立刻跟了上去。 卫戍军已经留了相当的人手在此疏散附近百姓、参与救火,不差他们这几十个人。 实际上,在这个时代,一旦火势蔓延,人力所能做出的努力已经非常少了。除非在失火初期就迅速以附近太平缸里的水、沙将火苗扑灭,否则,救火基本也就只能拆掉附近的房子,阻止大火继续蔓延。 分明留下来能做的事不多,根本无须留下太多人,钱彬还是选择留下大部分卫戍军与兵马司衙役负责救火。——这伙陈朝探子战力惊人、心狠手辣,钱彬已经不太指望能将之擒获了。若是走了贼子,西城又被烧了,他怎么向皇帝交代? 留下大部分下属救火,是一种绝对不会犯错的政治态度。也是钱彬入罪翻身的关键。 本以为陈朝探子会寻找一段容易攀爬的城墙,越墙而出,哪晓得顺着一路被惊动的坊丁指点,衣飞石居然径直追到了圣安门。圣安门就是圣京西城的门户,衣飞石不久之前,才在这里射杀了一名守城校尉,强行打开了城门。 一股被算计的寒意从衣飞石脊背倏地窜起,他心想,这可糟糕了。 才杀了一个守城校尉,陈朝探子就从这个死掉的校尉当值的城门跑了,说他不是故意的,说他和陈朝探子没勾结,谁肯相信啊? “二公子别急,人还没出去!”卫烈提起马鞭,指向城下的藏兵洞。 圣安门内因地势修筑了一座瓮城,南北各有两处箭楼,架着十座谢朝威名赫赫的徐子连弩。这种弩机重逾千斤,能连续发射二十五支重弩|箭,遇上这种续发重器连弩,五百人以下的骑兵冲刺通通要跪。尽管射程不高,移动不便,可是,把这东西搁在瓮城里当守关用的杀手锏,至今无人可破。 衣飞石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打这主意呢。” 瓮城外边已经死了一地卫戍军了。 陈朝探子一路杀向西城门,图谋的就是这十座徐子连弩。 若在平时,想要顺利杀上瓮城箭楼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架不住这群陈朝探子运气好啊! 圣安门守军才被衣飞石射死了一个守城校尉,城门副拖着长官的尸体去卫戍军衙门告状去了,留下做主的是三个兵司马。谁也没想过城里边会出事。西边大火燃起时,两个兵司马还毫无戒心地想着,反正城门也关了,要不要派几个人去救火? 两个兵马司都如此想法,守城的兵丁打瞌睡地打瞌睡,看热闹地看热闹,异常松懈。 ——这也是因为西城外是大将军行辕的方向,谁都没想过那边会出事,戒心很低。 ——皇帝跟衣大将军有龃龉,底层官兵并没有这样的政治素养。 更何况,今夜已经死了一个校尉,已经出过一次事了。谁会想到那么点儿背,居然还会再出一次事故?且是如此严重恶劣的大事故! 陈朝探子一路且战且逃,另有分兵故布疑阵,逃到圣安门瓮城时,只剩下不足二十人。 这二十人俱是杀伐决断的好手,且似是早就踩好了点,对圣安门瓮城的地形十分熟悉,四人一组分扑五个藏兵洞。唯一失算的是,因衣飞石半夜叫门之事,应该分批轮值在藏兵洞里休息的卫戍军,此刻都还在城楼上没解散,所以,藏兵洞内无人可杀。 陈朝探子立即改变目标,直扑瓮城箭楼。——顺利掌控了徐子连弩。 杀手锏入手,不管是对面闸楼上还未解散的守城卫戍军,还是瓮城之外钱彬率来追杀的卫戍军与兵马司衙役,统统都无法突入徐子连弩的射程之内。五百人以下的骑兵队伍都冲不破,区区几百个步兵还想怎么杀进去?送菜呢! 城楼上的卫戍军被徐子连弩射得抬不起头来,钱彬带来的兵马也只能在城下干瞪眼。 “城上弩|箭能射几次?”衣飞石问。 618.两界共主(13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 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 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 按照常理出牌, 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 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 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 衣飞石还要推辞,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 轻声道:“背上浃汗, 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 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 用力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朱雨来换了毛巾,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 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 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 闻言猛地松了口气, 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 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 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现在衣飞石想明白事儿了,知道躲着他了,他就把同宿的念头熄了。 不过,戏要做足。当着徐屈的面,谢茂故意拉着衣飞石胳膊不放,又是搂小腰,又是牵小手,口口声声叫外甥,要和外甥抵足而眠。吓得衣飞石磕磕巴巴地摇头,说:“殿下,卑职睡相不好,半夜要打拳……若、若是冒犯了殿下,那可太不好了……” 谢茂故作一副突然想起这少年武力值颇高的忌惮样,皱眉道:“是么?” 衣飞石不住点头:“正是正是!卑职晚上头睡枕头,白天起来就是脚睡枕头了。特别不好!” 谢茂方才遗憾地说:“那好吧,你今日暂且与徐将军挤一挤,明日孤让人在寝宫旁边收拾个厢房出来,你再搬过来……” 衣飞石瞥了他一眼,没说明日我领了小马儿就走了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脱身不易! ※ 银雷亲自安排徐屈与衣飞石在松风院住下,出门就遇见了轻衣简饰、偷偷过来的谢茂。 “殿下?”这么晚了您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仪仗都没带,这是……要干嘛? 谢茂轻嘘一声,从旁边的湖竹小径走进问水书斋。 当着银雷的面,谢茂将书橱角落里的几块镇纸挪动了数次,摆着满满当当厚重书籍的书橱竟从中翻开,露出一间密室。银雷顿时瞠目结舌。谢茂已提着一盏灯,顺着密室走了下去。 银雷犹豫了片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住了门口。 谢茂已顺着密室甬道,来到一面狭窄的夹墙之内。这是一个监听之所。 ——整个松风院正堂,都在监听范围之内。 若是此时的谢茂,当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混了好几世了,各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他着实也接触了不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见得多了,掌握的线索多了,总能吊打欺负小朋友。 此处只作监听只用,夹墙里并不透光,谢茂提着灯很放心地在里边寻找位置。 松风院的正堂和大部分堂院形制一样,都是上房五间,中间最宽敞气派的一间做待客厅,东次、西次、东梢、西梢,各有功能。或是做书房,或是做寝房。银雷将徐屈安置在这里,衣飞石非要跟着徐屈住,银雷就把书房内的憩室也收拾了出来。 谢茂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五间房里,找到徐屈与衣飞石所在的位置。 他其实不必亲自来听,甚至也不必交代任何人来听。——他已经知道衣飞石有些不妥了。 可是,他还是想来听一听。这是一种恋慕之下才会有的牵挂与好奇。他想知道衣飞石的一切,包括衣飞石年少时的狡黠。 很快,谢茂就听见了很清晰的说话声,是徐屈在和拨来伺候的宫人说话:“不要热水,洗澡伤阳气,老子不得天天洗!” 衣飞石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人唯唯诺诺退下。 这监听的夹墙是特制的,具体什么原理,谢茂也没有弄懂。总之,松风院内说话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夹墙之内,就似面对面,夹墙里的声音则很难外泄。前世谢茂曾命人在夹墙内放鞭炮,外边正堂也毫无所觉。 谢茂看不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就看着手里的灯,静静听着。 徐屈与衣飞石似是关系很亲昵,衣飞石称呼徐屈为老叔,徐屈就叫他小石头,二人讨论了一些前线战事的问题,又很家常地提起了梨馥长公主娇宠的衣家那对双胞胎,谢茂甚至都认为这二人今天不会说正事了,很突兀地,徐屈说:“那位恐好南风。” 一瞬间,谢茂都觉得呼吸有点紧了。 却听见衣飞石严肃、认真,甚至带了一点牺牲的口吻,说:“我知道。” “今夜就走。”徐屈压低声音,冷冷地提议。 谢茂毫不怀疑徐屈的决心。他要送衣飞石离开,不惜杀信王府侍卫,一路喋血。 然而,不出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否决了他的提议。 衣飞石说:“辕门初见时,我就知道了。” 辕门初见时,衣飞石就看出了谢茂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衣飞石常年在军中厮混,更不是没有交往的纨绔朋友,男男之间的事情,他或许比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见得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茂眼中的不同。——他仍是选择了接近谢茂。 谢茂这样有宠的一等王爵,原本就不应该和手握重兵的衣家太亲近。他这解释完全站得住脚。 替衣飞石盛上汤,拿袖子给他扇扇风,谢茂细细留心着衣飞石的脸色,试探着说:“就算淑娘娘去你家提亲,你家也肯定不会答应呀。自来雌仰雄伏、阴阳调和才是天道,男男成亲这事儿多奇葩?不可能不可能。” 一句话说完,谢茂奇异地发现衣飞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会吧?梨馥长公主这么没谱?彪悍到愿意送儿子出嫁? 谢茂心中涌起怪怪的感觉,莫非,梨馥长公主也是个穿越货?还是……脑残的那一种? 他努力回忆了几世的细节,印象中的梨馥长公主是真的特别低调,低调到他都没什么印象……依稀是在淑妃的朝阳宫见过,她盛装之下一张端庄秀致的俏脸,总是客气温和地微笑着,轻易不说话。 挥去心中诡异的感觉,谢茂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吃饭。唔,圈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小衣平日都有些什么消遣?舅舅给你弄来玩儿。” 619.两界共主(13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 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 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 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 他也不想闹到御前, 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 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 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 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 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 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 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 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 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 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 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 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 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腐败、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性事件必然上达天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小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说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谢茂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咻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翻身就扯着钱元宝躲进了圆柱后边。 信王府的侍卫则各自就位,负责前端的开始紧盯各处,负责贴身护卫的则跟着守在了圆柱前后,另有三个负责当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谢茂放冷箭的角度。 怀里少年身上传来汗味与脂粉气交织在一起的古怪气息,贴着近在咫尺的年轻身躯,这样紧张又炽热的天气,加上自己也是十六岁上最容易冲动的年纪,谢茂隐隐觉得有些躁动。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和钱元宝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靠在圆柱上。 脑子里却在想前世之事,忘记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时候是皇帝,刚登基时内忧外患,狼狈时差点被人围在圣京一锅端了。满朝反对声中,他力排众议起用了衣飞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干掉的衣飞石。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掌权灭了谢氏皇室的衣飞石。 他想的当然不是自己多么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气,以至于衣飞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军营视(瞎)察(逛),遇见了正在整军的衣飞石,那时候的衣将军浑身汗湿,论理应该臭不可闻……可是,他还是很不要脸地更衣下场,缠着衣飞石来了一场“朕可以打你,你不许打朕”的无赖切磋。 他喜欢衣飞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欢让人在身边伺候,可哪怕是最热的天气,他也喜欢和衣飞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欢衣飞石,为何不尝试将衣飞石作为任务目标?】 【他?】谢茂翻了个白眼。 龙幼株都不可能为人殉死,衣飞石?他只会比龙幼株更坚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茂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余贤从归来禀报:“王爷,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里边厢房挪一挪……”这大堂上四面空荡荡的也没个遮掩,不如去屋子里两边靠墙,比较好守。 谢茂各种危机战乱见得多了,此时也不惊慌,冷静地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听声音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圣京城里,哪里来的弩|箭?”谢朝对弓箭管得不甚严格,弩|箭则是禁器,除了被授权管制使用的几个兵衙,连皇室贵族手里都没几件弩具。 余贤从很惊讶于谢茂的耳力,这么一声箭响,没怎么接触兵器的信王就读出这么多信息? 关键是,他还都说对了。 “约莫是清运坊那边的陈朝探子化整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这几个零散的贼子刚好过来,遇上了恰好往兵马司来的一队人……”余贤从正在解释。 “弩|箭是陈朝探子带来的?”谢茂皱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带进来弩具就很吓人了。 弩具较之弓箭更加隐蔽,兼有远程杀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于袖中暗杀谢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胜防。若是陈朝真能在圣京城中随意使用弩具,一旦展开行动,像他六哥那样老喜欢四处乱窜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尸街头。 “弩|箭是往兵马司来的那队人所携而来。贼子逃窜进民宅之后,这队人就不再使用弩|箭。”余贤从道。 钱元宝脑袋一晃,头上的金钗响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来支援。” 众人都在猜测来的是哪个兵衙的人马? 这才多会儿时间,难道就惊动了锦衣卫?惊动了羽林卫? 620.两界共主(13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相比起闭门自乐的信王府, 宫中的气氛有着不同寻常的凝重。 昨日承恩侯夫人钱氏往长秋宫哭了一上午,据传是一路哭着出去的,宫妃正在议论杨皇后心狠,又悄悄说死了儿子的承恩侯夫人倒霉,闲言碎语传了不到半天,所有人都噤若寒蝉。 ——长秋宫死了六十多个宫人, 二十多个太监。 整个长秋宫悄无声息地就换了一次血,没人知道长秋宫中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出大事了。 在杨皇后的镇压下,东西六宫都很安分。此时也没人敢蹦跶出来给帝后添乱, 情势未明之时,也没人敢踩着杨皇后向皇帝邀宠。一时间, 六宫失声。 只有长信宫淑太妃处不同。 拿了信王府专送后宫的笺表,淑太妃一边看一边捂嘴笑:“这小坏蛋知道疼人了呀。” 她斜倚在冰伏玉榻上, 乌黑的长鬓上缀着金环步摇, 笑起来花枝乱颤, 旁边服侍的宫人轻轻为她打扇, 她乐得在榻上翻了翻, 往谢茂递来的笺表上再看一眼,又忍不住笑,“好好好。我日也盼,夜也盼, 盼得心火全消, 盼得指望全无。……我儿终于开窍了。” 她独自一人自说自话, 在旁服侍的都是她的心腹,却没有一个人插嘴。 淑太妃将笺表看了又看,最终将之收在玉匣中,吩咐道:“将帖子送到太极殿去。告诉陛下,明日我要召梨馥长公主进宫。” ※ 黎顺端着两碗酸梅浆回府复命,他功夫好,走回来装着酸梅浆的瓷碗上还凝着细细的霜。 “给侯爷送去。”谢茂在传香殿见黎顺,衣飞石还在寝殿憩室休息。朱雨亲自提着食盒要走,谢茂突然想起了,改口叮嘱道,“先问问齐医官,侯爷带着伤,喝这汤妨碍么?不妨碍再给侯爷送。” 朱雨应声离开后,谢茂端着酸梅浆一口饮尽,满肚子郁气怒火才算压住了。 “你说。” “回王爷,属下去端酸梅浆时路过承恩侯府,听说承恩侯夫人没了。” “承恩侯夫人?”不是承恩侯世子?谢茂愣了。 承恩侯夫人钱氏今年也有六十岁了,没了不算早逝。可是,在谢茂的记忆中,钱氏是位挺长寿的老夫人,熬到他丈夫儿子女儿甚至一帮子庶子全部死光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怎么就死了? “是承恩侯夫人。据说是过于悲痛,引发旧疾,从宫中回来就不好了。”黎顺着重咬住了“宫中”二字。 宫里出事了。谢茂立刻将此事与淑太妃反常向衣家提亲的事联系了起来。可究竟出什么事了? “还有呢?”问归问,谢茂其实不怎么指望黎顺回答。若是宫里的消息,皇帝不可能准许臣下窥探。皇帝再宠他,他也是臣弟,皇帝能踩着别人宠他,可不会为了他损害自身威仪。 果然黎顺摇头,道:“属下不知。” “你去吧。” 打发黎顺之后,谢茂独自坐在传香殿内,对着冰山,慢慢理清这几日的事。 他比旁人有优势的地方在于,他重生了好几次,知道未来会发生的许多事。大多数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如皇帝斩杀衣尚予,看似石破天惊,其实在他登基之初不顾礼法率先晋封梨馥长公主时,就有了肇端。 承恩侯夫人从宫中回来就不行了,与此同时,淑太妃向衣家提亲。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本辅助系统最新上线剧情分析功能,智比诸葛,谋胜郭嘉,勾心斗角的必备神器!】 【请确认是否开启?】 谢茂竟然从系统一板一眼不可能具有感情|色彩的机械师语音里,听出了一种志在必得。 我就这么蠢,没你这个剧情分析功能,我还混不下去了? 【不开。】 谢茂伸出手指在冰山上戳啊戳,戳得手指尖冰凉,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件事,惊得脊背都凉了半截!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谢茂稳稳地坐在冰山前,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面无表情。 他想起淑太妃娇柔无力的泪眼,那个总是在人前宛如娇花般须人疼惜保护的淑太妃,那个在他印象中恋爱脑犯起琼瑶病就掉智商的淑太妃,真的出手了? ——前几世她都没有出手,悄无声息地凋谢在深宫之中,这一次,她为何动了? 因为我。 因为,这一世的我,和前面的每一世都不相同! 第一世傻白甜,第二世,第三世,我都在皇帝的阴影下老老实实地熬着。我敬皇帝长兄如父,我战战兢兢地困在臣弟的身份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扶不起,阿娘她……等不起! 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若不争,我若敬畏皇帝如天神,她如何敢动?我就是她的软肋! 现在,我动了。 ……所以,她也出手了。 谢茂盯着冰山,双眼却无焦距,反而停留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比如说,也许,捞了衣尚予那条命,他还能全身而退,还能撑起一片天下,任衣飞石振翅翱翔! ※ 谢茂很沉得住气。 不管他心中有了哪一种揣测,在不明确淑太妃的套路之前,他都没打算擅动。他就像是真的被困在了信王府里,每天悠闲自在地和衣飞石过起了日子。 自那日剥衣事件之后,衣飞石就变得非常温顺。当然,他从前也很温顺,只是细究起来,从前的温顺和这几日心平气和的亲近大不一样。 往日谢茂守在他身边玩笑絮语,他就是客客气气地应付。 现在就乖了,谢茂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若是说得开心了,谢茂凑上来想要摸一摸,抱一抱,他比谢茂还主动。——把立志不碰未成年人的谢茂吓得不敢动了,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殿下,我今日想出府一探。”衣飞石说。 谢茂正领着衣飞石玩水,天气炎热,二人坐在信王府的藻池边上,头顶树荫斑驳,清凉的池水淌过白玉板,二人并排竖着脚丫子,盛夏中也仅有一片凉爽。 谢茂虽被圈禁在信王府,他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他这王府真不是闭耳塞听。 ——不止侍卫们经常高来高去往外跑,现在连采买的下人都开始从小门出入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小腿脚丫子流口水,嗯,小衣的脚丫子都这么可爱,这么多人盯着,伸手摸未免显得我这个王爷太痴汉了,我用脚蹭一下…… 衣飞石常年习武,脚上还有细细的茧子,谢茂这一双脚却似玉石雕砌,宛如天成。 明明是他去吃衣飞石的豆腐,可任谁看了他的动作,也生不起一丝猥琐的联想。 些许斑驳的阳光从树叶罅隙中洒落,折射着水光,映在谢茂不老实的那只脚上,连衣飞石都忍不住想,真好看……就被谢茂拿大脚趾摁住了脚背,被刻意磋磨了两下。二人脚丫子都泡得凉凉的,碰触在一起,衣飞石就觉得大热天的,心尖儿也似被揉了两下,有点凉飕飕的滋味。 说舒服吧,凉飕飕的。说不舒服吧,这大热天的,凉飕飕的不舒服吗? 谢茂蹭了两下,宫人们目不斜视,衣飞石也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丝毫不敢吭声反抗,他一边继续吃嫩豆腐,一边觉得吧,这日子简直太逍遥了,给个皇帝都不换。——搁他前两世当皇帝时,脱了鞋袜子去蹭衣大将军的裸足试试?做、梦! “咦,怎么泡出泥来了?来,咱们一起搓搓!”谢茂故作惊讶,靠在衣飞石脚背上的裸足,越发亲昵地贴近衣飞石细白的脚踝,果然作势要给他搓泥。 脚这部位本就敏感,衣飞石还真有一处敏感点在脚侧,平日里摸爬滚打踩疼了磨坏了都无碍,就谢茂这样沾着水滑溜溜地贴近来细细搓摩,让他痒得有点受不住。谢茂才搓了两下,他脸就红了一半,身下也有些尴尬。 想起那日对信王的承诺,衣飞石也没法儿提出一句异议,只红着脸任凭谢茂玩弄。若是玩得火起,今日就要侍奉,他也做好准备了。 谢茂吃起嫩豆腐就有点刹不住,感觉到自己呼吸有点发紧了,才赶紧收住那点心猿意马。 然后,他屏住自己的呼吸,听见了衣飞石同样带了点喘息的声音。 咦咦咦咦咦?谢茂惊讶极了。 他活了几辈子的老司机,光看着衣飞石的小模样就能脑补出几个G的花式车来,又踩着衣飞石的小脚丫,想入非非意淫得受不了,这是他精虫上脑。 ——衣飞石这是啥情况?正儿八经一个小孩儿,被人踩踩脚丫子,踩硬了? 谢茂没狂妄到认为衣飞石爱上了自己,他只是略窃喜地想,起码小衣不讨厌男人吧?有戏有戏! 心念及此,谢茂往衣飞石凑近一点,再近一点儿。 直到二人面对面相距不足三寸,谢茂感觉到自己火热的鼻息喷在衣飞石年少白皙的脸颊上,他还能清楚地看见衣飞石嘴唇上细细的绒毛,嘿嘿,小毛孩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衣飞石的心跳声,那一个瞬间,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理智是不存在的。 未成年人保护条例也不存在了。 谢茂微微低头,含住少年轻薄甜软的嘴唇,很轻很轻地吮了一下。 ……我就亲一下。 浑身上下的火热都在这一下被点燃,谢茂听着自己陡然间变得越发剧烈的心跳声,缓缓握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并不理会身下渴念疯狂的叫嚣。 他就似滚入了炭盆,整个人却稳稳地站在了火炭之上,安闲从容地往外走。 衣飞石红着脸,有些受惊又恍惚、温顺地看着他,青涩又驯服。 谢茂说话时,嗓子还带着被欲|火烧疼的微哑:“天热。火大。”欲|火,却已然被他牢牢掌控在逐渐后仰的微笑中。他能吃个小豆腐,可他不会欺负衣飞石。 他已活了好几辈子,老奸巨猾。衣飞石么,……那还是个不知事的小东西。 621.两界共主(13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 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 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除却空置的淑妃外, 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 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 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 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 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 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 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 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 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要说杨皇后把谢茂当儿子养,那是半点都不夸张。 ——如今的皇五子谢琰,小时候还穿过谢茂的旧衣裳,玩过谢茂的旧玩具。 猛地听说一向傻白甜不闹事的谢茂和大将军衣尚予的儿子混在了一起,好像还强行把人家睡了,杨皇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倒不在乎谢茂睡的是个男人——皇帝也睡男人。前几年皇帝就只玩后|庭花,闹得许久没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对有子的后妃来说,这反而是个好事。 她懵的是谢茂怎么睡了衣飞石!那可是衣尚予的儿子!衣尚予的儿子是能随便睡的吗?还强睡人家?! 杨皇后銮驾行至长信宫时,刚刚起床听了信王府传来消息的淑太妃也在懵逼。 “……衣大将军的儿子?”淑太妃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因保养得宜,仍是明眸皓齿、风采照人。哪怕她以未亡人身份刻意打扮得素净些,也是平添端庄,不见寡淡。 “娘娘,皇后娘娘驾到。”宫人来禀。 淑太妃起身迎了两步,杨皇后已匆忙进来,见满屋子噤声不语,淑太妃连头发都没梳好,就知道这边也已经得信儿了。 “太妃已经知道了?此事不敢轻忽,我已差人去太极殿请陛下了。”杨皇后道。 淑太妃与她叙礼坐下,揉揉额头,头疼地说:“说得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和那家的小子混在了一处?他还没正经纳妃呢,这名声传出去了,哪家的好姑娘肯嫁予他?” 杨皇后听着不对,迟疑地问:“您听的是什么信儿?”不着急衣尚予杀上门来,着急谢茂怎么娶老婆? 淑太妃惊讶地看着她:“不是小十一和梨馥长公主的儿子好了么?哎呀,我这头疼的,差了辈儿呀!” 从礼法名分上算,梨馥长公主是谢茂的姐姐,她儿子可不就和谢茂差了一辈儿吗? 杨皇后简直哭笑不得:“您操心这个?我那儿的消息是,人家衣家的小子不肯,十一弟差遣了好些人压着人家。——后来就请了御医去看,洗出来几盆子血水。” “说句丧德行的话,咱们家十一弟,真要喜欢哪家的孩子,咱想方设法也能给他弄到手,可他这弄的是谁?衣尚予的儿子!陛下还得把他家好好哄着呢,真愁人,闹出这么一回事来,怎么收场?”杨皇后头更疼。 淑太妃惊讶极了:“啊?他,他还用强的?不行,我得问清楚了!来人,立刻去把信王找来!马上来!” 宫人领命迅速离开之后,淑太妃珠泪滚滚,哭道:“这冤孽啊……” 杨皇后就顾不上头疼了,忙上前安慰:“也未必就是这么回事。要么是底下人传错话了呢?您可别着急,十一弟来了再问问。”算算时间,皇帝大概也要到了,她又亲自服侍淑太妃梳洗更衣,连连宽慰。 淑太妃与杨皇后年纪相差不足十岁,彼此争抢的又不是一个男人,相扶多年倒是养出了一段深情厚谊。名义上是庶婆婆与嫡媳妇,相处起来又颇有几分闺中密友的滋味。 皇帝进门时,杨皇后与淑太妃恰好相扶而出,看着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皇帝微微一笑。 “淑娘娘安。”皇帝施了半礼,和从前做皇子时拜见妃母一样恭敬。 淑太妃与杨皇后同时向他施礼,一位是太妃,一位是中宫,套在常人身上的拜礼都俭省了,二人皆道万福金安,请皇帝上坐。因礼敬淑太妃,杨皇后退一步坐在了东首的圈椅上,皇帝南面而坐,淑太妃就坐在他身边。 淑太妃见了皇帝,好容易被杨皇后劝好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哭道:“陛下,我这孽障闯下滔天大祸,我且管不了他了,你拿他去向衣大将军赔罪吧!”一句话说完,泣不成声。 皇帝叹息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杨皇后道:“皇上,此事……?”她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 淑太妃悄悄抬头,看帝后脸色。若真是谢茂强逼了衣飞石,她很赞成杨皇后的处置方式,悄无声息地将衣飞石杀了,衣尚予远在青梅山能知道什么?京城毕竟是皇室的天下,甭看信王府一有事儿就传进了皇宫,可消息也就只能进皇宫了,轻易透不出去。 却见皇帝摇头头:“这事儿颇多牵扯。” 皇帝这会儿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会轻易动手? 昨天杨上清进宫来说庶子被歹人废了,世子又进宫说歹人是外朝匪盗,据羽林卫调查,干这一票的“歹人、外朝匪盗”又可能是谢茂。兵马司搜城,真搜出来一伙探子,险些夺了圣安门。守城校尉被衣飞石一箭射死了。信王府又报信说,谢茂强睡了衣飞石。 宫门才打开,皇帝就接了一堆的消息,听着乱七八糟,没一个靠谱的。 眼看要上朝了,各衙门必然要为昨天的事打仗,所幸皇后来请,皇帝立马改道溜回了后宫。——他先在长信宫召见谢茂,问清楚怎么回事了,才能去和诸大臣商讨这件事。 622.两界共主(13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靠近合子街的骡马市已燃起大火, 这地方白天市货骡马,旁边就有大大小小的草料行,夏日夜风凶猛, 火苗落地瞬间燃开一片。不远处的坊丁、百姓, 纷纷出门救火,临近才发现兵马所设置在街市各处的太平缸都被打破了, 救火的水平白淌了一地。 ——陈朝探子放了火,当然也不会放过救火用的太平缸。 大火熊熊燃烧, 确实困住了大部分赶来的卫戍军脚步。 卫戍军兵权旁落,大部分兵丁以守城之职受五城兵马司调遣,而防火缉盗、整饬城内风化才是五城兵马司的本职。骡马市大火已起, 若不救火, 一旦火势蔓延开去,烧死烧伤京城百姓,身为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钱彬照样吃不了兜着走。 衣飞石看了火势一眼, 问明白陈朝探子离开的方向之后,毫不犹豫打马离去。 “跟上跟上!”谢茂立刻跟了上去。 卫戍军已经留了相当的人手在此疏散附近百姓、参与救火, 不差他们这几十个人。 实际上,在这个时代,一旦火势蔓延,人力所能做出的努力已经非常少了。除非在失火初期就迅速以附近太平缸里的水、沙将火苗扑灭, 否则, 救火基本也就只能拆掉附近的房子, 阻止大火继续蔓延。 分明留下来能做的事不多, 根本无须留下太多人,钱彬还是选择留下大部分卫戍军与兵马司衙役负责救火。——这伙陈朝探子战力惊人、心狠手辣,钱彬已经不太指望能将之擒获了。若是走了贼子,西城又被烧了,他怎么向皇帝交代? 留下大部分下属救火,是一种绝对不会犯错的政治态度。也是钱彬入罪翻身的关键。 本以为陈朝探子会寻找一段容易攀爬的城墙,越墙而出,哪晓得顺着一路被惊动的坊丁指点,衣飞石居然径直追到了圣安门。圣安门就是圣京西城的门户,衣飞石不久之前,才在这里射杀了一名守城校尉,强行打开了城门。 一股被算计的寒意从衣飞石脊背倏地窜起,他心想,这可糟糕了。 才杀了一个守城校尉,陈朝探子就从这个死掉的校尉当值的城门跑了,说他不是故意的,说他和陈朝探子没勾结,谁肯相信啊? “二公子别急,人还没出去!”卫烈提起马鞭,指向城下的藏兵洞。 圣安门内因地势修筑了一座瓮城,南北各有两处箭楼,架着十座谢朝威名赫赫的徐子连弩。这种弩机重逾千斤,能连续发射二十五支重弩|箭,遇上这种续发重器连弩,五百人以下的骑兵冲刺通通要跪。尽管射程不高,移动不便,可是,把这东西搁在瓮城里当守关用的杀手锏,至今无人可破。 衣飞石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打这主意呢。” 瓮城外边已经死了一地卫戍军了。 陈朝探子一路杀向西城门,图谋的就是这十座徐子连弩。 若在平时,想要顺利杀上瓮城箭楼也不是太容易的事,架不住这群陈朝探子运气好啊! 圣安门守军才被衣飞石射死了一个守城校尉,城门副拖着长官的尸体去卫戍军衙门告状去了,留下做主的是三个兵司马。谁也没想过城里边会出事。西边大火燃起时,两个兵司马还毫无戒心地想着,反正城门也关了,要不要派几个人去救火? 两个兵马司都如此想法,守城的兵丁打瞌睡地打瞌睡,看热闹地看热闹,异常松懈。 ——这也是因为西城外是大将军行辕的方向,谁都没想过那边会出事,戒心很低。 ——皇帝跟衣大将军有龃龉,底层官兵并没有这样的政治素养。 更何况,今夜已经死了一个校尉,已经出过一次事了。谁会想到那么点儿背,居然还会再出一次事故?且是如此严重恶劣的大事故! 陈朝探子一路且战且逃,另有分兵故布疑阵,逃到圣安门瓮城时,只剩下不足二十人。 这二十人俱是杀伐决断的好手,且似是早就踩好了点,对圣安门瓮城的地形十分熟悉,四人一组分扑五个藏兵洞。唯一失算的是,因衣飞石半夜叫门之事,应该分批轮值在藏兵洞里休息的卫戍军,此刻都还在城楼上没解散,所以,藏兵洞内无人可杀。 陈朝探子立即改变目标,直扑瓮城箭楼。——顺利掌控了徐子连弩。 杀手锏入手,不管是对面闸楼上还未解散的守城卫戍军,还是瓮城之外钱彬率来追杀的卫戍军与兵马司衙役,统统都无法突入徐子连弩的射程之内。五百人以下的骑兵队伍都冲不破,区区几百个步兵还想怎么杀进去?送菜呢! 城楼上的卫戍军被徐子连弩射得抬不起头来,钱彬带来的兵马也只能在城下干瞪眼。 “城上弩|箭能射几次?”衣飞石问。 作为衣尚予的二公子,衣飞石在圣京外内兵衙还是很有几分名声,至少钱彬也认识他。换了平时,钱彬肯定也不会得罪这位大将军的宝贝儿子,今天惹了一肚子破事心情极其恶劣,没好气地反问:“你问我?我问谁?我一兵马司指挥使,管这卫戍军的事儿?” 衣飞石也不生气,侧头问钱彬身边的卫戍军兵头儿:“这位兄弟知道么?” 谢茂匆匆打马跟来,恰好听见张岂桢简单地说:“日常军备弩|箭十箱。” 衣飞石点点头,往前走了一步。 谢茂问道:“十箱能射几次?”他就算当了两年皇帝,也没真的上过战场,知道徐子连弩一次能射几支弩|箭,知道徐子连弩造价几何,可他还真不知道十箱弩|箭能装填几次。 钱彬与张岂桢都吃了一惊,万万没想到他会来这儿:“殿下,此地凶险……” “凶险个屁。当孤真不知道徐子连弩射程?”谢茂将马驻在安全线内,忍不住就要替衣飞石出气,“孤问你呢,十箱弩|箭能射几次?” 钱彬以为谢茂问张岂桢,哪晓得都不等张岂桢开口,谢茂就冲着他一通削:“圣人命令兵马司辖治卫戍军负责京城城防,那是信重尔等!尔堂堂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竟连城防弩|箭几何都一问三不知,简直是玩忽职守!——孤要参你!” 莫名其妙一通火,发得钱彬都懵逼了。刚才我的人把信王从妓院绑回来,还给他上了个手枷,他好像也没有这么生气吧?这邪火哪里来的啊? 谢茂发完火,一直留心衣飞石的眼角余光一闪,忙呼喝:“拉住他!” 信王府侍卫都在谢茂身边,衣飞石离徐子连弩射程太近,那边只有列队守着的卫戍军。底层军官此时都还不明白谢茂的身份,只有张岂桢反应迅速,谢茂才吼了一声,他二话不说就扯住了衣飞石的马缰! 衣飞石也听见了谢茂的呼喝,他此时还要“依靠”谢茂,因此表现得很乖巧。 张岂桢拉扯缰绳的时候,衣飞石已经驻马落地,仰头问道:“殿下?” “你干什么去?”谢茂的表情则并不好看。 自辕门初见以来,衣飞石还是第一次看见谢茂这样严厉的表情,他慢慢扳直腰身,似乎有了一瞬间的冷漠与倔强。 然而,仅仅一瞬间之后,他骨子里的骄傲就被深藏在青涩的温顺中了。 顶着谢茂审视的目光,衣飞石微微垂首,声音温和诚恳:“殿下容禀,弓箭射程比弩|箭更远百步,卑职射术尚可,或能以此破除僵局。” 他一边说话,一边屈膝跪下,“殿下,卑职的母亲与两个弟弟,都还在公主府。” 所以,我杀圣安门守城校尉是个意外,我此去是为了收拾残局,不是和“陈朝探子”一起攻陷城门,我爹也没有派人埋伏在城外准备杀进来。 在场的钱彬与张岂桢,都还不知道衣飞石射杀守城校尉一事。衣飞石对谢茂所说的这一番话,二人都听了个似懂非懂,只隐隐觉得:信王怀疑清溪侯居心叵测?……箭楼上的“陈朝探子”莫非和衣家有纠葛?唔,难怪这一伙探子这么厉害! 谢茂差点被衣飞石气死,抬手想抽他一下,想起马鞭抽人怪疼的,马鞭也脏,万一抽破皮伤口感染破伤风败血症……他将右手的马鞭塞回左手,腾出空手举轻若重地拍了衣飞石脑袋一下,骂道:“那是徐子连弩!你的箭是能穿透铁板呢,还是会拐弯?” 连弩射程短,弓箭射程长。这确实是徐子连弩的弱点。 可徐子连弩之所以被称为守城杀手锏,就是因为它能克服这个短板。 ——反正都是守城用的,也不需要跟随战场快速移动,所以,徐子连弩自带三面坚实无比的铁质挡板,根本不可能射穿。 弓箭射程再长,射不到操控徐子连弩的弩手,那又有什么用? 本来杨竎在城外小客栈被人打断双腿和命根子,那地方就是他西城兵马司的辖区,若是钱彬自己传令满京城的搜人,并不涉及到越权一事。 可是,倒霉催的是,钱元宝假传他命令的时候,他还在宫里被皇帝猛削!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623.两界共主(13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说话间, 杨竎背后的惊马已经被安抚住,杨府豪奴也都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杨竎命令一句,立刻就有三、四个人越众而出, 手里拎着一个麻袋,放在杨竎的马前。 容庆脸色已惨白如死, 双手攥紧, 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 一心追着谢茂的身影:“我捉来淫|妇,小公子可得向我赔罪。” 谢茂侧过身, 揭开朱雨手中的香炉盖儿, 拨了拨埋在香灰里的炭, “怎么赔罪?” 他的手修长有力, 又因年纪尚轻还未彻底长成, 骨节温润秀气,有着触目可知的美好。出门在外, 朱雨带的香炉银签都很低调,就是这样低调不起眼的器物,被谢茂那一双闲适慵懒的手调弄着, 霎时间就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杨竎看他拿银签拨弄香灰中细小玲珑的香炭,恍惚间想入非非, 若是让他用那手替我…… “还请小公子赐我姓名, 再请我喝上一杯。”杨竎说。 “那也简单。”劳资报名吓死你, “请你喝一壶也使得。” 在场所有知晓谢茂身份的都选择了低头默默, 信王请你喝一壶, 呛不死你都得硬灌。 “这袋子里的是……?”谢茂问。他再不问,容庆似乎都要昏过去了。 杨竎将折扇收起,微微颔首,立刻就有杨府豪奴上前,将麻袋打开,首先露出来的却是一条软绵绵的小腿,蹬着沾血的绣花鞋。容庆似要发声,被王府侍卫制住。杨府豪奴又将麻袋倒了个个儿,重新解开另一头的绳索,这回终于解出个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少女,也不知死了没有。 容庆满怀希望麻袋里的不是他认识的人,此时彻底绝望,惨号道:“庄儿!” 声音太过凄厉难听,尤其是容庆嗓子早就坏了大半,这大半夜的喊着简直瘆人。 谢茂皱眉道:“让他闭嘴。” 他就不理解这种面对既成事实鬼哭狼嚎的人,喊一句能把人喊得恢复原状? 王府侍卫一记手刀下去,容庆立刻软在了地上。 杨竎又一次误解了谢茂的用意。他认为谢茂已经彻底相信了自己的说法。又或者,谢茂是害怕杨府家世,不想和他作对,所以顺着台阶下来。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杨竎都不在乎。他迷信承恩侯府的权威,总认为全天下都应该奉迎在承恩侯府的金字招牌下,使他无往不利。 “去把人带回来。”杨竎吩咐身边的家奴,他认为谢茂已经向他服软了。 随后,杨竎用矜持不失温和的微笑,对谢茂说:“敢请小公子赐教家门?愚兄在家行四,若贤弟不弃,可称呼愚兄‘四哥’。” 多大脸敢当信王的四哥?你知道信王的四哥是谁吗?余贤从都不想吐槽杨家这个冒失鬼了。 谢茂侧身在朱雨手里玩了半天香炉,此时突然抓住炉子,连香带炭返身就照准杨竎脸上掼去。他看似没什么武力,打猎都射不中兔子,徒手掷物却有着相当的水准,香炉正正中中地砸在了杨竎的眉心,香灰噗地洒了一地,半数都落在了杨竎的脸上。 这且不算,那炉子里还埋着一块香炭,滚烫地落在了杨竎胯下的马头上,马立时惊了。 杨府那边谁都没想到谢茂会突然出手,——谁敢相信,一个乡巴佬敢对承恩侯的公子无礼? 局面顿时陷入了混乱,杨府豪奴有急着安抚解救惊马背上迷了眼的杨竎的,也有气冲冲上前要捉拿谢茂的,最无所适从的反倒是先前被差遣来拿容庆的几个。杨竎以为谢茂服软要把人交出来了,因此那边只派了两个人过来,立在容庆身边的两个王府侍卫则是触目可知地不好惹,这两个人站在中间都快哭了,去抢容庆吧,估计会被王府侍卫打折,不去抢吧……嗯,不去抢。 两个杨府豪奴很怂地选择了后退一步,甚至用眼神向王府侍卫表示:我们不来,不来。 杨竎一边拿手擦眼,一边怒吼:“来人给我捉住他们!——不许打小公子。” 谢茂都给他逗乐了,吩咐余贤从:“既然如此,留他一条命吧。” 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向杨家发难,杨竎就自动送上门了,若不是杨竎色迷心窍喊出“不许打小公子”这句话,今天承恩侯就得先折一个儿子。搞事情嘛,不嫌事儿大。承恩侯的世子谢茂都敢杀,何况是区区一个婢生子? 他仍是和先前一样笑容温和无争的模样,半点儿不见情绪,然而,他言辞中轻慢生死的倨傲冷酷,却让服侍在他身边的赵从贵、朱雨、余贤从都下意识地觉得夜风渐寒。 从前的信王,不是这样的。所有人心中都模模糊糊地涌起这个念头。 可是,没有人会想到重生穿越之上。皇室中哪年不变态两个?这一年内,谢茂死了亲爹,亲兄继位,自己被晋一等王爵,又被淑太妃打发到山里替文帝守陵,剧变之下,岂能没有丝毫改变?他性子变了,没有人敢觉得奇怪,只是暗暗心惊。 曾经最是好脾气从来不杀人的信王,前两日才刚刚杀了两个贴身内侍呐! 余贤从刚要应是,就听见谢茂用吩咐喝铁观音还是碧螺春的语气,说:“打折他三条腿就行了。” 余贤从与朱雨都觉得自己的第三条腿有点痛,赵从贵没有第三条腿,他觉得双腿间凉飕飕地! 余贤从守在谢茂身边没动,黎顺将容庆拖回余贤从身边,与常清平一起跃入人群。 信王府的侍卫都是文帝在世时钦赐,也有一些身手特别好的高手,如黎顺、常清平二人,则是当今皇帝做太子时赠予信王防身,——文帝朝晚期,想杀谢茂离间太子与淑妃的势力不在少数。黎顺和常清平就是在那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奉命到谢茂身边护卫的。 余贤从出身世家,是文帝所赐,正经羽林卫出身,黎顺二人则是太子宫中所出,来历不明。 余贤从做谢茂的外侍长,负责谢茂的安危,对来历不明的黎顺等人实在不太想用。可是,文帝在世时,太子送来的人就不能干晾着,现在太子登基为帝,东宫送来的人就更要重要了。所幸黎顺与常清平倒也知机,平时不会太贴着谢茂,打猎时也常常奔在最前头驱赶猎物。 现在谢茂要差遣人做打手,余贤从与护卫谢茂的六名侍卫都没动,黎顺与常清平动了。 这二人身手冷峻鬼魅,所过之处阴风一片,触身就是一地哀嚎。 黎顺鱼跃而起,一拳将马背上的杨竎捶下,雁随而至的常清平横扫一腿,只听见清脆的骨折声,杨竎原本后弯的膝盖瞬间变成了前弯!惨叫声未起,黎顺触地倒踢一脚,卡住了杨竎另外一条仍旧健康的脚踝,长臂轻舒,握拳狠狠砸向膝关节,咔嚓一声碎响。 兔起鹘落之间,不过眨眼。二人就配合得天|衣无缝地打断了杨竎的双腿。 倒是这如何打断“第三条腿”让二人颇为迟疑,黎顺眼神一瞟:你上?常清平左顾右盼:找点什么当武器好…… 杨竎双腿折断惨号着摔在地上,杨府豪奴都急了,跟着主子出门,让主子伤成这样,他们都要挨板子!运气好能捡一条命去庄子上苟延残喘,运气不好就直接被打死了!这让他们如何不急不恼? 杨府豪奴纷纷冲向击伤杨竎的罪魁祸首,黎顺与常清平顿感压力,黎顺从靴中抽出短匕,常清平则顺手拔出了杨竎马鞍上装饰用的华丽长剑,二人被围攻得不耐烦,同时出手刺向杨竎胯下。 “啊!!!!”杨竎惨叫。 黎顺与常清平同时收手,各自收获破蛋一枚。 谢茂这边只出了两个侍卫,杨府那边甭看人多马杂,战斗力意外地低下。 黎顺与常清平越打越顺手,身边放满了倒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家奴,定睛一看,对面还站着几个人,穿着杨府家奴的衣裳,人影却很熟悉。——不就是先前奉命去查看“捉奸”的王府几个侍卫吗? 原来那几名侍卫见杨府来人甚多,归来请示余贤从之后,为保万全就先埋伏在了杨府人群中,伺机在上风口点了迷药。这迷药也不让人立刻昏睡,只有身燥体软之效。信王府侍卫常年试用,都有抗性,少量迷药几乎没有妨碍,放在杨府家奴身上就见了奇效。 杨府众人尽数放倒之后,余贤从前来复命,谢茂道:“收拾收拾,咱们逃。” 逃?这个词用得极其微妙。 在谢朝,只要谢茂打的不是皇帝,哪怕他欺负了皇帝的几个儿子,也不必“逃”。 他只要报出身份,别说皇帝皇后,就算是承恩侯杨上清本人,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婢生子,和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一等王爵不依不饶。他根本不必逃。他完全可以大大咧咧地在这间小客栈里高卧不起,等着明天承恩侯府来人上门,不是向他问罪,是向他赔罪。 ……可是,他说,他要逃。 今夜他没有向杨竎自报家门,今夜他抢了杨靖的致命软肋,今夜他折了杨竎三条腿,然而,他就这么带着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逃了!无名氏犯下泼天大案,承恩侯府公子惨遭毒打残害,这个消息将会随着天亮传遍圣京。 皇帝、皇后、承恩侯府,甚至五城兵马司、城关衙门、卫戍军,统统都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会大张旗鼓地把这个“无名氏”找出来,明正典刑。 想想这么可怕的阵仗和局面,赵从贵就差点哭出声来。 淑娘娘诶,老奴对不住您!千岁这是故意要搞事情啊!老奴胆儿小,老奴不敢拦! 皇帝泛红的双眸盯着玉阶之下。 承恩侯丧子死妻并未来朝,皇帝盯的竟然全是与承恩侯府亲附的大臣。 “他不过戏言一句,你们就敢擅杀朝廷重臣以嫁祸!离间天家骨肉,其心可诛!” 满朝大臣都被皇帝喷懵逼了,承恩侯府一系的官员更是冤枉得没处说理。 对,我们是猜测信王放火烧了季阁老府,可我们又没弹劾信王!我们要求的是彻查失火案。谁那么傻,案子都不查就急着往信王脑袋上扣屎盆子?就算我们想搞信王,也要一点点把罪名“查”到信王身上啊。这不还没出手吗! 林附殷身为内阁首辅,站班最前,弯腰拾起那道奏表,才发现是信王的哭诉。 ——真的就是哭诉,奏表上还有干涸的点点泪痕,有几个字都被晕花了。 大意是,亲哥啊,我都被圈在高墙里了,一直老实等待哥哥你处罚我,酒不敢喝,肉不敢吃,别说听戏了,话本都不敢看,每天战战兢兢地反省,可为啥还有人不放过我啊,居然杀了季阁老想嫁祸我! 我就知道我会死在这个老匹夫手里,我死之后,哥你帮我照顾太妃,臣弟先去伺候大行皇帝了。哥哥你从小把我养大,教我读书骑射一身本领,还没报效哥哥就这么死了,臣弟真是不忠不孝啊,舍不得哥哥,舍不得嫂嫂,舍不得侄儿们…… 林附殷拿着这奏表看两眼都觉得肉麻,但好像皇帝还挺吃这一套? “陛下,季阁老府上失火一案,还须交付有司彻查。臣以为,信王府外有羽林卫重重禁看,出入皆有记录。若季阁老府上失火与信王府有干系,调阅羽林卫籍册即可。”林附殷看似替信王府开脱,其实是替诸大臣解围。 却不想皇帝剑锋所指一开始就不是替信王脱罪,而是旁人:“查!不止信王府要查,诸王、诸皇子、百官上下,统统要查!” “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斗胆杀内阁重臣,是什么人敢害朕之爱弟!” ……朕之爱弟。林附殷埋头作揖,心中无语至极。合着这家子都这么爱肉麻。 ※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一颗心都偏到了信王身上去,朝臣们都知道只怕有人要倒霉。 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变得那么玄奇诡异。 季府失火案由大理寺主审,锦衣卫、羽林卫协查。 按道理,大案皆有三法司会审,这会儿大理寺揽了活儿,刑部、都察院也想插手,被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给你们查,耗子审硕鼠呢!”得,皇帝一句话,这案子就有方向了。 刑部尚书言慎行在朝中独来独往,从不党附,不过,他女儿言氏就是在后宫中紧紧抱着杨皇后大腿的惠嫔,算是个隐形的后党。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患有足疾,十天里八天都在告假,真正管事的右都御史杨至未是承恩侯杨上清族叔,皇帝没登基之前他是东宫党,皇帝登基之后,他就是天然的后党。 ——不管是刑部还是都察院,都和杨家脱不了干系。 皇帝这是认定了杨家不忿世子杨靖被信王刺死,刻意烧死季阁老栽赃信王? 毕竟,承恩侯世子没有差事,只算荫封的国戚,信王杀了杨靖,朝中清流大臣才懒得管宗室与外戚狗咬狗。季擎不同。季擎乃进士出身,从七品知县慢慢升上来,在六部兜兜转转做了十多年尚书,就算他不会做人招人厌,可他也是正经入了阁的朝廷重臣。 这样一位老臣莫名其妙被人烧死全家,记进史书都是骇人听闻的一笔,哪怕信王也担不起这个罪责。——若是信王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实,皇帝再想捞他,碍于朝野压力千秋史笔,也肯定要把信王贬为庶民。 皇帝觉得这坏事儿是承恩侯府干的,大理寺与锦衣卫、羽林卫就可着承恩侯府查呗。 明眼人都觉得承恩侯杨上清可怜,世子才被信王一刀子捅死了,夫人进宫去找杨皇后哭诉,杨皇后不管不说,这夫人回来还气死了。一夕之间丧子死妻,两重丧事办着,还有大理寺官员与锦衣卫番子上门“办案”,死都不得安宁啊! ※ 青砖砌起的高墙阻挡了外边的一切喧闹,信王府一片岁月静好。 躲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候,谢茂就带着衣飞石在信王府里玩耍。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的信王府里搞了不少超越时代的玩法,什么足球篮球乒乓球,马场隔壁还有个游泳池。——他当然早就玩腻了,做游戏不是重点,重点是玩小衣。 624.两界共主(13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在太|祖时期曾经显赫一时的卫戍军, 已然沦落为圣京最没前途的兵衙。 文帝在位时,最倚重锦衣卫。当今皇帝做太子时则亲领羽林卫,即位之后,锦衣卫也得靠边站, 最最风光的兵衙成了皇帝的心腹羽林卫。只有卫戍军,得罪了大行皇帝又没抱上当今的大腿,日子那是过得一天比一天憋屈。 卫戍军本职是拱卫圣京, 守城的权柄却在文帝朝时被五城兵马司瓜分,偌大的卫戍军被一分为五, 在戍卫京城的职责上接受五城兵马司监管, 兵权已然旁落。 此时来老桂坊围上胭脂楼的这一队卫戍军小队,就是受西城兵马司调派,前来搜寻昨夜打伤了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大人外甥的“凶徒”。 “头儿,我听说这伙子贼人手可辣!咱们是不是退两步, 远远地围上就是?” 看着守在龙幼株厢房外虎背熊腰的信王府侍卫, 一个卫戍军心虚地上前劝说。 “就是!那钱司尊的外甥是谁?承恩侯府的世子呀!跟在世子身边的可不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几百个人,被这十多个人轻轻松松就打死了!咱们这才几个人?还是谨慎些好!”另一个卫戍军立刻附和。 兵头儿一心立功, 架不住身边的兄弟都是怂货, 气得骂娘:“屁的个承恩侯府世子,屁的个几百个人!昨天被打断腿的是承恩侯府的庶子, 哪里就是杨世子了?区区一个孽庶,他能带几个人出门?看看你们这怂样儿!怕个屁啊!” 底下人立刻反驳:“这要不是钱司尊的亲外甥, 钱司尊干嘛差我们出来?那人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可不就是给钱司尊家姐妹出了口气?呵, 承恩侯夫人又不是没儿子,倒要娘家兄弟给庶子做脸?” “你懂个屁!打断那四公子的腿,下的难道不是侯爷和世子的脸?夫人当然要发作。” “我看不尽然,这侯门里的弯弯拐拐……” 几个卫戍军歪着楼聊着天,小心翼翼地看着守护在门前的信王府侍卫,保持默契往后撤退。卫戍军军纪荒疏多年,浑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这兵头儿虽有立功之心,却无御下之能,只得气鼓鼓地独自一人钉在龙幼株的门口,与信王府的侍卫怒目相视。 信王府侍卫心中纳罕:这憨子一脸愤怒看着咱们是要怎样?莫不是傻的吧? 没多久,连宝带着大队卫戍军增援冲进来:“头儿!张头儿、李头儿、吴头儿恰好都在附近办差!听我招呼立马就带兄弟们来了!”果然就走进来另外三个兵头儿,其中一人神气彪悍,走在最前边,他所带的一队人马也是个个行止风雷,远比其余卫戍军精神焕发。 跟信王府侍卫怒目相视的兵头儿大喜过望:“张老大!” 张老大是卫戍军里有名的杀神,相传他本是锦衣卫的百户,办差时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险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护捡回一条命,这才沦落到卫戍军当一个小小的兵头。寻常卫戍军都受五城兵马司辖制,唯有张老大是听调不听宣,非常拉风。 “目标在哪儿?”张老大挥手吩咐噤声,只问先来的兵头儿。 “就在那间厢房里。外边有悍卒八人,暗处还有三人……” 兵头儿并非只顾着与信王府侍卫大眼瞪小眼,他已经做好了调查,此时一一指出小楼外的制高点,恰好是信王府侍卫三个暗哨的藏身处,“屋子里有乐班十二人,舞伎三人,娼妇一人,随从二,护卫一,另外一个坐在西边屏风下喝酒作乐的少年,即是目标。” 张老大目光幽冷地盯着明处暗处的信王府侍卫看了一眼,不顾身边同僚的跃跃欲试,独自上前一步,立于庭前,道:“卫戍军兵头张岂桢,请见贵人。” 背后传来一阵喧哗,张老大带来的一队人马神色冷峻鸦雀无声,其余几个兵头下辖的兵丁则章程散漫地开始了惊呼:“哦哟!真是陈朝的探子?莫不是又来了个庆襄侯?” “嘿,我们要是捉了个陈朝的侯爷,怎么也要官升一级吧?” “说不定是个公爷呢!” “我看是个王爷!” “兄弟们,准备好了啊,捉个陈朝的王爷,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王爷倒是王爷,可惜不是陈朝的王爷,捉住了也没升官的奖赏。 侍卫来禀报:“十一爷,外边卫戍军一个叫张岂桢的兵头,说‘请见贵人’。” 酒酣耳热的谢茂操起纨扇呼呼刮了两下,心情略烦躁。 前边那个愣头青就没发现端倪,再来一个,怎么就认出他是“贵人”了呢? ……张岂桢?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他认真想了想,想不起与张岂桢有关的任何事。想来前几世也大概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放弃再想。 外边卫戍军数十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屋子里的乐班舞伎也终于察觉了情况不对,胆子小的泪水都掉了下来,个个战战兢兢地继续动作,曲不成调,舞不成章。谢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张岂桢坏了好事,酒气上头也觉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烦地挥手:“把人都放出去,这弹的是什么玩意儿!” 乐班舞伎顿时狼狈奔逃,争先恐后地抢出了厢房。 唯有龙幼株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谢茂身边,动作纹丝不乱地挽起纱罗长袖,露出一截皓腕,轻轻为谢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满屋子急迫凌乱中,她沉静得宛如画卷。 谢茂终于觉得她有点儿意思了,侧头问道:“你不走?” 龙幼株牵衣离席,裣衽为礼:“妾告退。”你不让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让我走,我还想去补个觉呢,再见。 谢茂就觉得吧,这须涂虏汗的女儿,毕竟身负王室之血,气度见识都不一般。 ——留在青楼继续做迎来送往的勾当,实在太可惜了。 【强烈不建议宿主将揭必幼株作为攻略对象!】 谢茂根本就不想再努力找什么殉死之人,听见系统在脑内刷屏,略觉诧异:【为何?】 【须涂虏汗国灭亡,揭必幼株不曾殉国!】 【须涂虏汗战死,揭必幼株不曾殉父!】 【画越焉支受辱自戕,揭必幼株不曾殉母!】 【发卖青楼卖身为娼,揭必幼株不曾殉节!】 【这样心志坚定的女人,不可能为宿主殉死。强烈不建议宿主将之作为攻略对象。】 听完系统的分析,谢茂差点想给龙幼株鼓掌。 这个时代的女人,依附父亲与丈夫而存活,以孝顺与贞洁作为立身存世的资本。一旦失去了男人(父亲)的庇护,又失去了获取男人(丈夫)庇护的资本(贞洁),多半都会走投无路选择死亡。 龙幼株作为一个亡国公主,被敌国恶意卖进青楼操持皮肉生意,她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能住得上胭脂楼最好的厢房,随意差遣小丫头伺候自己,这岂不是天大的本事?难怪系统都要给她一个“心志坚定”的评价。 嗯,先把她捞出来吧。至于捞出来之后怎么用,谢茂暂时没考虑。当了两世皇帝,天底下就没有谢茂不敢用的人。蛮族的亡国公主算什么?前两辈子谢茂还用陈朝太孙当宰相呢。 “把外边那人叫进来。” 谢茂丝毫不理会系统蛊惑他赎舞伎三飞花的絮叨。哄个妓|女给自己殉葬?还不如去宫里找个小太监好好笼络……呢? ※ 张岂桢进屋之后,只看了谢茂一眼,隔着半扇插屏就跪了下去。 他对谢茂的称呼也很古怪:“十一爷。” 屋子里跟进来四名侍卫,紧紧盯着张岂桢,惟恐他对信王出手。闻言虽然惊讶,可也没有丝毫放松。——这人认出了谢茂的身份不奇怪,谢茂又不是养在深宫的公主,卫戍军偶然也会接一些随行保护的差使,谢茂又是文帝最宠爱的皇子,当今最喜爱的幼弟,群星拱月,认识谢茂很正常。 奇怪的是他对谢茂的称呼。若非皇家的心腹家臣,不会这么称呼皇子。 何况,文帝已大行,如今是谢茂的兄长当皇帝,某爷某爷该称呼的就是皇帝的儿子了,谢茂这样长了一辈儿的皇叔,顶多被称呼一声十一王,再不敢叫“十一爷”。连赵从贵、余贤从这样的贴身近侍,也仅在谢茂微服时化名改称十一爷,平常都是称呼王爷。 谢茂对他确实没什么印象,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 张岂桢道:“小的曾给六爷牵马守门。” 六王谢范。 那位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厮混在外,一身侠骨的六王爷。 谢茂和他六哥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心底挺欣赏六王,然而,二人的母族决定了各自天然的立场,注定了二人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谢范出门排场不大,轮得到给他牵马守门的,那就能算得上是心腹了。 谢茂不知道这人为何会沦落到卫戍军当兵头,也不想问六王的私事,指着干净的酒碗,让朱雨斟了一碗酒,赏给张岂桢,说:“你是六哥的门人,认得我不奇怪。我今日‘必然’要被卫戍军抓进去,你是抓呢,还是抓呢?” ……能不抓吗?张岂桢充满彪悍气的脸上抽搐一阵,一口将赐酒饮尽:“抓!” 然而,前边是摆着瓜盘的小食几,后边就是欺身而上的信王,进退两难。他只能僵着脖子,讪讪地架着不让信王的手探进衣内,“卑职自己来。” 谢茂与他靠得太近,二人脸庞也不过一尺距离,身体就贴得更紧了,几乎把衣飞石搂在怀里。 ——若是衣飞石仓促之下退一步,要么失礼打翻食案,要么就滚进他怀里。 此时此刻,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衣飞石还要推辞,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朱雨来换了毛巾,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625.两界共主(13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在座三位同时喷了,淑太妃气得说不出话来, 半天才指着他:“你, 你还逛青楼?” 谢茂心虚地说:“啊?不是为这事儿召我?”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 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 上前一步跪倒, 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 皇兄, 皇嫂,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皇兄, 我就要小衣, 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她哎呀一声, 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然而, 自皇帝登基,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 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 后都绝了, 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这是传宗接代的事儿吗?!皇帝拎着谢茂进了内室,令太监守住门口,啪地拍了谢茂脑袋一下,低声问道:“你老实跟朕说,昨夜圣安门是怎么回事?” 皇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衣尚予是否真的和陈朝探子有勾结。 谢茂也不装傻了,一句话点明:“小衣说,昨儿您下口谕,传衣大将军进宫。” “朕不曾下这道口谕。”皇帝即刻否认。 “他家也知道这‘口谕’蹊跷,衣大将军没轻动,就让小衣带人进京听命。进京时天黑城门关了,他叫门,守城那校尉二话不说拿箭射他。”谢茂轻嗤一声,“还好来的是小衣,皇兄细想,若来的是衣大将军,叫门先挨一顿箭雨,这事儿怎么收场?” 皇帝沉吟不语。 谢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稳不张,不带一丝烟火气,心中暗暗不屑。 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惯了心机,习惯了猜疑,面上粉饰得光风霁月,其实胸襟气度都显得小了。似衣尚予这样平定天下的绝世悍将,皇帝驾驭不了。他只能囿于朝堂之间,玩些猜疑制衡的把戏。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测,谢茂却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经慌了,他还没做好对付衣尚予的准备,却有人想要挑起他与衣尚予的纷争,他既害怕惊动了衣尚予,又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乱了他的布局。 如谢茂所料,皇帝不会彻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会让勾结陈朝的罪名现在就落在衣家人的头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后,再来翻今天的旧账,倒是皇帝做得出来的事。 “小衣是个耐不住事的暴脾气,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谢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陈朝探子往圣安门跑,可把他吓坏了,本来不肯与我睡的,我说帮他向皇兄求情,不问他杀人之罪,他就答应与我睡了。”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 他哄衣飞石说,他能指证被杀的守城校尉与陈朝勾结,他能指证个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过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边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后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个,消息都会迅速传回三大巨头耳中。栽赃陷害这种技术活儿,皇帝才是熟练工。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飞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么意义? 皇帝要杀衣尚予那是没商量的事。 所以,谢茂直接把一切都向皇帝坦诚了,怎么给衣飞石脱罪,就让皇帝去操作。 皇帝丝毫没怀疑谢茂的用心。谢茂傻白甜了十多年,皇帝对他没什么戒心。此时谢茂满脸痴笑自觉赚了个媳妇儿,皇帝则庆幸,幸亏幼弟觊觎衣家的小子,将这场可能的冲突鬼使神差地捂了下去。 ——他是能想法儿保全衣飞石。可保全衣飞石的理由呢?无缘无故对衣飞石无条件地保全,这件事办得太越线了,更类似于一句俗谚,无事献殷勤。 现在好了,谢茂看上了衣飞石,皇帝来办事,谢茂担名儿,皆大欢喜。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皇帝眉宇间松快了不少,沉声道:“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朕。前夜城外客栈废了杨家庶子的人,是不是你?” 谢茂将脸一撇,不耐烦地说:“是我怎么啦?他还敢来告状?” “放肆!”皇帝怒斥。 谢茂正色起身,向皇帝施礼,道:“皇兄,此事别有内情,恐怕嫂嫂伤心,还得请皇兄与我做一出戏。” ※ 皇帝往长信宫走了一趟,再回未央宫时,早朝也才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小朝会,皇帝在玉门殿听政,四品以上朝臣方才来站班,盖因昨夜京城又是大火又是冲击城门,相关衙门忙了一宿都没阖眼,这会儿几个主事的大臣也都在交头接耳,交换各自的消息。 承恩侯作为苦主,昨天就陪了一天,今天也跟着来了。他在玉门殿内还有个位置,承恩侯世子杨靖、庶子杨竎,则被安置在侧殿廊下,随时等候传见。 皇帝驾到,鼓乐齐鸣,站班太监宣礼之后,内阁与各部大臣一一上前回事。 谢茂跟着皇帝御辇一齐到未央宫,皇帝去玉门殿听政,他则直奔西侧殿。 杨靖正在廊下喝茶,他身边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块栗饼。——这是专供给玉门殿上朝议政的各位大臣们充饥之用。这还不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小太监们讨好杨皇后娘家弟弟,可不得殷勤伺候么? 玉门殿又不开火,撑死了有个茶房,专给皇帝提供茶水。连皇帝议政时饿了也是吃这种栗饼,这就是议政大臣们的顶级待遇了。 谢茂就看不上这一点儿。装的什么清贫逼!他当皇帝的时候,直接在太极殿烧火锅,吃得内阁几位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他治理天下吧?非得君君臣臣闹得一脸苦逼,这才算得上是君明臣贤?就图个名声好听?没劲。 见谢茂一路疾走而至,伺候在旁的小太监都纷纷磕头,杨靖也讶然起身:“十……”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袖中短匕出鞘,猛地捅进他心窝! “你——” 躺在榻上的杨竎挣扎起身,然而双腿无力站起,翻到在地。 在场的小太监都惊呆了,宫中奴婢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哪怕眼见信王杀人,也没人斗胆高声喧哗,最惊恐的小太监也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茂,再看紧紧插入杨靖心窝的匕首,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守在殿前的羽林卫听见了杨竎的吼声,即刻前来查看,见状冷汗瞬间就飙了出来! “王、王爷……”四五个羽林卫围上来,另有一人飞奔出去,找头儿报信去了! 杨靖此时还未断气,紧紧掐住谢茂的手,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信:“为……”他想问为什么,只说出一个字,就看见谢茂神色冷漠地抽手。 他知道匕首拔出他就会死,他不想死,可是,他浑身失力,阻止不了谢茂抽刀的手。 那一瞬间,他眼中充满了对生存的渴望,这渴望甚至遮掩了他对谢茂的怨恨。 换了任何一个人,看见他这样眷念与绝望的目光,心肝儿都要颤动一下。 谢茂不是普通人。他知道杨靖是怎么一个人渣,也知道留下这个人渣会害多少人命,他曾想过用哪一种方式为惨死的华林县衙诸人与徐乡百姓报仇,最终,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怪只怪,杨靖在陈朝探子这件事上,做了太多的手脚。 若他没有指认残害杨竎的歹人是陈朝探子,就不会有人假传皇帝口谕骗衣尚予进京,也不会有衣飞石射杀守城校尉一事,甚至也不会有兵马司搜城,搜出一场大火、一场外族探子占领瓮城的祸事。 林林总总,都踩上了皇帝心尖最不能碰触的底线——衣尚予。 谢茂不知道假传口谕是谁的手笔,也不知道守城校尉率先攻击衣飞石是收了谁的好处,他知道,皇帝多疑。不管这些事是谁干的,皇帝都会怀疑杨家不干净。 皇帝起了疑心,证据就不再重要了。 何况,以皇帝爱面子的脾性,他也不会准许徐乡之事曝光。 所以,谢茂选择,——亲自削他。 ※ 我爹是皇帝,我娘是太妃,我哥是皇帝,我自己是一等王爵。 我想杀个人,你们就说怎么办吧?什么?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不好意思,劳资不是王子,劳资是皇子,皇帝是我亲哥,我在八议①之列。 谢茂一脸光棍地跪在玉门殿内,满朝文武大臣都忍不住想要捂脸。 亲弟杀了亲小舅子……真替皇帝心累啊…… 挂着檀色绣帐的绣床上,铺的却是藏青色的冰蚕丝褥,那年纪轻得像是偷溜出门开荤的少年贵人,此时就沉沉地睡着,适宜的室温让他睡得很安祥惬意,还有一个长得清秀漂亮的小侍儿伴在床边,照看着搁在他床尾的那一炉篆香。 两个给冰山扇风的小丫头已持续了两刻钟,很快就有两个轮班的小丫头来替换。 在外室陪着守了一天的龙幼株坐得腰都酸了,陪侍这样闷头大睡、底下人规矩又重的客人,她还真不如陪个干完了赶紧完事儿的。想起屋子里的客人醒来了,只怕还有一场闹腾,龙幼株不禁悲从中来——能不能让我也上床眯一会儿啊? 龙幼株正百无聊赖时,床上的谢茂挠挠耳朵,酣睡一日终于醒了过来。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626.两界共主(14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胭脂楼龙姑娘的厢房内, 两座硕大的冰山隔着屏风坐稳,两个不足十龄的小丫鬟手持绢扇, 轻轻扇出一片冰凉。龙幼株是胭脂楼的头牌, 然而, 胭脂楼在老桂坊内只是二流妓寨, 来这里的客人再富贵也是有限的。——真正有身份地位的贵人, 谁会慕名去嫖敌国公主? 龙幼株在胭脂楼里待了快五年时间,夏日待客时,天热了顶多晾上清水、铺上竹席,再使小丫头来打扇。像这位年轻恩客似的满京城采买冰山消暑的作派,着实很罕见。 从来只有世家豪族才会在冬季存下冰块,待夏日消暑使用。市面上能采买到的冰山数量极少,因而价格就变得奢昂。民间也有制冰之法,不过多数冻一些小冰碗做吃食, 价钱也不便宜。用室内外以冰山消暑,绝对是顶级豪族的享受。 窗外积云厚重闷热难耐, 龙幼株待客的厢房内却是一片幽幽的清凉。 挂着檀色绣帐的绣床上,铺的却是藏青色的冰蚕丝褥,那年纪轻得像是偷溜出门开荤的少年贵人,此时就沉沉地睡着,适宜的室温让他睡得很安祥惬意,还有一个长得清秀漂亮的小侍儿伴在床边, 照看着搁在他床尾的那一炉篆香。 两个给冰山扇风的小丫头已持续了两刻钟, 很快就有两个轮班的小丫头来替换。 在外室陪着守了一天的龙幼株坐得腰都酸了, 陪侍这样闷头大睡、底下人规矩又重的客人,她还真不如陪个干完了赶紧完事儿的。想起屋子里的客人醒来了,只怕还有一场闹腾,龙幼株不禁悲从中来——能不能让我也上床眯一会儿啊? 龙幼株正百无聊赖时,床上的谢茂挠挠耳朵,酣睡一日终于醒了过来。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新增辅助功能,能够替宿主检测饮食安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一世,后悔几辈子!】 【本任务辅助系统不止能够帮助宿主检测饮食安全,还能预知目标人物的能力值与忠诚度,实在是宿主统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备之物……宿主,真的不来一发吗?】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烟妃儿才刚刚走到穿堂口,就看见十多个穿着卫戍军兵服的军爷打门而入,分列两边,中间急步走进来一个兵头儿,龇着烧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鸨儿呢?即刻出见!卫戍军清查匪类,都待在原地别动。——查完就走,没犯事儿的着什么急?” 正在二楼贵宾厢房的老鸨娇杏娘探头哎了一声,露出风韵犹存的娇艳脸庞:“来啦来啦!可别吓着奴家的客人们!” 娇杏娘匆匆忙忙下楼,楼下的打手头子黎叔、老□□赞伯都跟了上来,扶持在她身后。 黎叔递来一张银票,娇杏娘趁着福身施礼的当口塞进兵头儿的怀里,满脸讨好:“军爷查什么匪类呀?奴家这开门做生意的,楼子里都是一帮子弱质女流,最是害怕歹人。军爷若有什么画影图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军爷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头儿对老鸨的上道非常满意,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他还带着十多个随从,也许还骑着马……” 他问一句,烟妃儿眼睛就睁大一点儿,一条一条合上去,不就是龙姑娘屋内的客人吗? 想起被逐出乐班的羞恼,烟妃儿心中恶性顿生,故意惊呼一声。 这时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鸨与卫戍军的兵头儿说话,她躲在穿堂口子上惊呼一声,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卫戍军立刻把她揪了出来,兵头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可是见过此人?” 老鸨不禁想戳死烟妃儿。 老桂坊内没有秘密。上午谢茂一行人骑着马四处打听胭脂楼,隔壁、对门的死对头,都知道卫戍军查问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楼里。她也从来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遮掩什么。 可是,这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盯着,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这个老鸨却不过律法情面无奈交出。 像烟妃儿这样一个惊吓就把客人卖了,你是客人,你不膈应? 烟妃儿受惊地点头:“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龙姑娘的屋里……” 兵头儿嘿然一笑,提起背后的腰刀,说:“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头儿,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带着几十个人都没讨到好处,咱们这才几个人呢?我看还是先围上,上禀兵尉叫增援来!”一个卫戍军小声嘀咕。 兵头儿深觉有理,又恐怕被谢茂跑了,于是点名道:“连宝,你去叫人!我带兄弟们围上!” ※ 龙幼株厢房内,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饱喝足的谢茂心情极好,离席窜进三个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宿主为何不考虑寻找女子为殉奴任务目标?根据本系统计算,选取女子作为任务目标,宿主的任务难度将降低一个等级。眼前这三位舞姬就是非常好的任务对象,建议宿主……】 【从劳资醒了你就在一直不停地哔哔,再哔哔,劳资一头磕下去!】 【宿主一头磕下去也不一定会死亡。就算宿主死亡,系统也会让宿主再次重生。建议宿主不要做这么幼稚又无谓的威胁,系统是为了……】 谢茂猛地往下一低头,系统瞬间就安静如鸡。 好久没放浪形骸享受歌舞的谢茂极其投入,罗衣姿风引,轻带任情摇。他多喝了两杯脸颊微红,跳累了就拎根筷子敲着酒碗儿,又开始唱情歌:“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余贤从上前一步,附耳请示:“卫戍军来人围上了。” 谢茂还在念彼狡童兮,闻言一笑,道:“可算是来了。” 不然我那么大张旗鼓地买冰块干嘛?就是害怕你们找不到我呀! 谢茂都来不及好好想过,……这一世,他究竟要和衣飞石怎么办? 喜欢衣飞石这件事当然没什么好考虑的。 穿越来的第一世,谢茂来不及见识衣飞石的风采就被侄子干掉了,可以忽略。 重生的第一世,谢茂就一直憋着一口气,要干掉侄儿、登上皇位,刷个漂漂亮亮的千古名君成就。所以,哪怕他对衣飞石爱不释手,想得天天鼻血,最终也得老老实实憋着,不敢越雷池一步。 皇帝一言九鼎,谢茂就算只是暗示一下“约么?不约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为人臣下的,要么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要么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简言之,衣飞石要么忍,要么残忍。 627.两界共主(14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这番话说得毫不客气, 先自抬身份成了“老夫”,点明自己骑射师傅的身份, 又把大将军衣尚予拉了出来, 警告谢茂:你要欺负衣大将军的儿子, 可得掂量掂量。一个闹不好, 老子这个尸山血海里杀出来、还被你爹文帝搞没了前程的残废, 豁出命也把你宰了。 好悬昨天把这独眼弄回来了。谢茂松了口气,若没有徐屈搅局,他今天还真得跟衣飞石“共浴”去。他心理虽老朽,身体却年轻哇!昨天就被衣飞石撩得尴尬了半天,今天再一起洗个澡,说不定丢脸的是谁。 谢茂故意嘴硬了一句:“哪里就用得着小衣服侍了?下人都是养着吃白饭的么。” 徐屈狠狠一抹额头,将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一摔,开始撒赖:“瞧瞧, 瞧瞧,老夫在殿下跟前还混不着一个洗澡盆子了?当年在须涂虏汗王的金帐里, 老夫也是叫画越焉支捧水洗过脚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征战在外的风光。 谢朝立国不到七十年,又在与西北陈朝、南边浮托国开战,皇室地位其实没有前两世谢茂称帝时稳固,如衣尚予这样掌握兵权又战绩彪炳的将领,是不可忽视的实权派,连皇帝都忌惮到非要杀之而后快, 可见一斑。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 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 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现在嘛,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再砸一个秦州进去,否则一个闹不好,衣尚予没杀着,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谢茂也觉得局面一度颇为尴尬,不过,他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当年画郡之战,衣姊夫二千轻骑击溃须涂虏汗一万骑兵,收缴汗王金帐献于父皇,徐师傅也在?”谢茂立刻就从一个热爱调戏美少年的小流氓,变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屈,充满了憧憬与崇拜,“孤当日年纪太小!否则也随姊夫一起,怎么也得抢两个异族美人回来!那画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听说她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看的小美人,唉,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合着您跟哪儿都忘不了美人呢?干脆就顺着谢茂的“意”,开始大谈当年攻占须涂虏汗国之后的艳事。 天下纷乱近百年,目前谢朝、陈朝与南边的浮托国还在战争状态,南北西东打生打死,大军过处难免就有奸|淫掳掠之事,似徐屈所说掳掠欺辱战俘之事,并不罕见。——要将士杀敌用命,一点儿甜头都不给,谁干?衣尚予虽是百战名将,但他带的兵都是“凶兵”,执行军令时令行禁止没问题,然而整体道德感非常低下。 这也不仅仅是衣尚予的问题,往前数几千年,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 ——所谓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谢茂只在穿越前见过他本国的那一支。 “须涂虏汗国覆灭也不过才几年,殿下所说的幼株王女还活着。”徐屈并不想让衣飞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亏,既然信王对画越焉支的女儿感兴趣,他毫无同情心地将之抛了出来,“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间胭脂楼里谋生……” 老桂坊是圣京中出名的风月之地,因距教坊司不远,官妓、市妓常来常往,其中也不乏风尘奇人,前世衣飞石弄回家里伺候起居的名妓就是老桂坊出身。这年月卖身青楼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谢茂倒不至于看不起。可是,现在哄他去青楼?他爹才刚死不到一年呢! 谢茂敢肯定,只要他敢去逛青楼,这独眼老夫今天就敢去串联蛊惑御史弹劾死他! ……但是,好像这样也不错? 谢茂只稍微考虑了一瞬,一拍桌:“好!走,小衣,今天舅舅带你去看美人!” 衣飞石不想去。徐屈故意抛出什么王女来是何想法,谢茂清楚,他其实也清楚。他不知道守制时逼|奸大将次子的罪名重些,还是孝期嫖宿娼妓的罪名重些,他只知道,他已经决定要把前者栽谢茂头上了,就不必再栽后者了。 年少时的衣飞石,总算还有几分良心,他只想达到目的,并不想彻底毁了谢茂。 “殿下,卑职不敢去。父亲管得严,母亲也是不许卑职在外边胡来的。若是知道卑职随殿下去……去那种地方,卑职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衣飞石提醒他,“您还在为大行皇帝守制……” 从文帝陵寝跑回京城嫖妓,这么大的阵仗!不用老叔去煽风点火,有眼睛的御史都要把你弹劾得淑太妃都不认得你了! 然而,不想当皇帝更不怕死,彻底放飞了自我的谢茂才不在乎。 他嘿笑着拍拍衣飞石的肩膀,说:“没关系,咱们呀,换身衣服,偷偷回去。” 衣飞石是有一点儿良心,也只仅有那么一点儿。他对谢茂没什么感情,何况谢茂还觊觎自己图谋不轨。谢茂非要作死,衣飞石劝了一句,挣扎了一瞬,就决定看他怎么死了。——先传出信王从文帝陵偷回京城嫖|娼的消息,坏了名声,日后再说他逼|奸自己,只怕全天下都要站自己这边。 不过,谢茂要作死,衣飞石可不想陪他死,请辞道:“殿下,卑职真不敢去。” 徐屈也怕把衣飞石砸了进去,万一这信王在娼寮里玩得开心,非要受用衣飞石怎么办?见面才一天,信王图谋衣飞石的风声还没放出去,那地方又是在京城,皇家势力大本营,真把皇帝、淑太妃惹急了,衣飞石能在皇城里死得悄无声息,任谁都别想把他的死和信王扯上关系。 “殿下也是煞风景。衣大将军亲手将须涂虏汗射下马,就是那幼株王女杀父灭国的仇人,您这把侯爷带上,算怎么回事?逼得那小妞儿跟她娘一样自刺一剑,又有什么趣味?”徐屈一脸“你这个小菜鸟,真是不懂得嫖|娼乐趣”的表情。 谢茂瞅了衣飞石一眼,从这少年青嫩天真的脸上读到了一丝“看你作死”的冷意。 他想,这一笔账,孤迟早要和你算回来的。——我为了捞你爹,命都豁出去了,你就这么对我。哼哼,虽然你不知情,但是我还是记下了。肯定要你哭着说爸爸我错了。 “莫不是殿下……不知门路?呵呵,侯爷也没去过呀。不如老夫领路?”徐屈使激将法。 “孤在京中生活十数年,不比徐将军熟门熟路?” “小衣,你不去也好,就在萱堂宫里安置一番,看看给你预备的厢房喜不喜欢。这个侍人名唤银雷,暂拨给你用,有什么事,你吩咐他去办。缺了什么,也只问他。” 谢茂选择“果然中计”。 他“心急火燎”地打发了衣飞石与徐屈,乔装改扮之后打马而出,似乎真的特别着急。 ※ 松风院中。 衣飞石皱眉指责:“老叔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的是你!你为何要答应与他共浴?你若不肯,我在一旁,难道他还能强迫你?”徐屈待衣飞石一直温和随意,不似长辈更似顽友,今天却变得疾言厉色,“不要以为信王可欺!他再蠢,一等王爵、文帝亲子、当今亲弟,加上普天皆知他亲娘淑太妃的从龙之功,这就是他的倚仗!” “不管你想让你爹做什么,他现在都没做好准备。你和信王,现在谁都不能出事。” “否则,仓促之间撕破脸皮,得利的绝不会是衣家。” 衣飞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今天会突然改变主意,答应与信王共浴,其实也没想过和信王撕破脸皮。可这其中的原因,他又不好同徐屈细说,只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徐屈对外撑着一副兵痞老粗的形象,实则半点不傻。真傻的小兵,混不到将军的位置。 衣飞石才张了张嘴,停顿片刻,他就惊呆了。 “你……你不会是……”你没想过和信王翻脸,难道是真想舍身给信王? 衣飞石不说话。 他还年轻,他还不能理所当然地利用所有人。当他察觉到,信王图谋他,他也图谋信王时,想的竟然不是各凭本事,谁被算计倒了谁甘拜下风,而是公平。 他必然要让信王身败名裂,那又何妨让信王与自己真有其事。 ——这些当然都是假的。 衣飞石不想说话的原因是,他发现利用信王这个事,盘算起来都是好好的,执行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好像很不忍心。看着信王总是满脸春风凑近他身边的模样,他就好希望那个其实并不熟悉的人,能永远那么开心地逍遥快活下去。 所以,他希望信王对他做一件坏事。坏到他再看见信王的脸,就恨不得狠狠一拳下去,把那满脸春风笑意打个稀巴烂的坏事! ※ “吩咐银雷,清溪侯想要什么都行,不许他走出行宫。若他要送信,将信扣了。” 目前的谢茂,顶多做做这种等级的“坏事”。 ——大概不可能坏让衣飞石气急败坏到打烂他的脸。 梨馥公主虽然经常进宫,却很少真的把儿子带上,所以,谢茂也很难得见到衣飞石。 ——什么三年前见过云云,谢茂其实半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他重生了三次,次次都是直接回到昨日,说是三年前的事情,加上三世重生度过的岁月,差不多都有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一百多年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谢茂会记得衣飞石,是因为他重生的三世里边,有两世都在登基后重用了衣飞石。 衣飞石是他的大将军。 衣飞石是他开疆拓土的利剑,御敌国门之外的中流砥柱。 ……也是他看了两辈子,馋了两辈子,种种顾虑之下,始终强忍着没下手的人。 此时衣飞石才十五岁,已经开始抽条长个儿,身上却没什么肉,穿着石青色役兵常服,束起箭袖,看着比他身侧的将官都小一号。曾经挂着刀疤的脸上也干干净净,隐带着一团稚气。大约是见了王爵略微紧张,他的脸微微发红地看着谢茂,好似屏着气,只要谢茂稍微露出一个不悦的表情,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628.两界共主(14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一、二、三……” 殿外传来清脆的掌嘴声, 隐隐还能听见执罚侍卫报数。 梨馥长公主只觉得那竹板下下都抽在自己脸上,她仍不能理解信王为何要朝自己发难。难道那孽畜向信王哭诉自己在家苛待他了?母亲教训儿子, 岂非天经地义?信王凭何记恨? “千岁,宠妻偏信, 不是兴家之道。妾这小儿自幼巧言令色, 犹擅装乖, 千岁切记不可听他狡言欺哄,坏了王府门楣声望。”梨馥长公主由小侍女扶着,强撑着一口气来告诫信王。她觉得她是为了谢茂好, 淑太妃那样高贵温柔的世家淑女, 待她一贯体恤周全,她不能让淑太妃的儿子吃亏。 最重要的是, 她绝不能让信王成了老婆奴,否则, 以后她还怎么能治得住那个祸胎? 谢茂藏在袖中的拳头咯咯作响,满脸笑容:“是么?孤看衣大将军就挺宠着长公主。” 他心中其实很诧异。他翻脸寻衅架走了长公主的嬷嬷, 换了寻常有气性的贵妇,只怕早就撂狠话拂袖而去了。这位长公主既没发作, 也没质问, 就好像他本来就有资格随意处置长公主府的奴仆,她对他保持着客气恭顺的态度, 一如往常地向他进言…… 这种低贱媚上的贱人, 谢茂见过不少。大多出身寒微没什么见识, 跪舔强权, 自视卑贱,对上谄媚谦卑。而一旦这种人握权在手,御下必然刻薄寡恩,极尽苛刻之能事。 他诧异之处在于,马氏可是衣尚予的妻室,衣飞石的亲娘啊!这位文帝亲封的公主,他谢茂名义上的养姐,虐待儿子不算,居然还是这么个贱人?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不仅是毒妇贱人,她还很蠢。她居然没听出谢茂这一句话是讽刺! 只听了衣大将军四个字,又是“恭维”她驭夫有道,夫妻和顺,她苍白难堪的脸上竟绽开一丝温柔,恢复了一贯的含蓄沉稳,矜持地说:“千岁谬赞了。不过是夫贤妇顺,纲常如此。” 谢茂竟被她给噎住了。 抽她本人吧,肯定不行,衣飞石在旁守着呢。抽她下人吧,她也不发怒啊,她觉得信王身份尊贵,抽她下人理所当然!拿话讽刺她吧,她听、不、懂啊!她居然以为信王是在恭维她! 阅人无数的谢茂立刻知道,自己今天是搞不定这个傻逼了,当机立断,迅速撤退。 “长公主和小衣谈完了么?孤还有些事要和小衣交代,就不招待长公主了。” 谢茂拉起跪在一边的衣飞石,起身就往外走。 衣飞石下意识地抬头看母亲脸色,满以为母亲会发怒,哪知道在家中说一不二的母亲,在信王面前竟然保持着谦卑温文的笑容,款款屈膝:“恭送千岁。” 待谢茂越过长公主,只剩下背影,衣飞石才听见母亲威仪训诫的声音,对他说:“既与信王千岁议婚,儿当恪守妾妇之道,谦让恭敬,卑弱勤谨。莫让阿娘再来教你。” 衣飞石那一颗本就不热的心,瞬间就变得冰凉冰凉。……妾妇之道,这是好词儿? “王爷,义老王爷还在……”赵从贵一路跟来。 谢茂拉着衣飞石就往寝宫走,不耐烦地挥手:“告诉他我中暑了,请老王爷先回去复命。” 老王爷可是奉旨来问话,您就空口白牙说自己中暑了,这是欺君之罪啊。看着谢茂牵着满脸红肿的衣飞石飞奔而去,赵从贵腹诽一句也没敢真的吭声。欺君就欺君吧,反正咱王爷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信王寝宫冰山流水常备,比别处都清凉许多,谢茂拉着衣飞石进门时,恰好看见齐医官躲在这儿歇凉,忙招呼他:“正好,快来!侯爷受伤了!” ……这算什么受伤。衣飞石被他咋呼得不好意思,齐御医已赶忙拎着药箱来磕头了。 给衣飞石被抽肿的脸上敷了消肿化瘀的膏药,谢茂又推衣飞石上榻:“身上是不是也要换药?恰好齐医官来了,一并换了。今儿吃了几回汤药了?药汁子苦不苦?——能加冰糖吗?”最后一句是问正在收拾药箱的齐医官。 这心疼又着急地样子,活似衣飞石是他不足岁的亲儿子,照顾得那叫一个周到。 齐医官目不斜视,答得干脆利落:“能!” “那你以后都给侯爷汤药里加冰糖。”谢茂又推衣飞石,“愣着呢?换药了。” 衣飞石昨天就被谢茂押着敷过一次药了,就算知道谢茂对他心存觊觎,他毕竟是男人,又常年混迹军营,对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这事儿真没什么忌讳。见谢茂瞪着眼态度强硬,他就脱了裤子趴在榻上。 这是第一次父兄不在的情况下,顺利从母亲跟前全身而退吧? 衣飞石趴在榻上,浑身骨骼放松,这才觉得腋下被针刺的伤口透着隐晦的疼痛。 疼归疼,他并不敢当着谢茂的面,请齐御医帮忙在腋下上药。抽耳光可以说是母教子,往腋窝里扎针算什么?这是折磨,这是虐待。他不想露出这等家丑,更重要的是,他隐隐约约觉得,如果被信王知道了针刺的事,信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是真的喜欢我?衣飞石问自己,又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否定的答案。 是的,他就是喜欢我。 女人才会计较男人喜欢的是她的蕙质兰心还是贤良淑德,若是男人承认爱慕她如花笑颜、娇嫩身体,多半还要嗔怪男人慕色不知恩,对自己不是真爱。 男人对喜欢的定义很狭隘,娶妻纳妾,无非利用二字。娶个高门淑女或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这是利。纳几房貌美如花的小妾消遣,这是用。前者是真喜欢,后者也是真喜欢。 对衣飞石而言,不管谢茂是喜欢他的身体,还是喜欢他别的什么,都是一样的。 ——那不都是他吗? 齐医官小心熟练地替衣飞石换药,谢茂就蹲在一边吃豆腐,被打开花的屁股他不舍得看,就看衣飞石的小腰。哎哟这腰细……还年轻么,小孩儿呀,真想摸一把……小样儿才抽条,长得高高的,身上就没几两肉,得养养。嗯,也想摸摸前边胸脯上的小豆豆…… 正在隔空意淫,突然一眼瞥见衣飞石侧腰上一缕未擦净的血痕,谢茂心肝猛跳。 “齐医官?”谢茂拉住齐医官的手,“你替孤看看,这是擦着了还是怎么了……” 齐医官还没探过头来,衣飞石已下意识地把衣衫往下扯了一把,侧身道:“没事。” 一句话说完,他看见谢茂半点不困惑的双眼,顿时知道自己中计了。 谢茂问的根本不是齐医官,他是在试探衣飞石。那血痕分明是仓促间被擦去的,可见衣飞石不想被他察觉。衣飞石背身趴着,他问齐医官时也没有具体说哪里伤了,伤得如何,衣飞石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转头打量自己伤处,而不是扯下衣裳断言无事。 谢茂握拳狠狠捶在卧榻边沿,哪怕有衣飞石在上躺着,压在角落的边几也猛地颤了几颤。 信王震怒,齐医官退后一步,屈膝垂首不语,服侍在殿内的宫人跪了一地。 衣飞石竟觉得心中多了一丝不安,他在信王面前一向装得恭敬,现在谢茂好像是冲着他发了脾气,大夫奴婢跪了一地,他再躺着好像也不太像话? 犹豫片刻,衣飞石理了理衣衫欲要起身,还没撑起来,就听见谢茂命令:“都脱了!” 谢茂堵在卧榻边上,衣飞石下不去。 他只得垂下衣裳遮掩住身形,在榻上屈膝伏首,尽量温顺地说:“卑职……” 从前衣飞石跪在信王面前,面上恭谨,心中却不以为然。若非碍于礼法,谁要跪这个纨绔? 今日得信王援手周全之恩,衣飞石心中对谢茂多了些亲近,前边再有信王刺死杨靖之事,也让他对信王另眼相看。此时向信王施礼,衣飞石倒是心甘情愿地跪着,一如侍奉父兄,心中并无轻狂不屑,愿对信王自承卑下。 谢茂却全然不知道心高气傲的衣飞石已向他微微低头,他红着眼睛逼衣飞石脱衣服:“孤让你都脱了。你是听不懂?要孤亲自伺候你?” 一句话说完,想起衣飞石武力值太高,他亲自伺候估计也伺候不来,谢茂就更生气了。 “好,你厉害。打量孤制不住你是吧?” “来人!” “让余贤从把侍卫都带来!” “孤倒是不信了,信王府几百个侍卫,摁不住你一个衣飞石!” 谢茂一边撂狠话,一边疾言厉色往外走。 他这样龙行虎步衣带风雷的模样,吓得殿内所有人都不敢抬头,胆小的宫人瑟瑟发抖。 殊不知装得一手好逼的谢茂心中也在发憷,小衣幼习兵法,岂会不知道射人先射马的道理,今天是我起意要镇服他,这要是被他冷不丁捉去当了人质,倒成了我被他镇服了! 绝对不行。我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站住了。 ——艾玛,忘了小衣轻功特别好啊。他不会追上来吧?快快快,马上安全了! 在外室陪着守了一天的龙幼株坐得腰都酸了,陪侍这样闷头大睡、底下人规矩又重的客人,她还真不如陪个干完了赶紧完事儿的。想起屋子里的客人醒来了,只怕还有一场闹腾,龙幼株不禁悲从中来——能不能让我也上床眯一会儿啊? 629.两界共主(14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信王才替他从母亲处解围,他也不是那么翻脸不认人吧? 没人看得出谢茂疾走而出时心内的虚弱, 在衣飞石眼里, 谢茂也是气急了才拂袖而出。 衣飞石来不及穿戴衣物,又急着向谢茂解释。总不能等满信王府的侍卫都来齐了, 他才慢腾腾地出来谢罪。他本就没有对信王怠慢不敬的意思,等来了侍卫再示弱,倒像是他屈从于武力, 不得不向谢茂屈从了。 衣飞石只能仓促卷起衣袍,在憩室门前跪下, 额头触地, 尽量伏低身体以示温顺。 “殿下恕罪。殿下不必请侍卫来问,殿下差遣卑职, 只须吩咐一声, 卑职无不从命。” 门外侍卫都已涌到了谢茂身边, 偏偏风暴中心的衣飞石没显出一丁点儿威胁,他老实温顺得比谢茂身边的侍卫都无害, 侍卫手里还拿着刀呢, 他就穿着一袭单衣, 卑弱地伏在地上, 未彻底长成的少年脊背透出单薄与青涩,——就好像信王在欺负人。 常清平在当值侍卫中品级最高,这会儿就立在谢茂身边, 见谢茂眼中酝着怒气, 心说就这么僵着也不像话吧?真把余头儿招来了, 弄来满王府的侍卫,好几百人呢,皇帝不得以为王爷要造反啊? “拿下!”常清平指使两个侍卫上前。 他自己身手最好,偏偏守着谢茂没动,且只用了两个侍卫。这不是要和衣飞石动武,而是给衣飞石向信王谢罪的机会。 衣飞石果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处置。 两个侍卫轻而易举就拿下了衣飞石,背后也浃了一身的汗。 如今外界还不知道衣飞石夜夺瓮城的英姿风采,信王府的侍卫岂会不知?当日跟随谢茂去了圣安门的侍卫们,暗地里早已把这位住在自家王府的将门虎子八卦了一遍。说到别的或许还有争议,清溪侯这一身功夫是实打实的,信王府众人没一个不心向往之。 二人熟练地架起衣飞石胳膊,将他押在地上,上手就察觉到衣飞石浑身肌肉松弛,没有一丝对抗的意思,紧张的气氛才宽松了几分。不过,谁也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衣飞石这样的高手,真要反抗,就算锁住了他的关节,二人也压不住他。 这时候衣飞石看着就挺可怜。刚刚抽条的个子犹在少年,本就比壮年男子小一号,刚在榻上敷药,一身衣裳也没穿明白,就这样被人狠狠押着跪在地上,活像受虐现场。 谢茂是想镇服衣飞石,半点都不想虐待他,见了这画面,心里着实膈应。 他瞪两个侍卫,意思让他们做个样子就行了,不必把受了伤的小衣押得死死的。哪晓得两个侍卫会错了意,越发用力地把衣飞石往地上怼。 衣飞石一时不防半边脸都被杵到了地上。他也有了一丝恼意,信王发怒他跪了,信王要拿他,他也没反抗,这会儿都给押上了,还故意把他往地上怼,这是干嘛呢?寻衅打人? 衣飞石手臂微微使力,他就想起了画楼殿外谢茂愤怒的踟蹰,想起了适才在画楼殿内,他在困境中听见谢茂声音时,那一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的欢愉。 他决定……还是不和信王计较了。被押在地上脸着地的衣飞石也没有发飙,他只是尽量避开被抽肿的伤处,微微闭眼。 这画面看上去更让人心疼憋气了! 谢茂气得顺手操起身边的一个痒痒挠,啪地砸在侍卫头上,怒目相视:松手! 两个侍卫方才恍然大悟,忙松了手上的狠劲,刚把衣飞石脸怼地上的侍卫还小心翼翼地扶了衣飞石一把,帮他扯了扯凌乱的衣裳。 这回谁都看懂了谢茂的色厉内荏,面上吼得凶,根本舍不得对清溪侯动手嘛。 连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谢茂动作的衣飞石,都从那倏地掷来的痒痒挠和侍卫反常的客气中,读出了信王对自己的善意。 他哪里知道谢茂这会儿起意镇压他,纯属是因为失算的后怕——谢茂此前还一直认为有侍卫护着,哪怕面对衣飞石也很安全呢。一直到衣飞石单枪匹马夺回圣安门瓮城之后,谢茂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在衣飞石跟前,安全?不存在的。哪怕这个衣飞石是少年版。 重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衣飞石当然不可能懂。他单纯地认为,谢茂大发雷霆就是因他不肯从命脱衣,这会儿又因为喜欢心疼他,才不许侍卫太欺负他。 谢茂脸色很严肃,可这严肃在地上摆着的痒痒挠面前,色厉内荏。 衣飞石特别擅长装乖,若是他心甘情愿的情况下,他的乖顺就更让人心口熨帖了。谢茂退了一步,衣飞石就退十步,交叠双手稽首于地,不等谢茂质问,他先赔罪:“愿领殿下责罚。” 衣飞石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谢茂当然明白他不会对自己炫耀武力。可是,就是因为衣飞石做到这地步了,谢茂又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点玄幻:小衣这乖得有点过分了吧?——又有事儿求我? “劳烦齐医官陪殿稍候。”谢茂对大夫一向挺客气。 余贤从才风急火燎地带着人赶来,就听见殿内谢茂传话:“都退下。” ……???满头雾水的余侍长还没进门,又带着人退下继续休假了。 寝宫大门紧闭,满屋子服侍的宫人侍卫与大夫都退下了,只剩下谢茂与衣飞石二人。 “罚你?”谢茂语意不明。 衣飞石被他这口气问懵了,还真要罚我?我就是说一说,不当真的。 “手伸出来。”谢茂说。 ……来真的啊?衣飞石心情有点复杂。他见惯了谢茂春风和煦的微笑,也习惯了谢茂守在他身边轻言细语,这时候都不知道该对谢茂摆什么表情。 就算谢茂一口一个小衣,一直以长辈身份自居,衣飞石能敬他身上的王位,绝不可能真把他当长辈看待。正经谢茂就比衣飞石大一岁,再是生得帝裔权贵、威仪不凡,他也是衣飞石的同龄人。 不过,不就是打手心吗?衣飞石想了想,觉得为这个翻脸没意思。他就把手伸了出来。 谢茂弯腰拾起地上的痒痒挠,轻轻抽了衣飞石手心一下。心中想的却是:哎哟,衣尚予太可恨!若不是他把小衣屁股打破了,我今天恐吓小衣,逼他让我打一顿屁股,……以后可以笑话他一辈子! 衣飞石真的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那痒痒挠不是打下来的,也不是抽下来的,它是平平整整放在自己手心里的! 有这么打手心的吗?你这么打是想要我怎么办?我假装嗷一个给你听吗?……衣飞石低垂眼睑看着自己根本不可能受伤的手心,心情很复杂。 他自幼被长公主苛待,跟随父亲去了军营之后,出操习武从不娇气,摔打受伤那是日常生活。莫说谢茂没打疼他,就算真的打疼了,与他从前所经历的一切相比,也根本不算什么。 不管是在家中,还是在军中,衣飞石都不曾感受到寻常人该有的温柔与关爱。 军法无情,哪怕他年纪小,哪怕他是大将军的儿子,在军中一是一,二是二,谁也没有例外和优待。他若行差踏错,军棍照样打得毫不容情。可同袍兄弟家中都有老母妻儿施以温柔,他没有。他在家中比军中处境能困窘艰难,家法比军法更加冷漠残忍。 被母亲罚跪责打哭泣时,父亲也不是不管他,不过,将他从母亲手里救下之后,父亲紧跟着总要教训,你是堂堂丈夫,些许疼痛哭什么?长兄待他也好,可当哥哥的脾气粗枝大叶,和弟弟玩经常变成玩弟弟,教习武艺时更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揍得衣飞石满头包。 谢茂给予他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 在谢茂身边,他不是石头,是琉璃一样的珍宝。哪怕就是个痒痒挠,谢茂都舍不得拍他一下。 这让他还能摆出什么表情来?他总不能感动得哭吧?那样……也太可笑了。 衣飞石心中自嘲地想,眼角却有些湿。 谢茂把痒痒挠打(放)在了衣飞石手心,趁着衣飞石双手捧着痒痒挠不能动,伸手去扯衣飞石的衣襟:“还要和孤犟?长公主打你哪儿了?” 衣飞石心念急转,到底还是选择了撒谎:“没有,阿娘就打了两耳光……” 针刺这事儿太过分了,信王又是个一言不合就敢捅死承恩侯世子的脾气,衣飞石不想此时节外生枝。 “那你腰上哪里来的血渍?当面就敢撒谎,你是觉得孤没资格揍你?” 衣飞石忙道:“有,殿下当然有。” “将衣衫褪了,若被我发现伤处……”谢茂勾住他领口扯了扯,板着脸威胁,“信王府也是有板子的。” 衣飞石有些迟疑。刚才穿衣时太仓促,身上的血渍没擦干净,敷药时才被信王看出来了,也不知道身上是否还有其他地方残留着痕迹?脱衣吧,怕被发现腋下的伤痕,不脱衣吧又不太可能。信王已经为此发过一次脾气了,他不能再让信王把满府侍卫招来。 他一边慢腾腾地解本就松垮垮的衣裳,一边小声解释:“是我做错了事,阿娘才使人教我几下,……哪家都是这样儿的,阿娘平时、待我也很好……” 谢茂懒得跟他废话,就盯着他脱衣服。 衣飞石脱得再慢,总有脱下来的时候。迎着谢茂认真审视的目光,衣飞石自己也不动声色地往侧腰扫了一眼,没发现血渍,这才松了口气。所幸腋下的针眼不容易被察觉。 谢茂上下打量了许久,衣飞石被他提起手臂时,一颗心都堵在了嗓子眼。 然而,谢茂仔细地把他胳膊看了一遍,肋下看了一遍,总不可能拨开腋下的毛发去一寸寸检查针眼。衣飞石觉得,信王恐怕想都不会朝着针眼上联想。这事儿刁刻得出奇。 许久之后,谢茂才慢吞吞地说:“倒是我错怪你和长公主了。” 一家子性命都没搞明白呢,衣飞石只求信王不要在此时去和长公主生事,闻言忙穿好衣裳乖乖地依在谢茂腿边,说道:“蒙殿下垂爱关怀,飞石受宠若惊。”他第一次在谢茂跟前自称飞石,这是一种既谦卑又亲密的自谓。 谢茂摸摸他的脑袋,扶他在床上躺下,说:“平白训你一顿,我该给你赔罪。”不等衣飞石拒绝,他已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欲与我成亲。这件事我来安排。” 这个赔罪衣飞石拒绝不了,他才受了谢茂关怀,又要领这样的赔罪,竟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谢茂,半晌才侧脸看向别处,一字字清晰地说道:“殿下知道我家中处境艰难,实在不能与殿下联姻。虽不能有名分,……床笫之间,必竭力侍奉,乞殿下恕罪。” 从前谢茂与衣飞石谈了几次开车的事,用词都不算露骨,这是衣飞石第一次正面提及了床笫侍奉,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遮掩。 他侧着脸,谢茂只能看见他微微垂下的眼睑,也不知道他心里具体怎么想。 “好啊,孤信小衣一诺千金。你先养伤。”谢茂似是很满意地笑了起来。 ※ 谢茂从寝殿出来,一直憋到了传香殿,终于忍不住踹坏了一扇门。 马勒戈壁的!那贱人毒妇,竟然敢拿针扎小衣腋窝!劳资刚才怎么没打死她! “来人,孤要给长信宫上表!” 对付梨馥长公主马氏这种贱人,就得亲妈淑太妃出马!我是搞不定你这傻逼,我妈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话锋顿转,“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平时不显,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吴德妃是皇二子谢沐的生母,诸皇子中,论出身贵重,除了中宫嫡子谢琰之外,就属皇二子谢沐。他的母亲吴氏,东宫时就是仅在太子妃之下的两位良娣之一,又因吴氏有子,石良娣无子,二人品阶相同,吴氏一向认为自己比石氏更尊贵。 皇帝登基之后,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没有孩子,反而成了贵妃。 吴氏对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贵妃,她顶在后头封个淑妃,加上她有儿子,也勉强能与石贵妃抗衡。哪晓得皇帝说了,奉养淑太妃在长信宫,因犯尊号,后宫中淑妃位上不再搁人,吴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这到哪儿说理去! 吴氏本以为自己比石氏尊贵,哪晓得石氏成了贵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两步! 所以,这位吴德妃不仅记恨石贵妃,也记恨淑太妃。要没有你这个不肯给文帝殉葬的老东西,我哪里才是个区区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着杨皇后死了,石贵妃没了靠山,她要凭儿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巅峰了,淑太妃让她去长信宫跪经。 跪经啊! 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错,怎么可能去两宫(长信宫、长秋宫)跪经?!淑太妃这是欺负我! 心高气傲的吴德妃在长信宫跪了两个时辰,腰酸腿痛心委屈,被宫人抬回庆熙宫,哭了一晚上。见了儿子就哭诉,儿啊,那淑太妃一向和杨后交好,她这是故意打压我,她要保杨后的儿子!咱不能让她得逞。 蠢娘教不出精明儿。如淑太妃所料,这一天杨皇后初祭的灵前,谢沐才对谢茂发起冲锋,就顺利地把他自己作死了。 淑太妃就吩咐吴德妃跪了一次经,轻描淡写就废了诸皇子中生母位分最高的庶子。 这手段用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玩弄人心到了极致。 “吴氏心高智浅,谢沐妄信识薄,我有知人之智,他母子二人却无自知之明,所以落得今日下场。”淑太妃指点道。 怎么识人用(害)人,谢茂刷了几辈子经验值,等级肯定比淑太妃高。不过,亲妈谈性已起,非要指点他一二,他就恭恭敬敬地点头:“儿子明白了。谢阿娘教导。”阿娘这样小得瑟的模样,也蛮可爱的。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番话,直到淑太妃面露倦容,谢茂方才告辞离去。 临走时,淑太妃将他招至身边,附耳说道:“常清平可信。” 居然是阿娘的人!谢茂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常清平是皇帝在东宫时豢养的死士,与目前的羽林内卫同出一门,前几世谢茂也是花费了好些功夫才真正收服,居然一开始就是阿娘的人?常清平是阿娘的人,那么,如今的羽林内卫……里面难道就不会有阿娘的耳目? 谢茂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淑太妃的能量。 淑太妃微笑道:“你近日安分些,安稳度日即可。”别的事,都不用操心。 ※ 谢茂被皇帝召进宫中为杨皇后举哀致祭,信王府的圈禁不诏自解。 630.两界共主(14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傻白甜了十六年, 和善到下人都不忍责罚, 以至于淑太妃前几世憋到死都不敢擅动, 惟恐酿出吕后惠帝之悲剧①。现在他倒是敢杀人了, 淑太妃欢欣之余, 却也不敢真的把大事托付给他。——胆子是有了,办事也未必靠谱啊。还是本宫自己来。 谢茂又不能强行说,儿子我重生几世不仅不是傻白甜,我还是个老流氓,只得答应:“若有差遣, 阿娘尽管吩咐。” 淑太妃忍不住又笑,轻咳两声, 谢茂服侍她饮下热汤,她看着谢茂满眼欣慰慈爱:“久未见衣将军家二公子,也不知是怎样的风流人物,竟让我儿辟易脾性, 悍勇若此。” 谢茂也没傻到真在淑太妃跟前狠夸衣飞石,天底下哪个母亲愿意儿子真爱一个男人?就算是儿子深爱一妇人, 当婆婆的还要狠狠喝一口醋呢。 他含笑道:“他还小呢。”不欲多谈衣飞石, 话锋顿转, “人的脾气都是天生的,平时不显, 不过是没到极处。阿娘心里, 儿子就是个软乎乎?” 我本来就是这么个脾气, 以前不发作只是没必要, 关衣飞石屁事。 淑太妃笑得花枝乱颤,岔了气又咳咳咳。 “阿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莫名其妙就病了?”总不会是真的替杨皇后伤心吧? “长秋宫的事,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那边因为传谣死了满宫的奴婢,我涉身其中,若不为皇帝自灭口舌,他岂肯信我?”淑太妃指了指东边的浣花池,“我假作失足掉了一次,伤了肺。姿态做足了,皇帝这时候就更不会动手了。” 她这是害怕皇帝一时脑抽,渣起来把她和杨皇后一起弄死,赶紧先下手为强,用“自尽灭口”给皇帝醒醒神。 她这楚楚可怜一心只为爱郎牺牲的姿态,前几世把谢茂都骗过了,委实是影后级别。 皇帝就再是个人渣,恐怕也被她笼络住了。试想以皇帝之心冷残酷,前两世居然还能被淑太妃忽悠来两道兄终弟及的传位诏书,可见功力。——当然,就算没有那两道诏书,谢茂登基也是板上钉钉的事。 短短两句话,谢茂听出的是淑太妃在宫中的如履薄冰。 她和皇帝的关系没有想象中的好,她随时都会被皇帝悄无声息地干掉。 她是怎么一天天熬过来的? 谢茂不想说话。他做惯了胜利者,庇护者,陡然间发现自己自以为功成名就几辈子,到头来连亲娘都没保护住,这种滋味实在难以言说。 他不说话,淑太妃却寂寞太久了。儿子终于开了窍,她忍不住和儿子多说几句。 “今日谢沐说话了吗?”淑太妃问。 谢茂就觉得谢沐今天反常,听淑太妃的口气,这居然又是她的手笔? 他试探地回答:“今日阿嫂灵前,谢沐疯狗似的咬我,也不知道是否吃错了药。” 淑太妃病容中展颜一笑,竟有几分少女才有的灵动狡黠:“我失足落水身体不适,昨日请吴德妃来长信宫跪了几卷经。” 这还真是……简单粗暴。可谢茂也不得不承认,简单粗暴之下,是淑太妃擅用人心。 吴德妃是皇二子谢沐的生母,诸皇子中,论出身贵重,除了中宫嫡子谢琰之外,就属皇二子谢沐。他的母亲吴氏,东宫时就是仅在太子妃之下的两位良娣之一,又因吴氏有子,石良娣无子,二人品阶相同,吴氏一向认为自己比石氏更尊贵。 皇帝登基之后,石良娣因是太子妃心腹,又没有孩子,反而成了贵妃。 吴氏对此很是不平,若石氏封了贵妃,她顶在后头封个淑妃,加上她有儿子,也勉强能与石贵妃抗衡。哪晓得皇帝说了,奉养淑太妃在长信宫,因犯尊号,后宫中淑妃位上不再搁人,吴氏只能再退一步,成了德妃。——这到哪儿说理去! 吴氏本以为自己比石氏尊贵,哪晓得石氏成了贵妃,她名位上比石氏退了两步! 所以,这位吴德妃不仅记恨石贵妃,也记恨淑太妃。要没有你这个不肯给文帝殉葬的老东西,我哪里才是个区区的德妃?!她本就恨死了淑太妃,才想着杨皇后死了,石贵妃没了靠山,她要凭儿子上位了,登上人生巅峰了,淑太妃让她去长信宫跪经。 跪经啊! 这就是明晃晃的磋磨人的手段啊! 不是犯了错,怎么可能去两宫(长信宫、长秋宫)跪经?!淑太妃这是欺负我! 心高气傲的吴德妃在长信宫跪了两个时辰,腰酸腿痛心委屈,被宫人抬回庆熙宫,哭了一晚上。见了儿子就哭诉,儿啊,那淑太妃一向和杨后交好,她这是故意打压我,她要保杨后的儿子!咱不能让她得逞。 蠢娘教不出精明儿。如淑太妃所料,这一天杨皇后初祭的灵前,谢沐才对谢茂发起冲锋,就顺利地把他自己作死了。 淑太妃就吩咐吴德妃跪了一次经,轻描淡写就废了诸皇子中生母位分最高的庶子。 这手段用得不带一丝烟火气,玩弄人心到了极致。 “吴氏心高智浅,谢沐妄信识薄,我有知人之智,他母子二人却无自知之明,所以落得今日下场。”淑太妃指点道。 怎么识人用(害)人,谢茂刷了几辈子经验值,等级肯定比淑太妃高。不过,亲妈谈性已起,非要指点他一二,他就恭恭敬敬地点头:“儿子明白了。谢阿娘教导。”阿娘这样小得瑟的模样,也蛮可爱的。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地说了一番话,直到淑太妃面露倦容,谢茂方才告辞离去。 临走时,淑太妃将他招至身边,附耳说道:“常清平可信。” 居然是阿娘的人!谢茂这回是真的震惊了。 常清平是皇帝在东宫时豢养的死士,与目前的羽林内卫同出一门,前几世谢茂也是花费了好些功夫才真正收服,居然一开始就是阿娘的人?常清平是阿娘的人,那么,如今的羽林内卫……里面难道就不会有阿娘的耳目? 谢茂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淑太妃的能量。 淑太妃微笑道:“你近日安分些,安稳度日即可。”别的事,都不用操心。 ※ 谢茂被皇帝召进宫中为杨皇后举哀致祭,信王府的圈禁不诏自解。 他回府时,砖石封砌的高墙已消失不见了,下人们正在打扫门庭。 初祭之后,京城所有道观寺院都在敲钟,诏命响钟一万次,至今未停。此时天下已知杨后薨逝,五城兵马司张贴国丧牌,全国举哀,禁舞乐嫁娶二十七日,宗室、百官、内外命妇,皆服齐衰。信王府也已经挂上了白幔,下人们纷纷更换素服,不苟言笑。 见信王归家,王府门户大张。谢茂正要驱马而入,远远听见齐整划一的一队马蹄声。 他有些诧异,这半条街都是他信王府的范围,这会儿这么晚了,谁会带着人马来拜访?揽缰回首,长街两侧素白的灯笼光影下,一道熟悉的少年身影策马而来。 ……小衣?谢茂微讶之余,嘴角不自觉地勾起。 衣飞石也换了一身素衣,发簪白玉,衬得青涩稚气的脸庞玉石般温润剔透。 他一骑当先打马而来,背后跟着二十余骑,个个披甲带弩,装备精良,眼神沉毅冷静,显然是百战余生的精兵悍卒。行至信王府前,衣飞石也看见了驻马不动的谢茂,当即勒马落地,上前一步屈膝拜倒:“卑职回来迟了,请殿下责罚。” 谢茂高踞马背之上,含笑道:“罚你给孤牵马。” 衣飞石老实起身,也不多嘴,真的替他牵着马往王府里走去。 他带来的二十余骑精兵也在同时下马,牵着马进府。 跟着谢茂出门的侍卫里就黎顺品阶最高,一边吩咐下人去请外侍长余贤从来招待,自己则笑眯眯地上前打招呼:“诸位兄弟辛苦了,在下信王府外卫领事黎顺,咱们外侍长余大人即刻就来,现在由我暂时给兄弟们找地方安置,来来来……” 衣飞石带来的人马被暂时安置在前院,衣飞石则熟门熟路地牵着谢茂的马进门。 二人一个牵马,一个骑马,马蹄声中,细语温文。 “衣大将军放你来?” “不放。” 这答案在情理之中,又出乎谢茂的意料之外。 谢茂忍着笑,没有跟傻逼一样故意问,你爹不放,那你怎么来了? 听着耳畔清脆的马蹄声,仿佛又能听见衣飞石淡淡的呼吸,他认认真真地说:“你来,我很高兴。” 衣飞石不说话,只低头牵着马往前走。 走了好像很久很久,谢茂才听见衣飞石轻声说了一句话。 “?”谢茂就是普通人的耳力,真没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你说什么?” 衣飞石回过头来耳朵红红的,不好意思地说:“跑了一下午,肚子饿了。王爷您还要在王府里逛几圈?咱们吃了饭再来逛行不行?” ……妈哒,你能不这么煞风景吗?谢茂瞪他两眼,从马背上跃下:“回去,摆饭!” 好悬昨天把这独眼弄回来了。谢茂松了口气,若没有徐屈搅局,他今天还真得跟衣飞石“共浴”去。他心理虽老朽,身体却年轻哇!昨天就被衣飞石撩得尴尬了半天,今天再一起洗个澡,说不定丢脸的是谁。 谢茂故意嘴硬了一句:“哪里就用得着小衣服侍了?下人都是养着吃白饭的么。” 徐屈狠狠一抹额头,将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一摔,开始撒赖:“瞧瞧,瞧瞧,老夫在殿下跟前还混不着一个洗澡盆子了?当年在须涂虏汗王的金帐里,老夫也是叫画越焉支捧水洗过脚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征战在外的风光。 谢朝立国不到七十年,又在与西北陈朝、南边浮托国开战,皇室地位其实没有前两世谢茂称帝时稳固,如衣尚予这样掌握兵权又战绩彪炳的将领,是不可忽视的实权派,连皇帝都忌惮到非要杀之而后快,可见一斑。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现在嘛,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再砸一个秦州进去,否则一个闹不好,衣尚予没杀着,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631.两界共主(14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衣尚予自己都麻烦缠身牵扯不清了, 哪里还敢去勾结王爵? 徐屈心中猛地一颤, 看向衣飞石:衣尚予受文帝深恩,不忍废帝自立,衣飞石呢? 就算衣飞石没想过谋朝篡位的事,他是否想过废了宫中那位气量狭小的皇帝, 扶立传闻中性情温和、对待下人都温情脉脉的信王呢?否则,他为何明知道信王心思不纯, 却还是刻意亲近信王? 衣飞石看明白他眼中的震惊,冷笑道:“老叔,家破人亡就在眼前, 您想太多。” 谢茂在夹墙里看不见衣飞石的表情,只听出那少年冷静的声息中带着一缕愤懑苦涩。 “去岁西北大旱, 陈朝年内必有灾民流患。那边的狼崽子是什么脾性,老叔不知道么?国内有事,必衅于外。襄州仍在对峙,陈朝受灾严重的潭、芈二郡,南下即是秦、云二州。待去岁陈粮耗尽之前,陈朝必会另开战场, 就在秦、云二州。” “阿爹上书请调精兵于下虎关, 便宜驰援秦、云,皇帝先给阿娘晋了长公主。” 谢茂只听见衣飞石嘲弄至极又灰心至极的声音,“他不想打赢这一仗。” “他就是想丢了秦州, 丢了云州, 再以失疆裂土之罪杀了阿爹。” …… 谢茂默默无语。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很聪明, 却没想过衣飞石在少年时就有此见识。 在他的印象中,衣飞石打仗很厉害。除了初出茅庐那一仗胜得惊险些,真正是一辈子戎马倥偬捷报频传。战事交给旁人,谢茂在京中就得揪着心等战报。若是交给衣飞石,顶多就是头疼一下,这衣大将军回来了,只怕又要拉一摞老长老长的请功表……得赏官赏银子啊。 战事上,衣飞石可谓一言九鼎。政事上,他却始终一言不发,从来不管不问。 谢茂一直认为他不太懂政事。现在终于明白了,衣飞石哪里是不懂?明明是太懂了。 一位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一位亲手打灭陈朝、降服浮托国的绝世悍将,说他不懂政事?衣飞石打的两场都是正儿八经的灭国之战!这种层级的战争,指挥者若不精通政事,怎么可能顺风顺水在短短十多年里就结束了战争? 此时衣飞石不过是在衣尚予帐下听令的役兵,眼光就已不再局限在方寸之间。 他想的并不是陈朝与谢朝正在开战的襄州,而是陈朝之内的暗涌。 ——也包括谢朝内部的暗涌。 打仗,从来都不是短兵相接的那一点儿实力比拼。这世上或许有偶然发生的单纯战斗,却从来不会有目的单纯的战役,更没有目的单纯的战争。 衣飞石今年不过十五岁,就已经具备了绝世名将才拥有的胸襟眼界。 聪明的人,当然是从小就聪明。 谢茂心想,当初自己也是重生了一次才看懂皇帝的险恶用心,和芝麻馅儿的小衣比起来,第一世刚穿越来这个世界的他还真是傻白甜。 皇帝才将衣尚予请求调兵的奏折留中不发,衣飞石就一眼看穿皇帝想杀人了。 这种近乎可怕的洞察力,着实异于常人。谢茂自愧弗如。 朝野上下,包括第一世刚刚穿越来的谢茂,见皇帝扣了衣尚予的奏折,想法大抵都是,皇帝忌惮衣大将军兵权在握,不欲他再扩大势力染指秦、云二州,所以才暂时搁置。 ——谁能在这时候就想到,皇帝愿意割让一州土地,只为杀衣尚予? 甚至在前世秦州战败,皇帝下旨处斩衣尚予时,都有不少人在刑场边上幻想,皇帝会有一道恩旨,临刑前一刻喊个“刀下留人”。——杀衣尚予,这件事太不可思议了。拿一州土地做牺牲杀衣尚予,这就更加不可思议了,根本不能想象! “阿爹不信。阿爹说,天下是皇帝的天下,皇帝岂会用国之大事开玩笑?杀衣尚予区区两名甲士即可,不必用两州之地牺牲。” “哈。”衣飞石苦涩地笑了一声,“老叔,你不说话。你也不信我的判断。” 我信你。谢茂在夹墙内默默地说。 好半晌,徐屈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就如你所说,皇帝要拿衣家开刀,你不劝大将军早做防备,牵扯信王作何?”他言辞间充满了对谢茂的轻蔑鄙薄,“他娘是个厉害角色,他娘舅也是个厉害角色,奈何他扶持不起,否则,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也不是这一位。” 说到这里,徐屈就骂了一声,“咱们也不至于这么为难!” 林家和衣家没有利益往来,但林丞相对衣尚予很有几分信任倚重。若是谢茂登基,小林氏与林丞相把持朝政,衣家确实不会像今天这么进退维谷,更不会闹出让衣尚予在青梅山遥控战局的傻逼事来。 所以,我这是被鄙视了?谢茂不自在地摸摸鼻子。 “阿爹那里,我劝过了,也请襄州大兄写信劝了。阿爹只是不听。” 谢茂心中默默地说,他哪里是不听?他是没办法,也不敢拿两线战局做赌。但凡衣尚予有一丝私心,前世他也不会落到身首异处的下场。你阿爹忠君爱民,战功赫赫,是百世不出的英雄好汉。 徐屈也不吭声了。衣尚予拿定了主意,谁能劝得服? “老叔先设法给阿爹透个风去,就说信王哄我在行宫玩耍,心思不纯。” “这些日子我会尽量让信王更喜欢我。” 谢茂心中早有揣测,对此不甚意外。他比较感兴趣的是,墙外这个小朋友会用什么“手段”,让自己更喜欢他? “小石头,你要做什么?”徐屈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衣飞石陷入了短暂地沉默,半天才慢腾腾地说:“我要看一步走一步。总之,目前这样粉饰太平的局面,必须被打破。我要让阿爹和谢家的矛盾掀到台面上来。” “你要做什么?”徐屈固执地问。 还能做什么?互相伤害咯。 谢茂看着手提的灯火,轻轻叹息。衣飞石的打算,竟然和他不谋而合。 前两世谢茂想当皇帝,重生以后就不敢出幺蛾子,老老实实地待在行宫替文帝守陵,眼睁睁地看着衣尚予以失疆裂土之罪被斩。在这件事上,有能力力挽狂澜的人,全天下也不超过五个。可愿意豁出一切救衣尚予的,一个都没有。 这一世谢茂不想混了,破罐子破摔,故意来找衣飞石。岂料他才刚刚露出一点意向,衣飞石就顺竿爬了上来。——前世衣飞石没能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又在暗中努力过多少次?失败过多少次?最终眼看着家破人亡,变成那个冷峻沉默从来不笑的模样? 衣飞石认真地说:“老叔,我没办法了。此事对不起信王,也或许连宫中淑太妃、朝中林丞相也会被一并坑进来,可我没办法了。” “他若色而不淫、待我谨守分寸,就请老叔向阿爹求救,说信王囚虐于我。” “若他行事不尊重……” 谢茂听着少年小衣略带稚气又冷静认真的声音,脊背稍微有点发凉。 “我便给他一刀,让他去做太监!” 嘶…… 徐屈与谢茂同时抽了一口凉气。 不得不说,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衣飞石这打算都是分分钟坑爹造反。 前者让徐屈谎报衣飞石受辱,衣尚予若暴起发难,最后查实并无此事,众口铄金之下,皇帝必然猜疑他要反,朝野只怕也认为他是试探着要反,这种情况下,衣尚予不反就是死,必然要反。 后者就更霸道了,衣飞石一刀阉了淑太妃的独子,林丞相的外甥,直接就帮衣尚予彻底和朝廷撕破脸了。——除非衣尚予能舍得辕门斩子,杀衣飞石向皇室交代。否则,他只能和谢家正面怼。 衣尚予本是害怕儿子被信王哄着干点坑爹事害他全家,得,根本都不必谢茂蛊惑,衣飞石坑起爹来简直丧心病狂。 怎么办,好想把小衣捉来痛打一顿。这娃怎么就这么坏呢?谢茂龇牙。 他只是想酿造一点暧昧的气息,让衣尚予觉得自己对衣飞石有兴趣,且打算施压把衣飞石带上床,大家谈谈条件,耍耍脾气,软硬兼施,最终达成衣尚予交出兵权、辞官归隐,带着儿子逃之夭夭的目的。 衣飞石这个狠啊,出手就是杀招,不管是状告谢茂囚虐自己,还是要送谢茂去做太监,都没给自己留一点退路。逼得他爹不反不行。 所以衣飞石说对不起信王。这一套组合拳打下来,信王这辈子就彻底毁了。 ——逼|奸军神衣大将军嫡次子,逼反谢朝的守护神。 ——更坏的情况是,也许他还被衣飞石阉了。 春秋笔重。千载之后,史书上会给信王谢茂记下怎样的一笔? 这小子忒不是东西了。谢茂一边默默地骂,一边又忍不住好笑。 就是这么狡猾的衣飞石,才能在今后五十年里覆灭陈朝、浮托国,使天下重归一统,守护那一片海晏河清、万民生息的盛世。他越狡猾,谢茂就越高兴。纵然放弃了治疗,谢茂仍是钟爱着一片被他统治过的大地。 632.两界共主(14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 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 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 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 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 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 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 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 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 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 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 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腐败、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性事件必然上达天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小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说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谢茂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咻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翻身就扯着钱元宝躲进了圆柱后边。 信王府的侍卫则各自就位,负责前端的开始紧盯各处,负责贴身护卫的则跟着守在了圆柱前后,另有三个负责当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谢茂放冷箭的角度。 怀里少年身上传来汗味与脂粉气交织在一起的古怪气息,贴着近在咫尺的年轻身躯,这样紧张又炽热的天气,加上自己也是十六岁上最容易冲动的年纪,谢茂隐隐觉得有些躁动。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和钱元宝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靠在圆柱上。 脑子里却在想前世之事,忘记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时候是皇帝,刚登基时内忧外患,狼狈时差点被人围在圣京一锅端了。满朝反对声中,他力排众议起用了衣飞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干掉的衣飞石。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掌权灭了谢氏皇室的衣飞石。 他想的当然不是自己多么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气,以至于衣飞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军营视(瞎)察(逛),遇见了正在整军的衣飞石,那时候的衣将军浑身汗湿,论理应该臭不可闻……可是,他还是很不要脸地更衣下场,缠着衣飞石来了一场“朕可以打你,你不许打朕”的无赖切磋。 他喜欢衣飞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欢让人在身边伺候,可哪怕是最热的天气,他也喜欢和衣飞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欢衣飞石,为何不尝试将衣飞石作为任务目标?】 【他?】谢茂翻了个白眼。 龙幼株都不可能为人殉死,衣飞石?他只会比龙幼株更坚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茂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余贤从归来禀报:“王爷,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里边厢房挪一挪……”这大堂上四面空荡荡的也没个遮掩,不如去屋子里两边靠墙,比较好守。 谢茂各种危机战乱见得多了,此时也不惊慌,冷静地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听声音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圣京城里,哪里来的弩|箭?”谢朝对弓箭管得不甚严格,弩|箭则是禁器,除了被授权管制使用的几个兵衙,连皇室贵族手里都没几件弩具。 余贤从很惊讶于谢茂的耳力,这么一声箭响,没怎么接触兵器的信王就读出这么多信息? 关键是,他还都说对了。 “约莫是清运坊那边的陈朝探子化整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这几个零散的贼子刚好过来,遇上了恰好往兵马司来的一队人……”余贤从正在解释。 “弩|箭是陈朝探子带来的?”谢茂皱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带进来弩具就很吓人了。 弩具较之弓箭更加隐蔽,兼有远程杀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于袖中暗杀谢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胜防。若是陈朝真能在圣京城中随意使用弩具,一旦展开行动,像他六哥那样老喜欢四处乱窜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尸街头。 “弩|箭是往兵马司来的那队人所携而来。贼子逃窜进民宅之后,这队人就不再使用弩|箭。”余贤从道。 钱元宝脑袋一晃,头上的金钗响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来支援。” 众人都在猜测来的是哪个兵衙的人马? 这才多会儿时间,难道就惊动了锦衣卫?惊动了羽林卫? 若真是这两个兵衙的人都来了,只怕今天闹出的动静还真就不小。——几大兵衙之间,各自都隐有几分较劲。除非惊动了上边,或是事态难以控制,否则,卫戍军手里的活儿绝不会通知锦衣卫与羽林卫来协理。 “不必猜了。” 谢茂静静看着西城兵马司房脊下悄然潜伏的身影,眼底抹过一丝笑意。 虽然他不知道那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可是,来的既不是锦衣卫,也不是羽林卫。 是衣飞石。 “家里有人来了,我出去见见。”衣飞石道。 谢茂还没反应,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来的是谁,要去多久,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哪晓得谢茂只问了一句:“安全吗?” 噎得衣飞石满肚子谎话皆无用武之地,低头道:“我去去就回,不惊动任何人。” “伤才好了,别跟人动手。叫朱雨给你找件寻常见人的衣裳换了,找个稳妥的地方出去。”谢茂拿起干净的毛巾,一手提起衣飞石的腿,很自然随意地帮他把足上水渍擦干,几个脚趾缝里擦得尤其仔细,“要去多久?天黑之前能回来吗?” 衣飞石被擦得特别不好意思,想说我自己来,可谢茂一脸司空寻常理所当然的模样,真客气推拒一声,倒显得他这个被照顾的气量不大了。只默默记在心中。 “若无意外,我回来服侍殿下夜席。”谢茂纡尊降贵,衣飞石姿态放得更低。 谢茂闻言笑了:“好,给你准备醍醐酿。” 衣飞石蹬上干净的木屐,和朱雨一起去换衣裳了。 余贤从即刻上前请罪:“属下失职!” 那边衣飞石英姿飒爽的身影消失在夏日的艳阳疏影中,谢茂才放下毛巾,笑了笑,说:“你别和他一般见识,小屁孩子撒谎呢。——憋了几天憋不住了,这是找借口出门探风。怕我把他圈在王府里,瞒着外边消息刻意哄他。” 余贤从这才松了口气,又忍不住想,您怎么就断定他是撒谎?说不定军中就有暗中联络的方法呢?听说衣大将军麾下有个听风营,以风声传递军情,神乎其技! ……嗯,也好。侯爷撒谎,侍卫署就不必领罪了。 不过,余贤从认为,今次侥幸逃过一难,回去必须给侍卫们加练!万一真来了听风营,将王爷身边的消息透出去了,那就真该死了。对,全部加练! 衣飞石完全不知道自己随口撒了一句谎,害得信王府正享受惬意假期的侍卫们全体归位,被外侍长余贤从操练得欲生欲死。他更不知道自己以后真用听风营传递消息时,一脚踹上了信王府侍卫这块被针对特训过的铁板,哭都哭不出来。——可见种什么因得什么果,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谢茂伸伸懒腰也擦脚起身,问余贤从:“宫里没消息?” 余贤从垂首:“没有。” 不应该呀。义老王爷回宫复命已有四日之久,这么长时间,按说皇帝早该有处置下来了。似他这样的一等王爵公然杀人,只要杀的不是朝廷重臣,撑死了也就削爵减俸。碰上皇帝这样会护短的脾性,大约就是发个明旨申斥一番,罚多少禄米,背后都会偷偷补给他。 ——怎么可能真的把他高墙圈禁几十年?犯的又不是谋反的罪过。 不过,谢茂很沉得住气。距离秦州失陷还有三个多月,来得及。 ※ 衣飞石离开信王府之后,径直往新河巷米记货栈去了。 他熟门熟路地从后门进了偏院,守在院子里打瞌睡的中年瘦汉恰好睁眼,见他吃了一惊:“二公子,您怎么来了?快请进!” 米记货栈是衣家大媳妇周氏的陪嫁铺子,衣飞石的长兄衣飞金安置了不少伤残退役的老兵在此谋生,衣飞金的幕僚东篱先生也在此观风。相比起被长公主掌控的公主府,衣飞石有事直奔此处完全没问题。 “我这几日都在信王府出不来,家里如何了?”衣飞石喝了一碗凉茶,敞开衣襟散凉。 守门的瘦汉叫吴大力,从前就是衣飞金的亲兵,被衣飞金专调回京保护东篱先生。他和衣家上下都熟,和二公子就更熟了,嘿嘿笑道:“还没恭喜二公子,马上就要当王妃了。” 衣飞石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看了吴大力好几眼,愕然发现这憨子居然是真心的! “咦,二公子不知道吗?太常寺与礼部都到家里过礼了,长公主去了宫里一趟,听说太妃娘娘还开恩赏了好几个嬷嬷大宫女,现正在长公主府训练陪嫁丫鬟!都是给二公子你预备着的!……” 吴大力说完困惑地敲大腿:“这陪嫁丫鬟是给王爷呢,还是给二公子?以后王爷纳妾,是单给王爷呢,还是二公子也能纳几个?” 衣飞石立刻就从中听出了重点:“太妃给家里送人?什么时候?” 吴大力板着指头数了数:“一、二、三……好像就是长公主去信王府的第二天?” 衣飞石不认为谢茂会骗自己。谢茂说了会解决婚事,应当不会失言?毕竟,娶个男人又不是很光彩的事,时下嫡子贵重,他不会生子再占着嫡妻之位,谢茂以后的子女都是庶出,这就很难看了。——他觉得谢茂顶多就是想睡他几次,撑死了几年,不可能一辈子。 就是不明白淑太妃为何这么热衷这门亲事?父亲呢?父亲也不说话? “我爹怎么说?”衣飞石问。 “大将军说军务繁忙他管不了家里的事,请长公主安排。” 衣尚予再宠妻子也不可能真把儿子当闺女嫁出门去,他既然这么说了,可见是某些事与淑太妃达成了共识。 衣飞石的心,跳得极其剧烈。想往那个方向揣测,又觉得……不可能吧? 若真与林氏图谋,应该不会做得这么明显吧?在皇帝眼皮底下眉来眼去,皇帝看不见? 最重要的是,小林氏对太后之位一向是退避三舍,皇帝登基她就把信王打发去守陵,这就是不肯走向台前的意思,怎么会在此时突然改变作风? 衣飞石又迟疑了。 “二公子。”东篱先生进门施礼。 衣飞石忙理正衣襟,上前拜见:“先生安。” 东篱先生号东篱,本名梁青霜,正经的陈朝两榜进士,受党争遗害败走边城,刚好被兵临城下的衣尚予捡回了家。那时候衣飞金刚好四岁,衣尚予正犯愁给他找个开蒙的先生,得,就这个俘虏吧,听说学问特别好! 陈朝进士在衣家当先生,传出去两边都犯猜忌,所以梁青霜干脆弃了姓名,只号东篱。 因是长兄衣飞金的蒙师,家中上下都很敬重,衣飞石拜见时行了师礼。 东篱先生一袭葛袍,打扮得就像是寻常的账房先生,捻着一撮山羊胡,见面就笑:“小石头来啦。是来问骡马市的消息?” “是。那日骡马市有高手以铜钱击碎太平缸,此人在瓮城之前就走脱了。弟子进信王府之前,曾嘱咐曲昭暗中留心各处客栈、货栈、行脚处的陌生人……” 衣飞石一句话没说完,东篱先生就摇扇子反问:“你若是陈朝探子,在京中潜伏数年,难道就不另外置办几处产业做退路?” 衣飞石闻言顿时大失所望:“想来曲昭没有所获。” 东篱先生在简陋的板凳上坐下,说:“也不必太失望。能保瓮城不失,已是大幸。近日兵马司搜城严谨,京中各处风声鹤唳,以我看来,你口中的高手要么已经离京了,就算留下来,此时也不敢轻举妄动。” 衣飞石轻叹一声:“京中无人可用,无权可动,眼睁睁看着那边的探子在京中自由行走,却无可奈何。”他只说那边,不提“陈朝”,显然是顾忌东篱先生的出身。 东篱先生道:“一朝之兴,一国之灭,上应天时,下顺民心,从古至今,没见过哪国因奸细而兴盛,也没见过哪国因奸细灭亡。此小道尔。小石头也不必太挂心。” 衣飞石谢他一句,见天色已晚,便告辞回信王府。 他揣着铜钱走出米记货栈,往东走了八条街,转进了一间南北杂货铺子。本该把消息送到米记货栈、在米记货栈等待衣飞石的曲昭,这会儿正在铺子后院等着。 “盯紧梁青霜。”衣飞石脸色严肃,眼神带着一缕杀气。 骡马市大火那一日,梁青霜据说喝多了两杯在屋内休息,本就有些疑点。曲昭查来查去,也有隐隐约约的线索指向了米记货栈。因拿不准,所以求衣飞石亲自确认一番。 今日衣飞石就是专程去看梁青霜的。 他全程不着痕迹地看梁青霜的双手,那双手实在太好看的,白皙细腻没有一点儿茧子。——按说一个指力惊人的高手,手上总会有用惯兵器的茧子。 可是,梁青霜的手上很干净,一点儿茧子都没有。这就洗脱他的嫌疑了吗?没有!他一个书生,陈朝的两榜进士,手上连个握笔的老茧都没有,一笔好字难道是用脚练出来的? 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用药水把手上的茧子都泡掉了! “若他……”曲昭有点紧张。东篱先生可是大公子的先生! “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衣飞石年纪虽少,脾性已初见峥嵘。 633.两界共主(14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旅途劳顿么?精力不济么?雄风不再么?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嚷嚷几天了你烦不烦?不开不开不开。】 赵从贵殷勤地替谢茂脱了鞋子, 也不顾满脚臭汗就抱在怀里推拿揉捏, 谢茂被他伺候得舒服, 趴在陌生的床上叹气:“我这是图什么诶……想那传说中的幼株王女,也未必比小衣生得好看,这奔波劳碌的,还不如在行宫陪小衣玩耍。” 赵从贵有心劝他不要去青楼找什么亡国的公主,又怕劝一句反倒把谢茂劝来劲了,默不吭声继续捏脚。 谢茂被捏得昏昏欲睡, 屏蔽了脑子里系统的不断劝说, 突然间,院外传来凄厉的哭声。 这大半夜地突然一声啼哭,声闻数里, 顿时就把谢茂惊醒了。 不必他吩咐, 才端热水进门的朱雨已转身出门询问去了。 谢茂出门虽改换了身份,没带仪仗,侍卫与侍从依然带足了人数,整个小客栈已经被彻底包了下来, 内外都是自己人。饶是如此,外侍长余贤从还是立刻就带人守在了廊下:“十一爷, 小的在。”这是请谢茂不必担心, 他在守门。 谢茂才不担心。他从床上爬起来, 吩咐赵从贵:“水端来泡脚。” 七月天气拿热水泡脚, 没多时就出了一身汗, 特别解乏。赵从贵晾了半盏热茶, 谢茂才喝了一口,朱雨就回来了,回禀道:“好似哪家捉奸,闹出了人命……齐侍卫已带人去看了,奴婢先回来复命。” 谢茂听了也不说话,慢慢将茶喝了半盏,就要赵从贵擦脚上床。 他的好奇心一向不多,重生几世之后就更懒得管闲事了。 朱雨立刻上来铺床,赵从贵用干净的热毛巾替他擦脸擦背,出门在外不方便,只能这么稍微擦一擦了。好容易擦干净了,朱雨也铺好了床,谢茂就准备睡觉。今天骑了一天马,明天还要去逛青楼,都是体力活啊…… 哪晓得脑袋还没沾着枕头,外边噼里啪啦一阵顶篷摔碎的声响,谢茂就听见好几声抽刀出鞘的锐响,更兼着外侍长余贤从的低喝:“什么人!” 赵从贵立刻扑在床前,用身体挡住了谢茂,朱雨也窜上来堵住了另外一个方向,将所有可能朝床上放冷箭的漏洞都堵上了。谢茂早知道这二人靠得住,只是这也未免太风声鹤唳了吧?他哭笑不得,将牢牢抵在一起的二人掰开,说:“去问问怎么回事。” 赵从贵不肯离开:“殿下,再等等!” 朱雨也点头:“余侍长在外,殿下放心!” 外边响起低低的说话声,没多久,谢茂就听见一个惨厉得不似人声的声音喊:“我乃华林县丞容绪岸独子容庆!承恩侯世子杨靖□□不遂、屠杀华林县令李护满门二十三口!我乃知情人!杨家要杀我灭口!” ……愣头青么不是?连屋子里的人是谁都不知道,就敢这么瞎嚷嚷喊出杨靖的名号。 也是外边那人瞎猫碰见死耗子,遇见了乔装改扮的谢茂。否则,哪怕是遇见京城任谁一家高官贵戚,恐怕都不敢沾他这一点儿破事。——承恩侯杨上清是杨皇后的亲爹,承恩侯世子杨靖就是杨皇后的亲弟弟。 谁敢为个芝麻官都及不上的八品县丞家的小子,去招惹杨皇后的娘家? 杨靖这人吧,谢茂都懒得说他。反正谢茂重生三世,有两世都把杨靖砍了,第三世之所以没动手,那是还没找着机会就先挂了……欺男霸女凌虐黎庶是一条,最可恨的是,皇帝曾让杨靖督军事前往西北统战,这狗东西被俘之后不仅投了降,还替陈朝军队诈开了两万将士死守近四个月的长门关,陈朝反手就屠了彤、云二城以示报复,十万守城百姓尽数赴难。 这事儿搁别人身上肯定不敢管,被谢茂遇见了……那是管定了。 “把人带进来,孤要问话。”谢茂瞌睡也彻底醒了,起身穿衣要见人。 赵从贵与朱雨皆是奴婢,很想劝说一句杨皇后家不好惹,又没有劝谏的资格,闷不吭声地伺候谢茂下床。朱雨出门去传人,赵从贵则忍不住想:还是得给淑娘娘送个信儿吧?小千岁这是要上天呐! 外侍长余贤从拎着一个灰头土脸的年轻人进来,脸上似是刻意抹了灰,一道道的。 那人似是仓皇中想要寻找能主事的人,目光在赵从贵与谢茂身上转了一圈,似也没想过主家会如此年少,隐含着一丝心惊。 “你刚才嚷嚷什么?”谢茂懒得和他废话,“外边捉奸的,也是捉你?”他两世帝王一身尊贵,不言笑时自然就有一股天生的威仪镇压。 那人本是急慌慌地进来,见面听谢茂问了一句话,一颗心突然就安定了下来,仿佛天底下再没有比这间屋子更安全的地方了。哪怕眼前的只是一个衣饰简单不太富贵的少年,来人也不由自主地选择了盲信。 “草民容庆,拜见贵人。”来人屈膝磕头。 “哦?”谢茂颇觉有趣,他没带仪仗穿得又普通,说是商家少爷也过得去,这人怎么就一口咬定自己是贵人了?想想这人进门就找人的眼神,好像是笃定了屋内有一条“大鱼”,看见自己就露出了一丝惊吓,又是为何? “你怎知我是贵人?没见面就嚷嚷承恩侯世子,你就那么肯定我敢捞你?”谢茂问。 容庆低头小声道:“草民……刚摸了一块腰牌。” 余贤从下意识地摸自己的怀里,发现腰牌好端端地揣着,这才松了口气。 “听闻六王雅擅丹青、爱作白服之游,草民摸了这块蟠龙牌,本以为……”容庆此时也很紧张。在谢朝,蟠龙是独属于王爵的纹样,又以指爪多寡区分等级。天色昏暗,他看不清腰牌上蟠龙的指爪数目,只知道是个蟠龙牌子。 他口中的六王是谢茂的六哥谢范,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不带仪仗在外厮混游历,尤其是圣京附近的老百姓,经常遇见溜达出来闲逛的六王。 “你倒乖觉。”谢茂笑了笑,他六哥看似不理事,其实胸有侠气,常常路见不平。 容庆大气不敢出。若是六王在此,他的命七成是保住了。可是,眼前这位气度华贵的少年并非六王。——六王十多年前就迎娶了塞上第一美人为妻,今年怎么也得二、三十了吧?不可能是眼前的少年模样。 他不知道这少年究竟是谁。王爵必然是,可……皇帝的儿子,也是王爵。 皇帝的儿子,就是杨皇后的儿子。不管嫡庶,都得管杨皇后叫妈。这若是告状告到了杨靖的外甥手里,他还能活下去? 谢茂也不想和他多废话,径直道:“我行十一。” 新君只有五个儿子,最小的五皇子才两岁。排行十一的王爵,当然就只有先帝的幼子,当今的幼弟,信王谢茂了。 容庆并未放松警惕,他甚至往后退了一步。天底下谁不知道信王与皇帝兄弟情深,淑太妃坐褥时受了惊,信王干脆就被皇帝抱去了东宫照顾,照顾信王的人——不就是当时的太子妃,如今的杨皇后? 谢茂也看出他的不信任来,不禁失笑:“你来都来了,难道还能跑出去?我若是你,死马当作活马医,成不成的,总要拼上一把。万一……眼前这人就帮你把事办成了呢?” 容庆被他说得楞楞地,突然觉得信王说得对。他孤身一人落在信王手里,信王若是偏帮杨家,他怎么也逃不出去。若信王不帮杨家呢?相比起游离朝堂之外近乎放逐的六王,信王这位宫里宫外都有偌大靠山的一等王爵,真正是给力太多。 “我说。”容庆将事情一五一十说来。 事情发生在黎州华林县,华林县郊外就是名山建云山,谢朝赫赫有名的三大书院之一建云书院就在山里,承恩侯世子杨靖少年时曾在建云书院读书,某次奉父命去给自己的蒙师大儒孙文秀送节礼,偶遇了华林县令李护之女,色心顿起。 给老师送完礼之后,杨靖溜溜达达就下了山,直接去县衙拜访李县令,要李家小姐入座侍茶陪酒,李护再三推脱,惹恼了杨靖,抽刀就把李护的脑袋砍了半个下来。 下人叩开城门将杨竎送医不提,承恩侯府世子杨靖第一个重新点齐私兵、前往城关镇外的小客栈追杀“害我四哥”的凶徒,这年月战乱频仍朝不保夕,豪门大族蓄养一定数目的私兵也是被朝廷所默许的。承恩侯府就有名义上的三百私兵,尽数被杨靖带了出来。 杨靖很着急。容庆出逃时他不以为然,总以为容庆逃不出自己的手掌心,现在,容庆真跑了! 庶兄是死是活他都不在意,他在意的是,究竟是什么人救走了容庆? 杨靖带人杀到小客栈时,天刚蒙蒙亮。 四下一打听,镇上临街居住的百姓纷纷指点凶徒的去向:“往西边走了!” “就龙首山那方向。半夜清脆的马蹄声,可嚣张!” “什么?打伤了咱们京城的贵人?莫不是外族的暗探吧?” “我看就是陈朝的探子!个个獐头鼠目……” 西边,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因其山势宛如游龙,山峰一如龙首,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往南驱行,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他害怕的是,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至少,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正摇着扇子路过,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634.两界共主(148) 朱先文之所以无法去轮回,是因为通往随身空间那一条轮回道还未关闭。 谢茂调整了随身空间的时间流速, 那颗蓝星之上依然分分秒秒有生老病死在循环, 为了减少往随身空间轮回的几率, 福慧粮司的鬼差们也算是出了血本, 大规模延迟了新鬼种植福慧资粮的收割验收, 以至于所有世界的出生率都在崩减。 然而,这毕竟不是长久之道,从湮灭世界来的蓝星无法再塞回去。 关闭轮回道, 在随身时间里重建轮回,才是唯一的解决之法。第一步,依然是要关闭这条轮回道。 “我再问你一遍, 镇魂之地找到了吗?”谢茂问黑猫。 黑猫这些日子都在地府安置常燕飞,哪有时间去寻找镇魂地?像它这样度世日久的化外之物,对时间很少有正确的观念, 三五年也就是打个盹儿的事情。之所以忙着寻找常香织的魂魄,欲要送去轮回, 是因为它听见了毁灭的来临。 至于这个毁灭何时到来,它也说不出去,只知道是越来越近了,但也没有特别着急。 黑猫原本想用阴天子口谕之事, 再哄谢茂一次。可它打错了算盘, 衣飞石行事很稳妥, 并没有它臆想中的错漏, 也不会造成任何后果。想用这件事作为交换, 让谢茂重新收常燕飞入门,根本不可能。 反倒是一再谢茂问它镇魂之地,可见谢茂对关闭轮回道的事情非常关切紧迫。 “你为了我的事,把常燕飞逐出师门……”黑猫试探地问。 谢茂不禁笑了笑。 他将茶几上的杯盏推开,说道:“世人都怕要害被人攥在手里。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岂不知再三关切就要被人拿捏的道理?既然知道这个道理,还敢直愣愣地问你,你猜这是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根本不怕被拿捏。 说话间,谢茂拿出一本《地藏王菩萨本愿经》,放在茶几上。 黑猫谨慎地踮起脚,毛发微微竖起:“你要做什么?” 谢茂拿出一个香炉,点了三支香:“我叫你大人来管管你。”插香入炉。 眼看三支清香袅袅升起,黑猫慌忙用抓住去刨香炉,试图将这次召唤切断,啪地被力量反噬,整只猫都横飞出去——就在黑猫被甩上墙壁的瞬间,一双手抱住了它。 黑猫炸起毛来,眼底闪烁出一丝凶狠。 然而,抱着它的少女轻轻摸摸它的头,它不甘又尴尬地软了下去,乖乖地趴在手里不动了。 谢茂倒是蛮惊讶的。 他请的是地藏王菩萨,来的却是一位少女。 这少女不显宝相法相,长相很普通,乌发单薄,身披素色沙丽,看上去颇觉羸弱。 她身上没有任何看上去与释家相关的法器,念珠,莲花,一概皆无,也没有什么所谓的慈悲相。总而言之,单从打扮上看,她就是个毫无宗教信仰的普通少女。 衣飞石却对她微微点头,显然是认识的:“菩萨。” “您是真的不记前尘了。”地藏少女深深看了谢茂一眼。衣飞石从前不称呼她为“菩萨”,今天突然破例,只能是为了在谢茂跟前确认她的身份,不让谢茂觉得迷惑。 看这小菩萨一副“要不要我大发慈悲帮你记起前事”的表情,谢茂连忙说:“不记前尘有不记前尘的好处。今日请您来此有事相商。您这个……猫,” 地藏少女摸摸黑猫的脑袋,轻声纠正:“弟弟。” 弟弟?你弟弟是个谛听?谢茂有点错愕。不过,他不关心黑猫和菩萨的关系:“您弟弟说,您有办法关闭通往小世界的轮回道,此事须请菩萨助力。” “生而自由,未必是好。生而有主,未必是坏。”地藏少女说。谢茂烦恼之事,她事前不知,此时谢茂刚刚提及,她微一思量,尽皆知情。这就是佛果大菩萨的威能与智慧。 “菩萨。”衣飞石提醒道。 地藏少女微微一笑,说:“此分内事,无须相请。请君上给我一件小世界的东西。” 衣飞石向谢茂解释道:“须是土生土长之物,携有小世界之灵气,才能为那条轮回道定位。” 谁也没想到菩萨这么好说话。没问前因后果,没要利益条件,诚心相请,菩萨便诚心襄助。眼看着三两句话就要把谢茂烦恼不已的事情解决了,黑猫霍地站了起来,怒视少女。 地藏少女轻叹一声,说:“便是直肠子。” 谢茂也不禁失笑。不管菩萨是为了什么才答应得那么干脆,她行事仗义,日后有事情问到衣飞石手上,谢茂难道还能推脱?别说送一个常香织去轮回,送十个,百个,一千个,也是义不容辞的事。 他将随身空间里培植的一根天地树元枝取出来,交给地藏少女:“此物赠予菩萨。” 元枝与辅枝不同,元枝久远古老,充满了历劫犹生的精悍,谢茂轻易不肯赠人,平时布阵御敌,也是拿辅枝使用,好好地将元枝保存着。 “善哉。”地藏少女手持天地树枝,刹那间化作万千点光线飞向四面八方。 这么一根纯阳至善的天地异宝,瞬间化整为零,泽沛天下。 “关闭轮回道须做一些功夫。多则三十日,少则三日。”她抱起黑猫也不打招呼,就这么消失了。 谢茂看着已经燃尽的三支清香,说:“释门菩萨,挺有意思。” “她与旁人不同。”衣飞石说。 本以为谢茂懒得听八卦,衣飞石也没打算发散开去。 他多这一句嘴,单纯是提醒失去了记忆的谢茂,不要以为这位行事干脆有趣,就把她与其他释门佛菩萨相提并论。虽然都是佛修,外界信徒也只知道“我佛慈悲”,其实,佛修与佛修之间,行事方格差得太远。 哪晓得谢茂居然接了一句:“看得出来。” 衣飞石正欲收起香炉,闻言不禁回头。谢茂仰在沙发上,修长白皙的指尖在膝上轻轻敲击:“佛修成阿罗汉便没了男女之分。她一位佛果菩萨,显身人前不着法相,素衣长发,作女儿态,必是有执。” 这其实是个悖论。 地藏王菩萨已成菩萨,种种威能妙法与佛陀齐肩,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而已。 换句话说,地藏王菩萨名义上是菩萨,其实经验值已经组够升级成佛了,自己在卡等级而已。而佛修是觉与力的假合,最讲究思想上的高度,所谓大彻大悟,就是佛修里的说法。 一个已经修到最高境界的佛修——能成佛的佛修——她肯定在思想上没问题的,怎么会有执? “我听闻地藏王菩萨前两世皆为孝女,为救母供养布施,诵念佛号,将母亲从地狱沉沦中救出。因念佛布施,有了功德,再后来便投身为男子,发愿渡人,成了如今的地藏王菩萨。今日一见,” 谢茂想起那少女抱着黑猫,称呼黑猫为弟弟的模样,“大开眼界。” 《地藏经》堪称释门孝经,里面详细地讲述了地藏王菩萨前世救母之事。 信者敬畏其因果威能,不信者读来掩卷冥思,多觉脊背生寒。 地藏前世之母为何下地狱?据本愿经所载,因为这个妈妈不信佛教,诋毁佛教,女儿花了很多心思想让她信教,她试着信了一下,没多久实在信不下去,还是不信。后来,她死后就下了地狱。 地狱多可怕呢?全是沸水的海里,有打不死的怪兽和夜叉,在吃掉进滚水里的人。 因为女儿布施供养僧侣与念佛的功德,她的妈妈和其他地狱罪人都已经升天了。 另一个前世里,地藏的妈妈又下了地狱。这回是因为喜欢吃鱼鳖,尤其是鱼子,杀生太多,所以下了地狱受苦。女儿问怎么才能救呢?简单,念佛!因为念佛,这个妈妈终于脱离苦海,投生到女儿家里成了奴婢之子,可惜命也不好,十三岁就会夭折,恶报不断。 后来是怎么个发展呢? 这经书读起来实在解气。这女孩儿发愿,誓愿救拔地狱及三恶道诸罪苦众生! ——你们说我妈不信佛教、诋毁三宝,叫她下地狱。你们又说我妈吃多了鱼子,叫她下地狱,叫她早夭,受苦,得恶报……地狱,地狱,地狱,好厉害的地狱!我宣布,以后地狱归我管了! 我要度尽地狱与三恶道里的倒霉鬼,我要让他们个个得证菩提,统统成佛。 只要地狱里还有任何一个受苦的倒霉鬼,我就不会离开,让出这块地盘任由别人统管。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释门曰,男身具七宝,女身有五漏。她欲掌地狱,救拔鬼道众生,成就阿罗汉、菩萨果位,皆须成男身。如今修行大成,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显身男女倒是不重要了。” “只有这一点儿初心,终究不变。”衣飞石解释说。 初心就是,你们别欺负我妈。 “我们以前跟她关系真的不好?”谢茂不禁又问了一遍。这么刚的女菩萨,九天十地也不多见。 衣飞石安慰道:“也不坏的。”反正往来不多。 “我瞧着也不坏。”见面只说了两句话,谢茂能感觉出地藏王不厌恶自己,态度还很客气。他喜欢投桃报李,从来不肯亏待替自己办事的人,“过些日子,先把常老祖的镇魂之地找出来。” 人家虽没有直接提条件,可当着谢茂的面,地藏王对黑猫那样温柔呵护,有些东西不用明说。 至于黑猫和地藏王的关系,外人也不好揣度评价。谢茂总觉得吧,那黑猫也是个大龄熊孩子,也不知道是菩萨哪一世的父母搞出来的混血弟弟。 635.两界共主(149) 至于谢茂为什么要“过些日子”再去找常老祖的镇魂之地—— 很简单,《武侯传》即将结束正常拍摄, 转入后期制作。 这反而是最离不开谢茂的时候。拍摄现场各单位都习惯了谢茂的拍摄风格, 能够很准确地执行他的想法, 后期就不一样了, 谢茂常常得坐在工作室里亲自盯着。 回到京市之后, 衣飞石默默和段筱取得了联系,表示可以跑一些活动。比如《初战》的映前宣传。 这不止让段筱大为惊动,谢茂都心疼了。 ——小衣为什么改变主意了? ——小衣受委屈了! 被谢茂用心疼的眼光盯了半天, 衣飞石实在是头皮发麻,不得不解释说:“我只是想早些养好神魂……”温柔乡是英雄冢,不能沉溺在先生温柔相伴的舒适区, 要早日恢复自身保护先生的力量。 奈何《初战》也是刚拍完没多久,后期制作又比较细,范导正在慢慢抠。 这时候且轮不上映前宣传活动。 与电影无关的活动是肯定不能安排的, 自打脸的事儿绝不能做。段筱绞尽脑汁想要曲线救国时,金霁奖结束了初评工作, 公布出了入围名单。 “这是与电影相关的工作!”段筱马上就整理好日程表,发给衣飞石。 衣飞石自然入围了。 最佳男演员提名,《岳云传》饰岳云。 《岳云传》提名的奖项多达八个,领跑金霁奖, 一时风光无限。 至于谢茂寄予厚望的《我不认输》么, 根据第二电影的资深业内判断, 则是……变数有点大。 基本等同于, 您要指望它拿奖, 得期盼一下奇迹。 第二电影上上下下都很清楚,谢总拍摄《我不认输》就是想拿奖的。 这电影赶在报名截止日前上映,开画到下画总共混了九天,票房将近七千万。 对小成本电影来说,七千万就是个很好的成绩了。然而,谢茂拍这个片子的班底非常豪华,薪酬开支就占了成本的很大一笔,七千万也不过是堪堪把本儿收回来了。 在电影上画之前,公司上下都认为这部电影是彻头彻尾地赔本赚吆喝。 哪晓得也没惨到一日游。其实,这也就是各方面都没认真营销。《我不认输》的片子质量是很好的,就是题材不讨喜,谁也不想多砸钱。如果认真做了线上线下的营销,票房如何谁也不能预料。 许多影评人观影归来,写的评论都很一致: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去也咽不下。推吧,怕观众看着憋气回来砸鸡蛋,不推吧,这电影成片质量其实值回票价,确实是现实题材的好片子。 有资深影评人说:这片子生错了时代。再过十年,这样的片子才会被普罗大众所欣赏。 口碑是很好的。开画评分7.2,下画时涨到了8.4。 排片少,宣传少。 看过电影觉得不错的观众很可能直接打了个分,也不怎么想向亲朋好友安利推荐。 毕竟,这题材太不友好了。安利出去怕挨打。 如果遇上小年,参选的对手影片都很平庸,《我不认输》或许能杀出一条血路。悲惨的是,金霁奖两年评选一次,《岳云传》也恰好卡在这个选片范围内,这就太不幸了。 相比起题材、受众都有限制的《我不认输》,《岳云传》的方方面面都太过优秀。 《岳云传》这个片子就是各方面都不能堪称极致,却在各方面都没有任何短板的奇迹。 假设一部电影有最佳故事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摄影、剪辑、配乐、美术等十个角逐项目,一部电影能有三五个项目都处在A水平,那么,在单项评审中,它其实很容易被其他单项A+的影片所取代。也就是所谓的提名众多,无一获奖。 《岳云传》的奇迹之处,就在于它能稳稳当当地拿到十个A。 这一排齐齐整整的A,足以让影片产生质的飞跃,造成一种本电影优秀得无法匹敌的错觉。 若其他电影仅有一项达到了A+水准,剩下三五七八项的短板,评审会下意识地偏向更优秀的作品,也就是整体A分的《岳云传》,对手单项A+的优势顿时就变得不那么明显了。 《我不认输》面对的就是这么一部堪称奇迹的对手,它自己的哥哥,《岳云传》。 第二电影确实很认真地去给谢茂运作了,连盛世娱乐都实心实意地派人去拉关系上下打点。 但是,有些东西,面子上得过得去吧?《岳云传》这么优秀的片子,你说我偏不去报名、不参与奖项角逐?报了名不给入围?具体到某个奖项,评审之后,非得把奖给《我不认输》不许给《岳云传》?……有这道理吗? “不管是不是入围,是不是提名,这奖最终只能发一个。对,两年颁一次,出个双黄蛋也是正常操作,但咱们再这个……运作,对吧,也不能个个奖项都出双黄蛋,颗颗双黄蛋都砸咱们家里吧?”熊开新亲自到工作室向谢茂解释。 谢茂也没什么想不通的。自己和自己干上了,这是第一回吗?朕习惯了。 胡卷导演的《落英》也入围了最佳导演和最佳美术,这不也是自己公司的片子么?熊开新回去之后,谢茂还给胡卷打了个电话,恭喜对方入围。 胡卷很客气,同样也恭喜了谢茂和衣飞石。 衣飞石拿了一个最佳男演员的提名,谢茂比他繁忙,谢茂的个人提名是三个。 《岳云传》提名了最佳导演和最佳编剧,除此之外,凭着《我不认输》里的惊艳表现,谢茂还毫无意外地拿了一个最佳男演员的提名。 “我听说他们原本想给你安排一个最佳新人的提名。”谢茂看着衣飞石干活儿。 目前国内一些特效公司的制作水平依然无法达到谢茂的标准,熟悉流程之后,谢茂也懒得多废话了,先盯着人家做,做不出来他就把素材带到工作室,用娱乐套装作弊。 怕娱乐套装把原始资料全部洗白重新生成新资源,就得使用者时时刻刻盯着纠正。 谢茂原本是想自己来,既然衣飞石跟在身边,他很自然地当了甩手掌柜,在一边优哉游哉地喝茶,看衣飞石干活儿,偶尔还要骚扰衣飞石一下,比如,咦,侧脸真好看,我摸摸。啊,这肩膀也好看,我摸摸……摸着摸着就忍不住了,非要挤到工作台前给衣飞石当摇摇椅。 这会儿谢茂才给胡卷打了电话,又拉着椅子坐到了衣飞石身边,看着衣飞石的手指想入非非。 最佳新人奖不怎么好发,哪有那么多可以拿奖的新人?一来水平不足够,二来也是业内防爆。衣飞石这年纪轻轻的,又不是科班出身,偏偏在《岳云传》里表现十分精彩,要不给个奖吧,以后比衣飞石更差的演员怎么办?最佳新人奖就是极好的安排了,简直量身打造。 可惜,这一届金霁奖不止有衣飞石,还有一个打着太子亲戚旗号,找上盛世娱乐上下打点走关系的谢茂。谢茂主要想推的是他的《我不认输》,业内更看好《岳云传》,可是,谢茂在《我不认输》里贡献的表演也是世界级的。 刷刷,两年之间,华夏电影圈就接连蹦出来两个世界级的年轻男演员,业界都懵逼了。 让这俩都去角逐最佳新人奖?还是俩人都拿最佳新人奖? 金霁奖是个隔年评选的奖项,一个项目发两个奖出来是正常操作,不算很少见。 可是,让低调无争、没什么奖项需求,至今都没有做任何运作的石一飞去拿最佳新人奖,没问题,石一飞大概率不会翻脸。让那个从电影立项开始就上蹿下跳、一副“我就冲着奖去”气势的太子表弟,也去拿最佳新人奖…… 你觉得这位会不会在领奖台上摔话筒啊?他就算真摔了话筒,也没人敢联手封杀他啊! 那让谢茂提名最佳男演员,衣飞石提名最佳新人?俩人年纪相近,戏路虽然不同,演技确实不分伯仲,这么厚此薄彼的,仿佛也没有很大的必要?为了好看,干脆就让衣飞石一起提名最佳男演员了。 “嗯。”衣飞石如今专注力很差,无法分心二用,只能把心思都用在娱乐套装上。 “拿了影帝,多接一些工作,就不显得突兀了。”谢茂低声商量。 谢茂事先也没想过谁拿奖的这个问题。 一则电影拍得太密集,自己和自己撞车了。 二则衣飞石对娱乐圈的工作不甚热衷,对影帝没什么需求。 谢茂和衣飞石不一样,衣飞石只需要信仰恢复神魂,谢茂需要砌墙——这就需要一个完全属于谢茂自我的人设,用以区别他与君上。谢茂对影帝和名导的身份都是有需求的。 现在衣飞石也改了想法,想要多做一些工作,谢茂第一个想要顾及的依然是衣飞石的需求。 衣飞石不得已将手里的娱乐套装停下,侧身面对谢茂,说:“先生,我不能和您要同一件东西。” 谢茂也看着他。 “我已经通知段女士,不会出席金霁奖。”衣飞石说。 “你就这么十拿九稳,一定会拿到这个奖?”谢茂突然笑了,“我觉得我演得也不差。” “您知道我绝无此意。无论是强是弱,先生想要的东西,我只能为助力,不能同台相争。这是……” “本分?”谢茂搓着他指根处的婚戒,“结婚了。” 衣飞石被他搓得指根处酥酥麻麻地,一直痒到了上臂,痒到了心尖,还有一点甜蜜:“是啊,我与先生两心一体,不分彼此。何必二人共争?” “那你就不怕留我一人对付另外三个,惨败而归?你我同在,胜率总归大些。”谢茂说。 “我看过入围名单了。”衣飞石知道谢茂是在恐吓他,但是,他确实做过功课。 最佳男演员的另外三名入围者,韩瞿老爷子是很明显陪跑。古显慕倒是业界劳模,勤勤恳恳拍戏,就想封个影帝,可惜总也差一口气。李元靓则是糊了好几年,很希望有个奖续命。 陪跑的韩瞿老爷子不提,古显慕和李元靓都没有影帝命。 原因很简单,他们这个年龄,什么都不缺了,就缺这个奖。一旦给了奖,艺人价值就是飞升。圈内的顶级资源就那么多,现有的势力已经分好了蛋糕,谁也不希望再撕出来任何一个破坏格局的中生,所以,既得利益者都会全力阻止古显慕和李元靓拿奖。 如果没有谢茂和衣飞石出面搅局,这个奖很大可能会颁给陪跑的韩瞿老爷子。 “韩瞿快六十岁的人了,基本都没什么戏拍了,挡不了谁的路。” “至于我和您,咱们用的都是第二电影的自身资源,还可能带飞旁人、出让资源利益,业内联手防爆的操作根本用不到我们身上。” 所以,本届金霁奖影帝从二人之中产生,几乎没有悬念。 衣飞石认真地说:“必然是您。” 谢茂想了想,说:“这世上很难说有绝对的公平。” 就如同这个在无数艺人心目中无比神圣的奖,它也不是不可运作的。 也许它的评审团不收受金钱贿赂,但贿赂的方式有很多种。华夏电影圈就这么大,顶级资源就这么多,业内顶级的人物就那么寥寥数十个,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不讲点香火情? 任何电影之外的讨好讨厌,博取到评委的好感恶感,都是不公平的因素之一。 谢茂与衣飞石的演技都是世界级的,然而,倘若没有第二电影(太子背景)与盛世娱乐(圈内大资本)的联手运作,衣飞石也不过是拿个最佳新人奖而已。 而倘若没有谢茂和衣飞石入局,原本应该角逐影帝之位的古显慕和李元靓,他们也拿不到最佳男演员。太多因素在阻止他们了,最终拿到奖的,几乎没有悬念就是相对来说不如古显慕与李元靓的韩瞿。 “你不退出,我也不打招呼。咱们俩,公平竞争,谁赢拿第一个影帝。”谢茂说。 衣飞石正沉吟犹豫,谢茂又搓他的婚戒。他被搓得心内痒痒,说:“好。” “倘或是我拿了影帝。”谢茂又开赌局,“你给我洗脚三天。” 衣飞石被他逗乐了,我是给您洗脚洗得少了啊? 谢茂又说:“若是你拿了影帝,我给你洗脚三天,外带洗三天裤衩子。” 衣飞石还是答应了。 为什么呢?因为,衣飞石穿着法衣,裤衩子自动变形+清洁的,真不用洗。 至于洗脚么,两口子洗脚和普通洗脚不一样。那是另外一种更加香艳流氓的洗法。这可叫人怎么说…… .. 636.两界共主(15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一、二、三……” 殿外传来清脆的掌嘴声,隐隐还能听见执罚侍卫报数。 梨馥长公主只觉得那竹板下下都抽在自己脸上, 她仍不能理解信王为何要朝自己发难。难道那孽畜向信王哭诉自己在家苛待他了?母亲教训儿子, 岂非天经地义?信王凭何记恨? “千岁, 宠妻偏信, 不是兴家之道。妾这小儿自幼巧言令色, 犹擅装乖,千岁切记不可听他狡言欺哄,坏了王府门楣声望。”梨馥长公主由小侍女扶着, 强撑着一口气来告诫信王。她觉得她是为了谢茂好,淑太妃那样高贵温柔的世家淑女,待她一贯体恤周全, 她不能让淑太妃的儿子吃亏。 最重要的是,她绝不能让信王成了老婆奴,否则, 以后她还怎么能治得住那个祸胎? 谢茂藏在袖中的拳头咯咯作响,满脸笑容:“是么?孤看衣大将军就挺宠着长公主。” 他心中其实很诧异。他翻脸寻衅架走了长公主的嬷嬷, 换了寻常有气性的贵妇,只怕早就撂狠话拂袖而去了。这位长公主既没发作,也没质问,就好像他本来就有资格随意处置长公主府的奴仆, 她对他保持着客气恭顺的态度, 一如往常地向他进言…… 这种低贱媚上的贱人, 谢茂见过不少。大多出身寒微没什么见识, 跪舔强权, 自视卑贱,对上谄媚谦卑。而一旦这种人握权在手,御下必然刻薄寡恩,极尽苛刻之能事。 他诧异之处在于,马氏可是衣尚予的妻室,衣飞石的亲娘啊!这位文帝亲封的公主,他谢茂名义上的养姐,虐待儿子不算,居然还是这么个贱人?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位不仅是毒妇贱人,她还很蠢。她居然没听出谢茂这一句话是讽刺! 只听了衣大将军四个字,又是“恭维”她驭夫有道,夫妻和顺,她苍白难堪的脸上竟绽开一丝温柔,恢复了一贯的含蓄沉稳,矜持地说:“千岁谬赞了。不过是夫贤妇顺,纲常如此。” 谢茂竟被她给噎住了。 抽她本人吧,肯定不行,衣飞石在旁守着呢。抽她下人吧,她也不发怒啊,她觉得信王身份尊贵,抽她下人理所当然!拿话讽刺她吧,她听、不、懂啊!她居然以为信王是在恭维她! 阅人无数的谢茂立刻知道,自己今天是搞不定这个傻逼了,当机立断,迅速撤退。 “长公主和小衣谈完了么?孤还有些事要和小衣交代,就不招待长公主了。” 谢茂拉起跪在一边的衣飞石,起身就往外走。 衣飞石下意识地抬头看母亲脸色,满以为母亲会发怒,哪知道在家中说一不二的母亲,在信王面前竟然保持着谦卑温文的笑容,款款屈膝:“恭送千岁。” 待谢茂越过长公主,只剩下背影,衣飞石才听见母亲威仪训诫的声音,对他说:“既与信王千岁议婚,儿当恪守妾妇之道,谦让恭敬,卑弱勤谨。莫让阿娘再来教你。” 衣飞石那一颗本就不热的心,瞬间就变得冰凉冰凉。……妾妇之道,这是好词儿? “王爷,义老王爷还在……”赵从贵一路跟来。 谢茂拉着衣飞石就往寝宫走,不耐烦地挥手:“告诉他我中暑了,请老王爷先回去复命。” 老王爷可是奉旨来问话,您就空口白牙说自己中暑了,这是欺君之罪啊。看着谢茂牵着满脸红肿的衣飞石飞奔而去,赵从贵腹诽一句也没敢真的吭声。欺君就欺君吧,反正咱王爷也不是第一回这么干了…… 信王寝宫冰山流水常备,比别处都清凉许多,谢茂拉着衣飞石进门时,恰好看见齐医官躲在这儿歇凉,忙招呼他:“正好,快来!侯爷受伤了!” ……这算什么受伤。衣飞石被他咋呼得不好意思,齐御医已赶忙拎着药箱来磕头了。 给衣飞石被抽肿的脸上敷了消肿化瘀的膏药,谢茂又推衣飞石上榻:“身上是不是也要换药?恰好齐医官来了,一并换了。今儿吃了几回汤药了?药汁子苦不苦?——能加冰糖吗?”最后一句是问正在收拾药箱的齐医官。 这心疼又着急地样子,活似衣飞石是他不足岁的亲儿子,照顾得那叫一个周到。 齐医官目不斜视,答得干脆利落:“能!” “那你以后都给侯爷汤药里加冰糖。”谢茂又推衣飞石,“愣着呢?换药了。” 衣飞石昨天就被谢茂押着敷过一次药了,就算知道谢茂对他心存觊觎,他毕竟是男人,又常年混迹军营,对在男人面前宽衣解带这事儿真没什么忌讳。见谢茂瞪着眼态度强硬,他就脱了裤子趴在榻上。 这是第一次父兄不在的情况下,顺利从母亲跟前全身而退吧? 衣飞石趴在榻上,浑身骨骼放松,这才觉得腋下被针刺的伤口透着隐晦的疼痛。 疼归疼,他并不敢当着谢茂的面,请齐御医帮忙在腋下上药。抽耳光可以说是母教子,往腋窝里扎针算什么?这是折磨,这是虐待。他不想露出这等家丑,更重要的是,他隐隐约约觉得,如果被信王知道了针刺的事,信王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他是真的喜欢我?衣飞石问自己,又觉得这个问题根本没有否定的答案。 是的,他就是喜欢我。 女人才会计较男人喜欢的是她的蕙质兰心还是贤良淑德,若是男人承认爱慕她如花笑颜、娇嫩身体,多半还要嗔怪男人慕色不知恩,对自己不是真爱。 男人对喜欢的定义很狭隘,娶妻纳妾,无非利用二字。娶个高门淑女或是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这是利。纳几房貌美如花的小妾消遣,这是用。前者是真喜欢,后者也是真喜欢。 对衣飞石而言,不管谢茂是喜欢他的身体,还是喜欢他别的什么,都是一样的。 ——那不都是他吗? 齐医官小心熟练地替衣飞石换药,谢茂就蹲在一边吃豆腐,被打开花的屁股他不舍得看,就看衣飞石的小腰。哎哟这腰细……还年轻么,小孩儿呀,真想摸一把……小样儿才抽条,长得高高的,身上就没几两肉,得养养。嗯,也想摸摸前边胸脯上的小豆豆…… 正在隔空意淫,突然一眼瞥见衣飞石侧腰上一缕未擦净的血痕,谢茂心肝猛跳。 “齐医官?”谢茂拉住齐医官的手,“你替孤看看,这是擦着了还是怎么了……” 齐医官还没探过头来,衣飞石已下意识地把衣衫往下扯了一把,侧身道:“没事。” 一句话说完,他看见谢茂半点不困惑的双眼,顿时知道自己中计了。 谢茂问的根本不是齐医官,他是在试探衣飞石。那血痕分明是仓促间被擦去的,可见衣飞石不想被他察觉。衣飞石背身趴着,他问齐医官时也没有具体说哪里伤了,伤得如何,衣飞石最正常的反应,应该是转头打量自己伤处,而不是扯下衣裳断言无事。 谢茂握拳狠狠捶在卧榻边沿,哪怕有衣飞石在上躺着,压在角落的边几也猛地颤了几颤。 信王震怒,齐医官退后一步,屈膝垂首不语,服侍在殿内的宫人跪了一地。 衣飞石竟觉得心中多了一丝不安,他在信王面前一向装得恭敬,现在谢茂好像是冲着他发了脾气,大夫奴婢跪了一地,他再躺着好像也不太像话? 犹豫片刻,衣飞石理了理衣衫欲要起身,还没撑起来,就听见谢茂命令:“都脱了!” 谢茂堵在卧榻边上,衣飞石下不去。 他只得垂下衣裳遮掩住身形,在榻上屈膝伏首,尽量温顺地说:“卑职……” 从前衣飞石跪在信王面前,面上恭谨,心中却不以为然。若非碍于礼法,谁要跪这个纨绔? 今日得信王援手周全之恩,衣飞石心中对谢茂多了些亲近,前边再有信王刺死杨靖之事,也让他对信王另眼相看。此时向信王施礼,衣飞石倒是心甘情愿地跪着,一如侍奉父兄,心中并无轻狂不屑,愿对信王自承卑下。 谢茂却全然不知道心高气傲的衣飞石已向他微微低头,他红着眼睛逼衣飞石脱衣服:“孤让你都脱了。你是听不懂?要孤亲自伺候你?” 一句话说完,想起衣飞石武力值太高,他亲自伺候估计也伺候不来,谢茂就更生气了。 “好,你厉害。打量孤制不住你是吧?” “来人!” “让余贤从把侍卫都带来!” “孤倒是不信了,信王府几百个侍卫,摁不住你一个衣飞石!” 谢茂一边撂狠话,一边疾言厉色往外走。 他这样龙行虎步衣带风雷的模样,吓得殿内所有人都不敢抬头,胆小的宫人瑟瑟发抖。 殊不知装得一手好逼的谢茂心中也在发憷,小衣幼习兵法,岂会不知道射人先射马的道理,今天是我起意要镇服他,这要是被他冷不丁捉去当了人质,倒成了我被他镇服了! 绝对不行。我先找个安全的地方站住了。 ——艾玛,忘了小衣轻功特别好啊。他不会追上来吧?快快快,马上安全了! 长秋宫中,杨皇后孤独地坐在妆镜台前。 她没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去。偌大的长秋宫,准许她出入的地方只剩下内寝。 陌生的宫女把守住每一道门,她们看上去既不窈窕也不可爱,膀大腰圆,臂力沉重,所有人都沉默地各行其是,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头。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依然阳光普照,杨皇后看着铜镜中端庄憔悴的人影,努力想要振奋一些,可是,她做不到。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她的娘家不算显赫,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诗书双绝,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太子妃,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杨皇后还在想,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看看弟弟,等她做了太子妃,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637.两界共主(15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 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 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 杨皇后还在想, 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 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 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 杨氏出嫁时, 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 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 看看弟弟,等她做了太子妃, 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 谢茂与人为善, 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 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 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 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衣飞石看不懂这个走向了,难道这事儿还真是皇五子干的? 在衣飞石心目中,放火这事儿就应该是陈朝探子的手笔。毕竟,朝里哪方面的势力,都没有烧死季阁老的必要。这事儿骇人听闻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谢茂头上,完全可以等谢茂解了圈禁之后再干。 谢茂许久都没说话,这一日也没有缠着衣飞石,独自在书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饭时,衣飞石照例要和谢茂一起,却见桌上分了两席,摆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荤六素两羹一汤,与寻常无异。摆在谢茂面前的却是一席素菜,平常谢茂都要小酌几杯,今天只有一壶米汤充作饮浆。 衣飞石当然早就察觉到谢茂情绪不对,但他没资格问。现在谢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难道还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将席面撤下去,我与殿下同食。”衣飞石吩咐下人。 “别撤。就这样吧。”谢茂按着衣飞石坐下,手脚很规矩,很显然没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饭,不与你相干。” 见衣飞石还要推拒,他亲自拿筷子替衣飞石夹回半只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飞石手里。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兴兴吃饭,我看着就开心。” 这一顿饭,谢茂食不知味,衣飞石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二人草草吃完了饭,谢茂搂着衣飞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飞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烛火中颜色暧昧,“陪殿下睡。” 谢茂多沉郁的心情闻言都忍不住想笑,诚然衣飞石早就许了身体给他,常年厮混在军中也不认为自己是深闺女子的衣飞石,很显然对身体也不那么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宁愿做讨好自己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利用,讨好,随便什么,总而言之,衣飞石是希望他高兴,他就觉得高兴。 “那你替我抄一卷经吧。”谢茂带着衣飞石一起到书房。 书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经书都没有,全是谢茂的鬼画符。衣飞石借着烛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谢茂写的是什么。他常年在父亲帐下服侍,收拾书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书案收拾出来。重新研墨展纸,问道:“抄哪一卷经文?” 衣尚予崇道,长公主信佛,两家常念的经典衣飞石都能背诵,不用经书也能默写。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静经》吧。”谢茂坐在灯火黯淡处,声息渐低。 阿嫂?谢茂上头十个兄长,能被他理所当然称呼一声“阿嫂”的,只有宫中那一位。衣飞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间就联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狱的事。杨皇后出事了!杨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执笔的手稳定无比,添墨留锋,在书案前端端正正地写出一笔小楷。 《清静经》全文不长,衣飞石写得很仔细,也只花费了两刻钟时间就尽数写完了。 谢茂接过他抄好的经文,从头到尾默念一遍,点燃后焚入笔洗中,看着一点点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终于不折腾了,洗漱之后打算上床休息。衣飞石却坐不住了。杨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经焚烧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让他还继续坐在信王府干熬着?哪里熬得住! 谢茂路过他栖身的憩室时,顺手丢了一块信王府的腰牌给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报衣家的名头,就说是我的人。” 衣飞石捧着腰牌谢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谢茂在马上俯身,凑近衣飞石耳畔,轻笑道:“你在我耳边轻轻叫一声,我听见就行了。叫不叫?我数三声,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双膝夹马小跑两步,又突然驻马回头,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甜甜的。” 谢茂只比衣飞石大一岁,仗着发育早,看上去比满脸稚气的衣飞石成熟些。不过,也仅仅是成熟一些。此时非要在衣飞石跟前端长辈的架子,逗得衣飞石面红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飞石紧张地盯着谢茂,谢茂却摇头,“不甜么。” 衣飞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离得颇远,将嘴凑近谢茂耳边,学着自家阿妹琉璃撒娇的口吻,尽量甜软地喊道:“……信王舅舅。” 凑得太近,少年温热的嘴唇在谢茂耳尖轻轻擦过,随之而来就是一缕热气。 擦!谢茂顿时觉得……不、好、了。 本想让衣飞石骑自己的驰风回去,这会儿谢茂也不敢下马了,轻咳一声,尽量掩住身下的尴尬,说:“好吧。那小马驹就送给你了。不过,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马驹是崔马官自幼照料长大,你若要领它走,总得和它的‘崔妈妈’打个照面,有嘱咐给你。” 天真的衣飞石丝毫没想过信王敢玩强行扣人的把戏,听谢茂说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驹之后,驰风与奔雷的后代!是得去听听养马官的叮嘱,可别把珍贵的小马儿养生病了! 随行侍卫让了一匹马给衣飞石骑着,一行人往山间的信王行宫赶回。 行至半路,山间草丛抖索,谢茂一时兴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从策马将猎物捡来,只有两撮兔毛。侍卫固然不敢笑,衣飞石也不敢笑,只有坠在队伍末尾的徐屈翻了个白眼。兔子都射不中,这徒弟怎么教? 谢茂跑了一会儿躁气尽散,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于是满心只想诱哄衣飞石,不动声色地恭维道:“听说小衣骑射出众,不若陪舅舅去把那只掉了毛的兔子追回来。” 不等衣飞石答话,谢茂豢养的猎犬已窜了回来,口中正叼着那只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场众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着。 谢茂本就不以武力见长,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此没有丝毫羞耻心,只问衣飞石:“怎么样?陪舅舅打几只猎物,晚上吃锅子。” 衣飞石近日都在父亲帐下听命,西北与南边都在打仗,虽说他没有经手具体的前线军务,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当然也不能和从前一样行猎游玩。少年顽皮,怎么都觉得憋闷。 此时谢茂纵着他行猎玩耍,他也有些心动,不等回答,谢茂又哄他:“马借你骑。” 衣飞石对那匹神驹眼馋了一路,又不敢让信王下来好叫自己去骑一段儿,闻言正中下怀,立马惊喜地保证:“是!卑职一定给王爷猎些好物回来!” 话音刚落,衣飞石便飞身下马,迫不及待地等在谢茂马前,满眼渴望。 谢茂下马让了一步,扶住衣飞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蔼地说:“小心。” 衣飞石想说我六岁就在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这么扶着。可是,谢茂才说要送小马驹给他,又让神驹给他骑,他就不好意思拒绝谢茂的任何“好意”,说了一声谢,就任凭谢茂把自己“扶”上了马背。 看着谢茂几乎搂在衣飞石腰上的手臂,徐屈仅剩的独眼中抹过一丝深思与忧虑。 ——这位信王……似乎,手脚不干净? 衣飞石与谢茂一前一后奔入山林之中,随行侍卫牵着猎犬呼啸跟随,在山中跑了一阵,衣飞石利索地张弓出箭,先射了两只野兔,一只黄羊,最后竟追到了一只毛色鲜亮的红狐狸,被他一箭射穿双眼。 猎犬叼着死去的红狐狸归来,衣飞石兴奋地跃下马去,说:“狐皮献与殿下!” 谢茂随之下马,侍卫递来水囊,他接过送到衣飞石嘴边,笑道:“我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猎过程中说笑几句,衣飞石也没了先前的拘谨,道谢一声就接过水囊汩汩灌了两口。这一路上,谢茂的弓就悬在马背上当摆设,猎物是猎犬在追赶,衣飞石与之配合追击,着实累得有点渴了。 恰好此处烟草繁盛,风景秀丽,看着微微喘息的衣飞石,谢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卫侍从展开地毡,铺上坐席,将带来的酒水糕点摆上。因是骑行队伍不方便带行李,席上没有屏风,而是扎上长长的幔帐,既能挡风,也能遮挡远处窥伺的视线。 谢茂履席而上,衣飞石则红着脸站在一边,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脱鞋。 “怎么?”谢茂很意外。 反倒是随行的内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来,要请衣飞石去旁边浴足。 谢茂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脚丢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过来,这里有席子,坐着洗。” 衣飞石有心避到旁边浴足,奈何朱雨是谢茂的内侍,只听谢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谢茂身边去了。他和谢茂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泄了气,低头道:“卑职失礼。”臭着你了也不怪我…… 满以为是个大臭脚,哪晓得衣飞石蹬掉靴子,谢茂努力嗅了嗅,也没闻到什么味儿。 衣飞石红着脸脱掉足衣,赶忙把双脚放进水盆里,朱雨送来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来!”信王的下人,是那么好用的么? 谢茂本就坐得不远,此时很随意地转身凑近,几乎就把衣飞石搂在了怀里,低头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两只玉足:“也不臭么。”原来小衣年轻时的脚这么可爱这么乖。真想捏一捏。 衣飞石被他贴在背后凑近耳边说话,整个人都僵住了,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军帐里二十多个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这么近么? 不过,谢茂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又转身靠另一侧的凭几上了。 衣飞石听他似是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汤喝了一口,吩咐说:“切个瓜来。”又说汤不够热,又要热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顾不上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他的脚其实不怎么容易臭,可是,万一臭了呢?那可太丢人了。幸好,幸好。 衣飞石洗完脚,朱雨递上干净的毛巾让他擦干,又送来崭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齐。荒山野岭里,打猎中途竟然还能舒舒服服地洗脚换袜子,衣飞石还是第一次享受,只觉得神清气爽。 衣飞石上前施礼落座,吃了谢茂分给他的瓜,谢茂又接了刚送来的热巾子,一只手就往他背后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随便擦擦,可别透风受了寒。”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感觉自己扎得紧紧的腰带被扯开了,衣内一阵透风的凉爽! 同样坐在旁边席上吃瓜的徐屈独眼一眯:尼玛!这信王绝对手脚不干净啊!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638.两界共主(15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一个皇帝对权臣忍让至此, 竟没有半分脾气, 说他别无所图, 谁肯相信? 衣尚予又不是真傻子。只要今天|衣飞石认了勾结陈朝探子的罪名,皇帝依然保衣飞石平安无事, 青梅山那边的衣尚予立马就得准备逃之夭夭。 衣尚予奉诏留京, 一是不愿见谢朝大乱,不愿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成为虚影, 二也是因为他试图相信皇帝能够继承文帝的雄才伟略。 一旦他发现皇帝做事完全没有底线时, 他也不可能真把全家老小、袍泽兄弟当炮灰。 就算不造反, 带上妻儿心腹跑路不行吗?当了几十年谢朝大将军, 退路衣尚予还是有准备的。 衣飞石确实很聪明。可是, 他太年轻了, 他不了解皇帝,也不真正了解他的父亲。 所以, 他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却让时局与自己初衷完全相反的事。 ——他求了谢茂帮忙。 ※ 闷了一天的暴雨将兴未兴,风中湿润粘腻,偶有沉重稀疏的雨点儿砸落。 圈在外围的信王府侍卫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外边, 卫戍军列队奔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 打扫战场、接管城防的呼喝声嘈杂不堪。 被谢茂握住手臂的衣飞石似是想得很艰难,他这做戏的模样看得谢茂差点想笑,故意将另一只手放在那脸色惨白的少年腰身上, 就似一个搂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衣飞石浑身一颤, 分明是恼的, 面上却作出几分不敢挣扎的软弱:“……殿下。” “不叫舅舅了?”谢茂在他耳边轻轻说。 被他无赖锁在怀里的少年憋了半天,才低声道:“卑职求殿下……周全。” 雨,稀稀疏疏地落下,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脸上生疼。 明知道衣飞石故意作出这样可怜、卑怯的模样,看着他汗湿的脸颊又被骤雨欺负,本就微微松开的发髻被打出一绺绺零散,谢茂还是被他这一番楚楚之态打动了心肠。 他用手慢慢拭去衣飞石脸上的汗水雨点儿,这样近在咫尺地碰触,几辈子也没有过。 谢茂心中柔情无限,口中却满是假惺惺地威逼:“周全不难。……给不给揉?” 衣飞石僵着身子被他揉搓了半天脸庞,半晌才艰难冷漠又痛苦地阖上眼:“谢殿下垂爱。” 明知道衣飞石此时的姿态都是假装的,明知道衣飞石永远都不会真的混得如此狼狈,谢茂还是乐在其中地享受了一把衣飞石的屈从与乖顺。 ——讲道理,那两辈子他就算当了皇帝,也不敢把衣飞石拉身边抱着小腰随便摸脸! 啧,小衣嘛,真好。 刚感慨了一句,不等谢茂多吃两口嫩豆腐,暴雨瓢泼而下。 谢茂略遗憾地松开了搂着衣飞石腰身的手,道:“去孤府上梳洗一番,孤带你去见杨娘娘。” 让谢茂意外的是,一直到二人各自披上卫戍军送来的蓑衣,骑上马,衣飞石也只是指挥亲卫默默跟随,并没有一点儿花言巧语推脱的意思。——他居然真的跟自己回信王府“梳洗”? 这一晚上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宫里宫外只怕都已经被惊动了,此时进宫并不难。 谢茂故意留下话头,说要去见杨皇后,正是给衣飞石脱身的“机会”。只要衣飞石哀求先去办事求情,谢茂就会顺水推舟答应他。不答应怎么办?他难道还真的把衣飞石带回王府先吃一遍? 暴雨打着斗笠瓢泼而下,眼前都似冲出了一片水帘,几乎看不清道路。 谢茂心中发愁:这娃怎么一声不吭就真的跟来了?到了王府我是吃呢还是吃呢还是吃呢? 路过被陈朝探子刻意纵火的骡马市时,蔓延的大火已被暴雨打熄了先前的势头,附近百姓眼看能保住家业有望,个个喜笑颜开。屋舍已被烧塌的百姓则呆呆地看着大雨,似乎怪责上天为何这一场暴雨不曾早一点下来? 衣飞石突然驻马,徒步行至被砸碎的太平缸前,弯腰在地上摸什么。 谢茂控马上前,问道:“什么东西?”暴雨之下,根本看不清衣飞石捡了什么。 若非衣飞石耳力惊人,隔着老远又是瓢泼暴雨之中,想听见谢茂问了什么话也不容易。他分明听见了,却故意装作没听清,将捡起的东西揣进怀里,迷茫地大声问:“啊?什么?” 谢茂恨得牙痒痒,转身打马飞驰而去。——他再次给衣飞石机会脱身。 只要衣飞石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儿,熬到天亮,谢茂就得先带他进宫去了,没空干坏事。 夜叩宫门是情分,清晨上朝是本分,就算衣飞石没求着谢茂立刻带他进宫,一旦天亮,谢茂也得乖乖去宫里候着,给皇帝回话。 让谢茂觉得头疼的是,他已经打马飞快了,衣飞石的骑术也真不赖。 这小子居然又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你就这么希望跟我去“梳洗”一番?还是……你小子又想整个大的?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在松风院的冷漠决断,那臭小子可说了,我要敢对他动手动脚,他就敢给我一刀……蓑衣遮挡住了大部分雨水,谢茂还是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寒意飘了进来。 回信王府的途中,遇见了余贤从点齐的数百信王府侍卫,又浩浩荡荡地带了回去。 有余贤从在身边待着,谢茂总算觉得安全了一点。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身手好,可他敢去招惹衣飞石,多半还是因为他自觉很了解衣飞石。 今夜的衣飞石一箭射杀守城校尉,所作所为已经超乎了谢茂的想象。在谢茂的印象中,衣飞石不是这么轻狂恣肆的飞扬脾性,——可转念一想,如今的衣飞石父兄皆在,靠山稳当,和前两世那个家破人亡、尝尽悲苦又如履薄冰的衣飞石怎会一样? 因雨大,人马直接从信王府西边的侧门进府,沿着步廊往里走,浑身滴滴答答地淌水。 谢茂听着身边衣飞石跟随的脚步声就头疼,真的跟来了。真的跟来了啊! 谢茂强撩衣飞石只是一个姿态,不可否认他也想吃点小豆腐,可他真没想把衣飞石如何。 现在衣飞石真的默许了,他倒开始琢磨要如何脱身了。 既不能破坏自己对小衣心存觊觎的形象,又不能真的把人吃了,找点儿什么理由呢? 跟在他背后的衣飞石想的却是,那个用一枚铜钱砸碎太平缸的高手,指上功夫惊人,很显然并不在圣安门瓮城上死去的那一批陈朝探子里。 ——那人是谁?他去了哪里?如果他仍旧留在圣京,是否还会生出乱子? 至于谢茂烦恼的事,衣飞石反倒不怎么在意。 这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他知道信王迟早有一天会憋不住提出要求,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今天发生了这样一个荒谬巧合的意外,被信王捉住了机会,立刻下手要挟,他半点都不奇怪。 相比起信王直白地逼迫,他更害怕的,其实是信王一言不发就帮他把事办了。 这样也好,银货两讫。日后他下手坑信王的时候,也不必有一丝抱歉。——本就是信王挟恩逼迫,他不得不从。也不算他冤枉了信王吧? 抵达信王的寝宫时,衣飞石揣在手里的那枚铜钱都快捂热了。 谢茂不顾浑身湿润又来拉拉扯扯,扶着他的肩膀低语:“舅舅替你洗身子?” 满以为衣飞石会磕磕巴巴推脱一句,哪晓得衣飞石也知道天快亮了,惟恐夜长梦多,居然一副“我已认命”的表情,低眉顺目地说:“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你敢想办法拒绝我一次吗?谢茂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蛋疼感。 盥池里早已准备好热水,谢茂都没有磨蹭的机会,就被惟恐他淋雨受寒的宫人们簇拥着泡水去了,衣飞石身边也跟着三、四个小丫鬟,很安静地脱去身上的湿衣,先在半人高的澡盆里冲去身上污秽,一个小丫鬟突然轻呀了一声。 谢茂即刻回头,在旁服侍的朱雨已问清楚情况,低声回禀:“侯爷身上带伤,是否请大夫来看看?” “快快快,马上请大夫来!”谢茂大喜过望,终于不用吃未成年了! 衣飞石却甩开身边碍事的小丫鬟,两步行至谢茂身边,看着谢茂赤|裸的上身,猛地一伸手…… 卧槽你脱我裤子干嘛!谢茂目瞪口呆。 衣飞石丝毫没听出谢茂是在关怀自己,他此时的处境很不妙: ——他才杀了圣安门守城校尉。 ——“陈朝探子”事发,不走最近的南城门,反而一路杀到了西城,占据了这边的瓮城箭楼。 巧合得简直就跟事先商量好的一样! 所以,他才刚刚动作,就被谢茂喝止,谢茂质问他的去向,他认为自己是被怀疑了。 此时谢茂分明是关心他的安危,他也没听出来,只认为谢茂是在质疑自己的说辞。谢茂拍他脑袋的动作,让他有些气血上涌——父兄管教也罢了,这不知所谓还觊觎自己身体的信王,居然也敢如此放肆轻辱?! 他勉强忍住气,低着头,声音依旧温和诚恳:“卑职箭术尚可。殿下一试便知。” 不等谢茂再骂“尚可个屁不许冒险”,衣飞石已抽出了自己悬于马鞍上箭袋,迅速纳于腰间,身形一闪,人已踏在马背上借力跃起,顺手取走了马鞍上的长弓。 衣飞石腾空跃起的那个瞬间,谢茂脑子里空白一片。 卧槽!这娃是要上天! ……不不不不不!前面是徐子连弩的杀阵啊!五百骑兵冲锋都能一波杀尽! 你是疯了不成? 谢茂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腾起的身影,身体比意识先一步作出反应,那就是伸手去抓! 想当然他不可能捉住身法奇快的衣飞石,他两只脚还踩在马镫上,身体前倾就栽了下去,哪怕有侍卫眼疾手快扶了一把,谢茂还是摔了个膝盖破皮,一瘸一拐地疼! 恐怖的弩机绞动声齐刷刷地响起,十座徐子连弩在五息之间,统共射出了二百五十支重弩|箭,原本被射死在地上的卫戍军又被犁了一遍,箭雨过后,摔得七荤八素的谢茂才被扶着回头,他仓惶地搜寻衣飞石的身影…… 满地卫戍军的尸体再次被重弩|箭分尸,血肉横飞,谢茂目瞪口呆:“我小衣呢……” 张岂桢因离得近,又因身在卫戍军,对守城利器徐子连弩比较熟悉,解释道:“王爷放心,清溪侯并未受伤,他已经过了最危险的射程,我指南边,您看北边……” 张岂桢果然指着南边,因离得远,谢茂不管看南边还是北边,箭楼上都无法辨认。 瓮城靠北渐进城墙的地方,果然看见了衣飞石飞速靠近的身影。他没有使什么规避的身法手段,就是一条直线往城墙边冲刺。在这个距离,无法移动也无法调整上下角度的徐子连弩,已经拿他没什么办法了。 张岂桢解释道:“徐子连弩本是守城之器,对付大队人马采取覆盖杀伤,对清溪侯这样的高手意义不大。” 徐子连弩虽然在大规模杀伤上效率惊人,缺点也很明显。 太远的碍于射程射不着,太近的因本体笨拙无法调整角度也射不着。 不过,能像衣飞石一样凭着身手穿过杀阵箭雨的,这世上也确实没有几个。大部分人都会死在十弩齐射之下。徐子连弩虽有缺点,能利用这个缺点的,依然只有极少数人。 张岂桢话音刚落,一阵箭雨咻咻咻再度降临! 这疾速射来的一阵羽箭皆来自箭楼,尽管徐子连弩无用,箭楼里却常备着弓箭。 谢茂看得一颗心都揪紧了,悄无声息地看着衣飞石在箭雨中腾挪躲闪,他身边似乎还有一抹闪亮远远射了回去,张岂桢为他解说道:“丁位弩机处有人中箭。” 随即,张岂桢用很低很低的声音赞叹,“……神乎其技啊。” 箭楼上的出箭口只有巴掌大小,本就是防止弓手中箭故意做的遮挡。衣飞石能在十多名弓手对他齐射的瞬间活下来已属奇迹,最让人震惊的是,他竟然不是狼狈逃窜,还能顺手反击!——丁位弩机方向的弓手是否死亡,张岂桢无法肯定,但肯定已经失去了战力。 衣飞石如此年轻就有了这样漂亮的身手,明知他乃将门虎子,在场所有人仍是惊呆了。 连信王府侍卫中堪称佼佼者的黎顺、常清平,都忍不住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各自从对方眼中看出了震惊与担忧之色:衣飞石的功夫已经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了,而是好得让他俩都心惊!信王又爱和这种等级的高手拈三搞四,惹毛了人家真要下手杀人,怎么抢救得及? 谢茂知道自己身边的侍卫谁功夫最好,指着黎顺,问:“你看侯爷有危险吗?” 对面瓮城城墙之下,衣飞石已壁虎一般攀爬在城墙上,他开始东挪西折,在两具徐子连弩之间交替向上爬行。 瓮城箭楼上共有十座徐子连弩,然而,衣飞石窜进之后,能够将他纳入弓箭射程的,仅有六个弩机方位,因衣飞石挑选的角度比较刁钻,这六个弩机方位之中,南、北两端的两个想够着他也比较勉强。 黎顺估算了一下,谨慎地说:“若对方没有身手与侯爷相当的高手,侯爷保持目前的状态不松懈,性命无碍。” 半点都没让谢茂觉得放松,他把黎顺拽到身边,低声问:“他厉害你厉害?” ……黎顺略无语。说得好像您知道我有多厉害似的? 王爷问话不能不答,黎顺再三考虑之后,略不甘地承认:“卑职略逊一筹。” 论杀人手段,黎顺自认不逊任何人。可是,衣飞石的轻功实在太好了。 刚才那一场徐子连弩砸下的箭雨,黎顺就闯不过去。城墙下十多名弓手的齐射,黎顺能活下来,可也绝不可能做到毫发无损。衣飞石呢?看着对面轻飘飘翻上瓮城女墙的少年身影,黎顺再不甘心也得写上一个大大的“服”字。 能在箭阵中毫发无损地活下来也罢了,还能形若清风,步似落叶,闲庭散步一般,若非尚有余力,岂能如此从容?衣飞石的轻功,远不止如此。 “好,你去吧。” 谢茂得到了答案,一颗心就彻底放了下来。比黎顺厉害,那今天肯定能活下来。 他开始放心大胆地欣赏衣飞石的表演。 衣飞石在攀墙的过程中就张弓射了三箭,单手配合手肘、脚掌、膝盖等等地方搭弓的功夫,军中不少精英都会,可谢茂觉得吧,谁也没有小衣做得好看!小衣真好看!这腰,这臀,这腿…… 别人打起架来跟滚地葫芦一样,我小衣杀人跟拍电影似的……随便看一眼都能做壁纸…… 【能截图不?】谢茂突然问系统。 【能。】 【那你给我截下来!我眨一下眼你就……哦不,都能截图了,能录视频不?】 【能。】 【那快录,刚才的录了没?你有缓存功能吗?】 【请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辅助系统的子目录提供视频、截图等功能。】 谢茂考虑了很久很久,遗憾地表示:【那算了吧。】 衣飞石已杀到了徐子连弩之前,面着三面铁质挡板,他的弓箭当然射不穿,他的弓箭也不会拐弯。可是,箭不会拐弯,他会拐弯啊!他当然比重逾千斤的笨重连弩转得更快! 衣飞石身形腾挪跃起,凌空开弓搭箭,蓦地转身,三箭齐发! 咻—— 三支箭同时飞出,划破空气的啸声同时响起,仿佛只有一个声音。 箭矢射入三名控弩手的身体距离却不相同,一短两长。位于中央的控弩手胸膛中箭,发出短促的哀嚎时,左右两边的羽箭方才尖锐地分别破开控弩手的眉心与咽喉。 衣飞石一手挽弓,展颜一笑。 大局已定。 他已在箭楼杀出了一片立锥之地,接下来的,就是对方的末日了。 ※ 衣飞石从瓮城上下来时,上边已经没有一个活口了。 他知道这事对自己很不利,就因为他手欠先杀了一个守城校尉,所以,这一批尽数死在瓮城上的“陈朝探子”,反倒让他有了杀人灭口的嫌疑。——毕竟,这伙人为何要从南城往西城跑,是一个很让人费解的巨大疑团。坑得衣飞石差点想哭。 钱彬带着卫戍军去收拾残局,谢茂则板着脸看着冒险归来的衣飞石:“小衣。” 衣飞石手中还握着弓,腰间箭囊里还剩下一支箭。他不想应付谢茂的质疑,又忍不住想,我能不能哄骗他?他若甘心情愿为我辩解……朝廷,会有变数吗? 两个信王府侍卫取走了衣飞石手中的弓箭,跟随衣飞石而来的亲兵略有躁动,衣飞石微微颔首,亲兵们即刻安稳不动。 “殿下。”衣飞石温顺地走近谢茂身边,斟酌要怎么开口行骗…… 谢茂看着他微微松开的发髻,颈上汗湿的晶莹,哪怕刚才看动作大片赞叹不已,这时候也忍不住想骂娘:照我穿越前的年纪算,你现在还是个中二学生!玩什么个人英雄主义! ——好吧,你都拯救世界了,那我就不能再当你是未成年人了! 谢茂微微挥手,信王府侍卫即刻围拢一圈,将方圆三丈内的闲杂人等全部驱赶开。 确认附近无人能听见自己的低语之后,谢茂才刻意暧昧地牵起衣飞石的手,用藏在咽喉中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我能证明你今晚杀的校尉已被陈朝探子买通,所以,那群探子才不走南边的城门,直奔圣安门。” 衣飞石猛地抬头:“殿……” “被你杀掉的人,是谢朝的忠臣,还是被陈朝买通的奸臣,都取决于你。” 衣飞石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信王舅舅……” 谢茂忍住心中的促狭与玩笑,作出趁火打劫地深情款款状:“小衣,舅舅实在太心疼你了。衣姊夫打疼你了么?舅舅给你揉揉?” ……揉你二大爷。衣飞石心中狂怒,眼睫却似凝起雾气,半晌才艰难地说:“只揉吗?” 639.两界共主(153) 金霁奖最佳男主角的收益, 源源不断地流向了衣飞石。 ——衣飞石混娱乐圈一不为名二不为利, 需求的都是粉丝纯真无求的信仰, 用以壮大神魂。 衣飞石这一波得到的信仰基本上都来自事业粉。所谓的事业粉,也是粉圈里比较奇葩的一种类型,本质上只要是不让她们讨厌的爱豆列出一排候选, 看上去资源最好、最有可能上位的, 就成了她们关注追逐的对象。仿佛随着爱豆的事业一步步成长, 她们也与有荣焉。 说穿了还是昙花一现的流量经济后遗症。 许多小粉丝追了一个喜欢的爱豆,因为种种原因,爱豆的组合黄了,资源废了,要么销声匿迹退出了娱乐圈, 要么开始破罐破摔当镶边小艺人, 粉丝这一颗爱慕的心啊, 哇凉哇凉的。于是,事业粉应运而生。 这一部分只在乎事业的粉丝坚信,只要我粉的是前程大好的爱豆, 至少他不会在星途中突然陨落,浪费我多年爱慕的青春与感情。 不少业内见了谢茂都惊呼天降紫微星, 然而,在目前的华夏娱乐圈,真正的天降紫微星是一夕之间减肥逆袭的石信臣。担主的《岳云传》口碑爆棚, 票房不俗, 还凭借这部电影捞了个影帝。 他这一身小鲜肉的外形配置了演员逆天的资质, 还有第二电影的顶级资源一路保驾护航,势不可挡。 说到底,如衣飞石这样身份的人,原本就不该去混娱乐圈。容舜会去混娱乐圈吗?简直不可想象。 无数事业粉纷纷倒向了石蹦蹦的阵营,唯一可恨的是,爱豆沉迷秀恩爱,根本不营业。再高冷的流量也会隔三差五发个自拍,笼络笼络粉丝,衣飞石呢?他放的居然是自家CP唱情歌的视频!你说可恨不可恨? 恨着恨着,要么脱粉了,要么就习惯了。人家不走偶像路线,不存在什么偶像失格。 亲亲,这边建议随便脱粉,石先生只拍电影,平时真的不营业呢。 老婆粉?石先生已经有伴侣了,这边不接受老婆粉哦。 衣飞石凭借封帝很涨了一波信仰值,让谢茂意外的是,他在金霁奖上惨遭滑铁卢,三个提名全面失利,居然也狠狠地收割了一波独属于他的信仰值——可以用于砌墙对付君上的那种信仰。 谢茂得到的这波粉丝属性比较杂,有怜爱粉,心疼谢茂被黑箱操作了,明明颁奖典礼之前只有最佳导演提名,临场被塞了个导演处女作,这俩奖的性质差了十万八千里啊!真情实感怜爱30S。 还有颜粉,主要是因为衣飞石放出的情歌视频,谢茂凭借此狠狠拉了一波颜狗粉丝。 最多的则是CP粉。粉圈里腐女占比并不小,天天都想搞到真的。突然之间娱乐圈里多了谢茂和衣飞石这么一对外貌业务都堪称顶级的CP,粉起来太刺激了!CP粉头顶青天!CP粉天天吃狗粮! 这两边都飞涨的信仰值让谢茂非常愉悦,衣飞石的神魂恢复起来不容易,然而,这种神魂被信仰值修复的状态是法眼可见的,只要能看见衣飞石一天天地好起来,谢茂就非常高兴。 小衣在日益恢复,我的墙也日益坚深。未来可期! 这让谢茂对娱乐圈的工作越发认真殷勤,每天兢兢业业地盯着《武侯传》的后期工作,连徒弟都懒得管了,全部交给衣飞石来处理。 至于某位黑了他奖项的领导,他也没有多问。徐以方行事有太子兜底,能岔到哪里去? 《武侯传》后期结束送审时,华夏文联有两位理事悄无声息地落马,所有媒体对此保持缄默,仿佛根本没有这件事发生。大众向基本不知道那夜金霁奖颁奖典礼之后的后续,业内相关人士都震惊无语。 金霁奖是华夏电影家协会创办的专家奖,华夏文联则是华夏电影家协会的上级主管机构。 当时业内媒体都很关心第二电影会怎么处理谢茂在金霁奖上惨遭滑铁卢的矛盾,现在结果出来了,所有人都惊呆了。动金霁奖评审委员会?未免显得动静太大。要查就往上面查。徐以方出面实名举报文联领导收受巨额贿赂、公权私用,连人家包养多个情妇、作风混乱都扒了个一干二净,总监察长重点关注,这事儿还能跑得掉? 这件事的重点都不是文联有理事落马,而在于总监察长的死亡凝视。 ——谁没点儿不干净的事? 第二电影随时都能招来监察厅对你进行彻查,谁家经得起查?一查就得死! 很多人都想说,游戏不是这么玩儿的,你要顾忌影响、讲究潜规则。可这话谁都不敢摆在明面上说。所有人都违法不代表违法无罪,违法被举报、被处理,这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谁敢说举报者的玩法不对? 《武侯传》送审依然很顺利。 谢茂本身就不是喜欢打擦边球、各种剑走偏锋炒噱头的出品人,他做偶像崇拜计划的电影都非常稳。 唯一一个指望撸奖的《我不认输》,在金霁奖上完全没有存在感。谢茂觉得自己的思路或许是不对的,至少目前华夏的观众根本吃不下也欣赏不了这种片子——至于撸奖,自己和自己对打,神经病啊。 就算没有太子表弟这层身份加成,他的电影也大概率不会被要求调整,无非是过审速度快慢而已。 《武侯传》有盛世娱乐联合制作,谢茂连宣发的事情也懒得过问,而且,盛世娱乐下属公司就有好几条院线,自家亲儿子排片率根本不用太操心。倒是熊开新每天都跟打了鸡血似的忙前跑后,期待着再创辉煌。 “谢总不是说可以跑几个综艺做映前宣传吗?我拿来几个给他挑……”熊开新跑去找段筱。 段筱正在办公室里做指甲,最近小毛毛们安稳,老板不出幺蛾子,工作按部就班有下属跟进,她闲得打蚊子,让人上门来做指甲,公司所有女孩子都给免费福利。闻言抬头瞥了熊开新一眼:“老板不在家。” 熊开新吃惊:“昨儿不是还在吗?” “上午出远门了。” “去多久啊?你看看,这几个资源……” “临走时留了话,只要地球没爆炸,就不许给他打电话。懂?” “不是,他这……去哪儿啊?又去非洲渡假?”熊开新就不明白了,这世上山明水秀的地方那么多,谢总和石董怎么就喜欢去毛塔那个贫穷的沙漠国家? 段筱忍不住再次抬头,说:“您是没明白呀?他老人家去哪儿是重点吗?重点是他接下来这段时间都不想工作。艺人得听经纪人的,经纪人得听老板的,您打算给老板安排什么他不乐意干的工作?” 熊开新扯开一个笑脸,悻悻地离开。给老板安排工作?我哪儿敢。这不是石董说想要工作么? ※ 谢茂和衣飞石去寻找常老祖的镇魂之地了。 菩萨已经应诺关闭了前往随身空间的那条轮回道,谢茂手里的事情告一段落,二人也没耽搁,寻找镇魂地的行程即刻就被提上了日程。 衣飞石目前的皮囊是正儿八经的常家血脉,想要寻找被镇压的常家老魂并不困难。 因神魂虚弱,衣飞石的魂魄不能离体,不能用从前寻找容舜和容锦华的方式去寻找镇魂地。不过,六千年的修为与圣人眼界能将许多不可能变成可能。收集到足够的信仰值之后,衣飞石能够腾挪的魂力变得多了,尽管还是无法支撑长时间的横跨,但他可以用短暂断续的方式断点连接。 因此,谢茂与衣飞石不能留下肉身,魂魄出窍寻找,而是必须带着肉身一路旅行。 谢茂忙着筹备新电影,原本想用瀚海星河舟带着衣飞石快速寻找,二人尝试了一段,发现瀚海星河舟与衣飞石的断续法有微妙的影响,快速寻找镇魂地的想法变成了奢望。 这种情况下,除了公路交通,其余交通方式都不合适。 只能驾车出行。 为了照顾衣飞石繁琐疲惫的断续法寻灵术,容舜从家里开了一辆房车,交给昆仑驾驶。 延嗣清平原本应该待在车内服侍主人和夫人,待了半天之后,他也觉得自己实在太亮,默默去了驾驶舱。 房车再大也是有限的,谢茂和衣飞石都有随身空间,喝杯茶吃个果子都直接从空间里拿,延嗣清平也就是搓个毛巾的用途,在谢茂与衣飞石跟前还显得特别扎眼。昆仑驾车,延嗣清平就拿出手机,和花锦天打起了联机游戏——这一人一虫到底是一起坐过牢的交情。 出行路线完全根据衣飞石时不时感应到的血脉呼唤制定,他如今有圣人眼界,自然不会再出现从前寻找容舜却找到容锦华的乌龙,就是朝着极其古旧的常家旧魂去寻找。 出京之后,先去了冀省,刚开始还能沿着国道、省道前行,走了一天之后,路线就乱了。 衣飞石感应到的是直线距离,魂魄或是星舟直接过去当然没问题,汽车这种交通工具必须行走在马路上,绕老绕去就绕成了麻花。最终在一栋九十年代修起的居民楼下,找到了一个脏兮兮的杂物间,仅得一缕残魂,衣飞石一眼望去,那条残魂就化作灰烬。 “你这眼睛……”厉鬼都能瞪死。谢茂突然醒悟过来,衣飞石一眼瞪死鬼,那是他不知道自己阴天子身份的时候,自从衣飞石恢复了记忆,能够控制自己所挟带的威能,无意间把鬼杀死的事情就没有发生过了。 衣飞石上前蹲下,手指轻轻按住地面,说:“很微弱一缕残魂,不是真魂。” “圈套?”谢茂秒懂。 “要么谛听骗了我们,要么谛听也被骗了。这是个陷阱。”衣飞石果断地下了结论。 杂物间被切割成不到两平方的四方格子,是专门给楼上小户型堆放杂物的地方,平时这里也没什么人会来。杂物间里堆放的东西种类繁多,遍布灰尘。谢茂左右看顾,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天人感应也没有示警。 “目的何在?”谢茂习惯性询问衣飞石的意见。 “我还能感觉到另外的常家旧魂。”衣飞石说。 见谢茂不大理解,他才想起谢茂失去了圣人记忆,解释说:“不管对方是谁,他想让我追着他设计的轨迹行走,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 谢茂已经懂了:“他在确认你的位置。” 衣飞石轻声劝阻:“先生,不能再找下去了。” 他如今神魂虚弱,谢茂堕入万劫,倘若真的遇见了同样来自未来的对手,二人根本招架不住。 “嗯,不找了。如果真的有常香织的魂魄在镇魂地,她等了那么多年了,也不在乎多等几年。”如果从头到尾都是一场骗局,根本就没有常香织的存在,那就更无所谓等不等了。谢茂绝不会冒险放君上出来。 “将此地封印。”谢茂吩咐昆仑。 谢茂与衣飞石一前一后走出来,上车时,谢茂说:“无须太过忧心。你我如今都有信仰加持,米粉那边也很平静,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备战。” 衣飞石点点头,说:“我只是有些奇怪。这种手法……” “只有我会?”谢茂淡淡地问。 “来的人与先生必然很亲密。”衣飞石说。 谢茂心跳漏了一拍,他唯一忌惮的人只有一个。不过,他不想被衣飞石看出自己的担忧,仿佛轻松地失笑道:“总不会——是那个我吧?” “自然不是。您和君上就是同一个人,不会有第二个君上。”衣飞石依然没能解除警报,“先生。” “嗯?” “能与您关系亲密的人,修为通常都不会很低。” 也就是说,只要对方找到了谢茂的准确时间坐标,二人就会迎来一场苦战。 只要来的不是君上,谢茂都丝毫感觉不到心慌意乱,他心中一片坦然,好像知道自己必然会胜利,绝不会被任何人打败。谢茂伸手拉衣飞石上车:“当日能制住他们,今日也能。我是失去了记忆,不是失去了战力。” 您的战力也被封印在天外,现在真的是不太行。谢茂的话并不能让衣飞石宽心。 可惜,衣飞石也不敢浇谢茂冷水。事涉君上,先生很可能会吃自己的醋,发自己的飙。 再者,指望修为和记忆都被封印的先生御敌是不可能的。唯一拥有战力的,依然只有自己。衣飞石心想,哪怕崩了人设,也要找段筱给自己安排工作了。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谢茂比他更着紧。 二人才刚刚上了房车,确认安全之后,谢茂就去了随身空间。 “轮回道已经关了,我去安排那颗蓝星上的信仰,回来就调整时间流速。”谢茂已经不满足于新古时代的信仰收割,他要去随身空间里的那颗蓝星上传播偶像崇拜计划了。 谢茂已经想好了,就从公映《岳云传》开始吧!娱乐套装也要搞起来! 等我把墙砌好…… 谢茂万分忌惮着君上的复苏。 640.两界共主(154) 谢茂将随身空间里的时间流速调慢到了极致, 此次重回蓝星, 时间只过去了短短八十多个小时。 这代表着什么呢?这个世界里属于谢茂的救世神信仰, 依然根深蒂固地根植于人心之中。 谢茂不得已使用身份X改变了自己的形貌,否则他在这个到处都是他信徒的地球上根本寸步难行。 未来时代有着远超新古时代的科技与修真水平,这使得整个世界都有一种独特地气质, 让谢茂觉得熟悉又陌生。他熟练地寻找着街头与空天之上设置的各种扫描设备——这批设备随时都在检查核实民众的身份, 分析民众的行为逻辑, 谢茂属于没有身份的闯入者,很容易被发现。 曾经谢茂拥有在游戏内修改数据的能力,这颗蓝星被纳入随身空间之后,他也拥有了在小世界里修改数据的权力。找到扫描设备的接入点,谢茂很顺利地连入了监控系统和民籍数据库, 新增身份、抹去操作痕迹, 瞬间完成。 正准备报警的信号在半途中止, 没有惊动附近的任何保安与警察。 谢茂安然地行走在首都街头。 他原本应该立刻去寻找翮弥十三,完成对偶像崇拜计划的安排。 可是,当他真正回到了这个世界里, 呼吸着熟悉的空气,感受着陌生的气氛, 那感觉终究是不同的。 他不能把这颗星球当作游戏副本或者蚂蚁工坊。这颗星球上生活的人类和虫子不是数据,也不是与谢茂彼此无法理解的二维生物,更不是某种专门供养龙霸天主角各种物资和信仰的金手指。 当初谢茂把他们从即将毁灭的未来带回新古时代, 是出于对生命的尊重, 而不是对生命的肆意玩弄。 这其中虽然出了一些岔子, 导致无数灵魂被打上了奴隶烙印,但谢茂的起心从来不带一丝恶念与利用。他确实很需要收割一批信仰,可是,予求予取,真能问心无愧吗? 谢茂知道,他必须让自己念头通达。一念不靖,必然心魔丛生。 他开始在首都漫无目的地行走,去各种不同的地方。图书馆,神庙,卖场,菜市,高端的酒店,狭窄的屋舍……在翮弥十三等虫子为首的统治下,这颗星球上的神权与政权、军权高度统一,民众生活得没有一丝想象力。 距离谢茂前一次的离去不久,这个世界依然处于神谕降临、教宗被处死的巨大动荡之中。 因为谢茂不希望再出现另一个分享信仰的祀神谢茂,神谕降临之后,翮弥十三与郄谷兰对民众的控制反而更加严厉。 这样强权的统治自然更符合谢茂的利益。 深夜,他独自坐在公园的长椅上,看着空阔无人精致美好的花园,觉得半点都不真实。 根据教法,晚上七点到八点是祈祷的时间。八点到九点,成人做家务,孩子做功课。九点半,除了特殊工种的履职者,整个世界就应该进入睡眠。为什么要这么规定?因为这是教法。教法等于国法,国法等于军法。 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和虫子,就像是游戏里设定好的NPC,每天工作几个小时,几点开始工作,几点开始休息,不出一丝纰漏。他们源源不断地产出资源,接下来也会产出信仰,生生世世,子子孙孙。 谢茂在公园里坐了一个小时。 在宗教警察开始巡夜之前,他离开了随身空间,回到了衣飞石身边。 因时间流速的关系,这次他没有使用无缝穿越。实际上,他去了一整天,对衣飞石来说也不过是一瞬间。 他们还在房车上。 房车还行驶在狭窄拥挤的省道上。 “你同我去吧。”谢茂拿定了主意,“从青玉简空间进来,我带你去那颗蓝星。” 青玉简空间与谢茂的随身空间相连,从青玉简空间出入就不会被镌刻奴隶烙印,一直是衣飞石出入公寓的途径。衣飞石对此不陌生。他比较奇怪的是,谢茂为什么要带他去那颗星球? “我与小衣暂离片刻,若是久久不归,你们找地方住下来。”谢茂吩咐昆仑。 见延嗣清平不着痕迹地侧头,似是想要跟随,谢茂思索片刻,说:“清平也来。” 三人一齐进了衣飞石的青玉简空间。 青玉简在穿越未来时空时因护主曾陨落过一次,这件东西对谢茂和衣飞石而言都意义非凡,谢茂是认认真真地修复过了,衣飞石接手之后又仔细养着,使之恢复了完整。 衣飞石很喜欢去谢茂的随身空间公寓里休息,完全属于二人的空间,随便怎么跑都安全。 如今的青玉简空间依然不大,里面塞满了谢茂赐予衣飞石的各种丹丸药材灵植蔬果……这些本是谢茂让衣飞石随手赏给小辈的东西。衣飞石恢复记忆之后能打开自己的小世界,这些谢茂赐下来的东西就不肯轻易给人了,稳妥收着一件不动,闹得原本就不大的空间到处塞得满满的,差点没处下脚。 “你来。”谢茂让延嗣清平近前,开始调整傀儡的身高外貌。 “菩萨关闭了那条轮回道。”谢茂突然说。 衣飞石静静地听着。谢茂和他不同,凡事都喜欢和他商量着办,总会找机会告诉他。 “我曾想在这里建立轮回道,让他们永远拘束于此,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我知道,这也没什么不好。无非是不能往大世界见识更多风物,可轮回之后没有记忆,每一次新生都充满了好奇,大世界与小世界也没什么不同之处。”谢茂两只手灵巧而修长,在延嗣清平根骨上做调整,就似画家拿上了画笔,雕刻家拿上了刻刀,胸有成竹、流畅优雅。 衣飞石偶尔给他递上一缕灵气。谢茂修为不够,调整傀儡时难免要技术弥补力量,手法更繁琐些。衣飞石适时递上一缕灵气,恰到好处,能给谢茂省去很多多余的功夫。 二人配合默契,宛如天生,熟练得就像是日常吃饭喝水一般,没有一丝试探与违和。 “我去那里待了一天时间。走街串巷,见了许多人和虫子。” “我要在那里立下道统。”谢茂突然说。 “不是所有人都能入道,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脱出小世界,前往大世界,元世界。可我把他们带到了这个小世界里,我有责任给他们留下一条离开的小道。” 衣飞石不意外谢茂会这么做。 在他的心目中,君上还未遭逢劫数脾气大变之前,一直都是最仁慈悲悯之人。 他犹豫了片刻,说:“您……可能不记得了。” “我的计划有纰漏?”谢茂马上意识到这一点,可他不知道错在哪里。 “凡人破碎虚空,飞跃上界,是因为世界已经容不下他了。您把这颗来自未来的蓝星放在了小世界里……” 衣飞石还没有说完,谢茂就想明白了:“蓝星的灵气需求是大世界级别的,与我的随身空间不匹配?” “如果您仅仅是用这个空间安置那颗星球和星球上寄生的智慧生物,随身空间的灵气是足够的。但如果您想让蓝星上的人或虫子悟本求真、破碎虚空,要么小世界的灵气被席卷一空、四处废墟,要么他们永远都出不来——小世界为了自保,会自动停止对蓝星的灵气输送,天衡也会随之倾倒。”衣飞石解释说。 见谢茂陷入沉思,衣飞石低声说:“许多小世界都是不得正法、不能修行的。人皆有其道,飞升成仙不是唯一的一条路……” “可人总会探寻未知的世界,想要知道生命与宇宙的秘密。”谢茂说。 这是谢茂最为难的一点。 他把蓝星从湮灭的未来抢了回来,安置在随身空间之中,诚然是把星球上的所有人和虫子的魂魄都救了,不提奴隶烙印的岔子,蓝星的生态就遭受了毁灭性的危机——离开了自己的世界和星系,没有了恒星照耀,失去了天体的引力,孤独的蓝星如何运行? 未来虫族的科技非常先进,在谢茂的帮助下,蓝星建立了类似永动机的循环生态,模拟了从前的环境。 可是,那颗星球上的生物都被困在了大地之上。 他们不能离开循环生态圈,不能和从前一样开着星舰去遨游宇宙。 他们根本就没有宇宙。 当他们飞出蓝星,见到的只有谢茂的试验区和种植园区,没有谢茂允许,他们永远都无法离开随身空间。 谢茂和衣飞石都没有讨论的一个问题,实际上是最残酷也最理智的,那就是当初谢茂根本就不应该把那颗蓝星抢出来。它属于未来,它应该随着未来一起湮灭,不应该活下来。 “您是圣人。”衣飞石说。 谢茂看着他。谢茂喜欢和衣飞石讨论问题,因为衣飞石不仅能发现问题,也能提出解决之道。和那种只会哔哔这不行那不行反正不行的蠢货截然不同。衣飞石很少反对谢茂的决定,忠心耿耿追随他的脚步,全力以赴。 衣飞石摊开手,一片璀璨的星云在他掌心呈现:“我也有两个小世界。” 小世界容纳不下那颗来自未来的蓝星,两个小世界呢?三个小世界呢?来自天外的大圣人,手里的完美小世界数量可不少。为了让谢茂念头通达、得偿所愿,衣飞石不惜所有。 谢茂试探地问:“你是说……融合?” “世界与世界之间可能互相吸引,也可能互相排斥,这取决于世界的秩序和属性。”衣飞石解释。 换言之,融合世界不是个力气活儿,而是一个技术工作。当然,想要改变小世界的秩序和属性,本身就是极其艰难的一种挑战,想要把几个小世界的属性秩序改变成相辅相成,彼此平衡,必然是圣人级别的噩梦挑战。 目前的谢茂做不了这么高端的操作,他这才意识到衣飞石是在暗暗地劝谏。 ——当务之急是积蓄力量,应付眼前的劫数。给未来蓝星立道统、融合小世界,不必着急,徐徐图之。 谢茂微微一笑,说:“如今种下一颗种子,说不得五千年之后才能发芽。求真成仙,飞升天外,哪里就容易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是,里面时间流速快。我也不是那等不依不饶只会撒泼打滚的妄人,若真有好苗子踏入仙道,我把人从里面接到大世界里,不至于就把随身空间吸干了……” 衣飞石就不再劝了。 谢茂心中有一个等价交换的天平,他要在未来蓝星立下道统,才肯收割这个星球的信仰,别人如何插嘴? 衣飞石想来是没必要的。可是,他尊重也服从谢茂的想法。不就是收徒、传道、讲法么?他曾陪着君上做了几千年,早已经很习惯了。只要能陪在谢茂身边,他不在乎目的。 调整好延嗣清平的形貌,谢茂就带着衣飞石和延嗣清平一齐乘坐星舟,飞向了未来蓝星。 随身空间的时间流速非常慢,三人抵达蓝星时,巡夜的宗教警察依然还未出更。 按道理说,谢茂还是应该去找翮弥十三。翮弥十三是是世俗政权的皇帝,地位尊崇权力极大。 然而,谢茂此行并非孤独一人,衣飞石还陪在他的身边。想起那只嚣张的虫子动不动就求生蛋的生猛,谢茂觉得,小衣肯定会吃醋的,朕怎么舍得让小衣喝醋?坚决不能出现修罗场!绝对不去找十三! 所以,他去联络了郄谷兰。 从前的延嗣清平掌握神权,翮弥十三掌握皇权,郄谷兰掌握的则是兵权。 郄谷兰并未离开首都,教宗延嗣清平被“神罚致死”之后,全球动荡,为了保证翮弥十三的地位稳固,也是为了保证以谢茂留下的傀儡为主的统治万无一失,郄谷兰留在了首都,向天下昭示他与翮弥十三的忠贞与亲密。 郄谷兰住在首都西郊的官邸,谢茂与衣飞石悄无声息潜入,这只虫子还未休息,书房里灯火通明。 郄谷兰的书房很宽阔,东面挂着一幅人像画,画前还摆着果盘鲜花,只是没有供奉香火而已。郄谷兰就坐在画像侧面的办公椅上,微微转过了椅子,望着那巨幅画作,仿佛是痴了。 衣飞石稍微皱眉,想要请谢茂留一步。 不及开口,那只虫子已经听见了延嗣清平的脚步声,倏地站起,一道至昏冻束从枪械里射出—— 谢茂用身份X修改了形貌,延嗣清平也被谢茂调整了模样,毕竟这两人一个是被信徒疯狂供养了几百年的信主,一个是刚刚死了不久的教宗,陡然出现都会引出大乱子。郄谷兰不认识更改了容貌的他们。 可是,郄谷兰认识衣飞石! 没有虫子不知道主人最心爱的夫人长什么样子。 “这可就……”谢茂转身想要捂住衣飞石的眼睛。 衣飞石手里轻飘飘地捏着郄谷兰射出来的冻束,虽说延嗣清平很大可能不会中弹,可衣飞石并不喜欢有任何危险出现在谢茂的跟前。 确认了衣飞石的身份,再看谢茂与衣飞石的亲昵动作,身份呼之欲出。 哪怕是作为一只虫子,郄谷兰也知道自己目前太失礼了。 他慌忙放下手里的枪械,提起裤子,证明自己身上绝没有武器之后,这才屈膝跪下,一路膝行到谢茂跟前,狠狠磕头,憋着一口气涨红了脸,将眉心抵在了衣飞石手里捏住的冻束上,闭眼等候发落。 向主人所在的方向射击。死罪。 被主人和夫人捉到自己存心亵渎。死罪。 ……求饶都没脸。 谢茂也是很无奈了。 不想去见翮弥十三,就是因为他不想让衣飞石撞见这种事。 哪晓得来找看上去比较正常的郄谷兰,这货居然也对着自己的画像撸……他倒是不觉得这事儿多么冒犯,私底下意淫个喜欢的人多正常呢?郄谷兰很老实,从来不当面骚扰。 难堪之处在于不小心撞见了!还带着小衣一起撞见了! 641.两界共主(155) 衣飞石手中的冰束化作雾气, 赤手拍在郄谷兰额头上, 轻轻一推。 郄谷兰浑身失力, 一骨碌往后翻倒,一连退出两米之外才停下。他很意外自己没受伤,抬头张望发现衣飞石已经重新回到了谢茂身边, 看样子对他的存在并不很介意——并没有郄谷兰想象中盛气凌虫的骄傲与蛮横。 郄谷兰所不知道的是, 倘若不是情况特殊, 衣飞石连这轻推一下都不会给他。 衣飞石在这方面一向谨慎,从不肯越俎代庖处置任何谢茂的下属仆婢,谢朝如朱雨银雷,包括如今的延嗣清平,衣飞石都显得很客气。郄谷兰是谢茂的傀儡, 衣飞石原本就不该出手处置。 这不是眼瞅着谢茂又要“堂堂正正”了么?真让谢茂来处置, 郄谷兰只怕要被“清白”的谢茂生拆了骨头。 如今衣飞石出面对郄谷兰略施薄惩, 这件事就此揭过,皆大欢喜! 延嗣清平已快步上前,将书房另一边的屏风门推开。 屏风门后是一间小小的会客室, 摆着几组沙发,供人歇脚聊天。 郄谷兰的书房实在没办法坐了。他的椅子才用光溜溜的屁股坐过, 被衣飞石推开时摔了几样家具,屋内狼藉一片。衣飞石服侍谢茂进屋落座,延嗣清平停步扶了郄谷兰一把, 郄谷兰才认出他来。 “清平。”主人居然给你换了这样一幅形貌。郄谷兰略觉嫉妒。 人的审美是有偏好的。谢茂给延嗣清平调整了外貌, 怎么都会带着自己欣赏的三分模样。郄谷兰嫉妒的就是这一点儿。经由谢茂出手调整之后, 延嗣清平的模样只会越来越趋近于谢茂的审美。 “主人有事吩咐你。”清平让了一步。 跟随了谢茂几个月,延嗣清平对谢茂的心思已经彻底冷静了下来,他知道主人只在乎夫人。 面对着依然弄不清状况、傻乎乎想着谢茂的郄谷兰,延嗣清平确有几分怜悯。他们都是在漫长的等待中坚持着活下来的最后几只虫子,长达数百年时间念念不忘,不是一件太轻易的事。 可是,虫子不能总是如愿以偿。 数百年漫长的等待与思念一开始就放错了方向,它不可能为虫子换来悲悯与奖赏。 郄谷兰心中有再多的想念,走进那道屏风门之后,一切都归于平静,深埋于平波静澜之下。 “我调整了魂契,十三不知道我的行踪。”谢茂说这句话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失败。如果直接去找翮弥十三,小衣是不是就不会撞见刚才那么尴尬的事情?这些虫子为什么那么热衷和人类交尾?“我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你给我找个地方,安排一下,不要太惊动。” 郄谷兰对这个命令颇为不解,他不理解谢茂的意图:“这里是翮弥十三的势力范围……” 安置谢茂三五天没问题,如果是十天半个月,郄谷兰也很难把谢茂的行踪隐藏干净。 “我可以去边城。”谢茂说。 这让郄谷兰更加不解了。不过,他的理解能力不重要,命令很明确,照办就行了。 郄谷兰很想侍奉主人一行在官邸歇息一夜,他甚至想撒谎说,一时半会安排不好,只能请主人暂留两天。 然而,魂契的控制下,郄谷兰根本无法对谢茂撒谎。在南海省的菲斯附近,郄谷兰安排好了庄园卫队,马上就能送谢茂过去。那地方是他的势力范围,翮弥十三的权力触角无法接近。 为了完美融入菲斯乡下的生活环境,郄谷兰准备好了当地时兴的穿戴,服侍谢茂与衣飞石换装。 延嗣清平一直在近身伺候。 郄谷兰掐着点送了茶点进门,趁空把延嗣清平逮了出来:“十三出事了?” 延嗣清平和郄谷兰是有老交情的,又深以郄谷兰的执迷为憾。他知道衣飞石能听见官邸里所有人的说话声,依然压低声线,轻声告诫:“十三喜欢找主人生蛋。” 郄谷兰就不说话了。 谢茂与衣飞石用过茶点,稍作整理,延嗣清平进门请他们移步。悬浮车已经准备好了,马上可以出发。 菲斯乡下气候温暖湿润,谢茂与衣飞石都换上了轻薄质地的夏装,出门时,谢茂将外套披在衣飞石肩上,延嗣清平则服侍谢茂穿衣。为了让一行人的“搬家”看上去更真实合理,郄谷兰还给他们准备了几个行李箱。 郄谷兰没有再往谢茂跟前凑,一直保持着一米之外的距离,低眉顺目地跟着,降低存在感。 他的目光放在地上,再没有往谢茂身上攀爬。 ——他不想落得翮弥十三一样的下场。 ※ 菲斯是神眷之地。 所谓神眷之地,其实就是谢茂曾经待过的地方。 在谢茂离开蓝星的数百年间,几位主要掌权的傀儡虫子将所有神眷之地一一瓜分,菲斯就是郄谷兰分到的地盘。相比起延嗣清平占据的指挥部和翮弥十三得到的首都,菲斯这地方其实神迹极少,谢茂来的匆匆,去也匆匆,郄谷兰只是把谢茂曾经住过一夜的旧屋圈了起来,怕破坏了当初的遗迹,他都不敢住进去。 菲斯同时也是救世神信仰最坚定的地方。原因很简单,菲斯的主人郄谷兰是教门裁判。 当初三权分立,教宗延嗣清平负责释法,皇帝翮弥十三负责养民,郄谷兰则负责清除一切不信者。郄谷兰号称地上行走,带着裁判军队在大地上巡逻,在他自己的治下,纵然有不信者都被他杀光了。 谢茂与衣飞石初临此地,看见的只有虔诚与欢悦,这是一片没有异见者的土地。 “愿信主赐福于你。”行走在街头的人们彼此祝福祈祷。 这使得谢茂和衣飞石显得与众人格格不入。 不称神者,是不信者。谢茂和衣飞石这样冷漠行走的作派,搁在别的地方可能没什么,然而,见面不颂信主慈号,在菲斯就是犯罪,会被在街面上巡逻的管控盘问警告。 有严肃的信徒想要上前警告,郄谷兰安排好的卫队就匆匆忙忙地跟了上来。 “主人,请您一定准许在下随行。”卫队长是个年轻的人类,留着两撇小胡子,眉弯眼亮。 卫队成员都穿着绣着裁判所标记的制服,腰间佩戴着枪械与圣鞭,代表着信主的威严与教诲——直白一点讲,这群人当街打人、杀人都是合法的。只要被他们判定为不信者,不需要证据,当场处置。 这支卫队的执法等级比街头巡逻的管控更高,他们甚至可以判定管控为不信者。 谢茂在封建极权统治下的谢朝当了几辈子皇帝,常常白龙鱼服溜出门“体察民生”,从没有感觉到这种全方位的窒息滋味——上古时候的人类总是担心出门被猛兽叼走,或是被隔壁部落打闷棍,所以,人们聚落为生,建立起国家和法制,借此保证自己的安全。 这种走在街上随时摁头强行“不信者”的生存环境,和上古时代随时出没的猛兽毒蛇有什么两样? 人在早上出门,都不知道晚上能不能回去。 谢茂几个月前来蓝星时,因与准祀神谢茂被迫融合,一直处于难以按捺的暴躁状态中,天天泡在黄泉水里,根本没有与普通生民接触的机会。 他昨天在首都街头遇见的小民与今天生活在菲斯的小民,也是完全不同的生活状态。 首都向来是延嗣清平与翮弥十三的地盘,郄谷兰的势力也很少往那边蔓延,这导致了首都的宗教环境相对宽松。以教宗为首的神庙喜欢用宣讲教化信徒,当了皇帝的翮弥十三则是相对温和——他能干得出找谢茂生蛋的奇葩事情,怎么会阻止治下信徒稍微出格行事? 唯有郄谷兰的地盘是重灾区。 “这地方的百姓主要以什么为生?”谢茂问。 延嗣清平对此倒是不陌生,手里拿了个读取资料的终端,说道:“菲斯是南海省的主要粮食种植区,63%的职业者从事种植相关行业。另有近30%的职业者从事军械相关行业。” 未来湮灭之前,虫族的生物科技就已经达到了极高的水准,社会高度工业化。 极少的职业者从事服务业,因为这部分工作完全可以自动化完成,郄谷兰也不希望治下小民拥有太多宗教活动之外的社交——他把菲斯的职业者牢牢捆绑在田间地头与工厂之内,每天除了工作、祈祷,别的什么事都不需要做,什么事都不必多想。 这是纯粹的虫子思维方式。 虫族并不关心虫子们的精神生活,虫子生下来就负担着繁殖的使命,该战斗的去战斗,该生崽儿的就生崽儿,每一只虫子的利用价值都很明确。至于虫子应该追求什么?虫族社会并不考虑这一点,每一只虫子都只是虫族帝国荣光的一缕干柴,注定被点燃和牺牲。 对于出生虫族的郄谷兰来说,菲斯的百姓不过是一种独属于他的资源。 他只需要领地上的小民产出粮食和军械,不希望小民们生事出乱子,也不关心小民是否“幸福”。 蓝星被虫族殖民时就显露出极度高压的社会形态,信主信仰横空出世之后,这种管控就越发变态了。身为殖民者的虫子还会准许被剥削的人类妻妾去游戏里发泄放松,数百年后的今天,信徒的日常里只剩下信仰。 温暖的阳光倾洒在身上,街头带着一缕微风,这气候很舒适。 谢茂看着不远处修建得金光灿烂的神庙,说:“去那里看看。” 他打算去神庙里挑徒弟。 比如弄个什么教法进修班的名目,把看中的孩子圈起来,授以道法。 ——总比在街上随便抓住一个对自己说“信主赐福你”的人当徒弟靠谱吧? 谢茂丝毫不怀疑,如果他在街头遇到一个资质奇高的天才,想要收作徒弟,刚刚拉来传法一句,这货可能就狂奔出去找管控举报自己了! 至于为什么要在噩梦级别难度的地图里找徒弟,谢茂对此也有自己的想法。 在充满狂信的环境里找到一个不信者,这位不信者要么是个性格缺陷极大的非正常人,要么是个心志极其坚毅、思想极其清醒的良才美玉。时间有限,先把菲斯这个狂信之地快速扫一遍,逮着几个是几个。 “先生恕罪,似有故人。”衣飞石突然说。 谢茂心情不算太好,也没有和从前一样处处拽着衣飞石,衣飞石告罪之后就撤身,谢茂只看见他的背影。 故人?谢茂想起近日撵着自己不放的未来客,深怕衣飞石吃亏,连忙追了上去。 衣飞石从前面半条街的窄巷子里穿进去,谢茂一路追去,发现衣飞石似是直线追踪,根本没顾得上路,踩着人家的屋舍瓦檐就飞了上去。谢茂追衣飞石自然没有压力,延嗣清平与卫队也只能展开刀翼飞了起来,卫队里有人类成员也装上了翅膀。 一时间,虫翼升天,遮天蔽日。 衣飞石没来得及说。 他听见了极其凄厉的哭嚎声,勾着他的心弦,必然是和他有羁绊的故人。 那丝羁绊宛如游丝,应该是比较远了。但也可能是对方落入蓝星,被阻断了这份与他的羁绊,因此才变得似断似续。可不管是哪一种可能,那都是故人。衣飞石故人极少,哪一个都堪称重要。 在菲斯的小镇上追了约摸两里路,衣飞石方才停下脚步。 他的面前是一座庄园。 与附近的建筑相比,这座庄园看上去比较奢华富丽,想来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住户。 642.两界共主(15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洒了, 拿下去吧。”衣飞石吩咐候在一侧的侍人。 “拿下去换个碗再送来。”谢茂哪里舍得, 这可是小衣第一次送的礼物呢!一路从夜河街亲自端回来, 孤好大的脸面! 就有侍人接了衣飞石手里的东西,再送来擦手的巾子。没等谢茂再帮着他擦手,他已迅速擦净了手上黏糊的酸梅浆。——谢茂总是把他当三岁孩子照顾, 这种从头照顾到脚的关怀, 实在让衣飞石忐忑不安。 中间客厅里被谢茂砸得乱七八糟, 外侍长余贤从与黎顺都垂手侍立旁侧,显然是正在汇报外边的情报。 “殿下,前日有本书搁在朝闻殿没带回来,我去找找。” 衣飞石很识相,这种情况下他得回避。奈何住得太近了躲都没地方躲, 只能去藏书室消遣一段时间。 “没事你坐。我这里没什么事见不得人。”谢茂拉着衣飞石在沙发上坐下。 宫人忙上前收拾残局, 首先规整出沙发茶几这一角, 送上热汤凉茶,另有几样咸甜小点心,几盘瓜果, 谢茂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接了毛巾就轻轻给衣飞石擦脸, 柔声问道:“顺利么?累不累?舅舅抱抱你……” 所有下人都目不斜视。 衣飞石跑了一下午满身风尘,见谢茂殷殷切切地目光,还是慢慢往他怀里靠了过去。 相处了这么多天, 他也渐渐回过味了。谢茂似是对他渴念至极, 可真要亲热的时候, 总是显得亲昵又不违礼。动辄伸手要抱,也就是搂在怀中亲亲额头,上手要摸,多半是肩膀背心,最耐不住的时候才摸摸腰臀,更私密尴尬的地方一处都没碰过。 他曾怀疑谢茂的用心,是否根本对自己不感兴趣,只是借故接近自己? ——然而,谢茂那处时常遮掩不住的狼狈硬挺,让他无话可说。 他现在就疑惑一件事:不上何撩?经常这么撩着撩着又硬憋着,难道不觉得难受么? 靠在谢茂怀里,听着谢茂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种依附的姿态,让衣飞石觉得有点不得劲儿。只是谢茂喜欢,他没别的地方能讨好谢茂,将此曲意逢迎。 信王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若是外间大事,曲昭为何没告诉我?衣飞石不解。 谢茂抱着衣飞石不撒手,就这么昏君搂着宠妃的模样,对余贤从说:“这件事孤不能莫名其妙就背了黑锅。待会孤立刻给陛下上表,另有两封信,分别给林相与承恩侯,你遣人送出去。” 余贤从先应是,又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您此刻本不该知道这件事。” 被高墙圈禁了,就是任何消息都不许出入。所以,给皇帝上表,给林府、承恩侯府送信,都是现成弹劾信王府外出刺探的罪证。 谢茂嘿然一笑,口含恶意:“孤就想瞧瞧,这时候哪家敢冒头。” 衣飞石听得一头雾水,谢茂已向他诉苦:“刚下边人说,季擎府上失火了。” 季擎是杨家抬入内阁的前工部尚书,在信王杀杨靖案中得罪了信王,气得信王金銮殿上怒踹老臣,还放了狠话,出去之后要杀季擎全家。——谢茂就是说着吓人的。季擎那句话又伤不了他,到底也是勤恳三十年的老臣,就算脑子拎不清,他也不至于真搞人全家。 “什么时候的事?季阁老家中伤亡如何?”衣飞石心肝一跳。 他下意识地将此事与骡马市那场大火联想起来。 杀人放火是会上瘾的。要杀人满门的方式很多,放火并不是最稳妥的一种。 如季阁老家的大宅子,有仆役照管,兵马司也时常巡逻,一旦走水,救援必然及时。再者,人都长着腿,这边失火了,那边不会跑吗? 谢茂哼了一声,提起这事儿就气不顺。 黎顺恭敬地回禀道:“火势烧起在一个时辰之前。目前南城兵马司与缉事所正在救火,暂时还不知道伤亡情况。——据报,还没见有人逃出来。” 季擎才得罪了信王,府里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锅妥妥的就要扣在谢茂背上。 难怪谢茂气得在府里跳脚。季阁老府上失火不是偶然,火烧起来时,天还亮着,谁家没事儿大白天地举火?还一口气就烧了全家?必然是有人纵火! 在季阁老府上纵火,则是为了嫁祸信王。嫁祸信王又是为了什么? 文帝大行之前,信王都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看谁都亲热。若谈结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他杀了承恩侯世子杨靖,天字一号大仇人就是承恩侯府。深想一步,有徐乡杀良冒功之事,与杨靖同流合污、唇亡齿寒的前守备将军简薛,也应该仇视忌惮信王。 结仇归结仇,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是,这两家有胆子和信王正面冲突吗? 何况,季阁老是承恩侯府一力举荐入内阁,他是承恩侯府极其重要的政治资源,就这么一把火烧死了?不啻自毁长城。 简薛呢?他一个三品将军,敢杀一位一品阁老,用以栽赃一位一等王爵? 这火烧得太荒谬了。不管是承恩侯府还是简薛,这时候去烧季阁老家都无异于自曝其短。衣飞石觉得,若说是陈朝探子趁火打劫混淆视听,倒很有可能。 怀里小衣安静得反常,谢茂吩咐所有人退下,单独问衣飞石:“你想到什么了?” 衣飞石很惊讶。他自认没表现出任何破绽,就是很正常地不说话,信王怎么就知道他心里有揣测了?——可怜衣飞石并不知道,他认识信王不足十日,谢茂认识他足有两辈子那么久了。他才眨眨眼,谢茂就知道他要用什么姿势撒谎。 “殿下还记得骡马市大火当日,我曾在火场附近捡了样东西?” 衣飞石从怀里摸出那枚微微变形的铜钱,放在谢茂手里。 铜钱被他贴身揣着,带着他的体温,谢茂伸手接了,恰好一点儿温热烧在手心里。 这一点儿搔动,从手心一直痒进了谢茂的心窝。 他以为衣飞石会照例撒谎,这时候的小衣并不信任他,也不真正相信他有庇护衣家的能力,对他隐瞒真相自行其是,是很正常且理智的选择。 可衣飞石竟然选择了坦陈! 这太出乎谢茂的意料了,那仅是一枚铜钱么?不是,那是衣飞石的信任。 “当时陈朝奸细中,有高手以此铜钱击碎了太平缸。不过,在瓮城时,我并没有遇到这位高手。他应当是在前往圣安门途中离队脱身了。此前我曾命人暗中在圣京探察,今日恰好当面探了探底细……”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把他从怀里揪了起来,皱眉道:“你去见奸细?” 衣飞石不解:“是?”怎么了? “……你伤才好。”谢茂也不是拦着衣飞石不许涉险,可他还是没法儿把眼前这个少年与记忆中的衣大将军彻底叠加成一个,下意识就想揣口袋里护着,“你没和人动手吧?” 衣飞石笑道:“他指上功夫厉害,也不及我。殿下放心,没人能让我吃亏。” 谢茂按住他肩膀细细摩挲了片刻,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你的意思是,这火可能是奸细放的?”谢茂没有纠结太久,衣飞石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可能真的把衣飞石困在身边。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没有证据,也不一定对。”衣飞石道。 “可以查一查。”谢茂捻起手里的铜钱,“我来查?” 衣飞石正要借助信王府的力量。他在军中有人,在京中却是一筹莫展。衣家手握重兵驻扎于外,再跑京中弄一摊子算怎么回事?衣飞金在京中搁了些人打探消息,也都是借着夫人周氏的陪嫁铺子名义安置。 他要盯梁青霜,手里根本无人可用。曲昭是衣尚予帐下亲兵,护卫杀敌可用,干这些阴私之事就差得远了。本来也没想求助信王,可既然谢茂问了,他心念一动,不如一用。 ——射杀守城校尉一事,谢茂都能替他周全,可见善意。 更重要的是,他想送一个把柄给信王。让林氏可以更放心地用衣家。 衣飞石不知道淑太妃与衣尚予达成了哪一种共识,依他自己想来,衣家不反就是死。既然林氏想动一动,衣家完全可以先靠拢,再图其他。这种情况下,与其市恩,不如示弱。 衣飞石将东篱先生的来历说了一遍,低声道:“此人来历颇不堪言,又是我长兄蒙师,还请王爷周全一二。” 我大哥的老师,是我爹从陈朝捡来的俘虏,他可能是个奸细。你替我摆平这件事,我家肯定要报答你,配合你想做的事。否则你暴露出这件事,我全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短短几句话,说得温驯又绵密,谢茂摸着自己腰上热出来的细汗,禁不住笑。 小衣的政治嗅觉也太可怕了吧?淑太妃的想法他这个做儿子才想明白一会儿呢,衣飞石出门转了一圈,立马就嗅出了风声,悍然选择了站队。 ——他不止递了把柄给信王府,取信于林氏,顺便也把他爹衣尚予卖了。 试想长子蒙师是陈朝探子这件事曝光,对衣尚予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还想老老实实地做皇帝的忠臣?这条路已经被衣飞石走绝了。 衣尚予只能选择和林氏合作,或者,更进一步,自立为王,篡位称帝。 才想着这娃年纪小怕他吃亏,冷不丁就给朕吓出一身冷汗。谢茂慢慢搂着衣飞石纤细柔韧的腰,低声道:“那要怎么报答我?” 衣飞石捧住他的脸,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薄唇上轻吮一下:“这样?” ※ 深夜,谢茂迷迷瞪瞪地起床出恭。 今夜替他值夜的是赵从贵,老阉奴殷勤地掀开马桶盖,扶王爷坐下。 突然听见王爷冷静至极的声音,吩咐道:“我不管你用我娘还是林相的人,悄悄去给我把衣家老大的东篱先生弄死。我要他彻底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 赵从贵耸然一惊,眼皮却耷拉了下去,似乎根本没听见谢茂说了什么。 ※ 衣飞石想以此逼迫衣尚予奋起反击,谢茂可不打算玩火。 真把衣尚予逼反了,……他和衣飞石怎么办? 所以,老老实实灭火去吧。谢茂上完厕所回床上躺着,看着窗外如银冷月,心中忍不住想,哎,小衣使心眼儿的时候,好可爱哟!真想亲亲亲。打滚,想日! 皇帝能给谢琰东宫储位,又能给谢茂什么呢?所以,他一心一意地宠着谢茂。 再有谢茂那个穿越之初傻白甜的脾性,皇帝也着实不可能提防他。 所以,当谢茂跟他说,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惟恐杨皇后伤心,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闹得满朝皆知,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把杨靖都捅死了,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拍案咆哮,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额头触地,任凭皇帝如何咆哮,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人我也杀了,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杨上清这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无声地请皇帝严惩。 杨上清疏不间亲,此时不敢说话,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触怒皇帝。那边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谢茂的舅舅——林相可没闲着,林相先劝皇帝息怒,再说谢茂和杨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内部事务嘛,就不劳烦诸大臣搀和了,先散朝散朝。 杨系也有阁臣在朝,立刻反驳:“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携刃于玉门殿刺杀杨后胞弟,安知日后再弑何人?” 子杀父,臣杀君,曰弑。 这是暗示谢茂无法无天日后可能弑君?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季擎这番话里的杀机。 皇帝闻言长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扫向跪在地上的杨上清。 莫说谢茂杀人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就算没打招呼,谢茂也是他最倚重宠爱的幼弟。杨家这是想干嘛?死了一个世子,难道还想皇室赔个一等王爵给他家? 一直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挨训的谢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头发花白的阁臣季擎,怒骂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年轻的信王身量初长,年近古稀的老臣哪里架得住他这一阵乱晃,差点回不过气来。 谢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狠狠将人推开,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这老匹夫要杀我!他要杀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没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经要发飙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两个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恒王贬为庶人,为了青史好看,也为了堵住天下的纷纷议论,信王这个从小被他当儿子养的弟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从他登基之初就给信王晋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个哪怕谋反都能混条命留着的不倒翁。 季擎在文帝朝混了大半辈子,新帝登基才巴上杨家的路子混进内阁,这人能实事,有野心,可惜就是人情世故上拎不清。——这下好了,为了报杨家的提携之恩,说话都不会过脑子了。 “你哭个屁!收声!”皇帝气得口不择言,玉门殿中爆了粗口。 谢茂似是被他惊住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茂这是真的长得太好。看着他那张肖似淑太妃的脸,哭得眼圈红红的,明知道他哭得假惺惺的,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软了,训斥道:“你干的好事!朕不与你浑说,你犯下的事,自有宗正问你。来人,将信王押回信王府,圈起来!” 谢茂哭着向皇帝磕头,抽泣道:“陛下要圈臣弟,臣弟罪有应得。可是,这老匹夫不安好心,他进谗言,他要离间臣弟与陛下!陛下,不杀此獠,臣弟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皇帝怒骂道:“瞎扯淡!他进馋,朕就听了?你还敢骂朕是昏君?” 什么?进馋?这就给我坐实“进馋”的罪名了?季擎如遭雷击,越发不能呼吸了。 谢茂似是愣了一下,擦擦眼泪,又瞥了季擎一眼,道:“那倒不像。——皇兄,你这个大臣不行,是他祸害臣弟我,我还没怎么着呢,他先喘死了……进馋这小事儿都做不好,还指望他帮着您佐理天下呢?他那老朽身板儿,他扛得住吗?” ……你还想把我从内阁踢出去!季擎一只手指着谢茂,睁大眼睛,呼呼喘气。 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命令殿前将军:“押下去!” 谢茂被几个羽林卫架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哥,他欺负我!” 满朝文武就看着信王上边身子被羽林卫架着,一条腿支愣起,指着阁臣季擎。 皇帝都被他气笑了:“你滚不滚?” 谢茂缩缩脖子,见他不作妖了,羽林卫才松了口气,哪晓得谢茂竟然奋力拖着几个羽林卫冲到季擎身上,狠狠给人家喘不过气的老臣身上踹了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弑你大爷!你等着,孤出来了杀你全家!” 没等皇帝再发飙,把季擎踹昏过去的谢茂又拖着羽林卫一溜烟跑了。 ※ “然后……你就……回来了?”衣飞石陷入难以置信的恍惚中。 谢茂进了一趟宫,杀了一个皇帝的亲小舅子,踹昏了一个内阁大臣,轻松愉快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信王府中。好吧,皇帝是下令把他圈禁了。 看着信王府里进出自如的下人们,衣飞石丝毫感觉不到被圈禁的窒息感。 谢茂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修长笔直的双腿搭在窗棂上,这两日老是奔波来去,还真挺累,把腿晾晾,舒坦。 “不然呐?”不回来,难道留在宫里看杨皇后哭? 谢茂不同情杨皇后,毕竟大家几辈子都撕破了脸皮。可是,他也不想看着杨皇后的眼泪。毕竟,在不知道那个秘密之前,杨皇后对他,对淑太妃,都有几分真心。 衣飞石看着他懒洋洋浑不吝的脸,心中其实升起了几分感佩。 他本以为谢茂不过是个扶不起的庸人,却不想谢茂竟有这等心肠。谢茂杀杨靖是为私仇吗?不是。谢茂堂堂一等王爵,死在华林县的县令一家,县衙一堆衙差,乃至于徐乡的百姓,与他有半点干系吗?没有!他就是个光杆王爵,没有差使,朝政与他毫无关系! 可是,星夜偶遇容庆,他就敢为那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悍然与杨皇后家里杠上。 他对付杨靖的手段确实让人始料未及,可细细想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把杨靖屠人满门、勾结守备将军杀良冒功的事掀出来,杨靖就一定会死吗? 有杨皇后在,这件案子上能做手脚的地方就太多了。哪怕杨家没能把杨靖摘出来,杨靖身为皇亲国戚,一样在八议之列。杨皇后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她若上表求情,皇帝难道不许杨靖减罪免罪? 就算是衣尚予遇见这样的事,也不见得会多管闲事,更遑论如信王这样,豁出自己的前程名声,去为陌生人讨公道。 这可真是……衣飞石心中有热流在澎湃,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茂。 这到底是侠勇如刀呢,还是……莽直大条? “昨儿跟着你那几个人呢?”谢茂突然问。 衣飞石心知谢茂不好敷衍,此时也不撒谎,坦诚道:“都留在府外了。另外差遣了两个人回青梅山。”昨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当然要给衣尚予报备一二。 “陛下没送口谕去青梅山。”谢茂修长的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嗯,杨靖也死了,这事儿不会闹太久。就闹起来,和你们家里也没关系。——你留在王府安心养伤。” 养伤?衣飞石楞了一下,才想起自己那点儿皮外伤,一时无语。 “哦,我这儿被圈了呀。你想出去也没辙。”谢茂突然一拍大腿,高兴地说。 643.两界共主(15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若是衣飞石仓促之下退一步, 要么失礼打翻食案, 要么就滚进他怀里。 此时此刻, 谢茂真没有占便宜猥亵调戏少年衣飞石的心思。 他所爱慕的衣飞石,是前几世那位历经磨砺、初心不改的衣大将军,是那位冲锋杀敌身先士卒不惜玉面毁伤的衣大将军, 是那位年纪足够大、阅历足够丰富, 能够替自己的人生做主的衣大将军。而不是这个懵懂无知的小少年。 加上前几世的阅历, 谢茂都活了几百岁了,哪里好意思仗着与生俱来的权势与早已成熟的心智,就去欺负诱拐这个还稚嫩无知的小朋友?——顶多就是心存珍爱,忍不住想捏捏逗逗罢了。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 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 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 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衣飞石还要推辞,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 轻声道:“背上浃汗,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 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 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 朱雨来换了毛巾, 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封地就在清溪乡,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衣飞石悚然一惊,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现在衣飞石想明白事儿了,知道躲着他了,他就把同宿的念头熄了。 不过,戏要做足。当着徐屈的面,谢茂故意拉着衣飞石胳膊不放,又是搂小腰,又是牵小手,口口声声叫外甥,要和外甥抵足而眠。吓得衣飞石磕磕巴巴地摇头,说:“殿下,卑职睡相不好,半夜要打拳……若、若是冒犯了殿下,那可太不好了……” 谢茂故作一副突然想起这少年武力值颇高的忌惮样,皱眉道:“是么?” 衣飞石不住点头:“正是正是!卑职晚上头睡枕头,白天起来就是脚睡枕头了。特别不好!” 谢茂方才遗憾地说:“那好吧,你今日暂且与徐将军挤一挤,明日孤让人在寝宫旁边收拾个厢房出来,你再搬过来……” 衣飞石瞥了他一眼,没说明日我领了小马儿就走了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脱身不易! ※ 银雷亲自安排徐屈与衣飞石在松风院住下,出门就遇见了轻衣简饰、偷偷过来的谢茂。 “殿下?”这么晚了您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仪仗都没带,这是……要干嘛? 谢茂轻嘘一声,从旁边的湖竹小径走进问水书斋。 当着银雷的面,谢茂将书橱角落里的几块镇纸挪动了数次,摆着满满当当厚重书籍的书橱竟从中翻开,露出一间密室。银雷顿时瞠目结舌。谢茂已提着一盏灯,顺着密室走了下去。 银雷犹豫了片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住了门口。 谢茂已顺着密室甬道,来到一面狭窄的夹墙之内。这是一个监听之所。 ——整个松风院正堂,都在监听范围之内。 若是此时的谢茂,当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混了好几世了,各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他着实也接触了不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见得多了,掌握的线索多了,总能吊打欺负小朋友。 此处只作监听只用,夹墙里并不透光,谢茂提着灯很放心地在里边寻找位置。 松风院的正堂和大部分堂院形制一样,都是上房五间,中间最宽敞气派的一间做待客厅,东次、西次、东梢、西梢,各有功能。或是做书房,或是做寝房。银雷将徐屈安置在这里,衣飞石非要跟着徐屈住,银雷就把书房内的憩室也收拾了出来。 谢茂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五间房里,找到徐屈与衣飞石所在的位置。 他其实不必亲自来听,甚至也不必交代任何人来听。——他已经知道衣飞石有些不妥了。 可是,他还是想来听一听。这是一种恋慕之下才会有的牵挂与好奇。他想知道衣飞石的一切,包括衣飞石年少时的狡黠。 很快,谢茂就听见了很清晰的说话声,是徐屈在和拨来伺候的宫人说话:“不要热水,洗澡伤阳气,老子不得天天洗!” 衣飞石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人唯唯诺诺退下。 这监听的夹墙是特制的,具体什么原理,谢茂也没有弄懂。总之,松风院内说话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夹墙之内,就似面对面,夹墙里的声音则很难外泄。前世谢茂曾命人在夹墙内放鞭炮,外边正堂也毫无所觉。 谢茂看不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就看着手里的灯,静静听着。 徐屈与衣飞石似是关系很亲昵,衣飞石称呼徐屈为老叔,徐屈就叫他小石头,二人讨论了一些前线战事的问题,又很家常地提起了梨馥长公主娇宠的衣家那对双胞胎,谢茂甚至都认为这二人今天不会说正事了,很突兀地,徐屈说:“那位恐好南风。” 一瞬间,谢茂都觉得呼吸有点紧了。 却听见衣飞石严肃、认真,甚至带了一点牺牲的口吻,说:“我知道。” “今夜就走。”徐屈压低声音,冷冷地提议。 谢茂毫不怀疑徐屈的决心。他要送衣飞石离开,不惜杀信王府侍卫,一路喋血。 然而,不出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否决了他的提议。 衣飞石说:“辕门初见时,我就知道了。” 辕门初见时,衣飞石就看出了谢茂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衣飞石常年在军中厮混,更不是没有交往的纨绔朋友,男男之间的事情,他或许比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见得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茂眼中的不同。——他仍是选择了接近谢茂。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也是东宫老人,破格册为贤妃,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除却空置的淑妃外,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644.两界共主(15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整个长秋宫悄无声息地就换了一次血, 没人知道长秋宫中发生了什么, 只知道出大事了。 在杨皇后的镇压下,东西六宫都很安分。此时也没人敢蹦跶出来给帝后添乱,情势未明之时, 也没人敢踩着杨皇后向皇帝邀宠。一时间, 六宫失声。 只有长信宫淑太妃处不同。 拿了信王府专送后宫的笺表,淑太妃一边看一边捂嘴笑:“这小坏蛋知道疼人了呀。” 她斜倚在冰伏玉榻上,乌黑的长鬓上缀着金环步摇,笑起来花枝乱颤,旁边服侍的宫人轻轻为她打扇, 她乐得在榻上翻了翻, 往谢茂递来的笺表上再看一眼,又忍不住笑,“好好好。我日也盼, 夜也盼,盼得心火全消,盼得指望全无。……我儿终于开窍了。” 她独自一人自说自话,在旁服侍的都是她的心腹, 却没有一个人插嘴。 淑太妃将笺表看了又看,最终将之收在玉匣中,吩咐道:“将帖子送到太极殿去。告诉陛下, 明日我要召梨馥长公主进宫。” ※ 黎顺端着两碗酸梅浆回府复命, 他功夫好, 走回来装着酸梅浆的瓷碗上还凝着细细的霜。 “给侯爷送去。”谢茂在传香殿见黎顺, 衣飞石还在寝殿憩室休息。朱雨亲自提着食盒要走,谢茂突然想起了,改口叮嘱道,“先问问齐医官,侯爷带着伤,喝这汤妨碍么?不妨碍再给侯爷送。” 朱雨应声离开后,谢茂端着酸梅浆一口饮尽,满肚子郁气怒火才算压住了。 “你说。” “回王爷,属下去端酸梅浆时路过承恩侯府,听说承恩侯夫人没了。” “承恩侯夫人?”不是承恩侯世子?谢茂愣了。 承恩侯夫人钱氏今年也有六十岁了,没了不算早逝。可是,在谢茂的记忆中,钱氏是位挺长寿的老夫人,熬到他丈夫儿子女儿甚至一帮子庶子全部死光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怎么就死了? “是承恩侯夫人。据说是过于悲痛,引发旧疾,从宫中回来就不好了。”黎顺着重咬住了“宫中”二字。 宫里出事了。谢茂立刻将此事与淑太妃反常向衣家提亲的事联系了起来。可究竟出什么事了? “还有呢?”问归问,谢茂其实不怎么指望黎顺回答。若是宫里的消息,皇帝不可能准许臣下窥探。皇帝再宠他,他也是臣弟,皇帝能踩着别人宠他,可不会为了他损害自身威仪。 果然黎顺摇头,道:“属下不知。” “你去吧。” 打发黎顺之后,谢茂独自坐在传香殿内,对着冰山,慢慢理清这几日的事。 他比旁人有优势的地方在于,他重生了好几次,知道未来会发生的许多事。大多数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如皇帝斩杀衣尚予,看似石破天惊,其实在他登基之初不顾礼法率先晋封梨馥长公主时,就有了肇端。 承恩侯夫人从宫中回来就不行了,与此同时,淑太妃向衣家提亲。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本辅助系统最新上线剧情分析功能,智比诸葛,谋胜郭嘉,勾心斗角的必备神器!】 【请确认是否开启?】 谢茂竟然从系统一板一眼不可能具有感情|色彩的机械师语音里,听出了一种志在必得。 我就这么蠢,没你这个剧情分析功能,我还混不下去了? 【不开。】 谢茂伸出手指在冰山上戳啊戳,戳得手指尖冰凉,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件事,惊得脊背都凉了半截!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谢茂稳稳地坐在冰山前,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面无表情。 他想起淑太妃娇柔无力的泪眼,那个总是在人前宛如娇花般须人疼惜保护的淑太妃,那个在他印象中恋爱脑犯起琼瑶病就掉智商的淑太妃,真的出手了? ——前几世她都没有出手,悄无声息地凋谢在深宫之中,这一次,她为何动了? 因为我。 因为,这一世的我,和前面的每一世都不相同! 第一世傻白甜,第二世,第三世,我都在皇帝的阴影下老老实实地熬着。我敬皇帝长兄如父,我战战兢兢地困在臣弟的身份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扶不起,阿娘她……等不起! 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若不争,我若敬畏皇帝如天神,她如何敢动?我就是她的软肋! 现在,我动了。 ……所以,她也出手了。 谢茂盯着冰山,双眼却无焦距,反而停留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比如说,也许,捞了衣尚予那条命,他还能全身而退,还能撑起一片天下,任衣飞石振翅翱翔! ※ 谢茂很沉得住气。 不管他心中有了哪一种揣测,在不明确淑太妃的套路之前,他都没打算擅动。他就像是真的被困在了信王府里,每天悠闲自在地和衣飞石过起了日子。 自那日剥衣事件之后,衣飞石就变得非常温顺。当然,他从前也很温顺,只是细究起来,从前的温顺和这几日心平气和的亲近大不一样。 往日谢茂守在他身边玩笑絮语,他就是客客气气地应付。 现在就乖了,谢茂说什么他都认真听着,若是说得开心了,谢茂凑上来想要摸一摸,抱一抱,他比谢茂还主动。——把立志不碰未成年人的谢茂吓得不敢动了,每天只能眼巴巴地看着。 “殿下,我今日想出府一探。”衣飞石说。 谢茂正领着衣飞石玩水,天气炎热,二人坐在信王府的藻池边上,头顶树荫斑驳,清凉的池水淌过白玉板,二人并排竖着脚丫子,盛夏中也仅有一片凉爽。 谢茂虽被圈禁在信王府,他自己也老老实实地待着,可他这王府真不是闭耳塞听。 ——不止侍卫们经常高来高去往外跑,现在连采买的下人都开始从小门出入了。 谢茂看着衣飞石白皙修长的小腿脚丫子流口水,嗯,小衣的脚丫子都这么可爱,这么多人盯着,伸手摸未免显得我这个王爷太痴汉了,我用脚蹭一下…… 衣飞石常年习武,脚上还有细细的茧子,谢茂这一双脚却似玉石雕砌,宛如天成。 明明是他去吃衣飞石的豆腐,可任谁看了他的动作,也生不起一丝猥琐的联想。 些许斑驳的阳光从树叶罅隙中洒落,折射着水光,映在谢茂不老实的那只脚上,连衣飞石都忍不住想,真好看……就被谢茂拿大脚趾摁住了脚背,被刻意磋磨了两下。二人脚丫子都泡得凉凉的,碰触在一起,衣飞石就觉得大热天的,心尖儿也似被揉了两下,有点凉飕飕的滋味。 说舒服吧,凉飕飕的。说不舒服吧,这大热天的,凉飕飕的不舒服吗? 谢茂蹭了两下,宫人们目不斜视,衣飞石也屈服在他的淫威之下,丝毫不敢吭声反抗,他一边继续吃嫩豆腐,一边觉得吧,这日子简直太逍遥了,给个皇帝都不换。——搁他前两世当皇帝时,脱了鞋袜子去蹭衣大将军的裸足试试?做、梦! “咦,怎么泡出泥来了?来,咱们一起搓搓!”谢茂故作惊讶,靠在衣飞石脚背上的裸足,越发亲昵地贴近衣飞石细白的脚踝,果然作势要给他搓泥。 脚这部位本就敏感,衣飞石还真有一处敏感点在脚侧,平日里摸爬滚打踩疼了磨坏了都无碍,就谢茂这样沾着水滑溜溜地贴近来细细搓摩,让他痒得有点受不住。谢茂才搓了两下,他脸就红了一半,身下也有些尴尬。 想起那日对信王的承诺,衣飞石也没法儿提出一句异议,只红着脸任凭谢茂玩弄。若是玩得火起,今日就要侍奉,他也做好准备了。 谢茂吃起嫩豆腐就有点刹不住,感觉到自己呼吸有点发紧了,才赶紧收住那点心猿意马。 然后,他屏住自己的呼吸,听见了衣飞石同样带了点喘息的声音。 咦咦咦咦咦?谢茂惊讶极了。 他活了几辈子的老司机,光看着衣飞石的小模样就能脑补出几个G的花式车来,又踩着衣飞石的小脚丫,想入非非意淫得受不了,这是他精虫上脑。 ——衣飞石这是啥情况?正儿八经一个小孩儿,被人踩踩脚丫子,踩硬了? 谢茂没狂妄到认为衣飞石爱上了自己,他只是略窃喜地想,起码小衣不讨厌男人吧?有戏有戏! 心念及此,谢茂往衣飞石凑近一点,再近一点儿。 直到二人面对面相距不足三寸,谢茂感觉到自己火热的鼻息喷在衣飞石年少白皙的脸颊上,他还能清楚地看见衣飞石嘴唇上细细的绒毛,嘿嘿,小毛孩子……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也听见衣飞石的心跳声,那一个瞬间,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理智是不存在的。 未成年人保护条例也不存在了。 谢茂微微低头,含住少年轻薄甜软的嘴唇,很轻很轻地吮了一下。 ……我就亲一下。 浑身上下的火热都在这一下被点燃,谢茂听着自己陡然间变得越发剧烈的心跳声,缓缓握住自己微微颤抖的指尖,并不理会身下渴念疯狂的叫嚣。 他就似滚入了炭盆,整个人却稳稳地站在了火炭之上,安闲从容地往外走。 衣飞石红着脸,有些受惊又恍惚、温顺地看着他,青涩又驯服。 谢茂说话时,嗓子还带着被欲|火烧疼的微哑:“天热。火大。”欲|火,却已然被他牢牢掌控在逐渐后仰的微笑中。他能吃个小豆腐,可他不会欺负衣飞石。 他已活了好几辈子,老奸巨猾。衣飞石么,……那还是个不知事的小东西。 此时和衣飞石好了,不是两小无猜,是老流氓诱拐小朋友。 他有足够的耐性等衣飞石长大。想起有了动作的淑太妃,谢茂觉得,也许,他也有足够的时间等待衣飞石长大。他开始期待和衣飞石的未来。如果,淑太妃真的是如他所想的那样? ——这就不是单纯地礼贤下士、笼络父朝重臣了。 一个皇帝对权臣忍让至此,竟没有半分脾气,说他别无所图,谁肯相信? 衣尚予又不是真傻子。只要今天|衣飞石认了勾结陈朝探子的罪名,皇帝依然保衣飞石平安无事,青梅山那边的衣尚予立马就得准备逃之夭夭。 衣尚予奉诏留京,一是不愿见谢朝大乱,不愿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成为虚影,二也是因为他试图相信皇帝能够继承文帝的雄才伟略。 一旦他发现皇帝做事完全没有底线时,他也不可能真把全家老小、袍泽兄弟当炮灰。 就算不造反,带上妻儿心腹跑路不行吗?当了几十年谢朝大将军,退路衣尚予还是有准备的。 衣飞石确实很聪明。可是,他太年轻了,他不了解皇帝,也不真正了解他的父亲。 所以,他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却让时局与自己初衷完全相反的事。 ——他求了谢茂帮忙。 ※ 闷了一天的暴雨将兴未兴,风中湿润粘腻,偶有沉重稀疏的雨点儿砸落。 圈在外围的信王府侍卫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外边,卫戍军列队奔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打扫战场、接管城防的呼喝声嘈杂不堪。 被谢茂握住手臂的衣飞石似是想得很艰难,他这做戏的模样看得谢茂差点想笑,故意将另一只手放在那脸色惨白的少年腰身上,就似一个搂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衣飞石浑身一颤,分明是恼的,面上却作出几分不敢挣扎的软弱:“……殿下。” “不叫舅舅了?”谢茂在他耳边轻轻说。 被他无赖锁在怀里的少年憋了半天,才低声道:“卑职求殿下……周全。” 雨,稀稀疏疏地落下,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脸上生疼。 明知道衣飞石故意作出这样可怜、卑怯的模样,看着他汗湿的脸颊又被骤雨欺负,本就微微松开的发髻被打出一绺绺零散,谢茂还是被他这一番楚楚之态打动了心肠。 他用手慢慢拭去衣飞石脸上的汗水雨点儿,这样近在咫尺地碰触,几辈子也没有过。 谢茂心中柔情无限,口中却满是假惺惺地威逼:“周全不难。……给不给揉?” 衣飞石僵着身子被他揉搓了半天脸庞,半晌才艰难冷漠又痛苦地阖上眼:“谢殿下垂爱。” 明知道衣飞石此时的姿态都是假装的,明知道衣飞石永远都不会真的混得如此狼狈,谢茂还是乐在其中地享受了一把衣飞石的屈从与乖顺。 ——讲道理,那两辈子他就算当了皇帝,也不敢把衣飞石拉身边抱着小腰随便摸脸! 啧,小衣嘛,真好。 刚感慨了一句,不等谢茂多吃两口嫩豆腐,暴雨瓢泼而下。 谢茂略遗憾地松开了搂着衣飞石腰身的手,道:“去孤府上梳洗一番,孤带你去见杨娘娘。” 让谢茂意外的是,一直到二人各自披上卫戍军送来的蓑衣,骑上马,衣飞石也只是指挥亲卫默默跟随,并没有一点儿花言巧语推脱的意思。——他居然真的跟自己回信王府“梳洗”? 这一晚上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宫里宫外只怕都已经被惊动了,此时进宫并不难。 谢茂故意留下话头,说要去见杨皇后,正是给衣飞石脱身的“机会”。只要衣飞石哀求先去办事求情,谢茂就会顺水推舟答应他。不答应怎么办?他难道还真的把衣飞石带回王府先吃一遍? 暴雨打着斗笠瓢泼而下,眼前都似冲出了一片水帘,几乎看不清道路。 谢茂心中发愁:这娃怎么一声不吭就真的跟来了?到了王府我是吃呢还是吃呢还是吃呢? 路过被陈朝探子刻意纵火的骡马市时,蔓延的大火已被暴雨打熄了先前的势头,附近百姓眼看能保住家业有望,个个喜笑颜开。屋舍已被烧塌的百姓则呆呆地看着大雨,似乎怪责上天为何这一场暴雨不曾早一点下来? 衣飞石突然驻马,徒步行至被砸碎的太平缸前,弯腰在地上摸什么。 谢茂控马上前,问道:“什么东西?”暴雨之下,根本看不清衣飞石捡了什么。 若非衣飞石耳力惊人,隔着老远又是瓢泼暴雨之中,想听见谢茂问了什么话也不容易。他分明听见了,却故意装作没听清,将捡起的东西揣进怀里,迷茫地大声问:“啊?什么?” 谢茂恨得牙痒痒,转身打马飞驰而去。——他再次给衣飞石机会脱身。 只要衣飞石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儿,熬到天亮,谢茂就得先带他进宫去了,没空干坏事。 夜叩宫门是情分,清晨上朝是本分,就算衣飞石没求着谢茂立刻带他进宫,一旦天亮,谢茂也得乖乖去宫里候着,给皇帝回话。 让谢茂觉得头疼的是,他已经打马飞快了,衣飞石的骑术也真不赖。 这小子居然又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你就这么希望跟我去“梳洗”一番?还是……你小子又想整个大的?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在松风院的冷漠决断,那臭小子可说了,我要敢对他动手动脚,他就敢给我一刀……蓑衣遮挡住了大部分雨水,谢茂还是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寒意飘了进来。 回信王府的途中,遇见了余贤从点齐的数百信王府侍卫,又浩浩荡荡地带了回去。 有余贤从在身边待着,谢茂总算觉得安全了一点。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身手好,可他敢去招惹衣飞石,多半还是因为他自觉很了解衣飞石。 今夜的衣飞石一箭射杀守城校尉,所作所为已经超乎了谢茂的想象。在谢茂的印象中,衣飞石不是这么轻狂恣肆的飞扬脾性,——可转念一想,如今的衣飞石父兄皆在,靠山稳当,和前两世那个家破人亡、尝尽悲苦又如履薄冰的衣飞石怎会一样? 645.两界共主(15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头儿, 我听说这伙子贼人手可辣!咱们是不是退两步, 远远地围上就是?” 看着守在龙幼株厢房外虎背熊腰的信王府侍卫, 一个卫戍军心虚地上前劝说。 “就是!那钱司尊的外甥是谁?承恩侯府的世子呀!跟在世子身边的可不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几百个人, 被这十多个人轻轻松松就打死了!咱们这才几个人?还是谨慎些好!”另一个卫戍军立刻附和。 兵头儿一心立功,架不住身边的兄弟都是怂货,气得骂娘:“屁的个承恩侯府世子,屁的个几百个人!昨天被打断腿的是承恩侯府的庶子,哪里就是杨世子了?区区一个孽庶,他能带几个人出门?看看你们这怂样儿!怕个屁啊!” 底下人立刻反驳:“这要不是钱司尊的亲外甥,钱司尊干嘛差我们出来?那人把承恩侯的庶子废了, 可不就是给钱司尊家姐妹出了口气?呵,承恩侯夫人又不是没儿子,倒要娘家兄弟给庶子做脸?” “你懂个屁!打断那四公子的腿,下的难道不是侯爷和世子的脸?夫人当然要发作。” “我看不尽然,这侯门里的弯弯拐拐……” 几个卫戍军歪着楼聊着天,小心翼翼地看着守护在门前的信王府侍卫, 保持默契往后撤退。卫戍军军纪荒疏多年, 浑不吝的混子充斥其中, 这兵头儿虽有立功之心, 却无御下之能, 只得气鼓鼓地独自一人钉在龙幼株的门口,与信王府的侍卫怒目相视。 信王府侍卫心中纳罕:这憨子一脸愤怒看着咱们是要怎样?莫不是傻的吧? 没多久, 连宝带着大队卫戍军增援冲进来:“头儿!张头儿、李头儿、吴头儿恰好都在附近办差!听我招呼立马就带兄弟们来了!”果然就走进来另外三个兵头儿, 其中一人神气彪悍, 走在最前边,他所带的一队人马也是个个行止风雷,远比其余卫戍军精神焕发。 跟信王府侍卫怒目相视的兵头儿大喜过望:“张老大!” 张老大是卫戍军里有名的杀神,相传他本是锦衣卫的百户,办差时得罪了某位封疆大吏险些被治死,蒙老上司庇护捡回一条命,这才沦落到卫戍军当一个小小的兵头。寻常卫戍军都受五城兵马司辖制,唯有张老大是听调不听宣,非常拉风。 “目标在哪儿?”张老大挥手吩咐噤声,只问先来的兵头儿。 “就在那间厢房里。外边有悍卒八人,暗处还有三人……” 兵头儿并非只顾着与信王府侍卫大眼瞪小眼,他已经做好了调查,此时一一指出小楼外的制高点,恰好是信王府侍卫三个暗哨的藏身处,“屋子里有乐班十二人,舞伎三人,娼妇一人,随从二,护卫一,另外一个坐在西边屏风下喝酒作乐的少年,即是目标。” 张老大目光幽冷地盯着明处暗处的信王府侍卫看了一眼,不顾身边同僚的跃跃欲试,独自上前一步,立于庭前,道:“卫戍军兵头张岂桢,请见贵人。” 背后传来一阵喧哗,张老大带来的一队人马神色冷峻鸦雀无声,其余几个兵头下辖的兵丁则章程散漫地开始了惊呼:“哦哟!真是陈朝的探子?莫不是又来了个庆襄侯?” “嘿,我们要是捉了个陈朝的侯爷,怎么也要官升一级吧?” “说不定是个公爷呢!” “我看是个王爷!” “兄弟们,准备好了啊,捉个陈朝的王爷,封妻荫子就在今日!” …… 王爷倒是王爷,可惜不是陈朝的王爷,捉住了也没升官的奖赏。 侍卫来禀报:“十一爷,外边卫戍军一个叫张岂桢的兵头,说‘请见贵人’。” 酒酣耳热的谢茂操起纨扇呼呼刮了两下,心情略烦躁。 前边那个愣头青就没发现端倪,再来一个,怎么就认出他是“贵人”了呢? ……张岂桢?这名字好像有点熟悉。他认真想了想,想不起与张岂桢有关的任何事。想来前几世也大概是随便听了一耳朵,早就忘得差不多了,只得放弃再想。 外边卫戍军数十人挤了个满满当当,屋子里的乐班舞伎也终于察觉了情况不对,胆子小的泪水都掉了下来,个个战战兢兢地继续动作,曲不成调,舞不成章。谢茂被这突如其来的张岂桢坏了好事,酒气上头也觉口渴,猛地灌了一口茶,不耐烦地挥手:“把人都放出去,这弹的是什么玩意儿!” 乐班舞伎顿时狼狈奔逃,争先恐后地抢出了厢房。 唯有龙幼株仍安安稳稳地坐在谢茂身边,动作纹丝不乱地挽起纱罗长袖,露出一截皓腕,轻轻为谢茂再添了一碗不冷不暖的解酒花茶。满屋子急迫凌乱中,她沉静得宛如画卷。 谢茂终于觉得她有点儿意思了,侧头问道:“你不走?” 龙幼株牵衣离席,裣衽为礼:“妾告退。”你不让我走,我留下也不害怕。你让我走,我还想去补个觉呢,再见。 谢茂就觉得吧,这须涂虏汗的女儿,毕竟身负王室之血,气度见识都不一般。 ——留在青楼继续做迎来送往的勾当,实在太可惜了。 【强烈不建议宿主将揭必幼株作为攻略对象!】 谢茂根本就不想再努力找什么殉死之人,听见系统在脑内刷屏,略觉诧异:【为何?】 【须涂虏汗国灭亡,揭必幼株不曾殉国!】 【须涂虏汗战死,揭必幼株不曾殉父!】 【画越焉支受辱自戕,揭必幼株不曾殉母!】 【发卖青楼卖身为娼,揭必幼株不曾殉节!】 【这样心志坚定的女人,不可能为宿主殉死。强烈不建议宿主将之作为攻略对象。】 听完系统的分析,谢茂差点想给龙幼株鼓掌。 这个时代的女人,依附父亲与丈夫而存活,以孝顺与贞洁作为立身存世的资本。一旦失去了男人(父亲)的庇护,又失去了获取男人(丈夫)庇护的资本(贞洁),多半都会走投无路选择死亡。 龙幼株作为一个亡国公主,被敌国恶意卖进青楼操持皮肉生意,她依然坚强地活了下来,甚至还能住得上胭脂楼最好的厢房,随意差遣小丫头伺候自己,这岂不是天大的本事?难怪系统都要给她一个“心志坚定”的评价。 嗯,先把她捞出来吧。至于捞出来之后怎么用,谢茂暂时没考虑。当了两世皇帝,天底下就没有谢茂不敢用的人。蛮族的亡国公主算什么?前两辈子谢茂还用陈朝太孙当宰相呢。 “把外边那人叫进来。” 谢茂丝毫不理会系统蛊惑他赎舞伎三飞花的絮叨。哄个妓|女给自己殉葬?还不如去宫里找个小太监好好笼络……呢? ※ 张岂桢进屋之后,只看了谢茂一眼,隔着半扇插屏就跪了下去。 他对谢茂的称呼也很古怪:“十一爷。” 屋子里跟进来四名侍卫,紧紧盯着张岂桢,惟恐他对信王出手。闻言虽然惊讶,可也没有丝毫放松。——这人认出了谢茂的身份不奇怪,谢茂又不是养在深宫的公主,卫戍军偶然也会接一些随行保护的差使,谢茂又是文帝最宠爱的皇子,当今最喜爱的幼弟,群星拱月,认识谢茂很正常。 奇怪的是他对谢茂的称呼。若非皇家的心腹家臣,不会这么称呼皇子。 何况,文帝已大行,如今是谢茂的兄长当皇帝,某爷某爷该称呼的就是皇帝的儿子了,谢茂这样长了一辈儿的皇叔,顶多被称呼一声十一王,再不敢叫“十一爷”。连赵从贵、余贤从这样的贴身近侍,也仅在谢茂微服时化名改称十一爷,平常都是称呼王爷。 谢茂对他确实没什么印象,直接问道:“你是哪家的?” 张岂桢道:“小的曾给六爷牵马守门。” 六王谢范。 那位爱诗爱马爱风流,最爱画美人,常年厮混在外,一身侠骨的六王爷。 谢茂和他六哥的关系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他心底挺欣赏六王,然而,二人的母族决定了各自天然的立场,注定了二人不可能尿到一个壶里去。 谢范出门排场不大,轮得到给他牵马守门的,那就能算得上是心腹了。 谢茂不知道这人为何会沦落到卫戍军当兵头,也不想问六王的私事,指着干净的酒碗,让朱雨斟了一碗酒,赏给张岂桢,说:“你是六哥的门人,认得我不奇怪。我今日‘必然’要被卫戍军抓进去,你是抓呢,还是抓呢?” ……能不抓吗?张岂桢充满彪悍气的脸上抽搐一阵,一口将赐酒饮尽:“抓!” “洒了,拿下去吧。”衣飞石吩咐候在一侧的侍人。 “拿下去换个碗再送来。”谢茂哪里舍得,这可是小衣第一次送的礼物呢!一路从夜河街亲自端回来,孤好大的脸面! 就有侍人接了衣飞石手里的东西,再送来擦手的巾子。没等谢茂再帮着他擦手,他已迅速擦净了手上黏糊的酸梅浆。——谢茂总是把他当三岁孩子照顾,这种从头照顾到脚的关怀,实在让衣飞石忐忑不安。 中间客厅里被谢茂砸得乱七八糟,外侍长余贤从与黎顺都垂手侍立旁侧,显然是正在汇报外边的情报。 “殿下,前日有本书搁在朝闻殿没带回来,我去找找。” 衣飞石很识相,这种情况下他得回避。奈何住得太近了躲都没地方躲,只能去藏书室消遣一段时间。 “没事你坐。我这里没什么事见不得人。”谢茂拉着衣飞石在沙发上坐下。 宫人忙上前收拾残局,首先规整出沙发茶几这一角,送上热汤凉茶,另有几样咸甜小点心,几盘瓜果,谢茂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接了毛巾就轻轻给衣飞石擦脸,柔声问道:“顺利么?累不累?舅舅抱抱你……” 所有下人都目不斜视。 衣飞石跑了一下午满身风尘,见谢茂殷殷切切地目光,还是慢慢往他怀里靠了过去。 相处了这么多天,他也渐渐回过味了。谢茂似是对他渴念至极,可真要亲热的时候,总是显得亲昵又不违礼。动辄伸手要抱,也就是搂在怀中亲亲额头,上手要摸,多半是肩膀背心,最耐不住的时候才摸摸腰臀,更私密尴尬的地方一处都没碰过。 他曾怀疑谢茂的用心,是否根本对自己不感兴趣,只是借故接近自己? ——然而,谢茂那处时常遮掩不住的狼狈硬挺,让他无话可说。 他现在就疑惑一件事:不上何撩?经常这么撩着撩着又硬憋着,难道不觉得难受么? 靠在谢茂怀里,听着谢茂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种依附的姿态,让衣飞石觉得有点不得劲儿。只是谢茂喜欢,他没别的地方能讨好谢茂,将此曲意逢迎。 信王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若是外间大事,曲昭为何没告诉我?衣飞石不解。 谢茂抱着衣飞石不撒手,就这么昏君搂着宠妃的模样,对余贤从说:“这件事孤不能莫名其妙就背了黑锅。待会孤立刻给陛下上表,另有两封信,分别给林相与承恩侯,你遣人送出去。” 余贤从先应是,又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您此刻本不该知道这件事。” 被高墙圈禁了,就是任何消息都不许出入。所以,给皇帝上表,给林府、承恩侯府送信,都是现成弹劾信王府外出刺探的罪证。 谢茂嘿然一笑,口含恶意:“孤就想瞧瞧,这时候哪家敢冒头。” 衣飞石听得一头雾水,谢茂已向他诉苦:“刚下边人说,季擎府上失火了。” 季擎是杨家抬入内阁的前工部尚书,在信王杀杨靖案中得罪了信王,气得信王金銮殿上怒踹老臣,还放了狠话,出去之后要杀季擎全家。——谢茂就是说着吓人的。季擎那句话又伤不了他,到底也是勤恳三十年的老臣,就算脑子拎不清,他也不至于真搞人全家。 “什么时候的事?季阁老家中伤亡如何?”衣飞石心肝一跳。 他下意识地将此事与骡马市那场大火联想起来。 杀人放火是会上瘾的。要杀人满门的方式很多,放火并不是最稳妥的一种。 如季阁老家的大宅子,有仆役照管,兵马司也时常巡逻,一旦走水,救援必然及时。再者,人都长着腿,这边失火了,那边不会跑吗? 谢茂哼了一声,提起这事儿就气不顺。 黎顺恭敬地回禀道:“火势烧起在一个时辰之前。目前南城兵马司与缉事所正在救火,暂时还不知道伤亡情况。——据报,还没见有人逃出来。” 季擎才得罪了信王,府里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锅妥妥的就要扣在谢茂背上。 难怪谢茂气得在府里跳脚。季阁老府上失火不是偶然,火烧起来时,天还亮着,谁家没事儿大白天地举火?还一口气就烧了全家?必然是有人纵火! 在季阁老府上纵火,则是为了嫁祸信王。嫁祸信王又是为了什么? 文帝大行之前,信王都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看谁都亲热。若谈结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他杀了承恩侯世子杨靖,天字一号大仇人就是承恩侯府。深想一步,有徐乡杀良冒功之事,与杨靖同流合污、唇亡齿寒的前守备将军简薛,也应该仇视忌惮信王。 结仇归结仇,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是,这两家有胆子和信王正面冲突吗? 何况,季阁老是承恩侯府一力举荐入内阁,他是承恩侯府极其重要的政治资源,就这么一把火烧死了?不啻自毁长城。 简薛呢?他一个三品将军,敢杀一位一品阁老,用以栽赃一位一等王爵? 这火烧得太荒谬了。不管是承恩侯府还是简薛,这时候去烧季阁老家都无异于自曝其短。衣飞石觉得,若说是陈朝探子趁火打劫混淆视听,倒很有可能。 怀里小衣安静得反常,谢茂吩咐所有人退下,单独问衣飞石:“你想到什么了?” 衣飞石很惊讶。他自认没表现出任何破绽,就是很正常地不说话,信王怎么就知道他心里有揣测了?——可怜衣飞石并不知道,他认识信王不足十日,谢茂认识他足有两辈子那么久了。他才眨眨眼,谢茂就知道他要用什么姿势撒谎。 “殿下还记得骡马市大火当日,我曾在火场附近捡了样东西?” 衣飞石从怀里摸出那枚微微变形的铜钱,放在谢茂手里。 铜钱被他贴身揣着,带着他的体温,谢茂伸手接了,恰好一点儿温热烧在手心里。 这一点儿搔动,从手心一直痒进了谢茂的心窝。 他以为衣飞石会照例撒谎,这时候的小衣并不信任他,也不真正相信他有庇护衣家的能力,对他隐瞒真相自行其是,是很正常且理智的选择。 可衣飞石竟然选择了坦陈! 这太出乎谢茂的意料了,那仅是一枚铜钱么?不是,那是衣飞石的信任。 “当时陈朝奸细中,有高手以此铜钱击碎了太平缸。不过,在瓮城时,我并没有遇到这位高手。他应当是在前往圣安门途中离队脱身了。此前我曾命人暗中在圣京探察,今日恰好当面探了探底细……”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把他从怀里揪了起来,皱眉道:“你去见奸细?” 衣飞石不解:“是?”怎么了? “……你伤才好。”谢茂也不是拦着衣飞石不许涉险,可他还是没法儿把眼前这个少年与记忆中的衣大将军彻底叠加成一个,下意识就想揣口袋里护着,“你没和人动手吧?” 衣飞石笑道:“他指上功夫厉害,也不及我。殿下放心,没人能让我吃亏。” 谢茂按住他肩膀细细摩挲了片刻,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你的意思是,这火可能是奸细放的?”谢茂没有纠结太久,衣飞石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可能真的把衣飞石困在身边。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没有证据,也不一定对。”衣飞石道。 “可以查一查。”谢茂捻起手里的铜钱,“我来查?” 衣飞石正要借助信王府的力量。他在军中有人,在京中却是一筹莫展。衣家手握重兵驻扎于外,再跑京中弄一摊子算怎么回事?衣飞金在京中搁了些人打探消息,也都是借着夫人周氏的陪嫁铺子名义安置。 他要盯梁青霜,手里根本无人可用。曲昭是衣尚予帐下亲兵,护卫杀敌可用,干这些阴私之事就差得远了。本来也没想求助信王,可既然谢茂问了,他心念一动,不如一用。 ——射杀守城校尉一事,谢茂都能替他周全,可见善意。 更重要的是,他想送一个把柄给信王。让林氏可以更放心地用衣家。 衣飞石不知道淑太妃与衣尚予达成了哪一种共识,依他自己想来,衣家不反就是死。既然林氏想动一动,衣家完全可以先靠拢,再图其他。这种情况下,与其市恩,不如示弱。 衣飞石将东篱先生的来历说了一遍,低声道:“此人来历颇不堪言,又是我长兄蒙师,还请王爷周全一二。” 我大哥的老师,是我爹从陈朝捡来的俘虏,他可能是个奸细。你替我摆平这件事,我家肯定要报答你,配合你想做的事。否则你暴露出这件事,我全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短短几句话,说得温驯又绵密,谢茂摸着自己腰上热出来的细汗,禁不住笑。 小衣的政治嗅觉也太可怕了吧?淑太妃的想法他这个做儿子才想明白一会儿呢,衣飞石出门转了一圈,立马就嗅出了风声,悍然选择了站队。 ——他不止递了把柄给信王府,取信于林氏,顺便也把他爹衣尚予卖了。 试想长子蒙师是陈朝探子这件事曝光,对衣尚予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还想老老实实地做皇帝的忠臣?这条路已经被衣飞石走绝了。 衣尚予只能选择和林氏合作,或者,更进一步,自立为王,篡位称帝。 才想着这娃年纪小怕他吃亏,冷不丁就给朕吓出一身冷汗。谢茂慢慢搂着衣飞石纤细柔韧的腰,低声道:“那要怎么报答我?” 衣飞石捧住他的脸,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薄唇上轻吮一下:“这样?” ※ 深夜,谢茂迷迷瞪瞪地起床出恭。 今夜替他值夜的是赵从贵,老阉奴殷勤地掀开马桶盖,扶王爷坐下。 突然听见王爷冷静至极的声音,吩咐道:“我不管你用我娘还是林相的人,悄悄去给我把衣家老大的东篱先生弄死。我要他彻底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 赵从贵耸然一惊,眼皮却耷拉了下去,似乎根本没听见谢茂说了什么。 ※ 衣飞石想以此逼迫衣尚予奋起反击,谢茂可不打算玩火。 真把衣尚予逼反了,……他和衣飞石怎么办? 所以,老老实实灭火去吧。谢茂上完厕所回床上躺着,看着窗外如银冷月,心中忍不住想,哎,小衣使心眼儿的时候,好可爱哟!真想亲亲亲。打滚,想日! 重生得太快,似乎前一刻还在逃亡,才死于卢真剑下,打个晃,人又回到了少年时。 谢茂都来不及好好想过,……这一世,他究竟要和衣飞石怎么办? 喜欢衣飞石这件事当然没什么好考虑的。 穿越来的第一世,谢茂来不及见识衣飞石的风采就被侄子干掉了,可以忽略。 646.两界共主(16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信王才替他从母亲处解围, 他也不是那么翻脸不认人吧? 没人看得出谢茂疾走而出时心内的虚弱, 在衣飞石眼里, 谢茂也是气急了才拂袖而出。 衣飞石来不及穿戴衣物, 又急着向谢茂解释。总不能等满信王府的侍卫都来齐了,他才慢腾腾地出来谢罪。他本就没有对信王怠慢不敬的意思,等来了侍卫再示弱,倒像是他屈从于武力,不得不向谢茂屈从了。 衣飞石只能仓促卷起衣袍,在憩室门前跪下,额头触地, 尽量伏低身体以示温顺。 “殿下恕罪。殿下不必请侍卫来问,殿下差遣卑职,只须吩咐一声,卑职无不从命。” 门外侍卫都已涌到了谢茂身边,偏偏风暴中心的衣飞石没显出一丁点儿威胁,他老实温顺得比谢茂身边的侍卫都无害, 侍卫手里还拿着刀呢, 他就穿着一袭单衣, 卑弱地伏在地上, 未彻底长成的少年脊背透出单薄与青涩, ——就好像信王在欺负人。 常清平在当值侍卫中品级最高,这会儿就立在谢茂身边, 见谢茂眼中酝着怒气, 心说就这么僵着也不像话吧?真把余头儿招来了, 弄来满王府的侍卫,好几百人呢,皇帝不得以为王爷要造反啊? “拿下!”常清平指使两个侍卫上前。 他自己身手最好,偏偏守着谢茂没动,且只用了两个侍卫。这不是要和衣飞石动武,而是给衣飞石向信王谢罪的机会。 衣飞石果然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处置。 两个侍卫轻而易举就拿下了衣飞石,背后也浃了一身的汗。 如今外界还不知道衣飞石夜夺瓮城的英姿风采,信王府的侍卫岂会不知?当日跟随谢茂去了圣安门的侍卫们,暗地里早已把这位住在自家王府的将门虎子八卦了一遍。说到别的或许还有争议,清溪侯这一身功夫是实打实的,信王府众人没一个不心向往之。 二人熟练地架起衣飞石胳膊,将他押在地上,上手就察觉到衣飞石浑身肌肉松弛,没有一丝对抗的意思,紧张的气氛才宽松了几分。不过,谁也不敢有丝毫放松警惕。衣飞石这样的高手,真要反抗,就算锁住了他的关节,二人也压不住他。 这时候衣飞石看着就挺可怜。刚刚抽条的个子犹在少年,本就比壮年男子小一号,刚在榻上敷药,一身衣裳也没穿明白,就这样被人狠狠押着跪在地上,活像受虐现场。 谢茂是想镇服衣飞石,半点都不想虐待他,见了这画面,心里着实膈应。 他瞪两个侍卫,意思让他们做个样子就行了,不必把受了伤的小衣押得死死的。哪晓得两个侍卫会错了意,越发用力地把衣飞石往地上怼。 衣飞石一时不防半边脸都被杵到了地上。他也有了一丝恼意,信王发怒他跪了,信王要拿他,他也没反抗,这会儿都给押上了,还故意把他往地上怼,这是干嘛呢?寻衅打人? 衣飞石手臂微微使力,他就想起了画楼殿外谢茂愤怒的踟蹰,想起了适才在画楼殿内,他在困境中听见谢茂声音时,那一种拨云见月豁然开朗的欢愉。 他决定……还是不和信王计较了。被押在地上脸着地的衣飞石也没有发飙,他只是尽量避开被抽肿的伤处,微微闭眼。 这画面看上去更让人心疼憋气了! 谢茂气得顺手操起身边的一个痒痒挠,啪地砸在侍卫头上,怒目相视:松手! 两个侍卫方才恍然大悟,忙松了手上的狠劲,刚把衣飞石脸怼地上的侍卫还小心翼翼地扶了衣飞石一把,帮他扯了扯凌乱的衣裳。 这回谁都看懂了谢茂的色厉内荏,面上吼得凶,根本舍不得对清溪侯动手嘛。 连被押在地上看不清谢茂动作的衣飞石,都从那倏地掷来的痒痒挠和侍卫反常的客气中,读出了信王对自己的善意。 他哪里知道谢茂这会儿起意镇压他,纯属是因为失算的后怕——谢茂此前还一直认为有侍卫护着,哪怕面对衣飞石也很安全呢。一直到衣飞石单枪匹马夺回圣安门瓮城之后,谢茂才后知后觉地明白,在衣飞石跟前,安全?不存在的。哪怕这个衣飞石是少年版。 重生这么不可思议的事,衣飞石当然不可能懂。他单纯地认为,谢茂大发雷霆就是因他不肯从命脱衣,这会儿又因为喜欢心疼他,才不许侍卫太欺负他。 谢茂脸色很严肃,可这严肃在地上摆着的痒痒挠面前,色厉内荏。 衣飞石特别擅长装乖,若是他心甘情愿的情况下,他的乖顺就更让人心口熨帖了。谢茂退了一步,衣飞石就退十步,交叠双手稽首于地,不等谢茂质问,他先赔罪:“愿领殿下责罚。” 衣飞石都做到这个地步了,谢茂当然明白他不会对自己炫耀武力。可是,就是因为衣飞石做到这地步了,谢茂又觉得这日子过得有点玄幻:小衣这乖得有点过分了吧?——又有事儿求我? “劳烦齐医官陪殿稍候。”谢茂对大夫一向挺客气。 余贤从才风急火燎地带着人赶来,就听见殿内谢茂传话:“都退下。” ……???满头雾水的余侍长还没进门,又带着人退下继续休假了。 寝宫大门紧闭,满屋子服侍的宫人侍卫与大夫都退下了,只剩下谢茂与衣飞石二人。 “罚你?”谢茂语意不明。 衣飞石被他这口气问懵了,还真要罚我?我就是说一说,不当真的。 “手伸出来。”谢茂说。 ……来真的啊?衣飞石心情有点复杂。他见惯了谢茂春风和煦的微笑,也习惯了谢茂守在他身边轻言细语,这时候都不知道该对谢茂摆什么表情。 就算谢茂一口一个小衣,一直以长辈身份自居,衣飞石能敬他身上的王位,绝不可能真把他当长辈看待。正经谢茂就比衣飞石大一岁,再是生得帝裔权贵、威仪不凡,他也是衣飞石的同龄人。 不过,不就是打手心吗?衣飞石想了想,觉得为这个翻脸没意思。他就把手伸了出来。 谢茂弯腰拾起地上的痒痒挠,轻轻抽了衣飞石手心一下。心中想的却是:哎哟,衣尚予太可恨!若不是他把小衣屁股打破了,我今天恐吓小衣,逼他让我打一顿屁股,……以后可以笑话他一辈子! 衣飞石真的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了。 那痒痒挠不是打下来的,也不是抽下来的,它是平平整整放在自己手心里的! 有这么打手心的吗?你这么打是想要我怎么办?我假装嗷一个给你听吗?……衣飞石低垂眼睑看着自己根本不可能受伤的手心,心情很复杂。 他自幼被长公主苛待,跟随父亲去了军营之后,出操习武从不娇气,摔打受伤那是日常生活。莫说谢茂没打疼他,就算真的打疼了,与他从前所经历的一切相比,也根本不算什么。 不管是在家中,还是在军中,衣飞石都不曾感受到寻常人该有的温柔与关爱。 军法无情,哪怕他年纪小,哪怕他是大将军的儿子,在军中一是一,二是二,谁也没有例外和优待。他若行差踏错,军棍照样打得毫不容情。可同袍兄弟家中都有老母妻儿施以温柔,他没有。他在家中比军中处境能困窘艰难,家法比军法更加冷漠残忍。 被母亲罚跪责打哭泣时,父亲也不是不管他,不过,将他从母亲手里救下之后,父亲紧跟着总要教训,你是堂堂丈夫,些许疼痛哭什么?长兄待他也好,可当哥哥的脾气粗枝大叶,和弟弟玩经常变成玩弟弟,教习武艺时更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揍得衣飞石满头包。 谢茂给予他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 在谢茂身边,他不是石头,是琉璃一样的珍宝。哪怕就是个痒痒挠,谢茂都舍不得拍他一下。 这让他还能摆出什么表情来?他总不能感动得哭吧?那样……也太可笑了。 衣飞石心中自嘲地想,眼角却有些湿。 谢茂把痒痒挠打(放)在了衣飞石手心,趁着衣飞石双手捧着痒痒挠不能动,伸手去扯衣飞石的衣襟:“还要和孤犟?长公主打你哪儿了?” 衣飞石心念急转,到底还是选择了撒谎:“没有,阿娘就打了两耳光……” 针刺这事儿太过分了,信王又是个一言不合就敢捅死承恩侯世子的脾气,衣飞石不想此时节外生枝。 “那你腰上哪里来的血渍?当面就敢撒谎,你是觉得孤没资格揍你?” 衣飞石忙道:“有,殿下当然有。” “将衣衫褪了,若被我发现伤处……”谢茂勾住他领口扯了扯,板着脸威胁,“信王府也是有板子的。” 衣飞石有些迟疑。刚才穿衣时太仓促,身上的血渍没擦干净,敷药时才被信王看出来了,也不知道身上是否还有其他地方残留着痕迹?脱衣吧,怕被发现腋下的伤痕,不脱衣吧又不太可能。信王已经为此发过一次脾气了,他不能再让信王把满府侍卫招来。 他一边慢腾腾地解本就松垮垮的衣裳,一边小声解释:“是我做错了事,阿娘才使人教我几下,……哪家都是这样儿的,阿娘平时、待我也很好……” 谢茂懒得跟他废话,就盯着他脱衣服。 衣飞石脱得再慢,总有脱下来的时候。迎着谢茂认真审视的目光,衣飞石自己也不动声色地往侧腰扫了一眼,没发现血渍,这才松了口气。所幸腋下的针眼不容易被察觉。 谢茂上下打量了许久,衣飞石被他提起手臂时,一颗心都堵在了嗓子眼。 然而,谢茂仔细地把他胳膊看了一遍,肋下看了一遍,总不可能拨开腋下的毛发去一寸寸检查针眼。衣飞石觉得,信王恐怕想都不会朝着针眼上联想。这事儿刁刻得出奇。 许久之后,谢茂才慢吞吞地说:“倒是我错怪你和长公主了。” 一家子性命都没搞明白呢,衣飞石只求信王不要在此时去和长公主生事,闻言忙穿好衣裳乖乖地依在谢茂腿边,说道:“蒙殿下垂爱关怀,飞石受宠若惊。”他第一次在谢茂跟前自称飞石,这是一种既谦卑又亲密的自谓。 谢茂摸摸他的脑袋,扶他在床上躺下,说:“平白训你一顿,我该给你赔罪。”不等衣飞石拒绝,他已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欲与我成亲。这件事我来安排。” 这个赔罪衣飞石拒绝不了,他才受了谢茂关怀,又要领这样的赔罪,竟然觉得有些对不起谢茂,半晌才侧脸看向别处,一字字清晰地说道:“殿下知道我家中处境艰难,实在不能与殿下联姻。虽不能有名分,……床笫之间,必竭力侍奉,乞殿下恕罪。” 从前谢茂与衣飞石谈了几次开车的事,用词都不算露骨,这是衣飞石第一次正面提及了床笫侍奉,说得斩钉截铁,没有一丝遮掩。 他侧着脸,谢茂只能看见他微微垂下的眼睑,也不知道他心里具体怎么想。 “好啊,孤信小衣一诺千金。你先养伤。”谢茂似是很满意地笑了起来。 ※ 谢茂从寝殿出来,一直憋到了传香殿,终于忍不住踹坏了一扇门。 马勒戈壁的!那贱人毒妇,竟然敢拿针扎小衣腋窝!劳资刚才怎么没打死她! “来人,孤要给长信宫上表!” 对付梨馥长公主马氏这种贱人,就得亲妈淑太妃出马!我是搞不定你这傻逼,我妈来! 因是夏日,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今日愈发寡淡,素衣玉饰,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谢茂饮了一盏薄粥,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果然不等谢茂吭声,一直站在皇后灵前作忧郁状的皇帝陡然暴怒,飞起一脚踹在皇二子谢沐身上,怒道:“皇后才咽气呢!孽畜就敢踩着嫡母娘娘尸骨陷害宗室!奸骨佞心,刁毒至此,令人发指!” 这一脚踹得结结实实,谢沐飞出去六七尺,被殿前门槛卡住,瞬间脸白如纸。 谢茂第一个上前抱住皇帝:“陛下息怒!您保重啊皇兄!” 皇帝被他抱得差点站不稳,似是伤心至极,一手扶着皇后梓宫,泪如雨下:“梓童,你不在了,朕心亦如死灰。”返身就指着谢沐继续骂,“皇后不在了,琰儿还在呢!纵没有了琰儿,朕还有长子,轮不到你这畜生耀武扬威!” 两句话说得满堂众人脊背生寒!皇五子完了,皇帝要立皇长子! 谢茂抱着皇帝的腿,这分明也是一个人的腿,一样的骨头,一样的血肉,一样从母胎中娩出,一样牙牙学语长大。可是,为什么他就能做出这样狠毒的事呢?——这可是在杨皇后的灵前啊!杨皇后英灵不远,听见皇帝亲口说不保全她的儿子,她该有多心寒? 647.两界共主(16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嘎吱一脚, 踩在地上被摔碎的茶杯子上,差点滑一跤。 衣飞石忙伸手扶他, 他攀着衣飞石的手,吃惊地问:“砸着你了?哪儿?”这会儿才想起杯子可能砸着人了, 拉着衣飞石上上下下关切地看。 “没有砸到, 我往旁边避了。”衣飞石搀着他, 见他对自己温和无比,全然不似刚才雷霆大作的样子, 试探着岔开话题,“我给您端了碗酸梅浆……”低头一看, 酸梅浆已经洒了小半, 剩下的也不知道是否被手指沾污过,就不好意思再送人了。 “洒了, 拿下去吧。”衣飞石吩咐候在一侧的侍人。 “拿下去换个碗再送来。”谢茂哪里舍得,这可是小衣第一次送的礼物呢!一路从夜河街亲自端回来,孤好大的脸面! 就有侍人接了衣飞石手里的东西, 再送来擦手的巾子。没等谢茂再帮着他擦手, 他已迅速擦净了手上黏糊的酸梅浆。——谢茂总是把他当三岁孩子照顾, 这种从头照顾到脚的关怀,实在让衣飞石忐忑不安。 中间客厅里被谢茂砸得乱七八糟, 外侍长余贤从与黎顺都垂手侍立旁侧, 显然是正在汇报外边的情报。 “殿下, 前日有本书搁在朝闻殿没带回来, 我去找找。” 衣飞石很识相, 这种情况下他得回避。奈何住得太近了躲都没地方躲,只能去藏书室消遣一段时间。 “没事你坐。我这里没什么事见不得人。”谢茂拉着衣飞石在沙发上坐下。 宫人忙上前收拾残局,首先规整出沙发茶几这一角,送上热汤凉茶,另有几样咸甜小点心,几盘瓜果,谢茂还是管不住自己的手,接了毛巾就轻轻给衣飞石擦脸,柔声问道:“顺利么?累不累?舅舅抱抱你……” 所有下人都目不斜视。 衣飞石跑了一下午满身风尘,见谢茂殷殷切切地目光,还是慢慢往他怀里靠了过去。 相处了这么多天,他也渐渐回过味了。谢茂似是对他渴念至极,可真要亲热的时候,总是显得亲昵又不违礼。动辄伸手要抱,也就是搂在怀中亲亲额头,上手要摸,多半是肩膀背心,最耐不住的时候才摸摸腰臀,更私密尴尬的地方一处都没碰过。 他曾怀疑谢茂的用心,是否根本对自己不感兴趣,只是借故接近自己? ——然而,谢茂那处时常遮掩不住的狼狈硬挺,让他无话可说。 他现在就疑惑一件事:不上何撩?经常这么撩着撩着又硬憋着,难道不觉得难受么? 靠在谢茂怀里,听着谢茂安稳有力的心跳声,这种依附的姿态,让衣飞石觉得有点不得劲儿。只是谢茂喜欢,他没别的地方能讨好谢茂,将此曲意逢迎。 信王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若是外间大事,曲昭为何没告诉我?衣飞石不解。 谢茂抱着衣飞石不撒手,就这么昏君搂着宠妃的模样,对余贤从说:“这件事孤不能莫名其妙就背了黑锅。待会孤立刻给陛下上表,另有两封信,分别给林相与承恩侯,你遣人送出去。” 余贤从先应是,又小心翼翼地提醒:“王爷,您此刻本不该知道这件事。” 被高墙圈禁了,就是任何消息都不许出入。所以,给皇帝上表,给林府、承恩侯府送信,都是现成弹劾信王府外出刺探的罪证。 谢茂嘿然一笑,口含恶意:“孤就想瞧瞧,这时候哪家敢冒头。” 衣飞石听得一头雾水,谢茂已向他诉苦:“刚下边人说,季擎府上失火了。” 季擎是杨家抬入内阁的前工部尚书,在信王杀杨靖案中得罪了信王,气得信王金銮殿上怒踹老臣,还放了狠话,出去之后要杀季擎全家。——谢茂就是说着吓人的。季擎那句话又伤不了他,到底也是勤恳三十年的老臣,就算脑子拎不清,他也不至于真搞人全家。 “什么时候的事?季阁老家中伤亡如何?”衣飞石心肝一跳。 他下意识地将此事与骡马市那场大火联想起来。 杀人放火是会上瘾的。要杀人满门的方式很多,放火并不是最稳妥的一种。 如季阁老家的大宅子,有仆役照管,兵马司也时常巡逻,一旦走水,救援必然及时。再者,人都长着腿,这边失火了,那边不会跑吗? 谢茂哼了一声,提起这事儿就气不顺。 黎顺恭敬地回禀道:“火势烧起在一个时辰之前。目前南城兵马司与缉事所正在救火,暂时还不知道伤亡情况。——据报,还没见有人逃出来。” 季擎才得罪了信王,府里就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这锅妥妥的就要扣在谢茂背上。 难怪谢茂气得在府里跳脚。季阁老府上失火不是偶然,火烧起来时,天还亮着,谁家没事儿大白天地举火?还一口气就烧了全家?必然是有人纵火! 在季阁老府上纵火,则是为了嫁祸信王。嫁祸信王又是为了什么? 文帝大行之前,信王都是个没脾气的老好人,看谁都亲热。若谈结仇,也就是这两天的事:他杀了承恩侯世子杨靖,天字一号大仇人就是承恩侯府。深想一步,有徐乡杀良冒功之事,与杨靖同流合污、唇亡齿寒的前守备将军简薛,也应该仇视忌惮信王。 结仇归结仇,有个很现实的问题是,这两家有胆子和信王正面冲突吗? 何况,季阁老是承恩侯府一力举荐入内阁,他是承恩侯府极其重要的政治资源,就这么一把火烧死了?不啻自毁长城。 简薛呢?他一个三品将军,敢杀一位一品阁老,用以栽赃一位一等王爵? 这火烧得太荒谬了。不管是承恩侯府还是简薛,这时候去烧季阁老家都无异于自曝其短。衣飞石觉得,若说是陈朝探子趁火打劫混淆视听,倒很有可能。 怀里小衣安静得反常,谢茂吩咐所有人退下,单独问衣飞石:“你想到什么了?” 衣飞石很惊讶。他自认没表现出任何破绽,就是很正常地不说话,信王怎么就知道他心里有揣测了?——可怜衣飞石并不知道,他认识信王不足十日,谢茂认识他足有两辈子那么久了。他才眨眨眼,谢茂就知道他要用什么姿势撒谎。 “殿下还记得骡马市大火当日,我曾在火场附近捡了样东西?” 衣飞石从怀里摸出那枚微微变形的铜钱,放在谢茂手里。 铜钱被他贴身揣着,带着他的体温,谢茂伸手接了,恰好一点儿温热烧在手心里。 这一点儿搔动,从手心一直痒进了谢茂的心窝。 他以为衣飞石会照例撒谎,这时候的小衣并不信任他,也不真正相信他有庇护衣家的能力,对他隐瞒真相自行其是,是很正常且理智的选择。 可衣飞石竟然选择了坦陈! 这太出乎谢茂的意料了,那仅是一枚铜钱么?不是,那是衣飞石的信任。 “当时陈朝奸细中,有高手以此铜钱击碎了太平缸。不过,在瓮城时,我并没有遇到这位高手。他应当是在前往圣安门途中离队脱身了。此前我曾命人暗中在圣京探察,今日恰好当面探了探底细……”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把他从怀里揪了起来,皱眉道:“你去见奸细?” 衣飞石不解:“是?”怎么了? “……你伤才好。”谢茂也不是拦着衣飞石不许涉险,可他还是没法儿把眼前这个少年与记忆中的衣大将军彻底叠加成一个,下意识就想揣口袋里护着,“你没和人动手吧?” 衣飞石笑道:“他指上功夫厉害,也不及我。殿下放心,没人能让我吃亏。” 谢茂按住他肩膀细细摩挲了片刻,才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你的意思是,这火可能是奸细放的?”谢茂没有纠结太久,衣飞石有自己的想法,他不可能真的把衣飞石困在身边。 “这只是我的一个猜测,没有证据,也不一定对。”衣飞石道。 “可以查一查。”谢茂捻起手里的铜钱,“我来查?” 衣飞石正要借助信王府的力量。他在军中有人,在京中却是一筹莫展。衣家手握重兵驻扎于外,再跑京中弄一摊子算怎么回事?衣飞金在京中搁了些人打探消息,也都是借着夫人周氏的陪嫁铺子名义安置。 他要盯梁青霜,手里根本无人可用。曲昭是衣尚予帐下亲兵,护卫杀敌可用,干这些阴私之事就差得远了。本来也没想求助信王,可既然谢茂问了,他心念一动,不如一用。 ——射杀守城校尉一事,谢茂都能替他周全,可见善意。 更重要的是,他想送一个把柄给信王。让林氏可以更放心地用衣家。 衣飞石不知道淑太妃与衣尚予达成了哪一种共识,依他自己想来,衣家不反就是死。既然林氏想动一动,衣家完全可以先靠拢,再图其他。这种情况下,与其市恩,不如示弱。 衣飞石将东篱先生的来历说了一遍,低声道:“此人来历颇不堪言,又是我长兄蒙师,还请王爷周全一二。” 我大哥的老师,是我爹从陈朝捡来的俘虏,他可能是个奸细。你替我摆平这件事,我家肯定要报答你,配合你想做的事。否则你暴露出这件事,我全家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短短几句话,说得温驯又绵密,谢茂摸着自己腰上热出来的细汗,禁不住笑。 小衣的政治嗅觉也太可怕了吧?淑太妃的想法他这个做儿子才想明白一会儿呢,衣飞石出门转了一圈,立马就嗅出了风声,悍然选择了站队。 ——他不止递了把柄给信王府,取信于林氏,顺便也把他爹衣尚予卖了。 试想长子蒙师是陈朝探子这件事曝光,对衣尚予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还想老老实实地做皇帝的忠臣?这条路已经被衣飞石走绝了。 衣尚予只能选择和林氏合作,或者,更进一步,自立为王,篡位称帝。 才想着这娃年纪小怕他吃亏,冷不丁就给朕吓出一身冷汗。谢茂慢慢搂着衣飞石纤细柔韧的腰,低声道:“那要怎么报答我?” 衣飞石捧住他的脸,学着他的模样,在他薄唇上轻吮一下:“这样?” ※ 深夜,谢茂迷迷瞪瞪地起床出恭。 今夜替他值夜的是赵从贵,老阉奴殷勤地掀开马桶盖,扶王爷坐下。 突然听见王爷冷静至极的声音,吩咐道:“我不管你用我娘还是林相的人,悄悄去给我把衣家老大的东篱先生弄死。我要他彻底消失,不留下任何痕迹。” 赵从贵耸然一惊,眼皮却耷拉了下去,似乎根本没听见谢茂说了什么。 ※ 衣飞石想以此逼迫衣尚予奋起反击,谢茂可不打算玩火。 真把衣尚予逼反了,……他和衣飞石怎么办? 所以,老老实实灭火去吧。谢茂上完厕所回床上躺着,看着窗外如银冷月,心中忍不住想,哎,小衣使心眼儿的时候,好可爱哟!真想亲亲亲。打滚,想日! 谢茂心虚地说:“啊?不是为这事儿召我?”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跪倒,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皇兄,皇嫂,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皇兄,我就要小衣,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她哎呀一声,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648.两界共主(16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余贤从又忍不住默默无语了一次。哪家的正经公子往书房里搁丫鬟…… “那通奸的丫鬟呢?”谢茂又问。 “小公子还以为我冤枉他?丫鬟……自然是在的。”杨竎并未多看容庆一眼, 他嘴角那一缕冷笑的刻毒却明显是冲着容庆,他拍拍手, “把那贱人带过来。” 容庆眼中蓦地一空,荒芜处滋长的则是无穷无尽的恐惧,他下意识地看了谢茂一眼。 说话间,杨竎背后的惊马已经被安抚住, 杨府豪奴也都恢复了一贯的严肃。杨竎命令一句, 立刻就有三、四个人越众而出, 手里拎着一个麻袋, 放在杨竎的马前。 容庆脸色已惨白如死,双手攥紧,骨节发出细微的声响。 杨竎看都不曾多看一眼,一心追着谢茂的身影:“我捉来淫|妇,小公子可得向我赔罪。” 谢茂侧过身, 揭开朱雨手中的香炉盖儿, 拨了拨埋在香灰里的炭,“怎么赔罪?” 他的手修长有力, 又因年纪尚轻还未彻底长成,骨节温润秀气, 有着触目可知的美好。出门在外, 朱雨带的香炉银签都很低调, 就是这样低调不起眼的器物, 被谢茂那一双闲适慵懒的手调弄着, 霎时间就多了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杨竎看他拿银签拨弄香灰中细小玲珑的香炭, 恍惚间想入非非,若是让他用那手替我…… “还请小公子赐我姓名,再请我喝上一杯。”杨竎说。 “那也简单。”劳资报名吓死你,“请你喝一壶也使得。” 在场所有知晓谢茂身份的都选择了低头默默,信王请你喝一壶,呛不死你都得硬灌。 “这袋子里的是……?”谢茂问。他再不问,容庆似乎都要昏过去了。 杨竎将折扇收起,微微颔首,立刻就有杨府豪奴上前,将麻袋打开,首先露出来的却是一条软绵绵的小腿,蹬着沾血的绣花鞋。容庆似要发声,被王府侍卫制住。杨府豪奴又将麻袋倒了个个儿,重新解开另一头的绳索,这回终于解出个披头散发满身鲜血的少女,也不知死了没有。 容庆满怀希望麻袋里的不是他认识的人,此时彻底绝望,惨号道:“庄儿!” 声音太过凄厉难听,尤其是容庆嗓子早就坏了大半,这大半夜的喊着简直瘆人。 谢茂皱眉道:“让他闭嘴。” 他就不理解这种面对既成事实鬼哭狼嚎的人,喊一句能把人喊得恢复原状? 王府侍卫一记手刀下去,容庆立刻软在了地上。 杨竎又一次误解了谢茂的用意。他认为谢茂已经彻底相信了自己的说法。又或者,谢茂是害怕杨府家世,不想和他作对,所以顺着台阶下来。是真相信还是假相信,杨竎都不在乎。他迷信承恩侯府的权威,总认为全天下都应该奉迎在承恩侯府的金字招牌下,使他无往不利。 “去把人带回来。”杨竎吩咐身边的家奴,他认为谢茂已经向他服软了。 随后,杨竎用矜持不失温和的微笑,对谢茂说:“敢请小公子赐教家门?愚兄在家行四,若贤弟不弃,可称呼愚兄‘四哥’。” 多大脸敢当信王的四哥?你知道信王的四哥是谁吗?余贤从都不想吐槽杨家这个冒失鬼了。 谢茂侧身在朱雨手里玩了半天香炉,此时突然抓住炉子,连香带炭返身就照准杨竎脸上掼去。他看似没什么武力,打猎都射不中兔子,徒手掷物却有着相当的水准,香炉正正中中地砸在了杨竎的眉心,香灰噗地洒了一地,半数都落在了杨竎的脸上。 这且不算,那炉子里还埋着一块香炭,滚烫地落在了杨竎□□的马头上,马立时惊了。 杨府那边谁都没想到谢茂会突然出手,——谁敢相信,一个乡巴佬敢对承恩侯的公子无礼? 局面顿时陷入了混乱,杨府豪奴有急着安抚解救惊马背上迷了眼的杨竎的,也有气冲冲上前要捉拿谢茂的,最无所适从的反倒是先前被差遣来拿容庆的几个。杨竎以为谢茂服软要把人交出来了,因此那边只派了两个人过来,立在容庆身边的两个王府侍卫则是触目可知地不好惹,这两个人站在中间都快哭了,去抢容庆吧,估计会被王府侍卫打折,不去抢吧……嗯,不去抢。 两个杨府豪奴很怂地选择了后退一步,甚至用眼神向王府侍卫表示:我们不来,不来。 杨竎一边拿手擦眼,一边怒吼:“来人给我捉住他们!——不许打小公子。” 谢茂都给他逗乐了,吩咐余贤从:“既然如此,留他一条命吧。” 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向杨家发难,杨竎就自动送上门了,若不是杨竎色迷心窍喊出“不许打小公子”这句话,今天承恩侯就得先折一个儿子。搞事情嘛,不嫌事儿大。承恩侯的世子谢茂都敢杀,何况是区区一个婢生子? 他仍是和先前一样笑容温和无争的模样,半点儿不见情绪,然而,他言辞中轻慢生死的倨傲冷酷,却让服侍在他身边的赵从贵、朱雨、余贤从都下意识地觉得夜风渐寒。 从前的信王,不是这样的。所有人心中都模模糊糊地涌起这个念头。 可是,没有人会想到重生穿越之上。皇室中哪年不变态两个?这一年内,谢茂死了亲爹,亲兄继位,自己被晋一等王爵,又被淑太妃打发到山里替文帝守陵,剧变之下,岂能没有丝毫改变?他性子变了,没有人敢觉得奇怪,只是暗暗心惊。 曾经最是好脾气从来不杀人的信王,前两日才刚刚杀了两个贴身内侍呐! 余贤从刚要应是,就听见谢茂用吩咐喝铁观音还是碧螺春的语气,说:“打折他三条腿就行了。” 余贤从与朱雨都觉得自己的第三条腿有点痛,赵从贵没有第三条腿,他觉得双腿间凉飕飕地! 余贤从守在谢茂身边没动,黎顺将容庆拖回余贤从身边,与常清平一起跃入人群。 信王府的侍卫都是文帝在世时钦赐,也有一些身手特别好的高手,如黎顺、常清平二人,则是当今皇帝做太子时赠予信王防身,——文帝朝晚期,想杀谢茂离间太子与淑妃的势力不在少数。黎顺和常清平就是在那种风声鹤唳的情况下,奉命到谢茂身边护卫的。 余贤从出身世家,是文帝所赐,正经羽林卫出身,黎顺二人则是太子宫中所出,来历不明。 余贤从做谢茂的外侍长,负责谢茂的安危,对来历不明的黎顺等人实在不太想用。可是,文帝在世时,太子送来的人就不能干晾着,现在太子登基为帝,东宫送来的人就更要重要了。所幸黎顺与常清平倒也知机,平时不会太贴着谢茂,打猎时也常常奔在最前头驱赶猎物。 现在谢茂要差遣人做打手,余贤从与护卫谢茂的六名侍卫都没动,黎顺与常清平动了。 这二人身手冷峻鬼魅,所过之处阴风一片,触身就是一地哀嚎。 黎顺鱼跃而起,一拳将马背上的杨竎捶下,雁随而至的常清平横扫一腿,只听见清脆的骨折声,杨竎原本后弯的膝盖瞬间变成了前弯!惨叫声未起,黎顺触地倒踢一脚,卡住了杨竎另外一条仍旧健康的脚踝,长臂轻舒,握拳狠狠砸向膝关节,咔嚓一声碎响。 兔起鹘落之间,不过眨眼。二人就配合得天|衣无缝地打断了杨竎的双腿。 倒是这如何打断“第三条腿”让二人颇为迟疑,黎顺眼神一瞟:你上?常清平左顾右盼:找点什么当武器好…… 杨竎双腿折断惨号着摔在地上,杨府豪奴都急了,跟着主子出门,让主子伤成这样,他们都要挨板子!运气好能捡一条命去庄子上苟延残喘,运气不好就直接被打死了!这让他们如何不急不恼? 杨府豪奴纷纷冲向击伤杨竎的罪魁祸首,黎顺与常清平顿感压力,黎顺从靴中抽出短匕,常清平则顺手拔出了杨竎马鞍上装饰用的华丽长剑,二人被围攻得不耐烦,同时出手刺向杨竎□□。 “啊!!!!”杨竎惨叫。 黎顺与常清平同时收手,各自收获破蛋一枚。 谢茂这边只出了两个侍卫,杨府那边甭看人多马杂,战斗力意外地低下。 黎顺与常清平越打越顺手,身边放满了倒在地上不住呻|吟的家奴,定睛一看,对面还站着几个人,穿着杨府家奴的衣裳,人影却很熟悉。——不就是先前奉命去查看“捉奸”的王府几个侍卫吗? 原来那几名侍卫见杨府来人甚多,归来请示余贤从之后,为保万全就先埋伏在了杨府人群中,伺机在上风口点了迷药。这迷药也不让人立刻昏睡,只有身燥体软之效。信王府侍卫常年试用,都有抗性,少量迷药几乎没有妨碍,放在杨府家奴身上就见了奇效。 杨府众人尽数放倒之后,余贤从前来复命,谢茂道:“收拾收拾,咱们逃。” 逃?这个词用得极其微妙。 在谢朝,只要谢茂打的不是皇帝,哪怕他欺负了皇帝的几个儿子,也不必“逃”。 他只要报出身份,别说皇帝皇后,就算是承恩侯杨上清本人,也不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婢生子,和朝中最炙手可热的一等王爵不依不饶。他根本不必逃。他完全可以大大咧咧地在这间小客栈里高卧不起,等着明天承恩侯府来人上门,不是向他问罪,是向他赔罪。 ……可是,他说,他要逃。 今夜他没有向杨竎自报家门,今夜他抢了杨靖的致命软肋,今夜他折了杨竎三条腿,然而,他就这么带着所有知道他身份的人,逃了!无名氏犯下泼天大案,承恩侯府公子惨遭毒打残害,这个消息将会随着天亮传遍圣京。 皇帝、皇后、承恩侯府,甚至五城兵马司、城关衙门、卫戍军,统统都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会大张旗鼓地把这个“无名氏”找出来,明正典刑。 想想这么可怕的阵仗和局面,赵从贵就差点哭出声来。 淑娘娘诶,老奴对不住您!千岁这是故意要搞事情啊!老奴胆儿小,老奴不敢拦! 谢茂进浴室当然不会带着侍卫,侍卫都在门外候着。 衣飞石突如其来的一抓,吓得满屋子宫人侍从魂飞魄散,跟在谢茂身边的两个侍人扶住谢茂就往后扯,朱雨仓惶拦在谢茂与衣飞石之间,负责伺候衣飞石的几个小丫鬟也飞扑上来,两个都压在了衣飞石的身上。——妥妥的一幅忠婢义仆护主图。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而尴尬,谢茂哭笑不得地穿好裤子,看着被丫鬟扑在地上的衣飞石,——几个小丫鬟当然不是衣飞石的对手,不过,满屋子的动静惊醒了衣飞石,他才想起场合不对。 旁人的裤子扯了也就扯了,信王的裤子是不能乱扯的。这位可是一等王爵。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若是再动一下,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说:“你过来,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对此要求并无异议,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少年气血茂盛,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649.两界共主(16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赵从贵狠狠松了口气。 他是淑太妃宫中心腹,谢茂小时候他负责守护小主子, 不使人阴害作祟, 谢茂长大了, 他就是淑太妃的半个眼线, 主要作用是防止谢茂坑死亲妈。——淑太妃是个厉害女人, 若非晚生了二十年, 她的身份又何止区区一个太妃? 谢茂重生前都是个自以为活成了主角的傻白甜,现在他竟然没有大包大揽说要帮容庆去告御状, 赵从贵就双手合十谢天谢地了,管他找的什么弱智理由呢? 像谢茂这样身份的贵人,不管他用什么理由去拒绝, 被拒绝的人也不敢怒斥一句“你瞎说”。 孤就瞎说了, 咋滴吧? ……容庆不敢怎么滴。他只能睁着眼, 看着谢茂貌似诚恳的脸,狠狠将咬破的唇血咽下去。 有侍卫叩门, 外侍长余贤从先换人进门盯着容庆, 惟恐他走投无路暴起伤人, 自己才出门听信儿, 末了回来禀报谢茂:“十一爷, 承恩侯府来搜逃奴, 要进门搜人。” 谢茂闻言一愣, 旋即笑了:“来的是谁?” 若是普通家奴来问, 侍卫肯定就打发了。如今余贤从拿不定主意返来询问, 可见来人必然有身份。 余贤从道:“承恩侯府竎四公子。”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 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正室嫡出确实尊贵,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若是侧室娘家势大,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长女杨皇后,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谢茂正想这事儿怎么办才好,杨家人就上门了。他蹬鞋下床,笑道:“走,看看去。” 赵从贵一边拿扇子给他扇风,一边暗示朱雨慢点伺候更衣,口中劝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您若是叫不长眼的冲撞了,八个杨四也赔不起呀!王爷,咱不是微服乔装偷偷去胭脂楼瞧那什么王女么?今儿这热闹一看,您明天还想安安稳稳地往老桂坊玩?” 朱雨似乎没看见他的暗示,手脚灵便地伺候谢茂穿戴整齐,就听谢茂对容庆说:“你去看看不?” 容庆又看不懂谢茂的心思了。不肯替他告状,又不把他交出去,信王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侍卫牢牢看守着容庆,一行人漏夜出门,赵从贵执扇,朱雨捧着驱蚊的熏盏,余贤从一马当先提灯引路,簇拥着谢茂往客栈外边走,另有六名一直守在内院的侍卫紧随其后。 客栈外边举火燎天,灯火通明。人声呼喝,马声嘶鸣,将本就不大的客栈门巷挤得水泄不通。 谢茂才看了一眼,就说:“好大阵仗。” 他走在后边,容庆与两个侍卫走在前边。容庆才刚刚露头,外边就喧哗起来:“好大的胆子,果然敢窝藏我承恩侯府的逃奴!还不速速把人绑来,再给我们四爷磕头赔罪!否则,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谢茂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外边穿着罗衫的杨家豪奴举起马鞭,照准容庆脸上抽去。 ——那一鞭子本是抽向王府侍卫的。大约是顾忌着侍卫体格强健、形容彪悍,只怕这一鞭子抽下去会打起来,那豪奴临了临了将鞭梢换了个方向,就照着容庆去了。柿子捡软的捏。 啪地一声,王府侍卫伸手,鞭子恰好落在手里,一道血痕绽开,鞭子被死死握住。 “你!”杨府豪奴吃了一惊,想要抽回鞭子,却不想鞭子似是生了根,纹丝不动,“你是何人也敢和我们承恩侯府作对?可知道我们家主何人?我家……” 话音未落,就听余贤从“嘿”地冷笑了一声。 王府侍卫个个训练有素,对付这一帮子并不算杨家嫡系的奴才,简直能一打十。黎顺只揪着鞭子没动手,那是他不知道王爷的打算。如今外侍长余贤从冷笑一声,他顿时就明白了王府的态度。 虬长有力的五指倏地松开,那豪奴猛地吃力不住就往后一倒,被他顺势一脚踹飞了近两丈远。 两丈远!这动静把所有人都惊住了。被踹飞的豪奴惨叫一声,跌进马阵里,惹来数匹惊马暴躁踩踏,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门巷处登时混乱一片。 倘若杨家来的是个精明些的主事,这时候就该好好掂量客栈这位主儿的身份了。 能用得上黎顺这样的好手做普通护卫,身边明显还跟着余贤从这样看不出深浅的高手陪侍,想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位前来圣京见见世面的“商贾少爷”。——乡间偶有贤才遗落,哪儿可能成群结队地捡漏?能搜罗到这么多好手的地方,谢朝中只有圣京。 圣京中世居的大家公子哥儿,敢得罪杨家的又有几个?那都是有数的,一个巴掌能数完。 杨竎却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不认为有身份地位的“贵人”会住在这个小破客栈里。真就是贵人微服出游,一里之外就有天香楼,瀚海阁,都是富商官员进京时暂时落脚的畅快场所,不说多富丽堂皇,安静干净为要。 这小破客栈?哪家贵人肯来睡?跳蚤是没有,可不定床上有没有过夜窑姐儿留下的花柳病呢。 所以,杨竎相信侍卫先前的说辞,断定这家的主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 “来人。” 杨竎不理会背后惊马的混乱,冷漠地骑在马背上,看着容庆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都砍了。——世子爷要的人,好好地捉回来。我今日倒要看看,他是有几分倾城倾国的颜色。” 容庆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一片,下唇微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先前听说是捉奸,又说是逃奴。怎么听这位公子的说法,这又是强抢民……男?” 谢茂在此时被簇拥着走了出来,他身边不止有赵从贵与朱雨服侍,容庆身边的两名侍卫与一直护卫他的六名侍卫,此时恐防意外都在他身边环伺,自然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场。 一时之间,杨家几个豪奴竟不敢动。 杨竎带了近四十人出门,可现在有一大半都在安抚受惊暴躁的马匹,跟在杨竎身边听差的,正经也就只有那么不到十个人。这十个人里,有两人要随时跟在杨竎身边保护他,所以,听他命令去“砍”乡巴佬的,也就那么八个人。 八个杨府豪奴对上八名王府侍卫,完全就是弱鸡看壮汉,何况,谢茂这边还多了一个余贤从。 真打起来恐怕不讨好,想着背后还有三十人助力,一旦安抚住惊马,眼前这群乡巴佬岂非就要被瓮中捉鳖?所以,杨竎不着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茂,只觉得这乡下来的少年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禁挑眉,想,这小男孩子……可比杨靖看上的容庆漂亮多了! 想到这里,杨竎微微调整马缰,侧身露出一个自认为尊贵高雅的身影,用一种纡尊降贵又不失高傲的口吻,淡淡地说:“你是何人?”一边说话,一边徐徐展开腰间折扇,玉骨雕成的三十六面纸扇,扇面上写着“附庸风雅”四字。 外边火把一个接一个,烧得半天发红,谢茂就把那扇面上的四个字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好词儿吗?还这么开心地拿出来显摆?谢茂这边所有人的表情都略微妙。 “我就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若是捉奸,你拿住了奸夫淫|妇,我不管的。若是捉逃奴,你拿出官契来,即刻把他领走,我也不管的。”谢茂说到这里,停顿一瞬,“可要是仗势欺人强掳良民,我就必定要管一管了。” 650.两界共主(16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朝妃制中, 皇后之下即八妃,八妃之中, 又分为三个等级。 最贵即贵妃,其下淑、德、贤三妃,再次, 则为惠、顺、康、宁四妃。 皇帝想册立嫡子谢琰为储君的意图很明确,资历老又没儿子的石良娣是皇后心腹, 登基就给了个贵妃位,吴良娣育有皇次子, 儿子、资历、位分都有了, 可贵妃位置只有一个,她只能进第二梯队,偏偏上头有个不是太后胜似太后的淑太妃在, 皇帝表示这辈子都不会在淑妃位分上搁人, 吴良娣只得再退一步, 只封了个德妃。 李良媛给皇帝生了长子,也是东宫老人, 破格册为贤妃,混进第二梯队。 其余几位东宫良媛中,皇四子母余良媛册顺妃, 皇六子母毛良媛册宁妃,按部就班地升职, 谁都没能越级一步。 八妃之中, 除却空置的淑妃外, 只剩下惠妃、康妃两个位置。 ——准确而言,惠妃的位置,也已经被皇七子生母惠嫔预定了。 被册封的几个嫔位中,有封号不过两人。 一位是生育皇三子的敬嫔纪氏,另一人就是惠嫔言氏。 然而,八妃之中有惠妃却无敬妃,明眼人都知道敬嫔这辈子就这样了,惠嫔却是前程光明。——只待熬够了年资,不出差错,如今的惠嫔就能顺利晋封惠妃。 哪怕是早一步比她封妃的顺妃、宁妃,迟早也会被她压在脚下。 惠嫔言氏,东宫时为太子承徽,今年二十六岁。搁普通人家里,这年纪的妇人也不算小了,可是,和皇帝后宫里这一水儿的年资深厚的高位妃嫔相比,言氏年轻得让人眼前一亮。 惠嫔一向抱皇后大腿抱得死紧,每天都是最早一个赶往长秋宫向杨皇后请安。 这一日,惠嫔照例带着宫人散着步款款步入长秋宫门,恰好看见皇后仪仗匆匆忙忙地往长信宫去了,她擦了擦眼睛,又望望天,这天是刚亮吧? 惠嫔错愕地问身边的大宫女:“这是什么时辰了?我竟来迟了吗?——今天也不是给太妃请安的日子吧?”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在长秋宫中也没住上几年就薨了,从此文帝就再也没有立后。 皇帝是文帝继后独子,登基之后尊奉姨母淑妃小林氏为淑太妃,请移居长信宫。——长信宫是谢朝历代太后居所。碍于礼法,皇帝没能给淑太妃上皇太后尊号,然而在皇帝的后宫之中,淑太妃基本上扮演了大半个婆婆的角色。 逢五逢十之日,杨皇后就会带着来给她请安的妃嫔,一起去长信宫中拜望淑太妃。 至于杨皇后自己,闲着没事儿的时候,经常溜达去长信宫中与淑太妃作伴。惠嫔经常混在杨皇后身边,妥妥的就是杨皇后的小跟班,十天里倒有五六天都跟着杨皇后在长信宫里打叶子牌。 大宫女忙道:“这才卯时刚过,娘娘怕是有什么事要和太妃商量。” 确认了不是自己睡昏头之后,惠嫔才松了口气,身姿款款地扶着大宫女继续往前走:“那咱们就甭多事了。先去殿前给娘娘磕头,没事儿咱回去睡个回笼觉。” 她心中不免好奇,到底什么事儿呢?哎呀,天不亮就把娘娘震到太妃宫里去了! ※ 杨皇后确实被震得头昏眼花,坐在凤辇上人都是懵的。 谢茂是淑太妃的儿子,皇帝的幼弟,可也基本上是杨皇后看着长大的。淑太妃生子后体弱,谢茂襁褓中就被她抱进了东宫,又因淑太妃当时主理六宫事,一边忙着辖治宫权,一边又得帮着皇帝在文帝耳畔吹风,几乎无暇照顾谢茂,抚育谢茂的重任很大程度上就转到了杨皇后身上。 要说杨皇后把谢茂当儿子养,那是半点都不夸张。 ——如今的皇五子谢琰,小时候还穿过谢茂的旧衣裳,玩过谢茂的旧玩具。 猛地听说一向傻白甜不闹事的谢茂和大将军衣尚予的儿子混在了一起,好像还强行把人家睡了,杨皇后整个人都不好了。她倒不在乎谢茂睡的是个男人——皇帝也睡男人。前几年皇帝就只玩后|庭花,闹得许久没有皇子公主降生了,对有子的后妃来说,这反而是个好事。 她懵的是谢茂怎么睡了衣飞石!那可是衣尚予的儿子!衣尚予的儿子是能随便睡的吗?还强睡人家?! 杨皇后銮驾行至长信宫时,刚刚起床听了信王府传来消息的淑太妃也在懵逼。 “……衣大将军的儿子?”淑太妃今年也不过四十三岁,因保养得宜,仍是明眸皓齿、风采照人。哪怕她以未亡人身份刻意打扮得素净些,也是平添端庄,不见寡淡。 “娘娘,皇后娘娘驾到。”宫人来禀。 淑太妃起身迎了两步,杨皇后已匆忙进来,见满屋子噤声不语,淑太妃连头发都没梳好,就知道这边也已经得信儿了。 “太妃已经知道了?此事不敢轻忽,我已差人去太极殿请陛下了。”杨皇后道。 淑太妃与她叙礼坐下,揉揉额头,头疼地说:“说得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怎么就和那家的小子混在了一处?他还没正经纳妃呢,这名声传出去了,哪家的好姑娘肯嫁予他?” 杨皇后听着不对,迟疑地问:“您听的是什么信儿?”不着急衣尚予杀上门来,着急谢茂怎么娶老婆? 淑太妃惊讶地看着她:“不是小十一和梨馥长公主的儿子好了么?哎呀,我这头疼的,差了辈儿呀!” 从礼法名分上算,梨馥长公主是谢茂的姐姐,她儿子可不就和谢茂差了一辈儿吗? 杨皇后简直哭笑不得:“您操心这个?我那儿的消息是,人家衣家的小子不肯,十一弟差遣了好些人压着人家。——后来就请了御医去看,洗出来几盆子血水。” “说句丧德行的话,咱们家十一弟,真要喜欢哪家的孩子,咱想方设法也能给他弄到手,可他这弄的是谁?衣尚予的儿子!陛下还得把他家好好哄着呢,真愁人,闹出这么一回事来,怎么收场?”杨皇后头更疼。 淑太妃惊讶极了:“啊?他,他还用强的?不行,我得问清楚了!来人,立刻去把信王找来!马上来!” 宫人领命迅速离开之后,淑太妃珠泪滚滚,哭道:“这冤孽啊……” 杨皇后就顾不上头疼了,忙上前安慰:“也未必就是这么回事。要么是底下人传错话了呢?您可别着急,十一弟来了再问问。”算算时间,皇帝大概也要到了,她又亲自服侍淑太妃梳洗更衣,连连宽慰。 淑太妃与杨皇后年纪相差不足十岁,彼此争抢的又不是一个男人,相扶多年倒是养出了一段深情厚谊。名义上是庶婆婆与嫡媳妇,相处起来又颇有几分闺中密友的滋味。 皇帝进门时,杨皇后与淑太妃恰好相扶而出,看着二人亲密无间的模样,皇帝微微一笑。 “淑娘娘安。”皇帝施了半礼,和从前做皇子时拜见妃母一样恭敬。 淑太妃与杨皇后同时向他施礼,一位是太妃,一位是中宫,套在常人身上的拜礼都俭省了,二人皆道万福金安,请皇帝上坐。因礼敬淑太妃,杨皇后退一步坐在了东首的圈椅上,皇帝南面而坐,淑太妃就坐在他身边。 淑太妃见了皇帝,好容易被杨皇后劝好的眼泪又滚了出来,哭道:“陛下,我这孽障闯下滔天大祸,我且管不了他了,你拿他去向衣大将军赔罪吧!”一句话说完,泣不成声。 皇帝叹息道:“不至于此,不至于此。” 杨皇后道:“皇上,此事……?”她做了一个封口的手势。 淑太妃悄悄抬头,看帝后脸色。若真是谢茂强逼了衣飞石,她很赞成杨皇后的处置方式,悄无声息地将衣飞石杀了,衣尚予远在青梅山能知道什么?京城毕竟是皇室的天下,甭看信王府一有事儿就传进了皇宫,可消息也就只能进皇宫了,轻易透不出去。 却见皇帝摇头头:“这事儿颇多牵扯。” 皇帝这会儿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怎么会轻易动手? 昨天杨上清进宫来说庶子被歹人废了,世子又进宫说歹人是外朝匪盗,据羽林卫调查,干这一票的“歹人、外朝匪盗”又可能是谢茂。兵马司搜城,真搜出来一伙探子,险些夺了圣安门。守城校尉被衣飞石一箭射死了。信王府又报信说,谢茂强睡了衣飞石。 宫门才打开,皇帝就接了一堆的消息,听着乱七八糟,没一个靠谱的。 眼看要上朝了,各衙门必然要为昨天的事打仗,所幸皇后来请,皇帝立马改道溜回了后宫。——他先在长信宫召见谢茂,问清楚怎么回事了,才能去和诸大臣商讨这件事。 皇帝忌惮的当然不是朝臣,而是目前正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 ※ 谢茂走进长信宫时,仿佛根本没察觉到周遭的紧张气氛,信步徜徉,浑身轻松。 看见皇帝与淑太妃南面而坐,杨皇后陪坐东首,皇帝盯着自己满脸严肃,淑太妃眼角残留着泪痕,杨皇后一副快晕倒的模样,他就忍不住想笑。 这三位呀,这三位真是……他没法儿说。 他再是心中蔑称皇帝为傻逼,再是不忿皇帝猜疑忠臣,他仍是皇帝最倚重宠爱的幼弟。 相比起垂垂老矣的文帝,以长兄身份教养他多年的谢芝,在他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更类似于父亲。文帝宠他,皇帝不止宠他,也教养他。——不管哪一世,谢茂都没想过取皇帝而代之,就算他知道了那个秘密之后,也一样没想过去抢皇帝的皇位。 “给您三位请安。”谢茂笑嘻嘻地上前磕头,不等上面叫起,他自己就爬起来了。 皇帝下令将信王“圈”在信王府,羽林卫带人砌砖封门,偌大个信王府,只剩下一个半人高的铁栏通行,就这样还守得严严实实,轻易不许夹带。 谢茂带人出去逛了一圈,见了前来督办此事的羽林卫将军,说道:“以后就你来呀?” 羽林卫将军姓张名姿,皇帝龙潜时的心腹,和谢茂简直太熟了:“卑职恐怕不能常来。”搞搞清楚,你是被圈禁的人,我没事来看你干嘛? 谢茂指着正在砌砖的大门摇头:“太矮了,圈不住。”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651.两界共主(16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同来的几个兵头有佩服的, 也有惊疑的, 皆啧啧赞叹张老大手段了得。兵不血刃啊! 不管谁来问, 张老大只把眼角往下一瞥, 不许任何人靠近这伙“凶徒”, 只让自己带来的那一队卫戍军负责押送, 其余卫戍军在外围保持队列,将这一行人围了个水泄不通。 被“束手就擒”的信王府众人则是个个哭笑不得。 能跟在谢茂身边的侍卫,多数都是勋贵人家出身, 跟了皇十一殿下后更是无人敢惹,这还是头一回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拿麻绳捆。可也没人敢吭声。——信王都老老实实地在手腕上套了个木枷,当下人的难道还敢比主子娇气? 谢茂没忘了交代留在胭脂楼的赵从贵:“进宫去找淑娘娘。别忘了给我把龙姑娘赎了。” 赵从贵愁得头发都白了:“您这要治杨家也不必亲涉险境……” 谢茂不禁笑道:“这可是京城。” 他敢让侍卫们尽数缴械受制,就是因为这里是谢朝的京城,是他谢家的天下。 底下捉人的小喽啰不认识信王, 进了五城兵马司升堂提审,堂上坐着的可是正经的五品京官, 难道还敢不认识他这位文帝、当今都甚是宠爱的一等王爵?又有哪一家敢冒着九族尽诛的风险拿他的命开玩笑? 赵从贵还是胆战心惊, 又自知劝不得这位脾气突然变大的殿下, 心中不禁嘀咕:唉,往日殿下还肯听青风嘟囔两句,如今那孩子被殿下杖毙了, 可去哪儿给殿下找一个心尖子来戳? ——那位殿下亲口|交代要赎买的龙姑娘?赵从贵若有所思。 ※ 信王府一行人被卫戍军好几十口子押送着, 一路浩浩荡荡地往西城兵马司推进。 这动静闹得太大, 各路围观群众奔走相告, 各种谣言就像是风一样吹遍了整个圣京城。 有说是江洋大盗落网的;有说是小白脸骗婚豪门小姐、婚后又逛青楼被妻子整治下狱的;还有人记得咸宁十四年的旧事,高喊这就是当年陈朝的风流才子庆襄侯又来圣京会风尘知己,失风被捕了!…… 各种传言俱是离题千里,就没一种靠谱。 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钱彬这会儿正在暴跳如雷:“承恩侯府是你亲老子还是怎么的?他杨靖差人送封信来,脸都没露一个,你就上赶着给他卖命呐?你要坑死你亲老子?” 说着就是狠狠一鞭子,抽在了……地板上。 唬得跪在地上的钱元宝一个哆嗦,哭着认错:“阿爹我知错了,求阿爹息怒!” 钱彬生了八个女儿才挣出钱元宝这么一个独苗,气得半死也舍不得真动一根手指,门外看守书房、互相监看西城兵马司签押的两个书吏已被杖毙,他捏着鞭子吓唬了一回,见儿子哭得可怜,又忍不住哄:“你那杨表哥不是个好东西!以后不同他玩儿了!” 娘的,什么玩意儿!明知道打断杨竎腿的那伙人去了青梅山,杨靖他自己跑宫里去皇帝跟前给衣大将军上眼药,反手就写信哄自己儿子帮他这“表哥”吵吵嚷嚷地搜遍京城。 ——这是找人吗?搞事呢这是! 大热的天,钱彬气出一身的臭汗。 他才刚从宫里回来,他那狗外甥一口咬定打断杨竎双腿的是陈朝探子,皇帝翻脸就把他弄进宫里一顿削,末了,又命他带人,即刻调查昨夜小客栈杨竎受伤一案。 受伤一案。 这个词用得颇堪玩味。 不是陈朝探子行凶,也不是承恩侯之子遇劫,而是受伤。 被人打杀了会受伤,不小心自己摔了磕了也是受伤。 将这个案子定义为“承恩侯之子受伤”,里边代表的意思就多了去了。 钱彬觉得皇帝态度有些暧昧,正想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猫腻呢,才回兵马司衙门,就听说他儿子钱元宝冒他的命令,传令西城兵马司下辖的卫戍军满京城地搜城捉人去了。 这年月衙内们狐假虎威,私下动用亲爹的属役干点儿欺男霸女的勾当,只要没撞上硬茬子,谁也不会真的计较。钱元宝是个乖孩子,不是在家读书陪娘亲姐姐们,就是在书苑服侍夫子修书,是京中不少勋贵少年们眼底的“别人家孩子”,名声好得很。 所以,杨靖差随从带了一封信,涕泪恳求钱元宝帮忙,他想着两家都是亲戚,杨靖那可是自己嫡亲姑母所出的表哥,于是就帮了这个“小忙”。 谁都没想过,一向乖巧不闹事的钱九爷,竟然敢冒用亲爹钧令,擅自调兵搜城! ——他就很顺利地成功了。 幕僚白行客匆匆进来:“司尊……” 钱彬收起鞭子,忙问道:“人都撤回来了吗?”他回府就立刻命令撤回所有卫戍军了。 承恩侯府要和大将军行辕别苗头,他钱府可不想跟着蹚浑水。斗不斗的,他外甥女都是皇后,他又不想送个女儿进宫当太子妃,这些破事可别掺和进去惹来一身骚。——最要紧的是,钱彬至今也想不通,他姐夫为啥要和衣大将军鸡蛋碰石头。① 白行客脸色比较难看:“事情恐怕不好。司尊,您得亲自去大堂看看。” 自家幕僚不是个危言耸听的性子,钱彬忙取丫鬟手里的毛巾抹了一把脸,一手执扇一边跟白行客往前头走:“怎么个说法?” 白行客低声道:“底下人捉了个‘嫌犯’回来,年纪相貌身边带的从人,都和昨夜城外小客栈犯案的那一伙人相差无几。我瞧着吧……” 他这欲言又止的模样,让钱彬下意识地想起了皇帝言辞间的暧昧,心里咯噔一声。 “先生可是看出什么来了?”钱彬紧张地问。 “看着……像这一位。”白行客先伸出两只手,各比五指,又竖起右手一根手指。 五、五、一?……十一?钱彬打了个哆嗦,脸上肉一抖:“不、不可能!” “那位听说是脾气挺好。可这脾气再好……”也不可能乖乖让卫戍军几个小兵丁拿回来吧?他身边的侍卫呢?他的亲王腰牌呢?他就嚷嚷一句我姓谢,底下人也不敢轻易把他锁回来!钱彬拒绝接受这个噩耗。 白行客也是他这么想的。可是,如今蹲在大堂上的那一位……真的很像信王殿下啊! 西城兵马司的衙门修得不怎么气派,外边看着就是七八进的四合院,临街就是大堂,因是兵衙,大堂门口也没放登闻鼓,两个兵马司衙役守着,往里一点就是门房。大门与大堂隔着一垄照壁,勉强遮挡住街上行人张望的视线。 钱彬跟着白行客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二堂,悄悄站在大堂西边的插屏后,远远地一望…… 一个轻衣简饰的少年郎就蹲在大堂的屋檐下,似是无聊地看着廊下的灯笼。因背着身,只能看见他形容姣好的侧颜,在兵衙大堂凶神恶煞的光影中透出一股天生的贵气,他的手腕上还戴着一只五斤重的木枷,似是有点沉,他就把木枷放在双膝间的台阶上,偶尔转动一下手腕。 在他身边跟着一个貌若好女的侍人,手里举着一把女子用的纨扇,轻轻替他扇风。 另有十多个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的彪悍男子,此时状若随意地分散在大堂四周,目光盯住了大堂上下内外所有通道口,甚至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此时正目光冷冷地盯着钱彬与白行客所在的方向!就似能与他二人对视! “坑爹啊!”钱彬心中悲号一句,恨不得把钱元宝塞回他娘的肚子! 这不是十一王是谁啊!这就是谢茂啊!大行皇帝最喜欢的小儿子!当今皇帝最喜欢的小弟弟!淑太妃的小心肝儿!杨皇后的小宝贝儿!谁特么胆儿这么肥!居然把这祖宗绑到我的衙门里来了!我去……还给他上手枷了!!!钱彬眼前一黑。 “快快快!去里边把八小姐请来!”钱彬坚强地给自己找了一个救命稻草。 他有个特别甜美可爱的小女儿,名叫钱八娘。因为经常去宫里陪杨皇后,与信王也能说得上话,据钱八娘所说,她那个“钱多多”的小名,就不是杨皇后起的,是信王给起的。 这边去搬救星了,钱彬才清了清嗓子,假装从二堂严肃地走了出来。 “堂下何人?” 谢茂蹲在屋檐下都没回头,举起手里的木枷挥了挥:“你猜?” 钱彬就装不下去了。他都没去堂上坐实,腿一软就哭丧着脸凑近谢茂身边,白行客眼疾手快递来手枷钥匙,他叹气说:“您大佛临小庙,总不是看上卑职这几只香火吧?” 谢茂瞅他一眼,迟疑地问:“……不是陛下着你捉我?” 钱彬不解:“陛下……”抓你干嘛? ——我去,昨夜搞杨竎的真是你啊?这是什么个情况? 和混乱的衣尚予一样,谢茂突如其来的乱出牌,把钱彬也搞崩溃了。 岂料谢茂一本正经地说起了另外一件事:“我虽然去了青楼,可我又没有睡姑娘。我是对那个龙姑娘有点兴趣,也已经把她赎了,可是,我没有睡她呀!我就在她房里睡了一觉,她在外边,我在里边睡,手都没牵一下。” “是嘛,我也喝了点酒,吃了点肉。嘿,我就算喝酒吃肉,你也不至于把我抓回来吧!” “你这个人很有意思,你就算要捉我守制期间犯了规矩,你也该送我去宗正处,送我去见陛下嘛。你把我捆到你这个破衙门里来干嘛?我看你外边挂了个兵马司的牌子,你们不就是管防火缉盗的吗?还管捉官员嫖|娼?” “就算你管官员嫖|娼,你也管不着我呀!你去把宗正找来!” “再者说了,那胭脂楼在南城,你一个西城兵马司指挥使,是不是胳膊伸太长了?” 再有谢茂那个穿越之初傻白甜的脾性,皇帝也着实不可能提防他。 所以,当谢茂跟他说,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惟恐杨皇后伤心,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闹得满朝皆知,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把杨靖都捅死了,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拍案咆哮,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额头触地,任凭皇帝如何咆哮,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人我也杀了,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杨上清这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无声地请皇帝严惩。 杨上清疏不间亲,此时不敢说话,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触怒皇帝。那边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谢茂的舅舅——林相可没闲着,林相先劝皇帝息怒,再说谢茂和杨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内部事务嘛,就不劳烦诸大臣搀和了,先散朝散朝。 杨系也有阁臣在朝,立刻反驳:“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携刃于玉门殿刺杀杨后胞弟,安知日后再弑何人?” 子杀父,臣杀君,曰弑。 这是暗示谢茂无法无天日后可能弑君?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季擎这番话里的杀机。 皇帝闻言长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扫向跪在地上的杨上清。 莫说谢茂杀人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就算没打招呼,谢茂也是他最倚重宠爱的幼弟。杨家这是想干嘛?死了一个世子,难道还想皇室赔个一等王爵给他家? 一直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挨训的谢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头发花白的阁臣季擎,怒骂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年轻的信王身量初长,年近古稀的老臣哪里架得住他这一阵乱晃,差点回不过气来。 谢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狠狠将人推开,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这老匹夫要杀我!他要杀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没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经要发飙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两个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恒王贬为庶人,为了青史好看,也为了堵住天下的纷纷议论,信王这个从小被他当儿子养的弟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从他登基之初就给信王晋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个哪怕谋反都能混条命留着的不倒翁。 季擎在文帝朝混了大半辈子,新帝登基才巴上杨家的路子混进内阁,这人能实事,有野心,可惜就是人情世故上拎不清。——这下好了,为了报杨家的提携之恩,说话都不会过脑子了。 “你哭个屁!收声!”皇帝气得口不择言,玉门殿中爆了粗口。 谢茂似是被他惊住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茂这是真的长得太好。看着他那张肖似淑太妃的脸,哭得眼圈红红的,明知道他哭得假惺惺的,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软了,训斥道:“你干的好事!朕不与你浑说,你犯下的事,自有宗正问你。来人,将信王押回信王府,圈起来!” 谢茂哭着向皇帝磕头,抽泣道:“陛下要圈臣弟,臣弟罪有应得。可是,这老匹夫不安好心,他进谗言,他要离间臣弟与陛下!陛下,不杀此獠,臣弟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皇帝怒骂道:“瞎扯淡!他进馋,朕就听了?你还敢骂朕是昏君?” 什么?进馋?这就给我坐实“进馋”的罪名了?季擎如遭雷击,越发不能呼吸了。 谢茂似是愣了一下,擦擦眼泪,又瞥了季擎一眼,道:“那倒不像。——皇兄,你这个大臣不行,是他祸害臣弟我,我还没怎么着呢,他先喘死了……进馋这小事儿都做不好,还指望他帮着您佐理天下呢?他那老朽身板儿,他扛得住吗?” ……你还想把我从内阁踢出去!季擎一只手指着谢茂,睁大眼睛,呼呼喘气。 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命令殿前将军:“押下去!” 谢茂被几个羽林卫架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哥,他欺负我!” 满朝文武就看着信王上边身子被羽林卫架着,一条腿支愣起,指着阁臣季擎。 皇帝都被他气笑了:“你滚不滚?” 谢茂缩缩脖子,见他不作妖了,羽林卫才松了口气,哪晓得谢茂竟然奋力拖着几个羽林卫冲到季擎身上,狠狠给人家喘不过气的老臣身上踹了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弑你大爷!你等着,孤出来了杀你全家!” 没等皇帝再发飙,把季擎踹昏过去的谢茂又拖着羽林卫一溜烟跑了。 ※ “然后……你就……回来了?”衣飞石陷入难以置信的恍惚中。 谢茂进了一趟宫,杀了一个皇帝的亲小舅子,踹昏了一个内阁大臣,轻松愉快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信王府中。好吧,皇帝是下令把他圈禁了。 看着信王府里进出自如的下人们,衣飞石丝毫感觉不到被圈禁的窒息感。 谢茂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修长笔直的双腿搭在窗棂上,这两日老是奔波来去,还真挺累,把腿晾晾,舒坦。 “不然呐?”不回来,难道留在宫里看杨皇后哭? 谢茂不同情杨皇后,毕竟大家几辈子都撕破了脸皮。可是,他也不想看着杨皇后的眼泪。毕竟,在不知道那个秘密之前,杨皇后对他,对淑太妃,都有几分真心。 衣飞石看着他懒洋洋浑不吝的脸,心中其实升起了几分感佩。 他本以为谢茂不过是个扶不起的庸人,却不想谢茂竟有这等心肠。谢茂杀杨靖是为私仇吗?不是。谢茂堂堂一等王爵,死在华林县的县令一家,县衙一堆衙差,乃至于徐乡的百姓,与他有半点干系吗?没有!他就是个光杆王爵,没有差使,朝政与他毫无关系! 可是,星夜偶遇容庆,他就敢为那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悍然与杨皇后家里杠上。 他对付杨靖的手段确实让人始料未及,可细细想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把杨靖屠人满门、勾结守备将军杀良冒功的事掀出来,杨靖就一定会死吗? 有杨皇后在,这件案子上能做手脚的地方就太多了。哪怕杨家没能把杨靖摘出来,杨靖身为皇亲国戚,一样在八议之列。杨皇后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她若上表求情,皇帝难道不许杨靖减罪免罪? 652.两界共主(16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西边, 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因其山势宛如游龙,山峰一如龙首,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 往南驱行, 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 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 他害怕的是, 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 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 至少,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 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 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 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 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 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 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 正摇着扇子路过, 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赵仲维也皱眉,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杨靖大喜过望,道:“先生教我!” “四公子所携家奴也是府上一等一的好手,四十余人却被对方十余人尽数撂倒,可见对方本就不是寻常身份。对方又微服潜行,不露身份,战战兢兢见不得光。——依世子看,这位会是什么身份?”赵仲维问。 杨靖总算比杨竎聪明一些,道:“我已想过此事。然而,京中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敢带人和我家过不去?”皇帝刚刚登基,杨家有从龙之功,杨皇后更是位正中宫极其体面。别说权臣世家,就算是宗室皇孙都不敢轻易得罪杨家。 至于信王谢茂嘛,年纪倒是合得上,然而杨靖根本没考虑过他。 毕竟刚穿越第一世的谢茂是个傻白甜,平生就不会搞事情,和谁家的关系都是棒棒哒。 “世家不敢,宗室不为,就剩下两个可能。”赵仲维掰着手指分析,“要么是军中宿将的子侄辈,在下听说,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年纪与四公子所描述的少年相差不多,若他带在身边的亲兵,必然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 杨靖深觉有理,这就更能说明那伙人为何要往青梅山逃窜了! 赵仲维嘴角勾起一丝阴测测的寒意,低声道:“另一种可能嘛……许兄,你可曾记得,咸宁十四年秋,洪楼饮宴之事?” 许天德心中暗骂你个狗东西搞事情,面上却故作恍悟:“赵兄可是说……” 杨靖已听懂了,猛地一拍桌面,道:“我知道了!赵先生是说那年陈朝庆襄侯微服潜入圣京,以琴、棋、书、画、诗、酒六门绝技力压圣京学子,从容脱身之后,寄国书嘲讽我朝学风一事?” 西北陈朝有一位未及弱冠就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姓林名若虚,年少承爵则是庆襄侯。倒霉的是,两朝交战,这位庆襄侯的封地庆襄县被衣尚予打下来了,失去封地的庆襄侯气得在家骂娘。打仗他不行,干脆收拾好包袱,白身潜入谢朝圣京,用一身才华把圣京学子狠狠嘲讽了一番,扬长而去。 当时谢朝名儒宿老还很高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良才美玉,好几位老大人都刻意差家人去打听这陌生少年的住处籍贯,想要收归门墙,授以衣钵。直到次年陈朝国书递来,啪啪啪把谢朝儒门书林脸打肿了,谢朝儒林才知道对方是敌国侯爷,专门来开嘲讽的。 这件事发生在文帝时期,文帝胸怀宽广,并未怪罪谢朝儒门学子,甚至还亲自前往国子监对学子们勉励一番。 唯一倒霉的,是京城的五城兵马司。皇帝就问了,敌国侯爷进京,还带着精兵护卫,你们居然一无所觉,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当时的五城兵马司仅有四位指挥使,被文帝砍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削职回家再不叙用。 “对!当日陈朝能派侯爷潜入圣京,如今怎么就不能再派探子来?” “昨天我兄因故出城,与陈朝探子在小客栈中偶遇,被对方斩杀灭口不果。这伙子外朝探子仓惶逃离。逃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只一口咬定是外朝探子。待陛下一查,这伙人最终去了大将军行辕,不管衣尚予说什么,皇帝也不信他。” 杨靖兴奋得搓手,不住向赵仲维道谢:“赵先生,您可真是玩弄心术的祖宗!” 如果昨夜在城门外多管闲事的人真是衣飞石,承恩侯府玩弄的心术大抵就成了。 无论衣尚予如何自辩,只要杨竎一口咬定对方是外族探子,皇帝都会猜疑衣尚予是否与陈朝勾结。哪怕衣尚予带出容庆这个人证,指证杨靖在华林县犯下的案子,皇帝也只会把这一切都认为是衣尚予对承恩侯府的报复。杨靖可以轻松脱身。 坏就坏在,昨夜废了杨竎的人不是衣飞石,也不是圣京中任何一位世家权贵宗室子弟。 若是衣飞石,则衣尚予无法自辩。若是普通世家权贵宗室子弟,遇见皇后娘家与大将军府这样的顶级势力互掐,也只会把所有事都闷在心底,有多远躲多远。 可是,昨晚犯事的是谢茂。重生以后什么都不在乎、立志搞事情的谢茂。 悲剧的杨靖丝毫不知道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坑,他对赵仲维千恩万谢,随后就兴冲冲地去找杨竎“对口供”去了。 “许兄,喝一杯?”赵仲维笑眯眯地邀请。 许天德一边叹气,一边跟赵仲维出门喝酒。 二人来到常去的藕香食肆,大清早地灶上没火,要了两个凉碟子,半壶稠酒,许天德摇头说:“赵兄啊赵兄,你这是坑不死世子不肯罢休啊。那紫妮儿本就是世子的丫鬟,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 赵仲维脸色一寞,推了推盏:“喝酒,喝酒。” 半壶稠酒下肚,许天德迷迷糊糊地说:“嘿,今儿怎么这么容易上头……”昏了过去。 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幼娘掀帘而入,利索地解下腰间绦绳缠在许天德脖子上,使力收紧,昏睡中的许天德被惊醒,意图挣扎,幼娘的一双手却如铁铸,生生将他勒死。死后失禁的臭气漫溢而出,幼娘一边裹住许天德的尸体,一边打开包间里竹篱遮掩的隐秘通道,将许天德扔了进去。 “这傻子,居然还真以为你是为了个丫鬟记恨世子的痴情种子。”幼娘不禁好笑。 “书呢?”赵仲维问。 幼娘将一本毫不起眼的游记递来,问:“怎么今日要杀人?头儿你做什么了?” “此事你不必问。守好酒肆传递消息就是。尸体务必清理干净,我得给他造成外族暗桩离间计成从容出逃的假相。”赵仲维翻开游记看了一遍,这本书没什么稀奇,不过,谢、陈二朝对交战地的称呼各不相同。如庆襄侯的封地,在陈朝就叫庆襄县,在谢朝则被称为新庆县。 这本游记的地名就完全遵循了陈朝的称制,在谢朝是不可能售卖的。只能从陈朝带来。 陈朝确实派了很多间谍暗探在圣京活动,赵仲维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赵仲维一手策划了承恩侯府与大将军府这两大顶级势力的碰撞,他还顺手离间了皇帝与大将军府。——他还不想走,所以,他需要一个替罪羊。许天德就是最好的人选。 一个时辰之后。 杨靖抬着杨竎进了皇宫,急报:事关敌国探子,有要事上禀陛下! 未央宫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风急火燎、气氛凝重。承恩侯府是折了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又非嫡出,算不得皇帝正儿八经的小舅子。皇帝年纪不小了,熬了这么久才登上皇位,尤其注意养生,——这要是才当两年皇帝就崩了,真划不来啊。 所以,杨靖求见时,皇帝正在太极殿里一边喝茶,一边和诸大臣聊政事。 在一班大臣中间,承恩侯也有一个座儿,不过,他坐得比较远。承恩侯府的事不算小,可皇帝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先处理。国事家事孰重?老婆娘家的事当然先等一等啦。 “这小子……”皇帝放下茶盏揉揉额头,换了个舒展的姿势,“好啦,说了一上午了,咱们也都歇一歇。去把承恩侯世子叫进来,朕倒要听听,是怎么个要事、急禀法儿?” 杨靖进来时,两个宫奴把几乎无法走路的杨竎也架了进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正困惑杨靖这是玩什么花样,杨靖已噗地跪下,急道:“陛下!昨夜在城外打伤我四哥的恶徒,只怕是陈朝精兵密探!” 陈朝,精兵密探。 这六个字从杨靖口中砸下,霎时间满堂寂静。 坐在一旁的承恩侯杨上清简直都惊呆了,他真恨不得打死杨靖,心中咆哮着怒问:你个坑爹的混账东西啊,知道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谁吗?你表舅钱彬啊!敢说昨晚在城外的凶徒是陈朝探子,你这是要把你表舅坑死? ※ 与此同时,老桂坊,胭脂楼。 赵从贵在厢房内点香去秽,朱雨利索地拆换被褥,谢茂施施然舀了几瓢水洗去满身风尘,对着屏风外懵逼的粉裙妓|女说:“如今不必你伺候。爷先睡个觉。” 昨天早晨折腾到现在,来去奔波百多里,马都累得跑不动了,何况是人? 衣尚予问谢茂有何打算,谢茂说要回京城。 他确实回京城了,不过,他一没有去找皇帝投案自首,二没有找淑太妃商量对策,依然是微服白身悄悄进京,一溜烟就窜进了风月馥郁的老桂坊。大白天的,老桂坊还没彻底醒来,兴冲冲跑来嫖妓的信王也不在乎,拿钱砸开了胭脂楼的大门,咱先睡觉。 灭国之后被发卖在青楼卖身的龙幼株迎来送往已有近五年,第一次遇见谢茂这样的主儿。 她愣愣地看着厢房里的一切都被换了个遍,那俊秀潇洒的少年郎就埋头扎进了自己的绣床,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这是闹哪样? ※ 青梅山。 衣尚予先收到了徐屈递来的信儿,信中说,谢茂对小石头心怀不轨? ——心怀不轨到把小石头丢在山里,自己跑去城外找个大|麻烦?衣尚予很信任徐屈,可他也觉得这其中或许别有内情。至少,信王是不太像真的对儿子有什么心思的样子。 未时初,宫中传来皇帝口谕,请衣大将军进宫。 ※ 未央宫。 羽林卫将军低声回禀:“陛下,承恩侯府四公子身上的伤处……不似陈朝手段。” 皇帝还有心思笑:“这也看得出来?” 羽林卫将军无奈地说:“是否陈朝手笔不好肯定,可陛下……这像是咱们的人干的。” 皇帝就不笑了。如今的羽林卫将军是皇帝在东宫时的私兵首领,最是心腹,他若说“咱们的人”,那就肯定是东宫时期用过的心腹老人,而不是登基之后朝廷选官来的臣工。 想想杨靖描述那外族探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再有羽林卫将军所说的“自己人”,皇帝哪里还笑得出来?京中十五、六岁又能带着高手出行的少年不少,他两个儿子年纪也差不多。可是,能用得上他在东宫时的心腹旧人的,只有幼弟谢茂一个。 “立刻去找!叫信王马上来见朕!”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双膝夹马小跑两步,又突然驻马回头,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甜甜的。” 谢茂只比衣飞石大一岁,仗着发育早,看上去比满脸稚气的衣飞石成熟些。不过,也仅仅是成熟一些。此时非要在衣飞石跟前端长辈的架子,逗得衣飞石面红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飞石紧张地盯着谢茂,谢茂却摇头,“不甜么。” 衣飞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离得颇远,将嘴凑近谢茂耳边,学着自家阿妹琉璃撒娇的口吻,尽量甜软地喊道:“……信王舅舅。” 凑得太近,少年温热的嘴唇在谢茂耳尖轻轻擦过,随之而来就是一缕热气。 擦!谢茂顿时觉得……不、好、了。 本想让衣飞石骑自己的驰风回去,这会儿谢茂也不敢下马了,轻咳一声,尽量掩住身下的尴尬,说:“好吧。那小马驹就送给你了。不过,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马驹是崔马官自幼照料长大,你若要领它走,总得和它的‘崔妈妈’打个照面,有嘱咐给你。” 天真的衣飞石丝毫没想过信王敢玩强行扣人的把戏,听谢茂说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驹之后,驰风与奔雷的后代!是得去听听养马官的叮嘱,可别把珍贵的小马儿养生病了! 随行侍卫让了一匹马给衣飞石骑着,一行人往山间的信王行宫赶回。 行至半路,山间草丛抖索,谢茂一时兴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从策马将猎物捡来,只有两撮兔毛。侍卫固然不敢笑,衣飞石也不敢笑,只有坠在队伍末尾的徐屈翻了个白眼。兔子都射不中,这徒弟怎么教? 谢茂跑了一会儿躁气尽散,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于是满心只想诱哄衣飞石,不动声色地恭维道:“听说小衣骑射出众,不若陪舅舅去把那只掉了毛的兔子追回来。” 不等衣飞石答话,谢茂豢养的猎犬已窜了回来,口中正叼着那只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场众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着。 谢茂本就不以武力见长,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此没有丝毫羞耻心,只问衣飞石:“怎么样?陪舅舅打几只猎物,晚上吃锅子。” 衣飞石近日都在父亲帐下听命,西北与南边都在打仗,虽说他没有经手具体的前线军务,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当然也不能和从前一样行猎游玩。少年顽皮,怎么都觉得憋闷。 此时谢茂纵着他行猎玩耍,他也有些心动,不等回答,谢茂又哄他:“马借你骑。” 衣飞石对那匹神驹眼馋了一路,又不敢让信王下来好叫自己去骑一段儿,闻言正中下怀,立马惊喜地保证:“是!卑职一定给王爷猎些好物回来!” 话音刚落,衣飞石便飞身下马,迫不及待地等在谢茂马前,满眼渴望。 谢茂下马让了一步,扶住衣飞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蔼地说:“小心。” 衣飞石想说我六岁就在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这么扶着。可是,谢茂才说要送小马驹给他,又让神驹给他骑,他就不好意思拒绝谢茂的任何“好意”,说了一声谢,就任凭谢茂把自己“扶”上了马背。 看着谢茂几乎搂在衣飞石腰上的手臂,徐屈仅剩的独眼中抹过一丝深思与忧虑。 ——这位信王……似乎,手脚不干净? 衣飞石与谢茂一前一后奔入山林之中,随行侍卫牵着猎犬呼啸跟随,在山中跑了一阵,衣飞石利索地张弓出箭,先射了两只野兔,一只黄羊,最后竟追到了一只毛色鲜亮的红狐狸,被他一箭射穿双眼。 猎犬叼着死去的红狐狸归来,衣飞石兴奋地跃下马去,说:“狐皮献与殿下!” 谢茂随之下马,侍卫递来水囊,他接过送到衣飞石嘴边,笑道:“我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猎过程中说笑几句,衣飞石也没了先前的拘谨,道谢一声就接过水囊汩汩灌了两口。这一路上,谢茂的弓就悬在马背上当摆设,猎物是猎犬在追赶,衣飞石与之配合追击,着实累得有点渴了。 恰好此处烟草繁盛,风景秀丽,看着微微喘息的衣飞石,谢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卫侍从展开地毡,铺上坐席,将带来的酒水糕点摆上。因是骑行队伍不方便带行李,席上没有屏风,而是扎上长长的幔帐,既能挡风,也能遮挡远处窥伺的视线。 谢茂履席而上,衣飞石则红着脸站在一边,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脱鞋。 “怎么?”谢茂很意外。 反倒是随行的内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来,要请衣飞石去旁边浴足。 谢茂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脚丢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过来,这里有席子,坐着洗。” 衣飞石有心避到旁边浴足,奈何朱雨是谢茂的内侍,只听谢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谢茂身边去了。他和谢茂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泄了气,低头道:“卑职失礼。”臭着你了也不怪我…… 满以为是个大臭脚,哪晓得衣飞石蹬掉靴子,谢茂努力嗅了嗅,也没闻到什么味儿。 衣飞石红着脸脱掉足衣,赶忙把双脚放进水盆里,朱雨送来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来!”信王的下人,是那么好用的么? 谢茂本就坐得不远,此时很随意地转身凑近,几乎就把衣飞石搂在了怀里,低头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两只玉足:“也不臭么。”原来小衣年轻时的脚这么可爱这么乖。真想捏一捏。 衣飞石被他贴在背后凑近耳边说话,整个人都僵住了,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军帐里二十多个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这么近么? 不过,谢茂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又转身靠另一侧的凭几上了。 衣飞石听他似是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汤喝了一口,吩咐说:“切个瓜来。”又说汤不够热,又要热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顾不上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他的脚其实不怎么容易臭,可是,万一臭了呢?那可太丢人了。幸好,幸好。 衣飞石洗完脚,朱雨递上干净的毛巾让他擦干,又送来崭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齐。荒山野岭里,打猎中途竟然还能舒舒服服地洗脚换袜子,衣飞石还是第一次享受,只觉得神清气爽。 衣飞石上前施礼落座,吃了谢茂分给他的瓜,谢茂又接了刚送来的热巾子,一只手就往他背后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随便擦擦,可别透风受了寒。”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感觉自己扎得紧紧的腰带被扯开了,衣内一阵透风的凉爽! 653.两界共主(16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四下一打听, 镇上临街居住的百姓纷纷指点凶徒的去向:“往西边走了!” “就龙首山那方向。半夜清脆的马蹄声, 可嚣张!” “什么?打伤了咱们京城的贵人?莫不是外族的暗探吧?” “我看就是陈朝的探子!个个獐头鼠目……” 西边,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因其山势宛如游龙, 山峰一如龙首, 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 往南驱行,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 他害怕的是,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 至少, 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 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 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 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 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 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 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 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正摇着扇子路过,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赵仲维也皱眉,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杨靖大喜过望,道:“先生教我!” “四公子所携家奴也是府上一等一的好手,四十余人却被对方十余人尽数撂倒,可见对方本就不是寻常身份。对方又微服潜行,不露身份,战战兢兢见不得光。——依世子看,这位会是什么身份?”赵仲维问。 杨靖总算比杨竎聪明一些,道:“我已想过此事。然而,京中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敢带人和我家过不去?”皇帝刚刚登基,杨家有从龙之功,杨皇后更是位正中宫极其体面。别说权臣世家,就算是宗室皇孙都不敢轻易得罪杨家。 至于信王谢茂嘛,年纪倒是合得上,然而杨靖根本没考虑过他。 毕竟刚穿越第一世的谢茂是个傻白甜,平生就不会搞事情,和谁家的关系都是棒棒哒。 “世家不敢,宗室不为,就剩下两个可能。”赵仲维掰着手指分析,“要么是军中宿将的子侄辈,在下听说,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年纪与四公子所描述的少年相差不多,若他带在身边的亲兵,必然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 杨靖深觉有理,这就更能说明那伙人为何要往青梅山逃窜了! 赵仲维嘴角勾起一丝阴测测的寒意,低声道:“另一种可能嘛……许兄,你可曾记得,咸宁十四年秋,洪楼饮宴之事?” 许天德心中暗骂你个狗东西搞事情,面上却故作恍悟:“赵兄可是说……” 杨靖已听懂了,猛地一拍桌面,道:“我知道了!赵先生是说那年陈朝庆襄侯微服潜入圣京,以琴、棋、书、画、诗、酒六门绝技力压圣京学子,从容脱身之后,寄国书嘲讽我朝学风一事?” 西北陈朝有一位未及弱冠就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姓林名若虚,年少承爵则是庆襄侯。倒霉的是,两朝交战,这位庆襄侯的封地庆襄县被衣尚予打下来了,失去封地的庆襄侯气得在家骂娘。打仗他不行,干脆收拾好包袱,白身潜入谢朝圣京,用一身才华把圣京学子狠狠嘲讽了一番,扬长而去。 当时谢朝名儒宿老还很高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良才美玉,好几位老大人都刻意差家人去打听这陌生少年的住处籍贯,想要收归门墙,授以衣钵。直到次年陈朝国书递来,啪啪啪把谢朝儒门书林脸打肿了,谢朝儒林才知道对方是敌国侯爷,专门来开嘲讽的。 这件事发生在文帝时期,文帝胸怀宽广,并未怪罪谢朝儒门学子,甚至还亲自前往国子监对学子们勉励一番。 唯一倒霉的,是京城的五城兵马司。皇帝就问了,敌国侯爷进京,还带着精兵护卫,你们居然一无所觉,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当时的五城兵马司仅有四位指挥使,被文帝砍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削职回家再不叙用。 “对!当日陈朝能派侯爷潜入圣京,如今怎么就不能再派探子来?” “昨天我兄因故出城,与陈朝探子在小客栈中偶遇,被对方斩杀灭口不果。这伙子外朝探子仓惶逃离。逃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只一口咬定是外朝探子。待陛下一查,这伙人最终去了大将军行辕,不管衣尚予说什么,皇帝也不信他。” 杨靖兴奋得搓手,不住向赵仲维道谢:“赵先生,您可真是玩弄心术的祖宗!” 如果昨夜在城门外多管闲事的人真是衣飞石,承恩侯府玩弄的心术大抵就成了。 无论衣尚予如何自辩,只要杨竎一口咬定对方是外族探子,皇帝都会猜疑衣尚予是否与陈朝勾结。哪怕衣尚予带出容庆这个人证,指证杨靖在华林县犯下的案子,皇帝也只会把这一切都认为是衣尚予对承恩侯府的报复。杨靖可以轻松脱身。 坏就坏在,昨夜废了杨竎的人不是衣飞石,也不是圣京中任何一位世家权贵宗室子弟。 若是衣飞石,则衣尚予无法自辩。若是普通世家权贵宗室子弟,遇见皇后娘家与大将军府这样的顶级势力互掐,也只会把所有事都闷在心底,有多远躲多远。 可是,昨晚犯事的是谢茂。重生以后什么都不在乎、立志搞事情的谢茂。 悲剧的杨靖丝毫不知道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坑,他对赵仲维千恩万谢,随后就兴冲冲地去找杨竎“对口供”去了。 “许兄,喝一杯?”赵仲维笑眯眯地邀请。 许天德一边叹气,一边跟赵仲维出门喝酒。 二人来到常去的藕香食肆,大清早地灶上没火,要了两个凉碟子,半壶稠酒,许天德摇头说:“赵兄啊赵兄,你这是坑不死世子不肯罢休啊。那紫妮儿本就是世子的丫鬟,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 赵仲维脸色一寞,推了推盏:“喝酒,喝酒。” 半壶稠酒下肚,许天德迷迷糊糊地说:“嘿,今儿怎么这么容易上头……”昏了过去。 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幼娘掀帘而入,利索地解下腰间绦绳缠在许天德脖子上,使力收紧,昏睡中的许天德被惊醒,意图挣扎,幼娘的一双手却如铁铸,生生将他勒死。死后失禁的臭气漫溢而出,幼娘一边裹住许天德的尸体,一边打开包间里竹篱遮掩的隐秘通道,将许天德扔了进去。 “这傻子,居然还真以为你是为了个丫鬟记恨世子的痴情种子。”幼娘不禁好笑。 “书呢?”赵仲维问。 幼娘将一本毫不起眼的游记递来,问:“怎么今日要杀人?头儿你做什么了?” “此事你不必问。守好酒肆传递消息就是。尸体务必清理干净,我得给他造成外族暗桩离间计成从容出逃的假相。”赵仲维翻开游记看了一遍,这本书没什么稀奇,不过,谢、陈二朝对交战地的称呼各不相同。如庆襄侯的封地,在陈朝就叫庆襄县,在谢朝则被称为新庆县。 这本游记的地名就完全遵循了陈朝的称制,在谢朝是不可能售卖的。只能从陈朝带来。 陈朝确实派了很多间谍暗探在圣京活动,赵仲维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赵仲维一手策划了承恩侯府与大将军府这两大顶级势力的碰撞,他还顺手离间了皇帝与大将军府。——他还不想走,所以,他需要一个替罪羊。许天德就是最好的人选。 一个时辰之后。 杨靖抬着杨竎进了皇宫,急报:事关敌国探子,有要事上禀陛下! 未央宫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风急火燎、气氛凝重。承恩侯府是折了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又非嫡出,算不得皇帝正儿八经的小舅子。皇帝年纪不小了,熬了这么久才登上皇位,尤其注意养生,——这要是才当两年皇帝就崩了,真划不来啊。 所以,杨靖求见时,皇帝正在太极殿里一边喝茶,一边和诸大臣聊政事。 在一班大臣中间,承恩侯也有一个座儿,不过,他坐得比较远。承恩侯府的事不算小,可皇帝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先处理。国事家事孰重?老婆娘家的事当然先等一等啦。 “这小子……”皇帝放下茶盏揉揉额头,换了个舒展的姿势,“好啦,说了一上午了,咱们也都歇一歇。去把承恩侯世子叫进来,朕倒要听听,是怎么个要事、急禀法儿?” 杨靖进来时,两个宫奴把几乎无法走路的杨竎也架了进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正困惑杨靖这是玩什么花样,杨靖已噗地跪下,急道:“陛下!昨夜在城外打伤我四哥的恶徒,只怕是陈朝精兵密探!” 陈朝,精兵密探。 这六个字从杨靖口中砸下,霎时间满堂寂静。 坐在一旁的承恩侯杨上清简直都惊呆了,他真恨不得打死杨靖,心中咆哮着怒问:你个坑爹的混账东西啊,知道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谁吗?你表舅钱彬啊!敢说昨晚在城外的凶徒是陈朝探子,你这是要把你表舅坑死? ※ 与此同时,老桂坊,胭脂楼。 赵从贵在厢房内点香去秽,朱雨利索地拆换被褥,谢茂施施然舀了几瓢水洗去满身风尘,对着屏风外懵逼的粉裙妓|女说:“如今不必你伺候。爷先睡个觉。” 昨天早晨折腾到现在,来去奔波百多里,马都累得跑不动了,何况是人? 衣尚予问谢茂有何打算,谢茂说要回京城。 他确实回京城了,不过,他一没有去找皇帝投案自首,二没有找淑太妃商量对策,依然是微服白身悄悄进京,一溜烟就窜进了风月馥郁的老桂坊。大白天的,老桂坊还没彻底醒来,兴冲冲跑来嫖妓的信王也不在乎,拿钱砸开了胭脂楼的大门,咱先睡觉。 灭国之后被发卖在青楼卖身的龙幼株迎来送往已有近五年,第一次遇见谢茂这样的主儿。 她愣愣地看着厢房里的一切都被换了个遍,那俊秀潇洒的少年郎就埋头扎进了自己的绣床,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这是闹哪样? ※ 青梅山。 衣尚予先收到了徐屈递来的信儿,信中说,谢茂对小石头心怀不轨? ——心怀不轨到把小石头丢在山里,自己跑去城外找个大|麻烦?衣尚予很信任徐屈,可他也觉得这其中或许别有内情。至少,信王是不太像真的对儿子有什么心思的样子。 未时初,宫中传来皇帝口谕,请衣大将军进宫。 ※ 未央宫。 羽林卫将军低声回禀:“陛下,承恩侯府四公子身上的伤处……不似陈朝手段。” 皇帝还有心思笑:“这也看得出来?” 羽林卫将军无奈地说:“是否陈朝手笔不好肯定,可陛下……这像是咱们的人干的。” 皇帝就不笑了。如今的羽林卫将军是皇帝在东宫时的私兵首领,最是心腹,他若说“咱们的人”,那就肯定是东宫时期用过的心腹老人,而不是登基之后朝廷选官来的臣工。 想想杨靖描述那外族探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再有羽林卫将军所说的“自己人”,皇帝哪里还笑得出来?京中十五、六岁又能带着高手出行的少年不少,他两个儿子年纪也差不多。可是,能用得上他在东宫时的心腹旧人的,只有幼弟谢茂一个。 “立刻去找!叫信王马上来见朕!” 陌生的宫女把守住每一道门,她们看上去既不窈窕也不可爱,膀大腰圆,臂力沉重,所有人都沉默地各行其是,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头。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依然阳光普照,杨皇后看着铜镜中端庄憔悴的人影,努力想要振奋一些,可是,她做不到。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她的娘家不算显赫,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诗书双绝,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太子妃,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杨皇后还在想,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看看弟弟,等她做了太子妃,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654.两界共主(16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他不想当皇帝,也不怕死, 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是衣飞石。”谢茂故意想了一会儿, 似是从记忆中翻出衣飞石的身份, “衣大将军家的二公子, 三年前,你跟梨馥阿姊进宫, 我们在淑娘娘宫中见过。” 文帝元后早逝,继后就是当今皇帝生母,二十年前也死了, 文帝再未立后,宫中以谢茂生母淑妃小林氏代摄六宫事。梨馥公主进宫请安, 自然就是去当时淑妃的朝阳宫中拜见。文帝加恩笼络衣家,淑妃就把梨馥公主当真公主对待,常叫她带孩子进宫。 梨馥公主虽然经常进宫, 却很少真的把儿子带上, 所以,谢茂也很难得见到衣飞石。 ——什么三年前见过云云,谢茂其实半点儿印象都没有了。 他重生了三次, 次次都是直接回到昨日,说是三年前的事情, 加上三世重生度过的岁月,差不多都有一百多年了。谁还记得一百多年前在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 谢茂会记得衣飞石, 是因为他重生的三世里边, 有两世都在登基后重用了衣飞石。 衣飞石是他的大将军。 衣飞石是他开疆拓土的利剑, 御敌国门之外的中流砥柱。 ……也是他看了两辈子,馋了两辈子,种种顾虑之下,始终强忍着没下手的人。 此时衣飞石才十五岁,已经开始抽条长个儿,身上却没什么肉,穿着石青色役兵常服,束起箭袖,看着比他身侧的将官都小一号。曾经挂着刀疤的脸上也干干净净,隐带着一团稚气。大约是见了王爵略微紧张,他的脸微微发红地看着谢茂,好似屏着气,只要谢茂稍微露出一个不悦的表情,他就能立刻做出反应。 和印象中冷峻威风的大将军不同,谢茂却仍是禁不住露出一个善意的微笑。少年版的小衣也好可爱!好想捏捏!想抱抱! “蒙殿下记挂,卑职衣飞石。”殿下还记得我!衣飞石一颗心差点跳出来。 谢茂伸手将他扶起,顺着这动作就把持了衣飞石的手臂,笑道:“当然记得。我今日来拜见衣大将军,正有一件大事要和衣大将军商量,小衣——”他叫得亲热,侧头与衣飞石目光碰触,是若有若无地暗示暧昧,“你随我一起吧。” 衣飞石正经未经人事的纯真少年,哪里经过这样明挑暗勾的手段,顿时闹了个大红脸,稀里糊涂应了一声是,就这么让谢茂拉拉扯扯地进了辕门。 白虎堂前,得了消息的衣尚予已迎了出来,客气地拱手:“信王殿下千岁。” 衣尚予成名极早,在谢朝以军功封神二十年,其实今年也不过四十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和传闻中身高三丈、青面獠牙的形象不同,他个子不高,身材削瘦,在行辕坐纛时连戎装都没穿着,一身曲裾常服,唯有束起的箭袖昭示他武官身份,妥妥的儒将风度。 小衣长得像妈妈。谢茂看着衣尚予平淡素净的一张脸,觉得衣飞石和他真不像。 “今日临时起意来拜会大将军,唐突了,还请大将军莫见怪。” 谢茂上前叙礼。 他是身份尊贵,乃谢朝一等王爵,除了皇帝就他最大。 然而,大将军衣尚予纵横疆场二十年,单是封神的那场涟水之战就足以吹一辈子,何况还有后边的诸秋、画郡、长门关三大神战,说是谢朝的守护神也毫不过分。 所以,在衣尚予面前,谢茂这个拼爹拼妈拼大哥拼来的一等王爵也不能太嚣张。 问题是,他嘴里特别客气,表情也很敬重虔诚,就是说话时还拉着衣飞石不放。 旁边围观的众人都露出几分意外之色,信王怎么和二公子拉扯到一起去了?若不是感情极好,怎么会这样拉着手臂不放?——当着大将军的面都不放手! 衣尚予似是没看见他和次子的拉拉扯扯,笑道:“哪里敢。殿下里边请。” 一齐入内分席而坐,有役兵送来茶点。 衣尚予微笑着正要开口,就看见信王殿下一口喝干了茶,问旁边的役兵:“梨馥阿姊肯定给大将军带酱肉了吧?去给我切一盘子来,再上两个馒头。” 役兵懵了。 梨馥长公主作为文帝义女,为大行皇帝守制百日,已经出孝了,她家里吃肉喝酒都是没问题的。可是,信王是文帝亲子,又在山中替文帝守陵,这二十七个月肯定跑不掉。 他若是躲起来偷偷吃点肉,相信也没人敢去皇帝面前告状——皇帝自己都以月代年,只守了三个月,怎么好意思怪弟弟? 可是这个事能做不能说啊!守着孝呢,跑到别人办公室说你给我切点肉吃? 衣尚予好笑又好气,还是吩咐役兵:“去吧去吧,切两盘酱肉,再烧个汤来。” 衣尚予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当今皇帝不是个宽和大气的脾性,只怕容不下兵权在握、声名在外的自己,可他又确实没想过造反,不止因文帝对他的知遇之恩,也因陈朝与浮托国都虎视眈眈,打了几十年仗的谢朝禁不起折腾。所以,皇帝召他,他就回来了。 ——衣尚予敢回京,当然也是有倚仗的。 他守护了谢朝二十年,军功就是他的护身符。皇帝若是干无缘无故杀他,或是杀他的罪名不足以取信天下,皇位也未必坐得稳。 也因皇帝刚刚登基,对衣家加恩太重,先晋马氏为长公主,又给衣尚予几个儿子封侯,衣尚予把皇帝想得太过良善,总以为皇帝不过是要收缴兵权。所以,待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的衣尚予还坐得稳,并不怕事。至少,他不怕有人参他勾引信王父孝期间吃肉。 谢茂一边吃肉,一边推销卢真:“我这有个小侍卫,听师傅说是个好苗子,偏我那新建的信王府也没什么配得上他的好师傅。要说咱们圣朝哪儿的骑射师父最好,必定是您这青梅山。……要不,我把他搁您这儿好好栽培两年?” 话都说得这么明显了,衣尚予难道还能说我不要?叫卢真进来看了看,说:“以后就在我帐前做个亲兵吧。” 能在大将军身边做亲兵,出身就是嫡系中的嫡系,那是多少人打破头都想不来的好事,卢真忙磕头谢恩。 把卢真推销出去之后,谢茂也吃完了一盘酱肉,满嘴流油:“姊夫,我在山中无聊,正欲潜心习武,您也知道,我那儿是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师傅……” 衣尚予心中叹息,暗想难道今日还真得大出血,割一个左膀右臂给他? 就见谢茂拉起衣飞石的手,诚恳地说:“都说虎父无犬子,想来小衣的功夫也是俊俏无比。姊夫,您看,不如就让二外甥陪我住两天吧?” 衣尚予一口气没上来。……这要割的不是左膀右臂,是命根子啊! “他小小年纪懂得什么?整日只知道走鸡斗狗,一身功夫练得稀松平常,只怕还不如你刚送来的小侍卫。不行不行,若是教坏了殿下,臣怎么向陛下和太妃娘娘交代?” 衣尚予坚决不肯把儿子给出去。衣飞石年纪还小,若是被信王哄去干点坑爹事,岂不是要弄死全家? 衣飞石有点着急,想说我功夫很好的,从来不偷懒,阿爹你就让我去陪殿下吧。 “我帐下有一位神射手徐屈,马上功夫极好,殿下或许也听过。恰好他重伤复发在京中休养,我请他去殿下跟前听吩咐……”为了保住儿子,衣尚予咬咬牙,把徐屈祭了出来。 徐屈是他二十年的老兄弟,涟水之战就立了大功,从战奴一跃而上成为校尉。 可惜,徐屈命不好,诸秋大战时奉命保护当时的皇长子谢芳,谢芳死于流矢,徐屈也瞎了一只眼睛,衣尚予怕他被痛失长子的文帝砍了,直接就让他报了伤退。此后徐屈虽然也跟在军中战战不落,有钱有权就是没名分。——朝廷兵籍册里,查无此人。 谢茂一听“徐屈”的名字眼睛就亮了,大名鼎鼎的单眼飞将啊! “这怎么好意思?徐将军是您帐中大将,呵呵……您真把他给我?”谢茂不客气地问。 衣飞石就不敢说话了。他功夫是很好,徐屈也未必能打得过他。可是,徐屈是谢朝名将,经验极其丰富,若要学东西,终究还是向徐屈请教更为妥当。最要紧的是,谢茂表现得对徐屈如此热衷,衣飞石自知不能相比,只得黯然退避。 “呵呵,来人,去请徐将军。”衣尚予咬牙把徐屈给了出去。 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不要脸的信王前脚套走了他的左膀右臂,后脚还是把他儿子骗走了! 以皇帝谨小慎微的脾性,他还没有做好对付衣家的万全准备,此时就绝不会和衣尚予翻脸。哪怕衣飞石真的和陈朝探子勾结欲夺圣安门,皇帝也会用无数个理由替衣飞石洗清罪名。 皇帝给梨馥长公主晋位,给衣尚予诸子封侯,做得殷切隆重一些,衣尚予还可以理解为皇帝初登大宝、对掌兵重臣刻意笼络。可今日衣飞石分明被“坐实”了罪名,图谋触及皇城,已动皇帝根基,皇帝却依旧帮衣飞石洗清罪名,衣尚予会怎么想? ——这就不是单纯地礼贤下士、笼络父朝重臣了。 一个皇帝对权臣忍让至此,竟没有半分脾气,说他别无所图,谁肯相信? 衣尚予又不是真傻子。只要今天|衣飞石认了勾结陈朝探子的罪名,皇帝依然保衣飞石平安无事,青梅山那边的衣尚予立马就得准备逃之夭夭。 衣尚予奉诏留京,一是不愿见谢朝大乱,不愿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成为虚影,二也是因为他试图相信皇帝能够继承文帝的雄才伟略。 一旦他发现皇帝做事完全没有底线时,他也不可能真把全家老小、袍泽兄弟当炮灰。 就算不造反,带上妻儿心腹跑路不行吗?当了几十年谢朝大将军,退路衣尚予还是有准备的。 衣飞石确实很聪明。可是,他太年轻了,他不了解皇帝,也不真正了解他的父亲。 所以,他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却让时局与自己初衷完全相反的事。 ——他求了谢茂帮忙。 ※ 闷了一天的暴雨将兴未兴,风中湿润粘腻,偶有沉重稀疏的雨点儿砸落。 圈在外围的信王府侍卫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外边,卫戍军列队奔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打扫战场、接管城防的呼喝声嘈杂不堪。 被谢茂握住手臂的衣飞石似是想得很艰难,他这做戏的模样看得谢茂差点想笑,故意将另一只手放在那脸色惨白的少年腰身上,就似一个搂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衣飞石浑身一颤,分明是恼的,面上却作出几分不敢挣扎的软弱:“……殿下。” “不叫舅舅了?”谢茂在他耳边轻轻说。 被他无赖锁在怀里的少年憋了半天,才低声道:“卑职求殿下……周全。” 雨,稀稀疏疏地落下,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脸上生疼。 明知道衣飞石故意作出这样可怜、卑怯的模样,看着他汗湿的脸颊又被骤雨欺负,本就微微松开的发髻被打出一绺绺零散,谢茂还是被他这一番楚楚之态打动了心肠。 他用手慢慢拭去衣飞石脸上的汗水雨点儿,这样近在咫尺地碰触,几辈子也没有过。 谢茂心中柔情无限,口中却满是假惺惺地威逼:“周全不难。……给不给揉?” 衣飞石僵着身子被他揉搓了半天脸庞,半晌才艰难冷漠又痛苦地阖上眼:“谢殿下垂爱。” 明知道衣飞石此时的姿态都是假装的,明知道衣飞石永远都不会真的混得如此狼狈,谢茂还是乐在其中地享受了一把衣飞石的屈从与乖顺。 ——讲道理,那两辈子他就算当了皇帝,也不敢把衣飞石拉身边抱着小腰随便摸脸! 啧,小衣嘛,真好。 刚感慨了一句,不等谢茂多吃两口嫩豆腐,暴雨瓢泼而下。 谢茂略遗憾地松开了搂着衣飞石腰身的手,道:“去孤府上梳洗一番,孤带你去见杨娘娘。” 让谢茂意外的是,一直到二人各自披上卫戍军送来的蓑衣,骑上马,衣飞石也只是指挥亲卫默默跟随,并没有一点儿花言巧语推脱的意思。——他居然真的跟自己回信王府“梳洗”? 这一晚上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宫里宫外只怕都已经被惊动了,此时进宫并不难。 谢茂故意留下话头,说要去见杨皇后,正是给衣飞石脱身的“机会”。只要衣飞石哀求先去办事求情,谢茂就会顺水推舟答应他。不答应怎么办?他难道还真的把衣飞石带回王府先吃一遍? 暴雨打着斗笠瓢泼而下,眼前都似冲出了一片水帘,几乎看不清道路。 谢茂心中发愁:这娃怎么一声不吭就真的跟来了?到了王府我是吃呢还是吃呢还是吃呢? 路过被陈朝探子刻意纵火的骡马市时,蔓延的大火已被暴雨打熄了先前的势头,附近百姓眼看能保住家业有望,个个喜笑颜开。屋舍已被烧塌的百姓则呆呆地看着大雨,似乎怪责上天为何这一场暴雨不曾早一点下来? 衣飞石突然驻马,徒步行至被砸碎的太平缸前,弯腰在地上摸什么。 谢茂控马上前,问道:“什么东西?”暴雨之下,根本看不清衣飞石捡了什么。 若非衣飞石耳力惊人,隔着老远又是瓢泼暴雨之中,想听见谢茂问了什么话也不容易。他分明听见了,却故意装作没听清,将捡起的东西揣进怀里,迷茫地大声问:“啊?什么?” 谢茂恨得牙痒痒,转身打马飞驰而去。——他再次给衣飞石机会脱身。 只要衣飞石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儿,熬到天亮,谢茂就得先带他进宫去了,没空干坏事。 夜叩宫门是情分,清晨上朝是本分,就算衣飞石没求着谢茂立刻带他进宫,一旦天亮,谢茂也得乖乖去宫里候着,给皇帝回话。 让谢茂觉得头疼的是,他已经打马飞快了,衣飞石的骑术也真不赖。 这小子居然又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你就这么希望跟我去“梳洗”一番?还是……你小子又想整个大的?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在松风院的冷漠决断,那臭小子可说了,我要敢对他动手动脚,他就敢给我一刀……蓑衣遮挡住了大部分雨水,谢茂还是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寒意飘了进来。 回信王府的途中,遇见了余贤从点齐的数百信王府侍卫,又浩浩荡荡地带了回去。 有余贤从在身边待着,谢茂总算觉得安全了一点。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身手好,可他敢去招惹衣飞石,多半还是因为他自觉很了解衣飞石。 今夜的衣飞石一箭射杀守城校尉,所作所为已经超乎了谢茂的想象。在谢茂的印象中,衣飞石不是这么轻狂恣肆的飞扬脾性,——可转念一想,如今的衣飞石父兄皆在,靠山稳当,和前两世那个家破人亡、尝尽悲苦又如履薄冰的衣飞石怎会一样? 因雨大,人马直接从信王府西边的侧门进府,沿着步廊往里走,浑身滴滴答答地淌水。 谢茂听着身边衣飞石跟随的脚步声就头疼,真的跟来了。真的跟来了啊! 谢茂强撩衣飞石只是一个姿态,不可否认他也想吃点小豆腐,可他真没想把衣飞石如何。 现在衣飞石真的默许了,他倒开始琢磨要如何脱身了。 既不能破坏自己对小衣心存觊觎的形象,又不能真的把人吃了,找点儿什么理由呢? 跟在他背后的衣飞石想的却是,那个用一枚铜钱砸碎太平缸的高手,指上功夫惊人,很显然并不在圣安门瓮城上死去的那一批陈朝探子里。 ——那人是谁?他去了哪里?如果他仍旧留在圣京,是否还会生出乱子? 至于谢茂烦恼的事,衣飞石反倒不怎么在意。 这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他知道信王迟早有一天会憋不住提出要求,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今天发生了这样一个荒谬巧合的意外,被信王捉住了机会,立刻下手要挟,他半点都不奇怪。 相比起信王直白地逼迫,他更害怕的,其实是信王一言不发就帮他把事办了。 这样也好,银货两讫。日后他下手坑信王的时候,也不必有一丝抱歉。——本就是信王挟恩逼迫,他不得不从。也不算他冤枉了信王吧? 抵达信王的寝宫时,衣飞石揣在手里的那枚铜钱都快捂热了。 谢茂不顾浑身湿润又来拉拉扯扯,扶着他的肩膀低语:“舅舅替你洗身子?” 满以为衣飞石会磕磕巴巴推脱一句,哪晓得衣飞石也知道天快亮了,惟恐夜长梦多,居然一副“我已认命”的表情,低眉顺目地说:“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你敢想办法拒绝我一次吗?谢茂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蛋疼感。 盥池里早已准备好热水,谢茂都没有磨蹭的机会,就被惟恐他淋雨受寒的宫人们簇拥着泡水去了,衣飞石身边也跟着三、四个小丫鬟,很安静地脱去身上的湿衣,先在半人高的澡盆里冲去身上污秽,一个小丫鬟突然轻呀了一声。 谢茂即刻回头,在旁服侍的朱雨已问清楚情况,低声回禀:“侯爷身上带伤,是否请大夫来看看?” “快快快,马上请大夫来!”谢茂大喜过望,终于不用吃未成年了! 衣飞石却甩开身边碍事的小丫鬟,两步行至谢茂身边,看着谢茂赤|裸的上身,猛地一伸手…… 卧槽你脱我裤子干嘛!谢茂目瞪口呆。 哪晓得峰回路转,谢茂居然不是拒绝,就是单纯想和他亲热一下?亲热完了,就想起他刚才说的话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种更类似于无语又好笑的情绪。 “家里有人来了,我出去见见。”衣飞石道。 谢茂还没反应,守在不远处的余贤从眼珠子都瞪圆了。衣飞石时常跟在谢茂身边,侍卫又时刻守着谢茂,衣飞石是从哪儿得知他“家里有人来了”?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 让衣飞石与人在信王眼皮底下完成了消息交换,这就是侍卫署极其严重的失职! 衣飞石已经想好了一大堆说辞,用以应付谢茂的盘问。诸如谁递了消息进来,消息是怎么递进来的,来的是谁,要去多久,带几个侍卫(眼线)保护(监视)…… 655.两界共主(16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她没有更多的地方可以去。偌大的长秋宫, 准许她出入的地方只剩下内寝。 陌生的宫女把守住每一道门, 她们看上去既不窈窕也不可爱,膀大腰圆, 臂力沉重,所有人都沉默地各行其是, 没有人交谈,甚至没有人抬头。曾经富丽堂皇的中宫依然阳光普照, 杨皇后看着铜镜中端庄憔悴的人影,努力想要振奋一些,可是,她做不到。 ——她被与她相扶共济二十年,一起从东宫奋斗到未央殿的丈夫,软禁了。 杨氏是个聪慧冷静的女人, 她的娘家不算显赫,可父祖也是三代为官。她从小读史, 诗书双绝, 嫁予皇帝之后更是稳稳当当地做着皇子妃,太子妃,替皇帝整肃后院、市恩臣僚。她不仅仅是皇帝的妻子,也是皇帝最得力的臣属,她应该与皇帝共享天下。 就在她坐在中宫最显赫的后位上, 等待着亲子加封太子, 等待着一世至高无上的荣华时…… 她甚至有些不相信, 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先是家中庶弟惨遭横祸, 弟弟杨靖上门告状时,杨皇后还在想,这算什么事?这京中谁敢招惹我家,必定要他死无葬身之地。她万万想不到的是,谢茂进宫不到半个时辰,她的弟弟就死了! 杨靖是承恩侯夫人的老来子,杨氏出嫁时,杨靖才出襁褓。她做皇子妃时,还能偶尔回娘家探望,看看弟弟,等她做了太子妃,弟弟就见得少了。反倒是谢茂,从小被她看着长大,感情上更亲近几分。 何况,杨皇后很清楚,谢茂与人为善,脾性和软,连下人都不会轻易打骂,遑论杀人? 所以,尽管得知弟弟被刺身亡悲痛万分,杨皇后还是耐心地守在宫中,没有过问。——她相信,她的丈夫会给她说法,她抚养长大的小叔子也会给她说法。她嫁入谢家这么多年,侍奉皇帝,抚养叔叔,管家治下,没有一点儿失职之处,她赢得了皇室的敬重,她有被重视的资格。 思及此处,杨皇后眼中多了一丝恍惚。 她等得,她痛失独子的阿娘等不得。 承恩侯夫人气冲冲地来长秋宫哭诉,要她为弟弟报仇。她一生坚强惯了,轻易不会流泪。承恩侯夫人进来之前,她已经哭了一场,当着宫人的面,她绝不可能和母亲一起抱头痛哭。 她没有哭。她端坐在皇后宝座上,看着承恩侯夫人哭。 她是皇后。这种时候,她不能哭。 “我竟不知你跟着姓谢的生出这等狼心狗肺!死的可是你亲弟弟啊!他被谢茂杀了,你问过一句吗?你就守着这中宫之位,自以为稳如泰山?杨至纯,你在宫中二十年,你知道什么?你可笑,你蠢不可及!” “这世上只见过追封嫡母做太后的,几曾见过请太妃住长信宫?琰儿已十二岁,皇帝登基近一年,为何不立太子?——你就没想过,文帝宠爱十一王有求必应,朝阳宫那贱人为何不扶亲子,反倒扶立你丈夫?杨至纯,你耳朵聋了,眼睛瞎了,心被狗啃了!” 承恩侯夫人愤怒之时,指着长信宫的方向骂。 正是这一番话,彻底将杨皇后,将杨家,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皇帝刚刚安抚好朝臣,步行至长秋宫外,听了个清清楚楚。 “娘娘,陛下驾到。” 杨皇后习惯地起身接驾,坐得久了,浑身竟有一丝僵硬。 皇帝已长驱直入,走进了中宫内寝。他身边除了大太监秦骓,另有两名神情干练的年轻阉宦,束手缩颈站在角落里,丝毫没有存在感。原本牢牢守在门窗处的宫女们则鱼贯而出,将门户紧闭。 这一双天下至贵的夫妻对视良久,杨皇后眼中露出乞怜之意,皇帝竟也目露柔情:“梓童。” 杨皇后微微垂首,低声道:“别叫我。”做了半辈子夫妻,她太了解皇帝了。皇帝如此柔情,她就非死不可了。 “朕很心痛。”皇帝叹息,他口中说心痛,却绝不肯走近杨皇后,已心存提防。 “妾也心痛。”杨皇后重新坐回妆镜台前,拿起粉盒,慢慢掩去眼下憔悴的青痕。她知道皇帝是来杀她的,她要强了一辈子,总要死得体面些,“一转眼就是二十年了,午夜梦回时,妾还想起临淄王府里的桃树,桃花灼灼之时,妾乘轿入府,在桃花树下与夫君合婚叙礼,定三生鸳盟。” 她听了承恩侯夫人所说的那番话,她必然是活不成了。她所想的,是保全她的儿子! 那日皇帝根本不曾进殿,听了钱氏那番话,掉头就走。 冲进长秋宫的是羽林内卫。——羽林卫中最讳莫如深的一支人马,只听皇帝指挥,专门替皇帝干见不得人的事。杨皇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亲娘钱氏,惨死在羽林内卫的一条白绫之下。 钱氏死了,被装模作样地抬回了承恩侯府。长秋宫惨遭血洗,很快就换上了皇帝的人马。 从那时候,杨皇后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在腮边薄唇上抹上淡淡的胭脂,杨皇后取出炭笔,淡扫蛾眉。 “琰儿,他还小。”上好妆后,杨皇后袅袅站起,当了多年太子妃,她似乎都忘记女儿家婀娜多姿的风度了,此时放下刻板端庄的架子,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娇俏,“还请石氏多看顾。” 石氏即石贵妃。无宠无子,因是皇后心腹,所以得了贵妃高位。这位石贵妃娘家已经没人了,杨皇后死后,皇帝绝不可能扶立石贵妃为皇后。请石氏照顾谢琰,就是让谢琰不再争取储君之位。 “梓童放心。” 皇帝看着杨皇后的模样,也想起了她初嫁时的青涩年少,眼中竟有泪光。 他缓缓抬手,缩在一旁的两个小太监立刻翻出瓷瓶,调好鸩酒,跪送杨皇后身前。 杨皇后看着那瓷色细腻的酒杯,再看皇帝熟悉又陌生的脸庞,眼中有泪无声落下,沾湿修剪得干净整齐的粉色指甲,肃拜于地,涕泣道:“愿妾来生再事陛下。”抬头将鸩酒一饮而尽。 鸩酒极烈。入腹之后,不到两刻钟就发作起来。杨皇后本在床上待死,浑身痉挛着滚下床来,在地上挣扎呕吐,双眼圆睁遍布血丝,十指指甲抠得稀烂。旋即大口大口呕血。挣扎了足足一个时辰,方才在一片狼藉中毙命。 皇帝就坐在一旁的春凳上,看着杨皇后一点点痛苦地死去。 杨皇后不哭不闹不求不骂,死前恭恭敬敬甚至发誓来世再服侍皇帝,只求皇帝保全她儿子。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饮下鸩酒的前一个时辰,皇五子谢琰就因涉嫌指使承恩侯府纵火焚烧季阁老府一案,被大理寺捉拿下狱了。 ——谁让他那么想不开,这风声鹤唳的关头,居然跑去被高墙圈禁的信王府耀武扬威? 锦衣卫拿着宫禁籍册把谢琰身边的宫人太监梳理一遍,不到两个时辰就有人招认,在季阁老家失火之前,谢琰曾遣人送信到承恩侯府。 皇帝之所以对她温情脉脉,正是因为要杀她的儿子。对不起了,梓童。 ※ “皇五子下狱了?” 衣飞石看不懂这个走向了,难道这事儿还真是皇五子干的? 在衣飞石心目中,放火这事儿就应该是陈朝探子的手笔。毕竟,朝里哪方面的势力,都没有烧死季阁老的必要。这事儿骇人听闻又笨拙得可笑,真想把屎盆子扣在谢茂头上,完全可以等谢茂解了圈禁之后再干。 谢茂许久都没说话,这一日也没有缠着衣飞石,独自在书房待了半天。 到晚上吃饭时,衣飞石照例要和谢茂一起,却见桌上分了两席,摆在他身前的那一席四荤六素两羹一汤,与寻常无异。摆在谢茂面前的却是一席素菜,平常谢茂都要小酌几杯,今天只有一壶米汤充作饮浆。 衣飞石当然早就察觉到谢茂情绪不对,但他没资格问。现在谢茂都吃起素菜了,他难道还敢大喇喇地啃羊肉? “将席面撤下去,我与殿下同食。”衣飞石吩咐下人。 “别撤。就这样吧。”谢茂按着衣飞石坐下,手脚很规矩,很显然没心思吃豆腐了,“你好好吃饭,不与你相干。” 见衣飞石还要推拒,他亲自拿筷子替衣飞石夹回半只小羊肋,再把筷子塞衣飞石手里。 “你也知道我心情不大好。你高高兴兴吃饭,我看着就开心。” 这一顿饭,谢茂食不知味,衣飞石也实在高兴不起来。二人草草吃完了饭,谢茂搂着衣飞石在客厅里坐了一会儿,“你早些睡,我……” “我陪殿下。”衣飞石拉住他欲起身的手,烛火中颜色暧昧,“陪殿下睡。” 谢茂多沉郁的心情闻言都忍不住想笑,诚然衣飞石早就许了身体给他,常年厮混在军中也不认为自己是深闺女子的衣飞石,很显然对身体也不那么要死要活的看重,可他看出自己心情不好,就宁愿做讨好自己的事,——不管是为了什么理由,利用,讨好,随便什么,总而言之,衣飞石是希望他高兴,他就觉得高兴。 “那你替我抄一卷经吧。”谢茂带着衣飞石一起到书房。 书案上墨香四溢,一本经书都没有,全是谢茂的鬼画符。衣飞石借着烛火看了半天,都不知道谢茂写的是什么。他常年在父亲帐下服侍,收拾书案一把好手,卷起袖子很快就把书案收拾出来。重新研墨展纸,问道:“抄哪一卷经文?” 衣尚予崇道,长公主信佛,两家常念的经典衣飞石都能背诵,不用经书也能默写。 “阿嫂崇道,抄一卷《清静经》吧。”谢茂坐在灯火黯淡处,声息渐低。 阿嫂?谢茂上头十个兄长,能被他理所当然称呼一声“阿嫂”的,只有宫中那一位。衣飞石忍住心中狂跳,瞬间就联想到今日皇五子下大理寺狱的事。杨皇后出事了!杨家完了!他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执笔的手稳定无比,添墨留锋,在书案前端端正正地写出一笔小楷。 《清静经》全文不长,衣飞石写得很仔细,也只花费了两刻钟时间就尽数写完了。 谢茂接过他抄好的经文,从头到尾默念一遍,点燃后焚入笔洗中,看着一点点烧成灰烬。 做完这一切之后,谢茂终于不折腾了,洗漱之后打算上床休息。衣飞石却坐不住了。杨皇后出事了,都到了抄经焚烧的地步,必然是不行了。这么大的事,他知道了消息,让他还继续坐在信王府干熬着?哪里熬得住! 谢茂路过他栖身的憩室时,顺手丢了一块信王府的腰牌给他:“想出去就出去。遇上街坊上查犯夜的,不要报衣家的名头,就说是我的人。” 衣飞石捧着腰牌谢也不是,否认也不是,半晌才呐呐道:“我去去就回。” 谢茂闻言一愣,旋即笑了:“来的是谁?” 若是普通家奴来问,侍卫肯定就打发了。如今余贤从拿不定主意返来询问,可见来人必然有身份。 余贤从道:“承恩侯府竎四公子。”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正室嫡出确实尊贵,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若是侧室娘家势大,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长女杨皇后,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谢茂正想这事儿怎么办才好,杨家人就上门了。他蹬鞋下床,笑道:“走,看看去。” 赵从贵一边拿扇子给他扇风,一边暗示朱雨慢点伺候更衣,口中劝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谁也看不见谁,您若是叫不长眼的冲撞了,八个杨四也赔不起呀!王爷,咱不是微服乔装偷偷去胭脂楼瞧那什么王女么?今儿这热闹一看,您明天还想安安稳稳地往老桂坊玩?” 朱雨似乎没看见他的暗示,手脚灵便地伺候谢茂穿戴整齐,就听谢茂对容庆说:“你去看看不?” 容庆又看不懂谢茂的心思了。不肯替他告状,又不把他交出去,信王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侍卫牢牢看守着容庆,一行人漏夜出门,赵从贵执扇,朱雨捧着驱蚊的熏盏,余贤从一马当先提灯引路,簇拥着谢茂往客栈外边走,另有六名一直守在内院的侍卫紧随其后。 客栈外边举火燎天,灯火通明。人声呼喝,马声嘶鸣,将本就不大的客栈门巷挤得水泄不通。 谢茂才看了一眼,就说:“好大阵仗。” 他走在后边,容庆与两个侍卫走在前边。容庆才刚刚露头,外边就喧哗起来:“好大的胆子,果然敢窝藏我承恩侯府的逃奴!还不速速把人绑来,再给我们四爷磕头赔罪!否则,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谢茂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外边穿着罗衫的杨家豪奴举起马鞭,照准容庆脸上抽去。 ——那一鞭子本是抽向王府侍卫的。大约是顾忌着侍卫体格强健、形容彪悍,只怕这一鞭子抽下去会打起来,那豪奴临了临了将鞭梢换了个方向,就照着容庆去了。柿子捡软的捏。 啪地一声,王府侍卫伸手,鞭子恰好落在手里,一道血痕绽开,鞭子被死死握住。 “你!”杨府豪奴吃了一惊,想要抽回鞭子,却不想鞭子似是生了根,纹丝不动,“你是何人也敢和我们承恩侯府作对?可知道我们家主何人?我家……” 话音未落,就听余贤从“嘿”地冷笑了一声。 王府侍卫个个训练有素,对付这一帮子并不算杨家嫡系的奴才,简直能一打十。黎顺只揪着鞭子没动手,那是他不知道王爷的打算。如今外侍长余贤从冷笑一声,他顿时就明白了王府的态度。 虬长有力的五指倏地松开,那豪奴猛地吃力不住就往后一倒,被他顺势一脚踹飞了近两丈远。 两丈远!这动静把所有人都惊住了。被踹飞的豪奴惨叫一声,跌进马阵里,惹来数匹惊马暴躁踩踏,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门巷处登时混乱一片。 倘若杨家来的是个精明些的主事,这时候就该好好掂量客栈这位主儿的身份了。 能用得上黎顺这样的好手做普通护卫,身边明显还跟着余贤从这样看不出深浅的高手陪侍,想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位前来圣京见见世面的“商贾少爷”。——乡间偶有贤才遗落,哪儿可能成群结队地捡漏?能搜罗到这么多好手的地方,谢朝中只有圣京。 圣京中世居的大家公子哥儿,敢得罪杨家的又有几个?那都是有数的,一个巴掌能数完。 杨竎却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不认为有身份地位的“贵人”会住在这个小破客栈里。真就是贵人微服出游,一里之外就有天香楼,瀚海阁,都是富商官员进京时暂时落脚的畅快场所,不说多富丽堂皇,安静干净为要。 这小破客栈?哪家贵人肯来睡?跳蚤是没有,可不定床上有没有过夜窑姐儿留下的花柳病呢。 所以,杨竎相信侍卫先前的说辞,断定这家的主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 “来人。” 杨竎不理会背后惊马的混乱,冷漠地骑在马背上,看着容庆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都砍了。——世子爷要的人,好好地捉回来。我今日倒要看看,他是有几分倾城倾国的颜色。” 容庆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一片,下唇微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先前听说是捉奸,又说是逃奴。怎么听这位公子的说法,这又是强抢民……男?” 谢茂在此时被簇拥着走了出来,他身边不止有赵从贵与朱雨服侍,容庆身边的两名侍卫与一直护卫他的六名侍卫,此时恐防意外都在他身边环伺,自然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场。 一时之间,杨家几个豪奴竟不敢动。 杨竎带了近四十人出门,可现在有一大半都在安抚受惊暴躁的马匹,跟在杨竎身边听差的,正经也就只有那么不到十个人。这十个人里,有两人要随时跟在杨竎身边保护他,所以,听他命令去“砍”乡巴佬的,也就那么八个人。 八个杨府豪奴对上八名王府侍卫,完全就是弱鸡看壮汉,何况,谢茂这边还多了一个余贤从。 真打起来恐怕不讨好,想着背后还有三十人助力,一旦安抚住惊马,眼前这群乡巴佬岂非就要被瓮中捉鳖?所以,杨竎不着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茂,只觉得这乡下来的少年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禁挑眉,想,这小男孩子……可比杨靖看上的容庆漂亮多了! 想到这里,杨竎微微调整马缰,侧身露出一个自认为尊贵高雅的身影,用一种纡尊降贵又不失高傲的口吻,淡淡地说:“你是何人?”一边说话,一边徐徐展开腰间折扇,玉骨雕成的三十六面纸扇,扇面上写着“附庸风雅”四字。 外边火把一个接一个,烧得半天发红,谢茂就把那扇面上的四个字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好词儿吗?还这么开心地拿出来显摆?谢茂这边所有人的表情都略微妙。 “我就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若是捉奸,你拿住了奸夫淫|妇,我不管的。若是捉逃奴,你拿出官契来,即刻把他领走,我也不管的。”谢茂说到这里,停顿一瞬,“可要是仗势欺人强掳良民,我就必定要管一管了。” 杨竎徐徐摇扇,竟显出几丝心平气和的大家风度:“你误会了。似我这等人家,要什么狡童美人儿没有?有富能买,有贵能赎,实不必要强抢。”他冲谢茂微微一笑,露出一点善意,“你年纪还小呢,只怕是很少出门,不知道人心险恶。” “这人本是我兄弟从黎州买来的奴婢,因是卖身葬父,我兄弟又心善,便施舍了几个钱予他,并未真把他当奴婢看待。好叫这位小公子知道,我家在京中也算是一等豪门,多少良民打破头地想要卖身到我家做奴婢且不能……” 杨竎暗暗流露出自家家世的高傲,妄图镇住谢茂,“外边买奴婢?那是下等人家才做的事。我家用的都是家生子,哪里用得着外边买人?” 余贤从默默无语。你家同信王殿下比奴才?我太|祖母是太|祖高皇帝长姐涟阳大长公主,祖姑姑是太宗景皇帝元后,你家的杨皇后那还是我祖姑姑家的孙媳妇呢,搁我自己身上都还有个乡侯爵位,不比你个白身光棍强?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非得和我服侍的信王比谁用的奴婢高级? 656.两界共主(17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挂着檀色绣帐的绣床上, 铺的却是藏青色的冰蚕丝褥, 那年纪轻得像是偷溜出门开荤的少年贵人,此时就沉沉地睡着, 适宜的室温让他睡得很安祥惬意,还有一个长得清秀漂亮的小侍儿伴在床边, 照看着搁在他床尾的那一炉篆香。 两个给冰山扇风的小丫头已持续了两刻钟,很快就有两个轮班的小丫头来替换。 在外室陪着守了一天的龙幼株坐得腰都酸了, 陪侍这样闷头大睡、底下人规矩又重的客人,她还真不如陪个干完了赶紧完事儿的。想起屋子里的客人醒来了,只怕还有一场闹腾,龙幼株不禁悲从中来——能不能让我也上床眯一会儿啊? 龙幼株正百无聊赖时,床上的谢茂挠挠耳朵,酣睡一日终于醒了过来。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 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 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 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 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 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 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 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朱雨、赵从贵也没有觉出太大的不妥来,信王打小儿性子就怪,对文帝、淑妃都是尊敬有余敬畏全无,教他规矩的嬷嬷太监换了十几波,淑妃、太子妃亲身上阵也兵溃如山,宫宴上他从来不出错,家宴上他就从来没对过……礼数?十一殿下略懂。 说穿了谢茂这样的现代人,基本的现代社交礼仪他完全没问题,古礼就完全傻白甜了。 等他重生几次当了两回皇帝,现代的社交礼仪也基本上喂了狗。——龙幼株觉得谢茂将所有人都视作婢妾,这感觉还真就敏锐到了极致。哪怕谢茂已收敛了许多,两世帝王乾纲独断的经历依然潜移默化地改变了他。 皇帝嘛,北斗以南皆臣妾也。 美酒凉碟干果先送上,胭脂楼里有名的指尖鼓舞也鱼贯而入,乐班坐定,龙幼株亲自拿来单子,含笑询问:“客人听什么曲子?” 谢茂饮了一口酒,随手放在一边,说:“换干净的来。”也不看单子,“捡拿手的。” 时下青楼楚馆里的饮食里都会稍微放一些助兴的药,毕竟常混欢场的男子里,十个有八个都不太行。谢茂对此心知肚明,喝了不对也不生气,只让龙幼株换干净的。 反倒是系统在他脑子里疯了一样的刷屏: 【有毒!有毒!有毒!】 【建议宿主立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本系统新增辅助功能,能够替宿主检测饮食安全!】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错过这一世,后悔几辈子!】 【本任务辅助系统不止能够帮助宿主检测饮食安全,还能预知目标人物的能力值与忠诚度,实在是宿主统治江山、重造盛世的居家必备之物……宿主,真的不来一发吗?】 …… 系统疯狂的刷屏中,厢房内已响起悠扬的丝竹声。 ——金石乃礼之重器,似青楼这样的风月场所,类似钟、磬等大乐都不准许演奏。 胭脂楼以指尖鼓舞名闻老桂坊,三名舞姬分别以桃花娘、梨花娘、莲花娘为名,又被称为三飞花。相比起三飞花的舞技,胭脂楼的乐班就逊色不少,乐班中唯一叫人觉得不错的琵琶伎与横吹伎还互别苗头,丝竹一响,那叫一个热闹。 “叫内个吹笛子的出去。”谢茂喝上新换的酒,心情愉悦地剔了个人出去。 暗中斗技被客人听了出来不说,还被客人指名道姓赶出去。横吹伎是个颜色寡淡缠着绿头巾的少女,憋了一口气施礼告退,出门就狠狠呸了一声:“丝筝儿的琵琶有甚好听?不知所谓!” 却不知谢茂留下琵琶伎,全是因为待会三飞花要做指尖鼓舞,琵琶在更显功夫。 龙幼株的厢房里热闹至极,胭脂楼各处小阁里也传来隐隐约约的歌声,大堂待客献艺的地方更是喧闹无比,横吹伎烟妃儿携着横笛一路骂骂咧咧地往外走,想着是否能去大堂揽个活儿。她这样被客人指名赶出来,龙幼株房里给乐班的赏钱就没她份儿了,正是赚钱的时候,岂能休息。 烟妃儿才刚刚走到穿堂口,就看见十多个穿着卫戍军兵服的军爷打门而入,分列两边,中间急步走进来一个兵头儿,龇着烧起燎泡的嘴角,嚷嚷道:“鸨儿呢?即刻出见!卫戍军清查匪类,都待在原地别动。——查完就走,没犯事儿的着什么急?” 正在二楼贵宾厢房的老鸨娇杏娘探头哎了一声,露出风韵犹存的娇艳脸庞:“来啦来啦!可别吓着奴家的客人们!” 娇杏娘匆匆忙忙下楼,楼下的打手头子黎叔、老□□赞伯都跟了上来,扶持在她身后。 黎叔递来一张银票,娇杏娘趁着福身施礼的当口塞进兵头儿的怀里,满脸讨好:“军爷查什么匪类呀?奴家这开门做生意的,楼子里都是一帮子弱质女流,最是害怕歹人。军爷若有什么画影图形的,叫奴家看一看,一定襄助军爷把那歹人捉住了。” 兵头儿对老鸨的上道非常满意,问道:“你可曾见过一个十六、七岁的俊秀少年?他还带着十多个随从,也许还骑着马……” 他问一句,烟妃儿眼睛就睁大一点儿,一条一条合上去,不就是龙姑娘屋内的客人吗? 想起被逐出乐班的羞恼,烟妃儿心中恶性顿生,故意惊呼一声。 这时候大堂里歌舞已歇,妓|女嫖客都在看老鸨与卫戍军的兵头儿说话,她躲在穿堂口子上惊呼一声,立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一个卫戍军立刻把她揪了出来,兵头儿上下打量她一眼,问:“你可是见过此人?” 老鸨不禁想戳死烟妃儿。 老桂坊内没有秘密。上午谢茂一行人骑着马四处打听胭脂楼,隔壁、对门的死对头,都知道卫戍军查问的少年豪客在胭脂楼里。她也从来不想为这个来历不明的客人遮掩什么。 可是,这大堂里这么多客人盯着,就算要交人,也得是她这个老鸨却不过律法情面无奈交出。 像烟妃儿这样一个惊吓就把客人卖了,你是客人,你不膈应? 烟妃儿受惊地点头:“是,是……他竟是歹人么?他、他就在龙姑娘的屋里……” 兵头儿嘿然一笑,提起背后的腰刀,说:“兄弟们,立功的时候到了!” “头儿,那承恩侯府的四公子带着几十个人都没讨到好处,咱们这才几个人呢?我看还是先围上,上禀兵尉叫增援来!”一个卫戍军小声嘀咕。 兵头儿深觉有理,又恐怕被谢茂跑了,于是点名道:“连宝,你去叫人!我带兄弟们围上!” ※ 龙幼株厢房内,歌舞升平,酒肉飘香。 睡醒了精力充沛吃饱喝足的谢茂心情极好,离席窜进三个舞姬的香影里合歌合舞。 【宿主为何不考虑寻找女子为殉奴任务目标?根据本系统计算,选取女子作为任务目标,宿主的任务难度将降低一个等级。眼前这三位舞姬就是非常好的任务对象,建议宿主……】 【从劳资醒了你就在一直不停地哔哔,再哔哔,劳资一头磕下去!】 【宿主一头磕下去也不一定会死亡。就算宿主死亡,系统也会让宿主再次重生。建议宿主不要做这么幼稚又无谓的威胁,系统是为了……】 谢茂猛地往下一低头,系统瞬间就安静如鸡。 好久没放浪形骸享受歌舞的谢茂极其投入,罗衣姿风引,轻带任情摇。他多喝了两杯脸颊微红,跳累了就拎根筷子敲着酒碗儿,又开始唱情歌:“彼狡童兮,不与我言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彼狡童兮,不与我食兮。维子之故,使我不能息兮。” 余贤从上前一步,附耳请示:“卫戍军来人围上了。” 谢茂还在念彼狡童兮,闻言一笑,道:“可算是来了。” 不然我那么大张旗鼓地买冰块干嘛?就是害怕你们找不到我呀! 衣飞石装纯的功力简直能和谢茂装逼的造诣并称圣京双绝,通常情况下,谢茂不认为衣飞石会失态到被自己察觉。现在衣飞石这么明晃晃的“不自在”了,谢茂觉得吧,小衣这是又要出幺蛾子了? “别急别急,这事儿没准信儿呢,我就那么随口嚷了一句。我要不说想和你成亲,莫名其妙就和你搅和在一起,陛下还不得琢磨,我跟你阿爹……想做点儿什么?” 谢茂这样有宠的一等王爵,原本就不应该和手握重兵的衣家太亲近。他这解释完全站得住脚。 替衣飞石盛上汤,拿袖子给他扇扇风,谢茂细细留心着衣飞石的脸色,试探着说:“就算淑娘娘去你家提亲,你家也肯定不会答应呀。自来雌仰雄伏、阴阳调和才是天道,男男成亲这事儿多奇葩?不可能不可能。” 一句话说完,谢茂奇异地发现衣飞石的脸色更难看了。 ——不会吧?梨馥长公主这么没谱?彪悍到愿意送儿子出嫁? 谢茂心中涌起怪怪的感觉,莫非,梨馥长公主也是个穿越货?还是……脑残的那一种? 他努力回忆了几世的细节,印象中的梨馥长公主是真的特别低调,低调到他都没什么印象……依稀是在淑妃的朝阳宫见过,她盛装之下一张端庄秀致的俏脸,总是客气温和地微笑着,轻易不说话。 挥去心中诡异的感觉,谢茂匆忙结束了这个话题:“吃饭吃饭。唔,圈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儿,小衣平日都有些什么消遣?舅舅给你弄来玩儿。” 衣飞石从命提起筷子,答道:“平日在父亲帐下听差,闲时看看兵书。” “你吃你吃。”谢茂殷勤地替他布菜,特别不讲究,一双金漆嵌银檀木筷刚在衣飞石身前瓷碟里沾过,返手又往自己碗里搅和,“我好像也收着几本兵书,待会让朱雨给你找来——要不你自己去看看?寝宫里书房小,收的都是我平日爱看的书……” 衣飞石本是低头吃饭,闻言抬起头看他。 谢茂点点头,肯定他的想法:“早饭后可以去朝闻殿待两个时辰。” 晚上睡在咫尺之间,白天若也紧缠不放,只怕没几天|衣飞石就要暴走。这样一个神级杀人兵器睡于卧榻之畔,谢茂可不想拿自己的老命开玩笑。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 衣飞石起身道谢,道:“我吃好了。”这就要走。 这就太不给面子了。衣飞石在谢茂跟前一向很恭顺,今天这样很反常。 谢茂也被淑太妃提亲的乱拳打懵了,暂时没心思琢磨衣飞石,叹气道:“好好,你去吧。待会儿舅舅让齐医官去朝闻殿给你送药、换药。” 衣飞石也知道自己走得太急,近乎无礼,可他真的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屈膝向谢茂着着实实磕了头,赔罪的意味很明确,没等谢茂叫免,他已磕完头起身走了。 “还愣着干什么呀?”谢茂轻踹了朱雨一脚,“好好伺候侯爷。” 衣飞石与朱雨一前一后走了,谢茂无力地歪在沙发上:“让黎顺来见我。” 本就没走远的黎顺很快进屋听差:“王爷吩咐。” 谢茂挥退了所有屋内服侍的宫人仆从,漫不经心地问:“你哥的人没说别的了?” 黎顺与羽林卫将军张姿是亲兄弟,一个从父姓,一个从母姓。这事儿也不是秘密。 不过,张姿与黎顺都是没来历的人,好似凭空就出现在了当时的东宫麾下。没人知道他们父母是谁,籍贯何处。——知道他俩是亲兄弟也没什么用处。 黎顺低头道:“没说。” 谢茂抿唇枯坐在沙发上,长眉微蹙。 淑太妃提亲这事儿做得很离谱,可谢茂并不认为淑太妃是个离谱的人。 除了偶尔有点恋爱脑之外,淑太妃几乎可以算是谢茂在这个时代见过的最聪明的女人。 她向长公主府提亲,仅仅是为了谢茂那一句央求?谢茂不信。昨儿淑太妃还是一副“我儿要娶男人愁死人了”的态度,转头她就大张旗鼓托宗正义老王爷去提亲? 这态度专变得未免也太快了吧?谢茂觉得,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肯定发生了什么事。 “我想知道你哥没说的那一部分。”思来想去,谢茂把这破事扔给了黎顺。 莫说他现在实在无人可用,就算有人,他被皇帝圈禁在信王府,能动的也只有黎顺这样的东宫旧臣。——差遣黎顺,就是把自己的一切都坦诚在皇帝眼皮底下。 我日你二大爷的,重生游戏不能存档好感度吗?劳资前几世刷了黎顺七八年,才把好感度刷满,现在重生回来又要重新刷!重、新、刷! 想起前世用顺手,现在却还是路人的那一大帮子忠臣义仆,谢茂就忍不住想骂娘。 真的就不能来个“本章节跳过”按钮,直接弹影响好感度的ABCD选项窗口吗? 黎顺呆了呆,试探地问:“那……属下再托外边的羽林卫兄弟问问?” 谢茂假装没听明白他的装傻,简单明确地建议道:“那也不必。你去问了,你哥不肯说,他们也不会告诉你。这样吧,我昨儿也逛了一圈,西边碧溪草庐有两株桃树,往南走大约二十、三十步吧?那儿墙矮,你从那边翻出去,把事儿弄明白了再回来。” 黎顺被他雷倒了。王爷!亲爷爷!您可是被圈禁着!居然要侍卫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谢茂吩咐完轻松愉快,一拍手起身,走了两步又回头,“爷不着急。你回来时还去端两碗酸梅浆。侯爷爱喝。”我和小衣各一碗。昨儿我那碗都给小衣喝了。 黎顺被雷得外焦里嫩地走出寝宫,转身去找常清平商量。 “你说,王爷这是什么意思?出去采买个东西不打紧,圣人①一向宠爱王爷,圈禁这事儿既然交给羽林卫办,就是没想真的把王爷圈住了。可,这……” 常清平今日不当值,惬意地在院子里喝茶,一手拿着个巴掌大的紫砂壶,对着壶嘴儿咂嘴。 ——谢茂被圈了,他的侍卫可爽了,余贤从安排好寝宫的护卫,其余大部分侍卫都不用轮班,全部养精蓄锐休假。反正有羽林卫在外边守着嘛,蚊子都飞不进来。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常清平翻个白眼,“你问圣人去呀。” 黎顺迟疑道:“可咱们现在是信王府的侍卫,……”卖信王,这样好吗? “王府墙挺高吧?” “一般。” “哦,就你跳得出去,余头儿跳不出去?”一王府几百个侍卫,偏选你去打听消息,凭什么?凭你功夫好?不就因为王爷知道你是皇帝的人,知道你会去皇帝跟前报信儿? “……懂了。” ※ 昨儿夜里信王府的各处大门才封上,今天就给侧门新砌的砖头全拆了。 原因无他,宗正义老王爷奉旨问话,梨馥长公主也跟着来了。——这两位都是皇室里举足重轻的人物,总不能让他们隔着墙和信王喊话,或是让他们弯腰从半人高的铁栏杆里钻进去吧? 羽林卫老老实实把侧门的砖头拆干净,赵从贵领着一大帮子宫人清扫地面,在地上铺好百两一尺的菱纹织毯,点头哈腰:“老王爷请,长公主请。……我们家千岁呵呵呵,来了来了。” 谢茂才换好能见人的常服,午后暑热,侧门又不常去,才走两步汗就湿了一背。 这时候拎了把扇子呼咻呼咻扇着,踢踢踏踏走来,上前笑呵呵地屈膝:“老皇叔来啦!” 义老王爷是文帝的兄弟,今年快八十岁了,难得眼不花耳不聋,身板还挺硬朗,这位看见谢茂就笑开了一张脸,“哎哟,这是咱们家十一,咱们家的千里驹……” 梨馥长公主在公主仪仗下静静地站着,见谢茂偏头看她,她微微一笑。 和谢茂记忆中的梨馥公主一样。她很端庄漂亮,出身贫寒却很沉稳,安静低调得没存在感。 ……不像穿越的。谢茂看着她有点尴尬,叫阿姊吧,淑太妃刚跟人提亲要娶人儿子,不叫阿姊叫公主吧,闹得好像他真想娶衣飞石似的……当然,谢茂是真想和衣飞石成亲。可成亲这事儿不能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衣飞石明显不愿意啊。 谢茂含含糊糊地和长公主叙礼,迎义老王爷去了信王府主殿玉堂殿。 ——义老王爷奉旨来问话,当然得找个正经地方,让谢茂跪下老老实实地听训、回话。 义老王爷来问话是正事,梨馥长公主自然没有在座旁听的资格,途中她请谢茂停步,问道:“听说小儿飞石在千岁府上,可否劳烦千岁召他前来,借间屋子予妾,妾有话问他。” 文帝养女与文帝亲女到底有几分不同,梨馥长公主对谢茂非常客气,客气得近乎谦卑。 谢茂也没想太多,吩咐赵从贵:“你亲自服侍长公主去画楼殿,再差人去把侯爷请来。” 此时已是午后,在朝闻殿待了两个时辰的衣飞石很乖顺地回来,陪谢茂吃了饭,此刻正在谢茂的寝宫中午歇。他的寝宫衣飞石能去,梨馥长公主则绝不能去。——男女大防所在,他敢把梨馥长公主往自己寝宫带,不说衣尚予,只怕衣飞石都要立马把他打成猪头。 画楼殿就在玉堂殿西边,算是玉堂殿的廊殿,一向是谢茂待客所用。 安排得这么近,实在是因为谢茂觉得衣飞石今天的反应很反常……他觉得吧,衣飞石可能又要出幺蛾子。离得近些,安心些。 657.两界共主(171) 不止常宿回震惊, 衣飞石也很惊讶。 玉翡剑虽为君上所炼制,可它出世就被赐予衣飞石,用通俗一点的比喻说, 这是一件高端定制,由君上专为衣飞石量身打造。衣飞石将之炼化后,玉翡剑的主人实际上就是衣飞石了。 这把剑出自谢茂之手,炼制之时就花费了十分心血,威能极其强大。 这种强大, 标准是以上界而言。衣飞石下界时将自身修为大部分封印于天外, 也是害怕下界承受不起他的力量, 整个世界直接崩裂。自地府取回玉翡剑之后, 衣飞石连玉翡剑真实实力的百分之一都展露不出。这把剑一直处于“未连接”状态——没能和主人的系统对接上。 就类似于一把属性法攻9999的武器,词条属性未激活, 一直在作物理攻击。 只因它的物攻属性也秒杀当世大部分法宝, 显得依然十分拉风罢了。 如今衣飞石神魂虚弱,更加没法彻底掌握玉翡剑,完全做不到“心念则往, 召之即回”的境界。何况, 他此时还竭尽全力控制着虚空中即将撕开的裂缝, 根本无暇他顾。 剑落在常宿回手里, 衣飞石身为主人都唤不回来,谢茂哪有办法? 须知道, 谢茂不仅被封印了修为, 连属于圣人的记忆都失去了, 玉翡剑怎么会听从他的召唤? 谢茂也不知道。 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只是事到临头,天然就知道该如何。 玉翡剑自花锦天手中飞出,没能顺利落入衣飞石手中,反而被常宿回中途拦截,铠铠抢救不果,衣飞石情急之下声音都变了——谢茂瞧着常宿回那得意洋洋的模样也有些气结。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任何惊惧、担忧、慌迫的情绪。 剑,顺利飞了回来。 谢茂虽把它强行招回来,这把剑却不肯入手,在谢茂跟前盘旋片刻,最终飞入衣飞石手中。 谢茂摊了摊手,冲常宿回说:“也不姓谢。” 玉翡剑落入衣飞石手中的瞬间,一道洋洋洒洒的天子之气遍洒天地。 看着自天外倾泻而下的皇皇紫光,在场大部分修士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新古时代的修士大多没有见过真正的神府阴庭,没吃过猪肉只见过猪跑,那想象力就更加丰富了,满天神佛意淫个遍。 被衣飞石死死压在青光碗下的虚空裂缝已经越来越大。 千钧一发之际,衣飞石反手将玉翡剑倏地刺入—— 烈日罡风都似在瞬间冻结,空气中飘散出如有实质的戾气,笼罩在裂缝之上的各种法宝符箓手诀稀里哗啦碎成齑粉。这些法宝符箓等全是远远相助的隐盟高修们所出,此时碎成渣滓,自然弹出反噬。 几乎在同一时间,场外一片逆血狂喷,所有曾出手镇压裂缝的隐盟高修纷纷扑倒。 后辈弟子们七手八脚扶住自家的家主长老,满脸惊慌失措。 玉翡剑悬于虚空裂缝之上。 彼此对峙。 衣飞石则与裂缝之中意欲爬出的未知对手对峙。 恍惚间。 衣飞石听见裂缝中传来悲痛地呼号。 那呼号仿佛印在他心中,是一个他很熟悉的声音在嘶喊—— 师父。 衣飞石有了一丝恍惚,耳畔传来谢茂的提醒:“定静!” 下一秒,嘴里就多了一丝清凉的甜蜜。谢茂喂他吃了一块定神蜜糖。 那撕裂的虚空中哪里还有什么哭喊,代表着虚无与苍茫的光芒令衣飞石心生警惕。还有谢茂在身边告诫他:“千万小心,你如今魂魄不能离体,不能再掉进时空裂缝了!” “这是有人定向开启的时间通道。”衣飞石解释说。并不是南海出现的时空裂缝。 南海出现的时空裂缝是一场意外,今天发生的事可不是意外。是有人定位到了他们的坐标,打算穿越时空前来寻找。不管来的是谁,仅凭对方有开启时间通道的能力,就知道对方修为绝高。 一旦被此人穿越过来,就似龙入沧海,一发不可收拾。 所以,衣飞石绝不能让他出来。 可对方实力之强悍,玉翡剑威能大部分被封印,想要一剑将之捅回去,根本办不到。 如今两边僵持不下,衣飞石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情况,他只知道自己神魂虚弱,拖延下去很大可能会吃亏。除非他不顾皮囊,持剑飞入裂缝,强行关闭通道。 可是,这样一来,皮囊崩碎,衣飞石又神魂虚弱,下场必死无疑。 衣飞石知道谢茂离不开自己,这还不到拼命的时候,他绝不会轻易拿命去填窟窿。 “他选择在这里开辟通道,是因为坐标在此。”衣飞石勉强向谢茂求助。 这就完全是个赌运气的事情了。 对方究竟是用谁作为坐标?如果坐标是谢茂或者衣飞石,这就是个死局。 ——谢茂也不可能为了抹去坐标,把衣飞石杀了或者干脆自杀吧? 谢茂的目光瞬间就落在了场中的常宿回身上。常宿回这会儿正在暴打花锦天。衣飞石被虚空裂缝拖着脱不开身,常宿回的目标是谢茂。然而,花锦天与铠铠就在他身边,岂能让他随意离开? 常老祖在常居雷的皮囊里修炼了多年,堪称当之无愧的隐盟第一人。 不过,陊术有一个致命的缺憾,那就是它不能把前人的修为完全继承,一旦夺取新的皮囊,常老祖只能继承从前小部分修为,如今到了常宿回的身上,效果就是修为骤减。 饶是如此,他揍花锦天还是不怎么费力气。 铠铠追着常宿回暴揍:“要了亲命,看过来!你铠铠大爷在这里!嗷嗷艹!” 常宿回根本不在乎铠铠的攻击,任凭铠铠将他拳拳到肉锤得筋骨尽断,始终紧咬不放追着花锦天打。花锦天心知不妙且战且退,浑身骨头断了十七八根,逆血喷了一脸,视线都模糊了。 然而,常宿回依然不肯放过他。 花锦天被打断了骨头可不会自己长出来,常宿回不一样。 常宿回就像是个橡皮泥人,铠铠一拳把他打瘪,他自动就能捏回来,堪称不死。 “金刚不死之躯,你和十九层的果然有PY交易!”铠铠急得嗷嗷叫,花锦天快要被捶烂了,他怎么跟主子交代?“药药药,保元丹,快,我拉住他……” 铠铠飞身扑到常宿回背上,死死勒住常宿回的脖子,两只脚夹住常宿回的胳膊,使力一撇。 常宿回居然能在倒地的瞬间,一脚踹断了花锦天的脊柱! 花锦天喘息着从芥子钱包里取出保元丹,可是,他找不到清水,这药力根本没法化开。正着急的时候,身边有个少女的声音念咒:“幽夜生微露,行云降甘霖。净水速来!” 原来是李旨。这姑娘的师父和龙咎是铁哥们。一向被认为是“自己人”。 花锦天下意识就要张嘴取水,铠铠尖叫:“不要!” 这一声尖叫让花锦天危机感顿生,李旨用净水咒召来的那股清泉射来的瞬间,花锦天强行翻身躲开,清水洒了一地,定睛一看,哪里是什么清水,毒水将地面的青石都蚀穿了几个洞! 这变故把在场呆若木鸡的几个年轻人都惊住了,陶轩呼地扯出傀儡,拦住前来扑杀花锦天的李旨,怒道:“哪个和我联手打贱人!” 莫家驹持甩棍上前:“我!”啪地一棍子抽在李旨的脸上,“趁虚而入,贱中极品!” 花锦天依然找不到水,他被常宿回捶得浑身是伤,脑子也有些糊,半晌才仰头看着晃得刺目的青天:“师父,来水。” 常宿回被铠铠死死抱住脱身不得,令人发指的是,他竟然咔擦一声,撕下了自己的两条胳膊。 铠铠都懵逼了:“你属壁虎的?” 常宿回留下两条胳膊,顺利脱身,人已欺近花锦天跟前。 他两条胳膊断裂处没有一丝鲜血,竟然又慢慢地长出新的胳膊。这过程令人观之欲呕。 常家弟子多修雷法,常宿回也未免俗,常老祖此时用了他的身体,最擅长的依然是雷法。 他两条胳膊还未彻底长好,此时急欲扑杀花锦天,口绽风雷,雷声轰隆,狠狠砸在花锦天的眉心,炸开一道电光,还要嘲笑:“你以为你师父是雨师风伯,空口白牙喊一声,天上就下起雨来?” 啪嗒,啪嗒。 两滴雨落在常宿回脸上,他脸色骤变,紧接着,密集的雨点倾盆而下。 花锦天已将保元丹含在口中,张嘴想要接着天上倾下的无根之水。突然看见谢茂放大的脸,瞬间就送了一口气。谢茂没好气地给了他一瓶山泉水,说:“你这孩子脑子是不好了,还真打算用嘴接雨?” 他是能够行云布雨,短暂地改变局部地区的气候,可是,一场雨大到能让花锦天张嘴喝雨? 这是要把整个天后宫淹了啊! 花锦天连忙喝水化开口中的保元丹,被揍得塌了半边的脸也恢复了俊秀。 谢茂嫌弃地扔给他一条毛巾,右手持雷击桃木剑,转身看着常宿回:“久违了,老祖。” 常宿回之所以没有偷袭,主要是等着他两条胳膊重新长好,如今胳膊还差那么一寸,他好整以暇地站在远处,笑吟吟地看着谢茂,倒是风度井然,半点不似刚才欺负小辈那么狼狈。 下一秒,常宿回突然转身,朝着衣飞石扑了过去。 …… 谨防万一,宿贞必须留在原地,保护徐以方与童画、容苏苏。 龙咎、花孤竹、连璇等青盟诸位前辈,则半弧形守在衣飞石外围,主要是为了拦住场外的隐盟“高修”。适才已经有人趁乱偷袭过衣飞石,他们的任务是守住八方,不许任何外力侵入保护圈。 这道保护圈之内,是青盟大比决战的二十个年轻修士。 除了第一时间赶到的谢茂之外,只剩下强行摁住空间裂缝的衣飞石。 衣飞石无疑是场中压力最大的一个,他正面对抗着这道被开启的时间通道,与试图通过时间通道降临的未知对手。看上去,他也是最危险的一个,随时可能支应不住,惨遭反噬。 此时常宿回顺利突出了花锦天和铠铠的包围,“骗”过了谢茂,意图突袭衣飞石。 “你还真是把软柿子全捏了一遍。”谢茂幸灾乐祸,“挑上个最硬的。” “我倒想看看,他这只硬柿子能不能腾出手咬我。”常宿回冷笑。 他两条胳膊已经完全恢复,原本的肉色肌肤闪烁出晶莹的光泽,仿佛玉石一般。正是金刚不死之躯的最高境界,宝物白玉金刚。 谢茂脸色倏地一沉,仿佛被人触及了逆鳞。 他分明还没有动作,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所有看见他表情的人都下意识地生起一丝敬畏。 就在所有人都凝神屏息等待着谢茂的下一个动作时,他慢条斯理地从怀里摸出一本书,是极其素净的蓝封,大凡各家经典都是这种装订风格……离得近的两个大比修士看了一眼,嘴角抽抽。 谢茂拿出来的是啥? 《地藏经》。 他将经书虚悬于空中,信手燃了三根香:“菩萨,不管管?” 全场嘴角抽抽。 还有不明真相的年轻弟子充满了困惑:“师父,他这样真能管用?” “你见过一本经书把菩萨请下来的?”长老捂了捂胸口,今天发生的事太诡异了,左看右看,各位道友都是满脸雾水,偏偏还要故作高深。看不懂就看不懂吧,装什么大尾巴狼! 这位长老的一句话才说完,常宿回白玉似的掌刀已经贴近了衣飞石的背心。 衣飞石也有些怒了。 给脸不要脸! 恰在此时,一只纤细柔弱的小手,轻轻拦住了常宿回那只开碑裂石的掌刀。 众人只见西方光华大盛,佛气漫天,风中竟然有隐隐约约的莲花香气传来。定睛一看,衣飞石身边多了一位披着沙丽的少女,模样清丽可亲,观之令人忘俗。不过,这位菩萨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与佛门相关的标签,离得远的修士也不知道谢茂拜的是什么经书,纷纷猜测她的来历。 “观音菩萨,肯定是观世音。别的菩萨都是男的,只有观音菩萨是女的。” “二哥,咱们好歹也是修士,你能不能有点常识?菩萨没有性别,女身现世是为了度化世人,准确来说,所有菩萨都可以是男的也可以是女的!”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上帝教的天使也是没性别的!你觉得天使和菩萨是不是同一样东西?” “……你不怕被佛修打死就尽管大声说!” “阿弥陀佛,我们佛修弟子不打人。” “那刚刚是谁打我?!” “你看,你背后侧面有个‘阿门’。” “你逗我吧?我们隐盟有你们这群甩饼山来的光头就很奇怪了,为什么连‘阿门’都有?!” 地藏少女现身,佛光漫天,这总不是假的。 围观群众议论纷纷,惊觉此地莫非要上演西游记?如故事所言,菩萨现身之后,为祸人间的妖孽纳头便拜,菩萨先念一声我佛慈悲,再对跪地不起的妖孽骂一声孽畜,把现世捣乱的妖怪带回山去。留下师徒四人,继续西天取经? 二哥摸了摸被阿门捶过的脑袋,跟自家妹妹嘀咕:“放狗出来咬人,再以救世主的姿态出面把狗收走,被狗咬的无辜群众感恩戴德……这套路是不是很熟悉?” “……你就闭嘴吧。师父没来,你被打死了我救不了你!”妹妹心很累。 …… 地藏少女自然不可能上演西游记。 她也不念佛号,看着常宿回,问:“你想要什么呢?” “这与你何干?”常宿回也没有纳头便拜。 他似乎并不惧怕地藏王,目光落在被衣飞石用玉翡剑抵住的时间通道之上:“世间劫数与你西方极乐世界没有半点关系。我今世生于华夏,长于中土……” “哓震寻了你千年。”地藏少女说,“他偷了佛门典籍予你,使你成就金刚不死之躯……” “那我便要受你管束么?你修了佛门的功法,是不是也要听从佛祖的法旨呢?”常宿回不耐地挥手,“回去度你的地狱恶鬼!此处皆人,无须你管!” 就在此时,一只黑猫突然出现。 它行走在常宿回的身边,将他长长久久地嗅闻,不可置信地说:“……香织?” 黑猫一直在寻找常香织的魂魄。 事实证明,它得到的情报都是假情报。 谢茂顺着血脉的指引去找黑猫口中的镇魂之地,旧魂没找到,倒是踩了两次陷阱。谢茂自然即刻停止这愚蠢的行为。他也没有很怀疑黑猫的动机。如今看起来,黑猫是完全的痴心错付。 它以为常香织被老祖夺去皮囊,心心念念要找常老祖报仇,夺回常香织的魂魄,送常香织轮回。 事实上,常香织是自愿献身。她甚至将学自佛门的金刚不死之躯都献给了常老祖。 最让黑猫震惊的是,它寻寻觅觅千余年,到处蹲守搜索,腹黑的菩萨早就知道事情真相,却根本不告诉它,任凭它在大地上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梦想。 所以,谛听一族始终保护着常老祖。根本原因是黑猫心爱的常香织早已与常老祖融为一体。 这狗日的世界还有真情真爱吗?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黑猫呆滞了。 …… 那边正在上演狗血剧情,谢茂悄悄回到了衣飞石身边。 “不是他。”谢茂轻声说。 如果常宿回是坐标,他刚才距离衣飞石那么近,时间通道必然会发生细微的变化。 旁人或许察觉不到这点细节,谢茂身怀时间轴神器,是穿越时空的老祖宗,他不可能感觉不到。他看着衣飞石渐渐变得苍白的脸色,一饮长生水,一颗定神蜜糖,前后喂衣飞石嘴里。 他有些无奈地对衣飞石做了个眼色。 常宿回和“天庭”幕后策划者有直接联系,那人已经被衣飞石击伤。 衣飞石的判断很少失误。换句话说,这条时间通道很大可能和常宿回根本就没关系。常宿回的出现与时间通道出现,可能就是个巧合。 那么,还有谁可能是坐标? 完全没线索的事当然很难推测,但,他们并非全无线索。 见衣飞石点头,谢茂便翻出摄灵图册,将收束着虫身徐莲残念的那一页展开。 果不其然,摄灵图册刚刚打开,衣飞石就感觉到心中又有号哭声响起,玉翡剑剑身发出嗡嗡的鸣叫,那道裂缝竟似又被强行撑开了一分。 “撤剑吧。” “释放它!” 谢茂与衣飞石同时开口。 很罕见的是,二人的决定完全不同。 衣飞石愕然道:“先生,通道另一边敌我不明,若是将他放了进来,无人能制衡。” 谢茂将一旁的地藏少女示意了一下,没事,那边有个顶缸的。我佛慈悲么,难道眼睁睁地看着我俩被捶死?再者说了,谢茂真不觉得另一边的人能把自己捶死。 “只剩这一缕执念了。”谢茂还记得衣飞石看见这缕阴风时,痛得流泪吐血的模样。 若想要关闭这道裂缝,就要毁了这缕充作坐标的阴风。一旦毁了,就再没有了。那将给衣飞石留下永远的遗憾,谢茂哪里舍得冒险? 见衣飞石始终不肯撤剑,谢茂又说:“我有时间轴呢。若是出来的东西太危险,我把自己拨到现在,你还没有撤剑的时候。你不相信我的判断,总该相信时间轴吧?” 地藏少女突然说:“不舍不得。你只有一次机会。” 衣飞石回头,发现地藏少女已经把黑猫抱在了怀里,那是随时准备跑路的状态。 谢茂不了解地藏王,衣飞石和她做了千万年的邻居,总归是有几分熟悉。地藏少女这跑路的姿态说明什么?时间通道之外将是一位她也无法匹敌的大敌,一旦放过来了,谢茂的时间轴都可能无法使用。 他想起六千年后彻底湮灭的虫族世界。 除了被谢茂仓促之间拉进随身空间的蓝星,六千年的一切都消失了。 从时间线上,彻底湮灭。 尽管谢茂没有详说,可那次湮灭的幕后黑手,也就是顺顺当当活到了六千年后的常老祖。 谢茂认为常宿回的出现和时间通道现世是个巧合,可地藏少女的反应让衣飞石觉得,这绝不是巧合。或许常宿回没有策划时间通道的出现,但是,时间通道的出现和常宿回必然有某种关系。 这种关系可能不由常老祖控制,它是存在的。 如果时间通道打开,新古时代也从时间线上湮灭了呢? 衣飞石不敢冒险。 失去目前的一切,失去衣飞石,失去妈妈,失去徒弟……谢茂会如何?衣飞石根本不敢想。 衣飞石突然撤剑。 失去了压制的时间通道瞬间暴涨—— 下一秒,玉翡剑刺中了谢茂手中的摄灵图册。 属于虫身徐莲的那道阴风在玉翡剑的剑锋中瞬间湮灭,与此同时,时间通道就仿佛放空了电量的机器,歪歪扭扭撕扯了片刻,终究归于虚无。 庞大的能量霎时间清空,紧迫的空气重新变回虚无,整个世界都似轻了一层。 无边无尽的空虚从实质变为虚无,沾染到每一个人的灵台,使人莫名其妙地惶惶然,若有所失。 危机解除了。 可是,事情并没有结束。 658.两界共主(17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再有谢茂那个穿越之初傻白甜的脾性, 皇帝也着实不可能提防他。 所以,当谢茂跟他说,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 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惟恐杨皇后伤心,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 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 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 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 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 闹得满朝皆知, 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把杨靖都捅死了,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 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 拍案咆哮, 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 额头触地,任凭皇帝如何咆哮, 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 人我也杀了, 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杨上清这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无声地请皇帝严惩。 杨上清疏不间亲,此时不敢说话,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触怒皇帝。那边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谢茂的舅舅——林相可没闲着,林相先劝皇帝息怒,再说谢茂和杨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内部事务嘛,就不劳烦诸大臣搀和了,先散朝散朝。 杨系也有阁臣在朝,立刻反驳:“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携刃于玉门殿刺杀杨后胞弟,安知日后再弑何人?” 子杀父,臣杀君,曰弑。 这是暗示谢茂无法无天日后可能弑君?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季擎这番话里的杀机。 皇帝闻言长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扫向跪在地上的杨上清。 莫说谢茂杀人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就算没打招呼,谢茂也是他最倚重宠爱的幼弟。杨家这是想干嘛?死了一个世子,难道还想皇室赔个一等王爵给他家? 一直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挨训的谢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头发花白的阁臣季擎,怒骂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年轻的信王身量初长,年近古稀的老臣哪里架得住他这一阵乱晃,差点回不过气来。 谢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狠狠将人推开,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这老匹夫要杀我!他要杀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没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经要发飙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两个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恒王贬为庶人,为了青史好看,也为了堵住天下的纷纷议论,信王这个从小被他当儿子养的弟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从他登基之初就给信王晋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个哪怕谋反都能混条命留着的不倒翁。 季擎在文帝朝混了大半辈子,新帝登基才巴上杨家的路子混进内阁,这人能实事,有野心,可惜就是人情世故上拎不清。——这下好了,为了报杨家的提携之恩,说话都不会过脑子了。 “你哭个屁!收声!”皇帝气得口不择言,玉门殿中爆了粗口。 谢茂似是被他惊住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茂这是真的长得太好。看着他那张肖似淑太妃的脸,哭得眼圈红红的,明知道他哭得假惺惺的,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软了,训斥道:“你干的好事!朕不与你浑说,你犯下的事,自有宗正问你。来人,将信王押回信王府,圈起来!” 谢茂哭着向皇帝磕头,抽泣道:“陛下要圈臣弟,臣弟罪有应得。可是,这老匹夫不安好心,他进谗言,他要离间臣弟与陛下!陛下,不杀此獠,臣弟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皇帝怒骂道:“瞎扯淡!他进馋,朕就听了?你还敢骂朕是昏君?” 什么?进馋?这就给我坐实“进馋”的罪名了?季擎如遭雷击,越发不能呼吸了。 谢茂似是愣了一下,擦擦眼泪,又瞥了季擎一眼,道:“那倒不像。——皇兄,你这个大臣不行,是他祸害臣弟我,我还没怎么着呢,他先喘死了……进馋这小事儿都做不好,还指望他帮着您佐理天下呢?他那老朽身板儿,他扛得住吗?” ……你还想把我从内阁踢出去!季擎一只手指着谢茂,睁大眼睛,呼呼喘气。 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命令殿前将军:“押下去!” 谢茂被几个羽林卫架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哥,他欺负我!” 满朝文武就看着信王上边身子被羽林卫架着,一条腿支愣起,指着阁臣季擎。 皇帝都被他气笑了:“你滚不滚?” 谢茂缩缩脖子,见他不作妖了,羽林卫才松了口气,哪晓得谢茂竟然奋力拖着几个羽林卫冲到季擎身上,狠狠给人家喘不过气的老臣身上踹了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弑你大爷!你等着,孤出来了杀你全家!” 没等皇帝再发飙,把季擎踹昏过去的谢茂又拖着羽林卫一溜烟跑了。 ※ “然后……你就……回来了?”衣飞石陷入难以置信的恍惚中。 谢茂进了一趟宫,杀了一个皇帝的亲小舅子,踹昏了一个内阁大臣,轻松愉快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信王府中。好吧,皇帝是下令把他圈禁了。 看着信王府里进出自如的下人们,衣飞石丝毫感觉不到被圈禁的窒息感。 谢茂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修长笔直的双腿搭在窗棂上,这两日老是奔波来去,还真挺累,把腿晾晾,舒坦。 “不然呐?”不回来,难道留在宫里看杨皇后哭? 谢茂不同情杨皇后,毕竟大家几辈子都撕破了脸皮。可是,他也不想看着杨皇后的眼泪。毕竟,在不知道那个秘密之前,杨皇后对他,对淑太妃,都有几分真心。 衣飞石看着他懒洋洋浑不吝的脸,心中其实升起了几分感佩。 他本以为谢茂不过是个扶不起的庸人,却不想谢茂竟有这等心肠。谢茂杀杨靖是为私仇吗?不是。谢茂堂堂一等王爵,死在华林县的县令一家,县衙一堆衙差,乃至于徐乡的百姓,与他有半点干系吗?没有!他就是个光杆王爵,没有差使,朝政与他毫无关系! 可是,星夜偶遇容庆,他就敢为那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悍然与杨皇后家里杠上。 他对付杨靖的手段确实让人始料未及,可细细想来,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把杨靖屠人满门、勾结守备将军杀良冒功的事掀出来,杨靖就一定会死吗? 有杨皇后在,这件案子上能做手脚的地方就太多了。哪怕杨家没能把杨靖摘出来,杨靖身为皇亲国戚,一样在八议之列。杨皇后就这么一个亲弟弟,她若上表求情,皇帝难道不许杨靖减罪免罪? 就算是衣尚予遇见这样的事,也不见得会多管闲事,更遑论如信王这样,豁出自己的前程名声,去为陌生人讨公道。 这可真是……衣飞石心中有热流在澎湃,可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谢茂。 这到底是侠勇如刀呢,还是……莽直大条? “昨儿跟着你那几个人呢?”谢茂突然问。 衣飞石心知谢茂不好敷衍,此时也不撒谎,坦诚道:“都留在府外了。另外差遣了两个人回青梅山。”昨夜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他当然要给衣尚予报备一二。 “陛下没送口谕去青梅山。”谢茂修长的手指在大腿上轻轻敲击,“嗯,杨靖也死了,这事儿不会闹太久。就闹起来,和你们家里也没关系。——你留在王府安心养伤。” 养伤?衣飞石楞了一下,才想起自己那点儿皮外伤,一时无语。 “哦,我这儿被圈了呀。你想出去也没辙。”谢茂突然一拍大腿,高兴地说。 ※ “那孽障怎么样了?”淑太妃轻轻用指尖揉了揉额头。 来报信的宫人支吾一声,半天才说:“……好像,挺高兴的?” 淑太妃简直都被气笑了,端起茶盏轻抿一口,相比起在今晨在帝后跟前的柔弱忧愁,她此时长眉淡扫,星眸中勾着似有似无的轻笑,又似乎完全没把目前发生的一切放在眼里:“他高兴什么?” “……说要和清溪侯关上门,好好过几天清静日子。”宫人大气不敢喘。 “眼光倒是不错。”淑太妃轻叹一声,“可惜不能生孩子。” 谢茂是他看着长大的,跟他儿子也没什么两样。 甚至因着淑太妃的情谊在,除了杨皇后所出的嫡子谢琰,皇帝最看重的就是谢茂。其余几个皇子,哪怕是皇长子,在谢茂跟前都要再退一射之地。 皇帝能给谢琰东宫储位,又能给谢茂什么呢?所以,他一心一意地宠着谢茂。 再有谢茂那个穿越之初傻白甜的脾性,皇帝也着实不可能提防他。 所以,当谢茂跟他说,杨靖在华林县杀人满门,又勾结简薛杀良冒功时,惊觉自己被臣下糊弄蒙蔽暗暗愤怒至极的皇帝,也同意了谢茂的做法。——谢茂跟他说,惟恐杨皇后伤心,杨靖的事不好公开处理,他去悄悄把杨靖废了,再以残朽之身不能承爵的借口夺了杨靖世子之位,这件事就算了。 看着承恩侯杨上清跪在地上惨白惨白的脸色,皇帝简直手痒。怎么就信了那个货! 这是悄悄废了吗?这边上朝呢,他那边一刀子捅进杨靖心窝,闹得满朝皆知,还怎么悄悄?不让杨皇后伤心,把杨靖都捅死了,杨皇后能不伤心吗? 可愤怒归愤怒,皇帝还能怎么办?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拍案咆哮,把信王骂了个狗血淋头。 谢茂就趴在地上,额头触地,任凭皇帝如何咆哮,他就像是一条死狗:反正你想骂就骂吧,人我也杀了,你想咋地?你还能杀了我,给一个臣子偿命? 满朝文武没利害关系地都选择了噤声不语,连承恩侯杨上清厥过去又清醒之后,都是狠狠咬着下唇,青着脸,跪在地上没吭声。 ——他还能怎么吭声?他能在皇帝面前哭诉,要皇帝杀了信王给他儿子偿命? 死的是杨上清的嫡亲儿子,已经请封了的世子,杨皇后的亲弟弟!这凶手换了任何一个人,杨上清都要宫门泣血,逼皇帝杀了凶手给儿子偿命。 可是,这凶手偏偏是谢茂! 皇后的弟弟,哪里比得过皇帝的弟弟身份尊贵?哪怕他杨上清自己的亲弟弟杀了亲小舅子,他也不可能杀弟弟给小舅子偿命啊! 内外亲疏,不外如是! 杨上清这时候一句话都不能说,他只能惨白着一张脸跪在地上,无声地请皇帝严惩。 杨上清疏不间亲,此时不敢说话,惟恐催促皇帝反而触怒皇帝。那边朝中淑太妃的兄弟,谢茂的舅舅——林相可没闲着,林相先劝皇帝息怒,再说谢茂和杨后弟弟的事,那就是家庭内部事务嘛,就不劳烦诸大臣搀和了,先散朝散朝。 杨系也有阁臣在朝,立刻反驳:“林相此言差矣。信王今日携刃于玉门殿刺杀杨后胞弟,安知日后再弑何人?” 子杀父,臣杀君,曰弑。 这是暗示谢茂无法无天日后可能弑君?满朝文武都察觉到了季擎这番话里的杀机。 皇帝闻言长眉一挑,目光冰冷地扫向跪在地上的杨上清。 莫说谢茂杀人之前跟他打过招呼,就算没打招呼,谢茂也是他最倚重宠爱的幼弟。杨家这是想干嘛?死了一个世子,难道还想皇室赔个一等王爵给他家? 一直像条死狗趴在地上挨训的谢茂也霍地跳起,一把揪住头发花白的阁臣季擎,怒骂道:“老匹夫,你说什么?” 年轻的信王身量初长,年近古稀的老臣哪里架得住他这一阵乱晃,差点回不过气来。 谢茂生生把他晃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才狠狠将人推开,啪地重新跪回地上,哭道:“皇兄,这老匹夫要杀我!他要杀我呀!”哭得活似受了天大的委屈,“臣弟活不下去啦……” 林相瞥了皇帝幽冷的目光一眼,没有出面踩季擎:不用踩,皇帝已经要发飙了。 皇帝登基前就搞死了两个弟弟,登基后又把廉王、恒王贬为庶人,为了青史好看,也为了堵住天下的纷纷议论,信王这个从小被他当儿子养的弟弟,是绝对不能出差错的。从他登基之初就给信王晋一等王爵的事就能看出,信王就是个哪怕谋反都能混条命留着的不倒翁。 季擎在文帝朝混了大半辈子,新帝登基才巴上杨家的路子混进内阁,这人能实事,有野心,可惜就是人情世故上拎不清。——这下好了,为了报杨家的提携之恩,说话都不会过脑子了。 “你哭个屁!收声!”皇帝气得口不择言,玉门殿中爆了粗口。 谢茂似是被他惊住了,眼泪汪汪地望着他,还是哭得一抽一抽的。 ——谢茂这是真的长得太好。看着他那张肖似淑太妃的脸,哭得眼圈红红的,明知道他哭得假惺惺的,皇帝还是忍不住心软了,训斥道:“你干的好事!朕不与你浑说,你犯下的事,自有宗正问你。来人,将信王押回信王府,圈起来!” 谢茂哭着向皇帝磕头,抽泣道:“陛下要圈臣弟,臣弟罪有应得。可是,这老匹夫不安好心,他进谗言,他要离间臣弟与陛下!陛下,不杀此獠,臣弟迟早要死在他手里……” 皇帝怒骂道:“瞎扯淡!他进馋,朕就听了?你还敢骂朕是昏君?” 什么?进馋?这就给我坐实“进馋”的罪名了?季擎如遭雷击,越发不能呼吸了。 谢茂似是愣了一下,擦擦眼泪,又瞥了季擎一眼,道:“那倒不像。——皇兄,你这个大臣不行,是他祸害臣弟我,我还没怎么着呢,他先喘死了……进馋这小事儿都做不好,还指望他帮着您佐理天下呢?他那老朽身板儿,他扛得住吗?” ……你还想把我从内阁踢出去!季擎一只手指着谢茂,睁大眼睛,呼呼喘气。 皇帝狠狠瞪他一眼,命令殿前将军:“押下去!” 谢茂被几个羽林卫架着,走了两步,又回头:“哥,他欺负我!” 满朝文武就看着信王上边身子被羽林卫架着,一条腿支愣起,指着阁臣季擎。 皇帝都被他气笑了:“你滚不滚?” 谢茂缩缩脖子,见他不作妖了,羽林卫才松了口气,哪晓得谢茂竟然奋力拖着几个羽林卫冲到季擎身上,狠狠给人家喘不过气的老臣身上踹了几脚,一边踹一边骂:“我弑你大爷!你等着,孤出来了杀你全家!” 没等皇帝再发飙,把季擎踹昏过去的谢茂又拖着羽林卫一溜烟跑了。 ※ “然后……你就……回来了?”衣飞石陷入难以置信的恍惚中。 谢茂进了一趟宫,杀了一个皇帝的亲小舅子,踹昏了一个内阁大臣,轻松愉快全须全尾地回到了信王府中。好吧,皇帝是下令把他圈禁了。 看着信王府里进出自如的下人们,衣飞石丝毫感觉不到被圈禁的窒息感。 谢茂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修长笔直的双腿搭在窗棂上,这两日老是奔波来去,还真挺累,把腿晾晾,舒坦。 “不然呐?”不回来,难道留在宫里看杨皇后哭? 谢茂不同情杨皇后,毕竟大家几辈子都撕破了脸皮。可是,他也不想看着杨皇后的眼泪。毕竟,在不知道那个秘密之前,杨皇后对他,对淑太妃,都有几分真心。 衣飞石看着他懒洋洋浑不吝的脸,心中其实升起了几分感佩。 他本以为谢茂不过是个扶不起的庸人,却不想谢茂竟有这等心肠。谢茂杀杨靖是为私仇吗?不是。谢茂堂堂一等王爵,死在华林县的县令一家,县衙一堆衙差,乃至于徐乡的百姓,与他有半点干系吗?没有!他就是个光杆王爵,没有差使,朝政与他毫无关系! 可是,星夜偶遇容庆,他就敢为那一群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悍然与杨皇后家里杠上。 659.两界共主(17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那你叫声‘舅舅’我听听。” “……” 衣飞石的母亲虽是梨馥长公主, 可这位公主毕竟是养的,他怎么敢叫舅舅? 谢茂在马上俯身,凑近衣飞石耳畔, 轻笑道:“你在我耳边轻轻叫一声,我听见就行了。叫不叫?我数三声,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 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 “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 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 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 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 轻哼一声, 双膝夹马小跑两步, 又突然驻马回头, 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 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 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 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甜甜的。” 谢茂只比衣飞石大一岁,仗着发育早,看上去比满脸稚气的衣飞石成熟些。不过,也仅仅是成熟一些。此时非要在衣飞石跟前端长辈的架子,逗得衣飞石面红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飞石紧张地盯着谢茂,谢茂却摇头,“不甜么。” 衣飞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离得颇远,将嘴凑近谢茂耳边,学着自家阿妹琉璃撒娇的口吻,尽量甜软地喊道:“……信王舅舅。” 凑得太近,少年温热的嘴唇在谢茂耳尖轻轻擦过,随之而来就是一缕热气。 擦!谢茂顿时觉得……不、好、了。 本想让衣飞石骑自己的驰风回去,这会儿谢茂也不敢下马了,轻咳一声,尽量掩住身下的尴尬,说:“好吧。那小马驹就送给你了。不过,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马驹是崔马官自幼照料长大,你若要领它走,总得和它的‘崔妈妈’打个照面,有嘱咐给你。” 天真的衣飞石丝毫没想过信王敢玩强行扣人的把戏,听谢茂说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驹之后,驰风与奔雷的后代!是得去听听养马官的叮嘱,可别把珍贵的小马儿养生病了! 随行侍卫让了一匹马给衣飞石骑着,一行人往山间的信王行宫赶回。 行至半路,山间草丛抖索,谢茂一时兴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从策马将猎物捡来,只有两撮兔毛。侍卫固然不敢笑,衣飞石也不敢笑,只有坠在队伍末尾的徐屈翻了个白眼。兔子都射不中,这徒弟怎么教? 谢茂跑了一会儿躁气尽散,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于是满心只想诱哄衣飞石,不动声色地恭维道:“听说小衣骑射出众,不若陪舅舅去把那只掉了毛的兔子追回来。” 不等衣飞石答话,谢茂豢养的猎犬已窜了回来,口中正叼着那只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场众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着。 谢茂本就不以武力见长,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此没有丝毫羞耻心,只问衣飞石:“怎么样?陪舅舅打几只猎物,晚上吃锅子。” 衣飞石近日都在父亲帐下听命,西北与南边都在打仗,虽说他没有经手具体的前线军务,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当然也不能和从前一样行猎游玩。少年顽皮,怎么都觉得憋闷。 此时谢茂纵着他行猎玩耍,他也有些心动,不等回答,谢茂又哄他:“马借你骑。” 衣飞石对那匹神驹眼馋了一路,又不敢让信王下来好叫自己去骑一段儿,闻言正中下怀,立马惊喜地保证:“是!卑职一定给王爷猎些好物回来!” 话音刚落,衣飞石便飞身下马,迫不及待地等在谢茂马前,满眼渴望。 谢茂下马让了一步,扶住衣飞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蔼地说:“小心。” 衣飞石想说我六岁就在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这么扶着。可是,谢茂才说要送小马驹给他,又让神驹给他骑,他就不好意思拒绝谢茂的任何“好意”,说了一声谢,就任凭谢茂把自己“扶”上了马背。 看着谢茂几乎搂在衣飞石腰上的手臂,徐屈仅剩的独眼中抹过一丝深思与忧虑。 ——这位信王……似乎,手脚不干净? 衣飞石与谢茂一前一后奔入山林之中,随行侍卫牵着猎犬呼啸跟随,在山中跑了一阵,衣飞石利索地张弓出箭,先射了两只野兔,一只黄羊,最后竟追到了一只毛色鲜亮的红狐狸,被他一箭射穿双眼。 猎犬叼着死去的红狐狸归来,衣飞石兴奋地跃下马去,说:“狐皮献与殿下!” 谢茂随之下马,侍卫递来水囊,他接过送到衣飞石嘴边,笑道:“我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猎过程中说笑几句,衣飞石也没了先前的拘谨,道谢一声就接过水囊汩汩灌了两口。这一路上,谢茂的弓就悬在马背上当摆设,猎物是猎犬在追赶,衣飞石与之配合追击,着实累得有点渴了。 恰好此处烟草繁盛,风景秀丽,看着微微喘息的衣飞石,谢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卫侍从展开地毡,铺上坐席,将带来的酒水糕点摆上。因是骑行队伍不方便带行李,席上没有屏风,而是扎上长长的幔帐,既能挡风,也能遮挡远处窥伺的视线。 谢茂履席而上,衣飞石则红着脸站在一边,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脱鞋。 “怎么?”谢茂很意外。 反倒是随行的内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来,要请衣飞石去旁边浴足。 谢茂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脚丢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过来,这里有席子,坐着洗。” 衣飞石有心避到旁边浴足,奈何朱雨是谢茂的内侍,只听谢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谢茂身边去了。他和谢茂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泄了气,低头道:“卑职失礼。”臭着你了也不怪我…… 满以为是个大臭脚,哪晓得衣飞石蹬掉靴子,谢茂努力嗅了嗅,也没闻到什么味儿。 衣飞石红着脸脱掉足衣,赶忙把双脚放进水盆里,朱雨送来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来!”信王的下人,是那么好用的么? 谢茂本就坐得不远,此时很随意地转身凑近,几乎就把衣飞石搂在了怀里,低头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两只玉足:“也不臭么。”原来小衣年轻时的脚这么可爱这么乖。真想捏一捏。 衣飞石被他贴在背后凑近耳边说话,整个人都僵住了,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军帐里二十多个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这么近么? 不过,谢茂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又转身靠另一侧的凭几上了。 衣飞石听他似是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汤喝了一口,吩咐说:“切个瓜来。”又说汤不够热,又要热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顾不上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他的脚其实不怎么容易臭,可是,万一臭了呢?那可太丢人了。幸好,幸好。 衣飞石洗完脚,朱雨递上干净的毛巾让他擦干,又送来崭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齐。荒山野岭里,打猎中途竟然还能舒舒服服地洗脚换袜子,衣飞石还是第一次享受,只觉得神清气爽。 衣飞石上前施礼落座,吃了谢茂分给他的瓜,谢茂又接了刚送来的热巾子,一只手就往他背后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随便擦擦,可别透风受了寒。”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感觉自己扎得紧紧的腰带被扯开了,衣内一阵透风的凉爽! 同样坐在旁边席上吃瓜的徐屈独眼一眯:尼玛!这信王绝对手脚不干净啊! 要谢茂说,衣飞石还是太嫩了一点儿。这时候衣飞石根本不必辩解,他所想的一切就都成了。 以皇帝谨小慎微的脾性,他还没有做好对付衣家的万全准备,此时就绝不会和衣尚予翻脸。哪怕衣飞石真的和陈朝探子勾结欲夺圣安门,皇帝也会用无数个理由替衣飞石洗清罪名。 皇帝给梨馥长公主晋位,给衣尚予诸子封侯,做得殷切隆重一些,衣尚予还可以理解为皇帝初登大宝、对掌兵重臣刻意笼络。可今日衣飞石分明被“坐实”了罪名,图谋触及皇城,已动皇帝根基,皇帝却依旧帮衣飞石洗清罪名,衣尚予会怎么想? ——这就不是单纯地礼贤下士、笼络父朝重臣了。 一个皇帝对权臣忍让至此,竟没有半分脾气,说他别无所图,谁肯相信? 衣尚予又不是真傻子。只要今天|衣飞石认了勾结陈朝探子的罪名,皇帝依然保衣飞石平安无事,青梅山那边的衣尚予立马就得准备逃之夭夭。 衣尚予奉诏留京,一是不愿见谢朝大乱,不愿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成为虚影,二也是因为他试图相信皇帝能够继承文帝的雄才伟略。 一旦他发现皇帝做事完全没有底线时,他也不可能真把全家老小、袍泽兄弟当炮灰。 就算不造反,带上妻儿心腹跑路不行吗?当了几十年谢朝大将军,退路衣尚予还是有准备的。 衣飞石确实很聪明。可是,他太年轻了,他不了解皇帝,也不真正了解他的父亲。 所以,他做了一件自以为正确,却让时局与自己初衷完全相反的事。 ——他求了谢茂帮忙。 ※ 闷了一天的暴雨将兴未兴,风中湿润粘腻,偶有沉重稀疏的雨点儿砸落。 圈在外围的信王府侍卫将所有闲杂人等都拦在了外边,卫戍军列队奔跑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打扫战场、接管城防的呼喝声嘈杂不堪。 被谢茂握住手臂的衣飞石似是想得很艰难,他这做戏的模样看得谢茂差点想笑,故意将另一只手放在那脸色惨白的少年腰身上,就似一个搂在怀里的暧昧姿势。 衣飞石浑身一颤,分明是恼的,面上却作出几分不敢挣扎的软弱:“……殿下。” “不叫舅舅了?”谢茂在他耳边轻轻说。 被他无赖锁在怀里的少年憋了半天,才低声道:“卑职求殿下……周全。” 雨,稀稀疏疏地落下,豆大的雨点儿,砸在脸上生疼。 明知道衣飞石故意作出这样可怜、卑怯的模样,看着他汗湿的脸颊又被骤雨欺负,本就微微松开的发髻被打出一绺绺零散,谢茂还是被他这一番楚楚之态打动了心肠。 他用手慢慢拭去衣飞石脸上的汗水雨点儿,这样近在咫尺地碰触,几辈子也没有过。 谢茂心中柔情无限,口中却满是假惺惺地威逼:“周全不难。……给不给揉?” 衣飞石僵着身子被他揉搓了半天脸庞,半晌才艰难冷漠又痛苦地阖上眼:“谢殿下垂爱。” 明知道衣飞石此时的姿态都是假装的,明知道衣飞石永远都不会真的混得如此狼狈,谢茂还是乐在其中地享受了一把衣飞石的屈从与乖顺。 ——讲道理,那两辈子他就算当了皇帝,也不敢把衣飞石拉身边抱着小腰随便摸脸! 啧,小衣嘛,真好。 刚感慨了一句,不等谢茂多吃两口嫩豆腐,暴雨瓢泼而下。 谢茂略遗憾地松开了搂着衣飞石腰身的手,道:“去孤府上梳洗一番,孤带你去见杨娘娘。” 让谢茂意外的是,一直到二人各自披上卫戍军送来的蓑衣,骑上马,衣飞石也只是指挥亲卫默默跟随,并没有一点儿花言巧语推脱的意思。——他居然真的跟自己回信王府“梳洗”? 这一晚上闹出的动静可不小,宫里宫外只怕都已经被惊动了,此时进宫并不难。 谢茂故意留下话头,说要去见杨皇后,正是给衣飞石脱身的“机会”。只要衣飞石哀求先去办事求情,谢茂就会顺水推舟答应他。不答应怎么办?他难道还真的把衣飞石带回王府先吃一遍? 暴雨打着斗笠瓢泼而下,眼前都似冲出了一片水帘,几乎看不清道路。 谢茂心中发愁:这娃怎么一声不吭就真的跟来了?到了王府我是吃呢还是吃呢还是吃呢? 路过被陈朝探子刻意纵火的骡马市时,蔓延的大火已被暴雨打熄了先前的势头,附近百姓眼看能保住家业有望,个个喜笑颜开。屋舍已被烧塌的百姓则呆呆地看着大雨,似乎怪责上天为何这一场暴雨不曾早一点下来? 衣飞石突然驻马,徒步行至被砸碎的太平缸前,弯腰在地上摸什么。 谢茂控马上前,问道:“什么东西?”暴雨之下,根本看不清衣飞石捡了什么。 若非衣飞石耳力惊人,隔着老远又是瓢泼暴雨之中,想听见谢茂问了什么话也不容易。他分明听见了,却故意装作没听清,将捡起的东西揣进怀里,迷茫地大声问:“啊?什么?” 谢茂恨得牙痒痒,转身打马飞驰而去。——他再次给衣飞石机会脱身。 只要衣飞石在路上多耽搁一会儿,熬到天亮,谢茂就得先带他进宫去了,没空干坏事。 夜叩宫门是情分,清晨上朝是本分,就算衣飞石没求着谢茂立刻带他进宫,一旦天亮,谢茂也得乖乖去宫里候着,给皇帝回话。 让谢茂觉得头疼的是,他已经打马飞快了,衣飞石的骑术也真不赖。 这小子居然又悄无声息地跟了上来! 你就这么希望跟我去“梳洗”一番?还是……你小子又想整个大的? 谢茂还记得衣飞石在松风院的冷漠决断,那臭小子可说了,我要敢对他动手动脚,他就敢给我一刀……蓑衣遮挡住了大部分雨水,谢茂还是觉得有点凉飕飕的寒意飘了进来。 回信王府的途中,遇见了余贤从点齐的数百信王府侍卫,又浩浩荡荡地带了回去。 有余贤从在身边待着,谢茂总算觉得安全了一点。 他一直都知道衣飞石身手好,可他敢去招惹衣飞石,多半还是因为他自觉很了解衣飞石。 今夜的衣飞石一箭射杀守城校尉,所作所为已经超乎了谢茂的想象。在谢茂的印象中,衣飞石不是这么轻狂恣肆的飞扬脾性,——可转念一想,如今的衣飞石父兄皆在,靠山稳当,和前两世那个家破人亡、尝尽悲苦又如履薄冰的衣飞石怎会一样? 因雨大,人马直接从信王府西边的侧门进府,沿着步廊往里走,浑身滴滴答答地淌水。 谢茂听着身边衣飞石跟随的脚步声就头疼,真的跟来了。真的跟来了啊! 谢茂强撩衣飞石只是一个姿态,不可否认他也想吃点小豆腐,可他真没想把衣飞石如何。 现在衣飞石真的默许了,他倒开始琢磨要如何脱身了。 既不能破坏自己对小衣心存觊觎的形象,又不能真的把人吃了,找点儿什么理由呢? 跟在他背后的衣飞石想的却是,那个用一枚铜钱砸碎太平缸的高手,指上功夫惊人,很显然并不在圣安门瓮城上死去的那一批陈朝探子里。 ——那人是谁?他去了哪里?如果他仍旧留在圣京,是否还会生出乱子? 至于谢茂烦恼的事,衣飞石反倒不怎么在意。 这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他知道信王迟早有一天会憋不住提出要求,他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今天发生了这样一个荒谬巧合的意外,被信王捉住了机会,立刻下手要挟,他半点都不奇怪。 相比起信王直白地逼迫,他更害怕的,其实是信王一言不发就帮他把事办了。 这样也好,银货两讫。日后他下手坑信王的时候,也不必有一丝抱歉。——本就是信王挟恩逼迫,他不得不从。也不算他冤枉了信王吧? 抵达信王的寝宫时,衣飞石揣在手里的那枚铜钱都快捂热了。 谢茂不顾浑身湿润又来拉拉扯扯,扶着他的肩膀低语:“舅舅替你洗身子?” 满以为衣飞石会磕磕巴巴推脱一句,哪晓得衣飞石也知道天快亮了,惟恐夜长梦多,居然一副“我已认命”的表情,低眉顺目地说:“卑职服侍殿下入浴。” “……”你敢想办法拒绝我一次吗?谢茂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蛋疼感。 盥池里早已准备好热水,谢茂都没有磨蹭的机会,就被惟恐他淋雨受寒的宫人们簇拥着泡水去了,衣飞石身边也跟着三、四个小丫鬟,很安静地脱去身上的湿衣,先在半人高的澡盆里冲去身上污秽,一个小丫鬟突然轻呀了一声。 谢茂即刻回头,在旁服侍的朱雨已问清楚情况,低声回禀:“侯爷身上带伤,是否请大夫来看看?” “快快快,马上请大夫来!”谢茂大喜过望,终于不用吃未成年了! 衣飞石却甩开身边碍事的小丫鬟,两步行至谢茂身边,看着谢茂赤|裸的上身,猛地一伸手…… 卧槽你脱我裤子干嘛!谢茂目瞪口呆。 整个长秋宫悄无声息地就换了一次血,没人知道长秋宫中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出大事了。 在杨皇后的镇压下,东西六宫都很安分。此时也没人敢蹦跶出来给帝后添乱,情势未明之时,也没人敢踩着杨皇后向皇帝邀宠。一时间,六宫失声。 只有长信宫淑太妃处不同。 拿了信王府专送后宫的笺表,淑太妃一边看一边捂嘴笑:“这小坏蛋知道疼人了呀。” 她斜倚在冰伏玉榻上,乌黑的长鬓上缀着金环步摇,笑起来花枝乱颤,旁边服侍的宫人轻轻为她打扇,她乐得在榻上翻了翻,往谢茂递来的笺表上再看一眼,又忍不住笑,“好好好。我日也盼,夜也盼,盼得心火全消,盼得指望全无。……我儿终于开窍了。” 她独自一人自说自话,在旁服侍的都是她的心腹,却没有一个人插嘴。 淑太妃将笺表看了又看,最终将之收在玉匣中,吩咐道:“将帖子送到太极殿去。告诉陛下,明日我要召梨馥长公主进宫。” ※ 黎顺端着两碗酸梅浆回府复命,他功夫好,走回来装着酸梅浆的瓷碗上还凝着细细的霜。 “给侯爷送去。”谢茂在传香殿见黎顺,衣飞石还在寝殿憩室休息。朱雨亲自提着食盒要走,谢茂突然想起了,改口叮嘱道,“先问问齐医官,侯爷带着伤,喝这汤妨碍么?不妨碍再给侯爷送。” 朱雨应声离开后,谢茂端着酸梅浆一口饮尽,满肚子郁气怒火才算压住了。 “你说。” “回王爷,属下去端酸梅浆时路过承恩侯府,听说承恩侯夫人没了。” “承恩侯夫人?”不是承恩侯世子?谢茂愣了。 承恩侯夫人钱氏今年也有六十岁了,没了不算早逝。可是,在谢茂的记忆中,钱氏是位挺长寿的老夫人,熬到他丈夫儿子女儿甚至一帮子庶子全部死光了,她还好端端地活着。怎么就死了? “是承恩侯夫人。据说是过于悲痛,引发旧疾,从宫中回来就不好了。”黎顺着重咬住了“宫中”二字。 宫里出事了。谢茂立刻将此事与淑太妃反常向衣家提亲的事联系了起来。可究竟出什么事了? “还有呢?”问归问,谢茂其实不怎么指望黎顺回答。若是宫里的消息,皇帝不可能准许臣下窥探。皇帝再宠他,他也是臣弟,皇帝能踩着别人宠他,可不会为了他损害自身威仪。 果然黎顺摇头,道:“属下不知。” “你去吧。” 打发黎顺之后,谢茂独自坐在传香殿内,对着冰山,慢慢理清这几日的事。 他比旁人有优势的地方在于,他重生了好几次,知道未来会发生的许多事。大多数事件的发生都有其必然性,如皇帝斩杀衣尚予,看似石破天惊,其实在他登基之初不顾礼法率先晋封梨馥长公主时,就有了肇端。 承恩侯夫人从宫中回来就不行了,与此同时,淑太妃向衣家提亲。这其中有什么关联? 【建议宿主开启任务辅助系统!】 【本辅助系统最新上线剧情分析功能,智比诸葛,谋胜郭嘉,勾心斗角的必备神器!】 【请确认是否开启?】 谢茂竟然从系统一板一眼不可能具有感情|色彩的机械师语音里,听出了一种志在必得。 我就这么蠢,没你这个剧情分析功能,我还混不下去了? 【不开。】 谢茂伸出手指在冰山上戳啊戳,戳得手指尖冰凉,突然之间,他想到了一件事,惊得脊背都凉了半截! 不会是我想的那样吧? 谢茂稳稳地坐在冰山前,心中涌起惊涛骇浪,面无表情。 他想起淑太妃娇柔无力的泪眼,那个总是在人前宛如娇花般须人疼惜保护的淑太妃,那个在他印象中恋爱脑犯起琼瑶病就掉智商的淑太妃,真的出手了? ——前几世她都没有出手,悄无声息地凋谢在深宫之中,这一次,她为何动了? 因为我。 因为,这一世的我,和前面的每一世都不相同! 第一世傻白甜,第二世,第三世,我都在皇帝的阴影下老老实实地熬着。我敬皇帝长兄如父,我战战兢兢地困在臣弟的身份上,不敢越雷池一步。我扶不起,阿娘她……等不起! 我是她唯一的儿子。我若不争,我若敬畏皇帝如天神,她如何敢动?我就是她的软肋! 现在,我动了。 ……所以,她也出手了。 谢茂盯着冰山,双眼却无焦距,反而停留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地方。 这一刻,他想了很多。 比如说,也许,捞了衣尚予那条命,他还能全身而退,还能撑起一片天下,任衣飞石振翅翱翔! ※ 谢茂很沉得住气。 不管他心中有了哪一种揣测,在不明确淑太妃的套路之前,他都没打算擅动。他就像是真的被困在了信王府里,每天悠闲自在地和衣飞石过起了日子。 自那日剥衣事件之后,衣飞石就变得非常温顺。当然,他从前也很温顺,只是细究起来,从前的温顺和这几日心平气和的亲近大不一样。 往日谢茂守在他身边玩笑絮语,他就是客客气气地应付。 660.两界共主(17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故意嘴硬了一句:“哪里就用得着小衣服侍了?下人都是养着吃白饭的么。” 徐屈狠狠一抹额头, 将根本不存在的汗水一摔,开始撒赖:“瞧瞧,瞧瞧, 老夫在殿下跟前还混不着一个洗澡盆子了?当年在须涂虏汗王的金帐里,老夫也是叫画越焉支捧水洗过脚的……”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起自己征战在外的风光。 谢朝立国不到七十年,又在与西北陈朝、南边浮托国开战,皇室地位其实没有前两世谢茂称帝时稳固,如衣尚予这样掌握兵权又战绩彪炳的将领, 是不可忽视的实权派, 连皇帝都忌惮到非要杀之而后快, 可见一斑。 徐屈开始吹嘘战功, 谢茂就不吭声了。——他当皇帝的时候,要杀衣飞石就是一道圣旨的事, 现在嘛, 他大哥谢芝想杀衣尚予,还得小心翼翼地先哄着,再砸一个秦州进去, 否则一个闹不好, 衣尚予没杀着, 谢朝先变衣家天下了。 徐屈几乎是撕破了脸威胁信王, 衣飞石略觉尴尬:“老叔……”您这样一闹,信王可能不会喜欢我了。 谢茂也觉得局面一度颇为尴尬, 不过, 他飞快地想好了对策。 “当年画郡之战, 衣姊夫二千轻骑击溃须涂虏汗一万骑兵,收缴汗王金帐献于父皇,徐师傅也在?”谢茂立刻就从一个热爱调戏美少年的小流氓,变成了仰慕大英雄的小迷弟,目光炯炯地望着徐屈,充满了憧憬与崇拜,“孤当日年纪太小!否则也随姊夫一起,怎么也得抢两个异族美人回来!那画越焉支美不美?可惜半途自戕了,听说她的女儿也是个顶好看的小美人,唉,真可惜……” 徐屈嘴角抽了抽,合着您跟哪儿都忘不了美人呢?干脆就顺着谢茂的“意”,开始大谈当年攻占须涂虏汗国之后的艳事。 天下纷乱近百年,目前谢朝、陈朝与南边的浮托国还在战争状态,南北西东打生打死,大军过处难免就有奸|淫掳掠之事,似徐屈所说掳掠欺辱战俘之事,并不罕见。——要将士杀敌用命,一点儿甜头都不给,谁干?衣尚予虽是百战名将,但他带的兵都是“凶兵”,执行军令时令行禁止没问题,然而整体道德感非常低下。 这也不仅仅是衣尚予的问题,往前数几千年,这一片大地上的所有军队都是如此。 ——所谓威武之师、文明之师,谢茂只在穿越前见过他本国的那一支。 “须涂虏汗国覆灭也不过才几年,殿下所说的幼株王女还活着。”徐屈并不想让衣飞石真在信王手底下吃亏,既然信王对画越焉支的女儿感兴趣,他毫无同情心地将之抛了出来,“好像就在老桂坊的那间胭脂楼里谋生……” 老桂坊是圣京中出名的风月之地,因距教坊司不远,官妓、市妓常来常往,其中也不乏风尘奇人,前世衣飞石弄回家里伺候起居的名妓就是老桂坊出身。这年月卖身青楼的女子多半身不由己,谢茂倒不至于看不起。可是,现在哄他去青楼?他爹才刚死不到一年呢! 谢茂敢肯定,只要他敢去逛青楼,这独眼老夫今天就敢去串联蛊惑御史弹劾死他! ……但是,好像这样也不错? 谢茂只稍微考虑了一瞬,一拍桌:“好!走,小衣,今天舅舅带你去看美人!” 衣飞石不想去。徐屈故意抛出什么王女来是何想法,谢茂清楚,他其实也清楚。他不知道守制时逼|奸大将次子的罪名重些,还是孝期嫖宿娼妓的罪名重些,他只知道,他已经决定要把前者栽谢茂头上了,就不必再栽后者了。 年少时的衣飞石,总算还有几分良心,他只想达到目的,并不想彻底毁了谢茂。 “殿下,卑职不敢去。父亲管得严,母亲也是不许卑职在外边胡来的。若是知道卑职随殿下去……去那种地方,卑职两条腿都保不住了。” 衣飞石提醒他,“您还在为大行皇帝守制……” 从文帝陵寝跑回京城嫖妓,这么大的阵仗!不用老叔去煽风点火,有眼睛的御史都要把你弹劾得淑太妃都不认得你了! 然而,不想当皇帝更不怕死,彻底放飞了自我的谢茂才不在乎。 他嘿笑着拍拍衣飞石的肩膀,说:“没关系,咱们呀,换身衣服,偷偷回去。” 衣飞石是有一点儿良心,也只仅有那么一点儿。他对谢茂没什么感情,何况谢茂还觊觎自己图谋不轨。谢茂非要作死,衣飞石劝了一句,挣扎了一瞬,就决定看他怎么死了。——先传出信王从文帝陵偷回京城嫖|娼的消息,坏了名声,日后再说他逼|奸自己,只怕全天下都要站自己这边。 不过,谢茂要作死,衣飞石可不想陪他死,请辞道:“殿下,卑职真不敢去。” 徐屈也怕把衣飞石砸了进去,万一这信王在娼寮里玩得开心,非要受用衣飞石怎么办?见面才一天,信王图谋衣飞石的风声还没放出去,那地方又是在京城,皇家势力大本营,真把皇帝、淑太妃惹急了,衣飞石能在皇城里死得悄无声息,任谁都别想把他的死和信王扯上关系。 “殿下也是煞风景。衣大将军亲手将须涂虏汗射下马,就是那幼株王女杀父灭国的仇人,您这把侯爷带上,算怎么回事?逼得那小妞儿跟她娘一样自刺一剑,又有什么趣味?”徐屈一脸“你这个小菜鸟,真是不懂得嫖|娼乐趣”的表情。 谢茂瞅了衣飞石一眼,从这少年青嫩天真的脸上读到了一丝“看你作死”的冷意。 他想,这一笔账,孤迟早要和你算回来的。——我为了捞你爹,命都豁出去了,你就这么对我。哼哼,虽然你不知情,但是我还是记下了。肯定要你哭着说爸爸我错了。 “莫不是殿下……不知门路?呵呵,侯爷也没去过呀。不如老夫领路?”徐屈使激将法。 “孤在京中生活十数年,不比徐将军熟门熟路?” “小衣,你不去也好,就在萱堂宫里安置一番,看看给你预备的厢房喜不喜欢。这个侍人名唤银雷,暂拨给你用,有什么事,你吩咐他去办。缺了什么,也只问他。” 谢茂选择“果然中计”。 他“心急火燎”地打发了衣飞石与徐屈,乔装改扮之后打马而出,似乎真的特别着急。 ※ 松风院中。 衣飞石皱眉指责:“老叔何必多生事端。” “多生事端的是你!你为何要答应与他共浴?你若不肯,我在一旁,难道他还能强迫你?”徐屈待衣飞石一直温和随意,不似长辈更似顽友,今天却变得疾言厉色,“不要以为信王可欺!他再蠢,一等王爵、文帝亲子、当今亲弟,加上普天皆知他亲娘淑太妃的从龙之功,这就是他的倚仗!” “不管你想让你爹做什么,他现在都没做好准备。你和信王,现在谁都不能出事。” “否则,仓促之间撕破脸皮,得利的绝不会是衣家。” 衣飞石当然明白这个道理,他今天会突然改变主意,答应与信王共浴,其实也没想过和信王撕破脸皮。可这其中的原因,他又不好同徐屈细说,只得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徐屈对外撑着一副兵痞老粗的形象,实则半点不傻。真傻的小兵,混不到将军的位置。 衣飞石才张了张嘴,停顿片刻,他就惊呆了。 “你……你不会是……”你没想过和信王翻脸,难道是真想舍身给信王? 衣飞石不说话。 他还年轻,他还不能理所当然地利用所有人。当他察觉到,信王图谋他,他也图谋信王时,想的竟然不是各凭本事,谁被算计倒了谁甘拜下风,而是公平。 他必然要让信王身败名裂,那又何妨让信王与自己真有其事。 ——这些当然都是假的。 衣飞石不想说话的原因是,他发现利用信王这个事,盘算起来都是好好的,执行的时候,他才觉得……他好像很不忍心。看着信王总是满脸春风凑近他身边的模样,他就好希望那个其实并不熟悉的人,能永远那么开心地逍遥快活下去。 所以,他希望信王对他做一件坏事。坏到他再看见信王的脸,就恨不得狠狠一拳下去,把那满脸春风笑意打个稀巴烂的坏事! ※ “吩咐银雷,清溪侯想要什么都行,不许他走出行宫。若他要送信,将信扣了。” 目前的谢茂,顶多做做这种等级的“坏事”。 ——大概不可能坏让衣飞石气急败坏到打烂他的脸。 谢茂指着正在砌砖的大门摇头:“太矮了,圈不住。” 自来圈禁就是砌砖封门,何况王府的墙并不矮,至少普通人是无法攀爬的。 ——然而,谢茂手底下肯定不会只有普通人。 张姿勉强憋住笑,说:“那卑职回宫上禀陛下,看看是不是把墙也垒一圈?” 谢茂翻个白眼,道:“每日抄一份邸报来给我看。要不我就让你弟弟翻墙出去打听消息。” 张姿尴尬地搓搓鼻子,凑近砌了半人高的砖前,小声道:“……我回去问问陛下?” “黎顺?”谢茂反身就走,随口吩咐迅速跟上来的侍卫,“孤要吃夜河街上的酸梅浆,马上去给孤端一碗来!” 黎顺愣了一瞬,迅速答应道:“是。……属下怎么出去?” 谢茂指向大门旁高耸的宫墙:“翻出去呀。” ※ 半个时辰之中,衣飞石就吃上了冰镇得凉沁沁的酸梅浆。 信王府中自然摆着冰山,有宫人幽幽打扇,谢茂穿着冰丝棉制成的寝衣,很不客气地围在衣飞石身边,一边看衣飞石吃东西,一边吹牛:“那张姿功夫还没有他弟好呢,从前东宫里身手最俊的侍卫都在我这儿了,——诶,好吃吧?这是酸梅汤调上米浆磨的,你要喜欢,我让人每天给你端一碗回来。” 他手里拿着一把丝绸宫扇,轻若无物地扇着风。 扇子就冲着他与衣飞石中间,也不知道具体是给自己消暑,还是讨好衣飞石。 衣飞石被他困在寝殿里已经一整天了,早上谢茂去上朝,衣飞石就问过赵从贵,能否给他重新找个小房间安置,不拘哪处,书房、憩室都行。 赵从贵咬死不松口,一定要等谢茂吩咐了才能给他挪位置。 谢茂回来之后,衣飞石就更加走不掉了。 谢茂的信王府是照着三等王爵修的,皇帝登基之后虽给他晋了一等,可大行皇帝刚刚山陵崩,又是先帝国丧又是登基大典各类册封,哪里顾得上给王爷扩建王府?所以,信王府还是谢茂做皇子时的规制。 ——外壳子都和三等王爵的王府一模一样,寝殿三间的装修,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谢茂他是个穿越货啊! 寝殿中间被谢茂装修成客厅,当中摆着一组皮质沙发,里边还绷着弹簧,坐上去又软又弹性,沙发前边还照着穿越前的规制,摆着一个长方形的茶几,没电视对吧?西墙边修了个戏台子,闲着无聊就让蓄养的伎人来唱唱曲,表演个情景剧。 东间比较正经,按照本朝风格搭着憩室、卧室,另有一个洗浴用的盥室。 西间又彻底放飞了自我,现代风格的书房,铺着木地板镶嵌了整面墙镜子的健身房。 谢茂没回府之前,衣飞石被赵从贵堵在东间不给出门,谢茂回府之后,笑眯眯地把他带到了西间转了一圈,诚恳地说:“这边真没地方住了。”然后把衣飞石重新带回东间的憩室里,指着那张光秃秃毫无遮拦的坐榻,说,“委屈小衣先在这里住几晚上。” 这间憩室连接着中间客厅与东间卧室,有门可以封住客厅,对着里间卧室那就是一览无余。 谢茂自己住的里间寝房里大床有帐子封得严严实实的,躺进去顶多看见个人影,他指给衣飞石睡觉的坐榻就太过分了。——这坐榻,大是足够大了,搬开榻上小几,睡上四个大男人也宽松。可它半点遮挡都没有啊!除了给主人值夜的奴婢,谁会住这样的地方? 衣飞石也不知道自己该生气,还是感激谢茂没直接让他睡卧房?半晌才低声道:“是。” 就这么住下来了。 信王府的绣娘先来给衣飞石量身裁衣,朱雨开了库房给衣飞石准备金银玉饰,谢茂腻在衣飞石身边就不肯走了。他挨着衣飞石就要牵牵手,搂搂腰,说着话一口气就要吹到衣飞石的耳朵上。 衣飞石再是做好了准备,被他这样时时刻刻地缠着也有些怒气。 可……看着谢茂温柔带笑的脸庞,他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殿下。”吃完那碗酸梅浆,衣飞石心中升起一股精疲力尽的倦意,“我有些累。” 谢茂接过朱雨递来的漱口盅,亲自送到衣飞石嘴边,衣飞石忙起身道:“不敢。” “你先漱口,待会让朱雨服侍你泡个脚,这就去睡。”谢茂特别温柔耐心。 衣飞石谢了一句,还是不肯让谢茂服侍漱口,谢茂只得把漱口盅递给他,看着他将漱口水吐尽痰盂,上前扶他回憩室休息。 憩室里已添了不少常用的器皿,坐榻上也收拾好寝具,谢茂亲自上前试了试枕头,有点发愁:“你受了伤,夜里怎么睡?”趴着睡?那能睡得舒服么? 衣飞石不理解他的意思,怎么睡?该怎么睡就怎么睡啊。 朱雨已带着宫人端着两盆水过来,衣飞石眼也不眨地靠着榻沿坐了下去…… “哎哟你不痛啊?”谢茂惊吓地拉住他。 刚才在客厅有沙发,还垫了软垫子,这硬邦邦的木头怎么敢坐? “你伤口上还抹着药呢,该弄糊了!” 衣飞石目无表情地站在铜盆里泡完了脚,侧身倒在榻上,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看着偌大坐榻上睡着纤长单薄的少年身影,谢茂挥退了下人,独自坐在刚搬进来的单人沙发上,就这么静静地守着。 前几世静静守着衣飞石的机会其实不少。当了皇帝的谢茂经常借口有事商议,把衣飞石传进宫中,再假装批阅奏折,让衣飞石在一边等候。——这时候衣飞石是不能抬头窥视帝迹的。衣飞石不能抬头看他,他却可以肆无忌惮地看着衣飞石。 他最熟悉的无非是衣飞石的坐姿,坐姿和坐姿,跪姿也很熟悉。 这样侧身躺在自己身前安静入眠的衣飞石……好像从来没见过。除了誓师出征时,他甚至很少能看见衣飞石的背影。 他最心爱的衣大将军,总是安静沉默地低着头,躬身退至殿前,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转身离开。 他可以往前一步,和衣飞石躺在一起,近距离端详衣飞石的睡颜,抚摸他青涩漂亮的脸庞,亲吻他的嘴唇,就算做更过分的事,衣飞石大概……也不会拒绝?他现在不是皇帝,衣飞石也不是举足重轻的衣大将军,他们的事对这个天下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他可以更进一步。衣飞石已经答应他了。——可他根本不想做任何事。 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守在衣飞石身边,听着衣飞石安稳的呼吸,他就觉得很温馨了。 ※ 第二天,信王府的大门、侧门、角门,悉数被砌砖封闭完成。 羽林卫将军张姿没有来。——他当然不会天天都来。羽林卫是皇帝最心腹的卫队,张姿是皇帝最信任的武臣之一,伺候皇帝都来不及,哪有空天天来看谢茂? 不过,昨日邸报并宫外的消息,被张姿通过羽林卫传了进来。 “承恩侯夫人在长秋宫哭厥了过去,皇后娘娘没去见陛下。”黎顺交代宫里的消息。 谢茂昨日向张姿要邸报是假,实际上要的是京城内外的消息。张姿肯告诉他的,一定都是皇帝允许他知道的。 “哦。”谢茂翻着邸报,“陛下也没去见皇后?” 承恩侯夫人钱氏一直有点拎不清,这时候去杨皇后宫中哭诉,当然是为了逼杨皇后给儿子报仇。可明眼人都知道这仇暂时没法儿报。杨皇后不肯轻动,谢茂毫不意外。 “陛下一直在前朝。”你惹出来这么大一摊子破事,皇帝哪儿还有空逛后宫? 见衣飞石默默竖起耳朵听消息,谢茂将邸报放下,问道:“前儿夜里发生的事呢?有处置了吗?” “事极复杂,陛下钦点锦衣卫指挥使常青园督办此案,羽林卫、大理寺协理。卫戍军指挥使与西城兵马司指挥使都被夺职,听候处置。” 谢茂撇撇嘴,真是什么脏活儿都丢给锦衣卫干。他冲衣飞石点点头,表示已妥了。 “还有吗?青梅山有消息吗?”谢茂这是帮衣飞石打听的。 黎顺摇摇头,“梨馥长公主府有消息。” 衣尚予带着次子衣飞石在青梅山大将军行辕遥控战局,长子衣飞金则在襄州前线领兵。只有梨馥长公主马氏,一直带着不到五岁的双胞胎儿子,住在京城的长公主府。名义上是方便进宫探望淑娘娘,实际上这人质的意味非常浓厚。 梨馥长公主是个相当聪明低调的女人,她的府上会传出什么消息来? 黎顺看了谢茂一眼,慢吞吞地说:“其实,王爷,这也是……长信宫的消息。” 衣飞石碗里的燕窝粥已经很久没动了,谢茂瞪黎顺一眼:“卖什么关子?快说!” “太妃娘娘……请了宗正义老王爷做大媒,去长公主府给您提亲去了。” “噗——” 谢茂一口汤全喷了出来,难以置信地问,“提亲?我?” 黎顺瞅了衣飞石一眼,小声说:“这不是您昨儿嚷嚷要和清溪侯成亲的么?” 我那是漫天要价,等着我妈我哥就地还钱啊! 这二话不说直接打发人去提亲是怎么回事?我该说亲妈不愧是亲妈吗?! 谢茂觉得吧,他此次重生已然很是放飞自我了,可是,与他彪悍的亲娘相比,他依然还是个渣渣啊! 两个给冰山扇风的小丫头已持续了两刻钟,很快就有两个轮班的小丫头来替换。 在外室陪着守了一天的龙幼株坐得腰都酸了,陪侍这样闷头大睡、底下人规矩又重的客人,她还真不如陪个干完了赶紧完事儿的。想起屋子里的客人醒来了,只怕还有一场闹腾,龙幼株不禁悲从中来——能不能让我也上床眯一会儿啊? 龙幼株正百无聊赖时,床上的谢茂挠挠耳朵,酣睡一日终于醒了过来。 陪侍一侧的朱雨忙扶着起身,打水伺候擦脸,屋子里立刻就忙碌了起来。龙幼株妆饰起欢场小姐儿最风情多姿的笑容,步若莲花上前施礼:“小爷您吉祥,妾龙氏拜见。” “拿开!”谢茂推开赵从贵递来的青草汤,一屁股坐在屏风前的坐席上往凭几上一歪,架势很熟练地露出个欢场小霸王的作派,“上好酒好菜,再来舞乐!这天都黑了,你们楼子里的姑娘不会还在睡觉吧?” 龙幼株忙上前赔笑:“是,妾这就去安排。小爷您稍待片刻,马上就来。” 这时代大部分人都活得拘谨守礼,出门做客时,主人说几句话,客人回几句话,主人坐什么位置,客人坐什么位置,春天主人待客用什么菜单,冬天待客用什么菜单,席间主人劝饮几盏,客人祝酒几次……全都有详细的规定。稍微行差踏错就会被嘲笑为不知礼,是没有家教的表现。 出身世家豪门又“不拘小节”的才子,有“名士”光环加成,会被引为传奇。若是个草包也学名士“不拘小节”,多半都会被骂成猪头。 这样的情况下,除却交情极深私下相处,人们就只有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不会被嘲笑失礼。 ——你都去嫖妓了,还想什么礼不礼呢?当然是怎么舒爽怎么来啊。 所以谢茂这样散漫无礼的样子,立刻就被龙幼株解读为“欢场老手”。 胭脂楼里也不是没有来开荤的愣头青,头一回来这样不拘小节的场合,多半都会和旁边的老手显得格格不入,再怎么装得轻松,刻在骨子里的礼数不会骗人。——哪儿像谢茂这样,随便往哪儿一搁,就好像是回了他自己的寝室,全天下的陌生人都像是他的婢妾,他放松得理直气壮。 661.两界共主(17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臣弟自问与承恩侯世子无冤无仇, 哪晓得杨靖那厮……” “咳咳!” “……哪晓得承恩侯世子居然诬陷臣弟是外族匪盗!这事儿臣弟能忍吗?臣弟乃大行皇帝十一子,臣弟妃母出身林族世家,家中三代内相, 他杨靖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给臣弟脑袋上扣屎盆子!” 谢茂规规矩矩地面北跪于玉堂殿中,越说越生气,猛地抬头望向义老王爷:“哎,老皇叔,你说对吧?杨靖这瘪犊子玩意儿不是个东西!居然敢说我是外族匪盗, 他咋不说我哥也是外族匪盗呢!哦哟, 那当然不能说, 我哥是他姐夫呢嘛。呵呵!” 义老王爷先附和地点点头, 旋即瞪他一眼:“奉陛下之命,有话问你!” 谢茂又蔫嗒嗒地跪回去:“臣弟在。” “陛下问你:朝廷自有法度, 尔身为谢氏子孙, 天家骨血,岂可枉顾圣人教导,私刑杀人?” “臣弟知错了。这不是一时气不过, 刚好手里有把匕首, 刚好杨靖那厮……咳咳, 承恩侯世子就站在臣弟面前, 臣弟这手一时控制不住,才把刀掏出来, 承恩侯世子就自己欢天喜地地撞了上来……哎, 都怪他心窝子太软了, 一捅就破……” 义老王爷:……妈哒爷活了大半辈子,第一次遇见这么无耻之人。 谢茂在玉堂殿老老实实跪着和义老王爷鬼扯,衣飞石也已被请到了旁边的画楼殿。 梨馥长公主居东坐于金玉席上,殿中原本就清凉,几座冰山幽幽散发着凉气,衬着梨馥长公主一丝不苟的宫装充满了威仪。两个褐衣嬷嬷一左一右立于梨馥长公主身侧,另有一个妙龄侍女侍奉在席前,正在替长公主捧香。 衣飞石进殿之后,守在殿前的侍女便轻声问赵从贵:“长公主要和二公子谈话。” 这是要撤掉所有信王府宫人的意思。 人家母子要说悄悄话,信王府还真没有强行监听的道理。赵从贵立刻吩咐殿内众人退下。 眼见画楼殿殿门封闭,早有准备的赵从贵冲常清平使个眼色,常清平闪身就进了画楼殿西侧的暗门,顺着不见天日的小楼梯往上,蹑手蹑脚地爬。 这条小道通向画楼殿穹顶之上的一处横梁,本是个密处。不过,衣飞石功夫太好,赵从贵爬上去只怕就要被他发现。请示谢茂之后,这个密处就交给了常清平,让他来办这偷听的差。 这地方不止能听见殿内声音,也能顺着缝隙往下看。 常清平知道习武之人都有直觉,一旦自己的目光扫向衣飞石,衣飞石必然会有感应。所以,轻轻爬到地方之后,他也顾不得上边没打扫的灰尘,背身坐着闭上眼,凝神倾听。 等了许久也没声音,梨馥长公主不说话,衣飞石也不说话,若不是画楼殿中自鸣钟咔嚓咔嚓的齿轮声响传来,常清平都要以为自己走错地儿了——这是啥情况?不会被发现了吧? 常清平正困惑时,一个鄙夷嫌弃的女子声音清晰地响起:“寡廉鲜耻。” ……这是长公主? 常清平不能往下打量。可是,当着衣飞石的面,敢用这种口吻说这句话的女人,那就只有梨馥长公主了。 衣飞石低头跪在席前,呼吸很轻很轻,一个字都不敢说。 他从小就不得母亲疼爱。听乳母说,母亲怀他的时候,本是双胎,出生的时候,先出生的哥哥孱弱瘦小,只得巴掌大,他却足有五斤六两,赶得上独胎出生的婴儿了。与他同胞的兄长生下来不到一个时辰就死了,对外只说生了一个儿子。 更糟糕的是,他出生的时候胎位不正,母亲折腾了两天三夜才把他生下来,坐褥半年不得起身,至今还有遗症。那出生开始,梨馥长公主就恨他,觉得他凶残狠厉,在胎里就害死了一个兄弟,更恨他妨害了自己,害得自己落下一身病痛,在生育时险些丧命。 在衣家,长子是梨馥长公主的命根子,双胞胎幼子是她的开心果,唯有次子,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塞回肚子里的孽种祸胎。 在母亲跟前罚跪是家常便饭,衣飞石进门就跪下了,根本没想过能起身。 “我从前只以为你命毒性戾,总算还有点儿衣家的骨气。倒是我看错你了。”梨馥长公主端端正正地坐在席上,骂人时依然轻声细语,语气中的轻蔑不屑刻薄到了极处,“好好儿的爷们儿不当,你要当妇人。是我对不住你,竟给你了一个丈夫腔子,耽误你上赶着给人日|逼了。” 常清平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这说的是日、日啥?……那词儿粗得市井妇人都不敢轻易出口! 衣飞石听惯了来自母亲的各种羞辱责骂,却是第一次听见这样难堪粗俗的词语。 他再是被打骂责罚惯了,目睹着母亲对长兄与幼弟们的疼爱,心中对母亲也存着几分妄想。父兄都劝他,开解他,说母亲只是太心疼折了的双胞胎兄长,说母亲心底也是爱他的,说母亲是爱深责切怕他走歪了路……他明知道不是那样,也还是自欺欺人地选择了相信。 被梨馥长公主这样羞辱两句,衣飞石眼眶微红,低头小声道:“阿娘误解了,事……” “你是说我错了。”梨馥长公主打断他的话。 她刻薄的声音变得冰冷而威严,衣飞石微咬下唇,低声道:“孩儿不敢。” “你不孝。” 冰冷而熟悉的三个字砸下来,衣飞石骨头都似要垮了。 这么多年,他太熟悉母亲的规矩了。不孝两个字压下来,他就只能乖乖地听训领罚。 辩解?辩解就是狡辩,就是不服管教,就是不敬母亲,就是该死的逆子。原本只打二十板,辩解一句就翻倍打四十板,再敢吭声,打到不敢吭声算数。 “……请阿娘责罚。”衣飞石这句话几乎是条件反射,说完了心尖才有一丝苦涩腾起。 梨馥长公主不说话,冷冷地看着他,端庄秀气的下巴微微抬起,就是一股嫌恶的冷漠。 两个立在席边的嬷嬷绷着脸上前,左边圆脸微胖的叉手行礼,道:“请二公子宽衣。” 衣飞石一直低着头,这熟悉的场景让他情绪反而变得稳定,他顺从地解开衣衫,精赤上身,露出打熬得匀称漂亮的一身肌骨。见左嬷嬷从怀里摸出一块熟悉的鹿皮囊,他脊背微微发凉,心中却想,是了,这是信王的地方,母亲总不会动板子…… 左嬷嬷屈膝道:“请二公子抬起手臂。” 衣飞石抿唇抬起双臂,举过头顶交叉环抱。左嬷嬷将鹿皮囊展开,里边一排特制的长针,绣花针粗细,三寸长短。她熟练地捻起其中一根,朝着衣飞石腋下深扎。针具没入半寸长,鲜血就顺着衣飞石腋下蜿蜒淌下,爬了半个侧身。 衣飞石受惯了这样见不得人的惩戒,疼痛在其次,更让他痛苦的是,这是来自母亲的折磨。 七八根针全都扎进了衣飞石的左腋下,他疼得脸如白纸,呼吸微沉。 过了许久,梨馥长公主才重新开口:“我将你的八字,换给义王爷了。” 此时议婚,媒人上门,女方家中同意,双方便换帖子。这帖子就是男女双方的家族资料,籍贯,八字。两家都将八字拿去卜问凶吉。当然,通常都是吉。不吉想办法砸钱化解也要吉。——若是“测”出来大凶,两家的亲事就做不成了。 负责交换双方帖子的人,就是媒人。——淑太妃替谢茂请的媒人,正是义王爷。 梨馥长公主说把八字给义王爷,意思就是答应了淑太妃的提亲。 上午听说淑太妃提亲的消息之后,衣飞石心中存了一万个侥幸,只希望母亲至少在此事上要问问父亲的意见。梨馥长公主恨他,衣尚予就更疼他几分,长公主愿意把他嫁出去,衣尚予是绝不可能肯的。 他低估了长公主对他的厌恶,也低估了长公主的愚蠢! ——和信王府联姻,这是嫌衣家满门死得不够快?! 衣飞石缓缓抬起头,他一直低垂的双眸依然带着一丝赤红,盯着长公主的眼神中,褪去了几分|身为人子不得不有的虚弱:“听说义老王爷还在信王府。请阿娘把孩儿的帖子取回来。” 他在梨馥长公主的折磨下软弱孝顺了十多年,第一次露出如此不驯的目光。 梨馥长公主被他眼神一刺,挺直端庄的脊背软了一瞬,瞬间又更加疯狂地朝着衣飞石镇压了下来:“不孝子,你敢这样看我!来人,给我打!打烂他的嘴!” 左嬷嬷退至一旁,站在另一边的尤嬷嬷上前施礼:“二公子,得罪了。” 梨馥长公主厉声道:“你冲他客气什么?他这样的畜生,本就不该生下来!打!给我打!快快给我打烂他的嘴!” 尤嬷嬷挽起袖子,啪地一耳光抽在了衣飞石还带着一丝青涩的英俊脸庞上。 瞬间就是明晃晃的五个手指印。 衣飞石到此时仍举着双手,腋下受着针刺之刑,一张脸被抽得满脸开花,眼睛却盯着长公主,一字一字认真地说道:“阿娘,家中不能与信王府联姻。此事请与父亲商量。” 他眼中升起一丝淡淡的自嘲,“阿娘不想见我,将我嫁给谁都行。信王府不行。” 他是儿子,只要衣尚予活着,只要还没分家,他就会一直留在长公主的眼皮底下。 把他嫁出去。这样惊世骇俗被信王评价为“奇葩”的事,大概是梨馥长公主此前从未想过的“方法”,也是让她欢喜无比、如释重负的方法。 ※ 与此同时,常清平早已经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 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都太让人震惊了,不行不行,必须得立刻告诉赵公公! “洒了,拿下去吧。”衣飞石吩咐候在一侧的侍人。 “拿下去换个碗再送来。”谢茂哪里舍得,这可是小衣第一次送的礼物呢!一路从夜河街亲自端回来,孤好大的脸面! 就有侍人接了衣飞石手里的东西,再送来擦手的巾子。没等谢茂再帮着他擦手,他已迅速擦净了手上黏糊的酸梅浆。——谢茂总是把他当三岁孩子照顾,这种从头照顾到脚的关怀,实在让衣飞石忐忑不安。 662.两界共主(17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何况,按照常理出牌, 小衣全家都没救了。谢茂这回打算握着一把好牌尽数乱打。 明知道徐屈在旁虎视眈眈, 他故意搂着衣飞石的肩头, 慢慢将热烘烘的毛巾贴住衣飞石腰间, 衣飞石还要推辞,他就眼也不瞬的看着衣飞石的双眸,轻声道:“背上浃汗, 自己哪里方便擦?你是属闺女的吗?居然还不让舅舅动手。” 衣飞石莫名其妙就觉得他一双眼睛带着怪异的温度, 烧得自己颈侧都淌出细汗了。 “那……那卑职谢谢殿下。” 徐屈简直都要看不下去了,用力咳嗽一声,再咳嗽一声。 谢茂恍若未觉地继续给衣飞石“擦汗”,确实很老实地将他背后的汗珠都擦干了, 朱雨来换了毛巾, 谢茂故意摸摸衣飞石的背心, 说:“汗湿了。伺候清溪侯换身中衣。”衣飞石才刚被赐封了乡侯爵位, 封地就在清溪乡, 所以谢茂称他为清溪侯。 衣飞石被他擦得怪怪的, 闻言猛地松了口气,不迭点头:“好好。” 好个屁啊, 你这娃是不是傻?徐屈终于憋不住了, 说:“清溪侯来得匆忙,不曾带着衣物!” 清溪侯三字喊得斩钉截铁, 衣飞石悚然一惊, 终于察觉到这位老将的不满与提醒。 谢茂笑道:“孤带着呢。朱雨——” 不等朱雨应命, 衣飞石已慌忙拒绝道,“不必劳烦贵属。卑职已经好了……” 见徐屈已经完全领会了自己的“用意”,衣飞石也变得诚惶诚恐,谢茂就松了口,不再坚持服侍衣飞石更衣,退而求其次,“背后擦了,前边也擦擦……” 才刚刚拒绝了谢茂的“好意”,面对着他温柔地注视,衣飞石竟不敢再说一个不字。 于是,谢茂就高高兴兴地拿过搓好的热毛巾,将衣飞石好好地“擦”了一遍。 歇了片刻之后,吃了瓜,喝了茶,重新上路。 谢茂再让驰风给衣飞石骑,衣飞石连道不敢,上马之后直接躲到了徐屈的身边。 谢茂似是看出了些什么,也不再勉强。只要衣飞石没偷偷掉队、掉头回青梅山的大将军行辕,他今日在徐屈面前所做的一切,已经足够表态了。——只要扣住了衣飞石,再传出他对衣飞石心存不轨的风声,不愁衣尚予不跟他怼起来! 不然,他把徐屈要来干什么?他这辈子都不想当皇帝了,要个单眼飞将来当摆设吗? 把戏做足又吃了小衣豆腐的谢茂心情大好,当先打马飞驰而去。 待回到山间行宫,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谢茂命人带徐屈找地方安置,即刻拨了供养与宫人去伺候,衣飞石也期期艾艾的想跟着徐屈一起走。——这少年是真的想明白什么事儿了? 谢茂颇觉有趣,他其实是想留衣飞石在身边住,不过,真没存着什么邪念。 就是想着前世恋慕之人,忍不住想要更亲近些。想着人伺候他高高兴兴的饭食,想看看他年少天真的情态,想听他的声音,想看看他的身影。——难道他还真能把这少年小衣捉来吃了? 现在衣飞石想明白事儿了,知道躲着他了,他就把同宿的念头熄了。 不过,戏要做足。当着徐屈的面,谢茂故意拉着衣飞石胳膊不放,又是搂小腰,又是牵小手,口口声声叫外甥,要和外甥抵足而眠。吓得衣飞石磕磕巴巴地摇头,说:“殿下,卑职睡相不好,半夜要打拳……若、若是冒犯了殿下,那可太不好了……” 谢茂故作一副突然想起这少年武力值颇高的忌惮样,皱眉道:“是么?” 衣飞石不住点头:“正是正是!卑职晚上头睡枕头,白天起来就是脚睡枕头了。特别不好!” 谢茂方才遗憾地说:“那好吧,你今日暂且与徐将军挤一挤,明日孤让人在寝宫旁边收拾个厢房出来,你再搬过来……” 衣飞石瞥了他一眼,没说明日我领了小马儿就走了的话,他已经知道了,脱身不易! ※ 银雷亲自安排徐屈与衣飞石在松风院住下,出门就遇见了轻衣简饰、偷偷过来的谢茂。 “殿下?”这么晚了您就带了两个人出来,仪仗都没带,这是……要干嘛? 谢茂轻嘘一声,从旁边的湖竹小径走进问水书斋。 当着银雷的面,谢茂将书橱角落里的几块镇纸挪动了数次,摆着满满当当厚重书籍的书橱竟从中翻开,露出一间密室。银雷顿时瞠目结舌。谢茂已提着一盏灯,顺着密室走了下去。 银雷犹豫了片刻,没有跟进去,而是守住了门口。 谢茂已顺着密室甬道,来到一面狭窄的夹墙之内。这是一个监听之所。 ——整个松风院正堂,都在监听范围之内。 若是此时的谢茂,当然不应该知道这个秘密。不过,混了好几世了,各处见不得光的小秘密,他着实也接触了不少。要不怎么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呢?见得多了,掌握的线索多了,总能吊打欺负小朋友。 此处只作监听只用,夹墙里并不透光,谢茂提着灯很放心地在里边寻找位置。 松风院的正堂和大部分堂院形制一样,都是上房五间,中间最宽敞气派的一间做待客厅,东次、西次、东梢、西梢,各有功能。或是做书房,或是做寝房。银雷将徐屈安置在这里,衣飞石非要跟着徐屈住,银雷就把书房内的憩室也收拾了出来。 谢茂现在要做的,就是在五间房里,找到徐屈与衣飞石所在的位置。 他其实不必亲自来听,甚至也不必交代任何人来听。——他已经知道衣飞石有些不妥了。 可是,他还是想来听一听。这是一种恋慕之下才会有的牵挂与好奇。他想知道衣飞石的一切,包括衣飞石年少时的狡黠。 很快,谢茂就听见了很清晰的说话声,是徐屈在和拨来伺候的宫人说话:“不要热水,洗澡伤阳气,老子不得天天洗!” 衣飞石似是轻轻地笑了一声,宫人唯唯诺诺退下。 这监听的夹墙是特制的,具体什么原理,谢茂也没有弄懂。总之,松风院内说话的声音能清晰的传入夹墙之内,就似面对面,夹墙里的声音则很难外泄。前世谢茂曾命人在夹墙内放鞭炮,外边正堂也毫无所觉。 谢茂看不见屋内发生的一切,就看着手里的灯,静静听着。 徐屈与衣飞石似是关系很亲昵,衣飞石称呼徐屈为老叔,徐屈就叫他小石头,二人讨论了一些前线战事的问题,又很家常地提起了梨馥长公主娇宠的衣家那对双胞胎,谢茂甚至都认为这二人今天不会说正事了,很突兀地,徐屈说:“那位恐好南风。” 一瞬间,谢茂都觉得呼吸有点紧了。 却听见衣飞石严肃、认真,甚至带了一点牺牲的口吻,说:“我知道。” “今夜就走。”徐屈压低声音,冷冷地提议。 谢茂毫不怀疑徐屈的决心。他要送衣飞石离开,不惜杀信王府侍卫,一路喋血。 然而,不出谢茂意外的是,衣飞石否决了他的提议。 衣飞石说:“辕门初见时,我就知道了。” 辕门初见时,衣飞石就看出了谢茂看自己的眼神不对。 衣飞石常年在军中厮混,更不是没有交往的纨绔朋友,男男之间的事情,他或许比京中大部分世家子弟都见得多。所以,他一眼就看出了谢茂眼中的不同。——他仍是选择了接近谢茂。 663.两界共主(177)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不管是隐忍还是残忍, 结果都太过可怕,谢茂压根不敢擅动。 重生第一世, 谢茂也没想过重生这事儿是个批量操作,他战战兢兢地憋着一口气要复仇雪耻,衣飞石身为他治下太平盛世的中流砥柱,地位身份价值都太重要了, 重要到谢茂身为一国之君,也不敢有一丝怠慢。——他连问一句“约么?小衣”都不敢。 重生第二世,是因为系统把谢茂丢回少年时, 要他重新奋斗一遍, 主要寻找殉死之人。 谢茂很认真地做任务,很认真的去找可能对自己感恩戴德、甘心情愿替自己殉葬的人。 ——他想都没想过衣飞石。 衣飞石这样身份地位必然名留青史的大人物,替帝王殉死?有点儿脑子的都不会奢望。 历来替帝王殉死之人,不是仆婢奴隶, 就是后宫妾妃,俱是依附帝王才能活下去的角色。替帝王殉葬时是否心甘情愿, 谢茂不知道,但他只能照着这个方向找。试想, 若一个人功成名就、在世上逍遥快活,他会心甘情愿替皇帝殉葬吗?除非他是傻的。 所以,重生第二世,谢茂找了周琦。现代人哪有什么非君不娶的爱情, 找了周琦就跟周琦好好过, 偶尔也会想想没缘没分的衣大将军, 到底还是没缘分。 哪晓得周琦也不成,待第三世时,谢茂的目光越发往下,目标锁定在卢真身上。 ——若是没有被不断重生惹恼,谢茂愿意认认真真继续做任务,那么,他这第四次重生,还是不敢去招惹衣飞石。他确实喜欢衣飞石,可喜欢归喜欢,喜欢也不一定就要去招惹。 他的任务是寻找心甘情愿替自己殉死的人,从一开始,衣飞石就不在狩猎范围内。 “真要找……我大概只能去宫里笼络个太监碰碰运气了。”谢茂叹息。 【宿主为何从来没想过把女子作为攻略对象?】系统冷不丁地冒出来。 谢茂正散着步往自己所住的萱堂宫走,前边银雷提灯引路,背后只有两个内侍跟着。陡然间听见从脑海深处闪出的声音,唬得差点一趔趄。 跟随在后的两个内侍眼疾手快扶住他,前边侧身提灯的银雷也慌忙放下灯笼:“殿下……” 就这么一停顿的功夫,被银雷匆促搁在地上的灯笼就烧了起来,很快便成灰烬。 昨儿才以“侍奉不力”的罪名杖毙了两个内侍,谢茂的形象在内侍眼中已彻底败坏,银雷扑地跪在地上脸色苍白,两个不过十一二岁的小侍也跟着跪下,憋着泪哀求:“殿下饶命。” 这破系统以前从来不吱声,劳资还以为它只能在系统虚境里蹦跶呢!谢茂将将站稳,身边人又全都跪下了,闹得他一阵尴尬,一股脑儿全怪系统身上了。这破系统,嚷嚷个屁。劳资不伺候了!什么殉死之人,还想骗劳资去泡妹子,没戏! 【任务辅助系统刚刚开启。】 【请宿主注意!在这一世重生的任务中,宿主能够得到系统给予的辅助支持。】 【是否开启辅助功能?】 “起来,不怪你等。是孤自己没站稳。”谢茂安抚好吓得瑟瑟发抖的内侍们。 银雷请示去前边拿照明的灯笼,谢茂就在附近的山石上坐了下来。此时气候炎热,天黑下来很有一段时间,石头上坐着仍旧不凉。两个小内侍一个掏出驱蚊的药包点燃,另一个拿出折扇轻轻替谢茂扇风。 重生了好几回,当惯了封建社会的统治阶级,谢茂也没有使唤童工的负罪感,他忙着在脑内怼系统:【不许开。听不懂人话是不是?劳资不干了。你顶好从我灵魂剥离去找别的宿主,让我去投胎也行,让我魂飞魄散也行,反正我不干了。】 【宿主不要任性。系统一旦与宿主绑定,除非宿主刷完成就,否则本系统不可剥离。】 【哦。】不剥离咋滴吧,我就不做任务,你行你上啊。 【考虑到宿主对任务本身没有抵触情绪,主要厌烦“皇帝”这份工作,有鉴于宿主已达成“千古一帝”成就,系统专门为宿主开启了任务辅助系统。本辅助系统将协助宿主完成“皇帝”工作,大大降低宿主工作模块的难度,请宿主选择开启辅助功能。】 【不开。】 【本辅助系统可查看所有人等智力、武力、统率、清廉等数值。】 【不开。】重生都第四次了,谁脑子好,谁能打,谁是清官,谁是贪官,劳资还要你提醒? 【本辅助系统可查看任何二者之间的敌友度、忠诚度。】 【不开。】 【本辅助系统……】 【不开。】 【不开。】 【不开。】 银雷取来灯笼,另有几个侍卫一溜小跑着抬着肩舆过来,先服侍谢茂喝了一点儿解渴的青草汤,吃了半碗凉面,这才一边扇着风,一边将谢茂抬回了萱堂宫的夏凉轩中。 不管系统在脑内如何蛊惑,谢茂就是不肯妥协开辅助系统。 他不想继续找心甘情愿替自己殉死的人了。这一世,他想和衣飞石更近一些。 只是近一些而已。 谢茂这辈子豁出前程乃至性命去捞衣尚予,前途如何真说不好。 他虽一直骂大哥谢芝是个傻逼,可这位皇帝在世时,朝廷还算安稳,皇帝也确实比谢茂大了近一辈儿的年纪,论朝野声望,谢茂完全没法和皇帝相比。 搁在普通人家,他的这位皇帝大哥年纪都够得着当他大半个爹了。 前面两世,谢茂想当皇帝都是跟侄子斗。谢芝在位时,谢茂想要出头篡位,基本不可能。 谢茂现在就蹦跶出来搅事,干的还是把皇帝想办的事搅黄的勾当,皇帝第一个就要削他。淑太妃拦不住,林丞相也拦不住。说不定哪年哪月,皇帝想起来就一道圣旨把谢茂坑死了。——这位真干得出来。 所以,谢茂也没有很认真地想把衣飞石怎么样。他出面捞衣尚予,就已是没有未来的人了。 正如他对系统所说的,不想当皇帝了,连活都不想活了。 ——否则,他怎么敢去捞皇帝苦心孤诣、失疆裂土也要杀之后快的人? 【提醒!宿主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很危险,宿主应该努力完成任务……】 【就不。】 擦洗干净后,谢茂取来一具琵琶,坐在轩室廊中,望着松风院的方向,撩指拨弦。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这一曲凤求凰本是司马相如所作,传世有琴歌一阙。被谢茂即兴该作琵琶曲,文武相佐,字句铿锵,不像是求凰,更像是山贼呼啸着下山,马上就要去抢亲。 萱堂宫中服侍的内侍、外侍全被惊动了,都不敢当面围观信王半夜发癫,个个躲在一旁面面相觑。银雷一直在旁服侍,朱雨闻声而出,与银雷交换了一个眼色,都很震惊。朱雨今日跟随去青梅山大将军行辕,沿途亲见谢茂吃衣飞石豆腐,银雷则直接撞见了谢茂去听衣飞石壁脚…… 殿下这是玩真的?朱雨和银雷心中都在狂叫,想起被杖毙的青风、紫电,又都安静下来。 不管殿下玩真的假的,反正……我不敢去给淑太妃(皇帝)通风报信。嗯,殿下想玩就玩吧!他自己兜得住,下人少操心!银雷低眉顺目佯作无事,朱雨也悄无声息的缩回头去。没事。 谢茂发起疯来操起琵琶一通发泄,上古时求爱的诗歌都被他唱了个遍,差一点手滑弹出一曲《小苹果》,终于爽完了,趿上软鞋喝了口水,吩咐道:“天也晚了,不知道小衣吃宵夜了没?” 您还想半夜过去一趟不成?银雷都无语了,只是不敢吭气,死死埋着头。 “大半夜的……算了,不去了,吓着他。”谢茂似是很遗憾,懒洋洋地挥手,“你去厨下看看,给清溪侯送宵夜过去。再问问侯爷,可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即刻就帮着处置了。若明日侯爷说住着不爽利,孤只问你。” 银雷忙屈膝应诺:“是。” “去了就认真看看侯爷夜里怎么安置的?明儿挪他过来住,早早安排好。” “是。” “再看看侯爷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上心记着,明儿孤要请侯爷吃饭。” “是。” “哦,对了,再带句话去,就说孤很想他,想得都睡不着。” “……是。” 本来杨竎在城外小客栈被人打断双腿和命根子,那地方就是他西城兵马司的辖区,若是钱彬自己传令满京城的搜人,并不涉及到越权一事。 可是,倒霉催的是,钱元宝假传他命令的时候,他还在宫里被皇帝猛削! 钱彬现在最害怕的就是和谢茂打御前官司。这要一个闹不好,在皇帝跟前翻出了钱元宝假传军令的事来,轻则他削职儿子流放,重则父子两个都要掉脑袋。 他本来觉得谢茂来他这衙门是另有所图,现在听了谢茂的抱怨又有些拿不准了。 ……万一这信王真是父孝期间嫖妓,在窑子里心虚不敢嚷出身份呢? 这信王心虚,他也不想闹到御前,这个事儿能不能就……私下解决掉呢? 钱彬瞟了白行客一眼,白行客微微摇头。 外边等着领功的几十个卫戍军都被白幕僚打发走了,可是,那一路浩浩荡荡从老桂坊杀回西城兵马司的阵仗,早就传得街头巷尾皆知。若不是这事儿发生在夜里,消息只怕还要更快! 就在钱彬头痛欲裂的时候,外边急匆匆飞马而来,一个卫戍军冲了进来:“急报——” 因此时天色已晚,这人也没想过大人会在堂上,一溜烟窜进大堂才看见钱彬,擦灰的鞋底在堂上哧溜出一道清晰的灰痕,猛地跪下:“禀司尊!清河街上的清运坊搜出一伙贼人!有街坊指认正是咸宁十四年洪楼饮宴的林若虚!” 钱彬没好气地说:“我这儿已听报了十八个庆襄侯了!刚钟楼那边还说捉了个陈朝的郡王呢!” “这个可不一样啊!已经从清河街一路杀到合子街了!请司尊发令点兵增援!” 清河街杀到合子街…… 清河街在南城腹地,合子街已经靠近了西城城墙,一路杀过去?这可是圣京城!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短暂的呆滞,谢茂没好气地拿木枷怼了钱彬一下:“升堂点兵!” 整个大堂里,也就只有谢茂丝毫不为所动。 自咸宁十四年陈朝庆襄侯事件之后,京城自认为对陌生人的管控十分严格,谢朝上下都觉得不可能再有异族间谍混迹其中。——只有谢茂知道,陈朝的间谍探子非常多。 这年月弄个假路引真不是难事,何况,那陈朝就喜欢在歪门邪道上下功夫,什么派个间谍去你国做内应,源源不断地输送情报回国,顺便在你国搞事……光是安插探子间谍的衙门,陈朝内部就有五六个,彼此还都不通消息,经常自己人干自己人。 据谢茂所知,如今谢朝长宁府的知府岑执纪,就是陈朝派来的大间谍。 这事儿可把谢茂笑疯了,那岑执纪调理内政一把好手,又十分热衷于打击士绅、挑动贫农。活生生把个长宁府治理得清平安乐、路不拾遗。——就算他给陈朝的间谍写几个真的“假路引”,谢茂也觉得完全值了啊。 反倒是陈朝国内吏治腐败、黎庶悲辛、民不聊生,似岑执纪这样的好官,陈朝不留着爱抚子民,反而放出来当大间谍,简直是走火入魔。 前两世谢茂能领兵灭了陈朝,固然是他有本事,也确是陈朝不争气。 钱彬立即就醒过神来,他能坐上西城兵马司指挥使的位置,靠的可不是当了皇后的外甥女,而是父荫与军功。此时立刻传令调兵,很快就披上皮甲,打马而去。——有贼人一路从南城杀到了西城,这样的恶性事件必然上达天听,若是拿不住贼人,钱彬脑袋不保。 这种情况下,他也没工夫跟谢茂再磨叽,扔下木枷钥匙就跑了。 整个西城兵马司所有人马倾巢而出,就剩下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白幕僚。 “给我开开。”谢茂把钥匙踢朱雨身边。 朱雨忙给他开了木枷,轻轻握住他的手腕:“王爷可有不适之处?” 谢茂将双腕活动给他看:“好着呢。”又问白幕僚,“我能走了?” 白行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草民服侍王爷起驾……” 谢茂将仍旧被捆成粽子的侍卫一一看了一圈,白行客连忙上前帮着松绑,好不容易十多个侍卫都被解了绑,堂内传来花钿金钗碰撞的清脆声响,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身影慢吞吞地挪了出来。 信王府众人闻声一看,都是要笑不笑的表情,白行客缓缓回头…… 钱元宝敷着粉,涂着胭脂,小嘴抿着一抹嫣红,一身绿萝裙,满头珠翠,打扮得跟银楼卖首饰的人具似的,扭扭捏捏地迈着小碎步,上前道了个极其难看的万福礼:“多多拜见王爷。”捏起的嗓子还带了一丝哭过的沙哑。 谢茂噗一声就笑喷了:“元宝,你逗十一哥玩儿呢?” 钱元宝难以置信地抬头,捂住胸口的两团棉花:“我和八姐长得可像!” “你就穿自己的衣裳出来,我未必认得出你是谁。扮成这样……”谢茂憋不住呵呵呵。 钱元宝不太好意思地扯了扯袖子,正经上前向谢茂作揖赔礼:“十一哥恕罪,元宝失礼了。——听说是外边人搜城把您给锁来的?都是元宝的错。请十一哥责罚我一人,不要怪罪父亲。” 谢茂正要说话,突然听见咻一声利箭破空的声音,翻身就扯着钱元宝躲进了圆柱后边。 信王府的侍卫则各自就位,负责前端的开始紧盯各处,负责贴身护卫的则跟着守在了圆柱前后,另有三个负责当肉盾的,直接堵住了任何可能朝谢茂放冷箭的角度。 怀里少年身上传来汗味与脂粉气交织在一起的古怪气息,贴着近在咫尺的年轻身躯,这样紧张又炽热的天气,加上自己也是十六岁上最容易冲动的年纪,谢茂隐隐觉得有些躁动。 他以为是因为自己和钱元宝靠得太近了,微微往后撤了一步,靠在圆柱上。 脑子里却在想前世之事,忘记是哪一世了,反正,他那时候是皇帝,刚登基时内忧外患,狼狈时差点被人围在圣京一锅端了。满朝反对声中,他力排众议起用了衣飞石。——父兄都被他大哥干掉的衣飞石。所有人都认为必定会掌权灭了谢氏皇室的衣飞石。 他想的当然不是自己多么英明神武,具有王霸之气,以至于衣飞石到死都忠心耿耿。 他想的是,有一回他微服去军营视(瞎)察(逛),遇见了正在整军的衣飞石,那时候的衣将军浑身汗湿,论理应该臭不可闻……可是,他还是很不要脸地更衣下场,缠着衣飞石来了一场“朕可以打你,你不许打朕”的无赖切磋。 他喜欢衣飞石身上的味道。 夏天他就不喜欢让人在身边伺候,可哪怕是最热的天气,他也喜欢和衣飞石待在一起。 【既然宿主如此喜欢衣飞石,为何不尝试将衣飞石作为任务目标?】 【他?】谢茂翻了个白眼。 龙幼株都不可能为人殉死,衣飞石?他只会比龙幼株更坚定,更不可能。 ——最重要的是,谢茂喜欢一个人,从来就不希望对方为自己去死。殉葬也不行。 余贤从归来禀报:“王爷,此地恐不周全,不如往里边厢房挪一挪……”这大堂上四面空荡荡的也没个遮掩,不如去屋子里两边靠墙,比较好守。 谢茂各种危机战乱见得多了,此时也不惊慌,冷静地看了一眼,问:“怎么回事?听声音不是冲着咱们来的。圣京城里,哪里来的弩|箭?”谢朝对弓箭管得不甚严格,弩|箭则是禁器,除了被授权管制使用的几个兵衙,连皇室贵族手里都没几件弩具。 余贤从很惊讶于谢茂的耳力,这么一声箭响,没怎么接触兵器的信王就读出这么多信息? 关键是,他还都说对了。 “约莫是清运坊那边的陈朝探子化整为零了。京城兵力都去了合子街,这几个零散的贼子刚好过来,遇上了恰好往兵马司来的一队人……”余贤从正在解释。 “弩|箭是陈朝探子带来的?”谢茂皱眉。有探子不奇怪,探子能带进来弩具就很吓人了。 弩具较之弓箭更加隐蔽,兼有远程杀人的功能,若是以弩|箭藏于袖中暗杀谢朝重臣、皇室,根本防不胜防。若是陈朝真能在圣京城中随意使用弩具,一旦展开行动,像他六哥那样老喜欢四处乱窜看美人的,不出三天就得暴尸街头。 “弩|箭是往兵马司来的那队人所携而来。贼子逃窜进民宅之后,这队人就不再使用弩|箭。”余贤从道。 钱元宝脑袋一晃,头上的金钗响成一片:“想必是城中兵衙前来支援。” 众人都在猜测来的是哪个兵衙的人马? 这才多会儿时间,难道就惊动了锦衣卫?惊动了羽林卫? 若真是这两个兵衙的人都来了,只怕今天闹出的动静还真就不小。——几大兵衙之间,各自都隐有几分较劲。除非惊动了上边,或是事态难以控制,否则,卫戍军手里的活儿绝不会通知锦衣卫与羽林卫来协理。 “不必猜了。” 谢茂静静看着西城兵马司房脊下悄然潜伏的身影,眼底抹过一丝笑意。 虽然他不知道那人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可是,来的既不是锦衣卫,也不是羽林卫。 是衣飞石。 旁人的裤子扯了也就扯了,信王的裤子是不能乱扯的。这位可是一等王爵。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若是再动一下,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说:“你过来,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对此要求并无异议,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少年气血茂盛,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 谢茂憋着一股劲,想要抵抗少年衣飞石宽衣解带带来的冲击。 衣飞石动手撩起长发时,他甚至有一种心跳加剧的窒息感,简直比他穿越前第一次都激动。 然后,他看见衣飞石臀上的棍伤,顿时就心疼痿了。 “你爹是疯了?” 谢茂火热的心与身体都变得冰凉,他冷静地扣住衣飞石肩膀,几乎难以想象,伤成这样,这少年为何还能活蹦乱跳地上阵杀敌? 少年青涩健康充满柔韧活力的臀腿上糊满了鲜血,看着就没一寸好肉,触目惊心。 初见衣飞石时,谢茂就看出衣飞石有些不适,衣飞石也腼腆地说被父亲责罚过。这年月封建家长对儿女拥有生杀大权,惹毛了抽一顿板子真是家常便饭,谢茂也被文帝揍过,连皇帝做太子时也以长兄身份抽过谢茂。——真不是什么大事。 这时候谢茂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衣尚予揍衣飞石这一顿,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训诫。 这是往死里打吧? 他轻轻将手放在衣飞石不曾受伤的腰上,太靠近棍伤的地方根本不敢碰,指尖微微发凉。 重生好几次做惯了封建社会大家长的谢茂,对动不动对臣下子女仆婢施以体罚这事已经麻木了,他自己都能眼也不眨地吩咐出“杖毙”的刑罚。他被人打过,也下令打过无数人。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衣飞石身上的棍伤时,一种诅咒封建制度的怒火就窜了起来。 凭什么当爹的就能打儿子啊?凭什么当官的就能打属下啊?凭什么衣尚予就能打小衣啊! 打人犯法的好吗!衣尚予你这样虐待未成人年,孤要剥夺你的监护权! “小衣,小衣你怎么样了?你还能动吗?不不不,你别动了,孤让人抬个小榻来,你趴着别动,大夫马上就来了,……来,你扶着舅舅,乖……”谢茂声音冷静无比地哄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上浮着一层无法排遣的烦恼与心慌。 衣飞石很诧异地看着他,说:“……伤得不重。”真伤得厉害,他还能爬瓮城? 谢茂却固执地架住他的胳膊,将他全身重量都接了过去,分明二人都在入浴之前,加起来也就谢茂身上还有一条亵裤,可搂在一起偏偏没有任何尴尬与暧昧,只剩下谢茂几乎成为实质的震惊与心疼。 感觉到谢茂火热的目光瞬间化作小心翼翼地珍视,衣飞石心中涌起古怪的滋味,又很快被他镇压下去,解释道:“殿下,真的伤得不重,是我骑马进京磨了磨伤处,大约看上去吓人,其实父亲就罚了几下,动手的亲兵也有分寸,不会使力打我……” 谢茂觊觎他身体是真,对他的爱护也不是假的。衣飞石还年轻,面对谢茂对他的好,他无法无动于衷。 谢茂敷衍地应了几句好好好,转头就冲外边怒喊:“小榻抬进来没有?大夫呢!” 几个宫人被催得屁滚尿流,直接把谢茂寝宫中的美人榻扛了进来,被谢茂指着鼻子骂:“脑子被狗啃了?不会铺上几个软枕?侯爷受了伤,这么矮的榻他怎么上得去?” 刚刚还爬瓮城杀敌、策马狂奔的衣飞石:???????爬不上去?我? 宫人们飞奔着出去,飞奔着进来,给一尺高的美人榻上堆了七八只软枕。 谢茂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衣飞石,让他一手掌着堆到了半腰高的软枕,说:“你慢慢哦,慢慢趴上去……” 被伺候成残废的衣飞石满头黑线,到底还是不能在宫人面前下了谢茂的面子,只得扶着那夸张地软枕慢慢趴在美人榻上。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好像真的要废了的错觉…… 待衣飞石趴好之后,谢茂才一层一层地软枕抽出来,最终只留下一个软枕叫衣飞石趴着,蹲在榻前关怀地看着:“这样好不好?还是再给你垫一个?” 664.两界共主(178)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在马上俯身, 凑近衣飞石耳畔,轻笑道:“你在我耳边轻轻叫一声, 我听见就行了。叫不叫?我数三声,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 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 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 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 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 双膝夹马小跑两步,又突然驻马回头, 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 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 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 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甜甜的。” 谢茂只比衣飞石大一岁,仗着发育早,看上去比满脸稚气的衣飞石成熟些。不过,也仅仅是成熟一些。此时非要在衣飞石跟前端长辈的架子,逗得衣飞石面红耳赤,半天才吭哧吭哧地小声喊了一句:“……舅舅。” “嗯,”衣飞石紧张地盯着谢茂,谢茂却摇头,“不甜么。” 衣飞石也是豁出去了,打量左右离得颇远,将嘴凑近谢茂耳边,学着自家阿妹琉璃撒娇的口吻,尽量甜软地喊道:“……信王舅舅。” 凑得太近,少年温热的嘴唇在谢茂耳尖轻轻擦过,随之而来就是一缕热气。 擦!谢茂顿时觉得……不、好、了。 本想让衣飞石骑自己的驰风回去,这会儿谢茂也不敢下马了,轻咳一声,尽量掩住身下的尴尬,说:“好吧。那小马驹就送给你了。不过,你得亲自跟我走一趟,那小马驹是崔马官自幼照料长大,你若要领它走,总得和它的‘崔妈妈’打个照面,有嘱咐给你。” 天真的衣飞石丝毫没想过信王敢玩强行扣人的把戏,听谢茂说得也在理,人家那可是神驹之后,驰风与奔雷的后代!是得去听听养马官的叮嘱,可别把珍贵的小马儿养生病了! 随行侍卫让了一匹马给衣飞石骑着,一行人往山间的信王行宫赶回。 行至半路,山间草丛抖索,谢茂一时兴起,挽弓就射了一箭。侍从策马将猎物捡来,只有两撮兔毛。侍卫固然不敢笑,衣飞石也不敢笑,只有坠在队伍末尾的徐屈翻了个白眼。兔子都射不中,这徒弟怎么教? 谢茂跑了一会儿躁气尽散,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于是满心只想诱哄衣飞石,不动声色地恭维道:“听说小衣骑射出众,不若陪舅舅去把那只掉了毛的兔子追回来。” 不等衣飞石答话,谢茂豢养的猎犬已窜了回来,口中正叼着那只箭下逃生的兔子。 ——狗都不如。 在场众人似是更想笑了,又都努力憋着。 谢茂本就不以武力见长,作为一个穿越者,他对此没有丝毫羞耻心,只问衣飞石:“怎么样?陪舅舅打几只猎物,晚上吃锅子。” 衣飞石近日都在父亲帐下听命,西北与南边都在打仗,虽说他没有经手具体的前线军务,可同袍都在打生打死,他当然也不能和从前一样行猎游玩。少年顽皮,怎么都觉得憋闷。 此时谢茂纵着他行猎玩耍,他也有些心动,不等回答,谢茂又哄他:“马借你骑。” 衣飞石对那匹神驹眼馋了一路,又不敢让信王下来好叫自己去骑一段儿,闻言正中下怀,立马惊喜地保证:“是!卑职一定给王爷猎些好物回来!” 话音刚落,衣飞石便飞身下马,迫不及待地等在谢茂马前,满眼渴望。 谢茂下马让了一步,扶住衣飞石的手臂小腰,很和蔼地说:“小心。” 衣飞石想说我六岁就在马背上玩耍了,真不用这么扶着。可是,谢茂才说要送小马驹给他,又让神驹给他骑,他就不好意思拒绝谢茂的任何“好意”,说了一声谢,就任凭谢茂把自己“扶”上了马背。 看着谢茂几乎搂在衣飞石腰上的手臂,徐屈仅剩的独眼中抹过一丝深思与忧虑。 ——这位信王……似乎,手脚不干净? 衣飞石与谢茂一前一后奔入山林之中,随行侍卫牵着猎犬呼啸跟随,在山中跑了一阵,衣飞石利索地张弓出箭,先射了两只野兔,一只黄羊,最后竟追到了一只毛色鲜亮的红狐狸,被他一箭射穿双眼。 猎犬叼着死去的红狐狸归来,衣飞石兴奋地跃下马去,说:“狐皮献与殿下!” 谢茂随之下马,侍卫递来水囊,他接过送到衣飞石嘴边,笑道:“我这外甥有孝心。” 二人行猎过程中说笑几句,衣飞石也没了先前的拘谨,道谢一声就接过水囊汩汩灌了两口。这一路上,谢茂的弓就悬在马背上当摆设,猎物是猎犬在追赶,衣飞石与之配合追击,着实累得有点渴了。 恰好此处烟草繁盛,风景秀丽,看着微微喘息的衣飞石,谢茂吩咐道:“休息片刻。” 立刻就有侍卫侍从展开地毡,铺上坐席,将带来的酒水糕点摆上。因是骑行队伍不方便带行李,席上没有屏风,而是扎上长长的幔帐,既能挡风,也能遮挡远处窥伺的视线。 谢茂履席而上,衣飞石则红着脸站在一边,不敢直接上去,也不肯脱鞋。 “怎么?”谢茂很意外。 反倒是随行的内侍朱雨看出端倪,立刻去打了一盆水来,要请衣飞石去旁边浴足。 谢茂这才想明白怎么回事,敢情小少年是怕大汗脚丢人呢?他忙阻止道:“把水端过来,这里有席子,坐着洗。” 衣飞石有心避到旁边浴足,奈何朱雨是谢茂的内侍,只听谢茂的吩咐,直接就把水盆送到谢茂身边去了。他和谢茂僵持了片刻,到底还是泄了气,低头道:“卑职失礼。”臭着你了也不怪我…… 满以为是个大臭脚,哪晓得衣飞石蹬掉靴子,谢茂努力嗅了嗅,也没闻到什么味儿。 衣飞石红着脸脱掉足衣,赶忙把双脚放进水盆里,朱雨送来香胰子,要服侍他浴足,他就不肯:“我自己来!”信王的下人,是那么好用的么? 谢茂本就坐得不远,此时很随意地转身凑近,几乎就把衣飞石搂在了怀里,低头看他水盆里粉嫩嫩的两只玉足:“也不臭么。”原来小衣年轻时的脚这么可爱这么乖。真想捏一捏。 衣飞石被他贴在背后凑近耳边说话,整个人都僵住了,总觉得是不是有点不太好?又觉得自己或许是想多了。军帐里二十多个人睡在一起,大家每天不都是这么近么? 不过,谢茂看了一眼,说了一句话,又转身靠另一侧的凭几上了。 衣飞石听他似是接过侍从递来的温汤喝了一口,吩咐说:“切个瓜来。”又说汤不够热,又要热巾子擦手。很是忙碌,根本顾不上自己。这才松了口气。 他的脚其实不怎么容易臭,可是,万一臭了呢?那可太丢人了。幸好,幸好。 衣飞石洗完脚,朱雨递上干净的毛巾让他擦干,又送来崭新的足衣,服侍他一一穿戴整齐。荒山野岭里,打猎中途竟然还能舒舒服服地洗脚换袜子,衣飞石还是第一次享受,只觉得神清气爽。 衣飞石上前施礼落座,吃了谢茂分给他的瓜,谢茂又接了刚送来的热巾子,一只手就往他背后伸:“流汗了么?外出不便,随便擦擦,可别透风受了寒。” 话音刚落,衣飞石就感觉自己扎得紧紧的腰带被扯开了,衣内一阵透风的凉爽! 同样坐在旁边席上吃瓜的徐屈独眼一眯:尼玛!这信王绝对手脚不干净啊! “就龙首山那方向。半夜清脆的马蹄声,可嚣张!” “什么?打伤了咱们京城的贵人?莫不是外族的暗探吧?” “我看就是陈朝的探子!个个獐头鼠目……” 西边,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因其山势宛如游龙,山峰一如龙首,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往南驱行,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他害怕的是,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至少,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正摇着扇子路过,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赵仲维也皱眉,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杨靖大喜过望,道:“先生教我!” “四公子所携家奴也是府上一等一的好手,四十余人却被对方十余人尽数撂倒,可见对方本就不是寻常身份。对方又微服潜行,不露身份,战战兢兢见不得光。——依世子看,这位会是什么身份?”赵仲维问。 杨靖总算比杨竎聪明一些,道:“我已想过此事。然而,京中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敢带人和我家过不去?”皇帝刚刚登基,杨家有从龙之功,杨皇后更是位正中宫极其体面。别说权臣世家,就算是宗室皇孙都不敢轻易得罪杨家。 至于信王谢茂嘛,年纪倒是合得上,然而杨靖根本没考虑过他。 毕竟刚穿越第一世的谢茂是个傻白甜,平生就不会搞事情,和谁家的关系都是棒棒哒。 “世家不敢,宗室不为,就剩下两个可能。”赵仲维掰着手指分析,“要么是军中宿将的子侄辈,在下听说,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年纪与四公子所描述的少年相差不多,若他带在身边的亲兵,必然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 杨靖深觉有理,这就更能说明那伙人为何要往青梅山逃窜了! 665.两界共主(179)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惊慌失措的杨靖不愧是干坏事的祖宗, 见此情形, 非但没有落荒而逃, 反而冷静下来吩咐家丁豪奴,一鼓作气把县衙里所有人都屠了!李护一家二十三口, 县衙附贰小吏衙差总计六十七口,尽数被杀。 “那日草民父亲在徐乡察看雪洪,因而逃过一劫。孰料这才是噩梦的开端!”容庆红着眼说, 乌黑的指掌攥紧, 已瘦出了骨形。 雪洪是雪化时偶然发生的涝灾,那显然是春天发生的事。现在正值盛夏。 “杨靖与黎州守备将军简薛勾结, 诬指我父亲勾结匪盗攻打县衙, 将我父亲并徐乡三百户农人枭首记功, 上禀圣京。可笑那简薛竟拿庶民首级充作战功,走了承恩侯府的门路,官升三级,我家就成了逆贼!”容庆气得浑身发抖。 谢茂知道简薛此人。凭良心说,简薛是个能打仗的好将军。前世谢茂只知道他走过杨家的门路, 却万万没想过他能顺利攀上承恩侯府,用的竟然是如此肮脏的手段。 “你父亲不在县衙, 杨靖却要杀你父亲诬指为贼首?”谢茂想不通这一点儿。 容庆咯咯咬着牙, 半天才说道:“家父少时与杨靖同在建云书院上学,偶有嫌隙。” 这恐怕不是“偶有嫌隙”。谢茂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桩华林县叛逆案的存在, 也没听过容庆父子的名字, 只怕这场血案前世就被彻底淹没了下去。明知道容庆口中或有不尽不实之处, 谢茂也没有太过分地计较。——就杨靖那个人渣,再杀十遍都不冤枉。 “你也很有本事。杨靖捉你几个月,还被你顺利逃到了京城来?”谢茂问。 容庆似是被这个话题刺了一刀,脸色倏地煞白。 “也罢。你有难言之隐,不愿说此前的来历,那就不说了。我倒是相信你的说辞,可我相信不够。——你有证据吗?”谢茂又问。 “满城百姓都是人证!” “杨靖诬指我父勾结匪盗攻打县衙,简薛斩了三百户农人首级邀功,三百人呐!华林县统共两条街,三百匪盗不吭声不出气,就排着队走进去也得惊动街坊四邻吧?何人听见一丝声响?” “简薛未至时,县衙安好无恙,县衙刚刚烧起大火,简薛就带兵来‘平叛’了。县衙内外被烧得一片白地,李县令一家二十三口与县衙属吏贱役六十七口,尽数被烧成焦炭。大火灭了,简薛就带兵从完好无损的城门西去徐乡,将无辜农人斩首诬指为匪盗。” “草民拿不出证物,可天日昭昭,黎庶睁眼!若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前往华林县中询问详查,此案即刻真相大白!” 容庆气恨难平,满目血泪,冲着谢茂咚咚磕头:“十一王!冤枉啊!” 仲夏夜里,蝉鸣灯热。 本该是焦躁万分的气候,听了容庆这字字清晰、句句带血的辩白,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从心尖儿里窜出来的寒意。容庆的声音很惨厉,正常人不会像他这样扯着嗓子喊,他是有多绝望,才会撕破了嗓子去叫喊,好像要把命都付予这一声久不被人聆听的“冤枉”? 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因为,整座华林城都是证据! ——何其明目张胆,何其猖狂放肆?!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为容庆口诉的情形心惊,七品官不算什么,圣京西市掉一块招牌下来,怎么也得砸着一个。可是,京中散官与地方县令又不相同。县令虽小,却是代天牧守一方。京中各衙门中六、七品的小官常在天子脚下,多数也就是大朝会时远远地给皇帝磕个头。谢朝的每一任县令,在赴任前后都要和皇帝单独奏对,殷殷恳谈。 谢朝统共才不足六百个县,哪一块土地皇帝都看得很重要。 悍然杀死朝廷命官,杀的还是天子亲授一方的县令!这件事如何不让人心惊胆战? 唯有谢茂神色不变,沉吟道:“此事我得仔细想一想。” 他做了两世皇帝,平定天下之后,紧跟着的国策都是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落到刑案上,最紧要的措施即是慎用斩刑。——打了这么多年仗,到处都缺人丁,鼓励早婚早育是一个办法,少杀几个犯人也是办法,毕竟斩首示众也只能肥田,死刑犯不判死,留着去晒盐挖矿干点体力活,也是为谢朝盛世发光发热嘛。 所以,谢茂在死刑判决上采取了皇帝终审制。全国地方判死的案子先统一送交刑部,刑部初核之后,分会大理寺、都察院复核,最终交皇帝手里斟酌勾决。 换言之,整个谢朝几十年里涉及人命的案子,谢茂全都看过一遍。 谢茂表示,奇葩案子见识太多,他心中已毫无波澜。 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案子要说离奇刁毒其实也不然。然而,这又确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大案。 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青天白日之下死在其中的两位朝廷命官、百余县衙吏役、数百农夫,而是,就在距离圣京不过九百里之外的黎州,竟然有人玩下这么大手笔的一手遮天,长达数月之久,也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照容庆所说,皇帝不止被蒙在鼓里,如奸佞所愿给无辜死去的华林县丞容绪岸扣上谋逆大罪,还给杀良冒功的守备将军简薛连升三级! ——这事儿,可比杨靖逼|奸不遂、残杀朝廷命官还来得可怕。 文帝在世时,有人敢将欺君大罪看得如此儿戏么?当今御极不足一年,就闹出这事儿来,这不是照着新君脸上拼命糊屎又是什么? 要真像容庆所说的那样,杨靖在办这件事上这样明目张胆、近乎傻逼,查出证据是不难的。难的是,……有没有人敢去查?查了又敢不敢如实上奏?这件事可怕之处,不在于杨家外戚的势力,也不在于案子本身复杂难破,而是,它所能造成的政治影响。 杨皇后娘家再牛,也总有政敌要搞他。可就算杨靖与简薛都被凌迟处死,这件事上被打脸最惨的,仍旧是皇帝。简直堪称登基以来的迎头一棒! 换了是你,你敢冒着得罪操控着你生死前程的顶头上司的危险,去“查”这个案子吗?成本太高,收益太低,非常不划算。 谢茂将朝中所有人过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肯做的人……几乎没有。 哪怕是前两世重生后卯着劲儿的他,出于种种考量,也不会出头去查这个案子。他会把容庆保护起来,他会让容庆再等几年,等他顺利熬死了当今,干掉了侄儿,当上了皇帝之后,再来翻案。 现在去查?就算去华林县搜到物证、请回人证、甚至拿到杨靖、简薛的口供,他那个小心眼儿又封建迷信、疑心甚重的皇帝大哥,估计都能脑补一个总有刁民要害朕江山不稳、用此事污朕令名的小剧场来。 根据谢茂对他大哥谢芝的了解,一本奏上去,皇帝留中不发是客气的。真把皇帝惹急了,他就敢把证据直接烧了,证人砍了,再问你一句,空口无凭,以何为证?攀污皇亲,剑指东宫,存心谋逆,罪当诛族。生生冤死你! 容庆双目眦血,磕头道:“千岁!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华林县人皆可为证!” “行了行了别磕了,待会儿还睡觉呢,闹得一地板血,招苍蝇。你这事儿吧,孤知道了,若你所言不虚,杨靖、简薛,有一个算一个,必要他二人伏法授首。”谢茂一只手指慢慢地在榻沿上敲击,“不过嘛,具折告状这个事儿……行不通。” 容庆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似是怀着一丝希望,又隐隐觉得他要放弃自己。 谢茂当然不能跟容庆说,你寄望皇帝明察秋毫为民做主,皇帝多半觉得你拿屎糊他脸真的很烦。这一种近乎轻蔑嘲讽的揣测上意,他只能死死掩在心底,连淑太妃都不能说。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谢茂一脸神秘严肃地说,“我虽是一等王爵,可皇父、皇兄都没给过我正经差使。——我还没学会写奏章。” 这话明显就是扯淡。谢茂虽在朝中没有官职,没有官印,可他有个皇帝钦赐的亲王之宝,大朝会时稳稳当当地站在朝中一品文武的前排,逢年过节的,他敢不给文帝上表庆贺?新帝登基,给他晋了一等王爵,他敢不具折谢恩? 他现在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言之凿凿说自己不会写奏章! 因是夏日,谢茂衣冠多清淡素雅,今日愈发寡淡,素衣玉饰,常用的折扇因扇坠挂着一枚红宝,也被他弃之不用。漱口之后,谢茂饮了一盏薄粥,搭着一碟子菌菇杂蔬,素得赵从贵心里发愁,王爷这是怎么了? 才用了朝食,就有宫中太监来传旨:“着信王谢茂即刻进宫。” 谢茂进宫通常都是赵从贵从旁服侍,这位是朝阳宫出身的阉宦,出入宫闱当然比没净身的朱雨银雷方便。让人看不懂的是,谢茂此次进宫没带外侍长余贤从,而是命余贤从看守王府,带的是黎顺、常清平并十二名领班侍卫。 旨意来得突然,谢茂也不曾摆出亲王仪仗乘坐马车,一匹快马长驱直入禁中。 宫中已是一片缟素。 谢茂在左安门前下马,太常寺官员已静候多时,即刻上前为谢茂更换丧冠素服,另有太极殿服侍的小太监等着引路,一路哭兮兮地把谢茂领到了奉安宫中。殿前诸皇子已跪了一地,侧殿是后宫嫔妃,皇帝站在皇后灵前一言不发,……没看见淑太妃? “皇兄,皇兄!”谢茂连滚带爬地扑上去跪下,满脸不相信地看着杨皇后的梓宫,拉扯着皇帝的龙袍衣摆不放,“为什么?怎么了?我不信!我阿嫂怎么了?阿嫂,阿嫂!” 眼瞅着信王一个虎扑就往皇后梓宫上撞,守在灵前的礼部、太常寺官员,打下手的太监,全都吓得脸色煞白,七手八脚把信王拽住:“王爷不可!不可啊!”这要是让信王把皇后梓宫撞个趔趄,他们全得陪葬! 谢茂冲撞几回没法突围,掉头要去哭他皇兄:“哥,你说话!我阿嫂怎么了!” 跪在殿外的皇二子谢沐一跃而起,冲进殿来指着谢茂怒骂:“你还敢问怎么了?若不是你无理杀害承恩侯世子,母后岂会一病不起!五弟也因你下狱,母后就是被你气死的!” 谢茂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戏特别好地退了一步,肩膀都耷拉了下去。心中忍不住吐槽,你妈就蠢,你比前世还蠢。 这时候你蹦达出来干什么?我是皇弟,不是皇子,把我骂毁了有利于你夺嫡上位吗?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说皇后是被气死的,让皇帝怎么下得来台?他老婆成了谢朝开国以来第一个被气死的皇后!多好听?你是想把皇帝气死吧? 666.两界共主(180)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知道简薛此人。凭良心说, 简薛是个能打仗的好将军。前世谢茂只知道他走过杨家的门路,却万万没想过他能顺利攀上承恩侯府,用的竟然是如此肮脏的手段。 “你父亲不在县衙, 杨靖却要杀你父亲诬指为贼首?”谢茂想不通这一点儿。 容庆咯咯咬着牙,半天才说道:“家父少时与杨靖同在建云书院上学, 偶有嫌隙。” 这恐怕不是“偶有嫌隙”。谢茂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桩华林县叛逆案的存在,也没听过容庆父子的名字, 只怕这场血案前世就被彻底淹没了下去。明知道容庆口中或有不尽不实之处,谢茂也没有太过分地计较。——就杨靖那个人渣,再杀十遍都不冤枉。 “你也很有本事。杨靖捉你几个月, 还被你顺利逃到了京城来?”谢茂问。 容庆似是被这个话题刺了一刀, 脸色倏地煞白。 “也罢。你有难言之隐,不愿说此前的来历,那就不说了。我倒是相信你的说辞, 可我相信不够。——你有证据吗?”谢茂又问。 “满城百姓都是人证!” “杨靖诬指我父勾结匪盗攻打县衙,简薛斩了三百户农人首级邀功,三百人呐!华林县统共两条街,三百匪盗不吭声不出气,就排着队走进去也得惊动街坊四邻吧?何人听见一丝声响?” “简薛未至时, 县衙安好无恙,县衙刚刚烧起大火,简薛就带兵来‘平叛’了。县衙内外被烧得一片白地, 李县令一家二十三口与县衙属吏贱役六十七口, 尽数被烧成焦炭。大火灭了, 简薛就带兵从完好无损的城门西去徐乡,将无辜农人斩首诬指为匪盗。” “草民拿不出证物,可天日昭昭,黎庶睁眼!若请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前往华林县中询问详查,此案即刻真相大白!” 容庆气恨难平,满目血泪,冲着谢茂咚咚磕头:“十一王!冤枉啊!” 仲夏夜里,蝉鸣灯热。 本该是焦躁万分的气候,听了容庆这字字清晰、句句带血的辩白,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从心尖儿里窜出来的寒意。容庆的声音很惨厉,正常人不会像他这样扯着嗓子喊,他是有多绝望,才会撕破了嗓子去叫喊,好像要把命都付予这一声久不被人聆听的“冤枉”? 没有证据,也不需要证据,因为,整座华林城都是证据! ——何其明目张胆,何其猖狂放肆?! 在场所有人都不禁为容庆口诉的情形心惊,七品官不算什么,圣京西市掉一块招牌下来,怎么也得砸着一个。可是,京中散官与地方县令又不相同。县令虽小,却是代天牧守一方。京中各衙门中六、七品的小官常在天子脚下,多数也就是大朝会时远远地给皇帝磕个头。谢朝的每一任县令,在赴任前后都要和皇帝单独奏对,殷殷恳谈。 谢朝统共才不足六百个县,哪一块土地皇帝都看得很重要。 悍然杀死朝廷命官,杀的还是天子亲授一方的县令!这件事如何不让人心惊胆战? 唯有谢茂神色不变,沉吟道:“此事我得仔细想一想。” 他做了两世皇帝,平定天下之后,紧跟着的国策都是轻徭薄赋、与民生息。 落到刑案上,最紧要的措施即是慎用斩刑。——打了这么多年仗,到处都缺人丁,鼓励早婚早育是一个办法,少杀几个犯人也是办法,毕竟斩首示众也只能肥田,死刑犯不判死,留着去晒盐挖矿干点体力活,也是为谢朝盛世发光发热嘛。 所以,谢茂在死刑判决上采取了皇帝终审制。全国地方判死的案子先统一送交刑部,刑部初核之后,分会大理寺、都察院复核,最终交皇帝手里斟酌勾决。 换言之,整个谢朝几十年里涉及人命的案子,谢茂全都看过一遍。 谢茂表示,奇葩案子见识太多,他心中已毫无波澜。 他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这案子要说离奇刁毒其实也不然。然而,这又确是一个极其可怕的大案。 它的可怕之处,不在于青天白日之下死在其中的两位朝廷命官、百余县衙吏役、数百农夫,而是,就在距离圣京不过九百里之外的黎州,竟然有人玩下这么大手笔的一手遮天,长达数月之久,也半点风声都没透出来! 照容庆所说,皇帝不止被蒙在鼓里,如奸佞所愿给无辜死去的华林县丞容绪岸扣上谋逆大罪,还给杀良冒功的守备将军简薛连升三级! ——这事儿,可比杨靖逼|奸不遂、残杀朝廷命官还来得可怕。 文帝在世时,有人敢将欺君大罪看得如此儿戏么?当今御极不足一年,就闹出这事儿来,这不是照着新君脸上拼命糊屎又是什么? 要真像容庆所说的那样,杨靖在办这件事上这样明目张胆、近乎傻逼,查出证据是不难的。难的是,……有没有人敢去查?查了又敢不敢如实上奏?这件事可怕之处,不在于杨家外戚的势力,也不在于案子本身复杂难破,而是,它所能造成的政治影响。 杨皇后娘家再牛,也总有政敌要搞他。可就算杨靖与简薛都被凌迟处死,这件事上被打脸最惨的,仍旧是皇帝。简直堪称登基以来的迎头一棒! 换了是你,你敢冒着得罪操控着你生死前程的顶头上司的危险,去“查”这个案子吗?成本太高,收益太低,非常不划算。 谢茂将朝中所有人过了一圈,不得不承认,肯做的人……几乎没有。 哪怕是前两世重生后卯着劲儿的他,出于种种考量,也不会出头去查这个案子。他会把容庆保护起来,他会让容庆再等几年,等他顺利熬死了当今,干掉了侄儿,当上了皇帝之后,再来翻案。 现在去查?就算去华林县搜到物证、请回人证、甚至拿到杨靖、简薛的口供,他那个小心眼儿又封建迷信、疑心甚重的皇帝大哥,估计都能脑补一个总有刁民要害朕江山不稳、用此事污朕令名的小剧场来。 根据谢茂对他大哥谢芝的了解,一本奏上去,皇帝留中不发是客气的。真把皇帝惹急了,他就敢把证据直接烧了,证人砍了,再问你一句,空口无凭,以何为证?攀污皇亲,剑指东宫,存心谋逆,罪当诛族。生生冤死你! 容庆双目眦血,磕头道:“千岁!草民所言句句属实,华林县人皆可为证!” “行了行了别磕了,待会儿还睡觉呢,闹得一地板血,招苍蝇。你这事儿吧,孤知道了,若你所言不虚,杨靖、简薛,有一个算一个,必要他二人伏法授首。”谢茂一只手指慢慢地在榻沿上敲击,“不过嘛,具折告状这个事儿……行不通。” 容庆抬头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似是怀着一丝希望,又隐隐觉得他要放弃自己。 谢茂当然不能跟容庆说,你寄望皇帝明察秋毫为民做主,皇帝多半觉得你拿屎糊他脸真的很烦。这一种近乎轻蔑嘲讽的揣测上意,他只能死死掩在心底,连淑太妃都不能说。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谢茂一脸神秘严肃地说,“我虽是一等王爵,可皇父、皇兄都没给过我正经差使。——我还没学会写奏章。” 这话明显就是扯淡。谢茂虽在朝中没有官职,没有官印,可他有个皇帝钦赐的亲王之宝,大朝会时稳稳当当地站在朝中一品文武的前排,逢年过节的,他敢不给文帝上表庆贺?新帝登基,给他晋了一等王爵,他敢不具折谢恩? 他现在竟然睁着眼睛说瞎话,言之凿凿说自己不会写奏章! “……” 衣飞石的母亲虽是梨馥长公主,可这位公主毕竟是养的,他怎么敢叫舅舅? 谢茂在马上俯身,凑近衣飞石耳畔,轻笑道:“你在我耳边轻轻叫一声,我听见就行了。叫不叫?我数三声,不叫我可走啦?一、二……” 他说话时温热的气息就在衣飞石耳畔萦绕,闹得这少年半个耳朵绯红,可也只是抿嘴不好意思地看着他,怎么都不敢真的叫“舅舅”。 “三。”谢茂遗憾地直起身来,从衣飞石手中接过缰绳,“那我就走了。” 衣飞石紧紧抿住下唇,紧张又微怯地看住他。 他似乎在为不能亲近神驹难过,又似乎很担心自己的违逆会让谢茂不悦。 谢茂前几世见惯了冷峻从容的衣大将军,陡然遇见这个还生涩稚嫩的小衣飞石,只觉得好玩有趣又可爱,特别想揉两下,欺负两下。故意撇下眉峰,轻哼一声,双膝夹马小跑两步,又突然驻马回头,说:“真的不叫?” 衣飞石似被他飞扬的目光刺伤,低头道:“……卑职不敢。” “驰风和奔雷去年生了一匹小马驹,我还没想好送给谁。”谢茂突兀地说。 衣飞石终于有点按捺不住了。骑着驰风跑一会儿跟领一匹带着神驹血脉的小马回来,这可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啊!他很想要那匹小马,又觉得马上改口挺……不好意思。 谢茂叹息道:“看来是没人想要了。” 他作势要打马离开,衣飞石慌忙小跑着追了上去,紧紧抱住马脖子:“要!想要!” 谢茂就含笑眯眼盯着他。 衣飞石小声喊了一句,谢茂听不清,复又趴下伏在马背上,“你在我耳边喊一声,要乖乖的,甜甜的。” 667.两界共主(181)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心虚地说:“啊?不是为这事儿召我?” 杨皇后哭笑不得:“祖宗, 你可消停点吧。嫂嫂问你,你与衣家公子是怎么回事?” 谢茂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上前一步跪倒, 说道:“我要和小衣成亲!” 长信宫中一片寂静。 “我看上小衣了!我要同他成亲!母妃, 皇兄,皇嫂, 您三位可得替我做主!要不然衣姊夫必定不肯把小衣予我!我堂堂一等王爵,难道还配不起一个清溪侯?” 谢茂上前就抱皇帝大腿,“皇兄,我就要小衣,我要和小衣成亲!” 淑太妃为谢茂的婚事烦了许久了,冷不丁被谢茂哀求着要和一个男人成亲, 她哎呀一声,苦恼地说:“那可不成。你和那孩子差辈儿了!” 娶男人可以,娶衣飞石不行。这就是淑太妃的态度。 淑太妃也未必真的乐意儿子和男人成亲,然而,自皇帝登基, 她就把儿子打发到山中守陵的行径看,她是刻意淡化谢茂在朝中的影响力, 不想卷入是非。我儿娶个男人, 后都绝了,别的事儿也别来烦我儿了。 皇帝被他气得说不出话, 杨皇后忙问重点:“你想娶人家, 人家愿意吗?” ——你昨天是不是强行睡人家?说! 谢茂支吾了一句, 抱着皇帝大腿不撒手:“我还没和他说成亲的事。不过,这成亲不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么?皇兄替我请个大媒,这就去青梅山向衣大将军提亲,我多给聘礼呀!他家儿子多,也不缺小衣传宗接代。” 这是传宗接代的事儿吗?!皇帝拎着谢茂进了内室,令太监守住门口,啪地拍了谢茂脑袋一下,低声问道:“你老实跟朕说,昨夜圣安门是怎么回事?” 皇帝最想知道的事,就是衣尚予是否真的和陈朝探子有勾结。 谢茂也不装傻了,一句话点明:“小衣说,昨儿您下口谕,传衣大将军进宫。” “朕不曾下这道口谕。”皇帝即刻否认。 “他家也知道这‘口谕’蹊跷,衣大将军没轻动,就让小衣带人进京听命。进京时天黑城门关了,他叫门,守城那校尉二话不说拿箭射他。”谢茂轻嗤一声,“还好来的是小衣,皇兄细想,若来的是衣大将军,叫门先挨一顿箭雨,这事儿怎么收场?” 皇帝沉吟不语。 谢茂看他的表情,似是沉稳不张,不带一丝烟火气,心中暗暗不屑。 他对皇帝是有感情的,可是,他也看不起皇帝。皇帝在文帝朝做了二十多年太子,玩惯了心机,习惯了猜疑,面上粉饰得光风霁月,其实胸襟气度都显得小了。似衣尚予这样平定天下的绝世悍将,皇帝驾驭不了。他只能囿于朝堂之间,玩些猜疑制衡的把戏。 此刻皇帝看似高深莫测,谢茂却太了解他的心思了。皇帝已经慌了,他还没做好对付衣尚予的准备,却有人想要挑起他与衣尚予的纷争,他既害怕惊动了衣尚予,又愤怒有人提前搞事,打乱了他的布局。 如谢茂所料,皇帝不会彻底相信衣家的清白,可也不会让勾结陈朝的罪名现在就落在衣家人的头上。——以失疆之罪砍了衣尚予之后,再来翻今天的旧账,倒是皇帝做得出来的事。 “小衣是个耐不住事的暴脾气,一怒之下就把人射死了。” 谢茂嘻嘻一笑,又去扯皇帝的袖子,“陈朝探子往圣安门跑,可把他吓坏了,本来不肯与我睡的,我说帮他向皇兄求情,不问他杀人之罪,他就答应与我睡了。” 谢茂说的都是真话。 他哄衣飞石说,他能指证被杀的守城校尉与陈朝勾结,他能指证个鬼啊? 他此前十六年过的都是傻白甜的日子,身边能用的全是淑太妃、皇帝、皇后的人,不管他想陷害哪一个,消息都会迅速传回三大巨头耳中。栽赃陷害这种技术活儿,皇帝才是熟练工。 至于皇帝是否真的相信衣飞石的清白,……相信不相信的,有什么意义? 皇帝要杀衣尚予那是没商量的事。 所以,谢茂直接把一切都向皇帝坦诚了,怎么给衣飞石脱罪,就让皇帝去操作。 皇帝丝毫没怀疑谢茂的用心。谢茂傻白甜了十多年,皇帝对他没什么戒心。此时谢茂满脸痴笑自觉赚了个媳妇儿,皇帝则庆幸,幸亏幼弟觊觎衣家的小子,将这场可能的冲突鬼使神差地捂了下去。 ——他是能想法儿保全衣飞石。可保全衣飞石的理由呢?无缘无故对衣飞石无条件地保全,这件事办得太越线了,更类似于一句俗谚,无事献殷勤。 现在好了,谢茂看上了衣飞石,皇帝来办事,谢茂担名儿,皆大欢喜。 心中有了决断之后,皇帝眉宇间松快了不少,沉声道:“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朕。前夜城外客栈废了杨家庶子的人,是不是你?” 谢茂将脸一撇,不耐烦地说:“是我怎么啦?他还敢来告状?” “放肆!”皇帝怒斥。 谢茂正色起身,向皇帝施礼,道:“皇兄,此事别有内情,恐怕嫂嫂伤心,还得请皇兄与我做一出戏。” ※ 皇帝往长信宫走了一趟,再回未央宫时,早朝也才稍微耽搁了一会儿。 今日小朝会,皇帝在玉门殿听政,四品以上朝臣方才来站班,盖因昨夜京城又是大火又是冲击城门,相关衙门忙了一宿都没阖眼,这会儿几个主事的大臣也都在交头接耳,交换各自的消息。 承恩侯作为苦主,昨天就陪了一天,今天也跟着来了。他在玉门殿内还有个位置,承恩侯世子杨靖、庶子杨竎,则被安置在侧殿廊下,随时等候传见。 皇帝驾到,鼓乐齐鸣,站班太监宣礼之后,内阁与各部大臣一一上前回事。 谢茂跟着皇帝御辇一齐到未央宫,皇帝去玉门殿听政,他则直奔西侧殿。 杨靖正在廊下喝茶,他身边的小茶几上还放着一块栗饼。——这是专供给玉门殿上朝议政的各位大臣们充饥之用。这还不到中场休息的时候,小太监们讨好杨皇后娘家弟弟,可不得殷勤伺候么? 玉门殿又不开火,撑死了有个茶房,专给皇帝提供茶水。连皇帝议政时饿了也是吃这种栗饼,这就是议政大臣们的顶级待遇了。 谢茂就看不上这一点儿。装的什么清贫逼!他当皇帝的时候,直接在太极殿烧火锅,吃得内阁几位满嘴流油,也没耽搁他治理天下吧?非得君君臣臣闹得一脸苦逼,这才算得上是君明臣贤?就图个名声好听?没劲。 见谢茂一路疾走而至,伺候在旁的小太监都纷纷磕头,杨靖也讶然起身:“十……” 一句话没说完,谢茂袖中短匕出鞘,猛地捅进他心窝! “你——” 躺在榻上的杨竎挣扎起身,然而双腿无力站起,翻到在地。 在场的小太监都惊呆了,宫中奴婢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哪怕眼见信王杀人,也没人斗胆高声喧哗,最惊恐的小太监也只是不可思议地看着谢茂,再看紧紧插入杨靖心窝的匕首,捂着嘴往后退了一步。 守在殿前的羽林卫听见了杨竎的吼声,即刻前来查看,见状冷汗瞬间就飙了出来! “王、王爷……”四五个羽林卫围上来,另有一人飞奔出去,找头儿报信去了! 杨靖此时还未断气,紧紧掐住谢茂的手,眼中充满了绝望与不信:“为……”他想问为什么,只说出一个字,就看见谢茂神色冷漠地抽手。 他知道匕首拔出他就会死,他不想死,可是,他浑身失力,阻止不了谢茂抽刀的手。 那一瞬间,他眼中充满了对生存的渴望,这渴望甚至遮掩了他对谢茂的怨恨。 换了任何一个人,看见他这样眷念与绝望的目光,心肝儿都要颤动一下。 谢茂不是普通人。他知道杨靖是怎么一个人渣,也知道留下这个人渣会害多少人命,他曾想过用哪一种方式为惨死的华林县衙诸人与徐乡百姓报仇,最终,他选择了最简单直接的一种。 ——怪只怪,杨靖在陈朝探子这件事上,做了太多的手脚。 若他没有指认残害杨竎的歹人是陈朝探子,就不会有人假传皇帝口谕骗衣尚予进京,也不会有衣飞石射杀守城校尉一事,甚至也不会有兵马司搜城,搜出一场大火、一场外族探子占领瓮城的祸事。 林林总总,都踩上了皇帝心尖最不能碰触的底线——衣尚予。 谢茂不知道假传口谕是谁的手笔,也不知道守城校尉率先攻击衣飞石是收了谁的好处,他知道,皇帝多疑。不管这些事是谁干的,皇帝都会怀疑杨家不干净。 皇帝起了疑心,证据就不再重要了。 何况,以皇帝爱面子的脾性,他也不会准许徐乡之事曝光。 所以,谢茂选择,——亲自削他。 ※ 我爹是皇帝,我娘是太妃,我哥是皇帝,我自己是一等王爵。 我想杀个人,你们就说怎么办吧?什么?王子犯法与民同罪?不好意思,劳资不是王子,劳资是皇子,皇帝是我亲哥,我在八议①之列。 谢茂一脸光棍地跪在玉门殿内,满朝文武大臣都忍不住想要捂脸。 亲弟杀了亲小舅子……真替皇帝心累啊…… 前几日才发生的骡马市大火,是陈朝探子有意纵火,兵马司已经折了个指挥使了。这才短短几天,季阁老府居然又被烧成了白地!这可太耸人听闻了。 大白天的,火怎么会蹿得那么快?火场里的季家人怎么一个都没逃出来? 次日早朝,就有御史要弹劾南城兵马司并缉事所渎职害命,要求彻查季府大火灭门之事。皇帝冷笑着扔出信王昨天连夜递进宫的奏表,拍案大怒道:“茂儿是朕幼弟,大行皇帝幼子,他有错,朕已将他高墙圈禁,你们——竟然还不肯罢休!” 皇帝泛红的双眸盯着玉阶之下。 承恩侯丧子死妻并未来朝,皇帝盯的竟然全是与承恩侯府亲附的大臣。 “他不过戏言一句,你们就敢擅杀朝廷重臣以嫁祸!离间天家骨肉,其心可诛!” 满朝大臣都被皇帝喷懵逼了,承恩侯府一系的官员更是冤枉得没处说理。 对,我们是猜测信王放火烧了季阁老府,可我们又没弹劾信王!我们要求的是彻查失火案。谁那么傻,案子都不查就急着往信王脑袋上扣屎盆子?就算我们想搞信王,也要一点点把罪名“查”到信王身上啊。这不还没出手吗! 668.两界共主(182)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谢茂想起赵从贵是跟在梨馥长公主跟前的,而梨馥长公主正在和衣飞石会面……小衣真出幺蛾子了?谢茂一边佩服衣飞石搞事的能力, 一边扣扣索索地仰头:“老皇叔, 问完没?侄儿腿要废了。” 义老王爷看着他膝盖下垫着的厚实拜垫, 一时无语。 谢茂使个眼色, 朱雨忙带着侍人上前,服侍义老王爷落座饮茶。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随后,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 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 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宠得过分,比长子还看重几分,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见着紧闭的殿门,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他立于殿门之外,深吸数息, 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 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 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 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子要孝,母不慈,子一样得孝。否则,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 “拜见殿下。”衣飞石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信王的“愤怒”,他只能愈加恭敬地施礼叩拜。 “这是怎么了?”谢茂看着眼前少年肿起的脸颊,心痛得想杀人。他印象中的衣飞石从来没混得这么惨,他的衣大将军总有办法整得敌手哭爹喊娘,谁还能欺负他的衣大将军?“长公主尊驾亲临孤这圣命圈禁之地,就为了打儿子出气?小衣呀,你是做错了什么,惹得长公主如此震怒?” 皇帝将信王圈禁,按照规矩,任何人不奉圣命就不能与信王交谈,何况是往信王府拜访? 朝野上下都知道皇帝宠爱信王,圈禁这事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皇帝暗示在先,梨馥长公主跟着义老王爷混进门,负责守卫的羽林卫也没吭气。——可这事儿不能细说。真追究起来,梨馥长公主未得圣命就闯进信王府,总有个私下串联的罪名在。 当然,作为衣尚予的亲老婆,皇帝肯定不会得罪梨馥长公主,谢茂这威胁毫无杀伤力。他就是气急了要训马氏两句。不训这口气怎么下得去? 让谢茂意外的是,他觉得皇室根本惹不起衣尚予的心尖子,梨馥长公主却似深怕得罪了他,上前再三施礼告罪,客气地说:“是妾莽撞了。也不是与小儿置气,他要嫁入信王府,妾替他拢拢规矩,教他日后仔细服侍夫主,莫犯忌讳。” 谢茂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话。说我不会娶小衣?他如今觉得,把衣飞石“娶”回信王府也是个再好不过的安排。至少监护权转到自己手里,什么爹啊妈啊,统统滚蛋!你一个郡公主就想揍一等王爵的正妃,做你的春秋大梦! 可要是默认亲事……他侧目望向伏在地上没抬头的衣飞石,心中也很为难。 他这样胡搞瞎搞,皇帝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他弄死了。衣飞石本该名留青史,先成了他这个短命王爷的王妃,史书上会怎么写? 终究还是一口气咽不下。谢茂嘿笑着往衣飞石身边一坐,看着梨馥长公主身边的两个嬷嬷。 好嘛,打小衣都累出汗了。辛苦你们了! “你看孤作甚?”谢茂突然对目不斜视的左嬷嬷发难。 左嬷嬷:……?我?我看你了?我在看地板! “长公主带来的仆妇可不怎么懂规矩。孤瞧着不对。最近圣京城中查出了陈朝探子,长公主还是仔细些好。唔,这样吧,看长公主娇滴滴一介女流也识不得利害。这两个看上去贼头贼脑的嬷嬷就交给孤,孤来帮长公主查问。” 谢茂懒得找茬,干脆现编一个,欺负了小衣还想全身而退?不打你是因为你是小衣亲妈! 没等长公主反应,谢茂就狠摔了腰间玉珏,啪地发出一声脆响,守在殿外的侍卫闻声潮水般涌入,带头的正是常清平。谢茂怒道:“拿下!给孤好好问清楚,是不是外朝奸细!” 谢茂发怒时双眸逼视着长公主,常清平会错了意,带人上前欲拿长公主。 一直强撑着微笑端庄的梨馥长公主终于多了一丝崩溃,然而,不等常清平碰到她,谢茂已怒吼道:“长眼睛没?孤让你捉两个老贱婢,你敢对长公主伸爪子?” 梨馥长公主被他吼得后退了一步。——骂的是侍卫,怒火却是冲着她去的。 两个嬷嬷吓得瑟瑟发抖,跪地求道:“奴婢伺候长公主几十年,绝不是奸细。殿下开恩,长公主,小姐……” 梨馥长公主张了张嘴,想替两个嬷嬷说情,看着谢茂那张充满了恶意的脸,竟不敢开口。 侍卫将两个嬷嬷拖出大殿,谢茂还在暴跳如雷:“先给孤砍了十根手指!掌嘴一百下!不,两百下!拿板子打!一颗牙齿也不准留!” 梨馥长公主抿着嘴微微颤抖着站在原地。她再是出身寒微,跟着丈夫在圣京顶级权贵圈里混了这么多年,基本的见识还是有的。所谓打狗也要看主人。当着她的面,把她的心腹嬷嬷以莫须有的罪名拖出去肆意砍杀,这打的哪里是嬷嬷?分明就是打她! 谢茂也没有丝毫收敛住对她的恶意。他放狠话的时候,眼神总是盯着她,让她直接准确地明白,如果不是因为某些理由,他更想做的事,是把她的手指砍了,把她的牙齿掌得一颗不剩。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那个孽种祸胎!这是给那个孽种出头来了! 梨馥长公主对皇室有一种先天的胆怯与畏惧,哪怕她丈夫手握重兵,她依然对皇权战战兢兢。正如她仗着孝道就能理直气壮地折磨衣飞石,她对皇权的敬畏也早已刻入骨髓。 她不敢记恨谢茂,她甚至不认为谢茂有错。错的都是那个孽种!梨馥长公主阴阴盯着衣飞石。 皇帝做太子时,杨靖就偷着摸着干点强抢民女的勾当,总算还想着不能给姐夫拖后腿,尾巴夹得比较紧。文帝一朝山陵崩,当今即位,杨靖的亲姐姐做了皇后,这可好了,憋了多少年的鸟气全给吐出来了。 杨靖趁着酒气把华林县令给砍了,李护的半个脑袋落地时,他的酒也惊醒了。 杀庶民百姓与杀朝廷命官,那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朝廷的县令在任上被人砍了脑袋,这是要直达天听的大事!若是传回京城,杨靖知道,只怕承恩侯与杨皇后也保不住他。 惊慌失措的杨靖不愧是干坏事的祖宗,见此情形,非但没有落荒而逃,反而冷静下来吩咐家丁豪奴,一鼓作气把县衙里所有人都屠了!李护一家二十三口,县衙附贰小吏衙差总计六十七口,尽数被杀。 “那日草民父亲在徐乡察看雪洪,因而逃过一劫。孰料这才是噩梦的开端!”容庆红着眼说,乌黑的指掌攥紧,已瘦出了骨形。 雪洪是雪化时偶然发生的涝灾,那显然是春天发生的事。现在正值盛夏。 “杨靖与黎州守备将军简薛勾结,诬指我父亲勾结匪盗攻打县衙,将我父亲并徐乡三百户农人枭首记功,上禀圣京。可笑那简薛竟拿庶民首级充作战功,走了承恩侯府的门路,官升三级,我家就成了逆贼!”容庆气得浑身发抖。 谢茂知道简薛此人。凭良心说,简薛是个能打仗的好将军。前世谢茂只知道他走过杨家的门路,却万万没想过他能顺利攀上承恩侯府,用的竟然是如此肮脏的手段。 “你父亲不在县衙,杨靖却要杀你父亲诬指为贼首?”谢茂想不通这一点儿。 容庆咯咯咬着牙,半天才说道:“家父少时与杨靖同在建云书院上学,偶有嫌隙。” 这恐怕不是“偶有嫌隙”。谢茂记忆里根本没有这桩华林县叛逆案的存在,也没听过容庆父子的名字,只怕这场血案前世就被彻底淹没了下去。明知道容庆口中或有不尽不实之处,谢茂也没有太过分地计较。——就杨靖那个人渣,再杀十遍都不冤枉。 “你也很有本事。杨靖捉你几个月,还被你顺利逃到了京城来?”谢茂问。 容庆似是被这个话题刺了一刀,脸色倏地煞白。 “也罢。你有难言之隐,不愿说此前的来历,那就不说了。我倒是相信你的说辞,可我相信不够。——你有证据吗?”谢茂又问。 “满城百姓都是人证!” “杨靖诬指我父勾结匪盗攻打县衙,简薛斩了三百户农人首级邀功,三百人呐!华林县统共两条街,三百匪盗不吭声不出气,就排着队走进去也得惊动街坊四邻吧?何人听见一丝声响?” 669.两界共主(183)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若是普通家奴来问,侍卫肯定就打发了。如今余贤从拿不定主意返来询问, 可见来人必然有身份。 余贤从道:“承恩侯府竎四公子。” 赵从贵脑子里过了一遍各家家谱, 悄声提醒:“婢生子。” 在谢朝, 正室嫡出确实尊贵, 侧室庶出也称不上卑贱,若是侧室娘家势大, 庶出就和嫡出没什么两样。真正比较没身份的是奴婢生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天生就比人矮一截。 承恩侯杨上清就只有两个嫡出的子女, 长女杨皇后, 七子杨靖。余者皆为庶出。 有杨皇后在宫中坐镇,杨靖的世子之位谁也抢不去。可像杨竎这样沦落到替弟弟充当打手、半夜领着家奴出门堵人的地步, 也着实显得可叹可悲。——就因为他是婢生子。在世人眼里, 他就不是杨家的正经主子了, 充其量算是个高级点的家奴。 谢茂正想这事儿怎么办才好, 杨家人就上门了。他蹬鞋下床, 笑道:“走,看看去。” 赵从贵一边拿扇子给他扇风, 一边暗示朱雨慢点伺候更衣,口中劝道:“这大半夜黑灯瞎火的, 谁也看不见谁, 您若是叫不长眼的冲撞了, 八个杨四也赔不起呀!王爷, 咱不是微服乔装偷偷去胭脂楼瞧那什么王女么?今儿这热闹一看, 您明天还想安安稳稳地往老桂坊玩?” 朱雨似乎没看见他的暗示,手脚灵便地伺候谢茂穿戴整齐,就听谢茂对容庆说:“你去看看不?” 容庆又看不懂谢茂的心思了。不肯替他告状,又不把他交出去,信王这是想做什么? 两个侍卫牢牢看守着容庆,一行人漏夜出门,赵从贵执扇,朱雨捧着驱蚊的熏盏,余贤从一马当先提灯引路,簇拥着谢茂往客栈外边走,另有六名一直守在内院的侍卫紧随其后。 客栈外边举火燎天,灯火通明。人声呼喝,马声嘶鸣,将本就不大的客栈门巷挤得水泄不通。 谢茂才看了一眼,就说:“好大阵仗。” 他走在后边,容庆与两个侍卫走在前边。容庆才刚刚露头,外边就喧哗起来:“好大的胆子,果然敢窝藏我承恩侯府的逃奴!还不速速把人绑来,再给我们四爷磕头赔罪!否则,今日只怕不能善了!” 谢茂刚刚走到门口,就看见外边穿着罗衫的杨家豪奴举起马鞭,照准容庆脸上抽去。 ——那一鞭子本是抽向王府侍卫的。大约是顾忌着侍卫体格强健、形容彪悍,只怕这一鞭子抽下去会打起来,那豪奴临了临了将鞭梢换了个方向,就照着容庆去了。柿子捡软的捏。 啪地一声,王府侍卫伸手,鞭子恰好落在手里,一道血痕绽开,鞭子被死死握住。 “你!”杨府豪奴吃了一惊,想要抽回鞭子,却不想鞭子似是生了根,纹丝不动,“你是何人也敢和我们承恩侯府作对?可知道我们家主何人?我家……” 话音未落,就听余贤从“嘿”地冷笑了一声。 王府侍卫个个训练有素,对付这一帮子并不算杨家嫡系的奴才,简直能一打十。黎顺只揪着鞭子没动手,那是他不知道王爷的打算。如今外侍长余贤从冷笑一声,他顿时就明白了王府的态度。 虬长有力的五指倏地松开,那豪奴猛地吃力不住就往后一倒,被他顺势一脚踹飞了近两丈远。 两丈远!这动静把所有人都惊住了。被踹飞的豪奴惨叫一声,跌进马阵里,惹来数匹惊马暴躁踩踏,本就挤得满满当当的门巷处登时混乱一片。 倘若杨家来的是个精明些的主事,这时候就该好好掂量客栈这位主儿的身份了。 能用得上黎顺这样的好手做普通护卫,身边明显还跟着余贤从这样看不出深浅的高手陪侍,想当然不可能真的是一位前来圣京见见世面的“商贾少爷”。——乡间偶有贤才遗落,哪儿可能成群结队地捡漏?能搜罗到这么多好手的地方,谢朝中只有圣京。 圣京中世居的大家公子哥儿,敢得罪杨家的又有几个?那都是有数的,一个巴掌能数完。 杨竎却没想过这个问题。 他不认为有身份地位的“贵人”会住在这个小破客栈里。真就是贵人微服出游,一里之外就有天香楼,瀚海阁,都是富商官员进京时暂时落脚的畅快场所,不说多富丽堂皇,安静干净为要。 这小破客栈?哪家贵人肯来睡?跳蚤是没有,可不定床上有没有过夜窑姐儿留下的花柳病呢。 所以,杨竎相信侍卫先前的说辞,断定这家的主人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暴发户。 “来人。” 杨竎不理会背后惊马的混乱,冷漠地骑在马背上,看着容庆的眼神就像是看一个死人,“把这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乡巴佬都砍了。——世子爷要的人,好好地捉回来。我今日倒要看看,他是有几分倾城倾国的颜色。” 容庆脸色瞬间就变得煞白一片,下唇微颤,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先前听说是捉奸,又说是逃奴。怎么听这位公子的说法,这又是强抢民……男?” 谢茂在此时被簇拥着走了出来,他身边不止有赵从贵与朱雨服侍,容庆身边的两名侍卫与一直护卫他的六名侍卫,此时恐防意外都在他身边环伺,自然带着一股不容轻视的气场。 一时之间,杨家几个豪奴竟不敢动。 杨竎带了近四十人出门,可现在有一大半都在安抚受惊暴躁的马匹,跟在杨竎身边听差的,正经也就只有那么不到十个人。这十个人里,有两人要随时跟在杨竎身边保护他,所以,听他命令去“砍”乡巴佬的,也就那么八个人。 八个杨府豪奴对上八名王府侍卫,完全就是弱鸡看壮汉,何况,谢茂这边还多了一个余贤从。 真打起来恐怕不讨好,想着背后还有三十人助力,一旦安抚住惊马,眼前这群乡巴佬岂非就要被瓮中捉鳖?所以,杨竎不着急。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谢茂,只觉得这乡下来的少年倒是生得一副好相貌,不禁挑眉,想,这小男孩子……可比杨靖看上的容庆漂亮多了! 想到这里,杨竎微微调整马缰,侧身露出一个自认为尊贵高雅的身影,用一种纡尊降贵又不失高傲的口吻,淡淡地说:“你是何人?”一边说话,一边徐徐展开腰间折扇,玉骨雕成的三十六面纸扇,扇面上写着“附庸风雅”四字。 外边火把一个接一个,烧得半天发红,谢茂就把那扇面上的四个字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什么好词儿吗?还这么开心地拿出来显摆?谢茂这边所有人的表情都略微妙。 “我就是个爱管闲事的路人。若是捉奸,你拿住了奸夫淫|妇,我不管的。若是捉逃奴,你拿出官契来,即刻把他领走,我也不管的。”谢茂说到这里,停顿一瞬,“可要是仗势欺人强掳良民,我就必定要管一管了。” 杨竎徐徐摇扇,竟显出几丝心平气和的大家风度:“你误会了。似我这等人家,要什么狡童美人儿没有?有富能买,有贵能赎,实不必要强抢。”他冲谢茂微微一笑,露出一点善意,“你年纪还小呢,只怕是很少出门,不知道人心险恶。” “这人本是我兄弟从黎州买来的奴婢,因是卖身葬父,我兄弟又心善,便施舍了几个钱予他,并未真把他当奴婢看待。好叫这位小公子知道,我家在京中也算是一等豪门,多少良民打破头地想要卖身到我家做奴婢且不能……” 杨竎暗暗流露出自家家世的高傲,妄图镇住谢茂,“外边买奴婢?那是下等人家才做的事。我家用的都是家生子,哪里用得着外边买人?” 余贤从默默无语。你家同信王殿下比奴才?我太|祖母是太|祖高皇帝长姐涟阳大长公主,祖姑姑是太宗景皇帝元后,你家的杨皇后那还是我祖姑姑家的孙媳妇呢,搁我自己身上都还有个乡侯爵位,不比你个白身光棍强?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非得和我服侍的信王比谁用的奴婢高级? 照例守在他身边的侍卫都没动,外边负责御敌支应的四名侍卫应声而出,齐刷刷地攀上了房檐。哪晓得刚冒头就被衣飞石带来的亲兵射了一弩,各自狼狈地翻了下来。余贤从出面道:“信王府侍卫办差!” 衣飞石刚制伏两个探子,回头一望,道:“夜色昏暗难辨敌我,还请老实待着!” 把余贤从气了个倒仰,正要喝令侍卫再上,衣飞石已挥手道:“探头就射!” 谢茂一向信任衣飞石,也从未把衣飞石当外人,忙道:“小衣说不许动你们就别动!都没穿侍卫服,小衣那边也认不全咱们的人。他若能控制局面,咱们静候佳音。老余,把人撤回来。” 衣飞石杀敌时窜进了民宅,隔着两栋房听见了寂静长夜里谢茂的声音,顿时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他很惊讶在此的竟然不止是信王府侍卫,连谢茂也跑这儿来了?更让他惊讶的是,谢茂脾气居然这么好,被他强行扫了面子也半点不生气,反而喝令侍卫配合。 衣飞石带来的亲兵都是衣尚予从边城带回的百战精英,迅速合围堵死了去路。 衣飞石亲自带队下场捉拿,很快就将遭遇的四名陈朝探子一一擒获。 670.两界共主(184)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皇帝泛红的双眸盯着玉阶之下。 承恩侯丧子死妻并未来朝, 皇帝盯的竟然全是与承恩侯府亲附的大臣。 “他不过戏言一句, 你们就敢擅杀朝廷重臣以嫁祸!离间天家骨肉, 其心可诛!” 满朝大臣都被皇帝喷懵逼了,承恩侯府一系的官员更是冤枉得没处说理。 对, 我们是猜测信王放火烧了季阁老府, 可我们又没弹劾信王!我们要求的是彻查失火案。谁那么傻, 案子都不查就急着往信王脑袋上扣屎盆子?就算我们想搞信王,也要一点点把罪名“查”到信王身上啊。这不还没出手吗! 林附殷身为内阁首辅, 站班最前, 弯腰拾起那道奏表, 才发现是信王的哭诉。 ——真的就是哭诉, 奏表上还有干涸的点点泪痕,有几个字都被晕花了。 大意是,亲哥啊, 我都被圈在高墙里了, 一直老实等待哥哥你处罚我,酒不敢喝,肉不敢吃,别说听戏了,话本都不敢看,每天战战兢兢地反省, 可为啥还有人不放过我啊, 居然杀了季阁老想嫁祸我! 我就知道我会死在这个老匹夫手里, 我死之后, 哥你帮我照顾太妃,臣弟先去伺候大行皇帝了。哥哥你从小把我养大,教我读书骑射一身本领,还没报效哥哥就这么死了,臣弟真是不忠不孝啊,舍不得哥哥,舍不得嫂嫂,舍不得侄儿们…… 林附殷拿着这奏表看两眼都觉得肉麻,但好像皇帝还挺吃这一套? “陛下,季阁老府上失火一案,还须交付有司彻查。臣以为,信王府外有羽林卫重重禁看,出入皆有记录。若季阁老府上失火与信王府有干系,调阅羽林卫籍册即可。”林附殷看似替信王府开脱,其实是替诸大臣解围。 却不想皇帝剑锋所指一开始就不是替信王脱罪,而是旁人:“查!不止信王府要查,诸王、诸皇子、百官上下,统统要查!” “朕倒要看看,是什么人斗胆杀内阁重臣,是什么人敢害朕之爱弟!” ……朕之爱弟。林附殷埋头作揖,心中无语至极。合着这家子都这么爱肉麻。 ※ 皇帝在玉门殿大发雷霆,一颗心都偏到了信王身上去,朝臣们都知道只怕有人要倒霉。 可谁也没想到,事情的发展竟然会变得那么玄奇诡异。 季府失火案由大理寺主审,锦衣卫、羽林卫协查。 按道理,大案皆有三法司会审,这会儿大理寺揽了活儿,刑部、都察院也想插手,被皇帝喷了个狗血淋头:“给你们查,耗子审硕鼠呢!”得,皇帝一句话,这案子就有方向了。 刑部尚书言慎行在朝中独来独往,从不党附,不过,他女儿言氏就是在后宫中紧紧抱着杨皇后大腿的惠嫔,算是个隐形的后党。都察院左都御史蔡振患有足疾,十天里八天都在告假,真正管事的右都御史杨至未是承恩侯杨上清族叔,皇帝没登基之前他是东宫党,皇帝登基之后,他就是天然的后党。 ——不管是刑部还是都察院,都和杨家脱不了干系。 皇帝这是认定了杨家不忿世子杨靖被信王刺死,刻意烧死季阁老栽赃信王? 毕竟,承恩侯世子没有差事,只算荫封的国戚,信王杀了杨靖,朝中清流大臣才懒得管宗室与外戚狗咬狗。季擎不同。季擎乃进士出身,从七品知县慢慢升上来,在六部兜兜转转做了十多年尚书,就算他不会做人招人厌,可他也是正经入了阁的朝廷重臣。 这样一位老臣莫名其妙被人烧死全家,记进史书都是骇人听闻的一笔,哪怕信王也担不起这个罪责。——若是信王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坐实,皇帝再想捞他,碍于朝野压力千秋史笔,也肯定要把信王贬为庶民。 皇帝觉得这坏事儿是承恩侯府干的,大理寺与锦衣卫、羽林卫就可着承恩侯府查呗。 明眼人都觉得承恩侯杨上清可怜,世子才被信王一刀子捅死了,夫人进宫去找杨皇后哭诉,杨皇后不管不说,这夫人回来还气死了。一夕之间丧子死妻,两重丧事办着,还有大理寺官员与锦衣卫番子上门“办案”,死都不得安宁啊! ※ 青砖砌起的高墙阻挡了外边的一切喧闹,信王府一片岁月静好。 躲过了中午最热的时候,谢茂就带着衣飞石在信王府里玩耍。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的信王府里搞了不少超越时代的玩法,什么足球篮球乒乓球,马场隔壁还有个游泳池。——他当然早就玩腻了,做游戏不是重点,重点是玩小衣。 衣飞石在篮球场玩了半下午就没劲了,他身手太好,篮球场地有限,以他的轻功,哪怕信王府把黎顺、常清平都派出来对抗,也架不住衣飞石满场乱飞一个一个灌篮。倒是上了足球场,衣飞石独自一人就搞不定了。 “太笨啦!”衣飞石玩得丧气,把己方守门员赶走,“我来守。” 这球没法儿玩了。 有衣飞石守在门前,别说对方只有黎顺、常清平两人,就拉来一队黎顺,也不可能把球踢进衣飞石守着的球门。 谢茂哭笑不得:“小衣,你守在这里,虽然不会输,可也不会赢啊。” 衣飞石坐在球门前,说:“今日不输,明日再赢。” 他与己方队友没有半点默契,他跑起来队友跟不上,对方有黎顺、常清平这样的高手,又是经常陪信王踢球,彼此之间默契十足。篮球场他可以一力压制住黎顺二人,足球场太大了,他还没强到压着黎顺二人随便打的地步,所以,他判断自己赢不了。 赢不了,那就先保证不输。只做有备之战。这是刻进衣飞石骨子里的东西。 “只是游戏。玩得开心就好了。”谢茂摸摸他的脑袋。 衣飞石看他的眼神很温顺,可那温顺中带着一点难以置信:“赢不了怎么会开心?”信王你莫不是个傻子吧? 谢茂闻言一愣,半晌才笑了笑,对啊,赢不了,又怎么会开心呢? “殿下,三爷、五爷来了。”赵从贵匆匆赶来。 如今的三爷、五爷,就是皇帝的三皇子与五皇子,谢茂的两个侄子。按说这两位不该来见被圈禁的信王,可谢茂对此似乎并不意外,顺手拉起坐在地上的衣飞石,问:“你在这儿继续玩,还是跟我回去?” 衣飞石垂首道:“我身份卑微,就不去拜见两位皇子殿下了。”不管两位皇子想跟谢茂说什么,他作为外人都没资格去听。 谢茂也不想看着衣飞石去给两个侄儿下跪磕头,叮嘱道:“这天还热,跑一刻就回阴凉处喝青草汤,仔细别中暑了。” 衣飞石乖乖应是。又被当成六七岁的顽皮小童关照了,真是……尴尬? 谢茂穿戴洗漱之后,在画楼殿见了两位皇子。今天来的是三皇子谢深与五皇子谢琰。谢琰乃杨皇后嫡子,皇帝一直心心念念想要立为太子的唯一嫡子。谢茂第一世就是忠心耿耿地把他扶上了皇位,他登基不久……就把谢茂弄死了。 当然,重生第二世,谢茂都不需要动手,杨皇后死后他不理会谢琰,这货就自己作死了。谢茂重生第二世的主要对手,正是三皇子谢深。 “大热天,来我这儿干什么?”谢茂和诸皇子年纪相差不多,说是皇叔,其实更像兄弟,彼此间也没那么多礼数。 谢琰如今才十二岁,两只眼睛红红的,瞪着谢茂:“你杀我舅舅,气死我外祖母,还要灭我外祖满门吗?” “这话怎么说的?谁让你来找我的?” 谢茂坐下喝了口凉茶,目光瞥向谢琰背后的谢深。 谢深与谢茂同岁,不过,他生母敬嫔纪氏在东宫时就无宠,谢茂被文帝、淑太妃宠得无法无天时,谢深简直活得查无此人。好容易熬到了皇帝登基,皇帝宁愿宠着不是一个妈同胞而出的弟弟,也不多看他这个儿子两眼,谢深一直嫉妒得不行。 不过,谢深很能韬光养晦,他和他的嫔母一样,生活在后宫的阴影中,几乎没有存在感。 谢琰怒道:“我自己来找你的!谢茂……” 才喊了一句谢茂,谢茂就跟玩儿似的,反手一巴掌抽在他白嫩的脸颊上。 谢琰愣住了。你,你打我?我是皇后嫡子,未来的皇帝,你敢打我? “要叫皇叔。叔叔也可以。”谢茂打了人就跟替人拍过蚊子似的,竟然还好整以暇地替谢琰、谢深摆了茶碗,“来,喝茶。青草汤,解暑。这么大火气,别烂了嘴。” 谢琰白嫩的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变肿,他才醒过神来,怒指谢茂—— 这回不等他说话,手指才点向谢茂的额头,谢茂就作势抬手。 谢琰立马抽手,退后一步:“你敢打我!” 谢茂呵呵一笑,端起茶碗,喝汤喝汤,下火下火。 “你也是我阿娘抱着长大的。”谢琰突然红着眼,含着泪指责谢茂,“现在我阿娘病得起不来床,你不去看她也罢了,怎么能这样害她娘家?你这样狼心狗肺,你会遭报应!待皇父查清了真相,一定会把你贬为庶人圈禁到死!” 杨皇后病了?起不来床?谢茂心中虽早有揣测,可亲耳听见了谢琰的肯定,还是忍不住暗暗心惊。那个秘密,今生竟然这么早就暴露了吗?……他本来以为季家那把火是淑太妃放的,现在想来,只怕不是。——放火的很大可能是皇帝。 就是为了灭口啊!为了那个秘密,皇帝能灭了杨家,杨皇后,甚至嫡子谢琰。 皇帝这辈子,爱江山,爱美人,也爱子女。可他最爱的,永远是他自己。 “皇后病了吗?皇后病了你不去端药侍疾,搁我这儿嚷嚷什么?”想起杨皇后对自己的抚养,这一世,杨皇后还来不及出手对付自己,就被皇帝以雷霆之势“病”在了长秋宫。谢茂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他做了两世皇帝,心肠远比寻常人坚硬冷漠,可正如谢琰所说,杨皇后抚育过他。 ——这一世,杨皇后养过他,杨皇后还来不及害他。 “我若是你,就日夜侍奉在母亲身边,衣不解带,寸步不离。”谢茂最后提醒一句。 “你从前不是这样的。”谢琰难以置信地指着他。 “你为什么要害我外祖家?你为什么要杀我舅舅?我阿娘病了呀……” 他原本因保护显得稚嫩纯良的双眸中闪烁出一片刻毒,“你难道就不想一想,翌日我母移驾长信宫,你要如何自处?” 妈哒你这娃是蠢死的吧!你爹活得好好的才登基不到一年,你就想着你妈要住太后的寝宫了,朕给你指条路保命你不去,非要在这儿作死!那你就去死吧!谢茂慢腾腾地把手里的青草汤喝尽,宫人送来手巾,他擦擦嘴角,起身道:“失陪了。” 他跨出画楼殿的那一瞬间,还听见谢琰气急败坏地怒吼:“孤翌日必杀尔!” 谢茂都懒得回头,一边打扇一边琢磨,哎,今晚吃点啥呢?小衣爱吃炙小羊,这大热天窜火啊,不给他吃吧,又馋,给他吃吧……嗯,算了,还是给吧,盯着他少吃两块。反正年纪还小,窜窜火也没事儿…… 皇长子乃中宫嫡出,英明睿智,果决慈爱,身体也甚为康健,可保江山至少二十年。 皇帝将目光移向旁侧的俊雅男子,艰难地说:“周卿……朕……” 众臣皆尴尬地将目光偏向另一边。皇帝什么都好,就是……咳咳,性好与众不同。三宫六院摆着,偏偏只喜欢和周侍中坐卧同起。看在皇帝不曾耽误子孙绵延的份上,群臣也不曾再三劝谏。——皇帝很勤政爱民,就是下班之后爱玩个男人,这点儿爱好难道都不允许? 如今皇后与皇长子都在一旁跪着,皇帝不叮嘱嫡妻长子,却去看周琦。 周琦本是罪臣之后,皇帝继位后得幸,长安三年周家翻案昭雪,周琦也参加科考,被皇帝钦点为状元,此后一路青云直上。周家也因此起复。 671.两界共主(185)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衣飞石突如其来的一抓, 吓得满屋子宫人侍从魂飞魄散,跟在谢茂身边的两个侍人扶住谢茂就往后扯, 朱雨仓惶拦在谢茂与衣飞石之间, 负责伺候衣飞石的几个小丫鬟也飞扑上来,两个都压在了衣飞石的身上。——妥妥的一幅忠婢义仆护主图。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而尴尬,谢茂哭笑不得地穿好裤子,看着被丫鬟扑在地上的衣飞石,——几个小丫鬟当然不是衣飞石的对手, 不过,满屋子的动静惊醒了衣飞石,他才想起场合不对。 旁人的裤子扯了也就扯了,信王的裤子是不能乱扯的。这位可是一等王爵。 所以,衣飞石没有再动。他身手太好, 若是再动一下,只怕满屋子仆婢都会吓哭。 于是就出现了身手不凡的衣飞石,却被几个小丫鬟压着不能动的情景。 “朱雨去请大夫, 孤与小衣独处片刻。”谢茂一句话解除衣飞石的窘境。 惊魂甫定的宫人侍从们再三确认了衣飞石的状态, 见他确实低眉顺目没有失心疯的迹象, 自家王爷神志也很清醒正常, 方才遵命鱼贯退去。 衣飞石被几个小丫鬟压在地上, 此时尴尬地跪直身体, 低声道:“殿下恕罪。卑职冒犯了。” 刚才闹那一场太过刺激, 刺激得谢茂现在都有点软不下来, 就不敢太靠近衣飞石, 唯恐这愣头青再来一次厉害的,他就真的太没脸见人了。他略不自在地揽住放下的长发,说:“你过来,让舅舅看看。” 衣飞石毫不怀疑信王对自己的觊觎之心,对此要求并无异议,行至谢茂身前,也将长发撩起。 和嫌弃长发麻烦经常偷偷修头发的谢茂不同,衣飞石一个标准的古代人,对理发这件事不甚热衷,少年气血茂盛,一头长发生得乌黑茂密,长长地垂至腰下。此时将长发撩起,臀上令丫鬟惊呼的伤痕就刺入了谢茂眼帘。 ……!!! 谢茂憋着一股劲,想要抵抗少年衣飞石宽衣解带带来的冲击。 衣飞石动手撩起长发时,他甚至有一种心跳加剧的窒息感,简直比他穿越前第一次都激动。 然后,他看见衣飞石臀上的棍伤,顿时就心疼痿了。 “你爹是疯了?” 谢茂火热的心与身体都变得冰凉,他冷静地扣住衣飞石肩膀,几乎难以想象,伤成这样,这少年为何还能活蹦乱跳地上阵杀敌? 少年青涩健康充满柔韧活力的臀腿上糊满了鲜血,看着就没一寸好肉,触目惊心。 初见衣飞石时,谢茂就看出衣飞石有些不适,衣飞石也腼腆地说被父亲责罚过。这年月封建家长对儿女拥有生杀大权,惹毛了抽一顿板子真是家常便饭,谢茂也被文帝揍过,连皇帝做太子时也以长兄身份抽过谢茂。——真不是什么大事。 这时候谢茂才知道自己想得太天真了,衣尚予揍衣飞石这一顿,可不是简简单单的训诫。 这是往死里打吧? 他轻轻将手放在衣飞石不曾受伤的腰上,太靠近棍伤的地方根本不敢碰,指尖微微发凉。 重生好几次做惯了封建社会大家长的谢茂,对动不动对臣下子女仆婢施以体罚这事已经麻木了,他自己都能眼也不眨地吩咐出“杖毙”的刑罚。他被人打过,也下令打过无数人。可是,当他亲眼看见衣飞石身上的棍伤时,一种诅咒封建制度的怒火就窜了起来。 凭什么当爹的就能打儿子啊?凭什么当官的就能打属下啊?凭什么衣尚予就能打小衣啊! 打人犯法的好吗!衣尚予你这样虐待未成人年,孤要剥夺你的监护权! “小衣,小衣你怎么样了?你还能动吗?不不不,你别动了,孤让人抬个小榻来,你趴着别动,大夫马上就来了,……来,你扶着舅舅,乖……”谢茂声音冷静无比地哄着,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心上浮着一层无法排遣的烦恼与心慌。 衣飞石很诧异地看着他,说:“……伤得不重。”真伤得厉害,他还能爬瓮城? 谢茂却固执地架住他的胳膊,将他全身重量都接了过去,分明二人都在入浴之前,加起来也就谢茂身上还有一条亵裤,可搂在一起偏偏没有任何尴尬与暧昧,只剩下谢茂几乎成为实质的震惊与心疼。 感觉到谢茂火热的目光瞬间化作小心翼翼地珍视,衣飞石心中涌起古怪的滋味,又很快被他镇压下去,解释道:“殿下,真的伤得不重,是我骑马进京磨了磨伤处,大约看上去吓人,其实父亲就罚了几下,动手的亲兵也有分寸,不会使力打我……” 谢茂觊觎他身体是真,对他的爱护也不是假的。衣飞石还年轻,面对谢茂对他的好,他无法无动于衷。 谢茂敷衍地应了几句好好好,转头就冲外边怒喊:“小榻抬进来没有?大夫呢!” 几个宫人被催得屁滚尿流,直接把谢茂寝宫中的美人榻扛了进来,被谢茂指着鼻子骂:“脑子被狗啃了?不会铺上几个软枕?侯爷受了伤,这么矮的榻他怎么上得去?” 刚刚还爬瓮城杀敌、策马狂奔的衣飞石:???????爬不上去?我? 宫人们飞奔着出去,飞奔着进来,给一尺高的美人榻上堆了七八只软枕。 谢茂这才小心翼翼地扶着衣飞石,让他一手掌着堆到了半腰高的软枕,说:“你慢慢哦,慢慢趴上去……” 被伺候成残废的衣飞石满头黑线,到底还是不能在宫人面前下了谢茂的面子,只得扶着那夸张地软枕慢慢趴在美人榻上。他突然有一种自己好像真的要废了的错觉…… 待衣飞石趴好之后,谢茂才一层一层地软枕抽出来,最终只留下一个软枕叫衣飞石趴着,蹲在榻前关怀地看着:“这样好不好?还是再给你垫一个?” 您不会是属婆婆的吧?衣飞石看着谢茂,脸颊莫名有点红,摇头道:“这样好。不垫了。” 谢茂才指挥宫人把衣飞石抬了出去,朱雨将信王府的值院御医请来,先看了伤,又诊了脉,说辞与衣飞石大同小异,无非是皮外伤,不过,衣飞石说不碍事,御医则仔仔细细的替他清理伤口裹上药,叮嘱好好卧床,定时吃汤药换裹药,否则邪祟入体,也是能致命的! 672.两界共主(186) 天灵灵地灵灵月半出鬼门  西边, 龙首山。杨靖隐隐觉得有些心惊。 龙首山是一座小山, 因其山势宛如游龙, 山峰一如龙首, 故称龙首山。翻过那一条小小的龙首山,往南驱行, 那是青梅山大营的所在地。——衣尚予的大将军行辕, 就在那一处。 他不太相信衣尚予会半夜来城关镇上找事,他害怕的是, 救了容庆的人自以为惹不起承恩侯府,直接掉头去找衣尚予告状了。朝中人都知道衣尚予不是嫉恶如仇的性子, 至少, 他不会什么百姓冤屈都伸手去管。可是, 外人百姓不知道啊!在谢朝百姓心目中,衣尚予就是守护神。 “杨福, 你带人去追。若人已进大将军行辕, 即刻带人撤回。” 杨靖亲自领了十多名豪奴快马加鞭往京城飞奔。事涉大将军衣尚予, 他要去找承恩侯讨主意。 回到承恩侯府,家里却连一个能做主的人都没有。事发突然,承恩侯杨上清当然要去皇帝处回禀, 承恩侯夫人钱氏不耐烦照顾庶子, 也去了宫中找杨皇后“哭诉”。 杨靖颇为抓瞎!他仅是世子,没有宫中传见就进不了宫。这时候事急如火, 是要怎么个弄法? 恰好见着承恩侯府上养着的两个谋士, 正摇着扇子路过, 杨靖忙将人拦下:“许先生,赵先生,我有事请教!” 于是,杨靖就拉着父亲的两个谋士,窝在承恩侯书房的密谈。 “这……难,难啊。” 许先生听罢前因后果,深深为杨靖、杨竎兄弟二人的作死震惊。 华林县的事就够丧天良的了,斩草却不除根,将一根野草圈在身边肆意玩弄,这回玩出火来了吧?杨竎也是奇葩。替世子杀人灭口就悄悄地办了多好,非得大张旗鼓玩捉奸。换了他许天德,一把火就把小客栈烧个干干净净,还正经出面要什么人? 现在事情眼看掀到衣尚予跟前,还指望能善了?天真。许天德决定笑看杨靖怎么死。 ——反正承恩侯府庶子那么多,死一个世子再立一个呗。他跟承恩侯混饭,又不跟世子混饭。 赵仲维也皱眉,沉吟片刻,说:“为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杨靖大喜过望,道:“先生教我!” “四公子所携家奴也是府上一等一的好手,四十余人却被对方十余人尽数撂倒,可见对方本就不是寻常身份。对方又微服潜行,不露身份,战战兢兢见不得光。——依世子看,这位会是什么身份?”赵仲维问。 杨靖总算比杨竎聪明一些,道:“我已想过此事。然而,京中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敢带人和我家过不去?”皇帝刚刚登基,杨家有从龙之功,杨皇后更是位正中宫极其体面。别说权臣世家,就算是宗室皇孙都不敢轻易得罪杨家。 至于信王谢茂嘛,年纪倒是合得上,然而杨靖根本没考虑过他。 毕竟刚穿越第一世的谢茂是个傻白甜,平生就不会搞事情,和谁家的关系都是棒棒哒。 “世家不敢,宗室不为,就剩下两个可能。”赵仲维掰着手指分析,“要么是军中宿将的子侄辈,在下听说,衣大将军的二公子,年纪与四公子所描述的少年相差不多,若他带在身边的亲兵,必然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 杨靖深觉有理,这就更能说明那伙人为何要往青梅山逃窜了! 赵仲维嘴角勾起一丝阴测测的寒意,低声道:“另一种可能嘛……许兄,你可曾记得,咸宁十四年秋,洪楼饮宴之事?” 许天德心中暗骂你个狗东西搞事情,面上却故作恍悟:“赵兄可是说……” 杨靖已听懂了,猛地一拍桌面,道:“我知道了!赵先生是说那年陈朝庆襄侯微服潜入圣京,以琴、棋、书、画、诗、酒六门绝技力压圣京学子,从容脱身之后,寄国书嘲讽我朝学风一事?” 西北陈朝有一位未及弱冠就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姓林名若虚,年少承爵则是庆襄侯。倒霉的是,两朝交战,这位庆襄侯的封地庆襄县被衣尚予打下来了,失去封地的庆襄侯气得在家骂娘。打仗他不行,干脆收拾好包袱,白身潜入谢朝圣京,用一身才华把圣京学子狠狠嘲讽了一番,扬长而去。 当时谢朝名儒宿老还很高兴,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个良才美玉,好几位老大人都刻意差家人去打听这陌生少年的住处籍贯,想要收归门墙,授以衣钵。直到次年陈朝国书递来,啪啪啪把谢朝儒门书林脸打肿了,谢朝儒林才知道对方是敌国侯爷,专门来开嘲讽的。 这件事发生在文帝时期,文帝胸怀宽广,并未怪罪谢朝儒门学子,甚至还亲自前往国子监对学子们勉励一番。 唯一倒霉的,是京城的五城兵马司。皇帝就问了,敌国侯爷进京,还带着精兵护卫,你们居然一无所觉,养你们干什么吃的?——当时的五城兵马司仅有四位指挥使,被文帝砍了两个,剩下两个也削职回家再不叙用。 “对!当日陈朝能派侯爷潜入圣京,如今怎么就不能再派探子来?” “昨天我兄因故出城,与陈朝探子在小客栈中偶遇,被对方斩杀灭口不果。这伙子外朝探子仓惶逃离。逃去哪儿?——我们也不知道。只一口咬定是外朝探子。待陛下一查,这伙人最终去了大将军行辕,不管衣尚予说什么,皇帝也不信他。” 杨靖兴奋得搓手,不住向赵仲维道谢:“赵先生,您可真是玩弄心术的祖宗!” 如果昨夜在城门外多管闲事的人真是衣飞石,承恩侯府玩弄的心术大抵就成了。 无论衣尚予如何自辩,只要杨竎一口咬定对方是外族探子,皇帝都会猜疑衣尚予是否与陈朝勾结。哪怕衣尚予带出容庆这个人证,指证杨靖在华林县犯下的案子,皇帝也只会把这一切都认为是衣尚予对承恩侯府的报复。杨靖可以轻松脱身。 坏就坏在,昨夜废了杨竎的人不是衣飞石,也不是圣京中任何一位世家权贵宗室子弟。 若是衣飞石,则衣尚予无法自辩。若是普通世家权贵宗室子弟,遇见皇后娘家与大将军府这样的顶级势力互掐,也只会把所有事都闷在心底,有多远躲多远。 可是,昨晚犯事的是谢茂。重生以后什么都不在乎、立志搞事情的谢茂。 悲剧的杨靖丝毫不知道自己跳进了一个巨坑,他对赵仲维千恩万谢,随后就兴冲冲地去找杨竎“对口供”去了。 “许兄,喝一杯?”赵仲维笑眯眯地邀请。 许天德一边叹气,一边跟赵仲维出门喝酒。 二人来到常去的藕香食肆,大清早地灶上没火,要了两个凉碟子,半壶稠酒,许天德摇头说:“赵兄啊赵兄,你这是坑不死世子不肯罢休啊。那紫妮儿本就是世子的丫鬟,你又何必耿耿于怀至今?” 赵仲维脸色一寞,推了推盏:“喝酒,喝酒。” 半壶稠酒下肚,许天德迷迷糊糊地说:“嘿,今儿怎么这么容易上头……”昏了过去。 当垆卖酒的老板娘幼娘掀帘而入,利索地解下腰间绦绳缠在许天德脖子上,使力收紧,昏睡中的许天德被惊醒,意图挣扎,幼娘的一双手却如铁铸,生生将他勒死。死后失禁的臭气漫溢而出,幼娘一边裹住许天德的尸体,一边打开包间里竹篱遮掩的隐秘通道,将许天德扔了进去。 “这傻子,居然还真以为你是为了个丫鬟记恨世子的痴情种子。”幼娘不禁好笑。 “书呢?”赵仲维问。 幼娘将一本毫不起眼的游记递来,问:“怎么今日要杀人?头儿你做什么了?” “此事你不必问。守好酒肆传递消息就是。尸体务必清理干净,我得给他造成外族暗桩离间计成从容出逃的假相。”赵仲维翻开游记看了一遍,这本书没什么稀奇,不过,谢、陈二朝对交战地的称呼各不相同。如庆襄侯的封地,在陈朝就叫庆襄县,在谢朝则被称为新庆县。 这本游记的地名就完全遵循了陈朝的称制,在谢朝是不可能售卖的。只能从陈朝带来。 陈朝确实派了很多间谍暗探在圣京活动,赵仲维就是其中之一。 现在,赵仲维一手策划了承恩侯府与大将军府这两大顶级势力的碰撞,他还顺手离间了皇帝与大将军府。——他还不想走,所以,他需要一个替罪羊。许天德就是最好的人选。 一个时辰之后。 杨靖抬着杨竎进了皇宫,急报:事关敌国探子,有要事上禀陛下! 未央宫中并没有想象中的风急火燎、气氛凝重。承恩侯府是折了一个儿子,可这个儿子又非嫡出,算不得皇帝正儿八经的小舅子。皇帝年纪不小了,熬了这么久才登上皇位,尤其注意养生,——这要是才当两年皇帝就崩了,真划不来啊。 所以,杨靖求见时,皇帝正在太极殿里一边喝茶,一边和诸大臣聊政事。 在一班大臣中间,承恩侯也有一个座儿,不过,他坐得比较远。承恩侯府的事不算小,可皇帝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先处理。国事家事孰重?老婆娘家的事当然先等一等啦。 “这小子……”皇帝放下茶盏揉揉额头,换了个舒展的姿势,“好啦,说了一上午了,咱们也都歇一歇。去把承恩侯世子叫进来,朕倒要听听,是怎么个要事、急禀法儿?” 杨靖进来时,两个宫奴把几乎无法走路的杨竎也架了进来。 众大臣面面相觑,正困惑杨靖这是玩什么花样,杨靖已噗地跪下,急道:“陛下!昨夜在城外打伤我四哥的恶徒,只怕是陈朝精兵密探!” 陈朝,精兵密探。 这六个字从杨靖口中砸下,霎时间满堂寂静。 坐在一旁的承恩侯杨上清简直都惊呆了,他真恨不得打死杨靖,心中咆哮着怒问:你个坑爹的混账东西啊,知道西城兵马司的指挥使是谁吗?你表舅钱彬啊!敢说昨晚在城外的凶徒是陈朝探子,你这是要把你表舅坑死? ※ 与此同时,老桂坊,胭脂楼。 赵从贵在厢房内点香去秽,朱雨利索地拆换被褥,谢茂施施然舀了几瓢水洗去满身风尘,对着屏风外懵逼的粉裙妓|女说:“如今不必你伺候。爷先睡个觉。” 昨天早晨折腾到现在,来去奔波百多里,马都累得跑不动了,何况是人? 衣尚予问谢茂有何打算,谢茂说要回京城。 他确实回京城了,不过,他一没有去找皇帝投案自首,二没有找淑太妃商量对策,依然是微服白身悄悄进京,一溜烟就窜进了风月馥郁的老桂坊。大白天的,老桂坊还没彻底醒来,兴冲冲跑来嫖妓的信王也不在乎,拿钱砸开了胭脂楼的大门,咱先睡觉。 灭国之后被发卖在青楼卖身的龙幼株迎来送往已有近五年,第一次遇见谢茂这样的主儿。 她愣愣地看着厢房里的一切都被换了个遍,那俊秀潇洒的少年郎就埋头扎进了自己的绣床,很快就发出轻微的鼾声。——这是闹哪样? ※ 青梅山。 衣尚予先收到了徐屈递来的信儿,信中说,谢茂对小石头心怀不轨? ——心怀不轨到把小石头丢在山里,自己跑去城外找个大|麻烦?衣尚予很信任徐屈,可他也觉得这其中或许别有内情。至少,信王是不太像真的对儿子有什么心思的样子。 未时初,宫中传来皇帝口谕,请衣大将军进宫。 ※ 未央宫。 羽林卫将军低声回禀:“陛下,承恩侯府四公子身上的伤处……不似陈朝手段。” 皇帝还有心思笑:“这也看得出来?” 羽林卫将军无奈地说:“是否陈朝手笔不好肯定,可陛下……这像是咱们的人干的。” 皇帝就不笑了。如今的羽林卫将军是皇帝在东宫时的私兵首领,最是心腹,他若说“咱们的人”,那就肯定是东宫时期用过的心腹老人,而不是登基之后朝廷选官来的臣工。 想想杨靖描述那外族探子十五六岁的年纪,再有羽林卫将军所说的“自己人”,皇帝哪里还笑得出来?京中十五、六岁又能带着高手出行的少年不少,他两个儿子年纪也差不多。可是,能用得上他在东宫时的心腹旧人的,只有幼弟谢茂一个。 “立刻去找!叫信王马上来见朕!” 谢茂想起赵从贵是跟在梨馥长公主跟前的,而梨馥长公主正在和衣飞石会面……小衣真出幺蛾子了?谢茂一边佩服衣飞石搞事的能力,一边扣扣索索地仰头:“老皇叔,问完没?侄儿腿要废了。” 义老王爷看着他膝盖下垫着的厚实拜垫,一时无语。 谢茂使个眼色,朱雨忙带着侍人上前,服侍义老王爷落座饮茶。 谢茂拎着赵从贵跨出殿门:“怎么了?” 赵从贵凑近他耳边轻轻将画楼殿内发生的一切说了,随后,他亲眼目睹了谢茂脸色变得一片阴冷肃杀的全过程。 谢茂一把推开赵从贵,大步朝画楼殿走去。 常清平带来的消息,当然不可能是听错了听岔了。他没听见长公主用针折磨衣飞石的过程,可他听见了长公主对衣飞石的羞辱责骂,听见了尤嬷嬷掌掴衣飞石的声音。他听出了母子间的不和。 谢茂从未想过衣飞石会有这样的母亲。——他知道衣尚予疼宠衣飞石,宠得过分,比长子还看重几分,就以为衣飞石在家中必定受尽了宠溺。他怎么也想不到,马氏是这样的母亲! 谢茂一路压抑着怒火大步走近画楼殿,见着紧闭的殿门,怒气支使他一脚将之踹开! 可是,他立于殿门之外,深吸数息,竭力压住了这股冲动。 ——这扇门,他不能踹。 他当然不怕得罪梨馥长公主。可他必须顾及衣飞石的体面。马氏都知道关上门折磨儿子,他若一脚踹开了殿门,将衣飞石的狼狈处境大张于天下,何啻于对衣飞石公开处刑? 这不是可以公开宣称母不慈则子不孝的现代社会,这个时代的孝道是没道理可讲的。 母慈,子要孝,母不慈,子一样得孝。否则,等待着儿子的就是身败名裂。 踹开这扇门之后,他能做什么?他是能呵斥马氏,还是能痛打马氏?当着衣飞石的面,他什么都不能做。倘若他在衣飞石在场的情况下伤了马氏一根毫毛,哪怕只是羞辱了马氏一句,衣飞石都会落下个对母亲心怀怨望、不对母亲施救保护的骂名。 既然什么都不能做,他还踹那扇门做什么?让衣飞石成为坊间风闻茶余饭后的谈资吗? 怒火梗在谢茂心口,憋得他脸上阵阵发青。更让他愤怒的是,殿内竟然还传出了巴掌声。 她打小衣!她居然还在打小衣!卧槽死婆娘!气得眼前有了一丝晕眩的谢茂微微伸手,赵从贵立马扶住了他。 “叫门。”谢茂强忍住心疼与怒火,尽量平静地吩咐。 即刻就有小太监上来扶住谢茂,赵从贵亲自上前一步,在殿前高声道:“长公主殿下,咱们信王千岁请见。”他这尖尖的嗓子极有穿透力,透进宛如刑场般的画楼殿内,惊破了压抑与阴霾。 梨馥长公主气急之下,命令左嬷嬷与尤嬷嬷一齐掌掴衣飞石,常清平去谢茂来,这之间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功夫,衣飞石就被抽得满脸是血,哪里还能见人? 梨馥长公主不惊不慌,好整以暇地理了理衣袖,由席前的侍女扶着起身,迎至殿前。 殿门打开,谢茂就看见梨馥长公主依然端庄安静的秀丽脸庞。 “千岁来了。”她很客气地裣衽为礼,姿态安闲。 谢茂看着她竟然也没有漏出一丝恶意,笑道:“就和老皇叔随便说了两句,完事儿了就来看看长公主。和小衣聊得怎么样?他没有向长公主告状说我欺负他吧?” 梨馥长公主微笑摇头。她在人前一向寡言少语,对谁都是满脸不轻慢也不谄媚的微笑。 往日谢茂只觉得她安分,今天看她微笑不语,就恨不得一巴掌抽烂她的脸。 “小衣?怎么不过来?”谢茂一边笑问,一边将手一伸,不太礼貌地推开了堵在殿门口的梨馥长公主,硬生生挤进了画楼殿。 从未被人如此失礼对待的梨馥长公主笑容微僵,缓步跟了上去。 衣飞石正匆忙系好腰带,以手擦去嘴角斑驳的血渍。 他也显得不甚匆忙。因为,在谢茂大步冲近画楼殿时,他就听见谢茂那毫不遮掩的脚步声了。 他耳力好,梨馥长公主与嬷嬷们听不见信王来了,他能听见。他还听见信王在殿门前深吸了几口气,停了片刻,才忍着怒火吩咐下人叫门。 这种感觉很奇特。衣飞石很难形容。这应该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在家时,母亲总会无缘无故地找茬惩戒他,在母亲跟前说得上话的,只有父亲与长兄。可是,每每他被母亲找茬惩戒时,父兄多是找借口将他支开,在母亲跟前为他周旋开脱,那时候父兄的情绪,也总是怜惜心疼,觉得他很无辜可怜。 ——没有人觉得母亲错了。更没有人会因为他的遭遇对母亲表示出愤怒。 隔着一道殿门,衣飞石都感觉到了信王那一腔几乎喷薄而出的怒意。他知道,信王是在替自己愤怒,为自己不平,信王不是简单地怜悯他,觉得他无辜。信王的怒火冲着他的母亲,信王觉得他的母亲错了! 从来没有人为他的遭遇愤怒。所有人都认为,母亲有肆意对待他的权力。衣飞石也从不否认母亲对自己的权力。可是,当他感觉到谢茂的愤怒时,他还是觉得……尽管有些大逆不道,他还是觉得心中多了一丝雀跃鼓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