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林 第1章 “怀昱,你叫他们出去,我有话跟你说。”薛梧桐倚着床边坐着,一身嫁衣红的像血,盖头遮住了她的脸,看不见表情。 “新娘子是害羞了吧!”有好事者嚷了起来,“倒是教我们看看薛府的小姐是怎样的妙人儿啊!” 薛梧桐听了这话有些不安,却仍是正襟危坐,轻轻的喊了一声:”怀昱。“ 沈林倒也没恼,心下想着待会儿行事确实要掩人耳目,梧桐给了个好理由,不如便让他们散了,于是转过身带了些讨好的笑:“诸位,实在不好意思,想来梧桐是有些体己话要对我说,明日,明日,沈某携妻请诸位兴福楼一聚,一定要赏脸啊。” “你小子好福气啊!” “得了,今儿个就饶了你,洞房花烛,不耽误你正事儿了。” “各位,明天要把他灌醉啊!” 说罢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出了房门,只余了一人,广袖长衫,仙风道骨,右手两指并拢指着左手托着的一方八卦阵,眉头紧锁,双眼紧闭,口中念着诀,却并不进门来。 沈林急忙朝门口走了一步:“玄色法师,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薛梧桐听得这一句,略晃了晃身形,左手紧紧拧着床单,右手却是一把掀下盖头站了起来:“怀昱,你竟然真的想杀了我。” --------------------------------- 民国五年正月三十,梧州,城南广平巷。 男子急急地走着,一身灰色长衫,袖口领口露出一圈绒毛,头发是新近时兴的立式板寸,倒衬得他的五官极为精致。身后五步远的地方跟着一位女子,着一件白底绿边袄裙,齐刘海,微卷的长发拢在耳后,不似前面的男子走的匆忙,她步伐轻巧,稳稳的保持着五步的距离,不急不躁。 男子忽然停下,回头看着身后的女子道:“白木,你行不行,这就到了,快点儿。” 白木撇了撇嘴,脚下是加快了步伐朝他走去,嘴上却道:“小道士,你急什么,早几步晚几步还不都是一样,李家的小姐是肯定救不回来了。” 男子蹙了蹙眉,等她走到身边,与他并肩才道:“李家这个案子已经是连日里的第三起了,咱们早些去可以早些掌握线索,若不是这事和白云观有关,我一个道士管这些子命案做什么。” 白木听了这话凛了眼神,说道:“你们道门就是事多,妖道魔都要管管,这三处哪个是省油的灯,不过你说的对,早日弄清楚是哪一派所为,早日解决了,我们也好去找那东西。” 说着二人到了李府门口,那男子上前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一个小厮从门里探头出来,看见他二人便问:“二位来做什么,可否通传姓名。” 男子正了正衣襟,道:“我是大云山白云观大弟子舒伯周,特为李二小姐一事来。” 那小厮忙开了门,笑着说:“原来是伯周道长,老爷才说着要着人去请,您这便到了,快请快请。”他又看了眼白木,心想伯周道长身边跟了位这样年轻貌美的姑娘,可不知是什么关系,一时浮想联翩,但到底是大户人家的仆从,便转而问到舒伯周:“道长,不知这小姐是哪位?” 白木早就注意到这小厮的表情变化,知他没想什么好东西,心下不痛快,眼一横盯着他,刚想开口,却被舒伯周截了话头:“这位是我观里的俗家弟子白木白姑娘,平日里修些医术,今日带她来也是来看看李二小姐的尸身有无不妥。” 小厮作恍然大悟状,道:“原是位术士,二位快请吧!” 李家的院子很深,刚才那小厮在前边儿引着路,仍然不停的说着:“道长您来了可就好了,老爷太太已经一天一夜没合过眼了,一来是二小姐去了实在伤心,二来二小姐走得那样蹊跷,到底还是怕这院子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还是道长来做做法的好。” 白木这会子已经不气了,想着案子的事,便问道:“这位小哥还不知道如何称呼?我这儿有几个问题想问问。” 小厮忙作了个揖,打了个哈哈说:“烦姑娘问,小的叫李富,姑娘有什么问题直说,小的一定知无不言。” 白木笑了笑,道:“这问题我怕引得你家老爷太太伤心,不便问他们,你家小姐可是被挖了心?” 李富四下望了望,拿手掩着嘴低声道:“可不是么,胸口好大一个窟窿,血都淌了一地,发现的丫头吓得立时就晕了过去。” 白木紧接着问道:“心脏还在吗?” 李富又说:“在,在的,您说奇怪不奇怪,挖了心又扔了回来,谁知道是为了什么。那天早上我跟着老爷一起过去的,小姐的心脏就在身子边儿,血管都可以看清楚,好不吓人!” 白木像是早就预料到了一般,听他说完,看着舒伯周道:“果然还是这样!”又问李富道:“李富小哥,你可知道二小姐的生辰?” 李富站直了,也不再拿手掩着嘴,说道:“这个自然晓得,主子们每年都过生日,我倒是都记得,我们二小姐是四月初八的。” 不等白木说话,舒伯周便问道:“那么是哪一年的?” 李富倒是没想,笑着说:“这我就不知道了,我这几年才来府上,主子们的事情也没有多问。” 舒伯周和白木对视了一眼,说道:“多谢小哥了。” 白木心里其实已经有了计较,四月初八生,挖心而死,李二小姐和前些日子死的陆曼、陈雪桃竟是同样的死法,并且有着同样的生辰,这一定不是巧合。舒伯周此时也是这一想法,只是他还需要一些证据,和白云观有关的证据。 说话间已到了正堂,李富先他们一步进了屋,对着屋里的人说:“老爷太太,伯周道长来了,还带来一位懂医术的白姑娘。” 李老爷和李夫人赶紧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向门口迎接他二人。李老爷满脸疲惫,眼中布满血丝,颤颤地伸过手去:“伯周道长,还请您作个法驱驱邪吧!” 舒伯周握住李老爷的手,道:“李老爷客气了,伯周自当尽力,不知是否报案了?” 李老爷松了手,示意舒伯周和白木坐下,自己转身朝着刚才坐着的椅子走去,边走边嘱咐李富着人上茶。待他坐下后,看着舒伯周说:“昨日早上一发现便报了案,只是我这女儿走的凄惨,恐是沾上了什么邪祟,真是叫人担忧。” 说罢看了眼李夫人,夫人明显是哭了许久的,一双眼睛已经红肿,发髻也有些凌乱,听着李老爷这一说,道了句“我苦命的女儿”,便又掩袖小声哭了起来。 白木见状只得软言安慰,又上前替二人各自看了脉,开了几副安神的药,好容易才劝住了李夫人,便提出要看一看尸首,李家二老也没说什么,但到底是伤着心,吩咐了下人带他们去。 李家二小姐李美娇的灵堂设在她的闺房,桌上放着她生前的照片,穿着件青色的上衣,留着齐齐的学生头,笑得很甜。白木和舒伯周先上了柱香,磕了几个头,这才走近棺椁,还未到发丧的日子,棺盖也就没钉死,白木着人开了棺,细细的研究起来。李二小姐的衣服已经被换了,遮住了胸前的窟窿,白木只看了一眼便抬头道:“男子都回避一下,我看看小姐的伤口。”说罢舒伯周并着几个小厮退到了屋外。李美娇着了一身旧式的盘口袄裙,白木解了她胸前的几颗扣子,将衣服拉开,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左胸上赫然一个窟窿,里面盛着李美娇不再跳动的心脏,时日久了,心已经萎缩了,血也凝固成了黑色,饶是曾清洗过,伤口还是惨不忍睹。白木又一一查看了李美娇身上的其他部位,才缓缓为她系上扣子整理了衣衫,走了出去。 李老爷和夫人恐是不放心,这时也在门口等着,看到白木出来,李夫人急急上前道:“白姑娘可看出什么问题了吗?美娇她究竟是被什么人杀害的?” 白木赶忙扶住了李夫人的手,朝李夫人身后的几个小厮道:“几位小哥先进屋去将棺盖盖上吧。”又看着李夫人说:“夫人不必着急,虽说是谁做的我不能肯定,但心下已有了些想法,待会儿道长做过法,我们便去查探,一定尽力找到凶手。” 李夫人又低低的哭了起来,抽泣道:“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那样狠的心肠,竟是挖了美娇的心啊!” 白木看了一眼舒伯周,道:“二小姐身上既没有其他伤口,也不曾有中毒迹象,更未有明显挣扎痕迹,是一击毙命。挖了心又并不拿走,是为了取心头血,这么做的人大多是要练什么功法,或是供什么物件,此前城西陆家,城北陈家的两位小姐都是这样死的,说到这里,李夫人,二小姐可是光绪二十六年生的?” 李夫人擦了擦眼泪道:“不错,美娇是光绪二十六年四月初八生的,白姑娘如何知道的?” 白木似是知道会得到肯定的回复,继续说道:“那就对了,城西的陆曼,城北的陈雪桃都和二小姐同年同月同日生,如此看来,想必都是一人所为。这人手法极快,在被害人还未有反应时便已经挖了心,就算是日常习武的普通人也不会有这样快的速度。我认为此人应当是精通法术之人,不是道便是妖。” 李夫人哀嚎一声,趴在李老爷肩上不住的啜泣道:“老爷,老爷啊,妖孽,定然是妖孽害了咱们美娇!” 白木听了这话皱了下眉,张了口想说什么,看见舒伯周正望着她,便又止住了。 舒伯周倒是走了过来,对着李老爷说道:“刚才不过是白木的推断,真相如何还有待查探,二位莫急,若是道门做的,我白云观必然不会袖手旁观,若是妖,那更是道家的责任,我舒伯周一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二小姐一个公道。” 李老爷抚了抚夫人的背,叹了口气,道:“我们李家世代贤良,也未曾做过什么亏心事,美娇还是个学生,这样年轻,不论是道是妖,简直就是丧尽天良。不管结果如何,有道长您这几句话我已经很感谢了,还恳请道长一定要尽力啊。” 舒伯周拱了拱手道:“那是自然,伯周一定尽力,现下还是先施法给您家驱邪吧!” 李夫人止住了哭声,和李老爷一并站着,听了这话便道:“李富,带几个人去准备东西,道长需要什么尽管提,我们都给备上。” 舒伯周跟李富交代了几样东西,李老爷便带着他往后院走去。白木却并没有跟上,皱着眉朝来时的小路走着。舒伯周知她没过来,转过身去喊道:“白木,你往哪儿去?” 白木没有回头,说道:“作法之事我也不懂,我先回去带上阿圆阿俊去查查。” 舒伯周却是小跑着拦住了白木,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白木看到符纸便往后退了一步,惊道:“你做什么?” 舒伯周笑了笑,拉过她的手,把符纸放在她手心:“怕什么,这是你自己的血画的,伤的是旁人,天要黑了,回去路上当心。” 白木一把将符纸揣进怀里,眉头也不皱了,看着舒伯周笑着道:“如此,便谢过道长了!”说罢绕过他径直走了。 已是傍晚,红日的光照着白木的侧脸,眼角眉梢都是笑意,舒伯周怔了一下,看着白木出了院门,才回过身朝李老爷走去,嘴角还留着一抹笑意。 白木出了李府,闪身到旁边的小巷子里,随手从树上摘了两片叶子,放在手心,念了个诀,那叶子竟变成蝴蝶模样,扑扇着翅膀飞走了。 梧桐林 第2章 民国五年二月初二,梧州,思安胡同 正月初八,城西交州陆公馆的三小姐陆曼, 正月十八,城北兴县鄣平镇的农家女陈雪桃, 正月廿八,城南广平巷李府的二小姐李美娇, 三个人,都生于光绪二十六年四月初八,十六岁,挖心而死,没有多余伤口,没有挣扎痕迹,没有中毒迹象,凶手下手稳准狠快厉。妖道魔皆有可能,究竟是谁,在祭献还是要修炼? 从李家回来已是第三天,白木坐在沉香白的柜台后面,拿了张梧州地图,看看写写画画,一张图硬生生被她画的看不清原状。在李家的时候没有说出魔,她心里是有计较的,妖魔鬼怪神道仙,神仙这种不靠谱的理念,存不存在还两说呢,更别提害人了。妖与精怪乃物化而成,几百上千年的修为练就一身法术,挖心还不是一伸手的事儿。道门里道士法师术士方士一大堆,哪个一不小心生了邪念,把天赋的灵力用上旁门左道,一念之差,也说不准就害了人。而魔,是人心执念,念到深处便入了魔,但终究是人,虽说无甚么法力,可一腔执意,也是能够杀人的。 但世人偏偏就独独不喜欢妖精,什么坏事都往妖怪身上推,想到李夫人一口一个妖孽,白木心里就不痛快,放下了手里的笔,拿手指抠着柜台上算盘的珠子,低声道:“总说是妖怪做的,难道妖怪就没事做天天盯着人么,说不定这次的事儿就是个走火入魔的人做的呢!” 她抬头看了眼窗外,收起地图,起身向门外走去,喃喃道:“这么久终于回来了么?” 日头西下,思安胡同里只余了几个收拾摊位的小贩,那少年走在青石板的路上,格外醒目,十六七岁的男孩,穿了件旧式的蓝布短褂,也不看路,低着头小跑着,小布鞋踏着青石板发出“哒哒哒”的声音。白木开了门,倚着门边站着,看着小少年一头撞上关了店门准备回家的韩大娘。 韩大娘被撞的往后连连退了几步,眼一横,怒道:“小祖宗,见天儿横冲直撞的,也不知道看路,街坊四邻哪一家的货架你没撞翻过,白姑娘为你给我赔了多少不是啦!” 那少年抬起头,咧着嘴笑呵呵的看着韩大娘,又三步并作两步的跑到她身后,边给她捏着肩边道:“婶婶,这回是我的错,我给您道歉,您大人有大量,可千万别跟白姑娘说,她知道了我就惨了!” 韩大娘也去了之前的厉色,笑着说:“你呀,就是太冒失了,我看白姑娘知道了也没什么,倒是伯周道长,总归是要骂你两句的。”说罢,她转过身去,一双眼炯炯有神的看着他道:“你一直跟着道长,可知道他二人是什么关系吗?” 白木听了这话,弯弯的眼睛渐渐冷了下来,她刚想开口,便听韩大娘道:“你们白姑娘长得漂亮,性子也好,成日里跟个道士在一处难免旁人说闲话,他二人若真真就是师兄妹,我倒想给她保个媒,说一个好人家。” 白木心下一愣,这一回,竟是她自己想错了。 她这一愣神,那男孩已经回道:“婶婶您可千万别做这打算,就我们白姑娘的脾气,谁娶了她那可是” 他话还没说完,白木便笑道:“娶了我怎么样啊,阿俊?”阿俊回过身,只见白木把两只胳膊竖将起来,宽大的袖子滑了下去,露出手腕雪白雪白的,抱着拳头,撑着左边的脸,格格地笑。 这笑声听在阿俊耳中一点儿也不美好,他咧开嘴,看着白木说:“娶了我们万里挑一的白姑娘,那是一辈子的福气啊!” 白木放下手臂,道:“就你会说话!”又看着韩大娘说:“大娘,不好意思啊,阿俊又撞着您了,改日请您来吃饭,当是给您赔个不是。” 韩大娘笑笑,道:“阿俊这孩子,我早就惯了,不过说真的,白姑娘,已经有好几个人来跟我打听你了,有时间我跟你说道说道。这会子赶着回家,先走了。” 白木道:“那敢情好,劳韩大娘费心了。”她看着韩大娘拍了拍棉衣上的灰尘,渐渐走远了,心想着此身还不知道如何了结,待东西找齐了,舒伯周又会怎样做,到时候她可还会心甘情愿的凭他们白云观处置?结婚,她的一生何其漫长,又能和什么样的人相遇相识相知相恋? 她摇了摇头,不作他想,也不出门,看着阿俊说道:“还站在那边做什么,事情查的怎么样了?”说罢转过身往屋里走去。 阿俊应了一声,收了笑,道:“白姐姐,别急啊,我累了这么些天,好歹叫我喝口水。”说着跟在她身后进了屋,坐在椅子上,抓起桌上的茶壶连倒了三杯水,喝完才道:“你猜怎么着,这城里上个月来了个法师,也是白云观来的,我打听过了,叫玄色,照理还该叫我们道长一声师兄呢!” 玄色法师么,她离开白云观的时候未曾见过啊。 阿俊也不等她问,接着说道:“这个玄色法师好修炼一些阴鸷的法术,从前还在观里就种了元菜,白姐姐,你可知道是什么吗?” 白木自是知道的,她想起许多年前,那个道士驱了她去取新生婴儿的颅内血,就是为了养元菜,用婴儿的元气和怨气种出的菜,那样邪恶的法术,竟然是出自她手。她强压下心头的恶心,道:“我知道,你接着说。” 阿俊又道:“他自己也知道白云观这样的名门道教容不下这种法术,被发现了以后他也没辩解,自请离了师门下山。他下山之时立下誓言,此生再不进白云观,也再不插手白云观的事情,他算是和白云道教一拍两散,各走各的路。” 白木冷笑一声道:“他倒是有自知之明,可现下又巴巴的跑到梧州来做什么。” 阿俊又喝了碗茶,说道:“所以前些日子他一直躲着,鲜少出门,我可是费了老大的劲才问出来的!白姐姐,今儿个可要赏我点儿好的!” 白木伸手往他的碗中添了杯茶,笑道:“别贫了,你那点儿阴招我还不知道吗,赶紧说!” 阿俊吐了吐舌头,道:“他住在沈督军的府上,我趁人不注意悄悄溜进去,扮了个下人的模样,虽然没见到人,但听说他经常和沈三少一起,两个人常常在书房里一呆就是好久,旁人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偶尔也替督军做些事情。” 白木蹙了蹙眉,自己也拿起茶碗抿了一口,道:“这个玄色法师,确实值得怀疑,可也不能断定了就是他在作恶,到底还是要再查些证据才好。” 二人正说着,忽听后院玻璃窗上发出一种摩擦的声音,白木猛然一抬头,只见窗子外,一个白衣服的影子一闪,阿俊问道:“谁?” 窗子外一阵乒乓声响,便听有人“哎呦”的叫了一声,白木的嘴角不禁扬了起来,阿俊也站起身来,笑着边走边说:“原来是小东西回来了,我去开门。” 白木仍笑着,回过头端起茶碗又抿了一口,道:“叫他把院子里的花都给我归置好了再进来。” 阿俊一开门,便进来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一看到阿俊便扑着抱住了他的脖子:“小俊哥,你不知道我这几天风餐露宿,过得多么凄惨。”说着还作势哭了几声。 阿俊脸红了红,咳嗽了一声,把他从身上拎了下来,望着白木向他使眼色,道:“阿圆,白姐姐说叫你把花都归置好了再进来。” 阿圆听了这话果然立马止了声,探着头左右张望着,目光看到白木,立马转过身道:“我这就去,这就去。” 一阵乒乒乓乓之后,阿圆直直的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她旁边,道:“白姐姐,你看我瘦没瘦。” 白木抬眸看了他一眼,阿圆穿着一件白衬衣,黑色格子的背带裤,头上戴了一顶棕色的小贝雷帽,还是前几日的装扮。她起身朝柜台走去,从柜台后面拿了袋福宁记的点心出来,道:“你这衬衣白的跟出门时没什么区别,帽子还戴的这样周正,一看就没受什么苦。不过这小眼睛红的,确实累了,阿俊专门给你留的点心,快吃吧!” 阿圆望着白木手中的点心,早就按捺不住食指大动了,拿起一块点心便往嘴里塞,边吃着还不忘说话:“还是家里好啊,外边儿哪有这么些好吃的。” 阿俊这时也坐在一旁,捡了个小点心扔进嘴里,道:“白姐姐,他眼睛红那是天生的,一只兔子,眼睛哪有不红的。” 白木扑哧一笑,两只手各拎起一块点心分别塞进他二人嘴里,道:“快吃快吃,吃完了赶紧汇报情况。” 阿圆就着茶水咽了下去,道:“我打听了可多事儿呢,道长还没回来吗?” 白木趴在桌子上,右手托着腮,叹了口气道:“他回观里查书,怕是又被那一群老道士小道士留着问东问西吧。先不管他,你且说说你都打听到什么了?” 阿圆正襟危坐,双手盘在桌上,咳嗽了两声道:“我这两日,回了趟桂林。” 阿俊皱了下眉头,急急道:“叫你去周边县镇你跑桂林那么远做什么?” 阿圆转头看着他道:“你别急嘛,我这不得慢慢说么。那日一收到姐姐的蝶信,我就去了藤县,你们知道,藤县树大林深,妖精多,我这只小白兔在那边比较好说话,不像云岭晴岚和七里洲,一个都是道行高深的大妖怪,一个自视贵族看不起我们。”说着小心的觑着白木,见她面上并无异色,才接着道:“我问了个遍,妖托妖,再托妖,云岭晴岚和七里洲并没有妖怪出山,也没有新出什么了不得的妖精,我都要放弃了,倒是巧了,正碰见从桂林回来的一个小藤妖,她去她姐姐家吃茶,听说了一个大妖怪。她说那妖怪叫,叫”阿圆低着头抬眼去看白木,半天不说话。 “叫什么,你倒是说啊!”阿俊急道。 阿圆抬头,一双红眼睛看着白木,无辜极了,道:“白姐姐,是他们说的,他们说那妖怪叫白木。” 白木猛的站了起来,带着面前的茶碗倒了,茶水顺着桌子一滴一滴的滴到地上,滴答滴答的,白木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的看着阿圆,说:“你的意思是,她说桂林出了个叫白木的妖精,还是个很厉害的大妖精,是不是?” 阿圆怔怔的点了点头,道:“他们是这么说的,但是白姐姐你明明在这里,虽然说确实是个有点儿法力的妖精,可是我每天都在家里,你也每天都在,再说了,有道长的符咒,他不在时,姐姐根本出不了门。”说着他向阿俊使了个眼色,阿俊赶忙把茶碗扶正,又拿了个抹布将桌上的茶水擦净。 阿圆小心翼翼的拉了拉白木的袖口,道:“白姐姐,别生气,快坐下吧,正因为我知道不对劲,才专程去了趟桂林,想着查个清楚。” 白木坐了下来,眼神切切的看着阿圆,道:“那你有没有见到她,她是不是,是不是和我长得一样?” 阿圆摇了摇头道:“我并没有看见她,我到桂林的时候,听说那个白木已经被道士收了,我四处打听,其实她不能算是一个妖,就像一缕魂魄或者一段记忆,附在一颗白木沉香珠子上。”他看了看白木光滑的脖颈上带着的链子,又说:“一年前她突然出现在桂林,现了真身,威胁了个妖精把她藏起来。那妖精也是个不长脑子的,四处张扬自己家里来了个法力高超的大妖精,结果招来了个道士,收了他不说,还带走了那颗白木沉香珠子。” 白木低下头,摸了摸颈上的珠子,阿圆挠了挠头发,道:“对了,那个道士,听说叫玄色。” 白木仿佛醍醐灌顶,猛一抬头,却看见有人站在门口,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那人穿了身灰色的长衫,怕是忙着赶路的原因,鞋尖湿漉漉的,带了些泥,他在外面跺了跺鞋上的泥,才一步跨了进来,说道:“外面好冷的天,你们怎么不开灯?” 原来,是舒伯周。 梧桐林 第3章 白木还有些怔怔,倒是阿俊站了起来,嘴角咧到了耳朵根,满脸的笑意,道:“是道长回来了!” 白木这才恍过神,意识到自己刚才盯着舒伯周看了许久,眼神一凛,低下了头,右手缓缓的摩挲着茶壶的盖子,也不看他,低低的说:“难为道长还舍得从山上下来,回来放我自由。” 舒伯周转身关上门,拉了电闸,四壁上挂着的灯透过罩子发出晕黄的光来。白木就坐在灯下,低着头,灯光照在她的侧脸上,鬓角的碎发疏疏地垂着,长长的睫毛也愈加分明。舒伯周再回身,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灯下美人的剪影,他想起《云岭志怪》中的记载: “白木,沉香木精,乾隆四十三年十月初七聚气于云岭晴岚,初为冯业平豢养之灵兽,木善布局,诱妖入阱,助业平捕之,一时收妖无数,风头无两。乾隆五十九年,木窃妖囊,吸妖灵,食妖髓,异变为妖,灵力大增,青面獠牙,面目狰狞,流窜世间,迫害百姓。嘉庆五年四月初八,遇狐妖南柯,二妖相斗,元气大伤,业平收之,封魄于沉香白木,永镇云岭晴岚。” 他从前未见到白木的时候,只以为她是个面目可憎的丑八怪,可是见到她的那一刻又觉得白木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就像现在这个灯下的美人,看着她就仿佛静了心。他不知道从前那样迫害人世的白木是什么样,他想象不出她张口獠牙吸食妖气的样子,那样的恶灵,怎么也不是他朝夕相处了一年的白木。可她毕竟是个妖,他与她的朝夕相处,也不过是为了最后的束缚罢了。 舒伯周本是笑着的,这一想便敛了眼神道:“给了你自由,那不是给我自己找麻烦吗!” 白木气不过,“啪”的一声重重的摔上茶壶盖,抬起头,恨恨的看着舒伯周道:“麻烦是你自己找的,何必赖在我头上,我早已心如死灰,被封在云岭晴岚多久都无妨,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道士,非要破了封印,弄得我七魄散尽不说,还要混迹人间,受你摆布。” 舒伯周也没辩解,走过桌前坐下,自拿了茶壶就着壶嘴喝了一口茶,道:“这是上个月薛府送来的六堡茶吧,果真是好茶!”顿了顿,他摇了摇茶壶冲着阿俊说:“阿俊,这壶里没水了,你去厨房烧一壶去。” 阿俊爽快的应了一声,接过舒伯周手里的壶往后院走去,走到门口又折了回来,拉住愣神的阿圆,阿圆吃痛叫了一声道:“干嘛啊,没看白姐姐和这个臭道士都要吵起来了吗?” 阿俊捂住他的嘴拉着他往后院走,边走便回身冲着白木和舒伯周道:“我一个人掌握不好火候,拉他给我烧火去,烧火去。” 阿圆又支支吾吾了几声,无奈嘴被堵住了说不出话,论力气也比不过阿俊,只能被他强行拖着,关门的时候隐约听到伯周道长说:“白木,这次的事情,你决定吧,我任你摆布,如何?” 屋里白木听得这样一句话,眼里凌厉的光淡了,一时也不说话,舒伯周切切地看着她。二月初的日子,梧州的树还是绿的,屋外的风吹得叶子沙沙的响,柜台上西洋钟的针嘀嗒嘀嗒的走着,她抬眼望去,已经是八点钟了,怪不得天都黑了。她把目光转回来,看着舒伯周道:“你都知道了?” 舒伯周道:“知道了一半。” 白木展颜一笑道:“恰好,我也知道了一半。” 白木将阿圆阿俊探得的消息细细的说与舒伯周听了,直讲的口干舌燥,舒伯周起身欲朝后院走去,白木知他是准备叫阿俊来添水,急忙起身拉住他的衣袖,道:“你等会儿,我还没说完。” 他二人也不坐下,就在门边站着,白木松了拉他的手,道:“这次的事情说什么我也得管,桂林那个白木,一年前现的身,一年前,一年前”白木有些急,不自觉的将话重复了两遍,却不料舒伯周接住了她的话道:“一年前,正是我破了封印,放了你的时候。” 白木一把抓下颈上的项链,又道:“本来我以为是什么小妖精打着我的名号行凶作恶的,可是她有珠子,她寄在珠子里,那必然无疑了,一定是我的魄。” 三颗白木沉香的珠子,穿了一根红绳,白木的掌心细细地出了一层汗,浸的那几颗珠子亮亮的,舒伯周看着白木的手心,蹙了蹙眉,道:“白木,我看书上说,嘉庆五年四月初八日,冯业平道长封了你的魄,是不是?” 白木垂了眼,手指握拳,把那三颗珠子捏的紧紧的,略一沉吟,道:“书上记的总是不错的。”屋里的灯闪了闪,白木忽地睁大了眼,看着舒伯周道:“四月初八,是四月初八,哪里会这样巧,那三人都生于光绪二十六年,整整一百年的时间,这中间是有联系的吧!” 舒伯周道:“你很聪明,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关联。这几起案子,正是玄色所犯,他要用凝血大法来结你的魄。” 白木道:“一百年,一百年是多少个轮回了,我早就忘了自己“死亡”的日子。这个凝血大法,是怎么用的?” 舒伯周拉着白木回到桌边坐下,才道:“凝血大法是术法各派里最邪恶的法术之一,它的作用虽则是救人,可是过程中却要杀掉四个无辜的人,取其心头血,以鲜血养魄。这四人必须生于魄主人死的那一日,或是每百年之后的那一日。另外,若结的魄是女子,便要取未婚女子的心头血,若是男子,则要取二十岁以前男子心头血。” 白木轻笑一声,不屑道:“你们道门这样的法术多了,也总有那么几个心术不正的道士,什么名门正派,比妖都不如。” 舒伯周叹了口气道:“你这想法便是偏激了,恶人多了去了,哪里分什么妖道神魔。凝血大法还有一点,必须在魄的出生地结,限期一月,取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以心头血为墨,画出一个阵法来,将其四散的魄集于一处,召唤元神,凝其气,塑其身。” 白木的两只胳膊本是交叠着放在桌上的,听了舒伯周的话,便将左手竖将起来托着腮,眼神盯着自己的右手,食指“嗒嗒嗒”的在桌上敲着。舒伯周知道,这是白木惯常思考的样子,他也没出声,静静的等着她。 果然,几声敲击后,白木放下了手,坐直了身体,看着舒伯周笑了笑说:“如此说来,这个玄色法师才是我的救命恩人吧,不如放任他去做,结了我的魄,也省的我和你这样辛苦的到处去找。不过是四条性命,换你收一个妖,再清理门户,不是个很好的交易吗?” 舒伯周道:“交易好是好,可是你以为他结魄是要做什么,哪里是要救你,是要你做他的灵兽,替他做些伤天害理的事。” 白木道:“我自然知道他没安什么好心,不过是逗你,百年前我就被道士驱使,如今我灵力虽然不如过去,倒叫他看看,这些个小法师还驱不驱的动我!” 说罢白木微抬手指,只听花架上一种树枝窜动的声音,就见顶上的一盆三角梅枝条交错的伸长,她又轻勾手指,后院门“哗”的打开了,那枝条飞速生长,穿过院门直冲厨房窜去。一阵稀稀疏疏之后,便听见阿俊“啊”的一声,不多时,那树枝缠着方才拿去的水壶回来了,稳稳的将壶放在舒伯周的面前,一滴水都未洒,再见她的手指打了个圈,那三角梅的枝条便从茶壶上抽去,缩回花架上,又长回原来的模样。 白木瞥了舒伯周一眼,眼神很是得意,似是在炫耀着什么。却听得一阵错落的脚步小跑着过来,还没进门,便听到阿圆笑道:“白姐姐好强的灵力,还能让树枝打着弯的走!就是某些人没见识,吓得以为妖怪来了!” 舒伯周也笑了,道:“可不就是妖怪来了吗,跟这样一个美丽的妖怪日日住在一起,阿俊你说是不是福分啊!” 阿俊一把抓起桌上的壶,道:“我正专心看着水,突然伸个树枝出来,我这个小灵兽也没什么能力,怎么能不怕,就知道打趣我,我,我,我加点儿茶叶去!” 白木抬手掩着嘴笑了笑,对着舒伯周道:“你收了阿俊一年了,也该教他些法术了,他那么点儿灵力,遇上个我现在这种级别的妖怪,可就性命难保了!” 舒伯周道:“这个是自然,玄色的事情结束了,我就教他些逃命的小法术。” 阿俊提了茶壶过来,急急的给白木的茶碗里添了水,又在边上坐下了。白木说了这许多话,早就口干舌燥,用术法凝了冰块扔进茶碗里,一口饮尽,道:“我前些天算过了,正月初八死的是城西的陆曼,正月十八是城北陈雪桃,正月廿八是城南李美娇,只有城东他没有下手了。你方才又说凝血大法需在一月内练完,今日已是二月初二,他是正月初八动的手,可就剩六天了,按照他前几起案例的作风,怕是二月初八要在城东动手。如此确定了时间和地点,咱们需要做的,就是找人了。” 舒伯周听了这话愣了一会儿,他本就是想救人,不能够看着这最后一个献祭者活生生的死在他眼前,况且还是同门师弟所为,实在是大逆不道。只是他没有想到,白木竟然和他想的一样,虽是打趣要结魄,却仍旧不忍旁人因她而死吧。想到这里,他醒了醒神,道:“不错,咱们要找的便是城东未出嫁的十六岁女子,生于光绪二十六年四月初八日的。这个任务”他说着看向阿俊道,“你若是做的好了,回头我把库里的《灵兽经》拿出来给你,如何?” 阿俊挠了挠头发,憨憨的笑道:“道长就是不给我经书,我也会卖力的!” 白木却将茶碗紧紧的捏在手里,大拇指摩挲着杯口,喃喃道:“这样会不会太简单了,我总觉得一定还有我们没看到的角落,这第四个人,怕是不容易找到啊!” 阿圆早就趴在桌边睡着了,此时发出了均匀的呼吸,间杂着一些细微的鼾声,吵了白木的思绪,白木摇了摇头,看着阿圆笑了笑,站起身对着舒伯周说:“你们几个辛苦了这些日子,好好休息吧,我每天都无事可做,不如去夜访东城。小道士,把门上的符收了吧!” 舒伯周蹙了眉,还未说话,白木又道:“看你这表情,我是出不去了,得,我也回房睡觉去,只不过,不知东城的小姐姑娘们美梦还能安稳的做几夜呢?” 舒伯周也站了起来,道:“不是我不放你,只是师命难违,我自然知道你的心性,可若是今夜出了什么事,不论真相怎样责任都是要你担的,到时候别说出门了,怕是又要将你收进我的葫芦里了。还是说,你更喜欢在葫芦里呆着?” 白木转身朝后院走去,打开门道:“算是我说不过你,晚一夜也无所谓,我自去睡了!” 房顶一弯月牙本来被几层稀薄的云盖上,忽然间,云影一闪,露出月亮,照的院子里满地雪白,墙角的紫荆花树连着一排小凤竹,白木正走到树下,月光照出她的影子,和树影两相交缠,叫人沉醉。 梧桐林 第4章 翌日一早,白木早早的起了,在院子里浇着花,她穿一件灰布短衣,外面套上了青缎子的小坎肩,后面的长发挽成了一个如意髻,露出雪白的脖颈。她站在花草间,一丝突兀也无。身后东厢的房门开了,白木也没转过身去,仍弯腰浇着水,道:“小道士今天起得这么早?” 舒伯周伸了个懒腰,左右晃了晃,道:“不敢当不敢当,比不得您这种上了年纪的,睡不着醒的早。” 白木立刻直起腰来转过身去,将手中的洒水壶一掷,恰停在舒伯周的头顶。只见壶嘴稍稍倾斜,便似下雨一般浇到他头上,他猛一激灵向旁边跳去,抬手一把抓住了壶,双手捧着恭恭敬敬的踱到白木身边,头发还湿答答的滴着水,道:“我错了我错了,您是双十年华一枝花,正年轻着呢!” “我虽活了那么些年,还不是被关了一百年,空长了虚的年纪,一点儿见识都没有,怎么比得上道长您见多识广,博闻强识!”白木说着拿过他手里的水壶,念了个诀让花枝子缠着壶把自己个儿浇着水。 舒伯周看着白木从花丛中走了出来,下身穿了一条宽大的白色长裤,却是一尘不染,十分干净,淡青色的鞋子也似是与泥土绝缘,半分湿润也没有。 思忖间,白木已走到廊檐下,经过他的的身旁,一对宝石的耳坠,在两腮之下坠着,她用手理了一理鬓发,又按了一按发髻,道:“怎么,我的花儿倒是美得道长都移不开眼,连湿着的头发都不管了么?” 舒伯周立时醒转过来,转身拉开房门,闪身进去后将门掩了一条缝。 白木不禁抬手掩唇一笑,道:“赶紧的,年轻人怎么这么磨磨蹭蹭的,我还等着你收了门口的符好出去办事呢!” “知道了知道了,一句玩笑话你也要拐弯抹角的怼回来。”说着舒伯周带上了门,低头牵了一牵衣襟,抢先便朝正门走着,道:“阿圆阿俊这两个小家伙还没起吗?怎么干活儿的时候这样懒惰?” “等着你叫他们,那今天倒不必出去了,我早起叫他们俩去了东城,先探探情况不是。”白木跟着舒伯周后面,边走边道。 说话间便到了店门口,舒伯周却突然停住,回身看着白木道:“他们两个毛手毛脚的,在一起更不知道会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岔子,一会儿过去肯定有的忙了。” 白木道:“他们俩再闹腾,也翻不出天去,就当图个热闹呗!” 她额上厚厚地梳着的一层黑刘海,益发显的肤色白净,眼睛亮亮的,嘴角一弯,露出一个小笑窝儿。从前在白云观的时候,很少见她笑,自从遇见了阿圆阿俊,她倒是时常笑一笑的。后来下了山,又总是将她囚在店里,今天天气也好,难怪她会这样开心。 舒伯周本想嘱咐她不要滥用法术吓着别人,一看之下倒转了念头,道:“我这就收了符了,出去以后,你” “知道知道,不要随便施法,不要逃跑,不要害人。每次出门都要唠叨,年纪这样小倒把观里老道士的啰嗦学了个遍。”白木掰着手指数着,说完还不忘抬头白他一眼。 舒伯周无奈,转过身去念了个诀,便有几张符纸从“沉香白”招牌后飞了出来,他伸出手去,将食指与中指张开,抓住符纸揣进了怀里。再抬头,道:“我是说,现在知道有了个玄色法师,都收了你的一魄了,保不齐再收了你去,今日出门,你得当心。” 白木哪里还听得到他说话,符纸飞下来的瞬间,她便出了店门,从衣袖里掏出条西湖水色的蒙头纱披在项脖上,被风吹得翩翩飞舞。 舒伯周心想,她说的话也还是有些道理的,到底在世间不过待了二十来年,还是年轻人的性子,这样的白木,倒不像书上写的那样的妖魔化。 他突然笑了起来,喊道:“城东可不近,白小姐是要跑过去吗?” 这一喊白木便停下转过身来,道:“那你说咱们怎么过去?不然我施个法带你去吧?” 舒伯周道:“我看,出了胡同,咱们叫辆汽车,快些去。” 城东骑楼城门底下有家纸包鸡做的是梧州一绝,南来北往的商旅总要停下尝个鲜,阿圆和阿俊到了东城做的第一件事儿,便是到这家百年老字号要了两碗面条一份纸包鸡。他二人来得晚了,店里已坐的满满当当,只得在店外搭的棚子里坐下,正喝着面汤,驶来一辆汽车。汽车门开了,一个少女先跨出车来,一身青色的小坎肩,脖颈上飘着一条湖水蓝色的纱巾,卜一下车,便四处张望着,随后从前排出来一个穿宝蓝色长袍的男子,他将两只衫袖微微卷起一点,露出里面豆绿色的短夹袄,右手攥着几块钱递与车夫,待车夫收了钱,他便关上车门,转过身,和那女子并肩站在一起。 这时白木也不再四处张望了,目光凝聚在店外棚里的一张桌子上,舒伯周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便看见阿圆阿俊狼吞虎咽的吸溜着面条。 阿俊似是感受到了什么,放下碗筷扭头朝着白木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一阵游移后便固定在了舒伯周身上,站起身笑着朝他二人挥手,阿圆使劲儿咽下最后一根面条,擦了擦嘴后,也傻傻的对着他们招着手。 白木和舒伯周刚刚坐下,店员便送上了一盘纸包鸡,阿俊抢先开口道:“道长道长,这个可是全梧州最好吃的纸包鸡,下山这么久我还是第一次来吃呢!” 舒伯周的左后方坐了两个男子,一人说着话,另一人却是回头看了舒伯周一眼,又转过去接着吃面了。 阿圆已经按捺不住,撕开了外面的一层黄皮纸,一阵香气扑面而来,白木嗅着味道,执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入口中嚼了嚼,对着舒伯周道:“小道士,快尝尝,特别香。” 那男子又回头打量了他们几眼,却仍是转回身继续吃面。 舒伯周也拿起筷子,却没有伸向盘里的纸包鸡,而是将筷子反过来,在阿圆阿俊的脑袋上各敲了一下,道:“叫你们俩来是干什么的?就知道吃。” 阿俊吃痛,揉了揉脑袋,道:“找个人也太难了,难道要我们一户户的去问吗?” “就是就是,咱们又不知道名字,又不知道长相,就只知道个出生年月,这样的人要怎么找啊,简直比大海捞针还难。”阿圆也急着道。 白木放下筷子,道:“我问你,咱们要找的是男人还是女人?” “女的。” “多大年纪?” “十六岁。” “那现下就看这店里,符合这条件的有几个人?”白木头一昂,笑道。 阿俊朝四下里看了看,道:“就门边儿那位小姐看起来似乎是十五六岁的样子。” 白木道:“这不就得了,这样一家大的饭店里也才不过一位小姐看起来像,我们有的线索,已经够多了。” 阿圆却伸手指着店外的大街道:“是挺多的,我看这街上是个女的都挺像的。” 白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微微一愣道:“那你别吃了,现在就出发吧!” 舒伯周也道:“快吃快吃,吃完干活儿去,话那么多。” 阿圆紧着喝了口面汤,扒了两只鸡腿,站起身来道:“道长,白姐姐,多谢二位请吃早餐,我们先行一步,先行一步。”说罢拉着阿俊就往外走。 白木将手放在桌下,悄悄捏了个诀,旁边的长条凳便倒在阿圆脚前,他也没留神,硬生生被绊了一跤,阿俊赶紧上前拉了他起来,他揉了揉膝盖,哎呦哎呦的嚷着出了门。 这边白木已然笑的不能自已,却听一男子道:“二位是来找人的?” 白木收了笑意,抬眼看着这个站在桌边的男子,见他穿了一件浅蓝色锦云葛的长袍,套着印花青缎的马褂,配上红色水钻纽扣,带着灰绒的盆式帽,帽箍却三道颜色花绸的,心想,哪里来这样个时髦的人物?(①人物外貌描写出自张恨水《金粉世家》第四回屋自穴东墙暗惊乍现人来尽乡里共感浓情) 那男子正准备说什么,斜里又过来一个男子道:“三哥问你们话呢,怎么不回答?” 白木看他穿着白秋罗的长衫,梳着西式的分头,冷冷道:“你问了,我们就一定要理吗?”心想哪里来的纨绔的公子哥,说话叫人这样不爽快。 起先搭话的戴着帽子的男子赶忙道:“是我们失礼了。” 舒伯周这时站起身看着他道:“尊驾贵姓沈吗?” 那人道:“是,姓沈,单名一个林字,这是我六弟沈楚,你认得我们?” 舒伯周道:“我听他称你三哥,衣着打扮又是这样精致,在东城这一带,想必是督军府的三少爷。” 白木听到这里,不禁坐直了身子,敛了眼色。 沈林看着阿圆空出的位置,道:“阁下不介意的话,我们可否坐下说话。” “二位快请坐!”舒伯周坐下道。 沈林摘了帽子挂在椅靠上,坐下后指了一指舒伯周左后的桌子又道:“方才我和六弟坐在那桌吃面,碰巧听到二位的谈话,先生您是道士?” 舒伯周道:“正是,敝人是大云山白云观大弟子舒伯周,这位是我师妹白木。” 白木撇了撇嘴,低声道:“偷听别人说话还这样理所当然。” 不想被一旁的沈楚听见了,翘了二郎腿道:“自己说话声音那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这位小姐可着实有趣啊!” 沈林朝白木望了一眼,冲着沈楚斥道:“劭选。”又扭头对白木道,“劭选他读的新式学校,在家里又排行最末,父亲母亲太过宠溺了,白小姐不要见怪。” 沈楚立马放下了腿,正襟危坐着。白木把胳膊撑在桌上,肩膀一耸,笑了一笑,说道:“我自然不同这种人置气,沈先生有什么事吗?” “我家里倒是有一位才满十六岁的小姐,不知会否是二位在找的人?”沈林正色道。 “三哥,”沈楚面露疑色。 沈林没等他说完话便接着道:“拙荆正是十六岁。” 沈楚又道:“薛姐姐不是还没” 沈林剜了他一眼,道:“我的太太,难道你比我更了解吗?” 沈楚被截了两次话,心有不甘的靠坐在椅背上,又翘起了二郎腿,手指不停的敲着桌子。 舒伯周道:“这样巧吗?不过我们要找的是未出嫁的女子,恐怕不是令夫人。” “如此,便帮不上二位的忙了。我前些年访遍名山大川,与道家结了些缘,见到伯周道长面善,倍感亲切,唐突之处还望见谅。”沈林站起身道。 “没有没有,沈先生客气了。”舒伯周道。 沈林复又戴上帽子,似是有所迟疑的想了一想,才道:“这样吧,督军府上有几部县乡志我回去想个辙拿出来,再找人给您送去,怎么样?” 舒伯周也站起身,道:“沈先生这真是帮了我们大忙了,太感谢您了。” 沈林道:“道长不必客气,日后道法上的事情我还想向您多多领教呢。今天我们就先走了,不耽误二位的功夫。劭选,走吧!” “沈先生,再会。” 梧桐林 第5章 舒伯周目送着他兄弟二人走出店门后方才坐下。 白木拿筷子戳了戳凉了的纸包鸡,怪声怪气道:“沈先生,再会。小道士,没看出来你这溜须拍马的能力也挺强的啊。” 舒伯周按了按太阳穴,道:“这个沈林” 白木抢道:“不就是和玄色厮混的那个三少爷。” “他这样热心的要帮我们,到底是什么意思?”舒伯周喃喃道。 白木想了想道:“我看着倒觉得他不知情,也许就是单纯的喜欢道法,否则就是心机太过深沉,听到我的名字时竟也没有丝毫异动。除了在他太太的问题上,他屡次打断了沈楚的话,其他是真的看不出来。” “从沈楚的话来看,似乎他太太还未满十六岁,不过,已经出嫁了的姑娘,就算生辰是对的,对他们对我们,也都没有什么用处了。”舒伯周道。 白木收了碗筷,双手放在腿上,身子轻轻一侧,正对着舒伯周道:“也许,他只是不想自己的太太被调查,沈林的问题先放一边,咱们还是先去办正事儿吧!” 舒伯周抬手招了店员结了账,和白木出了店。 这时骑楼城门外的一条街,摆满了各样车子,还有小贩挑着干果担子,提着烧饼筐子,都塞在车子堆里,热闹极了。他二人在门口分了手,各自走入人群中,去了不同的方向。 白木回到城南的时候,天色还是亮的,黄包车一拐进胡同口,她便看到尽头沉香白店门前停着的一辆汽车,车门边站着个男子,一身笔挺的军装。那男子似是也看见了白木,绕到车后排敲了敲车窗,车门立时就开了,一人下了车,站定后目光与白木对上,正是上午在饭店见过的沈楚沈六少。黄包车这时也到了门口,白木结了车钱后转过身,沈楚倚在车门边,也不上前,抬头看着白木道:“白小姐可回来了,让沈某好等。” 白木想到上午的对话,便道:“我何德何能劳六少大驾?” 沈楚笑了笑,站直了道:“白小姐不如好好想想,咱们是不是还有些账没算清楚?” 白木道:“我倒不知道,堂堂沈府的六少爷,竟然这样记仇吗?”说着白木掠过他径直走到门前,取出钥匙开着锁,心想若不是他在这儿站着,她就可以捏个诀,哪里还需要自己亲力亲为。 沈楚也跟着她后面上了几级台阶,道:“白小姐是看不惯沈某吗?怎么回回见我,说话都夹着火药?” 白木仍在倒着门上的挂锁,手法生疏看着叫人心急,沈楚在她身后,见她没有作声,便上前走到她身侧,伸手拿过她手里的钥匙,“咔嗒”一声就开了锁。 白木抬头看着他道:“若是沈六少和我说话能像开锁这样干净利落,我自然也会好好说话。”她推开了门,伸手从沈楚手中拿走了钥匙,又道:“六少不会是专程来和我聊天的吧,有什么事?” 沈楚一手撑着门框,斜斜的倚在门边,看着白木,日光有些沉了,难得的出现了火烧云,夕阳的光照的白木的脸颊透着红晕,嘴角边的一颗笑窝随着她说话时的起伏若隐若现。他上午只道是个姑娘,细看之下才发现是个如此美丽的姑娘,不禁陷进了笑窝里。 白木进门拉亮了灯,还没有听到沈楚的回话,于是回过身,看着他仍是那样的姿势,“噗哧”笑道:“六少是要学秦琼张飞给我做门神吗?一动不动的。” 沈楚这才察觉失态,放下手站直了身体,抖了一抖长衫道:“早间三哥说借你们县志,回去就着人找了,我就领了这个差事,给白小姐送过来。”又冲着车门边那人道,“曾秘书,把三哥给的书拿过来。” 待到曾秘书拿了书来,沈楚接过书又道:“白小姐,这位是我三哥的秘书长曾体仁。” 白木看着曾体仁微微一笑道:“麻烦曾先生了,进来喝杯茶吧!” 曾体仁还未回话,沈楚一把将书放进白木怀里,又道:“不行不行,我来了这么半天了,你怎么不叫我喝茶呢?” 白木接住了书,身体微微晃了晃,笑了一笑道:“那么,请沈六少和曾先生一同进来喝口茶水吧!” 沈楚却摆了摆手,道:“不必了,说玩笑话呢,搏小姐一笑,我府上还有些事情,书送到了,我们就走了,看完记得要还回来,不必给我三哥,到沈府直接找我就是。”说着和曾体仁快步下了台阶。 白木心想既如此,那也倒不必再留了,不是相熟的人,留下说话反而尴尬,便也跑下台阶,道:“谢谢六少了,还请帮我带话给三少爷,说我很感谢他的书。” 沈楚已拉开车门,听到这话转过身看着白木道:“谢字我收下了,话还是请白小姐还书时再说吧!” 白木顿了顿道:“也好,过几日必定亲自登门归还。” 待到沈楚关上车门,曾体仁便发动了汽车,留下一片尘土和两行车辙印记。 白木回身见隔壁几个邻居正看着她,打了个招呼,便进了店里,关门时听到那几人在嘀嘀咕咕的说些什么,隐约间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嘴角扯出一丝笑来,想着做人便是有这样许多的麻烦事,旁人的闲言碎语是没有法子的,也罢也罢,又和她无关,她的世界现如今只为那样一件事情起波澜了。 她本是妖,异于常人,又因着出身是灵兽修了些道法,更异于常妖。虽是过了百年没有活动了,白木仍是只翻了一遍便将书中的内容全部记下了,可她翻完却露出了疑惑的眼神,喃喃道了句“不可能”,便将书从后往前从前往后的又翻了两遍,终于确定了这个“不可能”的情况是的的确确是发生了。 城东竟然没有一个生于光绪二十六年四月初八的女子! 白木想,玄色在布阵以前一定是查过的,怎么会没有呢? 突然后院一阵噼啪的声音,接着便有人走动着小声说着话,白木笑了笑,听着那脚步声走近院门,有人推开门,道:“我们回来了!” 却听店门处也有人推门道了句:“我回来了!” 原来阿圆阿俊并着舒伯周一道回来了。 舒伯周关上门回身便看到桌上摊开的书,他眼力极好,一眼便看出是县志,于是抬眼问白木:“沈三少真是讲信用,上午才说的,晚间就已经送到了,你看过了吗?” “什么沈三少,上午我怎么没见过?”阿圆走到桌前,拉出凳子坐下道。 他三人坐定后,白木将上午偶遇沈林沈楚的事说与阿圆阿俊听了,又将沈楚送书一事略略的讲了,舒伯周略停了一会儿,问道:“书你已经翻过了吗?有什么结果。” 白木摇了摇头,说道:“这本书上记得单单是光绪二十六年的事,我反复翻了三遍,并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会不会有人刻意抹去了,毕竟是玄色选定了的地方,怎么会没有呢?” “我今天打听过了,沈林他根本没有成婚,只有一房妾室,名叫素雪,确实和我们推测的一样,她今年尚且十五岁,这件事上他撒了谎。如此看来,怪不得早上他会那样放心大胆的让我们查,他根本就是知情,也许就是他删掉的。”舒伯周本是缓缓地讲着,却是越讲越气,这时已经拍桌而起了。 白木又道:“你先坐下,如果妾侍叫素雪的话,为什么沈楚会说“薛姐姐”呢,难道是我听岔了?若是只在书上删掉了倒好说,人又不会蒸发,细细找着就是,不过我今天并没有找到合适的女子,你们有什么收获吗?” “白姐姐,我和阿俊又是偷人家家谱,又是变出原身进人家里溜达的,翻遍了每一个角落,还是没有找到。”阿圆颓丧的说着,不觉已露出了兔子耳朵,微微耷拉着,其实是他法力不够,心情失落便会影响化成的人形,有时露的耳朵,有时是鼻子,有时是尾巴,还有时会生了满身的短毛,叫人忍俊不禁。 白木笑道:“你还好,倒是阿俊,难道化出了老虎窜进人家院子里吗?” 阿俊嘿嘿一笑道:“那倒没有,我不过在房梁上给他放哨罢了!” 舒伯周又道:“真的没有吗?你们两有没有用心找?” “对天发誓,我们两个前前后后翻了四遍,连别人挖的地窖都进去了,真的什么也没找到。”阿俊一脸严肃,看着舒伯周道。 阿圆也急道:“虽然我们俩平日里冒失,可两个冒失鬼一起办事,都互相看着,保证这回没出差错,可就是没有,也不能怪我们啊!”说着他头上的耳朵抖了一抖,他又戚戚的看着白木道,“白姐姐,你是怎么找的呢?” “我么,你看每家院子里都种有花草,我只需和那些草木们通个气,便什么都知道了。”白木难掩脸上的得意,抬高了语调。转瞬却又敛了神气,道,“可是也没什么消息。” 于是三个什么都没找到的人便都抬起头,切切的看着舒伯周。 舒伯周被这三道目光直逼的要向后倒去,他定了定神,赶紧稳住了身形,叹了口气道:“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一无所获。” 难道线索就这样断了吗? 梧桐林 第6章 那日过后,四人又将东城翻了个底朝天,终于在二月初五晌午于西贝巷找到一位名叫秦椿的女子,确定是生于光绪二十六年四月初八日,可却已嫁作他人妇。虽是觉得不大可能,舒伯周和白木仍将事情经过细细的说与秦椿和她先生知道了,并为她家宅邸设了结界,贴了符咒,又派了阿圆阿俊在她家里住下,以便时时守卫。 转眼已是二月初六,这日虽然挂着太阳,可还是有些阴冷,白木早起出了房门,哆嗦了一会儿,又回屋穿了件滚了绒边儿的坎肩,将盘好的头发放下来,用了发夹卡在耳后。再出来时,已看见舒伯周买好了早饭,在院里的石桌旁等着她,面疙瘩汤配着腌萝卜条,舒伯周捧着碗喝出了一头大汗,几日的劳累终于算是得了点儿清闲,他心情很好,听见动静后从大海碗后面伸出头来道:“快来快来,今天这个面汤着实好喝!” 白木本来连日走长路再兼着动用了法力,已经懒得连吃喝的力气都没有,她其实不必吃饭,但听他这么一说又闻着面汤的香气,不禁小跑了两步,坐在桌前,就着腌萝卜喝了半碗汤。两人吃饱喝足以后就没了雄心大志,在店里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 忽然门口有汽车的声音,继而沈楚走了下来。他今天穿的很周正,一身棕色的西服,打了条黑色的领带,大马金刀的走进店来。一进店他就说到:“白小姐,贵店里可有什么喜庆的花没有,我要挑两盆送人去。” 舒伯周冷冷的看了他一眼,也不做声,白木倒是从椅子上坐了起来,走向门口道:“六少要送什么礼?” “你们没听说吗?我三哥今日成亲,我挑两盆花送给新嫂子去!”沈楚疑惑的问道。 白木笑了笑道:“倒真没有听说,是我们孤陋寡闻了。三少爷要结婚了,你确实得送盆好花。”说着白木领他到了花架边,拿起一盆开得正旺的百合花,道:“结婚时送百合最好了,百年好合。你们家就要添丁进口了,沈府又要”她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直直的看着沈楚道:“你说谁要成亲?今天谁结婚?” 沈楚有些不明所以,道:“我三哥啊,不是刚说的吗?你这是怎么了?” 舒伯周也走了过来,又问道:“你三哥,沈林?是沈林今天成亲吗?” “你们俩有没有认真听,我都说两遍了,今天,我三哥沈林,和薛府的大小姐薛梧桐喜结连理。是我三哥,不是二哥也不是大哥,就是三哥。”沈楚有些不耐烦,一字一顿道。 “薛梧桐,薛梧桐,我们疏忽了,没想到他用这种方法。”舒伯周看着白木道。 白木微微愣了一下,低低的说了一声“薛府”,转而又睁大了眼大声重复了“薛府”二字。她忽然放下手中的百合花,疾步走到后院,舒伯周和沈楚虽然不明就里,但也跟着移步到后院。不多时白木便从房里出来了,手中拿了张正红色的帖子,看着舒伯周道,“正月里薛府着人送来了请帖,我也没细看,想着不过是帮他家驱了个小鼠精,并不必要去参与些人情世故的事情,就放一边了。”说着将请帖递与了舒伯周。 舒伯周展开请帖,只见上面写着: 喜今日赤绳系定,珠联璧合 卜他年白头永谐,桂馥兰馨 恭请舒伯周先生白木女士 莅临沈林薛梧桐之新婚典礼 公历一九一六年三月九日十一时席设沈公馆 敬候光临 白木又道:“前几日咱们都没有想到,他这一招确实出乎意料。” 舒伯周合上请帖,道:“你确定吗?薛梧桐的生辰对吗?” “我确定,那本县志我看了三遍,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薛梧桐的的确确是生于光绪二十六年四月初八日。”白木有些急道。 沈楚这时从舒伯周手中抢过请帖,翻开看了一眼道:“你们研究我三嫂做什么,难道她才是你们要找的人?” 白木这时才注意到沈楚在一旁,略定了定神道:“沈楚,我问你,那日在饭店里,你打断沈林是想要说什么?” 沈楚见她认真的叫了他的名字,便也认真起来,道:“那日三哥不是说我家有一位年满十六岁的小姐么,其实是没有的,我最小的妹妹都已经十七岁了,在读留法预备班。薛小姐还没嫁过来,自然不算我们家的人,再者以薛家和我们家的交情,小姐满十六岁是要开宴会的,我并没有参加过薛小姐的生日宴,所以记得她应该是没满十六岁,可是我三哥说已经满了,我又怕是自己记错了,后来便也没说话了。” 舒伯周道:“那么薛小姐和沈林的婚事是什么时候定的?” 沈楚想了一想,又道:“薛小姐和我三哥的婚事是前年就定下了的,那年我母亲回娘家探亲,路上见着卖丫头的,我母亲心慈,看那小女孩怪可怜见的,就买了下来。后来看见薛府满城贴的寻人布告,才知道她是薛家的大小姐薛梧桐,好在并没有让她做什么粗的活计,她年纪虽小,可很是聪明伶俐,整个儿梧州再找不出第二个跟她一样懂事的姑娘来。我母亲喜欢的紧,把她送回薛府的时候,便替三哥求了亲,后来三哥和她也挺亲密的,算是暗结了同心。不过,之前一直说等她满了十八岁再结婚,年里三哥忽然说要提前,家里没什么异议,也就依着办了。” 白木静静的听着,待他说完了才道:“你说的这些很重要,我有话要对薛小姐说,不知你能不能带我去见她?” 不等沈楚答应,舒伯周便道:“白木,我们要定个详细的计划才好。” “来不及了,我现在就得赶过去。我们想错了,玄色他不一定会在二月初八动手,只要薛小姐进了沈府的大门,事情就由不得我们了。”白木的眼神很是坚定,舒伯周从未在她眼里看到过这样的神色。 沈楚这时有些茫然问道:“玄色法师吗?这又关玄色法师什么事?” 白木道:“他可能会对薛小姐不利,你带我去,我想法子救她。” “我这就带你去。”看着白木焦急的神情,沈楚想都没想便一口应了。若是平日里沈楚可能会对她产生疑问,可是今日他却没来由的相信她,愿意带着她去自己府上,尽管他并不知道她究竟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她要做的事情是否会给他家庭给他哥哥带来不幸。他就是单纯的相信她,相信这个只见过三次面的充满神奇色彩的女子,他信她不会骗他,也不会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来,他愿意帮她。 于是三个人急匆匆的往前门走去,舒伯周看了一眼柜台上的西洋钟,道:“已经十时四十分了,薛小姐怕是已经进了沈公馆了。这样,你和沈楚进沈公馆,找到薛小姐,把一切告诉她,相信她不是不通情理的人,我这儿有几个符咒,你带着去贴上。再施几个小法术,尽力保护薛小姐。” 舒伯周从怀里掏出几张符纸来,白木停下脚步,接过了符纸,又道:“那么你呢?你去哪里?” 舒伯周扬了扬手中的请帖道:“我去前厅,这种场合玄色不会缺席的,我去盯着他和沈林,以防不测。” 白木道:“好,那咱们走吧!” 沈楚却也停了下来,道:“我三哥也有做什么吗?他不是坏人,你们不要伤害他啊。” 舒伯周道:“以沈林和薛梧桐的情分来看,我也愿意相信他不会害她,可究竟他有没有受玄色蛊惑还难说,你先别慌。” 沈楚道:“我也不是慌,只是怕三哥一时糊涂做了错事。”说着拉开了车门,又道,“上车吧,用汽车快一些。” 白木正要上车,却突然回身走回店里,抱了盆百合花又出来了,说道:“这花带着,也许有用。” ----------------------------- 薛梧桐从宴席上回来,却见屋子里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已经极熟悉的沈楚,还有一位,是从未见过的小姐,那小姐手里还捧着一盆娇艳欲滴的百合花。送她回来的丫鬟银屏显是也看到了,急道:“六少,您怎么在这里,哪有小叔子在嫂子房里的?” 不等沈楚回话,薛梧桐便轻声斥了银屏两句,交待她关了门出去守着,她知道沈楚是个不拘礼节的人,在这里必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便说道:“六哥,你怎么来了?”她因着从前与沈夫人的一些缘故,倒是常来沈府走动,她年纪小,便将沈府的几位少爷都喊做哥哥,所以仍将沈楚唤作六哥。 沈楚却是笑道:“嫂嫂,你刚跟我三哥拜了堂,以后可不能再喊我六哥了。” 梧桐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有些羞赧的低了头,喃喃道:“你倒知道打趣我!” 沈林却正了正神色道:“三嫂,不同你玩笑了,这位是白云观的白木小姐,她特意求了我过来,说是有话要对你说。” 薛梧桐带着疑惑的“哦?”了一声,抬起了头,走到白木身边坐下,道:“白小姐有什么急事吗?这样的日子过来了。” 白木道:“是,非常要紧的事。”又转过头看着沈楚道:“你先出去,我单独和薛小姐说。” 沈楚有些莫名其妙,却还是听话的出了房门,恰看见等在门口的银屏,银屏笑了笑道:“六少怎么也被撵出来了?” 沈楚道:“那小丫头不让我听。”停了一停又道,“好啊,你打趣我,等着看你六少爷笑话是不是?” 银屏又道:“看来那位小姐挺厉害的,能让我们六少心甘情愿的出来看门,我挺佩服她的。” “有什么好佩服的,我不过是给她面子,要不是”沈楚正说着,却听见里面薛梧桐在叫着银屏,便敛了声。 银屏答应着开了门,沈楚也探头朝门内望去,可屋里只有薛梧桐一人端正的坐在沙发上,窗台上摆着白木带来的百合花,可四下却不见了白木的身影。 梧桐林 第7章(1) 沈林的母亲沈夫人是信基督教的,因此她要求沈林和薛梧桐的婚礼一定要按西式的规矩来办。但是沈督军要宴请的宾客却都是中国传统的官员、太太和小姐少爷们,他又想要他们在来宾面前行中国传统的礼仪。所以最后,他们决定将婚礼分成两场举行,上半场是基督教式婚礼,在沈公馆的正厅里举行,出席的只有沈薛两家相熟的亲朋好友,简单的朗诵誓文,交换戒指。下半场则举行世俗的中国式婚礼,在院子里,同宾客们一起热闹的办喜事。① 薛梧桐回房便是要换衣服准备去院中再行传统婚礼仪式的,却不想遇见沈楚和白木。白木讲的话那样骇人,可却叫人不得不相信,毕竟那几位女子离奇死亡的事情她都在报上见过了。她心里有些惴惴,担心沈林真的会不顾往日情分任玄色杀了她,可他到底还是她的怀昱,他们刚刚还在牧师面前交换了戒指,说了誓词,他并没有什么异常,也许,一切都只是玄色法师一人所为,她的怀昱并不知情呢? 她这样想了许久,她不知道该如何同沈林一道在众人面前拜堂,可是八斗柜上的西洋钟提醒着她没有时间了,她必须得换了喜服出门去。她心有戚戚的盯着窗台上的那盆百合花,不一会儿又垂了头,两只手将落在身子边儿的雪白的乔其头纱捏住,在并拢的腿上不停的绕着。忽然她停止了动作,却是用力拽下头上的披纱,珠宝编成的小花冠也“啪”的一声掉在了西洋沙发的软座上,她看去花冠时眼里已没有了惊恐,这时她才抬起头,冲着门外喊了两声“银屏”。 银屏立时就开了门,道:“三少奶奶有什么吩咐吗?” 沈楚也跟着银屏的后面朝屋里探着头,只见薛梧桐一张小脸儿同身上的银白色旗袍礼服一样的煞白,只余了嘴唇上口红的颜色,如血一般,但四下里却没见了白木,他便问:“白小姐去哪儿了?” 薛梧桐道指着大开的窗户道:“白小姐有急事,不便和你说,跳了窗先走了。” 沈楚听得这样一句,不禁急了,转身立刻就走了,嘴里还嘀咕着:“不是说有事吗,怎么才来就走了,这个小丫头……” 他再说了些什么,银屏已经听不到了,因为这时薛梧桐叫她把喜服拿出来替她穿上。喜服还是清朝的样式,她一穿上宽口的大红袄裙,便显得脸上有了丝血色,银屏为她盘了头发,带上了金子打的发饰。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笑了一笑,便又是一个欢喜的新娘子的模样,银屏为她遮上了红色的盖头,也遮去了满脸的喜色。 银屏搀着她走到了前厅,渐渐的身边的声音乱了起来,她听见屋外有人在起哄嬉闹着咯咯的笑个不停,她有些慌。然后听见主婚人陈先生向来宾致意,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陈先生逐一将众来宾介绍了一遍,足足持续了半个多小时,末了他宣布:“欢迎新娘新郎入场。” 接着,银屏将一条红绸交到她手上,她便由着红绸的牵引,一步一步地走着。她想红绸的另一边是怀昱吧,刚刚与他交换戒指时他穿着的是西式的礼服,条纹裤子,燕尾服,银色的领带,不戴帽子的他显的格外精神。那么现在,牵着她的他,是穿着怎样古朴的服饰呢?她已经有些脸红了,却突然想到白木小姐,白小姐说的会是真的吗?这个牵着她的人,会是不得已杀人的凶手吗? 她步子有些踉跄,却还是稳住了身形,沈林似是察觉了她的异样,回过身低声问她:“梧桐,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薛梧桐将红绸在手中绕了一圈,压住了喉咙中的一点颤意,轻声道:“没什么,许是有些累了。” 沈林又道:“你别慌,一会儿结束了,我叫银屏给你送些点心去。” 薛梧桐听了这话,眼眶不禁红了,这样的怀昱,怎么会杀她?却还是克制住了眼里的泪意,缓了缓道了声“嗯”。 他二人一出场,堂下顿时热闹迭起,响起一阵热闹的掌声。在众人的注目下,他们向沈督军和沈太太鞠躬,向证婚人鞠躬,向来宾鞠躬和夫妻对拜鞠躬,全部按照主婚人的指挥,一丝不苟的做了。 接下来,主婚人陈先生又宣读了结婚誓词,一对新人向陈先生施了礼,接受了结婚证书,沈林才牵了薛梧桐的手,将她送回房去。 薛梧桐盖着喜帕,只能看见地上她旁边他的脚,穿了一双黑色的绸缎布鞋,身后鞭炮点着,噼啪作响。她的手被握在他的手里,许是常年拿枪的缘故,他的手上有一层厚厚的茧,他身上有一种淡淡的烟草的味道,她闻着有些迷离,她想这许是她以后要闻一辈子的味道了吧。可她转念又一想,若是他今夜杀了她,那这样的味道也是她最后一次闻了。 沈林送她回了屋里,便有侍从来叫,说是督军找他过去,他便走了出去,还未到门口,又回过身道:“银屏,去厨房给三少奶奶拿些点心,梧桐,你吃点儿东西,休息一会儿。”说罢走出了门。 夜色渐渐暗了下来,房内只剩了她和银屏两人,益发显得静寂了。她心中有事,点心没吃几口便搁下了,将盖头摘了又戴来来回回好几次,时不时的叹着气。 银屏以为她是在担心三少爷喝多了酒,坏了身子,掏出不少话来安慰她。她却也没怎么理,仍旧是恍恍惚惚的,总是盯着窗台子上的百合花,银屏说要将那花拿过眼前放着,她又慌张的摆手拒绝。 这样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声音,由远及近的,只听有侍从说道:“三少奶奶,三少好像是喝醉了。” 银屏赶紧将盖头给她遮住,她才应了一声,让银屏去开了门。 门一打开,便闻到一阵酒气,又听到一众年轻人笑着闹着说着话乱哄哄的,她便知道这些人是来闹洞房的。她深吸了一口气,似是拿定了主意,淡淡的开了口道:“怀昱,你叫他们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①蒋宋的世纪婚礼便是分为上下两场举行的,宋美龄全家皆为基督教徒,蒋介石为了娶她也入了基督教,所以在宋家公馆行西式婚礼。后来由于要宴请媒体以及国内外各政党,便又在大华饭店舞厅举行了世俗婚礼。 梧桐林 第7章(2) 两个侍从分别从左右扶着沈林,他其实没有醉,听到梧桐这样说,便抬起头,醒了醒神。两眼看到薛梧桐倚着床边坐着,一身嫁衣红的像血,盖头遮住了她的脸,看不见表情。 “新娘子是害羞了吧!”有好事者嚷了起来,“倒是教我们看看薛府的小姐是怎样的美人儿啊!” 薛梧桐听了这话有些不安,却仍是正襟危坐,轻轻的喊了一声:”怀昱。“ 沈林倒也没恼,心下想着待会儿行事确实要掩人耳目,梧桐给了个好理由,不如便让他们散了,于是转过身带了些讨好的笑:“诸位,实在不好意思,想来梧桐是有些体己话要对我说,明日,明日,沈某携妻请诸位兴福楼一聚,一定要赏脸啊。” “你小子好福气啊!” “得了,今儿个就饶了你,洞房花烛,不耽误你正事儿了。” “各位,明天要把他灌醉啊!” 说罢一群人吵吵嚷嚷的出了房门,只余了一人,广袖长衫,仙风道骨,右手两指并拢指着左手托着的一方八卦阵,眉头紧锁,双眼紧闭,口中念着诀,却并不进门来。 沈林急忙朝门口走了一步:“玄色法师,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薛梧桐听得这一句,略晃了晃身形,左手紧紧拧着床单,右手却是一把掀下盖头站了起来,唤出他的名字:“怀昱。” 熠熠烛光突如其来,薛梧桐抬手挡了挡,似乎是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缓了一会儿,她怔怔的看着沈林。她终于看见他穿着的喜服了,正红色内衬的长衫,外边套了件黑色绸缎的马褂,胸前别了朵红花的胸针,那花的红和满室的红像血一样,晃在她眼里。她又将目光向外移去,眼中一瞬的恍惚渐渐清明,她看见门外阖着双目念念有词的玄色法师,她望向沈林,沈林也望着她,半晌,她又道:“你是打算,在今夜取我性命吗?” 沈林的脸色一点一点的白了下去,微低了头,冷冰冰的望进她眼里:“你知道了?” 她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嘴角攒出了半丝笑意:“你告诉我,他们是骗我的。”她又伸手指了指屋外的玄色,“他,他是来贺喜的,什么事也没有,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沈林仿佛疲倦的紧紧闭上了眼,良久,睁开:“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她没有说话,脸色愈加苍白,勉强装出来的一抹笑也从嘴角消失了。床前高高燃着的一对龙凤烛噼啪的爆了一声,外面陡然一声惊雷,劈出了两个人难逃的命运。 他回头看了一眼还在作法的玄色,转回身走到桌前坐下,缎子鞋踏过桌前柔软的地毯,他伸手拿起桌上盛了合卺酒的一对银杯,饮了一杯后,将另一杯递向她,她没接,他便又将手腕一转,自饮了酒水。 他侧身将杯子放在桌上,直直的看着她:“我早知道你,远在你从火车上见我之前。梧州薛府的大小姐薛梧桐,善诗书画,懂中医药,年纪虽小却知书达理,家里来了客说起几位妹妹们都是拿你做比的,我虽没见过你,你却时时出现在别人的口中。所以初见,我便知道你不一样,姨娘说你是薛梧桐,我很高兴,想着终于能认识名动梧州的薛大小姐了,后来妈妈去提亲,你答应了,我开心的一夜未睡,虽然离你十八还有好些年,可我知道你是不能去别人家的了,你终归会同我在一处。” 他声音很平静:“但是你,独独是你,不偏不倚,正是我要杀的人。城东找不出一个生于光绪二十六年四月初八的未婚女子,我说用别人,法师不同意,他算过,这一切都是天意罢了。” 薛梧桐怔怔的望着他,给她说笑话送首饰时笑意盈盈的一双眼,如今再无波澜,她脸色苍白的厉害:“我记得,在广州的金公馆,你请我吃西餐,那时候你同我说,你想提前婚期,你想日日同我在一起。” 他神色淡然:“督军府里我排行老三,上头有两个哥哥。大哥早我两年入了军营,上过战场,行事沉稳,可是政事上面,太过优柔寡断,不够狠厉。二哥回国后,立志要以笔代枪,不愿同我们这样争权夺利杀人饮血。四妹五妹和七妹倒不必说了,都是女子,六弟虽是成日里不学无术,可他一身的本领,都是爸爸亲自教的,比我只会更好。” 她顿了顿,继续道:“究竟是天意要你杀我,还是你私心要杀我。” 他仍是淡然,将手放在左胸上:“这里面早就没有心了,跳动着的,是一只妖的魄,我是同魔做了交易的人,妖魔再生,是需要代价的。爸的病是好不了了,我拿什么和大哥六弟争督军的位子!” 这些话就像刀子,利刃一刀刀切开她的心,划出骇人的血:“那么我,就是代价吗?你宁愿让自己妖魔化,也要坐上督军的交椅吗?” 他对上她的目光,道:“我连自己都放弃了,你不与我一起吗?” 忽然听到屋外玄色道了声“破”,又是一声惊雷,空气中起了异样,震得桌上的银杯轻晃,有几张纸从房梁上飘落下来,泛黄的旧纸,血色的符。沈林低头看了一眼,冷冷道:“你请了道士?” 薛梧桐趁着他慌神的功夫,已移步到窗边,抓起窗台上的百合就朝他扔去,却见那百合的根须穿破了花盆,不断的伸长,扭动着缚住了刚刚进屋的玄色。又分出另一支来直指向沈林,他赤手空拳和那根茎缠斗了一阵,饶是力气不够,也被困住了。 虚空中突然幻出一个女子。 玄色看到她便惊道:“你是白木!”微怔了一会儿又面带喜色,也不顾缠在身上的根茎,大声道:“沈少爷,这是白木,这就是白木,抓住她再结魄就更容易了!” 白木嘴角勾出一个弧度:“结我的魄,也得看我愿不愿意。” 话毕,她便拉住怔愣着的薛梧桐跑了出来。 梧桐林 第8章(1) 白木虽然用根绞困住了沈林和玄色,可是她知道自己如今所剩的一点儿妖力,玄色只需一个诀就能破了。她拉着薛梧桐穿过沈府一重又一重的庭院,遇见的人都叫她用法术挡开了,终于出了沈公馆的大门。这时已听得宅子里隐隐有人群追出的声音,她从袖子里拿出日间舒伯周给的符纸,掷到身后沈公馆的牌匾上,暗暗骂道:“小道士到底是靠不住的,关键时候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已经是晚上十点钟了,东城的大街小巷里只疏疏的走着几个夜归的人,赌场里还有人在叫嚷着,舞厅里也传出曼妙的音乐来,人力车夫在角落里抽着卷纸烟聊着天,偶尔有几个人从店里出来匆匆忙忙的招了汽车又走了。没有人注意到黑暗的巷子里,有两个女人在跑。 白木一只手拉着薛梧桐,另一只手却暗暗向地下发力,一阵簌簌的声音,薛梧桐忽觉自己的脚步变得虚浮了起来,她向下看去,只见从地下不断地钻出灌木的根茎来,她的脚就踩在交错的树枝上,那树枝托着她和白木,快速的往前伸展着。她正准备问白木这是怎么一回事儿,却不想抬头看见的景象更让她吃惊。白木乌黑的头发此时正在快速生长着,夜间的风吹去,长发四散,缠在白木的手臂上,与地面的枝杈绕在一起,随后漆黑的发间又生出一簇簇大朵大朵的绿色,不知是花还是叶子。人的发不可能生的这样快,她想问她,可又自觉这是别人的秘密,像白木这样通秘术的人,浑身上下什么不是秘密。 手臂上的头发缠得紧了,白木看了一眼,淡淡道:“又是这样,果然是不如从前了。”她回过头又道,“薛小姐吓着了吧,这是施法过多的缘故,你别怕。” 前方突然亮起明黄的车灯,晃着眼睛,刺耳的刹车声,白木挥了挥手想用法术挡开汽车,却没有丝毫动静,她神色有些惊慌:“不行了吗?” 话音刚落,薛梧桐脚下便踩了空,那些根茎瞬间又缩回了地下,她再看去,白木站在地上,两眼直直的看着微张的双手,及地的长发,方才生在发间的绿色此时已落满一地,是叶子。 薛梧桐走向她:“白小姐,出什么事了?” 白木这才仿佛醒过神来,眼里又重新凝了光,她一把抓住薛梧桐:“我没有法力了,快跑!” 汽车的灯光照着两人单薄的身影,空寂的巷子里,青石板上错落的脚步声也惊醒了车上人。沈楚推开车门,拉住了白木的手,卜一停下,她的长发滑过他的手,滑过他的脸颊,青涩的香气,微怔间白木已甩开他,护着薛梧桐向后退了两步。 “沈楚?你是来捉我们的吗?”白木的一双眼凌厉的望着他。 沈楚向前走了两步,又拉住了她的手:“没找到你,我就一直躲在三哥的院外,见你们出来我赶紧开了汽车,跟我上车吧,三哥的人快追过来了。” 白木仍是冷冷,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你和沈林,不是一伙的?” “你不信我吗?我虽然不知道三哥要做什么,可是我想帮你。”沈林急道。 她又甩开了他的手:“我不……” “我信。”薛梧桐大踏步的走上前,“六哥,我信你。”她转身拉过白木道:“白小姐,我信六哥,我们上车吧!”说罢便拉着白木坐进了车内。 沈楚发动了汽车,白木坐在后排不动声色的抽离了薛梧桐握住的手,神色淡然:“回沉香白。” 薛梧桐从头上取下一枚发簪,递与白木,白木没接,将头发拢了拢放到身前,以指为刀用力划过,却是什么也没发生,她叹了口气,只得拿过簪子将长发在脑后绾了一个如意髻,自嘲道:“看我这样狼狈,薛小姐是不是觉得所托非人了?” 薛梧桐看着她这一连串的动作,知是事情有异,心下焦急,面上却一片坦然:“方才若不是白小姐,我哪里还有命坐在这里。如今我回去逃不过一死,跟着白小姐,你到底是身怀秘术之人,兴许会有什么转机。” 白木低下了头,没有回答,一时间只能听到汽车轰轰兼着车外呼的风,薛梧桐有些忐忑,她希望白木可以给她一个肯定的答复,她想自救,也想救沈林。 好一会儿,白木才道:“只要今夜在他们追来前赶回沉香白,我便能保证薛小姐的安全,至于沈林,他心里的妖魔是一定要除的,但除魔以后他是死是活我不能肯定。” 薛梧桐听了这话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心想,沈林若是活着,她便和他做一对平凡的夫妻,再不去争权夺利,他若死了,她便陪他去,不论是阿鼻地狱还是阎罗王府,她都心甘情愿,他有罪,她和他一起偿还。 白木又道:“你哥哥,被权力蒙了眼,有心魔,又听信歹人谗言,让妖侵了身,他如今一心想要杀了薛小姐来以血献魔。” 沈楚恍了神,一个不注意,按在了喇叭上,汽车发出的“嘀”声在夜里格外慑人。他连忙移开了手,道:“这样的事,三哥他怎么下得去手。” 白木想了想,道:“也许他也有过迟疑,但是玄色实在可恶,始作俑者,其心当诛。” “那么你呢,你有没有危险?”沈楚追问道。 白木愣住了,从白云观里出来,除了舒伯周给过她符咒用以自保外,从没有人担心过她会不会出事。观里的老道士们都巴不得她出些事情,死了也好,收了也罢,只要她不在世间,不在大云山。 没听到她的回答,沈楚下意识的转身看了她一眼,又回过头继续开车:“我总归出身军阀,法术之事虽然不通,但武力上是用过功的,白小姐有需要尽管提,我愿意出力。” 这样直白的话是白木不曾听过的,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后面汽车的喇叭声打断了。 有人喊道:“三少,在这里,他们在汽车上。” 是沈林追了过来。 梧桐林 第8章(2) “坐稳了,前面路口右转就是思安胡同,我们快到了。”沈楚听到那人的声音,踩着油门加了速。 白木又张开手试了试,却是仍然没有反应。车子已经进了思安胡同,沈楚的车开的飞快,薛梧桐紧紧的盯着窗外。 九号院,是一家当铺,她听到了沈林的声音,在叫她,有些远,他们还没有进胡同。 二十一号,思安酒坊,从前门房的孙叔总说这家的酒好喝,“汽车开进思安胡同了。”“快追!”去了发钗的发髻松松的垂着,薛梧桐有些急,不禁的催促沈楚再开快些。 三十三号,药房早就关门了,空气里却仍然有着中药的味道,薛梧桐转过头透过窗户玻璃看了一眼,沈林开了一辆敞着篷的老爷车,离她只有半条街的距离。 四十二号,香粉铺子,门口贴了张广告纸,写着“肌肤美丽,不中铅毒”。再有二十米,四十四号,沉香白的匾额已经近在眼前了。却有人从宅子间的通道里跑出来,伸开双手直扑在在车前,挡住了胡同里狭窄的小路,沈楚不得不踩了刹车,停了下来。 这时沈林的汽车已经到了,侍从们先他下了车,将沈楚的车围了严严实实。 沈林从众人后方走上前来,道:“梧桐,你在车里吧,下来。” 薛梧桐一只手已经搭在车门边,低着头,眼里噙满了泪,沈楚却转过身按住她的手:“你别动,我去跟他说。” 她抬头看着沈楚,眼中是粼粼的波光,声音却很坚定:“六哥,我和你一起下去。” 却听见“咔哒”一声响,白木已经开了车门走向沈林,他二人也不再犹豫,赶紧下了车走在白木身后。 白木停在沈林眼前三米远的地方,淡淡道:“三少。” 沈林微微笑了笑:“白小姐。” 白木神色淡然:“今日我在这里,你别想带走薛小姐。” 沈林走上前一步,道:“可我若是来带走白小姐的呢?” 有声音自人后传来:“三少,结魄之事不可中断,薛小姐的血才是最后一环,万万不可心软啊。” 那人穿过侍从拉成的围墙,稳稳的走着,一身青衣,腰间别了一方八卦阵,正是玄色法师。 薛梧桐一看见他便不禁后退了两步,眼睛瞪得滚圆,手指着越走越近的玄色法师:“怀昱,他”她晃了晃又指向沈林,“你,你们究竟还是要杀我!” 沈林又往前走了两步,擦着白木的肩想要拉住薛梧桐,却被无形中的一股力量挡了回去,他惊愕道:“有结界。” 说话间,白木快速的扫过沈林身后的侍从,最末处那人帽檐遮住了眼睛,她目光在他身上顿了顿,又转回来看着沈林,轻笑道:“三少还认识结界,果然是和法师厮混的久了。” 他深深的望了一眼白木,退回了原处,这才看向薛梧桐道,“梧桐,我不会杀你了。” 玄色却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沈林身边:“三少,万万不可,薛梧桐必须得杀!” 沈林道:“用白木的血召唤她的原身,不是更好吗?况且这样的话,我也不必狠心杀梧桐了。” 玄色急道:“术法大忌便是废弃,时日一到,若阵法还未布好,是会反噬原主的。二月初八近在眼前,三少若是不按原计划实行,你我都会被反噬。” 沈林又道:“那捉了白木又有何用?” “宿主,玄色法师是想用我做宿主吧?与其弃了这副身子将魄招去,不如直接用原身,再用我的血将养他,是不是?”白木冷笑道。 末排低着帽檐的侍从听了这话微微一动,正要迈步出来,忽见沈楚大跨步的上前,白木以为他脑子一热要上前去拼命,便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衣袖,他却将白木护在身后,道:“三哥,你在做什么糊涂事,害了多少人,还不够吗?” “劭选,你带着梧桐过来,不要不分好歹,她是妖!”沈林提高了声音,冲着沈楚喊道。 白木微微低了头,松开了手,沈楚却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三哥,她是不是妖我不知道,可是我两只耳朵明明白白的听到法师说要杀梧桐,还能有错吗?梧桐去你那里,只能是死路一条。”说罢他将白木护的更紧了。 薛梧桐听了这话倒是一惊,她原先只以为白木是身怀秘术的神隐术士,没有想到她是妖,她竟然是妖,怪不得树木听她差遣,她的头发生的那样奇怪,那些都是妖术吧,她有些害怕的向后退了一步。 和她做了同样动作的,还有四下里沈林带来的侍从,也都吓得往后退去。只有一人不为所动,仍是定定的站着,只见他嘴角微斜,趁着四周混乱沈林不备,迅速移至白木一侧,行动中帽子从头顶落下,露出他的容貌,竟是舒伯周。他从袖中取出几张符纸掷向前方,口中念着诀,临空便出现一道道金色的符咒,将他们四人护在中间。 白木不禁松了口气,想将手抽出来,沈楚却是紧紧握着不肯松手,她只得任他拉着,转过身看着一脸惊愕的薛梧桐,苦笑道:“薛小姐是怕了吗?我现在没了法术,不会做什么的。” 薛梧桐这才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怕是伤了白木的心,于是便急急走上前:“我不怕,白小姐,我只是有些吃惊。” 白木却又恢复到一贯冷淡的神色:“你怕也是自然,哪有人会不怕妖怪,反正我也是在自救,你不必有什么愧疚之心。” 薛梧桐还想说些什么,白木却已经转过身去,只听那边沈林骂了一句,玄色便喊道:“大师兄,别来无恙。” 舒伯周刚刚施完法术,回头确认了白木的安全,看到沈楚握住她的手腕,略愣了神,听得玄色的声音,又重新凝了神道:“玄色,好久不见。” 玄色又道:“大师兄,你卖我个人情,把两个女人送过来。” “玄色,白木是白云观要保的,不仅我这里的三魂一魄我要保,沈林身上那一魄我也是要收来的。”舒伯周冷冷道。 “舒伯周,你他妈的别想染指老子的东西!”玄色怒道,说着解下腰间的八卦阵,抬起右手便要施法。 梧桐林 第9章(1) 舒伯周冷笑一声:“你的东西?什么是你的东西?你是忘了当年背师而走的时候自己说了什么吗?” “哼,时日太久,谁他妈还记得!” “你当初那般看不起观里的术法,如今又巴巴的想要收了白木,难道白木就和白云观没有关系吗?” “师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白木身上有多少灵力,你身边的这个术法这样的弱,不如让我招了魄把她聚全,你我二人一同驱使,必定可以在江湖上闯出点儿名声来!”玄色右手用力指向八卦,一束红光从法器上射出,直击舒伯周设的结界,玄色又道,“白云观从冯业平始,早就一日不如一日了,你除了这咒,同我一起吧!” “同你一起,背弃师门吗?你想得倒美!”舒伯周又念出一咒,一支木剑临空飞出,落在他手中,他手腕轻转,斜里刺出几道剑光,一道道加在结界上,又生出一重白色的障来。 从那把剑出来,白木就情不自禁的直直的盯着它,剑气仿佛在她眼里划出了一道雾,她隔着薄雾看着那把剑,又似是在看着更远的地方,她忽然开口低声道:“木兰刺。” “木兰刺,师傅竟然把木兰刺给你了?”玄色不可思议道,话毕又仰头哈哈笑了几声,“道士护着妖精?舒伯周,你今日做的事对得起手中这把木兰刺吗,对得起用这把剑的冯业平吗?” “师弟,白木入世,道业难行。你我同是白云观长大,师傅教导的话都忘了吗?我今日不是护着她,是护着天下,护着你。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白木瞥了舒伯周一眼,不屑道:“原来在道长眼里,我白木,是这样的不堪吗?” 木兰刺,木兰刺,百年前冯业平也挥着这把剑,却比舒伯周用的更灵巧。她那时还不是妖,看着他从腰间解下一壶酒,仰头饮尽,便似醉了,脚步虚浮,在大云山上,她变幻出树木的根茎来与他的剑缠斗。 他说“但愿长醉不复醒,木兰之剑天上来。” 他说“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① 他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一曲长歌剑天涯。” 他说过那样许多的话,再看到木兰刺时她居然都记得,她最后一次见这把剑,是被封印的时候。 剑尖凌空划过,剑气停在空中,停在她的四周围成阵,她终于明白了,他是要封印她。 她为他做了再多的事,收了再多的妖,吸取再多的灵力,终究她是妖,他是道。他的剑使得再好,也终究不是一个剑客,他的剑气里带了法术,他知道她的短处,一击即中。 他说:“木兰刺,到底是要刺木兰的。” 他说:“从前我做了许多错事,错的离谱的便是将你化为妖,白木,身作方舟,才能魂渡彼岸,今日将你封印在此,愿你真心悔过。” 说罢,他举剑从沉香树上削下一段,长剑飞舞,落入他手中的只剩七颗沉香珠,他取出符纸,掷入阵中,将木兰刺置于胸前,剑尖直指那道符,再将七颗沉香珠向阵中抛去,掷地有声道:“收。”从此她便无知无觉,恍若死去。 百年后舒伯周闯了禁忌破了封印,冯业平已经百年。沉香四散,只落了三颗留在她的原身,三魂三魄,她还是妖,只是妖力不复从前。他已死,她又找谁去算旧日的帐,找谁偿还她的一百年,她心里再无波澜,便接受了白云观主的提议,借她的妖力与舒伯周,下山寻找丢失的四魄,重新汇聚,再行封印。 她一直知道她不过是舒伯周戴罪立功的工具,只是两人相处了一年,她又带着旧日里对冯业平隐约的情感,便以为他二人是同舟共济了。她忘了,她还是妖,他也还是道。 于是她又轻笑道:“你说的也对,到底你是个道士,收妖才是本职。” 沈楚这时还握着她的手腕,听她这样的语气,便将手微微松开了。白木低头看了一眼,正欲甩开他,他却将手向下,握住了她的手,他紧紧的握了握她的手,似是要将力量传给她,她又抬头,正望进他深深的眼睛里,她笑了一笑,转而也用力回握了他。 舒伯周转过头张了张口,疏忽了眼前的结界,露出一丝缝隙来。 便听玄色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话不投机,你我还是斗法一决高下吧!” 说罢他又将手中的八卦阵举得高了,口中的诀越念越快,眉头越皱越紧,法器上的红光从结界的缝隙进入,撕出一个口子,沈林迅速的窜了进去,拉了薛梧桐出来。这一连串动作后,玄色脚步不稳,猛地往后退去,弯腰呕出一口鲜血,抬眼瞪着舒伯周笑道:“你这些年修为倒是精进了不少,看来白云观也不是那般没用。” 变故来得太快,舒伯周还未能和白木说上话,已被玄色逼的连连退后几步,拿剑拄着地面,嘴角也沁出一丝血来。结界被破,沈楚便立马上前,道:“三哥,那是你的妻子,你不要胡来做出什么后悔的事。” 那边薛梧桐被沈林拽着,眼里的泪已如线般止不住的流了出来,比起妖怪来,她更害怕此时善恶难辨,居心叵测的沈林。 沈林招了招手,便有侍从递上一把银色小弯刀来,薛梧桐向后退了几步,面露惊慌:“怀昱,怀昱,你不会的,你不是这样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梧桐,你别怕,我只是放几滴血,不会很痛的,你信我。” 玄色却立时施了法:“三少,不要废话了。”舒伯周抬起剑时有些踉跄,没能拦住他的法术,沈楚却是松开了手,飞身上前,打掉了玄色手里的八卦,只见八卦中发出的红光微斜,击中薛梧桐的小腿,她脚下一软,便倒了下去。 沈林抱住她坐在地上,她小腿上汨汨的流着血,沈林有些慌乱,拿手去替她捂住伤口:“梧桐,梧桐,我错了,我错了,你不要死,不要死。” 薛梧桐抬手抚上他的脸颊:“三哥,你这样说我很欢喜,你不要听那法师的话,他不好。” 沈林看着她流血的小腿,却是更惊慌了,不住的去擦那伤口,眼中隐约流出了一滴泪:“妹妹,妹妹,你好好的,是我的错,我该死。” 薛梧桐又道:“不过是流点儿血,能换三哥回来,我就是立时死去也值了。”她顿了顿,低头擦了擦眼泪,再抬头时,却见沈林的一双眼睛已变成血红色,捂着她小腿的左手腕上发出一道刺眼的光,她抬手挡了挡:“三哥,三哥,你怎么了?” 却听玄色笑道:“没想到不是心头血居然也催动了阵法,舒伯周,你输了。” ①出自唐朝诗人贯休《献钱尚父》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 东南永作金天柱,谢公篇咏绮霞羞。 他年名上凌烟阁,谁羡当时万户侯。 梧桐林 第9章(2) 舒伯周眉头紧锁,目光也朝沈林望去,只见玄色已快步走至沈林身边,将他左手衣袖撸至肘上,看了一眼便是满目喜色。 夜间的胡同只是暗的深沉,月上笼了一片雾,空气是闷的,隆隆的响起沉沉的雷声,有闪电滑过,却也不及沈林手腕上的光。 白木的视线自薛梧桐脸上移开,望着她受伤的小腿,望着沈林的手腕。腕关节处露出一条珠串来,圆润晶莹的南海檀珠,间或穿插了几颗五色天石,本就是流光溢彩,绚烂之极。正中发出那刺目光芒的,是一颗温润的沉香木珠,在看到珠子的一瞬间,白木睁大了眼愣住了,那是冯业平削下的,封印她的沉香木。 沈林突然捂着自己的胸口,眉头紧皱似是很痛苦。 薛梧桐喑哑道:“怀昱,哪里受伤了吗?” 沈林紧咬着牙关,额上布满了冷汗,抓着自己的衣襟,道:“梧桐,你快跑,我,我不是受伤,这个珠子怕是有异,你快跑。” 薛梧桐已泣不成声:“怀昱……怀昱……” 沈林低了头,强忍着胸口的痛楚,低声道:“劭选,带她走,你也走,快,快。” 沈楚不顾一旁的玄色法师,冲上前去,意欲将薛梧桐打横抱起来,她却摆了摆手,抹去脸上的泪,深深吸了一口气,自己撑着地站了起来:“不碍事,我自己能行。” 玄色眼看生了异象,立时搭上沈林的脉,又将手放在沈林的胸前,念着诀,便见他手心处生了一团白色的光,他一掌拍去,那光便进了沈林心口。沈林呕出一口血来,咳了两声后,再抬起头来,眼中的血红却是更甚了,而这一次,他周身也泛起了红光,他大口的喘着气,已是说不出话来。 玄色惊恐的退后一步,慌张道:“血祭出了问题,这是魔化了。” 薛梧桐复又捧住沈林的脸:“怀昱,怀昱,你看着我,我是梧桐,你看着我。” 沈林瞳孔中的光渐渐涣散,混沌而没有光泽,浑身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舒伯周掷出剑,双手结了印,默念咒语,木兰刺在沈林胸前划过,幻出一方八卦来,以封印来压制妖魄。 然而沈林心中的妖魄汲了血,妖力已是极致,封印逐渐难以为继,白木走上前想要帮他,却发现自己仍是什么也做不了。 周围空气突然倒转,封印反噬,舒伯周嘴角慢慢流出血来,他以剑为笔,迅速在空中画了符咒,复用了力,再次结印,却被沈林震开。 沈林冲破符咒,手指微曲,向前勾回,便抓了欲要逃走的玄色回来,将他重重摔在地上,用空洞没有灵魂的声音迷离道:“想要驱使我,你还不够资格。”说罢手指轻勾,方才丢弃的银质弯刀便从地上飞起直插入玄色的心口。 血从玄色的心头流出,四处弥漫着腥气,沈林越过玄色直逼白木,冷笑起来:“白木,我现在的力量比从前还要强,你过来,我们要叫世人知道,什么才是白木入世,道业难行。” 那不是沈林,是妖魄在说话,它已经吞噬了原主,占据了沈林的肉身。 白木呆住了,傻傻的站在那里,不躲闪也不防守,她的一魄,汲取了人血以后竟然是这样的歹毒。她望着扑过来的沈林,他双眼的颜色越来越红,目眦欲裂,他的手掌伸向白木的额头,她下意识的想要抬手去挡,才发现并不是她不躲不闪,而是妖魄用咒术定住了她。 “怀昱!”薛梧桐一把将她推开,踉跄着挡在了沈林面前,撕心裂肺的喊道。 那边舒伯周皱着眉用尽全力想要封印他,画出来的符咒却一次次被他抬手挡了:“昔年冯业平封印我还要趁我大战后减了妖力,你以为这些小把戏能奈我何吗?” 薛梧桐看着沈林的脸因为妖魔化而更显可怕,她戚戚的看着他:“怀昱,不要再错了。” “梧桐,那是妖魄,是魔,不是三哥。”沈楚将白木拉开,又拉住薛梧桐道。 薛梧桐没有理会,满脸泪水,悲凉道:“怀昱,你刚才为我流了泪,你舍不得我死,是不是?” 沈林收回了手,双眼恢复成黑色,湮了红光,颓然道:“梧桐?” 薛梧桐笑了笑:“是我。”沈林伸出手去想要抚上她的发,瞳仁却又瞬间充盈着红色,手上温柔的抚摸也变成凌厉的掌风,将薛梧桐挥倒在地。 他冲向白木,沈楚欲上前,却被他一掌挥出十米远,跌在侍从脚下。 舒伯周挥着剑,不住的念着咒,却仍是近不得他身。他复又将手掌伸向白木的额头,妖力凝结成丝,植入她脑中,不多时牵出一团光晕。白木只觉头晕目眩,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离。 却在这时听到“嘭”的枪声,沈林的脸上还留着扭曲的喜色,却是瞬间化为不可置信的神情,他低头看了胸口,赫然已被洞穿,鲜血不住的往外流。他收了手,白木额上的光晕又回到颅中,她向后退了几步,双拳紧握。再见沈林抬头,眼中已是黑色,笑了一笑,他捂住胸口,不住的向后倒去。 白木回头,沈楚拿着枪站在十米开外,剑眉微皱,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会,他想笑,却流出两行泪来。 薛梧桐跪在沈林身边,哭道:“怀昱,怀昱,你不能死,你不能死。” 沈林抬起手擦过她眼里的泪水:“梧桐,你信不信我?” “我信你,我信你,你不要死,我们去找最好的大夫,去我爸爸的药店拿最好的人参,你不会死的。” “这几个月我做了太多错事,我……” 沈楚此时也已走到近旁:“三哥,对不起。” “劭选,你没错……咳……咳”沈林咳出一口血来,“湖南总督府已经起了吞并两广的心,我只是……” “我知道,我都知道。”薛梧桐紧紧的捂住他的胸口,“我信你,我一直信你。” “梧桐,梧桐……”沈林喃喃的重复着梧桐的名字,他的声音渐渐低了,双手重重落下,再无知觉,薛梧桐伏在他身上低低地哭着。 手腕上的红绳断了,珠子掉在地上的声音在夜里分外清楚,闷闷的雷声中,陡然响起一声惊雷,雨水终于落了下来。 那颗沉香珠子被雨水冲到白木脚下,她弯腰正欲拾起,它却又突然飞起,停在沈林的胸前,从他的胸口抽出白色的光晕,凝在珠子里,带着一圈白雾直直的飞入白木的心口。白木惊恐的睁大了眼,双腿一软,倒在了沈楚的怀里。 梧桐林 第10章(1) 死亡,其实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罢了,那样的黑暗白木经历过一次,百年前被冯业平封印的时候,黑暗沿着脚背一寸寸覆盖上她的身体,天地万物一瞬间都湮灭了,她在那黑暗中寸步难移。 可当黑暗中陡然出现一片光亮,蓦地从眼前爆开,又重新将天地填满的时候,白木便知道,这一回也许不是死亡,也不是封印了。 有浓雾渐渐散开,火车的汽笛声,还有“哐哐”的车轮声。头等车厢里,一个妇人坐在床上,五官清秀,小巧玲珑,两只手绕着一方手帕,不一会儿她又站起来,走到包厢门口张望着,回过身在车厢里来来回回的踱着。桌前一直在看书的少年抬起头来:“妈,您别转了,晃得我眼晕。” 那少年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里含着似有若无的笑意,比起白木这些时日见到的沈林稍显稚嫩,她恍然明白了。这是梦,是妖魄里残存的沈林的意识,这意识是他执念最深处的一场风花雪月,留在魄中,潜进她的梦里。 “不知道梅姐有没有找到那个孩子,她还那么小。”沈太太焦急道。 “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孩子,把母亲的心都带走了。”沈林放了书,拉了沈太太坐下。 有人敲了敲门:“太太,人我带回来了。” 沈太太连忙站起身来:“快带她进来吧!” 一个仆妇打扮的女人领着个小女孩进来了,那女孩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 沈太太伸出了手把她拉到怀里说:“好孩子,你一定受了不少罪。” 小女孩哇的一声哭了,她知道自己是依偎到一位心肠仁慈的女人怀中了。 这时又从门口进来一个美丽少妇,乌油油的发髻松松的绾着,身后跟着几个男孩儿女孩儿。 沈林喊了一声:“张姨娘。” 张姨娘点了点头,对着沈太太说:“太太,孩子们听说来了个小姑娘,好奇的很,吵着要我带过来见见。” 沈太太微微笑了一下,又道:“我们家姓沈,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儿颤抖着声音道:“沈太太万福,我叫薛梧桐。” 沈林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见过这个名字,却见张姨娘从抽屉里拿出手绢儿包着的一个小包儿,脸上带着一种奇妙的微笑把手绢儿打开,展开的手绢儿托在她的手心,一块药渣,她问道:“这是什么?” 薛梧桐眼睛一闪亮,走上前去用手指捏起一小撮闻了一闻,说道:“这不是明目的药剂吗?” 张姨娘又问:“里边儿有什么?” 薛梧桐又道:“有酒当归、夜明砂、羊肝粉、木贼,我只闻出这几个。” 张姨娘忽然大声叫道:“太太,她是薛家的小姐,只有她会认得这样多的药材。” 沈太太面带疑惑:“你是说城南景仁堂的薛府,他们家的小姐怎么会被拐卖呢?” 张姨娘又道:“昨个儿咱们从邕宁走的时候,老六老七拉着我去买福宁记的点心,店里墙上贴着一张黄纸告白,手写的字,上面写着……” “敬启者:女童薛梧桐,年十一岁,身穿白衫红裤,眉清目秀,发乌黑,梳辫子,皮肤细白,身高三尺,梧州口音。不慎在邕宁走失,若有仁人君子报知下落者,酬银五十两,携带归来者,酬银一百两,决不食言。梧州城南景仁堂,薛思道敬白。”一个小少年从张姨娘身后跑上前来,抢着背道,少年有一幅俊朗的好面孔,风流从容,是沈楚。 张姨娘笑了一笑道:“就你记性好。”又对着沈太太说,“这不正是说薛家的小姐丢了吗?” 沈林一听,豁然洞开,他忽然想起来,她不是别人,正是他有一天困极迷糊时听到姨娘在电话里讲的那个名字,薛府的大小姐薛梧桐,善诗书画,通中医药,知书达理,秀外慧中。 沈太太又拉过薛梧桐道:“好孩子,你受苦了。” 薛梧桐听了这些话,知道是在认识的人之间了,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爸爸妈妈在哪儿呢?您又是要往哪儿去呢?” “他们一定走在前头了,我会派人跟他们联络的,我们也回梧州,回去后就送你回家。” 木兰笑了笑:“多谢您了。” 沈太太说:“梧桐,你洗洗脸,我给你找衣服换。” 梅姐便端来了一盆水,一条毛巾,梧桐洗过之后,沈太太又叫人拿了一碗排骨面。她已经饿的太厉害了,却仍然慢慢的吃,怕招人笑话,沈太太就在旁边坐着,远处还站着几个孩子。 她吃完之后,拿手帕擦了擦嘴,才道:“多谢您,现在我想问问刚才那副药剂是谁喝的?” 沈太太招手拉过沈林道:“这是老三沈林,表字怀昱,今年十六岁,那副药是他喝的,他正在念书,眼睛用的厉害。” 沈林脸微微红了红,道:“妹妹。” 薛梧桐也羞红了脸,局促道:“那个药方是极好的,不过这位哥哥目赤,也许是有翳瘴,再加一味蝉蜕才更好。” 说罢她低了头。 他黑色的眼睛里有秋水涌动:“早就听说妹妹对中医药理很在行,今日一见,才知道不是虚名。” 她若有所思的抬头,笑了一笑,眸子里有隐隐的光。 一趟火车,一碗面,一副药,一对少年男女如此相识。白木想,沈林这样念念不忘初见的场景,又为什么听了玄色的谗言,要置薛梧桐于死地呢? 而后火车隆隆的声音渐渐消了,包厢内的人影也尽数散去,眼前情景不断变换,许多光影流失。 半晌,景色定了下来,白木看见一片花园,小桥下边儿养着两只仙鹤,旁边是果园,隐隐约约看见沈林扶着薛梧桐爬上了一个树枝子。 梧桐林 第10章(2) 像是又过了两年的场景,薛梧桐比初见时高了许多,沈林看上去也更加结实了,不再是瘦弱的书生样子。 薛梧桐吵着要让沈林扶她爬到树枝儿上去,她说那上面有一个蝉蜕下来的壳儿,用在沈林的药里刚刚好。沈林说他爬上树去,梧桐不肯,偏要自己往树上爬。她想也许一只小蝉刚刚从外皮里脱身而出,把旧的外壳儿,连同腿、脚、头和身子都留在树枝上,那样透明的蝉蜕,是上好的中药材。 梧桐从来没有上过树,沈林扶着她上去后,自己也腿脚伶俐的翻身上到枝上去了,梧桐却说他到树上来太重了,反而不安全,蹙着眉把他赶了下去,树上只剩下她一个人。 那个蝉蜕还在更高的树干上,梧桐小心翼翼的踩在树枝上,踮着脚去够着它。捏在手心的一瞬间,忽然脚下一滑,她赶紧抓着手旁的一个树枝,想用脚去蹬下面的树枝,却怎么也蹬不到。她的身子就这样悬在了半空中,她吓得不得了,已经开始哭起来。 沈林也急的不行,想要抱住她的腿放她慢慢下来,却也抱不到。他便将两只手胳膊直直的伸出去,手掌朝上,道:“妹妹,你松开手,跳下来,我接着你。” 薛梧桐啜泣了两声:“我,我太沉了,会压坏你的。” 沈林却是殷殷的看着她:“你别怕。” 于是薛梧桐松了手,从十来尺的高处往下坠,正正好掉到沈林的怀里,两个人一起倒在了草地上。 她看到沈林鬓角上流出了血,地上也染红了,她吓哭了,赶忙从沈林身上爬下来,跪在一边儿擦着他脸上的血:“三哥,你摔死了吗?” 沈林闷哼了两声睁开了眼,抬手擦了她眼角的泪:“傻子,哪有这么容易死。” 薛梧桐笑了笑,拿衣袖抹了脸上的泪水,她的眼睛黑晶晶的,蕴藏着青春的热情,笼在长而潮湿的睫毛后面。她张开手掌,透明的蝉蜕叫她捏在手心里被汗**了,她说:“三哥,蝉蜕被捏坏了。” 沈林从地上坐起身来,伸出两只手,握住梧桐的手。夏日里的空气是闷的,潮湿的像是开了封的浆糊,呼吸都有一丝吃力,只有近旁园子里的人工湖有一点微微的水声还叫人觉得凉爽。他望着她潮湿的睫毛,因为哭泣涨红的脸颊,他微微倾身,吻住了她的嘴唇。 颊边有温热的吐息,她呆呆的看着他,与她咫尺的这个人,眉梢眼角都暗含笑意,她闭了眼,轻轻地握了他的手,却是眼角一酸,掉下一滴泪来。 他抵着她的额头,将蝉蜕拨到自己手里,轻声地笑:“爱哭鬼。”他若不这么做就好了,因为这一笑,唤醒了两个人毕生的热情。 又是光影流失,薛梧桐和几个女孩子一起围坐着在绣花,这儿是沈公馆的里院,白木去过,所以记得。 她看去薛梧桐已和近日的样貌无甚分别,她和那几个女孩子一边儿做着针线,一边儿说着话。 薛梧桐喜欢那些色彩鲜艳的丝线,她非常喜爱她父亲送给她的那个万花筒,里面有各式各样的花样子和花颜色,这些丝线摆在一起,就和万花筒里五彩斑斓的景致一样。 她们绣着花儿,突然有人开了门进来了,是沈楚。 “我没事做,不想在外边儿溜达,过来看看姐姐们。”看到薛梧桐“呀”了一声,又道:“梧桐也来了?” 薛梧桐笑了笑算是回应了他,沈楚这时看见他五姐沈耘书正在绣一个荷包,他便跑过去说他也想试试,耘书不给他,他伸手一把就抢了来,线就从针眼里掉了出来。 耘书说:“叫你不要弄,你偏要,小坏蛋,你把线给我弄回去。” 沈楚穿了又穿,怎么也不行,惹得一屋子的女孩子发笑,他便拿了荷包走到梧桐面前,说:“好嫂子,帮我个忙,把这线穿上去吧!” 耘书也说:“嫂子,就帮他一回吧。” 梧桐羞红了脸,他们是在开她玩笑,她撂下手中的线,扭过身去:“你们欺负人,我不和你们说话了。” 沈楚又拉着她的手道:“哪里欺负你了,过了年你就嫁给我三哥了,连声嫂子也不许我们喊吗?” 梧桐的脸更红了,这一回一直红到了耳朵根后面,她甩开了沈楚的手,赌气道:“从没见过你们家这样不害臊的。”她说着还是从沈楚手里把荷包拿了过来,穿上了针,还给了耘书。 可是沈楚又去抢她手里的那个荷包,她紧紧的将荷包抱在怀里,往后退去:“这个你不许动。” “看的这样紧,准是给三哥的。” 梧桐却不似之前那般羞赧,抬了头,撅着嘴道:“就是给他的,不准你弄坏了。” 话刚说完,却看见沈林就站在门边儿看着她,原来刚才沈楚没有掩门,因此他进来的时候也没什么声音。她就那么目光直直的看着他,他也看着她,但眼神却不像她那样清明,眉头微颦,带了一丝闪躲。 一片浓雾将眼前的人尽数遮去,却久久不见新的场景,只能听见朦胧中有人在说话。 “法师,你不知道我刚才看着她,心慌的厉害,她那么相信我。” “我虽然按你的意思提前了婚期,可是我不想与妖魔为伍,梧桐是我的命,她不能死。” “大哥虽然遇事犹豫,可我愿意在旁帮衬,督军之位,我并不想争。” “湖南霍锋已经朝重庆的蒋海权借了兵,恐怕年后就要发动攻击了。” “大哥他刚从前线回来,身上都是伤,年后如何应战。” “父亲病得厉害,中西医都说时日不多,我若是霍锋,也会抓住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不能对梧桐下手,梧桐死了,我就是有了江山又有何用?” “大少顾事不周,六少玩物丧志,还有谁比您更适合承继督军。” “三少,事不宜迟,再拖下去,恐怕整个广西就要假手他人了。” “江山和美人,三少究竟要哪个?” “人力无法胜天,您一个人,打不过湖南重庆的结盟。” “哪里有神渡众生,只有魔。” 良久,再无声音,白木在雾里穿行,她想喊,却似被糊住了嗓子,怎样也发不出声。 忽然四下里响起冷冷的声音,空灵冷淡听不出半丝情绪:“如此,那我便与妖魔协定,助我退敌。” 白木蓦地睁开眼睛,大大喘一口气。床头的台灯套了象牙白的罩子,光是乳白色的,印在墙上恍惚绰约,窗外有浅浅的日光,朦胧的透过窗子,舒展在地上。她迷糊的翻了身,看到衣架上挂着的戎装,看到床边的沈楚紧闭的眼,微蹙的眉,苍白的唇,她听到自己的嗓子哑似枯叶的抖着:“沈楚?” 梧桐林 第11章(1) 话音刚落便见沈楚缓缓睁开了眼,浅浅的日光下,他的眸子却是静静的,如一池秋水却了无波澜。那双斜刺里说她有趣的眸子,替她开锁的眸子,大剌剌的嚷着要买花的眸子,她从前在这双眸子里看见过戏谑,看见过玩世不恭,看见过信任,而此刻却是困惑至极。 “白木?你醒了?还是……”他紧紧闭了眼又睁开,“我困极的幻觉?” 白木呆呆的看着他,日光照到房里的镜子上,折射到她脸上亮的晃眼,她只觉得有冰凉的东西缓缓滑过脸颊有些痒痒的,看着沈楚的脸却越来越模糊。她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抹了抹,才发现自己是哭了,她费力的朝沈楚笑了笑,好半天,终于挤出一个笑窝。 沈楚愣了一下,眼神逐渐回复到往常的清明,从床头柜上拿起一方手帕,抚上她的眼角,抚上她的发梢,他看着她婆娑的泪眼。良久,她听见窗外有微风吹过枝叶的沙沙声,有清晨的鸟儿扑扇着翅膀的声音,有池塘里的小鱼摆尾拍动的水波声,然后听见沈楚用低沉的嗓音喑哑道:“真好,你醒了。” 他发抖的手连带着为她拭泪的帕子都是抖得厉害,她嗅到手帕上有桂花清冷的香气,淡淡的低回萦绕,又缓缓抽离。他将手帕放回柜上,站起身来。 趁着这会儿功夫,白木从床上坐了起来,她这才发现此时所躺的地方并不是沉香白里她自己的那张床。这屋子里一色的紫檀木器,精巧美观,椅子上铺着团绒的绣垫,旁边竖着个紫檀木的架子,格子里陈设了一些玉石古玩,书籍花盆,中间放着个西洋的照相机,屋子里的摆设都是仿古的。可她睡着的这张床却是西式的,顶上还有一盏水晶灯,却是用灯纱罩着。她心里大概知道这是哪儿,却又觉得不大可能,她问:“这是哪儿?” 沈楚从衣架上拿了大衣披上,又走回床边,俯下身,一点点的向她靠近,她看见他的眼眸里出奇的亮,含了隐约的笑意,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悠悠回绕,带着熟悉的戏谑:“这是我家。” “可是,为什么?舒伯周呢,他去哪儿了?沈林和薛梧桐又怎么样了?玄色死了吗?妖魄如何了?我这样有几天了?还有……” “还有?” “还有你,你一直守在这里吗?” 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伸手将她额前的一缕碎发拢到耳后,她注意到自己的头发又是及腰的长度,他轻轻道:“你问的这些,我都记着,一会儿慢慢说给你听,现下我去叫人进来,给你洗漱,你还想吃些什么吗?我吩咐厨房做了送过来。” 他离得那样近,一笑一语都是那样的快乐,她苍白的脸竟不知不觉染上绯红,淡淡的“嗯”了一声,又道:“不必特意做什么,随便吃些就好。” 说罢他推开门出去了,随后有人拿了衣服、脸盆和毛巾进来,她简单的梳洗完,换了衣服也走了出去。 出了屋子是一条长廊,远远的玉石桥上,她看去像是沈楚俯在栏杆上喂着鱼,桥下的人工湖里,养着两只仙鹤,有风吹过,一阵波光粼粼,亮亮的闪着梦里见过的记忆,这儿是沈林和薛梧桐捉蝉蜕的园子,原来也是沈公馆。 她缓缓的走过长廊,走向桥上,沈楚将手里的面团揉碎了,抖下去,湖面上便跃起几尾鲤鱼,争抢着吃食。他回过身,朝她淡淡一笑,温润如水,清逸如风。 他换了一件白色的衬衣,套了黑色的西装背心,显得格外有精神。 他也看到了她,眼眸又亮了几分,她身上穿着淡红的纱袍,披了鹅黄的绸巾,白色的丝袜,白缎子绣花的平底鞋,长长的卷发扎在脑后,露出如雪的脖子。 他等她走到桥上来,笑着说:“我倒是没有看错,五姐这身儿衣服你穿着才是真好看。” 她没有回答他,走到他身旁停下,微微低头,视线凝在桥下的白鹤上,几乎出了神,她的手扶在栏杆上,素白、纤瘦、柔弱,水中波光折射到她脸上,空灵绝秀。 良久,她开口道:“你知道这两只白鹤活了多久了吗?” 沈楚摸着鼻子耸了耸肩,俯在她旁边的玉栏杆上:“许多年了吧,我从小就追着它们玩,喂它们吃鱼,逗它们跑。” “我在梦里,见过它们。” 白木转过头,看着沈楚:“我梦见沈林和薛梧桐在那边儿的果园里捉了蝉蜕,三四年前的光景,这两只白鹤就在湖边。” 沈楚沉吟片刻,笑了起来:“那时候儿,梧桐很是喜欢来我们家。”他站直了身体,表情变得深邃,“从前,他们俩感情很好。” “三四年的时间,白鹤还在湖边儿,树上也还有许多蝉蜕,可是感情,变了吗?” 他笑笑,把手里剩的一点儿鱼食全部抛了下去,水花四溅,看似漫不经心道:“感情这东西,谁说的准呢?我喜欢看吴小姐演的电影,难道就要看一辈子吗?我喜欢吃沪溪河的椰丝酥,难道也要吃一辈子吗?我喜欢去涠洲岛的官邸纳凉,难道也会一辈子住在那儿吗?感情是一回事,可是事实,往往又是一回事。” 他顿了顿,低垂了眼道:“但是三哥和梧桐,不是喜欢,是爱,三哥爱梧桐爱到了骨子里,梧桐是他的命,他宁愿自己死,也不会让梧桐受一丁点儿伤。” “所以?” “所以不管三哥再怎么荒唐,他始终不会对不起梧桐分毫。” “爱情,原来是这样吗?”白木的睫毛微微一颤,眼前少年的脸和记忆中携着剑的道士渐渐重合。 他说:“草木无情,不解凡忧①,南柯她,是我的命,白木,你休要动她。” 那时她回了什么,她的眼泪没有预兆的流了下来:“我虽是个妖精,可也知道草木无情,有时飘零②,你又不是我,怎知我无情?” 她的世界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暗下来的,她的脸是僵硬的,身体是僵硬的,血液也停滞不前,甚至连灵魂深处都无法动弹。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埋到了几十米的地下,根茎开始往下伸,一直一直,越来越快,越来越纤细,却永远无法知道究竟会在什么时候触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咯--咯--” 白鹤的叫声穿破了记忆,清晰的撞入耳中,白木怔了一下,没有冯业平,没有深不可测的泥土,白玉石的小桥上,站着的也依旧是沈楚。她在他清澈的眼眸里看见自己苍白的影子,她叹了口气,淡淡道:“可他还是让妖魄侵了体,他再爱她,也抵不过力量和权势。” ①出自电视剧《琅琊榜》插曲《赤血长殷》 ②出自欧阳修《秋声赋》 梧桐林 第11章(2) “人心里总归是有欲望的,三哥就错了这一回,你没瞧见梧桐出血的时候他懊悔的样子吗?” “他那时候也知道自己是错了,可他和玄色杀其别三人的时候,他可是丝毫没有手软。若不是薛梧桐,他会放弃吗?”白木冷冷道。 沈楚微微一笑,“所以,幸亏是梧桐,也只能是梧桐。” 白木转过去,又将双手搭在栏杆上,看着远处湖水里一圈圈的水波,“你看这些水痕,其实就跟贪婪是一样的,本来无欲无求的心,一旦被什么勾动了情绪,就像水滴在湖里,留下一圈又一圈的水痕,滴的急了,水痕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最后整片湖面都不得宁静。” 她叹了口气:“你们人,想要的总是这样多。” “我们人?” “你知道的,我是妖。” 沈楚摸摸鼻子,嘀咕道,“你是妖又如何,妖就没有七情六欲吗?我不信你就没有所求?” 她有所求吗?白木面色一变,露出迷惑。 沈楚促狭道:“你是什么妖呢,我还从没见过你施展什么妖术,你真的是妖吗?” 他又突然哈的一笑:“你开了花店,又叫白木,那天在巷子里看到你的时候,地上满是树叶,前些日子给你剪下来的头发,放在门外簸箕里,也是不一会儿就化成了尘土,花草树木,你是哪一种?”他笑嘻嘻的,凑到她面前,“不管是哪一种,你是植物,总是没错的。” 有风呼啸而过,湖面上泛起层层涟漪,白鹤扑了几下翅膀,以高傲清冷的姿态睥睨着湖里的锦鲤,旁观着人世间的一切。 白色的头绳“啪”的松开了,从白木乌黑的发间掉落。接触地面的一瞬间,沈楚看见她的发开始生长,夹着一簇簇的绿色,慢慢的,一点一点的绕在他的周身,拂过他的脸颊,又缠上白玉石桥的栏杆,再拂过他纤瘦的手指。 他被缠在青涩的气息中,她的眼睛是黑亮的,显得素白的脸更加苍白了。 “沈楚,有些事情,纵使知道,也绝不要说出来。” “说出来又能如何?” 白木垂下眼睛,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有些话一旦说出,就是沧海桑田。” “我若是不说,你会告诉我吗?你在我面前,在世人面前树的屏障,把我牢牢的隔绝在外,我若是不说,怎么能靠近你?”他凝视着她,脸上也没有了漫不经心的神色,分外深沉。 “我是妖,妖和人,本来就不需要靠近。” “可我不一样,我想和你成为朋友。” 时间突然静止了,她的视线从他黑色的皮鞋,看到他的眼睛,他眼里明锐如刀。这个少年,想和她做朋友,这个少年,明知她是妖,还是想和她做朋友。 她的发缠上他的脖颈,抚上他的眉间,抚上他的鼻梁,抚上他的嘴角:“那么,你的欲望是什么?没有人会真正愿意同妖做朋友,你想得到些什么?” “我没什么想要的。” “不可能。” “我游戏人间,活的潇洒至极,有钱有权有势,什么都有了,我还想要些什么呢?” “沈林也是什么都有了,他却仍不知足,你还想要些什么呢?” 他扣住她的胳膊,握住她的手:“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吗?饭店里人那么多,我却偏偏坐了你旁边;沈府丫头侍从一大堆,却偏偏是我去送书给你;东城花店不下十家,我却偏偏要驱车去了沉香白。你不知道我为什么毫无理由的相信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救你,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守着你?这些,你统统都不知道吗?” “我……”白木的目光闪烁了起来,身上微微发抖,起了慌乱。 “我喜欢你,白木,即使知道你是妖,我还是喜欢你,我不知道你从前经历过什么,今后又要去做什么,我喜欢你,就只是喜欢你。” 她呆呆的看着他,感动就像潮水淹没了她的脚背,淹没了她的腰际,淹没了她的胸口。恍惚中发梢触到湖面,她的瞳孔逐渐变成深黑色,长发从腰间断开,一瞬间便化作粉尘,缓缓滞在空中,落在桥上。 她粲然一笑,眼里却渐渐湿润:“零落成泥碾作尘,沈楚,你看见了吧。” 沈楚微微一怔,她便抽出了自己的手。 “你从小到大锦衣玉食,想要的东西从来不曾得不到。你喜欢看吴小姐的电影,就可以买了所有的票包了一整个场,你喜欢沪溪河的椰丝酥,就可以雇了人家的厨子专门为你做,你喜欢涠洲岛的官邸,就可以驾了汽车随想随去。” 她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眼,有泪水从眼角滑落:“可我是妖,我和你喜欢的旁的都不一样,我是妖。” 她转过身:“今天你不曾来过,我,也什么都没听见。” 他看着她走在长廊上,风吹着她身上浅红的纱衣,有什么东西渐渐走远了,有什么事情无法挽回了,他抓不住,动不了。 她一步一步,逐渐趋于平静,她知道自己做的是对的,尽管从来不曾有一个人说过喜欢她,尽管她身边的人都别有他求、心怀叵测。可她知道,自己是对的。 她走进屋子,桌上有两碗白粥,一碟小菜。她垂下眼,回过身掩上门,白鹤发出“咯--咯--”的叫声,午间的太阳升的正好,洒在桥上,空无一人。明亮的眸子不禁黯然,她再不迟疑,嘴角苦笑,关了门。 白衬衣的少年从桥下走出来,他紧抿着嘴唇,远远的看着她掩上了门。良久,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半蹲着捡起一簇新绿,“可是我,在这里啊。”喑哑低沉的嗓音淡淡道。 阿圆进屋的时候,桌上的白粥已经凉了,白木就坐在桌边,左手托着腮,右手捏成拳,食指“嗒嗒嗒”的在桌上敲着。他用手拈了根咸菜放入嘴中,吧唧吧唧的嚼着:“白姐姐,这么好吃的菜,你不吃,在想什么呢?” 白木停了手,怔愣着望着他:“我在想,我有什么所求?” “那想出来了没有?” “我这百年来所求,不过是一掊土,几滴雨水罢了,能在大云山里好好做一株沉香木,比这世间的事不知要好上几百倍。” 梧桐林 第12章(1) 阳光从敞开的门缝里透进来,白木静静的看着眼前少年黑亮的眸子,她忽然低下头,拿起勺子在碗里搅了搅:“很好喝吗?再好的粥凉了也是凉了吧!” 阿圆不明白,为什么醒来后的白木,会令他感到如此悲伤。浅粉色的纱衣,在她周身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就像是把她笼罩在一层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痛苦里,那痛苦透过她指尖的动作,透过她的话语,一层一层,叠加到空气中,弥漫在屋子里。 阿圆紧咬着下唇,眼睛里如星般的伶俐璀璨渐渐蒙上了一层雾气,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印象中冷静、平淡、灵气四溢的白木竟然会这样的低落无助,这是他从未见过的。 白木手一抖,白瓷的勺子落在了碗沿,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将粥碗推离自己,抬起头,展颜一笑,温暖如斯:“你怎么来这里了?我睡了,不对,晕了多久?” 空气里的悲伤仿佛在一瞬间化为乌有,阿圆朝她眨眨眼睛:“你猜?” “我猜?”白木挑了挑眉,嘴角含笑,一双杏眸直望进阿圆的眼里。 阿圆吐了下舌头,眼睛滴溜溜的转着:“我还是说吧。” “我和阿俊当天下午就收到了道长的消息,赶到沈府的时候,你们都不在,再等找到你们,正正好看见白姐姐你倒在沈六少的怀里。” 白木闻言,睫毛轻颤。 “道长要把你接过来,六少怎么都不肯,抱起你就往车上走……” 白木一愕,轻轻一叹,柔声道:“过程不必说了,我晕了几天了?” 阿圆呆住了,半晌才道:“四天,整整四天了。” “舒伯周呢?” “道长用了七七四十九道符咒,才把珠子从姐姐体内逼了出来,昨日带着阿俊回白云观了,本来是要带你走的,可是六少说什么也要让你继续休养,他元力损伤的厉害,不得已只得赶着走了。” “玄色死了吗?” “沈林那一刀刺得很深,玄色法师当场就毙命了。道长把他葬在了大云山下,也算是让他回归了故土。” “沈林呢,离了妖魄,怎么样了?” “虽然道长说他心脉未绝,但确实是断了气息,与死人无异,沈府都在准备办丧事了,薛梧桐却是不许,日日守在他床前。” “你说舒伯周把珠子逼了出来,那妖魄呢?”也许那一魄是回到了她的体内,它想吞噬她,却最终被她吞噬,可是她的身体里一丝异样也没有。当初舒伯周破除封印,她醒来的一瞬间,是撕心裂肺的疼,她能感受到凝聚的力量在体内支离破碎横冲直撞,就像烟花在空中“嘭”的炸裂,她分体了,七魄去了四个,妖力大减,她是有感觉的。可是现在,它在哪儿?是游离在她的血液里,还是潜藏在她的灵魂尽头? “道长说,姐姐昏迷,是被妖魄的戾气侵了体,待到姐姐用自身的力量化解了戾气才会醒来,现在姐姐醒了,证明戾气已经消失了,那妖魄,估计也和姐姐融为一体了吧!” “那颗沉香木珠呢?” “道长走之前,是放在姐姐身旁的,姐姐醒来没有看见吗?” 她有些迷惑,起身快速的走到床边,摸了摸枕下,抖了抖被子,又在床头的柜子上仔细翻找。 “我这几日,都睡在这个屋子吗?”她拉开床头的抽屉,一块精致的怀表,几副西式的袖扣,一小叠浅色的手帕,一本《云岭志怪》,还有…… “嗯,一直在这间屋子里。” 她听到阿圆乖巧的声音,就和她一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怯怯的低低的声音。那时候不知道是她第几次走入云岭晴岚,她总是想过去看看,但想着想着,脚步却是反映的更诚实,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她喜欢看着沉香树被削去的沟壑,看着她被封印的了一百年的地方,看着她见冯业平最后一眼的地方,有时候,一眼就是一世了。她望了他最后一眼,再睁眼,却已是百年身。 不知道是她第多少次陷入沉思,有人在怯怯的叫着,她听得不真切,仿佛是在喊“姐姐”。 她那时低了头,便看见一只小白兔蜷在她的脚边。 “姐姐,你是白木姐姐吧,有人在追我,他们肯定要杀了我的,姐姐,救救我吧,姐姐。” 再然后,她听到“咔嚓”的声音,一脸愕然的回过身,就看到一个少年举着笨重的相机对着她。那少年从相机后探出脑袋,朝她嘻嘻一笑,眼角轻扬,唇角弯弯,如春风抚绿了满山的苍翠。 他摸了摸鼻子,说:“小姐是林间的仙子吗?” 她没有理会他,抱起了脚边的兔子:“先生,这只兔子,送给我了吧?” 她抬了抬手,有风拂过,林子里沙沙一片树叶的声音,阳光透过树缝照的人有些迷离,少年再睁眼,只看到一抹青色。 那日她穿了道观里天青色的袍子,长发在脑后绾了一个如意髻,就像抽屉里这张照片上的这个背影一样,纤细的腰身,雪白的脖颈。 照片里的人是她,那个少年是他。 原来早在一年前,她就见过他。 她有一瞬间的怔愣,身后有衣服摩擦的声音,阿圆细碎的脚步慢慢近了,她拉上抽屉,站起身来,垂下的眼帘上睫毛幽长浓密,呐呐道:“也许是沈,六少收起来了,你去找他问问看。” 就在这时,有人敲了敲门。 阿圆小跑着去开了门,外面站着的,是曾景川,沈林的秘书长。 白木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她问道:“曾先生,有什么事?” 他将一个盒子呈到她面前,紫色天鹅绒的首饰盒,不及手掌大小。 她接过,纤长白皙的手指停在盒子边缘,拇指微动,盖子随着翻起。 一颗透亮的沉香木珠,温润如玉,闪烁若金。 梧桐林 第12章(2) 阿圆惊道:“是姐姐的珠子!” 曾景川淡淡道:“六少说,这是小姐的东西,现在物归原主。” “他呢?”她不知道自己隐隐的在盼望着什么,却还是不禁脱口问道。 “如今府里诸事繁忙,六少不便脱身,还请小姐见谅。” “如此,谢过先生了。”白木的脸上维持了疏离的浅笑,恰到好处而不显刻意,她忽然似乎想起些什么,又道,“先生现在为六少做事吗?” 曾景川微微一笑:“曾某,为沈家做事。” 白木从他眼底看到了一丝落寞,他唇边勾起的弯弯的弧度,是苦笑。 她怔了怔,浅笑着正要回话,长廊上传来一声清脆爽朗的笑声,像雨水滴在琴弦上,落在砖瓦上,打在芭蕉上,悦耳至极。 “景川,原来你在这里。” 一条白色的小狮子狗跑在前面,短短的尾巴摇个不停。跟在它后面的,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十六七岁的样子,上身穿了件白色的套头毛衣,下身一条紫色的西服裤,一件银灰色的短大衣,脖子上系着条红色的围巾,一头短发蓬松的覆在耳际额前。一副标准的西洋时髦女郎装束,但是很美。 小狮子狗跑到曾景川脚下,蹦起身子伸出爪子挠着他的裤腿,嘤嘤的发出些细不可闻的声音。时髦的女孩儿跟着后面挽住了曾景川的手臂,抬头看着他,眼神清亮,微翘的睫毛纤长而浓密,有些撒娇道:“怎么一早上都没见着你,我找了你好久。” 曾景川将她的手从肘间抽离,向后退了一步,低垂了眼。 那女孩儿跟着他向前进了一步,正待说什么,曾景川又向旁边跨了一步,抬起头对白木笑了笑:“白小姐,还未介绍,这是七小姐。” 女孩儿却是皱了眉:“我有名字的。”她又转过身,如墨的眼睛看着白木,笑意盈盈,“沈耘仪。” 眼前的女孩儿微微笑着,嘴角浅浅的上扬,卷翘的睫毛下似有碎金闪烁,那双眼睛像极了桥下碧绿幽深的湖水,也像极了沈楚深邃幽暗的眸子。 白木也笑了,颊上现出一颗小小的梨涡,仿佛微风吹过湖中浅草,化出一池轻柔。 沈耘仪不等她回答,便啊哈的笑了一声:“白小姐?是六哥的朋友对不对,我知道你。” 白木嗤的一笑,伸出手去:“沈小姐,幸会,我是白木。” 沈耘仪也伸出手和她握了握:“在学校里面,都是喊我密斯沈的,白小姐是六哥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叫我小仪就好,景川,你说是不是?”说着又挽住了曾景川的胳膊,甜甜的笑着。 和她的大方娇俏相比,曾景川却是有些局促,轻轻摇了摇头道:“小姐,外人面前,不要这样胡闹。” 沈耘仪眉头一蹙,抽回了手,从地上抱起小狮子狗,嗔怪道:“你总是这样,我没有名字吗,成日里就只会小姐小姐的。”又对着白木淡淡道,“白小姐,失陪了。”说罢转过身快步走开了。 曾景川歉意的笑了笑:“白小姐,实在不好意思,七小姐她……” 白木摆了摆手,“麻烦先生替我向六少道谢。”又笑道,“你快去吧,七小姐怕是生气的紧。” “白小姐客气了,我,先走了,还请见谅。”曾景川略有些手足无措,慌张的说完话,便快步的走了。 白木见他脚下渐渐快了,不多时便追上了走廊拐角的沈耘仪,他喊了一声“小仪”便拉住了她的手臂,沈耘仪甩了他的手气乎乎的,两人拉拉扯扯越走越远。白木掩了门,坐回了桌边。 阿圆抢过她手中的盒子,一把打开:“姐姐,是那颗妖魄的沉香木珠,原来真的是六少拿走了。” 白木伸出手从盒子里拿出珠子,纤指如葱,柔嫩如玉。 “他……” 一道白光自她指尖发出,犹如鸾鸟腾跃九天,气势如虹。平静的屋里起了轻风,窗帘微动,床帐轻飘,她的头发也随着风四散,门前的一盆绿叶沙沙的响着,是沉香木感知了元魄。 白木只感觉到掌中的木珠在微微震颤与她相呼应,似乎有一滴清流自手心缓缓注入自己的心扉,流淌进身体里,融入到血液中,沿着周身的经脉游走。所经之处灼热与冰冷两相纠缠,体内有什么似是被点燃一般熊熊燃烧着,沸到极点又倏的化为清凉,重新注入七经八脉,犹若冷冽的泉水。 她陡然一个激灵,体内再无异样,却能感受到五识更明,她听得到远处果园里树叶跌落在地的声音,听得到已经走远的曾景川喃喃的喊着“小仪”,听得到沈耘书走的快了发出的微微喘息,每一处细微的响动,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她知道,这一魄到此时,才是真真切切的回到了她体内。她取下项上的红绳,双手合十低声念了诀,便将那一颗珠子穿了上去,打了结,又重新戴回颈中。 良久,她深吸一口气,道:“阿圆,我们去看看沈林吧!” 梧桐林 第13章 沈林住在沈公馆西侧最深的后院儿,他的院子里有假山鱼池,房前还种有一棵石榴树,极其幽静。 白木和阿圆进了院子,恰好看见薛梧桐拐进东南角的屋子里,白木想了想,回头示意阿圆:“我们在这儿等她。” 薛梧桐推开厨房的木门,银屏正在扇着炉子里的小火,见她到了门口,赶紧站起身来说:“少奶奶,您时间掐的可真准,已经好了。”她点了点头,走进去挑了一个小口青瓷碗,亲手洗过,放在灶台上,银屏拿起药罐盛出了一碗人参汤,梧桐将腕中窄袖卷起,伸了双手去端。碗底有些烫手,她拿了一个托盘,双手托着,慢慢转过身来,走出厨房,向卧室走去。 院子里是磨得十分光滑的青砖地,她顺着小道绕过假山,绕过鱼池,越过庭前的石榴树,银屏在后面跟着,“少奶奶,还是我来吧,您太累了。” 薛梧桐没有理会她,只顾埋头往前走着,一步,两步,三步,盘中的青瓷碗突然跃起,“叮”的一声落在石榴树下的石桌上,如玉石清脆。碗中的人参汤,一滴未洒,稳稳落回碗内。 她抬头,脚下一个踉跄,眼中有一瞬间的惊慌:“白小姐,什么时候醒的?六哥。”她顿了一顿,“劭选方才来看过怀昱,并未告诉我你醒了。” 白木朝着她走过去,拿下她手中的托盘放在石桌上,“早上就醒了,可能他,六少觉得并不是什么必要的事情。” 薛梧桐含笑看着她:“劭选守了你那么久,如果你清醒还不能算是重要的事情,那我就不知道什么才是必要的了。” 白木看向她,深深的眸光里是无尽的苦涩,她淡淡道:“三少奶奶也是这样守了三少许多天吗?” “你已经醒了,可他什么时候能醒呢?”她低了头,隐约的酸楚与抑郁,压在她的胸口,仿佛万里黄河的水堵在堤坝一头,沉闷而悲痛。 “我今天来,就是教三少醒过来的。”白木的声音淡淡的,但听在薛梧桐的耳中,仿佛是在迷离的雾霭中亮起的一束电灯,穿透一世界的缭绕,直直的照在她的眼前,照亮了她脚下的一寸青砖, “白小姐是说真的吗?”她猛地抬了头,眼里闪烁着希冀的光,她是他的命,他又何尝不是她的命,“怀昱他真的还能醒过来吗?” 白木轻轻扬眉:“舒伯周不是说他心脉未绝吗?只要还有一丝生机,我便想法儿救他回来。” 薛梧桐有些小小的惊讶,但很快道:“白小姐,怀昱他,对你心怀不轨,我替他向你道歉。” 白木微微侧过身,视线停驻在那碗参汤上:“沈楚和我说,人心里总归是有欲望的。可是欲望和感情是两码事,三少他爱美人也爱江山,贪婪曾经侵蚀了他的心,但他对你的爱,却已经融进了血液里,刻在了骨头上。我要救的,不是沈林,是你们的感情。” 她想起梦中见过的场景,列车上的那剂药方,果园里的那只蝉蜕,还有那个吻,小心翼翼而又青涩单纯。少年少女稚嫩的初恋,她虽然是只妖,也知道她是他枯燥乏味里最惊艳的光阴,而他亦是她温柔梦想中足以携手并肩的力量。 薛梧桐目光殷殷,切切的看着她:“白小姐,你的恩情,梧桐一辈子都不会忘的。” 白木笑了笑,将参汤放回托盘里:“从前的我,或许不能够救他,你见过的,一点小法术都难以为继。可是这一魄的力量很强,许是吸了血的缘故,我现在,虽不能和百年前相比,施个回天术还是不成问题的。”她顿一顿,声音毫无起伏,“这里边儿的力量来的不堪,我用着总是心慌。” 薛梧桐蓦地一把握住白木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还请白小姐勉力一试。” 白木一人进了屋子,留阿圆和薛梧桐两人守候在门边。 屋里沈林静静的躺在床榻上,脸色苍白,毫无鼻息。白木搭了他的脉,将意识注入他体内,盘根错节的经脉末端,似乎还维系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心跳。 她割了手指,滴了血在他眉心,又将颈中珠串取下,放在掌中,念了诀,珠串便浮在了他胸前。有白色的光从珠子里溢出,淡淡的浮在他周围,触到眉间的血,又生成红色的血雾。 朱唇轻启,一串串法诀像是泠泠的琴音。屋内骤起轻风,坠着的床纱和流苏随风飘飞,瑰丽如同幻境。 白木闭上眼,凝神催动体内四魄,一团浅绿的光晕从她心口缓缓溢出,分开成四柱光,直射入沈林胸前的四颗沉香木珠。她推动手掌,将珠串从胸口移到了眉心,血雾突然缓缓散开,又快速凝聚在眉心,与珠串两相缠绕。白木两指并拢,微微一动,血红色的光晕便从眉心进入沈林体中。 再听得一声“归”,便见木珠上的浅绿光晕直击白木心口,她睁开眼,收起珠串。 手臂擦过沈林的衣袖,一团锦绣掉在地上,白木拾起,仿佛从哪里见过的色彩斑斓,她将它捏在掌心,推开了房门。 门外只余了薛梧桐一人,眸子浓黑,眼角却红的厉害,神色紧绷。 “如何?” “半小时内应该会醒。”白木斟酌道。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慢慢浮起了一层水雾,薛梧桐哭了。她慌忙的说了声谢便冲进了屋子。 白木却是容色淡淡,举步走出了房门。 他劫了她的魄,终成魔,她抢回她的魄,仍是妖,兜兜转转,她还是要用妖术助他。白木转回头看着静谧的卧房,庭前的石榴树,细瘦的枝,浅绿的叶,梧州的春总是来得这样早。她张开手掌,一枚小巧精致的荷包,绣了凤穿牡丹的花样,静静的躺在她手中。她突然有些好奇,拉开彩色的绳线,将荷包倾了过来,倒在掌心里,一颗温润瑰丽的彩色琉璃水晶珠,正中嵌了一团黑色。白木伸手将它举起,傍晚温柔的日光穿过微透的琉璃,变成彩色的光圈细密的投在她脸上,她眯了眼,细看之下,是一只棕色的蝉蜕,有些支离破碎,却刻骨铭心。 石榴树上的鸟叫了两声,屋里梧桐还在低声和丫头们说着话,白木放下手臂,却看到倚在门廊下的沈楚,她不知道他站了多久。她静静看着他,肩膀微微一颤,低下头,将珠子放进荷包又重新系上绳结,轻且柔的放在树下的石几上。 她朝着沈楚走去,经过他的身边,她看见他嘴唇轻启面露不忍,她听见他轻叹了一口气,然后嗓音微颤:“白小姐。” 她缓缓转过身,声音低沉且平静:“六少。” 卧房里突然嘈杂了起来,惊了树上的鸟扑棱了翅膀飞上了房檐,薛梧桐哽咽的喊着“怀昱”。银屏从房里出来,冲着厨房嚷着,丫头们的脚步细且碎,踏的她心里有些慌乱。 良久,他淡淡道:“多谢。” “不谢。”她望着他,嗓音沙哑。 他也深深的望着她,漆黑的眼眸似汤汤江水,他转身,走进青砖铺就的庭院,背影在幽深的院子里渐行渐远。 她身上有些发抖,她想唤他的名字,阿楚,这名字在她心里千回百转,但她知道她不能,她是妖,他是人。 她收回迷蒙的视线,阿圆不知是从哪里刚赶回来,小跑着登着门前的台阶,看到她便停了脚步:“姐姐,怎么样,三少他醒了吗?” “嗯,已经醒了。” “妖魄归位,沈林复生,玄色死了,这件事情,终于算是解决了吧?” “嗯,应该是吧。” “姐姐,东西我已经收拾好了,我们回家吧,我想吃福宁记的点心了。” “嗯,回去的路上带你去吃。”白木微愕,所有的事情都已经解决了吗?那为何她的眼前现出了一张小影,躺在漆黑的抽屉里的,林间的小影? 她闭了眼,睫毛轻颤,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冷静的淡然。 这一段青梅竹马的风月,就像院中的石榴花,火红绚烂,娇艳欲滴。可艳艳花海里,只有她知道,沈林的双腿,是再也站不起来了。 权势,因为贪婪,异化的格外迷人。爱情,却因为欲望,变得残破不堪。 梧桐林篇,完 番外1 阿圆攀着凹凸的洞壁,摸索着朝眼前唯一的一点儿亮光走着,沿途踢到许多枯骨,蓦地害怕:“要是小俊哥在就好了。” 有细碎的声音回响在幽深洞窟,像无数条细长的小蛇滑行在遍地的枯枝上,发出窸窣的“噼啪”声。又像是数不尽的蜘蛛攀过岩壁,成群结队的爬行,踩过腐骨,发出“咔嚓”的断裂声。 视野里突然一片漆黑,有什么挡住了狭隘的洞口,密密的声音在长而静谧的山洞里格外清晰,越来越近。有水滴从洞顶滴下,浇在阿圆的肩上,如冬日里的结冻的冰凌,穿透单薄的衬衣,浸入肌理。 阿圆吓了一跳,恐惧从心底缓慢延伸,爬上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他朝后退了几步,踩上一截白骨,摇摇欲坠跌落在地上。 “谁?谁,谁在那里?”阿圆颤抖着声音,手掌撑着地,不想却又触到一块骨头。他吓得缩回了手,又往后蹭了几步。 有什么东西从周身快速抽去,又是一阵窸窣的碎响,前方有隐约的光,却有一重人影逆着光站在他面前。 阿圆费力的爬起来,想着以自己绵薄的妖力打败一个深山老林里的妖怪有多大胜算,用左手占卜了,又换右手,两只手交替着掐来掐去,结果是毫无机会,这种想法压根就是以卵击石,自讨苦吃。 在这样隐秘的山洞里,他笃定自己要是不想成为妖精的餐食,只能靠老天爷眯了眼打瞌睡。但是那影子越走越近了,显然老天爷并没有打瞌睡,一点儿侥幸的机会都不留给他。 于是他决定靠自己的智慧来取胜,就是不知来的是个什么妖怪,有什么神秘莫测的能力。他清了嗓子,咳了两声:“那个,来的是何方神圣?可否传上名姓,家住哪个门哪个洞?” 一串娇俏的笑声,听在他耳中有些迷离,但可以明确的肯定的是,来的,是个女妖怪。 “你在这洞里,还问我住哪个洞,你又是谁,从哪儿来,做什么,不认识我吗?” 与这声音同时到的,还有脸颊上湿滑的触感,像章鱼柔软的脚,有粘稠的汁液,又像雨天后潮湿的树枝,泥土的气息掺杂了绿叶的清新。 它抚过他的头发,触到他的眉头,触到他的鼻尖,又使劲的戳了他的脸颊,阿圆有些害怕道:“你在做什么?” 那妖怪咯咯的笑着:“咦?你长的圆圆的,软软的,刚好适合做我的下酒菜呢!” “我,我,我虽然没什么本事,可也是妖怪呢,妖怪怎么能吃妖怪?”阿圆很紧张,两只手紧紧的攥着拳头。 “妖怪怎么不能吃妖怪,你没听说过百年前大云山的白木吗?” 阿圆有些疑惑,这个妖怪知道白木姐姐,可是白姐姐和这事情有什么干系呢?于是他慌忙问道:“白木怎么了?” “你居然不知道,梧州的妖怪可没有不知道的,白木不就是靠吸取妖灵才变得那样强的吗?” 他听出妖怪语气里的不屑和鄙夷,虽然有点怕她,但他还是强行打起精神,颤抖道:“你胡说,白姐姐不是那样的。” “我胡说?你这个小妖怪真是可爱,你不信我,出去随便问个妖,他们可都知道。” 阿圆怔住了,白姐姐怎么可能是吃妖怪的大坏蛋,她对他和阿俊那么的好。他缓过神的时候,听见轻浅的脚步声离得近了,停住了,听到妖怪细密的呼吸声,吐息之间规律沉稳。他能感到她已经站在了他眼前,眼角处看到她右手掌心生出一簇藤条,发出幽绿的光泽,映的衣袖处透着晶亮的光晕,偏偏风雅极了。 她右手微微握拳,他脸颊上湿滑的触感便瞬间离去,叶子清新的香气也散了,她好像笑了笑:“小妖怪,你这么维护白木,难不成你认得她?” “我,我,她,她,我就是知道。”阿圆顿了一下,又道,“你说她不好,你就有证据吗?” 他猛地抬起头,身前站着的,居然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一团浅蓝的袄裙上绣了许多好看的花样,头发在脑后绾了如意双髻,系了粉色的花绳。脸颊肉乎乎的,看到阿圆盯着她,眼神略有闪烁,撅了嘴:“我当然有证据,你看什么看,没见过本小姐这么好看的吗?” 阿圆“噗哧”笑了出来:“你自己这么个小东西,还说我是小妖怪,哈哈哈哈。” 小妖怪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仰了头“哼”了一声:“有什么好笑的,我法力很强的。”说罢,她又催动右手,一根藤条飞速扫上阿圆的侧脸,狠狠的戳了下去。 阿圆吃痛叫了出来:“你厉害,你厉害,我不笑就是了!” 小妖怪微微扬眉觑着阿圆,嘴角向上勾出一个弧度。 阿圆忽然敛了神情:“喂!你刚才说有证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白姐姐吸取妖灵?” 小妖怪眉头一皱,瞥了他一眼,又将头偏到一边:“哼!” 阿圆轻轻戳了她的肩膀:“喂!” “你跟谁说话呢?”小妖怪扭头看着他,又佯作惊讶的拿手指了指自己,“我?” “这儿还有别人吗?”阿圆漫不经心道。 “你喂喂喂的,我又不叫喂。”小妖怪斥道。 阿圆只得弓了身,无奈道:“在下阿圆,请问小姐芳名。” “这还差不多,你叫阿圆,倒是和你的长相挺配的,圆圆的脸,圆圆的眼,圆圆的小嘴巴。”她笑了笑,“我叫小藤。” “小藤,现在可以告诉我你的证据了吧?”阿圆急切道。 “当然可以,通了名姓,咱们就是朋友了,以后到藤县来我罩着你!”小藤拍了拍胸脯,眼里露出得意的颜色。 阿圆心里想,就这么个小妖怪还要罩着他,他才不要,他有小俊哥哥就够了。但他脸上还是谄媚的笑着:“那是当然,小弟以后就仰仗小藤姐了。” 小藤笑了两声,突然压低了声音,凑到阿圆的耳边:“既然是朋友,那我不妨告诉你,我姐姐去年在桂林见过白木!” 番外2 阿圆轻笑一声,眉眼一挑,带了软糯的气息:“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不信?你不信那我不讲了。” “我信我信,你讲就是了。” 小藤冷哼道:“我是要讲,可是站着太累了。” 阿圆捏了诀,将地上的碎石凝成小堆,砌成凳子的形状:“你坐这里。” 小藤偏头看了石凳一眼,挑剔道:“你这个太硬,又太脏,我不要!” “你这个小藤妖怎么这么多事情,有地儿给你坐着就不错了,挑三拣四的。”阿圆说着佯装生气,越过她朝洞口走去,“你不说算了,我自己去桂林问去。” 却听到身后小藤略带急迫的声音:“你别走啊,我告诉你啊。”她顿一顿,“我好不容易知道了个大消息,你不听我跟谁说呢?” 阿圆愣住了:“这洞里窟穴那么多,你难道没有朋友吗?” 小藤低了头,一双手局促的绞着:“你看,我也不是真的要吃你,其实,我才精变了十四年,这深山老林的,我不被他们吃了就是万幸了。” 阿圆怔愣了一会儿,他想到自己只身一人,硬是在山洞里徘徊了一整日,没被吃掉简直是奇迹。他感受到有什么从后背滑下,黏糊糊的,粘住了衬衣,他伸手向后,摸了一手湿润,冷汗涔涔。他不禁喃喃道:“幸好幸好,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西王母①,还能让我看见洞外的光亮,让我平平安安和小俊哥哥团聚” “喂喂,你怎么就想着你自己,都不问问我怎么活下来的?” 于是阿圆似乎才想到一般:“对啊,这么多年你怎么没被吃掉呢?” 小藤扶额,脸上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得了,不逗你了,洞里的妖怪都很好,我很喜欢他们,就是没有像你一样和我差不多年纪的,我虽然幸福,但是很孤独。”她说到最后仿佛是真的伤心,瞳孔里闪亮的小星光已经熄了,眼角低垂,楚楚可怜。 “你别难过啊,你不是说通了姓名,咱们就是朋友了吗,以后你找我玩儿啊,我就住在梧州城里。”阿圆有些不忍。 小藤抬起眼睛,似是小心翼翼的轻声问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我阿圆一言,多少马都难追。” “好,那就这么说定了,以后我去梧州城里,你不许不见我。”小藤一改可怜兮兮的神色,眸中满是俏皮的光。她微微曲动手指,洞壁上有窸窣的藤条伸出来,在半空中交叉着织成一方软席,她伸手接了,放在阿圆做的石凳上,缓缓坐下了。 又有藤条从阿圆的脚下蹿出,碰到他的膝盖,微微点了几下,便快速交缠,绕成一把藤椅。藤条上有青色的叶子,有浅淡的小花,就像林中的精灵,戴了七彩的花环,窈窕生姿。 阿圆瞪圆了眼睛,张大了嘴,小藤笑了笑:“你别光看,快坐下啊。” 阿圆脸颊微红:“这,这怎么好意思呢?” “我给你造了这么好的椅子,可不是白造的,我听说福宁记的点心特别好吃,尤其是椰丝酥,骑楼城门底下的纸包鸡也是广西一绝,还有城西的六堡茶,城东的龟苓膏……” “得得得,我知道了。”阿圆一屁股坐在了藤椅上,压得椅子往下颤了一颤,又微微拱起。 “我想吃的时候,都要带我吃!”小藤已是满心满眼的期待,双眸中是让人无法拒绝的殷切。 “好好好,都带你吃。”阿圆笑着回了她,心下想着小俊哥哥最喜欢吃的,是福宁记的绿豆糕。 小藤轻轻的咳了两声,正色道:“既然我们已经达成了共识,那我就告诉你。”她停了一会儿,直到看见阿圆脸上出现迫切的表情,才又说道,“我姐姐说,白木长的很好看,气质如兰,嘴角有一颗笑窝,可是眼里总是淡淡的,就像被人操控的傀儡,没有一丝神情。” 是了,如果用树木来形容白姐姐,那就是沉香木,不仅是因为她原身是沉香白木,还因为她周身总是散发着淡雅的气息,就像沉香一样,静谧、清新。 而如果要用一种花来形容她,那也只能是兰花了,吐气若兰,高洁典雅。 可是白姐姐是有表情的,她笑时嘴角有一颗浅浅的酒窝,却能叫人如坠深井,沉醉迷离。她沉思时会不停的叩击手指,眼里是难以察觉的惘然。她哭泣时,他没有见过她的哭泣,但第一次在云岭晴岚遇见白姐姐时,她望着残破的沉香木,曾经落过一滴泪,他也能从那滴泪里看出了无尽的伤怀。 所以桂林的妖,一定不是白姐姐。那么,她又是谁呢? 小藤又说了许多,她说桂林的白木逼迫一只山魈把她藏起来,威胁他不照做的话就吃了他。可那只山魈却没脑子的厉害,虽然将她藏了起来,可出了门,又到处宣扬。后来就引来了个法师,拿着八卦带走了白木,收了山魈。 于是阿圆更加确信了,桂林的妖怪绝对不是白姐姐,这样霸凌弱小的事情不是白姐姐会做得。他有些气愤,究竟是什么样不知好歹的妖怪,居然敢冒充白姐姐的名号为非作歹,他非要去查个清楚。 他从地上拾了个小石头,三五下雕成了只兔子,再捏了诀,兔子便活了过来。他将兔子放到小藤手里:“这只兔子送给你,你去梧州时带上它,她会找到我的,到时候我和小俊哥哥带你去吃椰丝酥,吃纸包鸡,你想吃的,都带你去。” 小藤看着兔子,低声道:“我们,算是朋友了吗?” “当然,不仅我是你的朋友,下次给你介绍小俊哥哥,他也会是你的朋友。”阿圆笑了笑,“还有白姐姐,我和她住在一起,桂林那个才不是她,你见过她也一定会喜欢她的。” “真的吗?” “真的。”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①西王母:万妖之母。 流云忘川 第1章(1) 四月间的梧州,草长莺飞,在南方是到了初夏的气候,沉香白里的一棵枇杷树,已亭亭如盖,遮住了满园的盎然。 舒伯周三月里回来过一次,交待了许多事情,然后甩甩手说是要出去云游寻找妖魄的踪迹,留下阿俊名为守卫,实际上却干的是监视的工作。白木则认为他其实是想借着出公差的由头自己去远足罢了,毕竟古时候的道士都是靠云游收了什么大妖怪或者是窥得了什么通天秘法才扬名立万的。而把阿俊留在她这里,又是怕老道士们来个突击检查,方便插科打诨的糊弄过去。 不过不管怎样,他不在,白木的小日子倒是过的更自由了。店里各处的符纸已经撤了,毕竟现在想用一张符困住她已是不太可能了,又有阿圆阿俊两个人可以随意驱使,实在是惬意至极。 下午四点钟的时间,思安巷里还有小贩尖嫩的嗓音叫卖着香烟,拐角处的一棵大榕树垂着及地的长须,日头有些辣人,晒得榕树叶绿油油的。沈楚开了汽车本来可以从香粉铺子的夹道里穿过去,他却偏偏绕了一个大弯,由胡同口进入,挨着人家,数着距离,慢慢的驱着车,他在沉香白的门前踌躇了一会子,从小贩的手里买了一盒烟,买了烟之后,又将车向前开了几米,可是看着沉香白的门牌,心里想着自己犹犹豫豫,老在这店门前绕着,也看不到什么人,又有什么意思呢?恰在这时,有三四个小孩子,在榕树下玩儿着弹珠,吵吵闹闹的揪在一团,他就转了头,双手搭在方向盘上,闲看他们哄闹着。却不时回过头去,偷看着店里。 这样站了一会子,忽听得那门前一阵铃铛响,仿佛有人进了店,也说不准是有人出了门。沈楚不由的心里一动,难道是她吗?他又怕自己猛然地回过头,被她注意,他于是慢慢斜着眼偷偷望去。这一看,竟发现果然是她,他不由的心里扑通一跳。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紫色的新式旗袍,微卷的长发没有扎起,松松的别在耳后,她慢慢的走近前来,眼睛往前望去,分明不是看着他的方向,她点头略笑了一笑:“沈小姐,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楚本来举着手扶着帽子沿,正想下了车和她略略回礼,听她这么一说,才看到七妹沈耘仪竟站在车前五六米的距离,正笑着望着自己。他脸上微微发热,将表情收了起来,略低了头。及至他一抬头,只见侧边一抹淡色的人影一闪,又闻到一阵微微的脂粉香,原来白木已经走了过去,背影亭亭。 沈耘仪冲白木微微一笑,走上前道:“白小姐先别急着问我是来做什么的,这里有一个人怕是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句话的时间,沈楚便开了车门,下了车。他拿了藤杖,倚在门边,眼光从白木脸上扫过,看向耘仪:“小仪。” 流云忘川 第1章(2) 他略停了停,带了些嗔怪又道:“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沈耘仪这才仿佛看到了他,道:“只许你偷偷开了爸爸的汽车,就不许我自己出来玩儿吗?” 沈楚看了白木一眼,有些窘迫道:“别胡说,我过来是有公事。” 沈耘仪眉毛微挑,促狭的看着白木:“他在人家门口巴巴的呆了一两个小时,也不知道敲开门进去,谁知道是不是有公事。” “也许六少是在等什么人吧。”白木没有转头,目不斜视的对着沈耘仪淡淡的说着,心里却是跌宕起伏。已经是第四天了,他每天都来这里,将汽车停在在转角的大榕树下,等上个一小时,总有一个时髦年轻的女孩子从对面的张宅里走出来,而他会从驾驶座开了车门走下来,亲自为她打开后排的车门,伸出右手替她挡着车顶,怕她磕着碰着。 早前她也听说过,沈六少二月里迷上了一个舞女,出手阔绰,日日为她豪掷千金,送花送衣服送鞋送首饰,带她吃西餐逛商场,看戏逛园子,还亲自开车带她去了涠洲岛的官邸小住。如今才刚刚进了四月,他又停了那边,和这个张小姐打得火热。她那时就觉得,人口中的喜欢也不过如此,他说他喜欢她,还不是转身又去喜欢别人,他的这点儿曾经让她心潮涌动的喜欢,不过是他的一时兴起。现在看见他是这样的淡淡,便知这种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是不懂得感情的珍贵的。 沈耘仪自然不知道白木心中所想,笑道:“六哥还不是在等…” “小仪。”沈楚突然打断她。 “好了好了,知道我多嘴了。”沈耘仪无奈的耸耸肩膀,“我不说就是了。” 白木苦笑,他不愿说,难道她就愿意听吗?她仍是不看他,柔柔的看着沈耘仪:“六少来做什么,白木并不想知道,只是七小姐,”她顿了顿,又粲然一笑,“是为那件事来的吧?” 沈耘仪有些局促,斜着眼看了看沈楚,不安的拉了白木往店里走着,压低了嗓音,“白小姐,别说别说,我们进店里再说。” 沈楚见她这样的反应,嘴角轻轻勾起:“老七,还有什么事情瞒着六哥啊?” “你去忙你的公事吧,我不乱说你的事,你也别打听我的事。”沈耘仪回头,冲他摆了摆手,然后又转过身,和白木并肩走着。 “你快些,估摸着”沈楚停了停,摸了摸鼻子,“她也快了,我顺便捎你回去。” 她,哪个她,是张宅里的小姐吧,白木的心里微微一颤,脚步却没有迟疑,仍是跟着沈耘仪缓缓走着。 沈耘仪也没有回身,只是又摆摆手道:“知道了知道了。” 沈楚看着她二人远去的背影,渐渐收了脸上的笑意,开了车门又坐回车里。她看见他了,却从始至终未曾正眼看他,她终究,是不把他放在心上的吧。他忽然似想起什么的又转头望去,恰看见她转身掩了门,她如墨的眼眸一不小心就撞进了他眼里。 流云忘川 第1章(3) 她深深的望着他,眼中波光似乎是翻涌的江水,又似乎是幽深的密林,半晌,她偏开头,仍是关上了门。他不知道,他映在她瞳孔里的,是殷切而热烈,灼的她难以直视。 他将目光缓缓收回,又看着树下的孩子玩着弹珠铜钱,虽然无聊,但也有趣。 白木转过身,微微一笑:“沈小姐,这边来。”说着将她引到第三排花架,从最上层拿下一盆黄绿色的珍珠矮。 “它活了吗?”沈耘仪小心翼翼的问道。 白木将花盆放在桌上,笑了笑,嘴角的酒窝若隐若现:“你说呢?” 有淡淡的花香在鼻尖萦绕,珍珠矮虽然不过五寸许,却是香花叶三美俱全,花葶直立,花瓣上有五条脉络,色泽均匀,可爱甚蕃。沈耘仪伸了手指滑过叶尖,花间,却并不触碰,怕它像含羞草一般又偷偷将花朵收了去。白木注意到她这时不似往日里的欢愉和开朗,有些不易察觉的忧郁,眼前似乎蒙了一层水雾。她收了手,将手指拢在袖中:“委屈花。” 白木听的不真切,轻声道:“什么?” “白小姐有没有听说,兰花又叫做委屈花?” “世人赏兰,皆爱它修长的叶,挺直的茎,爱它气节高尚,爱它神态优美,独独忽略了花的清雅美好,沈小姐,是指这个吗?”白木道。 沈耘仪有些许惊讶,但转瞬又了然于心:“白小姐懂花,自然知道这些。”她淡淡一笑,一双眼眸出奇的亮,“兰花,开的太委屈。” 白木道:“有沈小姐这样在意它,倒也不算多委屈。” 沈耘仪忽然似想起些什么,道:“这株珍珠矮的花期是六月里,现在方到四月初,白小姐,谢谢你,不仅救活了它,还叫它提前了花期。” 白木静静的看着兰花,眼角弯弯:“珍珠矮本是云南的花种,生在深山幽谷,石隙里或者山草旁。我可否问问沈小姐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个,”沈耘仪将双手缩到桌下,低垂了眼,脸颊绯红,“是景川,景川和六哥,上个月去文山时带回来的,景川这株还不是最好的,六哥挖的那丛兔耳兰才是真正好看,不过,不过我还是喜欢这株珍珠矮。” 白木嘴角的酒窝更深了:“是因为曾先生吧,曾先生送的,总是好的。” “他本来见这花残了,不愿意送给我了,我偏要,景川又拗不过我,还是给我了。” “这株珍珠矮也没什么大毛病,就是挖的时候伤到了龙根,再加上回来梧州太过潮湿,这花本来是喜阳耐干的,稍加护理还是很好活的,我又稍微用了些肥料,日日让它晒足太阳,催的它开了花。”白木笑道。 沈耘仪又用双手捧住花盆,眼里满是爱怜,一眨不眨:“真是谢谢白小姐了,景川送我的,我总是不想它死掉的。” 白木原也是看着花,此时目光却越过了沈耘仪,窗外有什么引得她不由自主的看过去,是斜对角的张宅里有人走了出来。 流云忘川 第1章(4) 她看到张小姐穿了一身鹅黄色的西式纱裙,头上戴了一顶宽檐帽子,手中提了个珠串小包。她出了门,左右张望着,而后压着帽子微微一笑,又径直朝沈楚的汽车走去。 沈楚如往常一般走下车来,嘴唇翕合,说了几句话,逗得张小姐笑容更深了,然后他替她开了车门,手扶着车顶,她也笑着回了几句话,沈楚笑笑,关了门回到驾驶座。 榕树上叶子还很青翠,东风吹过沙沙的响,树下的孩子闹着笑着,有弹珠跌到地上滚落的撞击声,有铜钱打在墙壁上发出的脆响声,有汽车发动机轰轰的声音。 沈楚将汽车掉过头,正停在沉香白的门前,“嘀”的喇叭声响起,他缓缓转过头。 她明知屋里太黑他不可能看见她,却还是慌忙转了眼神,微微低了头。沈耘仪看着白木眼神流转,本来还有些迷惑,听到喇叭声便恍然大悟,笑了笑:“六哥等的急了,在催我呢。” 白木抬起头:“那沈小姐快些回去吧!”说罢站起了身。 沈耘仪抱了花盆也站了起来:“白小姐,还没有结算呢?” “哦?”白木想了想,“是呢,我倒忘了。”她转过身,走至柜台,拿了算盘噼啪的敲了起来。 不一会儿,她轻启朱唇:“一共一百八十元,救活一盆花可不太容易。” 沈耘仪从手包里拿出两百元的银票,轻轻的递到柜台上:“白小姐劳心又劳力,辛苦了。” 白木收了钱道:“沈小姐客气了。” 沈耘仪笑笑,抱着花出了门。 白木看着她娉婷的背影,缓缓地迈过门槛,走下台阶,沈楚又下了车,想要接过沈耘仪手里的花,不料她微微一偏,将花盆抱的更紧了,沈楚便向前一步,给她开了门,她侧身坐进了车里,向一旁的张小姐点了点头,沈楚又替她关上门。 他转过身,直直的看着沉香白半开的门,白木不料他突然的直视,一时间没有躲开,只得看着他微微点了头。他嘴角向上绽出一丝笑容,然后嘴唇张合,她听的不太真切,眉头轻蹙,有些疑惑,然而他已经转了身坐回车里。 又是一阵发动机的轰轰,车轮后带起一层轻尘,榕树下的小孩儿挤作一团往墙边跑着,咯咯笑着。 白木从柜台后走了出来,将店门全打开来,望着汽车拐出了巷子,小孩儿们又从墙边儿一窝蜂的跑开,开始了射弹珠打铜钱的游戏。 沈耘仪双手护着珍珠矮,笑道:“张老师,你看这株花怎么样?” 张小姐也凑近细细看了看,“是株兰花吧,小仪,我考考你,兰花用法语怎么说?” “老师,你不要以为我不记得,是Orchidée。”沈耘仪仍是一脸迷醉的看着手中的花。 沈楚笑道:“张老师,还在路上呢,就开始给小仪上课了吗?” “不过考考她昨天的课程,严师才能出高徒。”张小姐道。 “小仪的法文,还希望张老师费心。”沈楚收起了脸上的漫不经心,正色道。 张小姐笑笑:“那是自然,六少每天亲自来接我,哪里还有不尽心的道理。” 沈耘仪突然抬起了头,意味深长的看着沈楚,笑语嫣嫣道:“他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 张小姐略略沉思,大方说道:“这附近,能入的沈六少眼的,只有沉香白的白小姐了,一定是了。我就说沈府里有得是司机,哪里要麻烦你亲自过来,原来六少心思精巧,倒是我还自作多情了一阵子呢。” 沈楚眼角向上微微弯起,“张老师说笑了,你是小仪的老师,沈某荣幸之至。” 流云忘川 第2章(1) 这天已到了四月底,阿圆方才出门送走买了一盆水仙的客人,恰看见一辆汽车驶了过来,车子开得近了,他不禁睁大了眼,因为开着汽车的居然是沈六少。 沈楚冲他点了点头,停了车,阿圆忙不迭的走下台阶,正准备打声招呼,后排的车门突然打开,走出来一位年轻的姑娘。 那小姐齐耳的短发,戴了一个粉色的发箍将头发别在耳后,毛茸茸的刘海松松的垂在眉上,露出水灵灵的大眼睛,卷翘的睫毛微微颤动,望着他嘴角向上,露出一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白小姐在吗?” 她的声音清脆,似山洞里坠在钟乳石上啪嗒滴下的一滴甘泉,似石涧里叮咚作响的泉水,似雨滴滑过棕榈树稀疏的叶跌落在草地间的轻巧。阿圆恍然大悟,深吸了一口气,这样悦耳至极的声音,他只在一处听到过,他记得,这个人,是白姐姐醒来时沈府后院里的沈七小姐沈耘仪。 于是他咧着嘴笑道:“在呢在呢,七小姐稍等片刻,我这就去后边儿找她。” 他冲着店里喊了两声“阿俊”,又突然转过头来,“六少不进来吗?” 沈楚淡淡道:“不了,我还要等人。”又对沈耘仪说道,“父亲交代的事,你别办砸了,她,不一定肯答应。” “不会吗?我想,只要告诉她有天下最难得的花种,最美的树,最绿的叶,她总会喜欢的吧。”沈耘仪扬了扬眉毛,语气轻快道。 “你试试吧。”沈楚道。 沈耘仪又笑了笑:“六哥真的不和我一起吗?” “我还得在外边儿等张小姐。” “张老师出来还有一会儿呢,你每天来这么早不就是为了……” 有卖卷烟的孩子捧了箱子走到车窗前:“先生,买盒香烟吧,哈德门香烟,甘凉清香,十分可爱。” 小孩儿的叫卖声覆盖住了沈耘仪的嗓音,但沈楚听力极好,隐约中还是听到了,她说:“你每天这么早来不就是为了她,干什么不进去和她说上几句话呢?” 沈楚自嘲的苦笑一声,耘仪怎么会知道呢,自从那日起,他已经七日不曾见过她了,就连远远的躲在榕树下看她一眼都不得。她已是有意避着他了,连店里都是让阿圆阿俊看着的,他又何必自讨没趣呢? “六哥?”沈耘仪看不见他的表情,半晌没听到他的回话,又轻声问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买了一盒香烟,小孩儿得了钱便转身走开了。 他复又看着沈耘仪,眸中有一丝无奈,一丝落寞:“有些事情,不是想就可以做的,她和我们不一样。” 摆在台阶上的几盆花有清幽的香气,掠过鼻间,沁入心田,黑色的匾额上烫金的“沉香白”三个字,在阳光下闪的他睁不开眼。 这时忽然从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间杂着枝叶摩擦的声音,阿俊搬了一盆浓密茂盛的大树绿萝,眉间紧蹙,咬着牙道:“喊我干嘛?” 阿圆正愁听不懂沈六少的话,此时便如遇大赦一般快速转回身去,一脸轻松道:“沈小姐来了,你去叫白姐姐过来吧。” 流云忘川 第2章(2) “你过来,帮我把这花放下,好几天没晒着太阳了。”阿俊吃力道。 阿圆答应着小跑上了台阶,扶住花盆的另一边,两个人小心翼翼的放下了,嫩绿的大叶子颤了颤,倒显出许多生机来。阿俊直起身来,拍了手上的泥土,眯着眼打量着沈耘仪,冷声道:“你要找白姐姐?” 阿圆一听,也赶忙转过身来:“七小姐,您跟我进来吧。”又对阿俊道,“你快进去问问白姐姐,是带七小姐去后院还是在店里?” 阿俊哼了一声,“巷口粉面馆的一碗红豆沙,怎么样?” 阿圆撅了嘴,眼珠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半晌似是下了决心般地锤了一下掌心:“看在你上个月给我带了大田螺的份儿上,请你了,快去快去!” 阿俊这才睁大了眼,嘴角轻扬:“沈小姐,您先稍等,我去后边儿问问姐姐。” 沈耘仪听着他二人的对话已觉有趣,便笑道:“麻烦你了。”她本来还想再问沈楚些什么,却见沈楚冲她摆了摆手,淡淡道:“行了,你去吧,我还是在那边儿等你。”说罢他便搭上方向盘,将车子开到了榕树边。 这边阿圆已是笑呵呵的看着她,她看着阿俊小跑过去的背影,问道:“阿圆,我问你,这个男孩儿也是你们沉香白的吗?” 阿圆边走边道:“恩恩,他叫阿俊,跟我一样,打杂的。” 她略沉思,又道:“我之前听说你们店里还有一个道士,方才还以为阿俊是,想着他这么小的年纪就可以降妖除魔,倒还惊讶了一会儿呢。” “你说的,是舒伯周道长,他最近出去了,阿俊其实是他的灵,”阿圆突然停住了,斜里瞥了沈耘仪一眼,见她没有什么异样,又接着说,“算是他的徒弟。” 沈耘仪注意到阿圆流露出了一瞬间的不安,他停顿的地方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她微微一笑,假装并不在意道:“那阿俊就是道长的人了,你呢,你一定是白木的小跟班吧。” 阿圆想了想,他忽然意识到这位沈小姐一语中的的说出了一个事实,他和阿俊虽然都是精怪幻化,可是阿俊是道家聚气而成,他却是自行精变,修的是妖法。他于是缓缓低了头,眉心颦颦,再开口时是满满的坚定:“我当然,彻头彻尾是白姐姐的人。” 两人这时已经走到店里,阿俊正从后门进来,笑道:“白姐姐在院子里呢,说是让沈小姐到后边儿去。”又压低了声音,“一碗红豆沙啊。” 阿圆抿着嘴唇白了他一眼:“知道了,少不了你的。”转过脸望着沈耘仪又是一脸淡淡的笑意,“沈小姐,您自己过去吧,我们俩还得接着搬花,就不陪您了。” 沈耘仪点了点头,便绕过错落的花草,径直开了后院的小门。 院子里的树木,都长得挺拔笔直,嫩叶子也是青翠欲滴,树下有一张石桌,桌子上摆了许多花瓶,供着许多盆景鲜花。旁边还有几处花台,大红色的水红色的,嫩黄色的橘黄色的,白的紫的,许多盛开的花,都有盘子来大。在绿油油的叶子中间一朵一朵的托着,十分好看,往北去一排有几间小屋,廊檐下还有许多瓷盆,都是各色的花朵,门上、梁上、窗户上也都扎了许多的花架,随处配着鲜花。 白木就坐在桌前,真正是万花围绕。 她正拿剪子绞着几支玫瑰花,眼神专注而清丽。她穿了一件银杏色印花缎的长衫,挖着鸡心领,露出了胸脯前面一块水红色薄绸的浅色衬衫,衬衫上面又戴着一圈红绳,挂着几个白色木珠,衬着她浅淡的气质,并不艳丽。 听见有脚步声,白木便偏过头来,望着沈耘仪浅浅一笑,露出嘴角边的一个笑窝。她耳垂上的白玉坠子轻轻晃动,一条淡青的小丝辫,沿额上绕了一匝,在髻下扭了一个小的蝴蝶结,十分漂亮。 沈耘仪不禁脚下一滞,心头微动,这样素净的妆饰,是六哥在倚红偎翠的香粉堆里见不到的,尤其是她那双灵巧的眼睛,深深的笑窝。 白木放下手中的鲜花,站起身来,雪白面孔上灵动的眼眸正看着沈耘仪,轻声道:“沈小姐。” 在这一句话时,沈耘仪才觉有些不好意思,忽然低头一看,这才醒悟过来,原来自己脚下踢翻了一小盆绿植。她便赶紧蹲下身,将花盆扶正,这才又走近,笑了一笑:“白小姐,好久不见。” 白木要她坐下,她便也坐在桌边,将手包放在了桌上,树上已经有小蝉在叫着,“知了”了几声后,白木才问道:“沈小姐有什么事情?” 沈耘仪笑道:“这一回不是我找白小姐有事,是我父亲,他那天看到我房里的珍珠矮,不相信四月里会开花,问我哪里来的,我便跟他讲了白小姐的妙手回春。”她顿了顿,又道,“六月份沈公馆里要开宴会,所以父亲想请白小姐帮忙侍弄花草。” 白木手中的剪刀略略刮了玫瑰上的刺,哧啦的响着。 沈耘仪又急急道:“父亲说,酬金请白小姐尽管提,好的花匠是无价的。另外,养花得慢慢来,如果白小姐愿意的话,可以住到沈府上来,若是不愿意住过来,我们也会派司机日日来接的。” “有司机日日来接吗?”白木低声问道,“那对角每天被六少接走的张小姐,是去做什么?” 沈耘仪迷惑的“嗯?”了一声,笑道:“张小姐是我的法文老师,我在学校里总是学不好,父亲有些担心,特地请的老师。”她又拿手掩了嘴唇呵呵的笑了,“我还以为白小姐并不在意呢。” 白木微微红了脸,揪着花枝子上的残叶,压低了嗓音:“我看六少每天都亲自来,似乎很是紧张她呢。” “你不知道吗?” 沈耘仪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玫瑰花,她惊讶的抬起头,看见沈耘仪漆黑的眼眸中藏着的笑意,眼角弯弯,树上的早蝉又不知疲倦的叫了几声,似乎是烦腻了这样早的暑夏。 这话似乎谁和她说过,那个人捂着她的掌心里有细密的汗水,如墨的瞳孔清亮而真挚,他的嗓音低沉喑哑,他说“你统统都不知道吗?” 她那时知道吗?她此时呢,也是真的不知道吗? 流云忘川 第2章(3) 她倒宁愿自己不知道,她垂了眼,敛了细碎的情绪,淡淡道:“我知道,他们都说沈六少迷上了一个留学回来的女学生,想来就是张小姐了。” “他们?他们说的才不对,六哥他不是这样的,他是为了” “沈小姐,他们说的不对,那又为何会有这样许多的坊间流言?名士风流,六少是真名士,自然也是真风流。”她抬眼看着沈耘仪,“这样的事,六少自己都不在意,你也不必和我解释。” 沈耘仪急道;“可是,可是六哥他对你……” “六少待我,只是朋友,只是朋友。”白木低低的重复着。她与他,还算是朋友吗?她那样子对他,他可还会像过去一样,嬉笑怒骂,耍贫贪嘴? 也许这位白小姐是真的不喜欢六哥吧,沈耘仪在心里暗暗的替她哥哥感到可惜,她想起自己年少时光,总是听爸爸在家里训斥六哥,说他没有出息,成日里只知道喝酒赌钱,打马玩乐,去些勾栏之处与人厮混。她那时年纪小,不明白勾栏是什么地方,后来大了,渐渐懂了,才知道六哥是不学无术,风流惯了。那时候的六哥虽然招了很多小姐的喜爱,但他自己却总是说些有头无尾的话,用真名士自风流说他一点儿也不为过。 可是去年初,他约了柳家的少爷一同去大云山上骑马,回来后就忽然间转了性子,虽然也并没有去衙门里谋个什么职位,但好歹是收了心,知道做些子正事了。赌坊舞厅也去得少了,但一月里总有几天会开了汽车去郊区,爬山散步。她看过六哥在山上拍的照片,风景秀丽间有一张寂静的背影,她笑说六哥是被山里的妖精勾走了魂魄,才转了心性的,直到她在后院里看见白木,才知道勾走六哥魂魄的不是什么山间的妖精,而是眼前的这一位。 然而襄王有梦,神女无心,既然是这样,她也不便再多说,只得柔声道:“是我多话了,那么白小姐,父亲说的事,你答应吗?” 白木微微一怔,淡淡道:“城里有许多有名的花匠,我才疏学浅,恐怕要辜负督军的期望了,还请沈小姐转告令尊,另请高明吧!” 原来六哥早就料到了,她真的不愿意去,看来还是要用她的办法了。 于是沈耘仪眼波流转,笑道:“白小姐真的想好了吗?父亲为了下月的宴会,可是买了许多罕见的花种,洛阳行宫里的牡丹,西湖里边儿的荷花,邕宁的紫荆树,还着人从武夷运来了一株大红袍,你不想去见见吗?” 白木却是轻轻牵动嘴角:“你说的这些,我恰巧都去看过。” 沈耘仪蹙着眉,脸颊绯红,自己竟是如此粗浅,便又轻声道:“是我低估了白小姐,还请见谅。” 白木浅浅一笑:“早年有人带我去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风景,只是那人现在已不在人世,再见旧花旧景,怕我会徒增伤悲,倒惹得督军不开心。” “白小姐真的不去吗?在我看来,真的没有谁能比白小姐更适合了。”沈耘仪又问道。 “劳烦沈小姐白跑一趟。”白木歉然道,“督军的身体已经好了吗?” “原本医生都说是不行了,父亲自己也做好了准备,二月里有一天咳血的厉害,夜间已经到了弥留之际,第二天却又突然好转了,再往后就一日比一日更好。” “那倒是挺好的。” “白小姐,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外人都笑说父亲是叫一个舞女施了巫术治好的,况且父亲醒来,确实对那个舞女很是上心,六月就是要娶她做姨太太,因为她喜爱那些花草,才从各处搜罗了来的。”沈耘仪叹了气,缓缓道。 “哦?是个什么样的舞女呢?”白木挑了眉,似是很感兴趣的问道。 流云忘川 第2章(4) 白木深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剪刀放下,拿绢帕擦了手指上柔嫩的汁液,复又抬起头,眼神切切的看着沈耘仪。 沈耘仪握在手里的一枝玫瑰,尖刺都已经被白木刮掉了,花枝子光溜溜的,托着一朵半开的花朵。微微露出的花心上有几滴细小的水珠,顺着纹路滑进了更深的花蕊,折射着阳光一闪而过,像家中大嫂发髻上时常垂着的金钗坠子,又像母亲细白的手指上戴着的宝石戒指,也像这时看着她的那一双幽深的瞳孔里的一池清澈。 白木眼珠微动,清澈婉转,碧波荡漾。 “沈小姐,我很想看看你说的沉水香树。” “这么说,白小姐是答应了?” “嗯,算是吧。” “我就说,哪里有种花的人不想见奇花异树呢,不过白小姐竟然是被一棵沉水香树打动的,倒确实让我有些吃惊。”沈耘仪笑道。 白木也微微一笑,淡淡道:“各人有各人的爱好嘛。” “也是。”沈耘仪若有所思道,“那么白小姐,现在就和我一起家去吧。” “现在?” “嗯,收拾收拾东西,现在就去吧!” “不行,今天已经太晚了,明天……” “不晚不晚,六哥就在门口,我们搭他的车一起回去,晚了的话就歇在我家里,明天再送你回来。” 他也在?白木怔怔的看着桌上的玫瑰花,是了,这个时间,他是要来接张小姐的。 她这一愣神,却被沈耘仪一把拉了起来:“今天就先去看看吧,也不必收拾什么,吃过晚饭就送你回来。” 说话间,白木已被沈耘仪拉着走到了门边,她蹙了眉,甩开沈耘仪的手。 “沈小姐,今天真的不行。” 沈耘仪也停了脚步,垂了眼,看着自己伸出的,被甩开的,空落落的手掌。 “是我强人所难了,对不起,白小姐,我只是,只是看你那么在意那棵沉香树,想让你看看,况且也想让六,父亲见见你。”她有些浅浅的委屈道。 “沈小姐的好意,白木心领了,但今天我真的没有时间,你看看这院子里杂乱的花草,都是这些日子才买的,每一株都有自己的生命,我不想,让它们太过凌乱了。”她顿了顿,“明天,我一定亲自去沈公馆,还请沈小姐在家里等着我啊。” 沈耘仪抬头环视了院内,东北角的花架上还有一把新鲜的玫瑰花,红的娇艳欲滴,她叹了口气,充满希冀的说:“明天,明天你一定要来啊。” 白木见她对着那玫瑰花看了许久,便拿了桌上的几支花朵,又找了彩色的砂纸,将几支花错落的包装起来,轻轻的递与沈耘仪:“虽然没法与洋人卖的相比,但我自己学的扎花技术我看着也是挺好的,这束花就送给沈小姐了。” 沈耘仪捧着花,怀中是一望无尽的红,像傍晚天边的火烧云,红透了半边天际,但是风一吹,便又会溜走了,她低声道了谢,复又劝白木随她一起回去。 半晌,她看见白木颊边的一个梨涡,看见她轻启朱唇,然后她听见了。 “沈小姐,明天再见吧。” 流云忘川 第3章(1) 翌日下午,白木果然如约,大约四点钟的时候出现在了沈公馆的门口。 她是算准了时间来的,三点钟出了门,避免出门时遇见沈楚,又在街市上绕了几圈,为防在沈府碰见他,称得上是煞费苦心。 她在街市上打发时间的时候,被首饰店里一对蓝宝石的纯银耳坠吸引住了,细长的银线吊在脸颊两侧,蓝色的宝石在纤长的脖颈边闪着光芒,衬的她肤白胜雪。掌柜的站在旁边,一直笑眼弯弯,哄着她买下,她也没有犹豫,付了钱便套在耳垂上出了门。 沈公馆门房的侍从官问她做什么,她告诉她们她是七小姐请来看护花草的,显然沈耘仪提前说过了,便有一个侍从官带了她朝园子里走去。 上次来她记得是去的西边的院子,有人工湖,有玉石桥,还有果园,那一边住了沈林沈楚还有她不曾见过的大少爷二少爷,想来西院便是少爷们的住所了。 这一回侍从官带她去向了东边小姐们的院落。跨过一道圆门,有一重扶桑组成的疏疏的花障,隐隐约约可见重花后面,是一幢砖红色的洋楼,两层高,阳台上还放着几盆吊兰,懒懒的垂在栏杆上。 她再看向院里,一丛千叶的石榴花,连着一排小巧的凤尾竹,前面摆着许多大盆荷叶,绿成一片,再就是方才目光所及的一重扶桑,尽头是一间玻璃花房,她的眼睛极好,可以看清花房里架子上的花,就像沈耘仪说的,牡丹、芍药、海棠、玫瑰,十分热闹。 花房的正中有一盆兰花,正是那株珍珠矮,有人从层层新绿后绕了出来,恰站在那盆珍珠矮的一侧,款款而立,似是在赏花。 “白小姐,七小姐就住在这幢楼上,我带您过去。” 侍从官突然的闪声音,惊动了花房里的人,他蓦然转过身来,目光直直的与她的相交缠,嘴角上扬,摸了摸鼻子。 白木却低了头,掩了眼中不平静的眸光,他怎么会在这里? 流云忘川 第3章(2) “你一定在奇怪我怎么会在这里吧?白小姐?” “是,我算准了时间你不会在的。” “你算准了时间?”沈楚轻笑一声,“我可真是不招人待见,要劳驾白小姐掐着时间避开我。” “我……” “你,你做什么都是对的,你知道我每天下午都去思安巷,便躲在后院里连一眼都不肯见我,你知道昨天下午我在外边,便对小仪施了法术,让她打消念头自己走了出去。同样,你知道这个时间我不会在家,便大摇大摆的来了沈府,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猜透我的行踪呢?”沈楚追问道。 白木的瞳孔急剧收缩,“我以为……” “你以为?你以为人心是说变就变的吗?”沈楚抓住了她的右臂。 他一触碰,她的耳坠颤抖的更加厉害了。然而只是一瞬,她甩开了他的手,又恢复了冷淡的表情,冷淡的语气:“我是妖,自然不懂人心。” 她总是这样,一句话就能打破他所有的伪装,她和往常一样沉着、冷静,只有一霎那的不安,他在她心里,也只值得一霎那的思索吗? 一股纠缠的心痛从脚底溢出,如藤蔓般缚着他的腿攀岩而上,院子里花枝锦簇,扶桑大朵大朵的红色在烈日下艳艳生姿,她在百花围绕中却是冷冰冰的,他的眼底有难掩的疑惑,还有一层试探:“我知道你要过来,特意在这里等着你,就是想问问,我们,还是朋友吗?” 白木有些恍惚,他竟然用这样一种小心翼翼谨慎至极的语气,他,变了。从前的沈楚是不会在意她是怎样想的,他会捉住她的手,告诉她:“我想和你成为朋友。”可是现在,他这样浅浅的问着:“我们,还是朋友吗?” 他为什么变了? 是因为她吗? 她闭了眼,有些发怔,心底里潜伏着的隐隐不安的情绪突地翻涌出来,像眼前大片大片扶桑灌木的绿海,风吹成浪。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阴沉而抑郁,“六少善交际,朋友,遍天下。” 她明知他要的不是这样的答案,可是她也只能给他这样的答案,与其让他做着不切实际的梦,不若在这里就唤醒他。纵使没有冯业平,纵使她不是妖,她和他,也从来不是同样的人。 可她心里却仍是在浅浅的期待着,她以为他会像过去一样,追问不停,告诉她他想要的答案,可是没有。 扶桑的绿叶被风吹的猎猎作响,他唇边勾起一抹弯弯的弧度,沈楚的声音和着风声,在她耳边,却似漂浮了一个世纪。 “是,我沈六少,从来不缺朋友。” 她的心猛然一震,颊边的蓝宝石耳坠也是陡然一颤,明明是炎炎的夏日,她却感到有飒飒的冷风吹进难逃的洞窟,无处可避,又无可救赎。 是了,他从来不缺朋友,他回应她的冷淡的,是同样甚至更残酷的漠然。 他疏离的看了她一眼,淡淡道:“白小姐还请自便,沈某多有打扰,告辞。” 来时他由远及近,这一回却是由近及远,他穿过她身后的圆门,脚步声与那边院子里树叶隐约的沙沙声和在一起,渐渐模糊。 “这些,你统统都不知道吗?” 他喜欢过她,他不在乎她是妖。 可她亲手将他推向更远,就像当初冯业平推开她一样,她不知道业平当时是怎样的情绪,她现在,却似是残垣断壁一般破败难堪。 一点潮湿从执着的眼里生出,有一团白色穿过扶桑厚重的灌木,跑了过来,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有什么在她脚边蹭着。她低头看去,是沈耘仪那只小狮子狗,正舔着她天青色的缎子鞋。 白木缓缓蹲下,抓着小狗的爪子,弯起唇角:“小狗儿,你还认得我吗?” 有人喘着气,声音由远及近:“嘟嘟,你又要往哪儿跑?” 流云忘川 第3章(3) 白木抱着小狗站起来,迎着跑来的沈耘仪:“沈小姐。” 沈耘仪停了脚步,“咦”了一声,又笑道:“白小姐,几时来的?”看见她怀里的小狗,又跺了跺脚,“嘟嘟,你怎么跑白小姐身上去了。” “刚到,正准备去找你。”白木说着将嘟嘟递给沈耘仪。 沈耘仪亲昵的拍了拍小狗的脑袋:“以后不要乱跑了。”复又抬头看着白木笑道,“嘟嘟总是乱跑,幸亏白小姐捉住了,不然景川又得烦了,要好一阵子找。” “正巧看见了,不碍事。” 有使女从后面小跑着过来了,沈耘仪将小狗交给她,吩咐了几句,才转过头又道:“照理说应该请你进里屋喝杯茶,略坐坐,但是父亲在找我,也不知是什么事情。” “沈小姐有急事就先去吧,我明天再来也可以的。”白木缓缓道。 “那怎么好意思呢,白小姐特地过来看沉水香树的,我怎么能让客人什么都没看到便走了呢?”她停下似是想了一会儿,“这样吧,六哥今天在家,我让他带你去。” 白木一听不禁有些惊慌:“不必了,我还是改日再来府上吧。” 沈耘仪这时朝花房里看了一眼,嘀咕了一声“奇怪”,她心想方才在楼上才看见六哥等在花房里,怎么下来人就不见了。她又看见白木是这样一副样貌,便猜出了个大概,知道两个人也许是闹了不愉快,于是又笑了一笑:“我想六哥是男子,毕竟有诸多不方便,不如我着人去请了三嫂过来吧!” 白木见她如此坚持,知道自己今天是走不了了,现下里又有几个使女在一边,也不能使些法术再迷惑她了,口上便只得答应着。 沈耘仪交待了一个丫头去请三少奶奶,又道:“你同我一起吧,我送你去正厅里等三嫂,她梳洗打扮可能还得会儿工夫。” 两个人并肩走着,沈耘仪夸说她的宝石耳坠很好看,又问了她从哪里买的,白木见她如此喜欢,便从耳朵上取了下来,说送给她。沈耘仪也没有忸怩,却只拿走了一只,笑眼弯弯:“白姐姐,我怎么能夺人所爱呢,可是我又是真的非常喜欢,我就只拿走一只,你留着另一只,可好?” 白木不料她突然改口称她姐姐,有一瞬的怔忪:“耳环还是两只在一处的好,沈小姐都拿着吧!” 沈耘仪却打趣道:“你这个人好没趣,我都叫你姐姐了,怎么还是沈小姐沈小姐的喊我。” 白木知她是在说玩笑话,却也拗不过她天真烂漫,笑道:“小仪。” 沈耘仪这才会心一笑,眉眼弯弯,“这样说话才方便些,你我一人一只,留作纪念才好。” 白木浅浅一笑,露出颊边的一颗笑窝,又伸手将那一只耳坠戴到了左耳上,宝石上的纹路经窗口的阳光折射,清晰的投在回廊上,晃着亮闪闪的白光,叫人欢喜。 说话间已经到了前厅,沈耘仪请白木坐下,又叫人看了茶,这才不好意思的走了。 这间屋子外面是红墙青瓦的中国传统建筑,屋子里却是简洁时髦的西式布局,墨绿色的沙发,茶几上还放着一盆水仙花,幽幽的散出一缕缕暗香。 使女奉了茶水上来,说话很是客气:“请白小姐用茶,稍候片刻。”她言毕就退了出去,只剩了她一个人在偌大的前厅里。 四周静悄悄的,白木端了茶碗,微微一动,纤长的手指拿着碗盖掠过碗沿,清脆的白瓷碰撞的声音回响在空落的房间里。茶香暖暖,是梧州有名的六堡茶,可是大热的天里,喝着热茶叫人腻得慌,她只闻了一闻,便又将茶碗放下了。 难得的静谧,她将手搭在沙发边的小几上,哒哒的敲着。这间公馆里,有她从前喜欢的,洛阳的牡丹,西湖的碧荷,邕宁的紫荆花,还有顶喜欢喝的武夷的大红袍。甚至,也许还有大云山上她难以忘怀的那棵沉香树。就像是有什么人,按着她的喜好精心布置的这一切,这样巧的事情,真的是巧合吗? 不会是沈楚,他不会知道她的从前,就算他看过典籍,上面也不会记有这些。那么这件事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样子的?究竟是谁在操纵着这些?她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来沈府,仿佛前面有些什么事情在等着她,她很害怕。 自从收回一个妖魄以后,她益发觉得自己的神识更加聪明,就像此刻,明明是静寂的屋子里,她却能听到一些细碎的响动,院子里的树被风吹动,鸟儿扑棱着翅膀,脚步踩着细小的石子,轮子滚动在地上。有些声音渐渐消了,有些渐渐近了。 突然房门被推开了,薛梧桐推着轮椅上的沈林走了进来。 白木脑中嗡的一响,是她使他成了残废的身躯,她没见到时并不觉的什么,现在眼见他坐在轮椅上,昔日里的桀骜和飒爽的英姿全部消弭了,只有眉宇间还留着一种冽然之气。 她从沙发上站起身来,“三少,梧桐。” 薛梧桐朝她点了头笑一笑,沈林却直直的看着她,低声道:“白小姐。” 薛梧桐穿了极华丽的夏衣,新剪的短发烫了时髦的卷发,贴在鬓边,衬出清秀俊美的一张面孔。 白木笑着朝他们走近:“梧桐怎么舍得剪头发了?” 薛梧桐浅笑道:“我原说不剪的,又乌又长又自然的东西,积十几年的工夫,才保留到从前的样子,一剪刀断了,也怪可惜的。怀昱也说呢,” 沈林接到:“我想她一头漆黑的长发,越发可以衬托出皮肤的白皙,很是美丽;可是为着她天天嚷着受热,我又是主张她剪掉的。” 薛梧桐道:“他这样一说我倒觉得,头发长着不过是为了好看,好看是给人家看的,我自己也看不到,但是剪了的话又是为我自己便利,消了暑,那我不如剪掉。”说罢朝着沈林笑了笑。 白木看他两人恩爱有加的样子,先前的一丝愧疚也说不上是淡了一点还是更浓了,但心里是好受了一些,还好,她救了他们的感情。她于是说道:“剪了很是方便,现在太太小姐们剪发的多着呢!” “白小姐不如也剪了吧,受着热怪难受的。”薛梧桐又道。 白木道:“我还是很喜欢长发的。”从前有人说她的一头乌发怎样都好看,绾成髻时是一种美丽,梳成辫子是另一种美丽,披散开来又是一种美丽,为着这句美丽,她曾经变着法子的梳头给他看。可是他爱的不是她,那又有什么办法。 她恍了神,屋里的自鸣钟响了,一下一下的来回,似乎是到了五点的样子,她苦笑,那时还没有钟表,一百年的光阴,那人早就不在了。 她于是微微眯了眼,道:“已经五点了,怕是我还没看到沉香树,天就要黑了,还劳烦您二位引路,带我去看看吧。” 流云忘川 第4章(1) 薛梧桐笑道:“梧州哪有那么容易暗的,正夏天的时候到了晚上八点钟还是亮着呢!”她虽是这么说着,仍是点了头跟着白木的脚步出了门,又道,“怀昱他,腿脚有些不方便。”她看了沈林一眼,“我推着他,咱们慢些走。” 沈林眸中的星光明显黯了,垂了眼,望着自己的膝盖尖儿,也不说话。 白木看到了,微微张了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才道:“三少的腿是因为我才,我,对不起。” “白小姐说什么话呢。”沈林使了眼色,薛梧桐便挥了挥手,叫后边儿跟着的侍从使女退下了,他这才移了目光,偏了头,“是我自己从前糊涂,一双腿又算得了什么。” “可是你现在这样,以前……” “以前身子是全的,可是我又哪里做了什么好事,现在这样,挺好的,真的,挺好的。”沈林喃喃道。 薛梧桐也笑道:“白小姐救了我的命,又救了怀昱的命,我们很是感激,你就不要多想了。” “毕竟事情是因我而起,我总是愧疚的。”白木望着自己青色的缎子鞋,缓缓道。 薛梧桐却突然发现手中的轮椅推不动了,探了身子往前边儿看去,才发现沈林的一双手按住了轮子,牢牢的抓着,可以看见手腕上突起的青筋。她于是停了脚步,松了手上的力道。 白木自己低着头往前走了一阵子,才发现他二人在后面没了动静,她回过头,沈林的一双眼直直的看着她,目光灼灼。 “我醒来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走路,不能骑马,不能去前线的时候,才是真正的伤心。你不知道,连从床前到窗边这样五步路的距离我都办不到,是该有多么的难。那几个月里,劭选为了让我开心,请来了戏班子搭台唱戏,从教会找了唱诗班唱颂歌给我听,还从小剧团里请了舞蹈演员来屋里演出,我心里不好受,可也知道,都是自作自受罢了。再后来,我再难过,是为了梧桐,她还这样年轻,嫁给我这个残废了的人,往后有吃不尽的苦。”他澄澈的眸中,没有怨怼,只是平静的说着。 “你不必愧疚,我也从来没怨过你,梧桐也不曾。”沈林吸了口气,又道。 薛梧桐从轮椅后面绕了出来,蹲在他旁边儿,哽咽道:“怀昱,我一点儿也不苦,能和你像现在这样,我挺高兴的。” 她泪眼盈盈的望着他,风一吹,短发纷纷,挡住了眼角,沈林抚过她白皙的手,将她鬓边的一缕碎发扶到了耳朵后,捏了捏她的耳垂,浅浅笑了。 白木怔了怔,朝他二人走近,拉着薛梧桐站了起来,笑道:“是我自己想多了,倒惹得你们俩难过,我再也不说了。” 薛梧桐展颜一笑,眼睛里还有晶莹的水光,打着圈的红了眼。 她复又推着沈林,缓缓的走着。 又经过一个圆门,长长的回廊,烈日当空,浓浓的树荫,覆住了廊上的栏杆,有时一阵清风,树影子摇一摇。芭蕉荫下,一丛羽毛,不知是鸳鸯还是锦鸭,伏在草丛上静静的睡着,满院子静悄悄的,只能听见他们三个人轻浅的脚步声,错落有致。 “白小姐,西院是你那时候儿来过的,还记得吗?”薛梧桐道。 白木看了一眼远处的白玉石桥,对着她笑道:“才几个月呢,自然记得的。” 他们走过石桥,桥下的白鹤倦了躲在阴凉地里,发出呜咽的声音。路过果园的时候,薛梧桐轻声笑了,拍了拍沈林的肩膀,沈林意会,抬头看了看身边的树。浓密的绿叶,交错重叠,绿荫投在沈林的脸上深深浅浅,他抬手挡了阳光。 “这时候儿,不知道有没有蝉蜕呢?” 白木垂了眼帘掩嘴笑着,她知道这两个人是在想着小时候捉蝉蜕的事。 不料这一笑被薛梧桐看见了,她便问道:“白小姐在笑什么?” 白木有一瞬间的晃神,她虽然知道,可却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途径知道的,她想了想道:“我在笑你们俩多大的人了,还想着蝉蜕这种小孩子的玩意儿。” 薛梧桐也笑了:“就是这种小玩意儿,还有人成日里带着呢!” “那是你给我的,自然要好好收着。”沈林伸出手摸了摸怀里的荷包。 这时已经走过了果树,眼前的路开始变得窄小,他们只得放弃并排而行,薛梧桐推着沈林走在前面,白木紧紧的跟在他二人身后。 两旁的草丛已有一人高,遮住了左右的视线,目光所及,只是无尽的嫩绿,间杂着一些细碎的花朵,时而有些蜜蜂飞过眼前,绕了绕又飞向另一旁娇艳欲滴的鲜花。 前面薛梧桐突然停住了,白木没注意差点撞在她身上,梧桐转过身说:“白小姐,到了。”话毕推了沈林走向一边,让出狭小的出口,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流云忘川 第4章(2) 平坦宽阔的草地上,屹立着一株笔挺的沉水香树,暗灰色的树皮平滑坚韧,长圆的绿叶色彩光亮,边缘披了稀疏的柔毛,漏的阳光也被短小的被毛梳的柔和了许多。小枝上已经开了黄绿色的花,密密的几朵连在一起,花瓣疏疏的,像张开的小伞。 是那棵树吗? 白木不禁走上前去,伸出手掌轻抚树干,绕到背面去,心中的某个地方突然颤动了一下,就像一把七弦琴,在空寂的山谷里,突然被人拨响,只一弦,一音,足以刻成永恒。 果然是这棵树。 被剑削去的伤口平整但早已不如新,一百年,树上千疮百孔,是有虫子钻了进去,再结出了许多沉香吧。 这棵树,当年不过五六米的高度,被冯业平生生削去一半,又被人从山上挖出移到这里,竟还能活的茂盛,绿意盎然。 她上次这样亲近的抚着这棵树,还是一年前的光景了,在以后她下了山,再也不曾回去过。如今又一次触碰到它略具皱纹的苍老的树皮,她心里突地就泛起了涟漪。 她微微仰头,盯着树干几乎出了神,树影斑驳,在她白色的旗袍上投下青绿的光影,仿佛是绣在缎子上的暗纹,空灵绝秀。 “这树,是督军指定要移来的吗?” “倒不是父亲,五姨娘很喜欢。日日早起,为这棵树培土施肥。”薛梧桐道。 白木顿时静默了下来,视线胶凝在树上,若有所思,她忽然长长的叹息,喃喃道:“可是,它已经快要死了,虽然外表无甚异常,还很繁茂,可是内里已经被蛀空了,不出三个月,必会腐烂至死。” “有白小姐在,一定能救得它枯木回春吧。”沈林笑道。 “是,也不是,我虽是为它来的,可是现下,却又并不想救它了。” “为什么?”薛梧桐不解道。 “我虽然能救,可也不能有十分的把握,最多能让它再拖二十年。可是二十年只是弹指一挥间,救了它又如何,终究还是会死的,而这二十年的时间,我早已能够再栽种一棵沉水香树了。” 她不想救它了,救了它,再看着这树,想那人吗?她不愿意再想了,她从前的二十年都是为冯业平这个名字,这个人活着的,一百年间,又是这三个字久久徘徊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可是现在她活着,他死了,她又为什么要固执的怀念过去,不肯前行呢。 她不要,不要这棵树了,不要这个人了。 薛梧桐又追问道:“可是再耗费二十年的时间养大的树,也不是这棵了啊?” “那又有何妨,顺其自然,才是树木的生存之道,凭借人力妄图干涉树的生命,又有什么意思呢?子非树,又怎么会知道树的感受,它被千万只虫子咬着枝干,说不定早已不能承受这样的痛楚,想要结束漫长的生命呢?”白木笑笑,伸手折下一朵黄绿色的沉香花,放到鼻尖轻嗅,抬眼看向薛梧桐,瞳仁里是如墨的黑色,明亮清晰,映出她眼里的一片碧绿。 薛梧桐的眼眸也益发深邃:“可是,父亲,也许会伤心吧,他费尽心思才弄了来,却活不过三个月。五姨娘,也会心痛的,她那么喜爱这树。” 白木扬起眉毛,调侃道:“所以,我又说是,我私心里虽然不想救它,可我毕竟是督军请来侍弄花草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还是要救上一救的。” 有风袭过,浅草覆在白木的软缎子鞋上,柔嫩的扎着裸露的脚踝,有些痒痒的。沉香树上绿油油的树叶稀疏的交叠,一阵脆响。有只蝴蝶停在她的眉眼上,扇动了几下翅膀,又缓缓飞走了。 有杂沓的脚步声踩着草丛窸窣作响,曾景川拨开密密的枝叶,打了个哈哈,笑道:“这地方可真不好走,白小姐。”他看见沈林和薛梧桐也在一旁,又微微曲了身,恭敬道,“三少,三少奶奶。” 沈林淡淡的望了他一眼,缓声道:“景川,急急忙忙的,什么事?” 曾景川又说:“督军着我来请白小姐,现在书房等候,小姐随我一起过去吧!” 沈林道:“父亲一定是要交待些花花草草的事情,五姨娘也在吗?” 曾景川望着一旁的沉香树,眼神略有闪烁,语调突然变低:“嗯,五姨太也在书房等着白小姐。” 白木冲着薛梧桐和沈林轻点了下头,又看着曾景川道:“劳驾曾先生了。” 言毕,二人拨开重重草丛,复又进到之前那条狭窄的小道,一股热风袭来,吹得脸颊边的草叶轻轻摇晃,点缀了她素白的旗袍。 流云忘川 第4章(3) 从正厅往后走去,过得两道门,便是沈督军的院子,烈日渐渐消了,比得方才凉快不少,院子里有几棵树,浓浓的绿荫。 不知是什么人,低了头,临了南窗下的一抹树荫绣花,她坐在绣花绷子前边儿,微曲着腿,一身桃粉色的无袖旗袍,开口的地方露出一截雪白的小腿,蹬着一双白色的高跟皮鞋。乌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如意髻,斜斜的插了一支玉簪子,额前的一缕碎发披下来挡住了眼角,她眉头微蹙,伸手扶到耳朵后面,却又有风吹,又掉了下来,她似乎绣的出神,也不去管它。 曾景川带着白木从树荫里走进廊檐下,时有一阵阵清风,钻进回廊里,伴着暖烘烘的日头,却有些懒懒,弄得人情意昏昏。 南窗下那人听到脚步声,手上的银针上上下下,她轻声道:“赵妈,这么快就找到了?是在我那个针线盒子里头吗?”话毕,一抬头看时,才发现并不是赵妈找了剪刀回来。 她看到曾景川的一瞬目光微动,停了手上的活计,笑了笑,这一笑,却露出了右颊的一颗小梨涡,隐隐绰绰。 曾景川脚下一滞,白木不当心踩上了他的脚后跟,他这才惊慌的回头,向白木略表歉意,脸上却晃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惴惴。 那边的人却是扑哧笑了:“景川,这位可是白小姐?” 一笑一语间,白木才看清她的长相,并不是惊艳的美丽,素净的样貌,清净如水,只一双眼睛像是璀璨的星子,眼波流转间含了万种风情,气华似兰,又似蔷薇。 她望向白木的眼中仿佛有千万层的探究,一刹那又隐匿于无形,倒使白木觉得是日头太灼,自己看花了眼。 曾景川顿了顿,喑哑道:“是,五姨太。” 这个绣花的姑娘望去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五姨太?竟然这样年轻吗? 忽然屋里有声音传出,低沉有力:“玶儿,在和谁说话?” 有人走出来,穿了身暗灰色的长衫,四十来岁,浓黑的眉毛,眼下微微松垂,没留胡子,头发乌黑,显得年轻沉稳,走着路步伐坚定,身子笔直。白木想,这应该就是沈督军了。 果然曾景川行了礼,字正腔圆的喊了一声“督军。”五姨太也站起来,福了福身。 沈督军点了点头,扶着五姨太的肩膀又让她坐下了,看了一眼绷子上的花样笑道:“你居然绣得不错。”说着又伸出手去,拿手指抚摸着。 五姨太微微一笑:“督军的手上都是汗,别坏了我这花儿。” 这时曾景川和白木已经走近,沈督军便松开手,打量着白木道:“沉香白的白小姐?” 白木抬眸,沉稳道:“正是,承蒙督军赏识,白木深感荣幸。” 沈督军又道:“请白小姐屋里坐,跟你交代几句话。” 曾景川闻言便告了退,又沿着来时的回廊走了出去。 三个人前后脚的进了屋,门里是一间书房,四周全是书橱书架,有些中外小说,还有些中外杂志,再就是一些传奇和词章书。沈督军在书案后的藤椅上坐下了,抬手示意白木坐在桌前的长沙发上,等到白木依言坐下来,五姨太才坐在了她的右手边一把单独的小沙发上。 沈督军这才淡淡道:“白小姐救的老七的那盆兰花很不错。” 白木道:“督军过赞了。” 五姨太微嗔道:“那盆花我也很喜欢,本想要过来,不料被小仪抢了先。” 白木笑道:“早就听说五姨太是爱花之人。” “也称不上是什么行家,就是有几样很喜欢的花种罢了。”五姨太意味深长的看了白木一眼。 白木又道:“听七小姐说,督军特意买了洛阳的牡丹,西湖的碧荷,邕宁的紫荆,五姨太好福气。” 沈督军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喜欢,买来就是。” 五姨太似是微微红了脸,“所以才要请白小姐过来看护,那些花儿移过来,想要活着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别的大话我也不敢说,可是养活这些花还是不在话下的。”白木浅笑,“我也是惜花之人,一定会尽力叫它们活着的,况且五姨太钟爱的这几株花,恰巧也是白木钟爱的。” “如此说来,我与白小姐,还真是有缘分。”五姨太笑意渐深,一双杏眸神采奕奕。 沈督军却咳了两声,“我真是老糊涂了,玶儿,你去给白小姐沏壶好茶来吧。” 五姨太低垂了眼,似是在思索什么,不一会儿抬起头来,又是满目的笑意,“是了,我竟然也忘了,还请白小姐略坐坐,等我一会儿。”说罢她起身走了出去,掩上房门的时候眼里却是看不透的重重深锁。 白木恍然一惊,仿佛有什么从脑海中一闪而过。 却又听到沈督军低沉的嗓音,竟似响起在耳侧,原来他已经坐到了茶几的另一边,恰在白木的对面。 “听说白小姐是白云观的术士?” 白木略一沉思,自己明明是妖精,却总要打着道士的名目,倒真是可笑的紧,她轻声道:“是。” 沈督军又道:“道家有些法术可以捉妖的吧?我请白小姐来的真正原因,不是养花,而是想请白小姐调查一个人,我怕她是妖。” “督军想查谁?”白木问道。 “易玶。”他顿了顿,又道,“就是方才的五姨太。” 白木其实也觉出易玶身上的不寻常,可又说不上来哪里怪异。她于是又问道:“督军看出了什么吗?” 沈督军起身从西边的架子上抽出一本书,摊开来放在几上,原来是一本相册。翻开的这页,黑白的相纸上是一个女子,穿着宽大的洋装,戴了顶羽毛帽子,偏着身坐在一把纯木靠背椅上,女子的笑容纯净恬淡,美丽不可方物。 “这是?” “我的原配夫人,已经去世二十四年了。” “督军节哀。” “白小姐没有看出什么吗?” “什么?”白木不解道。 “易玶和她长得一模一样啊。” 白木眼睛睁的滚圆的看着沈督军,她想也许沈督军是过度思念亡妻,精神错乱出现了幻觉,因为在她眼里,夫人和易玶明明没有一丝相像。但她什么也没说,又问道:“所以督军要查她?” “是,所有的巧合,在我看来,都一定不是巧合。” “不知道督军愿不愿意信我,我看到的,她二人长得是完全不一样的。” 沈督军沉默,闭了眼,右手张开按着太阳穴,良久,他长长的吸了一口气:“那么,就更得查了。” 门口有瓷器碰撞的声音,高跟鞋踏在木质地板上的哒哒声,在悠长的回廊里发出空寂的回响。 流云忘川 第5章(1) 只有一个人穿了高跟鞋,白木和沈督军互相对视了一眼,她稍微点了下头,口中低声念着诀,手掌隔空合上了陈旧的相册,掌风便带动书册直直的飞向西侧的书橱。 正在这时,书房的木门被打开了,白木只得收了手,相片盒子却还有半寸的书脊露在外面。她有些急,只得站起身来,略微的遮挡着。 易玶双手端了红木的托盘,托盘上一个天青瓷的茶壶,并着一个精致小巧的茶碗。 沈督军坐在沙发上,淡淡道:“怎么自己端进来了?” 易玶轻笑:“哪儿能事事都找下人做,有叫人的工夫,自己就办得了。” 沈督军笑道:“你倒是会为他们想。” “顺手的事情,更何况,白小姐和旁人不同,一般的茶水哪儿比得上我去沏来的。”易玶将托盘放在几上,口里说道。托盘略微有些宽大,将茶几上的一瓶水仙推到了边缘,易玶手中一滞,仅仅一眨眼的工夫,她又伸手拿了茶壶替白木倒上了一杯茶水,她起身看着白木的方向,“梧州的六堡茶白小姐平日里肯定是常喝的,我特地泡的武夷的大红袍,是督军前些日子从福建带回来的,今年的新茶,也不知道白小姐喝不喝红茶?” 白木因着相片盒子的事情,心里倒有些不安和惊慌,这时易玶站在她身前,她便也一眨不眨的盯着她,她觉得易玶的一双眼睛,明明是看着她的,却好像是透过了她,看向了别的地方。她在看书橱吗,她发现了什么?于是白木略偏了身,遮住她的视线,笑道,“怎么不喝,大红袍是顶好的茶叶,我今日真是有口福了。” 说罢从易玶手中接过小茶碗,一口饮尽了。 易玶眼中微微闪烁,“我还怕白小姐喝不惯红茶,担心了一阵子呢。”她又转过身,对着督军道,“我们不能只请白小姐喝茶啊,已经快六点了,不如留了白小姐吃晚饭吧?” 白木连忙摆手:“已经叨扰大半日了,怎么还能吃晚饭呢。” 沈督军却是略一沉吟,“也没有别人,白小姐若觉得不好意思,我叫人去叫老七过来。” 白木知是盛情难却,又想着也可以借机观察五姨太,便应了下来。 易玶放下茶壶,推开门叫人,赵妈老早就找了剪刀回来了,听见姨太太在喊,便过来听着吩咐。 赵妈走了,易玶又关了门,对白木撇着嘴一笑,“咱们说的晚了,只能看厨房有什么现成的菜便吃什么了,白小姐可不要见怪。” 白木笑道:“不会不会,您客气了。” 不多大一会儿,两个厨子提了食盒进了院子,在廊檐下就停住了,再由赵妈拿进来,赵妈便问道:“饭菜来了,督军是要在书房吃吗?” 沈督军点点头,赵妈正准备进屋来,他又说道:“还是去会客厅吧,那里吃的自在些。”话毕他便抬了脚往外走,又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了停,回身道,“白小姐这边请,书房这儿不大适合吃饭,劳驾你走两步。” 白木有些诚惶诚恐的应了,便跟在后面慢慢走着。 到了会客厅里有张小圆桌,赵妈先放了三双碗筷,这才打开食盒,将菜端上桌。一碟鸡丝拌王瓜,一碟冬笋炒熏肉,一碟虾米烩豌豆苗,一大碗清炖火腿,还有一盆很大的红烧鲫鱼。赵妈又将饭给他三人盛好了,才福了身退下了。 流云忘川 第5章(2) 沈润生仿佛在赵妈关门的时候才想起来,于是问道:“你去东园里看看老七吃过饭没有,没有的话叫她过来。” 赵妈答应了一声才关了门。 白木其实倒也不饿,随便挑了两筷子,将每个菜都尝了一遍,便已经饱了。但是在人家家里做客,又不能够只这样几口,倒显得很没有礼貌似的,于是她也不停筷,夹了几个菜放在碗里,慢慢的扒着米饭,时不时的偷眼看着易玶。 易玶先是扶起筷子,吃了两夹子豌豆苗,又挑了几片冬笋,就着米饭吃了几口,便放下了筷子:“还是这样的素菜好,又嫩口味又好,外面果然吃不到的,我从前……” 她正想说什么,沈润生却拿了筷子敲着饭碗,“全是这样清淡的菜,这次又从哪里请的厨子,给厨房拨的菜钱都叫他们鬼混了吗?拿出王瓜这样的菜来。” 易玶只撅了嘴,倒是很乖巧的说道:“这样的热天,什么大鱼大肉的都吃不下,闹着满肚子的油腻,王瓜这些日子虽然不怎么值钱,可是冬笋倒是个宝贝菜,菜市里也不好买呢!”说着拿了筷子夹了几块鱼肉递与沈润生碗里,“也不全是素菜,这鲫鱼就挺好的,你尝尝。” 她不过几句软言,沈润生便笑了笑,也不再发脾气,反倒是叫了外边儿候着的厨子进来,“今天这菜,我吃着不很合口。” 那厨子高大的个子,站在门边佝着身子,畏畏缩缩的,听了这话头垂的更低了。 沈润生见状,又笑道:“五姨太却喜欢得紧,要赏你们。” 厨子见状赶紧弓身行了礼,“多谢五姨太了!” 只听得外面有人接嘴说道:“哪里来的五姨太,你们不要乱叫,父亲又没娶她!”说着,迈过门槛,就走进房来。 进来的乃是沈耘仪。 熟悉的丁香花一般连缀成串的声音,笑时是一种风情,这样怒气冲冲的语调,又是一种白木不曾见过的样子。 沈耘仪看见门边的厨子,又道:“大荣,你这样巴结她,往后她若是做不成姨太太,我看你们倒要怎么样!” 沈润生将筷子“啪”的一声摔在碗上:“耘仪,说的什么混帐话!” 她父亲将两条腿岔开来坐着,两只手搭在膝盖上,正对着她,眼神凌厉。 “父亲怎么不说她也在,还是赵妈也已经被她收服了?我若知道她在,是决计不会来吃这餐饭的。”沈耘仪仿佛并不怵她父亲,仍是厉声道。 沈润生却是压着火气:“你坐下!” “我自然要坐下,我若是走了,她还不知道要编排什么我的坏话。”她坐在白木的旁边,剜了易玶一眼,又道,“赵妈,给我添副碗筷。” “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当着我的面说这些,饭你也别吃了,回去吧!” 易玶轻轻的放了筷子,“七小姐不喜欢我,我正好也吃的差不多了,还是我先告退了吧!” “一个个的,闹的什么脾气,给谁看!这里还有外人,谁也不许走。”沈润生眉毛已经扬了起来,眼睛睁得滚圆,却明显碍着白木的存在没有发起火来。 易玶只得坐着,轻声道:“是,督军。” 沈耘仪则把鼻子哼了一声,淡淡喊了声“白小姐”,算是打过招呼,才接过赵妈拿来的彩釉瓷碗,夹了菜吃。 易玶却没有动筷,只静静的坐着,可是白木看得很清楚,她在忍耐,她瞥向督军的眼神里,有一种隐约的不屑。 沈润生对着白木笑了笑道:“白小姐见笑了,多吃些菜吧。”又交待了厨子去管事处领赏钱,这才回过身,拿起筷子。 一时间相对无言,白木有些悸悸,这样富贵的大家庭里,许多的人,又有说不尽的苦恼。督军表面上很是喜欢五姨太,背地里却怀疑她是妖怪,想要收了妖永绝后患。七小姐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和五姨太闹了不愉快,这样年纪相仿的姨太太和小姐,又会有怎样的矛盾呢? 白木想这样吃饭好没有意思,于是问道:“易小姐方才说这样清淡的菜从前怎么了呢?”当着沈耘仪的面,她还是决定称呼她为易小姐的好。 可是易玶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又问道:“白小姐怎么知道我姓易?” 白木不料她突然发问,慌乱之下急道:“听说,人多口杂的,我也不记得是哪里听来的了。” 易玶道:“也是,我从前是吃不到这样的素菜的。” 沈耘仪在旁突然冷笑:“她自然吃不到,白小姐不知道,我们这位五姨太,从前是做舞女的,可不知从哪里学的一些狐媚手段,哄的别人都没个主见。” 流云忘川 第5章(3) 一餐饭吃的人好生压抑,沈润生又絮絮叨叨的说了一些话,无非是让白木不要介意云云。有侍从上前收了碗筷和碟子,又有使女端了瓜果茶盘来。 白木一看已经八点钟了,也不吃什么水果了,起身便要告退,沈润生却拦下她,“白小姐下午只看了那棵沉香树,明日总还是要过来看看花的,不如今日就歇在我府上,明天早上做过检查后,我再派人送你回去。” “多谢督军,只是这个时间回去还来得及,明天早上我再过来就是。”白木道。 “现在回去了,明天又得过来,来来回回的不是有些麻烦吗?”易玶也出言相劝。 “实在是店里的两个小伙计叫人不放心,我不回去的话不知道会生出什么乱子。”白木婉拒道。 “白小姐执意如此的话,那我就吩咐人开车送你回去吧!” 沈润生说罢,拉了铃,不一会儿就有一个侍从官进来了,笔直的行了军礼,“督军。” 沈润生点点头,道:“怎么是你来了,没有司机在吗?” 原来他拉的铃是喊司机的,这来的侍从官却是门房里一个管事,名叫何旭文。 何旭文道:“督军要用车吗?几辆汽车这时候都不在府上。” “那么几辆车,怎么我要用时都不在了!”沈润生有些厉色道。 何旭文垂了头:“早上二姨太太带了几个丫头回娘家去了,带了两辆车走,下午六少又找了司机开走一辆,这时候还没有回来,您专门用的那辆车,大少支了开去邕宁了,他来提车时,说是您同意了的。” 沈润生这时才想起来,下午他的大儿子沈柯确实来找过他,说是邕宁的工程出了些问题,急等着车用,他就许了他把车开走了。于是他又舒展了眉头,可是不一会儿又显出一丝急色来。 何旭文又道:“督军要是急着出门的话,家里就只剩一辆马车了,我去叫人驾出来。” 易玶插嘴道:“马车太慢了,况且坐着怪累人的,怎么好意思送白小姐,不如白小姐就别走了。” 白木蹙了眉还待回绝,沈润生又道:“老六这个败家的浪荡子,去了哪里还不回来。马车确实比不得汽车舒服,白小姐就歇下吧,客房平日里都清扫的干干净净的。” 何旭文听见督军嘀咕了六少,一时也不敢说什么,六少出门的时候发了好大的脾气,司机也是诚惶诚恐的。 白木又道:“没关系的,不必送我了,我出门去看看,叫辆人力车也无妨。” “白小姐不要再客气了,这边过去城南确实有些距离。”沈润生又对何旭文道,“小何,你去门口把韩妈叫进来,马车我们不用了,你下去吧。” 何旭文躬身行了礼,沈润生又道:“十点之前若是老六回来,你叫他过来见我。” 何旭文答应了转身出了门。不一会儿韩妈进来了,易玶便道:“韩妈,你去把东园的客房拾掇拾掇,今天白小姐住进去。” 白木急忙摆摆手:“真的不用了,您二位太客气了。” 沈润生又道:“我看是白小姐太客气了,今天就这么定了,,明天一定送你回去,把店里事情安排好,拿了东西再过来就是。” 白木一听,心里暗觉不对,她明明只是来种花的,怎么这些人都要她住在这里,况且养花这事又不是必须花匠时时刻刻的盯着的。她一偏头,便看见易玶深邃的眸光。 易玶正冲她笑着,弯弯的柳叶眉,嘴角上扬勾出浅浅的弧度,颊边是一颗深深的梨涡,和白木脸上的那个竟然那样相似。她眼中仿佛有什么看不清的东西,深不见底,又叫人迫不及待的想要探个究竟。 白木突然恍然大悟,这是媚术,她从前和南柯一起修炼过,虽然她仅仅只修完了第一层,可是要理她还是记得清清楚楚。这种妖术可以蛊惑人心,让人失了心智,一切只听从施术者的意愿。那么她必定是妖了,白木想自己现在七魄不全,连辨别妖怪都要靠猜测,心下有一点郁闷。可是好歹是猜出来了,既然易玶是妖,那么她要她住在这里又是要做什么呢? 如果易玶是妖,那她不可能不知道白木,毕竟白木曾经是为万妖唾弃。白木有些自嘲地想着,从前为冯业平做了那么多的事,到头来,道不是道,妖不是妖,真是心寒。 白木移开目光,她在观察她,而她其实也在观察她。 她再看向沈督军时,便有些明白了,沈润生的一双眼睛,虽然活灵活现,生气微笑却都是有人引着他做的。 她于是灿然一笑,“好,那白木今天,就叨扰了。” 流云忘川 第6章(1) 屋外竟早已天黑了,几颗稀疏的星星坠着,只差月亮还没有升上夜空。夜里的风不似下午是热的,带了些些的凉,吹在人的脸上格外舒服。 白木跟在赵妈的后边儿一路又走回了东园,一进圆门,又看到那一片扶桑,在夜色下倒显得有些深沉。 沈耘仪正牵着狗沿着灌木缓缓的走着,看到白木进了园子,立马抱起小狗跑了过来。 “白小姐今天是要住下吗?” “嗯,太晚了,回去了明天又得过来,怪麻烦的。” 沈耘仪又吩咐道:“赵妈,你先带几个丫头把二楼的客房收拾一下,我和白小姐在这儿说会儿话。” 赵妈福了福身,穿过扶桑树的屏障绕到小楼里面去了。沈耘仪见她一走开,便立刻低声问道:“我走后易玶有没有说我的坏话?” 白木笑道:“哪里,我看易小姐是个挺好相处的人啊。” “你真的这么觉得?” “七小姐和她有什么过节吗?” 沈耘仪冷哼一声,抓了抓怀中小狗的毛:“也没什么,不过是看她不顺眼,不想让她进我们沈家的大门罢了。”她又压低了声音,“白姐姐还不知道吧,二月里外面的人都说沈家的六少爷叫一个舞女迷住了,就是她,她那时候隔天的去西院里跳舞。” 就是她吗?沈楚那时候看上的就是这样一个人吗?不对,他是又看上了一个妖怪啊,这一回不知道他自己是否知道呢? 可是,若说是沈楚的相好的,现在怎么变成了五姨太呢? “易小姐还没有过门吗?”白木问道。 “她哪里配过我们家的大门,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看上了她,还特意搬来那么多花,我竟然今天才知道那些都是为了她弄过来的,就连要请白姐姐,也是她的主意。”沈耘仪轻声叹了一口气,“六月里的宴会就是为她开的,父亲虽是娶姨太太,可也要办的风风光光的。” 白木蹙了眉,他们家的人,连小姐都这样看中门第吗?她轻笑一声,“嗬!七小姐是看不上她的出身吗?” “我们家原是最不讲究出身的,现在都提倡婚姻自由,父亲母亲都不是很在意,我也不在意。”沈耘仪顿了顿,“我就是不喜欢她一身的狐媚子的味道,先是迷惑了六哥,接着又缠住了爸爸,她还不知足,竟然还想要勾引景川,我,我。” 白木弯了嘴唇,笑了出来:“七小姐原是为了曾先生在生气,可她就要嫁给督军了,也不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了。” “就是因为她要嫁给爸爸了,我才更生气,白小姐不会不开心吗,六哥从前也迷恋过她啊?” 白木眼神一滞,她在意吗?她从前是在意的吧,坐在店里的柜台后面,阿俊带着客人挑着花,那几个人不经意的谈天,提起沈六少都是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再讲到他的不正经,又说他日日投掷千金,只为搏舞女一笑。她当时在绞着花枝子,却一不小心戳到了自己的掌心,红色的血沿着掌中的脉络流了满手,她却也不觉得疼。那是哪里痛,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知道他是图个新鲜,本就不以为意,可真正知道他也是那样不在意她的时候,还是有过一丝怅然的。 几个月过去了,那种怅然早就变成了习惯,只当他是来往的一阵风,撩的她的乌发散开又落了回去。 “我和六少,只是朋友,怎么会在意那么多呢?”白木淡淡回答道。 “只是朋友吗?”沈耘仪笑了笑,她本来想告诉白木,六哥那时投的钱都是替父亲投的,是爸爸看上了易玶,并不是六哥,她还想说,她哥哥也不是喜欢张老师才去思安胡同的,她哥哥这一年以来,心里眼里满满的只有一个人。 可是她见白木是这样的不以为然,便又存了心不想告诉她了。 两个人说着话已经走到了尽头的玻璃花房,沈耘仪便又指着房里的那盆珍珠矮:“还有这盆珍珠矮,景川带回来的,当时她竟也要和我抢,你说,我怎么能喜欢她!” 白木笑了笑:“七小姐真是率真可爱,对于那些要抢走自己爱人的人,也该有理由不喜欢她。” 沈耘仪挑眉:“这种事情,你越是怯弱越是无助,身体里怎么可以满是懦弱的虫!” 有人笑着从花房里绕了出来:“我一听见这种懦弱的虫虫的理论,就知道是老七来了,只有你这个小丫头,天天的把“懦弱的虫”挂在嘴上了。” 二十岁上下的年纪,这个小姐穿了素白的西式睡袍,长发披散在背后,手里却握了一把锦缎的团扇,一下一下的扇着,缓缓的走过来。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白木的脑中顿时浮现了这样两句诗句,是从前冯业平顶喜欢念的。夏天的时候,他们在山上,不热,却有许多小虫子,他就拿了把大扇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晃着躺椅,用喑哑的嗓音说道: “小白,咱们这儿虽然没有银烛和画屏,用的也不是轻罗缠的小扇子,但是蚊虫还是挺多的,我替你扇了去。” “四姐,你怎么还在院子里?”沈耘仪银铃的声音插进了回忆里。 原来这个人是沈家的四小姐沈耘画,她是从美国留学回来的,平日里喜欢打打网球,再约些朋友吃吃早茶。 “你不也在闲晃吗?”沈耘画笑道,“这位是?”她看着白木面露疑色。 沈耘仪急忙应了一声,“这个是爸爸请来养花的沉香白的白木小姐,白小姐,这位是我四姐沈耘画。” 两人相互见了礼,沈耘画又道:“我在这房里看了好一阵子花,被虫子咬了好些,咱们还是快回屋里吧!” 白木看那花房里灯火通明,想着进去看两眼再走,于是举步登上台阶:“请二位稍微等等,我看看便出来。” 四下里是夜间飒飒的风声,沈耘仪怀中的小狗不安的哼唧着,呜呜咽咽的不停,她安抚的梳着它身上的顺毛,小狗却还是隐隐作声,不肯停歇。风吹的大了,扶桑上的几朵嫣红的花朵被吹的变了形,支离破碎,只剩残损的花心还顽强的挂在枝子上。 暗沉的星空中月亮一直没有出现,这时候先前的几点星光竟然也都湮灭了,乌压压的云快速的行走着,看去似乎是要下雨的样子。 忽然听到花房里白木闷哼一声,小狗终于敞开嗓子“汪汪”的吠着,挣开了沈耘仪的手,从她身上跳下去,直跑进玻璃花房里。 流云忘川 第6章(2) 沈耘画和沈耘仪也赶忙走了过去,屋里碎了一个花盆,粉色的牡丹摔在碎片上,花瓣上溅了几粒沙土,白木扶着花架,沉声道:“不要过来。” 她有些僵硬的回过了头,“牡丹上有毒,我中毒了。” 沈耘仪连忙上前去查看了地上的牡丹,方才还是粉色的花瓣,此时已经呈现出一种深紫色,再看去白木的手,指尖也已经染上了淡淡的黑色,真的中毒了,牡丹花上居然有毒? 白木喘着气,声音微弱:“不知我得罪了什么人,竟然要下毒害我。” 沈耘仪的眼睛变得幽暗深邃,她下午才浇过花,那时候并没有什么异常,她伸出手想要搀着白木,白木却扶着花架又往后退了一步:“你别过来,这毒是接触传染的,你碰了我,也会中毒的。” “这毒也说不准就是来害白小姐的,你在沈府里中了毒,我怎么能不管。”沈耘仪说着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是毒就会有解药,又有什么可怕的。” 白木不禁一怔,眼中闪过一丝踌躇,却也扶住了沈耘仪的手,轻轻道:“那么,请你扶我回房里,再做打算。” 沈耘仪却低声道:“不行,毒素会扩散,先放血。”话毕她便左右张望,四下里却没有尖锐的东西可以用,除了…… 沈耘画抬手拔了发间的银钗,走上前,正待抬起白木的手指,却被她避开了:“搭进一个七小姐,我已经觉得不安了,四小姐就不要过来了。” 然而沈耘画却并没有退意,白木只得摇了摇头:“我是修过道法的,可以自行运功逼了毒出来,再想办法把小仪体内的毒素也逼出来。” 沈耘仪含笑道:“原来是这样,竟让我白白担心了这么一会儿。” 白木又道:“只是施法时不能有人打扰,还是快些回房里去。” 话毕沈耘仪便搀着她走出了花房,沈耘画在后边儿跟着,正走到门口时却似鬼使神差般的回了头,恍惚间有个人影蹲在地上翻看着碎片,她揉了眼睛,再睁开时却是耘仪的小狗嘟嘟在碎片边绕来绕去。 沈耘画连忙回身抱了小狗:“这东西可不是你能乱玩儿的,染上了毒说不定就没命了。” 那边沈耘仪和白木已经走到二楼客房门口,赵妈在门口指挥着,屋里边儿有几个丫头忙忙碌碌的收拾着,看到她二人这样的情形,赵妈问道:“七小姐,这是怎么了?” 沈耘仪眯了眼,又正色道:“白小姐累了,你们先下去。” 赵妈够着头深深的看了白木一眼,笑道:“这里头还没收拾完呢,小姐请再稍微等等吧!” 白木眼看着似乎快要站不住了,扶着沈耘仪的一双手也是有气无力的垂着,沈耘仪又将她往上抬了抬,沉声道:“如今我竟支使不动你了吗?” 平日里七小姐总是温言相向,这样突然凌厉的颜色,赵妈整个人不禁一颤,当下也不敢再多言,轻声喊了屋里的丫头退下了。 沈耘仪扶着白木坐在床边,她的脸却已然变得煞白,身体开始无法抑制的颤抖,瞳孔也涣散开来,她紧紧的抓在自己的手臂,额头冒出了许多冷汗,头不禁往后仰去,沈耘仪只得轻轻扶住她的后背,缓缓的让她靠坐在床上。 她的身体颤抖不停,沈耘仪不禁皱起眉头,“白小姐,你现在这样,我还是先给你放血吧。” 白木已经痛苦到了极点,咬住牙齿,缓缓的点了头。 沈耘仪起身从桌上拿起一把水果刀,坐回床边,正要抬起白木的手指,却突然有人闪身到她面前,拿过她手里的刀,喑哑道:“我来。” 流云忘川 第6章(3) 竟然是沈楚。 他原是约了几个朋友在外边打牌,手气却一直不好,觉得怪没有意思的,便早早的结束回家了。敲了好一阵子门,方才打开,进的家去,门房里何旭文跟他说父亲叫他回家了去一趟,他便先往正屋里去了。 本以为父亲那里又是一顿骂,没想到沈润生见他回的早,竟也没有过多的话,说了他两句就过去了。临走时听到易玶在屋里说着白木的事情,这才知道她今晚住在东园的客房了。他苦笑,心想这样一来,以后难免遇到,也不知该如何相处。他已走到自己院门口,正待推开门,却突然转身,又穿过重重院门,走到东边园子里头来。 千叶的石榴树在空寂的院子里显得格外高大,地上一片雪白,他的一个淡淡的人影黑黢黢的,抬头看时,只见几颗小星星,暗暗的亮着。 他一眼就看见花房里的一片狼藉,想着这院子里的人也真是懒怠,花盆碎了都不收拾。正巧赵妈带着几个小丫头从楼里边儿出来,他便说道:“正好你来了,那边碎了个花盆,去个丫头收拾一下!” 赵妈于是回过身指了一个人,那人便往花房里走去,赵妈这才带了剩下的几人告了退,沈楚也往楼里走着,才走过扶桑花,却听见花房里有人惊叹一声,嚷道:“这花怎么是黑色的?” 他于是停了脚步,又穿过重重的扶桑,走到玻璃花房里,那个丫头还在捡着地上的碎瓷片。从花蕊处看去,这朵牡丹本来是粉红色的,可是越往花瓣处却越是变得紫黑色,这样的颜色并不正常。他伸手捡起花枝子,“这花有问题,你不要动,把地上的土收拾了就回去吧。” 他已然心急如焚,却还是慢慢的说着话,仿若并不着急一般。可是这样的花瓣,明显是染了毒,是谁碰了这盆花,中了毒,又摔碎了花盆? 沈楚不禁皱起眉头,拿这花快速走进楼里。 二楼客房门前站着四姐沈耘画,怀里还抱着嘟嘟,嘟嘟一见到沈楚竟吠了起来,等到沈楚走到房前,它竟然挣脱了沈耘画手臂,跳到地上,紧紧的咬住沈楚的裤脚。 沈楚脚下却似生了风一般,走的极快。 “四姐,这花是怎么回事?” 沈耘画连忙又拉住嘟嘟:“好像说是有毒。” 沈楚攥紧了拳头,睫毛抖个不停:“是谁?” “白小姐。” 他略有踌躇,却仍是一把推开了房门。 屋里沈耘仪正从茶几上拿了一把水果刀,靠坐在床头的白木脸色煞白,双手紧紧的抓着自己的手臂,身体不由自主的瑟缩着。沈楚重重一震,她那么冷静沉着的一个人,现在竟然这样的脆弱。 他看到沈耘仪拉过白木的手,指尖已泛乌黑,他脸上顿时变了颜色,连忙走了过去,拿过沈耘仪手里的刀,嗓音因为担忧而略显低哑的说着:“我来。” 沈耘仪抬头一看竟然是六哥来了,微微怔忪了几秒钟,便立时醒悟过来,站起身,将床前的位置让给了他。 白木闭着眼,隐约可以看到屋里电灯的亮光,有什么在眼前晃了晃,然后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她费力睁了眼,人影模糊,像雾天里隔了一重纱,轮廓与眉眼都是朦胧的。 床前的人是谁? 指尖有利刃滑过的刺痛,黑青色的血珠,一滴一滴,啪嗒啪嗒的滴落于地。 沈楚握着她的手,眼里是不尽的担忧之色,他拿了绢帕擦着她额头涔涔的冷汗,动作轻柔,小心翼翼。他放下绢帕,又将手掌放在她冰冷的额头上。 指尖血液的流逝让白木觉得异常的寒冷,她瑟缩的颤抖着,但能感受到有人替她擦了汗,额上还传来一股暖流与安定。 她慢慢的睁开眼睛,眼前的人朝她浅浅一笑,额间温暖的手掌渐渐向下,抚过她的眼角。屋里的电灯真亮,白色的光在他身边晕开了,飘渺,虚幻。像记忆中的一个人,她妖化的时候,也是这样的难受,身心俱疲,是那个人,温润如玉,暖如旭阳。 她眼里忽然涌起了层层泪光,望着沈楚,嘴唇翕动,声音沙哑迷蒙,他却听得清楚。 “业平。” 沈楚漆黑的星眸恍然一颤。 手指轻轻拭去她眼中的泪水:“他对你来说,这样重要吗?” 白木却没有回答他,目光渐渐迷离,昏了过去。 流云忘川 第7章(1) 指尖滴落的鲜血已变为鲜红,白木体内的毒素应该也已经排出了大部分,但她虽然昏迷着,身体却仍然蜷缩起来,紧闭的双眼,睫毛也颤抖个不停。 沈楚的瞳孔一下子缩紧,他坐的更靠近了,托着她的身子,捧着她的脸,几乎六神无主,心乱如麻道:“白木,白木,你醒醒。” 沈耘仪也不禁露出担忧之色:“请医生,咱们请个医生来!” 沈楚盯着她,急声道:“对,对,请医生,去请最好的医生来。” 沈耘仪慌乱的站起,转身就走,却又听到沈楚惊慌的声音:“不要请医生,去叫梧桐过来。”她回过身,只见沈楚的瞳孔如墨般浓黑,眼睛因为焦急而微微颤动,声音却是低沉坚定。 她有些疑惑,却点了点头,立刻跨出了房门。 不多一会儿,薛梧桐带着药箱来了。她一进门,就拿出一小瓶药水来,擦了白木手指上的刀口,又用雪白的纱布裹了,这才将手指交到沈楚手里,叫他按压住。 薛梧桐兀自上前,看了看她的脸,撑开她的眼皮,按了她颈间的动脉,沈楚紧紧的盯着她的动作,问道:“怎样?” 薛梧桐却缓缓道:“小仪,你先出去。” 沈耘仪有些不解,带了探究的目光看着沈楚,沈楚蹙着眉,轻轻点了头,她有些忿忿,却还是走了出去,带上了房门。 一直守在卧室外面的沈耘画这时却不见了身影,连带着小狗嘟嘟也不见了,沈耘仪眉毛轻挑,故作聪明的将房门掩了一条缝,悄悄的站在一旁。 屋里薛梧桐一直等到沈耘仪关了门,才转回身看着沈楚道:“是妖毒,我不能确定,但是从前在书上读过一种叫做空灵散的毒药,症状与她现在别无二致,毒是怎么染上的?” 沈楚从身后柜子上拿出那朵紫黑的牡丹花递与薛梧桐,“毒素仿佛是淬在花里的。” 薛梧桐只碰了花枝,将那牡丹凑近眼前,折下一瓣,放在电灯下仔细查看,又凑近鼻间闻了闻。突然她眼中露出一抹喜色,她将那花瓣从中间折断,伸手放进了嘴里。 沈楚急道:“不可,这毒是接触传染的。” 薛梧桐浅笑:“六哥不必担忧,这毒不害人。”她嚼了嚼嘴里的花瓣,“从花的样子来看,果然是空灵散,这种毒潜在物里无色无味,但只要染上妖气便会立刻变得乌黑。” “不会害人吗?那白木这又是怎么了?”沈楚逼紧了声音。 薛梧桐低声道:“不会害人,可是害妖。”她看见沈楚一双眼睛里抠满了血丝,又急又慌,便又道,“毒性虽然猛烈,但并不会伤害身体,损毁的是妖力,中毒者轻则两个月法力尽失,重则从此以后再无异能。不过,你们赶在第一时间里放出了毒血,再加上白木她本就法力高强,等她醒来,可能只得两三日便能恢复吧。” 沈楚听了这话,才得了一时的安心,“这样就好。” “可是,你我都知道,白木虽是个妖,但七魄不全,所以,我也怕这毒对她会有什么不同。”薛梧桐眉头紧锁,“我并不能完全保证。” 沈楚缓缓道:“只要她没事就好,只要她这个人没事就好。” 白木指尖的血已经止住了,他托着她纤细的手,这双手,曾经捉妖降怪,曾经幻化云雨,现在却是这样的苍白无力,自己要怎样,才可以帮助她? 他紧张焦虑,惴惴不安,却又有一丝的庆幸。现在的她,不同于平时的孤高冷淡、灵逸绝尘,冰凉的手指在诉说着她也是一个脆弱的姑娘,她在他心里,因着这一点颤抖的弱小,反而更加真实了。 门口忽然有慌乱的脚步声,薛梧桐快速推开房门,喊了一声:“谁?”可是寂寂的走廊里什么也没有,没有嘟嘟,没有耘画,也没有耘仪。 窗外似是下起了雨,嘀嗒的敲在窗户上,薛梧桐关了门又坐了回来,沈楚轻轻的为白木拉了锦被,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目光灼灼。 “是妖毒。” “只要染上妖气便会立刻变得乌黑。” “不会害人,可是害妖。” “白木虽是个妖。” “白木虽是个妖。” “白木虽是个妖。” 她都听到了些什么,三嫂和六哥说,白木是一只妖?他们,他们在说些什么啊?白木小姐,怎么可能是妖怪呢?她有些惊慌失措的踱着步子,想推开门去屋里一探究竟。 沈耘仪的一只手已经搭在门上了,却突然有什么捂住了她的嘴巴,拖得她往黑暗中去了。 流云忘川 第7章(2) 薛梧桐推开了门,身后的人拉住她的手臂躲在窗帘后,梧桐朝四下里张望着,喊了一声,沈耘仪睁大眼睛,却张不开口,说不出话。她又踢了腿,试图弄出些动静来,才碰到窗帘,却有一股冰凉缠上她的脚踝,缚的她动弹不得。 梧桐的目光转向窗外,只是淡淡看了一眼,便转回身,关上了门。沈耘仪垂了眼角,眼里是无尽的绝望。 待到薛梧桐关了门,那人才拉了沈耘仪从窗帘后闪身出来,她只能看到他浅蓝色的长衫,她想要偏过头看清他的长相,却发现自己竟不能动弹分毫。 那人松开了捂住她嘴巴的手,她正待喊叫,却又被一把捏开了嘴,有什么稀疏腥甜的东西滑过她的喉咙,意识变得模糊了起来,身后的人似乎是要逃走,她紧紧的扯住他的袖口,轻轻问道:“你是谁?” 她脚下发软,竟无法再支撑着站立,那人缓缓的扶着她的背让她靠坐在墙边,眼皮似有千斤重,缓缓垂下的瞬间,一张模糊的脸靠了过来,仿佛有一滴水,落在眉心,然后有娇俏的声音嘻嘻笑了,道: “孟婆。” 竟然是个女人吗? 少女见沈耘仪睡了过去,便小声嘀咕道:“应该可以了吧?”她仍有些不放心,低头,在沈耘仪的额上结了印记,似一滴水的轮廓,银白色的微微发亮。 远处走廊上有细细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少女回头看了一眼,又低声念了口诀,将沈耘仪额上的印记隐去。 “咔哒”一声,墙壁上套着琉璃罩子的灯发出了晕黄的光芒,有人打开了走廊上的电灯,是沈耘画。 她看到沈耘仪坐在地上,便快步走了过来,蹲下身子,摇了摇她的肩膀:“小仪,小仪?”说着又伸出手去想要握住她的手,试试体温,却摸到了一团毛茸茸的物体,“嘟嘟,到处找你,竟然又自己跑回来了!” 房门突然打开了,薛梧桐走在前面,沈楚随后又轻轻的合上门,沈耘画也站起来,面露急色:“三嫂,你快看看,小仪这是怎么了?会不会也是中毒?” 薛梧桐又快步上前,蹲下身,搭了沈耘仪的脉,又按了额头,翻了眼珠,这才松了一口气:“小仪是睡着了,地上这么凉,定是倦极了。” 她笑了笑又道:“你们方才都去了哪里,我出门来竟一个人也不在?” 沈耘画道:“嘟嘟又跑了,我去追它,找了个遍都没找到,想着我不该离开那么久,就回来了,结果一开灯就看见老七抱着它坐在地上,吓了一跳,生怕小仪也是中毒了。” 沈楚也摇了摇沈耘仪:“小仪,快醒醒,地上凉,回屋里睡去。”却是怎样都不醒,沈楚无奈,只得将她打横抱起,“得了,六哥送你回去吧!”说着抱着沈耘仪往长廊那一边走了过去。 薛梧桐和沈耘画也缓缓地在后面跟着。 到了沈耘仪的房间,沈楚将她放在了床上,便出了房门,耘画为她整理了被子,也蹑手蹑脚的出来了。 沈楚正倚着窗户看着外间的小雨,听见房门响动,便转过身来:“白木她,明天醒来不要和她说我来过,她不大愿意见我。” “你们两个,我这旁观者,真是着急的不得了。”薛梧桐笑道。 “那三嫂究竟应不应我?”沈楚又往前近了一步,漆黑的眸中泛着涟漪。 “我答应你,不和她说就是。” “多谢三嫂了。” 薛梧桐又道:“我也不受你的谢,只一点,往后那些勾栏院巷少去一些,也省的爸爸回回生气。” 沈楚摸了摸鼻子,笑道:“从前还说你小,如今竟也管起我来了,倒真是有嫂子的样子。” 薛梧桐羞红了脸:“本来就是你嫂嫂,那我说的话,难道就不管用吗?” “自然管用,三嫂说的话第一个管用,况且那些地方,我早就没去了。” “三嫂说的话第一个管用,那以后六弟妹嫁过来,怎么办呢?”沈耘画也笑道。 沈楚的目光越过薛梧桐,看向走廊的尽头,眼神深邃迷蒙,薛梧桐见状立马笑道:“得了得了,也别闲说了,我看时间不早了,我和劭选就先回西园了,你也早些休息吧。” 沈耘画笑着应了,三人便告了别,各自回房去了。 流云忘川 第8章(1) 她看见自己走在幽暗的树林里,眼前是朦胧的白雾,树影斑驳,摇摇晃晃。 森冷的剑光从眼前划过,头顶树叶沙沙散落,她伸开手掌却接了个空,树叶穿过她的指缝,轻盈的落在地上,惊起一片微尘。 “小白,昨天教你的化剑术练得怎么样了?” 没有剑,没有人,只有一个空灵的声音,穿雾而来。 阳光白亮的刺眼,她因未知而踌躇,转瞬又向迷雾中跑去。 “小白,北海有人来请我收妖,你和我一起吧!” 树叶纷纷,她下意识的停住了脚步,仰头看着隐约的阳光。 “小白,我将收的妖灵都给你,你变得强大起来好不好?” 她转过身,迷离的望着远处。 “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不知道,小白,你纵使成妖也还是我的小白。” 树后有什么晃过,白晃晃的。 “白木,你已是妖,我道门怎能容你?”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不是妖。 “白木,你为什么要杀她,为什么?” 不是的,不是的,她没有杀她,她没有。 她朝树后跑去,一把木剑斜斜的插在地上,她顺着剑柄一直向上看去,看到了他的手指,他的脸,阳光仿佛瞬间暗了下去,他的一双眼睛里,充了血,痛苦的望着她。 只这一眼的凝视,顷刻间,树影游移,万物混沌。 白木猛然睁开了眼睛,从床上坐了起来。 窗户里透进来的光线,就像树林里的一样亮白刺眼,她怔忡了一阵子,原来又做梦了。 她伸手按住太阳穴,闭了眼。 她当时没有杀她,她没有。 该死的冯业平,为什么要扰她清梦。 她突然想到她昨夜是中毒了,昏迷之际,仿佛看到一个人影,朦胧间很像是冯业平,会是谁呢?她又看向自己的手指,厚厚的缠了一圈白色的纱布,她将纱布取下,指尖的伤口已经愈合。她深吸了一口气,预备调整内息,这才发现体内一直流动着的那股灵隐之气,竟然没有了。她紧抿唇角,强行压下心头的疑虑,又试了一次,果然消失了。 怎么,又没有法力了吗? 白木连忙伸手拽下颈上的红绳,将沉香珠子牢牢的抓在掌心,数了数,仍是四个,这才稍稍安心,妖魄并没有丢,那也许,就是毒药的问题了。 除了这点,身体各处并没有半点不适。 她于是披了衣服下床,茶几上放了那支染了毒的牡丹,她不敢再碰,从柜子里找了方手帕,包了起来,她得出去找人问问清楚。她从房间内的盥洗室里梳洗整洁,这才整理了床铺,出了门。 穿过长长的走廊,再下到一楼前厅里,一路上居然一个人也没遇上。她走出前厅,门外的扶桑花比昨日更红了,有一个人倚着花丛,用喷壶撒着水花,清洗微尘。 听得声响后转过头,稀疏的日光映出她五官清晰,是沈耘书。 沈耘书微微笑着,待她走近后才问道:“是小仪举荐的白小姐吧?” 白木点了点头,沈耘书又道:“我是沈耘书,小仪的五姐。” “五小姐,早。”白木笑了笑,“不知道督军起了没,我想去向他请示,回店里一趟。” 沈耘书道:“这个容易,白小姐也不必亲自去,你跟我来,我找个人过去问问就是。” 说罢,她放下手中的喷壶,挽过白木的手臂,又朝着楼里走去。 进了屋后,她拉着白木坐在了沙发上,又拿起电话,拨了号。 她朝白木笑笑,又对着电话里说:“我是耘书,是谁?”等了一会又道,“玶姐,父亲起来了吗?白小姐说要回去一趟,看看怎么安排,或者父亲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也不知道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听到沈耘书“嗯”了两声,又说了“再见。”才挂了电话。 白木问道:“怎么说?” “父亲说,他让门房派一辆车备着,请白小姐过十分钟再出去,便可以了。”沈耘书笑道。 白木这才舒了一口气,却是站起身来,立时就要走。沈耘书客气的让她再等一会儿,她又道:“在这里也是等,出去也还是等,总不好让汽车等我的。” 于是沈耘书便又陪着她往园子外走去,两人走到圆门处,却突然看见薛梧桐正缓缓的走过来。 流云忘川 第8章(2) 薛梧桐浅笑嫣嫣,迈过圆门,“你醒了?正巧我要去找你的。” “可是不巧,三嫂,白小姐正准备出去呢!”沈耘书道。 “要去哪里?” “只是回去一趟,拿些东西,再交代几句话。”白木回道。 “那我和你一起吧,有些事要和你说。”薛梧桐走到她身边,又道,“五妹妹回去吧,白小姐我来送。” 沈耘书笑道:“行,那白小姐,我就不送你了。”话毕三个人告了别,沈耘书又往院子里走去。 见沈耘书走得远了些,薛梧桐才道:“昨天晚上,怎么回事?” 白木面露疑惑:“你知道?” 薛梧桐却是面露焦色:“怎么不知道,昨天晚上老七急得不得了,跑来找我,你那时候脸色煞白,额头上出了层层冷汗,把我吓得不轻,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除了……”她向四下里看了几眼,“除了法力的问题。” “你都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毒?”白木追问道。 “是妖毒,只有妖碰了才会中毒,会让你失去法力。”她看到白木眯了眼睛,又连忙说道,“不过,他们给你放了毒血,不出意外的话,过几天就会好了。” 白木诧异的抬起头:“妖毒?这么说是有人冲着我来的。”会是谁呢?这个宅子里,想要她不能够施法的人,有谁呢? 说话间两人已走到沈公馆的正门前,朱红的门扇,漆金的匾额,今天看去竟格外烫眼。 薛梧桐又道:“会不会是什么不知名的小道士,想要趁机做些什么?” 有辆黑色的汽车从路口开了过来,白木将食指放在唇边,眼神沉郁,示意薛梧桐噤声,不要说话。 薛梧桐意会,转身抬手拦了那辆汽车,车子停在正门口,司机打开车门出来了,恭敬的鞠了一躬:“三少奶奶。” “是父亲派来接白小姐的吗?” “是。” 薛梧桐又回过身,对着白木:“我们走吧!” 司机行至后排,打开车门,白木欠身进内,淡淡道:“劳驾。” 薛梧桐这才也从另外一边上了车。 因着司机在场,一路上两人只得谈了些天气、花草的小话题,絮絮叨叨的,不一会儿,竟也到了沉香白。 阿圆听见汽车响动,便从屋子里跑了出来,早早儿的守在店门口,见到白木下了车,才连忙跑到近前来。 “白姐姐,昨天没回来,怎么也不捎个信儿,我和阿俊怪担心的。”阿圆眨着大眼睛,撅着嘴巴。 “有些事情,进去再说。”白木的眼珠变得越发深沉。 薛梧桐也紧随其后下了车,跟着白木的脚步,一只脚将要跨入门槛,又回过身,对司机道:“你不要走,在外面稍等,我们不多会儿就出来了。” 司机略略点头,倚着车窗站了,半晌,才拿出一只卷烟来点上。 屋里白木带着薛梧桐径直的走进了后院她自己的房间里,又叫了阿圆阿俊进屋。 到底是阿俊眼睛更亮一些,他看了白木一会儿,才道:“白姐姐是怎么了?去了一趟沈府,回来如此苍白?” 阿圆也道:“你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白姐姐精神不振了。” 白木笑道:“哪里一天就有这么多的变化,不过是中了个小小的毒罢了。休息几天也就好了。” “中毒了?”阿圆急道,“我不在你身边,就出了这么大的情况,究竟怎么回事?” “也许有人别有所图吧!”白木淡淡道,她又捡着重点跟阿圆阿俊简单的讲了,直听得他二人捶胸顿足,好不气愤。话毕她又道,“我过会儿还要过去,仔仔细细的查查那些花,况且,我得弄清楚,究竟是谁,又为什么要害我。” 阿圆滴溜溜的转着眼珠:“姐姐,你不能再一个人过去了,我这几天总有种不安,总觉得这次姐姐应下沈家的差事应错了,咱们还是早点完结这边的事情,去找舒道长吧,他昨天来了信,说是有线索了。” 白木闻言,眼神沉静了下来,却比之前更加复杂:“他来过信?怎么说?” 阿圆双手合十,念出口诀,字如流云,在虚空中行行挥洒: “你们一切可好,上次收的妖魄是否有些异动?我听闻七里洲有些踪迹,正赶往那边,预备查探一番,若是属实,请你几位速来。另外,家中可有什么不安?若是处理不得,就请回我一封信,我固然马上回来。此致白木,舒笔。” 白木将这信一看,好生疑惑,心想,舒伯周是又发现了妖魄的踪迹了吗?可是这里沈公馆的易玶,也是让人心生不安的角色。她抬手想要将那封信掩了,才想起自己此时并没有气力,便将牙齿咬着下嘴唇,右手嗒嗒嗒的敲着桌面,沉沉的思索。 先本想不理会舒伯周,自己解决了这里的事情再说,免得两边都没顾上,反倒是一场空。转念又觉得,这回的事情,恐怕不是自己想的那么简单,他既然写了信回来,一定是七里洲的消息没什么差错,只待近查,可她这边已经遭了一次暗算了,却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来历,显然更棘手一些。 她垂眸,眼睛乌黑,清冷如水,对阿俊道:“你给道士去封信,不,你亲自过去找他,对他说这边有些情况,我应付不来,让他快些回来,你留在那边替他看着七里洲的情景。” 阿俊问道:“现在就走吗?” “嗯,现在就去吧,越快越好,这些事情,耽误不得。” 阿俊应了一声正待转身,却被阿圆一把拉住:“小俊哥,七里洲那边群妖环伺,你自己当心。” 阿俊有些不自然的回过脸:“知道了。”话毕阿圆便松开了手,他于是头也不回的走了,出了房门,刚刚走到院子里,便念了诀,消失了,留下花盆里枝叶轻轻的摇晃不停。 “阿圆这么担心,不如一起去了吧!”薛梧桐在一旁听着,妖魔鬼怪的事情,虽是光怪陆离,但已经不怕了,便调侃道。 阿圆却转身,眯起眼睛微笑:“我要保护白姐姐,我可是彻头彻尾是白木的人。” 白木耸了耸肩,笑了起来:“从哪里学的这样的话,把你和我的东西收拾收拾,既然有人先动了手,那接下来的日子,咱们就和他们好好较量较量。” 流云忘川 第9章(1) 三个人回到沈公馆,汽车刚刚在门口停下,就有侍从官跑过来,为他们开了车门,“白小姐回来了,督军说园子里的牡丹都开了,叫小姐去看看呢!” 牡丹,又是牡丹。 薛梧桐诧异的抬起头:“园子里的也开了吗?那可真是好,温室里的到底比不上外边儿的好看,我带你去吧。” 白木却问道:“昨天花房里不是已经看过了?是还有别的吗?” “父亲怎么会只买一两株,花房里的是小仪自己移过去的,还有好些,都在西园林子的后面。”薛梧桐一双眼睛笑得璀璨,满是星光。 白木正想拒绝,想着要仔细盘查中毒之事,阿圆却已经按捺不住,跳了起来,拉起她的手就走:“洛阳牡丹甲天下,姐姐,我们去看看吧。” 回过神来人已经进了廊下了,还未开口,有正巧遇见沈楚,戴了圆框的墨镜,拿着根藤杖,一身浅褐色格子西服,头上还戴了顶黑色的毡帽。 薛梧桐道:“劭选,这是要去哪儿?” 沈楚骤停了脚步,仿佛才看见他们,一只手摘下了墨镜:“三嫂?这么巧。”他又往前走了几步,“我能有什么急事,不过是和几个朋友凑了饭局,你又是从哪里回来?” “和白小姐去了趟沉香白,拿了些东西,正准备去看西园的牡丹。”薛梧桐笑道。 他微微点了头,算是礼节性的打了招呼,白木也颔首回了礼,他才道:“我早上才去看过,美极了,不愧是从洛阳移来的。”他朝门外张望着,又道,“送你们回来的车还在门口吧,我得赶紧去,不然又得往门房叫人。”说着他又戴了墨镜,快步走了。 白木的耳边有几缕松散的发丝,他这一走,带的一阵风,正扬起她的发。白木默默地想,昨天他们两个的一番对话,看来是起了作用,这一回,他应该才是放开她了。 却听薛梧桐在耳边低声道:“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看得出,劭选很喜欢你,他那次那么紧张你,这几个月又是那样的魂不守舍。”她停了停,“是他自己入了迷,白小姐,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人妖殊途,你若是没这个心思,还请趁早打消他心里的念头。” 白木的眼珠变得深沉了起来,没有说话。 薛梧桐又道:“他自己做梦也就算了,他是从小在金粉堆里长大的,哪里见过你这种清新脱俗的样子,况且他又知道了你是妖,难免好奇,你不要陪他一起做梦。” 白木紧抿着唇,偏过头,淡淡道:“你不需要说,我自己从来不做这些梦。沈楚那里,我已经和他说的够明白了,你看他方才的样子,就知道他已经不在意了的。” “他在你眼前是这个样子,你不知道,昨天……算了,他糊涂,你可不能糊涂。”薛梧桐定定的望着她。 白木心中早已划过千万种想法,她真的不想再与人有什么瓜葛,早日解脱才好,她于是别过脸庞,道:“不用说了,我们走吧。”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只有阿圆仍然睁着大眼睛,尽是疑惑。一路无言,沉默着穿过玉石桥,路过沉香树,弯弯绕绕,来到了牡丹园。 整个沈公馆,属这里最是热闹,百花争艳,一朵朵开着娇嫩的花,五颜六色,姹紫嫣红,映着外围一圈浅绿的树林,看上去十分明艳。 有一朵大红的牡丹最是夺目,白木俯身细看,原来竟是两株并蒂花,开在一起,争奇斗艳。阳光穿过密密的树缝,从远处斜斜的照过来,映出花枝葳蕤,娇艳欲滴。 她不敢再摸,只细细的查看了花根花叶,以及土壤。 “这些花养的很是稳妥,不知道我来之前是什么人在看管?“白木问道。 等了良久,没有人回应她,她抬头,阿圆瘦小的身影隐匿在花丛间,而身边的薛梧桐正目光直直的看着远处,她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树林里影影绰绰,阳光朦胧罩上一层轻尘,鸟儿从林间飞过,树枝悠悠晃着,有两个人远远的站在树隙间,一个是曾景川,另外一个,是易玶。 他二人本是面对着面说着话,易玶却突然转身,似是想要离开,曾景川拉住易玶的手臂,说着什么,易玶使着劲的想要挣脱他的手,曾景川又拽住了她的衣袖,拉扯间,易玶浅色旗袍的半截袖子被拉断了,她便猛然甩了手,飞快的跑了。 曾景川拿着袖子,手足无措,怔怔的立在树下。 白木“哦?”了一声,喃喃道:“小仪说的,竟然是真的?” 薛梧桐这才回过神,眼里闪过一丝窘色:“小仪竟然和你说过吗?我平日里总能听到一些丫头碎嘴念叨,说玶姐和景川许是有些不正当的关系,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两个单独在一处。” “没想到这个易小姐,还真是有魅力,就要嫁给督军了,还和府里的侍从官纠缠不清。”白木目光冷淡道。 薛梧桐无奈道:“其实玶姐,是景川推荐的,仿佛是在府外就极熟的。” 白木挑眉,略感兴趣道:“这样说来,难道还是督军夺人所爱了?”她哼声道,“可是曾景川,不是和小仪是恋爱关系吗?两个人就跟蜜里调油一样。” “自从玶姐来了,景川和小仪可没有少吵架,小仪和玶姐不合也是这方面的原因。” 白木沉吟一下,道:“人心不足蛇吞象,谁知道他们要什么?”说罢,偏过头,喊了阿圆过来。 阿圆很是开心,用了法术一下子凑到白木面前:“姐姐,这儿的花开的真好,咱们摘了花瓣,做牡丹饼吃吧!” 白木笑道:“这是在别人家里,不要乱来,你就知道吃。” 阿圆微微一笑,露出整齐的牙齿,“我看着没人才这样的,我还没吃过牡丹鲜花饼呢,和云南的玫瑰饼比,哪个更好一些?” 看着没人才这样的,没有人吗?曾景川是不是也以为没人看着,才和易玶拉拉扯扯。白木侧过身去,再看向树林间,哪里还有曾景川的身影。她这才回答阿圆:“我以前更喜欢吃牡丹饼,好多年没吃了,等花期过了,咱们就做吧。” 阿圆心中窃喜,又道:“要是有照相机就好了,咱们也拍个相片留作纪念。” 有几个人说笑着走进了花园,“这还不容易,老六那里就有一台,咱们一会儿借了来,随便拍。” 是沈家的三个姐妹,相携着一并来赏花。 沈耘仪却仿佛很是诧异,她突然走向白木,笑颜如花,“白木小姐,你果然来了。” 白木望向她漆黑的眼眸,有些疑惑。阿圆俯在她的耳边,轻声道:“姐姐,她好像是喝了忘川水,眼中有混沌之气。” 流云忘川 第9章(2) 白木一怔,忘川水,她从哪里得来的?是她自己要喝的吗?她想要忘记什么?还是谁逼她喝下的?强迫她忘记什么? 沈耘画道:“什么果然来了?” 沈耘仪解释道:“昨天我不是去沉香白请过白小姐吗?” “什么昨天,那是前天的事情了,白小姐昨天下午就过来了,我看你这个小丫头,睡了一觉怎么糊涂了?”沈耘画又笑道。 沈耘仪却露出了迷惑的神情,皱了眉:“是我睡糊涂了吗?为什么不记得呢?” “一定是你睡多了糊涂了,从昨天晚上八点睡到方才十一点,怎么能不迷糊?”沈耘画又咯咯的笑起来,“真是个小懒虫。” 沈耘仪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睡了那么久,就感觉自己像是睡过去了一天似的,昨天的事情竟一丁点儿都记不得了。” “有时候是会有这样的错觉,醒醒神就好了。”薛梧桐缓缓道。 谁知沈耘仪自己却并没有太当回事,眼神被脚下的牡丹花吸引住了,便顿时亮了起来:“这株大红的比我移栽在院子里的要好看的多,我也要挖走,说起来,花盆里的,真的是不如这些长在丛中的艳丽。”说着竟真的拿起一边的小铲子,挖起花根来。 白木在一旁不时的出言指导,待她终于将花根连带着一块黄土挖出来后,白木又问道:“我来之前是从哪里请的花匠?” 沈耘仪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沈耘画走近道:“我们家园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是王叔一个人看管,但是最近买来的这些,他却是不通的,一直都是玶姐亲自在看着。” 竟然是易玶吗?一个从小善舞的剧团女子,竟然还会种花吗?而且还是这些子奇花异种,易玶究竟是什么人? 白木心里这样想着,嘴上却说道:“原来易小姐不仅精于舞艺,还这般擅长于花草,我都不一定能做的这样好。” “又不是顶难的事情,别人也不是不会,谁知道她天天的摆弄给谁看。”沈耘仪愤愤道。 沈耘画轻斥道:“老七,不要胡说。” 沈耘仪又道:“反正我不喜欢她,你们也不许和她那么亲近。”话毕她竟转过身走了 沈耘画只好道:“白小姐,你不要见怪,咱们也走吧!” 不远处沈耘仪穿着蓬松的西式小短裙,右手拿着刚挖出来的大红的牡丹,根茎上的黄土,掉下几粒细小的砂土,白木缓缓道:“我知道的,咱们走吧。” 银屏一直在沈林的屋子门口边儿站着,见到他们过了白玉石桥,才一路小跑到跟前:“三少奶奶。” 薛梧桐听得这一句,已经面色苍白,喑哑道:“你怎么来了,是怀昱他,有什么不妥吗?” 银屏摇了摇头,“没有没有,少奶奶多心了,三少爷非常好,就是找不到您,有些急。” 薛梧桐这才舒展了眉毛,一颗心也落回了原处:“那就好,我和你一起回去。”说罢她向众人告了退,走回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了。 剩下白木和沈氏姐妹,四个人说说笑笑的回到了东园。沈耘仪带着牡丹直奔向玻璃花房,半晌却听见她在房里叫道:“怎么回事,怎么会不见了?” 于是他们又走进花房里,白木道:“什么东西不见了?” “我前几天弄来的那棵绯色的牡丹,怎么没见了?” “你八成是还没醒呢?真的不记得了吗?那盆花可是被打碎了的。”沈耘画道。 “我前些日子看着那花确实有些萎靡,怎么能因为这个就把我的花盆摔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 “花盆难道是昨天碎的吗?” “是,那棵牡丹上有毒,毒了白小姐,她本就难以承受,手掌略微松动,便碎了。” “白小姐中毒了?都是怪我的花吗?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流云忘川 第9章(3) “是,那棵牡丹上有毒,伤了白小姐,她本就难以承受,手掌略微松动,便碎了。” “你中毒了?都是怪我的花吗?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一瞬间,脑海中仿佛有什么画面,摔碎的花盆,紫黑的花瓣,白木苍白的脸,她站在门外,幽黑的走廊,窗外淅沥的小雨,屋里是什么人,说了些什么?前额刺痛,似数根金针入脑,她有些头晕,隐约记得又似乎是梦境,抬手按着眉心,蹙了眉。 白木眼神闪烁,有人给她下毒不足为奇,可居然还抹去了沈耘仪的记忆,究竟所为何事?会是同一个人做的吗?她有些担心道:“小仪不舒服吗?” 沈耘仪手掌抵着额头,摇了摇脑袋:“看来真的是睡迷糊了,有些记得有些朦胧。” 白木笑笑:“想来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不要太在意。” “可是,模糊的究竟是什么呢?”沈耘仪还有些不安。 “何必这么执著。”她也是这样喜欢问出结果吗?就像沈楚,一步一步,找出她的破绽,好奇心促使他去在意她,了解她,最后看破她,可是真正知道了一切也不是圆满,她不知道小仪忘记了什么,可是她竟然没来由的不想让她记起,有时候,记得不一定是好的,“不过是一天罢了,过去的很多天其实都会慢慢的消失在记忆深处,什么时候忘记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忘记,其实比记得,要幸福。” “可是,可是你中毒了啊,会不会我看见了谁下的毒,现在却忘记了。”沈耘仪懊悔道。 白木笑道:“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在这里吗?” 沈耘仪定定的望着她道:“不行,我一定帮你查出来,我不记得昨天了,但是前天大前天我都记得。”她一眨不眨,眼神坚定,“既然是牡丹上有毒,也不知道别的花上有没有?我们得先试试毒。” “你真的要查吗?”白木问道。 “当然要查,查出来是谁这么大胆,竟然敢在我们家下毒。”沈耘仪眼中顿时变亮。 沈耘仪身后的石榴树绿油油的,连着一排扶桑在清秀的风中摇摆着枝叶,衬得她的肌肤白皙,脸颊上还隐约有一抹红晕,想来是胸腔里的一股愤懑。 白木于是缓缓道:“真的要查,便不必先查花了,暖房里的花,我昨天都看过一遍,却唯有这株牡丹害我中了毒。”她本来是顶喜欢牡丹花的,若是从前的她,一定会第一个就要赏牡丹,可昨天她想了想,反倒是从花架的另一边绕了过去,将牡丹留在了最后,今天细细想来,倒好像是有什么人特意为她设的陷阱似的。她本想问昨天都有什么人接触过那盆花,因为沈耘画说下午去的时候还没有任何问题,可是花上涂的是妖毒,这样一来,不管他们什么时候去都不会中毒,只有妖,只有她,不论哪一天,哪个时辰,在什么地方,只要她轻轻触摸,必会中毒。 她眯了眯眼,沉声道:“从你移过来之后,都有谁能接触到这花?” 沈耘仪缓缓道:“除了我,就是四姐五姐和景川了。” 不是的,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一定是碰过,或者至少是见过的。 白木微一沉吟,道:“昨天我来的时候,沈楚恰巧在花房里。” “那算上六哥的话,就是五个人了。” 白木却突然睁大了眼睛,如果不是之后,而是之前呢?那个人,有充足的时间。 她冷冷道:“不对,易玶,还有易玶。”如果她是妖,那她一定知道空灵散,可是她为什么要害她?难道她知道了督军要她去调查她吗?说不通,她掌花是在她来之前,她怎么能预知这些事情? 可是小仪说过,是易玶要白木来的,她要她来难道就是为了毒害她吗?说不通,怎样都说不通。 白木又望向沈耘仪:“那么多牡丹,你为什么独独移了那株?” 沈耘仪却忽然笑了:“那株是易玶最喜欢的,她宝贝它,我当然就要夺过来了。”她又正色道,“四姐五姐不会害人的,我也没有理由,六哥更不可能了,景川,景川他也不会这样做的,这样一来,下毒的必定是易玶了,哼,她这样不安生,又是想害谁。” “你说的是不错,我还是希望能和这几个人都谈谈。”白木垂着眼淡淡道。 “我们三个都在这里,你想先和谁谈都可以。” 白木道:“我只问你们几个问题就好。” 沈耘画和沈耘书一直在门边,因为不了解她两个人说的事情,便没有插话,这时候听见和自己相关,便走了进来,待几个人坐在里边的石凳上,白木才问道:“请问你们,是否知道空灵散?” 三个人听了这话,却都是疑惑的摇了头,无一例外,三个姊妹长得很像,倒令白木怔忡了一阵。满屋的绿叶和浅色的花朵,映的他们眼里格外清澈,不似在撒谎。 白木低了头,没有说话,手指轻轻的敲击着,在寂静的屋里益发清晰,叫人心焦。 沈耘仪不禁脱口问道:“听起来像是道教里修炼的什么仙药,莫非是昨天种的毒吗?” “是。”白木也不忌讳,竟像是完全相信了她们三人一样。她笑了笑,又道,“我想劳烦你们,叫曾景川先生过来,可以吗?” 沈耘画道:“我们是没有嫌疑了吗?” 白木嗯了一声,浅浅笑着,一颗梨涡真挚而清晰。 流云忘川 第10章(1) 不多时,曾景川便来了,迎着正午毒辣的日头,晒得脸颊有些发烫,院子里的扶桑花也有些奄奄,沈耘书怜惜,却又不敢顶着日头浇水,怕烫坏了根茎。 沈家三个姐妹都已经回到洋楼里面去了,白木和曾景川再加上一个阿圆,三个人,相对而坐。 方才有使女送了凉茶过来,阿圆喝了一口还是嫌热,便一个人跑到院子里去了,白木拿了彩釉的杯子,缓缓的斟了一杯,递与曾景川,又自己喝了一杯,半晌,才道:“曾先生知道凉茶有什么作用吗?” 曾景川额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生津止渴,去火除湿,暑日里顶管用的。” 白木放下茶杯,单手托腮,静静的望着眼前的男子,目光灼灼,又似有探究之意:“凉茶种类众多,我听说有一种溪黄草茶,是清肝排毒的。” 曾景川低了头,用手揩了额头上的汗水,沉声道:“是有溪黄草冲的凉茶,从前督军喜欢喝。”他拿起杯子轻嗅,又道,“不过这壶好像是金银花的,并不是溪黄草。” “是,所以没法解毒,自然也解不了空灵散的毒。” 曾景川突然站起身来,“花房里头总是闷的,天气热得很,白小姐不热吗?我来给你开电扇。”说着他走过去将电扇的插销插上,马上电扇就向着桌子边扇将起来。 白木道:“并不很热,不过有这风刮着,倒也挺舒服的。” 曾景川坐回椅子上,默然了一会儿,又问道:“白小姐刚才说解什么毒?” “空灵散,一种毒药,不知道曾先生有没有听说过?” 曾景川抬头向门外看去,院子里并没有什么人影子,廊檐下的地面上洒了水,蒸发起重重叠叠的暑热,阿圆拿着树枝戳着地砖,窸窸窣窣的,越发显得屋里的沉寂,他有些心慌意乱道:“倒像是灵丹妙药的名字。” 白木笑道:“小仪也是这么说的。” 电扇的风扇起来旋风似的,架子上的绿叶也被吹的轻轻摇晃,曾景川额上的汗水被他擦去后又吹干了,他这才喝了一口凉茶,道:“白小姐叫我过来是想说些什么呢?” 白木略一抬头,只见曾景川的手指牢牢的捏着彩釉的茶杯,低垂着眼,好像很不自在的样子,她问道:“曾先生知不知道,我昨天就在这间屋子里,中了毒。” 他脸上又一阵惊慌,偏了头,清理着桌上的水渍,说道:“小仪刚刚跟我说过,难道白小姐中的,就是这个叫做空灵散的毒药吗?” 白木点了头,然后说:“我想沈府的人不会做这种事,就问问你这些日子,有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来过?” 曾景川这才抬起头,笑道:“没有的,外人来都是直接去前厅和督军议事的,东西两院很少有人涉足。” “这样吗?那事情可就难办了。”她的手指轻轻的叩着桌面,脸上是疑惑的神态。 “没能帮上小姐的忙,真是惭愧得很。” “哪里哪里,先生帮了很大的忙呢。”白木又给他斟了一杯茶。 曾景川却仰头一口喝完了茶水,站起来,说是门房里还有急事,抢走一步,便走到花房外面来了。 阿圆蹲在石榴树下,折着地上的青草,这时,他听见细微的响动,有人喊道:“这样热你跑到外面来做什么?” 阿圆一抬头,原来是沈耘仪小姐屋里的丫头轻罗,便笑着说:“屋里太热,闷出了一身汗,我到外面来凉凉。” 轻罗一面说话,一面朝他走过来,“小姐刚叫厨房送了菜过来,让我来叫你们过去吃饭呢!” 阿圆道:“白姐姐还在和曾先生说话,我想着还得一阵子。” 两人话音刚落,便看见花房里曾景川喝了一杯茶水,推开玻璃门走了出来,他的长衫后面像是被汗水打湿了一大片,阿圆想到,幸亏自己出来了,否则还不知道那屋里怎么热呢? 流云忘川 第10章(2) 白木刚一进屋,她便说道:“我和你说不会是景川的吧,怎么样?” 白木在她身边坐下了,道:“曾先生只是有些紧张。” “他和一个不太熟悉的女孩子谈天,总是会有些拘束的。”沈耘仪笑了笑,又道,“刚才我找人去问过六哥和易玶,他二人现在都不在府上,我便跟门房说等他们回来了,派人通报一声。” “咱们是打着谈天的名义的,想来是否需要写一封信相约呢?”白木道。 沈耘仪想了想,笑道:“这样也可以,你写张字条去,和他们分别约好时间就是。” 白木又道:“还请沈小姐帮我找找纸笔。” 沈耘仪道:“那个不急,他们出去玩没有一天是回不来的,我今天跟厨房点好了菜,吃过饭下午在慢慢写也是一样的!” 白木只得应了,随着她起身走到餐厅去,沈耘书和沈耘画早就在餐桌旁等着了,等他们几人落了座,便有老妈子提了食盒布菜。一餐饭吃的倒也快,几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白木听了些小道八卦消息,又听沈耘书讲了报纸上连载的小说情节,觉得很是开心。 饭后她进了沈耘仪的房间,找了信纸,斟酌半晌,才写下两封信,又叫阿圆和轻罗分别送去沈楚和易玶的屋里。这样才算忙完,回了自己的房间休息。 她躺在藤椅上,剥了薄皮的桔子,清甜爽口,桔香四溢。 曾景川不认识空灵散,但他说话时笼罩了一层厚厚的谨慎,屋子里压根没有那么热,他却出了一身汗,惊慌失措的样子,和上一次还她沉香珠子的时候完全两样。 细致认真,正直果毅吗?见到不熟悉的女孩子会拘束吗? 她与他只见过三次,第一次沉稳练达;第二次大方得体,只静静的引着她;第三次,便是今天,却显得紧张不安,焦虑不已。 其实还有一次,她从牡丹园子里远远的见到他和易玶,虽然隔得远,可是从行为举止也是能看出一个人的心境的,他那时候似乎是有些恼了,却又无可奈何,即便是被人甩袖离去也没有显出半分怒意。 但是今天的他似乎是不一样的,白木心生疑惑,从椅子上坐起来,将手中攥着的一把桔子皮扔了,又靠坐在床上,随手拿了一本书翻着。 翻了一阵子她却突然停住了,盯着那一页书移不开眼睛,她开了窗子透气,阳光伴着微风投在了窗沿上边儿,热气袭人,但清风凉爽,吹着她手边的一匝书页哗啦啦的翻动,她这才合上了书,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下了床。 白木关上房门,走到楼下去,正中午的光阴,许是宅子里的人都在睡午觉,屋子里静静的,只能听到她细碎的缎子鞋走在厚重的地毯上的脚步声。 她轻轻的敲了阿圆房间的木门,半晌却没人应答,她于是转了把手推开门,见他正躺在藤榻上,和衣而睡了。白木本想叫醒他,走至榻前又突然转了心思,悄悄的带上门走回自己房里了,又躺在床上看着刚才那本书。 到了下午三点钟,有人敲了她的房门,她说了“请进”之后,阿圆便进了屋,只见窗子洞开,床前的珍珠罗帐子被放了下来,白木似乎是睡在床上,他于是问道:“姐姐睡了吗?” 白木将那本书搭在脸上,道:“睡着了。” 阿圆道:“睡着了,那刚刚是谁让我进来的?” 白木便坐起身来,掀了珍珠罗的帐子挂在一边,笑道:“你知道我没睡,怎么还要问呢?” “我不是怕吵着姐姐吗?”阿圆走过来坐在床边,又道,“姐姐是睡醒了,还是正准备睡?” “没睡呢。” “上午姐姐精神不好,怎么也不多睡一会儿?” “想着事情,睡不着。” “姐姐是在想空灵散的事情吗?要我说,曾先生就十分可疑,那个五姨太也可疑,还有七小姐,我也觉得不对劲。”阿圆道。 白木笑了一声,“搁你那里,就没有不可疑的人。”她坐在床沿上穿了自己的鞋,站起身来,拢了脑后的长发,才道,“你和我一起去西园吧,那棵沉香树,再不救,就要死了。” 阿圆答应了就站起身来预备走,忽然想起一件事,便问道:“我带来的那些药,用不用带上?” 白木张开五指,怔了一阵,略一沉吟,道:“带着吧,虽然我这几天没有法力,你还是有的。” 阿圆咧着几颗白牙笑着应了,又道:“那我先下去找着,就在楼下等你。”说罢便往门边跑着。 等白木下了楼,却没看见阿圆的影子,她于是又走到他的房间,见他在袋子里翻找着,眼睛眉毛都挤成一团,她便笑道:“拾物诀,你忘了吗?” 阿圆抬头一看,恍然大悟的抽出了手,捏了个诀,果然一个小木盒从口袋里跳了出来,他双手捧着盒子,才跟着白木出了门。 两个人因为怕热,专挑着阴凉的地方走着,曲曲折折的,竟也自己找到了地方。白木绕着树看了一圈,便从小木盒子里掏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工具和药瓶子,细细的敲打着。 大约六点钟的时间,易玶从外边回来了,进了屋子,看见桌上有一个很小的西式信封,她走至桌前,那信封上面写着:易玶女士芳启,白上。她拾起信封,拆开里面是一张白洋纸信笺,用秀气的小字写着: “易小姐芳鉴:这一封信,是因为听说牡丹园里的花全是小姐种的,我甚是钦慕,想与小姐相约一个地点,能够面对面的讨教。不知是否格外冒昧,小姐若是回来见了信,况且又并不嫌弃我的相约,还请能够回复我一声。另,小姐的牡丹确实是养得极好的。专此恭祝幸福!白木上。” 易玶看毕,将信原样折好,塞回了信封里,又挨着桌边坐着,眯了眼睛看着信封。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她扬声叫了赵妈进来,问道:“下午谁来过了?” 赵妈垂了手,恭敬的立在一边道:“七小姐身边的轻罗来过,给您送了一封信,我就放在桌子上了,不知您看没?” 易玶听罢,想了想道:“你去东园里…”她踌躇着,又挥了挥手道:“算了,你下去吧。” 待到赵妈走至门前,她又道:“你别走远了,等会儿帮我送一封信。” 话毕她这才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一个小皮箱,打开拿了些信纸信封,回了白木一张字条: “白木小姐芳鉴:你的相约太客气了,我在这里是没有名分的一个人,小姐是贵客,请约相谈,我喜不自胜,自然随时相陪。本来应该我来拜访小姐,但这些天确实时间不方便,还请小姐见谅。若是小姐有空,请两天后来我院子里略坐坐,定会备好茶点恭候小姐,专此奉复。易上。” 流云忘川 第11章(1) 白木和阿圆从西园回来的时候,恰遇上送信的赵妈,白木还未进屋,便拆了信,仔细读了。她想着两日的工夫,不知道身上的毒是否已经清除干净,也不知道到时候还是否有些蛛丝马迹。两天,实在是太长,久则生变,可设若她冒险找了她,专门去调查,又怕引起易玶的疑心,一切就又得重头来过。况且还有督军要她去弄清楚易玶的真正目的,事涉宽广,不易实行。 如此看来,竟没有一个万全之策,当下只能静静的等候两天后的相约了。 她用过晚饭后在沈耘仪的房间里坐了坐,听她讲着女孩子的心思,倒也不觉得乏味。 沈耘仪和曾景川,美丽大方的小姐和志存高远的侍从官,放在民国以前,恐怕家里人不会同意,但是在民国,主张自由恋爱的时候,不论是侍从官还是秘书长、科长、次长、总长,开明的家庭,并不会干涉子女的婚姻。 他们两个人就是这样的,在沈公馆里谈起了恋爱,但曾景川仿佛是碍于自己秘书的身份,总是有些怯懦的,近来更是躲躲闪闪的。两人的交情到了一种暧昧的阶段,年轻的女孩子,又惯爱闹着小脾气,他同她生疏,她就也要同他生疏着,比着劲的不愉快。 白木并不是很知道这些女孩子的,因此听着也挺有趣,又时不时的发表些自己的意见,说些劝解的场面话。这一来,竟不知不觉到了夜深,她也就和沈耘仪互道了晚安,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她明明记得中午的时候是开了窗子的,这会儿却不知道为什么又给关上了,只觉得闷,她还没有拉开电灯,就先走去打开了窗户。晚上却仍然吹的是热风,潮气暑气迎面而来,隐约听到什么窸窣作响,她转过身看着屋里一片漆黑,再听去,却只有窗外呼呼的风声,和院子里树叶的沙沙声。 清白的月光透过窗口照的遍地莹白,便是这样亮堂的白光,屋里也还是看不清晰,可是天花板上的吊灯太过明亮,夜间扰人睡意,白木于是只扭开了床头边浅绿色的台灯。 暖黄的灯光穿过琉璃的灯罩,映出五彩斑斓的光点,照在白色的墙壁上,格外好看。台灯旁边是她中午看了一半的那本书,不知道是谁的收藏,扉页上并没有留下寄语。 她本来只想躺下早些休息,谁知躺下后,又不由自主的翻着书页。便又找了靠背垫着,坐起身来又看着那书。但许是太过劳累的原因,她没翻几页,便停住了,目光直直的望着,仿佛在研究什么。 待她回过神来,将书本合上,放在床头边,又从抽屉里翻出了一柄小团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微弱的风,渐渐的,扇子也不动了,随着她的手垂在床上。 再一觉醒来,居然是翌日清晨,白木起床简单的梳洗了一番,换了衣服,从水壶里倒了一杯凉开水,又站在窗前,预备观测天气。 扶桑林里一阵连绵的波动,石榴树也是猛然一震,落下许多翠绿的叶子。白木将视线移过去,便看到沈楚垂手站在树下。 沈楚仰头望着满树的鲜绿,望着阳台上清秀的吊兰,望着窗户前的她。他摸了摸鼻子,剑眉如画,嘴角上扬。 她想,他定是看见了昨天的字条,过来找她的,果然是沈六少的处事作风,她找他约时间地点,他却直接过来了。 良久,他压低了嗓音沉声道:“白小姐,早!” 白木回以他一样的笑脸,手掌攥成团,食指向下微微做了手势,睁大了眼,带着询问,沈楚点了点头,又低了头径直穿过扶桑的密林,消失在廊檐下。 白木也不再多逗留,转身就出了房门,拐过楼梯,便见沈楚立在厅里,正望着她的方向。 他正打算说些什么,却看见白木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随后便将一只手的食指放在嘴唇上,眼神恳切,真挚可爱。他知道时间太早,其他人许是没有起床,白木是要他噤声,避免吵醒了旁人。 他于是等着白木走近,两个人并肩走了出去,到了院子里,他才低声说道:“你的那封信,我已经收到了,我是否可以当作是你要和我建立起朋友关系的申请?” 白木不料他会这样说,拉着他又连忙走了几步,犹豫道:“我和六少不是早就是朋友了吗?” 沈楚又道:“你真这样觉得吗?不是因为要找我有事才故意说的吗?” 白木有些窘迫道:“六少那么大方的一个人,怎么这样子斤斤计较。” “对你,我总是小气的,不然我的东西,你拿走了不还回来,我该怎么办?” 他说这话时,分明像是开玩笑的语气,可是眼里的真诚又仿佛是有些热烈。 白木分辨不出,只得打断他道:“院子里不大方便,我们还是找个地方坐着说吧!” 沈楚笑道:“我知道桂林有一家好吃的西餐厅,我们去那里怎么样?” “桂林?你疯了,说个话去那么远的地方做什么?” “我这样一大早的来,本想碰个运气,没想到真让我碰上了。咱们开车去,晚上就能回来了。” 白木却想,不知道什么原因,早上突然就醒了,也没看时间便麻利的起了床,却不知道还有一个人,也是这样早早的起了。她笑了笑道:“去那么远,就为吃个蛋糕吗?” 沈楚摸了摸鼻子,“到时候再要份果子冻也可以啊!” 白木被他惹得发笑,两人彼此互相看了一眼,她却突然想起百年前,在洛阳的时候,冯业平御了剑,带她去开封吃花生酥,也是这样的傻气。 心里隐约的想法,终究是战胜她日前和他之间的理智,她竟缓缓的点了头。沈楚是很高兴的,前些日子两人之间的摩擦也仿佛忘记了,只拉着她一路穿过长廊,从门房那里取了钥匙,又去开了车,两个人竟真的上了路。 流云忘川 第11章(2) 早上的日头敞亮,路也好走,他开着车平稳安逸。白木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打开车窗,撑着下巴,扭头望着窗外。才刚出了城,沈楚就笑道:“你看我们这样,倒像是私奔去了。” 白木猛然一惊,扭过头望着他,诧异道:“你说什么?” 沈楚又道:“没什么,是想问你这样坐着是不是无趣的很?” 白木也敛了神情,又偏过头去淡淡道:“看看沿路的风景,也有趣的紧,并且大早晨的,虽然晃得我有些困倦,但确实睡不着,也只能看风景。” 沈楚问道:“你不是会法术吗?要不要施个法术让咱们行的快些?” 白木轻叹:“快什么啊,你不是知道吗?” “知道什么?” “我房间那本书里夹着的字条,是你写的吧?”白木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沈楚却点了头,偏了头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白木这时也不再看着窗外,正前方突然驶过一辆运送物品的圆棚货车,她急道:“做什么要望着白眼,有车来了也不知道。” 沈楚赶忙转了方向盘,将将避开那辆车后,他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笑道:“你在担心我?” “没有,我只是担心我自己,毕竟我现在和凡人无异,做些什么事情都得依靠两只手,真是繁琐的厉害。”白木语气清冷,直直的盯着车的前方,淡淡道。 “那你为什么来?” 白木嘴角弯起弧度,苦笑道:“为什么来,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因为你像……” 沈楚却是突然将车靠边停了,一眨不眨的盯着她:“我像什么?” 白木这才意识到自己竟然将这话说了出来,因是走着山路,泉涧里的水流哗哗啦啦,冲在石头上清晰明亮,冲在白木的心上也是泠然一颤。他总有些时候很像他,也总令她不由自主的想起他,按理说他这样的少爷,和冯业平八竿子打不到一处的样子,怎么可能相像,可她就是没理由的觉得两个人很像,很像。连过去一年一同生活的同为道士的舒伯周,她都从来没有认为和他相像过。 她垂了眼:“像什么,我也不知道像什么,只是随口说说,你为什么不走了?” 沈楚的一双漆黑的眼眸,直望的她心悸。 良久,他才转过脸去,又重新发动了汽车,道:“你是想说冯业平?你从前的主人,是吗?” 白木没有说话,望着窗外掠过的树木,半晌,才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沈楚捏着方向盘的手心出了细密的汗珠,浓密的剑眉微微蹙起,低沉了嗓音道:“就因为字条上的事吗?” 白木捋过耳边的碎发,旗袍领子上一截雪白的脖颈,亮闪闪的白银耳饰,照着阳光反射到沈楚的脸颊上。她用细微的嗓音说道:“不是的,那样的事情,业平他不会做的。” “是吗?”他竟然没有丝毫不开心,反倒是暗暗窃喜,他做了一件冯业平不会做的事情,纵然他身上有着冯业平的影子,可是他和他终究是不一样的。他又希望着白木能分开他和冯业平,又希望她始终觉得他和他相似,他心里这样矛盾着,却仍然注意到白木未曾回答他。 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地势渐趋颠簸,是到了山区的路段了,汽车摇晃的厉害,他渐渐有些眼晕。却见白木摇上了车窗,也不再看外边了,端正的坐着,绕着手指,道:“你字条上说的,是真的吗?” 沈楚强压着胃里翻腾的不适,道:“当然是。” “你怎么知道的?” “我堂堂沈六少,还有什么是我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吗?” 白木笑道:“那你能保证,是真的吗?” “如果不是,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在你白小姐眼前出现。” “东西呢,你有没有见过?”白木问的有些急。 沈楚却突然踩了急刹车,开了车门,奔向路边,弯了腰开始呕吐起来。 白木有些慌张,怔忡了一阵子,才明白他也许是晕车了。她便拿着水壶开了车门走下去,沈楚佝偻着的背影望起来有些滑稽,半蹲着撑着一棵小矮树。她想了想,终于落下手掌,轻抚他的背,她触到他的后背的一瞬间,便觉得他有些僵硬。他回过头来,一张小脸早已苍白失血,只剩下一双如墨的瞳仁,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他有些艰难的牵动嘴角,白木便连忙将怀里的绢帕递与他,又给他拧开了水壶。他伸出手缓缓的接了,目光却一直牢牢地盯着她,仿佛再鉴赏一件稀世珍宝。 她转过身,走到一边去了。沈楚漱了口,又拿手绢擦了嘴角的水,清了嗓子,道:“小白,走吧!” 白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她转过身,眼里竟然凝了一层雾,莹亮的像是涌出了泪水一般,她嘴角牵动着一颗笑窝,仿佛是欢喜的。却仅仅只有一瞬,她便收起了所有的情绪,重新塑造了一个冷静理智的白木在他眼前。 是谁,在唤她小白? 是谁? 是谁? 是业平吧,只有业平,从前,后来,甚至现在梦里偶然见到他的时候,他都在叫着她小白。 可是往事终成空,她转过身,这个人是谁,这个鲜衣怒马的年轻人是谁?他没有剑,没有发簪,没有天青色的道服。他是谁,记忆如同潮水袭来。 云岭晴岚,“小姐是林间的仙子吗?” 骑楼城下,“这位小姐可着实有趣。” 思安胡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果决的开枪。 沈公馆里,“即使知道你是妖,我还是喜欢你。” 她认出来了,这个人,不是冯业平。 可为什么她觉出的并不是失望,而是一种轻松的释怀,仿佛胸口堆砌的巨石忽然撤离,仿佛溺过鼻息的海水忽然退潮,仿佛渴盼许久的昙花忽然惊现。 她不大理解自己的情绪,于是垂了眼,有些怔愣的问道:“你叫我什么?” “你不喜欢吗?你不喜欢我再也不乱喊了。” 眼里压抑着的两行清泪终于落了下来,滑过白木干枯的脸颊,滴入虚无沉静的半空。 流云忘川 第12章(1) 白木没有说话,望着窗外掠过的树木,半晌,才嗯了一声,算是回答了。 沈楚捏着方向盘的手心出了细密的汗珠,浓密的剑眉微微蹙起,低沉了嗓音道:“就因为字条上的事吗?” 白木捋过耳边的碎发,旗袍领子上一截雪白的脖颈,亮闪闪的白银耳饰,照着阳光反射到沈楚的脸颊上。她用细微的嗓音说道:“不是的,那样的事情,业平他不会做的。” “是吗?”他竟然没有丝毫不开心,反倒是暗暗窃喜,他做了一件冯业平不会做的事情,纵然他身上有着冯业平的影子,可是他和他终究是不一样的。他又希望着白木能分开他和冯业平,又希望她始终觉得他和他相似,他心里这样矛盾着,却仍然注意到白木未曾回答他。 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地势渐趋颠簸,是到了山区的路段了,汽车摇晃的厉害,他渐渐有些眼晕。却见白木摇上了车窗,也不再看外边了,端正的坐着,绕着手指,道:“你字条上说的,是真的吗?” 沈楚强压着胃里翻腾的不适,道:“当然是。” “你怎么知道的?” “我堂堂沈六少,还有什么是我想知道而不能知道的吗?” 白木笑道:“那你能保证,是真的吗?” “如果不是,我从此以后再也不在你白小姐眼前出现。” “东西呢,你有没有见过?”白木问的有些急。 沈楚却突然踩了急刹车,开了车门,奔向路边,弯了腰开始呕吐起来。 白木有些慌张,怔忡了一阵子,才明白他也许是晕车了。她便拿着水壶开了车门走下去,沈楚佝偻着的背影望起来有些滑稽,半蹲着撑着一棵小矮树。她想了想,终于落下手掌,轻抚他的背,她触到他的后背的一瞬间,便觉得他有些僵硬。他回过头来,一张小脸早已苍白失血,只剩下一双如墨的瞳仁,现出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他有些艰难的牵动嘴角,白木便连忙将怀里的绢帕递与他,又给他拧开了水壶。他伸出手缓缓的接了,目光却一直牢牢地盯着她,仿佛再鉴赏一件稀世珍宝。 她转过身,走到一边去了。沈楚漱了口,又拿手绢擦了嘴角的水,清了嗓子,道:“小白,走吧!” 白木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待到她转过身,眼里竟然凝了一层雾,莹亮的像是涌出了泪水一般,她嘴角牵动着一颗笑窝,仿佛是欢喜的。却仅仅只有一瞬,她便收起了所有的情绪,重新塑造了一个冷静理智的白木在他眼前。 是谁,在唤她小白? 是谁? 是谁? 是业平吧,只有业平,从前,后来,甚至现在梦里偶然见到他的时候,他都在叫着她小白。 可是往事终成空,她转过身,这个人是谁,这个鲜衣怒马的年轻人是谁?他没有剑,没有发簪,没有天青色的道服。他是谁,记忆如同潮水袭来。 云岭晴岚,“小姐是林间的仙子吗?” 骑楼城下,“这位小姐可着实有趣。” 思安胡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果决的开枪。 沈公馆里,“即使知道你是妖,我还是喜欢你。” 她认出来了,这个人,不是冯业平。 可为什么她觉出的并不是失望,而是一种轻松的释怀,仿佛胸口堆砌的巨石忽然撤离,仿佛溺过鼻息的海水忽然退潮,仿佛渴盼许久的昙花忽然惊现。 她不大理解自己的情绪,于是垂了眼,有些怔愣的问道:“你叫我什么?” “你不喜欢吗?你不喜欢我再也不乱喊了。” 眼里压抑着的两行清泪终于落了下来,滑过白木干枯的脸颊,滴入虚无沉静的半空。 有过路的军车与他们擦肩而过,按了喇叭,“嘀嘀”作响,从耳边相错的吵嚷。 白木闭了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久没有人这样喊我了。” 沈楚走近,温言道:“是不是又想起了什么?” “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咱们走吧。”她恍惚的笑着,自己好像突然间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沈楚于是又喝了一口水,才上了车。 车子继续往前行驶,白木因为醒的太早,这时有些疲倦,车子颠簸着有些困意,渐渐迷糊着。沈楚却突然问道:“你方才是问我是不是亲眼看到的吗?” 白木惊醒,朦胧的瞌睡也被赶走了,淡淡的“嗯”了一声。 沈楚开着车,没有偏过头来,只是笑着说:“如果没有证据,我是不会提前告诉你的。”他声音低低的,“我告诉你的,一定是我看见的。” 白木惊诧道:“那么是在哪里?” “你不信我?你不信晚上自己去查查看,就在她的绣花筐子里。” 白木很是诧异,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她的声音轻轻的,缓缓道:“我信你。” 她心中微微一动,便偏过头去看着窗外无尽的风景,太阳早早的就升上来了,这时已照的眼睛有些眩晕,她敲了敲车窗,问道:“这是到哪儿了?” 他道:“已经到阳朔了,再有两三个钟头,就到桂林了,不过咱们要去的苏公馆在桂林北边,进了城还得再开一会儿。” “苏公馆?不是说是去西餐厅吗?” 沈楚扭过头瞥了她一眼,笑道:“就是这个餐厅叫做苏公馆,你说是不是有趣的很?” 白木笑道:“是挺有趣的,太阳晒得人眼晕,瞌睡虫来了挥之不去,既然还有那么久的路程,我想睡一会儿。” 他便说笑:“小懒虫,我起的那样早,又开了这么久的汽车,也很想睡睡呢。” 白木心中觉得好笑:“那要不,你把车停在路畔,熄了火休息一会吧!” 沈楚道:“我说笑呢,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她内里是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眼皮却早已沉重,毕竟这几天的劳心劳力,神思俱疲,竟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太阳越升越高,也越来越焦灼,远远地听到别的汽车驶近时轰轰的轮胎声,鸣着喇叭从近旁呼啸而过,这世上那样多的车,那样多的人,他为什么就遇见她了呢? 流云忘川 第12章(2) 沈楚道:“我说笑呢,你睡吧,到了我叫你。” 她内里是有些不好意思,可是眼皮却早已沉重,毕竟这几天的劳心劳力,神思俱疲,竟然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太阳越升越高,也越来越焦灼,远远地听到别的汽车驶近时轰轰的轮胎声,鸣着喇叭从近旁呼啸而过,这世上那样多的车,那样多的人,他为什么就遇见她了呢? 汽车开到苏公馆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钟了,公馆的停车场里有个服务生远远的冲着他笑,太阳透过挡风玻璃,照在他脸上,灼辣辣的。他将车熄了火停住了,服务生连忙上前欲要给他开门,他摆了摆手,扭过头去望着熟睡的白木。 原来小妖怪竟然也是要睡觉的吗?他还以为他们不必吃饭不必喝水不必休息的。 白木靠坐着,姿势并不舒服,可是她睡的很沉,弯弯的柳叶眉坦然的舒展着,呼吸令人觉得平稳安逸,嘴角弯弯的上扬着,却并没有笑出梨涡来,耳垂上银子打的耳坠晃个不停,反射了阳光亮闪闪的,像是星子。 沈楚伸了手,想抚上她的脸颊,抚过她淡淡的眉骨,却停在她的鼻尖,勾了手指,轻轻的刮过鼻梁,有些不忍的叫她:“小白。” 她眯了眼睛,睫毛浓密而细长,微微颤抖着,偏了头,含糊的嗯了一声。 他又笑着:“小白,我们到了。” 她这才揉了眼睛,调整了坐姿,眨了几下灵动的眼,回过头来望着他,迷离而茫然。半晌才道:“沈楚?” “不然是谁?” 她举目四望,“苏公馆?” 他抬起手,又缩了回去,复又抬了起来,犹豫了一阵子,才伸出去,将她颊边的长发夹至耳后,她轻轻一颤,并没有退缩,反倒睁大了眼睛,直直的看着他。她的眼睛清澈晶莹,好似会说话一般。 他也切切的看着她,手指停在她的耳廓,心里仿佛忽然有什么荡漾开斩不断的波纹,一圈一圈,层层叠叠。他又刮过她的鼻梁,笑道:“有朱古力吃了。” 白木垂了眼,一颗笑窝若隐若现,脸颊飞上一层红晕。 公馆里还余着几桌客人吃着点心谈着天,稀松平常,他们找了靠窗的包间,点了一屉流沙包、一份酱鸡爪、一份鲜虾肠粉、一碟新鲜时蔬、一碟蒸排骨,算是早餐午餐并在一起吃了个下午茶。又要了两份朱古力榛仁蛋糕,一小碟果子冻。 吃罢正餐,已经吃不下蛋糕了,白木说找服务员来打了包,沈楚却说慢慢坐会儿。 于是白木便说:“吃罢午饭原是最困的,你开了那么久的车,睡一觉吧!” 沈楚确实神色疲倦,嗯了一声后,就手撑着头,脑袋一歪果然睡着了。 白木叫了服务员送来一张薄毯子,搭着他的肩膀盖了,却见他的头歪了又歪,一只手竟好似撑不住似的。于是悄悄的坐在他旁边,挺直了身子,将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她心想,当一种感情已经悄无声息的蔓延,并不是克制能够抵御的,她从前对冯业平的感情,经历百年还是念念不忘,说不清是喜欢还是憎恨。可是现在对于眼前的这个人,她明白自己恐怕是在意了,不是愧疚,就是喜欢,是真真切切的喜欢。 她从前以为她是在意他身上那一点点冯业平的影子,她以为她是因为他无故的喜欢而心怀内疚,她以为她可以做到不通人情,可是在他喊她小白的那一瞬间,有什么撞得她脑子里陡然一震,撞得她清晰的看见自己苍白的内心。她是在意的,在意的不是他像冯业平,不是他长长久久的喜欢,而是他这个人,这个见了她,救了她,喜欢她的沈楚。 她知道自己不能,可是他今天又这样的待她,他为什么也是这样的说话不算数,说好了他与她都要忘记,说好了只是四海之内遍天下的朋友关系,说好了人妖殊途再不妄想,说好了那样多,为什么却是说过又忘记。 可是她不知道,他内心的煎熬。他第一眼见到她就似乎是找到了迷失已久的魂魄,第二次又明确了她是他的一辈子。知道她是妖的时候,是半分诧异也没有的,仿佛她就不该是人,也不该是仙,偏偏就应该是妖。他不怕她,他知道她的秘密,他愿意和她一起守护。可是她不愿意,他只能望着她离他越来越远,他在交际场上见了那么多的女人,大家闺秀、娼门***他想告诉自己,那几眼上天注定不过是老天爷打了瞌睡的狗屁姻缘,可是做不到,几个月不见,他已是心火焦灼,费尽心思到她近旁,她却还是冷淡相对。 心如已灰之木,枯槁、零落,他小心翼翼的问她,她竟然是真的不在乎。她中了毒,他心痛的无以复加,从没有一个人叫他紧张至此,可是听到那一声业平的时候,是绝望的,却又隐隐的欣喜,自己竟然是像他的,他想了整整一夜,只要能留住她,做别人又有何妨。 肩膀上的脑袋微微动了,朝她颈窝挪着,她低头看着,毯子滑了下去,沈楚的眉宇舒缓,嘴角有浅浅的笑意,颈上有他微弱的气息,呼的痒痒的。她抬手预备拾起毯子重新给他盖上,他却突然睁了眼,扶过她的脸,刚睡醒的缘故,他嗓音有些朦胧道:“可以吗?” 白木不料他突然醒来,两人的视线在方寸间交缠,他漆黑的眼眸里涌出的真挚而热烈,直看的她的一颗心跳的扑通扑通,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温柔的吻了上去。 她的呼吸略有些急促,脸颊滚烫,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她却突然望见他腕上的手表,轻轻的推着他。他害怕是自己会错了意,只得放开她,正待道歉,她却低声道:“已经三点钟了呢。”她低了头,声音柔柔的,像是夏日里湖边卷了水汽的凉风,吹的人心里痒痒的。 见着她浅嗔微颦,他忽然就明白了。 流云忘川 第13章(1) 两人的视线在方寸间交缠,他漆黑的眼眸里涌出的真挚而热烈,直看的她的一颗心跳的扑通扑通,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已经温柔的吻了上去。 她的呼吸略有些急促,脸颊滚烫,双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她却突然望见他腕上的手表,轻轻的推着他。他害怕是自己会错了意,只得放开她,正待道歉,她却低声道:“已经三点钟了呢。”她低了头,又道,“阿楚。”声音柔柔的,像是夏日里湖边卷了水汽的凉风,吹的人心里痒痒的。 见着她浅嗔微颦,他忽然就明白了。 禁不住的微笑起来,嘴角微微哆嗦,眼中盈盈,一颗心欢喜的像是要炸成漫天的烟花一般,他刮着她的鼻子,呆愣了一会儿,又拉着她的手,朗朗笑道:“小白,小白。” 他望着她的眼睛,脸上笑着,欢喜从心里溢到了眼角眉梢,“我很高兴,我太高兴了。” 白木脸上一红,眸光流转,软缎子的鞋夹了金线闪着亮光,她的脚尖和他的脚尖,只有寸许的距离, 他忽然紧紧搂过她,箍着她的手臂,她却又轻轻的推开他,“窗户还开着呢,怪不好意思的。” 他笑吟吟的抚着她的发,拉着她重新坐下了,叫了服务员来打包了蛋糕,又牵着她结了账,取了车。他给她开了车门,自己又绕了一圈,只听砰的一声车门关上了,他开了车去加了油,这才往梧州赶去。 天未黑他们就到了梧州城,在城门外边,沈楚将汽车停在了路旁,两个人静静的坐着,有村里的农夫赶了小货车,卖完货从城里出来,也有放了牛的孩子牵着缰绳,缓缓的回城,车队时不时的驶过,树林沙沙。 还是沈楚率先开了口:“你知道,进了城就不会这样清闲了。” 白木眼神凝重,望着路过的黄牛与儿童:“我知道该怎么做。” 沈楚偏过头去,捉住她的手,神色间已不似方才明朗,他沉吟片刻,还是倾过身子,浅浅的吻着她,许久才放开。她抬起脸来看他,温柔如水,朦胧中却映出一重怆然。 她的发丝拂在他的脸上痒痒的,鼻间她的芳香混着朱古力的香气,四下里只能听到两个人的呼吸声,他心中只愿这一刻长长久久,纵使在这里坐着一辈子,也不愿意回到沈公馆去。 可是那些车由远及近,轰轰的响着,货郎的木板车也梗在石子上发出哐哐的响声,家养的黄牛呼呼的呜咽着,嘈杂的声音吵着车内的两人,沈楚心里一沉,低沉道:“该走了。” 白木点了头,淡淡的嗯了一声,却打开车门下了车。 沈楚也没说什么,开了车,直驶到沈公馆门口。 沈楚戴了墨镜,将一条手臂搭在车窗上,用慵懒至极的声音和门口的侍从官搭着话。 不多久远远的大街上出现了柏木的身影,她渐渐的走近,路过沈楚,眼睛里没有光彩,麻木极了。迈过门槛时,她绊了脚,眼里却突然凝了光,转身就跑向汽车,大力扇了沈楚一个耳光,隐隐颤抖着。 沈楚的嘴角流出鲜血,他伸手擦了,摘了墨镜:“你打我?”说着就要下车。 侍从官赶忙拉了白木,又往回走着:“属下失职。” 沈楚这才坐了回去,踩了油门扬长而去。 白木冲着他的方向啐了一口,又甩开侍从官的手,自己正了衣襟,从正门进了。 她不顾几个侍从官的劝阻,直直的走进沈督军的院子,见到书房的门大开着,便走到门口。 “督军,一定要替我讨个公道。” 沈润生正靠坐在藤椅上,拿着个紫砂的小水壶,就着壶嘴喝着茶。见到白木便立刻坐直了身体,放下茶壶,关切道:“怎么回事?”又冲着侍从官斥道,“怎么当的差事,也不知道通报一声。” 侍从官低了头,正待领罚,白木又走近道:“是我鲁莽了。但是确实事关重大,我一定要叫督军知道。” “白小姐请说。” “前些天我被东园花房里的一枝牡丹毒害,险些丧命,幸亏三少奶奶抢救及时,白木此刻才有条小命在这里同督军讲理。而这几天我多方查探,终于弄清楚,下毒之人就是您的六子沈楚沈劭选。” 沈润生猛地站了起来,双手牢牢的按着红木桌子,蹙着眉:“你说什么?” 白木闭了眼,缓缓睁开,望着他的眸中是愤恨和决绝:“沈楚意图下毒谋害我。” 沈润生重重的跌回椅子里,一双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他怔怔道:“他为什么?” 白木看着他,一眨不眨:“是啊,为什么呢?我与六少无怨无仇,他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我希望督军能将他叫过来,我要和他当面对质!” 沈润生疲倦的按着太阳穴,良久,才放下手,叫了门口的侍从官进来,低沉道:“老六在家吗?去叫他过来。” 白木又拦住了侍从官叫他等等,道:“还请督军将易小姐、曾先生和三少奶奶都聚过来,当时劳他们费心了,如今我要当着这些人的面,和沈楚算算清楚。” 沈润生又拿起茶壶,狠狠的嘬了一口,“听见没,去办吧!” 侍从官得了指令便退下了。 沈润生又道:“白小姐,请坐。” 白木在沙发上坐了。摆弄着瓶子里的插花,不多时,沈润生也拿着紫砂壶坐在她的对面,问道:“这事先放放,倒是我托白小姐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白木道:“正如您所料。” “那么,白小姐要怎么办?” “不是我要怎么办,而是您要怎么办?” 她的眼睛里流光闪闪,沈润生沉吟片刻,道:“她如果不是什么坏东西,还请白小姐手下留情,留她一条小命,” “对不住督军,她,我必须要收。”她顿了顿,又道,“只有一个问题,她若是被我收走了,您可能,也就时日无多了。” 沈润生眼神闪烁:“必须要收吗?” “她与别的不同,我实在也是有非收不可的理由。” 他将茶壶放在桌上,想了想道:“你说的,我知道,如果不是她,我沈润生早在二月里就驾鹤西去了,她长的太像,真的太像。” 流云忘川 第13章(2) 白木闭了眼,缓缓睁开,望着他的眸中是愤恨和决绝:“沈楚意图下毒谋害我。” 沈润生重重的跌回椅子里,一双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和难以置信,他怔怔道:“他为什么?” 白木看着他,一眨不眨:“是啊,为什么呢?我与六少无怨无仇,他为什么要置我于死地?我希望督军能将他叫过来,我要和他当面对质!” 沈润生疲倦的按着太阳穴,良久,才放下手,叫了门口的侍从官进来,低沉道:“老六在家吗?去叫他过来。” 白木又拦住了侍从官叫他等等,道:“还请督军将易小姐、曾先生和三少奶奶都聚过来,当时劳他们费心了,如今我要当着这些人的面,和沈楚算算清楚。” 沈润生又拿起茶壶,狠狠的嘬了一口,“听见没,去办吧!” 侍从官得了指令便退下了。 沈润生又道:“白小姐,请坐。” 白木在沙发上坐了。摆弄着瓶子里的插花,不多时,沈润生也拿着紫砂壶坐在她的对面,问道:“这事先放放,倒是我托白小姐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白木道:“正如您所料。” “那么,白小姐要怎么办?” “不是我要怎么办,而是您要怎么办?” 她的眼睛里流光闪闪,沈润生沉吟片刻,道:“她如果不是什么坏东西,还请白小姐手下留情,留她一条小命,” “对不住督军,她,我必须要收。”她顿了顿,又道,“只有一个问题,她若是被我收走了,您可能,也就时日无多了。” 沈润生眼神闪烁:“必须要收吗?” “她与别的不同,我实在也是有非收不可的理由。” 他将茶壶放在桌上,想了想道:“你说的,我知道,如果不是她,我沈润生早在二月里就驾鹤西去了,她长的太像,真的太像。” “您可知道,她续了您的命,是另有所图。” “凭她这张脸,已足够了。” “督军,我告诉过您,她和大夫人没有相像的,您看到的,不过是幻术。” 突然胸中一股血腥之气,直冲到脑仁里面,疼的白木不禁捂住了脑袋,手脚也突然发麻,使不上力气,面色骤然变得苍白。 沈润生连忙道:“白小姐,怎么了?” 白木强忍住喉中的不适,喑哑道:“怕是余毒未清,发作了。” “这,请大夫来如何?” 白木抓住他的手臂,无力的垂着:“这毒,普通的大夫没有办法……” 却有人轻声叩了门,屋里两个人的视线都被引了过去,紧紧的盯着木门,门外的人语调温婉,柔媚矜持:“督军,我进来了。” 听到易玶的声音,白木松开了手,放在唇边,冲沈润生摇了摇头。 她推开了木门,逆在阳光里,映出脸上浅浅的汗毛,笑容甜蜜,似是很吃惊的睁大了眼睛:“白小姐也在?”又偏着头娇嗔,“刚才怎么不说?” 沈润生淡淡道:“她也是才来。” 但易玶心思机巧,掩了门走到督军旁边也坐下了,才望着白木道:“白小姐的脸色怪吓人的,别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白木斜靠在沙发上,微微抬了眼:“一些小病,劳易小姐关心。” 易玶从茶几上拿了茶杯塞于白木的手中,“喝些热水,总是会舒服些的。”她又问道,“刚用罢晚饭,这么急的喊我过来做什么?” “白小姐前日在东园里中了毒,这样的事情我居然现在才知道,咱们还没调动警力,人家白小姐就已经自己找出来凶手了。” 易玶的两只手紧紧交错着,她本是靠在沙发上,这时却突然坐直了身子,额上出了层薄薄的汗,她笑了笑:“是谁呢,难道是咱们院子里的,自己家的人吗?” 白木答道:“看来易小姐不知道呢?”她注意到易玶的两只手一直在不停的绕着,似乎内心是极其不平静的。 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才道:“我不知道,还请白小姐揭开谜底。” 傍晚时分,外面起了些凉风,吹开木门露出一丝缝隙来,隐约可以看见外面鹅卵石的小路,在夕阳下,将石子染成了深红色。 白木皱着眉,勉强冲着她笑了,抬手指着门外,低沉的嗓音,“就是他。” 有人推开门,斜斜的夕阳,直直的照进白木的眼睛,她并没有抬手去挡,也没有眯着眼,她就那么看着推门而入的这个人,看着他一步步走近,脸颊随着光线的变化逐渐清晰,是沈楚。 在他后面一同进屋的,还有薛梧桐和曾景川。 却听“呀”的一声惊呼,薛梧桐颤声道:“毒不是已经解了吗?你的脸,怎么回事?” 沈楚的目光在她脸上稍作停留,表情复杂。 曾景川闻言却是一顿,猛然抬头,踉跄的向后退去,望着白木灰败的脸,又望向易玶。 白木的眼睛已然毫无光泽,一张脸,颓败的厉害,她扫视着门口的几个人,放下了手,撑着沙发坐了起来。 她扶着茶几站起身来,薛梧桐赶忙上前两步搀着她,她抿紧了嘴唇,艰难的走向沈楚:“就是你,”沈润生轻咳了一声,白木却突然转过身,消瘦苍白的手指一把拧住易玶的手腕,眨也不眨的望进她的眼眸里,厉声道,“是你,易小姐。” 易玶轻巧的挣脱了白木软弱的手掌,沈楚转身,轰的关上了房门,又拿起一挂铜锁落了。易玶掌风扇动,木门上的窗户纸白花花一片唰的碎开,铜锁却只是轻微的晃了一晃,她大惊的退后,又使了力。 木门抖动,遍地纸屑,一道道符咒从背后飞出,落在窗棂上、门头上,有冰冷威严的声音:“易小姐难道忘了,白云观的锁,你如何能破?” 易玶回过身,轻笑道:“白木,你竟然还是如此不知长进,替道行事,有什么意思?” 白木却不理会她的奚落,提高声音道:“你坐下,”她又转过身来朝着众人,脸色居然已经恢复如常,“各位,我其实,是妖。” 流云忘川 第14章(1) 沈润生抽了口冷气,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白小姐。” “督军还是不同意吗?” 沈润生沉吟片刻,“罢,罢,罢。” 白木缓缓道:“为什么督军看到的易小姐,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呢?” 易玶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悠悠然的往躺椅上一靠,仰起头,放肆的笑着。 白木瞥了她一眼,仍然神色淡定的说:“这是因为督军被施了幻术,施术之人,就是我们这位未来的五姨太,易玶易小姐。”她又微微一笑,“而她,也是妖。” 曾景川又一次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惊声道:“这不可能。” 除了沈楚神态自如以外,其他人也是纷纷惊愕。 白木又道:“为什么不可能?” 曾景川怔怔的望着白木,嘴唇紧抿。 白木扬眉:“你以为她还是你的妹妹吗?” 曾景川呆住了,薛梧桐呆住了,沈润生也呆住了。 易玶坐在躺椅上,唇角轻扬:“白小姐连这些都查到了,真是出乎我的意料。” 曾景川的脸唰的变白了,颤抖道:“玶玶……” 易玶眼眸微深,冷声道:“哥哥,哥哥?”她轻笑,“你妹妹,早就被我杀了。” 在场众人皆浑身一震,曾景川踉跄着跑过来抓着易玶的手:“玶玶,你在说什么呢?” 白木道:“曾先生,你的妹妹易玶死在半年前剧院的意外里,而眼前这个,是一只妖。” 曾景川的脸陡然变得苍白,他痛苦的闭上眼睛,紧紧咬着牙关,跪坐在地上。 易玶却偏过脸去,不再看他。 薛梧桐又问道:“既然真正的易玶是死于意外,那么她又为什么要假扮易玶。” “我们都知道,二月里三少爷沈林出了意外。” 薛梧桐的表情闪了闪。 白木又继续道:“六少沈楚为了让三哥开心,四处寻觅能人异士,以搏三少一笑。”她顿了顿,遥遥地望着沈楚,和他视线相交,“谢谢你,替我赎罪。” 沈楚快步走向她面前,唇角微笑,眼中遍是温柔:“你都知道?” 她的睫毛颤抖着,定定的望着他:“我知道的太晚了。” 他摸了摸鼻子:“还好你没有装作不知道。” 她与他相视一笑,深吸一口气,又开口道:“就是这个时候,曾景川向六少举荐了易玶,于是易玶便由六少爷带进了沈公馆。” 薛梧桐睁大眼睛:“真是好计策,那她入府里来是为了什么?” 白木的视线在易玶脸上转了一圈,“这就要说到另一个故事了。” “嘉庆五年四月初八,我被白云观道长冯业平封印于七颗沉香木珠之内,民国四年,舒伯周道长触动封印放了我,却魂魄四散,游离各处。易小姐,其实是我的一魄。” 易玶冷笑:“你错了,我这里,有两魄。” “不可能,我从你身上,只看到了一魄。” “另一魄,我给别人了。” “你给谁了?” “你让我并了你,不就自然知道了吗?” 白木静静的望着她,淡淡道:“这就是她下毒的原因,牡丹花里是一种叫做空灵散的毒药,曾先生,您知道吗?” 曾景川颓然的点了头。 白木又道:“这是一种消弭妖力的毒药,只会对妖不利,她要趁我没有法力的时候,抢走我身上的魂魄。所以易小姐说动了曾先生,要他偷偷的将毒下在我必定会碰的牡丹花里,曾先生,是也不是?” “是,玶玶说督军对她有所怀疑,你一定会制造谣言,所以我就……” 有人捶着木门,嗓音沙哑,略带哭音:“开门,开门,景川,景川,开门呐。” 所有人都一齐向外望去,是沈耘仪。 白木双手合十,轻念口诀`,解了木门上的结界,开了门,易玶却猛然从藤椅上移动了过来,速度极快,却被门上的符咒挡了回去。 沈耘仪冲进来,在曾景川面前站定,目光灼灼,眼眶湿润:“景川,你怎么这样糊涂!” “我……” 白木一把拉开了她,“五小姐先请坐下,曾先生不是故意的。” “我在外面全都听见了,白小姐,是他害了你,居然是他,我怎么也没想到,居然是他。”她的声音不似往常动听,哽咽粗糙。 白木按着她坐进沙发,易玶也坐回藤椅,露出一丝冷笑。 “可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是畏惧沉香白的道术吗,为什么选了沈府?” 易玶冷冷道:“还以为你有多厉害,你竟然不知道吗?” 白木没有动怒,只是看着她。 易玶明眸流转,笑意盈盈:“你现在妖力这样强,还感受不到吗?还是说,”她看了沈楚一眼,啧啧叹道,“还是说你看上了这个花花公子?” 沈楚摸了摸鼻子,白木的心却格了一下,隐约觉得有什么不祥,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没注意到?她沉默片刻,问道:“什么?” 易玶又瞥了沈楚一眼:“他在这里,业平他在这里,我只是想找到他罢了,可是我的力量不够,我看不出来到底是谁,难道你也不行吗?” 沈楚猛然偏过头去,直直的看着白木。 然而白木表情木然,似乎遭受到什么惊天的打击,露出了痛苦之色,可是一双眼睛却亮得出奇,她怔怔的走着,继而快速的跑着扑了过去,抓住易玶的衣角,咬着下唇,微微笑了,又蹙了眉,压抑着低沉的声音:“在哪里?他在哪里?” 沈楚的一只手,牢牢的抓着沙发的靠背,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嘴唇抿的紧紧的,眼睛里遍是红色的血丝。 易玶轻笑:“我说了,我不知道。” 白木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用力将她拉的坐直了起来,望着她冷寂孤高的瞳孔:“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吗?你说啊!” 易玶抬手抓住了白木的拳头,恨恨的甩开:“就算我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外面风声渐强,吹得院子里的海棠花树沙沙作响,夏初的海棠花也纷纷掉落。有微弱的脚步声踏过树叶和海棠,渐渐近了。 流云忘川 第14章(2) 沈楚的一只手,牢牢的抓着沙发的靠背,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着,嘴唇抿的紧紧的,眼睛里遍是红色的血丝。 易玶轻笑:“我说了,我不知道。” 白木一把揪住她的衣领,用力将她拉的坐直了起来,望着她冷寂孤高的瞳孔:“你不知道,你不知道吗?你说啊!” 易玶抬手抓住了白木的拳头,恨恨的甩开:“就算我知道,也不会现在告诉你。” 外面风声渐强,吹得院子里的海棠花树沙沙作响,夏初的海棠花也纷纷掉落。有微弱的脚步声踏过树叶和海棠,渐渐近了。 白木抬头,喃喃道:“你一定要拿走我体内的魄吗?那么我给你,我都给你,你去找业平,找到他。” “小白。”沈楚的声音低沉压抑。 白木却仿佛没有听到,切切的望着易玶:“我给你,我真的给你。” “小白。”沈楚提高了嗓音,“冯业平已经死了。” 她浑身一震,缓缓转过身,睫毛轻轻的颤抖着。 易玶却突然站起来,走到沈楚面前:“他没死,他就在这里。” “一百年前他就死了。” “不是的,不是的。”易玶冲他喊道。 白木深吸了一口气,“他说的没错,冯业平早就死了,一百年前死在云岭晴岚,南柯的怀里。” “南柯,南柯,南柯?”易玶六神无主的,眼里聚集的坚定的目光,在这一刻涣散开来。 白木沉声道:“你忘了吗?他不爱你,他甚至是为了南柯封印的你。” “他不爱我。”易玶低了头,望着自己的一双高跟鞋,迷离道。 没有人说话,静的甚至听不到呼吸声,只有屋外,树叶扫过青石板的声音,风吹过木门缝隙的呼呼声,总似乎是有人在院子里踱着细碎的步子。 良久,易玶突然抬起头,“可是我爱他,白木,我知道你现在爱上了别人,可是我还爱他,我要他活着,所以只能是我吞了你的魄。” 白木道:“我现在是我自己的,一百年了,我不能总为他活着,你怎么可能从我手里拿走妖魄,空灵散的毒被沈楚解了,你打不过我的。” 易玶却勾动唇角,浅浅一笑,“我是打不过你,可是有人愿意助我一臂之力,白木,比起她来,你太弱了。” “曾景川吗?他一介凡人怎么可能?今日你已四面楚歌,还能逃去哪里?” “我既然敢孤身前来,自然做好了万全之策,当初既然能从你体内分出去,就证明我和你想的不一样。低估我,就是低估你自己。” 门外突然归于沉寂,风声消了,只余了细碎轻浅的脚步,有小狗呜咽着叫了两声,然后,敲门声。 “谁?”白木脱口道。 又有爪子挠着木门,发出哧啦的刺耳声。 沈耘仪快步走至门前:“是嘟嘟,嘟嘟在外面?” 白木盯着易玶:“是谁?” “你开了门不就知道了吗?”易玶笑了,嘴角的弯度看起来十分诡异,她突然伸出两指,并拢,遥指着木门。 白木见状立马催动双手,绕了莲花掌,推向易玶。 她挡住了易玶的法术,却突然听到身后木门被推开了,她这才知道,是被易玶算计了,沈楚大叫了一声“小心”,他慌乱的绕过众人,跑向她。 她却被什么击中了,像水流,冰凉的滑过脖颈,她拼了命的想要转过身去,又是一记,重重的打在她的臂膀上。 有一只小手卸了她的肩膀,手臂脱臼,痛的她咬紧牙关,挣扎着睁开眼,沿着身侧的那一只苍白的小手向上望去。 “白姐姐,你看我长高了没?”居然是个稚嫩的孩子声音,说完她却陡然低低的冷笑了起来。 白木的心里蓦然一跳,脖颈里的冰凉寒到了心底里:“河童?” 话音一落,那孩子止住了冷笑,快速伸手,意图拉住白木的另一只手臂。 沈楚却在这时一把抓住她的小手,微微用力,河童吃痛,向易玶跳去。 白木趁机低声念咒,身后的门又重新合上了。 河童眼中的光陡然变得凌厉,她轻抬手指,房内的电灯纷纷碎裂,一室漆黑。 屋里响起错乱的脚步声,有人握着她的手,温暖而坚定。 她低声道:“河童,你要做什么?” 森冷的声音,在黑暗中幽怨诡异:“姐姐不肯自己和我们回去,没关系,我带姐姐回去。” 白木抬手点亮了书桌上的一盏油灯,一个小小的身影拉着易玶站在门前,穿着水蓝色的衣服,脸藏在阴影里。 “你竟然,和南柯同谋。” 易玶道:“你不是想知道那一魄去哪儿了吗?我给了南柯,用在了业平的肉身上。” “他死了,他死了!” 灯火摇曳,孩子的脸躲在阴影里:“白姐姐,你不相信吗?我扮作小狗儿在这宅子里混了三个月了,道长的气息越来越重,特别是现在,我能感受到越来越近了,他就要觉醒了,再不复活他的肉身,就来不及了。” 她偏过头,看着沈楚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眸,漆黑明亮,映着摇曳的火烛,熠熠发光。 “人死不能复生,你们复活他,有什么意义?” 孩子森然道:“姐姐,你变了,现在的你怎配占用白木的躯体。”她又咯咯的笑了起来,从虚空中幻出无尽的水,缠绕在她的周身。 沈楚向前走了一步,将白木护在身后,河童却一抬手,河水便将沈楚包围了起来,他紧紧握着白木的手,但河童一击凌厉,冲破了他二人牢靠的十指。 沈楚向后跌去,白木惊呼“阿楚”。 河水从他身周结符,在他心口猛地进入,他浑身陡然一震,微微发抖,闭了双目。 良久,河水又从他心口涌出,他猛然睁开了眼,河水在空中绕了一圈又一圈,围着正中的一颗混沌的白光。 白木抬手,口中急急的念着诀,待到法术从指尖溢出,却被无形的屏障拦住,她偏过头去,河童正笑着,看似不经意的玩弄着沈楚的魂魄。 流云忘川 第14章(3) 一百年未曾相见,当初河童跟在她和南柯身边,还是那样的小心翼翼,如今竟然已经这般厉害了。 河童不急不缓道:“姐姐再有所动作,他的魂魄我也弄回去祭了冯道长。” 白木无法,望着沈楚苍白的脸,垂下手,颓然道:“你放手,我跟你回去。” 河童笑了笑,“我知道白姐姐说话算数,绝不会食言。” 白木又道:“还有,沈督军,你们预备怎么办?” 易玶冷嘲道:“他本就是将死之人,我救他,不过是为了给自己弄一个身份,一个有地位的身份。现在目的达到了,他自然也要回到自己的命数中。” 沈耘仪跪在沈楚的身边,这时却突然抬起头,“你凭什么?” “呵,呵。”易玶在黑暗里笑了,昏暗的烛火投影出她的剪影,扭曲可怖,“我凭什么?七小姐,你说我凭什么呢?” 河童却轻轻叹了一口气,苍白的小手微微一动,又有汤汤河水从指尖溢出,缚住沈耘仪,将她浮在空中,“小姑娘怎么总是这样多事,前次怕姐姐身份泄露,灌了她忘川水,今次我可不会轻饶。”说着她又推动手掌,凝气聚力。 沈耘仪瞪大了眼睛,张口说着话,却被河水阻挡,听不真切。 白木连忙向前两步,抬起无力的手臂,挡下河童的手掌,低声道:“我都说了和你们回去,你不要再为难这里的人了,通通喂了忘川水就是,从前我告诉你的这一百年里都忘了吗?” “呵。”烛火被掌风催动,剧烈晃了一下,河童的嘴角浮起一个凌厉的笑容,仿佛心里划过惊涛骇浪,“从前,姐姐现在和我提从前,不觉得愧疚吗?” 她这才惊觉,为什么一百年了,河童还是旧日孩子的模样,她不在的时候,她经历了什么? 她将河童拉至身前,手臂上的痛楚更加清晰,她蹙了眉,强撑着一丝气力,缓缓道:“从前是我不对,我不该把你丢在那里,我和你回去,河童,你听话,别杀他们。” 河童低着头,手背上仿佛滴了水,她哭了吗? 白木想将她揽入怀中,河童却突然抬起头来对着她诡异的笑了笑,脸色惨白,眼中流的不是泪,竟然是鲜血,可怖至极。她下意识的惊呼一声,倒退了几步,河童却将苍白僵冷的小手从她掌中抽离,卡住她的脖子。 “姐姐,对不住了。” 冰冷的小手按住她的肌肤,颈中的冰凉已被温热取代,粘稠的血慢慢溢出,渗透了她的衣领。身体仿佛死了,神志却异常清晰,有重重河水包围着她,外面的一切变得模糊而朦胧,她听不到,看不清,身体完全木然,无法完成任何动作。 近在咫尺的河童对着她奇怪的笑起来,然后转身,解了沈楚的身上的阵法,沈楚一动不动的躺在森冷的地上,河童又抬手,放了浮在空中的沈耘仪,沈耘仪陡然得到释放,跪在地上,抬头忿忿的看着河童,大口地喘着气。 河童捏住她的下巴,沈润生却一把抓住河童纤细的手腕,沉声道:“你不要动我女儿。” 河童一把甩开他的手掌,皱眉:“你不要动我。”她又转过头对易玶道,“这个人,你解决掉。” 沈润生不曾料到小小女童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那边易玶朝他一步步的走近,手指在胸前画着符咒,口中念念有词,他只觉得全身发冷,酸软无力,心口更是一阵绞痛,心跳似乎变得微弱了,身体渐渐麻木。他低声道:“玶儿。” 易玶并没有因为这一声而停下手上的动作,反而手势变动的愈发快了,她突然停在沈润生身前一步远的地方,似笑非笑。 沈润生望着眼前的女子,素净的样貌,清净如水,一双眼睛像是璀璨的星子,眼波流转间含了万种风情,她很美丽,可是一点也不像那个人。他隐约笑了:“你不是她,你不像她,枉我一世清明,败在你手上了。” 易玶蹙了眉:“反正你时日无多了,我便送你早登极乐!”她手指翻动,发出一道光。 另一边曾景川举了枪挡在沈耘仪的身前,眼神坚定的瞪着河童。 河童仰起稚气的脸,眼神里却是凶狠毒辣,“曾景川,你引敌入室,现在这样有做给谁看呢?” 身后沈耘仪却是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角,无力的靠在他的肩上。 河童发动河水卷走了曾景川手中的枪,他连忙护住沈耘仪向后退去。 河童狡猾的笑了起来。 却突然有什么极速的擦着她的耳边飞过,只听“铮”的一声,一把剑插在了墙上的花鸟山水画上,木门“啪”的大开,困住白木的河水被银白色的光晕绕住,渐渐消解,白木从空中缓缓降落,稳稳的站在地上。 幽暗的烛火挣扎的晃了几下便灭了,室内又归于黑暗,只有屋外惨白的月光,照着一个瘦削的身影。他树着冠,扎了发带,长衣外仿佛散着清丽的光,他伸出了右手,在半空中打了圈,那把剑在墙上微微颤动了几下,便抽了出来,在空气中划了几圈,直直的飞入他的手中。 河童呆呆的望着他,脸色愈加苍白了,她嘴唇颤抖,没有说话,旁边的易玶却是停了手中的法术,转过身,惊道:“业平?” 白木听得这两字,神思恍惚的转过身,望见他的一瞬间蓦然顿住,许久,忽然笑了,“小道士。” 易玶恍然一震,陡然回过神来,眼睛凝聚如针,冷冷道:“舒伯周。” 河童迅速和易玶站在一处,忽然清脆的笑了起来:“好一个妖道同行,狼狈为奸,从前是冯业平,现在是舒伯周,白姐姐,你可真是厉害。” 舒伯周接了剑,迅速走近,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扔向空中,快速挥舞木剑布阵,一道道黄色的剑光跃出,河童见状也立刻捏诀,释放出蓝色的水气,两股力量相互纠缠,剑气却渐渐趋于强势,河童式微,偏过头向易玶使了眼色,只见易玶双手微动,放出绯色的迷雾,河童收势,二人一个翻滚,冲破房顶。 待得舒伯周解了雾气,早已不见了两人的身影,只余了几个凡人昏迷在地上。 流云忘川 第15章(1) 她这才惊觉,为什么一百年了,河童还是旧日孩子的模样,她不在的时候,她经历了什么? 她将河童拉至身前,手臂上的痛楚更加清晰,她蹙了眉,强撑着一丝气力,缓缓道:“从前是我不对,我不该把你丢在那里,我和你回去,河童,你听话,别杀他们。” 河童低着头,手背上仿佛滴了水,她哭了吗? 白木想将她揽入怀中,河童却突然抬起头来对着她诡异的笑了笑,脸色惨白,眼中流的不是泪,竟然是鲜血,可怖至极。她下意识的惊呼一声,倒退了几步,河童却将苍白僵冷的小手从她掌中抽离,卡住她的脖子。 “姐姐,对不住了。” 冰冷的小手按住她的肌肤,颈中的冰凉已被温热取代,粘稠的血慢慢溢出,渗透了她的衣领。身体仿佛死了,神志却异常清晰,有重重河水包围着她,外面的一切变得模糊而朦胧,她听不到,看不清,身体完全木然,无法完成任何动作。 近在咫尺的河童对着她奇怪的笑起来,然后转身,解了沈楚的身上的阵法,沈楚一动不动的躺在森冷的地上,河童又抬手,放了浮在空中的沈耘仪,沈耘仪陡然得到释放,跪在地上,抬头忿忿的看着河童,大口地喘着气。 河童捏住她的下巴,沈润生却一把抓住河童纤细的手腕,沉声道:“你不要动我女儿。” 河童一把甩开他的手掌,皱眉:“你不要动我。”她又转过头对易玶道,“这个人,你解决掉。” 沈润生不曾料到小小女童竟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那边易玶朝他一步步的走近,手指在胸前画着符咒,口中念念有词,他只觉得全身发冷,酸软无力,心口更是一阵绞痛,心跳似乎变得微弱了,身体渐渐麻木。他低声道:“玶儿。” 易玶并没有因为这一声而停下手上的动作,反而手势变动的愈发快了,她突然停在沈润生身前一步远的地方,似笑非笑。 沈润生望着眼前的女子,素净的样貌,清净如水,一双眼睛像是璀璨的星子,眼波流转间含了万种风情,她很美丽,可是一点也不像那个人。他隐约笑了:“你不是她,你不像她,枉我一世清明,败在你手上了。” 易玶蹙了眉:“反正你时日无多了,我便送你早登极乐!”她手指翻动,发出一道光。 另一边曾景川举了枪挡在沈耘仪的身前,眼神坚定的瞪着河童。 河童仰起稚气的脸,眼神里却是凶狠毒辣,“曾景川,你引敌入室,现在这样有做给谁看呢?” 身后沈耘仪却是紧紧的抓着他的衣角,无力的靠在他的肩上。 河童发动河水卷走了曾景川手中的枪,他连忙护住沈耘仪向后退去。 河童狡猾的笑了起来。 却突然有什么极速的擦着她的耳边飞过,只听“铮”的一声,一把剑插在了墙上的花鸟山水画上,木门“啪”的大开,困住白木的河水被银白色的光晕绕住,渐渐消解,白木从空中缓缓降落,稳稳的站在地上。 幽暗的烛火挣扎的晃了几下便灭了,室内又归于黑暗,只有屋外惨白的月光,照着一个瘦削的身影。他树着冠,扎了发带,长衣外仿佛散着清丽的光,他伸出了右手,在半空中打了圈,那把剑在墙上微微颤动了几下,便抽了出来,在空气中划了几圈,直直的飞入他的手中。 河童呆呆的望着他,脸色愈加苍白了,她嘴唇颤抖,没有说话,旁边的易玶却是停了手中的法术,转过身,惊道:“业平?” 白木听得这两字,神思恍惚的转过身,望见他的一瞬间蓦然顿住,许久,忽然笑了,“小道士。” 易玶恍然一震,陡然回过神来,眼睛凝聚如针,冷冷道:“舒伯周。” 河童迅速和易玶站在一处,忽然清脆的笑了起来:“好一个妖道同行,狼狈为奸,从前是冯业平,现在是舒伯周,白姐姐,你可真是厉害。” 舒伯周接了剑,迅速走近,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扔向空中,快速挥舞木剑布阵,一道道黄色的剑光跃出,河童见状也立刻捏诀,释放出蓝色的水气,两股力量相互纠缠,剑气却渐渐趋于强势,河童式微,偏过头向易玶使了眼色,只见易玶双手微动,放出绯色的迷雾,河童收势,二人一个翻滚,冲破房顶。 待得舒伯周解了雾气,早已不见了两人的身影,只余了几个凡人昏迷在地上。 三天后,已是晚上十点多钟,沈润生的屋里来来往往的几个西医忙忙碌碌的踱着步子,再看去床上,沈润生的上身高高地躺着,垂着外边的一只手,略略曲起来,斜靠在枕上,只是眼睛微张,一点生动气色也没有。 不多时,又有听差们引着中医来了,侧身坐在床面前,诊过脉相后,他站起来,坐到桌前,蘸了墨,慢吞吞的写了一张脉案。 沈柯拿起方子一看,那上面写着邪风侵体,气血两亏,脉相沉浮不定,非草木能医。他知道父亲也许是不行了,中医西医竟然都认为无甚把握,但他仍然将手中的药方子交给门外的侍从官,让快快地去抓了药回来。 没过多久,药将将煎好,被使女托着盘子送了进来,沈柯走上前,伸手拉着沈润生的双手,预备拉了他坐起来,结果沈润生的一双手,却已是冰凉,他又小心翼翼的将食指上移,触着鼻息,竟然一点呼吸也没有,他不由得向后跳去,嚷了一声“父亲。” 这时守在屋里的孩子,大少爷沈柯,二少爷沈楼,三少爷沈林,四小姐沈耘画,五小姐沈耘书,六少爷沈楚,七小姐沈耘仪,一应的上前,把床围住。只见沈润生面色苍白,眼睛缓缓的移动着,望了每一个人。 沈太太从后面挤到床前,握住沈润生的手:“生哥,你还有多少大事没办好,你这样走了,把这一大家子留下,我该怎么办啊?” 沈润生嘴里哼了一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流云忘川 第15章(2) 三天后,已是晚上十点多钟,沈润生的屋里来来往往的几个西医忙忙碌碌的踱着步子,再看去床上,沈润生的上身高高地躺着,垂着外边的一只手,略略曲起来,斜靠在枕上,只是眼睛微张,一点生动气色也没有。 不多时,又有听差们引着中医来了,侧身坐在床面前,诊过脉相后,他站起来,坐到桌前,蘸了墨,慢吞吞的写了一张脉案。 沈柯拿起方子一看,那上面写着邪风侵体,气血两亏,脉相沉浮不定,非草木能医。他知道父亲也许是不行了,中医西医竟然都认为无甚把握,但他仍然将手中的药方子交给门外的侍从官,让快快地去抓了药回来。 没过多久,药将将煎好,被使女托着盘子送了进来,沈柯走上前,伸手拉着沈润生的双手,预备拉了他坐起来,结果沈润生的一双手,却已是冰凉,他又小心翼翼的将食指上移,触着鼻息,竟然一点呼吸也没有,他不由得向后跳去,嚷了一声“父亲。” 这时守在屋里的孩子,大少爷沈柯,二少爷沈楼,三少爷沈林,四小姐沈耘画,五小姐沈耘书,六少爷沈楚,七小姐沈耘仪,一应的上前,把床围住。只见沈润生面色苍白,眼睛缓缓的移动着,望了每一个人。 沈太太从后面挤到床前,握住沈润生的手:“生哥,你还有多少大事没办好,你这样走了,把这一大家子留下,我该怎么办啊?” 沈润生嘴里哼了一声,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呼噜了几声,一口气没提上来,结束了他戎马的一生。 屋子里的人,围着床边,却是一切都忘了,只余了隐隐绰绰的哭泣。沈太太靠了墙,手上拿了手帕,掩着脸,也哭得泪珠雨下。听差使女军官仆妇们因屋子里站不下,都在房门外,约莫也都在哭。 曾景川站在顶远的院门口,倚着朱漆的木门,望着卧室的方向,眼圈红红的,心里却是懊恼不已。二月里督军好起来的时候,他是真的高兴,还以为玶玶有什么灵丹妙药,督军吃了竟然能够起死回生。现在知道了真相,这一切居然是他的过错,若果他没有举荐了她来沈府,是不是一切都不一样了,没有希望如今又从哪里来的绝望呢? 可是玶玶,他的妹妹到底死在哪里,他连妹妹的遗体都未曾找到,他还有什么用。还有小仪,他该怎样面对她,两个人私底下说的婚约,现下他还有什么脸面提。 自这一刻起,沈公馆上上下下,电灯一齐亮着,门前的一条胡同,都让车子塞满了。不时有亲戚来慰问,也有些政界银行界来唁问的,门房围着许多外边儿的听差,厨房预备点心。除了女眷们不间断的哭声以外,公馆里满是外来的人,吵嚷着闹哄哄的。几重院子里为了赶办丧棚,临时点着许多汽油灯,许多人在白光之下跑来跑去,凌乱纷杂。 屋子里,沈太太一直沙哑着嗓子,对每一位前来吊唁的亲朋好友叙述着沈润生的好处,说得伤心了,便哭上一遍。兄弟姐妹们,也都是混混沌沌的。 还是沈润生的秘书长张先生,从桂林军区赶回来,走过朱漆的大门,穿过走廊,路过曾景川,直奔大少爷沈柯走去。他这一来,和沈柯前前后后的说了一个时辰的话,再出来分配的任务,才稳定住了局面,将一切布置的有条不紊的。 连着三天,府上皆忙于沈润生的丧事,待到一切处理妥当,沈耘仪这才发现曾景川、白木以及她六哥沈楚都不在府里了,她便赶紧派了人分头去找。不多时沈楚房里的小厮就来说,六少爷是出了府散心去了,她有些不满意六哥出门并没有带上她,转念一想哥哥也许有自己的心事,倒也释怀了。 然则过了两三个时辰,出府去寻的听差都已经回来了,仍然没有曾景川的消息,她不敢惊动上房里,爸爸才是新丧,眼下里里外外,有许多事要靠大哥来负责任了,暂且不说政治上,仅仅是爸爸生前的交际关系,都足够哥哥联络考量好一阵子了。她想了一想,于是出了门,叫了辆汽车,直往城南沉香白去了。 白木是在头一天里谒灵慰问后便收拾行李离开了沈府,她着急被河童带走的妖魄,还有她们说的冯业平的复生。妖魄倒不是最担心的,是从她身体里分出去的,合该被她收回来,令她着急的,是冯业平,妖魄说业平在沈府,河童也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看不出来是谁,是业平的转世,还是仅仅只是他灵魂的寄宿,她竟完全感应不到。 所以她卜一归家,放了行李,便立刻捏诀待要现身到云岭晴岚,却被舒伯周拦了下来,要她再等几天,等着阿俊从七里洲传了消息,他还说要回去白云观,观主云游归来还需几天,也许他清楚这其中的奥秘也未可知。 她心里焦急,可也知道自己一个人前往无异于以卵击石,枉费心机。况且她身上受了重伤,立刻就与河童交手,并没有几分胜算,再加上河童的背后是南柯,当年她以完好之身和南柯斗法都闹的两败俱伤,如今虽然有舒伯周相助,可是并不知道南柯的法术修炼到何种地步了,毕竟连河童这样一只小妖都有如此高的修为了。 所以她也是愿意等的,知彼知己,才能一击制敌。 她耐着性子等了几日,阿圆去林子里采了几味灵草,回来捣碎了炼成丹药给她服用了,虽然比不上从前冯业平从观里偷来的仙药,倒也还是有几分益处的。 这日她正在后院里的石桌旁坐着研着药,忽然有人急急地敲着前边儿店里的木门,她将手中的罐子放下,缓缓的走过去,才取下了门上的木栓,外面的人便一把推开了门扇。 她还未看清来人,便被拥入了熟悉的怀抱,视线骤然而黑,感官却益发清晰,柔软的长衫上有淡淡的清香,靠在他的怀里,他的心跳,扑通扑通,一声声的不曾间断。 流云忘川 第15章(3) 白木是在头一天里谒灵慰问后便收拾行李离开了沈府,她着急被河童带走的妖魄,还有她们说的冯业平的复生。妖魄倒不是最担心的,是从她身体里分出去的,合该被她收回来,令她着急的,是冯业平,妖魄说业平在沈府,河童也说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她看不出来是谁,是业平的转世,还是仅仅只是他灵魂的寄宿,她竟完全感应不到。 所以她卜一归家,放了行李,便立刻捏诀待要现身到云岭晴岚,却被舒伯周拦了下来,要她再等几天,等着阿俊从七里洲传了消息,他还说要回去白云观,观主云游归来还需几天,也许他清楚这其中的奥秘也未可知。 她心里焦急,可也知道自己一个人前往无异于以卵击石,枉费心机。况且她身上受了重伤,立刻就与河童交手,并没有几分胜算,再加上河童的背后是南柯,当年她以完好之身和南柯斗法都闹的两败俱伤,如今虽然有舒伯周相助,可是并不知道南柯的法术修炼到何种地步了,毕竟连河童这样一只小妖都有如此高的修为了。 所以她也是愿意等的,知彼知己,才能一击制敌。 她耐着性子等了几日,阿圆去林子里采了几味灵草,回来捣碎了炼成丹药给她服用了,虽然比不上从前冯业平从观里偷来的仙药,倒也还是有几分益处的。 这日她正在后院里的石桌旁坐着研着药,忽然有人急急地敲着前边儿店里的木门,她将手中的罐子放下,缓缓的走过去,才取下了门上的木栓,外面的人便一把推开了门扇。 她还未看清来人,便被拥入了熟悉的怀抱,视线骤然而黑,感官却益发清晰,柔软的长衫上有淡淡的清香,靠在他的怀里,他的心跳,扑通扑通,一声声的不曾间断。 头顶上是男子低沉的嗓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我好害怕你走了,葬礼一结束我就赶了过来,你还在,真好。” 白木抬起头,有些躲闪:“其实是要走的。” 沈楚也不松开手,看着她,蹙了眉:“你果然还是要去找他,他就那么重要吗?” 白木低垂了眼,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沈楚将她松开,向后退了一步,拉着她的手:“那我呢?我们在桂林,苏公馆,又算什么?” 她低着头,望着地上她的一双白色绣花软缎子鞋,脚尖不停的动着,视线再往上移,是被他握住的手,他的手上长有薄茧,骨节分明,完全将她的手包裹住了。 眼前的这个人喜欢她。 她重新站稳了,把自己纤细瘦白的小手抽了出来,沈楚急切的脸上闪过一丝失望,一双手向下垂去。她却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捧着他的手,向前走了一步,抬起头,瞳孔里的真实像是夜间漫天的星子,也像城外山间溪水里闪动的波光。 她的嗓音清晰悦耳:“我喜欢你,阿楚。喜欢你在大云山上拍下的林间的小影,喜欢你的洒脱,你的任性,你的自由,喜欢你的蛮横霸道,又喜欢你的善解人意。阿楚,从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这般热烈的喜欢我。可是……”她顿了顿,闭了眼,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可是……” 沈楚急道:“你不要再说什么人妖殊途,我只问你,冯业平,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渐渐松了手,“可是没有业平,就不会有我,我不清楚河童说的话有几分真假,他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我要去查清楚,拿回我自己的魄,把一切都弄明白。” “那么,你是为了妖魄,还是他?” 他的语音落地,却良久没有听到回答,一室沉默,仿佛可以听见花架上哪一盆鲜花,枝叶窜过泥土,穿过花朵的细密的声音。 却有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隐约可以听出说话人的疲乏劳累。 “六哥,你真的在这里?” 白木松了手,和沈楚一并转过身。 沈楚不自然的勾了唇角:“小仪,你怎么也出来了?” 她回身关上了店门,“到处找你找不到,听差说你出门了,我想便是来这里了。” 白木这才淡淡道:“耘仪小姐。” 沈耘仪道:“我是有急事的,还请白小姐一定帮帮我。” “小姐请说。” “景川不见了,今日已经找了一个下午了,没有任何消息。” “什么时候发现的?” “我是今天才知道,可是现在一想,前两天也未曾见过他,我怕他……” 白木浅笑:“不必担心,我帮你找就是了,反正现在也无事可做。” 沈耘仪感激的点了点头,“那就太好了。” 白木又道:“有什么曾先生的东西吗?” 沈耘仪摇了摇头,神色郁郁,不多时,她突然想到什么,便从随身带的串珠小包里取出一把银色小刀来,“这是景川的,我前几日才问他拿的,这些时间发生了许多事,倒还在包里。” 白木接过小刀,仔仔细细的翻看着,“我也不知道行不行,暂且一试吧。” 话毕三个人穿过角门走至后院,又进了白木的的房间,大理石桌边坐了,白木从红木柜子里拿出一方铜镜,她将镜子和银刀都放在桌上,又接了一碗清水,这才坐下。 只见她双手合十,口中念着法诀,铜镜竟然直直的立了起来,她又拿起银刀沾了水,再并拢指尖,手指微动,银刀便离开手掌,带了一束水柱浮在空中。 有藤条从铜镜的两侧缓缓伸出,在空中围成一个圈,银刀作笔,将水柱洒向圈内,形成一面水镜。 白木又道一声“寻”,只见水镜泛起涟漪,波光微动,有模糊的影像渐渐出现在水镜中。 绿影重重,仿佛林间深处,石阶层层,竹编的扫帚一下又一下扫着台阶上的灰尘。台阶向下,两旁分别坐了两尊石狮子,眼如铜铃;台阶向上,黄墙黑瓦,挂着白色的牌匾,上书“慈源寺”三个大字;台阶上,扫地的僧人抬起头,擦了额上的汗水。 沈耘仪怔住了,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遥远的曾景川,画面却在触到水镜的一瞬间消散了,水波一圈圈,划在沈耘仪的眼里,心里。 白木收了法术,藤条簌簌的窜了回去,水镜上的水也被牵引着落回碗里,她舒了一口气,身体却不由自主的向前倾着,她勉力撑住桌子,道:“他在慈源寺。” 流云忘川 第16章(1) 沈楚望着她着急地说道:“你不能不明白,你心里真的想清楚了吗?你这一番离去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若心里还念着他,那么我,我……” 白木笑道:“你又要怎样?” 沈楚道:“你心里若是有他,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你和他相识在前,他又是个道士,翻手云覆手雨,穿墙遁地无所不会,小白,你是嫌我是个凡人,什么都不会,对不对?” 白木仍然望着眼前的石阶,“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是怕我不懂得自己的真心,可是你难道以为我的行动都是虚情假意吗?”话毕她把脸偏到一边去,沿着石阶往上跑去。 他走上前去牵着她的手,她回头一看,微挣了几下,竟脱不开,他已经走到她身旁,目光看着她佯怒的眼睛,说道:“你当然是真心实意,我也是真意,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还要去找他呢?” 她任由他牵着她的手,两人并肩拾级而上,迎面有香客下得山来,白木拉着他往一边站去,待得人走得远了,才道:“这不一样,我找他,和你之间,并不冲突。” 沈楚道:“你既然决意要去找他,那么我要和你一起。” 白木停了脚步,偏过头来:“你别闹了,我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对方有多少势力,究竟为了什么,我能有几成胜算,一切都不清楚,兴许我连自身都难保,你过去,又要怎么办?” 沈楚笑道:“三哥大婚的时候,是我救了你的,我不通法术,可是拳脚功夫都是从军队里练出来的,父亲,”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突然就僵住了,白木握了他的手,牵着他缓缓的往上走着,半晌,他才接着道,“父亲从前也夸我,骑射很有造诣,他们都以为我从前不学无术,我只是……” 白木道:“我知道。” 沈楚又道:“眼下父亲去世了,一切事务都由大哥接手,我在府上也挺碍眼的,不如寻个由头走了,他们也放心。” 白木的脸上微微有了点笑容:“难不成你告诉他们你要去捉妖吗?” 他突然挽住她的胳膊,朗声道:“沈六少成日里醉心诗歌,近来更是沉迷小说,报纸上鸳鸯蝴蝶派靡靡的文字看多了,竟然要出去流浪,寻找自己的爱情,小姐你说,他荒唐不荒唐?” 白木笑道:“你就不怕他们找人监视着你,若我是他们,肯定第一个怀疑你是要去招兵募马,揭竿起义的!” “大哥不会的,他知道我的,干出这样的事情也不足为奇,倒是他身边那几个副官,疑心太重,叫人烦恼,到时候只怕要请母亲说上几句话了。” 白木道:“你真的要去?” 沈楚道:“还能有假吗?你说,你究竟点不点头?” 她笑着挣开了他的臂膀,跑上几级台阶,回过身道:“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他向她逼近:“那你是同意了吗?你总得真真切切的说一句。” “法术伤人无形,又不长眼睛,我无暇顾及你,今天回去了,叫舒伯周画几张符给你,贴身收着。” 沈楚微微一笑:“我自然会顾好我自己,也一定想方设法顾好你,不叫他们伤你一丝。” 白木抿嘴笑了:“你现在这么样说,到时候可不要退缩啊。” 他预备回答些什么,从山上下来的香客突然多了起来,一班接着一班,两人只得靠着边让开窄小的通道。却听有几个人模模糊糊的说着话。 “是个挺体面的女孩。” “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不知道这慈源寺的哪个和尚,还有这档子红尘未了。” “姑娘哭的挺伤心的,也不出来见见。” “和尚倒真的狠心,说走就走。” 沈楚上前拦住了一位大娘,问道:“这位婶婶,请问上面怎么了?” 大娘牵着六七岁的儿子,在他面前停了,压低了声音道:“您二位是去上香的吧?可别去了,上面不知道哪儿的姑娘,到寺里找人来了,堵在寺门口,进不去人的。” 白木道:“一定是耘仪,咱们说着话,倒把她忘了。” 沈楚又问道:“婶婶,那上面的,是个短头发的姑娘吗?” 大娘连连点头,“短头发,穿着素色的衣服,袖上还戴了孝,我看着怪可怜的。” 沈楚拱了手:“多谢婶婶了。” 说罢,拉着白木穿过人群,往山上走去。身后大娘好像喊了句什么,也淹没在人群的嘈杂中了。 台阶尽头,一片坦地,树荫深处,可以看见远远的黄墙黑瓦,和水镜上的景象一模一样。 东南风从林子里穿来,带着一些树叶,吹到人的脸上,隐隐作痛。 石狮子安静的坐在门下石阶两旁,也有僧人拿了竹编的扫帚一下一下的扫着短阶上的落叶,那僧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弯腰行礼,竟然不是曾景川。 白木也弯了腰回礼,直起身来问道:“小师父,请问方才在门口哭泣的女子,现在何处?” 那僧人拿着扫帚,走下石阶,道:“二位是来寻那位女施主的吗?她在院内,我带二位过去吧!” 沈楚道:“有劳师父了。” “女施主在门外哭了许久,实在影响了寺内众僧,住持做主,请她进了禅房休息。” 白木问道:“师父可知她是来寻谁的?” “贫僧不知。” 白木又道:“那么请问师父,寺里是否有俗名曾景川的弟子呢?” 小师父顿了顿,道:“一入佛门,凡尘皆忘,这里的人,哪里还有俗名。” 白木的一双眼睛,牢牢地望着他:“师父真的不知道她来寻谁,也是真的不知道曾景川在哪里吗?” “贫僧不知。” “小师父……”白木的一只手迅速掩到身后。 “小白。”沈楚突然打断她,“寺里僧人众多,小师父哪里能记得每一个的俗名。” “多谢施主体谅。”僧人始终淡然,声音沉沉,“前方石门进去右拐第一间就是,贫僧就不送二位了。” 沈楚微微屈身,还礼道:“多谢师父。” 流云忘川 第16章(2) 白木停了脚步,偏过头来:“你别闹了,我现在还什么都不知道,对方有多少势力,究竟为了什么,我能有几成胜算,一切都不清楚,兴许我连自身都难保,你过去,又要怎么办?” 沈楚笑道:“三哥大婚的时候,是我救了你的,我不通法术,可是拳脚功夫都是从军队里练出来的,父亲,”他顿了顿,脸上的笑容突然就僵住了,白木握了他的手,牵着他缓缓的往上走着,半晌,他才接着道,“父亲从前也夸我,骑射很有造诣,他们都以为我从前不学无术,我只是……” 白木道:“我知道。” 沈楚又道:“眼下父亲去世了,一切事务都由大哥接手,我在府上也挺碍眼的,不如寻个由头走了,他们也放心。” 白木的脸上微微有了点笑容:“难不成你告诉他们你要去捉妖吗?” 他突然挽住她的胳膊,朗声道:“沈六少成日里醉心诗歌,近来更是沉迷小说,报纸上鸳鸯蝴蝶派靡靡的文字看多了,竟然要出去流浪,寻找自己的爱情,小姐你说,他荒唐不荒唐?” 白木笑道:“你就不怕他们找人监视着你,若我是他们,肯定第一个怀疑你是要去招兵募马,揭竿起义的!” “大哥不会的,他知道我的,干出这样的事情也不足为奇,倒是他身边那几个副官,疑心太重,叫人烦恼,到时候只怕要请母亲说上几句话了。” 白木道:“你真的要去?” 沈楚道:“还能有假吗?你说,你究竟点不点头?” 她笑着挣开了他的臂膀,跑上几级台阶,回过身道:“我要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他向她逼近:“那你是同意了吗?你总得真真切切的说一句。” “法术伤人无形,又不长眼睛,我无暇顾及你,今天回去了,叫舒伯周画几张符给你,贴身收着。” 沈楚微微一笑:“我自然会顾好我自己,也一定想方设法顾好你,不叫他们伤你一丝。” 白木抿嘴笑了:“你现在这么样说,到时候可不要退缩啊。” 他预备回答些什么,从山上下来的香客突然多了起来,一班接着一班,两人只得靠着边让开窄小的通道。却听有几个人模模糊糊的说着话。 “是个挺体面的女孩。” “穿着打扮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不知道这慈源寺的哪个和尚,还有这档子红尘未了。” “姑娘哭的挺伤心的,也不出来见见。” “和尚倒真的狠心,说走就走。” 沈楚上前拦住了一位大娘,问道:“这位婶婶,请问上面怎么了?” 大娘牵着六七岁的儿子,在他面前停了,压低了声音道:“您二位是去上香的吧?可别去了,上面不知道哪儿的姑娘,到寺里找人来了,堵在寺门口,进不去人的。” 白木道:“一定是耘仪,咱们说着话,倒把她忘了。” 沈楚又问道:“婶婶,那上面的,是个短头发的姑娘吗?” 大娘连连点头,“短头发,穿着素色的衣服,袖上还戴了孝,我看着怪可怜的。” 沈楚拱了手:“多谢婶婶了。” 说罢,拉着白木穿过人群,往山上走去。身后大娘好像喊了句什么,也淹没在人群的嘈杂中了。 台阶尽头,一片坦地,树荫深处,可以看见远远的黄墙黑瓦,和水镜上的景象一模一样。 东南风从林子里穿来,带着一些树叶,吹到人的脸上,隐隐作痛。 石狮子安静的坐在门下石阶两旁,也有僧人拿了竹编的扫帚一下一下的扫着短阶上的落叶,那僧人听到脚步声转过身来,弯腰行礼,竟然不是曾景川。 白木也弯了腰回礼,直起身来问道:“小师父,请问方才在门口哭泣的女子,现在何处?” 那僧人拿着扫帚,走下石阶,道:“二位是来寻那位女施主的吗?她在院内,我带二位过去吧!” 沈楚道:“有劳师父了。” “女施主在门外哭了许久,实在影响了寺内众僧,住持做主,请她进了禅房休息。” 白木问道:“师父可知她是来寻谁的?” “贫僧不知。” 白木又道:“那么请问师父,寺里是否有俗名曾景川的弟子呢?” 小师父顿了顿,道:“一入佛门,凡尘皆忘,这里的人,哪里还有俗名。” 白木的一双眼睛,牢牢地望着他:“师傅真的不知道她来寻谁,也是真的不知道曾景川在哪里吗?” “贫僧不知。” “小师父……”白木的一只手迅速掩到身后。 “小白。”沈楚突然打断她,“寺里僧人众多,小师父哪里能记得每一个的俗名。” “多谢施主体谅。”僧人始终淡然,声音沉沉,“前方石门进去右拐第一间就是,贫僧就不送二位了。” 沈楚微微屈身,还礼道:“多谢师父。” 雕花镂空的檀香木门虚掩着,隐约听得屋里的人低低的啜泣着,白木轻悄悄的推了门,屋里的沈耘仪正半趴在床沿,枕着一条雪白的手臂。 她听到响动,陡然抬起头,泪眼盈盈,呆愣的望着门外,待看清来人后,竟然站起身,直扑到沈楚怀里,哭的更凶了:“六哥,六哥,他不见我,怎么办,怎么办?” 沈楚扶着她又坐回床边,抚着她的背,轻声道:“六哥一定找他出来,问个清楚。” 沈耘仪拿手绢擦着眼泪,身子仍然止不住的颤抖,“我上来的时候,像在水镜里看到的一样,景川他就在门口台阶上,拄着扫帚,我喊了他一声,他,他……” 东风从树林子里悠悠地吹着,脚边坦地上的树叶打着旋儿,台阶上的人回头看着她,蹙着眉,眸中似乎是深沉的海水,幽静深邃。他手中的扫帚没有灵魂的停住了,一动不动,他轻叹一声,细微几不可闻,却仿佛有一缕气息从他口中吐出,惊得台阶上的落叶扬起一层轻尘。他转过身,拿着扫帚沿台阶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追着他,却在慈源寺的匾额下被旁人拦住了,她望着他步伐沉重,身影愈来愈小,转过正殿的侧门,留下僧袍的一角,在黄色的墙边快速闪过。 流云忘川 第17章(1) “多谢施主体谅。”僧人始终淡然,声音沉沉,“前方石门进去右拐第一间就是,贫僧就不送二位了。” 沈楚微微屈身,还礼道:“多谢师父。” 雕花镂空的檀香木门虚掩着,隐约听得屋里的人低低的啜泣着,白木轻悄悄的推了门,屋里的沈耘仪正半趴在床沿,枕着一条雪白的手臂。 她听到响动,陡然抬起头,泪眼盈盈,呆愣的望着门外,待看清来人后,竟然站起身,直扑到沈楚怀里,哭的更凶了:“六哥,六哥,他不见我,怎么办,怎么办?” 沈楚扶着她又坐回床边,抚着她的背,轻声道:“六哥一定找他出来,问个清楚。” 沈耘仪拿手绢擦着眼泪,身子仍然止不住的颤抖,“我上来的时候,像在水镜里看到的一样,景川他就在门口台阶上,拄着扫帚,我喊了他一声,他,他……” 东风从树林子里悠悠地吹着,脚边坦地上的树叶打着旋儿,台阶上的人回头看着她,蹙着眉,眸中似乎是深沉的海水,幽静深邃。他手中的扫帚没有灵魂的停住了,一动不动,他轻叹一声,细微几不可闻,却仿佛有一缕气息从他口中吐出,惊得台阶上的落叶扬起一层轻尘。他转过身,拿着扫帚沿台阶头也不回的走了。 她追着他,却在慈源寺的匾额下被旁人拦住了,她望着他步伐沉重,身影愈来愈小,转过正殿的侧门,留下僧袍的一角,在黄色的墙边快速闪过。 “他躲着我,六哥。”沈耘仪哽咽道。 “小仪,哥哥一定帮你找他出来。” 却听屋外有人“笃笃”的叩着门,三人将目光一向门口,一位长老,穿了红色的袈裟,拄着禅杖,正站在门口。 他微微弯了腰,沉声道:“阿弥陀佛,三位施主要找的人,是他吧?”话毕他缓缓的向一旁移去,现出身后灰袍的僧人,那人低着头,手中捏着一串佛珠,大拇指轻轻转动,佛珠相撞,发出阵阵闷响。 沈耘仪连忙站起身来,直走到门口,眼中噙了泪花,伸了手想要拉住曾景川,他却连连后退,叫她抓了个空。 她的手停在半空中,慢慢握成拳,骨节分明,可见用力,她忿忿的垂下手,闭了眼,似是绝望和无助,“你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她,垂着头望着手中的佛珠串。 沈楚三步并作两步的急忙走至门前,向主持行了礼,毕恭毕敬到:“多谢长老,景川正是我们要找的人。” 住持叹了口气,淡淡道:“朗空他,尘世未了,是躲不过的,还能逃到哪里去,我带他过来,想叫他与三位诚挚交谈,以了结凡尘。” 沈耘仪问道:“朗空,师父现在法号朗空吗?明朗空寂,尘世皆忘,景川,你真的能做到吗?” 他转动佛珠的手指在听到她的声音时停顿了片刻,指腹间按着线,僵硬难受。 住持又道:“朗空,你便留在此处和三位施主谈谈吧,贫僧就先告辞了。”说着他又微微弯腰,向后退去。 沈楚也回了礼,道:“长老慢走。” 住持沉重巨大的禅杖打在地面上,声音清晰深沉。沈耘仪一眨不眨的望着曾景川,瞳孔中是质疑和恼怒,还有一丝伤心,住持走得远了,声音渐渐消了,她一把夺过他手中的佛珠,抓着他进了屋子。 他却用力挣脱开她细弱的素手,皱了眉:“施主,男女授受不亲。” 红色的血丝充盈着沈耘仪的一双眼睛,她瞪着他,半晌,抬起手臂,伸出手掌,凌空一阵犀利的掌风,却将将停在曾景川的颊边。 他闭了眼,淡淡道:“小仪,你打吧,这一巴掌,也能让我赎些罪过。” 白木在沈耘仪身后快速的关上了木门,倒上了门闩。回过身望见这副情景,只轻轻的走到沈楚身边,抓了他的衣袖。 沈耘仪的一巴掌并没有打下去,而是温柔的抚上了他的脸颊,她眸中的不忿,此时竟完全变成了怯弱的悲伤,泪珠缓缓滑过她的眼角,嗓音沙哑道:“景川,爸爸没了,我很难过,你怎么可以一声不吭的也走了呢,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呢?” 曾景川紧闭的双目蓦然睁开,满是哀愁,手中的珠串啪的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他抬手,覆上她的手:“小仪,我害死了唯一的妹妹,害死了督军,甚至害了整个沈府,我罪孽深重,怎么还能留下去。” “景川,怎么能是你害的,是妖怪,不是你啊。” 白木攥紧了拳头,扯着沈楚的衣袖紧了紧,沈楚低头,拿手指轻轻的掰开了她的手,将她包在自己的掌心。她便抬头望着他,有一丝感激。 曾景川将沈耘仪的手掌从脸颊上移开,道:“那时候,玶玶死的那次,我就在剧院里,着火了,就剩玶玶一个人在后台,我跑进去救她,我以为我拉出来的是她,可是,可是,我救得竟然是化作她模样的妖怪,我拉着它出来了,玶玶在火海里望着旁人变成她的模样,望着我救了别人,她该有多么难过。”他有些泣不成声。 沈耘仪安慰道:“不会的,你妹妹不会怪你的。” “小仪,有时候我想,如果不是我救错了人,妖怪哪里会有可乘之机,如果不是为了升官走到能与你相匹配的身份,我不会留在沈公馆,不会脑袋一热向六少举荐玶玶,如果我早早的离开了,玶玶说不定也不会死,更不会有妖怪冒充她,是我,都是我,害的督军死于非命。” “你在怪我吗?”沈耘仪问道。 “我不怪你,我怎么会怪你,小仪,怪只怪我自己,我被妖魔利用,伤害了白小姐,伤害了督军,伤害了沈公馆上上下下几十口的人,小仪,一切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不知道前几日我望着满院子的白绸子,听着太太仆妇们伤心的哭声,我有多么恼悔我自己。” “我现在每日与佛祖忏悔,我不知要多久,才能赎清身上这几条人命。我对不起自己的妹妹,对不起督军,对不起白小姐,我,我……” 沈耘仪拉住他的手,急忙道:“景川,没有,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流云忘川 第17章(2) 住持抬起手向下压了压,笑道:“施主不必惊慌,老衲没有恶意。” 白木却问道:“长老既然知道,那事情也必定不简单。” 住持又道:“我太师祖,在乾隆年间,和白云观交好。” “常和住持?那么长老是心字辈?” “不错,贫僧法号心参,正是常和住持的第三代嫡传弟子,慈源寺的第二十一任住持。” 白木想了想,又转而坐下了:“常和住持从前常去白云观的,他那时和冯业平道长很谈得来。” 心参住持又道:“我知道的,太师祖当年也参与了那个计划,至今仍然是我寺里的一件难得的大事,才得以口口相传。” 白木冷哼一声:“当年吗?道士、和尚甚至还有我同类的妖怪,居然都联起手来封印我。”她嘴角勾起,“可是封印了又怎么样,到现在还不是都死了。” “也不怕施主知道,当年的计谋,是常和住持想出来的。”心参住持压低了声音,一眨不眨的盯着白木,不错过她眼神里的一丝变化。 白木听了这话,眼睛睁得更大了,“好一个常和,我当初可待他不薄。” 心参住持道:“所以今天,贫僧愿以一个秘密做交换,以为当年之事求得施主的宽解,求我整个慈源寺香火不断,僧人安全康健。” “住持不就是怕我回来报复么,可是我原谅的人妖道魔那样多,你们寺庙能不能香火旺盛,自然是要看你的消息是否值得了,若是不值,我往后怕是会经常到寺里,同菩萨说说心愿了。” 心参住持将两只手都拄着禅杖,淡淡道:“还望施主手下留情,且听我讲完再说。” 白木蹙着眉,微微点了头。 “施主最近在为一个人困惑,也许,是两个人。” 白木轻笑一声道:“您倒是说说,是什么人?” 住持道:“沈六公子,沈楚沈劭选。” 白木“嗯?”了一声,迷惑的望着心参住持。 他眉头紧蹙,又道,“还有,”他想了想,晃动手心里的禅杖打了一个圈,“冯业平,冯道长。” 她的心跳仿佛陡然停住了,看来这个住持是真的知道些什么。 心参摆了摆手,偏过头道:“朗空,你师兄们的午课怕是结束了,你且去将大殿清扫整洁。” 曾景川应了一声,便行了礼转身出了石门。 心参待他身影消失才道:“冯业平道长已经转世,二十多年了,不知是什么法子,竟然到现在才散出气息。” 白木紧紧闭了眼,一只手在石桌上不停的敲打着,画着小小的圈子。 “我在门前第一眼见到朗空的时候,就觉出了他身上有冯道长游魂的气息。” 白木抬起头,望着曾景川消失的石门,难道是他吗? “冯道长前世于佛道两门皆有很高的造诣,无奈先入了道教,实是我佛教的一大憾事。既然是佛祖给的机缘,叫我在寺庙外见到这样一个尘世之人,又是这样虔诚的一心向佛,我自然不能放了他。” 心参停了一阵,又道:“红尘中他还有太多俗事,我怕他再跑掉,又消失在山林里,所以……” 白木继续道:“所以住持您自作主张,跨过了所有的考察阶段,直接为他举行了受戒仪式,是吗?” 流云忘川 第17章(3) 心参点了点头。 白木又道:“您能肯定他身上带着的,是冯业平的游魂吗?” “佛道相通,老衲虽然平庸,这一生也曾参透过少许佛理,这点把握还是有的。”心参得意笑道。 白木眯了眼,眉头皱的紧紧的,缓缓道:“那么他的转世真的就是曾景川吗?” 心参却拄着禅杖站了起来,面上露出神秘的浅笑,声音略微有些朦胧道:“天机不可泄露,也许朗空身上的游魂便是他的全部,又也许,只是一缕气息罢了,老衲将这些告诉施主已是不妥,万万不可再多言。” 风从竹林间吹来,细长的竹节微微晃动着,坦地上的石子缠着树叶,翻滚着一圈又一圈,发出哗啦的细碎声响。白木也站起身,冷冷的盯着地上的树叶。 “长老真的不说吗?” “不知这样的机密施主可满意?” 白木低着头,拿脚尖去碰那打着圈的树叶,半晌,抬起头,嘴角上扬,笑了起来:“知总强过不知,多谢长老了。” 心参又点了头,道:“施主是聪明人,那么老衲送施主出寺吧。” 话毕他转过身,缓缓走着,禅杖敲在地面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和尚踩着灰缎布鞋,平稳的踏在石板上。 白木却仿佛忽然想起什么,大声问道:“长老,长老可知道,云岭晴岚的狐妖南柯在凝他的魂魄。” “什么?”心参转过身,舒展着眉道,“风声太大,施主说的什么?” 她往前走了几步,到住持的身边,又道:“我听说,狐妖南柯再想尽办法凝冯业平的魂魄。” “是吗?老衲倒不知,许是因为这般,才散了冯道长的气息。” “可是,若果冯业平已经转世,她又能凝到什么呢?” 心参掐指细算,蹙着眉心,良久,终于睁开眼笑了笑,又缓缓走着:“自然也是冯道长的魂魄。” “我不明白,怎么可能同时存在两个冯业平?” “移花接木,偷天换日,时候到了施主自然就明白了。” 转瞬间两人已穿过大殿,抬眼便可望见门外层层下山的石阶,萦回曲折,小径通幽,漫山苍翠中,一条石青色铺就的小路,隐隐约约走着来往的香客。 心参不待她发问,又道:“寺外还有人等着施主,老衲就不远送了。” 她抬头,竟一眼就望见小径上的沈楚,他将外套脱了,搭在手臂上,迈着大步子爬着石阶。下山的香客那样多,只他一人逆着向上,颇是有些艰难。她收回目光,预备同心参住持道别,身边却早已不见了住持的身影,她回过身去望向大殿,没有点灯,黑压压的,竟有些瘆人。她于是转回身,朝着寺门走去。 刚走至廊檐下,却从侧边出来一人,吓得她停住了,往后退了两步。 “白小姐。” 她定了神,才看清原来是曾景川,或者,难道他是冯业平?她心里百转千回,不知要如何回应,嘴唇阖动,微微发抖吐出四个字:“朗空师父。” 曾景川却拿出一封黄皮信封来,上书“小仪亲启,川上”,白木看去他的眼睛,澄澈无波,淡然静默,这样的一双眸子,前世的冯业平从来不曾拥有过,不管他前世是谁,今生到现在也还是曾景川,小仪的曾景川,她于是问道:“你为何不自己去?” 他的嗓音竟同眸光一样的冷静:“这是朗空最后一次做曾景川,往后,便与尘世无缘,与沈家无缘了。” “小白。”从他身后传来清晰的呼喊声,是沈楚走到了石阶下。 曾景川猛地一惊,只将信封往白木手心里塞,着急道:“麻烦白小姐了。”说着就要往寺里走去。 白木朝他身后望了一眼,只见沈楚站在石狮子旁边,伸直了身子往上张望着,她于是接过曾景川的信封,淡淡道:“我知道了,曾先生,请保重自己。” 他从她身侧走过,踏过寺里石板的台阶,软缎的布鞋发出闷闷的声响,她望着他的背影迟迟,终是回过身,跨过门槛,往外走去。 寺外的那个人,等了她很久。 流云忘川 第18章(1) 沈楚见她出了寺门,连忙上了几层台阶,伸出一只手在她面前。 她将自己的手交予他的掌心,许是爬了山的缘故,他手中有细密的汗水,黏糊糊的。 他停在她阶下,抬了头,笑道:“额头上这样多的汗水,你替我擦了吧。” 白木怔住了,好一阵子没有反应。 沈楚有些慌张,“怎么了?” 她这才笑了一笑:“你不是有手吗?” 他用力拉了她的手,又伸出挂了衣服的手臂,“哪里有?” 她作势要将手抽离,他却握得更紧了。她展颜笑将开来,一颗梨涡深深,她从沈楚的外套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的拭着他脸上的汗水,柔声道:“小仪呢?她怎么样了?” 她顺手将手帕系在身侧旗袍的盘扣上,他牵着她的手下了台阶,二人并肩,他才道:“我跟着她下了山,她要回家,可是我放心不下你,带她去了山下的饭店,点了杯咖啡,叫她坐着等我们。” 白木一听有些急道:“你怎么这样大意,她受了这样的打击,如何能让她一人呆着?”她拉着他快步走着,“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小仪若是出事了怎么是好。” 沈楚这才觉得自己疏忽大意了,也不辩解,由着白木拉着他往山下跑。 白木却拉着他走到树林中,二人急急奔着,待到四下只有树叶沙沙,再无丝毫人声,白木才停了下来,喘着气道:“我现在捏了诀,用法术带你下山,你闭上眼睛,不要害怕。” 沈楚“嗯”了一声,闭了眼,只觉有一股凉意覆上双眼,他抬了手,还未触到什么,便听到白木隐有薄怒道:“你别动。” 他于是慎慎的垂了手,忽然膝下被绳索一般的东西缠住,大腿使不上力,竟向后倒去。 原以为会摔倒在地,却竟然是意外的柔软,有什么在身边簌簌的窜动着,脚下仿佛踩着树枝,他不禁想起白木带着薛梧桐逃命时遍地的藤条,他现在是不是也倒在在藤枝上呢? 他问道:“小白,是用了树藤吗?为什么不让我看呢?” 耳边只有枝叶簌簌的声音,并着飒飒的风声,却没有人回应他,他有些着急,又抬了手,这一回却在触到眼前的冰凉时被树枝打落。手背被抽打的火辣辣的疼,眼上仿佛是柔嫩的树叶,一片一片,拼接而得。 他又道:“小白,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流云忘川 第18章(2) 林子里伸出的树杈勾住了障目的物件,下一瞬他便睁开了眼,果然如他所想,确是坐在层层的树枝上,绿叶重重,东风呼呼。身下的确是藤条缠绕,却不在地面,而在高空,身边是纤细柔嫩的枝杈,他左右张望,并没有白木的身影。 他有些惊慌,攥着劲儿的想要挣脱腿上的藤条,突然耳边传来模糊的声音。 “叫你不要看,你偏要。” 是白木,他也不顾腿上的藤条,猛地转过头去,看见的却不是实实在在的她,而是虚幻缥缈的影子,她没有腿,是从他脚边的树藤里幻化出来的白茫茫的光晕,就那样飘飘然的随着树藤一起前行,风吹不散,树叶也刮不伤。 他好像明白了什么,道:“这样明目张胆,不怕别人看见吗?” 她的气息很是微弱,嗓音空灵:“外面的人看不见的,怕只怕一个人察觉,我便早早的用树叶掩住了那人的眼,却不料还是被他发现了。” 他又道:“有什么怕的?那人并不在意的。” 她的影子微微晃动着,飘到他的身侧,“真的吗?你不怕这些?” 他想拉住她,手指却从她的影子里穿了过去,她低头笑了笑,他道:“我算是见过你的真身了,从此以后,你可得对我负责。” 白木眨着眼睛,光照透过她的身体,更加的飘逸绝尘了。 “负什么责,戏本里唱的不都是男子看见了女子的容貌,女子要男子负责的吗?怎么到你这里,竟然反过来了?”她嗔怒道。 他蹬了蹬小腿,懒散道:“你替我解开,我就告诉你。” “不行,这里太过危险,不束着你会有危险的。”她蹙着眉,“再说了,我们得快些下山找到小仪才是。” 沈楚眼眸中的散漫立时消散,忆起自己将妹妹抛在山下,沉着道:“还得多久?” “快了,不过十分钟吧。”她望着沈楚,低声道。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听去似乎病的厉害,她又道,“我的法力不足以维持这样一个幻影了,阿楚,你不要怕。”最后一句几乎是气若游丝,几不可闻。 话毕一团白光从树藤里升腾出来,盘旋在沈楚身边,没一会儿的工夫又突然钻进重叠的枝桠里。 沈楚弯着身子,轻轻的将脸颊贴在密密的树叶上,“小白,谢谢你。” 缠着脚踝的枝条松了松,树叶竟然像含羞草一般,皆低低垂了下去。 沈楚弯起唇角笑了笑,只有他知道为什么。 不多时二人便到了山脚下的丛林里,数十条细长的树藤从空中垂下,牢牢地扎在泥土里。随后藤条将沈楚放开,缓缓的送他到了地面。 转身却见一团白光从树顶直直的坠落在地,无数的藤条树枝也在一瞬间全部消失,惊起遍地尘土,黄沙渐渐散去,白木竟然跌坐在地上。 她抬起手臂,掩唇轻咳了两声,这才倚着树干:“耗损太大,有些吃不消。” 沈楚抖了抖小腿,走到她身前,扶着她站了起来。 流云忘川 第18章(3) 服务生一听这话也是长长的舒了一口气,端着的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心想究竟是哪家的少爷小姐,这样找人麻烦。 白木于是站了起来,和沈楚一并又往楼下走去。 她走至沈耘仪身旁,轻声问道:“小姐身旁这位置,可有人?” 沈耘仪木然的转过头,一双眼睛呆愣的望着她,寂寂无神。 沈楚立时坐在了她身侧,扳着她的肩膀,急声道:“小仪?” 沈耘仪微微笑了:“哥哥?”她又偏过头去,指着台上唱花鼓戏的小姑娘,“她唱的真好听。” 沈楚柔柔地将她揽入怀中,抚着她瘦弱的脊背,“小仪,小仪。” 眼中有晶莹的泪水划过,她趴在沈楚的肩膀上,两只手缓缓的攀上他的后背,“我想天天来这里,听她唱戏。” 他揉着她的短发,“咱们请了她回家去唱,好不好?” 她哭得更凶了,眼泪串珠似的落着,一滴一滴滑进沈楚的颈窝,凉丝丝的。 “就要在这里听,六哥,我就要在这里。” 沈楚只得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着。 过了许久,台上的花鼓戏早就唱完了,厅里的食客都鼓了掌,掌声也已经息了,换了个说书的大爷,眉飞色舞的讲着水浒传里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故事。 沈耘仪这才消了眼泪,抽抽搭搭的从沈楚的怀里出来,自己坐直了身子,擦着眼泪,哽咽道:“我以后天天过来找他,我看他回不回去。” 白木轻轻咳了一声,沈耘仪抬起头,望见她,倒是有些不好意思,将脸上了泪水尽数擦去了,又道:“白姐姐也来了,真是见笑了。” 白木于是笑了笑,手心里攥着曾景川的那封信,她想了一想,终究是没有拿出来,说道:“由山上走来走去的,现下该是饿了。”她又对着沈楚,“我们应当吃点东西吧?” 沈楚点了头,拉起沈耘仪的手,“还是去楼上吧,这里人怪多的,吃的不自在。” 三个人前后脚的又上了楼,还是方才靠近露台的位置,服务生仍然替他们留着,他吩咐茶房开了几客西菜,又斟上几杯葡萄酒,三人对喝,竟有些惬意。 白木将手抚摸着杯子道:“这样多的酒,我怎么喝的完。” 沈耘仪笑了笑,也不吃菜,将自己杯中的酒一口饮尽,又拿过白木面前的杯子,“这么多酒,不如我替姐姐喝了吧。” 沈楚伸了手出去,想要拦下她的动作,却生生有些迟了,她已经吞了下去。沈楚便笑道:“我原是想要灌醉她的,你在这里喝这样多做什么?” 沈耘仪将杯子举了一举:“六哥不必说这些旁的话来逗我开心,我今天是非喝不可的。”说着她又从服务生的手里接过酒器,向自己杯子里一倾,又是一小半杯酒。 她正待再灌入口中,却被白木挡住了,她低头欲要拂开她的手,朦胧竟看见一纸信封,牛皮纸的褐色,拦在她杯子边沿。她放了杯子,问道:“这是什么?” 白木将手腕一转,信封平整的放在桌面上,她淡淡道:“本想等你吃些东西在给你的,你这个样子,吃不吃又有什么区别,我也不知道他写了些什么,你自己看看吧!” 沈耘仪猛然抬眼,望着白木乌黑的眸子,“这是?”她伸了手指,却不敢触碰,“景川写给我的信?” “是,他交待我,一定要交给你。”白木也望着她,缓缓说道。 她指尖颤抖,久久停在信封的上空,不肯落下,信封上黑色的小楷。 “川上” 这信里,写了什么? 她突然抽回手指,又捏住了酒杯,“我不敢看。”她将杯子送入口中,饮尽了酒水,“你们替我看吧。” 白木于是作势拿了信封,“那么,我替你拆了吧!”她的手指细长,白皙的像是玉葱一般,放在封口处,仿佛轻轻一动,便能撕将下来。 楼下的故事似乎说得极好,引得人群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有些吵嚷,窗外转了凉,东风渐渐,刮进来有些冻人。 沈耘仪望着白木的手,望着她手中的信,眼神犹豫,迟疑不决,她突然抢过白木手中的信封,低了头,叹气道:“还是我自己开吧,和景川,终究要有一个结果的。” 话毕她再无迟疑,撕开了信封,她将白色的信纸展开来,目不转睛的读着,短短几行字她却看了许久,两只手愈来愈抖,直到她颤抖着将信纸弃在桌上。 她手掌捏成拳,垂在信纸上,白木只看见了两行字。 “此身归佛门,此生不相见,与君期来世,夜夜栖芳草。” 今生还有何其漫长,不复相见,不忍相见。她不明白曾景川的想法,也不知道沈耘仪的心里做何感想,来世?来世两人还能否相见,能否相识呢? 凡人为何总喜欢相约来世,今生之事,今生携手,今生相伴真的有那般难吗? 可是沈耘仪没有哭,她颤抖着双手,将那信纸又原样叠好放在了信封里。 她勾动唇角,是苦笑,比新泡的绿茶还要凄苦。 “我这前半生,苦情的很,姐姐有什么灵丹妙药没有,让我忘了这些苦痛吧?” 白木蹙了眉,淡淡道:“忘记,是最容易,也是最麻烦的办法,不过是一个曾景川,何必一定要忘呢?” 沈楚听了这话微微一动,望着白木,又垂了眼,敛了神色。 沈耘仪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不过是一个曾景川?姐姐说出来这样轻松,可是我当真不想记得他了,他害了爸爸,害了姐姐,如今又害了我,这样一个人,有什么记得的必要呢?” 白木又道:“你真的想好了?忘记了,可就再难记起来了?” “我想好了,还请姐姐借我灵药。” “忘情的药水我是没有,可是我知道谁有,也能帮你弄来,但是……”白木道。 “但是什么?”沈耘仪迫不及待的问道。 白木将银制的筷子递到她手里:“但是,你先吃了饭,回去之后我一定去找。” 沈耘仪却又将筷子放下,低声道:“姐姐是好意,可是我真的吃不下。” 白木笑道:“好吧好吧,既然不吃,那咱们现在就回去,想来你哥哥应该也吃饱了。” 沈楚听了这话便立即站起身,招了服务生来,请他去叫车。 不一会儿,服务生回来了,说是汽车已经找好,请他们三位下楼。 白木和沈耘仪走在前面,沈楚去柜台会了餐账,这才跟着她二人也坐进了车子里。 流云忘川 第19章(1) 汽车回到沉香白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八点钟了,阿圆听到汽车响动匆匆打开了店门,碎步走下台阶。 “姐姐去哪里了?一整天都没见着?”他这时看见了沈楚和沈耘仪,面色微变,又低声道,“原来六少和七小姐也在,快请屋里坐坐吧。” 白木略过他直直的走向后院,“道长在吗?” “一天都在房间里,不曾出来过。” “你去请他……”她想了一想,“算了,我们一起去找他。” 说着往舒伯周的房间走去。 院子里青色朦胧,灌木里还散着闷闷的暑气,树荫下却又异常凉爽,她抬手轻叩房门。 “小道士,你在吗?” 门扇自己向里推开了,沈楚有些诧异,白木却已抬脚迈过了门槛。 屋子里只圆桌上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隐约能看见桌边的四张圆凳,白木走近前去,突然朝桌上吹了口气,油灯忽然灭掉,四下里只能听见沈耘仪惊慌的呼吸声。 白木又伸出右手打了个响指,屋内的各式电灯竟齐齐的亮了起来。她懒懒的往圆凳上一坐,靠在桌子的边缘,笑道:“天都黑成这样了,怎么也不拉个灯?”她说着目光朝内室移去。 木兰刺斜斜的挂在墙上,舒伯周穿了一件青色道袍,束了发,盘腿坐在榻上,闭着眼,口中不停的念着诀。 白木却从凳子上站了起来,脱口道:“冯道长?” 舒伯周睁开了眼,目光如炬,他淡淡的扫视了一圈,抬手在胸前结了符,不过几秒钟的时间,他竟然消失了,一眨眼,他又重新出现在沈耘仪的眼前,笔挺的身子,就这样清逸的站着。 他的嗓音很是清澈,“沈小姐,六少。”他轻声唤着,“有失远迎。”他又偏过头看着白木,“怎么了?” 白木陡然一震,似是惊醒,低垂着眼:“你平时,很少穿成这样。” 他笑了笑:“让你想起他了是吗?” “有时候,你和他气息很像。” 这话仿佛听她说过,沈楚心下想着,原来,像他的并不是只有他自己,他不禁苦笑,略有些无奈。 舒伯周又道:“你带着他们俩过来,是要做什么?” 却是沈耘仪向前一步,急道:“看来是道长有药水了,我想要忘记一些事情,还请道长成全。” 舒伯周在桌边坐下了:“忘川水?白木,你想要我帮你弄来忘川水吗?” 白木缓缓的摇了摇头,按着沈耘仪的肩膀也要她坐下了,又转过身向阿圆使了眼色,阿圆会意,告了退,将门扇带上了。 白木这才转过身,道:“不,我是想要你替我召来河童。” “忘川河童?前几日在沈府遇见的那个?”舒伯周问道。 白木点了头,“我从前在她身上种过踪丝,照理说她应该听我召唤,可是我现在这样子许是召不动,再者说了,一百年间,也许她早就将踪丝从体内抽去了。” 顶上的吊灯不知受了何种力量,竟突然晃了晃,眼前的光线也闪了闪,有些微惴惴。 流云忘川 第19章(2) 白木抬眼望了屋顶,伸手扬了扬灰尘,又道:“暂且试试吧,不行我就回大云山上捉了她回来。” 舒伯周闻言微动,竟毫不犹豫的凝神结了法,他覆上白木的眼睑,从她额间抽出一缕游丝,缠绕指尖,不过片刻,他将游丝往身旁空地一指。白茫茫的光晕一落地,便立刻化出一丛浅蓝色的雾来,随后雾中渐渐现出一个人影,扭动着挣扎着。 白木挥了挥手,雾障散去,果然见河童坐在地上,双手被白色的绳索缚在身后,她抬头,怒目圆瞪:“原来是你们。” 白木单手托了腮,低敛着眼眸:“是我们又如何?河童,我倒没想到,你竟还未除了这踪丝。” 河童冷哼一声:“是我大意了。”她将头一偏,“你绑我过来要做什么?” 白木浅笑:“也不是什么大事……” 河童却打断她:“如果想从我嘴里问出南柯的下落,我是不会说的。” 白木轻转手指,河童手上的绳索又紧了紧,她吃痛嚷了出来,白木却厉色道:“我连你都能这样召唤出来,还怕我找不到她吗?” 河童也不望她,偏过身子去,气呼呼的。背后的绳索突然断了,双手又可以灵活的行动了,她转过身,从地上站了起来:“你松了我,就不怕我做些什么吗?” 白木捏了诀,在河童身后变了把椅子出来:“我还能不知道吗,被我召来的是你的元神,又能做什么呢?” 河童有些谨慎的坐下了,闻言微微不自然的转了转目光。 白木又道:“你也不必担心,叫你出卖南柯的事情我也不会做,不过是想要你拿出一点儿忘川水来,替这位七小姐,忘掉些事情。” 河童抬眼望着沈耘仪,半晌,缓缓的点了头。 “白姐姐,这个忙我不是帮你的,我欠着七小姐人情,不过是还她罢了。” 她想了想又道:“这件事容易,不过,七小姐要忘的是什么?又要忘掉多久?一日忘,还是千日忘,又或许是前尘皆忘,忘情、忘恩、忘义、忘人还是忘事?”她停了停,“忘川水,也不是随便就能喝的。” 沈耘仪夜间醉的深了,脸颊上片片绯红,她轻轻抬了头,声音有些喑哑:“若要忘了情,也是忘了人吧?” 河童蹙了眉,“我明白了,白姐姐,且暂放我回去,我自会带了药水回来。” 白木将将抬起手臂,又停在半空中,淡淡道:“这事你办了,我便把我这边的踪丝彻底除了,还有,南柯……” “南柯那里,我不会说的,就当是我和七小姐的私事,与你白木,毫无关联。” 白木于是轻轻挥了手掌,又是一阵淡蓝色的雾气,河童便消失了。 舒伯周抬手,以真气拉开了门,屋外阿圆听得响动,猛然一惊,却有人落在院子里,来人速度很快,待他看清面目时那人已经走至门前。 他心里还记挂着在沈府时她的威力,于是弱弱的喊着:“那个谁,你,你干嘛?” 河童仿佛才看见他,停了脚步,转过身,冲他嘻嘻笑了,又小跑着进了屋,抬手将门关上了。 阿圆还有些迷茫,怔愣在原地。 好一阵子,才醒悟过来,敲着门嚷道:“姐姐,是不是那个小妖怪来了,姐姐,道长,你们没事吧?” 突然掌心落空,房门朝里拉开了,入眼是浅浅的蓝,一股水流将他冲到石榴树下,他靠着树干咳个不停:“你,你,你怎么又来了,你把他们怎么了?” 河童站在他身旁,弯了腰低着头,冷冰冰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却忽然笑了,带着童子的得意:“小妖怪?”她伸手指了指阿圆,又指着自己,“你是说我吗?” 她哼了一声,“小妖怪,你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话毕,她抬手竟从虚空中召出妖水,圈住她的身体,她朝阿圆狡黠一笑,便凌空消失了。 阿圆这才感觉到胸口的压迫早已消失,他连忙从树下站了起来,踉跄的跑进屋子。 桌旁并未有人,那个该死的河妖,做了什么?他又往室内走去,白木、舒伯周还有沈六少正站在齐齐的站在榻前,他这才舒了一口气,欣喜道:“白姐姐。” 白木回过身:“正好你来了,去胡同口叫辆车,送七小姐回家。” 阿圆又向里看去,沈耘仪脸颊上还有酒醉后的红晕,嘴角微微上扬,有一丝淡淡的笑,似乎是熟睡着。他又问道:“七小姐怎么了?是不是,刚才来的河妖做了什么?” 白木微微笑了:“她不过是倦了,河童的事,你不要乱说。” 阿圆听得云里雾里,挠了挠脑袋,愣愣的出去叫车去了。 ---------------------------------- 有什么腥甜的东西,凉凉的,滑过喉咙时几欲呕吐,她在哪里? 爸爸买了许多花,为谁买的? 她从路旁捡了一只狗,什么颜色的? 六哥好像爱上一个舞女,还是一个花匠? 谁,送了她一盆珍珠矮? 张老师今天有没有来教课? 是谁拉扯着她的衣袖? 她最喜欢读的法文书是什么? 手中的蓝宝石耳坠是谁的? “白木虽是个妖。” 谁是个妖? 什么人在背后捂住了她的嘴巴,又给她灌了什么? 谁的头顶有十个戒疤? 姨娘炒的笋瓜很是清淡,哪座山的脚下,馆子里的咖啡难以下咽? 谁的眼神冷淡似冰霜,望的她浑身发怵? “都是我的错。” 都是谁的错? 谁写的信纸“小仪亲启”? 她从桌上拿了杯什么? 喉中哽着的是什么,腥甜的气息萦绕不去,她极力想要咳出来,大力喘着气,终于睁开眼,偏过头,呕出一口血来。 好受许多。 身上虚弱得很,她勉力撑着身子,倚着枕头坐着,拿手帕擦了嘴边的血。 外间有人推开了门,脚步声声,柔柔地踏在地毯上。 她睁眼望着外边,李妈拿了水壶,缓缓的走着。 她轻声道:“李妈。” 李妈抬头,眼睛睁得滚圆,手中的热水壶险些落地,她连忙将水壶放在桌上,两只手掌在衣服上擦着:“小姐,您醒了?” 流云忘川 第19章(3) 她刚想问李妈几点了,李妈眼里却隐有晶莹,颤抖的走近,拉住她的手,“小姐,小姐,我去告诉少爷去。” 李妈这般表现有些异常,她无非是睡醒了一觉罢了,怎么这样激动,不过,昨日,她做什么去了,怎么好像这一觉睡了极久,恍如隔世。 她还在怔愣间,又听见屋外有急切的步子,门上的风铃一阵叮铃,风铃是谁买的?一时竟有些想不起来了。 下一刻便看见沈楚慌乱迈着大步走到了她床边,一把撩开眼前朦朦的床帐,伸手探了她的额间,问道:“有什么不舒服吗?” 她疑惑道:“怎么了?我睡了很久吗?还是生了什么病?六哥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沈楚却是回过身,吩咐身后的丫头老妈子们去预备了热水用于洗漱,又叫他们去厨房热些餐食,这一通指挥完了,才望着她道:“你在父亲安葬的时候哭晕了过去,一直昏迷,已经是第三天了。” 沈耘仪低垂了眼略略有些迷离,用轻飘飘的声音淡淡道:“是这样啊。” 他以为她会有很多疑问,他以为她至少会有些失落感,可是原来,忘川水真的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有些心疼,轻道:“嗯,就是这样。” 她抓起枕边的手帕:“可是六哥,我为什么会咳血呢?” 沈楚道:“许是太累了,我找医生来给你看看。” “嗯。” 这样简单的回答,这样的小仪,陌生的很。 李妈已经拿了铜盆,使女也呈来了点心,他往后退了几步出了内室:“你洗漱下,我在这儿陪你用饭。” 用过饭后,沈耘仪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丝血色来,沈楚带着她出了园子。 隐隐约约能听到梵音声声,沈耘仪问道:“六哥,是什么声音?” 沈楚明显一滞,蹙了眉,半晌没有说话。 沈耘仪便又问道:“六哥?” 他想了想道:“明天是父亲头七,母亲做主请了慈源寺的和尚来超度。” “母亲信佛,请来也是图个心安。”她淡淡道。 院里东风呼啸而过,落花漫天飞舞。 他二人穿过前厅,右手边便是沈太太平日里祈福的佛堂,恰有僧人从屋里结队出来,一行行与他们擦肩而过。 他看到曾景川便在人群中,灰色僧袍,黑色圆鞋,低着头,仿佛是在诵着经文。沈耘仪似乎也看见了,盯着僧人们目不转睛。 树上的花依旧肆无忌惮的落着,一朵一朵,坠落在空气中,坠落在泥土上,滑过僧人的肩膀,拂过僧人灰色的袍袖,跌落在僧人的脚下,被一脚踩过,一派冷寂。 沈楚拉了沈耘仪的手,她却走的极慢,也不愿意被他拉走,仍然望着僧人的队伍,不急不缓的走着。 他无奈,想要绕到她和僧人的中间,她却突然开口,声音轻灵婉转:“小师父,落花有意,你不要踩过啊!”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也停下来等着她。 那小师父窘迫的急急抬了头,慌乱道:“小姐说的是,是贫僧不对。” 她低头嘻嘻笑了,再抬头却一眼望见小师父身侧的曾景川。 他也正抬眼望着她,他眼睛里涌动着幽沉的湖水,像极了她梦里见到的蓝宝石的耳坠,她睁大眼睛“咦”了一声,沈楚屛住了呼吸,不发一言。 她冲曾景川招了招手,“师父可否过来一下?” 沈楚道:“小仪,你做什么?” 走在队伍前边的长老早已觉出这边的异动,见这情景,便点了点头,示意曾景川过去。 他迟疑的低了头,缓缓的走了出来。 一众僧人继续往前走着,只有方才那个与沈耘仪交谈的小和尚时不时回头望两眼。 曾景川在沈耘仪面前站定,并不抬头。 沈耘仪伸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几下,他不禁一抖,向后退去。 她笑道:“师父怕什么,你肩上落了许多花瓣,我不过帮你拂去。” 他抬头,眼中满是惊愕,望见沈楚冲他摇了摇头,便又低下头去。 沈楚道:“小仪,该走了。” 她却固执着不愿意离开,又道:“还未请教师父法号。” 沈楚沉声道:“小仪。” 曾景川竟忽然走近一步,抬起头,望着她满眼里的澄澈,轻声道:“多谢小姐,贫僧,法号朗空。” “朗空?哪个朗,可是朗咏清川飞夜霜的朗吗?” 曾景川垂了眼,嗓音沙哑:“是。” “朗心空空,正是佛家的好名字,还请师父为家父尽心。” 沈楚又拉了她道:“小仪,走了。” 这一次她居然任由沈楚拉着,缓缓走了,眼里却有些空落落的,她回过头,那朗空师父竟还在原地站着,她说不出为什么,一种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她挣脱了沈楚的手,跑了回去。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柄银质小刀来,方才换了衣服,鬼使神差的装进了口袋。她拉过朗空的手,将小刀放在他手心:“这把刀送给你,我叫沈耘仪。” 沈楚从身后急急赶过来,拉着她,轻斥道:“小仪。” 曾景川低着头,手心里的银刀攥得紧紧的,凭空不知道何处来的一滴水,落在刀背上,亮闪闪的刺人眼睛,又有花瓣落了,掩住了水滴,粘连在银刀上。 白木在沉香白的院子里,海棠树下斜斜的躺着,有风吹过,海棠花树簌簌的飘下几片花瓣,落在白木眼前的水镜里,融进镜中,和佛堂前漫天的花舞在一处。 她抬手轻轻拂去镜中景象,将铜镜收了,缓缓的走在园中石子铺就的小路上,背影婷婷。 一碗忘川水,真的能忘掉吗? 有一条路叫做黄泉路,路的尽头有一条河,叫做忘川,忘川之水,在于忘情。一百年前她救了忘川的一只小妖,一百年后她问她要了几滴水,喂给那姑娘喝了。 可那姑娘究竟是忘了,还是记着,她也不知道。 这样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她也不知道。 或是那姑娘忘记了,却心心念念的仍然记得爱他,就好像他是她今生的劫,躲不过,也逃不脱。 浮生若云,行止无定,忘川之上,朗心皆空。 流云忘川卷,完。 意难平 楔子 乾隆四十三年上,正是他十二岁的时候,师父送了他炼丹用的紫金炉子,将蛇蚁虫蝎、仙草灵药投进去,按照那本《灵华经》所记催动法术,便能炼得这世上绝无仅有的第一灵药。 他从七里洲找了虫兽,又带去云岭晴岚,折了最不羁的那一棵沉水香树的枝子,他折的时候还有只狐狸从树洞里爬了出来,蹦起来咬着他的袖口,却将他袖中揣着的几只虫子抖落了出来,他不知,抬手甩开狐狸,抖了袖口,以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那只狐狸又跑了过来,他有些不耐,双手交叉,捏了诀,不知将那狐狸变去了哪里,总之是不能再扰他了。 他又从胸中掏出一本经著,摊开来放在树下的青石上。他翻了一页,便回过身,盘腿打着坐,双手不住变换,低声念着法诀。 林子里掀起一阵阵微风,吹得远处的竹林哗啦啦的响,吹动青石上的经书也哗啦啦的翻了好几页。 他那样子坐了好一会儿,终于运了气,睁开眼,又偏过头看了几页书,脸上呈现出孩童应有的仿佛得了礼物时的欣喜。他站起身,手掌结印,在身周布下阵法,将紫金炉子抛去阵法正中心的位子,又念了几道诀,只见阵法外伸出浅淡的白雾,他笑了笑,转身走了。 他日日来这处,一道道的加强阵法,狐狸却一直没有出现,到正正好三十日的时候,紫金炉子上隐约升腾起浅绿色的雾气,他知道再有十九日马上就要成功了,他许是白云观里千百年来第一个在十二岁上就炼成仙药的弟子,师父会如何夸奖他,他是不是又能得到绝本的经书? 到第四十日,紫金炉子却微微颤动,隐约的雾气已将整个炉子笼罩在浓密的绿色下,他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否是正确的样子,有些惊慌,又拿了师尊送的木兰刺划了一层层剑气,将阵法封的更牢了。 第四十五日上,那只小狐狸瘸着腿颤巍巍的从林子深处走了回来,黑漆漆的眼珠里满是无辜的神情,它望见他的时候,又面露凶光,似是下一刻立马会扑将上来,他已捏好诀只待它松动,可它却在望向紫金炉子的一瞬间敛了身上的凶气,它绕着阵法走了一圈,之后竟怯懦懦的窝在他脚边,盘成圈,艾艾的哼着。 他不明所以,但也收了手中的法术,打发它去了一边。 这日缠绕在紫金炉子上的光渐渐消了,颜色也愈来愈淡,到了晚上竟似乎是没有了。他念了再多的诀也终究不再出现。 他于是不再回到观里,夜夜守在阵法边,只困极的时候小憩片刻,一双眼睛抠的血红红的。 说来也奇怪,那只狐狸并不离开,每天都会围着阵法绕上三圈,才蜷在树下闭着眼似是困倦。 终于等到七七四十九天的日子,他一道道的撤去所有的阵法,又挥着剑,一重重的削弱紫金炉子散发出的戾气,待到了时辰,他才抬指,将炉子从阵法中勾出,可是炉子还未到他手心,却在半空中炸裂开来。 狐狸似乎尖着嗓子叫嚷着,叫人听去有一种莫名的感觉。 尘,满眼的尘,扬着的东风将这些尘土刮的漫天,他逆着这样的朦胧往前走去,拨开重重的迷障,一伸手,握住的竟然不是仙丹吗? 掌心的触感告诉他这一定不是一颗仙药,骨节分明,又柔软可疑,他疑惑,心里怀疑着自己究竟是做了个什么样的法术? 沙障渐渐散开了,目光所及并未有什么异常,可手指间清晰的触感仍然存在,他低了头,正落尽一双明媚的眼眸里。 彼时她才三岁,仿佛自己是成了妖,可她又清楚的知道自己不是妖。她是什么,她自己自然不知道。 可是他知道,他一看见她,就清楚明白自己是凝了树精的妖气元神,将它做成了个灵兽。 他于是慌乱的松开了手,跑着捡起青石板上的经书,翻了几页,又翻了几页,翻了一页又一页,终于确认是自己大意,弄错了术法。 观里师父们有规定,道士到了十八岁上才可以驱使灵兽,他这样阴差阳错的炼出来了,又该怎样是好? 他将她藏了起来,藏在深山幽林里,像哥哥一样教她说话,读书认字,行为处事。那只狐狸竟一直跟着她,她不怕它,它也很是乖觉。 他看着她日日长大,法术渐强,终于到了他十八岁上,师父要从开封延庆观为他要来灵兽,他才将刚刚九岁的她带到师父跟前,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也顺利的将她放在身边,做了个名正言顺的灵兽。 她十三岁上他派她去了洛阳郊外的妖窟做个接应,这接应一做竟做了三年,三年后他带师兄弟逼上妖山,搅了洛阳妖界一个不得安生,他从妖窟里再见到她时,她已然十六岁的年纪。 她站在紫藤萝的花架下,乌发如瀑,浅绿色的旗袍穿在她细瘦的腰身上略有些宽大,他唤她:“小白。” 她转过身,睫毛微微颤抖着,落了几滴明亮的泪水,滑过脸颊,她却堪堪笑了,右颊的一个梨涡,浅浅的,正接了那一滴泪水。 她轻启朱唇:“阿楚,你可知我昔日里,是怎样的怪物?” 她叫他什么?他是谁?这是哪里? 他陡然向后退了几步,摸着洞壁的岩石,粗糙的硌着掌心生疼,尖尖的砂石划破了指尖,痛的他下意识的低头,望见满手的鲜血,他惊慌失措,喘着粗气,竟猛然醒了过来。 额头上出了一层汗水,他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他伸出自己的手掌,掌中的纹路清晰可见,苍白的手指颤抖不停。 他抬头,入目是自己房里的红木架子,摆了一盆兔耳兰,还有一个照相机,床前的纱帐被轻风吹得微微摇动,窗户漏了一点缝隙,原来是一场梦。 梦里面他是谁?她又是谁? 小白,小白,一月不见,你可还好,待我守过父亲的五七,必去寻你。 意难平 第1章(1) 沈楚赶到七里洲山腰间的小妖窟时,白木正在洞外的一颗梨树上歪着,拿了本书,读的似乎是很入迷。 阿俊走在他前面,率先开了口:“小姐,我将六少带来了。” 这小妖怪这样的语气,竟好像他是被绑架来的人质一般,她又那样的高高在上,倒显得自己窝囊了许多。 所幸白木并没有倚在树上居高临下的同他说话,她捏了个诀,轻飘飘的落在他面前,“六少来了。” 他朝她走近几步:“嗯,你们这种法术果然是快。”阿俊本来说法术有反噬,怕他一个凡人承受不住,要带他慢慢走了来。可是去买了些吃食回来,许是有些着急,还是施了法术带他来了。 她等他走到身边,卷了书在手心拍着,凑近他低声道:“所以才是妖术啊。”她嘻嘻的笑着,似是很开心的逗着他。 他缓缓道:“妖术也好,仙术也罢,还不都是一样,我们凡人是没有这些的。” 她浅笑,眼角弯弯,望的他有些迷离:“你那次说要我带着你,现在正是用得上你的时候,我要你过来你可愿意?” 他笑了笑:“不愿意。” 她又道:“当真,不愿意?” 他跟着她,脚步慢慢,略略有些不自然道,“当真,是愿意的。” 白木往前跳了两步,回过身,笑语嫣嫣的望着他:“最好是。”她顿了顿,“我们这里,倒是缺一个煮饭的厨子,怎么样?我听说六少烧饭很好吃的。” 两个人不觉,竟已经走进了洞窟,身侧骤然变得黑暗,燃着的煤油灯在洞窟的更深处,闪着微弱的星光。 他下意识的一把拉住她的手:“你们竟然不着急吗?都到了这里了,竟然还要找厨子?还有,”他拿过她另一只手上的书册,“这个,是饭店里的戏文本子吧?” 她微微有些怔愣,甩脱了他的手,有些气恼的点了头,忽然惊觉山洞里暗沉沉的,他怕是也看不见她的动作,她只好又淡淡道:“嗯。” 沈楚笑了出来:“你们也当真是有趣得很,说是来捉妖的,竟过的如此痛快,我倒要怀疑您二位是来隐居的了。” 白木连连摆手,慌张道:“怎么会,只不过时候还没到罢了。” 他一双眼睛里,暗流涌动:“得了,你慌个什么,你要我来煮饭,我自然乐得个去处,为你添柴加火,你就是要我替你去和那几个妖怪大战一场,我也是丝毫不会退缩的。” 前方的灯火渐渐明了了,毕竟是一方小洞窟,走几步也就到了。 白木抬手结了术法,从洞顶招了碎石下来,绕了绕,缠了两张椅子出来。 她柔柔地坐了,笑道:“那些妖怪可不是好对付的,你现在说的这样斩钉截铁的,往后有的是机会。” 她将手中的书本抛到远处那方小桌上,又道:“不过这一回,我请你来,你竟这样干脆利落的来了,你不怕?” 沈楚却没有回答她,从藤椅里坐起来探了身,锁着眉头:“你不怕吗?” 白木摊了手,“你看我这样,像是个怕的模样吗?” “你们如今在别人的山上,竟还这样松懈,你还如此清闲的读着戏文本子,难道是已经有了万全的法子了吗?”他追问道。 她想了想,眼珠滴溜溜的转着,倒是和往常冷清的样子不大像,多了一分狡黠似的。她的手指搭在一旁的扶手上,从小指到食指的来回打着,“嗒嗒”的响。她偏过头,一双眼睛里竟然流光微动:“法子自然是有的,端看你愿不愿意帮我们了。” 沈楚却移开目光,淡淡问道:“阿俊呢,去了哪里,怎么回来就不见了。” 白木紧紧的盯着他:“六少,你管他做什么,我问你话呢,怎么不回答?” 他仍避开目光,低声道:“怎么也没看见舒道长?你信上说他要去湖南一日,还没有回来吗?” 白木停了好一阵子,才又沉了声:“嗯,他还没有回来。” 沈楚却猛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两只手紧紧的握着一把枪,直指白木的眉心,“嘭”的就开出了一枪,一击即中,白木的脸上现出一个血红的窟窿。 她站了起来,眼神淡淡,抬手摸了额间的血,放下手来看了一眼,挑起眉毛,冷冷一笑:“沈六少果然好枪法,只是这一枪,怎么不往我这心口打?” 沈楚呆了一下,但很快稳住了心神,“你是谁?” 她微微一笑,却难掩面上的痛苦之色,往后退了几步道:“我是白木啊,六少,我是白木,你为什么要朝我开枪呢?”她轻轻皱了眉,语调格外奇怪。 沈楚握着枪,声音凛然:“你不是她,你是谁?” 她额间的鲜血不住的流着,滑过她的脸颊,脖颈,染红了胸前的白衣,她在衰竭,她唇色苍白,却撑住石凳往前走着,抬手红光一闪,击中了沈楚的小腿,沈楚陡然跪下了。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道我哪里露了破绽,竟然被六少识破?”她又挥了一道光,正击中沈楚抬起的额头,鲜血汨汨,惊心动魄,她又道,“我猜你你没有十足的把握,不然刚那一枪,我早就没命了。” 沈楚单手撑地,另一只手却又将手枪对着面前的女人,咬牙攥着劲儿,费力的又开出了一枪。 她却挥出一道屏障来挡了。 “方才我大意叫你命中了,真是可笑,竟然还想杀我。”她指了指自己的眉心,“你伤我哪里,我自然要一样的还回来。” 沈楚痛极,手中无力,再攥不住那把枪,他低了头,血落了满地。 她却越走越近,他听到她的声音就在他头顶上,近的叫人害怕:“本来想迷惑了你,叫你做个间谍的,你非要自作聪明,又毁了我的脸,我告诉你,今日便是你的死期。”她猛烈的咳了几声,“你记住,将来到阎王面前也好说清楚,杀死你的,叫做南柯。” 他闭了眼,眉头锁的紧紧的,他知道自己今天许是见不到白木了,以凡人之力,如何能抵抗妖魔? 突然从洞口处传来密密的脚步声,他强撑着自己睁了眼,抬头望了过去。 一袭绿衣,从洞口晃过,化了雾。 身前的人却瞬间也消失了。 不过片刻,那袭绿影便落在他身侧,一双柔而有力的手搀住他的肩膀,她用清冷但却焦灼的声音唤着他: “阿楚。” 意难平 第1章(2) 沈楚牵动嘴角,想要朝她笑上一笑,却终于没了气力,闭了眼晕了过去。 白木扶着他,厉声问道:“叫你去接的人,怎么这样了?” 阿俊赶忙走到她身边,垂了头,怯声道:“姐姐,都是阿俊不好,把六少弄丢了,你罚我吧。” “我是想罚你,是真是假都辨不清,你有什么能耐做只灵兽。”白木还待骂他几句,见他却是可怜兮兮的变作一只幼虎的样子,低着头蹭着她的衣角,眼神怯得很,她于是叹了口气,“罢了,你在这边待了几个月了,你且跟我说,这是谁的洞?” 阿俊呜咽了几声,“是个梨花精,叫做离意,就洞口那棵梨树上的。” 白木蹙了眉,以掌抵着沈楚的眉心,催动内力为他疗伤,“怎么那棵树还未成精,花倒是先修成了?” “这个,我也没有细究,只知道是他自己打的洞穴。” “方才进来的时候,你可看见伤他的人了?” “我跟在姐姐后面,并没有看到。” 她低头,将自己的手掌缓缓移开,一道白光闪过,沈楚额上的伤口竟然愈合了,她却隐有痛色,眉头紧锁。她低声道:“是南柯,我一进洞,便认出了她,尽管百年未见,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姐姐是说,不是这洞里的妖伤的六少,是狐妖南柯?” 她点了点头:“是,她化作我的模样,骗了阿楚。” 话毕,她双手合十,捏了诀,抽出自己的一根指骨,又将其钉入沈楚的小腿中。 不多时,溢出青色的光晕,将她和沈楚缭绕,一重一重。 她终于难掩疼痛,猛地前倾,咳出一口血来,穿透了雾障。 阿俊惊道:“姐姐。” 她抬手擦了嘴角的血,道:“有点儿重,你使点儿劲。”说着竟将沈楚放在了他的背上。 “我也抬不动,你背他回去吧。” 阿俊有些不忿,自己这只灵兽,竟然还要驼人吗?不过毕竟是自己大意,害的六少和姐姐都受了伤,就让这个凡人享受一次吧! 他背着沈楚朝洞外走了两步,却没听到身后有白木的脚步声,他这才想起方才她是吐了口血,救一个人这样消耗灵力吗?还是白姐姐现在真的太弱?他回头,只见白木腾空变出了一个藤杖,拄着地,费力的站了起来。 “姐姐,要不,阿俊一道背你回去?” 白木勉强的笑了笑:“无碍的,不过是救了个人,哪里有那么虚弱,只盼不要再出什么意外,咱俩能平安走回去就好。” 有时真的是要怪老天经常打瞌睡的缘故,你越怕什么,偏偏就要来点儿什么。 彼时他二人刚刚走出洞口,却从梨树上跳下一个人影,拦在他们面前。 白木抬起头,唇色苍白,一双眼睛却有神的紧,盯的那人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两步,撑住了梨树。 阿俊先时有些害怕,见状竟起了玩心,往前走了一大步,张开血盆大口,冲着那人吼了一声。 果然那人似乎是又受到了惊吓,竟一屁股跌坐在了树下。 那人面露惊慌,本来是想质问她为什么从他的洞里出来,话到嘴边却有些害怕,只伸了手指着她,颤抖道:“你,你,你是谁?” 尽管白木身上早已疲惫至极,还是忍俊不禁道:“你问了三声,是要问我们三个人吗?” 那人看了眼老虎,又将目光移到白木脸上,她这一笑可柔和了许多,不似方才那般凌厉,他于是站起身来:“那是只老虎,背上的人看来也昏迷不醒,这里只有你能说话,我自然是问你是谁?” 白木心下想,这人应该就是阿俊说的花妖离意了,果然生了个绣花枕头的样子,竟然这么经不住吓唬。她也拄着藤杖往前走了一步:“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树精白木?” 那人却扬了扬眉毛,朗声道:“白木?自然听说过,整个梧州难道还有不知道白木的吗?”他忽然上上下下的打量了白木几眼,有些嫌弃道,“难道你想说你是白木?不可能,白木去年破了封印又重新入世了,白云观的道士都找不到她,你虚弱成这样,怎么可能是她?” “你也知道我虚弱成这样,那你还怕什么?”白木问道。 他不知为什么竟有些慌了,撑着腰,又道:“我慌什么,我没有慌,你,还有你带着这只老虎,这个人,在我的洞里做什么?” 这是他的洞?白木心想果然没有猜错,这人便是花妖离意了,想来也应该有什么奇门妙法,不然小小一朵梨花怎么会精变的这样快。 白木捂着胸口,佯作痛苦之状:“我这样弱小,自然不会是白木,我只是十分仰慕白木小姐,从柳州特地来这里,想见见从前白木的好姐妹南柯的样子,与她身边做一个小妖,也是很划得来的。” 离意却将手指伸到唇边,慌张道:“你居然是来找南柯的,那个妖女,可恶的很。” 白木又哽咽道:“是啊,我来了之后,不知道怎样得罪了她,她派了人来捉我,我没办法,便借你的山洞躲一躲,不巧,又被你发现了。我已经身受重伤,你,你不要再加害我了。”说着竟还咳了两声,怯怯的往后退了几步。 离意也是个不长脑子的,竟然她说是什么就信了什么,此时一脸关怀的朝她走近,阿俊又吼了一声,他也不再害怕,搀住白木的手臂,轻声道:“原来是这样,我这么好心的妖,自然不会为难你们。”他笑了笑,“你跟我说,你现在住在哪里,我送你们回去。” 白木佯装不可思议道:“你?我们可是三个人呢?你看来也不比我强多少。” 离意挑了挑眉,“到明年,我也精变了五十一年了,招阵风送你们回家还是可以的。” 白木心里早已乐的不可自抑,不想今日自己还能骗到这样的小妖怪,但面上功夫还是要做足,便微微点了头,“麻烦你了。” 于是离意抬手,招来的风中竟还有瓣瓣梨花,他得意的驾了风,向白木伸出手。 阿俊却“腾”的闪出了人形,搀着沈楚一把拉住了离意的手,离意陡然一惊,怔愣了好一会儿,阿俊攒着劲儿的拍了他一掌,他这才反应过来,将白木也拉进了风中。 意难平 第2章(1) 可是离意到底是个小妖怪,竟然将他们带错了山头,白木从风上下来,望见一片荒地的时候,心里不是不诧异的,从半山腰到山脚下这样短的距离,这只梨花精都能走错,委实给他们妖界丢脸。 她叹了口气,伸手止住了离意:“别下来了,劳烦你再驾这风送我们去山那边。” 离意却是有些疑惑道:“怎么,不是到你家了吗?” 阿俊也探出脑袋来张望着,看了一眼便一巴掌拍在离意的后背上:“你家在这荒郊野地里还没个房子啊?” 离意挠了挠头,不好意思道:“也是啊,那咱们接着走吧!” 白木深觉他不能委以重任,双手在胸前绕了几圈,竟发出一道红光,直指远方,她轻咳了两声,“按着这道光的方向走。” 这一回才是走对了,不过飞了太久,想来是离意的法力渐渐弱了,刚到山脚下那一排小木屋,脚下的风竟骤然停了,没什么赖以托举的力量,白木心下暗道不好,方才用于指路已消耗了她大量的灵气,此时竟没有气力再施些术法了。 她倒是记得将沈楚拉住,托着他,以免他再次受伤。 落地处却不是想象中的疼痛,原来是阿圆凝了气将她和沈楚缓缓放了下来。一边的阿俊和离意就没有这样好的待遇了,摔得浑身灰蓬蓬的,狼狈得很。 阿圆过去搀了阿俊站起来,又和他一起将离意抬了起来。 谁知道这个离意摔了一跤以后竟然有些精神恍惚,还流了几行泪,哭了出来。 白木将沈楚安置了,才缓缓走过来。 阿圆道:“白姐姐,这人是谁啊?” 离意闻言偏过头,望着白木一眨不眨,喃喃道:“白,白,白?你是……” 阿俊挑了挑眉:“就是白木。” 白木歉然一笑:“方才没说实话,实在不好意思,你送了我们回来,我自然是会报答的。” 离意却惊恐的睁大了眼睛,颤抖道:“小白,你,你……”他突然噤了声,转过身去,擦去脸上的泪痕。 好半晌才转回身来,“小妖不知道,阁下竟然是白木,方才语言上多有冒犯,不要见怪。” 白木有些许疑惑他的一声“小白”,缓缓道:“是我欺瞒你在前,我这位朋友被南柯抓去了你的洞中,发生了些争斗,你屋里恐怕损毁了不少,实在是抱歉的很。” 他猛然睁大了眼,朝前走了两步,急急地问道:“你说谁?南柯,南柯在这里?” 她蹙了眉,心下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你不要慌张,她不在这里,只是方才在你洞中。” 离意却突然往后退了几步,眼神不再似刚刚那样惊慌,反倒有一瞬间的怔忪,他又惊道:“什么,你们在我洞中打了一架,我的酒坛子,我的梨木躺椅,不会都被砸碎了吧?” 阿俊凑了上来:“不过是几坛子酒,我们家有更好的,赶明赔给你就是了。” 离意甩了手臂,忿忿道:“那是我自己酿的,你懂什么,你们打架就打架,干嘛去别人家里,我还把你们送了回来,就算你是白木又怎么样,我,我,我……” 阿俊不屑的白了他一眼:“你要怎样?” 他又往后退了几步,“我,你们,哼。” 阿俊还想说些什么,白木摆了手,自己走上前去,“我也不知道到底砸碎了什么,你也知道,术法这东西,有些始料不及的小破坏也是在所难免的。” 他冷哼了一声,扬声道:“我先回去看看,等我列个单子过来,你这么有名的妖怪,可一样不许少我的。” 白木勾动唇角,不禁笑了笑,于是点点头,道:“自然会悉数赔偿。” 离意转过身向山上去了,不过片刻,又化作一丛梨花消失了。 白木却仍然站在院子里望着山上他消失的地方,阿俊拍了身上的尘土,急忙道:“白姐姐,你还在看什么,快进屋来,我找些药给你吃。” 她的一双眼睛仍是毫无波澜,蹙着眉,似是在想着什么。 阿俊便又提高了嗓音:“白姐姐?” 她这才转过身,问道:“阿俊,你有没有觉得,方才和咱们说话的离意,似乎是两个人?” 阿俊却有些迷惑的望着她,摇了摇头,倒是阿圆回答了她:“我想是刚从半空中摔下来,摔的恍惚了吧!” 白木喃喃道:“是吗?” 身后突然有人拉住了她的右手,三根指头搭上她的脉搏,她下意识的想要挣脱,回过身,来人竟然是舒伯周。 她于是松了口气,任他诊着脉。 “我从那边便看见你身上的气散的朦胧,内里竟然丢了这样多的修为吗?你的小指又是怎么回事?” 白木将手腕抽了出来,往回走着:“南柯要杀阿楚,正中眉心的一道咒,我若是不救,他就死了。” “你明明知道你自己魂魄不全,如何还去救旁的人?”舒伯周跟在她身后,轻斥道。 白木又咳了一声,“我不能让他死。”话毕,她竟撑着墙捂住嘴咳个不停。 舒伯周一把拉住她将她往屋里带,“事情还没做完,救了他,你若是死了,剩下的三魄找着了我封印到哪里去,再者说了,不是还没有找到冯业平道长吗?” 她似乎这时才想起冯业平一般,竟有些恍如隔世。方才只一门心思的想着要将沈楚救回来,却忘记了,伤他的南柯,是为了冯业平才出手的。 业平,业平,百年前你就是我的劫难,百年后,还是这样吗? 她于是乖乖的在竹椅上坐了,也不吭声,舒伯周拿了什么她便吃下什么,让她如何运气她便如何调理。这样来来回回的吃了五颗药丸,舒伯周又以木兰刺加持,为她渡了些灵气,才略微感到好受了许多。 舒伯周却是累极,有些疲惫道:“内里的气息是稳住了,不过你这根指骨我是没办法让它再生一根了,只能用术法幻个虚的出来,总好过没有。” 白木淡淡道:“多谢道长。”说着她却站起身来,似是想要出门。 舒伯周问道:“你还要做什么?” “阿楚那里,我去看看。” “一定要去?” “嗯。” “你这样子也不能再救他什么,我是累极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小罐药丸来,又道,“这个丹药,你给他服了。” 白木接过药瓶,问道:“这是什么?” 舒伯周眉毛一挑,笑道:“我新炼出来,救命用的,就是还没用过,正好让他帮我试试药。” 白木拿着药瓶的手抖了抖。 舒伯周又道:“一般人还用不上呢!” 白木笑了笑,也不理会他,转身走了。 意难平 第2章(2) 白木笑了笑,也不理会他,转身走了。 她毫不介怀,将舒伯周的丹药喂给沈楚吃了,又运了气助他调节气息,这样直到夜间,沈楚才醒转过来。 他伸手摸了眉心,竟然丝毫没有伤疤,又试着踢了踢小腿,也是行动自如,要不是榻边椅子上放着他染了血的衣物,他都要怀疑自己是做了一场大梦了。 等等,他的衣服在椅子上,那他穿的什么。 他这样一想,便低头望去,见自己身上套了粗布的长衫,有些宽大。谁给他换的衣服,难道是小白不成?他脸颊绯红,翻身下榻,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木篱拦着的小院里,夜色凉如水,白木穿一件藕粉色的旗袍,侧卧在一张长长的竹编躺椅上,扇着一柄白色的团扇,手里还拿着一卷书,借着廊檐下昏黄的电灯,眯着眼细细读着。 正如他下午在山腰上遇见的那个白木一样,他脚下踟蹰着,只是开门的声音早已惊动了那边的女子。 白木将两条腿放下来,坐得直直的,回过头,望着沈楚。 沈楚却紧紧的扶着木门的边框,四目相对,目光在半空中纠缠,好一阵子,他终于放松了紧抿着的嘴唇,松了手,举步向她走去。 她打着扇子,站起身懒懒道:“你这是什么样的表情,倒好像我会害你似的。” “下午我见着南柯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拿了本闲书,躺在梨树上。” 她听了这话手中的扇子忽然停住了。 他又道:“她那样子真是像极了你。” “不过,你还是认出来了?” “是,她一开口,我就知道不对,况且眼睛是不会骗人的,她她的一双眼珠,满是狡黠。” 她却仿佛稚童一般,追问道:“那我呢?为什么现在知道是我呢?” “你?”他走近,她有些不自然,将团扇放在胸前,他低下头,鼻尖几要贴着她的,他的声音这样近,带了一丝玩味,“你的眼里满是对我浓浓的情意!” 她愠怒,拿着团扇一把推开他,他捂着胸口咳了两声:“喂,我受伤了啊!” 她将眉毛一挑:“活该。” 他这才直起身,自知是真的惹恼她了,便拉住她握着团扇的手,一下一下的用扇子楞打着自己的胸口:“小白,我逗你呢,是我眼里心里都是对你的情意,自然看你也满是情意了。” 她甩开他的手,“你这样,看来伤是全好了。” 他急急的转到她面前:“我错了,我错了,你别恼,我给你当厨子好不好?”不知道怎么的,下午南柯说的话竟让他觉得是个挺不错的主意。 白木也并非故意恼他,这时不禁笑了笑,淡淡道:“你又会做什么?”她将下巴微抬,“六少爷?” 沈楚道:“我不是乱说的,你要我过来一定是有紧急的事情,你要我做什么呢?” 她心里想的不过是要他过来罢了,虽然他也没什么实际的用处,但是他自己说的要出一份力,总不好让他赋闲在家啊。 她便正色道:“那个,你看啊……”她想了想,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就这样顿住了。 那边沈楚却有些着急,又问道:“什么?” 她忽然睁大了眼,目光流转,笑道:“我下午赶到洞外的时候,听见一声枪响,是你开的枪吗?” 沈楚点了点头。 白木又道:“打中了吗?” “我知道她也许不是你,便搏上一搏,开了枪,正中她眉心。” 白木点了点头:“梧桐那次,也是你开的枪,不过那次是心口,我们妖,只有心脏才是命脉。你击中她眉心,倒也叫她受了些伤,是以她见到我才会躲开,不然以她的灵力,她无需逃,我也根本拼不过。” “我知道她不能死,你还要找她……”沈楚的声音低低的,顿住了,又道,“找她问清楚,冯业平的事情。” 白木垂了眼,转过身去,淡淡道:“时候不早了,阿楚你,早些休息吧!” 他想她果然还是在意冯业平的,可是他呢,他沈楚对于她来说,又究竟是怎样的存在呢?他不敢问,她说过喜欢他,可若是她一时糊涂他又该如何?他只揖了揖手,喑哑道:“今日,还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她没有回身,她知道自己是喜欢他的,可是,可是一提到业平,她却又有些踌躇,她是合该被生生世世封印着的,怎么能够掺进他的人生,她实在不敢也不能对他再说些什么。 可是,可是……身后的沈楚终于抬起了脚步,细碎的摩擦声越来越远,眼前是深沉的树林,这座山上,有南柯,有她失掉的妖魄,又或许,还有业平的游魂,她有那样多的事情要做,每一件都是那样的危险,将他牵扯进来,究竟是不是对的呢? 身后的门扇吱吱的响了,他许是要进屋了。 她猛地回过身,哪里有那样多的可是,她喊道:“我很怕,我怕你被南柯杀掉。” 沈楚恰巧两只手扶着门框,正要将门扇合上,听见她这话,抬起了头,眼眸里却是沉郁的忧伤:“你不用说这样的话来骗我,我知道的。” 话毕,他作势便要关上房门,白木眼疾手快,一把将团扇扔了过去,拦在门扇间,卡着房门,下一瞬她已经幻成一阵雾进了屋里。抬手又收了团扇,才将这木门,彻彻底底的关上了。 她站在他面前,堪堪不过半尺的距离,他只得靠在门上,一眨不眨的望着她。 “阿楚,你不信吗?我,我也是会害怕的。”她长长的睫毛沾了些夜间的凉气,进到屋子里竟有些湿润,映得她的一双眼睛,格外惹人怜爱。 就是这样一双眼珠,清澈秀气,摄人心魄,他能认出她,就是因为这双眼睛。她的眼神里,始终透着一股淡淡的疏离和冷漠,树本凉薄,只这一点,就与狐不同。 “你这样子,不过是仗着我喜欢你。”沈楚淡淡道。 “你说什么?”她朝后退了一步。 意难平 第3章(1) 外面冷风习习,隔着房门也能听见山上幽咽的风声,风透过门缝吹在她脸上凉凉的,吹得她的发丝凌乱。 他眼里隐忍着,过了许久,才道:“没什么。” 她带着一丝试探的问,“阿楚?” 他却欺身向前,她不住的后退,可他仍然没有停下的趋势,她脚后踢到桌边的凳子,一个踉跄,向后倒去,桌子的边沿硌着她的腰,有些疼,她反手撑着桌角,仰着头看着沈楚。 屋里没有掌灯,只有窗外的月光洒在床前,清冷如白霜,映得他的脸也是苍白苍白的。唯有他的嘴唇,是暗红色的,她看见他喉结微动,然后俯身,她刚一抬手,便被他的手握住,她偏过头去,他的唇擦过她的脸颊。 颊上绯红,他浅笑一声,在她耳边轻轻的说了什么,然后拉着她站了起来。 她也任他握着她的手,有些怔愣。 突然响起敲门声,她一惊,外面是谁? 门窗上透着暖黄色的灯光,明明灭灭的,照出一个人影,在烛火下摇晃不定,“六少,你醒了吗?” 是阿圆的声音,白木赶忙挣开沈楚的手,往旁边退了一步,沈楚望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笑了笑,道:“已经醒了,你进来吧!” 阿圆推开门,拿着盏灯,笑嘻嘻的:“屋里这样黑,六少还没起来吗?” 他回身关了门,又去拉亮门边的灯闸:“方才白姐姐在院里纳凉,这会子怎么不见了?”他转回身,“六少,你看见……”突然停住了脚步,“白姐姐,嘿嘿,好巧啊,嘿嘿。” 屋里白木和沈楚站的有些距离,她脸上还有一层难掩的浅红。 阿圆又道:“是屋里太闷了吗?姐姐的脸怎么这样红?”他说完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然后快速说道,“既然姐姐在这里,我就先走了。”话毕他立马转过了身。 白木心想如今这些小妖们脑子里戏挺多的,个个都可以写个小说去投报纸了,她轻咳了一声,镇定道:“你回来,有什么事?” 阿圆只得又转回身,“嘿嘿,也没什么事,无非是道长说那药效应该差不多了,叫我来看看六少怎么样了。” 沈楚道:“是舒道长给的药吗?果然是灵药,我竟一点也不痛了。” “自然是不会痛的,我听小俊哥哥说,姐姐她用了……” “阿圆。”他还未说完,白木便出声打断了他。 “你用了什么?”沈楚偏过头来问她。 “没什么,无非是些灵丹妙药罢了。”白木淡淡道。 沈楚却拉过她,将她素白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那你告诉我,你这个小指,是怎么回事?” 白木吸了一口气,浑身一颤,没有说话。 阿圆“咦”了一声,道:“六少也能看出来吗?姐姐就是用了……” “阿圆。”白木再一次打断他。 阿圆有些怯怯,紧抿着嘴唇,一脸委屈。 沈楚却道:“不要管她,你说。” 阿圆却捂着嘴,狠命的摇了摇头。 沈楚将她的手紧紧的握住,柔声道:“阿圆竟这样怵你,你不要他说,我也猜出来了,想来我腿上的那根骨头必是坏了,你用了自己的指骨为我接骨,是不是?” 她没有回答。 一旁的阿圆脑袋倒是似拨浪鼓一般点个不停,见白木瞪了他一眼,他赶紧停了,道:“我没说,他自己猜出来了。” 白木无奈的紧,心想这小妖简直是孺子不可教,沈楚见状却笑了笑,道:“小白,你这样为我,却又不说,是个什么道理?” 她将手从他手心抽出来,走到一边去,淡淡道:“还你人情罢了,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条腿,值不值的就是这样了,你别多想。” 沈楚“哦?”了一声,又摸了摸鼻子,笑道,“是吗?那方才是谁说的,怕我被杀掉?” 白木又道:“你好歹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死了,我怎么跟别人交待。” 他朝她走近,伸出手去,她却躲过了,走到阿圆旁边。他只得戚戚的收回手,道:“是我方才多疑了,你不要生气。” 她拿过阿圆手中的灯,道:“你真的能看见我的小指与其别不同吗?” 沈楚点了点头。 她略微沉思,道:“想来许是我的骨头渡了你灵气,再加上舒伯周的药,你竟然也能见常人所不能见了。” 他迟疑道:“这样,不好吗?” “我擅自改了你的命格,你从此以后,怕是会有许多麻烦。” 沈楚却似乎很是兴奋,跃跃欲试道:“如此不是更好吗?我刚才说的,你应不应?” 他刚才说的?是方才阿圆来之前,贴着她的耳朵说的吗?想起他那时那样暧昧的姿态,她不禁红了脸,可是想到他说的话,她又有些沉重,她没有回答他,只淡淡道,“时候不早了,我先走了。”话毕她拿着灯转过身,出了房门。 沈楚又喊了一声:“小白。” 她停住了,阿圆回过头有些疑惑的望了望沈楚,又望了望白木,只见白木微微的侧过身,好一阵子,烛火明灭,被外间的风吹得呼呼的作响。一阵疾风,她的长发拂过耳后,灯笼倏的就灭了,袅袅的一阵烟。月光下她的侧影更加清晰,周身散着白茫茫的冷光,她仿佛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微微点了头,声音在院子里伴着风声有些飘渺:“好。” 她只说了一个字,他似乎怔怔,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她回过身,又道:“阿楚,你信我。” 他眼神微动,一双眼眸似有波涛滚滚,“我信你,小白,你也要信我。” 她点了点头,轻声道:“晚安。” 他扶着门扇,微微一笑:“晚安。” 翌日,阿俊起了个大早,同阿圆一起烧了柴,煮了稀粥,再去各人房里叫门时,却发现沈楚不见了。他惊慌失措的跑去告诉正在吃粥的几个人,他们却都是淡然的很。 阿圆放了碗筷,挑了挑眉,“小俊哥哥,修道之人,要有定力,你这样一惊一乍的,怎么能得道呢?” 他见阿圆居然这样淡定,不禁有些怀疑自己,便求助似的望着舒伯周。 谁知舒伯周竟也是淡淡,只是抬头望了他一眼:“阿圆说的挺对的,你还得练练。” 他心想阿圆居然和道长的境界一样了吗?他内心的怀疑不禁又加深了一点。但还有一个人没有说话呢,他于是小心翼翼的问道:“白姐姐,你怎么看?” 白木却是连头也没抬,镇定的喝着稀粥,“嗯”了一声,道,“他们说的都很对。” 这下子阿俊简直开始怀疑人生了,难道他昨天睡得太早,错过了什么顿悟飞升的机会吗?于是,这一整天他都在一声不响的拔着院子篱笆底下的杂草,懊恼着以后再不可早睡。 意难平 第3章(2) 院子里发生的这些事情,沈楚当然一点也不知道,天还未亮他便独自上了山,又走到离意的山洞里。 他沿着记忆中的路七拐八绕,终于进得山洞,洞里黑黢黢的,空气中有淡淡的梨花香,掺杂了一丝酒气,隐约听到微弱的水滴声,一滴一滴,敲打在干涸的石头上,他脚下不知踢到什么,圆滚滚的,像是个罐子,骨碌碌的滚到石壁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谁知离意这厮居然醒着,大喝一声“谁?”倒是把沈楚吓了一跳,一脚踩进小水凼中,湿了鞋袜。 他低头赶忙摸索着抬起了脚,还未抬头,身前一道压抑的身影,沉重的呼吸声。 “你是谁?”离意问道。 沈楚抬起头,向后退了一步,拱了拱手,朗声道:“在下沈楚。” 山中野鸡的叫声穿透了重重树林,穿透了石壁,传到洞里依旧清晰嘹亮。 长长的一声鸡鸣,洞里还有水滴的声音,离意盯着他,举步似乎想要走过来,脚下却一个龃龉,几要倒地。沈楚伸了手去扶他,他淡淡的望了一眼,避开了,自己撑着洞壁站了起来。 他直直的望着沈楚,“你身上,有妖气。” 这一下离得近了,他看见离意的眼睛里充盈着血丝,眯着眼,有些恍惚。 他没有回答,离意又道:“你是人是妖?” 是小白的那根骨头,他身上的气息已经与从前不一样了吗? 他想了一想,迟疑道:“听说你昨天救了我,你不记得了吗?” 离意晃了晃脑袋,睁大了眼睛,又望了望他,嘴角弯起,笑得很是邪魅:“哦?竟然是你!”话毕,他转过身,从地上捞起一个酒坛子,仰着头便往嘴里倒。 沈楚很是疑惑,蹙了眉。 外面风声阵阵,灌进山洞里呼呼地慎得慌,许是太阳升了起来,洞穴里也渐渐明亮了起来。 离意回过头,明暗间可以见着他嘴角的酒,他将手中的坛子甩了出去,撞到石壁上“嘭”的裂了,碎片落了一地,惊起洞顶的几只鸟,扑簌簌的飞过沈楚的头顶,他拿手擦了酒,眼中再不似方才的醉状,凄厉的吓人。 他一字一字缓缓说道:“你看见了吧,这人不是人,鬼不是鬼,妖不是妖的样子,都是拜你所赐!” 沈楚心下暗道不好,踉跄着朝后退去。 却见离意已经瞬间移动到了他面前,他只看清他伸出了手,便被掐住了脖子,他一只手紧紧的拉扯着离意的手,另一只朝腰间摸索着枪。 离意的手心力度更甚,他歇斯底里的喊着:“你明明说过,你明明说过,为什么要食言!” 眼前的景物有些模糊了,窒息到一丝也喘不上气息,耳中出现了嗡嗡的鸣声,刚刚握住枪的手指突然变得无力。他的一张脸涨的紫红,眼珠也涨的生疼,似要爆裂开去,他果然是高估了自己吗? 他看到离意嘴唇阖动,他还能听见他的声音,却像是隔了重重的浓雾。 他说:“反正她死了,你也不想活,我便亲手了结你,冯……” 有阳光从洞顶的缝隙里直直的照了进来,金晃晃的,闪在离意的半张脸上,他脸上似乎出了层层的汗珠,晶亮的照的沈楚有些眼晕。 离意凌厉的神色突然敛去了,现出一种大惊失色的样子,脖子上的压迫感消除了,沈楚扶着洞壁向后退去,弯着腰,抚着胸口咳个不停。 离意站在一旁,茫然的望着自己摊开的一双手,眼眸中全然是不可思议和疑惑的神情。 他听到沈楚的咳声,急忙走了过去,手足无措道:“你,你没事吧?” 沈楚却抬起头,拿起手枪,向后退,眼神里满是防备。 离意看到他的脸,“呀”了一声道:“你是昨天那个人?” 沈楚有些不知所以,松了松手上的力道。 离意这才看见他脖子上的几道红痕,问道:“是我掐的吗?真是对不起,我定是昨夜喝多了酒,发了疯,竟全不记得了,还好你没有什么大事,不然昨天才救了你,今天要是杀了你,倒真是有些好笑的。” 沈楚狐疑的望着离意,没有再往后退去。 他又道:“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到了晚上就是这样,总是记不得自己做了什么,时常睡时躺在榻上,醒来却在洞外。” 沈楚犹疑的问道:“是吗?” 他走上前,一把将沈楚拉起来,却久久不肯松手。 沈楚挣了几下也没挣脱,锁着眉头无奈道:“喂,这样不大好吧,离先生。” 离意这才猛然一惊,放开他的手。 沈楚确定了此人无害,甩了甩手腕,朝一旁的榻上走去。 离意跟在他身后,喃喃道:“不好意思啊,你怎么和昨天不太一样了,昨日还是个普通的凡人,今天却明显感受到你身体里有了灵气。” 沈楚在榻上坐了,拿起离意的酒坛,为自己倒了一碗酒,端着酒碗淡淡道:“许是昨天吃了些灵药,吃出来的吧!”话毕他将酒碗送到唇边,正预备一饮而尽。 离意却拦住他道:“你且慢,我这儿也有一瓶上好的瘀伤药膏,我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先给你敷上,总是我鲁莽,我得赔你点儿什么。” 沈楚没有理他,照样一口喝完了碗中的酒,却不住的咳了几声。他擦了擦嘴角的酒渣,笑道:“药就不必了,淤青过几日就消了。” “那怎么行?”离意又道。 沈楚将酒碗放了,望着离意:“不过有一件事,还希望你能帮忙。” 他招了手,要离意附耳过来,他低声说了几句话,离意却猛然跳开了,大声惊道:“你是在找死!” 他蹙了蹙眉,又道:“我还没说完,你急什么?”说罢,他站起身,又压低了声音说了半晌。 待他终于停口,离意竟是怔怔的呆愣在原地。 沈楚轻轻一笑,连带着眼角都向上扬着,“怎么样?” 离意没有回答。 他又道:“我昨天在你洞里受了伤,你送了我回去,算是相抵了,今天你又差点害死我,就拿这个来抵吧!” 离意想了想,仿佛是这么回事,可是他还是觉得有什么不大对劲,却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只得木然的点了点头。 意难平 第4章(1) 白木掐着指头算了算日子,沈楚被南柯掳去也已经过了三天了,却没有任何消息传回来,她着实有些着急,在廊檐下来来回回的走了好多圈。 阿俊恰从集市上买了些水果回来,丢给她一个血红色的莲雾,她伸手一把接住了,握在手心里,直直的盯着。 “白姐姐,从邕宁运来的莲雾,你不尝一尝?” 白木蹙着眉头,“连你买的果子都是这样的血红色,阿俊你说会不会预示着什么灾祸?阿楚他,会不会出什么意外?” 阿俊自己倒是满不在乎,从篮筐里挑了一个最大的,放在衣袖间擦了擦,便往嘴里送去,咬了满口的汁液,“不是有句话叫什么,什么没有消息才是好消息嘛,姐姐无须担心,我看六少吉人自有天相,他又总有些旁门左道,奇思妙计的,咱们不必担心。” 白木却又将手中的莲雾丢了回去,刚刚好落在筐子里,“咚”的一声闷响,倒有些心惊胆颤。 臂上挂着的篮筐抖了抖,往下沉了一沉,阿俊以为她生气了,低声道:“姐姐不是说修道之人要镇定吗?我这样可还算淡然?”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阿俊看的有些疑惑,追问道:“姐姐真的不吃吗?” 她却转过身,捏诀幻出把团扇,打着风往屋里去了。 这样的天真是燥热的慌,树林子里又尽是些湿答答的潮气,从地里腾腾的钻出来,更加黏糊糊的闷了,团扇似乎太小了,扇出来的风颤巍巍的,杯水车薪,一点儿用处也无。 她心里愈发烦了,连带着扇的也更加用力了,伸出去,扇回来,再伸出,再扇回,再伸出,却仿佛碰到了什么,她抬头一看,是舒伯周从那边廊下走了过来,她的一柄团扇,正敲在他的胸口。 白木急忙将扇子收了回来,捏个诀又隐了去,有些焦躁的说:“见谅,没看到你。” 舒伯周却是久久的盯着她,一言不发,嘴唇抿的紧紧的,眉心一点皱褶,眼神淡淡:“你就这么担心他?” 她被他看的发慌,心想难道方才和阿俊说的话他都听到了?诚然她确实很着急,心窝里仿若烧了一团一团的火,可是面上也没有那样明显吧? 她于是回道:“他毕竟是个凡人,就算有妖骨护体,可半分法力也没有,一样的危险。” 舒伯周又道:“今天是第三天了吧?” 白木“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他叹了口气,道:“既然你这么担心他,那咱们走吧。” 她有些迷惑,问道:“去哪儿?” “去南柯那里。” 白木有些怔愣,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的时候,却急道:“去不得,去不得,你忘了,按计划咱们得等他传信过来,再做打算。” 阿俊的一颗果子早就吃完了,呆呆的望着他二人:“什么计划?”那两人却似是听不到他的声音,连偏过头看他一眼都不曾,他于是抖了抖篮子里的莲雾果子,心怀忐忑的问着,“果子,难道我是透明的吗?” 又听那边舒伯周道:“我又没说去闹事,只带你去看看他罢了。” 白木听了这话竟睁大了眼,漆黑的眼眸这时望去格外的明亮,像门前山间的那条溪泉,也像夜里半空中的那弯明月。 她的声音颤抖着,“可以吗?” 舒伯周望着她此时的谨慎小心,心里仿佛有些不是滋味,却也说不上是哪里堵得慌,只是不愿再看着她,他偏过头,道:“我前天去打探过,她洞里只她和河童两人,你那两支妖魄不知被她弄哪儿去了,并未化作人形。” 她心下一紧。 他又道:“我且引她二人出去,你进去找他。” 她又将那团扇幻出来,轻轻扇着,犹疑道:“你一个人,恐也不能同时对抗她与河童,况且漏洞太多,不行。” “我用术法驱动木兰刺,那剑是冯道长之物,她一定不会放过的,十分钟,足够你与他说话了。” 她略迟疑:“不如,带了阿圆阿俊……” “不可,他两人恐是累赘,徒添麻烦。”舒伯周打断了她。 阿俊听到这话忿忿的很,撸起袖子就要上去问个清楚,什么叫他和阿圆是累赘,也不想想他们俩做了多少事。他还没开口,舒伯周已经走了过来:“阿俊,人多眼杂,你们俩还是别去了,我和白木会速去速回的,顶多不过一个小时的时间,若是到时还没有回来,你就去白云观请师父过来。” 阿俊点了点头,喃喃的应了。 舒伯周回身,望着白木:“走吧!” 白木仔细想了想,想问他这样不周密的计划,不然就放弃了吧,可是转念又想到沈楚,她便揪了心,暗道这计划也还是可行的,无非是去确认沈楚的安全,顺便再将一些小符咒、施了术法的宝物留给他,他那时走的太匆忙,除了蝶信什么也没带,原也是她的过错。她踌躇了一会儿,眼见舒伯周似乎是有些焦躁,才迈开步子朝他走去。 路过阿俊时,她笑了笑:“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你不要担心。” 那边舒伯周召出了木兰刺,一道凌厉的剑光从眼前晃过,他往剑上站了,白木走过去也化作一团云雾,落在舒伯周的手中,竟变作一方手帕。 阿俊突然喊道:“道长,此去大云山至少得半日,我怎样去啊?” 舒伯周偏过头,在半空中冲他喊道:“我屋里那只葫芦,已经施了幻影诀了,你钻进去便可。”话毕,他双手做了阵法,御剑幻做一道白光,再看不见。 阿俊挠了挠头发,跟在道长身边这样久,他竟然没见过这种东西,真是孤陋寡闻、学艺不精。他转回身,准备去看个究竟,却有一团黑影从他身边擦过,速度很快,但他看清楚了,就是阿圆那个小家伙。他竟然也不和他说话吗?这些人,今天都怎么了? 他也不理阿圆,自己仍往屋里走去,阿圆站在栅栏前探头往空中望着,又火速回过身,冲到阿俊面前,急急道:“我方才在屋里听的不真切,他们人呢?去找南柯了吗?我用新学的卦术算了算,最近有血光之灾,凶多吉少啊!” 第四章 意难平(2) 舒伯周在山腰停住,捏了诀落在一棵桑梓树下,反手收回了剑,握着剑柄,剑尖刮着地下的浅草,发出簌簌的声音。他突然抬手,就舞着剑朝那树干砍去,金光划过,树干却一丝伤痕也无,倒是树上落了些细细密密的叶子,擦过他的肩膀,擦过他的剑柄,擦过剑身光滑锋利的刀刃,落入地面,却并没有浮在浅草之上,而是悄没声息的融进了泥土里。 他又举剑结印,将符纸抛入空中,画出一道道阵法,白光消失的极快,却在他一次次的重复下逐渐清晰,直到做完整个法阵,他才收回剑,喘着气,伸出右手两指,并拢指向树根,沉沉的道了一声“开”。 他话音刚落,便见桑梓树下的一片土地竟开始松动了起来,仿佛是有一只巨大的虫在土里蠕动,一条树根猛然从他脚下蹿出,他提气腾空飞去,落在远处的树梢上。但见那地表又伸出许多树根,泛着青苔,湿乎乎的,缠绕在一起,最终在两棵树间弯出一道拱门的样子。地面终于恢复平静,他从树上落下,立在门前。 看去拱门那边仍然是漫山苍翠的盛夏模样,便连风吹着树叶涌动的方向都一模一样,他心知不会那样简单,凝气将木兰刺掷了过去,剑尖却堪堪停在门洞中,微微颤抖,仿佛遇见了什么阻隔。他又注了力进去,这回却可以明显看见木剑前头触着的一道红色的雾障。 他嘴角微动,轻笑了一声。从袖中拿出一张符咒,夹在指缝,口中默念咒语,符纸竟自燃了起来,他将符纸向木剑掷去,半截火光,从剑柄进入,整把剑顿时化成一团烈焰,肉眼可见,穿破了那一道红障。 剑尖一点点的没入,火光也渐渐熄了,逐渐显出门后的黑洞,却见一道红影从漆黑中一闪而过,下一秒已握了剑,站在他面前。 她却陡然将剑扔开,右手已是鲜血淋漓。 眼前的女子,眉心有一点红痕,似是新伤,但丝毫不影响她的容颜,一双丹凤眼微微向上飞起,说不出的妩媚和凌厉,面似桃花,肤若凝脂,万屡青丝梳的繁丽复杂,明艳不可方物。 这是舒伯周第一次看到她的面貌,他微微一怔,心道,果然同传说中的一样,丽质天成,倾城之貌。 南柯望了他两眼,也不说话,不顾右手的血,又弯腰去拾那把剑,舒伯周立马轻抬手指,将那剑招入手中,捏了诀转身便化作一道白光朝空中窜去。 她轻笑一声,一字一顿道:“舒伯周。”便飞身追去,眼见方才道士所站之地遗落下一方手帕,她并未理会,只加快了速度追去。 待他二人都已消失不见,白木这才现身落在草地上。她眼珠微动,蹑手蹑脚的走近漆黑的山洞。 时间不多,她在洞里摸索着,一片黑暗中她仿佛撞上了什么人,她心下一惊,还未来得及捏诀隐身,眼前的人便擦亮了壁火,火光摇曳,将人影照在石壁上,恍恍惚惚,很是可怖。她以为是遇见了河童,下意识的往后退去,正待幻了身形先走为上,那人却突然喊住了她。 “白木小姐!” 男子的声音,听去有些耳熟,她再细细看去,竟然是离意。 他正笑吟吟的望着她。 来得早果然不如来得巧吗?她不知道在此地遇见此人,究竟是好是坏,下一瞬却一步上前,在他额前贴了禁法符,又从背后扣住了他的双手。 她低声道:“带我去找沈楚。” 离意显然是有些害怕,颤抖着声音:“白小姐,你这是做什么?” 他声音大得骇人,在洞中一圈一圈的回响,白木心下暗道不好,这人恐怕是要招来河童,于是又封住了他的口舌。 “安静带路,不许再说话。” 离意委屈的很,他明明是被迫将沈楚交给南柯,又被强制留在这个洞里,现在竟然又被挟持,他实在是欲哭无泪,这两方的恩怨和他究竟有什么关系啊! 他无法,只得呜咽了两声,带着白木朝关押沈楚的密室走去。 曲折回环的几条通道,他却都记住了,绕到最里层的洞窟,只见有五间一模一样的洞口,统统都被洞壁上的藤蔓覆盖住了。 白木想来是到了,便问他:“哪一间?” 离意指了指自己的嘴,满含期待的望着她,她却又加重了手上的力度,紧紧的扣着他的双手。 他痛极,又哼了几声,反手指向右起第二间。下一秒,便感到一阵头昏眼花,竟是被白木敲晕了过去。 白木将他放在一旁,转过身抬手便劈开了门上的藤蔓,门里却还有一道雾障,她下意识的念了反束咒,居然解开了。 她举步往密室里走去,轻声喊道:“阿楚?” 回应她的却是洞里清晰的水滴声,“啪嗒”“啪嗒”滴在岩石上。 再往深处,从洞顶直射下一道光线,照在洞中的石桌上,隐约可以看见一张红木雕花的床,垂了水青绿色的帷帐,四下里没有风,却仍然波动着。 她心想莫不是中了这梨花精的圈套?可是竟有一股力量吸引着她往那床边走去。 走得近了,但见那帷帐中间是有亮光的,一团白色的朦胧的雾光,明明灭灭,映出床上躺着的一个身影。 好像,好像。 她不由自主的走得更近了,待到床边,她的一双手竟然轻轻的颤抖着。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睁开,伸出手去,拉开了那重帷帐。 扑面而来满世界的白光,刺目的很,她定睛望去,浮在半空中的,两颗白木沉香珠子交相缠绕着,明灭闪烁,是她的魄!果然在南柯这里。 她再低头望去,珠子的白光照在那人的身上,一袭白色的道服,腰间佩剑的束带空着,松松的垂在一旁,他的脸色雪白,一丝不见从前的俊朗,乌黑的发也没有束成髻,散落着的样子,倒和从前一般无二。 有什么“滴答”落下了,是她的泪。 她在床边坐下,伸出手去,想要抚上他的眉,却是停在两寸的高度,她微微张口,喑哑道:“冯业平,原来你在这里。” 却有一道红影窜过,狠狠的将她打落在地,南柯站在床前,居高临下的望着她:“他在哪里也不是你的!” 意难平 第5章(1) 南柯尾随舒伯周直到了山顶的一所破庙上空,才拉近了距离,足以看清他的形状,他踏在剑上,一袭粗布长衫倒是与道家的御剑术不大相符,看去有些奇怪。 她踏过破庙的屋脊,踩在青瓦砖上,前面舒伯周看去沉着冷静的样子,见她逼近竟半分没有慌乱。有什么地方不大对,他手上拿着的的确是木兰刺没错,可就带着那把剑在她洞前的结界戳上一戳,又是为了什么?她又想到桑梓树下的那一方绢帕,青白色的,像极了一个人。她脚下风势渐趋缓慢,在屋脊上跺了两步,调转了手势,转身便往回飞去。 不过是一把剑,没了百十年了,又何必在乎这一时半刻,她轻笑,竟然是为了沈楚,白木嗬白木,你便永远只能与道士为伴吗? 她双手结印,加快了速度,耳畔风声愈盛,洞中河童在闭关,那个离意又没什么本事,白木若是劫走了沈楚,仅两颗珠子如何能要挟住她? 果然如她所料,树下的绢帕早已不知所踪,她就知道,必是白木无疑了。 她幻身闪进洞中,在密室前现了身,离意额上贴了张浅黄色的符纸,歪倒在门口石壁旁,她挥手将符纸飞起,燃了火烧的干净。再往里进,第一眼看去左起第二间屋子,见到一切完好她心下大惊,赶忙朝右看去,白木她竟然进了那间吗,那里面,那里面是…… 下一瞬她已经化作一道红光窜了进去,果然白木坐在床前,她的一双手将将要触上他的脸。 她怎么哭了? “冯业平,原来你在这里。” 她说什么,冯业平?南柯轻笑,了然于心,但还是毫不怜惜的冲她撞了过去。 没想到白木这时连一丝防备也没有,竟叫南柯撞了个满怀,跌坐在冰冷的岩石上,突起的石块硌着她的腰,痛的厉害。 如火般妖冶鲜红的衣衫,丹凤眼微微向上扬着,发髻因快速的飞行有些松散,脸颊边垂下几缕碎发,却也掩不住她周身的光芒。 白木却盯着她眉心的那一道新伤,有些怔愣。 南柯垂下眼睛望着她呆滞的一张脸,冷冷道:“他在哪里也不是你的!” 白木这才晃过神,眼前这个明艳的女子,原是南柯吗? 她低声问道:“河童说的,竟然是真的吗?小南,你要复生他?” 南柯却是冷哼一声:“是,又如何?” 她从地上站了起来,“怨不得道门找不到他的身体,你将他藏的这样好。” 南柯有些不自然的偏过了头,在床边坐下,拂去方才被法力的余波吹散了的,他乌黑的发丝,“可是,我将他保存得这样好,也不能救得他回来,我等了一百年了,从前六界里没有能召回他魂魄的办法,现在却不同……”她回过头,浮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来,“从去年你解了封印,我便知道,他也能回来了,只要用你一半的妖魄,护着紫金炉子,再加上往生咒,集够七七四十九天,他的游魂便会汇聚到一处,觉醒过来。” 白木眯着眼睛,皱了眉头,“你说的,可是真的?” 南柯将帷帐放下,走到她面前,言辞恳切:“我要救的是他,又怎么会骗你。” 洞顶的那束光正照在南柯身上,倒显得她雾蒙蒙的,很是恍惚。白木又举目向南柯身后望去,帷帐里仍然明明灭灭的闪着白光,映着那人的一重剪影,在轻轻晃动的水青色帐子上,摇摆不定。 她却垂了眼,坚定道:“可是小南,我并不想救他。” 南柯这回毫不掩饰的轻笑一声:“我自然知道你不愿意,所以先你一步,集到了两颗珠子,又霸占了整个七里洲,这山上的小妖无一不唯我差遣,沈楚为什么会在我这里,便是方才被你晕住的离意送来的!” 白木心下暗沉,想来从前的计划怕是行不通了,果然是笨方法,自己当初怎么就答应他了呢,当下之急还是先将沈楚送出去才好。她面上并无异色,只淡淡道:“如今你也并不是打不过我,又为何不直接捉了我来,还要用阿楚做要挟吗?” 南柯却突然厉声道:“我以为你还有些良知,怎么样也会记着旧日的情意助我一臂之力,阿楚?白木,你就当真那样喜欢他吗?” 白木问道:“他在哪里?” “你此时才想起他来是不是有些晚了,你为什么不问我河童在哪里?” 白木本就疑惑为何至今未见到河童的身影,经南柯这样一问,她便猜测阿楚定然是被河童扣住了,不禁有些焦躁,一把扣住了南柯的手腕:“她在哪里?” 南柯却轻松松便甩开了她,拿另一只手揉着手腕,佯作不解道:“他?哪个他?” 白木眉头紧锁,不过片刻,低沉道:“我答应你便是,你放他走。” 一阵疾风从顶上袭来,有白光擦过南柯的发顶,一时间,乱了发髻,落下一缕断发,飘飘然的浮在半空中。 南柯退后一步,双手置于身前,快速结印,却是护住了那张雕花红木的床。 白光一转,舒伯周立于桌前,左手握着剑,右手拉过白木,慌张道:“有事吗?她可有伤你?” 白木微微摇了头。 他又道:“你方才说什么?” 身后南柯轻声笑了,声音暧昧:“道士这样关心她,竟然没听清楚吗?她说她要留下来,帮我结那个人的魂魄。” 他顿了顿,垂了眼,略微思索道:“生死由命,冯道长死于百年前,纵然游魂在世,可没有再入轮回,便是他自己不想托生,你们又何必强求。”最后一句话,他是转过身对着南柯说的,他望着南柯那一双凌厉的眼睛,微微叹了口气。 “执念太深,终究会毁了你的。” 南柯心中早已转过千百种想法,如今又来了一个舒伯周,她虽然打得过白木,可是并不知道这个道士的修为如何,能够御使木兰刺,想必也并非凡夫俗子,暂且还是不要引战的好。 她没有理会舒伯周,而是问白木道:“你说话,可作数?” 意难平 第5章(2) 白木推开舒伯周,走到她面前:“小南,我说话一向算数,既然答应了你,便没有反悔的道理。” 南柯心下暗喜,却听舒伯周急道:“白木,你……” 白木转过身:“我本就是来找妖魄找业平的,如今全然在她这里,我又往哪里去呢?”她顿了顿,又问道,“小南,你会给我的吧?” 南柯指了指床上的那个人,目光沉着:“我自知从前对不起你,但是小白,除了他,你要什么都可以。” 白木苦笑,嘴角的那一丝弧度几不可见,仿佛饮下鸠毒一般的苦涩:“不管他醒来要做什么,我只要我那两颗妖魄。” 不是的,她心里明明不是这样想的,她在封印里待的那一百年里,她是怎样想的,她想有一天那封印得解,重见天日的时候,她要站在他面前问个清楚,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让她拜入道家门下?又为什么让她成妖?为什么众人唾骂时他不救她?为什么抛弃了她?为什么和南柯暗通款曲想方设法也要封印她?这一个一个问题,从前日夜的剜着她的心,一刀一刀划在她的心口,日复一日,划得她一颗心千疮百孔,糜烂溃败。 可是当她真的又重新站在浅绿的草地上,看着天蓝水碧,尝着人情冷暖的时候,她又不想知道了,或者说,是永远也不能知道了,因为他死了,早在一百年前,她被封印后,就死了。她什么也不能问,什么也不能说了,她第一次觉得活在这世间,竟还不如重新堕入黑暗。 直到,阿楚,是照进幽暗密林里的一道明媚的光线,他揭开她的伤口,又试图一层层的修补,她和他几个月的时间,仿佛是抵过了从前的百十年,他爱她,可是她爱他吗?这时见着了冯业平,那样多的疑问又重新浮现在眼前,她还能坚定的说她也是同样的爱他吗? 她拿这问题问着自己,她不知道,可她明白,她说了不知道,那便是答案了。 南柯笑了笑,“那是自然,我要你的魄又有什么用处。” 白木偏过头,在阳光底下冲着舒伯周扬起了嘴角,眼眸里亮晶晶的,“你看,她说会给我的。” 她眼里的湿润清晰可见,他知道是为了冯业平,却不知道三人之间纠缠的恩怨,但散在她身周的悲凉的气息,是他无法忽视的,莫名的忧郁堵在胸口,堵住了他想要说出口的劝阻:“你……” 白木低了头,淡淡道:“你送沈楚回去吧,七七四十九天以后,我自会带着这两魄和你会合,到时候,咱们在一起去找最后一魄。” 舒伯周没有回答,蹙了眉显然不太认同。 南柯道:“我这就把他放出来。”说罢掌心生风,竟生生将沈楚移来了眼前。 几日的囚禁,沈楚显得有些消瘦和落魄,他晃了晃身形,想来还是略略有些惊慌的,待他看清屋里人后,有一瞬间的惊讶,但立马掩去了,只道:“南柯,你这又是什么花招?” 南柯笑了笑,“我之前捏出了几个你的样子来诓他,倒都被他一一瓦解了,果然是个有仙胎的人。” 白木也没在意她说了什么,轻悄悄的移到沈楚身边,“六少,之前原是我没想明白。” 沈楚心下大惊,这一回竟然是真的小白来了吗?可是,她唤他作什么?她没想明白的又是什么? “让你身陷危机,是我的过错,我这便让伯周道长送你回家。” 她竟然让他走,她这是什么意思?他刚想问她,却听那边舒伯周似乎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沉声道:“我不同意。” 南柯挑了眉:“你不同意?” 舒伯周道:“是,我不同意,谁知道她说的是真是假,聚魂这事情,她说用你一半的魄,你便信她吗?到时候若是把你整个都搭进去,一命换一命的话,你又该怎么办?” 南柯听他这样说,火气一下就上来了,厉声道:“小道士,你去打听打听,我南柯向来说一不二,我说用她一半的魂魄,断不会取了她性命去。” “哦?我怎么听说百年前便是你骗了她斗法,才将她收进封印里呢?” 白木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忙出口相止:“从前是从前,如今我信她,你不要再说了,我已经做了决定。” 沈楚这时也听了个大概,便问道:“小白,你要用一半的魄来聚魂,聚谁的魂,是冯道长吗?” 白木“嗯”了一声,点了头。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低了头,扶着桌角。他要回来了,她果然,果然,果然是不再需要他了吗? 他轻笑一声:“原来,我仍然不及他吗?” 见他如此这般,白木有些心痛,她此时竟是不明白自己的心,究竟偏向谁多一些。早知如此,又何必……她垂了头,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沈楚却突然抬头,嗓音有些沙哑,却极有力量:“我,也不同意。” 他就那样倏的笑了出来:“我也不是为你着想,我为的我自己。” 他这样说,倒是出乎她的意料,竟让她有一瞬的怔忪。 “我……” 南柯却将她拉到身后,一把掀起床前的帷帐。“你们不同意,这件事干你们什么关系,你们以为单凭不同意便可以打乱我的计划吗?”她眼中鲜红,血丝一层一层,可怖的很,“休想,我早就用那两魄触发了禁术,若是聚不齐魂,她失掉的,可不仅仅是这两颗珠子了!如今,你们就是不愿意,又有什么办法!” 白木大惊,但更多的,似乎是伤情,她挣脱了南柯的手,扬起手掌,见南柯偏过脸去,竟生生止住,停在她颊边:“小南,你从前那样骗我,现在还要这样吗?为了他,为了他你……” 南柯扬起头,低声道:“小白,我知道我欠你的,可是他,没有他,我又何必苦守这么多年,我求你,求你帮我这最后一次。” 白木望着她眸子里的执着,她竟那样爱他,守了一百年,等了一百年,就为了重做一个他出来吗?她闭了眼,流出一行清泪来。 意难平 第6章(1) 舒伯周见状,又沉声道:“白木。” 帷帐里的白光森森然的,一晃一晃的照在白木的半边脸颊上,她却只是摇了摇头,喑哑道:“她什么都准备好了,我又怎么能不救,小道士,你听我的……” “听你的送我回去吗?小白,我不走,我就守在这里,不就是四十九天么,我倒是也想看看,传说中的冯业平道长究竟是什么样的神仙。”沈楚打断她。 她不料他竟是这样的心,有些不知所措。还未想好如何答复,又听舒伯周道:“既然你主意已定,我便也留下来,助你一臂之力。” 她一时竟慌乱了起来,怎么事情与她预计的不同,她本不想将他二人牵连进这些旧日的恩怨里头去的,却疏忽了,人心,岂是她随意便能够操控的。 南柯却笑道:“真是有趣,我这妖窟今日竟成了梧桐之树了么,怎么招来了这样多的凤凰?” 白木叹了气,抬起眼眸,望着南柯道:“紫金炉子在你这里吗?” 南柯伸出手掌,从虚空中幻出一个炉鼎,长久未见天日,炉子上泛着青光,显然是生了些铜绿,她又变出一把拂尘,轻轻扫过,风过尘散,赫然发出耀眼的金光,又有紫气护体,两相交缠,一圈圈缠绕着紫金炉。气清物明,显然是道家的宝物。 “一百年前我便从白云观盗了来,想用来凝他散在天地间的气,可是我所学并非道法,这样多年了,竟什么也没做成。” 她将紫金炉子放进白木手中,“如今你来了,自然便该你来用它。” “书上记载的,百年前冯道长湮灭,锁妖塔里妖魔乱窜,五位修为上乘的道长合力镇压了九九八十一天,才得以平息,这之后丢了两件法宝,一个是今日得以见到的紫金炉,另一个,是从前冯道长贴身佩戴的鱼骨串。南柯,是不是也是你拿去了?”舒伯周问道。 南柯冷哼一声,“这紫金炉子好歹有用处,他冯业平佩戴的手串又有什么用?” 她似乎在说什么,但是白木此时只顾盯着手中的炉子,并未留意,只听到舒伯周提起从前那串鱼骨手串。如果说紫金炉是她生的印记,那么鱼骨串则是她妖的见证。 人鱼之骨,锁妖之骨。世人皆以为当初是她为了夺取力量,盗取了冯业平携带的妖囊,偷食妖灵。然则妖囊便一定是口袋吗?不是的,他锁妖用的便是往蓬莱仙岛,向上仙求取的一串鱼骨,上仙以指为刀,将一十八颗鱼骨雕刻成珠,以捆仙索为绳,牢牢束着。从此他所收之妖魔,皆封入骨中,不得出世。 可是那一次,那一次是为了什么呢?那时她和他往杭州归来,前日大战了一只四百年的蝎子精,不慎叫它袭中,毒入骨髓,虚弱极了。他将珠串从腕间取下,送到她面前,他说:“小白,师兄说我这串鱼骨是上乘仙物,可以净化妖灵,将这鱼骨钉入你体内,再以法术护体,二十一日后,你便可以完全拥有这些力量,日间强大起来。到时候,咱们再也不必害怕那些妖魔了,我,我也可护你周全。” 她彼时气若游丝,瘫在观里的玉石床上,抬头望着他满目的诚挚和殷切,她轻声问道:“是李易师兄吗?” 他点了点头。 她又道:“李易师兄博闻广识,他说的自然不会错,你且一试吧。” 鱼骨穿破血肉,进入她身体时,她便觉出不适,钻心的疼痛使她不由得嚷了出来,那种噬魂剔骨的痛她此生只有过两次,不过第二次时,她已学会隐忍。那时清儒观主被她撕心裂肺的声音引来,才发现冯业平所施为禁术——化妖咒,可是鱼骨里的妖力过于强大,术法根本无法停下,便连观主也无可奈何,倒是冯业平竟生生震断自己的意念,强行终止术法,这才将鱼骨从她体内逼出。 从那以后,她日夜被妖灵侵蚀,终于在第二十一天时,化生成了一只真正的妖。她惊恐,惶惑,不知所措,相比之下冯业平却是镇定许多,暗暗封印了她体内一半的妖力,渡了她些修为,又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瞒住了观里上下人等,仍将她留在身边做着灵兽。只是李易师兄每次见着她都会流露出一种不自然的表情,似乎早已将她看穿,洞悉一切。 如今这些事情想来,竟如同昨日一般清晰,李易吗?她真是后悔,为何那时不曾细想,他嫉恨业平多年,又怎么会盼她痊愈?她竟然还同业平一起,相信着他的话。 可是妖终归是妖,几年后她在洛阳妖界,与石妖交手,冲破了封印,从此妖力加身,后来一次次暗地的行动,又叫她变得嗜血无度,日益荒唐。她吃了再多的妖他都无碍,独独那一次,心中愤愤伤了南柯,他便再不容忍,渐渐显出对她的嫌恶来。 往事沉沉,压得她喘不过气,可是眼前,她却要用她这一身妖力,几颗妖魄来唤他重入尘世吗?想来竟是可笑的很。 她微扯唇角,牵出一个苦笑来。 “既然紫金炉在这里,那便立即开始吧!”她低声道。 南柯也点了头,道:“你便全心护着妖魄即可,以你之力往生咒恐有些困难,我同你一起施便是,另外,还请道士往洞门去,施些结界的好。”她想了想,又道,“六少,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我们几人皆可不眠不食不休直到法成,你却是凡人之身,且先去屋外等着吧,离意醒后为你安排的。” 舒伯周径直出了密室,捏了诀直接闪身到了洞外,不仅复原了从前南柯施的遁世咒、匿身咒,又加了几道白云观的防护法诀,这才飞身上了身旁的一棵桃树,悠悠的躺着,倒也清闲。 那边沈楚却是犹疑再三,想要和白木说些话,却又不知此时该说什么,踌躇许久,终于南柯不耐,将他撵了出去。他此时深恨自己肉体凡胎,竟什么都做不得。 意难平 第6章(2) 待众人终于散去,屋内只留了她与南柯,并着床上躺着的冯业平的躯体。她才抬手施了咒,又将大开的密室洞口封住了,重重的藤蔓,无风自来,将密室与外界隔绝成两个世界。 屋里还是只有洞顶的一束细光,直直的打在桌子上,照着正中的那一只炉鼎。白木将颈上旗袍的盘扣解开了,取下那一圈珠串,红绳系成五个结,将四颗白木沉香珠子牢牢的拴住,她手掌轻拂,便取下两颗来,又将剩下的两颗重新戴了回去。 她望着南柯,微微点了头。南柯这才向床边走去,双手画印,半空中闪着白色雾光的另外两颗珠子便缓缓飞往她手心。她一把捏住,顿时光芒消散,屋里一时黑了许多。 南柯将珠子交予白木的时候,那珠子已经与寻常无异,经过岁月的打磨,圆润晶亮,仿佛不是树木所制,而是玉石了。 白木却似乎并不关心,未曾多加留恋便将四颗珠子一齐抛进了紫金炉子里。猛然一阵心悸,什么东西从心口渐渐消逝,从血液里缓缓流走。周身滚烫的肌肤凉了下来,她打了一个冷颤,抓住了桌角。 心里不禁暗暗自嘲:白木啊白木,本来就是树妖,何必贪恋肉身的血热,何必在乎灵魂的飘移。 她又伸手去,将紫金炉的盖子扣上了,手指刚刚离去,紫金炉便立刻发出夺目的白光,竟生生将她逼退了一步。那是她自己的四魄之力,融了道门的紫金炉子,居然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吗? 可是炉鼎似乎是难以与妖力相融合,微微颤抖着,发出不间断的碰撞声,那盖子也左右晃着,似乎是妖力难忍炉中黑寂,意图破炉而出,重新回到白木身上。 南柯见状暗道不好,忙将双手置于胸前,低声结印,企图镇住躁动不安的妖魄。 白木却将她挡了,摇了摇头,又逆着光向桌边走去,隐约可以看见洞壁清晰的岩画,他或坐或卧,或静或动,却都只是些背影,看不清面貌。她自然知道这样的背影天下间修道人抓来几乎完完全全都是一样的,可她知道这画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冯业平,原是因为他身旁的那一尾红狐。 她的心似乎一不小心又失了一魄。 炉鼎发出的光更亮了,不待她多想,小小的一方盖子已经飞起,白木轻弹手指,将它压了回去,又以手做刀,劈下划破指尖,滴了几滴血在炉盖上。但它似乎抖动的更厉害了,白木只得将本已痊愈了的手指又伸了出来,预备要再滴几次,压制住珠子里妖魔的乖戾之气。炉鼎却在这时突然安静下来,收了白光,却喷出一团红雾,散在四周,待红雾散去,才渐渐发出深紫色的光晕,笼罩在周身。 白木这才舒了一口气,心道终于是将妖魄制住,乖乖的搜寻游魂了。 南柯也未多说话语,脚尖轻轻用力,便腾到半空,再将浑身的力量凝聚在手指,倏的将一道光束打在紫金炉子上,她口中不知疲倦的喃喃念着往生咒的口诀,没有丝毫懈怠。 白木朝床上望去,没了沉香珠子的光照,看去略略有些模糊,水青色的帐子仍然轻飘飘的晃动着,影子映在床帏里面那人的脸上,也是半明半暗。可是那张脸,一瞬间仿佛竟不是冯业平,她一把扯过帷帐,探身看去,却是自己看走了眼,那样如峰的眉目,似裁的轮廓,怎么会不是他? 她在地上盘腿坐了,闭上眼,心中默念口诀,也使出了往生咒。 妖与常人不同,不需吃饭、不需喝水、不需睡眠,往日里头瞧见白木吃了的许多东西,不过是因为她想将自己藏成一个普通人罢了。可是沈楚非妖、非道、非神仙,却也在密室里熬过了二十一天。 意难平 第7章(1) 沈楚一时不敢作声,屛住了呼吸,透过缝隙往外看着。 但见那人从树梢上飞了下来,脚尖点地,唤出一把拂尘来,在空中交错,划出几道光柱,轻易就将那些符咒堆砌的结界给破了,沈楚不禁往后退了几步。那人又飞身向上,用拂尘击落了木兰刺,可那木剑竟然没有直直的落在地上,却是打了弯,朝那人身后飞去。 沈楚目光随着那把剑,便看见了立在山坡上的舒伯周,他心下暗喜,可剑势略有些急迫,舒伯周接过剑柄时明显晃了一晃。 他只手握剑,剑尖斜斜的划着地上的石块,“哧啦”一声,他抬起头,眯着眼朝空中望去,见到那手掌拂尘之人,他便脚尖离地,向他飞去。 却见舒伯周朝他拱手行了礼,然后将木剑背于身后,抬起手默念法诀将护在洞外的结界一层一层的撤了,那人也将拂尘收了,搭在手臂上冷眼看着。沈楚略有不解,仍然躲在石壁后面。 “洞中的,我早已看见你了。” 这声音和方才一样,可是不同于内力传声的朦胧空寂,这一句话清晰的响在耳边,令沈楚有一瞬的惊慌。他正在犹疑,舒伯周和那人已经从半空中落回了地面,舒伯周用熟悉的声音道:“六少,这是我师父,不必担心。” 他师父?他师父来这里做什么? 沈楚缓缓的迈着步子朝外走去,却苦于暴雨,只得站在洞里,待他二人走近,他摸了摸鼻尖,露出一个尴尬的笑来:“啊,道长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 他又用眼神瞟了舒伯周,那意思是在说:“你方才跑哪儿去了?” 清儒观主见到沈楚,却突然停下了步伐,眼中似乎闪过一瞬间的惊疑,不过片刻又恢复了镇定。 他沉声道:“阿俊急忙找我,将事情原委说给我听了,怕你们出事,我自然得过来。” 舒伯周这才恍然大悟,这么些天,自己竟然忘记了原来交代过阿俊这件事情,不过当时说的是一个小时,纵然来去皆需要时间,可这,已经二十一日了才过来,师父也委实太慢了。 清儒观主似乎是一眼便看透了他内心所想,轻咳了两声:“观里事务繁杂,县城里又积攒了一些法事没有处理,来晚了也是必然。” 沈楚不禁腹诽,饶是再晚,迟了二十一天也确实少见,这师父看来并不担心他徒弟的性命啊! 清儒观主又不自然的咳了几声,道:“你刚才那几个咒术倒做的挺好。” 舒伯周跟在他后面,低声道:“是师父教的好。” 没想到观主却偏过头:“我不是说你,我是说这位沈六公子。方才若不是他的那几张符咒,我恐怕早就杀进去了。” 沈楚道:“那符也是舒道长所画。” 清儒观主微微摇了头:“符咒究竟有多大灵力,也在于所用之人,六少方才那几咒力量颇盛,若非出自我白云观,我恐怕也难以化解。六少看来是与我道门有灵根之人,不若拜入我门下,修道访仙?” “能拜入清儒观主门下倒是沈某之幸,不过沈某无心道法,辜负道长美意了。” 清儒观主将拂尘一挥,顿时洞中烛火通明,他率先举步往里走了:“这里便是南柯的洞穴?” 舒伯周答了“是”。 他又道:“我看你也毫发未损,是你们击退了她,还是如何?” 舒伯周眉头紧锁,却没有回答。 清儒道长便提高了声音,喊道:“伯周?” 舒伯周这才晃过神来,朝他行了一礼,才道:“弟子不孝,没能阻止白木,她和南柯正在复生冯业平道长。” “你说什么?” “南柯从前偷走了冯道长的躯体,还有那个紫金炉子,她此时正与白木在洞里,用妖魄凝冯道长的游魂。” 清儒道长却将拂尘一甩,转过身来,斥道:“胡闹!” 舒伯周连忙跪在地上,“弟子有罪,请师傅责罚。” “责罚?你们连信都不给我捎一个,现在却知道领罚了吗?”他眉心微蹙,语气生冷,“他们在哪儿,你起来,带我过去。” 沈楚在一旁已听出不对,紧着两步拦在清儒道长身前,“道长,不可以,南柯下了禁咒,白木会出事的!” “你让开,她死不了的。” 沈楚却仿佛铁壁一般,牢牢地挡住了一半的通道。“道长一定要过去吗?” 舒伯周沉声道:“六少,师父有他的道理。” 清儒道长却很沉着:“你一定要挡着我吗?” 沈楚又朝舒伯周嚷着:“你怎么是个墙头草,白木没了,你们的计划又怎么办?” 舒伯周显然有些踌躇,左右为难。 眼见沈楚没有任何退避的趋势,清儒道长无奈,便挥了拂尘,将他束住,又封上了他的嘴,省得他胡乱喊叫。 “沈少爷还是少些主意的好,你们是上了人家的当,竟还不自知!”清儒道长收回了拂尘,轻弹了两下,又继续往前走着。 舒伯周闻言问道:“师父的意思是?” “等你见了自然就明白了。” 三人路过离意躺着的竹榻,清儒道长觑了他一眼,低声道:“这是?” 舒伯周道:“梨花精离意,师父认识他?” 清儒道长摇了摇头:“并不认识。”他早已走远,却仍然回过头再看了一眼,一个妖精,身上为什么会有仙道的气息? 那边舒伯周却道:“师父,就是这间了。” 他于是回过身,用拂尘扫去了密室前的藤蔓,露出一室朦胧来。 这是时隔了二十一日沈楚再见到白木。 她盘腿坐岩石上,手中还结着印,却睁着眼,惊恐的望着他们。 南柯停在半空,手指并拢,仍在不断地向桌上的紫金炉子注着术法,目光冷淡的望着门外。 唯有桌上的那只炉鼎,似乎是不一样了,周身散发着紫色的雾气,围绕着一缕一缕白色的絮状游丝,神秘而诡异。 清儒道长速度甚快,挥了拂尘一把将紫金炉子拿到了自己手中,一时间游丝四窜,朝四壁上撞去。 “白木,你看不清吗?那床上躺着的,哪里是冯业平?” 意难平 第7章(2) 这是时隔了二十一日沈楚再见到白木。 她盘腿坐岩石上,手中还结着印,却睁着眼,惊恐的望着他们。 南柯停在半空,手指并拢,仍在不断地向桌上的紫金炉子注着术法,目光冷淡的望着门外。 唯有桌上的那只炉鼎,似乎是不一样了,周身散发着紫色的雾气,围绕着一缕一缕白色的絮状游丝,神秘而诡异。 清儒道长速度甚快,挥了拂尘一把将紫金炉子拿到了自己手中,一时间游丝四窜,朝四壁上撞去。 “白木,你看不清吗?那床上躺着的,哪里是冯业平?” 白木幻身越过红木的桌子,闪到清儒道长面前,踉跄了几步,颤抖道:“道长,你说什么?” 南柯却是眼疾手快,一把夺过清儒手中的炉鼎,又闪身至床前,划破了床上那人的手指,滴了血进了炉子里。 暗红的血珠,落在盖子上,竟瞬间便穿透了铜器,渗到炉子里面去了。原来笼罩在炉外一重一重紫色的雾气,倏的消失了。 白木动作慢她两拍,这时才到了床前。她本欲抢过炉鼎的手,却停在了帷帐上。这帷帐是绸缎织的,绣了芍药,很是光滑,她为何没有想过,冯业平一直都用不惯这些秀气的东西的,他从前不会挂帷帐,不会用绢帕,更不会在腰间别着清秀的剑带。 她不大敢将目光投到床上,道长说的,若是真的呢?她一只手紧紧的攥着绸缎的帷帐,谨慎的凝着气,用心目去感知那人。 如峰的眉,刀裁的线,可是左眼下却有一颗泪痣,隐约熟悉的样貌,仿佛是见过的,可是,他不是冯业平。 她手心用力,竟将那水青色的帷帐拉了下来,软软的滑落在脚边,她往后退了一步,指着南柯,喘着粗气,眼中满是伤痛:“小南,你究竟还是骗了我。” 南柯却仿佛不以为意,柔柔地将那炉鼎掷到床上,浮在那人的胸口上方一尺的距离。一束紫光突然从炉中射出,贯穿了整个炉鼎,向下打进那人的胸口,向上直直的触到岩壁,再洒下来,一室朦胧,方才窜出的白色游丝,此时都齐齐汇聚过来,注入炉子中。 她笑了笑:“我从未说过他是冯业平,如何算得上是骗了你。”她眼眸微抬,“可就是骗了你又能怎样,反正我要救的人,马上就要回来了。” “他是谁?”白木咬着牙齿,冷冰冰的,从头到尾,不过是听旁人说,所有的人都在告诉她,南柯在四处搜寻她的妖魄,要聚冯业平的魂魄,可是从她找到这里来,南柯却从来没有说过,卧榻之上便是冯业平。一个小小的障眼法,竟将不宁的她骗的心甘情愿。 “你不认识他?哈,那我真是白费力气了。” 白木又向他望去,却见炉鼎上的紫光渐渐消了,随着游丝的进入,炉身的白雾越来越浓,像是一团气,又像是一朵云,托着炉子缓缓往上升着。 他是谁? 她为何想不起? 她闭上眼在脑海里搜寻着每一张见过的面孔,从山野里的农人,到沉香白店旁的邻居,却如何也记不起他来。 突然外间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喊叫,舒伯周脱口而出:“不好,是离意。”话毕他便急忙朝屋外走去,惊起外间藤蔓翻动翩翩。 离意,离意,从前她仿佛也知道一个人,名字与这两个字有些相像,是谁? 她知道的那人,曾与冯业平一道练剑,一道下山,一道捉妖,他们亲如手足,可后来为什么又相煎太急。离意,李易,他的眼角也正巧有一颗细小的泪痣。 白木猛然睁开了眼,偏过头往床上看去。 床上那人与记忆中的面孔一般无二,怪不得他身上有剑带,怪不得他喜欢绣了芍药的帷帐,怪不得他的枕畔会有一方水红色的手帕? 原来,竟是白云观百年前的大弟子,李易。 她瘫坐在凳子上,低沉道:“李易大师兄?” 南柯没有回答她,专注的盯着床上的炉鼎,方才离意一声嚷叫之后。这炉子快速收进一团游丝,而后却似乎沉寂了一般,再没有丝毫动静。 “就因为是他,你才骗的我?” 南柯道:“若我一开始便告诉你是他,你会帮我吗?” 白木冷冷的望着她:“不会。” 南柯冷笑一声:“我就知道,你从来都不是圣人,怎么会救一个害过你的人。” “你倒仿佛很是懂我的样子,不论是从前我做灵兽,还是如今做妖,都是恩怨分明的,他一向心思毒辣,我凭什么救他!” “那又如何?你如今还不是已经救了。” “时候未到,我自然会将我的妖魄唤出来,还多亏了清儒道长及时赶来。”说罢她略微朝清儒道长拱了手,算是道谢了。 却见南柯嘴角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她微微有些慌乱,心下满是不安的追问道:“你难道还有什么旁的办法吗?” “不需要什么别门他法了,不过三日,他便会复生了。” “怎么可能?” 南柯扬起侧脸,轻笑道:“怎么不可能?” 道长竟也摇了摇头,低声道:“没用的,你那四颗妖魄的法力早已超过了往生咒所需的力量,二十一天,已经足够。” 白木猛地拍了桌子,急忙站了起来,嘴唇紧抿,隐含怒气。 藤蔓簌簌的,舒伯周从外间进来,略有些疲惫。 清儒问道:“什么情况?” 舒伯周道:“无碍,看起来像是鬼压床,我已经施了术法。” 清儒道长略略沉吟,眉头微蹙:“不是鬼压床,是李易的最后一魂从他身体里出来了。” 南柯“哈哈”大笑了几声,“果然是天助我也。” 白木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沉声道:“你要他活着,是为了什么?” 南柯瞪了她一眼,狠狠将她甩开,她始料未及,重心不稳,竟向后倒去。 一旁仍然被束着的沈楚,此时不知为何竟自己冲破了咒术,跑上前来一把接住白木,与她短暂的对视,然后抬眼,觑着南柯:“百年前你就骗她,如今怎样还下得去手?” 意难平 第8章(1) “百年前我就骗她?谁告诉你我骗她了,那是她欠我的,她就得生生世世来偿还。”南柯语气突变,狠狠道。 那是,她欠她的? 沧海桑田,斗转星移,百年前的真相,原来,是这样的吗? 白木眼中清明,仿佛忽然之间想明白了,她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自嘲般的轻笑一声,复又从沈楚臂中走出,站直身子,整了整衣衫。沈楚虽然不解,却从她漆黑的眼眸中看出了一丝颓然,凄楚的,无可奈何。他见她脚步虚浮,左右摇晃,又伸出手去,想要扶着她。白木却摇了摇头,挡了他的手。 她在南柯眼前站定,这狐狸洞里真静啊,明明有这样多的人,却能清楚的听到每一声呼吸,舒伯周因为方才去救过离意,微微喘着,清儒道长以法力将自己的呼吸掩的几不可闻,沈楚虽是凡人,吞吐之间却有一丝仙气,倒是有些怪异,可是她与南柯,两个人的呼吸却是重合的。 她用喑哑的嗓音,打破了一室的沉寂。 “小南,你那时跟我说过的人,是李易吧?” 南柯没有说话,可是那一双丹凤眼里难掩的惊慌,分明显示着她猜的不错。 原来,一百年前竟是这样的原因。 乾隆五十八年,梧州,大云山下。 道士从山上穿了林子,又穿壁而过,脚下生风,不过片刻便停在了山脚下的坦地上,倚着一株阔叶树,在阴影下站了。浅蓝色的道袍,料子很是轻薄,夏日的风总有些暑气,拂在脸上闷的紧,拂起衣衫却有一种凉爽。因是道门的原因,他并没有梳着满清的辫子头,也不似上了年纪的老道士日日用一支发簪缠了稀疏的灰发,而是束了发带,将头发披散下来。负手立在树前,望着山上的方向,有所期待。 日头从东边缓缓爬上了头顶,阔叶的树下也没有什么荫蔽的落脚处了,怎么还不到?他索性翻身一跃便跳上了树枝,拿手臂枕了,躺在树叶间,倒也凉快。可是仍偏过头,切切的盯着下山必经的那一条青白色的小石径。 树叶里头是晒不到了,却偏生闷的很,捂了他满脸的汗水,薄薄的一层汗聚得多了,便一滴滴的顺着脸颊滑了下来,从太阳穴沿着眼窝滑过鼻梁,滴进另一边睁着的眼睛里。汗水竟这样辣的厉害,他猛然一个翻身坐在树枝上,揉着通红的眼睛,朦胧间才见到一团红色从树林子里跳了出来,沿着石径直直的跑到树下,下一瞬睁开了眼,那小红狐狸已经往地上滚了一圈,现出人形来。 炎炎的夏日,她仍然穿了一件红色的绣花宽袖袄裙,袖子仿佛为着避暑故意做的短了,露出小半截雪白的手臂,戴了一只玉镯,在日光下透着晶莹的绿光,衬着她的手很是好看。 她也跳将上来,坐在枝头边上,伸出一只手来,拿了浅蓝色的一方手帕替他擦着脸上的一层汗水,又用大拇指腹揉着他那只红了的眼眶,轻盈的笑道:“小李易,怎么没见着我来,竟还哭红了眼睛吗?” 李易一时怔愣住了,任由她温柔的抚着他脸颊上的汗,听她话毕他又猛然抽出扶着树干的一只手来,抓了她的手轻轻将她拉身向前。轻风吹着她手心里的丝质的绢帕,飘在他的手腕上,痒痒的。 他眼角的笑容似乎是弯进了心窝里,便连着那一颗小小的泪痣也是温柔的:“不许再叫我小李易了。” 她迎着他的笑脸,一双丹凤眼斜斜的向上扬着,道:“从我有意识算起的话,至少比你长了两百岁,就算是从炼成人形算起,也比你多了那么五六年的光景,你可不是小李易吗!” “可是,我不小了。”他又将她拉近,沉声道,“南柯。” 树上确实暑气逼人,南柯方才坐了这一小会儿,已经细细密密的出了许多汗,她将右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翠色的玉镯子很是晃眼,她看了他一眼,又拿绢帕擦着自己额上的汗水,嗔道:“是南柯姐姐。” “什么姐姐,你看我师弟,可曾喊过白木姐姐,从来都是小白小白的嚷着,论起道行来,她可比业平长了几百岁。” 南柯却垂了眼,“白木她是被冯业平凝气炼化而生的灵兽,我与她不一样。”她薄薄的两片红唇轻轻阖动着,声音却越来越细微。 李易歪了脑袋将头伸了过去,一瞬不瞬的望着她低垂的眼:“你不开心了?” 她伸了手推开他的小脑袋,“我与她感情再好,她是道,我却永远是个妖,但凡哪天你们白云观容不下我了,她与冯业平,还有你,怎么会放我走。” 他将两指并拢,直指青天:“我对着老君起誓,若是哪天他们要收你,我拼尽全力也一定将你送出去。” 南柯笑了笑,伸出手指刮了他的鼻尖:“小李易,我跟你说这些,你又懂什么呢?从我第一次去白云观找白木被昀辉道长捉住起,那些个老道士们便早想将我从大云山上除去了。” 那个时候,他记得的,如果不是那次,他现在也不可能和她这样亲近。 她去后山上找白木,却被昀辉师叔的锁妖圈罩住,动弹不得,师叔将她装在妖囊中带回了观里,却将她丢进了化妖鼎中,意图化她做一滩水,好收了她的妖力。 他那时和业平是极好的,白木求了业平,业平便来找他商量,白云观上上下下都知道,昀辉师叔固执的很,又极少有建树,这回好不容易误打误撞捉住一只百年的狐妖,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可是白云观上上下下又都知道,这个昀辉师叔好饮酒,却又没什么酒量,三杯必倒。于是他们便偷了师父珍藏的汾酒,在论道场拦住了昀辉,却不知今日昀辉为何兴致颇高,三杯好酒下肚,竟没有醉,令他三人不得不怀疑师父那汾酒怕是假的,待到一整坛喝完,好歹有了些醉意,却仍然喋喋不休的跟他们讲着道,正待白木不耐,已经在袖中捏好了诀,他却突然倒了,原来这种酒,竟然是后劲比较足。 但好歹是醉了,白木便急忙掏出昀辉的化妖鼎,将南柯放了出来。 意难平 第8章(2) 她遍身衣衫早已被化妖水侵蚀的破烂,几不蔽体,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也是伤痕累累,鲜血淋漓,便连本就是鲜红的衣服浸了血水,也染成了深色。 可是那双眼睛,水灵灵的,无辜极了,流露出怯怯的惶恐,叫李易一眼看进了心里。他那时十八九岁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还不知爱恨是何滋味的时候,见着这样一位落难的姑娘,楚楚可怜,怎么能不动心? 白木将化妖鼎重新封了,脱着自己的外衫,一旁冯业平伸出手拦住了她,转而将自己的衣衫脱了下来,待他将衣服抖了抖,抬眼却见师兄李易已经跪蹲在南柯旁边,将自己的一件淡蓝色的纱衣披在了她身上。 “姑娘快些离开,师叔怕是快要醒了。” 南柯望着他,有些许的怔忪,一双眼睛在瘦削的脸上格外明亮。 白木也半跪着,拉起她的手:“小南,有受伤吗?我送你出去。” 南柯这才恍然醒来,摇了摇头,又望了披在自己身上的衣服,她捏诀将衣服穿上,复抬头望向李易,嘴唇上沾了些许的血,艳艳的红:“敢问道长名号?” “木子李,容易的易,我叫李易。”他那时只道容易,却不知从这一刻起,往后漫长的一辈子,甚至下辈子,再难得容易二字。 南柯忍着疼痛勉强的牵动唇角笑了一笑,“李易道长,多谢了。”说罢她便往侧边滚去,打了个圈又变做狐狸的样子。 她缓缓的踱到李易身边,舔了舔他的手背,便一跃而上,到了白木的怀里。 白木抱着她,急急道:“我先送她出去,这里就麻烦二位道长了。”话毕捏了诀遁去了。 而后他二人又蹑手蹑脚的将化妖鼎藏回了昀辉师叔的口袋里,再抬他回了自己的卧房,这才偷偷溜回后山的屋舍。待到三天后昀辉大醉醒来,翻看化妖鼎时,恍然发现南柯早已不见,顿时大怒,一气之下找到师父要问他二人的罪,却是李易一人挺身而出将所有罪过都揽在一身。 但到底是不敢说出自己故意放了妖怪的事情,只说当时师叔醉的厉害了,早已走不稳路,他怕师叔出了意外,故而一定要上去扶着他,师叔却坚持自己没醉,不要他扶,两人这一推一搡之间,竟就将师叔的化妖鼎甩了出去,一个不注意便放出了妖精。 昀辉当时醉的不省人事,虽然不明真相,但仍然气不过,一定要师父罚他,但师父这一罚又落得他甚是开心,这一罚,乃是罚他去山腰的树林砍三个月的柴,正中他下怀,得以时时去找那狐妖南柯。 那之后的三个月,是他自小离了家在大云山上过的最快乐的时光。每日清晨鸡鸣时起,往常都是去师父房里听早课,这时却是往山腰下赶路,他虽然还不会腾云御风,但捏了诀也能勉强穿墙越壁,仍是比寻常人快了许多。 他知道南柯就住在山腰上,因此每日上午砍柴时便格外用力,一个时辰便砍完了一上午的柴,剩下的些许细碎时间,他便漫山腰的找着狐狸洞,终归皇天不负有心人,第二十八天的中午,日头正毒辣的时候叫他给找到了。 树藤缠绕的洞门,附了几道简单的结界,倒是极好解开的。 他大步流星的往洞里走着,却有些潮湿,钟乳石上落下一滴一滴的水珠,越往深处越感到寒冷,他不禁打了个喷嚏。 惊起洞里石榻上歇息的美人,问了一句“谁?”便化身一道飞光直至他身边,才又现身出来。唇角弯弯,浅笑一声,“原来是小李易,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她这样突然的出现,倒是将他骇了一跳,胡乱答道:“我,我,你还没还我的衣服。” 南柯噗哧就笑了,捏诀化作一道红光,又消失了。 他迷惑不已,慌张的朝洞里跑着,“你去哪里?” “你去哪里?” “哪里?” 洞中回声一圈一圈,混着水滴清脆的声音,清风灌进缝隙的声音,只剩他自己孤独的脚步声。 回声终于消了,他骤然停下,“啪嗒”,水珠落在脚边的小水坑中,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鞋袜。 一阵风拂过,她又出现在他的眼前,鲜红的裙裾在飒飒的风中猎猎的翻动着,同样鲜红的唇一张一合,就像前次在观里见到她时的样子,“衣服给你,这儿不是你个道士该来的地方,快些回去吧!”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伸手去接他那件浅蓝色的道袍。 她皱了皱眉,将衣服胡乱塞进他的手里,转过身,方才走过两步,正待捏诀幻影回去,衣袖却被他拉住了。 他倾着身子,一只手将衣服抱在怀里,另一只手拽着她红色的袖子,攥的有些紧,险些将衣服撕破。 她神色淡然,眨了眨眼:“李易小道长,还有什么事吗?” 他仍旧拽着她的袖子,捏在手中的缎子很是轻盈,如若无物,有些吞吐道:“你,你,”他望着她,幽黑的眼眸澄澈晶莹,“我救了你,你要怎么报答我呢?” 她转回身来,瞥了一眼他攒着的手心:“哦?”淡淡的一个单音字,“白木是说过,你一人领了罚,我也确实该感谢你,那么,你想要什么呢?” 李易注意到她的目光,这才松了手,摇了摇头,“我没什么想要的。” “这倒有意思了,你没什么想要的,却又要叫我报答你。”她收回手,抻了抻衣袖。 他有些拘谨,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默默垂了头。 她打量着他裂开的虎口,用心目探了他的内息,又道:“你灵根不错,可是身子太弱,这些日子砍柴又用力太多,身体过于疲劳,体内灵气有些混乱。”她顿了顿,他抬起头看着她,“我便教你些法子调理体内灵气吧!” 他心想,她如此说,便是可以日日来这里了吧,他于是点了点头。 她笑了一声:“你这个孩子真是可爱的紧,不过姐姐是妖,那些法子也不知对修道会不会有坏处。” 他的脑袋却晃得像拨浪鼓一样,急忙道:“不会的不会的,天下各气乃出自一脉,自然是相辅相通的。” 意难平 第8章(3) 从这日起往后的两个月里,他每日下山,便能看见她坐在树杈上,或是闭着眼小憩,或是看些市井巷道里流传的戏本小说,从未有一天缺席,她见他来了却也不出声,仍旧一动不动的做着原来的事情。他起先还有些被忽视的失落,时日久了,也习惯了,只自己一味的砍着柴,待到歇下来,再与她说些话。 南柯自然也不是只坐在那里打发着时间,闲时她会教他些心法,指导他调节身体里的内息,如此一来二去,他体内的灵气也渐渐有了条理。 两个月不过六十天的日子,一晃眼就过去了,师父不再要他砍柴,他却总能寻些理由溜下山来,去集市上给她买些小吃,讲些笑话。 她也当他是个孩子,不过贪玩,便顺着他。偶尔兴致来了,也带他去镇上,听书看戏,品茶吃酒。 转瞬两三年的时间悄悄的在指缝里溜了去,他如今竟也二十来岁了,早就学会了御剑乘风,捉妖降怪,也仍然记得给她带几样新鲜的戏本子,见上一面,说些路上的趣闻。 今日便是他从湛江回来,带了些海边的小玩意,想要送给她。他一大早便御了风下山,却在树上等了她这半日的光景,她一来他竟又说错了话,平白惹得她不开心。 他心里有些惴惴,又有些不忿,放下方才指着青天起誓的一只手,趁她的指尖还未从他鼻尖上抽离,一把握住了。 “我怎么不懂,你总是这样小看了我!” 她将手指拽出,掸了掸袄裙下摆上的几片树叶,丹凤的眼角向上扬着,“妖道之间几千年的事情,怎么能讲的明白呢?” 他却从树上跳了下去,将妖囊幻了出来捏在手上,转过身,抬头望着她:“你可知前些日子我去做了什么?” 她摇了摇头,他捏了诀将妖囊打开,放出一团血红色的物体,隐约像是人的样子,却早已辨不清哪里是四肢与头颅。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也闪身到树下,站在他对面,哑然道:“鬼降?” 他又快速施了几个术,将那鬼降缠住,黑色的血从它身上渗出,散发出一股恶臭。 “上个月,湛江城里年轻男子接连离奇死亡,尸体上四肢不全,仅剩的部分也遍是啃噬过的痕迹,城里的黄丘阳黄道长是昀昭师父的旧友,卜卦算到是只鬼降,便修了书请师父前去,师父却派了我去帮忙,我便将它捉了来。” 南柯望着那只不成样子的鬼降,朝后退了一步。 他又道:“我们白云观并不是见妖就收的昏庸道观,你从未加害旁人,观里又怎么会与你过不去。” 她弯起唇角,却是苦笑道:“你以为他们要捉我是用什么样的理由?” 他若有所思,“无非是害人性命,妖惑人间。” “错,是在道门脚下,却活得逍遥自在,不仅任意妄为,蛊惑道友,还擅闯道观,扰人耳目。” 他蹙了眉,“这种原因,未免也太荒唐了,说起来,白木不也是随意出入吗?” 她顿了顿,垂了头,“她?你还不明白吗?我如何能跟她比,她虽本体是妖,却是被道门召出来的,属你们道家的。” “可这么些年了,观里从没有人来捉你,又有什么可担心呢?” “像你说的,我并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老道士们寻不到我的错处,捉了我反倒落人口实,得不偿失。”她浅笑一声,又道,“明里没人管我,可暗里他们一直在盯着我,一旦······” 她话还未说完,他便问道:“一旦你伤人性命,或是蛊惑了我······南柯,你会吗?” 她抬起头,漆黑的眼中莹莹,“若是我将来害人性命,那你呢?” 他垂首将那鬼降又重新封进了妖囊中,捏着药囊的手有些颤抖,嘴唇紧抿,眉心微蹙,压抑着道:“我不知道。” 南柯冷哼一声,没有说话。 他却慌乱的望着她,“我说过会保你性命。”他踌躇,“可你若真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我又怎么救你?” 她却是满不在乎的样子,只将眉眼微抬,冷冷的问了一句:“你当日捉那只鬼降的时候,可曾问过它为何要害人性命,你什么都不懂,便如此折磨它,倒真是有心了!” 她说罢也不等他回答,转过身捏了诀便要遁去。 他却急忙也捏了诀,比她更快,挡住她的幻影,将她抵在树上。 她气急,呼吸有些急促,微微喘着,一双丹凤眼,怒目而视。 他却伸出手,以指腹温柔的抚过她的眉,就像她方才揉着他的眼角一样。 她终是柔了脸上的厉色,却隐隐浮起一重悲伤,睫毛抖个不停,微微一眨,落下一滴泪来:“李易,妖道不两立,这是几千年的规矩,只要我在这大云山,终有一天你是要收了我的。” 她的泪珠滑过他的指缝,落在掌中,滚烫而灼烈。她嘴唇阖动,和她身上袄裙的鲜红融在一起,仿佛几年前后山上初见时,她唇畔的一滴血。 他的手扶在她的脖颈上,低了头,堵住了她的话。 南柯的一双眼睛睁得极大,她不曾料到,他竟然是这样的心,唇齿的交缠却让她益发的清醒,她奋力推着他,可眼前曾经的少年,如今竟使她挣脱不开,她心仪很饿,咬破了他的唇,趁他分神,捏了诀闪到一旁。 李易回过头愣愣的望着她,揩去嘴角的血,却大声的笑了。 她有些心疼的盯着他,超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幻影消失了。 他终于明白,他与她再好,她待他再体贴,也不过只是当初的一份恩情,他终究是要成长为一个合格的道士,而道士,又如何能与妖为伍,相交甚欢呢? 可是她却永远是个妖,背道而驰,这世间许多的悲愁离怨,都不过是无可奈何。 他和她仍然会相见,心中却都有了壁垒,他只将心里那份少年的情愫藏的愈来愈深,偶然遇之,偶然谈之。 意难平 第9章(1) 微弱的风透过壁缝,吹在白木的脸上,潮湿的,带着雨水的味道。 这是民国五年的夏日,七里洲,妖洞。 眼前的南柯面露惊慌,呼吸略微有些急促,似是想起什么,眼神黯淡了许多,半晌,终于平复,问道:“我从前,和你说的话很多,你指的,是哪一回?” 乾隆五十三年的时候,昀昭师父派冯业平去缴洛阳近郊的一处百妖窟,这年业平二十一岁,已然小有成就,道法远远高于白云观里一众师兄弟,然则对方是百妖之窟,他纵然天赋奇才,也没有必然的把握。犹疑再三,还是去向师父请教。 彼时师兄李易正在房中听师父讲道,他便在廊下等着,待到二人讲完,他才抬起手轻轻的叩了门。 将来意说明,师父却只淡淡道:“可智取,便莫要强攻。” 他不懂,正要再问,却被师父打发了出来。 他苦思多日智取之法,却都是漏洞重重,只得扼腕,那日他预备再次去请教师父,走在半路上正遇见从山下归来的李易,他将心中苦恼说与他听了,李易却很是轻松的样子,笑道,“我还以为是什么难事,这些天都见你愁眉不展的,原来还是这件事情。” 冯业平道:“师兄可有什么主意?” 李易在石阶上站定,招了招手,他便下了一层阶,附耳过去。 云阶上来来往往的弟子如云,时而带起一阵清风,拂过他二人衣袖翻飞,发丝涌动。 李易的声音轻快,在他耳边:“那日师父不是说只可智取,你不如将白木送去,用个美人计,定然事半功倍。” 冯业平却向后退去,撞到昀辉师叔的小弟子远山,远山“哎呦”一声,捂着肩膀抵住了冯业平,吵嚷道:“师兄,被妖怪捉了元神不成,这样咋呼!” 他只得连连道歉,好容易将他支开,他这才回过身,落眼处那边李易却是一脸得意的笑:“知道你舍不得,诓你玩儿呢。” 他这才恍过神来,舒了口气,道:“师兄这玩笑也开得大了些,明知道小白是······” “就是知道她是你心尖尖上的人,才故意逗你啊,你还真信了,一诓一个准,吓得不得了。”李易举步上了几级石阶。 冯业平也跟在他后面,步履轻松了许多,“哪里是心尖上的,只是很重要罢了。” 李易等了他一会儿,待他和他并排,又晃若不在意的轻声道:“是吗?” 是,吗? 他自己也不懂,“别玩笑了,师兄可是真有什么办法吗?” “办法是有,不过还是得白木去,却不是美人计,而是反间计。” “你是说,让小白去做内应?” 李易点了点头。 “可是,洛阳那样远,那妖窟里上百只妖,我怕她应付不来。” “你不是也要和她一同去的吗?你进不去,她却不一样,她本身就是只妖,有什么可怕的。不过······” “不过什么?”冯业平着急道。 “不过,她当初是你用道法催出来的,这些年又在白云观呆了这么久,你须得将她身上道门的气息掩了才行。” 他眯了眼睛,有些怔怔。 李易又道:“这法子细想也有不大稳妥的地方,究竟怎样还得你自己定夺。” 山中清明,道法仙泽,钟灵毓秀,一只老鹰在顶上盘旋,久久未曾离去。他向师兄道了谢,转身下了云阶。 李易在后面问道:“业平,不是要同去找师父的吗?” 他摆了摆手,“师兄你独去吧,我还有事。” 李易回过身,良久,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冯业平下了云阶直往后山走去,平日里这个时间,白木都会附在原身上,汲天地之灵气。 他刚进林子,便嚷着“小白”,果然不出片刻,白木离了沉水香树,化作人形站在他面前。 十三岁的女童样子,双髻扎在脑后,还垂了一半的青丝,湖水绿的宽袖袄裙,罩在她身上,有些肥大。 她那时还是天真模样,笑着问他:“业平,是要下山了吗?” 他以为她竟知道了自己的想法,有些惴惴道:“下山?” 白木眨着大眼,疑惑道:“上次不是说要带我去梧州城里吃纸包鸡的吗?” 他笑了笑,想到上个月才答应了要带她去骑楼城门底下的馆子,一时有些犹豫,不知怎么与她说。 她也是聪明的,看这情形便知道是有事了,于是走近一步,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他想了好久,才将李易的想法说与她听了。 她极为认真的听着,皱着眉头仿若成年人般的敲着太阳穴,听他说完也没做他想,便问道:“你怎么看?” 他望着她真挚的一张小脸,突然有些不忍:“这法子太过凶险,咱们还是另外想辙吧!” 她还未回应,他又道,“正好今日无事,功课也都做完了,你收拾收拾,下午带你下山去吧!” 冯业平的声音本就温柔,这时又笑的纯净,似后山的新树雨过泛的青绿,望去使人清新。 她也笑了笑,露出颊边一颗深深的梨涡,“我倒是觉得这法子很好,不必另想他法了。” 他却蹙了眉,沉声道:“你哪里知道洛阳妖窟的凶险,是我考虑不周全,一时急了。” “去试试吧,我还没有出过梧州呢,大不了有危险咱们就跑嘛,师父师叔总会想法子救咱们的。”说罢她转过身去,长长的头发随动作轻扬,拂过他的脸侧,草木清香。 山中清风温润,他有些怔忪。 她又朗声道:“可是纸包鸡,一定要今天吃的,你不许唬我。” 他心想,不过是次历练嘛,又有何不可,智取不得,便只能强攻了。于是笑着摇了摇头,捏诀幻身到她身边。 晚间出了梧州城,回到大云山的时候,白木绕了个道,折到南柯的洞前,她要冯业平在洞外等着,自己闪身进去了。 没有燃着烛火,洞里很是昏暗,白木捏了诀,将石壁上油灯一盏盏的点亮,钟乳石上滴着水,她小心翼翼的走着。 意难平 第9章(2) 脚下间或踢到一两颗小石块,骨碌碌的,滚到别处去了。壁上的烛火晃了一晃,黄色的火焰窜起,被风吹着,噼啪的爆出星星点点的声音。 白木扶着石壁,试探的喊着:“小南?” 没有人回应她,只听见水滴“哔啵”落在地上,风声幽幽,烛光明灭。 她迈开步子跑了起来,溅起明净的水花,沾在她的裙裾上,罗袜上。长长的通道终于到了尽头,洞里南柯靠坐在躺椅上,只一盏幽幽绿光的妖火燃在她身侧。 白木停了下来,喘着气,小小的身子随呼吸起伏不定。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南柯?” 躺在椅上的人微微动了一动,竹躺椅“咯吱”的响着,前后摇了摇。 她于是松了口气,原来是睡着了。她抚平了气息,缓缓向她走去,瞥见一侧的书案却停了下来,偏过头去看着桌上的东西。 一支羊毫小毛笔,一摞宣纸,一张毛毡,一方砚台。 毛毡上溅了几滴黑色的墨汁,显得有些脏旧,倒似是用了好些年,砚台里的墨块也只剩了一半的样子,宣纸上却空无一物,并没有什么字。 桌脚有一团纸,她偷眼看了看南柯,闷着笑,弯了腰拾了起来,将纸团揉开,好一手柳公权的楷书,笔力遒劲,洒脱自在,她蹙着眉心,有些眼熟,一时竟想不起是从哪里见过。 那宣纸上只写了一行字,“晓看天色暮看云。”① “云”后圈了一个墨团,落笔重了,墨水透了纸背,漆黑的,似一重深窟,悠长望不见底。 白木却恰巧是知道这首诗的,前朝的唐寅所作,写的乃是闺怨。 她轻声读了出来,“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身后竹椅猛然响起一连串“吱吱啦啦”的声音,她回过头去,南柯坐了起来,后背挺得直直的,眼睛半睁,露出一丝的迷离,喃喃道:“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白木“嗯?”了一声,弯起了唇角。 南柯睁大了眼,站起身来,快步走到她身前,拿起她手中的诗稿,望了一眼,眼里的神色却又黯了下去。 白木问道:“小南,这是谁写的?” 她却没有回应她的问题,而是自顾说道:“他竟然,还是这样的心思吗?” “他,谁?” 她仍然神色淡淡,声音仿佛空洞无力,“可他为什么不写了?” “小南?” 南柯突然偏过头来,眼眸里是掩不住的悲伤和愁郁,便连她时常穿的红色衣服,也不能分出一丝的喜色来染上她的眉梢。 她将诗稿从白木手中拿过,揉成一团,丢进竹椅旁的那盏妖火灯笼里,倏忽间便燃起了蓝色的火焰,不过片刻,已化成灰。她又捏诀点亮了洞里的灯,白玉般的手拂过灯盏,灭了妖火,手腕上那只绿玉镯子滑了下来,抵着指骨,衬着她的手指雪白。 她再转过身来,又是往日亲近的样子。 丹凤眼微微上扬着,转盼间万花羞落,她的笑柔柔地,声音也柔柔的:“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白木自在榻上坐了,将两条腿交叠的伸在榻前,仰起脸,“你先说,这个“思君的”,是谁?” 她眼神躲闪,“不是什么人,我自己写的。” 白木却不依不饶,接着问道:“你别唬我,你的魏夫人小楷还是我前些年教的,这一手的柳公权,不是你。” 南柯垂了眼,缓缓道:“他是个读书人,前些年在城外遇见的,有时会来看看我。” 白木点了点头,“是了,我看书案上那墨块也是用了许久了,你平时不爱写字,想来定是他这些年用的了。”她猛地站起来,急道,“你和他,你们俩不会……” 南柯急忙摆了摆手,抬起头直直的望着白木,摇了摇:“不是的,他是人,我知道分寸的。” “可是那诗,行也思君,坐也思君,他抄了这样的诗,他分明,是那样的心思。” 好一阵子,南柯在榻上坐了,缓缓道:“我从前知道他的心思,和他说明过,也闭门不见过,他却在洞外守了七天七夜,那时候回南的天气,林子里潮的很,想来他身上定然酸痛乏味,我心有不忍,便叫他进来了,从此以后,只约为相知,他也一直恪守礼仪,从未再说过那样的话。” 她低了头,望着膝上自己的一双手,将那玉镯往上抬了抬,又道:“我之前没读过那首诗,不知道后边的话,还以为是他随意诹来的闲情之作,你若是不说,我倒真不知道,他竟仍然……” 白木这时的样子虽然稚嫩,可是在人间时,以树的形态活了几百年,倒也不是半分情意也不懂的,她淡淡道:“他若是个妖就罢了,偏偏是个人,你知道分寸的,可不能胡来。”她嘴上是这样说着,可心里此时却是想到了洞外等着她的冯业平,她自然明白自己对业平的心思,可是她也知道,这样的心事是万万不可让旁人知晓的。 这样沉重的话说出来,一时间两人竟都没了话头,洞内复归沉寂,烛火烧着石壁上的枯草根茎,“噼噼啪啪”的响着。 南柯起身幻出一把剪刀,走过去剪了那壁上的草叶,笑道:“不说这些了,你还没说怎么现在来找我呢?” 白木笑了笑,酒窝深深,“我要下山历练去了。” “这么早就去吗?” “嗯,昀昭师父派了业平去洛阳,我随他一起。”她想了想,怕她徒增担心,或者一急之下要随她一起,便没有将自己要去做内应的事情告诉她。 可是南柯心里,却深思了许久。洛阳?李易来的时候,也说了洛阳,她当时有些迷糊,没有细听,他说洛阳近郊有个百妖窟,那里头的老大,是会如何来着? ①《一剪梅》唐寅 雨打梨花深闭门,忘了青春,误了青春。 赏心乐事共谁论?花下销魂,月下销魂。 愁聚眉峰尽日颦,千点啼痕,万点啼痕。 晓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意难平 第9章(3) 白木见她不曾说话,又道,“你怎么不说话?” 南柯回过神,“听说洛阳东郊十里开外的山上,藏了一个百妖窟,里面的妖怪个顶个的厉害,你就是要去那里吗?” 白木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只你和冯业平两个人?” 白木笑了笑:“山人自有妙计,你就不用担心了,我今日来,正是同你告别的,怕是有几个月的时间见不到了。” 南柯的一番心里,仍然有些惴惴,她想不起李易说的话,却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她当时为何就没有记下来呢? 白木却突然站了起来,似是打算离开的样子,她便也从榻上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 “我听说,我听说……” 白木将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上,手指纤细,掌心温暖,力量熟悉而又陌生。陌生的是她身上消失掉的一抹道门的清明之气,熟悉的却是她与生俱来的,妖的混沌灵气。 “好了,你到底从哪里听说那样多的事情,今天竟然这么多话。” 南柯将她的手反握在自己的手心,微微蹙了眉,丹凤的眼里此时略略有些凌厉,“我听说那洞里的老大,很有些本事,相比我这件小事,你才是不要胡来。” 白木将手指挣脱出来,拍了南柯的手背:“有什么可担心的,他们是妖,我也是妖,再怎样也不会出大事的,你就放心好了。”说罢,她抿着嘴唇笑着,嘴角边的梨涡很是明显,看去叫人安心。 她的笑容仿若春雨浸润过的青草地,浅浅的,茸茸的,泛着和她穿惯了的衣衫一样的青色,莫名的就让人心静。 南柯垂了手,“不管怎样,要多加小心。” 白木朝后退了一步,扬起眉毛:“那,我走了,业平还在洞外等着我。” 南柯“嗯”了一声答了,知道自己百年来的这个朋友是个喜爱新奇的人,什么东西是她没有见过没有尝试过的,便一定要体验一番。洛阳她从未去过,捉妖也是她从未做过的,可是以妖之身,去降服同族,于她而言,真的是幸运吗? 洞顶的钟乳石格外的多,一滴滴的落着水珠,交相响在耳边,白木的脚步声掺杂在这些细微的声音里,很是突兀。她已经走得远了,跨过脚下新积德水潭,晃得壁上那一盏灯火摇曳,她却缓缓停了下来,转过身,“小南,其实他是个人也无妨,你只要别失了自己就好。” 说罢她嘴角上扬,眼眸里的光芒,比洞壁上的灯还要明亮,她又朝南柯挥了挥手臂,这才捏诀幻影走了,徒留下半空中的一道白光。 失了自己,什么才是失了自己呢? 他喜欢她,从两年前她就知道,可是她那时并不在意他,现在呢?她问自己的一颗心,现在,她知晓了他不曾写下的那半句诗,山上的那个道士仍是那样的心,那么她呢? 她从前只同白木讲过那一次,便是乾隆五十三年白木往洛阳去的头一天晚上,她不曾料到一百多年的岁月,生生死死的轮回,到今日,白木不记得那人的样貌,却居然记得仇恨,记得他的名姓。 南柯的唇边勾起一丝苦笑,良久,她终于垂首,闭了眼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错,那日我和你说的,就是他。” 红木雕花床上,那人仍然躺着,面色苍白,胸前的紫金炉鼎,凝了他所有的魂魄,悠悠的散出飘渺的银光,映在他眼下的一颗泪痣上,晶莹的,像极了刚刚泣下的一滴泪珠。 白木向他望去,便是这个人,一手策划了她的妖化,便是这个人,将她从业平身边一步步的推开。 他究竟,是为了什么呢?真的仅仅只是嫉恨吗? 她不想他重新聚了魂魄,凝了肉体,活生生的站在她眼前,可又想要抓着他问上一问,若不是他,一切是否会不同。是不是那时她不是妖,结局就会不一样,可是南柯也是妖,业平却仍然爱她,想来她倒真觉得自己这几百年算是白活了,竟从来看不透一个情字。 她冷哼一声,似是嘲着自己的愚笨,百年前她也不是没问过。她那时刚刚食了妖灵,体内的妖气混沌凌乱,四处游走,她强行压了,漫山遍野的四处找寻着李易的踪迹,他彼时正走在下山的石径上。她捏诀飞快的冲了过去,用幻术将他钉在南柯洞前的一棵树上。 李易后背抵着树干,脸色微变,闷哼一声,待看清来人之后,竟勾起唇角,笑了出来。白木拿着冯业平给了她用来刺杀妖精的那把匕首,抵住他的喉咙,一字一顿,厉声质问着他。 他却只是笑着,不发一言。 她望着他脸上不屑的样子,隐有微怒,匕首划破了他的皮肤,渗出一丝鲜血来。 “不许笑!” “小白,哈哈,果然是成了妖。”他说着话,喉咙微动,血却流得更快了,沾上了他浅蓝色的道服。 “你为什么,大师兄,为什么?”白木握着匕首的手颤抖着,哽咽道。 李易却偏过脸啐了一口痰,“凭你一个妖精,也配喊我师兄吗?” 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眼睑不知何时竟充了泪水,有些湿润。 “为什么?” “你以为你的心思我不知道吗?我便叫你永生求之不得。” 她的睫毛微微颤抖,眸中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便趁机捏诀,将她击倒在地。剧烈的撞击使她猛然吃痛,胸口有什么在咆哮着,挣扎着想要跳脱出来。她捂住胸口,蹙着眉仿佛极为痛苦。 李易伸了手指触着脖子上的伤口,冷冷的看着手上的血,目光移到她身上,没有半丝怜惜:“小白,你一只得了道的妖,竟真当自己是仙家之物了吗?” 白木听了这话,心中万千大厦顿时崩塌,假话说多了,自然便信了,她以为自己以灵兽之身出世便不是妖了吗?她骗了自己那么多年,骗了旁人那么多年,他这一句话,却如五雷轰顶,打碎了她所有的梦。 胸中的混沌压制着她的力量,她无法控制,身体竟向空中飞去。 意难平 第10章(1) 她骗了自己那么多年,骗了旁人那么多年,可是李易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如五雷轰顶,打碎了她所有的梦。 胸中的混沌压制着她的力量,她无法控制,身体竟向空中飞去。 耳边风声急急,身体里的能量四处游移,顺着血液到达四肢百骸,渗入骨髓,涌入脑中。 急速上升的身体突然停住了,白木悬在半空中,却一分一毫也动弹不得,手臂和小腿都似灌了铅水一般沉重,施展不开。喉咙里像是被浆糊粘连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她有些惊慌,心口火辣辣的肿胀,浑身上下竟只有一双眼珠还勉强能够活动。 她还能隐约着看清李易,浅蓝道袍如纱,由风翻飞,他为何还在那里?他那不以为意,毫不在乎的样子,着实令人厌烦。 胸中愤恨,痛,漫无边际的疼痛向胸口袭来,意识强迫她睁着眼睛,可体内不知从何处汇聚的狂暴力量又使她再难支撑,始终还是难以抵挡,闭了眼的一瞬,余光瞥见洞中一抹红色。 “小白!” 南柯是如何也忘不了那一刻的。 洞中静谧,除了偶尔些许人的造访,十几年日日都是如此,水滴穿石,风声幽幽,虫蚁攀爬,鸟兽散落。 难得可以听见洞外的声音,嘈杂纷乱,剧烈穿耳。 她想这天应是白木回来的日子,她前日从洛阳给她传了一封蝶信,说洞中百妖俱已降服,不日便可返回梧州。她在信上并未说什么细节,也不知是否受伤,这一趟洛阳行,原以为的两三月,居然足足延长了三年的光阴,从信中字句可看出她已成熟许多,想来这三年,成长不少。 洞外实在吵嚷,倒似有什么人在争吵一般。 南柯缓缓的踱了出去,打算看个究竟后捏个隐身诀到白云观去打探些消息。 她的一双缎子鞋绣着红色的鸢尾花,踏出洞中阴影,现到阳光下时,红艳艳的,有些灼眼。 白木一身青衣,横躺在半空中,她望见她的一双眼睛柔柔地闭上了,她想也不想,脱口道:“小白!” 便是这一瞬,白木的身体散发出千束光芒,直入青天。 南柯方抬手遮了眼,那光芒便消散了。 白木的身体缓缓直立,绾了髻的发散开,无尽的延伸,垂到脚跟,在耳后开出大朵大朵的绿色,落在地面,厚厚的叠了一层青叶,鞋子不知何故早已消失不见,她光着脚踩在地上。 她睁了眼,瞳孔却是灰白色的,看去诡异,但慑人。 南柯的目光随着白木而移动,这时才看见站在旁边的李易,他也望见了她,目光交织的瞬间一道银光闪过,她耳力极好,刀剑刺入血肉的声音,李易牵起一半的唇角顿住了,他低头望去,心口处赫然插了一柄剑。 她飞也似的奔向他。 又是三颗木刺,钉入他的身体。 他捂住胸口,脚下踉跄,倏地吐出一口血。 她将他挡在身后,盯着白木。 白木却走得近了,不发一言。左手轻轻一挥,身后李易闷哼一声,胸口的剑抽出,打了圈回到白木手中。 南柯急忙回过身,鲜血从他的指缝漏出,逐渐浸没了他的衣,染红了他的手,他大笑一声,跌落在地。南柯扶着他,双手结印,颤抖着念诀。 那边白木却眸中无光,冷漠无情。 李易抬起血红的手掌,搭在南柯的双手上,咳了一声,“没用的。” 南柯捂着他的心口,仍然不肯放弃。 白木拄着剑,蹲下身来,一双眼睛望着他,却又似望着虚空,空洞无神。 李易轻笑,“小白,一报还一报,你可满意?” 她的声音却仿佛隔了雾障,朦胧迷离,低沉阴诡:“大师兄,我以三只元神凝入木刺,将你的三魂永永远远钉在这副肉胎中,我诅咒你,生生世世永不轮回!” 他气息微弱,语不成调,“我毁你一生,你却要我生生世世,小白,不愧是冯业平凝出来的。”话到后来,他想笑,却又咳出几口血来。 “冯业平”这三个字却使白木微微一震,眼眸逐渐回复深黑,手中的剑也消失了。 黑色的眼眸颤抖着,她快速站起身,南柯也伸出手来,抓住白木的衣角,却被逃脱了,她又施了障法拦在她身前,她却一瞬便破了障,幻身逃跑了。 南柯还待做些什么,李易却轻抬手拉住她:“不必了。” 他胸口的血已被止住,但面色还是愈渐苍白,渐生颓然之气。 她低了头:“是不是没剩多久了?” 他却以极其微弱的声音问道:“晓看天色暮看云,你知道我涂了的后一句是什么吗?” 有什么东西想要从眼眶里涌出来,她点了点头:“我知道。” “你知道,为何还对我如此疏离。” 她没有回答,只是眼里的东西仿佛有些沉重。 他又咳了两声,却已经无血可呕:“都要死了,我不问了。” 南柯却道:“你不会死的,我一定想法子救你。” 李易想要笑上一笑,却终究办不到了,他嘴唇微张,声音很轻,南柯俯了极低,贴着他的唇。 他说的是:“永思君。” 他的心口涣散出几道白光,眼神也渐渐消散,变得混沌。 南柯割破手指,以血结界,封住李易身上的几处伤口,与白木的诅咒交叠,在他胸前闪着若隐若现的红光。 她眼中终于落下了什么,沾在脸颊上,黏腻潮湿,原是滴泪水。 她抬起头望着远山顶上,低语:“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李易,我一定救你回来。” -------------------------------- 南柯说,那是她欠她的,她就得生生世世来偿还。 她欠她的,便是百年前在她眼前亲手杀了李易,诅咒他生生世世不得超生。 可是南柯她又是否知道,便是她一心一意要救活的李易,将她眼前的白木打回了原形,从道门坠回妖门,她可能明白这其中无尽的心痛? 意难平 第10章(2) 白木偏过头,将目光从李易眼角的那一颗泪痣移开,望着南柯不再鲜艳如往昔的苍白干裂的唇:“你只看到我杀了他,可是一百年了,小南,你可曾问过,我为什么要杀他?” 百年前杀他之日便是她化妖之时,那是她生平杀的唯一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不同于山野的魑魅魍魉,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有着肉身灵魂的人。她不想杀他的,可是那一刻,胸中难以自抑的怒气,将她整个吞食,她是迷失的,却也是清醒的。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在做着什么,也清楚的知道自己在想着什么,就算她那时只气那一件事,可是后来,一百年的时间,一百年的咒术封印,都是拜他所赐,他合该生生世世不得超生,合该走不上奈何桥,饮不下孟婆汤,忘不了今生,入不了来世。 她当年诅咒他,她半分也不后悔。 南柯朝帐中炉鼎望了一眼,淡淡道:“不论什么原因,终究是你亲手了结的他,又有什么重要。”话毕,她往床边走去,脑中却倏的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蹙眉斥了一个义气的少年,她怪他不问缘由便捉了那只鬼降,可现下里,她竟也是这般无理的折磨着白木。 “你什么都不问便在心里判了我死罪,再不与我来往,甚至后来我被冯业平亲手封印都有你的一份功劳,我从不觉得自己欠了李易的,可若是当初欠你的,冯业平也已经替你讨了回去,我又做什么要生生世世来还?” 百十年的岁月里,她从来都觉得一切早就两清了,李易使计打她入妖道,她诅咒他不得轮回,她当着她的面杀了他,她又与她爱的人联手封印了她,生生死死,恩恩怨怨,究竟是她欠了她,还是她欠了她,早就已经算不清了,她又为什么始终执着于李易的复生呢? 南柯贴着身后镂空的红木,眼中有一丝嘲讽:“你方才不是早就成竹在胸,想明白了吗?” 不,不会的。 落在地上的那团水青色的帷帐柔柔地,拦在白木面前,紫金炉子里的光忽明忽暗,她扶住桌角,嗓音不自觉的有些颤抖:“不是的,你骗我。” 怎么可能,她不爱他。 “小白,你从来都很聪明,明明已经猜出来了,为什么不相信呢?”南柯逼视着她的眼睛。 白木手指微曲,捏成拳头,指甲在桌子上擦过,声音尖细刺耳:“你爱他,原来你不爱他,你怎么能爱的是他?” 她猜到了,洞中的壁画是为他,门口的树是为他,便连客居七里洲的这个洞窟,同大云山上的一模一样,也是为了他。南柯,向来不是一个无情的人。 南柯在床边坐了,拿起枕畔的绢帕,轻轻擦着他的脸:“我若是不爱他,怎会想方设法替他解开诅咒,怎会为了他和”她打住了,偏过头,敛了眸中的一丝急迫,又道,“怎会百年了,还在找补着他离散的魂魄,又怎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求你救他。行也思君,坐也思君,无论是晓看天色还是暮看云,一日一日,我从不曾忘记。” 白木难掩心中的慌乱,走到她身前:“那么,业平呢?你爱他,那你告诉我,业平呢?” 可是她没有等到南柯的回答,她也不能知道她与冯业平又是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了。 紫金炉鼎发出一道剧烈的强光,轰然炸裂,一时地动山摇,砂石滚落,她还来不及施术挡开,护住身后的一干人等,便见一道人影冲了过来,将她搂在怀里。 视线一片黑暗,头顶一声闷哼,鼻尖传来清晰的血腥气,她的脸颊紧紧的靠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跳,扑通扑通,却是越来越快,越来越弱。 她知道这个人是谁,可心里是不愿意相信的,他是人啊,她竟不能护他周全。她抓住他的手臂,抬起头来,睫毛颤个不停,手指也隐隐发抖。 他却是笑着的,一双如墨的眼睛,深邃清明,似平静的大海。 她看见他的衣服渐渐湿了,深色的衣服,只是变得更加的暗沉了,可她知道,那是血水。 她嘴唇颤抖:“阿楚,阿楚。” 她施了术,将滚落散开的四颗沉香珠子收入手中,又一把拽下颈上的另外两颗,将这六颗珠子紧紧的握在手中,低声念诀,嗓音喑哑,断断续续,眼中泪水不停的落下来,滑过她微张的嘴角,是苦的,比毒药还要苦。 沈楚低着头,面无血色,费力的抬起右手,覆在她捏着珠子的手上。 气息微弱:“小白,不必了。” “不,不,不会的。” 他擦着她脸上的泪:“血都要流干了,我说陪着你的话,是做不到了。” “你不会死的,我这妖魄很有用的,很有用的。”她握住他的手。 他张了张嘴,喘着气,胸口的血染上她的衣服。 她慌乱无措,摇着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她抱在怀里,靠在她的肩上。 他的唇贴着她的耳畔,最后几丝气息吐在她的耳廓上,他说:“你终究,不爱我。” 她伸手抱住他的后背,湿滑粘腻的血沾了满手,脸颊贴着他胸前的血衣,却再没有一丝声音。 好一阵子,四下里仿佛只剩他两个人,没有风声,没有滴水声,没有呼吸声,只是静寂。她忘了这是哪里,忘了身边有谁,只知道,眼前这个少年,再也不会冲着她笑,再也不会和她说话了。 她还没有看过沈公馆西园子里满池的碧荷,没有和他一起站在白玉栏杆上喂着湖里的金鱼,没有带他再去一次云岭晴岚也为他拍一张小影。 再也不可能了,再也不会有人日日徘徊在沉香白的门口只为看她一眼,再也不会有人驱车一整天只为送她一个朱古力蛋糕,再也不会有人跨了半个城跑到妖窟里只为帮她。 沈楚,死了。 可是手中触着的湿润却消失了,她睁开眼,沈楚的身体竟然幻成了白光,渐渐消散着,她抓不住,握不牢。 她颓然的跪在地上,石子硌着膝盖生疼,她却毫无感觉,只仰着头,望着那白光消失的方向。 意难平 第11章(1) 沈楚的离开,让白木仿佛又回到了黑暗、寂寥、冷漠的虚境中,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就像那一百年的岁月,只能感受到封印在身上一寸寸的啃噬着她的血肉一般,他的死亡也正如同阴影一样,一分分的覆盖上她血液流动的温度,蚕食着她的心。 沈楚,死了。 沈楚,死了。 沈楚,居然死了。 她抚过他两条浓黑的眉毛在眉心打的结,她握过他瘦弱纤细却又年轻有力的手掌,她见识过他的执着,承受过他的倔强,感触过他的温情,她看见过他深藏的秘密,窥探过他的内心,拥抱过他跳跃的胸膛,亲吻过他的脸颊、他的眼睫、他的唇。 可是,她爱他吗? 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沈楚的死对于她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是茫茫然的,望着他魂飞魄散,形神俱灭。 直到舒伯周从远处的地上爬了起来,走到她身边,用沙哑的嗓音喊了一声:“白木。” 她怔怔的低下头,将脸埋在双手间,泪水混着血水黏黏的粘在手指上,是凉的,呼吸间吐出的气息穿过她的指缝,是热的。 舒伯周屈了膝,半跪在她身边,小心翼翼的扳过她的脸,将她的双手拨开,她眼睛红肿着,瞳孔中是无尽的血丝,脸颊上也沾染了干涸的红色的血迹,唯有嘴唇,苍白无力,脸侧杂乱的黑发被血水结住,透出暗暗的褐色。 他从未在白木的脸上看见过这样的神情,怅然若失,灰败颓然。 她的眼眸颤抖着,眼中的光却是如何都聚不到一处,空泛而没有焦点。 他叹了气,拿过她手中的六颗沉香木珠,放在掌心,捏了诀穿入红绳中,为她系在脖颈上。珠子碰到她的皮肤,如凉玉,她不自觉的抖了抖,终于偏过脸,抬起手隔开了舒伯周的手指。 白木接过他手中的红绳,自己系上了,一瞬间风起,吹动她的发,吹动她的衣衫,沉香珠子散出白雾状的光,拂去她脸上的血污,拂去她发丝上的痕迹,拂去她裙摆上的血渍。不过半刻,便连溅上石壁的血珠也清除的一干二净,遍地碎片消散,彷如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 只是那人,是真的不在了。 她伸出自己洁净如玉的一双手,微微颤抖着,眸中重新凝了光,紧紧盯着微曲的手指,良久,攥紧了拳头,站了起来。 她这才发现,方才紫金炉鼎的突然爆裂,将屋里的几个人全部击飞了,只除了她被沈楚保护着,得以毫发无损。 舒伯周那时站在门边,冲击小了些,只将他撞倒在地,擦了一些皮外伤,清儒道长终究是上了年纪,摔坏了骨头,倚着石壁喘着气。南柯是离得最近的,被炉鼎的力量撞到了岩壁,又摔落在地,似乎伤的很重,还未醒转。 沉香木珠中封印的妖魄在她体内觉醒,与她从前的力量交融贯通,她觉得五识更加清明,心目更加明晰,修为更甚昨日。 白木捏诀,唤出光雾来,缠绕在舒伯周的身周,替他治好了伤,又伸手一指,将光雾驱散,分别浮在南柯和清儒道长的身上。 她又抬头望了一眼虚空,眼中黯然,睫毛颤抖着,终是敛了神色,沉默的走向南柯,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低声念诀,渡了些灵力给她。 她的手指搭着南柯的脉搏,竟发现南柯体内一片混沌,修为比她弱了不下三个阶层,身上还有一些难以治愈的旧伤,这是她百年后第一次这样亲近的同南柯在一处,第一次真切的探着她的虚虚实实。 这一百年间,为了打破她的诅咒,修补李易的魂魄,南柯她,究竟做了多少牺牲? 指尖触碰的手腕微微动了一下,南柯睁了眼,原是醒了。 尽管她的灵力已经削弱了,可是反应仍然是极快的,意识到自己受制于人,便立刻翻过手掌,扣住白木的手腕。 这一扣,她却结住了丹凤眼上好看的两条眉,瞪着白木喃喃道:“你探过我的心脉?” 白木“嗯”了一声。 南柯嘴角微斜,轻笑:“那你一定知道了我现在很弱。” 白木仍然淡淡,“嗯。” “你将六颗妖魄收回了体内,力量很强,为何不趁此机会毁了我的计划?” 她伸出另一只手推开南柯扣在手腕上的那只手,站起身来,“我不会。” 南柯也撑着石壁,站了起来,抻了抻衣袖:“你既然拿回了妖魄,便有足够的灵力再毁他一次,趁着,趁着他还没有醒来。” 白木回过身,望着南柯的眼睛:“可是,沈楚死了。” “他死了?”南柯惊道,她朝屋里四下望了,果然不见了沈楚的身影,她又道,“形神俱灭吗?” “为我而死。”白木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这几百年间,除开诅咒过李易,从没有杀过人,可是他,他一介凡人,却为我而死。” 南柯道:“你爱他?那冯业平呢?” “我爱的是他,也不是他,他是一个无辜的人,认识我,帮助我,甚至他喜欢我,这一切,是我的劫,也是他的劫。” “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南柯的语气有一丝奇怪。 白木却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 她方才感受到五识清明更甚从前,便能够很轻易的看清楚眼前的一些事情,比如南柯从前结的障眼法,比如紫金炉鼎四散的碎片,比如床帏里李易根本算不上完整的魂魄,再比如沈楚的魂魄和身体为何会消失。 她竟然全部明明白白,所以她不再为沈楚悲伤,不再害怕李易的复生。 只是,再清晰的意识,却半分感受不到自己仅剩的唯一一颗妖魄。 她偏了头,正对上门外清儒道长的目光,他仍然靠坐着,眼神里却极有深意,她冲他点了点头。 又道:“可是南柯,我还知道了你不知道的事情。” 南柯没有说话,眼睛里却满是急切。 “我告诉你为何我不趁机毁了他,你凝起来的,并不是只有李易。” 意难平 第11章(2) 白木回过身,望着南柯的一双丹凤的眼睛。 南柯听了这话一时间怔愣住了,眼睛还似方才一般闪着急迫的光,睫毛却有些惴惴,微微颤抖着。 她轻启朱唇,发出极轻的两个音节:“什么?” “刚才我就说过,时间未到,纵然妖魄灵力再大,也不可能将死者复生,更何况还是这样一个被施了永生诅咒,身体残破不全的人。”白木略显冷漠,语气里没有一丝的怜悯甚至是恐惧。 南柯越过她,施施然坐在床畔上,握着李易的手,偏过头对白木道:“可是往生咒起作用了,那些碎了的魄都聚了回来,而且,而且,他现在,是有脉搏的。”她面上隐有喜色,却又存着些犹疑,嘴角抽搐着,倒仿佛是生生将笑意压了下来,样子很是奇怪。 白木缓缓的转过身,却是冲着她微微一笑,一颗梨涡深不见底,令南柯惊慌。 “哦?” “小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南柯慌乱道,眸中失了色,有些怯怯。 “有脉搏自然就是要醒了,估计你不必等上三天了。”白木淡淡道。 “你笑什么?” “你说往生咒起作用了,不错,是起了作用,可是南柯,只因你失了多半修为,便已经无法用心目去感知了吗?紫金炉鼎为什么会碎,是因为你聚起来的,除了李易,还有一个旁的魂魄,而且他现在似乎很是焦躁不安,怕是马上就会拖着李易一道醒转。” 南柯急忙回过身,将手掌伸去李易的胸口,闭上眼,试图用心目查探。她的两道弯弯的细眉凝在了眉心,结出许多褶皱,她的呼吸声越来越重,身体微微摇晃,仿佛轻轻一推便会倒下。但她的一只手始终停在李易胸口上一寸的高度,却是颤抖不住。 一道蓝色的光从李易心口迸出,将她手掌击开,一瞬间手臂竟毫无知觉,过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有了痛感。她撑着手臂站了起来,面对白木,眼中的惊慌失措没有丝毫掩饰,双手颤抖,握住白木的手臂:“我看到了,是谁?是……” 她语音未落,张开的嘴巴还停留在最后一个字节的形状,一双惊艳夺目的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扬着,却不是惊慌,而是睁得大大的,是恐惧,对死亡的恐惧。 因为有人,幻了一把虚无之剑,从背后刺穿了她的心脏。 她的手指从白木的双臂上缓缓滑落,白木张开手掌,握住了她的手,立刻封印了她的血脉,止住了殷红的鲜血。 她搀着她坐在桌边,面对着红木镂花的大床。 落在地上的那一重水青色暗纹帷帐仍旧躺在床边,如死物一般,挂在床上的那一重,无风却自在飘动,闪着浅蓝色的光。 有人坐在床上,低着头,左手垂在身侧,右手却伸了出来,搭在棉被上,他仿佛累极,低低的喘着粗气。 虚无的幻剑从南柯身体里消散了,从心口伤处化出一道白光,在半空中肆意游走着,最终曲曲折折勾连在李易右手的小手指上,紧紧的缠了几圈。 白木听到身后窸窣,清儒道长挪了挪身体,咳了一声道:“竟然是噬魂术。” 她听了这话,立时便以掌为刀,向丝线劈去,却在触到白色的光线之前受到了阻碍,使不出气力。 那一剑毫不留情的削断了南柯的血脉,她死灰色的眼睛里映出一个人影,她的嘴唇微微开合,却明显力不从心。 白木扶住她的身体,跪在她身边,听着她竭尽全力说的每一个字。 “一百多年,为什么?” 床上坐着的那人却仿佛听见了这极低的声音,抬起头,眼角的泪痣妖异闪烁,他咳嗽着,目光狠厉:“我恨你,南柯,你做了那样的事,我凭什么不能杀你!” 南柯吃力的捂着胸口,目光萧瑟:“我做了什么,竟让你这样杀我而后快吗?” 白木拿衣袖轻轻为她擦去嘴角不断流出的鲜血,眸中竟浮出了心痛和无奈。 “小南,他不是……” “我说过不许你碰它们的,你太狠了,南柯,你太狠了!” 李易的声音却突然提高了,打断了白木的话,她抬头望去,他方才还是苍白的脸,此时却有了一些些的血色,她知道,是噬魂术吸走了南柯的修为。 她再不犹豫,唤了舒伯周到近前,抬手画印,合双人之力硬生生斩断了噬魂术的牵连。 南柯闷哼一声,朝旁边歪去,险些跪倒在地,白木的一双手来得及时,用力支撑着她,她将头轻轻的垂落在白木的胸口,紧紧攥着衣角,淡淡的苦笑着。 “你是?”除去术法的牵连,她稍稍恢复了一丝力量,努力吸了一口气,有些颓然的冷笑一声,“你是那只梨花精,叫做离意的,是吗?” 白木托着她的身体,眼神微微黯然,她是知道的,从她吸纳了新的妖魄的瞬间,她便知道屋外边躺在石榻上的离意,已经灵魂出窍了,便是那会子被紫金炉收进去的最后一缕魂魄。 李易的魂魄碎片与离意完整的灵魂相互博弈,在同一具身体里不停的争夺着使用权,有时白天是离意,晚上是李易,有时白天是李易,晚上是离意,更有可能,像上次御风坠落时,剧烈的撞击将沉睡的魂魄唤醒,占领了身体。 而李易灵魂的碎片重新聚齐,是需要时间去修补裂缝的,可离意不需要,他的灵魂本就是完好无缺的,所以他迫不及待的想要醒来,先李易一步,占据新的身体。 离意忽然诡异的笑了起来,眼睛里闪烁着兴奋:“你终于记起我了吗?我以为你早就忘了。” 南柯却突然神色急剧的萎顿,精神有些恍惚,仿佛忘记了刚才的几句话,只喃喃的说着“为什么?” 离意这时掀了被角,也没有穿鞋,便站了起来,走到南柯面前,蹲下身,目光中竟然有难以言表的痛苦。 “五十年前,你路过这里的时候,我要你不许碰它们,五十年后你却杀了它们,鸠占鹊巢,南柯,你好狠的心。 意难平 第11章(3) 可是南柯早已闭上了眼,声音微弱气如游丝,却仍然固执的要命,低声问着“为什么?” 她心里,还当他是李易。 离意擦过她嘴角干枯的黑色血渍,大拇指腹温暖而柔和,眼里的神情并不是看着仇人的样子,倒像是望着爱人,炽烈却无奈。 白木怔忪间,他抱起了南柯的身子,她的头偏在他的胸口,昏迷中只喃喃重复着那一句话:“为什么,为什么?” 离意微微苦笑,“因为我不是你心心念念的李易,纵然名字再相似,我也不是他,你一时怜悯不曾杀我,便是你最大的错。” 他伸手握住了南柯的手,低了头,贴着她的脸颊,“南柯,你救了他,他活着,我便到那边和你说清楚吧。” 不要,不要,白木从地上爬起来,刚脱口而出一个“不”字。 离意深吸一口气,苦笑着,掌中用力,刹那间便震断了南柯早已微弱的心脉。 不,不要死,这个晚上,已经死了一个沈楚了。 南柯的右手从离意怀中垂了下来,白木还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手腕,早已不如当年圆润,瘦骨嶙峋,手指坠下的同时,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也落下了她手腕上常戴的那只翠玉镯子。 如乐,却不悦耳。 她的身体迅速变回狐狸的样子,团在离意的怀中,一抹抹白色的团雾从她周身发散出来,潜入虚空,消失不见。 白木嘴唇颤抖,眼中一片悲哀绝望,渐渐变成一望无际的冰冷,她抬手,掐住离意的脖子,一把将他怼到身后的红木雕花床柱上。 她的声音沙哑低沉:“你杀了她,离意,你杀了她。” 她看着眼前这个抢占了李易身体的梨花精,他用李易的眼睛在哭泣,用李易的嘴唇在颤抖,用李易的一双手,杀死了南柯。 他小心翼翼的顾着怀里的南柯,眼泪湿了满:“你放开手,她还在这里。” 白木捏着他的脖子的手指不停的抖着,眼中的冰冷最终被悲痛占据,缓缓松开了。 离意弯着腰咳了两声,将南柯轻柔的放在了床上,抚了抚她背上亮红色的皮毛,用力吸了一口气,站起,转身,微微笑着。 “我不拖延了,既然说了要去那边说个清楚,自然是不会食言的,我不会拖累这副身体的,门外我自己那副,请你埋在梨树下吧!” 说罢,他翻身躺在了南柯的身边,双手交叠,闭了眼。 泪水滑进嘴角,是苦的,他笑了笑:“真好,那边再没有李易,只有我。” 他话音方才落下,便抽出了自己的魂魄,白色的光晕从李易的额心渗出,丝丝缕缕,缠绕成一团,缓慢的飘着。 终于全部抽离,团雾迅速结成一颗圆珠,直直的飞到顶上,将岩壁击穿,石块掉落,阴森森的冷风从小口中刮了进来,刮进了好久不曾停歇的细雨,伴随着一片片浅黄的梨花。 白木仰了头,落在眉心,有一丝冰凉。 清穆宗同治五年,河童出外历练时听说七里洲的河妖有法子,能生死人,肉白骨。 她将李易的身体妥帖安置了,便和河童一道御了风往七里洲赶去。不偏不倚,正落在山腰的一棵梨树上,恰是初春的时节,东风阵阵,她脚尖踏着树梢上烂漫的梨花,树枝轻轻一摇,几片花瓣随风落了下去。 唯有一朵,卜一落地便打了个滚,化成少年模样。 少年仰着头,剑眉横指,嚷道:“喂,你谁啊,打扰我休息!” 南柯笑了笑,缓缓落了下来,柔柔地踩着遍地的芳草,“小妖,你知道河妖住哪里吗?” 河童在旁侧微微晃了晃,欲言又止,她定是觉得她这样唐突了。可是她向来和白木不一样,若是白木在,定会先好生宽慰这少年一番,再套些近乎,问问他的名姓,家住何处,修炼年月,才慢慢引出河妖的话题来。可她从来都是单刀直入,问的直白。 少年冷哼一声,侧过身去。 她皱了眉,果然,不行吗? 河童走上前来,揖了礼,声音轻柔:“小哥哥,我家姐姐有些急了,扰你休息,真是不好意思了。” 少年斜着眼将她望上一望,“还算有个会说话的。” 南柯却是急切的很,也不管河童作何打算,又问道:“我问你,河妖住在哪里?” 少年偏过头:“你这么急,我偏是不说。” 河童还待说些什么,南柯却道:“他定然不知道,咱们换一个问。” 少年听到这话有些忿忿,忙急急道:“谁说我不知道,他就住在山那头溪水边的山洞里。” 南柯嘴角斜斜笑了,“多谢。” 话毕转过身预备走了,少年却又朗声道:“喂,你叫什么名字啊?” 南柯在前面走的有些远了,却是河童回过身来,微微一笑:“我叫河童,我姐姐她,叫南柯,南柯一梦的南柯。” “我叫离意,要记得我啊!” 南柯脚下一滞,手心攥的紧紧的,转过身,一双丹凤眼里满是震惊和欣喜,不过片刻她居然已经回到离意面前。 她嘴唇颤抖的厉害,声音全然不是方才那样的冷漠,温柔的问道:“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不明所以,好奇的望着眼前美丽的女子,又重复了一遍:“我叫离意,离开的离,意思的意。” “离开的离,意思的意?”南柯道。 “嗯。” 她弯起唇角,却发出一声轻笑,垂首摇了摇头,好一阵子,方才抬起眼来,望着他:“你可有什么心愿?告诉我。” 离意不明白,刚刚还冷若冰霜,不可接近的一个人,怎么这时候却像变了一样。 他摇了头,想了想,又道:“姑娘来找河妖是做什么的呢?传说他能生死人肉白骨,姑娘也是为这来的吧?” 南柯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静静的望着他。 “可是若他做不到呢,姑娘可会怪罪他?” 南柯道:“他若不能够,却又知道了我的秘密,我自然是不会放过他。” 离意低着头,眉头微结,不多时,抬首,笑道:“那么我的心愿,就算他做不到,也请姑娘不要杀他,也放过他洞里其他的小妖,如何?” “好。” 意难平 第12章(1) 东风渐渐,坦地上的浅草,将将没过了缎子软鞋薄薄的鞋底,青色的草汁溅在缎面上像工笔写意,清新自然。 南柯就站在他面前两尺的距离,微微一笑,眼角上扬,很是明艳,朱唇轻启,一个“好”字就说了出来。 他心里忽然有一处松动,什么东西施施然的醒过来了,他怔愣了好久。 梨花满地,人影全无。 他后来去找河妖的时候,南柯早已离去。听说她要复生的,是个六十年前的道士,被妖精下了诅咒,生生世世不得托生,而那个道士,叫李易,木子李,容易的易,怪不得她对他另眼相看,原来,只是因为一个名字。 他便是从那个时候懂得了何为愁苦,他开始厌弃自己的名字,可也知道,若不是这样一个名字,她又怎么会注意到他,他不甘心,却又舍不得。 河妖的生死人,肉白骨,说的是普通凡人,李易不是凡人,又怎么能复生。可她那时竟没有恼火,也没有哭喊,只是淡淡的问了一句“是吗?” 河妖有些惴惴,生怕这样一个来历不明却又高深莫测的妖怪会做出些不可预料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但南柯似乎并不在乎有什么样的答案,转过身便走了,留下一个小河童与他絮絮的嘱咐。 那以后一别多年,再也没有见过南柯,可却从别人的口中时常听到她的名字。 修为高一些的妖怪跟他说,南柯是梧州城那边云岭晴岚的,他那时也知道了一些事,知道云岭晴岚是在白云观的后山上,六七十年前出过一个叫做白木的沉香木精,与道为伍,残害过不少同类,令妖门谈之色变。他便问他们南柯与白木是否有些关系,始知竟然是南柯最终与白云观联手,一并封印了白木,这才使妖界有这五十来年的平稳。 而她要救的那个叫做李易的道士,在这件事中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对她又是什么样的存在呢? 他不知道,他无论怎样打听都问不出,没有人知道李易是谁,更没有人知道他是在何处修的道。 可他其实并不关心李易,他关心的,始终只有一个南柯罢了。 他学会御风之后,便常常去云岭晴岚,却从没有一次见过她,他想,她一定还不曾放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不间断的在世间寻找着重生的办法吧,那个人,是那么的重要。 他却想放弃了,几次告诉自己莫再多想,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要他再去,要他找她。 四十九年后,大清朝已经没了,民国四年初,又是春日里,有人说白木破了封印,要再次入世了。 没过多久,大概一个月的时间,他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南柯。 这一次,她杀了河妖满门。 河妖传了蝶信给他,他慌张的驾了风,跌落在河妖洞前的那条溪水里,满身衣衫尽沾湿。他踉跄的爬了起来,进到洞中,没有血的气息,他强行镇定,告诉自己也许并没有出什么事情。可是脚下却是抖的厉害,洞里空寂,寻常闹哄哄的小妖们此时一个也不在。 他心中不安的很,头顶上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他仰头,是只蝙蝠,下一瞬却被抵到石壁上,纤细的小臂抵着他的前胸,意外的很有力,他挣不脱。 “你是谁?” 这个声音,记忆中漫天的梨花,她眼神冰冷,“我问你,河妖住在哪里?” 是她。 离意猛然抬起头,一双明艳的丹凤眼,微微眯着,凌厉果毅,他心里那处地方时隔多年又一次醒了过来。 他苦笑,“离意,离开的离,意思的意。”不过四十来年,他日日夜夜记着她,她却早已将他忘了吗? 胸前压迫的力量缓缓松开了,她的眼眸也变的迷离。 “离开的离,意思的意?” 她垂下手,手腕上的镯子碰到他的手指,凉凉。 他平时听人说温润如玉,可这玉,却不是温的。 她又道,“你走吧。” 他问:“河妖呢?” “死了。” “是……你杀的吗?” 她没有回答,转过身:“你走吧。” 他眼中泛红,咬牙道:“为什么?” “你问得够多了。” “你那时跟我说,不论如何,你不会要他们的性命!” 南柯转过身来,又细细打量着他:“你是谁?” “我是离意,离开的离,意思的意,不是木子李,容易的易。”他又说了一遍,有些愤愤然。 “我记得你,那年的梨花精。” “那你也应记得从前答应过我什么。” 南柯却是轻笑:“他不肯将山洞让给我,我便杀了他。” 是她杀的,竟然为这样的理由,就杀了河妖满门。 “你,好狠的心。”他颤抖着抬起手,攥成拳头,又放下了,“总有一天,我要为他们报仇的!” 她挑眉,瞳孔灰冷,还有一份凄然,“好啊。” 比之那年,多了一个字,意义却全然不同了。 离意望了她一眼,捏了诀幻影离开了。 河童从暗处出来,问道:“你为什么放他走?” “他说,他叫离意。”南柯斜倚着岩壁,有一丝颓然。 “一个名字罢了,一齐关起来也没什么。” 她抬起头,望着洞中的一片空旷,笑道:“放了便是放了,他小小一只梨花精,能怎样?”她缓缓朝里间走着,“真有意思,这洞同咱们大云山的一模一样,你说他醒了还能记得吗?” 河童叹了口气,没有做声,她从前只以为南柯是愧疚,这样一百多年跟她朝夕相处,才知道她是真的爱他。他活着的时候她百般退缩,直到死后才看清自己的一颗心,可他却至死都不知道。 百年前她从白木和冯业平身上看不懂爱情,百年间她从李易和南柯身上也仍然看不懂爱情,大概但凡男女之间,都是相互折磨,相互误解,相互伤害,我不知你爱我,你也不知我爱你,久而久之自然是不能在一起的。 南柯从这日起便在七里洲住下了,将河妖的洞窟布置成她大云山的样子,日日守着一个李易,和两颗夺来的妖魄。 意难平 第12章(2) 夏秋冬春,一季一季的过着,他说要报仇,可是,这样的仇,真的能报吗,且不说他与南柯妖力相差悬殊,就是她真的站在他的面前,要他一刀抹了她的脖子,他也是下不去手的。 洞里从前酿了许多梨花白酒,还是同河妖一起做的,一坛坛的摞着,摆满了一间屋子。 一日一日为何过的那样慢,日头升了为何总不落下去,门口的梨花开了为何还不败,这样漫长的等待叫他好生难受,不如醉去,昏天黑地,日子颠倒着总会捱过去的。 于是他白日里喝,夜里也喝,饮得多了,便分不清白天黑夜了,有时候醉的厉害了,也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不记得自己怎样拖着醉醺醺的身体去到她那山洞的。 也是这样的恍惚,才使他知道了为何当初总也找不见南柯在大云山上的住处,她的结界凝的那样厉害,哪里是他能窥探一二的。 那天又一次从她那洞口的桑梓树上醒来,夏季的早晨也竟捂了一身的汗,他抬着沉重的眼皮,日光从枝隙间投在他的脸上,火辣辣的,有些疼。 他眯着眼跃了下来,捏诀唤风,想想又放弃了,醉成这样子,还是走回去吧。 他于是缓缓地走着,许久没有走过这样久的山路了,汗水层层,早将他的一身短衣湿透了,他脱了衣服,跳进溪水里冲了凉,再起身招了风不过片刻便回到了自己洞口。 门边的一棵梨树枝叶茂密,他精变之前便只是这树上的一朵小白花罢了,只不知是喝了什么琼浆玉露,倒使他成了精。他想也没想,立马窜到了树上,正待小憩些时,洞里却窸窸窣窣的,传来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有人进了洞! 他翻身从树上跳下,洞里那人也刚巧走了出来,不料她身旁竟有一只老虎,张开血盆大口吼叫一声,他一个不小心没有站稳,跌坐了下去。 她说,她是白木,她还说,她是来找南柯的。 心里某处,蠢蠢欲动着,他知道她说的是真的,这个机会,他只等了一年,抓住吧,爱一个人那样难,恨一个人却是那样容易。他恨南柯,恨他自己,所以,从一开始便做好了同归于尽的打算。 一切都在计划中,只除了他偶尔的失忆,自从送白木那日从风中跌落之后,近来这样的失忆愈加频繁了,有时他夜间并不曾喝酒,早上醒来却又能见着几个新空的坛子,有时夜里睡前叮嘱自己万不可再胡乱游荡,早上清醒时却总是驻留在山间各处,最多的地方,便是从前河妖的,现在归了南柯的那个山洞。他是为了谁去的? 沈楚来找他,说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能看出来,这也是一个同他一样的可怜虫,所以他愿意帮他,更何况那方法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真的做到了,他那仇便也可一同报了。只是他没有想到,南柯竟然将他也留在了洞里,而这之后,身体里的某一个角落,便益发的躁动不安起来,心有惴惴。终于有一天,那躁动的一处将他打败,自此醒着的那个便再也不是他了。 原来从没有什么失忆,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的身体里,住了两个灵魂。 怪不得他记不起夜间的事情,怪不得他差一点掐死沈楚;怪不得他一朵短命的梨花,也可以修炼成精;怪不得只有见到南柯,才会隐约生出心悸的感觉。 原来,那些所有,都不是属于他。 只因一百年前,一块魂魄的碎片,不偏不倚,正正好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是福分,还是祸端? 那么南柯呢,究竟是李易的爱,还是他的爱? 可是仇恨是不需要思考的,南柯杀了河妖,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 他被关在小小的角落里,看不见,听不到,也说不出,他静静的等着,想尽一切办法夺回自己的身体。在南柯与白木施术的那二十一天里,两个灵魂暗地里的较量,却导致了肉身的沉睡,偶有片刻的清醒,时而是他,时而是李易。 可是随着日子的推移,他明显的感受到李易的那一块碎片,竟然在慢慢的消逝,他知道,是南柯的术法起了作用,她想了百十年的人,终于要重新站在她的身边了。 他不甘心,使尽浑身解数缠绕上了李易的魂魄,在最后一刻同他一起被唤回了李易的身体。 空虚的幻境中,只有他和他。 他完整如斯,他却伤痕累累。 他在心里道了声抱歉,便借着李易的身体醒了过来。 目光所及是她熟悉的身影,她背对着床帏,一身红衣似血,他咬了牙,伸手幻出一把噬魂之剑,微微用力,一剑刺穿了她的心脏。 他握着剑的手指颤抖着,剑尖没入血肉,一瞬间的怔忡,却仍然狠了心,穿了过去。 南柯,我用他的手杀你,你可会记得我? 她说“你是那只梨花精,叫做离意的。” 她认出了他。 忽然一切仿佛有了答案,他恨他,可是,更爱她。 他从漫天梨花里第一眼见到,就爱上了她。 可是她又忘记了,执着而不安的问着心里的李易“为什么”,她关于他,只有那么片刻的记忆,他在她漫长的生命里,是为了什么而出现的呢? 他魂魄离体,终究是要死的,他杀了她,也并没有想过独活。 幻境中,李易的魂魄已修补好七八成了,闪着隐约的红光,是生的气息。 可是李易,纵使你醒来,也终究见不到她了。 他毫不留恋的离开,爱上一只妖,是那样的难。 -------------------------------------------- 梨花带雨,落在白木的眉心,水珠沿着她的眼角一滴滴的落下,沾湿了她的发。 清儒道长缓缓的踱到近旁,挥了拂尘,掩住了洞顶的窟窿。 “生死有命。” 白木低了头,满脸沾湿的,不知是雨是泪。 身后一道红光,方才消失的声音,又一次出现在这间小屋里,两个字,清晰而急迫,他说的是: “南柯。” 意难平 第13章(1) 冷风阵阵,白木抬起衣袖,擦了脸上残留的泪水和雨水,她不敢回头,那后面,只有一人一狐,这两个字,定然是那人说的。 李易,醒了。南柯这一百年的心血不曾白费,他终于,又一次的用自己的双眼看着更迭后的朝代,用自己的声音唤着日思夜想牵绊着的名字。 可是,那个人,却刚刚好错过了。 身后没有了响动,只这两个字,便又重新归于了安静。 他怎么不说话了? 白木转过身,李易坐在床边,将南柯的原身抱在怀里,额头抵着它的背,良久,他的肩头开始微微的抖动,嗓子里呜咽的发出一两声啜泣。 她要劝他吗?可是她又能如何劝。 她知道冯业平离世的消息,已经是百年后了,再过分的情感,悲痛亦或是喜悦甚至于失落,在一百年这样的时间面前,也变成了理所应当。不论他是得道成仙,还是生死轮回,对她来说,也并非不是不可接受的。 可是沈楚方才是真真切切的死在了她的面前,她也是实实在在的以为他再也回不来了。 是一种绝望,无药可医。 她没有走近,只在原地,轻轻的唤道:“师兄。” 这一声虽细不可闻,可是李易听到了,他立时便止住了泣声,肩膀却不能受着控制,仍是颤抖着。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来。 他微微侧脸,眼中血红,那一双眸子凄厉的盯着她,滑过脸颊的泪水,却使他看去没有那样凶狠。 他的嗓音不似刚刚的清晰,喑哑低沉,隐有苦楚,“小白,一报还一报,你可满意?” 她有些惊慌,身形晃了一晃,撑住了桌角,一切和当年那样的像,她诅咒他时,他说的,也是这句话。 “从那年透过离意的眼再见到南柯,我渐渐觉醒的这五十年间,也听说过,业平死了,为了封印你而死。”他露出一个凄楚的笑,“如今,南柯她,也死了,天道轮回,果然是报应不爽。” 白木的手指紧紧的扣着桌子,眼中又泛出一重水雾。她和他,一个原该永世封印,一个本应不得超生,如今这样子,倒真是可笑。 可是诅咒,终究还是应验了的,死了冯业平,死了沈楚,死了南柯,她却要永生永世承受着这种孤独,心如刀绞,痛不欲生。 “她方才,有没有什么话,是对我说的?”他谨慎的问着,仿佛有些隐隐的害怕。 泪水从眼中涌出,她压抑着极低的声音:“离意占了你的身体,一剑穿心,她以为,是你,一直一直,问着为什么。” 他抬起自己的双手,五指张开,正正反反,缓缓的翻看着。 就是这样一只手,残忍的夺走了南柯的性命,右手小指上有一圈勒痕,他心下猛然一惊,疑惑的望向白木。 并不需要任何的解释,单单是身体里涌出的源源不绝的力量,就足够证明,他此时体内的修为,都是从南柯那里夺来的。 离意这厮,竟然用了噬魂术! 他附了离意半生,她毁了亲口的承诺,他便用他的手杀她,用她的修为渡他,这,便是离意的报复吗?得不到的,便要亲手毁灭吗? 他闭了眼,面部的肌肉因为用力抽搐着,嘴唇紧抿,久久,不再说话。 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白木不明白,明明她愿意了,南柯也不再记着前仇,为什么,却总也不得圆满。 桌上红木的朱漆被她的指甲刮掉一层,裸露出原木的沟壑,一道道,擦着她的指腹,有些坚硬。就像真相,永远也填不平的疑窦,永远也理不清的脉络。 “嘭”一声,突然出现的一道急喘打破了平静而有规律的空气,有人捏了幻影诀现身在了门侧。 她穿了水蓝色的短褂,宽松的长裤,面上隐有薄汗,零碎的刘海儿被汗水**贴在额头上。 她摆了摆手拂去了眼前的细尘,有些恼怒蹙了眉,环顾之后又微微惊讶的睁大了眼。 “李易道长醒了的话,就不难理解白姐姐和这两个道士为什么在这里了,只是,怎么没见着南柯姐姐?” 是河童,不知从何处归来。 白木从见到沈楚的那一刻,便知道前次南柯说河童守着沈楚的话是诓她的,这许多的日子不曾见过她,想来是走得远了吧。可是她问南柯,她问她南柯去了哪里。 “她……”她张了口,却只发出了一个音节,便怯懦的垂了眼,闭了口。 “嗯?” 白木仍然攥着桌角,却是沉默,不发一言。 河童有些急了,又问道:“南柯姐姐是出了什么事吗?” 却是李易站了起来,抱着怀里南柯的原身,望着河童,道:“她,在这里。” 河童急忙往前走了几步,伸出手去想要抚上南柯的毛发,李易却向后退了一步,避开了她的手。 “她是受伤了吗?怎么变回了狐狸?”她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伸出去的的手捏成拳停在半空,一时也不曾收回。 没有人回答她,空气仿佛凝滞住了,便连呼吸声也不能捕捉到。 她抓了李易的手臂:“她怎么了?”她又转过身,拉着白木的衣袖,声音提高了许多,“你说啊!” 白木终于松了手,手心里满是红漆,沾了汗水,粘腻的像血,“南柯她,死了。” 她的嗓子像是被糊住了,哽咽、模糊、喑哑。 河童呆愣的望着李易怀中的那只红狐,一个月前,她安排她去那边的时候,眼眸明媚,坚定执着,她说:“河童,等你回来,我带你到阳朔去划竹筏。” 她缓缓的抬起头,瞳孔涣散,眼神虚无,她望着白木,恶狠狠的说道:“是你,是你杀了南柯,我恨你,白木。” 她,恨她。 从何时起,她身边的人,都恨她入骨的。 “当年你抛弃了我,如今又杀死了唯一对我好的南柯,白木,你为什么要活在这世上,为什么又要出现在这里,如果没有你,如果你不在,我们什么都好好的,什么都好好的。”她说的极快,眼眶里竟涌了水光,红红的。 意难平 第13章(2) 石壁上的烛火“吡啵”的闪了两闪,烛芯有些焦黑,渐渐式微,屋里暗沉沉的,弥漫着雨后潮湿的腥土气。红木桌子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床边水青色的帷幔溅了几滴鲜红的血,像阴冷的角落里潮气生出的几处霉斑。 何处可入地狱?何处可渡妖魔? 白木呆了呆,如果没有她,一切都会是好的吗? 清儒道长从暗处挥一挥拂尘,又续上了壁上将要熄掉的蜡烛,黄色的火舌窜了起来,舔着冰冷的岩石。 “不是她杀的。” 意料之外的不是眼前怔愣住的白木在回答她,沉着的声音来自于背后的那个人。 李易将手中的红狐轻柔的放在了床畔,转过身来,身体站得笔直,目光坚定,似乎下了什么决心。 “是我。” 河童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眸中的一颗泪水缓缓滴落,滑过她的脸侧,抖颤的抬起手指向他:“你?” 他没有否认,跨了一步站在河童的面前。 女童仰面,一双泪眼含着震惊,她望着他。眼前这位道长,与从前一般无二,曾经苍白干枯毫无血色的一张脸,此时竟鲜活的同她讲着话。他有这样再生的机会,破了诅咒,修了肉身,全是托了南柯百年来的执着,可是他竟然说他杀了南柯,他,凭什么? 她用尽了力气,将手掌再抬的高了些,扇在了他的脸上。 一只女童的小手印,在他的脸侧留下了红痕,触目惊心。 “你怎么能够……怎么能够……” 河童握紧了拳头,那只手用了力,隐隐作痛。 李易却笑了,生硬的嘴角爬上些微的弧度,扯出一丝牵强的苦笑。 “我杀了她,那么,你便来杀了我替她报仇吧!”他的声音仍然沉稳。 河童愣了神,他便是这样急切的想要寻死吗? 乾隆五十二年,她被白木捡了来送到了南柯的洞里。第一次见到李易,是九月里的一个午后,梧州这地方,那时仍然是暑热的夏日。树上蝉声阵阵,不间断的令人烦躁,她便出了门,在树下用那蝉练着白木前几日教的术法,打发着时间。 幽幽一阵凉风,拂在她薄汗的脸颊上,凉爽舒适,解乏清心。忽然一记爆栗敲在额头上,她不满的睁开眼,愤愤然望着眼前的人。 一袭水蓝色的纱衣,束了发髻,腰上配了把上好的利剑,在日光下闪闪发光,有些刺到她的眼睛。 他站在那里,比她高出许多,她不得不抬起头仰视着他。 “你是哪儿来的妖怪,做什么呢?” 潜意识里告诉她,这人和她,并不是同类。 她捂着额头,往后退了一步,戒备的望着他。 怀里揣着的那张符咒却随着她的行动落了出来,她急忙伸手去拾,符咒却转了个弯,朝那人手中飞去。 “冯业平的辟邪咒。”他挑了挑眉,“你是,小白带回来的那个河童吧!”话毕他竟蹲下身,将那符纸又重新交予她的手上。 “南柯在里面吗?我是来找她的。”他轻柔道。 她那时还并不知分辨善恶,傻乎乎的也不记得他方才的爆栗,点了点头,带着他往里去了。 那几年的时间里,她见过南柯的喜悦、欢欣、退缩和克制,也见过李易的小心、谨慎、试探和痛苦,她知道他喜欢南柯,也知道他这一腔心思是错付了。可是直到后来他死了,她才渐渐看出南柯的一颗真心来。 他爱她,她也如是爱着他。 河童静下心来,仔细想了一想,坚定道:“南柯姐姐废了半身的修为不过是为了让你复生罢了,如今你好不容易活了,我做什么又要杀了你呢?” 她已然不是方才凌厉的样子,摇了摇头。 “可是我杀了她。”他抓起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我杀了她,你自然应该挖了我的心,为她报仇。” 河童有些慌乱,目光惴惴,拽着自己的一只手。可李易的力气极大,手指紧紧的扣着她的手腕,不肯松懈,他的眼白上布满了红色的血丝,又厉声道:“你杀了我啊!” “不是的,不是的……”河童奋力的推着他。 白木眼见李易是疯魔了的样子,捏了诀送了他手上的力道,河童脱了手,朝后退了几步,与白木站在一起。 李易吃痛,垂了头,戚戚的望着自己的手,壁上火苗窜的很高,火光映着他的影子落在帷幔上,笼罩着片片血迹,重重叠叠。他突然跪了下来,双手捂着脸,低声的哭泣,抖颤着肩膀。 白木将河童挡在身后,小心翼翼的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去,那样子,像极了当年河童第一次见到李易的时候。她单腿跪地,试探的伸出手去,搭上了李易的肩膀。 他却陡然耸肩,挡掉了她的手,偏过脸,面上泪水肆意,他却并不擦拭,他狼狈的捉住白木的手,乞求道:“小白,你杀了我,你不是恨我吗,我该死,我该死,你杀了我啊!” 白木眼中早已泛滥,晶莹的液体顺着眼角落进了口中,人都说眼泪是咸的,她却从这样的咸中尝出了一丝心痛,她有些哽咽道:“师兄。” 河童也跪在地上,泣不成声:“你是骗我的,你不可能杀她的,不可能的。” “就是我这双手,将那噬魂之剑穿了她的胸膛,就是我啊!” “不是你,是离意,我们算尽了天时地利,却都比不上一只小妖的弑友之恨,可这因,是南柯自己种下的。”白木撑着他的肩膀,无奈道。 河童猛然抬起头:“是离意?是他,他是怪南柯姐姐杀了河妖,所以才……”她唇角溢出一声轻笑,渐渐却笑得荒唐,眸中是清晰可见的,满满的心酸。 她住了笑声,泪眼凄凄,“可是。”她望着白木,“可是河妖,根本就没死。” “什么?”李易惊道。 河童便又冷笑一声,伸出手指着门外,重复道:“河妖满门,都在那间密室里头关着,南柯姐姐给他们施了咒,并没有杀啊!” 意难平 第14章(1) 透过狭窄的小门,隐约能够见到旁侧密室相同的一扇门,夜风习习,从洞口刮进来,些微的轻风吹过门前的藤蔓,无声帘动。 李易倏的从地上爬了起来,踉跄的扶着桌角,错过跪蹲在一旁的白木,推开挡在门边的舒伯周,冲到那间密室前,滞住了。他伸出一只手,小心谨慎的抓住一簇藤枝,那上面沾了些露水,湿滑的很,他却抓的很紧,叶子被他攥在手心,窸窣作响。 他将藤蔓拨到一边,俯身,伸了另一只手来预备将门推开,他攥紧了手心,却终究没有使出力气。 凝滞的空气中只能听到他的呼吸,压抑而沉闷,有人凄凄的叹了一声,门板便向里间打来了,他的手掌落在了空处。 河童和白木并肩站在他的身后,那一声叹息便是白木发出的,河童念了诀破了密室的法术,推开了门。 森冷的白霜扑面而来,扰人视线,是一间冰室。 待得霜尘消散,白木捻亮了灯,一丁点儿的火星缓缓散着光,越来越亮,渐渐显露出里面来。两张冰床发着森然的冷气,里头黑影重重,显见是将那两人冰冻住了。 白木问道:“这是,河妖?” 李易这时望着屋里,却像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一动不动,只呆愣着。 好一阵子,几乎能听到冰床内碎了裂缝的声音,像人的骨头,僵硬的久了,便能发出“咯咯”的响声。 河童盯着那里头的人望了许久,眼神复杂道:“那里面是河妖同他的手下。” “不是诛了他满门?只有这两人吗?”李易终于开口,沙哑苦涩。 “那些小妖。”她冷哼了一声,“听说我们来了,早就吓跑了,只这一个还有些骨气,陪着河妖硬撑,不愿离开,南柯姐姐从没有想过要杀了他们,何况,何况不过几年的功夫,哪里用得着杀人呢。”她哽咽着,十分苦楚。 白木握了她的手,揽过她的肩。 舒伯周叹道:“没想到,事实居然是这样的。” 李易紧紧的抿着嘴唇,松了手,先前握住的藤条垂落在他的脖颈中,他跪在了地上,连带着那一只手也从门框上缓缓的滑了下来,捏成拳,捶着地上凸起的岩石,抖颤着肩膀。 清儒道长扬了拂尘,念了个诀,一道强风卷了两张冰床浮在空中,呼呼的风声,乒乓的碰撞声,汨汨的水声,一时间交错迭起,一室嘈杂。 良久,风卷了残雾和水流沿着壁缝簌簌的消失了,留下两具身体横躺着浮在半空,清儒又将拂尘一卷,裹着他二人柔柔地落在了地上。 一切又归于沉寂,只有此起彼伏微弱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忽然传出低笑,起时还是压抑的笑声,渐渐的却笑的不可遏制,愈来愈大,是李易,他抬了手,揩去脸上的泪痕,留下一道道血痕,是方才被地上尖刻的石子割伤的。 那泪水是咸的,浸到伤口里,他却没有觉得痛。 “为了一个本就不存在的理由杀了她,人心难测,妖心,却也是如此纠缠。”他站了起来,自语道,“我这样活着,又究竟是人还是妖?” 他问自己,问这天,问这地,又何尝不是问着命运。 “小白,你告诉我,这一切不过是我咎由自取罢了,我明明爱她,为什么却毁了她,毁了我自己?”他转过身,望着白木。 两道弯弯的眉毛结在眉心,漫出一道道沟壑,眼中却是孤寂的心疼:“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那时候,一定要我化身成妖?若那件事不曾发生,这现在的所有会不会都是梦?” 他嘴角露出一丝嘲讽,“她总说,你和她不一样,小白,她喜欢你,我看得出她对你的羡慕,妖也是想得道的,修炼千年百年的岁月,终有一天能剃了妖骨。” “她从前,是说过的。” “可你不一样,你钻了业平的空子,生来便有道骨,免去了为妖的烦恼,你比她生的晚,却走了这样的捷径,我替她不值。”他有些忿忿。 “原来,是这样。”白木只是平静的答道。 她从前以为他是为了自己,不想竟然是这样,她和她百年的情谊,她却从来不曾了解过她的内心。她不是没有望见南柯眼里的渴盼,不是没有注意到她时而置气的话语,可她从不曾将她放在心上,她那时,满心满眼,只装了一个冯业平,甚至最后都不曾明白。 可是南柯什么都不曾做过,她从来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会加害旁人的人。李易从前也是这样,他是大师兄,在白云观里却事事都矮着冯业平一层,却也从不会嫉妒怨恨,做出些离间师兄弟情谊的事。 便是这样的两个人,交心交意,相互慰藉。继而为着对方,一次又一次的伤着她。 “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平静。”李易又道。 白木抬了眼,“你是我杀过一次的人,三颗木刺咒了你一百多年,已经足够了,小南她,也死了,我还能如何?” “可是业平……” “一个人的恨都是你我不可猜测的,那么他爱谁,又怎么会是我可以左右的。我终于明白,南柯爱的是你,她助业平收我也是为你报仇,所以业平爱上南柯,是他一人的爱,封了我便封了吧,我不是又出来了吗?”她也轻笑道。 一百多年的岁月,有多少仇恨是忘不掉的,离意恨了那样久,到头来却是空恨一场,白白送了两人的性命。她恨了李易那样久,始知自己的存在本就有违常理,又能怪得了谁呢? 唯有一点,是她说了谎的,冯业平爱上南柯,她是很在乎的,一百年里一时一刻也不愿意忘记,他那一剑,几张符纸,贴着自己的肉身时,是怎样的痛楚。 李易仍喃喃的重复着她的话:“一个人的恨是不可猜测的。哪里有那样多的恨,不过是人心不足,不能释怀罢了。” 他偏过头,望着清儒道长:“你是观主?谁的弟子?” 清儒拱了手,倒是极为恭敬:“师叔祖,小道是远山道长的第三代弟子。” 意难平 第14章(2) 远山,远山,这名字隔了百年的光景,再听人提起仍然远如重山,昀辉师叔门下的小师弟,后来,竟然是他掌了白云观。 舒伯周从先时的对话里早已猜出这人是出身白云观的,自己的前辈,可是史书里却从不曾见过他的名姓,想来应是做过什么事情被删了去。 李易打量了他一番,又道:“后山上那个水华洞,还在不在?” “几十年没有人去过了,怕是荒芜的很。”清儒答道。 “我原来动过歪心思,被除了籍,现在若是想去那里面得个清修补了过,却不知还能不能够?”李易问的谨慎。 “师叔祖虽然不在谱上,可从前祖师爷却是常常提到的,如今破了诅咒重生是万幸,白云观哪里有闭门不开的道理。” 李易轻笑一声,抹着脸上的痕迹,“口述历史里的人,大多不是什么值得记住的,你既知道我,定然也知道当年那些糊涂事。” “那有什么要紧,你愿意回去,自然便能回去。”清儒道。 他将脸上干涸的血迹全部揩去了,苦笑道:“道长何时启程?我与你同行便是。” 清儒结了眉,望着脚边直挺挺躺着的两个人,又偏了头对白木说道:“白木,这河妖不多时就会醒来的,传闻,他能够生死人肉白骨。”他有些犹疑。 白木将目光从河妖身上移到了清儒的脸上,生死人,肉白骨,死了的人,他这话的意思,她的一双眼睛仍然是水光盈盈的,嘴角颤颤的抽动着。 “沈楚,许能活过来。”清儒到底是说了出来,声音坚定沉稳。 她垂了眼睫,眼神游移不知去处,睫毛微颤,手心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的嵌在掌中,掐着一丁点儿的肉,略略有些痛。 原来复生一个人,是这样的容易吗?可是沈楚,已经形神俱灭,又如何能再生? 清儒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等她问出口便道:“世间万物皆是永恒存在的,你望着他许是灰飞烟灭了,可谁又能说灰与烟不是切实的一种形态?所以,白木,只要他还存在。” “只要他存在,存在就可以了吗?道长,你也许不明白,沈楚的存在同其别的人是不一样的。”白木抬眼望着他。 “这一世他是个人,只这一点就足够了。”清儒又回过身,“师叔祖,留下来待我助河妖重生了沈楚,再做打算,你看怎样?” 李易点了点头,迈开小步越过他直走到白木面前,盯着她一双迷离困惑的眼睛,低声问道:“小白,你要他活吗?” 白木怔怔的望着他,摇了头,轻声道:“我不知道。” 她手指上更用力了,掐了掌心几道弯弯月牙形的印记,深深陷了下去,暗红色的。 “我不敢见他,却又期盼着见他,我,不知道。” 李易深邃的眼眸隐约闪着些迷惑人的微光,“这不是你刻意求来的,不过也是命罢了,要你在这样的时候遇见这样一只妖,救那样一个人。”他顿了顿,白木却并没有反应,他便接着道,“就当是我这辈子唯一为你做的一件好事吧。” 话毕他也不等待白木的回答,便捏诀将地上躺着的两人升上了半空,虚虚的浮着。 他竟是拿了自己的修为在唤醒河妖。 白木低喝:“你疯了!” 说着结了印记,将自己的法力注于河妖体内,与李易之力互相博弈,力争高下。 两股不同的力量在河妖体内游走,一个冷寂沉郁,是妖之力,一个温润清灵,是道之术。两相纠缠,居然意外的催得河妖渐渐醒转了过来。 身体里忽冷忽热,几欲炸裂开来,这一场大梦未觉,好生漫长。 河妖闷哼一声,眼见他眉心结的厉害,很是痛苦的样子,随之胸口猛然震颤,身周涌现浑浊的光晕,白木和李易同时收了力,将他缓缓放至平坦的地面。 清儒道长手指微动,将拂尘扫过他的身体,光晕散去,眉头解开,不过片刻,他睁开了眼。 他起先很是迷朦,抬了右手置于胸前,好一阵子,像是终于感触到自己跳动的心脏,又闭了眼,胸口微微起伏。再睁开眼时,便将两只手伸至眼前,握紧又松开,反反复复。他转了转眼珠,于是便从指缝间瞥见了一旁的李易,他猛然坐起身来,沙哑道:“你是谁?” 李易并没有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却单腿跪蹲在他身侧,淡淡道:“我救了你。” 河妖戒备道:“多谢。” 他又朝四下里望去,眼见小藻,那时唯一一个陪着他的小妖,躺在旁边。他急忙跪坐起来,爬到他身旁,伸出手指探了他的鼻息,这一探却发现小藻竟是浑身冰凉,僵硬不堪。他疑惑的回过头,求助的望着这屋里和他说过话的那名男子,问道,“小藻他怎么了?” 李易站起身,负手低眼道:“别人都说河妖能生死人,肉白骨,我救你,是想请你帮这位姑娘重生一个人。” 河妖却固执的问着:“他,怎么了?” 白木眼见略略心急,待要说些什么,却被李易抬手挡了回去。他又道:“你应该记得你二人不愿退让,被,”他突然停住了,哽咽道,“被南柯囚禁。” 河妖低了头,喑哑道:“是。” “她用水封咒,冻藏了你们。” “如今,是哪位皇帝?”河妖问道。 “民国五年,早就没有皇帝了。”他略微笑了笑,看着河妖的茫然,又道,“五十年了,你被封了五十年了。” 河妖深吸了一口气,“五十年,大梦一场,竟这样久。”良久,他又偏向白木,道,“你们要生死人?” 白木点了点头,李易却道,“你替我们做了这件事,我自然也会替你救了小藻。” “我将话说在前头,你也别怪我,我看得出来,你是妖,若你要复生的是妖,我是没有半点法子的。”他望着白木,冷漠的很。 “自然是人,掺不得半点假。”李易掷地有声,伸出手将河妖拉了起来。 意难平 第15章(1) 脚下踩过的石子摩擦着发出一种碰撞的声音,细碎的,在静寂的屋子里却很是显得刺耳。 河妖站起来,拍了身上穿着的前朝的长衫衣摆,将衣服上的石子沙土抚到地面上,掸了掸手袖,这才道,“我答应你们,不过,你们要先将小藻弄醒,不然我没法子施法。” 白木将眼神转向李易,二人对视一眼道:“破这样一个咒术也不是什么大事,自然可以先救,况且,我本来也是只妖的。”她垂了眼,有些苦涩。 “原是我练的都是些奇门淫巧的东西,并不会正儿八经的施咒解咒,不然也不必和你们做这交换。”河妖低声道。 受制于人,不过如此。他从前在七里洲自在的很,有些人慕名而来求他救人,也都是许了好处的,他再仔细掂量,救或是不救。眼下这两人,却是硬生生的拿小藻来逼迫他,不得不做。 他轻笑一声,望着仍然面色苍白的小藻,又对李易道:“刚才说是你救了我,那么现在,请你再施一遍法,也将他唤醒。” 李易点了头,白木还待拦他,他却也不急,先行挡了白木素白的一双手,笑了一笑:“我这一身修为也不是自己的,留在身上总叫我想起她来,不如散了。我过去顶对不起你的,你和业平,终究是怪我横插一杠,想来你是极喜欢那个叫沈楚的,当初亲手刨出的深坑,究竟还是要我自己一点点的去填补。” 白木想了一想,将自己的一双手掩在袖中,收回了身侧,踌躇了许久,终于犹豫道:“过去那样久的事情,早就债债相清,怨怨相抵了,我与沈楚,并不是......” “是与不是都不重要,小白,你只说,你问你自己,是不是想他回来?”李易直直的盯着她,那一双眼睛似是要望穿了她。 她急忙低下头,手指攥着袖口,好一阵子,才点了点头,“嗯”了一声。 李易自转了身去,手指结在胸前,低声速速的念了诀。 意难平 第15章(2) 清儒略有迟疑,望了望白木,又转过身对河妖道:“不是强迫你,希望你能言出必行,一命换一命,倒是很划算的。” 河妖想了一想,点了头。 清儒得了他的承诺,便回身扶了李易,舒伯周见师父略微有些吃力,急忙走上前,清儒却是挥了挥手,道:“小舒,你留下。” 他没有多说,舒伯周却从他明显不安的眼神里读懂了,“嗯”了一声,向后退了两步,为清儒和李易腾出些空间。 却隐约有一个怯怯的声音,朦胧的喊道:“等一等。” 清儒听的并不真切,却是清楚的传到了白木的耳中,因为那声音,就是从她身旁发出的。 是河童,有些怯弱,却又很是坦然:“清儒道长,您请等一等。” 清儒这才偏过头,望向这声音的来源,淡淡的问道:“你,有什么事?” 河童从暗处走出,两条好看稚嫩的眉微蹙,略略显得有些忧愁,她低头绞着手指,并没有说话。 清儒倒没有催促,只静静的等着,白木却有些慌乱,拉了河童的衣角,“你要做什么?” 河童仰起脸,手掌轻轻拂去白木的手指,望着她摇了摇头,又转过头,对清儒道:“道长可否带我一道?” 清儒将手中拂尘抛回臂上,微微抬眼,“你也要往那方向去吗?” 河童抿了嘴唇,吸了一口气:“我想同李易道长一起,今后跟着他修炼。” 白木倒吸了一口凉气,走近两步,扳过河童的肩膀:“小童,你往后还是同我一起吧?” 她的眼神明亮通透,真挚的令她害怕,从前她就是这样跪蹲在她眼前,用同样的一双眸子望着她,叫她卸下心房,离了称之为家的一座城池,跟着她来了梧州,认识了南柯。 一百年后,她再一次无家可归,成为了孤身寡人,她又要用这样的目光将她带去哪里,交给谁呢?她不要这样,尽管她知道,白木那样的真诚,做不得假的,她是真的关心她,可她如今,也同样是真的,不想要这关怀。 她摇了摇头,也抬起一双眼睛,碧蓝的水光,从她的眼眸中涣散出来,映着她周身似有波光粼粼,碧水荡漾。她这一刻,聪明极了,也美极了。 “你身边如今,不是有一个叫做阿圆的吗?希望你能亲自指导他,不要再像我这样,不闻不问。” 白木怔住了,河童这是,在怪她吗? 从前她救了河童,却并不知道要如何做,将她丢给南柯,她以为,是对她好,也对南柯好。她那时自以为是,以为收养家破人亡的小妖是件很有风骨的事情,屡屡夸口,却又次次食言,若不是有南柯从中帮衬,河童怕是要更嫌恶她了。 她喃喃道:“从前是我不好,我现在懂了,你和我回去吧!” 河童笑了笑:“南柯姐姐她,定然也是希望我跟着李易道长的。” 她竟用南柯来压她。 白木心中苦闷,垂了眼。 清儒咳了一声,淡淡道:“你要跟着也不是不行,不过,师叔祖醒来后是不是愿意将你带在身边,我并不能保证,即是你自己要去,那便跟着吧!”他转过身,又道,“白木,何必强人所难。” “小童,照顾好自己。”白木道。 河童却没有望她,留下一句“等一下”便快步的走了出去。 不多时,她抱着那只红狐的身体缓缓走向清儒,再同他一起扶着李易的胳膊,清儒也不再赘述,捏了诀便和他二人一道消失了,出得洞口,见缠绵的细雨早已停了,不知是在洞内待了多少日子,外边又是一日晴天,日头高照,他便御了风,往大云山去了。 白木凝视着他们消失的地方,闭了眼叹了一口气。 良久,她终于俯身,拾起落于地面的一团水蓝色的布包,手指颤抖着将它层层打开了。 碎成三段的翠玉手镯,是南柯从前戴着的,那块水蓝色的粗布,是河童的一方衣角,上面不知是用什么写的: “姐姐,珍重。” 她将手掌合起,碎玉透过粗布仍然扎在她的掌心,却不是手掌刺痛,是不可抑止的心痛。 小藻渐渐醒了,睁着滚圆的大眼睛,惊慌的环顾着,只见河妖坐在他身旁,瞬时便从地上坐了起来,一把抱住河妖,眼泪线似的涌了出来,蹭在河妖的胸口:“老大,我们是死了吗?还是,还是,都还活着?” 河妖抚着小妖怪的脑袋,摸着他的一头毛茸茸的乱发,软言道:“自然是没有死的,南柯她虽然霸道了些,到底不是愿意杀人的人。” 小藻猛然将头抬了起来,茫然的问道:“那么,我们究竟是怎么了呢?” 河妖道:“来龙去脉倒是有些复杂,往后再说与你听。” 意难平 第15章(3) 床边那人未及料到她突然开口,怔愣了一瞬,慢慢浮出一丝浅笑来,如东风刮过化冰的湖面,一池涟漪。 白木看得痴了,半晌又轻笑一声,闭眼侧过身去,枕着自己的一条手臂,他怎么会在这儿,又怎么会是这个样子,这一切,是场梦吧? 她掐着自己的掌心,确实,不觉得疼呢,果然,是在做梦。可这场梦也真是有趣,沈楚的一张脸,却是长了双冯业平的眼睛,可见她心里,也是实实在在的分不开他二人。 她将手臂收回,拉了拉被角,触到冰冷的岩壁,梦里这张床,竟不是自己睡惯了的木板床,倒像是从前在大云山,南柯的石榻。她疑是在梦里,可是梦里,又为什么会记得七里洲上的惨案,又从哪里来的泪水沾湿了巾帕。 “好好的醒了,怎么哭起来了?” 那人将白木这一串的动作收入眼底,伸出手去,没有拿手帕,停在她枕侧,顿了一顿,勾起食指,拿指关节处轻轻的划过她的眼下。 白木摒住了呼吸,倏的睁开眼,偏过头,撑着床板坐了起来,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他的手指上生了薄薄的茧,触在脸上温润真实。 不是,梦吗? 他倾身欲要再拂去她的泪,她却神色一变,快速捏了结界拦在他二人之间。 她面色冷漠,声音里却透着难以控制的颤抖,“你是谁?”她想她应是知道他是谁的,那时候,她其实一早就知道了。 他眉头微结,笑了一笑,抬手触着结界,凌空虚画了几笔,竟瞬间瓦解了。他仍旧倾身向前,却是捉住了她的手腕,她低头,一条白色鱼骨珠串从他手腕中滑落下来,抵着她的手臂,鼻尖传来一种淡淡的清香,她像受到蛊惑似的,抬了头,正望向他的眼睛。他却不分轻重猛地低了头,密密的吻印在了她的唇边、眼角、脸侧,他的嘴唇,干燥的,带着微微的凉意。 她心下慌乱,频频后退,肩膀抵上坚硬石壁的一瞬,他伸手一拦将她拢入怀中。腰间一紧,他的手掌像炽热的烙铁一样,牢牢地贴着她薄薄的单衣,他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脸颊,稍稍偏过头,便狠狠的压住了她的唇。 起初他只是来回的缱绻着她的唇瓣,辗转相贴,一点一点的厮磨着,两相交错着毫无规律的呼吸里,弥漫着彼此的气息。渐渐的他似乎不大满足,唇上多了一丝侵略的意味,他的舌尖轻轻绕过她的唇瓣,柔软细腻,却突然用力抵开她的唇,侵入她的齿间。白木没有一丝的防备,他的舌滑过她密密的牙齿,牙关轻易的就被他撬开。 她几乎紧紧的贴着他的胸膛,她和他的心脏交叠的跳动着,什么都思考不了,唇齿间似有火焰蔓延开来,他伸出一只手来托着她的脖颈,手指微凉,她猜测自己脸颊一定也是火烫的。他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脸上,酥酥麻麻,就好像是,吃了迷药。 他是,谁? 白木想她是知道的,她本能的想要推开他一点,反而引来了更加有力的压制,他将她箍得更紧了,他的气息仿佛从口腔传到了全身,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脑子里面一片模糊,只昏昏然的适应着他的举动,沉默无声的任他攻城掠池。 他揽在她腰间的的手掌渐渐放松,手指缓慢的摩挲着她的腰际,沿着她的后背慢慢的往上移,扣住她的肩膀,他离开了她的嘴唇,她面色通红,大口的喘着气。 他望着她雪白的颈,唇瓣微动,她和他的唇不到半寸的距离,他却绕开她的唇,细细的吻在了她的颈上。 身上的单衣被扯开,他的吻也变的霸道肆意,噬咬着她的皮肤,有些生疼。 洞顶的一滴水落在她的肩窝里,锁骨处冰凉,下一瞬却被他的唇吸吮,温热缠绵。 她的视线已经迷蒙,神智愈发混乱,他的手指解开了她的衣裳,忽觉胸前一凉,略低的温度让她陡然一惊。 原来天荒地老,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 她手中无力,却仍尽力的抵抗着,拦住他毫无顾忌的一双手。又有一滴水落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是她的泪。 泪水涟涟,大颗大颗的落在他的脸上,他忽然停了下来。 他身上的衣衫早已凌乱,急促低沉的喘息中,他深幽的眼眸凝视着她的一双泪目,他的耳廓也早已烧红,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她不由自主的偏过头去。他却猛然吻住她的耳垂,温柔的蹭着,意乱情迷,他贪眷这样的气息。 她隐忍着低哼一声,脑中有什么星星点点一层层的荡漾开来,空气都停止了行动,她浑身一阵抖颤,用力地睁开眼睛,伸出手去推拒,碰到他腕上的那条珠串。 眼神变得空洞,心中惶恐,模糊着又问道:“你是谁?” 他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微微低哑,钻进她的心尖:“你不知道?” 她有些颤抖:“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他离开她的耳侧,面对着她漆黑的眼眸。 这是,沈楚的语气。 可是她却略显苦涩的笑了一笑,将衣服拢起。 “河妖的法子真是厉害,不仅复活了今生,还将前世也招了来。” “你都知道了,又何必一定要说破呢?”他握着她的手,轻柔的吻了上去。 白木的脸颊微微发热,挣扎着想要将手指抽出,却是徒劳,她负气道:“你这样是在做什么?你可看清楚了我是谁?” 他轻咳一声,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侧,滚烫的有些发抖。 她突然很是抗拒,拂开他的手,朝旁侧移了移。 他索性又将她拉回怀中,嘴角弯起,轻笑一声,“小白,我的小白。” 我的,小白? 白木脑中微微空白,身子轻颤,有股莫名的酸涩涌向鼻头。 “转世的一半魂魄竟然也爱上了你,小白,这也许,是所谓的孽缘吧!” 他用了“也”,是什么意思? 意难平 第16章(1) 他倾身欲要再拂去她的泪,她却神色一变,快速捏了结界拦在他二人之间。 她面色冷漠,声音里却透着难以控制的颤抖,“你是谁?”她想她应是知道他是谁的,那时候,她其实一早就知道了。 他眉头微结,笑了一笑,抬手触着结界,凌空虚画了几笔,竟瞬间瓦解了。他仍旧倾身向前,却是捉住了她的手腕,她低头,一条白色鱼骨珠串从他手腕中滑落下来,抵着她的手臂,鼻尖传来一种淡淡的清香,她像受到蛊惑似的,抬了头,正望向他的眼睛。他却不分轻重猛地低了头,密密的吻印在了她的唇边、眼角、脸侧,他的嘴唇,干燥的,带着微微的凉意。 她心下慌乱,频频后退,肩膀抵上坚硬石壁的一瞬,他伸手一拦将她拢入怀中。腰间一紧,他的手掌像炽热的烙铁一样,牢牢地贴着她薄薄的单衣,他温热的气息吐在她的脸颊,稍稍偏过头,便狠狠的压住了她的唇。 起初他只是来回的缱绻着她的唇瓣,辗转相贴,一点一点的厮磨着,两相交错着毫无规律的呼吸里,弥漫着彼此的气息。渐渐的他似乎不大满足,唇上多了一丝侵略的意味,他的舌尖轻轻绕过她的唇瓣,柔软细腻,却突然用力抵开她的唇,侵入她的齿间。白木没有一丝的防备,他的舌滑过她密密的牙齿,牙关轻易的就被他撬开。 她几乎紧紧的贴着他的胸膛,她和他的心脏交叠的跳动着,什么都思考不了,唇齿间似有火焰蔓延开来,他伸出一只手来托着她的脖颈,手指微凉,她猜测自己脸颊一定也是火烫的。他的呼吸吹拂在她的脸上,酥酥麻麻,就好像是,吃了迷药。 他是,谁? 白木想她是知道的,她本能的想要推开他一点,反而引来了更加有力的压制,他将她箍得更紧了,他的气息仿佛从口腔传到了全身,抽空了她所有的力气。 她分不清自己在做什么,脑子里面一片模糊,只昏昏然的适应着他的举动,沉默无声的任他攻城掠池。 他揽在她腰间的的手掌渐渐放松,手指缓慢的摩挲着她的腰际,沿着她的后背慢慢的往上移,扣住她的肩膀,他离开了她的嘴唇,她面色通红,大口的喘着气。 他望着她雪白的颈,唇瓣微动,她和他的唇不到半寸的距离,他却绕开她的唇,细细的吻在了她的颈上。 身上的单衣被扯开,他的吻也变的霸道肆意,噬咬着她的皮肤,有些生疼。 洞顶的一滴水落在她的肩窝里,锁骨处冰凉,下一瞬却被他的唇吸吮,温热缠绵。 她的视线已经迷蒙,神智愈发混乱,他的手指解开了她的衣裳,忽觉胸前一凉,略低的温度让她陡然一惊。 原来天荒地老,也不过几秒钟的时间。 她手中无力,却仍尽力的抵抗着,拦住他毫无顾忌的一双手。又有一滴水落在她裸露的肌肤上,是她的泪。 泪水涟涟,大颗大颗的落在他的脸上,他忽然停了下来。 他身上的衣衫早已凌乱,急促低沉的喘息中,他深幽的眼眸凝视着她的一双泪目,他的耳廓也早已烧红,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她不由自主的偏过头去。他却猛然吻住她的耳垂,温柔的蹭着,意乱情迷,他贪眷这样的气息。 她隐忍着低哼一声,脑中有什么星星点点一层层的荡漾开来,空气都停止了行动,她浑身一阵抖颤,用力地睁开眼睛,伸出手去推拒,碰到他腕上的那条珠串。 眼神变得空洞,心中惶恐,模糊着又问道:“你是谁?” 他的声音贴在她耳边,微微低哑,钻进她的心尖:“你不知道?” 她有些颤抖:“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吗?”他离开她的耳侧,面对着她漆黑的眼眸。 这是,沈楚的语气。 可是她却略显苦涩的笑了一笑,将衣服拢起。 “河妖的法子真是厉害,不仅复活了今生,还将前世也招了来。” “你都知道了,又何必一定要说破呢?”他握着她的手,轻柔的吻了上去。 白木的脸颊微微发热,挣扎着想要将手指抽出,却是徒劳,她负气道:“你这样是在做什么?你可看清楚了我是谁?” 他轻咳一声,大拇指轻轻摩挲着她的脸侧,滚烫的有些发抖。 她突然很是抗拒,拂开他的手,朝旁侧移了移。 他索性又将她拉回怀中,嘴角弯起,轻笑一声,“小白,我的小白。” 我的,小白? 白木脑中微微空白,身子轻颤,有股莫名的酸涩涌向鼻头。 “转世的一半魂魄竟然也爱上了你,小白,这也许,是所谓的孽缘吧!” 他用了“也”,是什么意思? 白木微睁着双眼,愣愣的望着他,他眼中戏谑,手指微抬,摸了摸鼻子。 柔风从缝隙中进了屋,床前一张木桌上的几本册子微微翻动,轻巧的“哗哗”声,她微薄单衣的领口被风吹的皱了几圈,他的一头短发竟也随着风势,拂到一边。 他的瞳孔中满是喜悦,仿佛真的藏了一生的柔情。 她不敢直视,敛了眼眸:“什么是也?” 他扳过她的身子,低下头轻声道:“过去总有些束缚使我不敢承认,可是小白,请你信我。” 意难平 第16章(2) “你在这里,我去见他,在你和他谈话以前,我想我应该先清楚究竟你如今算是谁,又是为什么?”她沉稳的低声道。 他微怔,半晌,却仍是点了头。 白木下了床,披了件外套,又从脸盆中掬了一捧水,拍了脸,沈楚从后面递给了她一张方巾,她也没扭捏,接过擦了脸,道了声谢。 随着小藻出了房间,她却自始至终再没有看他一眼。 他轻笑一声,自己往茶几旁坐了,斟了一杯茶,慢慢的灌了进去。 这一世为人,到没了许多束缚。 白木和小藻并肩走着,脚下踩过些碎草,窸窣作响,心里却想着屋里的那个人。她想,几个月前,她收回第一颗妖魄的时候,也是昏倒了,醒来望见一室陌生,却又有着熟悉的气息。 那时候,沈楚在床前不眠不休日日夜夜的守了她好些时日。她唇角扬起一丝浅笑,这一回,也还是他,却不知自己睡了几天,错过了多少事情。 她于是轻声问道:“小藻,多少天了?” “嗯?”小藻停了步子,睁大眼睛望着她。 白木道:“我睡了多少天了?” 小藻这才恍然大悟,拖着长长的“哦”一声,“七日了,老大只用了三天便将你要的这个人活了,你却迟迟不了醒,老大说施些法术,那个姓舒的道士却不同意。” 七天了,这样一场无梦的好觉,竟然已经过了七天了。 她又想,总不会这一回,也仍然是他守着她的吗?那时候她醒了,他叫人替她打了洗脸水,准备了换洗的衣物,这一次却是他亲自为她寻了擦脸的方巾,交到她的手里。 一切的一切,究竟是轮回,还是命运? 沈楚那时说,他喜欢她,这时又说,是他回来了,生生死死,情情爱爱,是会这样永不消逝的吗?他如今这样的态度,叫她看不清楚,叫她惶恐。 她正想着,小藻突然停下了,偏过头对她说道:“姐姐,你请在这里稍等,我想着还是应该先进去通报一声,毕竟老大是要见沈少爷,我却带了你来,总归是不大好的。” 白木理解的点了头,淡淡道:“应该的,你去吧,我便在这里等着。” 话毕小藻敲了两下门,进了屋里,这间屋子,是从前南柯不曾用过的,想来也是她刻意留下的河妖的房间吧! 不出片刻,小藻便出来了,笑意盈盈,拱了手唤白木进屋里去。 白木小心翼翼踏过了门洞,屋里有些暗,黑漆漆的,她有一瞬间的失明,眼里心里都装着谨慎。 不多会儿,眼眸适应了室里的黑暗,勉强能够分辨案桌前站立着的一个人,那是,河妖。 她想了一想,举步朝他走去。 他却先一步转过了身,望着白木,道:“你是来问他的?” 白木点了点头,忽然想起黑暗中他许是视物不明,便又轻声应了,“你告诉我,他一个连肉身都消散了的人,你是怎样将他复生的?” 河妖似是很高兴,笑了起来,“天机,不可泄露。”他说的似乎很神秘的样子。 白木却没有耐心在这里同他耗着,打了一个响指,四壁上的灯盏便都亮了。 意难平 第16章(3) “我自然有我的方法。”他似是很得意,“传闻那个时候,冯业平失了大半修为,他的年纪,彼时再想升仙,自然是无望了。但他仿佛从前早已料到这样的结果,于是承诺了要用自己的魂魄来渡某位不得超生的人,以助他脱离苦海。” “传闻?”白木蹙了眉。 河妖略微有些窘迫。 “方才不是说你有你的方法查探消息吗?” “一百年了,再精准的史实到了现在都得变成传闻,你不懂不要乱问。”河妖赶忙道。 白木轻笑一声,没有说话。 河妖又道:“那场大战中,大半的修为带走了他些许魂魄的碎片,再后来,他又将承诺了的魂魄抽了出来送给了那个人,如此这般,便只能用最后那一半转世投胎了。” 他这话说的离奇,却又每一处都有迹可循。魂魄的碎片一百年间游移在人世间,落在了曾景川的身上,所以他身上隐约藏了冯业平的气息。他承诺了要救的人,不出意外便是李易了,他与南柯做了交易,他将自己的魂魄分出,助她除了白木在李易身上下的诅咒,而她则全力以赴,助他击败白木。 一切,是那样的契合。 可河妖说的,是传闻,传闻,必然是不可全信的。 几只小小的飞蛾扑着壁上的火光,扑楞楞着轻便的翅膀,飞作一团。 白木又问道:“那又是为什么,可以将另一半也一并复生在这一世的身体里,同时,又带着前世的记忆呢?” 河妖朝门前走了几步:“再怎么说,冯业平当年也是个颇有天赋的道士,魂魄虽然散了,潜意识里却是知道自己是不完整的,始终在找补,找了一百年,终于八九不离十了,几片魂魄相互吸引,但没有办法相聚,直到……”他隐有深意的望着白木。 她细细一想便明白了:“直到,沈楚死了。转世的那一半魂魄终于脱了寄主,重新聚集,凑成一个十足的魂魄。再则加上你的复生之法,便又借着沈楚的身体活了过来。” “你很聪明。”河妖的眼睛不曾离开过,“是这样的道理。” “可我仍然不明白,沈楚的身体明明已经消失了,你又是如何做到的?” 意难平 第17章 夏日里绿叶油油, 一趟七里洲的行程,葬送了两个人的性命,救活了四个人,究竟南柯与离意的死,是值得吗? 她那时为什么要沈楚来,果然是糊涂了?而他又为什么愿意来,是为她?还是,感受到了冯业平一半一半的魂魄,是灵魂深处在寻求着合一? 如今这样一个拥有两世记忆的人,他愿意做沈楚,还是冯业平? 她永远有很多疑问,却永远也摸不透真相。 她从前以为这世上没有谁是对得起她的,李易的阴谋,南柯的背叛,冯业平的离弃,舒伯周和清儒的利用,沈林和玄色的不怀好意,就连看去不通世事的离意也是同样的有所企图。 可是这一件件一桩桩,经过了百年的时间,朝代的更迭,再一次暴露在她眼前,又仿佛不再是从前她知道的样子了。 她以为的众人皆错,不过是果,有果即有因,那些因,都是她自己种下的。 树枝上趴了一只小蝉,嚷的心烦,愈发想不明白了,她翻了个身,将那只蝉挥走,又顺势落在了草地上。 树根绕成的一圈洞门,是舒伯周早就显了出来的,从阳光下望去,里面黑影重重,好不诡异,纵然再光明磊落的妖,也是不能坦荡的。 她举步,又从太阳底下跨进了幽暗中。 舒伯周得知她醒了,便一直的等着,见她回来立即起身,“一早过来怎么都不在,去了哪里?” 白木示意他坐下,自己倒了杯水,晃了晃杯子,喝了下去。 “这儿到底荒凉了些,我倒是很想念沉香白的六堡茶,还有我那几盆花。” “妖魄也收到了,此间事算是了了吧?”舒伯周又为她添了一杯水。 白木沉吟片刻,“算是吧。”她没喝水,只晃了晃,望着杯中一圈圈的水纹,“我早上同河妖谈了一会儿话,咱们下午就走,不回城里了,直接去白云观。” “回白云观?”他有些疑惑。 “我有些累,不想同旁人打交道,在你查到最后一魄的下落之前,我想就在观里呆着。”她将杯中水一口饮尽,略显疲惫。 舒伯周心里知道,这一次在七里洲,她见着了旧日的人,想必有些戚戚。他只知道李易和南柯的事情,并不知道真正扰她心乱的,却是死而复生的沈楚。 恰在这时,门外的脚步声益发清晰了,衣服摩擦簌簌的响着,那人先跨了一只脚,而后身子才进来,是沈楚回来了。 白木第一眼望去他的手腕,那一串鱼骨仍然在,颗颗分明,光滑圆润,却总觉得与当年有些些不同。她心下松了一口气,站了起来。 “业......六少。”她明显有些局促。 沈楚却是展颜一笑,露出一颗酒窝,直直的走向她,毫无预兆的握住她的手,他的眼睛真亮,漆黑深邃,“河妖说你答应了他离开,你歇的怎样了,我们何时走呢?” “我们,我们......”她手心已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指甲掐到掌心,有些疼,“我们要回去白云观,你不要担心,舒伯周会先送你回去的。” “你呢?”他问道。 “阿圆阿俊还在山下,我得去找他们。”她想将手抽出,微微使了劲。 沈楚却握的更用力了,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你送我回去。” 白木微微一愣,想了一想,轻轻摇了摇头,“好吧。” 意难平 第17章(2) 她第一次来时走了许久许久的路,这一回他牵着她,却似乎很快就到了出口。路上没有那样多的水坑,墙壁上没有那样摇晃的烛火,洞顶也没有那样多的水滴。 时间就仿佛漏斗里细细的砂,一个多月的日子,八月夏日的傍晚,树丛草地里都是虫声蝉声,树梢上正正好有一轮明月,光芒却叫还未落山的夕阳掩盖了。 白木借着昏黄的日色偷偷打量他的侧脸,面如刀裁,星眸朗目,鼻梁上沾了一层密密的汗珠,她任他牵着,两个人的手心里都黏糊糊的。 他带她穿过紧密的灌木树丛,走了好一阵子,终于视野变得开阔,到了正经的山路上。那一块夕阳也终于下了山,银白色的月光渐渐显出来了,泼洒在眼前,照得坦地上似水似镜一样平滑光亮。不远处的一棵树,月色昏昏,她并未认出,只道树上的枝叶繁密,月光下也刚巧能看见开得娇艳的几簇花,不畏暑热,倒是颇好看的。 目光向树下移去,笔直的树干上生了一个疮疤,徒增了些沧桑之感,与那疮疤平行的,是一辆马车。赶车的人听到响动,早已转过身,望见他们两个,便从车上跳了下来,恭恭敬敬的垂了首,“六少,白小姐。” 她吓了一跳,以为不过是个夜间赶路的人,没想到竟然也认识他们,她于是慌忙抽出自己的手,往旁边去了两步,再细看去,竟发现这车夫倒是有几分面善,只想不起从哪里见过。等她看到马车上几处小小的“沈”字,便知道这是来接沈楚回府的车。 那人微笑道:“六少,立时便走吗?” 沈楚点了头,又拉过她的手,唇际似有笑意,“咱们用普通人的出行方式,好不好?” 他这是在,征询她的意见。 他叫了家里的马车来,是想告诉她,这一次不论他想起了什么,他都是公馆里无所不能,面面俱到的富家公子。 她有些怔愣,没有回应他,他于是揽过她的腰,推着她上了马车。 车夫翻身坐在了前面,将马车上的门帘揭下,驾着马出发了。 车辙没能避开,碾过一块碎石,颠簸的有些厉害,她这才略微动了一动,手中微汗,她伸进口袋里想找方手帕,却碰到了之前放进口袋里的,南柯的那串翠玉镯子。 她的手指有些颤抖,沈楚就坐在她旁边,十指相扣,明显感受到了她的异样。转而用两只手包裹住她的一只手。 她用另一只手掀开了窗帘,看着这山上的夏日,看着树林深处的那一处隐秘的山洞,路旁的细草疏疏密密的,她心里也一结套着一结,难以言表。 南柯,南柯,一别百年,再相聚不过短短几日,却又一次分开。 南柯,南柯,你除了用恨意想着我,可会像我现在这样,拿了镯子触景生情? 南柯,南柯,离意也死了,债债相抵,冤冤相报,早就算不清究竟是谁欠谁的更多一些了。 南柯,南柯,李易醒了,带了你的原身回白云观了,道法自然,河妖说世间一切都是永恒的,说不定哪一天你也能聚齐魂魄,找回灵力。 南柯,南柯,你若是在,会和李易一起走吗? 南柯,南柯,对不起,我很想你。 世上的情意那样多,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一种,也许是,叫做爱情的情意。两厢情愿,死生契阔,约为婚姻,令人好生羡慕。 可真的到人间走一趟,体验一回情爱,才知道,没有什么果子永远是甜蜜的,人世多磨难,由爱生恨,由爱生痴,寸寸相思,寸寸怨念,纵使是真的爱,也难逃美中不足,到底意难平。 四周都是参天的树木,银白的月光照着,黑压压的影子怪瘆人,热风阵阵,山林深深,长路漫漫,车辙有些颠簸,白木将帘子放下了,转过头来,望着沈楚一双闪烁的眼睛。 妖与人,妖与道,又怎样不是意难平呢? 意难平卷,完 白夜沉 第1章(1) 马车走的很慢,从山路上下来,已是沉沉的夜,月上中天,袅娜的风吹着大道旁边的树影斜斜,沙沙作响,树上的虫子早就不叫了,只能听到车轮子碾在土路上的声音。 白木问道:“你和赶车的师傅说过去沉香白吗?” 沈楚也不答话,闭了眼休息了好一阵子。 外面灯火通明,昏黄的光透过窗帘照进了马车里,白木掀了帘子,探了头向外望去。原来已经到了城里,不是特别晚的时间,夜市上还摆了许多小摊,虽不若白日里的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群倒也不少。 她没有在夜间出过门,从前有符咒压着,后来是心事重重,哪里还顾得上玩耍。 民国的夜市,于她这里是新奇的,从来不曾见识过的。 路上摊贩叫卖着河灯、面具,好不热闹,身后沈楚咳了一声,她慌忙转过身去,他睁了眼,朝她微笑,弓着身子拉开了门帘,轻声道,“老高,就停在这里吧,我们自己走回去。” 老高拉了缰绳,长唷一声,马车抖了抖,停的稳稳当当的。 沈楚先下了车,转身伸出手来,她有些犹豫,坐在车厢里一动不动,路旁的小贩又开始叫嚷了,刚才看到的面具颜色很鲜艳,他的手掌仍然伸在那里,她不再多想,终于弯腰探出车门,执了他的手,下了马车。 老高又驾着车走得远了,马蹄声声,车轮滚滚,扬起小阵尘土。 四周都是人,偶尔两个孩子跑过,撞到她的手臂,沈楚便站在她的外侧,将她与旁人隔开。 街上疏疏密密的路灯,照的地上明镜似的亮,他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拉着她往方才来时的方向走去,停在那一家卖河灯的摊位。 大叔见有顾客上门,急忙招揽道:“今日中元节,二位可要买两盏河灯?” 白木有些诧异,已经中元节了吗? 她记得现在是公历八月份的,自从知道了孙中山推行的公历以后,她反倒记得清楚些。公历八月份,也是应该到旧历的七月半了,中元节,鬼节,放河灯超度亡魂,助鬼托生。 沈楚却立刻掏出几块银钱来,“要两盏。” 大叔却摆了摆手,“您这钱太大,我找不开。” 沈楚有将手往前伸了伸,“我还拿两个面具,多了也不必找了。” 大叔倒是正直的可爱,仍然摆着手,连连说着不行不行。 白木微微一笑,抢过他手上的几块钱,握在手里,只拿出一枚来,递与大叔,“这一个,够不够呢?” 大叔道:“仍然是多,我这小本生意,哪里要的了这样大的钱。” 白木却将钱塞与他手里,“您收着吧!” 大叔见推拒不得,只得收下,一直不停道着谢,请他们随便选。沈楚便拉着白木挑了两张面具,又拿了河灯,大叔又送了他们两盏灯,这才离开。 白木将面具罩在脸上,走到沈楚前面,转过身,将剩下的银钱递给他,“真是浪费,买两盏灯怎么用的了这些钱。”她语气中带了些小小的嗔怪,倒像是百年前在云岭晴岚和他抱怨法术难学的时候。 他接过钱,揣进口袋里,又伸出手想拿过她手里另外一张面具,她却拽得紧紧的,不肯给他,她将脸上的面具取下,又带上了这一个,问他:“我带哪一个好看?” 沈楚“哈哈”的笑了起来,慢慢的将她手中的面具拿开,“哪个都不好看,人家唱傩戏的面具,丑死了。” 白木哼了一声,将两个面具都扔给他,转过身,大跨步的往前走着。 她长长的头发也没有绾起,随着她的动作轻扬起来,扫过他的面前,浅浅的香气,叫他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白木却是走看看右看看的,将街上没有收摊的店全部看了个遍,这才停在尽头的一个巷子口,却是停住了,一步也不移。沈楚走得近了,才知道她为什么不动了,原来那巷子的第一家里头,有一个姑娘在唱着小曲,只隔了一道墙,听去倒也不费劲。那姑娘的声音软软糯糯,不像是梧州人,倒像是江浙一带的口音,唱着轻盈的曲调,那首曲子白木从前听过,是一首《玉簪记》,在杭州的街头,一百年前,和业平。 沈楚也听出来了,“咦”了一声,静静的站在她身后,陪着她听完了,她却似乎还沉浸在曲子里,难以回神。 一阵窸窣,屋里唱曲的人收拾了东西出来了,姑娘长得很是小巧,望见他二人羞怯一笑,沈楚微微点了头,也笑了一笑。 姑娘的箱子撞到了门框,沉闷的声音,惊得白木陡然一颤,缓缓醒了神,目光闪烁,拉了沈楚转过身往路上走去。 她跑得有些急,不住的喘着气,沈楚却很是沉稳,不急不喘,“跑这么快做什么,又没有小鬼追你。” 白木道,“那个姑娘,唱玉簪记的,就是个鬼啊。” 沈楚微微一愣,习惯性的将手腕上的鱼骨串取了下来,在手指间不断的拨弄着,见白木笑他,才又套了回去,“从前习惯了,忘了自己这一世没有法术了。”有些无奈。 白木伸出手,将河灯拿了出来,“咱们渡它托生吧!” 沈楚却将两盏灯都拿在自己手上,轻声道,“别急,咱们先到沈公馆去,放在西园的那条小河里,再者,我有样礼物送给你。” 白木笑了笑,点了头算是答应了。 他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一丝暖流,甚是高兴的,依旧携了她的手,两人一起,走回了沈公馆。 门房小吴老远便看见了他,连忙小跑了出来,“六少回来了?” 白木想将手抽去,却拗不过他的手劲,只得尴尬的任他牵着。 他点了点头,淡淡道:“都还好吗?府上有什么事没?” 小吴弓着背,在他身边走着,“没什么大事,都挺好的。” 沈楚又问道:“我走时交代的事怎么样了?” 小吴却压低了声音,“都办妥了,六少今天回来的正是时候。” 沈楚笑了笑,“办的不错,回头有你的好处。” 白木在一旁听着,对他说的事情很是有些迷惑,但这个人,此时他在这里,又俨然是一个少爷的模样,的的确确还是从前的沈楚。 他拉着她穿过长长的走廊,穿过一盏盏富丽的明灯,踩在地毯上,脚步有些虚浮。不多时终于到了西园,四周都是些小树,黑压压的,她只知道庭院深深,却什么也看不清。 她不知道,竟然还会来到这个小院子,好似做梦,终于他带着她又走到了玉石栏的桥上,他双手扶着栏杆,声音不高不低,“开灯。” 瞬时间小河两侧华灯大放,灯火交错。 白夜沉 第1章(2) 玉石栏下的一条长湖里,竟满满的是一池一池的碧荷,间着一丛丛小小的睡莲,微风过处,碧叶翻飞,水珠串串,亭亭如盖。两岸的灯盏连成线,将整个湖包围着,灯火辉映,暗影流光。 夏蝉早就熄了声音,不再叫嚷,隐在暗处的小虫子也都匿了身影,这样寂寂的深夜,便只有湖中偶尔的水波荡漾着。荷花簇簇,粉色的花盏,开得甜美娴静,像极了方才从街市上买的那两盏河灯,也是这样粉嫩的颜色,似沈楚房里架子上的那盏琉璃窄碗,又似小女孩子婀娜的身姿。 真的是,一望无际,接天莲叶。 桥下的那两只白鹤早就蜷成一团,瑟缩在岸上的草丛间,白木费了极大的眼力才望见。她又转过身跑去玉石桥的另一侧,远处果园里树木交错,恍恍惚惚刮了几道冷风,白木笑了一笑,拉紧了衣服。 沈楚也随着她转身,却没有走动,只将两条胳膊肘背对着搭在栏杆上。 他微笑,“好看吗?正是夏天,我特地找人移过来的。” 她回身,给了他一个微笑,这个微笑连眼角眉梢都是上扬的,她是,真的高兴。 他又问,“别不说话,好看吗?” 她点了点头,轻声道:“好看。”她卷翘的睫毛忽闪着抖动,眼睛漆黑明亮,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眼里的一池碧荷。 他又是微微一笑,迈了轻快的步子,将她拉到身边,又趴着玉石的栏杆。荷叶翩跹,淡淡的香气似有若无,湖面上显出一层薄薄的水雾,衬的荷花有些虚无。 他低声道,“这是我去七里洲之前,一株株的买来的,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只想一味的讨你欢心罢了。”他沉默了一阵子,“现在想起来了,竟然还是想要你看见。” 白木小心翼翼的偏过头去,抬眼却见他正瞧着自己,急忙收了眼神,低下头去。 白夜沉 第1章(3) 她不知道他心里究竟是怎样想着的,她于是轻声道:“你有心了。” 灯光明亮,她的长发随微风轻轻拂动,她垂着头,抬手扶了颊边的一缕,玉指如葱,肤若凝脂。他听了这一句,很是高兴的样子,又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原是为了......” 他话未说完,已被她打断,“我该走了。”她的声音低沉,压抑着什么。 相对无言。 沈楚伸手轻轻抬起她的脸,她的瞳孔里早不是那一池一池的碧荷,灯光下她眼中泛着晶莹。他叹了口气,说道:“怎么不笑了呢?你刚才那一笑,真美,名花倾国,两相辉映,小白......” 他却再一次被她打断,“我该走了,沈楚,已经很晚了。” 她睁着眼睛,微微颤抖。 他却猝然吻上来,唇上突然的温暖掠去了她的思维,身后的栏杆有些硌手,她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衣襟,终于闭上眼,一滴泪顺着脸颊滑到了他的手心,湿湿的,凉凉的。 他放开手,“河灯还没有放。” 她向后退了一步,转过身,背对着他向桥下走去。 一步, 两步, 三步, 四步, 她停了下来,一手扶着栏杆,抖颤不停,“这样,是不对的。” 他松了一口气,却蹙起了眉,但仍然迈开步子,走到她身前,停住,面对着她,“没有人规定过对与不对。” 白木垂了手,紧紧的贴着衣服,“好人家的少爷不应该这样。” “总有例外,不是吗?” 她沉寂了好一阵子,手指捏着自己的衣角,攥出一手心的汗,湖边的灯光从他的眼睛里映了出来,昏黄昏黄的,像极了那些时候点的煤油灯。业平握了她的手,站在她身后,一笔一画的教她写字,油灯总是暗的,晃得眼睛疼。 她揉了揉眼睛,冲着眼前的沈楚笑了笑,温暖迷人,“我说的,是河灯。” 他将河灯从身后掏了出来,两朵小小的,粉嫩嫩的荷花样子,被他在口袋里压的皱皱的,走了形。 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手掌又往前伸去,“我说的,也是河灯。” 白木接过河灯,两只手配合着抻直了,又将另一个送还到沈楚的手上,他趁机勾住她的手指,拉着她下了小桥。 两个人的响动惊醒了那两只白鹤,陡然站起身来,扑扇了几下翅膀,倒又将白木吓了一跳,他握了她的手,牵着她走到湖边。 沈楚松了手,径自半蹲下,这才想起没有带火柴,也没有带蜡烛,他略略迟疑,正待起身回房取火,手上的灯却突然窜起一束火苗,白木竟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凝了法术替他点了灯。他心下暗暗欢喜,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沉稳的将河灯放下了水,又拿了一根长长的棍子,将河灯推向水中央。 碧波荡漾,清风迎面,他浅笑,轻声道,“众生往矣,诸恶莫作。” 夜风有些微凉,带了荷花的清香,她听着自己浅促的呼吸,竟怔怔。 他回过头来,冲她招了招手,她便捧着自己的那盏河灯,捏了诀也点亮了,轻轻的放入了水中,他又拿了那根长棍,将她的灯也推了过去,同他的飘在一处。她却闭了眼,双手合十,“万事顺遂,诸魔勿近。” 一串串的明灯突然灭了,就只剩眼前的两盏河灯,漂在水上,火光明灭,只隐约的可以看见眼前的人,近旁有只白鹤叫了一声,黑夜里格外清晰。 他求的,是众生,她盼的,是自己。 白夜沉 第1章(4) 这也许,便是她终究要走在妖途上的原因了。 若说她从前斩妖除魔,为民除害,其实不过是为着自己,为着冯业平,可冯业平又是怀着天下的,所以倒也可以说是她,心怀苍生。现在这时候她配合着舒伯周找着自己离散的魄,眼见是为了重新封印,可细究之下,不过是因为活着的世界了无生趣,无甚意义罢了。 如今,冯业平的下一世正活生生的站在她眼前,为她推着河灯,她心里,可会动摇? 她是一只妖,她自己清楚的知道,妖,没有那么多铁肩道义,没有那样多的戒律清规,为着保全自己,想杀便杀,想走便走,想爱,便爱了。【零↑九△小↓說△網】 她答应过清儒,当时是怎样说的? 去岁初春,她在梧州城散漫的转了一个下午,姑娘们很少还有穿着袄裙的了,宽口的袖子都变的细细窄窄,领口的盘扣不曾改变,与从前一样,系着手指疼。【零↑九△小↓說△網】街市却是没什么区别的,过去叫卖的摊子,这时也还都在,只不过多了一些不曾见过的商店,多了一群不曾见过的工人。女孩子男孩子们分别穿着一样的衣服,成群结队,抱着书本或是背着小包,骑着自行车或是等着人力车小汽车。骑楼城门底下的那家纸包鸡老字号仍然生意红火,她也转累了,便坐下来要了一杯茶。 新茶未出,店家给她的,还是陈年的旧茶,茶叶很多,煮出来的茶水绿的吓人,她只喝了一口,便苦到了心尖上,这苦楚,明明比一百年的孤寂还要令人心痛。 幸好纸包鸡的味道不曾改变,还是旧日里她喜欢的样子,可是当初与她相对而坐,一起品尝的那个人,却再也不会来了。 突然的心悸,这颗心脏的跳动是因为他开始的,他都不在了,再浓的爱,再深的恨,又有什么意思? 她的菜还没有上完,只留了一块钱,便匆匆忙忙的离开了。 一出了城郊,白木便招手唤了风,一路直行,目标明确,便是白云观这一代的清儒道长。 白夜沉 第2章(1) 白木什么都不知道,只是静静的站着,看脚下灰白色的小径,看远处稀疏的颓败的紫荆花,这样冬末春初的季节,新嫩的绿叶还未生出来,旧岁的繁花也还未凋谢完全。【零↑九△小↓說△網】 她昨日离开的时候,不是望着这道门,望着这层层的石阶,暗暗下了决心再也不会回来的吗?她破印而出的时候,什么都不重要,我管你人间过了多少年,我管你现任道长是谁,我管你沧桑变化皇帝换了谁家。她不过是,想要站在冯业平的面前,亲口问一句罢了。 这一整日,她逃了,借着封印的力量,四下逃窜着。从空中掠过整座大云山,她试图感应山中的每一棵树,连接林间的每一只妖,可是她做不到,她太弱了。她停在山腰上,贪婪的嗅着曾经最为熟悉的南柯的气息,好在,南柯还在这里。白木是知道自己的分体的,并且知道是七魄散尽,却在这时又明显的感触到了另外两魄,另外两只同这一只拥有一模一样想法的妖魄。这三只都清楚自己所求,于是,合体,聚力,化了旧时的身体容貌,这才下了山去。 一日一夜,已经足够她了解这个新鲜的世界了。 她不甘心,可是,又有什么办法,于是她折返,叩了门。 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的理所应当,因为别无他求,所以,又回来求死。 比她想象中等待的时间要短了很多,身后老旧的木门“吱呀”的打开了。【零↑九△小↓說△網】 她转过身,这一回大门是洞开的,清儒道长正站在门后面,手拿着拂尘,一身灰色,像是料到了她的折返,浅浅的笑着,舒伯周站在他的身后,眼神阴郁,满是探究。 她缓缓走了过去。 “昨日没能拦住你,今天却自己回来了。”清儒淡淡道。 她苦笑,“你们违了我的意思把我放了出来,这件事我又该找谁讨呢?”说着她似是无意的将目光刮到舒伯周的身上。 那小道士果然脸色微红,低下了头。 还以为他有多沉稳,也不过是个年轻的孩子,知道自己犯了错,定然是自责不已的。 清儒顺着她的目光,也侧过脸笑望了一眼舒伯周,这才道,“既然是失了手,自然会有人来担的。” 白木又往前走了两步,停在清儒身侧,“想来白云观一定有了万全之策,不知是个怎样的担法。”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袖口,恰如其时来的一阵微风吹的她发丝轻扬,她举步,迈进了门里。 院子里围了一方祭坛,四周的栏杆上拴满了许愿人系上的红绳,正中是高达百米的塔楼,她在祭坛南侧站了,仰头望着塔楼的顶端,那上面,供奉着的,是玉皇大帝。从她这个位置,只隐约能从侧边窗里,看见大帝头顶的一重金光。 她想,她终究还是又回来了。 清儒在祭坛下站定,“白木,你愿意助他补过,将你离散的妖魄一片片的追回来吗?” 白木仍然望着头顶的那一重金光,“我是,回来求死的,我想过了,若是求死,我也只能死在道士手里。” 清儒却几乎是立刻便否决了她:“你不能死。” 她转过身,直直的盯着他,“为什么我不能死?” 他却没有回答她,抬了脚步也走上了祭坛,好久,才开了口,“冯师祖从前说过,是要将你永世封印的,若后世弟子将你放出或是杀死,便废除道行,逐出师门。” 白木听了这话,却是喃喃道,“永世封印,不得求死,冯业平,临死也不肯放过我啊。” 白夜沉 第2章(2) 梧州的春风同别处是不一样的,没有成片的风沙,也不会刮起来尘土,更不是寒冷如刀割,只是潮,迎面的风很湿,吹在脸上润润的。 清儒等这一阵柔风吹过,才道:“小舒是百年难遇的好根骨,灵性上可能比之冯师祖都有过之而无不及,他愿意修道,我白云观也愿意助他成仙,却不想出了这样的事,白木,你不能死,可是却必须得封印住。” 白木倚着栏杆坐在台阶上,埋了头,没有说话。 栏杆上系着的红色的绸缎被风吹起,拂在她的额上,一下又一下,清儒并不是急着等她回答,反而抬起头也望着塔楼顶端玉皇大帝的那一重金光,却是舒伯周,年轻气盛,甩了甩袖子,不说话,可也弄出了极大的响动。【零↑九△小↓說△網】 白木于是抬起头,伸出手捉住额前的那一缕红绳,“他修道才几年?” 舒伯周绕过师父下了台阶,站在她眼前,憋红了脸:“小道虽然道行短浅,但尚且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即是我犯的错,自然该由我自己收场。”他侧过身,“师父,做什么一定要她过来?” 白木突然笑了,站起身,手扶着栏杆,“是啊,道长,为什么一定要我过来?” 清儒收回目光,转过身:“你先告诉我,你可会安稳的在后山上待着?” 她将双臂交叠抱在胸前,笑道:“不会。” 他又道:“既然你总归是要去人间走一趟,那倒不如去做些事,也省的浪费了你一身的本领。”他顿了一顿,“再则,你自己的魂魄,也只有你自己能找到了。” 她这回倒是没有迟疑,“我答应你。” 她不能被他们杀死,白云观自然也会想尽办法护得她在俗世的平安,可是,她是可以自己想法子去死的,寻死,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魂魄不齐,死了这三魄,还有四魄游离四方,仍旧算不得数。她仔细掂量了一番,封印也好,死亡也罢,待得她七魄归体,这小小一座白云观,小小一个舒伯周,又能耐她如何? 清儒也许看破了她的小心思,因为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丝了然于心的探究,“你先回后山上住一阵子,等我打点好山下的事情,再同小舒一道下山吧。” “好。” 下山,她一开始便知道,这样的事情,是避不开人的,她那时候打定主意,绝不与人深交,免得惹了一身麻烦,招了一堆烦心事。可总有些人,是想避也避不开的,比如,眼前这个,收回了手中长杆的沈楚。 白木站起身来,扯了褶皱的衣摆,抬起头,沈楚已经将那长杆立在桥下,拍了拍手中的灰尘,朝着她一步一步的走近。 她问他:“你为谁求?” 沈楚却勾了唇角,浅浅一笑:“你又为谁求?” 她淡淡道:“我为我自己。” 他在她身前半步的距离停下,“我为你。” 她偏过头:“你明明求得是众生。” “刚那唱《玉簪记》的小姑娘,你不是说是个鬼吗?她还留恋人间,不愿意离开,之所以会叫我们看见,不过是因为,你是只妖,阴气极重罢了。”他笑了笑,拉过她的手,深一脚浅一脚的踩在滩涂上,“你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中元节,你其实很怕的。” 她身体突然僵住了,他居然都知道,她以为他看不见,定然不知道,城外的几只小妖,城里的一圈小鬼,扰的她心慌意乱,直到进了沈公馆,才得了这片刻的安宁,他竟然,全部知道。 “众生往矣,诸恶莫作。”他又喃喃的念了一遍。 原来,是这样的意思。 白夜沉 第2章(3) 桥上的几盏电灯闪烁了几下缓缓亮了,湖边的却没有再亮起来,他携着她跨过岸边的泥泞,又踏在玉石桥的石阶上。她素白的缎子鞋面上沾了些泥,他蹲下轻轻为她拂去,她低头看着他的头顶,远远的听到着急的跑步声,她于是又偏过头去,有一重人影在长廊下跑着,渐渐的近了,跑到桥下,是一个听差。 “六少,您回来了。”那听差急忙道。 沈楚却恍若未觉,仍然细致的擦着她的鞋,她有些局促,绷紧了脚面。他这才缓缓起身,拍了手上的灰,淡淡的转过身来:“什么事?” 听差走到近旁,弓着身子,小声道:“柳少爷这周来过五回了,一直没见到您,专门派了个人守在咱们门房里,您一回来他就知道了,这会儿正在前厅等着呢,您看,见是不见?” 沈楚问道:“哪个柳少爷?” “四公子柳原。” 沈楚扬了嘴角,似乎很是高兴,“柳四来了,自然是要见的,你去上杯好茶,让他稍微坐坐,我这就过去。”说罢他笑着摇了摇头,轻快的迈开了步子。 却被白木拉住了手指,他回过头,握了她的手。 “那,我先走了。”她眼神有些闪躲,低声道。 他往回走了几步,“你不要走,和我一起见了柳四,我同你一道去沉香白。” 她蹙了眉,手上用力,他却握的更紧了。 “我不去。”她知道,她与他的生活越近,牵绊便会越多,到时候一切脱离了轨道,又是徒添烦恼。 沈楚这一回却很是坚决,半分也不让,又柔柔地道,“小白。” 白木却偏过头,“我不去。”她的声音不高。 他只得认输,小心翼翼地问,“你陪我走过去,在厅外等我,好吗?” 她点了点头,“嗯。” 他叹了气,略微落寞的笑了一笑,她也抬起头,微微一笑。 他从西园过去,走的便是前厅的西侧门,在门口放了手,又替白木将额发夹到耳后,俯身快速在她唇上一吻,道,“在这里等我。” 走廊上的壁灯是琉璃的灯盏,流光溢彩,绚烂极了,他就在这重重灯光的里转身推门进了屋,她伸出手指抚着自己的嘴唇,唇畔仿佛还残存着他的气息,带着一丝温热。 眼前的门关上了,白木走到一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没过多时又站了起来,走了两步又坐下,脸红耳热,魂不守舍。 这种事情,他已经驾轻就熟了,这让她很是懊恼纠结。 她一下就站了起来,低了头急急忙忙的沿着长廊往外面走着,房里的自鸣钟敲了,应该已经夜里十点钟的样子了,这样晚的时间,难道她真的在这里等他吗? 她暗自决定,要趁着沈楚还在谈天的时候,先行溜回去。 走廊的地上铺了厚厚的地毯,踩在上面柔软轻盈,从大门出去势必会经过前厅的正门的,白木从西侧绕出来的时候,特地探了头,见正门也关着,这才放心的走了过来。一切有准备实则也是无准备,一点点小意外,就足以使所有的计划满盘皆输。恰恰这时,不偏不倚,有人推开了门,一双纤手如玉,细指如葱,她以为是个姑娘,抬眼望去,却看见一位清秀的少年,戴了一副圆形的金丝细框眼镜,眯着眼,正饶有兴致的打量着她。 她吓了一跳,走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停住了,愣愣的呆在原地。 那少年噗哧一笑,将门大开来,又抱着手臂倚着门框,偏过头朝着屋里道:“怪不得急着赶我走,你这几个月不在,就是会美人去了?” 里面沈楚本还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的望着西侧的窗户,听他这样一说便立时走了过来。 他一看见她心里便明白了七八分,眉心微结,跨过门槛,直直的走到她身前,不由分说的拉住她的手,很用力。 口中却道:“你来的正好,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柳原,城东四公子。” 白木方才听柳原的语气,已经猜了出来。 梧州城的四位纨绔,她是听说过的,排第一的就是沈楚,倒不是因为他有多荒唐,只是他父亲是督军,自然他便得在第一位。被沈楚黑幕在第二位的,便是眼前这个柳四公子柳原了,他父亲是两广有名的银行家,与古董行少爷邱书捷掷千金买字画,薛梧桐的大哥薛番不学无术花钱无度不一样,柳原在梧州,名声非常好,乐善好施,见到穷苦人家便自掏腰包,送上许多钱财。虽是做的好事,但到底还是挥霍了家里的银子,实实在在也算是个败家子。 还有一点,便是柳四公子从来不沾染花柳之地,不逛窑子,不近女色,这使得他在一众公子哥里尤其特别。 沈楚这样一介绍,她便不好再忸怩,微微点了头。 柳原也走上前来,语气中略略带了一分嗔怪:“四公子这样的诨名,讲出来干什么。”他眼神微怒,偏过脸来,望着白木,这回离得近,他没有再眯着眼睛,“咦”了一声,道,“这个小姐,不是当时……哈,还真让你找到了!” 白夜沉 第3章(1) 夜色深深,沈公馆里却一片通明,廊下壁灯亮黄色的光照在柳原厚厚的眼镜片上,一时有些反光,晃眼的很,白木看不清他的表情,只是听了他的话很是疑惑。不由自主的问道,“四公子见过我吗?” 柳原微微偏过身子,金丝边的眼镜也不再对着光,她恰可以看见他细长的睫毛,皮肤很白,尖瘦的下巴,像个女孩子。 “正经是没见过的。”他笑了笑,“不过劭选去年总是……” 沈楚插话道,“你虽然看出来了,我却还是要介绍一番的,季阳,这位是白木,城南沉香白的老板,我的……”他顿了顿,偏过头望了她一眼,“我的,朋友。”太早了,他想了想,还是没将那几个字说出来。 柳原一只手勾上他的肩膀,挑了眉,“哦?是女性朋友,还是女朋友呢?” 他的语气暧昧,令白木略感不适,不禁往后退了一步。他自然也观察到了这点小动作,嘴角微斜,似是有些得色。 空气中有一股莫名的压力,他似乎并不是什么善处之人。 沈楚倒像是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态度,只微微蹙了眉,轻笑一声,“问这么多,再问明天满城都知道你上个月去了哪里了。” 柳原慎慎的缩回了手,转而假惺惺的为沈楚拍着肩上的灰。 沈楚抬起手,笑道:“我这袖上也沾了点儿灰,你顺手也给擦了吧!” 柳原却推了他的手臂,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真是最毒小人心,我不问就是了。” 沈楚又道:“今日也是你运气好,恰巧我回来了。” “六少爷,算上这次我可是来过六回了,回回你都不在,巧个什么?”他转过身,往门房走着。 沈楚偏过头,冲着白木浅浅一笑,小声道,“要逃跑也得逃得聪明点儿,那么多的法术怎么一个也不用?”说罢他牵了她的手,也缓缓的跟着。 白木还是微窘,心里骂了自己千百遍,毕竟是个妖怪,竟然试图逃走都被捉了现行,也是够失败的。手心里钻出的汗水滑滑的,她不安的跟在他身后。 前面柳原隔着好几步远的距离就冲门房里嚷道:“大荣,走了走了,你也别顾着磕他们家的瓜子了,当心人家叫你还回去。” 沈楚笑道:“我大哥虽然精明着,但供大荣磕个瓜子又不费几个钱,说我是小人,你倒好意思。” 那边大荣和一两个沈府的听差一道出来了,还是进门时候的小吴,小吴问道:“四公子要走了吗?您带车来了没,不然我们派辆车送您回去?” 柳原道:“听差倒是比少爷强多了,还知道送客。”说着偏过头觑着沈楚。 沈楚朝门外望了两眼,道:“还用备什么车,外面那车不就是他们柳家的,你们进去吧,我亲自送。”他又对小吴说道。 他话虽是这么说的,可听差们却没有一人离开,都跟着他们几人一同出了大门。 沈楚将柳原送上汽车,柳原却摇下了窗子,“你明天还在府上吗?” 沈楚走近,弯了腰,将视线与柳原平齐,“应该是不在的,我在思安胡同赁了个院子,你往那儿去找我。” 白木微微一怔。 柳原一只手搭在窗上,微微抬了头,“得,您老有钱,说赁就赁,哪一家,明天我找去。” 沈楚道,“从街口进去,走到头拐角有一棵大榕树,就那家宅子,不过,你别从正门进去,我赁的是侧旁的小窄院。” 汽车的发动机暗暗的轰鸣着,柳原敲着手指,笑道,“要租就租个大院子,我们几个还可以去坐坐,赁个小窄院有什么意思?”他突然停了手指,嘴角微斜,露出一个了然于心的笑容,扬了脸觑了沈楚身后还站在门下的白木,压低了声音道,“思安胡同,劭选,你是认真的?” “那我问你,你上个月在东明巷里头,也是认真的?”沈楚站直了身体,朝后退了一步,隐有笑意。 柳原突然低了头,沉声道:“该遇见的时候就遇见了,没有什么认真不认真,只是很多年了,一刻不敢相忘罢了。” 人在年少的时候,似乎总会遇见些影响终身的人物,他们或多或少的说了一两句话,一个笑容,一滴眼泪,从此,便铭记在心,难以忘怀了。 东明巷里的那个人,对于柳原来说,便是这样一个存在。 “劭选,我不问你她的事情,你也不要问我。” 他没有抬头,也不是疑问,他说这话,分明是个铺白的语气。 沈楚也轻声道:“我不过也是,一刻不曾忘记。” 好一阵子,他二人都不说话,夜间有些凉风,吹得白木抖了个激灵,咳了一声。沈楚有些担心,想转过身看看,柳原却几乎是立时偏过头来,恢复了之前戏谑的样子,漆黑滚圆的眼睛在镜片后面,仍然投射出一道目光,盯着沈楚,摆了摆手,“困了困了,我走了,明天再说。” 说罢他摇上了窗子,比了手势,让司机发动了汽车。 汽车喇叭响了一声,在寂夜里尤其骇人,许是汽车有些老旧的原因,过了好久,车轮才开始缓缓的转动。 沈楚便挥了挥手,做出告别的样子,等车拐过了视线,才又转过身,一步跨到白木身前。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披在了她的肩上,又将她的两只手紧紧的包在自己的拳头里,温暖安心。 “虽则已经是仲夏了,小白,晚上还是应该多披一件大衣。” 他说这样语重心长的话,倒是很像白云观里老道士的风骨。 白木很窘迫,示意他身后还有些人。 沈楚倒很是坦然,正经吩咐道:“方才打算送四公子回去的车是不是还在,叫他过来,我要出去。” 小吴道:“车是还在,不过,这样晚了,六少还要去哪里呢?” “要去哪里你就别管了,只管把车叫出来就是。” 小吴没辙,只得回到屋里打了内线电话,不多时汽车就来了,透明的玻璃窗,可以很清楚的看见司机打了个哈欠,沈楚拉开车门,便道,“师傅辛苦了,只这一次。” 司机点了点头,也没有说话。 沈楚替白木开着车门,待她坐进去后,便轻柔的关上了,他快速的绕到车后方,却突然调转了方向,又走了回来,打开刚才的车门。转过身,笑道:“小吴,大哥他们要是找我,就给我外间置的宅子打电话,会有人接的。” 说罢,他没有犹豫,坐在了白木身边。 沉香白 第3章(2) 推开门的时候,从门缝里落了一些灰尘,间或着絮状的蛛网,洋洋洒洒的,沈楚反应很快,立刻将白木拉至身后,自己硬生生的吃了一脸的灰。他伸出手来挥了挥,又将木门敞开来。 白木笑道,“又不是什么要紧事,你这样大惊小怪。”说着进了屋子,拉亮了灯闸。 离开了两个半月,屋子里一片颓唐,架子上的花稀稀落落的垂着,绿色的叶子蔫蔫的,泛着颓黄的颜色。白木叹了一口气,转过身两只手扶着门框,将要合上。 沈楚抬起手来抵着门扇:“这就要赶我走了?” 白木微微一愣,又道:“不是的。”她略过他肩膀朝身后的司机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屋里面脏成这样,我得弄干净啊。” 沈楚放下了手,笑着跨进了屋子:“你呀,真是懒的很。” 白木又重新掩门,到一半却又被人打断。原是车上的司机,他探出头来,问道:“六少,几时走呢?” 她便只得停了手,转过身,瞥着沈楚,沈楚又往外走了几步,道:“你若是愿意回沈公馆就回去吧,或者就将车停在斜对角那棵榕树下,旁边是我租的宅子,你在车里等我一会儿,咱们今天便歇在这里。” 司机道:“太晚了,回到东城又得一阵子,我便在这儿等您。”说罢,摇上了车窗,又发动了汽车,拐到一旁去了。 沈楚从侧边伸出手来,覆在白木的手背上,微微使力,合上了门。 白木面上绯红,脑子里有一阵热潮,她只能想到,阿圆化了兔子的时候,从后院的草地上跃到小径上轻灵身姿,蹦蹦跳跳的,此时仿佛那四只小爪子正踩在她的心上,不由自主的怦怦直跳。 沈楚和她之间的距离不过半尺,似是听到了她不住的心跳,又似乎是注意到了她脸上的红霜,沈楚轻轻笑了一声,松开了手。 她便侧过身,绕过他走到一旁,背靠着门扇,伸手结印,默念口诀。清风微动,悄无声息间,屋里已经一片敞亮。死了的花苞又重新伸直了腰杆,颓败的叶子也再次变回苍翠的样子,天花板、地面上的暗尘一扫而空,窗明几净,像是从未有离开过的样子。 白木抿着嘴笑了笑,在柜台后面坐下了。她又抬起手指,将小几上的茶壶勾了来,不知从哪里引了些清水,掌心发力,不多时便烧开了水。蒸汽滚滚,水声淅淅,碰撞在浅瓷的小盏中。她执着杯子,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侧。 她伸出手,极为端正道,“六少,鄙舍无甚好茶,一杯清水,还望将就。” 沈楚笑着接过:“哪里学来的虚晃子,倒还有模有样的。”他轻轻吹了吹,润了干燥的唇,“你送到我手上的,就算是鹤顶红,我也甘之如饴。” 她微微一愣,手指有些颤抖,垂了眼睫,并不搭理他。 他以为时间是被浆糊黏住了,裹了一层稠稠的胶水,滞驻不前。 良久,白木动了动脚尖,低声道:“业平,你现在才说这样的话,当初,当初又是为什么呢?” 他是有些怕她的,他想,只要她一句话,他总是满盘皆输的。 手中的瓷杯已经不是几分钟前的滚烫了,由烫到热,到温,再到凉,小小一盏水,不过是这样的短暂。 她终究还是问了出来,他以为他今生是沈楚,她便不会问了,可他从来就知道,她比旁人,都要更清醒的,她想知道的事,纵使过了一百年,也一定要问出来。 他没有回答,她却又道:“我知道你记得的,你通通都记得,业平,阿楚,从始至终,都是你一个人。我想了一百年,恨了一百年,如今终于能问了,你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当年表面的疏离,背后的龌龊,还有他迫不得已装出的样子,真的可以完完全全,一五一十的告诉她吗? 他不想说,也不能够说。 白夜沉 第3章(3) 手中瓷杯落地,“夸嚓”碎裂,半盏的温水瞬间融进了木地板里,一丝也没有沾湿两人的布鞋。沈楚似乎很是惊慌,蹲下身前,惶惑的望了白木一眼,目光闪烁,引人生疑。 他急忙去拾那地上的瓷片,一个杯子,只需要一秒钟,只在这一秒钟,便再也不能回环,破镜难圆,碎盏难拼,况且杯中水也早已流失,他眼中的闪躲,她心里的失望,回不去了,这一世,回不去了。 白木苦笑,嘴角的那一点弧度,像是提线木偶,牵着长绳,远远的操控着似的。【零↑九△小↓說△網】她弯下腰,将头发拢在肩后,道:“不说就不说罢,何必要演成这样,坏我一个茶杯。”她这样说,已是无奈至极。 沈楚手中动作微微顿了,食指和拇指正将那一块瓷片捏住,却久久不肯放回左手中,他抬起头,差一点撞上她的下巴,他没有动,她向后退了一步。 他道:“以后,以后,小白,我向你保证,总有一天,我死之前,总有一天,会将当年的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你。” “也许那时候,我并不想知道了。”她轻笑。 他眉心渐渐结住,时间,时间原来是一切的坟墓。 他终于将那一片放入手心,小心翼翼的合起,站起身来,仍然蹙着眉头:“可是现在,我不能说。”他相信自己的轮回绝不是偶然,一半的托生,一半的游离,最终汇聚,是有原因的。不管是谁,哪里的力量,一切的果,都有不能磨灭的因。 所以现在,不能说,在一个真相揭示之前,如何能将另一个真相大白于天下? 白木没有看向他,也没有说话,只施了术法,将他手中的碎瓷拼合起来,唤到自己手中,坐在桌边,喝了一杯清水。 壶中的一点水,也早就温冷了,倒在这杯中,已不是刚才那样的滚烫,脚下地板仍是湿的,漏了的水,漏了的年华,都回不来了。 “谁知道以后又在哪里?你不说便走吧,我明日天亮还要赶路。”白木淡淡道。 沈楚张了张口,想要叫她的样子,却最终没能喊出来,“明日我送你。”他转过身,推开门走了。 门拴上的一瞬间,她蓦然回首,窗外车灯闪了一闪,屋外又归于漆黑。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什么声音? 白木揉了揉眼睛,她竟然在小几上爬了一宿。她的手掌抚上脖颈,有些僵硬。 咚咚咚 是敲门声。 沈楚? 她不禁有些慌张,含糊的问:“谁啊?” 却是从没有听过的声音,沙哑中带着难以忽视的硬气,“叫季阳给我出来,混蛋到底把人给我藏哪儿了?” 白夜沉 第4章(1) 她纤细的手指停在修长的后颈上,陡然就醒了,眼睛眨了眨,盯着那张薄薄的木板门。【零↑九△小↓說△網】 可能沉默的时间有些长久了,门外的人等的不耐烦,又啪啪的拍了门板,“喂,喂,屋里有人吧!” 白木站了起来,垂下手,道:“你等一下,我这就来了。”说着她转身去了后院,不多时便出来了,应该是用井水洗了脸,眼睛清亮了许多。 门外的人这一回仿佛极有耐心,安静的没有出声,若不是旁边窗户纸上投下的一重暗影,白木都以为他已经走了。她穿过花架,渐渐的听到外面有细细的说话声,但到底隔了门板,模模糊糊,隐约只听到“季阳”这两个字被反复提及。 季阳,柳季阳吗? 白木将门上的木栓抽了下来,拉开门。 大清早太阳却也很早,已斜斜的挂在东边的屋脊上,红红的光不似正午金色刺眼,却还是很热,一下子就从夜里的凉意中跳了出来,知道是在夏日了。 台阶下站着的两个人同时住了声,转过头来。她一看见沈楚,又想起昨夜的不愉快来,反手一推便要将门关上。 沈楚朝身旁人微微苦笑,意思是在说,“看,我说她看见我不会开门吧!” 那人饶有趣味的笑着,在两扇门将要合上的瞬间,一个跨步连上了三层台阶,稳稳的站在门前,一只手也扶住了门板,微微用力,便将门扇撑住了。 “白小姐,是我来找你,那个人,”他瞟了一下沈楚,嘴角浅浅笑意,“那人非要跟我攀谈,我并不认识他的。” 白木也撑着门板,不肯松手,将他上下打量着,淡淡道:“你是谁,找我什么事?” “这个,这个,说来话长。”他将手放下。 “说来话长就不要说了。”白木又一使力,门缝骤然变小。 他又伸出手挡住门板,急忙道:“别啊,那有一大清早就闭门谢客的,你们做买卖的,哪能这样做生意?” 白木挑眉,“你是买花的?” 那人踌躇了一阵子,白木又道:“不买花,又不说做什么,今天还没开业呢,别磨磨唧唧的。” 他急道:“买买买,我就是来买花的,可以进去谈吗?” 白木瞥了一眼沈楚,道:“做生意自然就可以,先生里面请吧。”她将门拉开,又道,“还未请教先生贵姓?” 那人迈着爽朗的步子,摆摆手道:“免贵免贵,任允恺,白小姐客气了。” “任先生,您稍坐。” 眼角余光却看到沈楚也跟上了台阶,恰要跨过门前小坎,白木回过身,怒目瞪了他一眼,沈楚似乎是感受到了,正抬起头,竟被吓住了,一条腿久久没有落地。 任允恺自然也注意着这边,幸灾乐祸的望着沈楚。 白木道:“你不准进来。” 沈楚那条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也不知究竟要落在哪里,却也没忽视了任允恺的眼神,狠狠的瞪了回去。只是刚刚张口,喊了一声“小白”,就又被任允恺夺了话头,“沈兄,我看外面日头正好,最适合强身健体,你不如多晒晒!” 却是白木又一句话噎住了他:“任先生不是说不认识这人的吗?怎么沈兄沈兄喊得这样亲切?”她知道他二人定是相识的,她就是要刻意挑他的错处,看看这两人究竟玩儿的什么花样。 任允恺是有些木讷的,直来直去,为人从不懂绕些圈子,今早若不是沈楚出招让他说自己是买花的,他只怕早就踢了这小店的门,进去翻个底朝天。鬼知道柳季阳这个混蛋将那小姑娘藏到哪儿去了,一天到晚,尽会胡来,总是给他找些麻烦事。 白夜沉 第4章(2) 他尴尬的笑了笑,慌张道:“不是,不是的,刚在门口,他非要同我说话的,也是才知道,才知道的。” 白木轻轻一笑,兴致盎然的望着他局促的样子,好整以暇的绞着自己肩上的一缕头发。 沈楚终于还是跨过门槛将那只脚落在了屋里,径自走了过来,“得了得了,你以为她真问你呢?” 任允恺却是立刻收起了脸上的慌乱,“我当然知道白小姐聪慧过人,一早料到我与六少相识在前了。” 眼前笑嘻嘻的沈楚下一秒却被一抹绯色的倩影拦住,她背对着他,长发及腰,柳腰盈盈,手指垂在身侧,贴着衣物,更显的白嫩。 “我说过不许你进来。”她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可抵抗的忿忿。 “那我就偏要进来。”他有些置气道,往前近了一步。 “你出去。”她朝后退了一步,离任允恺略略有些近。 任允恺望着她如葱的指尖,有些坐不住了。 白木仍与沈楚僵持,盯着他下巴上的一点青色的胡渣。 “小白。”他的视线从她头顶越过,语气变得温柔了许多,又向前一步。 她只得再退后,脚后跟还未落到地面,她的腰上已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拉的她往前,撞在他的胸膛。【零↑九△小↓說△網】她伸出手,扬了起来,“你。”她不知自己为什么既不是开心的,也不是愁苦的,只是想知道,他这样予取予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她放下手,“流氓。” 沈楚听了这两字不禁微微一愣,连带着忽视了方才他伸过手去时,在白木背后蠢蠢欲动的任允恺的眼神。从广州府过来的,别人他不知道,唯独这个任司令,切切实实是个色中恶鬼,好色之名传千里,叫他不得不忌惮。刚刚若是再晚个一两秒,怕是白木就要跌进他怀里了。 还好还好,自己出手快,没有出什么事情。 白木落下的一只手却突然化掌向他胸前拍去,他没留意,被她击的隐隐作痛,她便趁机脱了他的手掌,闪到一边去,抻了抻衣裙,冷冷着又说了一遍,“流氓。” 任允恺在背后“哈哈”的笑了起来,“白小姐好胆量,我还是头一次听人骂六少流氓的。” 白木脸颊羞红,却攒着一口怨气,拉长着脸。 沈楚捂着胸口,嘴角微斜,轻笑一声:“我哪里流氓了?” 这一回白木却没有理他,远远的倚着柜台站着,面色又重新回复了冷静,倒叫沈楚有些失望,间或也夹杂着一点点的恐惧,她的在意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罢了,却映在他脑中许多年的光景,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还会是。 白木随手拨弄着算盘,“噼啪”的声音回荡在清晨寂静的思安巷里,怕是会吵醒街坊邻居。 她起身,亲手去关了朝街的窗户,收了支出去的竹竿,拉了又拉,这才回过身,“这么久还不说,是想让我请你们吃午饭吗?” 沈楚又向她走近,她却直接伸出手中的那个短竹竿,横在一臂的距离前,“就站那儿说吧!” 任允恺还真是没有见过沈楚失意的样子,他从前带他在广州闲逛的时候,可从来都不曾失过手。 白夜沉 第4章(3) 白木轻轻一笑,兴致盎然的望着他局促的样子,好整以暇的绞着自己肩上的一缕头发。【零↑九△小↓說△網】 沈楚终于还是跨过门槛将那只脚落在了屋里,径自走了过来,“得了得了,你以为她真问你呢?” 任允恺却是立刻收起了脸上的慌乱,“我当然知道白小姐聪慧过人,一早料到我与六少相识在前了。” 眼前笑嘻嘻的沈楚下一秒却被一抹绯色的倩影拦住,她背对着他,长发及腰,柳腰盈盈,手指垂在身侧,贴着衣物,更显的白嫩。 “我说过不许你进来。”她的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可抵抗的忿忿。 “那我就偏要进来。”他有些置气道,往前近了一步。 “你出去。”她朝后退了一步,离任允恺略略有些近。 任允恺望着她如葱的指尖,有些坐不住了。 白木仍与沈楚僵持,盯着他下巴上的一点青色的胡渣。 “小白。”他的视线从她头顶越过,语气变得温柔了许多,又向前一步。 她只得再退后,脚后跟还未落到地面,她的腰上已被一只温热的手掌覆上,拉的她往前,撞在他的胸膛。【零↑九△小↓說△網】她伸出手,扬了起来,“你。”她不知自己为什么既不是开心的,也不是愁苦的,只是想知道,他这样予取予求,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她放下手,“流氓。” 沈楚听了这两字不禁微微一愣,连带着忽视了方才他伸过手去时,在白木背后蠢蠢欲动的任允恺的眼神。从广州府过来的,别人他不知道,唯独这个任司令,切切实实是个色中恶鬼,好色之名传千里,叫他不得不忌惮。刚刚若是再晚个一两秒,怕是白木就要跌进他怀里了。 还好还好,自己出手快,没有出什么事情。 白木落下的一只手却突然化掌向他胸前拍去,他没留意,被她击的隐隐作痛,她便趁机脱了他的手掌,闪到一边去,抻了抻衣裙,冷冷着又说了一遍,“流氓。” 任允恺在背后“哈哈”的笑了起来,“白小姐好胆量,我还是头一次听人骂六少流氓的。” 白木脸颊羞红,却攒着一口怨气,拉长着脸。 沈楚捂着胸口,嘴角微斜,轻笑一声:“我哪里流氓了?” 这一回白木却没有理他,远远的倚着柜台站着,面色又重新回复了冷静,倒叫沈楚有些失望,间或也夹杂着一点点的恐惧,她的在意不过是几秒钟的时间罢了,却映在他脑中许多年的光景,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还会是。 白木随手拨弄着算盘,“噼啪”的声音回荡在清晨寂静的思安巷里,怕是会吵醒街坊邻居。 她起身,亲手去关了朝街的窗户,收了支出去的竹竿,拉了又拉,这才回过身,“这么久还不说,是想让我请你们吃午饭吗?” 沈楚又向她走近,她却直接伸出手中的那个短竹竿,横在一臂的距离前,“就站那儿说吧!” 任允恺还真是没有见过沈楚失意的样子,他从前带他在广州闲逛的时候,可从来都不曾失过手。 白夜沉 第4章(4) 沈楚止了脚步,真就站在那儿,伸出手去将她那根一臂长的短竹竿捏住,微微扯了扯,她不肯松手,他也就无奈的笑了笑,自己放了手。 “允恺是广州府副司令,辖云浮、肇庆、清远三市,临近梧州,这次来,是有公事的吧?”他说着望了望稳如泰山坐着的任允恺。 只见任允恺手里把玩着桌上的瓷杯,望去似乎是昨夜摔碎的那盏,他嘴角微斜,轻笑一声,点了头。 沈楚又道:“也没骗你,确实是刚刚才见到他,我之前也不知道会在这里遇上,我可是昨天和你一道回来的,公馆里都没呆几个小时就出来了,这些事情也是真的不知道。” 白木将那根短棍收了起来,挑了眉,“还有呢?” 任允恺自己拿了茶壶倒了一杯凉水,屋里很闷,热天里也不喜喝热茶,倒不如冷水来的舒服。 沈楚仿佛是极热的,鼻尖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一滴汗水从耳根后滑了出来,顺着脖颈落到锁骨上,她看到他的喉结轻微一动,他的声音比方才低了不少,恍惚中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说:“还有,我很想你。” 任允恺将刚送入口中的半杯凉水喷了出来,落得一手的水珠,裤子上也是星星点点的,他猛然咳了几声,然后抬起头来,直接拿手掌擦去了嘴边的水渍,不可抑制的大笑了起来。 白木正有些不知所措,略略退的远了点,微微蹙眉。她其实也没有很生气,他不愿意说,她也并没有逼他,这样的话,不知道是他的计谋还是真心? 沈楚陡然偏过头,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任允恺连忙闭上了口,却止不住浑身的笑意,耸肩颤抖着。他眯了眼睛,笑道:“你小子也有今天!” 沈楚却是扬了扬眉,微微抬了下巴,语气是绵里藏针的,“别人不说,就上次在云浮,肠粉店里的那人,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啊。” 任允恺立马挺直了背,收起脸上满不在乎的笑意。 沈楚又道:“云浮有一个,今天又要找一个,允恺兄真是艳福不浅。” 任允恺伸出手指点了点沈楚,略低了头,笑道:“真有你的!” 沈楚笑了笑,正待答话,却听白木道:“我看任先生也不是来买花的,早上拍门时为什么喊着柳季阳?” 架子上落了一朵花,摔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声音不大,在沉寂的早晨,这样沉寂的店子里,倒显得极为清晰,引得白木目光看了过去。 任允恺就在这时回话了:“柳原出高价抢走了我正在捧得姑娘,白小姐,你说,这样的气我该不该讨回来?” 白木偏过头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眼神直直的望着白木的眼睛,静水无波,“昨夜同他父亲一道用饭,席间听说他最近在沉香白,我便来了。”他笑了笑,“我起初还以为,沉香白和东明巷一样,是条花柳巷子,是我想错了,这里给白小姐赔个不是。” 白木微微一动,将两只手交叠抱在胸前。 “早清才喊了两句,就将沈兄吵醒了,可把我数落了好一阵子。”他有些委屈道。 白木这才略微笑了一笑,却仍是不答。 白夜沉 第4章(5) 只见任允恺手里把玩着桌上的瓷杯,望去似乎是昨夜摔碎的那盏,他嘴角微斜,轻笑一声,点了头。 沈楚又道:“也没骗你,确实是刚刚才见到他,我之前也不知道会在这里遇上,我可是昨天和你一道回来的,公馆里都没呆几个小时就出来了,这些事情也是真的不知道。” 白木将那根短棍收了起来,挑了眉,“还有呢?” 任允恺自己拿了茶壶倒了一杯凉水,屋里很闷,热天里也不喜喝热茶,倒不如冷水来的舒服。 沈楚仿佛是极热的,鼻尖上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一滴汗水从耳根后滑了出来,顺着脖颈落到锁骨上,她看到他的喉结轻微一动,他的声音比方才低了不少,恍惚中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他说:“还有,我很想你。” 任允恺将刚送入口中的半杯凉水喷了出来,落得一手的水珠,裤子上也是星星点点的,他猛然咳了几声,然后抬起头来,直接拿手掌擦去了嘴边的水渍,不可抑制的大笑了起来。 白木正有些不知所措,略略退的远了点,微微蹙眉。她其实也没有很生气,他不愿意说,她也并没有逼他,这样的话,不知道是他的计谋还是真心? 沈楚陡然偏过头,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任允恺连忙闭上了口,却止不住浑身的笑意,耸肩颤抖着。他眯了眼睛,笑道:“你小子也有今天!” 沈楚却是扬了扬眉,微微抬了下巴,语气是绵里藏针的,“别人不说,就上次在云浮,肠粉店里的那人,我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啊。” 任允恺立马挺直了背,收起脸上满不在乎的笑意。 沈楚又道:“云浮有一个,今天又要找一个,允恺兄真是艳福不浅。” 任允恺伸出手指点了点沈楚,略低了头,笑道:“真有你的!” 沈楚笑了笑,正待答话,却听白木道:“我看任先生也不是来买花的,早上拍门时为什么喊着柳季阳?” 架子上落了一朵花,摔在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声音不大,在沉寂的早晨,这样沉寂的店子里,倒显得极为清晰,引得白木目光看了过去。 任允恺就在这时回话了:“柳原出高价抢走了我正在捧得姑娘,白小姐,你说,这样的气我该不该讨回来?” 白木偏过头望着他,没有说话。 他眼神直直的望着白木的眼睛,静水无波,“昨夜同他父亲一道用饭,席间听说他最近在沉香白,我便来了。”他笑了笑,“我起初还以为,沉香白和东明巷一样,是条花柳巷子,是我想错了,这里给白小姐赔个不是。” 白木微微一动,将两只手交叠抱在胸前。 “早清才喊了两句,就将沈兄吵醒了,可把我数落了好一阵子。”他有些委屈道。 白木这才略微笑了一笑,却仍是不答。 白夜沉 第5章(1) 任允恺见白木始终不答话,心里到底是压了气的,想他堂堂的一位副司令,竟在这里受着小店老板的气,委实是有些掉面子的。【零↑九△小↓說△網】他于是没好气道,“白小姐,我说了这许久,你可明白?柳原他是不是将人藏在了你这里?” 白木见他动了气,这才道:“任先生说的话里全是作假的,我有什么好答的?” “你什么意思?”任允恺忿忿。 “你说你昨天在柳家吃饭,听人说柳原近日总在沉香白,是吗?” “这本就是我听说的,若是人不在你这里,你也不必拿来挑我的错。” 白木冷笑一声,“是谁说的不重要,许是我这里店小,任先生不曾注意过,昨晚以前的两个月里,沉香白可都是关着门的,并未营业,柳原就是有再大的能耐,能从哪里找到我?” 任允恺显见急了,说道,“自然是有人看见他进来了,我才知道的。” “我想柳原先生这样的读书人,白日里是不会做翻墙破门这样的事情的,若是做了,也是晚上,梧州城里的宵禁是很严的,又从什么地方出来的证人?” 任允恺眯着眼缝,打量着白木那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 白木笑了笑,捏着桌子的一角,道:“不是说不信任先生,只是单纯觉得第一句话便骗我的人,说出来的事情,没有几句是可相信的,细推之下,便是漏洞重重,先生在军事政治上一定运筹帷幄,可这探讨心思机巧的地方,您还是不要想着诓我了。” 沈楚轻笑一声,也挨着小几坐了,挑了挑眉,望了任允恺一眼。 任允恺好似被什么堵住了喉咙,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咽了口唾沫,有些慌乱。 门外亮了许多,晕红的朝阳早就升到天空中去了,胡同里传来了小贩叫卖的声音,隔壁的店铺也纷纷打开了大门,发出些窸窣的响动,汽车的鸣笛声,穿透蜿蜒的胡同,穿透零星的人群,穿透沉香白的一扇小小的门窗,一下子撞入了任允恺的心里。 他知道是有人来了。 汽车关门声很清晰,仿若耳边,白木竖起耳朵认真的辨别着,一双皮鞋踩在胡同里的青石板上,鞋钉踏的“笃笃”作响,也许是个贵公子,或者是个有风骨的读书人。 白夜沉 第5章(2) 一时房里的三人竟都不说话了,齐齐的望着沉香白小店的两扇薄薄的木门,脚步声渐渐近了,可以清楚的听见外面的人踏上了门口的台阶,踢踏的声音,任允恺心里数着,四级台阶,他走的很快,转瞬便停住了。 却没有响起预想中的敲门声,白木偏了头,露出疑惑的神情,沈楚却是了然于心,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手臂搭在柜台上,手指哒哒的敲着,斜了眼觑着一旁明显心焦的任允恺。 任允恺忽然睁大了眼睛,站了起来,将杯子重重的磕在桌子上,大步流星的走了过去,一把拉开门,伸手一探,正捞住背过身去的准备逃走的柳原。 拽着他背带裤的衣带,将他拖了进屋,又“啪”的一声关上了门。 柳原眼见无可奈何,只得打着哈哈道:“任司令,好巧好巧,您也来买花啊?” 任允恺倒像是没有听见他的话,冷着眼,不发一言。 柳原气急,道,“姓任的,你累不累,倒是把我放下来啊!” 任允恺没好气的松了手,柳原急忙走远,离开他身边,整理了衣服,推了推眼镜,微抬眉毛,道:“白小姐,昨天说好了今天过来的,不知道东西有没有给我准备好呢?” 白木诧异,这小伙子是被拽糊涂了吗,昨天说好了什么?她正想着却看到柳原背对着任允恺冲她挤眉弄眼,嘴角抽动,白木心领神会,笑了笑,道:“四公子说什么呢?昨天,我们有约定吗?”说罢她交叠了手臂,好整以暇的觑着他。 这滩浑水,她可不想趟。 柳原果然急了,做出生气的表情:“就是昨天,咱们在沈公馆说的,你怎么能忘了。”他偏过头,望着柜台前的沈楚,“六少也在,劭选,你说,是不是?” 沈楚一条手臂搭着柜台,微微闻言微微抬了头,瞟了柳原,嘴角微斜,又低了头,摆弄着自己的扣子,低声道:“哦,好像是说了什么,我这昨晚上被某人气到了,记不大清楚了。” 白木语结,这个人,说着别人的事情,也要拐弯抹角的撇到自己身上。 柳原见这两人如此不配合,心下一横,转过身,挺直了腰杆,“好了好了,我承认,昨天没说要买花什么的,过来这里是找沈楚的,一个个的,怎么关键时候这么没有义气!” 他嘀嘀咕咕的自己蹭到桌边坐下了。 沈楚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允恺定然也猜出来了,你急火火的下了车,跑到门前,一不小心瞥见了角落里允恺的车,这车你可是天天见的,便觉出允恺是在这里面,下了决心要逃,谁知道,方才转过身,就被允恺捞住了。对不对?” “知道你聪明,你聪明,你梧州城第一大聪明,看不见的也说的和真的一样,真叫我怀疑门外面那扇照妖镜,是不是安了你的眼睛。”柳原无奈道。 任允恺却是自他进了屋子便一言不发,倚着花架站着,手中捏着方才落下的那一朵花,倒像是很感兴趣似的。 沈楚笑道:“我的眼睛好端端的在这儿呢,那门上面,安的是允恺的眼睛,心眼儿!”话毕“哈哈”的笑了几声。 眼见任允恺手指间的那一朵花要被摧折的厉害了,白木连忙上前,问道:“任先生,是想要这花吗?” 任允恺这才松了手,淡淡道:“没有,只是觉得这花枝子和人的颈脖子一个样,只要我轻轻一折,便会命丧黄泉了。” 白木有些惊讶,这样的人,在此时此刻,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好不渗人。 沈楚立时站直了身体,“大早上的,说这样的话,也不怕骇人吗?” 任允恺轻笑一声:“我说给谁听的,谁自然知道,无关紧要的,你们自然可以假装听不到。” 好一个特立独行的任司令。 白木在身后偷偷施了法,将那盆小花救了,刚一转身,却见任允恺已经走到了茶几前,站在柳原的眼前,他很高,将天窗上射下来的一缕光挡住了,身前是一片阴影,柳原就瑟缩在这样一重阴影里,迟迟不肯抬头。 “你把她弄哪儿去了?”任允恺问道,嗓音低沉。 柳原没有说话。 “她才十六岁,你把她弄哪儿去了?”任允恺又问了一遍。 白木心想,原来,是为了一个女人,少爷和司令,争一个东明巷里出来的女人,这种事情,传出去,恐怕哪边都不好做吧?她蹙了眉,瞥了沈楚一眼,有些无解。沈楚却挑了挑眉,表示他也不想搅进去,两人还是不要说话,继续看戏吧。 柳原突然抬起头,侧边窗缝里露进的一点光,照在他金丝边的镜框上,冷光闪过,他眼角仿佛是有一丝轻笑,“我第一眼看上的,做什么是你带走她?” “竞价不过就用抢的,柳四公子倒真是正人君子?”任允恺冷声道。 “正人君子还会去东明巷这种地方?我去了自然就不是,任司令,哼,也算不上吧!” 任允恺顿了一阵,又沉声问道:“你究竟,把她藏哪儿了?” “你永远也别想知道。” “你就不怕今天晚上,柳老先生便会知道,他家的四少爷,梧州城出了名的洁身自好的柳四公子,上个月一直待在哪里?” “你不会。”柳原微微侧过头。 “我不会?敢不敢和我赌一把?”任允恺也微微偏了身子。 光束从天窗泻下,直照着柳原的一条胳膊,在暗的屋子里,发着森白的光。 “我虽然看上了她,倒也不是有多喜欢,说不定你走漏了风声,我一个不开心,便将她药死了。”他轻笑一声,“你也知道,这世道,外面乱的很,死了一个小姑娘,谁也不会说什么的。” 任允恺却是怒吼一声:“你敢,你敢动她一根汗毛,我要你好看!” 柳原立即站起身来,昨天见到柳原只觉得他瘦弱,清清白白,文秀的书生模样,刚才被任允恺拎进来,又是勾着背的。这时他猛然站直,和任允恺面对着面,白木才发觉,原来,柳原和他,竟相差无几,二人的视任线恰好是平行的。不过任允恺到底是武官出身,气势上,还是要强出柳原这个国学老师许多。 柳原毫无畏惧的盯着他,薄薄的嘴唇抿的紧紧的,好一阵子,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倒是看看,我柳季阳,敢还是不敢。”说罢,他强推了任允恺,走了出去。 说来也奇怪,刚刚还怒气喷张的任允恺,这时竟也有些呆愣,并没有拉住柳原。 白夜沉 第5章(3) 柳原毫无畏惧的盯着他,薄薄的嘴唇抿的紧紧的,好一阵子,终于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倒是看看,我柳季阳,敢还是不敢。”说罢,他强推了任允恺,走了出去。 说来也奇怪,刚刚还怒气喷张的任允恺,这时竟也有些呆愣,并没有拉住柳原。 街道上行人多了起来,黄包车的车轱辘滚滚的声音,很是吵嚷,这一回是听不到柳原的脚步声了,倒是汽车发动还很喧嚣,屋里一清二楚。 那汽车声渐渐被街道上旁的声音掩住了,任允恺也没有追出去,仍旧背对着大门,头顶的一束光渐渐偏了方向,照着他的一双黑色的皮鞋,有些孤寂。 好一阵子,他终于开口,喑哑道:“白小姐,那姑娘真的不在这里吗?十六岁的样子,眼睛特别大。” 白木摇了摇头,道:“我也是昨天才回来,并不知道。” 她只说自己不知道,乍听去却像是回了他否定的答案,可事实上,她也不晓得,沉香白的后院里,是不是真的藏了什么她不知道的秘密。 任允恺倒没有在意,抬起头,“那么,打扰了,六少,白小姐,告辞了。” 沈楚一直没有说话,此时也只是微微点了头。 任允恺终于挪动脚步,打开两扇木门,一旁早有听差在等着了,他从听差手中拿过深蓝色的军帽,扣在了头上,将疏疏的刘海往下压了压。 白木这才注意到他一早来的时候,穿的是一身笔挺的军装,他这时将帽子戴上,更显的气宇轩昂,气度不凡了。他走下了台阶,很是威严的样子,引得周遭的邻里频频侧目。 这样一个人,竟然是花柳丛中的老手,她想果然人是不可貌相的。 又是汽车的声音,甚嚣尘上,小孩子吵嚷着在街道上窜来窜去,白木没有关门,而是将两边的窗子打开,屋里一片敞亮。 临近窗边的架子上,有几盆风信子,随着晨间的微风飘摇,清新自然,连带着白木的心情也变得好了。 她回过身,问道:“不要和我说你不知道,他昨天晚上和你说的,是不是就是这件事?” 沈楚轻轻一笑,踱到桌边坐着,不知从哪里变出了一个食盒,拿出两碗粥,一碟小菜,几个包子。 “你过来坐下,我就告诉你。” 白木于是也走了过去,坐在桌前,“你从哪儿弄来的?” 沈楚将筷子递与她,“我租房子的事儿叫四姐知道了,非要派个厨子来,盛情难却啊,不过这个老刘的早茶做的挺好的,你看这个艇仔粥,这个水晶包,多有食欲。” 白木却道:“那丫头听差呢?” 沈楚连忙道:“丫头我可没要,不过带了一个听差,一个老妈子,都是四姐的好意,盛情难却,盛情难却。” 白木笑了一笑,夹了一个包子,小口小口的吃了起来。 饶是美食不能辜负,白木也没忘了正事,一个包子下肚,她又道:“你别岔开,那小姑娘的事儿你是不是知道?” 沈楚喝了一口粥,很是享受的慢慢道:“你别急,等我吃完再说。” 白木想也不急于这一时半刻,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不得了的事情,于是两人慢条斯理的吃着早茶,就着夏日悠悠的时光,架上轻扬的花草,别有一番味道。 只是那碗粥喝下之后,却是热得不行,白木的脖颈上已经出了一层细细的薄汗,浸湿了挂着的那一条红绳,六颗珠子完好的系在绳上,沈楚下意识的放下筷子缩了缩手腕。 他再伸出手来时,手上拿了一方绢帕,不等白木拒绝,已经替她擦去了鼻尖上的一滴汗水,他见她有些躲闪的样子,笑道:“怕什么。” 白木抬起手,想要接过手帕,他却不放手,仍然替她揩着汗,道:“他昨天跟我说的,确实与这件事有那么一点关系。” “什么事?” “这么想知道?”他将手帕收了回去,叠好放回了口袋中。 白木注意到,他手腕上的那串鱼骨手串,今日没有戴着。她想他这一世不再是道士了,也没了捉妖的能力,再要那锁妖的器物又有什么用处呢,于是她便问道:“是很想知道,你说不说?” 沈楚笑了笑,她这样冲着他时的一点娇憨的样子,倒是许久不曾见过,等了一百年了。 “你问的,我自然都说。” 白木却想,那她昨夜问的他不还是没有告诉她,这时候倒又这样说,她再也不信了。只是正当八卦的时候,谁还在意别的事情,正经听听柳四公子和任副司令为红尘女子争风吃醋才是要紧。 “季阳这个人你不大熟悉,我跟他从小一处玩到大的,他活了二十一年了,红鸾星不曾动过一次,连桃花运都没有过的,这几日巴巴等着我,就是要我给他拿个主意。”沈楚缓缓道。 “什么主意?” “他上个月在东明巷浪迹了一整个月,你知道东明巷是什么地方?” 虽则在梧州的时间不长,可这个地方她倒是听说过:“出了名的烟花柳巷,勾栏之地。” “想不到,知道的挺多的。”沈楚饶有趣味道。 白木斜了他一眼:“想来六少比我更熟悉吧,毕竟从前也是日日流连的。” 这一句果然噎住了沈楚,他从前放浪,旁人都晓得的。他于是低了声:“少年时不懂事,热血了些。” “想来你上辈子是个道士,该做的都没做成,这辈子好不容易托生个有钱人家,再不浪荡些,可是有些浪费的。”白木笑道,她其实也没有很在意,他十几岁的时候,正是少年情盛,兼之身边又是些那样的朋友,不过是情理之中。 “可是,季阳他不一样,他从来不跟我们一起鬼混,洁身自好的很,后来又做了学校里的老师,更是不会去了。”他停了停,又道,“谁知道他上个月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就跟着薛番去了,就那一眼,便看上了唱曲儿的那个姑娘。” 一眼看上的,一见钟情吗? 白夜沉 第6章(1) 白木也许是不大懂一见钟情这种情形的,她喜欢的人,不过是日久生情,时间久了,才慢慢爱上的。 而柳原,是在六月中的时候,薛番看管的那家药铺,账目上出了些问题,原是他自己支了不少银子,出外去送了礼,叫他父亲知道了,自然是一顿骂。那时沈楚不在,心烦至极便将柳原叫了出来,两个人说好了,只喝些酒,吃两碟花生米,顶多去戏园子听出戏,早早的就回家去。薛番却是喝上了兴头,不愿意去听戏,非要去东明巷听那些个小姑娘唱些靡靡之音,柳原说不过他,又怕他一人这样随处乱逛出些事情,无奈之余只能跟着他。 司机将汽车停在了东明巷背面,洗脂胡同的街口,免得被巷子里的人看见车牌。柳原便扶着薛番下了车,没好气道:“薛大少,我是陪你过来了,可先说好了,只听几首歌,十点一到立马走人。” 薛番仰着头,囫囵的答应着,抬腿便往洗脂胡同里走。 恰走到胡同口第三家,门口挂着两盏暗沉沉的小红灯笼,柳原想,这应该是家暗娼,临着东明巷,这条胡同里倒也是有几家生意的,只是偏僻了些,来的人少了,没什么名气罢了。 薛番晕乎乎的,望了眼灯笼道:“季阳你是第一次来,不如咱们就从第一家开始逛,每家坐个一二十分钟,带你看个遍。” 柳原实在对这些事情无甚关心,冷冷道:“随便你。” 薛番便推着他进了这家的大门。 前脚刚刚迈了进去,院子里就出来了个中年妇人,竟不是像柳原想象中招揽客人的殷勤,反倒是端正的很,淡淡道:“两位爷还请别处去吧,今天这院子已经被旁人包了。” 薛番也不是好生事的主,听了这话,转过身便准备换了别家。却在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飘渺的歌声。 女孩子的歌声很甜美,不像灯红酒绿里边练出来的,倒像是学校里合唱团的女学生,唱着颂歌时候的嗓音。于是薛番这一步就没有迈出去,柳原也怔在了原地,不由的探了头,借着门廊上的一盏灯往院子里头望去。 那中年妇人也是回过头去,一时没有注意到柳原和薛番的行动,只这一瞬间的工夫,柳原竟突然睁大了眼,低声道了一句“是她”,便举步走进院中。 妇人回过神来已经被他推到了一旁,她急忙道:“先生,先生,今天您还是换别家吧!” 薛番闻声也急忙回过身,三步并作两步的奔上前拽住柳原的手腕:“季阳,你干什么?” 柳原想甩开他继续进去院子里,可是薛番虽然喝醉了,他这一闹却是清醒了许多,紧紧抓着他愣是不放手。柳原只得回过头,“你干什么?” 薛番道:“这话我问你才是,你干什么?” 柳原怔了怔,仍是想要进去的样子,“我找了她两年了。” 薛番于是明白了,柳原的事他多少知道的,他便问:“你是说,院子里的,是她?” “我刚才看的不真切,廊檐下的那盏吊灯光线太暗了,只是看到侧脸。” 薛番松了手,“走,我和你一起去。” 一旁的妇人面色有些难看了,只得又道:“先生,今天这人你们惹不起,明天,明天给您二位留着,明天再来。” 薛番却摆明了不将她的话放在心上,朗声道:“这梧州城,就还真没有我薛大少得罪不起的,就是督军来了,他也是我薛家的亲家,有什么扰不得的。” 他这话说的张狂,显然吵到了院子里的人,姑娘的歌声停了,柳原听见有人压低了嗓音,恭敬的喊了一声“司令”。不多时,那人便跑了过来,一身军装很是板正,许是得了些指示,上上下下的瞟了他们几眼,才和那中年妇人说话:“李妈,司令说了,月如姑娘他瞧上了,明天仍旧来,叫您别先急着随随便便的应了这些人。” 薛番听了这话气上心头,正预备反驳几句,柳原却在这时开了口:“李妈?您刚才可是先说了的,给我们留着。” 李妈一时有些为难,她家店小,平日里从没有过两拨客人争抢一个姑娘,左右慌乱着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原又对着那名军官道:“也别为难李妈了,他们做生意的不大容易,想来你也是拿不了主意的,那不如我亲自和你主子说说,怎样?” 那军官却半分没有乱了阵脚,身子仍是笔直,冷冷道,“不必,我劝先生还是另去别处寻乐,别坏了各自的兴致。” 薛番不耐,抓了柳原的手腕便往院子里进,那军官反应不及,也未能拦下,绕过院中的屏风,两个人站在一侧,突然院内灯火通明,树上挂着的星星点点的小电灯一时之间全部被点亮了。 柳原目光直直,院中一男一女,男子穿了一件深黑色的军装,肩上扣着肩章,胸前有两排金色的扣子,手上拿着一顶军帽,刘海有些长,遮住了眉毛。 女孩子倒是很羞怯的样子,低了头,隐约可见脸上的一团红晕,手中捏着一方浅绯色的手绢,穿了一件新式的及膝短袖旗袍,粉色的皮鞋,很是娇俏的颜色。 薛番和柳原站在一处,他的目光,是越过那个男人,看向那姑娘的。只一方侧脸,他就不禁感叹,难怪柳季阳这些年从来不近女色,这样一个姑娘,也够他想许多年了。 方才那个军官已经进来了,急忙道:“司令,卑职有罪,没能拦住。” 院子里那个男人侧过脸,淡淡道:“你下去吧!” 那军官还有些踌躇,但到底不敢违拗长官的吩咐,只得退了出去。李妈见他出了院子,于是也停了脚步,不敢再往里面去。 院子里只留四个人,空气中倒不是歌舞后的颓靡,反倒有些压抑。 良久,柳原道:“月如姑娘,是我定了明天的,任先生可愿意想让?” 任允恺嘴角微斜,抬眼挑了眉:“先生如何知道,我姓任?” 白夜沉 第6章(2) 小院里几只流萤扑在树枝上的电灯上,电压吡啵的声音,柳原道:“你的副官称你为司令。” 薛番却疑惑道:“季阳,从广州来的,是刘正沣大总司令。” “是,近日里谁还不知道,广州的刘总司令因公务来了梧州,正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他抬起手,扫了扫肩膀上落的几只小虫,“可是刘司令已经四十六岁人近中年了,除非是有神仙相助,不然,怎么会是眼前这位。” 薛番笑了笑,任允恺则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柳原接下来又道:“倒也不完全是这些原因,其实前些天我父亲在家里做东,请了次客,我虽没回去,但也听说了,他请的是手握清远、肇庆、云浮三市财政大权的任副司令,任允恺。” 任允恺听了这话微微眯了眼,嘴角上扬,“人生何处不相逢,幸会了,柳四公子。” 月如姑娘则是有些讶异的,李妈说客人一定要她唱歌,她便来了,看穿着打扮知道对方定然有权有势,是个人物,只是规矩在那儿,不容她多问。这一听来,没想到竟然是广东的任副司令,她从前,是在清远的,因此对这些事情也有所耳闻。清远,清远,是不能再提的地方。 这中途打断插进一脚的年轻少爷,又居然是梧州城里出了名的好好先生柳四公子。任司令那句话正是恰如其分,人生何处不相逢。 她这一重心里的活动,自然是没有人发觉的,她只低了头,乖巧的站在任允恺的身后。 微凉风起,树叶沙沙,挂着的电灯晃了晃,灯光有些摇曳,映着院子里地面上的几重影子,虚实交合。 沉香白里,沈楚坐在桌边,望着出了神的白木,又道:“其实,也不是一眼看上的,两年前,在清远,他是见过她的。” “这么说,是久别重逢?那么,他们俩之间是有过一段情缘的?” 沈楚笑道:“情缘倒是说不上,是季阳自己看上了别人,那姑娘并不认识他。” “单相思?怪不得柳原从来不和你们去乱来。”白木心想,有缘分的,自然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可再相逢,却又相见不相识,徒增烦忧罢了。更何况是柳原这样一个情况,再遇见时,喜欢的人不仅不认识自己,反倒在给旁的人唱着小曲,也难怪他执意要将那姑娘藏起来了。 她想到这里,于是又问道:“那姑娘现在在哪儿呢?” 沈楚眼皮微抬,扬了扬头,看向后院小门。 白木略显惊诧,睁大了眼:“她不会,真的在店里吧?” 沈楚站起身,执了她的手,“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两个月没有回来了,后院里却半分未见杂乱,只是灌木夏季里生的快了些,枝叶有些繁密,挡住了院中石桌旁的几方小凳。 她踩过花径,踏在层层碎花碎叶上,小心翼翼的走到自己的屋前,从怀里拿出一把老旧的钥匙,“咔哒”开了门锁。 却是沈楚站在她身后,将她圈在自己的两臂间,微微用力,推开了门。 一室轻尘,薄薄一层,落在小几上,幸亏离开的时间不是太久,尚可示人。 白木回过身,疑惑的望着沈楚。 沈楚笑道:“我也不知道啊,只是咱们看看总是好的。” 她的目光于是越过他,直直的盯着十米远外的,舒伯周的房间,那间屋子的木门上也是落了锁的,她远远望去,定然也和她这间一样,无人问津。 目光收回的时候,恰巧望见了花坛里陷下去的一丛碧草。 她有些好奇,绕过沈楚,往那处去了。 花坛是沿着墙壁修的,两米高的青石砖壁上攀了她种的一些花,遥遥望去,已完全是花墙的模样,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所以她从来也不曾想起过,墙壁后面,究竟是什么地方。 她踩在花坛的边缘,蹲下身,从凹陷的草丛里捡起一方青砖瓦,很普通的瓦,她这房顶上,墙后面那家的房顶上,都用的是这种。 可是离得近了,看见的也就不止这一处的凹陷,那块砖往里,直至墙壁,还零星散落着几块不同大小的痕迹,是踩过的印记。 白木站起身,欲要往里探去,却被沈楚拉住了手,他将食指竖起放在嘴唇前,微微摇了摇头,将她拖至身后,轻手轻脚的踩在草丛上,几步路而已,他伸出手去,朝那遮了墙壁的花藤摸去。 竟然,是空的! 有人打通了这堵墙。 白木从前每天早起都会整理花草的,浇水之时也并未发现任何异常,这就说明,这门洞,是趁他们离开后砸的。而且砸墙的人很粗心,或者说,一点也不谨慎,不仅弄掉了砖瓦,还踩坏了草丛。 她立刻合掌捏诀,将那丛丛花藤除去,赫然是一个未成形的门洞,边缘粗糙,青砖也散落在地,凌乱无章。 花藤松动,带落了边缘的一块砖,落地,“啪”的一声,碎成两半。 门洞那边却突然出现一张清秀的人脸,那姑娘杏目圆瞪,刚张了口,白木便幻影闪身到她背后,伸出手掌捂住了她的嘴。 低声道:“你别叫,我不是坏人。” 那姑娘眼睛里满是惶恐,睫毛颤抖个不停,只得缓缓点了头。 白木向四面环视了一圈,又问道:“这院子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那姑娘怔愣了片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白木蹙了眉,这时沈楚越过门洞走了过来,他笑的很是温暖,人畜无害的样子,又是闻言细语的:“姑娘别怕,我们是这隔壁的住户。”他又对白木道,“你吓着她了。” 白木好没气的松了手,淡淡道:“你倒是会装好人。” 沈楚道:“这院子里,只住了你一个人吗?” 那姑娘垂了眼睫,声音仍然抖颤不停,她偷偷向屋里望了望,小声道:“是我住,不过还有一位婶婶住这里照顾我,她此时就在屋里。” 白木心里笑道,她这样说,是怕他二人有恶意,屋里有人也好忌惮些。 白夜沉 第7章(1) 白木笑道:“你知道,这墙上有个洞吗?” 她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白木心想,这姑娘怎么总是这样,点头又摇头,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她蹙了眉,有些急躁。 沈楚软言道:“你叫什么?” 姑娘有些怯弱,低着头看着自己并在一处的脚尖。 回答他的却不是姑娘羞怯的嗓音,而是从远处屋里传来的,刚刚才听到过的,有些耳熟的男子的声音。 “月如姑娘。” 距离不远的白木的左手边的那间屋子,门被推开了。 “水壶沉吗?需要我……”那人话未说完,一只脚刚刚跨过门槛,张开的嘴还未来得及合上,厚厚的眼镜片后眼角的笑意也凝固住了。 他看着院子里的几个人,只停了一小会儿,便将后脚跨了出来,沉稳的走入院中,笑道:“劭选,想我了,我刚刚才离开,你怎么就找过来了?” 月如微微抬头,望见是柳原出来了,便连忙跑到他身后,怯怯的站着。 沈楚道:“这位是,月如?” “她的事,你们也知道个大概。”他说着侧过身体,“月如,这是我朋友,隔壁那间花店的老板,沈楚,白木。” 月如这时似乎是因为来了认识的人,倒不像方才那样胆小,也笑了一笑,“沈先生,白小姐。” 白木微微点了头,知道了是柳原藏着月如的地方,便道:“四公子金屋藏娇就算了,为什么要开了我家的后院?那堵墙好好的,碍着你什么事了吗?” 柳原揖了手,“这点实在是我做的不好,没能及时将那门洞堵回去,乃至现如今叫你们发现了,实在是功亏一篑,太不严谨了。” “喂,我是问你,为什么要拆它啊?柳四少!” 柳原笑而不答,颇有意味的望着白木急的跳脚。 沈楚轻笑一声,道:“你别急,我倒是猜出来了。” 白木挑了挑眉。 “你还记得,刚才任允恺说的话吗?” “他说那么多句话,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哪一句?” 沈楚又道:“就是你说他说谎的那句,他说他在柳家吃饭,听说柳原近日里总是往沉香白跑。” “他说的不对,当然是假话。” “他在柳家听谁说的?那些人又是怎么知道的?为什么季阳他去东明巷可以瞒得严严实实,这一回来个花店,家里却人尽皆知?”沈楚问道。 白木略略想了一想,回过头去望了一眼断了的墙壁,墙那边是她精心栽种的花草,层层叠叠,铺满整间院子,郁郁葱葱,蜿蜒曲折的小径直通前厅店铺,她忽然想明白了。 微微一笑:“他故意的。” “你故意的,故意让旁人都以为你去的是沉香白,却在后街的胡同里买了一间宅院。可是这堵墙,显然不是你常走的路,一来,你上次送月如姑娘过来,显见是翻了我家院墙的,我这店里没有人,你又不能每次来都撬了我家的门锁,也不能次次翻墙。”说着白木将柳原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番,又道,“再说,你这样的身板,翻墙,好像确实有些为难。因此,后来,你应该是去了思安胡同,趁人不备再绕过来的。” 柳原击了两下掌:“精彩,白小姐说的,果然精彩。” 白木道:“不过我是没想到,柳四公子能是这样的一往情深。” 月如听他们说了几句话,知道是柳原极熟的朋友,这才放下了戒备的心理,这时却也不禁轻轻笑出了声。 白木偏过头,问道:“月如姑娘笑什么?” 柳原也偏过去望着她,目光掠过颓败的青石砖墙壁,稍稍停顿,嘴角维扬。 月如不料众人突然关注自己,一时有些慌张,但好歹从前是为人唱歌的,倒也大着胆子抬起了头,道:“白小姐说得不错,其实这门洞我是知道的,而且也只走了一次,便是第一次过来的时候,不过后来,四公子他没……” 柳原不等她说完,却抓住了她的手,月如猛然睁大了眼睛,颊上绯红一片,长长的眼睫毛又开始微微的抖颤。 柳原的脸上挂了宠溺的笑,看的沈楚这种对他熟悉至极的人,都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后来,我确实没有再去过你们店,也没走过这个门洞。”他说着,有意无意的将目光转向白木和沈楚,又一次掠过那个门洞。 白木淡淡道:“那既然不用了,就请四公子紧赶着找人给补上吧。” 柳原道:“那是自然,只是,”他望着月如的眼眸,似乎柔情似水,难分难解,“只是我怕吵到月如,她平日里喜欢安静。” 沈楚看着腻歪的慌,赶忙道:“你别在这儿深情了,小白和你这儿一个大窟窿,我才担心的不得了!” 月如一直低垂着眼,不敢望着柳原,她心里有些疑惑,柳原这样说虽然也没有错,但一定让他们误解了,明明从送她过来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这一个星期,一直都是她和刘婶儿待在一处的。 却听柳原又道:“知道了知道了,找人砌墙还不容易吗,我待会儿就派人找去。”说罢他又将月如拉到他身边,贴的近了些,变牵手为揽肩,搂着她的肩膀,对沈楚说,“弄清楚了没?清楚了你们俩也快回去吧,我好不容易今天上午没有课,刚又受了气,这会子只想听听月如给我唱首好听的曲子。” 沈楚无奈,没想到他一直以来认识的书生沈楚,遇见爱情是这个样子的。他笑了笑,也执了白木的手,白木现在已经不再躲避他的触碰了,这是不是说明了什么? 他也没有深想,日头渐渐变得有些毒辣,院子里是站不住脚了。 “你别忘了,改日再聚。”他对柳原道。 柳原也冲他二人挥了挥手,回身的时候,却是刻意往那边院子望了一眼,这一眼中,读懂的人,是能望见挑衅的,但更多的,应该是一种示威。 白木却注意到了他这道目光,也顺着往自家院子中望去,葱绿的花藤之中仿佛闪过一道深蓝色的影子,应该是日光太过刺眼,照出来哪里的光吧。 白夜沉 第7章(2) 她弯腰从断了的门洞里钻了过去,在旁边略站了站,等沈楚也过来了,才又凝神使了法术,将方才拂去的花藤弄了出来,又将那破洞挡上了。 “这样一来,我得等他将这墙壁修好才能去白云观了。” “也耽搁不了多久,季阳也说了,会快些的,顶多明后天的事了。”沈楚侧过脸抬眼望着她,“再说,你这么急着走吗?” 能不急吗?眼看着只剩一颗妖魄了,却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找,这样心怀忐忑,不知所终的感觉,沈楚又怎么会懂。他虽然承继了冯业平的记忆,可终归还是沈家的六少爷,这时代,是他的时代,却不是她的。 她却将手背在身后,跳跃着往前走了,像是十六七岁的青春少女,回眸一笑,“那么你说,这样两天的时间,我要做些什么好呢?” 沈楚愣住了,这样的白木,这样的白木,他在记忆里搜寻良久,只有她当初去洛阳之前才有的,洛阳那一战,她成长了很多,也学会了隐藏自己的真心。是了,她是在伪装,她此时此刻轻松的笑容,不过是在掩饰内心的迷茫和不安罢了。 他却也陪着她装了下去,微微笑道:“你说呢,小白,你想做些什么呢?” 她停在树下,一棵枇杷树,枇杷果子早就没了,她仰起头,伸出一只手去攀着树枝,枝上有一只红色的瓢虫,却丝毫不受她的影响依旧稳稳的趴在上面,一动不动。白木朝它吹了口气,终于抖开翅膀,朝更深处飞了进去。 “我想去广东,好久没去过了。” “你想去广东,那样的话,两天可就不够了。” “那就再多留几天,也不是不可以。” “去哪里?” “清远,我没去过清远,你今天提起,我很想去。” “好,我带你去清远。” 他们坐了连夜的火车,第二天一早就到了清远市,下了火车,踏在站台上的时候,白木还有些晕乎乎的,牵着沈楚的手在人群里穿来穿去。 火车站的人真多啊,送别的都是眼泛泪光,接人的却都面露欣喜,也有些她和沈楚这样的闲散旅客,自得其乐,倒不必有人来接送。 前面蹲了个卖芒果的大爷,她抬头看了眼大爷身后竖着的牌子:清远站。这样快就到了,不用法术,不乘风,不幻影,原来也可以这样快。 和梧州比起来,清远也还是同样的热,特别是这样人多的地方,更是闷的透不过气。沈楚竟然小跑了起来,她也只得紧紧握着他的手,跟着他穿过人群。 好容易挤出了站,她也出了满头的大汗,头发都有些沾湿了,一看沈楚的后背,竟早已被汗水湿透,她不禁笑道:“你也有这样狼狈的时候。” 沈楚握着她的手,回头道:“我们这样,像不像私奔?” 白木轻轻捶了他的背,弄得手指上略略有些湿润,“拐走沈六少,这罪名我可承担不起!” “那饿死沈六少的罪名你更承担不起了,那边有家店好像开门了,我饿坏了,去吃饭吧。” 白木笑了笑,转而走在他前面,牵着他往那家店去:“走吧!” 又是吃早饭,好像她和他在一起,总是在吃早饭。 一屉水晶虾饺,一屉蒸风爪,一碟叉烧肠粉,两碗豆浆,蘸了小店特制的辣椒酱,味道很是特别。 沈楚吃饱喝足便懒怠的歪在椅靠上,等着白木细细的喝着剩下的豆浆,他就只看着她,一点也没有露出焦躁急迫的神情。 她也不急不缓的吹着还有些烫口的豆浆,加了一勺白糖,搅了搅,才小口小口的喝了。 清远的早饭和梧州是没什么大的区别的,其实她去过那样多的地方,早饭上喝的豆浆也都不尽相同,无非是吃食的不一样,北方吃面,南方吃粉,她倒是不怎么介意的,吃什么都好,只是和谁吃罢了。 一碗豆浆喝尽了,碗底还残了些糖渣,喝到最后一口是甜的,甜到嗓子里的。 她将碗放下了,招了老板来结了账目,沈楚也没有拦着,任她请客。 他看着她从手包里拿出几块钱,递到老板手中,老板又从钱盒里翻出几张零钱来找给她,她皱了皱眉,将钱收入包中,这才偏过头,“看什么?” 沈楚压低了声音,“看妖精啊!” “有什么好看的?” “妖精啊,没见过啊,当然要仔仔细细的看了。” 白木却瞥了他一眼,也不理他,站起来转过身预备出门了。 沈楚一见,也不歪在椅子上了,赶忙整了精神站了起来。 “去哪儿呢?”他问道。 “找间酒店,我想洗个澡。” 沈楚笑了笑:“我倒是知道一家上好的酒店,你肯定满意。” 说着两人走到了凤城大街,街上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一家银行,从街面到大厅,有高高的一排台阶,沈楚却领着她往那台阶上走。 白木疑惑道:“阿楚,这是上银行去啊?” 沈楚却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银行的楼上,“你看见那三楼的招牌了吗?” 白木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竟然还有一个招牌,她低低的念了出来:“凤城酒店。” “三楼往上都是这酒店的,从前和薛番他们过来清远的时候,一直是住这里的,这儿的白切鸡和竹筒糍是最好吃的,还有楼上唱歌的小姑娘,那声音和身段…啊,没有没有,没有唱歌的小姑娘,没有没有。” 谁知道白木的反映却和他预想的不一样,她轻笑了一声,似乎很是期待一样:“唱歌的姑娘,是不是都和月如一样,软软糯糯的,我也很想听听呢,阿楚,你不知道,这世间唯有美人和美食是不可辜负的吗?” 沈楚有些诧异,“没有姑娘,都是些打扫卫生的老妈子,哪儿有什么姑娘?” 白木听了这话又像是很失望似的:“没有吗,那我们去找个有的酒店住吧?” 沈楚就是再傻,这时候也知道了白木是在逗他,于是蹙了眉,“白小姐,真想听小曲儿?” 白夜沉 第7章(3) 沈楚就是再傻,这时候也知道了白木是在逗他,于是蹙了眉,“白小姐,真想听小曲儿?” “嗯,真的想。”她抿嘴笑了笑。 沈楚憋着咳嗽了两声,“这么想的话,那咱们就住这儿了啊。” “你不是说这酒店里没有吗?那还在这儿住什么?” “你都知道了,非要我自己说出来?” 白木嘿嘿笑了一阵,“你自己说漏嘴了,倒怪起我来了。” “好了好了,我错了,年轻孟浪了些。” “不过,我是真的想听听小曲儿的,唱什么都好,就是听一听,乐呵乐呵。” “你想听咱们就去听,想听什么都可以。” 白木只是笑笑,不发一言。 沈楚和酒店的管理人员要了两间相邻的套间,在四楼,两个人很轻松的便找到了房间,分别进了屋子,白木正打算洗澡时,却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又去了隔壁,敲了敲沈楚的房门。 “阿楚。” 没人回应,她又敲了两下:“阿楚。” 仍然没人回应。 她以为他是在洗澡,又想着这才刚刚分开不到两分钟,哪能那么快呢,她于是又敲了第三次:“阿楚,你把门打开。” 依旧没人回应。 她有些慌了,朝四下里环视了一圈,迅速捏了诀穿门而入。 这一进去不要紧,恰撞上了一块湿答答的墙,可是,又隐约不是墙,有些像人的皮肤。 她“哎呦”了一声,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就正好看到沈楚裸露的胸膛,他的一件浴袍还没有穿好,上半身还挂着水珠,一双光着的脚,湿湿的踩在地毯上,她连忙转过身去,捂住双眼,抵着那一扇薄薄的木板门。 身后肥皂的香气越来越近了,混合着水珠滴答落在地板上的声音,粗重的呼吸喷在她的后颈上。她转过身,伸出手想将他推远,却正正好被他捉住,放在胸前,她低了头,闭着眼道:“阿楚。” 他带着沐浴后的慵懒,颓靡的嗓音在她耳侧:“小白,什么事?” 她却微微挣了挣,双颊绯红,“我,我们没带行李,没有衣服可换,我以为,你还,我是来喊你出去买衣服的。” “哦?这个我倒是忘了。”他的嘴唇擦过她的眼睫,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你,你离我远点儿,把衣服穿上。” “你刚才说的没有衣服换,忘了吗,我哪儿有衣服可以穿?” “那,那我出去了,我自己去商店里买,你在这儿等等吧。” 说着白木侧过身,想打开门逃出去,却忘记了自己的一双手还被沈楚抓着,她蹙了眉,“你放开我,我要出门。” 沈楚果然松开了手,她一得到放松,便转过去拉着门把手,还未及扭开门,却被他打横抱了起来。 她低着头,他这时已将浴袍系好,可胸前却是潮的,她的胳膊紧紧的贴着他的胸口,好热,还有,“噗通”的心跳。 “阿楚,你干什么?”她惊道。 他抱她坐在床边,蹲下身,替她脱下脚上的缎布软鞋,她吓得往后缩了缩,抬起脚往旁边一侧,跳下了床,赤脚走在软绵绵的地毯上,停在不远处的一张长条沙发前。 “阿楚。” “小白,你愿意吗?” “我…我…”她怯怯的说着,他问她愿意吗,她知道他想要什么,从前冯业平不能也不敢的事情,现在的沈楚全部无所顾忌,那么她呢?一百年前她是只妖,一百年后,也还是只妖,什么也没变,可是,她愿意吗? 地毯上毛茸茸的,没有什么花样,纯白色的,她的脚趾被厚厚的绒毛遮住了,藏得严严实实的。 沈楚皱了皱眉,轻轻的走了过来,白木有些站不住脚,膝盖一软,陷到了沙发里,沈楚也就停下了。 她的一只手不知不觉的紧按着沙发一边的扶手,沉默了好一阵子,沈楚又走向她,他弯下身子,两手撑在她头靠着的沙发背上,这样,他就将她圈住了,她一动也不能动。 “小白,你怕我吗?”他口齿间的热气哈在她的脸上。 “你不要怕。” “我不是你应该害怕的人,一百年了,我想了你一百年了。小白,从今往后,我一定不要你再受风吹雨打。” 她不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风吹雨打,日晒雪冻,她没有经历过,可她经历过的是永远也无法明说的绝望。 她心中陡然升起一阵刺痛,日夜轮回,三万多天。 她闭眼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低声道:“我也想了你一百年了。” 他将头低的更近了,嘴角是掩不住的的欣喜,他急切道:“你说什么?” 他却只是问上一问,下一瞬间,已经不容她再说话,许多的回答都融化在他压迫着她的呼吸的热切的亲吻中。 她很怕他,从前怕,现在也怕,可是她更爱他。于是她开始小心翼翼的回应着他。 他突然停了下来,捧着她的脸,说:“小白,你知不知道,这样意味着什么?”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从他问她愿不愿意的时候起,她就知道了。 她忽然被他凌空抱起,再一次走到床边,这一回,却是将她放在了床上。 胸前的扣子被人悄悄解开了,双肩渐渐暴露在空气中,屋里温度正好,并不觉得冷。他炽热的唇印上她的肌肤,温热的气息吹拂在她的颈边,她软绵绵的呼吸愈加催化了他的热情,横在她腰间的手臂越收越紧,几乎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让她从此以后,与他紧紧相连。 衣衫半褪在腰间,缚住了她的手,她无法动弹,只能任他为所欲为,他的吻落在她身体的每一寸,让她无法思考,昏沉沉的。 随着他吻的渐渐向下,她的身体不由自主的起了一阵颤栗,他平复着急促的呼吸,抚着她的碎发,“小白,不要怕我。” 他将她的手带向他浴袍的腰带,她犹疑着,最后还是他自己解开了,她的衣服也被他尽数褪去,他滚烫的身躯,覆在她的身上,他霸道的唇舌肆意的占有着她的一切,他带着她在迷幻的世界里辗转回环,迷离沉醉。 白夜沉 第8章(1) 沈楚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他望着白木微蹙的眉头,人与妖,会有生命的延续吗? 他起身坐在床边,又从地上捞起那件浴袍,进了浴室洗了个澡,再出来,站在镜子前揉着头发时,恰看见白木睁了眼,回过身,小妖精又闭上了。 他于是将毛巾随手扔在沙发上,站在床前,遮住她头顶的一片光,她的睫毛抖颤个不停,嘴角也微微抽动,终于眉心一动,睁开了眼睛,翻了个身,正对着他。 “被你看到了,是装不下去了。”她软软道。 “要不要洗个澡?” 她摇了摇头,又道:“我没有衣服,现在不要洗。” 他俯身揉了揉她茸茸的头发,在她眼睛上印下一吻,道:“等一等,我叫人买去。” 她眨了眨眼睛,拉过被子遮住了半张脸:“朴素的就好。” 沈楚轻声一笑,将她颈间的被子压了压,“知道了。”转过身便出了房门。 他穿着浴袍,路上倒引得几个年轻的姑娘频频侧目,转过身又“咯咯”的笑个不停。他却没有觉得不好意思,反而心情出奇的好,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以至于凤城酒店的老板连连问了他两遍他才回应。 “嗯?您说什么?” “沈先生,您笑半天了,好歹说说您需要什么?”陈老板道。【零↑九△小↓說△網】 “哦,我想让您派个人出去商店给我买两套衣服,一男一女各一件,我早上穿来那件太脏了,一会儿也派个人上去取一下,给洗了吧!” “这事简单,是和您一起来那位姑娘吗?” “是。” “那我知道该买什么样的了,您回房去吧,过会儿就给您送过去。” 沈楚下意识的准备掏钱,这才发现自己穿的是一身浴袍,哪里有口袋?尴尬的笑了笑:“陈老哥,我忘拿钱了,马上给您送下来吧!” 陈老板摆了摆手:“您客气了,我叫他们先去买,买回来您再付账就是,您这儿连个衣服都没有,我还怕您跑了不成?” “还是您会做生意!那我就先上去了,麻烦您快点儿。” “沈先生慢走。” 得了陈老板的话,他便更无所担忧的了,哼着小曲儿,又往楼上去。 迎面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家,他冲人家脸上望了好久,直盯的那姑娘脸颊绯红,贴着墙边儿不敢抬头。 他终于伸手拦住了,问道:“小姑娘,你头上这个发卡从哪里买的?” 那姑娘四下里望了望,小声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很好看,我想,买一个送给我,太太。”这样的称谓喊出来,他自己都是心神一荡,不禁又面露喜色。 小姑娘“噗哧”一笑,不再害怕,朗朗道:“我看你穿成这个样子,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浪荡子,没想到是要问妻子讨个发卡,不过这可难了,我是从香港过来的,这个,是从那边买的。” 沈楚听了这话,有些略略失望,只得道:“这样啊,这样的话,今天就送不成了。” “今天对你很重要吗?” “很重要。” “那我这个送给你吧?或者,你给我些钱,当你从我这里买走的?”她说着就要摘下来递给沈楚。 沈楚却拦住了她:“姑娘的东西是姑娘的,我要送给我太太的,怎么好是从别人那里拿来的,多谢了。” 那姑娘轻轻一笑,停了动作:“也是,那就祝你一切顺利吧!” “借你吉言,再会!”说罢,沈楚便与她微微颔首,照直上了楼梯。 小姑娘也不再多虑,潇洒的走出了酒店。 他回到房间时,床上却没有人,嘴角轻轻弯起,推开了靠近街边的一扇窗,手扶窗台,楼下人来人往的,一辆汽车被夹在中间,急躁的鸣着喇叭,他听来却并不刺耳。 没过多时,有人敲了门,他以为是听差送了衣服过来,打开门却是白木。 她穿了一身绯色的旗袍,绣了暗暗的桃花,她将头发盘了起来,像上海那种杂志上温婉的封面女孩。可是她这时仿佛和他一般高矮的样子,两人视线相对,白木笑了笑,扬起手中的衣服,“老板可能记错了,衣服送到了我房里。” 他缓缓接过衣服,却转了转眼珠,“啪”的关上了房门。 留下白木在门外满脸惊诧,想笑又不敢笑,原来阿楚,也是会害羞的啊! 她站在走廊里等了好一阵子,酒店送东西的侍从从她身边经过了三次,和她说了三遍“您好”,她听得很清楚,记得也很清楚,不多不少,正正好是三遍。因为那侍从推着推车,车上有消过毒的毛巾、被子,还有一些点心水果,食物的香气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很难闻。可是她难受在鼻尖,从没有进过心里。 最后一遍,她冲那侍从抱歉的笑了一笑,说了声“您好”,转过身去,望着窗外。这边的窗户正对着酒店的后院,花园里繁茂的很,有一个花农“咔嚓咔嚓”的修着灌木。方才侍从的推车,轮子摩擦在地毯上的声音渐渐都已经快要消失了,身后终于传来了开门声。 白木立时抛下了剪枝的花农,转过身来,下午醒来时他下巴上还生了青色的胡茬,这时已是容光焕发,显然是刮过了。陈老板找人买的是一件浅棕色格子的西服,很是符合沈楚一贯的穿衣风格,又很合身,穿起来就像是他自己挑选过的一样,倒是又变回了一个少爷的样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怎么样,还合身吧?”说着伸了伸手臂,前后转了一圈,专门叫她看。 她却很是大胆,一步迈上前去,挽住他的手臂,道:“是不是又要吃饭了,吃过饭,咱们去听小曲儿吧!” 沈楚教她拉着往前走去,道:“你倒是惦记着。” 她俏生生的咧开嘴,笑道:“那不然呢,我在你门口巴巴的站了好久,不为了听曲子,难道还是等你吗?” 两个人这时已经进了楼梯间,不远处有人在轻声的哼着小调,却有一个女孩子打断了,“小桃,不是我说,你这首练这样久了,还是赶不上月如的。” 唱歌那女孩儿停了曲子,忿忿道:“比不过又怎么样,她现在又不在了,谁还能嫌我。” 白木拉着沈楚转过楼梯,果然见到两个女孩子在三楼的楼梯间外说着话,年纪不大,她心下一惊: 月如! 白夜沉 第8章(2) 两个人这时已经进了楼梯间,不远处有人在轻声的哼着小调,却有一个女孩子打断了,“小桃,不是我说,你这首练这样久了,还是赶不上月如的。” 唱歌那女孩儿停了曲子,忿忿道:“比不过又怎么样,她现在又不在了,谁还能嫌我。” 白木拉着沈楚转过楼梯,果然见到两个女孩子在三楼的楼梯间外说着话,年纪不大,她心下一惊: 月如! 这时他二人已经走到二楼的拐角处了,白木又松开抓着沈楚的手,自己扶着栏杆往三楼去了,可那两个小姑娘已经不见了踪影,这使她很是失望。 她又慢慢的往楼下走去,沈楚还在原地等着她,将一只手伸在她的眼前。 他的手掌很大,掌纹清晰可见,白木将手搭过去,注意到他空空的手腕,他以前喜欢戴着手表,从七里洲之后却又不戴了,她记得仿佛有一次,只有一次,从他手腕上见到了从前那串鱼骨手串,只是从那以后,他的手腕便一直是空空如也的了。 她抬起头,他的笑眼弯弯,望了她又冲着楼上望去,“没找到?” “嗯,她们走了。”她和他并肩下着楼梯,她轻声道,“好像月如从前,是和他们认识的。” “你想去管这桩事情?” 她摇了摇头,“不想。【零↑九△小↓說△網】” 沈楚笑了笑,扶着她下了最后一级台阶,进到酒店的大堂里。 “不想咱们就不要理会这些事情了,就算她从前在这里唱歌,现在在梧州也还是唱歌,又有什么好调查的。” “嗯。” 她回答了一声,眉眼间也现出轻松的姿态,柜台后面陈老板笑呵呵的和他们打了招呼,沈楚这才想起还没有跟他结算衣服的钱。于是走到厅中又折了回来。 在柜台前停了,很是客气的和陈老板算了账,从钱夹子里拿了几张钞票出来,自然是有结余的钱,他却都当小费送了出去。陈老板先时假意推脱了一番,后来还是收了,当然是喜上眉梢,连连道谢:“沈先生出手真是阔绰,这样吧,晚上请您二位去我们凤城酒店的大舞厅玩儿一玩儿,图个乐子,怎么样?” 沈楚偏过头来,问道:“你说呢?” 白木粲然一笑,心下想着正合她意,于是朗声道:“去啊,干嘛不去,陈老板果然会做生意,我们一定捧场!” 陈老板道:“多谢多谢,今晚新人出道,我让他们给二位留个座!” 白木一听,更是来了兴趣,笑道:“有新人出道,那更得去了,烦陈老板费心了,我们先出门转转吃个饭。” “哪里哪里,您二位慢走。” 华灯初上,正是晚间车水马龙,人潮拥挤的时候。 白木和沈楚雇了辆黄包车,却是在街上挤了很久都没有松动,等了十来分钟,心里都有些烦闷,两人合计一番,决定弃车步行回酒店。 拉黄包车的师傅本来是不愿意的,劝了他们好久,最后沈楚给了他全部的车费,他才将车放下,让他们下了车。 二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尽管有着凉风,空气依然闷热,手心里都攥出了滑溜溜的汗水,他也不愿意放开。 就好像她是不懂事的孩子,需要他时时的顾着。 可是这种感觉,倒也不坏,白木心想,她竟然还有些隐隐的喜欢,想他可以就这样牵着她,一直到,一直到什么时候呢?她是要死的,他呢?他的一生才过了二十来年的岁月,她和他的这一双手,又能牵到什么时候? 仿佛一切美好,都是不能往深处想的,细推之下处处都有漏洞,处处都是深渊,轻轻一推,便是万劫不复。 想到这里,她便有些心不在焉,路上行人的嘈杂她也听不到了,左右店铺的叫卖她也听不到了,甚至沈楚对她亲昵的呼唤她也不曾听到。 手心被谁用力的抠着,疼得她倒抽了一口气。 她没好气的瞟着沈楚嚷道:“疼啊?” “疼吗?” 她也用力的掐了他的掌心:“这么大的力气,能不疼吗?” “心痛和这个比起来,哪个要更痛一些?”沈楚这一问却似乎很是情深,眼眸中荡着水波的。 白木便也正视起来,望着他的瞳孔答道:“都很疼,不过,心痛要更痛一些。” 他倾身过来,刮了她的鼻尖,“小妖精,你也知道,你刚才漫不经心的,我就那么不重要吗,真是让我痛心。” 白木“噗哧”的笑了,她以为他那样正经的样子,是有什么正经话要说呢,没想到还是这样的浑话。 他的指腹刮过她眼下,“你看,刚才那样凝重,是在想什么,这样笑一笑,不是很好吗?” 原来,他注意到了,她的一点点低落,他都视如洪水猛兽,要一层层的击退。 她的笑意挂在他的指尖,她伸出另一只手,覆在他的手上:“我在想,月如。” “是吗?我刚巧与,与夫人一样,也迟迟不能忘怀月如姑娘。” “你说什么?”她倏的垂了手,眼神闪躲,不敢直视他。 “你听到了,别装傻。”沈楚转而揉了揉她的头发,笑道。 白木却突然抬起眼神,盯着他道:“我是说,你说你不能忘怀月如?” “我自然,和夫人所思所想如出一辙。” 白木轻笑一声,将他的手掌拍去:“我说正经的,任允恺也是清远的,现在月如似乎也和清远有什么干系,我觉得,这里面有事情。” 沈楚又道,“不是说不想管吗?” “你不是也说不要理会吗?” “可是季阳,是我朋友,如果月如有问题,我为什么不帮他?” 白木微微一笑,“她身上有故事,任允恺也有故事。” “还有呢?” “柳原是你的朋友。” “所以。” “没什么所以,你的朋友,自然要帮。” 沈楚嘴角轻斜,她这样,算是承认了吗? 他又问道,“你要怎么查?” “他们在凤城酒店,我想应该是舞厅里的歌女吧?咱们这不是要往那里去吗?先找到总会有办法的。” 沈楚点了点头,像是很赞同的样子,“白小姐说得很是,沈某就听您吩咐了。” 白木哼了一声,躲过旁侧的行人,往街里走了。 白夜沉 第9章(1) 两年前,清远,凤城酒店。【零↑九△小↓說△網】 台下掌声热烈,都为着那舞台上绝世独立的一个人。 也是新来的歌女初上舞台的日子,出乎意料的没有唱《我有一段情》《梦里相思》这种时下最为流行的靡靡之音,反而一上场便唱了《王昭君》,这是一首很难唱的歌,吃力的很,“旧梦前尘,前尘旧梦,空惆怅。” 这词唱的不就是她自己吗?从前的生活是旧梦,也是前尘,是最该忘记的。 月如一曲唱罢回到后台,坐在化妆台前,对着宽大的镜子取着沉重的耳环,她是戴不惯这种东西的,珠光宝气,不是她的生活,便连她此时盘发上插着的金色贴片,那也不是她喜欢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她还要生活,妈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 珠子上的银丝勾住了一缕头发,她低下头,专心的解着,好半天也没解开,化妆间里没有一个人,安静的她的呼吸清晰可闻。 帘上银铃脆响,她猛然抬起头,一不小心细长的头发拉扯着头皮,疼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气,松了耳环,揉着红肿的耳垂,镜子里有一个人,冷艳的妆容,勾魂的眉眼,是她吗? 是她啊! 可是帘动处却还站着一位军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她从前没有见过,也并不认识。 她立刻站起转过身,朝后退了一步,问道:“您是?” 那人却也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神和她的非常相似,空洞无情,却又比她更深。她这一声疑问才将他唤醒,他怔忡了几秒钟,从帘子旁边走了出来,军人的身姿,笔直有力,很是沉稳的说道:“月如小姐,今天唱的很好。” “多谢。”月如抓紧了化妆台的桌沿,怯生生道。 他又朝身后招了手,立时便有琐碎的脚步响了起来,一群人抬了好几个花篮进了后台,月如这才松开了抓着桌子的手,走上前道:“先生客气了。” 这个人送她花篮,那便不是什么歹徒了,他能进来后台,也是花钱朝陈老板打点过的,怪不得今天下了舞台,伴舞的姑娘却都没有进来后台。 她又道:“可是,我今天只唱一首歌,先生若是想送花篮点首喜欢的曲子,也只能等明晚了。” 他沉吟了片刻,将最后一束鲜花从侍从手中接过,亲自递到她的手中,笑道:“那我就明天再来好了。” 可是第二天,他却再也没有来了,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凤城的舞厅里了。 诚然,他只是月如歌女人生中的第一个倾慕者。 月如偶尔也会想起他,虽然那以后有许多人,送了她更多的花篮。 直到那一天,也是她唱完一首回到后台,她早就练熟了怎样摘掉耳环,她将发顶的几支玫瑰取了下来,想着家里妈的病,俯在化妆台前,小声地抽泣起来。 这一次后台也还是静悄悄的,可是她并不曾注意到,她心里此时只想着病入膏肓的妈,她能怎么办,纵使她现在赚了很多钱,可仍然没有医生能治好妈。 她终于哭累了,只趴在桌前,无声的流泪,又是身后帘动,银铃只响了一声便骤然停了。她起身,凳子“哧啦”一声,身后却没有人。 她又坐了下来,望着镜子里自己红肿的一双眼睛,幸好这时没有别人在,她想,这个样子叫别人瞧见了,不知道又要编排她些什么。可是,没有人,为什么没有人,热闹的前台,空寂的后台,不是这样的。 镜子里她的眼睛瞪得滚圆,她不可置信的缓缓偏过头,正看见身侧的一双白底绣暗花缎子鞋,她不敢再看,垂了眼,低声问道:“你是谁?” 是个姑娘,轻笑了两声。 从此,她的命运就不一样了。 两年后,又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在凤城的舞台上唱着《王昭君》,台下被提到最多的,却是月如的名字。 “我听说,月如姑娘那时候,是被鬼锁了魂、吃了身子的。” “青天白日的胡说什么,她明明是嫌凤城给的钱太少,撕了合同跑了。” “你以为陈老板是好惹的?她撕了合同说走就能走吗?指不定就是什么有钱人看上了,买回家去做姨太太去了。” “说是广州来的大人物买走的呢!” “刘司令?” “可别胡说,广州有钱人家多了,刘司令不见得就有时间听她唱歌。” 坐在暗处,听到的闲话还真是不少,白木有些可怜台上的那个姑娘,唱了三首歌,偏偏三首都是从前月如的拿手曲目,她唱的其实也很好,只是有珠玉在前,看客们的眼界未免也就变高了。 白木眼神微动,刚想问些什么,就被沈楚截了话头,冲在她前面问道:“老哥,这个叫什么这姑娘,跟从前那个月如就差那么多吗?” 那男人瞟了沈楚一眼,“小兄弟新来的吧?从前没听过月如唱歌,真是遗憾,月如的嗓子,那是天上地下没法比的,这姑娘虽然长的挺像的,可这声音差远了,陈老板这副牌可算是砸手里了。” 沈楚连连点着头,客气的道谢。 长得像?白木却又迷惑了,月如清秀的样子,站在花藤前,和这台上浓妆艳抹,珠光宝气的热情的歌女,怎么会长得像? 她不知道月如熟悉的歌是不是《王昭君》,也不觉得月如会是鲜艳的红唇,又如何能确认,这里的月如,就是梧州那件小院里怯懦自卑的月如? 沈楚倒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覆在她耳边,挡住了一室的嘈杂,轻声道:“我有办法。”说罢,他拉着她的手,走出了舞厅。 两人下了楼,又到了二楼大堂,陈老板果然无时无刻不在赚钱的第一现场,沈楚坐在堂中的沙发上,朝陈老板招了招手。 陈老板果然就来了,打了个招呼道:“沈先生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是不好玩儿吗?” “陈老板,我今天晚上听说了一个名字,很是好奇。” “什么名字?我一定知无不言。” “月如。” 陈老板却突然站起身,慌张道:“这个,这个人,我并不认识。” 白夜沉 第9章(2) 两年后,又是一个十八岁的姑娘,在凤城的舞台上唱着《王昭君》,台下被提到最多的,却是月如的名字。 “我听说,月如姑娘那时候,是被鬼锁了魂、吃了身子的。” “青天白日的胡说什么,她明明是嫌凤城给的钱太少,撕了合同跑了。” “你以为陈老板是好惹的?她撕了合同说走就能走吗?指不定就是什么有钱人看上了,买回家去做姨太太去了。” “说是广州来的大人物买走的呢!” “刘司令?” “可别胡说,广州有钱人家多了,刘司令不见得就有时间听她唱歌。” 坐在暗处,听到的闲话还真是不少,白木有些可怜台上的那个姑娘,唱了三首歌,偏偏三首都是从前月如的拿手曲目,她唱的其实也很好,只是有珠玉在前,看客们的眼界未免也就变高了。 白木眼神微动,刚想问些什么,就被沈楚截了话头,冲在她前面问道:“老哥,这个叫什么这姑娘,跟从前那个月如就差那么多吗?” 那男人瞟了沈楚一眼,“小兄弟新来的吧?从前没听过月如唱歌,真是遗憾,月如的嗓子,那是天上地下没法比的,这姑娘虽然长的挺像的,可这声音差远了,陈老板这副牌可算是砸手里了。” 沈楚连连点着头,客气的道谢。 长得像?白木却又迷惑了,月如清秀的样子,站在花藤前,和这台上浓妆艳抹,珠光宝气的热情的歌女,怎么会长得像? 她不知道月如熟悉的歌是不是《王昭君》,也不觉得月如会是鲜艳的红唇,又如何能确认,这里的月如,就是梧州那件小院里怯懦自卑的月如? 沈楚倒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覆在她耳边,挡住了一室的嘈杂,轻声道:“我有办法。”说罢,他拉着她的手,走出了舞厅。 两人下了楼,又到了二楼大堂,陈老板果然无时无刻不在赚钱的第一现场,沈楚坐在堂中的沙发上,朝陈老板招了招手。 陈老板果然就来了,打了个招呼道:“沈先生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是不好玩儿吗?” “陈老板,我今天晚上听说了一个名字,很是好奇。” “什么名字?我一定知无不言。” “月如。” 陈老板却突然站起身,慌张道:“这个,这个人,我并不认识。” “你不认识?”沈楚冷笑一声,偏过头,手指在沙发上敲着。 “不认识。”陈老板故作镇定的答道。 白木却反手一指,笑道:“那舞厅墙上挂着的那张大海报,又是谁?” “海报?什么海报?”他佯作不知。 “陈老板一定要装下去吗?”白木问道。 “我老陈不认识是真的不认识,骗你做什么?” 白木一步绕到沙发旁,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拉着就往楼梯间走,陈老板挣了两下,发现这姑娘的手劲儿竟不是一般的大,有些诧异,便不再动了。 她蹭蹭蹭的就走到了舞厅,出了楼梯间,长廊上暗影流光,挂在壁上的几副大的海报却是清晰可见,离她最近的那幅,姑娘束了一个圆髻,贴着银叶子串成的花环,眼角飞斜,妩媚至极。一件黑色的团绒礼服穿在她身上,衬得她的身材很好,手上戴了白手套,搭在膝头。 旁边用正楷字写着,李月如。 白木将他揪到这幅海报跟前,戳着那三个字,问他:“陈老板不会不识字吧,这三个字怎么读?” 陈老板眼神飘忽,“这,这海报都是别处买的,我哪里知道这照片上的人是谁呢?” 白木却突然凑近,压低了声音:“您也知道,楼下的沈先生是什么人,得罪了他,你这酒店、舞厅,还想不想开了?” “梧州的督军府,想来也管不到清远来吧!”他轻笑一声。 “陈老板可能不知道,任允恺副司令正在梧州沈公馆里住着呢!听说您店里的税钱,是要交过去的……” 陈老板没有回答,贴着海报看了许久,终于转过身,谄媚的笑着,“时间太久了,我都忘了,白小姐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您。” 白木才道:“最好是,一句话不得掺假。” 又回到二楼大堂,沈楚桌前的一盏绿茶已经饮尽,他懒懒的靠着沙发背,微微眯了眼,道:“陈老板可是想起来了?” 陈老板乖觉的走到他身边:“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年纪大了,可是有些糊涂了,沈先生不要见怪。” “哪里的话,记起来就好,陈老板请坐,这么客气做什么?” 陈老板心里直叫苦,怎么就遇上这样两个小魔王,能说的不能说的都得吐出来,他难道想这样客气嘛?他心里这样想着,面上却仍然叫来了服务生,亲自拿水壶给沈楚添了茶,又给白木倒上一杯,这才放下水壶坐下了。 故事不是很长,可听完也已近午夜,沈楚累了许久,这时早已哈欠连天,直嚷着累了。 二人便各自回房睡了,第二天一大清早,便收拾了行装往梧州去了。 到梧州时已近傍晚,白木在城门外折了榕树的一颗叶子,化了法术,凝成蝶信送往白云观去了,告诉那边,自己有点事儿需要查清楚,晚些日子再回去。 忙完这件事她便跟在沈楚的身后,缓缓走向城门。 城门底下却遇见个熟人,在知道了昨天的一番故事以后,白木和沈楚不禁对视一眼,微微笑了。 沈楚伸出手去,捶了那人肩膀,道:“允恺兄,这么辛苦?” 任允恺却是眯了眼睛望着他,半晌,才沉声道:“沈兄去了哪里,怎么从城外回来?” 沈楚挑了眼睛,轻笑道:“清远。” 只见任允恺微微晃了身形,垂了眼帘,竟有些手忙脚乱。 白夜沉 第9章(3) 好一阵子,才笑了笑,低声道:“清远没什么可玩儿的,只有白切鸡和卷筒糍勉强算得上是特色,你们去了哪儿?” 沈楚又道:“在凤城酒店住了一宿,逛了逛夜市,也没玩儿什么。” 白木却没有心情听任允恺回了什么话,因为她这时注意到从城门楼子里走出来一个听差,三步并作两步的跑了来,还没到他们面前,便嚷道:“任司令,我家少爷他,他……”听差四下里左右环视着,小心翼翼的贴近任允恺的耳朵,小声说了一句话,她听不到。 只见任允恺听后眉心都结住了,无可奈何的闭眼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笑意,和刚才对着沈楚礼貌性的笑不同,这一抹笑,白木看得出,是他内心真的觉出好笑来了。 他转身招来了一个正在盘查的士兵,对他说了几句话,那士兵也是蹙起了眉毛,预备反驳几句,却被任允恺堵了回去:“去吧去吧!” 士兵只好抛下了手头的任务,往方才听差出来的地方去了。 任允恺这才转回身,冲沈楚和白木歉意一笑,道:“有些急事,沈兄先进城吧,咱们有空再约?” 沈楚微微颔首道:“既然允恺兄有事情,我们也不耽搁你办事,先走了。” 说罢,任允恺已经风风火火的往那城门楼子底下去了。 那听差转身也要走,沈楚嚷道:“你等一等。” 听差只得停下,又转回身,恭敬的对着沈楚作了揖,道:“六少,有什么吩咐?” “你怎么在这边?” 白木想,难道沈楚连这样小小一个听差也认识不成? 那听差道:“六少也知道,我家少爷进来很有些荒唐,这不是又出来找事情了,我也只得跟着。” 白木疑惑的问道:“你家少爷是?” 沈楚道:“是柳原。” 她瞳孔放大,略略点了头:“原来是这样。” 沈楚又问:“他在这边干什么?” “听说任司令来梧州是找人的,这些天都带了人在城门口盘查,少爷非要来给他制造点儿麻烦,结果谁知道,倒是自己惹了一身麻烦。”他说着,很有些哭笑不得的样子。 “怎么回事?”白木似乎很感兴趣,立时问道。 那边任允恺赶了过去,从士兵手中接过一叠纸,敲了敲房门,说话时藏了一丝玩味:“怎么样,柳四公子?” 里面柳原的声音很是虚弱,“姓任的,别废话,赶紧给我送进来。” “哦?四公子要我送什么进来?” “你别装不懂啊,纸,老子要纸!” 白夜沉 第10章(1) 柳原捂着肚子艰难的转过身,一只手指刚好戳到他的胸口:“你,谁,谁说我是来找麻烦的?” “你脑门上写着呢,我是麻烦四个字。”他假意望着沈楚,“怎么,你们都没看见吗?” 这一问倒将包袱全丢到沈楚身上了,他正犹豫该答什么,任允恺又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 柳原又转过身,轻声道,“那你说,我想干什么?” 任允恺冷哼一声,“不过是月如心里总想着我,你气不过,找碴来了。” “你!”柳原这回忍着胃里的难受,陡然站直了身子,那一指直戳到他的鼻尖,他叹了一口气,甩开手,“春生,我们走。” 春生这才敢走上前,扶住柳原的手臂。 柳原这时眼里隐约有些痛意,抓着春生的手上微微抖颤着,嘴唇渐渐越变越白,脸色也不似方才正常,煞白的吓人。 白木暗暗道:“不好。” 沈楚似乎也察觉出来,正想上前,还未迈出步子,下一秒便见柳原扶住春生的手松开了,双眼紧闭,身体前倾,任允恺一个箭步,一把接住了他。 他将他背上,转身便往城门楼里跑去,春生紧紧的跟在后面,扶着他家少爷的后背,嘴里不停的喊着:“少爷,少爷,可不能出什么事啊。” 任允恺这时眉头紧锁,却也不忘了叫人去找医生,又问着春生:“他经常这样吗?” 春生有些慌乱,说着话却略显结巴:“少爷是肠胃不好,经常吃坏肚子,可这晕厥,却是头一糟,任司令,少爷他,不会,不会,不会出事吧?” “不会的,他这是身体太虚了,一定不会有事的。”傍晚有些热风吹着,他额上出了细密的汗水,脚下却不敢停,原来柳原是这样的轻,二十多岁的青年,却是个柔弱的书生。 他抱着柳原走了好远,绕过了盘查的下属,绕过了城门口排着队等待的人群,撞翻了一篮水果,撞碎了一筐鸡蛋,撞倒了一辆单轮推车,春生跟在后面,连连给人道歉,却也不能停下收拾,只得留了些钱,又快步跟上任允恺。 任允恺左侧的衣袖被刚才那辆推车刮出了一条巨大的口子,他丝毫不曾察觉,依旧往城里最近的酒店里走去,他在那里本来是为做事的下属租了一间屋子,用做休息的。 可城门其实离那酒店并不近,他走了好久,锃亮的皮鞋上蒙了一层灰尘,汗水从泪沟处滑落到鼻尖,滴在胸前柳原的衣服上,潮湿的只有一小块,潮湿的,又不只有衣服上的一块。汽车刹在他身旁,副官总算追上了他,他却好像没明白,怔了一阵又想要绕过汽车自己继续往前走去。 副官急道:“司令,坐车送柳公子,不是更快吗。” 春生也道:“任司令!” 他这才仿佛终于是懂了,春生急忙替他拉开后门,他于是将柳原横躺进去,春生又打开前门,他却摆了摆手,自己在后排坐了,关上门才道:“你就坐前面吧!” 春生小心谨慎的坐进了车里,带上车门,偷偷瞥了眼往后排看去,任允恺居然让少爷枕着他的大腿,手掌放在少爷的额头上,时刻测着体温,眉心从方才少爷昏过去时便再也没有舒展过,嘴唇也是紧抿,脸色沉重,春生很害怕。他怕少爷醒过来逃不过任司令的一通说教,逃不过老爷的责罚,逃不过,逃不过,也许,他斜着眼望了开车的副官,也许也逃不过世俗。 王医生接到电话便连忙赶了过来,这时已经在酒店的大堂等着了,刚跟经理说了几句话,讲了讲最近一些感冒的预防,便听到后面汽车轰轰。随后酒店后门被撞开了,那个男人显见是个军官,虽然身上的戎装已有些凌乱,还破了几处口子,可是眼神里的果毅是掩盖不住的,他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人,面色惨白,黯淡无光,王医生立时就知道了,这是打电话叫他过来的主顾,而且他只一眼也知道了,眼前这个病人,不过是有些贫血,加上暑日里吃坏了肠胃,发了炎症罢了。 还不等他上前诊病,那军官便问到:“房间在几楼,有没有收拾好,医生呢,来没来?” 军官的声音很是颤抖,压抑着低沉,王医生看见他人中上的一层汗珠,额上帽檐的颜色明显更深,是被汗水打湿的,他这样下去,也是要虚脱的。 有听差急忙走上前去,想要从他手中接过那个病人,他却微微一侧,又问道:“医生来没来,房间呢,在几楼?” 王医生有些吃惊,他问第二次了,却没有发怒,这样的军官并不常见。他于是也背着医药箱走了过去,站在他面前,“我就是医生。” 他从进门之后第一次露出了放松的神情,“请您跟我一起,看看他到底怎么了。” 王医生连连答应,这时酒店经理也走在前面为他们引着路,在三楼朝阴的一间房,很是阴凉,任允恺进了屋却皱了皱眉,道:“这房间有些凉,恐怕不适合。” 王医生道:“这病人是暑热引发的肠胃毛病,在这屋里正好,您不必担心。” 任允恺怀疑的看着王医生,到底没有反对,终于将柳原放在了床上。退到一侧,将床前留给了医生。 王医生是留学回来的西医,用了听诊器并着一些西方的工具,捣鼓了一阵子,退了回来,抱着医生惯有的,似乎是代表了安慰的微笑,道:“您请放心,他没什么大事,稍作休息便会醒了,醒来以后喝几粒败火消炎的药就行。不过…” “不过什么?”任允恺追问道。 “不过倒是您,我看来很是虚脱,需要马上补充些水分,不然,这位病人醒了,您倒下了,似乎不大好。”王医生说着很是平静,却让任允恺有些不好意思,拍了拍衣袖,侧过脸去。 他淡淡的“嗯”了一声,却忽然惊到:“我这衣服什么时候破了,怎么都没发现?” 却是有人推了门答道:“你刚才慌里慌张的,自然没发现。” 白夜沉 第10章(2) 任允恺猛然转过身去,薄薄的一层木板门,松松的敞着,沈楚迈过一只脚正跨了进来,挑着眉梢,望着屋里的几个人。 “医生来了?季阳他怎么样?”沈楚侧过身,执了白木的手,一边又问道。 春生答道:“没什么大事,烦六少操心了。” “我哪里操心了,你倒是要感谢任司令,他才是操了心。” 王医生并不曾在意他们说了些什么,只是又来了一个探视的客人罢了,可这位任先生的身体,明显是极度缺水,不能再拖了。他便道,“先生,劳驾您移几步路,在那边沙发上坐着,我给您配些药水输进去,一小时就差不多了,不会太久。” 任允恺蹙着眉思索了一阵子,却久久不肯点头。 沈楚道:“允恺兄,医生说的话,还是乖乖听着好,我小时候。”他笑了笑,“我小时候不愿意看西医,见了就跑,不知道挨了多少骂。” 任允恺好歹笑了出声,“沈兄拿哄孩子的话来诓我,怎么会有用?” “那么。”是谁咳嗽了一声,“我拿这样的话诓你,有用吗?” 白木下意识的偏过头,找寻着声音的来源,竟然是柳原,她虽然刚才没有听到医生说柳原得了什么病,可是不管什么病,能这么快就醒过来,倒是令她很是吃惊的。 柳原并没有睁眼,只是他微微起伏的胸口,透露了他已经醒来的事实。 任允恺本已走近沙发,预备坐下了,这一句话的响起,他立马走到床前,微微喘着气,俯下身,轻声问道:“你醒了?” 没有人回应他。 他以为是自己幻听了,眼里似乎是失望,又问沈楚:“刚才,是谁在说话?” 沈楚轻笑,一双眼睛向柳原瞟去,“你说是谁说话?” 春生挠了挠头发,也走到任允恺的身旁,问道:“少爷,您醒了?” 柳原仍然没有睁眼,却翻了个身,声音低哑,“我现在肠胃里痛的厉害,请医生给我打上一针吧!” “少爷,少爷,你哪里不舒服?”春生焦急地问道。 从白木的位置,恰恰可以透过王医生的肩膀看到任允恺,他仍然俯着身子,却闭了眼,眉头微结,嘴唇紧抿。 柳原没有回答春生的问题,春生便又急道:“少爷,少爷,你怎么了?” 任允恺终于开了口,声音里满满的疲惫,“你不要吵他,他现在许是痛的厉害。”他抬起头,“王医生,给他打一针吧。” 柳原微微动了一动,将被子拉得更紧了,牙齿咬着下嘴唇,额上隐隐渗着汗水。 任允恺叹了口气,又道:“你给他扎完针再给我挂水吧,你说的对,我不能倒下。” 王医生是任允恺请来的,他虽然知道治疗的方法,可是这个时候,不是医生说话算话的时候,他能做的,只是提出建议,等任允恺首肯了,才能实施。所以方才柳原说打针的时候,他并不能立刻去配药,必须等到任允恺这一句话,他才能真正的行动,拿出医生的样子。 不到半小时,柳原和任允恺都分别输着药水,白木和沈楚在外面走廊上说着话,王医生和经理退了出去,春生也被支去街上买些中药,屋子里静悄悄的,甚至能听到药水流动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药瓶里的药水减了一半,柳原坐了起来,半睁着眼斜觑着一旁的任允恺,弱弱的问道:“为什么?” 白夜沉 第10章(3) 凉丝丝的液体通过针管缓缓流入任允恺的血液,手腕有些僵硬,他抬起另一只手揉了揉太阳穴,睁开眼,淡淡道:“你病了,不要多说话。” 柳原却拔下了手上的针头,掀开被子,鞋子都不穿,光着脚走到他的面前。 “你不说?” 任允恺又闭了眼,微微点了头,“嗯。” “我以为,你会亲口告诉我。”柳原轻笑一声,他宝宝的两片嘴唇干涸的厉害,脱了一层白皮。 任允恺抬眼望着他,余光瞥到他光着踩在地毯上的一双脚,蹙了眉心,“你怎么跑下来了?”他又朝他身后望去,针管垂在床边,药水滴答落在地板上,“还拔了针?” 柳原冷哼一声,算是回答。 任允恺无奈的偏过头,将自己手背上的针头也拔了下来,仰面对着他:“我这样,满意了吗?” 柳原却将沙发旁挂着药瓶的架子猛然一推,架子到了,药瓶摔在地板上,碎的很大声,立刻便有人敲门问道:“任先生,怎么了?” 任允恺不料他这样突然发难,仍然望着他,他盯着柳原一双隐着怒气的眸子,他面色苍白,唯独那一双眼睛漆黑如墨,目光如炬。他从前,在哪里见过? 柳原没有搭理门外的人,一把将任允恺揪了起来,从齿缝里吐出一句话:“你问过我吗?” 敲门声更急了,这时是沈楚的声音,他敲着门问道:“允恺,季阳,怎么回事?” 任允恺却也忽略了沈楚的问话,抓住柳原揪在他衣领上的手,“我现在问你,你要我,做什么?” 柳原手上微微松了劲,眼睫微垂。 钥匙孔发出金属碰撞的响动,“咔哒”一声,有人撞开房门,“怎么回事?” 沈楚进了屋,看见房内两人的样子,立马跑了过来,拉下柳原的手,“你干什么?” 白木也跟着后面进了屋,见着这种情形,便拦住了身后的外人,掩上了门,将倒地的架子扶了起来,“怎么药水都打翻了?” 柳原垂了手,退后一步,“我没病,不想打针。” 沈楚笑道:“那你这架势又是要干什么?” 柳原转过身,走到床边穿上摆好的一双鞋,又侧身道:“劭选,你应该知道。” “应该知道什么?”沈楚偏过头,和白木的目光交汇在空气中,相视一笑道。 柳原坐在床边,端了柜子上的一杯水,喝了一口,“那天晚上,我跟你说,一刻不曾相忘,那个人,就是他。” 任允恺陡然抬头,望向柳原,他忽然想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从前记得,后来,也是一日不敢相忘。原来众里寻了千百度,不必回首,那人也同样在众里寻着他。 白木大方的坐在沙发上,抬眼问道,“那么我就要问问你们两个了,月如,到底是什么人?” 正说着柳原的事,她又为何要突然问到月如?月如,和这里的事情又有什么干系? 其实她和沈楚,在清远,已经理出了一条线索,只是,还有一处,为什么独独是她? 白夜沉 第10章(4) 任允恺陡然抬头,望向柳原,他忽然想起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从前记得,后来,也是一日不敢相忘。原来众里寻了千百度,不必回首,那人也同样在众里寻着他。 白木大方的坐在沙发上,抬眼问道,“那么我就要问问你们两个了,月如,到底是什么人?” 正说着柳原的事,她又为何要突然问到月如?月如,和这里的事情又有什么干系? 其实她和沈楚,在清远,已经理出了一条线索,只是,还有一处,为什么独独是她? 楼下街道上推车叫卖的小贩来来回回,声音空洞悠远,击破空气中的凝结的氛围,一次次的回响在屋子里。 柳原将玻璃杯“啪”的重重的放在桌上,眼神瞟过任允恺:“我不知道。” 沈楚微微蹙了眉:“你不知道她是谁,还抢的这么来劲?” “她长得好看,唱歌好听,不行吗?”柳原反驳道。 “行啊,您柳四公子看上的,当然想抢就抢。”白木笑道,“那任先生,也是因为喜欢李月如吗?” 任允恺背过手,街道上行人吵嚷着,他缓缓踱了步子朝窗边走去,白木注意到他将双手搭在窗栏上,左手背上因为强迫拔掉针管,露出了一丝血迹,他松了紧绷的肩膀,然后用低沉的嗓音说道:“其实我,并不喜欢她,她长的如何好看与我何干,曲子唱得好,声音婉转动听,又与我何干?我只是……” 他余下的话不曾说出口,突然又有人在外面急切的敲着门,沈楚无奈何,只得耐着性子问道:“谁啊?” 却是任允恺身边的陈副官的声音:“司令,刘司令刚刚发来电报,请您立即回广州,有要事相商。” 任允恺转过身,抱歉的望着众人,然后朝门口处答道:“知道了,你等一等,我马上出来。”他走到床尾,一米的距离,他却不再走近,“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 柳原闻言立时偏过头来:“你终于,想起我来了吗?” 任允恺点了点头,“那一年,在清远,见到你的时候,正是你放暑假,还是个学生。” 又是清远?白木有些苦恼,一个小小的城镇,怎样盘龙卧虎,有这样多的故事? 她轻声问道:“任先生现在知道了这个,那么那个,还说不说了?” 任允恺显见是有些犹豫的,他现在时间紧迫,司令从前很少这样急乎乎的找他,今天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他必须得回去,可是,这里,这里的事情,又必须给他们一个交代。 陈副官又敲了门,在催促他了。 他想了想道:“那个故事,又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今天怕是没时间讲了,不如,下次,等我从广州回来,一定跟你们讲清楚。” 白木道:“现在看来,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我又不能强行要您留下来,跟您一道去广州呢,又显出我们不知礼数,你要保证啊。” 任允恺向她行了一个军人的礼,“我从不骗人,你们今天得了我的承诺,我便一定会兑现。” “只要不是十几几十年以后再说就行,这样一件小事,任先生还是尽快解决掉好,不然,别说是我们了,那边那个小哥,肯定是第一个来气。”她说着,努了努床边的柳原。 果然柳原此时心情低落,完全不似任允恺方才一句话之后的轻松。他垂了头,不知道在看着什么。 任允恺望着他的样子,知道他这样一个死板的书生,一定又是钻进了牛角尖,正想要走近再与他说上几句话,门外却敲得更急了,“司令,汽车已经来了,你收拾好没?” 他只好停住自己的脚步,转过身朝门外走去,“已经好了,这就出来了。” 他从屋里拉开木板门,又转过身,冲白木沈楚微微点了头,唯独柳原,直到他掩上门,直到他坐上车,再也没有看见他抬起头的样子。 柳老师他,是不开心了吧? 其实他也许不知道,他的汽车从后院里开到大街上,路过酒店的正门,楼上,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撩开了窗帘,偷偷注视着他,注视着他汽车后扬起的灰尘。 那是柳原,生病以后,虚弱的柳原。 他望着他的汽车拐出街道,望着那一层灰尘散落回地面,终于放下手掌,转过身,缓缓走到沙发上坐着。怨声道:“他说他想起来了,可是,他究竟和我想的是不是一样,又有谁知道?” 沈楚憋了一肚子的坏水,大剌剌的坐在他身旁:“想知道吗?” 柳原不知怎么的,就偏过了脑袋,望着沈楚戏谑的眸子,点了点头,“那么这件事,就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是……” “还有什么?” “还有小白,也知道。” 柳原抬眼,望向摆弄着墙角盆栽的白木。 “你说。” 沈楚却突然一笑,站了起来,背对着他:“你叫我说我就说,那岂不是太没有沈家六少的风范了。” “那你要怎么样?”他就知道,想从沈楚那里知道些事情,一定是要有交换的,沈楚这个人,从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沈楚听了这话,立刻变了眼神,凝重而严肃,紧紧的盯着柳原的瞳孔,“月如身上,可能随身带着一颗珠子,沉香木的,你去把它找到,我立刻告诉你。” “沉香木珠?女人家的东西,你弄来做什么,你都已经有小白了,还想着唱曲儿的姑娘,缺德不?”柳原轻笑一声,冷冷道。 “做什么你就别管了,总之帮我弄到就是。” “我和月如,不过点头之交,怎么弄?” “办法当然得你自己想,问我做什么。” “哼,若不是我有事相问,谁稀得帮你找东西。”柳原道。 “那我不要了。”沈楚将两条手臂交叠抱在胸前,闭了眼,淡淡道。 这一下柳原急了,“鬼知道任允恺走的什么棋,憋得什么招,还想着什么人,得了,帮你找就是。” 沈楚猛地捶了柳原的肩头:“这才对嘛,互相帮助,互相帮助。” 他这一拳不重,柳原却有些受不住,闷哼一声,微微皱了眉。 白夜沉 第11章(1) 沈楚见状连忙伸开手掌,轻拍着柳原的背,他虽然看上去瘦弱,肩膀却还是宽阔的,可是瘦的不成样子,沈楚触到的肩头,尽是皮包骨头。 他便问道:“你这俩月没吃饭不成,怎么瘦成这样?” 柳原抚着胸口,顺了气道:“瘦了还不好?我这不是更有仙风道骨了。” “你倒是会开玩笑,得了,你也别操心了,好好养病吧。”说着沈楚拿开了手。 柳原侧过身望了一眼白木道:“你说着倒是轻松。” 沈楚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双眼里满满的情深,呼之欲出。 柳原望着两人,忽然有一丝疲乏,他笑了笑,道,“他这一走,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她不会的。”沈楚以为他在说白木,下意识的反驳道。 “你怎么知道他不会?” “她在这里,还有牵挂,还有没做完的事情。” “牵挂?”柳原低下头,自嘲的轻笑一声,“是啊,他总会想法子来接她的。” “接她?”沈楚这才明白他说的不是白木,“你在说谁?” “我还能说谁。”柳原半是疑惑的看着沈楚。 “他说的,当然是刚刚绝情绝意绝尘而去的任大司令了。”白木离开了墙角的一盆水仙花,手指上还沾了一滴水,顺手从八斗柜上拿了一方手帕,轻轻拭去了。 墙角的架子上的一盆水仙花,许是被屋里闷热的空气灼伤了,从根部便奄奄一息,柳原对那花没有印象,可是沈楚是一进屋就看到了的,他那时心里还颤了几颤,想着柳原恰好得病,又恰好有这样一盆花,这样不吉利的东西,他本是预备扔掉的。这时再借由白木的一句话引得他又看向那盆花,却已然亭亭净植,苍翠欲滴,白色的花瓣衬托得长长的绿叶更加清新,黄色的花蕊也是鲜艳明亮。 他面部仍然不动声色,只静静的望着她,望着花。 白木渐渐走近了,将那手帕又放回八斗柜上,浅笑嫣嫣,“不然,你以为他在说谁?” 沈楚连忙摇了摇头,“没有,允恺他,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 柳原道:“你当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一个月如,怎么就让他神魂颠倒了,他难道不知道,我究竟是为什么吗?” “你不告诉他,他怎么能知道呢?”白木有些着急道。 “哪里,来得及呢?”他又望去窗台,眼睫微颤,手指扶着沙发的靠背,有些冷硬。 “哎呀,我憋不住了。”白木望了一眼沈楚,又偏过头对着柳原说道,“不用你去找什么沉香白木了,我自己的东西自己想法子弄来就行,我告诉你,告诉你他为什么一定要纠缠着李月如。” 柳原听了这话突然转过身,大跨步的走到白木身前,抓住她的肩膀,直直的盯着她的眼睛,“你知道?那么你说,你说,为什么?” 他手掌的力量很大,骨节捏着她的肩头很痛,白木微微皱了眉,身体不由自主的往后缩,好在柳原还没恢复,不过片刻,她便挣脱了他的手掌,“我当然知道,我不仅知道他为什么,我还知道他今天回广州是要做什么。” “白小姐,对不起,请你告诉我。”柳原这时也知道自己方才是僭越了,立时调整了姿态,道了歉,“你告诉我,我自然还是会帮你找到珠子的。” 白木嘴角微微扬起,眉毛向上挑了挑,眼角也弯弯的,笑道,“那个李月如……” “小白。”沈楚出声喊了她。 白木略略有了些迟疑,偏过头望了他一眼。 沈楚又道,“这件事,是个秘密,季阳,你要保证,只有你和我们知。” 柳原正着急着,这时候就是要他保证以后再也不当老师,再也不花家里一分钱,再也不喝酒,再也不吃肉,他怕也会是这样迅速的回答。 沈楚快步走向门口,拉开了门朝外面看了看,这才反手锁了,又关了窗户,“你听清楚了,这件事,真的不可外传。” “是,我听清楚了,也绝对的保证,绝不外传。” “那么我告诉你,李月如,是刘正沣的私生女。”这话是沈楚说的,他小心谨慎的,压低了自己的嗓音,他的声音震动了空气,一圈一圈,层层波动,终于传到了柳原的耳朵里。 世间种种秘密,不过如此,一传十,再由十传百,终有一天,秘密不会再是秘密,该知晓的,一个也不会落下。 白夜沉 第11章(2) 柳原微微有些惊讶,沈楚又道:“而任允恺,是刘正沣派过来找他这个私生女的。” 柳原怔愣住了,他像是从来没有想过别的可能,面上没有一丁点儿的表情,呆呆的望着沈楚。 白木伸出五指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四公子,你怎么不说话?” 柳原猛然捉住白木的手腕,“你们的意思,你们的意思是,他不是为她来的?” 沈楚摇了摇头,故作深沉的说道:“哦?我没有这么说,谁说任允恺不是为她来的?” “是为她,却又不是为她,四公子,你懂了吗?”白木也接话笑道。 “他不喜欢她,是不是?”柳原松开抓住白木的手,转而望着沈楚,急切的问道。 “那,我就不知道了。”沈楚偏过身子,弯腰拿了茶几上的一盏绿茶,润了润喉咙。 柳原突然又很是低落,眼神四处游移不知去处,望了望任允恺方才摔碎的药瓶,又移过目光盯着沈楚,戚戚道,“他是为她而来的,不管是谁的命令,他总是为她来的,那么,他究竟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知道什么?”白木问道。 沈楚抬眼瞟了柳原,将茶杯放下,自己坐在了沙发上,伸出手向白木招了招。 白木见状,轻轻的走到他身边,白色的缎子软鞋,踩在绵柔的地毯上,虚若无物。 沈楚又望了一眼略显落魄的柳原,对白木道,“知道眼前的柳四公子柳原,就是三年前和他在凤城共和一曲,相谈甚欢的伯牙子期。” “你知道?”柳原陡然转过身,手指微微抖颤着,瞪大了眼睛,盯着沈楚。 “你那时跟我讲过,我猜到了。” 柳原轻笑一声,“果然是沈六少,有什么事情,能逃开你的眼睛。” “也不是没有。”沈楚摸了摸鼻尖,淡淡道。 “那么你说,他知不知道?”柳原小心翼翼的,谨慎的问着。 “这个,你自然应该问他去。”沈楚道。 “问他,怎么问,他现在,怕是已经快到了。” 白木侧过身,床头柜上立着的一座钟表,秒针嘀嗒嘀嗒的转着,钟摆也左右晃着荡个不停,窗外天色还是敞亮的,梧州这里,并不是很早就落日了的。 空气里腥甜闷热,似乎是要下雨的样子,可是夏季里的雨水,不过一个小时的缠绵,之后便又是晴好的阳光,这时傍晚,落雨过后,正好凉丝丝的晚间,最是出门散步的好时候。 “现在赶去梧州火车站,兴许还能坐上去广州的车。”白木看似无意的说道。 “我想你出门的时候总是带了汽车的,要不然,和这里掌柜的借上一借,左不过你家和我家都是这里的常客,信用是极高的。”沈楚站了起来,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膀。 柳原却是木然,缓缓闭了眼,没有回答。 沈楚觉出了空气里一丝不同的意味,拿开了自己的手,朝旁侧退后了两三步,同白木站在一起。 白木仰面,冲他微微一笑,原来,竟是这样的故事。 又有人来敲了门,沈楚没有作答,柳原晃了晃眼珠,终于重新凝了神,问道:“谁?” 门外那人呼吸很是慌乱,上气不接下气,“少爷,是我,给您抓药回来了。” 柳原低头“哦”了一声,仿佛是有些失望。 春生在外面又敲了敲门:“少爷,您好些吗,我能进去吗?” 床头柜上的秒针拨动着, 一秒 两秒 三秒 五秒 十秒 十四秒 柳原终于抬起头,走到门边,凝结了他最大的力气,拉开了门把手,冲门外说道:“春生,你叫家里的汽车过来。” 春生手中还提着两提贵重的药材,恰恰遮住了他的鼻子和嘴巴,仅仅只露出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问道:“少爷是要回家吗?汽车就在楼下,刚才我买药时来的。” “那太好了,我们走吧!”他说着就要往门外走去,左脚刚刚迈出,又收了回来,“等一等,我换一身衣服。”他转身拉开房间里的衣柜,找了一件看似合身,又不失品位的衣衫,“这里头东西还挺齐的,白小姐,还烦请您暂时出去一下,我好换身衣服。” 白木略一低头,笑道:“好的。” 他在这时还能顾虑到白木是个姑娘,着实令人喜欢。 于是白木出了门,也拉了沈楚出门。 不多时,柳原换了衣服出来了,是件学生穿的中山装,他本来就是学校里的老师,年纪也并不是很大,这件衣服一穿,倒真有些学生味道。 他却急忙的走向春生,“走吧。” 春生将药包往手肘中一夹,问道:“少爷要去哪儿,回家吗?” 柳原笑了一笑,将手上的一顶黑色学生帽扣在了头上,道:“去车站,看看还有没有车,没有的话,咱们就开车,我要去广州。” 白夜沉 第11章(3) 说罢他也没和沈楚白木道别,转过身就走了,留下春生目瞪口呆的愣在原地,消化着他这句话。 柳原已经拐下了楼梯,手搭着栏杆,抬头道:“还愣着做什么,你再不动,我就自己走了。”话毕终于记得冲沈楚扬了扬眉,微微一笑,又朝楼梯下走去。 春生也赶忙告了退,追着柳原去了。 “你说,他能赶过去吗?”白木问道。 “那你说,我们能赶过去吗?”沈楚反问道。 “我们?”白木抬起头,眨着漆黑的大眼睛,“要赶去哪里?” “李月如家,柳原和任允恺都不在,谁看住她?” 白木了然的笑了笑,眼珠转了一圈,“有我在,你还怕赶不过去吗?”她拉了他的手,往楼上跑去。 沈楚又道:“你说,她会有珠子吗?” “我不知道,陈老板说的并不清楚。”白木脚下没停,手上推开了楼顶晾台的大门。 柔柔的风迎面拂过,吹着他的长衫猎猎作响,她脸侧的碎发被风吹的向后,飘在空中。 “小白。”他突然反抓住她的手,停了脚步。 白木回过头,眼里尽是迷茫:“嗯?” “找回了珠子,你还要回去吗?” 她嘴角向上,牵拉出浅笑飞扬,身后夕阳如血,红透了半边天空。 “你说呢?” “我不要你回去。”他这句话说的很轻,几乎完全淹没在风声里了。 “那么,我就不回去了。”她走了回来,用另一只手拉住他的另一只手,两双手紧紧交握,两双眼睛也片刻不移的紧紧凝视。 他突然睁大了眼,他想,她这一刻所说所想,总是真心实意吧! 下一瞬,平地风起,簌簌叶落,转眼间,二人便停在了沉香白的院子里,熟悉的石桌,熟悉的绿藤。 他又想说些什么,白木将手指放在唇边,“嘘”了一声。 果然绿树藤的那边有人在说着话,隐隐还有女孩子低哑的啜泣声。 白木悄没声息的走过去,附在藤架下,糟糕,那天柳原动作太快,已经将这墙洞堵上了。 不过墙根底下倒还是能听得清。 “小姐,姨太太已经死了,您跟我回去吧。”老迈的妇人低沉的嗓音。 “王婶,我妈她一定没死。”月如哽咽道,“那时候,那位小姐,我答应了她,她一定不会让我妈死的。” “什么小姐,小姐,你说的是谁?”王婶问道。 “你不知道,刘婶,那时候,我在凤城正是风头正旺,为什么来梧州,就是因为那个姑娘。”她的声音渐渐低了。 “可是小姐,司令想您回去。” “司令,我只认识任司令,你说的又是什么司令?”树叶沙沙,墙那边,她似乎是推动树枝,走了几步。 “小姐,您知道的,我是谁派来的。”王婶的语调恳切。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妈没跟我说过。”月如有些气急。 “十指连心,您在外面受的苦,司令他很心疼。” “十指连心,我又怎么是他的十指,说出去谁又相信,刘正沣大司令,有一个这样卖唱的女儿!”月如轻笑一声,树枝咔嚓折断。 “小姐。” “王婶,您是柳四公子雇来的人,自然要替柳四公子做事情,照顾我饮食起居就够了,别的话,还请您少说几句。”月如不耐道。 “可是小姐,司令他,司令他……” “王婶,他不是我爸爸,我没有爸爸,我姓李,不姓刘。”又是树枝颤动,脚步声碎碎。 王婶叹了口气,可以想见墙那边月如弃了王婶转身回了屋。 原来,柳四也没能挡掉刘正沣派来的人,或者说,是不是任允恺派来的呢?不然的话,他怎样知道沉香白,怎样又放心的去了广州。 白木朝沈楚递了一个眼色,两人蹑手蹑脚的退回院子里,坐在石桌旁,她的手指敲着桌沿,眉头微结。 沈楚道:“事情大致和道听途说的差不了多少。” “那个姑娘才是关键。”白木停了手指,托着腮,淡淡道。 “那个让月如放弃凤城的姑娘?” “是,是谁?月如答应了她什么,她又保证了什么?” “显而易见,月如答应的,是离开凤城,离开清远,那姑娘一定也想了些办法让月如相信她能保她母亲的性命。”沈楚望着白木,伸出手去抚平了她的眉心。 白木微微一动,低了头,揉了揉自己的眉间。 她又抬起头,问道:“刚才在那边晒台上,你说柳原和任允恺都不在,谁看住月如,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二人都是在监视着李月如吗?” 沈楚摇了摇头,“允恺是,季阳嘛,就是耍些性子,非要和允恺对着来。” 白木不禁笑了起来,目光所及,花坛深处,一对并蒂的月季花,开的正好,一高一低,两只相对,颇有情意。 “怪不得。”她笑道。 “你又悟出了什么歪道理?”沈楚凑近,捏了她的鼻尖。 “我悟出的,怎么就是歪道理了?”她不忿,偏过头去,恰巧又望到一丛朱顶红,两只花枝相互缠绕,花朵并肩,较着劲的开着。她便随手一指,“你看那两朵朱顶红。”她轻笑一声,“怪不得,梧州坊间都说柳四公子洁身自好,从不近美色。” 沈楚也将目光移向那两朵朱顶红,微微一笑,“原来柳四公子爱的不是美人花。” “你从前就知道吗?”白木又侧过身,问道。 “我猜到了,可是他从来没和我说过。” “那有什么,我倒是很喜欢他们两个,一个威风凛凛一身正气,一个温文尔雅博闻广识,只是……”她突然收了脸上的笑容,“只是可惜了月如,竟然都不是良配。” “她自己也是清楚的。”沈楚淡淡道,“允恺是奉命来找她的,怎么会不和她说明白。” “她知道,可是却不愿意回去,说到底,还是因为她和那个姑娘的约定吧。”白木道。 “我想,月如手上不一定有珠子,也许,在她母亲身上,或者,是那个姑娘。”沈楚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白木,两只手交叉抱在膝前。 白夜沉 第12章(1) 墙外路灯渐渐亮了起来,暗黄色的,却也高过墙头,投进了沉香白的小院子里,眼前有几只小小的飞虫,在身周上上下下的窜着,他没有看她,她想,他是真的不想让她走吧。 可是,她如何能失信于白云观,前一世,冯业平自己也是知道的,大道于她,并没有什么,可是于舒伯周来说,便是全部了啊,她承诺过他,现在却要告诉他自己做不到了吗? 沈楚这一世好不容易可以随心而为,却又要因为她而想为不能为吗? 那么,生与死,她究竟该选择哪一边? “阿楚,你想我们找到她吗?”她轻声问道,伸过手去搭在他的手背上。 “真话是,我不想。”沈楚抬起头,弯了弯唇角露出一抹苦笑,“可我还是得说假话,找到她,虽然并不确定她到底有没有沉香木珠。” 白木垂了眼睫,似乎是在犹豫着什么。 沈楚又问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一个人什么?一个人生,还是,一个人死? 白木没有细想,她心里,这时候正在踌躇要不要告诉他,她仿佛是知道的,至少,知道一点。 她抬眼,眉心微颦,眼眸里涌上一层稀薄的不安。 沈楚转而覆住她的手背:“小白,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白木咬了咬下唇,终于下定了决心,犹疑道:“你还记不记得,回梧州那晚上,见到的那个女孩?” “《玉簪记》?”沈楚问道。 她点了点头,“嗯,那时我说是女鬼,其实也不尽然。” “她是妖?” “不是。”她又摇了头,“她是只魅。” “魅?” “嗯。” “魅,乃是人死后不愿托生,留在人间的一口气,百年前,在阳朔龙潭镇里,你还记得吗?我们去捉那只巨蟒的时候。”沈楚轻声道。 “我记得,那只魅,是守着岩洞的老人,日子久了,和巨蟒相依为命,生出了感情,死后唯独挂念巨蟒,怕镇子里的人来猎杀他,一口气不散便化作了魅。”白木回忆道。 “那么你说的这只魅,又为什么会留恋这里?” “你愿意和我一起去找她吗?”白木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真心实意的问道。 沈楚笑了笑,手上用力握了她的手指,“你去哪里,我就在哪里。” 转眼间天色已经全然暗了,白木捏了诀,拉着沈楚立时便到了那日归来时停留的小巷。 和那天的时间相近,两人在那家宅子外面等了一阵子,并没有姑娘软糯的嗓音,白木有些失望,“魅也不是这样好找的。” 沈楚道:“她总归是对这里有执念,那次见到她是晚些时间了,不然我们在这街上逛上一阵子,再来找她?” 白木摇了头:“不行,守在这里等到她的机率要大上许多。” 沈楚却摸了摸肚子,有些委屈道:“可是我这肚子,当真是等不了了,你看都这样晚了,我还不曾吃过晚饭,你就,不心疼我吗?” 她瞥瞥他的肚子,又望见他可怜兮兮的表情,笑道:“那么,你去吃些东西吧,我一个人在这里等着。” 沈楚却是难得的没有答应她,终于吵得她不耐烦了,两人举步朝集市中心去了。 他牵着她的手,偏过头去,看了一眼宅子门上贴着的一张驱鬼符,上次来时并不曾注意到,或者是,这符纸是新近才贴上的。 身边白木问道:“你要吃什么啊?” “什么都好,你想吃什么?” “我,不必吃东西,你自己吃就好,不过,你要速战速决,吃的快些,错过了可就不好了。” 可是进了集市哪里又是白木可以抵抗的,路边总有一些她不曾吃过的小糕点,于是两个人边逛边吃,一不小心,就又到了九点多钟。 沈楚一直在不停的看着手表,这一回他抬起手腕,便道:“差不多了,我们走吧。” 白木立时将手中拿的胭脂盒子丢下,疑惑道:“你竟然是,算着时间的吗?怎么就差不多了?” “等你回去了就知道了。”沈楚卖着关子,愣是不告诉她。 二人避开拥挤的人潮,从旁侧巷子里的小路走了过去,意料之中的,仍然空无一人。 宅子里隐约亮了一盏昏黄的灯,白木不小心踢到了门前的一块砖,撞击声在这样寂静的巷子里格外清晰,她连忙退后几步,抬头一看,屋里那盏灯已经熄了。 她有些疑惑的看着沈楚。 沈楚将手指放在唇边,轻轻的摇了摇头,拉着她绕到对面巷子口,这才道:“我们上楼上去。” 这边巷子口是一家茶楼,楼上有弹琵琶的,环境很是雅致,琵琶曲在寂夜中很有几分凄凉的味道,不过茶楼上另几个人的高谈阔论,倒又有些吵嚷。 “吴兄你看,这可是上好的六堡茶。” “六堡茶早就出过了,欧阳兄你这可不新鲜了。” 几个人说的热闹,却没能吸引他二人,沈楚带着她坐到了靠窗的位置。 从窗边望去,恰好可以将对面巷子收入眼底,一条狭窄弯曲的小道,不远处的墙头摇摇晃晃的吊着一盏电灯,灯光昏暗,却已经足够白木去查探。 沈楚凑近压低了声音道:“你刚才有没有看到,门廊上。” 白木睁大了眼,细细望去,她的手肘猛然向回缩去,“驱鬼符?” “喝个茶哪里有那么多讲究,我们难道还是来品茶的吗?” 沈楚道:“不错,是驱鬼符。” “谁还有闲工夫品茶,我老婆最近神神叨叨的,我都要烦死了。” “难道,这家人请了道士做过法吗?”白木又问道。 “别提了,我妈这几天也是的,不就是老陈大哥家糟了鬼打墙吗,我妈嚷着也要请法师。” 沈楚微微侧过头,不动声色的看了看那桌人。白木见状,也不再问话,拎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续了杯茶。 “吴大哥,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说?” “你没听说?我们那几家可都提心吊胆的过了好些天了。” “我老家表哥结婚,我去送礼了,今儿个才回来,什么也不知道啊。” 白夜沉 第12章(2) “那几天你是不在啊,我跟你说,老陈他老婆,半夜里正睡着觉,突然走到院子里,坐在廊下,唱起小曲儿来了,老陈说她那姿势、架子根本就不是他老婆,唱完她又回床上睡了,老陈可不敢睡,在床边睁着眼睛坐了一宿。第二天早上问他老婆,果然什么也不知道,夫妻俩赶忙掏了些家底,去请了个道士回来,说是招了鬼,做了一整天的法,可算是干净了。” “真有这样的事?” “我还能骗你?” “那法都作了,鬼都除了,你们还担心什么?” 白木将青花瓷的茶碗端在手上,掀开杯盖撇了撇茶末,低了眼,却是在认真地听着。 “那鬼是从他们家撤出来了,要是流窜到我们这周边几家怎么办?” “大家好不容易聚一次的,说这些子乱七八糟的事儿做什么,叫老板上几碟小菜,咱们谈点儿别的。” 白木俯首,吹了吹热茶,只微微润湿了嘴唇,便又将那茶碗放下了。 跑堂的伙计将楼梯踩的“哒哒”的响,身后那一桌人压低了声音,也不再讨论怪力乱神的事情了。 她又侧过头向窗外望去,那一家堂屋里又亮起了昏黄的小油灯,暗影摇晃,幽暗诡秘。 她转回目光,问道:“所以,你之前是看到了驱鬼符,所以才心安理得的要出去吃饭?” “不瞒阁下,正是。”他狡黠的笑道,“你不要告诉我你现在还没看出这张驱鬼符的问题。” 白木道:“做这符的道士,最多只得三年道行,便出来行骗了。”她说着伸出三根手指,在他眼前晃着。 “即便我现在没有法术,也能看出这张符,不过是个半瓢水的杰作,只能在白日里困住魅罢了,到了晚间,她该来的时候,自然不会惧它半分。”沈楚也尝了一口手中的绿茶,“好茶。” “说到底,它驱的是鬼,可没有想到,来的是一只魅。”白木瞥了眼茶碗,“真的是好茶吗?” “你也太挑嘴了,这道茶还不够好吗?” “只是不太够我在这里打发无聊的时间罢了。” “等着吧,会来的。” 然而事情并没有像沈楚想象那样的顺利进行,直到茶馆打烊,伙计第三遍上楼来催他们离开,那只魅也没有出现过。 这时那间宅子里的主人早就熄了灯睡下了,他二人走出茶馆的大门时,又正巧到了灭灯的时候,路两侧原本就不是明亮的几盏路灯,倏忽间都暗了,一时四周黑黢黢的,只有头顶上的几点星光还勉强闪烁着森白的气息。 白色的冷光映着远处高高低低的山峰和楼房,压抑着空气都变得沉重了许多。 白木有些慌乱,沈楚却是及时找到了她的手,牢牢的握住了。 这样的夜空,他们看了四天,也连着喝了四天茶馆的六堡茶。 白日里在沉香白守着墙那边的李月如,晚上又到楼顶上等着那只魅,四天下来,两个人都是疲倦不已。 可他们知道,魅始终是对一个地方有执念的,她一定会来。 第四天的夜空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更是看不见森白的山影,白木拉着沈楚跃身上了一家的房顶,坐在檐上,那位置正正好将那家宅子一览无余。 已是下半夜,连日的不眠不休,沈楚已有些撑不住了,目光虚晃,呼吸粗重,不多时竟靠在白木的肩头睡了过去。 白木握着他的手,不动声色的为他传递着真气。 忽见路上白影一闪而过,她立刻松开手,摇醒了沈楚。 “她来了。” 这时刚刚输进的真气正在沈楚体内缓缓游走,他渐渐清醒,目光也是立时便锁住了路边的白影。 “是她吗?” “是,她带着面具,还有那口小箱子,不会有错。”说罢白木立刻翻身飞下,没等沈楚看清她的动作,她便已经治住了那只魅。 魅,是没有法术的。 白木从虚空中幻出一条绳索,将她的两只手捆在身后,又朝房顶施了法术,送了沈楚下来。 沈楚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走。” 白木伸手结印,凝了诀,唤了风,将几人卷到了沉香白。 风过叶落,停的略微有些急促,白木晃了晃身形。抬手推开了房门,拉着魅进了屋子,沈楚便在身后掩上了房门。 白木将室内的电灯拉亮,解开了缚住魅的绳索,自己在桌前坐了。 那只魅倒很是局促,害怕的拖着自己的箱子朝墙边缩去。 “你别怕,我们只想问几个问题。”沈楚说着,接过了她手中的小木箱。 这句话仿佛什么时候说过,也是对着一个这样惶恐的姑娘,那是第一次见到月如,从墙洞里穿过去,他那时是这样说的。 魅仍是惊慌失措,低头望着自己空了的手,不知所以。 白木道:“你是谁?” 她低着头,没有说话。 白木又问道:“你为什么不愿离开呢?” 她仍然不说话。 白木站起来,走向她,“也许,我们可以帮你呢?” 她抬起头,明亮的黑眼珠一瞬不瞬的望着白木。 “你是谁?”她终于开口,谨小慎微。 “我叫白木,是一只妖。” 她目光飘移,戒备的看了沈楚:“他呢?也是妖?” “让姑娘失望了,在下是人,叫沈楚。” “沈楚?梧州沈公馆六少爷?”她急忙问道。 “是我。”沈楚问道,“你知道我?” 她点了点头,轻轻“嗯”了一声,“从前听说过。” 白木拉着她走到桌边坐下,又道:“从前?” “我还活着的时候,沈六少名气那样大,谁又能不知道?” “也是,你不怕我是妖吗?” “有什么好怕的,我自己现在还不是成了这个样子。”她低下头,捏紧了手指,冷哼一声。 白木又问道,“那么,你愿意告诉我们吗?你为什么会变成一只魅,为什么随身携带一只木箱,为什么总是去那一家,又为什么附上人身?” 魅抬起头,目光很是平静,回答的话却有些出乎意料,她说:“我从前,叫李月如。” 白夜沉 第13章(1) 屋外没有风,寂静的夜,窗户那边是暗沉沉的黑,沈楚起身,压了压窗沿。 “你说,你叫什么?”他小声问道。 “我叫李月如。”魅略显疑惑的望着他。 白木眯着眼睛,轻蹙眉心,“你还记得自己长的什么样子吗?” “我如果记得,又怎么会带着面具?”魅反问道。 “魅的怨念,只能勉强凝神成形,是记不起自己的样貌的,不只是她,所有的魅都是一样,那面具是生来就戴着的。”沈楚道。 “那你说说你记得的事儿吧!”白木往椅背上靠着,抬眼看着她。 魅侧着身坐着,两只手攥成拳放在膝盖上,轻声说道:“我叫李月如,我这箱子里有一把胡琴,我从前,可能是个卖唱的歌女吧!” “可能?”白木疑惑道。 “我不记得了,只是我会弹,会唱,这琴又跟着我,想来是一门生计。”她望了望脚边的木箱,“我飘在这里,是想找到一个人,看她是不是还活着。” “是谁?” “我不知道,我想我要是见到她,一定能知道就是她。” 难道这就是魅存在的理由,只为了一个并不知道也不确定的念想? “死前一碗孟婆汤,能记住自己的名字,已实属不易。”沈楚道。 “你要找的人,就住在那间宅子里吗?”白木又问道。 “是,清远市落花胡同壹号院,就是这个地方。”她果决的说着。 “可是。”白木明显有些迟疑,“可是这里,是梧州啊!” 魅猛地站了起来,“你说什么?”她又看了看沈楚,伸出手指着他,复捏成拳头,“沈六少,原来,怪不得,我找不到,居然不是清远。” 她有些颤抖,“怪不得,我找不到。” “怪不得。” 她颓然的坐在自己的木箱上,喃喃的摇着头,好半晌,“我为什么,会在梧州?” 她抬起头,拉住白木的手,声音不再含混,又问了一遍,“我为什么,会在梧州?” 白木侧过头,看着沈楚。 沈楚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白木便站了起来,顺势将魅也带了起来,又让她在椅子上坐着,站在她身旁,柔嫩的手搭在她的肩上。 “李月如,接下来,我来给你讲一个故事。”她说完又绕回魅的对面,坐了下来。 “前些日子,我认识了一个姑娘,勾栏院巷里,卖唱的一个艺伎,名字叫做,李月如。” 魅的肩膀微微抽动了一下,瞳孔急剧的收缩,一瞬不瞬的盯着白木。 “和你一样,她也是从清远过来的,刚好,我在清远认识了一个舞厅老板,他告诉我说,李月如从前是在他那里做事的,并且在清远极富盛名。可是一年前,不知什么原因,合约还没到期,李月如却突然失踪了,从此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凤城酒店的舞台上了。说到这里,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成一只魅的吗?”白木问道。 “她是我吗?”魅小心翼翼的说着。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她,个中缘由,我后面会讲到,你先告诉我,你是什么时候成为魅的?” “我有意识总有两三个月了。”她又低下了头,仍然是将手指攥成拳头,紧紧的搭在膝盖上。 那边沈楚低声念道,“两三个月,八九个月,是差不多的。” 白木侧过身回应着他,“我也认为,是差不多的。”她又将目光转了回来,“我不确认你是不是她,有一个重要的原因,约莫七八个月前,洗脂胡同里的一家暗娼,收留了一个叫做李月如的歌妓,而她,和清远凤城舞厅的墙壁上张贴的海报上的李月如,一模一样。” 魅低沉道,“那么,就不是我了。” “是,世上叫李月如的人恐怕很多,梧州城里也说不定还有几个,可是,真的这么巧吗?两个人都叫做李月如,都从清远来,都是卖唱为生,你真的认为,这些,都是巧合吗?”白木盯着她脸上的面具,一步步的问道。 魅没有说话,她没有记忆,没有灵魂,她不知道自己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她连自己是谁,都没有一丁点儿的把握。 沈楚倚在柱子上,双手抱臂,抬了眼睛,“至少,我不认为。” 魅抬起头,迷离的望着沈楚。 “清远的陈老板和我说,李月如消失之前,也不是没留一点痕迹的,她母亲为了养活她,做了许多劳累的工作,终于一病不起,她想将母亲送进医院,可是没有钱,这才进了凤城,做了歌女。”沈楚讲到这里停了停,走到了桌前,“可是一年前,她母亲的病情突然恶化,医生已经判定无药可医了,她整日在后台哭哭啼啼,总有半个月,状态也不好。这时,来了一个人,清远的任允恺司令,频繁的给她送花,表示好感,所以陈老板猜测,她是被任司令带走了。” “可是,一年后,梧州的洗脂胡同里,任允恺却在和柳原为了李月如竞价。”白木插嘴道,她冲沈楚微微一笑,继续道,“如果一年前是任允恺带走了她,那为什么一年后任允恺又要再次买走她?这样,不合理吧。” 魅想了想,道:“从你的话里,任允恺既然是司令,那么要是想买走她,一年前就可以买,怎么会暗地里带走?” “是,这也是破绽之一,所以,陈老板的猜测,只能是猜测。” 沈楚坐在了凳子上,手肘拄着桌面,“那场竞价,最后是柳原赢了,他买下了歌妓李月如,将她,藏在了一间院子里,而这个院子,就在……”他反手指了指门外,“隔壁。” 魅有些吃惊,眼睛睁得滚圆。 “我们偷听了几次,确认了她确实应该是当年凤城的李月如,而且还知道了些别的消息,她说一年前,她同一个女孩儿做了交易。”白木的眼神中似乎别有深意。 魅垂了眼睫,“那既然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又有我什么事情呢?” “确实,她应该是,可是,我不相信。”白木站了起来,一双眼睛里盈盈的盛着的,是果毅和坚定。 白夜沉 第13章(2) 白木又道,“我不相信世界上会有巧合,所有表面上看似恰巧的,背地里都一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你是两三个月以前才凝了神识的,推算下来,应该是一年前死的,这样一来,你的死和她的失踪,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远处沉闷的雷声滚滚,呜咽不停,平静的空气产生了细微的抖动,风声阵阵,树叶哗哗,山雨欲来风满楼。 魅有些惊惶失措,不安的望着窗户。 沈楚道,“要下雨了。” 话音刚刚落下,突然一阵闪电,亮光打在魅的脸上,那一瞬,只能看见她空无面具的苍白。 陡然一声惊雷,劈开了沉闷的窒息,空气中渐渐涌进湿润的味道,雨水哗哗,浇打树梢。 -------------------------------- 广州,屏南路,刘宅。 任允恺赶到刘宅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上六点钟,没有来得及洗漱,他便在门口等着。 清早的广州是有着微凉的清风的,他坐在汽车里,眯了眼正睡着。 七点半的样子,终于铜锁响动,有听差敞开了大门。 他睡眠极浅,不等副官叫他便睁开了眼,问道:“几点了?” “不到八点。” 他坐直了身子,竟自己打开车门下了车。 开门的听差见到他,连忙跑了过来,“老爷说您今天会到,还叫我们留意着,您这么早便到了。” 副官也赶忙将汽车熄了火,走了过来。 任允恺等他走近,这才又迈开步子朝宅子里走,“赶了一夜的车,司令他,在屋里吗?” “司令刚起床,这时候正备着早茶,您别急,等他们进去通报一声。”说罢,指派了人先行一步去向司令请示了。 刘正沣不喜花草,他们连着穿过了几重小院,皆是空荡荡平坦的青石板砖,只有他自己的院前,种了一株矮矮的枇杷树。 方才前去通报的小厮,这时正在院子里等着他们,见他们进了院门,便道:“老爷说,任司令赶路辛苦了,请任司令先行洗漱,换件干爽的衣服,他等您一起用早茶。” 任允恺点了点头,那小厮便领着他朝旁侧的小院去了。 刘正沣给他准备的,是一件随意的长衫,青灰色绸缎做的,穿着很是凉快。 他挽了袖口,再进到那间种有枇杷树的院里时,刘正沣正端了一杯茶水,低头看着树下的杂草。 “司令。”他走了过去。 刘正沣转过身,笑道:“小恺回来了,这么快。” “接到消息我就往回赶了。” “饿了吧?”他拿着茶杯的手往旁边伸去,很快便有小厮上前,接住了杯子,“早茶上了好一阵子了,你来陪我吃吧。” “是。”任允恺恭敬道。 这一餐早饭,吃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任允恺走出院子的时候,日头已经明晃晃的刺眼了,他转过身,朝送他出来的刘正沣行了礼,“外面太热,司令不必再送了。” “那么,梧州那边,我就全权交给你去处理了。”刘正沣道。 “是,允恺一定尽力。” “十九年了,你一定要将她带回来。”刘正沣拍了拍任允恺的肩膀,目光却是望向庭中的那株枇杷树。 “您放心。”任允恺走到院门,侧过身向回看了一眼,枇杷树亭亭如盖,树下的人弯着腰,将一丛杂草轻轻拨走。 副官在门房里等着他,见他出来,便道:“柳四公子来了,就在门口的车上。” “哦?”任允恺挑了挑眉。 他远远的朝大门外望去,果不其然,自己的汽车旁,又停了另一辆车。他抻了抻长衫的下摆,举步走出了刘宅。 春生本是靠着车身低着头在打瞌睡,听到响动,抬头一看,赶忙转过身,拍打着车窗:“少爷,少爷,出来了,出来了!” 任允恺已经走了过来,瞟了过去:“谁出来了?”他的声音慵懒至极。 春生停了手上的动作,却也是呆愣着不敢转回身。 任允恺用力地拍了他的后背:“谁准你们跟踪我的?” 春生缓缓的转过身,两只手伸直了缩在胸前,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任先生,好巧,好巧啊!” 车门“啪”的一声响,柳原从另一侧下了车,“巧什么啊,姓任的,我告诉你,我今天,还就是来堵你的!” 春生一溜烟的蹿到了柳原的身后,扯了扯柳原的衣袖,“少爷,这可是在广州。” “广州怎么了,我找人,谁还能撵我不成?”柳原绕过汽车,走到任允恺面前。 任允恺望着他穿了一宿的皱巴巴的外衣,杂乱的头发,浅短的胡茬,略略有些歪斜的眼镜,轻轻一笑:“柳四公子远道而来,不知可否赏脸,到在下家中吃顿午饭。” “哟,你主动请我啊?”柳原眯了眼睛,笑嘻嘻道。 “是,主动请你,意下如何?” “这,我就要好好考虑考虑了。”柳原抬了手低着下巴道。 “哦?原来还需要考虑,那不吃也是可以的,就此别过,玩儿的开心。”副官已经发动了汽车,任允恺说着便作势拉开了车门。 “别啊,我又没说不吃。”柳原急忙拦道。 任允恺嘴角向上,露出一丝不易发觉的浅笑,伸手关了车门,副官动作很快,下一秒已经踩了油门扬尘而去了。 柳原赶忙转身,坐到车上去,“快走快走,跟着他们。” 车外树影一丛接着一丛,明明暗暗,热风透过车窗吹进车厢里,暖暖的,一点儿也不像酷暑的烈日,柳原在车里坐着,唇角的笑渐渐加深。原来,他的追车之旅,到了广州,还不算完吗? ---------------------------- 梧州,思安胡同,李月如宅院。 紫荆树上虫声阵阵,树下一丛荫蔽,刚刚好遮住一方石桌。 白木手里摇了一把团扇,沈楚站着望着树上的几只夏蝉,李月如正正襟危坐,稍显局促。 少顷,沈楚转过身来,“树荫底下倒真是凉快,月如姑娘,季阳出差了,我们来看看你。” “你们有心了,我镇了酸梅汤,等王婶拿来喝上一碗,更消暑。”李月如淡淡道。 白夜沉 第14章(1) 酸梅汤汁,盛在晶莹的玻璃花碗中,浮了几颗熬烂了的乌梅,白木拿小汤匙捣了一捣,粘连的梅肉“哗啦”散开了,漂在碗沿,望去有些粘腻,她将汤匙放入碗中,发出一声脆响。 “白小姐不喝吗?”李月如问道。 “看着有些发腻,还是更喜欢绿豆粥。”她将汤碗推向一旁,微微笑道。 “我却很喜欢的。”李月如端起玻璃碗,尽数喝下了。 沈楚意味深长的舀着酸梅,再倾了勺子,汤汁一滴滴连成串的落入碗中,“太过甜腻的东西,不是会对嗓子不好吗?” 李月如略略有些不自然,拿手帕擦了擦嘴角,语气淡然,“现在,也不必唱什么了。” “是,从前在凤城,唱的也确实够多了。”白木望着她,突然发难道。 李月如刚拿起汤碗,还未递到王婶的手中,指尖微抖,那玻璃碗落在草地上,倒是只碎成了两半。 王婶有些着急,惊道:“是我不好,老眼昏花,没接住小姐的碗,小姐,没事吧?” 李月如低了头,望了地上碎裂的空碗,还有几滴遗漏的酸梅汤汁,顺着青青草叶,滑进了泥土里。她抬眼,睫毛抖个不停,却还是两手交握,放在了桌面上。 “我没事,你把这碎片收了,下去吧。”她轻声吩咐道,声音微颤。 “好巧不巧,前几天,我去了清远,又好巧不巧,住在了凤城,没留意,听到一首《王昭君》,见到了一张海报,月如姑娘,是你吗?”白木问道。 李月如用力的攥着手心,并不曾回答。 “英雄不问出处,不是说不问,而是不顾,纵然我们知道了你的过去,又能做什么,你,又在害怕什么呢?”白木逼的更近了,声音也更高了。 她有些怯弱的轻笑道:“和从前比起来,现在的身份才是更尴尬,更加不齿吧!” “你是,这样看待自己的吗?”沈楚偏过头,问道。 “我?外面的人不都是这样说我的?”李月如抬起了头。 “那么,你这样做,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为了那个原因,又是不是值得的?”沈楚道。 “值不值的,我自己也不知道,这样折腾了一整年,一无所获,反倒越活越糊涂,有什么意思?”她淡淡道。 “你母亲,是为了她吗?”白木向来直白,既是要来刨根问底的,索性就问的干脆一些。 李月如愕住了,“你们,怎么知道的?”她转瞬又笑了,“也是,去过了凤城,一定都问过了。” “是,都问过了。”沈楚答道,竟好像有些被看穿的难堪。 “那么,她还活着吗?”白木问道。 “我不知道,我以为我可以的,我失败了,把她也搭进去了,我妈,我妈她,还有……”她显出一种恐慌的样子来,手足无措,眼神飘忽。 “月如姑娘,你怎么了?”白木握住她冰冷的手。 她突然似乎受到什么惊吓一般,猛地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她戒备的望着白木,镇定了下来,眼睛又重新凝了神,极为冷淡的说,“有人说可以救她,我相信她。” 沈楚将她的动作悉数收入眼底,这时目光瞥向她,问道:“有人?是什么人?” 李月如却冷冷的抬眸望了望半空,转回来时道:“中午了,我想休息了,您二位是不是也要回去吃午饭呢?我就不送了。” 这是,下了逐客令了,两碗不曾喝过的酸梅汤已是温热,玻璃碗外早就凝了一层水珠,顺着碗边流下,在碗底绕了一圈。 白木起身,沈楚也跟着起身,“打扰了,改日再聊。” 话毕二人便从正门出去,离开了小小的宅院。 绕过一条小街,再走到沉香白的店面门口时,日头正烧着头顶,白木急急的跑到檐下,拿出钥匙,抬头找着铜锁,却突然停了,往后退了几步,再一次站在阳光底下。 沈楚朝门口望了一眼,走过来,站在白木的身前,说道:“你别动,我先进去。” 木板门上的铜锁是开着口的,斜斜的挂在半边门把上,他们离开的时候,是上了锁的。 沈楚泰然自若的走上前去,一把推开了门,屋里只一束光,从天窗倾斜,映着一排一排的架子背对着光,黑压压的有些阴沉。 有什么窸窸窣窣的窜动着,压过草叶,打翻了花盆,终于到了门口,正午的阳光下,一只兔子从暗处跑了出来,前爪照到阳光的一瞬间,他幻化成了人形,扑到了沈楚的怀里。 “白姐姐,好想你啊!” 沈楚被他撞得踉跄了两步,白木从后面笑嘻嘻的走过来,在沈楚背后揉了揉他的头发,“阿圆,我也很想你啊。” 阿圆睁开眼睛,看到面前的白木,将沈楚抱的更紧了,“姐姐不是说好了在白云观相见的吗?怎么不回来了?”说罢突然意识到白木是站在他眼前的,那么,他抱着的这个,是谁? 阿圆于是连忙松开了手,往后一跳,这才正眼打量着沈楚。 “怎么你在这里?”说着他绕过了沈楚,又抱住了后面的白木。 沈楚摸着鼻子,笑了一笑,“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在这儿就在这儿吧,反正白姐姐在这里,其别谁在也无所谓。”阿圆松开白木,转过身道。 白木拉着他进了屋,“我还以为,家里遭了贼,担心了一小会儿。” “姐姐为什么不回去呢?”阿圆问道。 白木打开了窗户,一室明亮,“我想,我应该是找到了最后一颗白木沉香珠子了。” “嗯?真的吗?” “现在就在梧州。”白木道。 “正好。”阿圆微微一笑,“道长让我下来,也是要我告诉姐姐,暂时不要回白云观了,因为最后一颗珠子,就在梧州。” 白夜沉 第14章(2) 沈楚听了这话,突然向前走了几步,停在阿圆和白木之间,表情有一些不自然:“舒伯周他,有没有说,那颗珠子在哪里?” 阿圆摇了摇头,“没有,他算不到了,剩下的没有半分头绪。” 沈楚眨了眨眼,“如果他能算到,之前也不会那么麻烦了。”他又侧过身,“小白,你有什么感觉吗?” “我只是觉得,很近。”她闭了眼,虚境里,一片黑暗,只有一点似有若无的星星光亮,“很近,可是,我触不到。” 沈楚复又退后两步,撤回到刚才的位置,垂了手,宽大的袖管遮住了他的手腕。 阿圆问道:“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白木将那亮光从眼前驱走,笑道:“我们收留了一只魅。” “这里?”阿圆慌忙朝四下里望了望,“这里有只魅?姐姐是觉得他会知道?” “至少,她身上有秘密。”她望着沈楚,“我怀疑,真正的李月如已经死了,怨气化成魅,隔壁院子里的,是只妖魄。” 沈楚似乎在想些什么,好半晌,才答道:“我和你想的,是一样的。” 阿圆一只等到他二人说完话,放下挠着头皮的小手,茫然的问道:“你们的意思,是已经知道是谁了吗?” “我想,八九不离十了。”白木道。 “那,那,要等舒道长吗?”阿圆急忙问着。 白木想了一想,“不必等他,这样的小角色,我可以应付的,就只怕……” “怕什么?” “怕那原身尘世未尽,要找她报仇。”沈楚接到。 “不是的,这一回,你猜错了。”白木轻笑道,“我是怕出了差错,毕竟这一回,她一点儿马脚也没有,我确认不了她的身份,总不能硬碰硬吧?” 沈楚垂下眼,握着自己左手手腕,眉心轻蹙,“办法总会有的。” “是,办法总会有的。”阿圆也道,“我这次是走下来的,请我吃些好吃的再说吧。” 白木笑了笑,不说话,一双眼睛懒懒的打量着他,阿圆似乎是,长高了,上回穿的那一条背带裤,这时裤脚已经到了脚踝以上,头发也有些长了,厚厚的一层,遮到了眼睛上边儿。找齐了珠子,就再不能看见他了吧,那他以后不再幼齿,懂得担当的时候,她是不是就也见不到了。 眼中忽然有些酸涩,她收回目光,径自往后院走去,留下背影。 阿圆又道:“姐姐,你倒是说请不请啊?” 白木没有回头,“你随便啃些草不就得了。” 阿圆悲号一声,“小俊哥哥不在,都没人管我吃饭了。” “小男子汉,哭什么,一顿饭而已嘛!”沈楚嫌弃道。 “一顿饭而已嘛,沈楚哥哥,你要请我吃吗?”阿圆倏的转过身,望着沈楚。 沈楚却也是立时偏过头,盯着白木的背影,“一顿饭而已嘛,你吃几棵草就饱了啊!”说罢,也是抬步往后院去了。 阿圆倒是反应了好一阵子,等他想明白沈楚的话时,这两人早就没了踪影,他于是气鼓鼓的坐在靠椅上,抱着手臂,欲哭无泪。 白夜沉 第14章(3) 不过白木到底没让他饿着,趁他生着气,随手熬了一小锅白粥,端到桌面上来,阿圆只看了一眼,又气鼓鼓的偏过头去了。 “我可只会这个,你不吃,可就要饿着了。”白木舀着白粥,层层热气腾腾而出。 “那我宁愿饿着。”阿圆负气道。 “哟,是真生气了吗?”白木坐在他旁边。 “比真金都真。” “其实。”白木笑道,“其实,你先把这粥喝了,垫垫胃,晚上肯定有大餐给你吃。” 阿圆将头一转:“真的?” “当然是真的。”白木眼波流转,笑意盈盈。 阿圆立时开心的咧开了嘴,“我就说,姐姐不会亏待我嘛!”说罢接了木勺,盛了一小碗白粥,喜滋滋的吃着。 沈楚在一旁看了这情景,自然是白木又想出了什么歪点子,某只小白兔,还不知道自己被下了套。 一碗白粥很快便见了底,阿圆还是饿得慌,又起身去盛第二碗,正挖了一大勺,还没舀到碗里,只听白木问道:“阿圆啊,我这白粥熬得不错吧?” 他手上动作没停,眼睛也盯着小锅,敷衍道:“好吃好吃,白姐姐熬的白粥,比寻常人不知道好吃多少倍。” “那,你吃饱了吗?” “一碗哪里够啊,这一锅吃完了还不一定呢?” “你吃着,姐姐跟你商量个事儿怎么样?” “好好好,你说你说。”他终于又盛满一整碗,坐在桌边哼哧哼哧的喝着。 “你晚上去隔壁,蹭个饭吧。”白木的声音柔柔的。 “可以,没问题,包在我身上!”阿圆想也没想,立刻答道。 “不愧是我的好阿圆,关键时刻还是得靠你。”白木拍了拍他的肩膀,站起身来。 等等,她要他去,蹭饭? 阿圆立刻放下碗,转过身,仰着头望着白木:“什么?” 白木低头笑道,“你都答应了,可不能反悔,再说,粥你也吃了,你见我什么时候给别人熬过粥?” 一旁沈楚终于笑了出来,肩膀抖颤不已,显然憋了好久。 阿圆跳了起来,“你说有大餐,是让我到我隔壁去蹭饭?” 白木点了点头,佯作无辜,“隔壁家有个婶婶,做的饭,虽然我没吃过,不过人家是专业的,一定好吃!” “你们刚刚还说隔壁是一只妖魄!白姐姐,你这不是,要我去正面战场?”阿圆急道。 “你别慌。”白木难得的沉稳了下来,“我当然是有计划的。” “得了吧,姐姐你的计划哪次成功过?”阿圆指着沈楚,“他那次,不就差点儿没了?” 白木低了头,“他那次,是我没料到,你这次,就去吃个饭,你先去,开饭了我们就来了。” “我不去,白姐姐,隔壁是住了个妖魄,虽然是你的一部分,又不是咱们自己家,岂是你想去就去的。”阿圆反驳道。 白木又道:“她是妖魄也只是我猜猜而已,就想让你去试探试探。” 沈楚走了过来,“阿圆,你相信我,这一回,绝对没有危险。” “我不信。”阿圆赌气,撅着嘴坐下了。 终于到了晚上六点钟的时候,店里的那台摆钟响了好久,阿圆苦着一张脸敲了敲李月如的院门,就在门开的前一秒,就势倒在了地上。 王婶打开门,看到的就是一个衣衫破烂的小少年,鼻子脸蛋上全是灰,额头上还青紫了一大块,捂着肚子,蜷着腿,可怜兮兮的望着她。 “婶婶,我快要饿死了,能给点儿东西吃吗?”阿圆气息奄奄。 王婶本就是心肠柔软的人,这一句婶婶喊的她心有不安,连忙弯腰扶起了阿圆:“哎哟,这是怎么了?得有好些天没吃过了吧,快进来快进来,婶婶家里还没有吃饭,洗一洗和我们一起吃吧!” 阿圆心想竟然有用,面上故作欣喜道:“婶婶真是好心人,救苦救难的活菩萨。” 李月如听见响动这时等在了廊下,见王婶搀着阿圆,问道:“王婶,这孩子是做什么的?” 王婶道:“小姐,这孩子怪可怜的,我们管他一顿饭吧?” 李月如将阿圆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通,淡淡道:“你问过他是哪里来的,做什么伤成这样吗?什么人都往家里领。” “小姐,我……”王婶见李月如似有怒意,压低了声音。 “算了,带回来就当做个好事积德了,不过,我们家也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样子,又能接济别人多少呢。”她叹了一口气,走上前来帮着佝偻的王婶一道搀扶着阿圆。 阿圆眯着眼,偷偷打量着李月如。 这个人,是很好看,和被附身的易玶眼里流出的明显的心计不一样,她在犹豫是不是要帮助他的时候,是真诚的为难和善良啊。 白天的缘故,他并没有见到白姐姐收留的那只魅,他无法判断,这个人,是不是就是,被怀疑的妖魄。 他只是凭着自己的直觉,这两个人,不是坏人。 李月如带他到了一间杂物间,给他准备了一桶热水,还有干净的衣服,要他洗完澡后再出来吃饭。 阿圆在她走后犯了愁,脸上的灰可以洗掉,假的伤痕要怎么办呢?他于是敲了敲墙壁,不多时平滑的墙壁上现出了一个圆洞,白木就站在圆洞后,笑眯眯的盯着他。 “阿圆演的不错嘛!”白木道。 “哼,我都出手了,还能有问题吗?”阿圆得意道,“就是,我额头上这个伤怎么办?” 白木细长的手突然就伸了过来,弹了他的脑门儿:“你傻啊,你是只妖,这问题都解决不了吗?” 阿圆疼的捂住了脑袋,往后退了一步,“知道了知道了,打我做什么,你快走吧!” “好好演啊!”白木又嘱咐了一句,手掌一挥,墙壁又现了出来。 阿圆于是心安理得的泡着澡,直到王婶敲了门:“孩子,你没事吧?快出来吃饭了。” 阿圆吓得赶紧溜进了水里,想了想,又爬了出来,假装虚弱道:“婶婶,我没事,就出来了。”说罢他麻利的穿好了衣服,又念了诀在额头上做出一道伤痕来,这才推开门。 白夜沉 第15章(1) 餐桌上摆了好几道菜,红烧狮子头、糖醋排骨、蒜蓉空心菜、酱油烧冬瓜、芋头扣肉、竹筒饭都是广西的特色菜,阿圆心急,咽了口唾沫,都没有看到坐在上首的李月如,自己就急忙坐下了,拿着筷子端起了碗。 李月如却是从他进门开始,就一直盯着他的脸,目光从他的额头、嘴巴、喉结一直到他的圆头布鞋,怎么看都是一个普通的孩子。 王婶见月如盯着阿圆,以为她心里不大高兴,又拍了拍阿圆的肩膀,笑道:“孩子,小姐坐着呢,你也不谢谢她收留你吗?” 阿圆这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将碗筷放下,站起身,退后一步,鞠了一个恭恭敬敬的躬,又正经道:“多谢小姐救命之恩。” 李月如静默半晌,掩唇笑了:“快坐下吃饭吧,王婶,你也坐着吧!” 王婶这才拿了自己的碗筷,在阿圆旁边坐下了。 这一回,阿圆知道不可轻举妄动了,眼睛瞟着桌上丰富的菜式,却一点儿也不敢乱动。 直到李月如夹了一筷子菜,他才端起碗,将自己的魔爪伸向每一道菜。 不多时,他咽下了一碗饭,终于将埋在饭碗里的头抬了起来,擦了擦嘴边的油渍,冲着李月如傻傻的笑着。 王婶意会,也笑道:“是不是一碗饭不够,我再去给你填一碗吧。” 阿圆的小脑袋点个不停,美食当头,谁还记得自己带了什么任务出门的。 王婶拿着他的饭碗出了房间,李月如便也停了筷子,问道:“你叫什么?” “我叫阿圆。”吃了人家的饭,总是嘴短。 “怎么弄的那样狼狈的?” 阿圆的小脑袋里飞速的转着,出来之前,白姐姐是怎么教他的来着? “不方便说吗?”李月如见他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又问道。 阿圆连忙摆了摆手,“不是的,只是”他佯作难过,“只是想起来很伤心。” 王婶在这时进了屋子,恰看到阿圆委屈的样子,不禁心疼道:“小姐,你看这孩子挺可怜的,就不要问了吧?”她将满满的一碗饭递到阿圆手中。 “谢谢。”阿圆接过碗,“我从小无父无母,一个人在村子里长大,去年,遇到一个姐姐,对我很好,我们相依为命,直到上个月,姐姐嫁人了,我跟着姐姐出村子的时候走散了,一路走到这里,没有钱,吃不起饭,跌跌撞撞,也弄了一身伤。” 他嘴上这样说着,心里想自己真是不厚道,不过这编的故事也还不是太假,应该,不算是骗了她吧?他不敢看她,于是低了头,可怜兮兮的扒着碗里的米粒。 一时相对无言,只有王婶不住的叹气,往他碗里夹着菜。 他有些心不在焉,又似乎是在为自己辩解:“我实在饿得受不了了,不得已才敲了您家的门,谢谢您的招待,我吃完这顿就走。” 李月如没有说话,倒是王婶终于问道:“你姐姐,是嫁去了哪里呢?小姐,我们想办法送他过去吧?” “我们?我们连自己都做不了主。”她也不吃饭了,淡淡道。 王婶听了这话,怯懦的垂了头,憋红了脸不再说话。 阿圆道:“不必不必,您这样盛情款待,我已经很感激了,等我找到姐姐,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好一阵子,相顾无言,不想李月如却突然问道:“你姐姐,是嫁去了哪里?” “广州,她嫁去的那人姓任,好像是叫做,任什么恺,他……” 她不等他说完,便站了起来,大声问道:“什么?” 王婶闻言也猛然抬起头,说道:“不可能。” 阿圆睁着大眼睛,佯作受了惊吓的样子,“怎么了?” “你说她嫁的人,叫什么?”她的手指捏成拳,仿佛是在微微颤抖。 阿圆小心翼翼道:“任言恺,还是任允恺来着,我不大记得了,不过听说是个很大的官儿,我想我只要去了广州,稍加打听,一定能找到的。” 她的瞳孔急剧地收缩,手臂也不由自主的抖颤着。 王婶道:“小姐,他说的是广州的,不是清远的,我知道的,任司令没有结婚的。” 阿圆却突然插话道:“您怎么知道他是清远的?当时就是因为他说要姐姐嫁去清远,姐姐听了之后十分害怕,姐姐应该是不喜欢清远,也不想去清远,那个哥哥就说既然姐姐不愿意,那他们就回广州去,左右他在广州也有房子,没什么的。” 李月如忽然瘫坐了下去。 王婶急忙扶住她:“小姐,就算真的是任司令,您这里也已经有了柳四公子了,您这是做什么?” 李月如惊恐的睁大了双眼,缓缓的抬起头,声音低哑无力,指着阿圆问道:“你姐姐,叫什么名字?” 阿圆微微一笑,似乎是得意后的狡黠,“我姐姐,叫做李月如,月亮的月,如意的如。” 她的的手捂着心口,胸脯起伏不定,一年前,为什么这么巧,她喃喃道:“不会的,不可能的,她明明已经死了,不会的,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王婶也有些诧异,却还是揉着李月如的胸口,温柔道:“小姐,你怎么了,你在说什么?” 李月如却突然一把推开王婶,走到阿圆面前,居高临下,眼神惊恐:“你撒谎,你在骗人,你在骗人。” 阿圆使劲脱开她的手,往后退着,是谁,扶住了他的后背,然后用坚定不移的让人安定的声音,一字一句道,“是,他就是在骗你。” 他转过身,冲着面前的两个人笑了笑,“姐姐。” 李月如站在桌前,眼睛终于聚焦望着不远处的白木,忽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该怒还是笑,她扯了扯唇角,轻笑一声,“原来,是你。” 王婶刚从地上爬了起来,白木便立时念了一个昏迷咒,又让她晕了过去。 她拉着阿圆,笑道:“是我啊。” 李月如道:“是你,让他来骗我的?” 白木自己在一旁的太师椅上坐了,靠着椅背,施施然的抬眸:“你刚才说,她明明已经死了,她,是谁?” 白夜沉 第15章(2) 李月如没有回答她。 她便微微起身,手指搭着自己的下巴,颇有趣味的望着李月如,“或者,我换一种说法,你,是谁?” 李月如颓然的坐在餐桌前,无力反驳,反而落下泪来。 沈楚一只脚跨过了门槛,便不再前进,倚着门框,屋里亮着灯,屋外却是渐渐暗沉了下去,他一半身体被灯光照的通明,另一半隐藏在黑暗中。 他轻叹了一声,问道:“真正的李月如,是你杀的吗?” 话音刚落,李月如的眼泪却像决堤的洪水一般,涟涟落下,她呜咽道:“不是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是的。” “李小姐,你这话,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是承认了自己不是真正的李月如,而真正的李月如,已经死了?”白木问道。 阿圆本是有些糊涂的,听到这里才算是明白了一星半点,原来这位小姐是叫做李月如的,而白姐姐怀疑她是只妖魄,为了占据李月如的身体,杀了她。所以才要他以李月如的名字来诓她,可是没想到,居然真的叫他诈了出来,这样感情用事的,真的会是白姐姐的妖魄吗? 李月如仍是哭着,白木从怀里拿出一方手帕,叫阿圆递给了她,她看见阿圆,眼里终于有了一些波动,轻声道:“你姐姐,原来是白木。” 阿圆赶忙转过身跑到白木的身后,连连摆手,“我,我也是按吩咐做事,你要有什么怨恨,都找她就是,不要找我啊!”他说着指了指白木。 终究不是什么也不懂的清白人,李月如拿手帕擦了泪水,抬眸道:“我不是李月如。” 没有人打断她,也没人发出吃惊的声音,想来自己早就被看透了,她于是接着道:“我叫做李月芽,是月如的胞姐。” 这一回白木不再淡定了,猛然站了起来,“你说什么?胞姐?” 院子里什么“咔哒”一声,有风吹过,树叶沙沙,像落雨时的响动。沈楚终于转过身来,将另一半身体从黑暗中转了进屋:“胞姐,双胞胎,确实不曾想到。”他走到白木身边,握住她的手,宽厚的手掌包裹住她隐隐有些发抖的冰冷的手指。 如果,她不是妖魄,那么,她的妖魄又在哪里? 院墙外路灯亮了,一点一点的光晕渐渐扩散,路上行人吵嚷着的声音清晰可闻,推车上的铃铛响个不停,偶尔一两辆汽车经过,轰轰的发动机,震着耳膜有些害怕。 白木突然就失了主意,她无助的攀着沈楚的一只手,抬头望着他的眼睛,这一回,她居然,算错了。 沈楚复又拉着她坐下了,自己也坐在她旁边的太师椅上,握着她的手并不曾松开。 李月如,这时应该叫她李月芽,她竟然也露出了一丝轻笑,道:“确实,谁又知道,月如她还有一个姐姐,一母同胞的亲姐姐,怕是连我父亲,都不知道。” “他知道,并且从来没有放弃过找到你。” 她想,她知道刚才的“咔哒”声是什么了,那是门锁被转动的声响,南方的夏夜,树摇着风,掩盖了他的脚步,是沈楚放了他进来的,来的这人,是任允恺。 她听着他的脚步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晰,直到他的呼吸声都近在耳侧,她才转过身站了起来,不卑不亢的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果然,是他派来的。” “是,一直都是。” “我虽然怀疑你,可我,是将你当真朋友的。”今夜,是该她遭报应的时候。 “他也没说不拿你当朋友,只不过朋友之外,他也有自己的差事。”是柳原,他回来了。 他从任允恺身后走了出来,晕黄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尽是旅途的疲惫,想来他是特地赶回来的。 任允恺道:“小姐,对不起。” 月芽问道:“我不是小姐。” “司令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他这次找我回去,就是要我找到另一个女儿。” 白木闻言却是突然想起,那天墙根底下,王婶说,“司令想你回去。”司令,她和沈楚都将重点放在了不知所踪的姑娘上,反倒将司令忘得一干二净。 这个司令,是刘正沣。 姨太太已经死了,凤城舞厅里,有人说月如被广州的有钱人家买走了,任允恺从清远找到了梧州,原来,她的身份,是刘正沣司令的女儿。 “找到我又能怎么样,还有一个,还不是死了。”她苦笑道,眼角有些晶莹的闪烁。 “究竟是怎么回事?”白木问道,“你妹妹李月如,真的是你杀的吗?” “我不是故意的,我没有想到,我不是故意的。”月芽猛地偏过头,盯着白木,一双眼睛满是血丝,红的骇人。 白木起身,攥住她细弱的手,拍着她的肩膀,扶着她坐下了,柔声道:“那么,你来告诉我们,真相到底是怎么样的。” 她的声音,她的手,似乎有着不可抗拒的魔力,月芽忽然镇定了下来,抚着胸口,缓缓道:“我妈,是刘正沣的第二房姨太太,她是大清朝臣的女儿,外祖父看不上军阀,况且他那时候已经有了妻室了,我妈却一定要嫁给他,和家里断绝了关系跑了出来,跟在他身边。” 月芽闭了眼,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可是他却不知道珍惜,我妈过门才一年,才一年啊,他就又要娶别的女人,那时她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她是要强的人,背弃了一切,却又被抛弃,这一回,她不愿意看着他娶别人,外祖家也不能回,只身一人悄无声息的走了。等到刘正沣从外地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她在清远生下了我们两个,从此就住在清远了,我五岁的时候出了水痘,整夜整夜的发高烧,也不哭,水米不进,奄奄一息的时候,她带着我去了水月观,求观里的道士收我做徒弟,用仙法医治,从此我就在山里潜心修道,直到去年,月如给我写了信,我才下了山,找到她。” 月芽突然停住不再说了,她的胸脯起伏不定,气息也紊乱一团。 白夜沉 第16章(1) 已近深夜,街上嘈杂的声响渐渐消了,时不时有一两个行人路过墙根下,踢踏着碎石子,发出一些突兀的响动。 白木注意到,她提到刘正沣时,都是直呼其名,不会称他司令,更不会叫他爸爸。 李月芽低着头,手指捏着自己膝上旗袍的衣角,攥成拳头。 白木问道:“和你有协议的姑娘,是谁?你们约定了什么?” 她颓然的抬起头,“没有什么协议,也没有什么姑娘,找到月如的,就是我啊。” “那么你又为什么要跟王婶说,有个姑娘答应了你。”白木不解。 她却突然站了起来,形似癫狂一般,大声道:“我是李月如,我就是李月如啊,她说能救我妈,她说能救的。” “谁说能救的?你怎么了?”白木追问,阿圆在一旁也是皱了皱眉头,略略有些茫然。 “谁说的?”李月芽侧过身,双眼失神,木然呆滞,又哭泣道,“师父说可以的,师父说那法子能换命,我没能做到,失手杀了月如,是我一滴一滴放干了她的血,我亲手,杀了我的妹妹啊!” 她跪坐在地上,哭的很是伤情,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她的手背上,她猛然抽回手掌,像是被突然的炙热灼伤了皮肤一般,又摇着头,喃喃道:“那位小姐来找我,要我离开凤城,离开清远,去哪里都行,她说,她有法子救我妈,她说她有法子的。” 阿圆突然睁大眼睛,叫了一声:“障,白姐姐,这是她自己设的障,她给自己的记忆布了一层障。” 白木却是极为镇定,只微微点了点头,道:“阿圆,你回去,把那只魅带过来。” 阿圆小跑着便出了门,白木这才转过身,对着任允恺和柳原说道:“障术,是道门的法术,她给自己的那段记忆设了障,想来是怕自己说漏嘴,不过如此一来,可以确定,她是被送去水月观的李月芽,而李月如,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们听她自己说吧。” “听她自己说?”柳原问道,她指了指地上的李月芽,“她不是说她亲手杀了她吗?” 李月芽也戚戚的望着她,嘴唇抖颤,泪水不断。 白木道:“死了就不能说话了吗?” “啊!”柳原陡然向任允恺身后缩去,探出一只眼睛,“难不成,你们布了什么阵法,招了鬼?” 白木笑道:“不错,我是略通法术,也确实从万千魂魄里找到了她,拉了回来。”她看到李月芽渐渐低了头,瑟缩在一处。 她又道:“鬼魂有什么可怕,相比之下,人心才更是险恶吧!” 阿圆进门时踢到了木板,发出突兀的“笃”的一声,众人都将目光向院内望去。 不是想象中白衣鬼魅,面目狰狞的样子,阿圆身后跟着的,是一个小巧的姑娘,穿着浅紫色的旗袍,带着面具,小心翼翼的走了过来。 路边的街灯已经熄了,院子里黑漆漆的,她细碎的脚步踏过黑暗,一步一步的走向灯火通明的里屋。 李月芽却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彻底崩溃,瘫坐在墙角,泣不成声。 魅的脚步在门口滞住了,她抬头向李月芽的方向望了一眼,陡然睁大了眼睛。 似乎有什么直击心脏,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感觉,她想她一见到她,就知道,究竟谁才是她要找的人。 万千回忆如同干枯的树苗得到了圣水,瞬间参天,可是她却记起,这个人,不是她要找的人。 她终于摘下面具,迈过门槛,晕黄的灯光照在她凄白的脸上,那张脸,和李月芽如出一辙。 她嘴唇开合,微微抖颤的哽咽:“姐姐?” 李月芽不敢抬头,拼命的往墙角躲着。 柳原和任允恺自动避让到了屋子的另一边,柳原还是有些害怕的,紧紧的攥着任允恺的衣角。 李月如还待上前,白木却拦住了她,问道:“你想起来了?” “是,我想起来了。”她轻声道,目光仍然关切的望着李月芽。 阿圆绕过李月如,站到白木的旁边,不小心碰到沈楚的手臂,沈楚下意识的将右手向身后背去。 李月如又道:“你们把她怎么了?” “并没有怎样,只是她听见说你要来,有些惊慌。”白木道。 任允恺却突然问道:“虽然我这样问很唐突,可是确实有些疑惑,敢问姑娘,是人还是鬼?” 李月如这才注意到他,上下将他打量了一番,道:“任允恺?在凤城给我送过花的?” “是。”任允恺答道。 李月如轻笑一声:“我不是鬼。”柳原终于松了一口气,刚松开拽着任允恺的手,又听见她道,“也不是人。” 她说罢又朝李月芽望去。 白木道:“这世间有一种存在,叫做魅,人死不能复生,鬼魂是要重入轮回的,可是怨念不同,怨念深了,便化成了魅,重入人间,直到,找到自己的怨念所在,解了心结,才能消散,李月如,便是一只魅。” 沈楚对柳原道:“魅没有术法,不会害人的。” 白木偏过头去,望着李月如:“那么,你的怨念,是什么?” 她没有回答,屋外起了风,从窗口吹进来,刮的她的长发翻飞,遮住了半边脸颊。 她走到角落,蹲了下去,伸出手覆在李月芽捂住脸的一只手上,李月芽颤抖着,仍是不敢抬头。 她声音轻柔,问道:“姐姐,我的血换了妈的命吗?” 李月芽反过手握着月如的手,紧紧的攥在自己手里,泪水从指缝中穿过,她呜咽道,“月如,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李月如闻言身体猛然僵住了,好一阵子,她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却无论如何也不得,她轻声叹了口气,说道:“姐姐,我不怪你。”然后回过头,对白木道:“你问我的怨念是什么,我不过是想看看,以我的死,到底有没有救成我病危的母亲罢了。” 李月芽终于抬起了头,一双泪眼,凄凄的看着身旁的月如,喃喃道,“你不怪我吗?” “我不怪你。”她又说了一次,这一次她将自己的另一只手也覆在了月芽的手背上。 白夜沉 第16章(2) 月芽望着她,眼泪不可抑制的一滴接着一滴,将自己的手牢牢地放在她的手心里。月如拉着月芽从地上站了起来,揽着她的肩膀,众人纷纷为她们让出空间来,月芽低着头,缩在月如身边,任她牵着自己坐在椅子上。 白木倒了一杯热水,递到了月芽的手中,她接过,又将杯子放在了桌角,双手交叠,放在桌前。 任允恺问道:“你姐姐她记忆混乱,甚至有时候记不清自己做过什么,你能告诉我们,当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李月芽闻言,身体又不禁一阵抖颤,月如用自己毫无温度的手,覆在她的双手上,抬起头,“两年前,我第一次登台的时候,刘正沣恰好在凤城,他来后台看过我,此后便开始调查我的来历,他权势大,几乎毫不费力就找到了妈妈,他后来回了广州,却不时派人来清远,他要我离开凤城,不要再做歌女,他说他会负责我和妈妈的生活。” “我那时心气高,又很讨厌他,他派来的人都叫我打发了,他给的钱我也一分不曾拿过。”她看了看李月芽,“我想,他那个时候,一定也知道姐姐的存在,只是姐姐在道观里修行,并不是他轻易能够找到的。” “其实,我也动摇过的,妈妈病的厉害的时候,我也想过,要不就用他一些钱好了,那是他欠我的,欠妈妈的,可是妈妈很坚强,我后来才知道,她每一次都强忍着,告诉我已经痊愈了,她一直在骗我。直到那一次,她晕倒了,我是晚上回家才发现的,送她去医院,医生说已经没有几天时间了。我懊悔不已,写了急信给观里的姐姐,希望她能回来见妈最后一面。” 她覆着的那双手也是冰凉,“那一天在后台,多年未见的姐姐找来了,我没反应过来,还问了她是谁。”她苦笑,“姐姐说,她有法子可以救妈,他们水月观有一个法术,以血还血,起死回生,只是,需要用至亲的血。” “所以,她就要用你的血去救你母亲?”白木问道。 “不是的,姐姐说法阵她可以布好,到时候用她的血就行,她说自己常年住在观里,妈早就习惯了,如果用我的血,妈会伤心的。”月如急忙道。 任允恺又问,“那么,最后为什么是你死了?” 月如的一双眼睛澄澈莹亮,“是我坚持的,我不会道法,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完全无法控制,况且,我如果能换回她,就让姐姐陪她吧。” 李月芽仍是低低的泣着。 “所以,”白木问道。 “所以我死了,以血换血,以命换命,我想知道,在落花胡同壹号院,我妈她,是不是还活着。”月如淡淡道。 “可是,你是怎么来到梧州的?”白木疑惑道。 月如第一次露出了不解的表情,“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清远落花胡同壹号院会变成了梧州城内一间私人宅第。” “是我带她来的,我杀了月如,还害了妈妈,如果被人知道,我是会被抓进牢房的,我将她和妈的遗体火化了,带在身边,怕被人发现,假扮月如的身份逃到梧州,谁知一进梧州城就被东明巷的李妈妈认出来了,我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活下去,将错就错,成了卖唱的艺伎。” 是李月芽,一直饮泣着的李月芽,此时平静的说着话。 她从月如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妹妹,对不起。” 任允恺道:“即是这样,那当初在清远,我见到的,是谁?” “是我。”月如道,“你是他派来找我的第四个人,也是唯一一个问过我姐姐的人,我记得你,就是那天晚上,你从凤城门口拦住我的那天晚上,我们开启了法阵。” 如果他当时执拗一点,跟着她回了家,是不是,她也不会死,司令也可以见到姨太太最后一面。他想起了广州刘宅院子里的那唯一一株枇杷树,司令那么珍爱那棵树,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想着栽下这棵树的人? “那以后,我一直在找你,我也去过水月观,他们说月芽早就下山了,我找不到她,也找不到你,回了广州禀告了司令,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泪,他好久都没有说话,仰面一直望着屋顶,叹了一声气,落下一滴泪,他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的’,你没见到他,司令有时,真的很可怜。”任允恺望着她二人。 月如却是很决绝:“他从前做了错事,就应该知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她激动的站起身,“他从不知道我们受过的苦,从没有尽过爸爸的责任,我没有爸爸。” “月如小姐。”任允恺柔声道,“我到梧州做事,从街头看见月芽的那天,就立刻派人传了电报,你不知道他有多开心,他将我的差事全部交给了旁人,又拨了专门的一批人,只为了找到你们,要你们回去。” “他既然这样在乎,为什么自己,从来不来,我说过,你是第四个,算上你前面来找我的三个人,除开第一次,他再也不曾亲自来找过我们,又哪里谈得上真心。”月如冷哼道,“任先生,您不必说了,我已经是一只魅了,我母亲也已入土为安,再也不需要他虚伪的善意了。” 长夜并不漫漫,白木侧过身去,已看到窗外隐约的一点红光,朝阳已经渐渐露出,新的一天,又要到了。沈楚伸出手臂,拥住了她的肩膀,至少,这里没有妖魄,他们,也还有更多的时间。 任允恺被月如问倒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柳原抱着自己的手臂,走上前道:“一只魅,有的只是怨念,你又怎么能知道,人心里的胆怯和愧疚。刘司令他,是不敢,对自己的爱人做了错事,他是不敢面对的,你也许不曾爱过什么人,愧疚,是会让人生不如死的。” 月如还想说些什么,可是窗外的日光越来越强盛了,她的身体也渐渐变得透明,白木见状,赶忙从阿圆手中拿过白瓷瓶,掀开木塞,大喝一声“匿”,便将月如收了进去。 转过身,对着诧异的众人道:“魅,是不能见阳光的,怨念不除,被阳光照到会消失三日,如今她已忆起前尘,若是再遭日光,是会烟消云散的。” 白夜沉 第17章(1) 烟消云散,说出来,只是四个字,可真正烟消云散了,却是整整一生。 李月芽的一双眼睛早已红肿的不成样子,嘴唇苍白干燥,泪水已然流尽了。她低着头,轻声问道:“一只魅,需要有多深的怨念?” 白木想了想,“这种事,哪里有定量,又有谁能说得上来?” “她一定很想知道,她从来都是,她那么那么爱妈妈。”月芽的嗓音低哑,苦涩凄楚,“这么些年,她承担的太多了。” 任允恺看了眼窗外,嘴角微微弯起,几不可闻的说了一声,“快了。” 阿圆出门买了早餐回来,简单的包子和绿豆粥,李月芽心里郁结,哪里吃得下饭,只喝了少许粥,便回房擦洗了。一夜的变故,身和心都是难以言述的疲倦,她将整张脸埋进水盆中,睁眼看着盆底丝丝缕缕的波光,海市蜃楼,浮生若梦,为什么她越渴望得到什么,就偏偏得不到什么,包括师父的术谱,有母亲妹妹的家,还有,父亲。 她就这样想着,渐渐的觉得自己有些气短,像是谁扼住了她的喉咙,摒住的一口气吐不出来,眼前的波光粼粼的盆底晕开了一圈一圈的光晕,越来越亮,越来越模糊。隐约有什么声音,终于有人拉了她的手,将她拽了起来,水盆被掀翻在地,溅湿了她的鞋袜,她大口的喘息着。 眼前是一个男孩儿,叫做阿圆的,他递给她一方手帕:“你做什么,寻死吗?” 她接过手帕的手垂在身侧,一动也不动的望着阿圆,任凭水珠从她的鼻尖、下巴、脸颊还有发丝滴落。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叫人慎得慌。 阿圆便又夺过她手上的帕子,捏在自己手里,犹豫了一下,还是抬起手,自己替她擦拭着。他的动作很轻,一点点的蘸着她额头上的水珠,捏了她的头发,最后拾起她的手指,温柔的擦拭着。 他叹了气,“我昨天不该骗了你,把你拉回来,也算得上是将功抵过吧。”他将帕子塞在她手心,“你有什么想不开的,一心要寻死呢?” 月芽终于松动了手指,眼眸也不再如死水,轻声道:“我没想寻死。” “那你刚才在做什么?”阿圆道。 “我想着事情,有些忘了。”她仍然是不痛不痒的样子。 “你分明是有意的。” “那又如何?”月芽忽然提高了声音,呼吸也变的急促了很多,“他们都死了,我死不死的,又干你什么事?” “你死不死的,的确不干他的事,可是有一个人,你不得不顾虑。”白木迈过门槛,从屋外走了进来。 阿圆立马走到她身边,“姐姐。” “听到响动我就过来了,你做的很对。”白木道,她复又移过眼神,盯着李月芽,“谁说你们家都死了?” 月芽收紧了手掌,将那一方手帕捏的紧紧的,她眼神闪躲,惶惑中她似乎知道白木是什么意思,可还是下意识的说道:“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沈楚也过来了,“什么不可能?” “我没有爸爸,我没有。”她坚定着目光,冲白木嚷道。 “可是他来了,月芽,他来做一件十九年前就应该做的事情,他,来接你回家了。”白木突然柔声道。 月芽却很是惊恐,她见到白木眼中的的温柔,却是比逼问她时的狠厉还要害怕,这个女人,不是常人,她的一举一动,为什么每一次都能够左右她的情绪,她怕她,怕她看透她,怕她追问她,更怕的,是她的柔和。 仿佛她的温柔,都是毒药,她只要接受了,便是万劫不复。 所以,她选择否决,她不相信她,也不会承认她。 就像此时,她说,他来接她了,她扪心问自己,她愿意吗,她死去的妈妈和妹妹又要怎样想,避了十九年,搭上两条命,这样的家人,是该被她接受吗? 可是现实不容她将这些问题一一缕清,不容她感性理性来回交替的思考,因为下一瞬,门外错杂的脚步声就已经进入了她的耳朵,三个人,有三个人来了。 她握紧了拳头,眉心微结,睫毛不停的颤抖着,一眨不眨的盯着屋里唯一的一扇木门。 深蓝色的军装,黑色的长筒靴,是任允恺,她松了一口气,却又更惶恐了。 浅白色的长衫,宽檐的帽子,金丝边的眼镜,棕色的皮鞋,是柳原。 第三个人,是谁? 她的呼吸越来越重,眼睫垂着,不敢抬头。 任允恺和柳原都停住了,只有一个人的脚步,他走得有些慢,有些沉重,他在门口停了下来。 厨房的水壶烧着水,咕噜咕噜;院里树枝上麻雀歇了脚又飞走了,树枝颤颤;沈楚握着手腕上的一串珠串,碰撞声声。 他像是熬过了半生,她也像是漂浮了一世,他终于又抬起了脚步,跨到了门前。 五十岁上下的的样子,背微微佝偻,鬓间染了白霜,穿一身黑色长衫,他的黑布圆鞋踩在屋内的地板上,站定,他哑着嗓子,哽咽道:“月芽,我的女儿。” 月芽抬起头,第一次看到她的父亲,刘正沣大司令,一个传说中杀伐决断,冷厉乖张的人。 这一眼,刘正沣就红了眼眶,佝着背快步走到月芽面前,却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倒是月芽先开了口:“刘司令。” 刘正沣有些怔愣,却是柔声道:“月芽,是爸爸。” “爸爸?”李月芽冷笑道,“司令怕是认错了,我姓李。” “月芽,和我回家吧?”他又问道。 “我妈死了,我早就没家了。” 刘正沣眼眸暗了暗,“她的事我听说了,你没有做错,不要怪自己。” 李月芽瞪着他,“我是没有做错,从始至终,做错的只有你。” “是,都是我的错,我现在后悔了,爸爸来接你回家了。”他卑微道。 “我说过,我没有家了。”李月芽仍是怒道。 刘正沣无奈,他纵然领过再多的兵,打过再多的胜仗,可却不知道究竟此时该如何。 他沉默,她亦沉默。 白木见状,上前打了个哈哈道,“伯父,不如,我和月芽单独说几句话吧!” 白夜沉 第17章(2) 白木便拉着李月芽来到了里间,月芽还是一副不热不冷的样子,进了里间便甩开了白木的手,也不说话,自己坐在了床边。白木笑了笑,自去坐在她旁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李月芽想了片刻,便道:“好,我和他走。” 她走到门口,老人弯着腰坐在廊下,白发渐生,在薄薄的日光下,银丝丛丛,她的心跳仿佛是漏了一拍。 刘正沣见她出来了,抬起头,他的脸上满是岁月的痕迹,眼皮松松的垂着,眼珠也黯淡无神。 她忽然就笑了,温婉大方,像她母亲当年一样,淡淡的笑着,她在刘正沣面前站定,说道:“我想通了,我和你一起,回广州。” 他却没有特别的表现,扶着柱子站了起来,他知道她这时的笑容里并非十分的情愿,也知道她突然地改变态度一定是另有想法。可是,他还是伸出手去,他想握着他女儿的一双手,说爸爸带你回家,却看到她嫌恶的眼神,退避的脚步。他的一只手便生生停住,只拍了拍她的肩膀,喑哑道:“好。” 月芽又朝后退了几步,垂下眼睫,收起虚假的笑意,淡淡道:“我去收拾东西,今天就可以走了。” 刘正沣这时才有些诧异,问道:“这么急吗?我可以等你的。” “是很急。”她转过身,嘴角微微勾起。 白木从屋里出来和她擦肩而过,恰好将她这一丝诡谲的笑意收进眼底,她刚才和她说的话,真的是为她好吗,一年两年,三年五年,直到刘正沣去世,她还会真心喊他一声爸爸吗? 她的脚步有些停顿,却看到了院里从树荫下走过来的沈楚几人。 刘正沣仍然站在廊下,朝她走来的方向望着,不过自然不是在看她,他心里此时,也是一清二楚的吧,他这个女儿,其实很像他。 任允恺问道:“司令,月芽她愿意回去了吗?” 刘正沣摇了摇头。 “还是不行吗?”任允恺有些气馁,看了一眼白木。 白木没有说话,刘正沣又道:“她答应了。” “那您为什么摇头?” 刘正沣偏过头问白木道:“不知道白小姐和她谈了什么?” 白木道:“司令又何必知道我是怎样做到的?目的才是最终所求,不是吗?” 刘正沣动了动唇角,是苦笑,“是,不问过程,只问结果,白小姐很有办法,谢谢你。” “司令过誉了,到底月芽姑娘是您的亲生女儿,时间久了,假意也会变得真心的,您,要等。”白木认真道。 他侧过身去,眼里隐约有晶莹的东西一闪而过,半百的老人,一生戎马,却在亲情上面输的糊涂,他平复了心情,问道:“小恺,车都备好了吗?” 任允恺恭敬道:“都在外面等着呢。” “那就好。”他背过手去,往院中走着,又回过头问道,“你今天,和我一起回广州吗?” 任允恺略有迟疑,犹豫着望了柳原,刚想回答,刘正沣又道:“算了,这件事你费心了,给你放个假,过几日再回去复职吧!” 听了这话,柳原本来有些沉郁的表情倏的就一扫而尽,瞳孔里满是清亮的欣喜,他又克制着,低了头。 任允恺则是有些怔忪的,好一阵子才想明白,连忙道:“多谢司令。” 刘正沣这时望着廊下的四个人,像是很真心的笑了笑,他的视线又穿过廊下,望着尽头的一间屋子,眸中的光又暗了暗,转过身,往院中去了。 白夜沉 第17章(3) 王婶已经醒了,虽然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看到刘司令来了,月芽小姐又转变了态度,她自然以为是个好的决定,帮月芽收拾了东西,先她一步出了房间。 在任允恺面前福了福身,道:“司令,我想和小姐一起,照顾她。” 任允恺点了点头,柳原却突然跳脚起来,“王婶,你不是我找来的吗?怎么问他?” 王婶怯怯地有些惊慌,只轻声地回了一声“先生”,柳原于是转过身,伸出食指指着任允恺:“好啊,你居然在我眼皮底下安插了眼线?” 任允恺正解释着,月芽挎着箱包出来了,她抬眸淡淡的扫视了众人,对王婶说道:“王婶,屋里还有一个包裹,你拿上咱们走吧。” “是。”王婶答应着,迈着她细碎的小步子去了。 月芽又福了身,淡淡道:“多谢各位这些日子的照顾。” 几人也都纷纷表示不必相谢,她又走向白木,“白小姐,能否将月如给我?” 白木将藏了魅的小瓷瓶拿出,却没有交给李月芽:“这事情,我做不得主,她愿不愿意和你一起,得她自己说。” 月芽低了头,直直的望着她手心的瓶子。 白木又道:“可现在是白天,她出不来。” 月芽没有说话,白木收紧手掌,将白瓷瓶往回收。 月芽就在这时跪在了她的面前,抬起头,眼中盈盈,急切道:“白小姐,此去广州,刘宅里不知有多少双眼睛,让她同我一起吧?” 白木叹了气,伸出双手去扶她起来,她却摇了摇头,不肯起立:“就因为刘宅里人多眼杂,你带着一只魅,反而更会引人口舌。” “白小姐。”月芽拉住白木扶着她的手。 想想终归不忍心,白木又道:“月芽姑娘,你站起来说话。”她将月芽搀了起来,“等到晚上太阳下去,我问过她的意思,她若是愿意,我想任先生会送她过去的。” 任允恺闻言点了头,“是,小姐放心。” 院外汽车拉了铃,有侍从敲了敲门,“小姐收拾好了吗?司令不让催,但是再不走到广州估计就宵禁了,进城有些难,请小姐快一些。” 李月芽轻笑一声,回过身道:“知道了,这就出来了。”司令不让催,倒真是好借口,他若是不让催,这样一个侍从官又怎么能违背。 她又冲屋里喊了王婶,与各人道了别,尤其对白木,托了又托,这才出门上了汽车。 临出发她又将车窗摇了下来,眼神戚戚的望着白木,张口无声,三个字,是在说着“拜托了”。 白木明白,微微点了头算是回应。 汽车绝尘而去,握在手心的白瓷瓶却不受控制的滚落在地,软木塞弹了出来,一圈一圈滚到了墙角,白木急忙弯腰拾起,瓶中空空,原来人已去,巢也倾。 魅的怨念已尽,自弃了这容身之所,散了身形。 月芽的拜托她做不到了,不会再有一只魅,等着日头落山,夜月升起,无穷无尽的找寻着心头难以磨灭的情愫了。 回过身,柳原问道:“你到底跟她说了什么,她怎么又愿意去广州了?” 她微微一笑,“天机,不可泄露。” “喂,你就说一下不行吗?”柳原追问道。 她摇了摇头,“知道了有什么……” 她的话还不曾说完,就听见身边阿圆大叫了一声:“啊,道长来了!” 白木立时停住了,猛地转过头,胡同口,紫荆树下,舒伯周穿着青色的绸衫。 阿圆那时候说,“最后一颗妖魄,就在梧州。” 白夜沉 第18章(1) 民国五年九月初十,梧州,思安胡同,沉香白。 沈楚预备避过,舒伯周却在门前转过身,他站在台阶上,视线比他的要高,他的眼神淡淡的,没有一丝温度,他说:“沈六少无需回避。” 沈楚也抬头一瞬不瞬的回望着他,他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他捏紧了自己右手的衣袖,越过舒伯周看向暗的室内,白木素白的背影,他走上了石阶,“好。” 进了屋里,白木拉亮了电灯,转身问道:“你找到了?” 舒伯周将四下里扫视了一圈,在阿圆脸上停了几秒钟,快速瞟过沈楚,摇了摇头,“还没有。” “那?”白木问道。 “师父让我下来的,他说既然在梧州城里,叫我还是回来的好。”舒伯周拉了张椅子,自然而然的坐下了。 “阿圆,去烧壶茶水吧!”白木吩咐道。 阿圆却跑到舒伯周眼前,问道:“道长,小俊哥哥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 舒伯周笑了笑,“河童仍然低沉的很,他在观里陪着她。” 阿圆闻言似是有些郁郁,“这样啊。”他转过身,低了头去了后院。 舒伯周却突然侧过身,看向一直站在门边,静默不语的沈楚:“六少在那儿做什么?” 沈楚拿左手摸了摸鼻子:“你们说事情,我也插不上话,在这里挺好的。” 白木回身,冲他微微一笑。 他于是朝前走了几步,仍是攥紧了右手袖口。 舒伯周显然是注意到了,一直垂着眼望着他的右手,待他走近便道:“六少的右手是受伤了吗?” 白木这才看到他紧攥着的右手,欲要伸手去拉他,他却躲过了,她不禁有一丝怀疑。 “受伤了怎么不说出来?”白木关切道。 “没有受伤。”他摆了摆左手,温柔的看着她。 舒伯周却仍是饶有兴致的望着他的衣袖,问道:“六少方便将袖口挽起给我们看看吗?” 沈楚猛然一顿,垂了眼睫,低声道:“不方便。” “吱”一声,是阿圆推开后门,提着水壶回来了,他麻利的从柜台下翻出几只茶碗,施了术法去了灰尘,又找到茶叶,冲了开水,看着鲜绿色的茶叶被开水浇灌,在碗中沉浮。 白木抬起手指,口中微动,三只茶碗便凌空飞了过来,不料还未到桌边,竟颤颤巍巍摔落了一只,茶碗碎了,开水溅出,沈楚连忙挡在白木身前,怕滚烫的水溅伤她。 他急忙回过身,问道:“没事吧?” 白木却没有回答他,伸出自己的双手,前前后后,正正反反,看了好几遍。她如今,已经是六魄在身,再不是甫一下山,灵力不足的半只妖身,怎么会,怎么会失手? 她想,是自己分了神吧。她缓缓抬起头,眼神中有些惶惑:“没什么。” 阿圆蹙了眉,似乎还隐隐堵着气,嗔怪道:“姐姐怎么了,这么近都碎了,害我又得重沏一杯。”不过抱怨归抱怨,阿圆这样说着还是从柜子里翻出一只茶碗,耐心的又重新泡了一杯茶。 舒伯周虽是不曾开口,却一直观察着白木,他也知道,这时以她的法力,不会出这样的岔子。 她眼中的惊慌,手上的无措,还有沈楚掩藏的右手,他不在的这一个月,发生了什么? 阿圆亲手端了一碗新茶,小心翼翼的走着。 白木坐了下来,确实左右难安。 沈楚弯腰拾了碎片,茶水已经渗进了地面,碎瓷片一瓣一瓣,他直起身,将左手手掌中的碎片放在了桌上,右手从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他低着头,看着沾在自己手指上的茶渍,正待拿手帕擦去。斜里却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右手,他猛然抬起头,挣脱着束缚。 舒伯周却将他的右手举起,撸起他的衣袖,露出他的手腕。 白夜沉 第18章(2) 手腕上青筋突起,一只手表,他似乎从前是见过的。 白木也盯着他腕上的那只手表,那是她之前从沈公馆见过的,床头柜子的抽屉里,和那张小影放在一起的。沈楚趁他分神,微微挣开了他的手,略略有些怒意,揉着自己的右手,将衣袖放了下来:“你做什么?” “没什么,还以为,六少割伤了手腕。”舒伯周装作无意道。 白木的目光随着他手上的动作从袖口移到了手指,沈楚也平静了下来,淡淡道,“多谢道长关心了,无碍的。” 舒伯周退坐在椅子上,端起茶碗抿了一小口,却迟迟不将茶碗放下,握在手心里,细细的观赏着。 沈楚仍然继续着方才没有做完的事,拿手帕轻轻的擦拭着指尖的茶水,一点一点,很是有耐心。 他眼角的余光看到她站起身来,看到她白色暗花的缎子鞋迈着小小的步子朝他走过来,看见她的手心紧攥微微发抖,他抬起头,朝她浅浅一笑,露出好看的梨涡。 她却并没有因为这一笑而踟蹰,她盯着他的眼睛,一瞬不瞬的,隐隐有些失望和怅惘,她伸出手抽掉他手指间捏着的一方手帕,她轻柔的拉着他的右手。 他想,她知道了。 嘴角的笑逐渐变得苦涩,收不回,也放不开。 她执起他的右手,捏着手帕卷起他的袖子,手帕上还有方才沾着茶水的湿润,潮潮的,拂过他的手臂,凉丝丝的,直透过神经钻到他的心里,冷得彻骨。 她低下头,将袖子卷至手肘,在网上轻轻一推,一条鱼骨手串,赫然出现在眼前。 他将左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她没有说话,只是拿着手帕的那只手,食指柔柔的抚过鱼骨珠子,一颗一颗,直到她将整条手串摸尽,食指停在一颗珠子上,才闭了眼,眼角流下一颗泪来。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他连忙擦去她脸颊上的泪,可是泪水流的越来越快,越来越多。他无力的紧,将珠串从手肘上褪下,交到她的手心。 “小白,小白,不要哭了。” 白木握着手中的鱼骨珠串,抬起头,细长的睫毛粘连在一起,满脸的泪水,哽咽道:“你……一直知道?” 沈楚点了点头,“一百年前,它就在这里。” “你的法术,早就恢复了,是不是?” 他又是点了点头,“可是我不想,我不想做冯业平。” “可是,锁妖囊是认主的,它认了你,你逃不掉的。” 沈楚心底里突然涌出一股焦躁之气,从白木手中抢过手串,狠狠的一把摔落在地,“那就毁了它,我亲自毁了它。” 手串落地,毫发未伤,沈楚又合并了手指,低声捻诀,熊熊火苗蹿起,听到珠子噼啪的声音,绳子断了,珠子四散,一十九颗,蓬莱仙山十八颗的精雕鱼骨,如今,竟然多出了一颗。 还有一颗,玉骨冰肌,光滑流畅,颜色稍稍暗黄,和白木颈上所戴的六颗妖魄,一模一样。 白夜沉 第18章(3) 一百年前,冯业平封印她的时候,私藏了一魄在自己手中。那颗沉香木珠与他的肌肤相亲,日夜陪伴,早已变得温润圆滑,直到他死,鱼骨手串自是受到蓬莱仙山的召唤,从此消失在世人眼前,那一颗妖魄也受仙气滋养百年。所以当沈楚死而复生,带回冯业平的魂魄时,鱼骨串又一次感受到主人的气息,再次入世。 妖气被仙气环绕,舒伯周竟还能堪破一丝缝隙,找到它的源处,着实道行高深,将来定可以大道得成。 白木没有弯腰,轻晃手指,凭空生出一股清泉水,浇熄了沈楚凝的炼仙火,锁着珠玉的线绳已是一簇灰烬,十九颗珠子,蒙了层层黑烟,她又勾动手指,将那颗妖魄收入手心,看也没看沈楚一眼,快速的离开了花店,进了后院。 沈楚还有些怔愣,等他缓过神来,追出院子时,正望见她招了一阵风,幻影而去。 她也望见了他,一眼,一瞬,有痛苦,也有,失望。 沈楚立时收了散落在地的一十八颗鱼骨圆珠,有念了诀,风声猎猎,木兰刺从背后呼啸而来,蠢蠢欲动的停在他的脚边。 一百年了,他终于,又一次召唤了木兰刺,他的佩剑。 可是木兰刺却抖颤不停,似乎是不情愿听从他的指挥,沈楚立刻知道了症结所在,猛然转身,果然是舒伯周站在台阶上,与他的术法对抗着。 “她要去送死。”沈楚大声嚷道。 “她不会的。”舒伯周淡淡,“至少,现在不会。” “你不懂她,若不是这样,也许还有的商量,可她知道了,我骗了她。”沈楚捞起木兰刺,紧紧的捏在手里,朝舒伯周走去。 舒伯周仍操纵着道法不曾松懈,眼睛却是丝毫不畏惧的盯着他,“我是不懂她,可是我懂一个母亲,是不会牺牲自己的孩子的。” 沈楚陡然滞住了脚步,抬头望着阶上的舒伯周,他这是,什么意思? 他这样一分神,舒伯周的法力便占了上风,木兰刺从他手掌中跌落,随着“咵嚓”一声,舒伯周嘴唇张合,他说:“她怀孕了。” “她怀孕了。” “她怀孕了。” “她怀孕了。” 所有人都消失了,院外街头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汽车的轰轰声,突然全部安静了。沉香白的小院里,空留他一人,没有树上的蝉,草间的虫,叶上的蝴蝶,檐上的燕子,没有阶上的舒伯周,也没有屋里的阿圆。只有他,孤寂的站在石榴树下,一个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一层层的传到他的耳中,印在他的心上。 白木,怀孕了。 他弯腰拾起木兰刺便投向空中,念了诀飞升上前,稳稳的站在剑身上,木兰刺的剑柄还在微微颤抖,管不了那么多了,谁也拦不住他,他不能让她一个人,带着他们的孩子去冒险,孩子很重要,她,更重要。 舒伯周眼见是拦不住了,叹了声气,终止了法诀。 木兰刺这才算是真正的急如闪电,越来越高,也越来越远。 阿圆问道:“道长,白姐姐她,真的怀孕了吗?” “是,你看她刚才施法,怎么会出错。”舒伯周望着天空中的一点,轻声道。 “可是姐姐她自己,知道吗?” “她现在不知道,不过,我想马上就知道了。”舒伯周转过身,朝屋里走去。 阿圆蹙着眉,道长说话总是这样,他一点儿也听不懂,他紧紧的跟在舒伯周的身后,挠了挠发窝,正预备着再问一句,舒伯周却道:“妖怀人胎,会丧失一半法力,若想将婴儿生下,还得自废另一半法力,以肉体凡胎去哺育。” “所以,姐姐的御风术撑不了多久了,可是,可是她可以不要生下来啊?”阿圆问道。 “那是她和沈楚的孩子,也可以说,是她和冯业平的孩子,她等了一百年了,怎么可能放弃。”舒伯周说着,将店门锁了起来,转过身道,“阿圆,我们也走吧。” 阿圆迷迷糊糊的答应了,又迷迷糊糊的跟着舒伯周上了路。 沈家六少和冯业平道长是一个人,白姐姐是一只妖,人妖相恋,痴缠百年,他不敢想,这样生命的延续,究竟是不是应该存在的?百年前,冯业平为了大道已经伤害过她一次,百年后,沈楚为了她弃了道家圣物,这样的两生两世,又要如何终结? 他担心白姐姐失了法力,担心沈六少冲动酿成大错,担心舒伯周无法交差,又担心白云观要赶尽杀绝,他一只小小的白兔精,什么也做不了。 他想了一路,忧心了一路,恍恍惚惚不知所行,终于到了白云观,他听到舒伯周向老道长讲白木逃了,却没有将她怀孕的事情说出来,他看到舒伯周跪下恳请道长责骂他,却始终不为自己辩解。老道长怒气渐生,戒尺一下一下的敲打在舒伯周的后背上,舒伯周却咬着牙,汗珠从他的毛孔里慢慢浸出,渐渐滑落。 一个半月,白木失去消息,已经一个半月了。十一月的天气渐渐转了凉,阿圆被派去山上拾些干柴。 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山脚下,有许愿的道友下了山,经过他身旁。 “今天真是倒霉,怎么就遇上妖精了。” “小兄弟别上去了,观里有妖风作祟。” 他拾着柴火的手顿了一顿,猛然直起身,也没理会那两人的言语,只加快了步伐便往山上跑去。 “喂,小兄弟。”那人还在后面喊着他。 他却渐渐笑了,是谁,回来了。 大结局 (4) 熬了八个月的夏天,梧州的冬日总算是来了,可沿途两旁的阔叶仍然绿叶盎然,没有丝毫的枯黄。 这便是南方,梧州的冬。 可是风是不停歇的,湿冷的风,从林中穿透一棵棵大树,一丛丛灌木,带着树叶惯有的涩味,拍打在阿圆的脸上。他嫌拾到的柴火累赘,捏了法术将它变小,又化成原身兔子的模样,顺着石阶旁的小路跳走了。 从来期待的和见到的,总是不一样的。 譬如香客们总是期待道家有能治百病的仙丹妙药,譬如老道长期待他可以拾回过足一冬的干柴,譬如舒伯周期待捉住最后一只妖圆满修炼,譬如阿圆,此时,期待着回到白云观,见到白木。 他忘了去岁,是白木渡给他修为,助他度过短暂的冬日,今时白木不在,他的修为也并没有什么长进,化出原身的兔子,畏冷的厉害,他跑的虽然快,可是越往山顶,越是寒冷,他便也越是无助。 远远的看见白云观门前的那一片坦地和高高的台阶,他有些累,更冷,可是不能停,他勉力化出人形,心跳的好快,“扑通扑通”,他捂住心口,仰面望着道观紧闭的大门,他还是牵动嘴角,微微一笑,这样反常,是她,一定是她,回来了。 他是晕倒在石阶上的,又变回了兔子,有人从他身侧停下,温柔的搭上他的耳朵,迷蒙的视线,浅绿色的袍子,白色绣暗花的软缎子鞋。 再醒来已经是七天之后,阿俊告诉他,那天是白木将他带了回来。 他问阿俊:“为什么我这样久才醒过来,白姐姐,又去了哪里,她在道观里吗?” 阿俊替他拧了一条巾帕,递到他手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擦把脸吧!” 阿圆听话的接过巾帕,胡乱的在脸上乱擦一气,又道:“我没什么,白姐姐被他们捉住了吗?她回来是来做什么的?” “你饿不饿,这么多天一直靠道长渡给你的道法维持,如今醒了,也该饿了吧?”阿俊拿过巾帕又扔进了水盆中。 “我不饿。”他掀开被角,坐在床边,低下头便开始穿鞋,“白姐姐在哪里?” 阿俊回头,“你做什么去,还没有好透,外面又冷得厉害,你要去哪儿?” 阿圆从鞋底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来,抬眼便向阿俊扔去,“你说啊!你为什么不说!” 阿俊眼疾手快,施了结界拦住了势猛的匕首,“哐啷”落地,阿圆光着一只脚走到他的面前,踢开匕首,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小俊哥哥,你不要瞒我。” “我不能说。”阿俊摇了摇头,淡淡道,“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和我说,道长说了,都满足你。唯独这一件事情,我不能说。” “道长?哪个道长?舒伯周,他凭什么,我从前就不喜欢他,对他而言,白姐姐不过是他升仙的捷径,他可以不在乎,我却不行。”阿圆怒道,说罢反手捏诀,想要将阿俊击昏,抬手却一片寂静,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惊慌,恐惧,松开了捏着阿俊的手,朝后退去,“怎么回事?”他抬起头,眼神凄厉果决,“你告诉我,怎么回事?” 阿俊却仍是摇着头,不肯透露一句话。 “他不能说,他立了誓言,死誓,滴了血的。” 是舒伯周,他从外间走来,缓缓说道。 死誓,死誓,牢不可破的誓言,不可销毁的誓言。 阿圆怔怔,望着离他越来越近的舒伯周。 “我不认同这个誓言,我来告诉你。”舒伯周走到桌前坐下,抬头望着他,果决的说道。 “你说的对,白木。”他顿了一顿,随即眼神又清明,“不过是我修道路上的捷径,这也没什么不可承认的,封印她,我可以至少缩短十年时间,可她现在,是一个凡人,再也没有用了。” “凡人,她,已经决定了?”阿圆问道。 “是,在她孕期三个月之前,她用仅剩的半分妖力,剔除了你的妖骨,沈楚将你的妖神,和她的妖神,原原本本的封印在沉香木珠里,锁在后山的深洞中。从此,阿圆,你不再是小妖,和阿俊一样,是我白云观的灵兽,你追随的主人,是……” “我不要主人。”阿圆打断了他,“我不要道士做我的主人。” “不是道士,是河童,她已自净妖骨,修习道法,我知道你不愿意,你修炼尚短,跟着她一起,也不失一个好的去处。”舒伯周侧过头,看着窗外呼啸的风卷起的重重树叶。 阿圆静了静,冬天是真的来了,冷风嗖嗖,钻进屋里,他光着的那只脚,很冷。 “那,白姐姐呢?” “她走了,沈楚带着她,走了。” “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沈楚的法术,无人能破。”他绕着手指,“众人皆说,我是白云观百年难遇的奇才,那日见了沈楚真正的实力,自是见到了当年的冯业平,才知道我自己究竟有多么渺小。冯业平,才是道门的神话。” “我们不能找到他们吗?”阿圆拾起另一只鞋,套在脚上。 “除非,他们想让我们找到。” 春天又来了,后山上的沉香古树绿叶葱葱,阿圆陪河童在这里修炼,两年前,它还是一只兔子,和拿着照相机的沈楚一样,就是在这里,遇见了白木姐姐。 夏天来得更快,一阵凉风便吹走了回南的天气,山间的莲雾熟了,芒果也熟了,阿圆和阿俊去摘果子时,正遇见上山送香的任允恺和柳原,他们俩开着汽车绕在盘山的路上,爽朗的笑声一刻也不曾间断。 六月底酷暑难耐,屋里已经熬不住夜晚,阿圆独自翻身上了房顶,躺直了看着夜空中的星星,从前沉香白的院子里,一小方天地,看见的夜空却比这里美上许多。 七月初,阿圆在阶前扫着落叶,迎来送往的香客络绎不绝,有人短暂的停留,说沈公馆近日里收养了一个男婴,公馆里的老妈子碎嘴,传出来说是失踪已久的六少爷沈楚的孩子。 阿圆放下扫帚,捏了幻身诀便到了沈公馆,西园,玉石桥上,薛梧桐推着沈林,沈林怀里抱着一个婴儿,红红的,丑丑的,根本看不出形状。阿圆有些失望,转身准备离开时,听见薛梧桐唤了那孩子的名字,他叫: 沈夜白。 夜将明,日将出,匍匐在黑暗里的爱情,终有一天,会迎来自己的白昼。 白夜沉卷,完。 本书,完。 完结感言 从2016年11月21日开始,到2017年5月21日完结,半年,六个月,今天是第一次不用码字,也不会提心吊胆的日子,有些不习惯,也有些庆幸。 写网文是从初二开始就想做的事情,那时候构了很多框架,取了很多非主流的名字,想写穿越,想写武侠,想写言情。大学期间也给自己挖了许多坑,没有一个填起来,最后这一回,选择了玄幻。一只妖的故事,串联了四个不同的章节,不论写的好不好,读者多不多,总算是圆满了自己的一个小小的梦想。 其实最初的设定里,舒伯周才是男主,直到我让沈楚出场,他一出场我脑子里就满是《金粉世家》里的燕西,于是为了他开始修改大纲,几乎是全部推翻。 写小说之前,我对自己是信心满满,开篇并不懂网文是要日日更的,当时想的是一周两更,一次5000,这样更新了三次以后,大概一万字的时候,收到了的A签通知,喜出望外,于是火速签了约,日日更2000。签约后的第一周,上了分类强推,第二周还是分类强推,第三周小封推(这里感谢vimmy画的封面),一切都很顺利,我以为和想象中的一样,我的第一本小说即使不红,也会有一定的读者。 可是世事难料,一月份,和朋友在武汉旅游,当时正在小封推,断更了一天,从此就被关进了小黑屋,很是难过。 长达8个星期的“暗无天日”,是没有推荐位的,每周一都会去申请推荐,每周五都败兴而归,有时甚至想既然扑街了,不如放弃吧。可是自己的亲儿子,怎么舍得让它有头无尾。不过是咬咬牙,坚持下来,到三月份,终于迎来的第四次推荐,主站推,虽然没有什么效果,但仍然很兴奋,至少,这一次推荐,让我有勇气继续写文了。 有时候卡文卡的很严重三四个小时写不出来两千字,有时又很顺畅,一小时可以怒码三四千。在这里,感谢一直陪伴我写文的小思,水军小宁、铁柱和草田,谢谢你们对这样一本糟糕网文的支持,感谢没有取关的213个粉丝,感谢从百万本网文中找到《白木》的书友,是你们的点击,让我有动力,感谢曾经存在过一阵时间的铁杆书友,时常给我提些建议,你们的评论我都会看,也会回复,谢谢你们。 521是我的生日,在这一天完结《白木》,算是送给我自己的生日礼物了。这一次网文之旅,有很多成长和收获,知道自己有很多不足,会继续努力,会有下一本书的,但在这之前,我要提高自己的文学素养,有进步才能写出更好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