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1章 宫纱系臂 大秦天泰七年,夏,五月。 这一年映秀宫外的石榴开得极好,红花吐蕊,正是吉兆。 早上宫女小福还说要剪一枝回去插瓶,被越罗斥了几句。此刻她站在队伍中,跟随内侍省谒者穿过映秀宫大门,一转头便发现了好几处折枝的痕迹。 自三月选秀入宫,上千秀女层层筛选,最后只留下了她们这八人。 眼看登天之梯近在眼前,想来有人已按捺不住了。 越罗有些发愁。 当初选秀的消息一出来,民间顿时大为惶恐,不少人家都匆忙为适龄女儿操办亲事。那时父亲也问过她的意思,若是情愿成婚,舅舅家的表兄便是良人之选。但越罗不以为意,一者这是择选后妃,并非采选宫女,未中选者立刻就会被官府送还其家;二者整个大秦四京十三路,多少良家闺秀,她又并不如何出挑,断不至于就被选中。 哪知采风使第一眼瞧中她皮肤白皙细腻,就稀里糊涂圈了她的名字,被选送入京了。 这一回南京选送的采女本来有近百人,然而因为要乘船顺着运河入京,一路上病倒了数十人,等到得京城,竟只剩下寥寥三十人。 进宫前有一次极其严苛的筛选,要脱了衣裳让宫中的姑姑们查验,身上有印记、伤痕、异味者,体态不协调者都会被刷落。越罗自幼跟随父亲习武,膝上和手上都留有伤痕,满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关落选。谁知两位姑姑检查完之后面色严肃的对视片刻,又在她名字下面画了圈。 入了宫,不等越罗想出办法,就有几人因为犯了规矩被处理掉了。本来还想犯个小错被遣送出去的越罗只好老实下来。 然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始终没有轮到越罗被送走。 直到前几日,在最后的二十人之中挑选出她们八人时,越罗才中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关键点,也是她之所以能够留到如今的真正原因。 选秀女,其实选的不单是容貌身姿、性情品行,也不单是家风清白、几代良民,最最重要的是出身。 本朝为免外戚擅权,后妃历来都是挑选小家之女,王公贵族、高官显宦家的女儿是不能入宫的,因而越罗一直觉得大家出身相同,不需要在意。却不想自己恰是被这一点所误。 所谓出身,不单包括家族谱系,也包括籍贯地域。所有秀女之中,最先被黜落的便是云贵两广辽东这等边地选送的,而最终由两宫皇太后亲自选定留下的这八位,尽数都是出自四京,没有一个例外。而越罗,正是因为南京秀女包括她在内只剩下二人,这才幸运中选。 看着那几个容色才情都远胜自己的秀女被黜落之后无声哭泣,越罗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如无意外,这八人应当就是最后会留下的人选,如果有意外的话,那应该还有一次二选一,最终留下四人。 越罗由衷的希望是后者。 她猜对了。 到了万年宫,一行人排排站开,拜见了两位皇太后及陪坐的太妃们,而后却不像上次般赐坐,两位娘娘也没有开口问话或是令她们战事才艺,倒是目光频频看向门口,仿佛是在等人。 越罗心吓突的一跳,陡然意识到这一场选秀应该还剩下最后一关,也是最最重要的一关——帝王亲选!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越罗一颗心砰砰跳着,极力用眼角余光扫向门口,可惜她站的这个位置,除非是后脑勺也生了一双眼睛,否则注定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了。这种感觉尤为煎熬,越罗觉得再继续等下去,自己很有可能会因为紧张而在两位娘娘面前失仪。 好在就在此时,她听见门外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拍巴掌的声音,旋即一个小太监跪在了门口,“陛下到了。” 原本端坐着的两位娘娘和几位太妃都立刻站了起来,越罗等人也依礼转过身面朝门口。 及至一双云纹朝天靴带着一截滚了大红镶边的黑色衣摆跨过门槛,越罗随着众人一同跪下,膝盖还未碰着地面,便听得一声不甚耐烦的“免礼。” 起身时少年帝王已经坐到了两宫太后跟前。越罗抬眉的瞬间一扫,就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皇帝的生日大,天元节便在正月初八,今年才满十五岁,看上去却已十分高大,只是面部轮廓没什么棱角,柔和的曲线还带着少年稚气。此刻仿佛是怄着气,更显得脸颊鼓鼓。 越罗敏锐的感觉到,他这份不高兴,应是来自屋内这八个人,或者说——来自择选后妃这件事。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自己也许应该表现的热切一些,如此皇帝必然会觉得厌烦,就是两宫太后,想来也不希望后妃的人选如此不稳重。 于是等终于赐了座,慈圣娘娘转向她们,问起各自可有什么才艺时,越罗便第一个自告奋勇,站出来展示烹茶的手艺。烹完之后,又按照身份高低将茶盏一一送至众人手中,这第一个,自然就是小皇帝李定宸。 见他扫了自己一眼,抓过杯子一饮而尽,半点品茗的意思都没有,越罗越发满意。 从万年宫回来,越罗立刻将自己仅有的几件物事收拾了,等着宫人来送自己回家。结果宫人是来了,要送走的却是与她同样来自南京的张氏。 张氏接了旨,红着眼眶进屋收拾东西去了,越罗愣在门口,心想难道自己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只剩下四个人,映秀宫的气氛陡然轻松了很多,但又莫名添了几分微妙。 越罗明白这是为什么。过了皇帝那一关,这四个人应当都能留在宫中了,所以不必再担心被遣送出去。然而竞争却远未结束——皇帝尚未立后,这第一批采选留下来的四位秀女,也就注定了一人为后,三人只能做陪衬的妃。 只剩下最后一步,谁会甘心只做个陪衬? 宫中规矩已经学完了,四人如今每日都要去万年宫陪伴两位娘娘,让她们做进一步的考察。偶尔皇帝也会被两位娘娘的懿旨叫来,不过也就是略坐一刻便走,莫说与四位秀女说话,就是眼神都没扫一下。 越罗由他这种态度意识到,小皇帝对选秀这件事似乎十分抗拒,虽然是他的婚事,但从头至尾他都既不在意也不好奇,最多却不过两位娘娘时过来走个过场。 也许他也不想娶亲。 这个念头让越罗对小皇帝生出一点感同身受的同情来。 转眼就入了六月,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偏偏梅雨还下个不住,越发令人心燥。这一日天气总算晴朗,慈圣江娘娘静极思动,提议到御湖之上泛舟。 宫中规矩大,四位年轻姑娘这小半年来都被拘束得很紧,听说能去泛舟,俱都十分欢喜。 就是越罗对游湖这种事没有太大的兴趣,想起在家时,每年端阳节父亲带着自己和弟妹们去赛龙舟,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唏嘘。一入深宫,这样的日子往后只能在梦中得见了。 等到了彩舟之上,江娘娘又命人去请皇帝,越罗便琢磨出了几分端倪。 只怕两位娘娘是有意要为她们创造与皇帝相处的机会。在宫殿之中端坐没有效果,所以才将地点转移到了风景如画的湖面上。不过,这与其说是对她们的考察,莫如说是对皇帝的试探。 也许,那件事情就要定了。 到了此刻,越罗早已不抱能够回家的幻想,但她也不觉得皇后之位有多好。皇帝不想娶妻,这气不能对着两宫撒,大婚之后皇后的处境只怕不会太好。倒是只做嫔妃,皇帝一时不踏入后宫,还能暂且过一段安稳日子。 如此计较,便决定表现得不那么沉稳端庄。 因此,趁着皇帝还没来,她便对两位娘娘道,“这荷花开得正好,倒让小女想起一道荷花冰碗来,夏日消暑最好不过。小女从前在家时日,与母亲学过这冰碗的做法,今日倒想借花献佛,做了来孝敬两位娘娘。” 慈和赵娘娘笑道,“我这里正觉得热呢,你既有心,就下去做来。若做得好时,我与你们江娘娘有赏。” 自然有人来领着越罗去旁边负责一应供给的船只上,越罗检视了一遍,见材料都有,便放下心来。 她取了水晶碗,碗底以荷花荷叶杂托,红花绿叶映着水晶碗,十分好看。而后再再上面铺垫一层细细的碎冰块,再将藕片,莲子,菱角,芡实一一铺叠于其上。她手巧,随意一摆便宛如一朵花绽放在水晶碗之中。再在花蕊处放上切碎的红色蜜桃,黄色蜜瓜,最后再浇上凉的糖水,一只冰碗便做成了。 捧回彩舟上时,李定宸也正好到了。 虽然有车舆,但炎炎夏日赶过来,也是一身的汗。见呈上冰碗,他竟是连置气都顾不上,一连吃了两碗,才觉满足。 越罗按着人数做的冰碗,皇帝这么一弄,就少了一碗。她镇定的将剩余冰碗分发下去,含笑道,“那边船舱里要保存新鲜蔬果,搁了许多冰块,小女如今还觉得遍体生凉,却是不敢再吃了。” …… 回到万年宫,赵太后便和江太后商量起今日之事。 “我瞧着,那越氏的确是个好的,皇上对这几个秀女视若无睹,也只吃过两回她递的东西。”赵太后道。 江太后毕竟是亲生母亲,听了这话,未免有些不爽快,“只是胆子太大了些。” 这就是斥她性情不够端庄稳重,不能母仪天下了。赵太后含笑道,“便是胆子大才好,否则我还怕她拘不住皇帝呢。妹妹可别忘了,咱们是为了什么才着急忙慌的选秀。” 江太后闻言,眉头轻轻一蹙,叹道,“是我糊涂了。” “再者,我看她好,也是为着她带陛下的心思,上一回陛下走过来,估计正渴着呢,连咱们都不曾注意到,她却看见了。且细心周到,泡出来的茶水温度适宜,否则陛下那样的急性子,一口喝干还了得?这一回那冰碗更是掐着时候准备的。这份心意,别人何曾有过?”赵太后说到此处,也不由微微出神。 江太后似是要挑剔到底,又道,“但她年纪比陛下还小一岁,只怕不够稳重。” “这倒不必担忧。”赵太后道,“妹妹忘了她在家中是长姐,管教下头弟妹十分妥帖。陛下这样的牛性,让她磨一磨,不是坏事。” “姐姐所言甚是。”江太后点头道,“既如此,那就是她了。” 第二日,四位秀女再度来到万年宫时,越罗便被赵太后叫到了跟前。 “好孩子。”赵太后拉着她的手看了一回,而后才拿起旁边搁着的一端大红宫纱,亲自系在了她的手臂上。 2.第2章 是个福星 越罗觉得李定宸不想成亲,这猜测其实是错误的。 小皇帝李定宸八岁登基,至今已有七年,但幼年天子的日子其实不太好过。他看似万人之上,其实个个都想管他。 两宫皇太后不必说,一个是嫡母,一个是生母,他年纪小,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内外一应事宜都由不得他。但他毕竟是皇帝,两宫深居后宫,鞭长莫及,因而真正执行她们的命令对他管头管脚的,是父皇留下的大总管来宝。 大到经筵日讲该学什么,小到今日吃几块糕点,每件事都有人安排好,稍有更改立刻就会报给两宫知道。 不过李定宸最怕的还是首相王先生。 他是世宗朝的老臣,资历极深,永初后期就已经入阁拜相。宣宗皇帝性格懦弱,继位八年始终无法对朝政置喙,整个朝堂实际上的掌控者就是首相王霄。到了本朝,君主年幼,两宫对王霄十分信重,说是垂帘听政,其实不过坐在帘子后面说一句“便依王先生之言”。他又与来宝达成联合,一内一外,权倾一时。 王先生性情严肃,在朝中多年的一言堂养成了他一股凌人之势,出口之言容不得别人拒绝。他是李定宸的太傅,私底下面对皇帝的时候,也是教训的口吻为多。 这四个人,就像四座大山,压得李定宸喘不过气。 他明明是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会问他的喜好、他的想法。甚至连他身边的内侍,来宝都要每隔几个月换一批,不许他有心腹之人。 李定宸性情跳脱,从小被拘束着已是不耐,待得年纪渐长,越发觉得自己只是两宫,来宝和王先生手中的傀儡,任由他们拉得团团转,自然越发无法忍耐这样的日子。 而这一次采选秀女入宫,其实本身就是这种矛盾爆发的结果。 去年年底,下头有官员迎合上意,送了一头老虎入宫。李定宸没见识过这样的新鲜,日日都要去看一遭,还命人在西苑修建虎房,结果兴头了两三日,就为这件事被参了好几本,御史们说他这是“玩物丧志、骄奢逸乐”! 这下可不得了,王先生讲课的时候训了一回,来宝又抱着他的腿哭了一回先帝,回到后宫里,还被叫到慈圣江太后的永和宫跪了半个时辰,还是赵太后劝了几句,才算了结。 李定宸为此脸色阴沉了好些天,下头的小内侍为了讨他欢喜,便撺掇着他去西苑玩耍。哪知到了那里,他才知道他们竟不知从哪里弄了一群宫女来唱戏歌舞。 除却每年年节时钟鼓司那边送上来的雅乐,平日里李定宸是绝对不允许接触这些的。他看得新鲜,一时忘了时辰,结果这件事就惊动了两宫。 如何鸡飞狗跳一场大闹不必再提,总之李定宸身边的人又被换了一遭。而过了年,两宫便遣人往内阁递了旨意,要在今年采选良家女子入宫,让皇帝大婚。 李定宸是直到昭告天下的明旨都发了,才知道这件事的。 他这皇帝当得憋屈,可想而知心中是多么不痛快。秀女们入宫之后他也不闻不问,直到万年宫几次派人催请,才不情不愿的去了一趟,却也并不热络。 所以越罗想得没错,李定宸这会儿心思都还是拧着的,的确对这些入宫的女子没什么好感,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他是想立后的。 虽然李定宸是本朝第一位幼帝,此前并没有例子可循,好在史书之上,这样的情形也不鲜见。最正常的处理方式,就是在小皇帝成人之后,两宫撤帘,皇帝亲政。 而这个成人的标准,各朝各代不一。虽然主要是看小皇帝自己有几分能耐,辅政大臣又是否甘心还政,但有个硬性指标是没错的,那就是皇帝要先大婚立后。 所以在被四座大山压迫着的日子里,李定宸唯一的盼头就是赶快长大,到可以娶亲的年纪,大婚亲政! 为此,即便是要稍微忍受一下那些他没什么好感的少女,也未尝不可。 至于赵太后所想的,因为两次吃过越罗递的东西就会对她印象深刻,那只能说是个很美好的误会,毕竟李定宸身为皇帝,身边这些小事都是有人服侍的。且说是越罗递给他,实际上还是殿中省奉御接过去,辨尝之后方可转呈皇帝。 不论如何,当两宫那边定了名字,礼部将名单拟好送到太平宫,李定宸翻看之后,还是十分郑重的记住了越罗这个名字。 对他而言,这个人是一种象征,不需要有具体的形象,但通过她,自己能够获得一些东西。李定宸沉思片刻,没有看内阁票拟,提笔在后面写上自己的批复,令内常侍加盖大印。 这封奏折发还下去,顿时又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皇帝御笔朱批:只立后,不立妃。 这就让礼部的官员十分为难了。几位秀女能留到此时,无论是他们家中,还是朝堂之上都已经有了准备,端看哪一位能登上那个位置罢了。对他们而言,要争的部分早就已经结束了。——最后留下的四位秀女分别来自四京,其中多番角力,不必多言。 剩下的立谁为皇后,则是留给两宫和皇帝的权力。正常而言,先立皇后,过几个月再册妃,都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嫡长不可轻忽。但像皇帝这样,直接说明不立妃的,尚属头一回。 当然,大秦立国一百五十余年,这其实还是头一遭为君王采选皇后,余者都是在为皇子或太子时便已纳妃。 真要驳斥皇帝违礼,好像也说不太过去。便是民间也少有妻妾一起纳的,那不是结亲,是结仇。即便到了天家,规矩不同,但人情是相同的。皇帝敬重皇后,不纳妃妾,说起来是社稷之福。 再说帝王尚且年幼,今年仓促采选秀女入宫,虽未明言,但宫中没有秘密,大臣们谁不知道这是两宫怕他被那些不正经的东西引诱,移了性情?若是身边妃嫔女子太多,反倒并非好事。就算要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国嗣,也不急于这一时。 如此这般说来,竟没有理由反驳他这一道批复。 礼部几位官员一合计,只好去找了首相王先生。王先生又将这个消息送入内宫,令两宫太后得知。 李定宸被叫到永和宫时,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并不意外,脚步沉稳,态度从容。江太后却是气坏了,一见了他,便厉声喝道,“你给本宫跪下!” 李定宸这些年在永和宫跪得着实不少,连时常跪的那块地板都能认出来了。他轻车熟路往地上一跪,口中道,“母后息怒。” 江太后同样熟门熟路,就着这件事训斥了将近一刻钟,这才拧着眉道,“我看你是年纪大了,心也大了,由不得我们管束着你了,是不是?” 到底是亲母子,这一句话却把李定宸的心思说足了十成。可惜即便猜中了,江太后也并不在意,“四位秀女都是千挑万选才留下的,我和你赵娘娘都十分满意,你一句不立妃,又将如何安置她们?” “按规矩,未中选的秀女,由官府发送还家。”李定宸道,“儿子遣人问过了,能入宫待选的秀女,回家之后亲事非但不会受影响,反而更容易说成,母后不必担忧。” 江太后都叫他气笑了,指着他的鼻子道,“到底招了,你这主意只怕打了不止一日。也罢,王先生令人传话,也说此事不干大局,既是你自己的主意,我也不管了。只是你既然看重越氏,往后便多多与她亲近,早日诞下皇嗣,稳固国本才是正经!可记住了?” 本来按照江太后和赵太后的打算,另外三位秀女留下,只怕也要在宫里多住上一二年,等皇后那边地位稳固,最好是有孕了,才能去侍奉皇帝。既如此,三年后再选也是一样。这么一想,也就不强求了。 李定宸给江太后磕了头,走出永和宫时心情十分不错。 那个越罗……的确是个福星。这是他从小到大那么多年来,头一遭在生母面前争取一件事成功。此前就算是想要将自己最喜欢的小宽子留下,也都被无情否决了。 3.第3章 帝后大婚 虽然李定宸恨不得明天就大婚,而后就可以摆脱过去那种尴尬的状态,能够自己作主,但帝王大婚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且还有得耽搁。 事实上,婚礼的步骤在第一步就被卡住了。 本朝从未有过帝王纳后的先例。倒不是说以前的皇帝没有皇后,但大秦的皇帝大都长寿,继任者基本都是在为太子皇子乃至皇孙时就已经娶了元妃,登基后封后或是继立皇后,又与纳元后不同了。 因为没有先例可循,在大婚的人选定下之后,礼部几乎为纳后的礼仪吵翻了天。有人说该效仿前朝,有人则认为本朝虽未有君主娶元后,但太子纳元妃却着实不少,可以说是熟练工种,在此规制上依例增添一等即可。 众所周知,礼仪之争虽然看似无伤大雅,其实却是最难以得出结果的,因为古今礼仪卷帙浩繁,礼部的老先生们穷究典籍,一吵起来都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谁也无法说服谁。 这种争执甚至很快蔓延到了朝堂上,适逢最近天下太平,朝中无事,朝会就成了最好的战场。 李定宸满心以为皇后人选定下之后,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头一回见到礼部两位老大人在朝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而且还牵扯了越来越多的官员进去,不由大惊失色,完全不能理解就一个皇后礼服上的图案,为什么也能吵成这样。 等这样的情况多发生几次,他也就淡定了。但这样吵下去总不是办法,李定宸想来想去,灵光一闪,头一回在朝堂上真心实意的说出了这句话,“王先生怎么看?” 王霄显然也对这种将朝堂吵成菜市场的做法十分不满,闻言躬身出列,“回禀皇上,帝王大婚虽乃国之大典,但亦是家事,此等细节,臣伏请圣裁。” 伏请圣裁!李定宸兴奋得手指尖都在发颤。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但从前,这句话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给他留下选择的余地。不管心里怎么想,到底高不高兴,他唯一能说出口的答案是,“依王先生所奏。” 但是这一次不同。即便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并不涉及朝廷正事,但这是王先生头一回将选择的权利放到他手中,说“伏请圣裁”。 李定宸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喊两声。 但这些年的帝王教育终究没有白费,他只是挺直了脊背端坐在高台之上,语气平静的道,“那就请礼部诸位卿家将大婚诸礼具折上奏,朕自会与两宫商定。” 奏折送上来之后,李定宸并没有立刻拿去找两宫皇太后商议,而是自己仔细的看了一遍,而后从中挑选出一份自己最满意的,这才袖着往万年宫去了。 宣宗皇帝,也就是先帝虽然仅在位八年,但驾崩时却已经四十一岁,子嗣自然不会只有李定宸一人。在他之上,还有数位兄长,不过生母都是地位卑贱的婢女。虽然宣宗登基之后,依例各有封赏,但当时诸皇子都已经十几岁,没有一个成器的,看上去也不可能在悉心教导之下扭转回来。 所有子嗣之中,唯有李定宸是宣宗登基之后所诞,而且自幼聪敏,自然也就被皇帝和朝臣们寄予厚望。 ——反正大秦的皇帝都长寿,即便不能像世宗皇帝那样活到百岁高龄,但六十岁还是没问题的。届时李定宸二十七八,正当壮年,也远比他的兄长们更适合继位。 谁知宣宗性情柔弱,登基之后也一直心情郁郁,只坚持了短短八年。 他甚至没来得及将李定宸立为太子,也就导致了一个很尴尬的问题:李定宸虽是众望所归,但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按理说当立成年皇子,然而那些皇子又从未受过帝王教育,难以担当重任。 李定宸最后登上大宝,是因为得到了慈和皇太后赵氏的支持。加上外廷有王霄这样一位强权人物压制,也不希望一位成年皇帝来与他进行政治角力,于是达成默契,将李定宸推上了皇位。 因为这个缘故,慈圣江太后虽然性格强势,但在赵太后面前,却一向十分恭敬。虽然儿子做了皇帝,后宫尽在掌握,但有什么事也都主动找赵太后商议,甚至每日大半时间都在万年宫与赵氏作伴。 所以李定宸到后宫议事,也是直接去万年宫。 江太后等赵太后看过了奏折,才问,“你这是定下就用这个了?”言下之意,对于李定宸的自作主张颇为不满。只带了一份,说是商议,实则不过知会一声。 李定宸道,“儿子观前朝纳太子妃仪制,多是比照纳皇后减一等。本朝虽无纳后的先例,但纳太子妃仪乃是太-祖皇帝钦定,十分完善,在此基础上增一等为纳后仪,正是理所应当。” “倒比去用前朝礼仪更妥当。”赵太后也在一旁帮腔道。 国朝开立之初,第一件事就是要定下各种礼仪,正为了昭显本朝秉承天命之意,因而虽然也有借鉴,但许多地方都与前朝不同。若是此刻一味效仿前朝,反而不美。 这道理江太后自然知晓,她只是儿子有了主张,不再听她这做母亲的话。然而这番心思,想得却说不得,这一口气只好暂存在心里。 礼仪的问题解决之后,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 先是由礼部前往南京,向越家宣旨,封赏皇后的父母,并将他一家接到京城来。而后是择定大婚吉日,昭告天下,再准备大婚所需的一应物件。帝王大婚乃是国之重典,一应耗费都是从国库出,不但要准备迎亲所需的东西,连皇后的嫁妆也是礼部置办。 此外,李定宸登基之后,赵太后便移居万年宫,皇后居住的长安宫八年没有人住,虽然一直有宫人洒扫看护,但也需要彻底翻修一边,将一应摆设换过。 等这些都准备好,忽忽已是秋日。 …… 越罗很无聊。 原本她还有三个伴儿,但因为小皇帝说立后不立妃,所以那三位秀女早就已经送回家了,映秀宫中只有她一个人住着。因为大婚在即,所以门也不许出,每天的日常就是绣花和发呆。 若不是想着外面父母亲人,这样的日子越罗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教自己写字,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如今亲自经过了,才知道这把刀有多可怕。 当皇后太可怕了。 好在随着日子一天天临近,映秀宫也就慢慢热闹起来了。身边伺候的宫人添了何止一倍,每天的衣食住行都有人精心打理,香汤濯发,脂膏抹身,要将身体调养到最好的状态。此外还有专门的人教导大婚当日的礼仪,以及身为皇后需要学习的功课。 忙起来,也就不觉得十分压抑了。 几个月过去,越罗再照镜子,都觉得镜中那人不像是自己了。待得脂粉抹匀,头面戴好,嫁衣换上,更几乎是换了一个人。 到这时,越罗心中才生出几分“要成亲了”的真实感。 且她嫁的不是普通人,是一国之君、天下共主。 越罗在宫人的扶持之下登上凤辇。按照流程,凤辇会绕宫城一周,从皇城正门承天门入内,直达朝元殿。皇帝与百官会在此等候,她将在这里,与帝王并列,受百官朝贺。这是只有皇后才能享的尊崇。 普天之下,从夫家发嫁,连父母亲人都无法拜别的,估计也就只有皇家娶妇了。身上繁复厚重的衣冠,所经种种庄重肃穆的礼仪,耳畔声声响亮的祝贺,都昭示着她的身份已经与从前不同。 出嫁从夫,因为她的丈夫是皇帝,所以她也必须要母仪天下。 “皇后”这一重身份,终于重重落到了她头上,就像这顶沉重的凤冠,戴上去之后,就不能似平日那般轻巧的行走,左顾右盼了。 越罗忽然想起离家入京待选那一日,父亲说过的话。 “当日我问过你,你说顺其自然。今日,为父也将这四个字送你。既然这是你的选择,就该承担一切结果,望你时时谨记。” 面前的百官俯身下跪,越罗却忍不住分了心,微微侧过头,去看站在她身边的人。 4.第4章 皇后威武 朝拜过后,便是回转后宫,在长安宫完成剩下的礼仪。 合卺,撒帐,结发,一系列的流程结束之后,所有人尽皆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了一双新人。 天家的婚礼,没有酒宴,也不需要新郎官出去陪客,更没有人敢来闹新娘子,所以到这里,就算是尘埃落定了。小皇帝往床上一倒,一口气还没有舒出来,就惨叫一声,几乎是从床上然后弹了起来。 “什么东西?”他揉着自己的后背,瞪大眼睛往床上看去。 越罗已经猜到他是叫撒帐的那些莲子花生之类硌着了,抿着唇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低头坐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听他一叠声叫人进来收拾床铺。 进来的是小福和另一个宫女小喜,越罗从进宫就是小福在身边,所以仍旧叫她跟在身边服侍,只是又添了许多人。 两人先是对着李定宸屈膝行礼,又转过来,扶着越罗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然后才开始收拾。 李定宸还在问,“韩嘉和李元呢?”这两人如今贴身伺候他,今日一直跟着,没道理这会儿不见了。 便听得外间噗通两声,旋即有人道,“皇爷,奴婢们在,只是还没给娘娘磕头,怕不合冲撞了,因此不敢入内。” “滚进来!”李定宸顿时觉得有些失面子,瞪向越罗,她的宫女倒不怕冲撞了自己。 好在宫女们手脚麻利,已经将床铺收拾齐整,连被子都铺好了。这会儿正扶着越罗到隔间的妆台前坐了,替她将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来。 李定宸瞧着有趣,又忘了发怒,走过来伸手去接。手中一沉,险些没接住掉到地上去,倒将他唬了一跳,“怎么这样沉?”连忙放入了旁边的盒子里,又扭头去看越罗的脖颈,疑心她究竟是怎么撑住的没被折断的。 不过皇后的妆容实在太复杂,李定宸是没定性的,看了片刻,便觉无趣,本来想回太平宫,但思量着头一晚上就不在长安宫过夜,只怕明日又要去永和宫罚跪,只好命韩嘉叫了水来,服侍他沐浴。 等他沐浴结束,越罗那里还在卸妆,李定宸坐在床上等了一回,人没等来,自己倒困了。他今日也跟着折腾了好一阵,加上兴奋紧张,这会儿放松下来就越发累,靠着床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但又不敢叫醒他,只得小心的扶他倒下,盖上被子,这才退出去给越罗磕头,低声交代,“娘娘,陛下睡了。” 隔间没有加帘子,越罗一转头,就看到了床上伏着的人影。 她这一整日,都因为“皇后”这两个字紧绷着神经。这会儿亲眼瞧见皇帝就这么躺下睡了,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玩累了倒头就睡,心头的那一点沉重就仿佛被水一泯,淡了。 皇帝和皇后,也只是普通人。 她摆了摆手,“知道了,这里有人服侍,你们去吧。” 等头上钗环都卸了,妆容洗净,又换了外头的大衣裳,越罗让人退下,自己进了内室一看,小皇帝的睡姿好不霸道,斜着占满了一张大床。 不过皇后娘娘对此很有经验,她捋了捋袖子,单膝跪在床沿,双手扶着皇帝的肩和腿,用力一推,就给人翻了个个儿,腾出好宽敞的地方。 新婚夜的喜烛不能熄,越罗爬上床躺下,盯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 鸳鸯戏水的水似乎活了过来,在她眼前一圈一圈的晃,晃着晃着,越罗也就睡着了。 …… 没有梦的觉总是显得很短,感觉就像是刚闭上眼睛,就又醒过来了。 越罗愣了一下,才听见帐子外面有人说话,“恭请陛下起床。”一遍一遍,想来是不把人叫醒不罢休的。 她转头往旁边看了看,小皇帝闭着眼睛,睡得很是香甜。而且,他不知什么时候翻过身,还将一条腿搭到了自己身上,难怪明明没有做梦,却总觉得很累。 越罗抽出自己的腿,坐起身道,“下去吧,让我的侍女们进来。” “是。”李元答应着出去了,不一时小福和小喜进来,打起帐子,服侍越罗穿衣。而后又有人送了水和梳洗用的东西进来,在外头一字排开。 越罗却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转回床上,捏着李定宸的鼻子,凝神细数到五,松开手,退回去在床前站直身体。 她才堪堪站好,那边李定宸就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然后睁开了眼睛。 鼻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触感,但李定宸睁眼看到越罗,一惊之下清醒过来,也就将这一茬给忘了。他扫了一眼,皱眉问,“我的人呢?” 韩嘉和李元听着声儿走了过来,“奴婢伺候皇爷更衣。” 越罗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后退一步,转身洗漱去了,深藏功与名。 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宫女看见了她的动作,但她们是皇后娘娘的人,既然陛下没说什么,不管是没发现还是不在意,总归是好事,她们自然不会多嘴,悄悄对视一眼,便跟着越罗走了。 不必像昨日那样大妆,越罗的动作就快了许多。等李定宸收拾完毕出来,她这里已经梳好妆,见他出来,便立刻起身相候。 李定宸一早上都不太痛快。不知道为什么,昨晚明明睡得不错,早上也没有任何争执碰撞,而且皇后虽然寡言,但看上去很识时务,并不碍眼,但他就是不痛快。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好在他从小管教极严,摔东西骂人罚人发泄是不可能的,被江太后知道了只会更糟。李定宸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憋坏,自然也就养成了乐天的性子,心思来得快也去得快。等出门往永和宫去时,那一点不痛快似乎就被留在长安宫里了。 说起来,大婚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他这个皇帝能放三天假,不必早朝。须知李定宸自八岁登基,虽然年纪小没有一件可以自己做主的事,但每日的早朝却不可缺了,一定由江太后坐在帘子后旁听。 在他十四岁之前,江太后大部分时间甚至是住在太平宫里的,对他的管教十分严厉。 也正是因为自己搬走没多久,皇帝就被下头那起不安好心的人引着去看什么歌舞,江太后才会决定让皇帝成亲,好有个人管束着他,免得心思偏到那些事情上去。 …… 李定宸自己没有妃嫔,宫中如今住着的都是先帝朝的太妃们,集中住在宫城西侧。她们基本上每日先去永和宫给江太后问安,然后由江太后领着去给赵太后问安,然后要么各自回宫,要么留下说说闲话,做做针线打发时间。 但今日,赵太后说是免得孩子两头跑,主动来了永和宫。 那头李定宸和越罗才刚出长安宫的门,这边已经有消息送过来了。 昨晚陛下是在皇后屋里过夜,但元帕并无落红。据宫人们的说法,皇后还没卸完妆,陛下就已经累得睡着了,自然就没有后续。 众人面面相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江太后道,“白白替他们担了一夜的心,他们自己倒是不着急。” “陛下年纪还小呢!”一位太妃开口劝道,又问那传话的人,“可还有别的什么?” “说是早上是皇后娘娘叫的起。”那人低下头去,“说是……说是捏着鼻子叫的。” 皇帝早上总要赖床,从前是江太后捏着鼻子把人拎起来的。后来江太后搬走,内侍们哪敢轻易触碰龙体,只能跪在床边念经一般叫上半个时辰,才能起得来。听见这话,众人都拿眼睛去看江太后。 赵太后拊掌笑道,“这回算是遇着克星了。”又对江太后道,“这性子倒像足了你。” 江太后闻言,面上便也慢慢露出了一点笑意。 5.第5章 宫内走马 长辈们显然放心得太早了。 虽然有三日婚假,但小皇帝还是在给两宫问安过后便直接回了太平宫,命人送上奏章,竟是做出个以天下为念的表率来。 本来众人都不以为意,幼帝登基八年,皇权实则早已旁落,如今军国重事,皆是由首相王先生裁决,而后大总管来宝代为批红。这一二年皇帝开始接触朝事,但送到他面前的,都是些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奏章,平日里李定宸自己也不愿意看的,因而都觉得只是做个样子。 哪知这一回小皇帝竟像是铁了心,一连三日都待在太平宫中,而且还批阅奏章直到深夜,然后……直接宿在了太平宫。 他若是做别的,两宫皇太后必然都不能容,定要他将心思放到与皇后相处上来。 偏偏是这一桩,让人再没话说。 即便都猜到他并非真心批阅奏折,不过借此不往长安宫去,但谁都不能将之点出来。 陛下上进了,这是内外都想看见的好事。 皇帝不到长安宫来安置,越罗作为备受瞩目的当事人,其实并没有众人想的那样惶恐。这三天李定宸真真假假的批着奏折,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样,但越罗却是实打实的忙。 第一桩就是要接见内外命妇。 大秦立国百多年,宗室自然也是开枝散叶,人口众多。本朝并无分封之制,宗室分别聚居于四京之中,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这一回皇帝大婚,宗室按例要入京朝觐,而宗室女眷自然也要入宫拜见越罗这位新封的皇后。而七品以上在京勋贵和朝官们的女眷,也要进宫入谒。 因为人着实太多,偌大个长安宫都坐不下,因此这一次召见分了三批。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越罗却要按品大妆,插戴全套头面,穿着厚重闷热的皇后朝服,始终端坐于主位上,彰显皇室威严。 一天下来,比大婚时还累些。 李定宸不来过夜,说实话越罗是松了一口气的。 第二日,又需召见内侍省和六宫局管事的。皇后主理六宫,两宫太后也都没有抓权的意思,事情尽数移交了过来。虽然身边还有女官帮衬,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按照旧例来做,但毕竟刚开始接触,越罗肩上的压力还是很大。 余者如梳理宫中种种关系,查验库房,交接钥匙…… 待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忙下来,越罗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皇帝究竟在做些什么? 若不是早上问安时两宫太后都不着痕迹的提点了一番,安抚之余又暗示她该拿出手段来拴住皇帝,她都险些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人。她入宫是来做皇后的,皇后的本职不是管理后宫,而是侍奉皇帝。 既然两宫开了口,越罗就不好什么都不做了。 回到长安宫,她便吩咐小福,“去打探一下,陛下现下在做什么?” 然后才继续领着人继续清点库房。宫中的大库房,一应东西都是有数的,增减也都按例,这几日已经理清楚了。倒是越罗自己的私库,除了礼部准备的嫁妆之外,两宫和皇帝的赏赐,以及各处献上的东西,林林总总竟也有不少,须得登记造册、清点入库。 越罗身边也好,李定宸身边也好,人虽然多,但可称作心腹的却几乎没有,都是由两宫来安排。因而在她们的授意下,打探消息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没多久小福就回来了。 “说是今儿不批折子,往西苑去了。” 李定宸一开始倒并不仅是做个样子,而是真的有心于朝政。奈何这件事他自己有心是没用的,大部分奏折根本不会送到他这里来,或是送来的时候事情早就定下甚至已经在执行了。耐着性子看了两日,便开始觉得无趣。 他这时才终于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原来大婚之后,除了长安宫中多住了一个人,别的与从前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而这一点,好像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两宫也好,大总管来宝也好,王先生也好,都没想过他是个成了家的皇帝,已经能够做主了。更让李定宸憋屈的是,就连他身边的韩嘉和李元,都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还拐着弯儿劝他就算不喜欢皇后也不用折腾自己。 难道他们都不觉得眼下这种情形是不对的吗? 李定宸心中的火气越烧越旺,但他知道,这些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这种心思也绝不能表现出来。 ——即使那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他本来就不是能忍耐的性子,因而发现这三日都是在做无用功,便索性丢开,带着人往西苑散心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想,只怕宫中很快又会传遍了,说陛下是个坐不住的,这几日批奏折用心国事果然都只是做样子。 于是这心也越散越闷。 越罗领着人过来的时候,李定宸正骑着自己最心爱的宝马踏雪,由内侍领着在西苑里转悠。他倒是想纵马疾驰,奈何内侍们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不敢放松,一见他有纵马之意,就立刻跪下来哭求,久而久之,李定宸也歇了这份心思。 只是今日他实在心绪不佳,听得报说皇后来了,心下不由生出几分迁怒。若不是以为可以亲政,他根本不想娶劳什子的皇后,结果骗了他娶皇后,这亲政却根本就是个幌子! 一切的根源,都在这“皇后”二字上。 但李定宸毕竟是个讲理的人,他更知道,越罗也很无辜。不要说他当皇帝这八年,便是从前父皇在位时,朝堂上也是王先生说了算。十几年来大权独揽,岂是这样轻易就能交出来的?无论皇后是何人,都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他只是这会儿不想见越罗,但这话说出来,必然会传到两宫耳朵里。赵娘娘一向疼他,且又不是生母,最多告诫一二,江娘娘那里却是绝对过不去的。 因为不想见到越罗,他索性一拉马缰,双腿夹住马腹,趁着其他人被分了神的当口,纵马飞奔而出。 等满地的内侍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还在马上,登时慌乱成一团,急急忙忙上马追了过去。好在踏雪性情温顺,即便是疾驰,速度也不快,陛下的控马之术也十分娴熟,不至于撞上障碍物,只要略等一下,他们便能跟上。 然而才这么想着,那跟在最前头的内侍便见远远有一行人迎着踏雪飞驰的方向走来,看那后头的仪仗卤簿,正是皇后娘娘无疑! 李定宸也看到了前面的人,原来他慌不择路,竟是恰好选了错误的方向,本意是要避开,这回竟要直直撞上了。 他的控马之术娴熟,仅限于慢走时。这会儿纵马飞驰,因为他胆子大,即便没人跟上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最糟糕的情形,也无非是待会儿停不住马摔下去,能换来一阵疾驰,也够本了。 可惜江娘娘总觉得他身体柔弱经不住这些,若摔了这一次,只怕又要很长时间不得骑马。 然而乍一看见越罗的队伍,见对面人多,决计是避不过去的,很有可能会踩踏到人,李定宸毕竟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便立刻慌乱起来。毕竟在空旷处走马,和在人流中疾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下意识的要勒住马头,然而因为太紧张,一时不得其法,倒弄得踏雪不舒服,更是撒开了蹄子往前跑。 “快让开!”眼看两边的距离越来越近,就要撞上,李定宸只得大喊,“让开!” 虽然越罗已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令众人散开,但因为仪仗太长,还是生出了一点慌乱。 其实这一点问题不大,如果李定宸是个经验丰富的骑手,能够控制好自己的马,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越罗一看他越忙越乱,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的模样,便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此刻也绝不知道当如何驭马。 此刻这情形,地上的人被撞到踩到反而成了小事,若是让他就这么在皇宫内跑马,只怕明日御史台的奏折又要堆满太平宫了。更有甚者,若皇帝坠马受伤,在场所有人只怕都脱不得干系。丢了差事事小,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纵马疾驰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几百步的距离转瞬就能拉近。 不待越罗考虑清楚,李定宸已经骑着踏雪从她身前经过。 那一瞬间,越罗觉得自己脑海中似乎想了许多,但又仿佛一片空白,她伸手抓住了李定宸手中的缰绳,竟是连马镫都没用,就在飞驰之间,纵身上了马! 6.第6章 皇后威武 李定宸只觉得眼前一晃,手中的缰绳就被夺走,旋即身后一沉,一具身体贴了上来。 越罗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李定宸的腰,却分明是个将他抱在怀中的姿势,李定宸登基之后就鲜少有人这么抱过他,下意识的挣扎起来。 然而越罗一只手仿佛铁钳一般将她扣住,一时竟挣脱不开。耳畔又传来她的低声警告,“不想摔下马就别动!” 李定宸连忙老实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他来说是有些恍惚的,身在马上,他并不知道越罗究竟做了什么,反正踏雪很快就被安抚下来,在向前飞驰片刻之后,速度居然慢慢就缓了下来,直至变成悠闲的漫步。越罗这才一提缰绳,勒住了马。 她纵身往下一跳,落在了地上,反身朝李定宸伸出手,还没忘了使用敬语,“请陛下下马。” 这时骑马追赶的几个内侍赶了上来,见已然无事,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从马上滚下来,便立刻跪在了地上。尽管皇帝没事,但发生了惊马这种事,今日在场的众人都脱不了干系,尤其是他们这些负责照料马匹的。 李定宸还有些惊魂未定,本来是想等内侍们过来扶着自己,见此情形,只好垂头丧气自己爬了下来。 落地时腿一软,险些也跪了下去。 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住。李定宸转过头,正瞧见越罗收回的那只手,心下顿时有些没滋味。 他胆子一向很大,惊慌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此刻回想自己的表现,只觉得丢脸。偏偏这脸还丢到了皇后跟前,甚至还是对方把自己救下来的。 他对越罗,原本只有个很淡的印象。 ——这是我的皇后,但是娶了她之后我却没能亲政。 没了。 此刻,两人站在草场上,周围是几匹悠然吃草的马儿,跪在地上的内侍,远处还有更多急着往这里赶来的人,李定宸才像是忽然睁开眼睛,将越罗这个人看分明了。 她能最后中选,容貌自然是不差的。圆脸大眼睛,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得长辈们的眼缘。性子稳重,沉默少言,然以今日的情形来看,只怕非但不是众人所以为的贤良淑德,胆子也着实不小,而且精擅马术。 此前却是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也不知两宫听说此事,会做何感想。 想到两宫,李定宸陡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今日惊了马,自己只怕免不了又要吃一顿挂落,且很长时间内不可能再来西苑骑马。如此一想,情绪不免低落下来。 这时后面的人已经赶了上来,各自将李定宸和越罗簇拥在中心,先检查过二人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而后便有人将此事报上去给两宫知道。 越罗注意到,在前去禀报之前,他们并没有请示过李定宸。 自己初初入宫,只怕还在两宫的考察之中,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心腹,不问她的意见倒也可以理解,但连李定宸这皇帝也不问,却是有些出乎越罗的预料。 她陡然意识到,小皇帝在宫中的日子,只怕过得也没多好。 既然事情已经报了上去,他们二人也免不得要过去一趟,给两宫报个平安,以免长辈们担忧。 于是两人又被众人簇拥着上了銮舆,往万年宫去。 …… 万年宫中,听说皇帝惊马,两位太后也是唬了一跳,连忙将报信的人叫了进来。 只是这报信之人看上去却不甚慌张,两位太后对视一眼,这才由江太后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来报信的内侍显然不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口齿十分伶俐,立刻将西苑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着重指出皇后前来见驾,适逢其会,出手救下陛下,二人均平安无事。 也难怪他们并不慌张。从前皇帝闹出这些事情来,哪一次大小不要受一点伤? “不想皇后竟还精擅马术。”赵太后不由感叹了一句。 江太后道,“她父亲虽是文官,却是弓马娴熟的,第一任官便是在九边。皇后便是那时诞下,想来幼承庭训,也跟着学了些。” 文官家的女儿学这些,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两宫都没说什么,自然不会有旁人质疑。 赵太后笑着道,“这一回却是亏了她。陛下那个性子,总想着涉险,这几年咱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如今看来,却是可以将这担子交出去了。” 江太后摆手令报信之人下去,这才道,“且再看吧。” 二人说了几句话,外头便有人报皇帝和皇后过来了。这是意料中事,两宫并不意外,当下请了人进来,查看一番,果然平安无事,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但江太后还是板着脸斥道,“陛下年纪不小,怎的还是这般胡闹?倘或出了什么事,传扬出去,只怕朝中又有人非议。” 李定宸是被训斥惯了的,便只低着头听。反正江太后训斥他也不是只这一件事、这几句话,听过了也就罢了。 倒是越罗开口道,“母后息怒,说来此事乃是儿臣的错。若非为避开儿臣的仪从,陛下也不至于惊了马。儿臣惶恐,请母后责罚。” 众人都没料到她会开口,因而俱是面带惊讶的看向她。 李定宸第一个反应过来,有些气急的道,“与你什么关系?是我先纵马,这才避让不及。” 自己挨骂也就罢了,反正习惯了。皇后本来救人有功,偏还要揽下错处,她是不是傻? 果然江太后话锋立刻转到了她身上,“哀家还没说你!你身为皇后,即便是为了救人,这般宫中走马,也是失了体统!你是皇后,天下人都看着你呢,行事之前总该三思,莫忘了你的身份。” “儿臣知错。”越罗道。 “念你也是救人心切,便不罚你了。”江太后又转向李定宸。“陛下这几日在太平宫批折子,才刚看着有几分模样,转眼又惹出这样的事端来。往后不许再往西苑去!” 虽然在预料之中,李定宸还是惊叫了一声,“母后!” 但旋即身边的越罗伸手一拉,他余下的话就没说出来,转头看了她一眼。 越罗道,“母后,陛下每日批阅奏折十分辛苦,往西苑散散心也是应当的。若不许他去,只闷在宫中,反倒不妥。这一回惊马实是儿臣之错,若因此连累母后为陛下担心,儿臣心下不安。” 赵太后闻言,眉头轻轻一动,细细看了越罗一眼,又转头去看江太后。 江太后也有些意外,片刻后才道,“你们夫妻齐心,哀家倒成了恶人。也罢,这些事情既有你媳妇管着,我这当娘的也不多问。只你自己也需记住,你也是娶亲的人了,往后须得沉熟稳重些,才是为人夫婿的担当!” 李定宸瞪大了眼睛。 7.第7章 是否有空 “如今看来,还是姐姐的眼光好。皇后胆子大些,倒真不是坏事。”江太后目送越罗跟在李定宸身后走出宫门,转头对赵太后叹息道。 皇后会骑马,这不是什么奇事。太/祖皇帝当年也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成徽高皇后早年便陪伴在□□身侧,二人戎马之中几度同生共死,夫妻情深,民间至今广为流传。即便立国之后,成徽皇后也曾亲自教习几位皇子皇孙骑射,是一位十分传奇的女性。 有这样的珠玉在前,立国初女子学习骑射很是风行了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国朝安稳,渐渐的便荒疏了。莫说女子,就是许多男子也都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之辈。 皇后除了管理留宫、侍奉皇帝之外,将来也必定需要教养皇子,会这些也没什么不好。只要礼仪上不出错,江太后自然不会挑剔。 她所感叹的,是越罗能够在自己面前直言。 这是皇帝都做不到的。 她和赵太后千挑万选,就是为了能找个压得住皇帝的人,现下看来,果然没有选错。 “你呀,就是操心太过了。”赵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孩子们自然有自己的缘法,我看这个越氏就很好,待她磨一磨陛下的性子,便是朝堂上,想来也无话可说了。” 她这话并未说得十分明确,然而江太后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面容微肃,“姐姐想得周到。” 小皇帝大婚之后,便当亲政,这本是理所应当,两宫太后心里也不知琢磨了多久,但这件事,现在还不能提。 王霄在朝堂上经营了二十年,真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国朝以来从未有过如他这般大权在握的臣子。不提权势动人,王霄觉不会束手还政,便是李定宸自己,如今又哪里担得起这国之重器? 他那跳脱的性子,半点拘束都受不得,是两宫心中长久的一块心病,早盼着有个人来磨一磨了。 但愿越罗不要让她们失望才是。 …… 直到出了万年宫,李定宸还有些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江太后教子严厉,李定宸从小到大,但凡犯错,一定会被惩罚。或是抄书,或是罚跪,似这般出去玩受了伤,那必定是要禁足一阵的。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 到如今,小皇帝已经可以在她开口之前,大致预估出这一次的惩罚了。 这还是头一回,江太后没有在口头斥责之外另加处罚。——也不对,她本已说了“不许再往西苑去”的话,却被越罗这个皇后顶回去了! 这种时候居然可以顶嘴!并且真的成功了! 李定宸觉得自家皇后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打门。 须知他从前也不是没想过要讲道理,然而往往越说越错,最终结果只是惩罚翻倍。他的性子,很难耐下心来思索这其间的不同,只是在心里认定了越罗能够在母后面前说得上话这一点。 在同人不同命的酸楚之外,李定宸的心里又有些很特别的感受。 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好像娶了个非常厉害的皇后。 而且皇后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他脑子里又不由得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在越罗上了马之后,大抵是知道事情可以交给她,李定宸当时心里竟不怎么慌了。在越罗的控制下,踏雪飞速前行,他便也得以跟着体验了一回纵马飞驰的畅快。 虽然很短,但在那一瞬间,李定宸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自在的风吹拂在脸上,好似天地之间再没什么能够拘束住他。 那是李定宸活到十五岁上,头一回体验到这样的感觉。 等登上了銮舆,他才头一遭儿主动跟越罗说话,“皇后难道就不怕母后么?” 越罗从这番话中听出了深意,微微笑道,“我不过是说出实情,江娘娘深明大义,必定不会见责,为何要怕?” 李定宸不由哼了一声,总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本待冷落越罗一番,但想到她先是免了自己落马之灾,又在母后面前为自己争得去西苑的许可,便不怎么情愿的道,“今日多谢你了。” “这只是分内之事,当不得陛下如此。”越罗道,“只是陛下不论要做什么,总该想想还有人为你担忧,须得考虑万全才是。譬如今日之事,若陛下身边有马术出众者,能及时阻止惊马,即便我不在,也不会有事。” 李定宸抓重点的能力却让越罗直想扶额,“皇后这是自夸马术高明么?” 然后不等越罗琢磨出该如何回复这个问题,他又道,“既如此,往后朕再往西苑骑马时,便请皇后同去,如何?” 越罗眉头一挑,虽然知道李定宸这么说有故意诱导自己玩乐之嫌,想来是希望自己出了丑,不能再在江太后面前理直气壮,但她自从入宫之后,贤良淑德的面具戴得太久,早已经收购了,因而没忍住接受了这份诱惑,“既是陛下相请,妾何敢不从?” 哪知李定宸下一句话就暴露了真正的目的,“那有皇后在,朕想来也可纵马疾驰了?” 越罗其实有些惊讶,莫非他从前骑马,就一直只是慢走,从来不曾疾驰?不过她很清楚这个问题不能问,因而只在心下琢磨了一会儿,见李定宸双眼发亮的看着自己,便点头道,“只要做好了完全准备,自然可以。” 李定宸闻言,面上的雀跃之色简直要溢出来了,若非他们才从西苑回来,说不得此刻就想往那边去。 越罗见状,心下反倒生出几分同情来。她之前因被选入宫之事,多少有些冷待李定宸之意,因而对方不理会她,她也乐得清闲,还是两宫催促,才打起精神打算跟他好好相处。 然而现下细细思量,宫中规矩那么大,江娘娘的性子又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小皇帝这样爱玩闹的性子,在这宫里只怕过得相当憋屈。说到底,他也不过比自己大一岁,宫里宫外的事,哪一件能自己做主呢? 也难怪知道可以尽兴的玩儿,会那么高兴了。 这样子倒是让越罗想起了家中弟妹,相较那几只无法无天的皮猴子,眼前这位天下至尊,已经是相当的稳重了。 说起来,皇后与皇帝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或许自己也该花点心思,认真的履行以下皇后的义务才是。 这样一想,她便道,“明日上柱国夫妇会携几位弟弟妹妹入宫谒见,不知陛下是否有空?” 李定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上柱国是自己给皇后生父所赐官职。也就是说,明日皇后的家人将入宫谒见。莫说今日皇后为自己解了围,便是没有,他也是应该露面,彰显天家对这位皇后的看重。 这么一想,便点头道,“大人和夫人入宫,朕理当见一见。” 越罗便道,“既如此,皇上今晚就歇在长安宫吧。明日一早他们便会入宫,也省了来回的麻烦。”不等李定宸拒绝,又道,“后园的菊花开得正好,今日尚食局又备了好蟹,我欲在园中赏花食蟹,不知陛下能否赏光?” 李定宸不由意动。 早前心里想的要冷着皇后的念头早已不翼而飞,对于要在长安宫过夜这件事,也就没有那么排斥了。 8.第8章 试他一试 越罗从年初离家入京待选,到如今已经有大半年未曾与家人见面了。 上柱国越安和夫人此前自然也随众拜见过,但大礼之时人多,不过远远的看一眼,且还囿于礼数,不敢长久直视,更不必提单独叙话了。因而越罗安顿好之后,便依例命人请他们明日入宫,阖家见面。 她本来是不打算让李定宸露面的。 寻常人家翁婿见面,做长辈的总免不了叮咛□□几句。然而李定宸虽是女婿,却身份尊贵,见了面,父母还得给他磕头问安,倒不如不见。 但此时越罗心思转变,却是忽然发现宫中这些事并非与己无关,若要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平庸度日,只怕到头来岌岌可危。但若她当真想做点儿什么,想要往后在宫中行事没有掣肘,李定宸必须要跟她站在一边。 所以在行动之前,须得试他一试。 三日婚假结束,第二日李定宸就要去参加早朝了。 还是同以往一般,在奉天殿受朝臣叩拜,而后由朝臣提几件不甚紧要的小事,让他裁决。而真正的要事,则都是散朝之后,由内阁几位丞相商议着决定,而后将奏章送往太平宫,再由大总管来宝代御笔朱批。 至于军国重事,则必须召集六部尚书、内阁诸相、翰林院掌院及与此事相关的官员至太平宫,在御前分说厉害,商定决策。是时,两宫太后也会在一旁垂帘听诊。群臣商定之后,往往由太后代皇帝颁发诏书,当场拟就,加盖大印。 这样的日子李定宸已经过了八年,早已习惯。然而今日,端坐在御座上,李定宸却发现,他竟有些难以忍受这种更似仪式,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的流程。 他还注意到了一个此前从未在意的细节。每个官员出列说话之前,都会下意识的朝王霄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首相王先生,才是这个朝堂真正的核心。 尽管李定宸已经明白,就算自己大婚,只要王先生一日不放权,这样的日子就会继续下去,亲政不过是个笑话。但心里已经既然已经产生过这种念头,某种意识便已经觉醒发芽,无时无刻不在蠢蠢欲动,让他无法继续像之前那样顺从的接受。 小皇帝心里有许多念头,但他不知道眼下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够改变这样的局面。 唯有一点,李定宸很肯定,一味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 早朝结束,王先生率领群臣从奉天殿退出,回到各自的衙门中去处理政事。而李定宸则要到旁边的谨身殿,开始今日的经筵。 所谓经筵,乃是特指为帝王讲论经史,讲官以翰林学士及其他饱学官员充任。不过历朝历代,经筵的情况皆有不同。国朝以来,因为帝王都是成年之后登基,国事繁忙,既没有空闲,也没有精力去开经筵。反倒是太子和太孙出阁读书之后,帝王特命开经筵之讲,一直沿袭了下来。 李定宸冲龄登基,不能秉政,倒成了大秦立国一百五十年来第一个听讲经筵的皇帝,而且开的是日讲,一听就是八年,风雨无阻。 帝王听讲,自也与普通人不同。虽然学生只有李定宸一个,但整个谨身殿里几乎站满了人。 除了负责管理洒扫谨身殿及随侍帝王的内侍之外,余者全都是朝中的官员,除了几位主讲官员之外,还另有为帝王翻书展卷的展卷官,开讲之前专门诵读今日所讲内容的侍读官,讲完之后复述自身所得,与皇帝所学互相印证侍讲官。 皇帝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学习,别说是开小差了,任何一点进步或者退步都会落在所有人眼中,并且迅速的传遍朝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李定宸虽然不笨,但也的确不是天才。即便每日战战兢兢,在这些举全国之力考选出来的官员眼中,也不过是中人之资。 这一点,李定宸自己也心知肚明。虽然王先生安慰一般的对两宫说过“国朝安稳,君王只需守成”之类的话,但是李定宸自己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久而久之,不免生出厌学之心。 只是江太后一向对他的学业最为着紧,不但每次经筵结束都会派内侍过来向经筵官询问他课堂上的表现,还经常会让内侍在课堂上旁听,顺便观察他,有时候甚至会自己亲自过来查看,所以李定宸也不敢不用心听讲。 每一堂经筵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今日的经筵结束,他迫不及待的留下一句“先生们请吃茶饭”,然后就飞快的溜走了。 皇后的家人今日入宫,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长安宫中了。 李定宸之所以如此兴奋,除了觉得皇后对自己不错,该给她做脸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宫中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 每日早朝经筵,还要完成先生们留下的课业,回到太平宫之后,还要象征性的批阅一部分奏折,这就是李定宸每天的生活,比大部分人更加无趣。 偶尔能去西苑玩耍一次,就已经是难得的放松,还要小心不弄出事情来,让江太后知道了禁足。 然而今日,一进长安宫,李定宸就有些后悔自己来得太快。 皇后正在考问弟妹的课业。 但便是后悔也晚了,皇帝驾临,自然有内侍开道,里头早已得了消息,此刻全都迎了出来。 李定宸僵硬的在皇后的陪伴下走进内室,在主位上坐了。越罗并没有因为他来了就结束考察,而是告罪之后,继续发问。小皇帝听着两位国舅在皇后的询问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心头油然而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他面对先生们的提问时,差不多也是这般模样。 而皇后此刻威严的表情与声音,在李定宸心目之中,也渐渐与严肃端凝的先生们重合在了一起,让小皇帝油然生出敬意的同时,又有种必须要远离的强烈冲动。 正晃神间,便听见皇后道,“方才我考问的题目,许多都是未离家时你们便学过的,却也仍旧答不上来。只怕这一年多,学业都荒废了罢?莫不是以为成了皇亲国戚,便不需要学习了?陛下如今每日仍要听讲经筵,何况你们?” 李定宸定了定神,见两位国舅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似乎对皇帝还要上课十分不解,只好干咳了一声道,“子曰:学不可以已。” “听见了没有?”越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又对李定宸道,“妾这两位弟弟着实顽劣不堪,从前妾在家之日,尚且能够约束,如今只怕都成了没人镇压的猴头,快要翻天了。陛下若是有空,妾倒是想求肯陛下,时不时的点拨他们一番。若能有陛下一半儿的英明神武,妾也就能安心了。” 李定宸微微一呆,本来想说自己那点儿学问不足以指点旁人,然而坐在皇后身侧的三个孩子齐刷刷的转头朝他看过来,俱是玉雪可爱的年纪,睁大了眼睛以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这话李定宸就说不出来了。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君无戏言,即便心下懊悔,也无法收回了。他只能描补道,“只是朕平日里空闲无多,只怕耽搁了他们。” 越罗道,“这却不需担忧,他们都有正经的老师呢!不过每日将功课送进宫来,陛下得空了就替他们瞧瞧。” “岂可如此劳动陛下?”越安本来一直在一旁听着,此刻才客气的开口。 李定宸立刻道,“朕如今每日也上着经筵,只是苦于无人切磋,倒不知究竟如何了。借着指点两位国舅的机会,也好‘温故而知新”。上柱国万勿推辞。” 此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日去给两宫问安时,越罗便将此事说了一遍。她不像李定宸不论做什么事都偷偷摸摸的,而是先过了明路,让两宫得知,如此事情进展起来便不会有任何掣肘。果然两宫对此并无异议,还在李定宸过去请安时特意叮嘱,让他用心。 李定宸的确很用心。 虽然说的是“有空了看看”,但实际上,每日两位国舅的课业送进宫来,他都会第一时间查看,然后给出自己的意见,趁着宫门下钥之前命人送回去。 在这个过程中,李定宸忽然体会到了教学的乐趣。 原来做老师和做学生,竟是如此不同。 虽然他仍旧不怎么喜欢学习,但为了能够在教导两位国舅的时候不露怯,李定宸听讲经筵时也越发用心,倒是让几位先生十分惊喜,感慨陛下成婚之后果然稳重了许多,上课时更能静得下心,假日时日,必然是一代明君。 两宫太后得闻此事,自然也是满心欢喜,还特意给长安宫送了一回赏赐,多是这几年积攒下来的布料,让越罗拿去裁衣裳穿。 因为要检查两位国舅的功课,所以不知不觉间,李定宸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就从太平宫挪到了长安宫。只不过他心思烂漫,竟是还没有开窍,虽然每天都跟皇后睡在一张床上,却始终没有圆房的意思。 这却让两宫有些担忧。 这日李定宸过来请安,便被两宫留下了。江太后一贯严厉,李定宸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儿,战战兢兢,虽然有问必答,但都是言简意赅。因而这事,便让赵太后出面。 赵太后细细问了他平常与皇后的相处,见十分和谐,心下越发疑惑。只是即便母子,这床笫之事、帷簿之私也不好直接开口询问,何况又不是亲生母子,只得含蓄的问他,“你瞧着皇后如何?” “皇后自然是极好的。赵娘娘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李定宸随口道。 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住在长安宫了。同样是跟别人一起住,同样是事事都有人管,但跟越罗一起住,与跟江太后一起住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从前江太后住在太平宫的时候,李定宸须得整日都提着心,生怕自己哪里犯了错,又惹来斥责。 然而如今,一进长安宫他便能放松下来,得到最好的照料,也不需要为那些烦心事发愁。看看两位国舅的功课,还能够体会一把做老师教导别人的乐趣。 而且,长安宫的的伙食很好。 江太后年纪虽然不大,但自从先帝驾崩之后,便时常茹素。她是女子,本来口味就清淡,便是吃素也不影响什么。但李定宸还是长身体的日子,对肉类的渴求无与伦比,跟江太后一起吃饭,时常觉得吃了跟没吃一样。即便江太后搬出去了,太平宫这边也已经习惯了如此安排,因此他的饭菜经常是素菜比荤菜更多,而且量也不大,根本不够他吃。 他倒是想过让下头多备一些,但是他身边事事都有人盯着,多吃一碗饭都要报给两宫知道,他不耐烦这个,索性多叫点心填补。 但点心毕竟与正经饭食不同,所以李定宸很缺油水。 但长安宫这边,每天吃什么是越罗定下之后,再命尚食局准备的。她也还在长身体的年纪,每顿都有足够的肉菜,红烧肉东坡肉叉烧肉炖肉炒肉烧肉,还有各种鸡鸭鱼,每一顿都能吃个痛快,让李定宸万分感动。 越罗并不知道其中种种情由,见李定宸喜欢,越发变着法儿的让尚食局去做各种肉菜,却正好合了李定宸的意。 这也是他迅速适应长安宫生活,并且安心在这里住下的主要原因。 赵太后见他这话说得真心实意,心下颇为感慨,又不免有些好笑,“陛下既然与皇后相处极好,就该想着早日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皇嗣。这也是稳固国本之意,不可轻忽了。” 李定宸自己平常不会去想这些问题,但身边毕竟什么都有人教,这些都是知道了,此刻闻言先是一愣,而后脸就红了。 9.第9章 朕也知晓 从万年宫回来,李定宸的视线就忍不住往越罗身上绕。 他之前跟皇后相处得好,但大抵一开始没有圆房,后来习惯了这种相处,也就不会想到那上面去。今日被赵太后一提点,他才忽然意识到,越罗是他的皇后,除了每日叫他起床、为他打理衣食住行之外,最最重要的是,两人得一起生孩子。 江太后对李定宸的严厉是多方面的。为怕他被人带歪了心思,女色上看得更是十分严格。加上李定宸身边的人都是大总管来宝安排的,有时常更换,莫说下头的人不敢打这种主意,就算想了也不会有机会。 而且李定宸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一时也想不到这方面。 然而毕竟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旦这种意识在心里冒了头,便有些按捺不住。 越罗很快注意到了他的不同,毕竟平常李定宸总是闲不住,今日坐下之后却一直没有动,反倒一直自以为隐蔽的偷窥自己。但她没想到是赵太后会特意提醒这种事,因而也只以为皇帝是发现了什么,所以在观察自己。 她故作不觉,对李定宸道,“马上就要入冬了,今日尚服局送来了冬衣的料子,我瞧着都好,只不知道两宫喜欢什么,陛下若是有空,能够烦劳帮忙挑选一二?” 李定宸满心躁动,能有事可做自然最好,立刻起身道,“东西在哪里?” “就在偏殿里。”越罗道。 于是又转到偏殿里。因为要换节令,不单宫中主子们要换新的冬衣,下头的宫人亦是如此,掖庭同样送了不少布料花色来供皇后挑选,因而偏殿里堆满了布料。不过不同用处的布料各自堆放在一处,显得杂而不乱。 越罗指了要给两宫做衣裳的料子,道,“就是这些了。” 李定宸才要叫人进来将布料一一搬开挑选,越罗却已经上了手。几十尺的布料,卷起来颇有些重量,内侍们搬运时也是两人抬一捆。然而此刻越罗双手搭住布卷两侧,轻轻松松就将之搬起来了。 一共十几匹布料,搬完之后她气都没喘,转头朝李定宸笑道,“陛下过来瞧瞧,都是今年新进上来的花色,我瞧着都很好。” 越罗每将一卷布料放下,发出的声音都会让李定宸下意识的抖一下。他的视线下意识的落在皇后看上去有些纤细的胳膊上,完全无法理解这样一双胳膊,如何能发挥出那么大力量。 他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心不在焉的上前几步,看了半晌,才挑出两匹来。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便有意识的询问道,“说起来,朕还没问过皇后,入宫之后是否习惯?想来从前皇后在家时,应当与宫中不大相同吧?” 越罗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宫中一切都好,只是妾在家时,每常跟随父亲学习骑射武艺,入宫之后却是不能再摆弄这些了。” “原来皇后还学过武艺?”李定宸立刻兴奋起来。 他性格活泼跳脱,自然不喜欢拘束在屋子里念那些经史子集,相较而言更喜欢习武。可惜舞刀弄棒总免不了受伤,再者帝王之尊也不适合学这些,因而江太后一向不许他学。就是骑射,也只是学些皮毛,应个景儿罢了。 可想而知,得知皇后身为女子竟能学习武艺,自然令李定宸惊羡不已。 越罗本来是故意试他的意思,见他这个反应,不似不喜,倒像是欢喜得过了头,便问,“陛下不觉得妇道人家摆弄这些东西不妥当么?” “怎么能这样说?当年成徽高皇后还曾随同太-祖打天下呢!世宗皇帝的刘皇后也是将门虎女。这两位都是德传后世的奇女子,皇后又怎可因女子之身便妄自菲薄?”李定宸立刻反驳道,“朕倒是想学武艺,可惜母后总是不许,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没意思。” “陛下想学武?”越罗这回是当真惊诧了。 不止是大秦,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天下稳定之后,君王因为忌惮武将手握兵权之故,往往都要崇文抑武。 毕竟文臣便是再能耐,也不过如王霄这般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威凌皇权,很少也很难去想更进一步。因为他们更善于在平衡之中博弈,夺取掌控权。譬如李定宸如今想要收回权柄,免不了要跟王先生对上。但即便王霄不愿意放权,最极端的选择也不过是废了他,另立傀儡新君。 但武将手握兵权,便如身怀利器,杀伐之心更重。若有了机会,只怕改朝换代只在顷刻。 所以历来上位者都有意压制武将,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文臣高于武将的风气。尤其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朝中由文臣把持,武将难以立功晋升,除了帝王近侍之外,余者均不受重视,已经成了常例。身处其中者视之为理所当然,也不会去考究其源头。 父亲便时常感慨当今风气大变,天下男子竟以文弱为美,武风凋零,长此以往只怕不堪设想。 而李定宸身为帝王,竟酷爱武艺,怎不令人惊讶? 提到这个问题,李定宸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这件事他在心里想了很久,身边却根本没一个能听他说的人,以他的性子,憋了那么久也已经是极限了。何况越罗又似乎正是一个“同道中人。 因而李定宸听她这么一问,不由得道,“自朕登基以来,边蛮欺朕年幼,年年袭扰,边境一直不太平。而朝中诸公却不思抗敌,只一味求和。岂止蛮人反复之辈,若不是被打疼了,岂会知道忌惮?” 越罗琢磨着这后一句话十分耳熟,低头想了一回,才记起这正是当年世宗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便问李定宸,“莫非陛下欲效世宗皇帝故事?” 李定宸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激动得险些抓耳挠腮,幸而还记得身为人君须得稳重,才咳嗽一声,将这种情绪压下去,唯有一双虎目灼灼生光,热切的盯着越罗,“朕欲效世宗皇帝旧事,不知皇后能否做贞全皇后?” 贞全皇后刘氏,并非世宗元后。她父兄皆是宁州守将,永初九年边蛮来犯,因时任宁州知州的官员贻误战机,以至宁州失陷,而刘氏一族尽皆战死,唯留老弱妇孺。世宗大怒,严查此事,又宣刘氏入京,欲加封抚慰。然而她听说世宗皇帝打算御驾亲征,便自请从军。 她虽是女子,却不惜己身,对敌时往往冲杀在前,在军中声望极高。 永初十三年,世宗皇帝收复宁州,迎立刘氏为继后。她死后谥号贞全,可见朝野评价之高。 李定宸这一问,显然寄予了他对未来的热忱与期盼。尽管越罗认为他这个想法纯粹是痴人说梦,但对上这双眼睛,竟不知当如何拒绝。 她这段时日,一直在试探李定宸,而李定宸的表现,也出乎她的预料。他对她的家人能够亲近接纳,亦不吝恩赏,对她刻意展露出来的真性情也不以为忤,如今更是明确的表达了对她习武之事的支持。 越罗的心情很矛盾,有时候她努力提醒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皇后,她的夫君是帝王;但有时候,又发自内心的觉得,李定宸也只是个普通人,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而他所面对的环境,却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李定宸在许多方面都并不合乎越罗对未来夫婿的要求,又奇妙的在另一些方面让她觉得这个选择并不糟糕。 虽然就越罗目前的了解而言,宫中对皇帝的评价并不高,都觉得他性情不够沉稳,资质也只是中等。但从越罗的角度来看,他身为帝王,没有明显的缺点,又有建功立业之心,同时还善于纳谏,也有容人雅量——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越罗觉得,李定宸都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只要给他机会,所谓的痴人说梦,未必没有一日能够成真。 而他现在需要的仅是自己的一句肯定,同时也将一个几乎无法想象的机会送到了越罗手边。 于是她轻轻伸出手,将之抓住了,“陛下既有此心,妾自当夫唱妇随。只是要效仿世宗皇帝行事,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一盆冷水让李定宸的脑袋耷拉下去,他恹恹道,“朕也知晓。” 别说御驾亲征了,现在连朝政都不掌控在他手里,甚至他自己每天要做什么,都是由别人来安排的。想要实现自身所想,那可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10.第10章 打不过她 李定宸的个性之中,有一点,是江太后怎么看怎么不满意,但越罗却觉得正好的地方,那就是他心大,不怎么记事。无论遇上什么样的事,就算一时心情不快,也能够很快的调整过来。而且身为帝王,却并不跋扈,知道这世上也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做不到的事,懂得适时低头。 这后一点,对帝王来说太难得了。 换一个人处在他这样的境遇之中,只怕不被打压得唯唯诺诺,就是被逼得性情阴暗偏执,但他却能将那些令自己不舒服的部分忽略掉,奇迹般的茁壮成长。 所以此刻,即便是知道前路漫长且曲折,他的兴头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吃完饭之后,他便把长安宫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兴致勃勃的拉着越罗,要她展示一下武艺。 越罗也觉得有必要震一震他,因而爽快答应。两人回了后殿,换了轻便贴身的衣物,而后李定宸便眼看着越罗从床底脱出一只扁平的箱子打开,然后又搬开上面放着的种种杂物,最后—— 取出了一把刀。 皇后的私物之中居然还藏了这玩意,李定宸都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虽然是皇后寝宫,但实际上宫里宫外那么多人,层层严密的守卫是保护同时也是监视,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有人看着,身边的东西更全都要登记造册。 李定宸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更明白要在这宫中秘密藏下一件东西有多难。 何况又是刀剑这样敏感的东西。如果只是小刀或者护身的匕首,倒也罢了,偏偏越罗藏的这把还是军中常用的制式,民间严格管制,决不许流传的那种。 至于皇后在卧室里放了一把刀,很有可能对他自己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这一点,李定宸倒是没怎么多想。 皇后的身份非同小可,越家祖宗八辈估计都已经被下头的人查清楚了,确定是家风清白的良民身份。除非失心疯了,否则不可能做出刺驾之事。不过李定宸之所以没多想,纯粹是因为他心大,不认为皇后会害自己。 所以开口时,语气不是越罗设想的愤怒或者震惊,反倒隐约带了一点羡慕,“这东西皇后是怎么藏下的?” 虽然皇后会骑射武艺并不稀奇,但如果皇后随身带着一把刀,就不怎么妙了。 但越罗居然有本事藏下这把刀!这是李定宸这个在宫中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帝王也做不到的。他小时候还会试图将自己喜欢的东西藏起来,但每一次都会被江太后发现,后来索性就看开了。 越罗见他并不顾责怪,便微笑道,“用了一点小手段。” 皇后身份尊贵,贴身用的东西自然不是谁都能碰的。因而查验也好,登记也好,女官们当着她的面儿,不可能肆意乱翻,可操作空间就很大了。 这把刀就放在箱子的夹层里,就算仔细翻也未必能找到,何况他们并没有那么仔细? 不过,若不是跟李定宸有了今日这番对话,越罗便是藏了一把刀,恐怕也不可能有机会再将之取出。对两人而言,这一日都可说得上是峰回路转,大不相同。 越罗将桌椅搬开,就在内室给李定宸演示了一路刀法。 看到她毫不费力的将桌椅搬起,李定宸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待得她将一把十几斤重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李定宸目光灼灼的盯着,心下却是念头杂生,隐隐生出几分不妙之感。 其实刀法与剑法不太一样,看起来也不见多赏心悦目,但李定宸却反而喜欢这种大开大合的招式,跟他的性子,他的体格都更加贴合。 在越罗演示完之后,他将刀接过去,也试着耍了几手。 越罗见状有些惊讶,“陛下也学过刀法?”虽然动作看起来僵硬生疏,也不标准,但招式却是没错的。 李定宸失望的放下刀,摇头道,“朕没有学过,刀剑无眼,母后怎会允许?只是方才瞧着皇后耍弄,自己在心中模拟了一番,依葫芦画瓢罢了。徒具其形,不得其神。” 但这已经足够令越罗意外了。虽然只是个架子,但她当初也是偷看父亲练了三个月,自己又私底下揣摩学习,才最终学了个大概。便是如此已经很得父亲称赞,否则也不会之后一直带着她学习了。 皇帝能够看一眼就记个大概,可见天赋惊人。 这样想着,越罗也生出了几分见猎心喜,对李定宸道,“陛下若是想学,妾必倾囊相授。陛下今年才十五,此时开始未为晚矣,若能潜心学上十年,只怕冲锋陷阵亦不在话下。” “当真?”李定宸深居宫中,对外间的所有概念都是从书本和奏章之中来的,虽然有对蛮夷用兵之心,但他也知道御驾亲征绝非儿戏,对于是否能够成功根本没有信心。 所以听到越罗的评价,心下自是无限欢喜。 越罗点头,“自然当真。只是学武十分辛苦,还不能耽误陛下其他的事,要看陛下能否坚持下来了。” “朕绝不会放弃。”李定宸立刻道。 越罗点头,“如此便好。”而后又道,“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虽然陛下身份尊贵,但既然跟着我学习武艺,就该视我如师。往后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可擅自做主,须得跟我商量过了才能做,陛下能答应么?” 李定宸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此刻一腔热血,毫不犹豫的点头道,“朕答应了。” 而后越罗又让他亲手写了一封诏书。 其实这种只加盖了天子私印,既没有玉玺也不经过内阁的圣旨,根本没有任何效力。但李定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越罗也郑重的将之收起。 李定宸看着她将这道旨意和刀一起藏回床底,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的答应了什么。 他头上原本有四座大山,李定宸从前满心以为,只要大婚立后,这些大山立刻就会自动消失。但后来他发现,山还是山,要将之移开,只能自己辛苦的去搬。 然而现在,他隐隐生出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那道旨意拿在手中,他的皇后似乎有成为第五座大山的趋势。 可君无戏言,既然连诏书都写了,李定宸也做不出翻脸不认的事。 再说,在李定宸十五岁的人生之中,越罗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跟其他人都不同的人,也让他隐约看到了未来的道路和方向。无论是学习武艺,还是倾诉自己心中的想法,这一切对李定宸来说都是新鲜的。 他心中本来就已经认同了越罗,又觉得对方比自己更有办法,既然如此,凡事与她商量,听她的也没错。 殿内铺了厚厚的绒毯,因而虽然帝后二人折腾的动静并不小,但外面却是什么都听不到的。纵然宫人内侍们觉得皇后热得一身汗水有些异常,但这大晚上的,夫妻同处一室,他们根本不能细究。 直到躺在床上,李定宸都有些兴奋。 这兴奋让他的思路天马行空,到处乱跑。 然后跑着跑着,就回想起了白日里赵太后的那一番提点。——早日跟皇后一起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国嗣,稳固国本。 他忍不住侧过身去看越罗。 她平躺着,双腿伸直,双手安分的放在身侧,一张脸蛋因为之前的运动而红扑扑的,双眼紧闭,呼吸悠长,看上去似乎已经睡着了。 李定宸头一回如此仔细的打量她。他发现皇后的皮肤又白又细,凑近了看也没有任何瑕疵;睫毛长长的,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一把温柔的小扇子,在李定宸身体某处轻轻地刷过。 很……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 李定宸舔了舔唇,觉得身体好似有些燥热。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他想做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辗转反侧之中,李定宸震惊的发现,自己身体某个要命之处居然慢慢开始抬头了。身体的反应瞒不过自己,他在僵硬和震惊之中,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之前那种闹不懂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而且娶了妻。 而且妻子就躺在他身边,安静的、温柔的。 李定宸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终于慢慢凑过去,先是抓住越罗一只手,然后又不满足的把人半抱进怀里。还没等他思考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做,怀里的身体微微一僵,下一瞬间李定宸的手就被抓住,而后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按在了床上。 越罗皱着眉,人还没有完全清醒,睁开眼看到李定宸,咕哝了一声“陛下”,又重新倒了回去。 这些日子两人同床共枕,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人。 李定宸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所谓的安静和温柔都只是假象,他的妻子、他的皇后是能一个人搬动一匹布和一张桌子,还舞得动大刀的奇女子。 他……好像打不过她。 11.第11章 总管来宝 懵懂的身体反应本来就不怎么强烈,被这么一吓,也就缩回去了。 李定宸呆呆的躺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越罗考校两个弟弟学问的那一幕。据后来两位国舅私下说,从前在家的时候,他们若是功课不合格,可是会被姐姐打屁股的。 以后他要是不听皇后的话,会不会挨打? 虽然……按理说皇后是不应该有这个胆子对皇帝做什么的,可他的皇后不是普通人啊!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李定宸可是已经深刻认识过了的。在她这里,没什么不可能。 且不提这种事若是当真发生了,李定宸不会好意思给外人知道。就算他能豁出去告状,也没准儿打完了之后,两宫还跟着给她拍掌叫好。 皇帝陛下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感觉现在好像已经在隐隐作痛。 顿觉人生灰暗。 怀着这样的忧虑,皇帝陛下发着愁睡着了。 不过等一觉醒来,这些忧愁就自己长上翅膀飞走了,皇帝陛下被叫起来,因为一夜好梦,显得精神十分抖擞。去上早朝之前,还跟皇后约定好了,晚上回来,就开始跟着她学武。 越罗则带着李定宸挑好的布料去了万年宫,在两宫面前狠狠的将皇帝夸了一顿,说他日理万机的同时还惦记着换了季节要给两宫做衣裳,特意叮嘱她,又亲自挑了布料,孝感动天云云。 虽然这话里水分不少,但两宫皇太后喜欢,也就当真话听了。 不过见她行走如常的模样,赵太后又不免有些郁闷。昨日她已经提点得那么明白了,皇帝也应许下来,怎么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照这样下去,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抱得上孙子? 对此一无所觉的越罗一边处理着宫中各种事务,一边琢磨着该怎么给小皇帝安排教学课程。好在下面两个弟弟的武艺都是她手把手教的,经验丰富,所以倒也没碰上什么困难。 李定宸对习武很期待,但真正开始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并不是一上来就习练刀法,而是要先打熬筋骨。 内容枯燥且不提,蹲了两刻钟的马步,他就觉得双腿双臂都不是自己的了,轻轻一碰便又痛又麻,别提多难受。 越罗对此早有准备,拿出独家药油,狠狠给李定宸按了一刻钟。按摩的时候免不了要除去衣物,但李定宸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就痛得只剩下“绝不能叫出来”这个念头了。按完之后他浑身上下一股药油味儿,双腿和双臂火辣辣的像是火在烧,睡着了之后一晚上都梦见自己在火海之中逃命。 不过第二天起来,身体只隐隐作痛,丝毫不影响行动,李定宸这才对皇后叹服。 而对越罗来说,这段时间,更重要的是自己逐渐取得了李定宸的信任。现在他在练习之余,已经会对着越罗抱怨今日朝上发生的事,以及先生们所讲的功课了。至于生活中的各种郁闷之处,李定宸更是不会瞒着她。 通过这些琐碎的片段,越罗对于朝堂、对于李定宸目前的处境,都有了一个隐约的轮廓。 对现在的李定宸而言,尽快摆脱目前这种尴尬的处境,真正执掌皇权,是目前来说最重要的问题,但也是最难的,因为无从下手。 不过越罗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李定宸身上的这四座大山,两宫一个是生母一个是嫡母,也许会有想要约束李定宸的时候,但必定都乐意看到他真正拥有帝王的权柄。虽然在她们眼中,王先生和来宝总管都很值得信任,但哪及得上让李定宸亲自掌控?关键时刻,肯定会站在他这一边。 而王霄一手掌控朝堂,必将是李定宸亲政最大的阻碍。 只有来宝,虽然占着一个大总管的位置,宫里宫外的事情都说得上话,赫然是个威风凛凛的权阉。但归根结底,他的身份就注定了他手里掌握的这些权利始终是空中楼阁,在四座大山之中,也是最容易坍塌的那一座。 而他跟王霄里应外合,若是少了其中一个,行事必然就不会如现在这样顺畅了。 不过之所以选择他做突破口,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李定宸身边的人事都是由他来安排,不管有什么动作都逃不过他。要想行事机密,就必须要将他撤掉。 一直到将近腊月,越罗去太平宫时,才头一回见到了这位大总管。 国朝一百五十年,在皇室发展壮大的同时,负责照顾他们生活各方面的内侍宫人,也在飞速扩张。如今宫中有内侍数千人,分数数十个不同的衙门,职权十分分明。 而总领这些内侍的,是两个衙门:殿中省和内侍省。 这两个衙门分别对皇帝和皇后负责,帝后身份不同,自然殿中省也就要压过内侍省一头,不过彼此间隐隐抗衡,本来也是维持宫中平衡的手段之一。 元德八年,宣宗皇帝驾崩,李定宸在中宫皇后赵氏和内阁首相王霄的扶持之下,登上了帝位。 当时来宝是中常侍,主管殿中省一应事宜。而主管内侍省的内常侍名叫张德。张德是宣宗潜邸旧人,来宝却是曾经在世宗皇帝身边服侍过的。因为宣宗性格软弱,万事都拿不定主意,所以朝堂上被王霄把持,宫中来宝也将张德挤开,自己做了御前第一人。两人之间的仇恨自不必说。 因而新帝登基之后,张德便想让两宫支持自己,将来宝拉下马。结果来宝及时与王霄结盟,取得了两宫的信任和支持,张德只能黯然退场,索性求了两宫旨意,出宫荣养。 新皇登基,赵皇后升格为赵太后,而新帝年幼,中宫空虚,新任内常侍薛进又是来宝一手提拔上来的,自然不会以他马首是瞻。 因而这些年来,来宝可谓是内侍之中的第一人,就连皇帝身边诸事,也都要他点头才能去办。 这样一个人物,精气神自然与越罗此前见过的那些内侍大不相同。越罗乍然在太平宫门口瞧见紫服金带,头戴高冠的来宝时,险些以为是哪位朝中重臣。 而他见到越罗之后的表现,也很耐人寻味。不但没有第一时间上前请安,反而安然的站在原地,将越罗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之中流露出来的审视,让越罗不由自主的挑了挑眉。 看来,将近二十年大权在握身居高位的日子,已经让这位大总管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毕竟两代君王的个性都不强硬,李定宸甚至还是个他可以肆意管教的孩子,他自然不会如在世宗皇帝面前时那般战战兢兢。 不过这种打量也只在瞬间,越罗才站住脚步,来宝就走了过来,躬身问安。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太监倒是十分干脆的跪了下去。越罗琢磨着这种差别,朝他微微一笑,十分客气的道,“原来是中常侍,陛下此刻可有空闲?” “陛下此刻并未接见朝臣,当是有空闲的。”来宝说着回头指使身后的小太监,“你进去通报一声。” 李定宸听说皇后来了,立刻主动迎了出来。来宝见状,眼中划过一抹异色。虽然听说过陛下和两宫对这位新皇后十分重视的传言,但毕竟不曾亲眼见过,来宝也没有放在心上。此刻见李定宸这样的态度,才又多看了越罗一眼。 一回到殿内,李定宸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方才来宝可是对你不敬了?” “这倒是不曾。”越罗琢磨着这句话,道,“听起来,他似乎对陛下不敬?” 李定宸冷笑,“他对朕不敬也不只这一回!” 12.第12章 权势滔天 大抵是江太后教得太好,虽然李定宸平日里也时常会有些小小的抱怨,但那都是些孩子式的烦恼,讲经筵的某某学士太严肃从来没听过他夸人,今日讲的内容有些地方没听懂,尚食局最近准备的菜色不合口味……而这些抱怨,他也同样说过就算,并不放在心上。 越罗从未见过他在提起某人时露出这样的表情,可见心中对来宝厌恶之甚。 这样子,瞧着倒真有几分帝王的威严了。 她捏了捏李定宸的手,权作安慰,又拉着他进了内室坐下,这才问道,“可是来宝说了什么?惹得陛下这般生气。” 按照李定宸那不记仇的性子,事情只要一过去,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气性了,这样气冲冲的,明显是才受过刺激不久。而来宝刚刚从太平宫出去,方才李定宸去接自己时,来宝主动避让一旁,李定宸也权当没看到他。 果然李定宸听见她问,脸色越发难看,却是抿着唇不肯言语。 越罗便将视线转向了殿内侍奉的内侍们。太平宫侍奉的人多,但平日里时常贴身跟随的却只有四个。韩嘉和李元年纪小,只比皇帝大不了两岁,因而跟在身旁跑腿侍奉,而李德和赵用都是三十出头,太平宫中日常诸事都是他们在管。 此刻见越罗看过来,李德埋着头不说话,倒是赵用上前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中常侍大人听说了昨日在西苑的事,因而特意前来劝谏陛下。”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下越罗,才继续道,“言语间还牵涉到了娘娘。” 因为两宫那边松了口,所以如今越罗陪伴李定宸前往西苑,也是常事了。短短一个月间,李定宸的骑术已经大有长进,因而昨日就在西苑的小猎场里行猎玩儿。 说是猎场,其实不过是圈出一块林地来,又散养了些山鸡兔子羔羊小鹿之类的动物在其中。既没有危险,也没啥惊喜,在越罗看来,根本就是过家家一般,哄孩子玩儿的。 即便如此,对李定宸而言也是很难得了,因而不免玩得疯了些。越罗因想着这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次,也就没有拘束他,还陪着他闹了一阵。 哪知这样凑巧,京郊忽然起了一场大火,波及甚广,自然也就惊动了中枢。这样的灾祸发生在天子脚下,免不得要上报给李定宸这个天子知道。几位重臣到了太平宫,却听说皇帝跟皇后正在西苑行猎,可不就皱了眉头? 此事昨晚两宫已经知晓,特意将两人叫去训斥了一番。越罗这会儿过来,便是担忧早朝又有人提起此事,惹得李定宸不快。却不想,竟是先撞上了来宝。 她不由挑了挑眉,“哦?却不知他是怎么说的?” 李定宸此时却突然插言道,“那起浑话岂能入皇后之耳?问这个做什么?” 越罗道,“既然都能入得陛下之耳,妾听一下又有什么要紧?” 李定宸顿时哑然。 这一阵李定宸总歇在长安宫,倒将一直贴身跟着的韩嘉和李元显出来了,留在太平宫这两位自然着急。 其实正常而言,他们应该在书房内体现自己的用处,替皇帝整理和传递奏折,在皇帝累了的时候念诵奏折,并按照皇帝口谕执笔批复,这些才是他们的工作。但谁让李定宸还没亲政呢? 所以此刻,听见越罗这样说,赵用便继续道,“来总管说陛下已经成了亲,不可再如此胡闹,让两宫忧心,朝堂上大臣们对此也颇有微词。又说……皇后娘娘非但不知劝诫,反而一味迎合陛下,是……惑主。” “来总管这话虽然有些过了,但到底是一片为陛下考虑之心,还望陛下明鉴。”李德忽然上前道。 越罗闻言笑了一下,淡淡道,“来总管的确一片公心,只是年纪大了,说话难免失了分寸。陛下行事如何,自有两宫管教、朝中御史谏言,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陛下,为陛下分忧,倒不知何时多了这劝谏之责。” 这下李德和赵用都不说话了,李定宸也觉得越罗这番话过于辛辣,若传到来宝耳中,只怕又惹出事端,便将内侍们都赶出去了。而后又对越罗道,“皇后这又是何苦?他也不过是说上两句,朕只当是耳旁风便罢了。” “陛下才是糊涂了!”越罗方才脸上还见几分笑意,这会儿单独对上李定宸,脸色就冷下来了,“陛下年幼,可不是某些人欺主的理由。若是一味放纵,只会变本加厉,也让下头的人有样学样。” 李定宸道,“两位娘娘十分信任他,事事都听他的,朕只怕他听说了这番话,到两宫面前去搬弄是非,反倒惹得两位娘娘对你不满。” “陛下放心,两位娘娘明察秋毫,必然不会为小人所趁。”越罗安慰了一句,又道,“我从前听陛下说身边诸事安排得不合心意,只当是陛下挑剔,下头侍奉的人岂有不尽心的?如今看来,却是须得好生查一查了。” 小皇帝对来宝的不满由来已久,却一直没想着要如何反抗,听到越罗如此干脆,不由又喜又忧。 而对越罗来说,她本来就有动来宝的意思,只是一时没摸清楚对方的路数。如今见了面才发现,要动他比自己想断更容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交代了李定宸这里暂且按兵不动,等自己的消息,她将带来的小食取出来,见李定宸立刻恢复了笑脸,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从太平宫回去,越罗凳子都没坐热,就有内侍前来通病,内常侍薛进求见。 “宫中的消息传得真快。”越罗笑了一声,见小福和小喜都是一脸不解,她也不解释,点头道,“让他进来。” 内常侍掌管内侍省,直接对皇后负责。这自然不是薛进头一回见皇后,但是从前他行事说话都中规中矩,既没有不恭,也绝不亲近。然而这一次,他才一进门,就干脆利落的双膝跪下,“奴婢给娘娘请罪。” “我是不是听错了?”越罗脸上的笑容深了一些,“内常侍要说的是请安吧?” “不不不,娘娘没有听错,奴婢是来请罪的。”薛进本来就低着头,这会儿几乎要伏到地上去了,“请娘娘责罚。” 越罗没有立刻说话。 她当然知道薛进为什么会这番作态。从她本心来说,虽然要动来宝,但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薛进这里,毕竟虽然以来宝为首,但行事却一向很有分寸。不过薛进未必会这么想,所以得了消息,便立刻过来请罪。 既然薛进认为来宝斗不过她,那么多一个帮手也没什么不好,越罗想了想,道,“罢了,你是个聪明人,本宫也喜欢聪明人,希望你别让我失望才好。” “奴婢不敢。” “起吧,这样跪着,让人瞧见还以为本宫在罚你呢。”越罗道,“你这样急急忙忙的跑来请罪,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事关重大,还请娘娘屏退左右。”薛进从地上爬起来,恭敬的道。 越罗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薛进这才将自己所知的消息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 他既然来见越罗,自然知道她想听什么,所以与来宝有关的事虽然多,但他说出来的都是重点。 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皇帝,宣告制令,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代行君权,而如今的中常侍来宝,无疑是将这一职位做到了极致。 他甚至已经不需要再亲自侍奉皇帝,而更像是整个皇宫的大管家。他本人在皇城之中,就有一处住宅,里面有十几个内侍,是专门负责伺候他的。而宫中诸事,也都是下头的人先处理,拿不定主意的,才会送到这里来。因皇帝年幼,他代行皇权,身边还有四个饱读诗书的内侍专门替他整理奏折文书及批复。 除此之外,来宝在宫外,还有一栋大宅。那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府邸,就在皇城边儿上,占据了大半个里坊。这栋宅子本来荒废多年,到了来宝手中重新修缮,极尽奢华、仆婢成群。他在这里正经的娶了几房妻妾,又收养了十几个干儿子为自己办事。而每天到这宅子门口投书求见者不知凡几,其中不乏朝中高官。 总的来说,除了没有名分之外,在宫中,来宝的生活几乎与帝王无疑,甚至就连帝王,他也可以随心训斥,而在宫外,他的身份也与王霄这一代权臣没什么分别。 朝臣们私下讽称他立皇帝,而坊间则呼之九千岁。 自然,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阉宦,他若不坏事做尽、罪大恶极,他那几房妻妾的家族和十几个干儿子都不可能答应。 13.第13章 草蛇灰线 薛进不但知道来宝的许多阴私之事,而且手中还握有证据。 越罗可算是知道他为什么一得知消息就立刻过来给自己请罪了。人心易变,即便薛进是来宝提拔上来的,但内常侍本来是可以跟中常侍分庭抗礼的位置,这么多年薛进却一直被来宝压着,见了他要磕头,在他面前口称奴婢,他又怎么可能甘心? 如此,私底下搜集来宝的罪证,抓住机会捅出来,也就不奇怪了。 他本来是打算将这些罪证都交给越罗,但越罗却没接,反倒交代他下去查询这些事件之中的苦主,暂且把人安置起来。 见薛进毫无异议的应下,越罗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今日薛进可以因为她越罗占了上风而跳反,出卖来宝,焉知来日不会反过来出卖她?虽然越罗行事一贯谨慎,不可能留下什么把柄,然而欲加之罪,总能找到破绽,不可掉以轻心。 好在短时间内不必担忧此事,眼下此人却是正当用。 薛进离开之后,越罗呆呆坐了半晌,才命小福取来笔墨纸砚,在桌上铺陈开。而后她屏退左右,又对着纸笔出神许久,这才提起笔,郑重的在纸上落下一个个文字。 写写划划,等到终于写成一张时,地上已经满是被揉皱的废纸了。越罗将写好的纸晾干,加盖皇后之宝,而后取来一部书夹进去,又将这本书锁进箱底,才开始整理那些废纸。 这时节屋里已经烧了火盆,越罗没有叫人,一张一张将之丢进去烧尽了,这才让人进来收拾。 晚上李定宸过来,越罗便将此事告诉了他。薛进的出现是意外之喜,对他们来说,可以省却不少力气。而李定宸得知来宝竟犯下如此多罪行,更是勃然大怒,若不是越罗劝阻,就要直接命御前力士去把人拿了。 “如今来宝身份非比寻常、党羽众多,陛下若仓促间拿了他,只怕连朝堂都要跟着动荡。届时为了安定人心,说不得还要原样把人放了。”越罗道,“届时再要办他,就更难了。” 李定宸气呼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才问,“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禀明两位娘娘,让她们处置?” “禀明两宫自无不可,但……”越罗看着李定宸,“陛下是只想处置了来宝,还是想将他手中的权力夺回?” 李定宸动了动唇,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二者的不同,他自然很清楚。若只是想处置来宝,只需将他的罪行公布,自然有的是人想将他从现在的位置拉下来。但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没有来宝,也会出现别人,他却还是现在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帝。 这个问题,在李定宸这里自然不会有第二个答案,他只是不觉得单凭此事便可改变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越罗也没有真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含笑道,“陛下若是有心,且先看我如何处置此事。如今只是一个来宝,毕竟事涉后宫,我还可以插手。朝堂之上,却只能看陛下的了。” 李定宸闻言精神一震。这件事他毕竟已经想了许久,因而此刻心下虽然仍有疑虑,但却又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情不断涌出,将紧张和忧虑掩盖下去。 越罗这段时间以来的行事,已经在李定宸心目中建立起了一个可靠的印象,所以此刻,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配合越罗解决此事,甚至有些兴致勃勃的问,“皇后打算怎么做?” “陛下且看着便是。”越罗道。 转眼到了腊八节,这一日宫中按例赐百官腊八粥,宫人内侍自然也人人有份。 越罗早上亲自奉了粥给两宫太后,言谈间说起放赏之事,便道,“儿臣听周姑姑说,从前侍奉两位娘娘的姑姑和总管,有好几位得了娘娘们的恩赏,出宫荣养,今日既是过节,倒不该忘了他们。” 江太后道,“难得你有心想着,既如此,让人送一份赏便是。” 越罗笑着点头应了,回头便命人送了一份粥去。 其实即便是宫中的东西,也未见得多好,但赏赐吃食,是天家昭示恩宠之意,也不是人人都能得,这才显得珍贵。尤其对这些已经出宫的宫人内侍而言,这样的恩宠,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断绝了,骤然接到赏赐,自是欣喜不已。第二日俱都到宫门投帖,感谢两宫恩赏。 帖子先送到越罗这里来,她翻开一看,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前任内常侍张德,在帖子之中陈情,想求个恩典,进宫给两宫磕头请安。越罗将帖子拿了,亲自往万年宫走了一趟。 如今李定宸年纪渐长,要管教的地方也就少了。越罗进宫之后,一并连宫务都交了出去。两位皇太后居于深宫之中,平素也什么消遣,不过带着宫人们莳花弄草,研究衣服首饰的花样,准备着过各式各样的节日而已。 因而张德想进宫请安,也算是难得的新鲜事,再有越罗从旁撺掇,自是无可无不可的允了。 张德在潜邸时就侍奉先帝和赵太后,可谓是相伴于寒微,感情自然也不比别个。论年纪,他比赵太后大不了几岁,但看上去却已经十分衰老,显然宫外的日子过得并不那么顺心。 不过他虽然出宫多年,但礼仪娴熟、举止文雅、应答得当,便是越罗初次见面,也不由心生好感。 最妙的是他时不时提起当年在潜邸时的各种趣事,既能勾起赵太后的回忆,又不至于让她伤感,且还兼顾着没让江太后觉得冷落,可谓是十分周全。 因而半个时辰之后,张德开口告辞时,两宫都有些意犹未尽之意。越罗便趁势道,“张总管说的这些事,我们小辈竟是都不知道。我瞧两位娘娘许久不曾这么高兴过了。既然平常闲着无事,不如多召张总管入宫陪伴说话。” 当初张德出宫荣养,实是为了给来宝让路,因此两宫对他多少有几分歉意。如今再见面,他的表现又很好,两宫自然满意。听见越罗这么说,赵太后尚在犹豫,江太后已经点头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皇后安排。” 今年入冬之后,赵太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太医看过了,又说不是病,竟是束手无策。因为就是江太后朝夕相对,也很久没见过她这么高兴的样子了。这张德既然能让赵太后高兴,江太后自是不吝恩赏。让越罗安排之外,又另外赏赐了许多财物。 越罗领着人回了长安宫,命人取了宫中名册来看,又对张德道,“进出宫掖每次都要搜检,未免麻烦。本宫之意,就替张总管在宫中安排个职位,也不必总是跑来跑去,只是如今宫中人员都满额了,却是要委屈张总管。” “老奴能侍奉在主子们跟前,便是做个洒扫太监,也是好的。”张德是个聪明人,此刻已经知道,固然是他抓住了机会入宫,但若没有皇后娘娘作成,也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还摸不清楚越罗的意思,但这并不影响他立刻表态。 越罗点头,“洒扫太监的话就不必提了,让两位娘娘知道,还以为我苛待老人。”她翻过一页名册,“就先在内坊局挂个名字吧。” 张德身体微微一震,毫不犹豫叩头谢恩。 内坊局,又叫太子内坊局,掌东宫诸事。 自然,如今帝后才刚刚大婚,太子还是没影儿的事,所以越罗说是个挂名。看上去这职位除了虚名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但这可是皇后钦点的职位!理论上来说,太子将来也由皇后诞下,她为自己的孩子选的人,自然不会乱来。 她对张德的重视已经表露无疑,而之所以给这个位置的原因,之前也已经说过了,“宫中人员都满额了”,所以张德若是想往高处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坐在上面的人都拉下来。 而这很显然也是皇后的意思,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但张德却已经领会了。 之后越罗就没有再管这件事了,而是开始张罗过年的种种准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边境没有大战,各种祭祀也就成了朝中头一等大事,而新旧交替之际,自然也免不了要大肆祭祀一番。无论朝堂还是后宫,都在为此做准备。除此之外,除旧迎新同样是十分吉庆的节日,自然免不了也有各种庆典,须得提前筹备。 再者,宫中每年都会往外派发赏赐,多是衣裳布料首饰和各种花样的宫钱,这些事也需要皇后盯着。 总而言之,越罗忙到了就连李定宸也不好意思问她那件事究竟准备得怎么样了。 何况他自己也很忙。 越罗本来以为,可以过一个安稳的年,却不曾想,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亡来宝。 天泰八年正月初四,西京忽降大雪。 雪是入夜的时候开始下的,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一场几十年难遇的大雪,而且下起来就不停了,一直下了两天一夜,在地上积了将近三尺厚,压垮的民宅无数,至于冻死的人畜,一时竟无法统计完全。 年还没过完,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朝堂开始高速运作,尚未完全从过年的气氛之中抽离出来的官员们满面忧愁的准备着救灾赈灾事宜,朝堂上下一片凝重。 14.第14章 徐徐安排 随着救灾的推进,这场大雪所造成的种种损失也基本上统计出来了。 而面对纸面上的数据,朝堂上的气氛却是越发沉重。仅仅在那两天一夜之中,大雪就压垮了上百间房屋,冻死了十几人,冻伤者无数,至于财产方面的损失,更是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虽然朝廷的救援还算及时,后续的几天里,还是陆陆续续又死了十几个人。 在这个边关斩首十人以上就可算大胜,可以露布飞捷回报京师的年代,三十多条人命,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还是发生在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都! 虽然大雪是天灾,但并不意味着别的地方不会出现。如果京师都能损失那么多,换成别处,救灾没有那么迅速灵活,又当如何? 不单是朝堂,整个京城都因为这件事而气氛沉重,尤其是在灾民们进了城,被安置在城内后。就连李定宸,也停了每日的经筵,端坐在朝堂上听群臣商议救灾之事。 而随着救灾工作有条不紊的推行,接下来也就到了该算账的时候了。 首当其冲要被批评的,自然是李定宸这个天子。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哪怕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关系到几十条人命,一道罪己诏却是免不了的。 诏书是首相王霄亲自拟定,翰林院大学士亲笔所书,李定宸从头到尾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殿内添的炭火不够,他只觉得四肢僵硬,浑身冰凉。 对少年天子而言,这件事太沉重了,不是他稚弱的肩膀所能扛得起的。 直到朝事结束,乘着銮舆回到长安宫,推门入内,被热腾腾的暖气一扑,李定宸一直紧绷的情绪陡然一松,那种寒意才由里到外的散发出来,让他浑身发颤。 越罗一直在关注此事,自然知道李定宸此刻的压力有多大。她屏退了众人,亲自扶着李定宸在暖炕上坐了,又替他脱下靴子,用厚毯子将整个人裹住,又往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捂着。而后又灌了一大碗红糖姜茶下去。 李定宸抱着被子靠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才渐渐暖和过来,发了一身的汗,寒意尽退。 “皇后……”他抿了抿唇,拉着越罗的手,神色间有些茫然,“当真是朕不肖,上天才会降下如此灾祸,以示警训吗?” “这与陛下有什么关系?”越罗眉一扬,语气也难得褪去平日的温柔谦恭,而显出几分咄咄逼人的尖锐,“这十多年来,政事控于王相一人之手,便是上天要降罪,该罚的也绝不会是陛下!” 李定宸分明已经暖和过来了,听到这番话,又激灵灵的打了个颤。 他想提醒皇后慎言,又想到这是长安宫,便闭了嘴。何况,越罗这番话,正好切中了他的心事,也迅速得到了他的认同。——虽然他是皇帝,但根本没有自主权,上天降罪与他有什么关系? 紧张过后,到了能够完全放松的地方,身体里的疲惫便争先恐后的跑了出来,李定宸靠在枕头上,心想还是皇后知道自己。 然而越罗下一句话,便让他精神为之一震,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何况,此事虽是天灾,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大雪,灾情如此严重,焉知其中没有别的缘故?” 李定宸睁大了眼睛,“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事发之后,我让文兴和武宁去查问了一番,却是另有所得。”越罗道,“灾情最重的那十几个村子,都在京城西郊。而且那一片土地,好几年前就已经被一家大户买去,这些村子里住着的村民,都是租着田地的佃户。” 说到这里,她看向李定宸,面上也露出几分冷色,“这家大户姓张,祖祖辈辈都是商人,在京城一带也颇有名望。但这些土地却不是他们自己置办,而是旁人所赠。只因……他家女儿生得美貌动人,被京城首屈一指的九千岁看中,聘做正房夫人。” “此事当真?”李定宸顿时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面色严肃的看向越罗。 “朝堂诸公一时半会儿虽然顾不上,但早晚都能查到这上头来。”越罗道,“我不过是赶了个早罢了。陛下若是不信,也可以派人去查。” “来宝!”李定宸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又有些不解,“即便那片土地是张家的,但又与今次的天灾有什么关系?” “虽然今年雪下得大,但陛下试想,这场雪覆盖了整个京畿路,怎么别处的屋子都没塌,只有那一带的屋子受损严重?难不成老天爷看准了一处下雪不成?” 李定宸年轻,经历的事少,又没在宫外生活过,一时想不到,但他也很聪明,一点就通,“他们的屋子有问题?” “年久失修,便不是大雪,只怕早晚都要塌。”越罗道,“张家待下苛刻,别处的佃户只需交三成租子,到他们家就要收五成,百姓们一年的收成连果腹都难,又哪有闲钱修缮房屋?” 李定宸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摇头道,“即便如此,只怕要治罪也难。” 其实这也不单是张家的问题,毕竟这些土地被送给他们家才几年时间,而房屋年久失修,肯定是由来已久。张家完全可以推脱说不知情,至于多收租子,虽然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但顶多申斥一番,根本算不上什么罪名,无非是让张家名声变坏罢了。但他们依附阉宦,又怎么可能在意名声? 但想到自己那一道罪己诏竟是代这样的人受过,李定宸便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定罪自然是不能。”越罗附和了一句,在李定宸身边坐下,有些感慨的看向他,“说起来此事还真有些玄妙。连陛下都下了罪己诏,那么此事一旦查出来,来宝也不可能安坐,必定会过来请罪,届时……” 她附到李定宸耳边,将自己的计划一一说来,又交代他到时候应该怎么做。李定宸听着她的话,眉头渐渐舒展开,双目之中也渐渐现出光彩,不停点头,等越罗说完了,才郑重的道,“朕记下了。” 跟越罗推断的一样,两天之后,这件事就被捅了出来。 来宝听说这个消息,大惊失色。他事先当真不知此事与自己有关,此刻再想要将消息瞒下,却是已经迟了。他甚至顾不得训斥妻子和前来求助的丈人舅子,匆忙换了衣裳进宫。 他得在消息送进去之前,去两宫跟前请罪,将此事分说清楚!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两宫明白,此事他毫不知情,也是被人蒙在鼓里。然后再保证回去之后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请两宫看在多年侍奉的份上开恩,或许还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然而李定宸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他让下头的人盯着,汇报此事的奏折才送进宫门,他就以两宫的名义派人去要了过来。 被派去要这份奏折的,正是张德。他虽然已经几年不在宫中,但毕竟从前的根基还在,如今复得两宫信任,又被皇后看重,自然有的是不想忍受来宝的人依附过来,其中自然也有负责整理传递奏折的内侍。因为来宝那边没有送信过来,轻而易举便拿到了奏折。 然后李定宸沉着脸,亲自将这奏折往两宫跟前一递。 因为皇帝下罪己诏这件事,两宫的心情都很不痛快。小皇帝甚至还没亲政,此事有他什么过错?这道罪己诏一下,他小小年纪,就得担上个平庸昏聩的评语,往后还如何主政,如何令朝臣膺服? 结果好么,居然是下头奴婢们惹出来的事! 自古以来,只有下头的宦官内侍替帝王承担过错,何曾见过身边的人犯了错,最后却由皇帝来承担的?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李定宸按照皇后教导,三言两语就挑动得两宫又是愤怒又是后悔。 她们当初怎么会认为来宝是个好的,还将看护皇帝的重任交给了他? 15.第15章 环环相扣 来宝有些不安的跪在地上。 他已经好些年没有这样狼狈过了。 这几年来,他当着殿中省的差,实际上做着整个后宫的主,陛下和两宫面前无需叩拜,朝臣见了都要避让三分,称一声“大总管”,真正是风光荣耀无限。 然而此时此刻,跪在这里,来宝才发现,自己所以为的身份地位,实则并没有那么牢靠。 内侍和朝臣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朝臣多以科举晋身,形成一个巨大的利益团体,与皇权分庭抗礼,纵然是皇帝也不能随意处置,而内侍却是荣辱皆系于一人之手。 甚至他对皇宫的掌控,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严密。 来宝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躬身立于赵太后身侧的张德,咬着牙想,若自家见弃于两宫,只怕宫中有的是迫不及待要踩着自己上位的人,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是什么下场。 这个念头让来宝背上一阵发寒,越发将身子匍匐下去,“奴婢知罪,请两位娘娘责罚。” 他紧赶慢赶入宫,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让两宫先得了消息,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辩解,只能见机行事了。 “来宝,”片刻后,江太后沉声开口,“你是世宗皇帝都夸赞过的聪明稳重,哀家和赵姐姐这才将陛下托付给你,你便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娘娘息怒!此事是奴婢失察之过,愧对两位娘娘的信任,娘娘如何责罚奴婢都没有二话,只求娘娘莫为了奴婢的错处气坏身子。”来宝掐了一把手心,带着哭腔道。 “责罚?”江太后闻言冷笑,“哀家怎么敢罚你!你在外头行事无忌,坏的却是陛下的名声,你让哀家如何罚你!” 来宝心下咯噔一声,暗叫不妙。江太后旁的事情上都可通融,只一颗心扑在陛下身上,如今出了这件事,罪己诏都下了,岂是自己能够含混过去的? 而且,张德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回到了宫中,这一次的事,有他从中作梗,只怕不会让自己轻易脱罪。 若再拖延下去,对自己不会有好处。 这么想着,来宝一咬牙,直起身将头冠摘了下来,复又叩头道,“奴婢有负两位娘娘的信任,没有管束好下头的人,以致陛下名誉有损,奴婢惶恐不安,不敢求娘娘恕罪,自愿卸去中常侍之职,为先帝看守皇陵,以赎己罪。” 他已经想通了,这一回是他大意,让人拿着了把柄。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先将此事揭过去,余者只能等出宫之后从长计议。他这么多年培植起来的党羽无数,朝中还有王霄为奥援,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日。甚至索性推个人出来顶上,自己隐于幕后,或许反而比如今更好。 只要离开了皇宫……两宫和如今尚未掌握朝政的陛下,又能奈自己何? “既是你自己所求……”江太后闻言,一拍桌案,正要将事情定下,却突然被人出声打断。 “娘娘。”开口的是坐在一旁的小皇帝,“朕有一言。” 来宝一进来就跪下了,还真没看到他,若不是这会儿开口,几乎不知他也在这里,但此刻听见李定宸开口,心下不知为何陡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不等他仔细思量,李定宸已然道,“虽然此事与来总管有关,但听其所言却也是不知情的,只是被下头的人蒙蔽。他固然有错,但最可恨的还是那起仗着势便胡作非为之人。来总管侍奉先帝和两位娘娘多年,劳苦功高,此事还需先查清了,再做计较。” “我儿此言有理。”江太后皱了皱眉,最后还是道,“既如此,便命下头的人彻查此事。” 来宝一愣,没想到李定宸竟会为他说话,但江太后已经做出决定,他也只好磕头谢恩。 出了万年宫,来宝便琢磨着要赶快出宫,安排好下面的事。然而才往前走了没多久,张德便带着几个身强体健的内侍跟了上来,“来总管,两位娘娘体谅总管,并未撤职,只是毕竟发生了这种事,在事情查清之前,还请总管留在宫中暂住一段时日。” “什么?”来宝怒视张德,“两位娘娘的懿旨为何方才没说?咱家要回去问个明白!” “两位娘娘此刻可不想见你。”张德一摆手,“带走。” 你几个内侍立刻上前来,将来宝扭了,嘴巴塞住,两边挟住他的胳膊就带着人往前走,任由来宝挣扎不休,也也没有半点用处。 来宝“暂住”的地方,自然不能是他自己的地盘,张德在前面领路,很快来到一处偏僻宫殿,把人关了进去。如今后宫空虚,这些宫殿等闲没有人来,正是秘密关押的好地方。 命人在此好生看守,张德这才转身去了长安宫复命。 越罗得了消息,便将薛进叫了过来,“如今来宝被扣在宫中,剩下的该怎么做,不必本宫教你吧?” 张家欺压佃户、致使今次雪灾死人的消息,早就已经在有心人的纵容之下散布出去了。九千岁及其党羽行事并不低调,自然也就有更多的风言风语流传起来。 十五都没过,京兆府的衙门就被无数苦主给围住了,都是要来伸冤的。结果仔细一查,就发现这些事居然都跟中常侍来宝及其亲眷党羽关系密切。 京兆尹入仕几十年,早已人老成精,自然能够看得出此事蹊跷。然而一来来宝在朝臣之中并不得人心,二来才处理完几十条人命的雪灾,京兆尹更明白此事恐怕不会轻易压下去。 再一看所告的罪行,桩桩件件都是大罪,其中涉及人命的居然也不少。他不敢做主,一面接了状子让人回去等消息,一面派人将此事禀报给了王霄。 李定宸登基之初,王霄和来宝自然也有一段精诚合作的时期,一人主内一人主外,将朝堂后宫都抹得平平整整。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一个是能逼凌皇权的首相,一个是代行皇权的奸宦,彼此之间的矛盾自然越来越多。 尤其王霄为人方正,眼中容不得沙子,来宝却行事无所顾忌,几次三番惹下大篓子,让王霄不得不替他收尾。 不过真正触犯到王霄底线的,却是来宝在朝中各处安插党羽,隐隐有夺权之意。 之前皇帝下罪己诏之事,本来就已经是王霄的心病——哪个文臣不想君明臣贤,成就一段佳话?主辱臣死,皇帝都要自陈其罪,身为臣子又岂能置身事外?何况小皇帝还未亲政,又是他的学生,可以说他为臣子、为首相、为先生处处失败。 而此事居然与来宝有关,就已经令王霄大为光火,这会儿又多了那么多罪状,即便是政治盟友,王霄也不想继续为他遮掩了。 其实即便他想遮掩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事情闹得那么大,知情者不知凡几,他在朝中权势再大,也不可能真的一手遮天,总有清正官员会上折子提起此事。 因此最后王霄给京兆尹的答复,是令其秉公处理。 然后又让人去给来宝送了个消息。王霄和来宝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自然是不方便私底下见面说话的,因此平常多半靠眼神交流和彼此默契,真有大事才会让人通过十分隐秘复杂的渠道传递消息。 来宝入宫之后久久没有出来,走的时候又什么都没交代过,外头的人早已慌了神。收到王霄送来的消息,更是惶恐不已,乱成一片,有人设法找他,有人想先把事情压下去,有人则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想要另谋出路…… 而越罗此时则是换了一身素淡的衣裳,又用洋葱点了两只眼睛,弄得又红又肿,这才捏着手帕,往万年宫去。 16.第16章 哭诉委屈 越罗出门的时候,眼睛还只是轻微的红肿,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那种,但路上被凛冽的寒风一吹就更严重了。 等到了万年宫,两宫一看,都吓了一跳。 越罗眼泪汪汪的进了门,还没来得及下拜请安,就已经被江太后身边的人扶起来了。 “这是怎么了?”赵太后招手将她叫到身边,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一面问,“瞧你这个样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皇上欺负你了?”这满宫里,要是还有人能欺到皇后头上,也就只有皇帝了。 “不是。”越罗的声音都带了鼻音,“两位娘娘千万别误会,此事与陛下虽然有些关系,但他只怕比儿臣还委屈呢!” 两位太后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疑色。江太后问,“究竟怎么回事?” 越罗抹着眼泪道,“这事说起来有些话长……前些日子,儿臣因有事与陛下商议,所以去了太平宫。结果正巧碰上了来宝总管从太平宫里出来。我过去时,陛下正在发脾气,听身边伺候的人说,来宝总管……”她说到这里,适时抽噎了一下,抬头看了两位太后一眼,才继续道,“他将陛下训斥了一顿。” 这件事,两宫太后其实是知道的,毕竟越罗接掌宫务的时间短,而且两宫对她跟皇帝的相处又十分关注,越罗只去过那么一次太平宫,那边发生了什么,自然有人报给两宫知晓。 不过之前她们的关注点都在皇帝和皇后身上,这才是头一回知道,来宝竟训斥了皇帝。 越罗又主动将当时的情形解释了一遍,而后继续道,“说起来,当日是儿臣孟浪,累得陛下被朝臣们误会。来总管既然受两位娘娘嘱托,照顾陛下,开口劝谏也是应有之意。只是陛下一国之君,便是劝谏也该态度和婉些才是,况且儿臣总觉得陛下对他十分厌恶,倒不像是单纯为了此事,因此事后就唤了太平宫伺候的宫人内侍去问话,又让人下去访查了,结果却是令人吃惊!” 然后她才细细将薛进之前所说的那些事情稍微改头换面,告诉了两位太后。 涉及朝堂的那部分,越罗没有说。毕竟她现在只是个刚进宫没多久的皇后,能了解到的内容不应该太多。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令两位太后震惊了。 说实话,既然将重任交给了来宝,那么他在宫中的权利大一些,也在两宫的理解之中。毕竟朝堂上的事,她们都不懂,也就免不得要倚重下面的人,而来宝又是个值得信任的。 至于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居于深宫之中,又限于自身的眼界问题,根本没想过要去了解。 所以这还是她们头一回知道,来宝在宫里过着的,是与主子们一般无二的日子。在两宫面前还好,至少保持了应有的恭敬,但他身为中常侍,不在皇帝跟前侍奉也就罢了,每次都是有事发生才过去,名为劝诫,实际上就是训斥皇帝一顿,威风得很。 越罗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将来宝形容成横行无忌的恶人,李定宸则是在他的威风之下瑟瑟发抖的小可怜儿,自然最能够引起两宫的愤慨。——她们将皇帝交给来宝,是让他照看皇帝,可不是为了给他权力去逞威风! 而来宝这种眼中根本没有主子的行事,已经完全压过了她们的底线,绝对无法容忍。 越罗的话却还没说完,“我听说从前江娘娘住在太平宫时,因怕陛下被那起小人带坏了,曾定下了一系列的规矩。这本是为了陛下好,但江娘娘从太平宫中搬出来之后,却成了来宝辖制陛下的手段!” “这又是怎么说?”江太后面色一白,急忙问道。 越罗道,“这其中种种,一时也难以说明。就说最明显的,陛下也对儿臣抱怨过的一点,便是定时定量的吃饭。从前江娘娘定这标准时,陛下还是个孩子,自然无碍。这两年长了身体,食量大增,尚食局却还是以此为由,不许多要饭菜。以至于陛下堂堂天子,竟时常吃不饱饭。” 这个例子可谓简单明白,立刻就能够让两宫明白李定宸如今的处境。 身为皇帝居然吃不饱饭,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会相信吧?但赵太后和江太后作为长辈,却十分清楚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而这一点,比越罗之前说的那种种罪状,更能够牵动她们的心。其他的她们没亲眼见过,离得又远,很难有共情感。但事关皇帝,事关她们最关心的人,设身处地的一想,自然立刻就能理解。 其中江太后听完之后更是面色灰败,一脸怔然。 她自知对孩子管教太严格了,有时候心里也不是不担心皇帝会怨她。但身为皇帝,本身就不能肆意妄为,江太后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成为治世明君,而不是史书上被人唾骂鄙夷的昏君暴君,自然就要防微杜渐。 听越罗说她的一片苦心变成了别人辖制皇帝的手段,她心中自然不免慌乱。——规矩是她定的,来宝这个人也是她选的,皇帝会相信自己的那些遭遇与她无关吗? 越罗说到这里,却是忽然跪了下去,“儿臣冲动之下做了一件错事,求两位娘娘责罚。” “你做了什么?”见江太后还没回过神来,赵太后只得开口问。 越罗道,“儿臣听闻此事,着实太过愤慨,便……便命人去将那来宝拿了。”她说着抬头小心的看了赵太后一眼,又补充道,“用的是两位娘娘的名义。” 她虽然是皇后,但在宫中还没什么威信,用自己的名义未必能做成此事。 赵太后一怔,继而无奈的摇头,“你啊……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又看了江太后一眼,“不过那来宝可恶,竟仗着我和你们江娘娘的信任,欺上瞒下、搬弄是非,的确也该处置了!” “多谢娘娘体谅。”越罗一番移花接木、张冠李戴,便将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一切都在两宫跟前过了明路。 她从地上起来,重新落座,然后又道,“儿臣之前也问过陛下,怎么不将此事告知两位娘娘,处罚那来宝。陛下却道,因他从前不懂事,犯了许多错,以致两宫一直为此忧心,才会托付来宝照料他身边诸事,若知晓了此事,只怕又会自责,因而不欲张扬。这都是陛下一片孝心,只是儿臣却不能忍。回头陛下若是责怪起来,两位娘娘可要为我做主。” 哭求这种事,也不适合李定宸来做,她是女子,由她来出面才好。 便是江太后听见这番话,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到底是亲生的孩儿,如何会不理解她一片苦心?皇帝长大了,也懂事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处处顶撞自己的小孩子了,必然能体谅她的想法。 赵太后拍着越罗的手感叹道,“陛下瞒着我们是孝,你将此事说出来,同样也是孝。此事是我和你们江娘娘的疏忽,若是因为顾全我们的面子,就叫陛下一直受苦,那岂非更陷我们于不慈?早日说出来,早日解决了这隐患,才是正理。” “两位娘娘不责怪儿臣,儿臣就放心了。”越罗做出松一口气的模样,又擦了一下眼泪。 江太后不由打起精神,玩笑道,“你这孩子,有什么事只管说,倒哭成这样子。知道的是你为陛下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你赵娘娘给了你委屈受呢!” “两位娘娘慈爱无比,怎会让我受委屈?”越罗道,“只是儿臣一时冲动,将来宝给拿了,后头的事,却是有些麻烦。” 毕竟来宝虽然是内侍,但却与朝堂联系紧密,动了他,说不得会让朝堂也产生一番动荡,在小皇帝尚未亲政的时候,这并不是两宫乐见的情况。——她们还需要一个人去制衡王霄。 可是就这么把人放了,却更无可能。 一时间,两宫也不免有些踌躇。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内侍拍巴掌的声响,有宫人掀了帘子,就站在门外通禀,“启禀两位太后和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17.第17章 为上位者 李定宸是冷着脸来的。结果一进门,看到这边的气氛竟也十分严肃,自己反倒缓和的脸色,笑问,“这是怎么了?” 两宫方才听越罗一番话,已经将李定宸脑补成了顾全大局委屈自己的小可怜,这会儿又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变化,心下自然想得更多。江太后还顾忌自己平日的形象,赵太后已经起身走上前来,拉着李定宸的手,红着眼道,“我的儿,苦了你了。” 李定宸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究竟是怎么了?” “你还想瞒着我们,来宝这几年把你管得死死的,连饭都几乎吃不饱,你怎么不告诉我和你江娘娘?若不是皇后心疼你说了出来,你还要瞒着我们到什么时候?”赵太后脸一板,瞪着他道。 “皇后?”李定宸没想到越罗会连这个都说出来,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她。 这一看不得了,自家皇后怎么眼睛都哭肿了?因为离得近,李定宸也没多想,伸出手就想摸摸越罗的脸,结果还没碰到人呢,江太后已经厉声喝止道,“你住手!你这是要干什么?是哀家逼着她说的,你有什么气只管朝我撒,做什么又拿皇后做筏子?!” 李定宸看看她,又看看自己举着的手,一时竟无话可说。 在旁人眼里看来,他可不就像是举起手打算抽皇后一个耳光? 百口莫辩的小皇帝尴尬的收回手,狠狠瞪了自家皇后一眼,越罗险些笑出来,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这会儿李定宸也反应过来了,虽然不知道皇后这到底是要做什么,但简单的配合他还是懂的,因而很快收敛起情绪,向两位太后解释道,“其实并不是吃不饱,只是没什么油水,总觉得肚里空空。不过多填些点心,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越是表现得不在意、漫不经心,两宫心里就越是不好受,虽然李定宸说的都是实话,但经过两宫一番脑补,他甚至成了没饭吃只能靠点心填肚子了。 两宫也不去细想饭都没得吃怎么可能有点心填饱肚子,只知道皇帝的确是受了委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元宝之故。 江太后沉着脸道,“好个来宝!哀家待他不薄,却不想他就是这么回报的!” 听到来宝的名字,李定宸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冷笑道,“他眼中只怕早就没有了君臣之份,又岂会在意娘娘待他的那一点情分?韩嘉李元!” “奴婢在。”韩嘉和李元应声从门外走了进来,没人手中捧着一摞奏章。 李定宸指着奏章道,“两位娘娘看看这些吧,全都是弹劾来宝种种罪状的折子,简直罄竹难书!” 两位太后有些惊疑,分别取了奏章去看,见内容果然都是弹劾来宝,而且有理有据,甚至连苦主都在,而那些罪名,更是几乎将两宫能想得到的罪都犯了一遍,不由越看越怒。 其实绝大多数罪状,都是下面的人犯的,来宝甚至未必知情,但这个时候,没人在乎他是不是知道,因为这些人是仗着他来宝的势才能做下这些事,既然如此,他自然也要承担责任。 本来两宫就对他不满,只是不知该怎么处置,毕竟他与朝堂关系紧密。现在见朝臣们纷纷上折子弹劾,她们即便再不懂,也知道这件事王霄没有压下去的打算。 既然如此,此人自然是留不得了。 张德亲自跑了一趟内阁,带去了两宫和皇帝的意思,来宝之事可秉公处理,他们绝不姑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谓是天泰年间以来朝堂最有效率的一次,仅仅七日功夫,便将来宝一应罪状都理清楚了,然后该抄的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流的流,前朝后宫都有不少人受此株连,一时间人心惶惶。 好在宫中也没有穷究之意,皇帝亲自开口对王霄表明自己的态度,此事到此为止,接下来上元佳节,还需官民同乐,不要受了此事影响。 直到这个时候,李定宸才总算有空坐下来,跟越罗理一理这件事。 听到越罗说她一早就暗示薛进和张德各自搜罗来宝罪证,然后又利用种种手段,在最合适的时机将此事捅了出来,最终才能得到这个结果,惊讶之中还有些不解。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怎么朕之前就没想到?”他挠了挠头,问。 越罗失笑,“的确很简单。妾闻为上位者,唯‘制衡’二字而已。来宝在宫中多年,固然权势滔天,却也树敌不少,而且宫中内侍,尽皆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要给他们机会,自然会合力将他拉下来。我所做的,不过是稍微给些倚重和暗示。” “制衡……”这些道理,李定宸自然是在史书之中学过的,只是从来没有这样生动的、清楚的体会过这两个字的能量。 他反复的念着这两个字,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燃烧,片刻后,才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盯着越罗,“皇后以为,此二字处处皆可用?” “天下人心皆是如此,自然处处可用。”越罗肯定道。 李定宸站起来,难耐的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直到那种激动的情绪渐渐淡了下去,他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重新回到越罗身边坐下。 “还不行。”他说,“现在还不行。” 越罗很清楚他在想什么,甚至那本身就是她引导着他去想的。 ——来宝可以用这种方式解决,王霄呢? 但李定宸还能看得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道理虽然一样,但王霄和来宝身份不同,解决的难度自然也不同,现在还远不是时机。所以他最终还是按捺住了,没有因为冲动而行事。 这是越罗希望看到的。虽然已经预料到李定宸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但真的看到了,心里还是高兴。 她抬手倒了一杯茶,递到李定宸手边,“陛下不必着急,慢慢来。” “朕知道。”李定宸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王先生……乃国之栋梁,这是连世宗皇帝都亲口赞过的。” 虽然王霄是他亲政最大的阻碍,但李定宸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朝政上很有能力,这十来年,皇室形同虚设,以内阁为首的文官集团却能够将天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明证。 莫说他现在没办法,就是有,也不能轻易动手。在确定自己能够执掌天下,承担起安定黎民的重任之前,他什么都不能做。 这一次密谈,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过了。自这一日之后,李定宸跟越罗的关系越发亲密,不单他们自己,就连下头伺候的人,也心有所感。 这消息传到万年宫,赵太后忍不住捂着胸口,十分不解的问江太后,“两个孩子好得快成一个人了,怎么就迟迟不肯圆房?” 她后来又暗示过李定宸两次,但李定宸又不好直接说“朕打不过皇后”,只好找了些话来搪塞,等到过完年发生雪灾的事,接二连三的忙碌起来,也就顾不上了。如今事情处理完,赵太后便又惦记起来。 倒是江太后反而看开了些,“他们年纪还小,身体都还没长全呢,倒也不急在一时。” 大秦的皇帝普遍长寿,就是死得最早的先帝,享年也有四十一岁,那还是因为他身体一贯不强健,登基之后更是各种忧思难解,遂成心病。李定宸才十六,过个十年再着急皇嗣之事也不迟。 江太后带着李定宸住在太平宫那段时间,也算是接触了不少政事,在这方面的触觉远比赵太后敏锐,她能察觉到自从皇后入宫后,小皇帝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尤其这一回处理来宝的事,许多细节都值得推敲。 她的儿子好像开窍了。 18.第18章 天官赐福 虽然才发生了雪灾的事,但上元节的灯会,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或者说,这个时候,正需要这样正面的热闹,将那些不好的消息都压下去,看起来国泰民安,和乐融融。 虽然不免有粉饰的意味,但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若是当真人心惶惶难以安定,恐怕朝堂上下就更难安心了。所以在这件事上,倒是难得的统一了意见。 大秦是有宵禁的,但是按照惯例,京师从初八日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七,整整十日不禁业,官府和城中富户会在各处悬挂彩灯,搭建灯山,供百姓们游赏。余者天下州城则是放灯三日。 这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夜晚,火树银花,通宵达旦,对于防火和安保自然是一项十分重大的考验。毕竟街上游人如织,一个不慎就很有可能酿成大事故。——历年的记载之中,出现的踩踏等事故并不少。 尤其如今城中还住着一批灾民,且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人心并不很稳,那些怀有各种目的的人,自然想趁此机会浑水摸鱼。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要将这元宵灯会办好。 这些虽然与越罗没什么关系,但她最近也的确比较忙。这样的节庆,宫中自然也有庆典。 ——事实上,生活在宫中这些人,尤其是女子,上至后妃下至宫女,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工作、也是最难得的点缀,便是各种各样的节日庆典了。除了习俗流传下来的各种节日之外,还有各人的生日,能将一年的日子都排得满满当当,也算是让大家都有事可做。 不过这些事都是有定例的,越罗只需要过目一下各种安排,做到心中有数即可,倒也不算繁难。 按照旧例,这一晚皇帝照例要带着文武百官登上宫墙,与民同乐。从前李定宸年纪小,这样的活动一向是不出席的,都是指定王先生代为出面。 但今年,大概是有了罪己诏的事,急于挽回帝王的声誉,加上小皇帝年纪也打了,因而这一项也安排在了他的日程之中。 两宫太后和越罗,则带着女眷们在宫中自行赏灯。因如今宫中住着的都是先帝嫔妃,如今升了辈分,又都是孀居之人,不宜大肆燕乐,因此按照两宫的意思,只是众人聚在一起用了晚宴,而后在后园之中赏了半个时辰的灯,便散了。 不过她们走了,却并不代表这园子就安静了。 今日在宫中侍奉的宫人内侍们,除了需要当值的那部分之外,都可以两两一组在园中游玩,不禁时辰。宫内悬挂的彩灯种类繁多、做工精美,其中一部分还做成了灯谜,猜中者即可获得灯盏作为奖赏,所以没有了主子们压制,这里反而更热闹了。 越罗知道自己若是留下,所有人都不能安心玩耍,因此虽然对这些热闹颇有兴致,但也早早退了席。 回到长安宫,她便将其他人都打发下去了。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日子,自己身边也没什么事需要照看,就索性放他们去松快一番。 所以李定宸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宫殿。 这几年皇权旁落,皇家自然也不好过度奢华,因此宫中尚行节俭,不用的宫殿房屋,都不掌灯。所以此刻,只有越罗平日里起居的侧殿亮着灯光。 李定宸见状,眼珠一转,便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帝王出行,自然有仪仗开路,虽然他们已经尽力收敛,但那么一群人的脚步声毕竟不小,所以李定宸进屋时,越罗已经从暖炕上起来了。 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把人按了回去,“既然躺着,又费这个事起来做什么?” “礼不可废。”越罗道。但口中虽然这么说,她却没站起来再次行礼的打算。倒是察觉到李定宸握着自己双臂的手掌冰凉,便皱眉问,“陛下这一路是走过来的?怎么浑身冰凉?” “回来的时候看到路上挂着的宫灯甚好,所以就下来走了一段。”李定宸道,“朕身强体健,皇后不必惊慌。” 但皇后还是倒了一杯热茶,看着他喝下去,又把人塞进暖炕上,捂好被子,这才放心。 李定宸炕几上搁着一本翻开的书,显然自己过来之前越罗正在看,便伸手拿了过来,翻了几页,却发现根本不懂,只好问,“皇后在看的这是什么?” “账本。”越罗道。 “怎么想着看这个?” “陛下莫小瞧了它,我才入宫不久,许多事情都不甚分明,只能依着旧例办事了。但长此以往容易生出事故,多看账本,也就能慢慢理出头绪了。”越罗道。 “账本还能看出这些来?”李定宸倒是来了兴致。 越罗见他感兴趣,便仔细的分说了一番,还翻开手中这本账本,一一对照细节,为他讲解。这种说法深入浅出,李定宸很快就听进去了。等越罗大略说完,他沉思片刻,才叹道,“不想小小账本之中,还藏着如此多的玄机。” “陛下若是感兴趣,往后得空了我再给你讲。”越罗道。 李定宸摆了摆手,“朕又看不到户部的账簿,便是知道了也没有用。” “陛下说笑了。”越罗闻言,坐直了身体看着他,“您是一国之君,这些事本来就该有旁人代劳,不需要亲自过问。但这些东西,学了却绝不会没用。陛下虽然看不到账本,却能看到奏折。学了这些,许多东西才能心中有数。” “那也是回头再说。”李定宸坐了这一会儿,已是“静极思动”,想着自己之前冒出来的那个念头,便凑近了越罗,低声道,“这会儿宫里没什么人,皇后想不想出宫去看灯?” 这个提议很突兀,越罗吓了一跳。但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自然也对这京城的灯火辉煌十分向往,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意动。 李定宸看出来了,自然再接再厉,开口苦劝。 他想得很简单,溜出宫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也非只一日了,但李定宸一直不敢化为行动,现在拉了越罗下水,她那么有办法,必定能让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溜出去。 越罗最后还是应下了,但却让李定宸答应了多多的带人,而且出去也不能太久,必须尽快赶回。 他明日还得早朝呢,不可耽搁了时辰。 然后才开始计划起要带什么人,从哪里走能避开不被察觉……李定宸为了出宫,显然做足了准备,早就有了具体计划,只需略微调整而已。 他身边这些人,来宝出事之后,自然也被清理过,但韩嘉李元和李德赵用四人却都留下来了。 按照越罗的说法,这几人本来也是来宝刚换上去的,且这么多年频繁调换,显然也没有让皇帝在其中培养心腹的意思,显见得对这些人都不信任。其后查出来他们也果然并非来宝党羽,平日里通风报信的另有其人,既如此,留下也无碍。 因为皇后帮忙说了话,所以在这一干人心目之中,越罗的地位又更近了一大步。 若只是陛下犯浑,他们还能让皇后劝一劝,这会儿皇后也跟着胡闹,他们虽然心里没底,但到底还是在威逼利诱之下应了。 因为要避人,所以出宫颇费了一番周折。等他们到宫外时,时候已经不早了,但街市上的热闹却丝毫不减。他们这一行人汇入人流之中,竟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越罗本来紧跟着李定宸,结果前面的人身高腿长,又一心要去看热闹,身边又是挤挤挨挨,对她一个女子十分不便,很快就有些跟不上了。好在负责护卫的人跟了上去,越罗想着不会出事,也就放下了心。 难得出来一趟,自然是要不虚此行。 她放慢脚步,沿着街市一点点看过去,见到有意思的东西,便会停下来欣赏,走得自然更慢了。 等李定宸意识到本来跟在自己身后的人走失了时,回头已经完全看不见人影了。他抓了一个侍卫问过,确定皇后身边也留了人,却还是不放心,又顺着人流走了回去。 这一带还是御街,十分宽敞,中间又摆了一列摊子,将大部分视野遮蔽,以至于两人竟是错过了。 李定宸越发不放心,皇后一个弱女子,万一出了问题可怎么办?李定宸虽然没有离开过皇宫,但也听说过灯节上多有走失的、拐卖的、拍花的……简直危机四伏! 他着急找人,走路的时候四处张望,自然不会注意前后,一时不慎被人撞了一下,站立不稳,就朝旁边的摊子倒了下去。虽然及时被护卫拉住,但那摊子被他这么一撞,悬挂着的彩灯图画都纷纷落了下来。 李定宸慌忙伸手去接,却不想眼前那幅画落下来,就正好看到了站在另一边的越罗。 他抱着画就要往前跑,被老板百忙之中扯住,“你还没给钱!” 好在侍卫立刻跟上来拦住了老板,解决这个问题,李定宸脱了身,立刻跑过去,一把抓住了越罗的胳膊,“皇……娘子,不是让你跟着我……哎哟!” 越罗被人抓住,下意识的往后给了一肘子,然后才听见李定宸的声音。 她连忙回头把人扶住。李定宸双手捂着肚子,疼得说不出话来。 好吧,他忘了,自家皇后是一个很能打的弱女子。 见李定宸手中的画像就要掉到地上,越罗连忙伸手接住。原本就没卷好的画卷在她怀中展开,紫薇大帝身着红衣,怀抱如意,脚踩寿桃,身周祥云和蝙蝠环绕,却是一幅天官赐福图。 道教传说之中,每年上元节,天官下降人间,见者有福。 19.第19章 新的思路 新年伊始就讨了个好兆头,越罗将那幅天官赐福图挂在了自己的寝宫之内,李定宸见她喜欢,便道,“真记得库中还放着许多画卷,其中也有一幅名家所作天官赐福,回头便命人找来。” 若非这会儿已是深夜,大动干戈可能会惊动两宫,他恨不得此刻就命人去找。 越罗见他有些兴奋过度的模样,一面整理着从宫外带回来的彩灯,一面道,“陛下快洗漱了歇着吧,再过两个时辰,就该早朝了。趁着这时候再睡会儿。” 但难得出宫,见识了外间种种风景的李定宸怎么睡得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又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问题,便道,“点着灯太亮了,睡不着。” 越罗只好将灯灭了,自己也躺到了床上。 其实不单是李定宸,她自己心头又何尝不激动?毕竟已经一年没有这样自在的在外面走动了。 于是在李定宸没忍住又提起街市见闻时,她也随口附和了几句,结果就被他引着,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话,还回忆起了许多自己从前住在南京城时,上元夜跟着闺中姐妹们在城中走百病的趣事。 李定宸听得心向神往,叹息道,“不知几时才能再觑空出宫去。” 越罗微微皱眉,虽然纵了他这一次,却不可让他养成这样的坏习惯,想了想,道,“这般避着人出宫,只可偶一为之,次数多了,必然会露出端倪。陛下若当真想出宫,不如想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李定宸犹豫。 越罗提醒道,“当年太-祖、太宗、后来的世宗皇帝,都并不是日日囿于皇城之中。” 李定宸顿时眼睛大亮,拍了一下床板,“对啊,朕怎么没想到?” 太-祖和太宗自不必提,当年开国时南征北战,真正留在宫中的时间反而很少。世宗皇帝却是不耐留在宫中,直到晚年还时有出巡。如今世宗朝的风气未变,李定宸如今的年纪,出巡别处不能,但就在近郊走走,只要有合适的理由,朝臣也无法阻拦。 “不过,以什么由头出宫,却得陛下自己去想了。”越罗道。 如何在跟朝臣的对峙之中占据主动地位,是李定宸如今首先要学习的。但直接从朝政入手,不免会引起朝臣的警戒心,不如从无关紧要的细节处开始,潜移默化。 说话间没有注意时间流逝,直到韩嘉和李元过来叫起,两人才发现这一晚竟是全然没有入睡。 好在精神上并不觉得十分困倦,两人各自起身梳洗,送了李定宸去早朝,越罗处理了几件小事之后,见时辰差不多,便往万年宫去请安。 问安之后,又与两宫说了几句闲话,越罗便主动道,“有一事要先说与两位娘娘知晓,昨夜陛下忽然生了兴致,说要出宫去看灯。儿臣见他十分神往,便应下了。” 虽然两宫未必会察觉,就算要知道也不是现在,但越罗还是决定主动交代,以免后面被发现了,反倒不好解释。见江太后眉头一皱就要开口,她忙道,“两位娘娘放心,我们带足了人,只逛了一个时辰,并未发生任何意外。” “即便如此,也太莽撞!”江太后的眉头却并未因她的解释而舒展,“哀家本以为你是个稳重的,能劝得住陛下,怎么你倒跟着他胡闹起来了?” “娘娘容禀。”越罗却并没有被她吓住,不慌不忙的起身道,“陛下年纪已经不小,将来要执掌朝纲,总该对外头的民生有所了解。若事事只能在奏折之中了解,便容易为下头的人所蒙蔽,不如亲眼见过。因此儿臣才想着,与其拘束着他不许出宫,不如做好防范措施,多令他出去走走看看。陛下的性子,两位娘娘也是知晓的,镇日留在宫中,不免觉得烦闷,若能松散一番,倒不是坏事。” 她语气四平八稳,理由也站得住脚,更为李定宸考虑到了以后,江太后的表情也缓和了下来。赵太后也点头笑道,“说起来,我皇秦几代帝王,都是在宫中坐不住的性子。世宗皇帝年轻时,一年倒有半年是不在宫中的,那时帝王出巡可真是热闹之极。” “罢了,既然是这么说,我若再拦着,反倒成了恶人了。”江太后无奈的道,“只是皇帝如今尚未亲政,总是私下里出宫,传扬出去需不好听,也让臣子们难以放心。” “娘娘放心,儿臣已经劝说过陛下,这样私自出宫的情况可一不可再,若再想出宫,便要在朝上说动大臣们,如世宗皇帝出巡旧例。”越罗立刻道。 这下江太后最后一点不满也没有了,点头道,“你一向有分寸。” 越罗便趁机道,“其实我私心里,倒是想让陛下奉两位娘娘出宫松散一番,免得在宫中闷着。只是世宗皇帝当年在京郊的行在多年未曾修缮,只怕不能住人。而今国库不算丰盈,朝事陛下也不得做主,却不好提。” “这也罢了,我们在宫中住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何况年纪大了也懒怠走动,去与不去都没什么。”赵太后道。 但越罗分明瞧见,她眼中并非没有意动之色。至于江太后,她比赵太后年轻了十几岁,少女时期的种种经历尚留在记忆中未曾褪色,对于出宫之事,自然更加向往,只是如今的确不是合适的时机。 越罗道,“此事倒可以往后推一推,不过眼下若想出宫,倒也不是全无办法。二月初八日是浴佛节,释迦诞辰,京中各禅院皆有斋会。今年又是大觉寺建寺百年,届时必然要上折子求宫中赐恩,若两位娘娘亲至,今次法会必然更添光辉。” 相较于到京郊的行在去住一段时间,出宫参加浴佛法会自然简单了许多,可操作性也更强,两宫都十分意动,只是难免还有些迟疑,“只恐过于兴师动众,又添靡费。” “既是去礼佛,自然诚心为要,轻车简行便可。至于一应花费,让陛下从内库出便是。想来便是朝臣,也不能拦着陛下孝敬两位娘娘。”越罗说着,见两宫并不反对,便直接将事情定下了,“儿臣回头便去与陛下提起此事,当早作准备才是。” …… 李定宸早朝时一直在琢磨该找个什么理由正经出宫,可惜一无所得。等到经筵时,那点儿兴奋的劲头过去了,便开始觉得困倦,几次险些睡着,经筵结束之后,便被几位先生暗暗提点了一番,十分惭愧。 谁知回到长安宫,便听越罗说起两宫要出宫礼佛之事,还要他从内库出钱,顿时大为不平,“皇后怎么不替朕也出个主意?” “朝堂之事,妇人不可随意置喙。”越罗搬出大道理。 李定宸蔫蔫的道,“出钱也是应当的,之事两位娘娘怎么忽然想起礼佛来了?” 虽然居于深宫之中,镇日无事,平常两宫也会抄读佛经,寻个寄托。但若说十分虔诚,却也说不上。何况她们一贯奉行节俭,怎么会忽然提出出宫礼佛这样的要求? 越罗道,“自然是我主动提起,说动了两位娘娘。” 李定宸奇道,“费这一番功夫又是为什么?” “陛下不是总觉得不管做什么两位娘娘都盯着,十分不自在么?让她们时常出宫走动,将注意力转到别的事情上去,自然也就不能如过去那般总关注着陛下的一举一动了。”越罗道。 李定宸拍了一下巴掌,“哎呀!可不就是如此?果真还是皇后想得周全,朕怎么就想不到?” 他一直希望两宫不要对自己管头管脚,却是从来没想过,还可以用这种法子。 李定宸觉得自己的思路一下子开阔了许多。要达成自己的目的,不见得只能直来直往,只要稍微迂回一下,将目的掩藏在表象之下,便会容易许多。 譬如他想要出宫,便不能让朝臣知道他的目的是出宫,须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出宫乃是理所当然,自然便不会因此生出非议,觉得他没有帝王的沉稳气度。 皇后不愧是皇后。 20.第20章 旁观理事 张德已经在长安宫外站了大半个时辰了。 虽然步廊上能稍微遮挡一些冷风,但他还是觉得浑身都冻得冰凉。然而他的心下却是一片火热,注视着进出长安宫的各色人流,面上始终保持着恭敬的神色。 大秦的皇城布局,以太平长安、万年永和四宫为主,占地既广,建筑华美,说是宫殿,但其实是一个小型的建筑群,有主殿、配殿及各种辅助性的建筑,还附带一个小型园林,可谓是自成一体。 其中太平宫为帝王军所,长安宫是皇后中宫,此二者处于整个皇城的中轴线上,万年永和两宫则分列东西。 世宗皇帝李长聿,不单是整个大秦最传奇的帝王,便是放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跟历朝历代的君王相较,亦不遑多让。而其中最为人称道者,便是他的长寿。 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活过了一百岁高龄的君主,在位七十年。因为活得太久,甚至熬死了儿子孙子一大批,就更不用提妻子了。 自永初五十六年贞全皇后刘氏亡故,世宗并未再立新后,整个长安宫就空置了下来。及至宣宗继立,长安宫虽迎来了新的女主人,但因为宣宗荏弱,赵太后也不是强势之人,这座宫殿始终并不热闹。等她移居历代太后颐养之地万年宫,这座长安宫就彻底空置了。 张德是宣宗继位之后跟着入宫的,这其间种种变化,自然都在他的眼中。 细细算来,这是三十年来,长安宫头一回这样热闹。 只看这份热闹,便可知道这座宫殿的主人在宫中的地位与行事风格。 在张德看来,越皇后与赵太后是截然不同的个性,虽然年轻,却是心明眼亮,所有的事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主子,自然不大好糊弄,但要张德来说,他却更喜欢这种行事。 因为在她手下做事爽快、敞亮,只需要全力以赴,不用去考虑各种权衡,更不用担心会有什么无法承担的后果。 这是一位能担事的主子。 所以他此刻内心的激动,并不少于此前递了折子入宫,被允许亲自过来给两宫太后请安之时。 自从来宝倒台之后,又带出来了一串人,宫中各个紧要的位置竟是空了一大半。但凡是稍微有心的人,必然都会对这些位置产生一点想法,张德也不例外。 然而皇后却并没有立刻提拔人上来填补这些空位。 张德自然看得出来,皇后这是有意考察。也就是说,一旦被她选中,那就不会是过渡时期的临时人选,只要能做好事情,就可以在那个位置上做下去,若做得好,升迁自然也是应有之义。 而现在,应该就是这个考察的重点了。——前几日万年宫传出的消息,两宫太后要在二月初八浴佛节出宫前往大觉寺礼佛。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有人安排打点,还要有人随行侍奉,对想出头的人而言是个最好的机会。 今日这番热闹,只怕也有大半是为此。至少张德目前已经看到了好几个熟人进入了长安宫,然后又一脸喜色的离开。 按理说,越早见到皇后,便越是有利,毕竟位置只有那么多,来得越晚机会越少,但张德却并不紧张。这不是因为他是得了皇后懿旨才等在这里,更是因为自己怀中的那份东西。 正思量间,张德便见又有人进了长安宫的打门。 他眯了眯眼睛,第一次生出重视之意。因为进去这个人是薛进,如今的内常侍,宫中传言最有可能接任中常侍这个位置的人。而张德更清楚,之前扳倒来宝那件事里,自己固然出力不少,但这薛进做得更多。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约莫十来岁,脸圆圆看着十分讨喜的小内侍朝自己走了过来,“皇后娘娘传召张总管入见。” 竟是跟薛进一起?这个念头在心里一转,张德点头道,“有劳。” “不敢。”小内侍侧过身,让张德走在了前面。 距离很近,张德也没有搭话的意思,只在走到宫门口时,轻轻整理了一番衣冠,确认没有问题,这才提步入内。 一进殿内,暖融融的热意就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裹住。张德熟练的绕过外面皇后接受命妇朝拜的正殿,转入了旁边的偏殿。这里的布置很家常,但张德并未因此疏忽,郑重的磕完头,得到了一个座位。 这也是越皇后与旁人不同之处,大部分主家在见下头的人时,便是赐坐也都是矮凳、绣墩之类,而下人也往往不敢坐实了,往往只坐一半,表示慎重。至于深宫之中,多的是跪着回话的。但皇后却是在下首摆了一溜的椅子,不论回话还是议事,一律都坐着。 张德在第二个位置坐下,抬头就对上了薛进笑眯眯的脸,便也笑着点了点头。便听得皇后道,“你们想来都认识,寒暄的话就不多言了,我让带的东西呢?” 两人又连忙站起来,将怀里揣着的东西取出来,交给过来接的内侍。 却是一份关于两位太后出宫一事各项安排的折子。 皇后让他们写这份东西是什么意思,张德和薛进两人自然都深思过。此刻到了关键时刻,将折子递上之后,面色也都严肃起来。 屋内顿时只剩下越罗翻开折子的轻微响声。 这两份奏折各有侧重点。——这是理所当然的,越罗让他们写这个东西,却不是为了让两人竞争,而是希望他们能合作。 所以看完之后,她便又将之发还下去,只是张德写的给了薛进,薛进写的给了张德。 “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应规矩都懂,这折子也写得不错,便按上头的来办。薛进负责一应事宜安排,张德奉两宫往大觉寺,都是最紧要之事,不可轻忽。你们看看对方写的东西,做到心中有数,下头的事便要协同合作,好生将此事办圆满了。”越罗见两人看完了,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两人连忙站起身应道,“谨遵皇后娘娘钧旨,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说完之后,不免又对视了一眼。 看来这就是皇后给的考验了,明知二人有相争之意,却反其道而行之,令他们协同合作。若是不想让对方出彩,自己也会受到影响。如此,最后得到那个位置的人,须得既能将自己的事办好,又能让对方心服口服才可。 不必她选,等这一趟差事结束,自然而然就有了结果。 等这二人离开,今日的事也就差不多了,越罗便回了后殿。 一进门李定宸便迎了过来,扶着她走过去,将人安置在了暖炕上,笑着道,“皇后辛苦,我瞧着这阵势,竟是不比早朝轻松。” 当然,他早朝的时候只是坐在上面做个样子,实际上根本没什么事要他操心。不过这一阵李定宸生出上进之意,早朝时竟是十分用心,这才体会到了为上位者之不易。 越罗笑着问他,“陛下看了这半日,可看出什么来了?” 却是李定宸突发奇想,要看皇后平日如何理事,说是要从中寻找灵感。越罗虽然忍俊不禁,最后还是应了。古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既如此,皇帝旁观她管理后宫,想来亦能有所得。难得他主动要学,越罗怎会不应? 李定宸起身过来扶她,将人安置在了暖炕上,才笑道,“皇后辛苦,朕这里总算有了一点头绪。” “哦?”越罗立刻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李定宸一笑,“且先不说,皇后看我做来。” 21.第21章 亲耕于郊 第二日的朝会上,李定宸待诸多大臣走完了例行的仪式,忽然开口道,“过了立春,便要开始准备春耕诸事。前回因来宝弄权,以致京郊十几个村子损失惨重,非但人口减少,牲畜也冻死许多,各式农具更有因房屋倾塌而弄坏的,只怕于春耕会有妨碍,有司不可不查。” 这是在他登上这个位置八年之后,头一回表达自己的意思。 而话题又是如此的合适及恰当。 ——毕竟下过罪己诏,对年幼的帝王而言,这件事会是他毕生的污点,永远都抹不去。而事情的后续处理和安排,自然也就十分重要。他会开口关心,虽然出乎朝臣的预料,却也可以理解。 京兆尹很快出列,表示赈济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如今在雪灾之中损毁的房屋都已经修葺完毕,接下来会给他们发下新的牲畜和农具以及种子,确保春耕不受影响。户部的官员也保证所需的钱粮会第一时间拨下。 李定宸微微颔首,道,“诸卿辛苦了。朕连日来总是梦见先帝,目中似有忧色,因此心下不安。天降雪灾,乃是警示之意。单是这般处理,只怕无法令上天满意,不知诸位臣工可有别的办法为朕分忧?” 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朝臣们迟疑了一瞬,都将视线转向了王相。 皇帝今日两次开口,虽然说的都是不甚紧要之事,但却也可以看做是他打算向朝政伸手的先兆,如此一来,王相的意思就很关键了。 但是皇帝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们就必须要给出回应。所以王霄沉吟片刻,道,“此次天灾示警,如今看来,乃因陛下身侧有奸佞乱权,之故,来宝既然授首,陛下只需祭祀太庙,想来便可无碍。” “单只祭祀田地,只怕还不够。”李定宸道,“朕欲效仿前朝帝王,立天地坛,合祭皇天后土,上禀朕之衷心,不知诸卿可有以教?”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礼部的几位老大人闻言大惊,立刻异口同声的反对。 “为何不可?”李定宸微微皱眉,不解的问。 礼部尚书出列道,“祭祀天地,自然是应有之义。然而修建天地坛,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恐非社稷之福。” 大概是李定宸这个提议太吓人了,所以接下来朝臣们纷纷开口劝谏,竟是打定主意要反对了。须知前朝修建天地坛,乃是仿皇城制式,而因为修建在城郊,又是祭祀天地之所,其占地之广、建筑之盛,还要远胜城内的皇宫。 因为前朝距今已经十分久远,因而天地坛早已废弃上百年。要将这上百顷的宫殿群重新修筑,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难以估算。即便如今的大秦还算风调雨顺,但世宗晚年修建皇陵耗费甚巨,因此国库并不丰盈,根本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来。 但是他们劝谏的语气却也不甚激烈,大抵这个提议过于荒谬,所以反而推翻了之前他们关于皇帝想要夺权的推测,都认为小皇帝是被这件事给吓坏了,所以想要弄个仪式来安定人心——尤其是安定他自己的心。 这个他们很拿手啊!根本不用那么费钱费力,完全可以采用更加经济的方式嘛! 所以在劝谏过后,又有人提出了作为替代的解决办法,“《礼记·祭统》:‘天子亲耕於南郊,以共齐盛。’古之帝王亦常有亲耕之记载,陛下若要效仿先贤,莫如于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时,亲耕于南郊,即可令天地感殿下之诚心,又可为天下劝农之本,岂不善哉?” 李定宸尚在犹豫,其余众臣已经纷纷开口称赞附和,表示这就是最好的方式,与其大张旗鼓兴建土木,倒不如以诚动人。 最后王相也开口相劝,李定宸便犹犹豫豫的答应了下来,命有司负责安排此事。 因为现在距离二月初二已经很近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而帝王亲耕,各种礼仪是绝不能荒废的,所以朝臣们下了朝之后,便立刻回衙门去翻阅典籍,制定流程了。 李定宸脚步轻快的回了长安宫。 他接下来其实还要去听经筵,但这会儿心情实在是太兴奋,必须要跟皇后分享一下,所以一下朝就迫不及待的回来了。 越罗也才刚刚请安完毕,从万年宫回来,见他兴冲冲的样子,便含笑问,“陛下这样高兴,可是有了好消息?”昨晚李定宸要她看着他的表现,不想竟这样快。 李定宸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回了内室,又屏退众人,才凑到她耳边,压抑着兴奋道,“礼部和户部已经在准备,二月初二,朕要去南郊亲耕!” 越罗还真有些惊讶,“陛下怎么做到的?” 虽然自古就有这样的仪制,但本朝却是从未有过的。“祖制”二字,可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那些朝臣顽固得很,即便有足够的理由,也未必能说服他们,何况李定宸看起来也不像是能舌战群儒的。 李定宸面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笑道,“若是朕开口,他们必定不许,所以朕让他们自己提的。” 便将今日早朝的情形对越罗说了一遍,说到高兴处,不由得手舞足蹈,对越罗道,“还是皇后提醒我,有些事只要稍微迂回,效果便截然不同。只要揣摩清楚朝臣们的想法,要因势利导,一点儿也不难嘛!” “这只是因为此事于他们无损。”越罗正色提醒他。 李定宸浑不在意道,“朕知道,不过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总有让他们都无法反对朕的那一日。” 整个朝廷都运转起来,事情安排得自然很快,最后定下来的流程之中,非但有李定宸这位帝王于南郊亲耕,还有越罗这位皇后亲蚕于北郊之礼。 李定宸在越罗面前越发得意,越罗却是哭笑不得,怎么这还有捎带的? 不过,能够出宫,越罗还是高兴的。虽然她很清楚,这样的仪式之中,所有行事都有人跟着看着,根本不会有半点自由,而且也会很累,但还是高兴。毕竟是在这平静如水的日子之中增添的一抹亮色。 提前数日,帝后二人便开始斋戒。至二月初二这日,两人一早就起身,梳洗打扮之后,便分别领着不同的队伍出门了。 其实所谓“亲耕”与做戏无异。一切流程都是安排好的,身为皇帝的李定宸穿着为今日特制的衣物,左手执鞭、右手扶犁,前面有官员牵牛,两侧是耆老相扶,身后则跟着经过挑选、手执各种农具的农人,如是在田里来回犁三次地,就算完成了亲耕的任务。而后内阁重臣、各部高官依法炮制。 但第一次玩这种“角色扮演”游戏的李定宸兴致勃勃,扶着犁只恨那牛儿走得不够快,三次结束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看得周围的朝臣胆战心惊。 这要是皇帝在地里摔一下,谁担待得起? 玩得很尽兴的小皇帝回到皇宫之后,才傻了眼。皇帝亲耕是一天就能结束的,皇后亲蚕却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谁也无法保证蚕宝宝什么时候孵化出来,所以在祭拜的蚕神之后,就只能等着它们孵化,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躬桑礼。 所以越罗还在北郊的先蚕坛里住着呢!也不知道几天才能回来。 22.第22章 练兵之兴 李定宸独自在长安宫睡了一夜,那点子出宫玩耍的兴奋已经完全消退,恹恹的提不起兴致来。 第二日一早,没用人叫,他就自己醒了。换了衣裳去上早朝,沉着脸往御座上一坐,那样子让下头的朝臣们有些摸不着头脑。昨日皇帝看起来明明还十分兴头,怎么这会儿又换了一副脸色? 早朝之后还是经筵,了无趣味的坐了一日,回去时下意识的往长安宫走,到了门口见此地门庭冷落,也不似往常人进认出,才忽而记起皇后如今不在。他在门口站了一刻,到底提脚往里走了。 天气虽已渐渐转暖,但风里还是带着寒意。俗话说春捂秋冻,李定宸身为皇帝,身边的人自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疏忽,因此一进门,韩嘉便打算到旁边的茶水间去沏茶,结果还没动,那边儿已经有人端着茶水过来了,却是长安宫中的宫人。 倒是个有眼色的。 那宫人走到近处,李元本欲伸手去接茶盘,却被她轻巧闪过,到了李定宸跟前,跪下之后将茶盘高举,柔声道,“请陛下用茶。”莺声鹂啭,好不柔美。 李定宸随手接了茶杯,抿了一口,皱眉又放了回去道,“这茶水怎么泡的?” 那宫人盈盈抬首,目中含露看向李定宸,“奴婢知错,求陛下恕罪。” 李元此时已然看出端的,略一皱眉,就要上前拦人,却被韩嘉拉住了,朝他使了个眼色。皇后不在宫中,陛下身边无人陪伴,自然是无趣的。这会儿好容易有一朵解语花,怎能上前捣乱? 李元眉头皱着,正要说话,那边李定宸已然不耐道,“行了,退下吧。”正眼都没看一眼。 那宫人似乎也没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面上一红,已是盈盈欲泣,委委屈屈的道,“奴婢遵命。”然后才慢慢站了起来,站起来的过程中,她却也不老实,脚下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一软,就要朝李定宸的方向倒去。 李元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把人护住了,就连韩嘉也被唬得忘了阻止他。那茶水虽然已经是可以入口的温度,算不得太烫,但若泼洒到皇帝身上,非但不雅观,也有犯上之嫌。莫说这个宫女,便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要吃挂落。 一杯茶水尽数泼在了李元胸前,且那宫女也朝他倒了过来。李元身后还坐着皇帝,自然不敢往后倒,见这宫女倒过来,如何敢接? 情急之下抬腿一踹,就把人给踹开了,自己扶着炕桌,这才艰难的稳住身形,好歹没倒在李定宸身上。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跪下问道,“陛下可有妨碍?” “无事。”李定宸皱着眉道,“把人拖下去吧!毛手毛脚的,记着回头吩咐一声,千万不能让她在皇后跟前伺候,万一磕着碰着伤着怎么好?” 韩嘉连忙答应着,走到门口示意外头的人进来,将那宫人带了下去。这一搏没有成功,这辈子就算是完了。有陛下这一句话,往后谁还敢用他?怕是只有发配到掖庭一条路了。 不过,韩嘉心中也不免生出些古怪之意,他本以为陛下如今正是慕艾之龄,对这鲜花一般的宫女该有几分兴趣,却不料竟是半点都不在意,心下不免有几分惶恐。 方才若不是他拉着李元,根本不会有后来之事。若让皇后知晓他这点小心思…… 李定宸还在兀自道,“皇后宫中的人也太少了些,得用的几个带走了,剩下的便都是这样不堪的,这怎么行?回头让尚宫局多选些精干的人过来,让皇后挑着用。” 又对李元道,“你今日做得很好,下去换套衣裳再过来。” 韩嘉心头惴惴,搜查刮肚的想办法转移李定宸的注意力,终于想到了一个点子,“陛下,这会儿时辰尚早,不如往西苑去走走,这两日天气好,可以骑马散散心。” 李定宸顿时心动。自从惊蛰过后,连日下雨,到这两天才放晴,他也许久没往西苑去过了。反正在此枯坐无趣,不如就去骑马。 等李元换完了衣裳过来时,长安宫已经空了,他急急忙忙追到西苑,李定宸已经坐在了马上,转头瞧见他一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不由道,“怎么这点子路就不行了?” 这么一说,他心里忽然生出一念。 大秦历代皇帝,除了先帝宣宗之外,都是传奇人物。但李定宸心目之中最为向往的,还是世宗皇帝李长聿。因此心里也一直存着马上打天下,战无不胜的野望。 加之他性格跳脱,实在不太适合目前这种帝王教育,极度的压抑之下,却是让他那颗心越发蠢动。 自从与越罗成亲之后,有了这位良师益友的存在,李定宸开始明白,自己就算想效仿世宗皇帝,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必须要做好一系列的准备。所以才安下心来,一边忍耐枯燥无趣的早朝和经筵,一边偷偷跟着皇后习武。 虽然时间尚短,但他好像在这方面格外有天赋,练了一阵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比之前大不同了,更是生出了无限自信。可惜如今要保密,也无法找个人来试试自己的武艺究竟如何,让李定宸十分心痒。 这会儿看到身边的人如此孱弱,顿时皱眉:将来他马上征战时,这些近侍必然也是要跟随侍奉的,若都是这副瘦弱模样,怎么经得起行伍磋磨? 于是小皇帝大手一挥,决定要练兵! 不但他身边这些内侍要练,皇后身边的宫人也得练!毕竟皇后将来也是要效仿贞全刘皇后,陪着自己上战场的,她身边的宫人,若都似刚才那个一般,跪一会儿就站不稳了可不成。 小皇帝为自己刚刚作出的决定激动不已,连骑马都失去了平常的吸引力。 他从马上跳下来,兴致勃勃的对身边的内侍们道,“走,回宫去,朕忽然想起有一件要事要办!”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也不敢埋怨陛下想一出是一出,连忙跟了上去。只是不知为何,他们看着小皇帝兴奋的样子,心底都不约而同的生出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 23.第23章 金口一开 李定宸回的居然还不是长安宫,而是太平宫。 一进门他就叫来了负责管理此地的李德和赵用,兴致勃勃的道,“去把库房开了,朕要找东西!” 李德和赵用对视一眼,赵用上前跟韩嘉一起服侍李定宸更衣,李德则托词去拿钥匙,将李元给扯了出去,到了偏僻处,才小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要开什么库房?” “师父,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也是一头雾水呢,皇爷的心思,我哪能揣测得到?” 里的皱着眉头想了一回,先将那宫女的事记下来,皇后娘娘这才出宫几日,就有那起子小人以为能得了机会了,不狠狠按下去,往后这宫里还不翻天?不过陛下这兴头的模样,应当与此事无关,估计是想到了别的。 其实李定宸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只是从前被两宫和来宝拘着,自己也知道什么都做不成,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了。如今来宝被除去,他身边的人都归了心,再加上这一阵子春风得意,不免忘形,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钥匙却还是得拿。 一行人簇拥着李定宸去了库房,好说歹说,都没能让这位爷留在外头,只能又跟着进去,找了半日,才从角落里将李定宸想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却是装在一个铁皮箱子里,十分沉重,外表灰扑扑的,看不出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更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只是外面贴着四张黄符。李定宸让人将箱子抬出去,便结束了今日的库房之行。 等回了太平宫,将这箱子打开,才发现里头放着的是一套盔甲。 赵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皇爷,这莫非就是世庙爷爷用过的那套盔甲?”他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虽然从前摸不着太平宫的边儿,各种传闻却是听说过的。 据说宣宗元德年间,太平宫的库房忽然闹了鬼,人心惶惶。结果查了半天,却发现是世宗皇帝留下来的一套盔甲,据说是血煞之气太重,因此引动了异象。宣宗皇帝命道士入宫将之封了,这才得安宁。 他一说,其他人也就都反应过来了。 这盔甲既然有这样的故事,便显得有些不详。如今李定宸将之取出,不免让身边的人心生不安。 李定宸摩挲着盔甲,一边看一边点头,随口道,“正是。你们瞧,这盔甲放了几十年,竟是不腐不锈,光亮如新,果真是一件宝甲!”他说着,直接将那头盔取出来,戴在了自己头上。 李元心头一跳,问,“皇爷这是要……?” “来,伺候朕着甲!”李定宸将头盔锁好,转头道。 不妙的预感成真,但皇帝金口一开,谁敢反驳?试着劝了两句无用,他们也只能苦着脸替李定宸换上了这套盔甲。幸而李定宸虽然生得高大,但毕竟还是少年身形,而世宗皇帝,传闻中身高九尺,十分魁梧,这盔甲穿在李定宸身上,那就跟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一个样,上衣才穿好,就已经垂到膝盖了。 李定宸自己看了看,也觉得太过勉强,只能遗憾的让他们又脱了下来。 “朕身量未足,恐怕要过几年才能穿得上这盔甲了。”他看着几人将盔甲重新收回箱子里,颇为可惜的道。 “等皇爷到了弱冠之龄,想来身量就足够了。”李德擦着汗道。所以这两年还是先消停一下,别让他们身边跟着伺候的人为难了。这位爷心血来潮,他们却是提心吊胆哪! 然而这颗心放得却太早了些,李定宸虽然不再要求着甲,旋即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命他们将长安太平两宫的宫人都集中起来,他要练兵! “将来朕总要上战场,你们必定也得跟着,若不操练一番,到时候哪能跟得上?” “皇爷!”李德差点儿直接跪下了,“奴婢等自然是该操练的,但动静太大,只怕惹得两宫那边瞩目,反倒不妥。” 他也知道小皇帝最讨厌的就是拿两宫来压人,平常是绝不会提起这方面的话的。但这件事非同小可,真要是让皇帝弄出个大阵仗来,惊动了两宫,皇帝会如何不好说,他们这些跟着伺候的,只怕又要大换一次了。 这伺候皇帝的差事,不好做啊! 李定宸闻言,果然皱起眉头,但旋即又道,“只在太平长安两宫练兵,动静小些就是了。这里离着万年永和二宫那么远,除非有人去告密,否则两宫怎会知晓?” 他说着还瞪了一眼众人,仿佛在警告隐藏在他们之中的告密者 ,吓得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低下头去。 他不肯该主意,这兵也就只能练了。不过这会儿天□□暮,都快到宫中下钥的时辰了,几人好说歹说,才说得李定宸答应明日再弄。 这个时候就显出江太后至今仍然让小皇帝去听讲经筵的明智之处了,白天的时间除去早朝和经筵,所剩实在不多,就算李定宸真的有心,也着实闹不出什么大事来,而且就在后宫之中,一点风吹草动,她们都必然能够知晓,也方便管教。 不过这段时间,越罗着实将太平长安两宫的人整顿了一番。不说人人归心,但敬畏皇后倒比两宫更甚。再加上刚出了那个宫女的事,人人都警醒得很,李定宸不想让两宫知道,他们也不敢说。 被聚集起来练兵,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应承的,只在心里苦求皇后早日回宫,好赶紧结束这件荒谬的差事。 李定宸也读过几本兵书,一开始还踌躇满志想练出一支强军,好让人刮目相看。然而这些内侍宫人,虽然也算训练有素,但却绝无军士之气,令行禁止倒是不难做到,但怎么练都是软绵绵的,恭谨、柔顺,毫无凶悍之气。 尤其是那些宫女,走起路来都是小碎步,讲究行不露趾、裙幅不动。要她们习练队形,就慢吞吞的走,倒是十分一致,;要她们对战,就斯斯文文的你掐我一把我捶你一拳,不像练兵,倒像笑话! 24.第24章 皇后回宫 李定宸很失望,所谓练兵的成果,跟他设想中的完全是两个样子。 纵然他没上过战场,也知道这样的“军队”,多半一击即溃,甚至不等正面迎敌自己就溃散了。 但要结束吧,他又不太甘心。 好好的说要练兵,练了两日又说算了,只怕从今往后,他在这些宫人内侍们心目中,都会是个动辄出尔反尔,想一出是一出的帝王,没有任何威信。 虽然……他现在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一拍脑门想出来的这个主意简直糟糕透顶。 既然不能结束,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了。 所有在太平宫和长安宫侍奉者,除了自己手里的活计之外,每日还得腾出至少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两座宫殿相连的那片空地上去“练兵”。李定宸一开始还会亲自去看,后来就直接让韩嘉和李元去盯着了。 俗话说得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李定宸将这件事瞒得不错,但这动静毕竟不小,只要略微关注,就很有可能会注意到。所以瞒了几天之后,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两宫那边去了。 与此同时,一些与宫中有联系的朝臣,也都纷纷收到了风声。而一个人知道,自然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不单是朝堂,就连京城里都有了流言。 皇帝竟是将宫人内侍集结起来练兵,如同儿戏一般! 其实这件事可大可小,有人觉得皇帝年纪不大,还是小孩子心性,想出这些花招来也不奇怪,再过几年稳重些就好了。但也有朝臣认为这是玩物丧志,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上折子劝谏。 便在这山雨欲来之际,出宫亲蚕的皇后娘娘终于结束了躬桑礼,回来了! 皇后回宫的动静并不大,因为这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了李定宸那件事上,倒是没人在意这一点小小的变化。 虽然在宫外其实也并不自由,但那毕竟是城郊,风光与宫中大相迥异,再回到长安宫里,越罗望着高高的宫墙,便不免生出几分压抑之感。不过没等她调试好心情,就得到消息,陛下正在永和宫罚跪呢! 等问清楚发生了什么,越罗真是哭笑不得。她才出宫几天时间,小皇帝居然就能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来,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越罗利用更衣的时间思考了一下,然后带着人去了万年宫。 江太后这回气狠了,甚至没跟赵太后商量,就直接把李定宸叫过去罚跪,所以赵太后还在万年宫中。 她已经得了消息,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劝。——在管教皇帝这件事上,赵太后一向不跟江太后这个亲娘拧着干,何况皇帝这回做的事,便是她也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了。传扬出去,只怕会成为笑柄。 也该好生管管了。 等宫人来报皇后求见,她才想起来越罗是今日回来。一回来就来万年宫,只怕是为皇帝求情的。 但出乎预料的是,越罗并没有一见面就跪下求她去救人,看上去还算从容镇定,让赵太后内心微微点头。若遇见一点事就大惊小怪慌慌张张,如何能主持宫务、如何能母仪天下? 两人都没提李定宸的事,说了一回宫外的新鲜趣闻,越罗这才似是不经意的提起浴佛节之事,“后日就是二月初八,两位娘娘这里可准备妥当了?” “唉,”赵太后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我和你江娘娘如今哪还有心思出宫?” “这却又是为何?”越罗故作惊诧的问。 赵太后看了她一眼,猜不出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但还是将事情说了一遍,而后又感叹,“自古以来,可有宫人内侍上战场的?皇帝这般胡闹,军国大事直如儿戏一般,只怕明日那劝谏弹劾的奏折,就要把长安宫堆满了。” 越罗安慰道,“娘娘只看到了此事的坏处去,却没看见好处。陛下一心为国事操心,虽然居于深宫之中,也为边疆将士与百姓悬心,欲建功立业,安稳边土,这份心意才是最难得的。即便方法不当,那也只是因为他不懂,也没人教。他是皇帝,只要有心,想学什么还不成?” 赵太后本来忧心忡忡,居然也被她这一席话说动。 其实皇帝固然荒唐,但跟那些昏庸残暴的历代帝王还是不同的。这练兵听起来是儿戏,却何尝不是他心系天下百姓的明证?只需好生引导,未必不是社稷之福! 但她旋即又摇头,“到底还是太大胆了些。”这是李定宸没有亲政,若是亲政了,岂不是真要去京营练兵? 越罗见她神色松动,便微笑道,“陛下性情冲动,行事少有思量,两位娘娘一片爱子之心,责罚于他,也是应该。” 她先安了赵太后的心,而后话锋一转,“但……儿臣斗胆,有一言却是不得不提醒两位娘娘,无论陛下是什么年纪,他毕竟是大秦天子。责罚自是应当,私刑却不免有些欠妥。” 江太后动不动将李定宸叫去永和宫罚跪,见得多了,他那点儿本来就不多的帝王威仪,还有谁会在意? 赵太后面色一变,似乎想开口呵斥她大胆,但又深知越罗的话没有说错,一时之间竟僵持住了。她紧紧抓着越罗的手,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道,“好,哀家果真没有看错你。” 旋即便放开了手,面上露出几分疲色,“你回去吧。” 越罗恭敬的告退,才回到长安宫,就停得有人来报,她离开之后,赵太后就去了永和宫,又过了一会儿,新消息送来去,却是皇帝罚跪的地方,从永和宫改成了奉先殿。 听到这个消息,越罗才微微舒了一口气。 这件事她早就想提了。江太后教子严厉,李定宸但有犯错,便会被罚跪。但他身为帝王,跪天跪地跪祖宗,却不该再跪旁人。一样是罚跪,在奉先殿和在永和宫,这中间的差距,想必江太后已经想明白了。 不过也真是好险,好在两位娘娘是真心为李定宸着想,而赵太后性情又温和,即便她的话有所冒犯,也并不以为忤。 否则就凭那句有挑拨离间之嫌的话,她被打入冷宫都不冤。 不过,如若换一个境地,不是这样的两宫太后,不是这样的李定宸,她自然也不会为谁这样掏心掏肺。世间之事,莫不早有分定。 越罗命人准备了满满几大食盒的丰盛饭菜,让内侍们提了,“走吧,去奉先殿看看咱们那位要在宫里练出一支强兵的陛下去。” 25.第25章 循循善诱 对李定宸来说,跪太后和跪宗庙的差别他还只模模糊糊的知道,但相较于人来人往、江太后亲自监督的永和宫,奉先殿可要自在得多了。 宫里的消息传得快,他在路上就听说皇后已经回来了,还径直去了万年宫。而后赵娘娘来劝了江娘娘,他才被发配去奉先殿。两边因果一联系,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不愧是皇后,一回来就解了他这燃眉之急。 可惜还是得跪。 李定宸动了动已经有些发麻的膝盖,虽然李元那小子警醒,去永和宫之前就替他绑了一对护膝,但跪的时间长了,还是十分难受。 其实这里除了日常洒扫之外没有人会过来,江太后也没派人看着他,他是皇帝,若不想跪,起来也就是了。但李定宸心里憋着一口气,却是不肯起的。 他未雨绸缪的练兵,难道也错了? 奉先殿在皇城以西,天色暗得也早,更显得此地阴森冷寂,饶是李定宸穿得并不单薄,身上也有些发冷。且到了平日里的饭时,他开始觉得腹中空空,直如抓心挠肺一般。 虽然江太后没说过不许他吃饭的话,但按照李定宸的经验,至少今日是没人敢给他送吃食来的了。 才这么想着,便听得外间一阵响动。李定宸正觉无趣,扬声问,“李元,外头是怎么回事?” 皇帝罚跪,身边跟着的人自然不敢站着,都在门口跪成了一排。听见李定宸说话,李元连忙爬起来出去看了,又跌跌撞撞的跑回来,面上带着明显的喜色,“皇爷,是皇后娘娘来了!” 李定宸也是一喜,险些按捺不住要起来。虽然忍住了,但还是抻长了脖子,往门外瞅着。 越罗一进来,瞧见的便是他这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当着人的面,也没说什么,只命人将食盒开了,饭菜尽数摆出来,“我问过了,江娘娘没说不许给陛下送吃食,陛下将就着吃些吧。” 李定宸原以为越罗就算给他送吃的,最多也就是清粥小菜冷馒头,还得避着人拿进来,谁知她居然如此大张旗鼓,饭菜又如此丰盛,不由喜出望外。 “有劳皇后了,朕今日还未进过水米,这会儿正觉得饿呢!”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补偿一般问了皇后这几日可好,什么时候回来的云云,然后才迫不及待的动了筷子。 越罗准备的饭菜分量十足,以李定宸的好胃口也没吃掉多少,让外头跪着的内侍们拿出去分了,二人才跪在殿内说话。 李定宸本来是不让越罗跪的,虽然有蒲团垫着,但跪久了也不好受。他是受了罚,皇后何必跟着遭罪?越罗无奈的笑道,“陛下当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哪有你跪着,我却反而在一旁坐着的道理?往后行事之前多想想,后头还有那么多人仰仗你呢!” “皇后也觉得朕错了?”李定宸沉默片刻,才问。 越罗摇头,“这世上的事,是非黑白对错,并没有一条界限将之划分开。陛下觉得没错,太后娘娘和朝臣却并不如此想。若陛下要问我的想法,我只能说,此事做得不合适。” “不合适?”李定宸有些疑惑。 越罗道,“是。陛下心中所想,我也能猜到一二,但此刻时机不合适,做法也不合适。” “那还是朕做错了。”李定宸有些泄气。 他本来心里憋着一股气,就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想着皇后回宫了,也必定会支持他。所以就算别人都说他错了,他也不肯认。这会儿被越罗这么一说,情绪自是不免低落。 越罗无奈道,“陛下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朕知道,但皇后也觉得朕此事做得太莽撞了吧?”李定宸道。 越罗想了想,问,“陛下觉得自己莽撞在何处?” 李定宸微微皱眉,不甚情愿的在她的引导下开始自我反省,“如今一无外敌二无内患,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朕却在宫里练什么兵,只怕天下人看来,都是不务国事、昏庸荒唐。” 更重要的是,他还年幼,尚未亲政,没有人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些。 百姓们不会懂他在宫中的处境如何不妙,不会明白他身为皇帝却做不得朝堂和自己的主,更不会深想他这么做背后有什么考虑,他们能看到的只有眼前,想到的也只有眼前。 只要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些都是很容易想清楚的。然而之前处在冲动之中的自己,却根本没有想到那么多。 事到如今,懊悔也无用了。 越罗见他是真的想明白了,这才又道,“那陛下应该也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吧?” 李定宸微微一僵,面色也有些发白。 他当然知道,今日消息才刚传出去,朝臣还没来得及反应,所以他只是被太后罚跪在此。但即便江太后先发制人,朝臣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从明日起,弹劾他的奏章只怕源源不断! 这种阵仗李定宸不是头一回经历,所以更知道那些朝臣笔锋犀利、引经据典、骂人不带一个脏字,便是无事也能挑出毛病来,何况他的确做得不当? 这么一想,竟是不由有些胆寒。 但他又不想在皇后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咬牙点头,“朕知道。” “说和做从来都不是一回事,陛下要做的事更是千难万难。若陛下觉得为难,此刻放弃,我也能理解。”越罗看着他道。 李定宸眼一瞪,十分生气,“皇后这是什么话?朕难道会因为这一点小问题就退缩吗?” “既然如此,我也会尽我所能的帮助陛下,但归根到底,还是要陛下自己能立得起来才行。希望陛下能够记住这一次的教训,凡事三思而后行。”越罗微笑着道。 “知道了。” “那陛下不妨趁此时清净,先想想如何消除此事所带来的影响。”越罗道,“就当是……陛下走上朝堂的第一步吧。” “皇后不是说好了会帮朕吗?”李定宸大惊。 越罗微笑道,“臣妾人微力单,此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靠陛下了。” 李定宸瞪着眼睛,虽然他并不相信,但越罗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便起身告辞离开了。留下李定宸一个人瞪着堂上供奉的历代先祖灵位和画像发呆。 26.第26章 四年之约 江太后说罚就罚,愣是让李定宸在奉先殿跪了一夜, 第二日才派了张德过来, 扶着他去前头早朝。 这消息自然也瞒不过朝中重臣, 许多人看着自己袖子里放着的奏折, 都开始犹豫要不要拿出来了。皇帝还是少年心性,太后又深明大义, 已经罚过了, 他们若是再抓着此事不放, 反倒不妥。 但也有人奏折早就已经通过通政司递上去了。 江太后显然也知道这一点,更明白此事不是她罚皇帝跪一夜就能解决的。因此早朝过后,难得的停了经筵,两宫太后御谨身殿, 宣召六部尚书、御史中丞和内阁诸相前往议事。 御座前已经竖起了屏风,两宫太后领着小皇帝坐在上首, 给诸多重臣赐了座,江太后这才缓缓开口, “昨日之事, 想来诸位卿家都已听闻了。哀家命他在奉先殿反省, 想来已然知错了。皇上?“ 李定宸想了一整夜,半梦半醒间脑海中都是皇后给自己留下的问题,十分发愁。如今江太后开口,竟隐隐有替他平息此事的意思, 他立刻精神一震, “朕自即位以来, 战战兢兢,唯恐有负先帝所托,因而行事冒进,朕实惭之。诸卿皆是几朝肱骨之臣,世宗皇帝与先帝皆十分信重,为朕之师长,往后还需卿等多多指教。” 赵太后又在一旁道,“陛下年轻不经事,行事有欠妥当,但毕竟是一片为国之心,还望诸位卿家勠力同心,化解此事,以免消息传扬出去,朝野动荡。” 三位高居座上的人都已经开了口表达了同一个意思,自然就该轮到重臣表态了。 李定宸坐在上面,虽然隔着屏风,但也能够看到几位重臣正在进行眼神交流。这是平常很少能够见到的,所以他看得很用心,将每个人的表现都记在了心里。 大部分人最后都目视首相王霄,显然是以他为主,但也有几人并非如此。 已经年近七十、须发皆白的礼部尚书第一个站出来道,“陛下能体臣等之心,又自省于内,乃社稷之福、朝廷之福、天下万民之福!臣等自当勠力同心,扶助陛下。” 而后御史中丞刘诚和内阁次相颜锦泉也先后出列,表示了自己的态度。 之后出列的是兵部尚书,虽然他也表了态,但同时也批评了李定宸这种胡闹的行为,认为这会开个非常糟糕的头,兵者国之大事,岂可与阉人妇人胡闹? 最后才是首相王霄代表他这一系的人站了出来,没有立刻表态,而是询问李定宸,“臣观陛下行事,只怕有欲效世宗皇帝对蛮夷用兵之志?” 李定宸闻言心头一跳,因为知道不可能得到支持,所以这份心思他藏得很深,至今只对皇后透露过。这一次的事,人人都只当他是好玩,他固然不服气,但此刻王霄直指问题的中心,他却直觉更加不妙。 果然王霄继续道,“自永初十五年之后,我大秦已少有边事,安宁至今七十余年。马放南山、铠甲归库,百姓安居乐业。此时若妄启边衅,陛下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很明显,他根本不赞同李定宸的雄心壮志。虽然这早就在预料之中,但李定宸心下还是一阵不快。若非昨日才被皇后安抚过,只怕当场就要开口反驳。好在他也知道争执这个问题毫无意义,因此只是抿着唇,挺直了脊背坐在那里,隔着屏风,一言不发的直视王霄。 两宫太后显然也没想到这一点,俱是一惊,再转头看到李定宸这副模样,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江太后眉头死死皱着,还是赵太后温言道,“王相此言甚是。陛下年纪小,难免生出这些想法,却也是一片为国之心,还请王相不必过于苛责。” 王霄道,“陛下如此跳脱,臣身为太傅,亦难辞其咎。请从今日起再为陛下加课,也好多学习我大秦各地风土人情,知晓民生艰难。” 此言一出,其他人又是一惊。 按理说帝王和两宫已经做出示弱之态,他们也该见好就收。但王霄显然不这么想,他觉得皇帝没有按照他想的模样成长,就像再继续设法打磨他。只是这话说得太直白,绝非君臣相处之道! 因此御史中丞刘诚立刻扬声道,“王相此言差矣!” 御史台的职责就是上谏君王、监察群臣、巡视地方,直接对皇帝负责。而刘诚自身在朝中声望也极高,所以即便王霄在朝中一手遮天,刘诚对上他也是不怵。 只不过之前他一直没想过跟王霄争斗,毕竟谁也不知道御座上的天子心性如何,两宫又对王霄十分信重,他自然不会吃力不讨好。如今看出王霄和皇帝之间的矛盾,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刘大人有何高见?”王霄抿着唇问。 他的脸色是一贯的严肃,多年来身居高位,养出一身不怒自威的气势,只淡淡一瞥,便能令普通人不敢逼视。 但刘诚却对此视若不见,“陛下自然该知晓国计民生,只是一味的从书本上去学,却是下下之道。《大秦律》规定:男子十六岁成丁。陛下今年年满十六,又已经大婚,当由我等奉迎亲政!” 一席话掷地有声,尤其是最后四个字,在偌大个谨身殿,几有余响。 殿内一时寂然,针落可闻。 皇帝一天天长大,亲政的事,自然也成了宫里宫外,朝上朝下所有人都关心的问题。但王霄一日没有露出这个一日,便连两宫都有些掣肘,不敢贸然提出,遑论他人? 然而今日,终于有人当着王霄和小皇帝的面,说出了这两个字! 就连说出这句话的刘诚自己,似乎都有些愣怔,仿佛这句话自然而然出口,根本不在他的预料之内。但说完之后,他的心脏便立刻疯狂跳动起来,意识到这是个绝好的机会! 御史中丞要往上晋升,一是转迁各部尚书,但御史台职位清贵,户部和吏部也就罢了,其他几部便算是左迁了。然而吏部和户部两位尚书都是王霄亲手提拔上来的人,在政见上也一向跟着他的步调走,刘诚根本不可能有机会。 二是直接升入内阁,但内阁四人早已满员,而且除了次相颜锦泉,余者也都是王霄的人,与他互为奥援。 所以不管走哪一条路,刘诚若想再往上一步,唯一的选择就是跟王霄对着干。 如果……如果能替皇帝将王霄这头拦路虎除去,扶他亲政,届时大批官员都会因此受到牵连,空出许多位置来。除了首相的位置资历稍显不足,别的恐怕都随便他挑了。 而次相颜锦泉今年六十三岁,已经到了致仕之龄,就捧他上去坐个几年,那个位置终究还是要让给自己的。 这个念头,很难说存在于刘诚的心里有多久了,只是从来不敢深想,更不敢让它明明白白的显露出来。但现在既然开了这个口,刘诚便也没有退缩的意思,仍旧挺身而立,隐有与王霄对峙之意。 这几年来,王霄一力提拔自己的党羽,为政又只重安稳,朝中早有一批政见与他完全不同者因此不满,只是碍于他的威势,因此没有发作罢了。 此番刘诚振臂一呼,不说应者云集,至少绝不会是孤立无援的。 果然,只片刻后,次相颜锦泉便开口打破了沉默,“刘大人此言虽然有些冒进,却也不失为良策。等陛下亲政,见多了各地奏报,想来便能知道民生不易了。” 但说到这里,他话锋又是一转,“只是陛下毕竟没有经验,贸然接手政事,只怕也不妥。此事还需仰仗王相安排了。” 他却是比刘诚更狠。刘诚当面锣对面鼓的摆出架势跟王霄对立,但也让王霄有了不同意皇帝亲政的立场。万一他真能狠下心,不顾天下人唾骂,驳回这种说法,他们还真没什么好办法。届时形式一乱,只怕朝堂上又要震动了。 但颜锦泉一句话,却是不问王霄的意见,默认他赞同此事,替他将立场定了下来。 若王霄此时开口说不想让皇帝亲政,那司马昭之心就太过明显了。 而且一个次相,一个御史中丞,身后都各自站着一批人马,他也不得不考虑朝堂上的种种反应。王霄为政保守,最重稳定的弊病也在这个时候显露出来,不确定自己能够将事情完全弹压下去,他等闲不会用处雷霆手段。 毕竟在大势上,皇帝到了年龄就亲政,在所有人的认知之中都是理所当然的。王霄可以找各种理由拖延,但绝不可能逆势而行。 好一招先发制人! 颜锦泉跟刘诚对视一眼,现在,他们已经是天然的盟友了。 事情发展得太快,李定宸已经目瞪口呆。他本来以为只是商量如何将自己在宫中练兵的事情按下去,没想到转瞬就跳到亲政这个大问题上来了。 他当然是想亲政的,但长时间的思考以及这段时间跟越罗的相处,已经让李定宸想清楚了,此事绝非一日之功,也不可能是随便哪一位朝臣开口就能决定的事。——甚至连王霄自己也不能。 他也不能确定,这些人开口让他亲政,究竟是真的作此想,还是只是针对王霄的一次狙击。 所以即便再心潮澎湃,他也死死的按捺住了,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倒是赵太后和江太后对视一眼,又惊又喜的同时,也不由生出几分疑惑。事情发展得太顺利,反倒让人不敢相信。而且王霄没有表态,也让她们悬着心。 其实最初的震动过去之后,其他人也都已经反应过来了。只是这件事实在是太敏感,针对它开口自然也需要慎之又慎。 他们之中有些是绝不希望看到皇帝亲政,如今的政局发生动荡和改变,有些觉得动一动也没什么坏处,有些则隐隐希望皇帝亲政政局洗牌……但不管心里怎么想,当着皇帝和王相的面,每一句话都有可能被当做某种程度上的证据,也就必须要仔细斟酌了。 好在王霄已经从被将了一军的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他压下心头的惊怒,面色不变的道,“两位大人言之有理,臣受先帝托付,辅佐陛下打理朝政,如今陛下已然成年,理当开始学习如何主政。” “亲政”变成了“学习如何主政”,便将主基调定下来了。之后重臣的发言多围绕着后一个问题,有人说应该多批阅奏折,有人说应该出宫巡幸,有人说应该先观政…… 甚至还有人说,圣人之训、前代之史也应该是帝王所学,不可轻忽,认为皇帝应该继续回去听课。 而说出这番话的人,却是之前第一个站出来支持李定宸的礼部尚书贺宁。 “好了,”众人都表过态之后,还是江太后开口,按住了这个话题,“诸卿之意,皇帝,赵娘娘和哀家都已尽知。陛下年纪小,需要学习的地方还有许多,但一味沉溺书本,却也并非好事。既如此,哀家想着,不如往后就将经筵改作五日一讲,专讲圣人之道、历代史书,以为帝王之鉴。平日里,就让陛下跟着王太傅学习理政之道。陛下顽劣,还请太傅多多费心。” 虽然是倾向让皇帝亲政的意思,但到底还是把人交给了王霄,却是仍旧对他表明信重,这处置可谓是不偏不倚了。 因此众臣都没有意见,纷纷应诺,连李定宸都起身应了一句,“朕必定尽心学习,不负两位娘娘所望。” 今日的经筵虽然停了,但李定宸刚才答应了要好好学习,此刻自然要跟着王霄学习理政,所以尽管他迫不及待想回长安宫将朝上发生的事告知李定宸,但还是忍住了,只秘密嘱咐了李元一句。 越罗在宫中听见此事,也是一呆。 她想过,随着李定宸年纪渐长,必然会有朝臣上书让两宫还政,却没想到此事来得这么快。 但两宫只是个幌子,真正把持朝政者乃是王霄,要解决这个问题,必定旷日持久。此时就将这个问题提出来,究竟是好是坏,竟是连越罗都暂时看不清了。 若是一直不提,李定宸自然可以低调发展,不引人注目的积蓄力量,而不至于被王霄压制。但他毕竟是皇帝,一言一行备受关注,要暗中行事并不容易,此事公开之后,盯着他的人虽多了,但盯着王霄的也不少。只要他能够表现出自身的才华,自然便能令群臣归心。 各有好处,也各有弊端。 既然没得选,她也就只能调整自己之前的打算,重新琢磨起接下来的安排。 李定宸从前面回来时,越罗正在看那件他从库房里翻出来的世宗皇帝穿过的盔甲。 李定宸暗恼事情来得太快,没来得及命人将它送回库房里去放着。他快步走过去,像是想将之抢下来放回箱子里,但又没有动手,只问了一句,“皇后怎么在看这个?” “陛下想着这铠甲已有许久了吧?”越罗道。 连对方的铠甲放在何处都摸得一清二楚,难怪他总想效仿世宗皇帝。能忍着如今才将之翻出来,已经很出乎越罗的预料了。但也难说是不是因为江太后管得太严,所以从前不敢。 李定宸的回答却有些出乎越罗的预料,“朕年幼时,父皇牵着朕的手,去库房里看过这具铠甲。” 宣宗皇帝在大秦历代君王之中,显得十分软弱平庸,在位仅仅七年便薨逝,没有任何建树可言,以至于越罗对他的印象也很单薄。但他毕竟是个皇帝,登基之后难道就真的没想过要有一番作为吗? 但他最后没有做到,就像这套世宗皇帝留下的铠甲一样,被尘封在库房一角不见天日,最后郁郁而终。 他带李定宸去看着铠甲时,在想些什么呢? “虽然有《世宗实录》,但其实朕对他的了解,却大都是从父皇那里听说的。”李定宸道,“他是我大秦的骄傲,却也是压在几代皇室头顶上的阴云。” 这一点倒的确不错。因为世宗皇帝性格强势霸道,加上本人十分长寿,以至于最后他驾崩时,别说儿子辈就是孙子辈也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没几个成才的。 宣宗皇帝是长子一脉,又是重孙辈中年纪最长的,矮子里拔高个,选了他继位。但他从来没有受到过任何帝王教育,也不懂得如何在朝堂上同朝臣周旋,因此始终活在世宗的阴影之下,处处捉襟见肘、局促不堪。 这一点,孩童时的李定宸或许无法理解,但却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所以他以世宗为自己的偶像,实际上却是为了超越他,打破那所谓的阴影。 宣宗皇帝登基时已过而立之年,或许他身上少的,就是李定宸这股子少年意气吧? “陛下过来一下。”越罗抬头看向李定宸。 李定宸本来靠在暖炕上,闻言有些迷糊,但还是起身走了过去。越罗便亲手替他将那铠甲披上了。李定宸一愣,而后连忙推脱,“这铠甲太大了些,不合身。” “先穿上再说。”越罗坚持。 她之前其实已经听李元说过了,但让李定宸穿上,却有自己的考虑。 李定宸略一犹豫,越罗已经整理好铠衣,从箱子里取出下裳的部分,他也只好站在那里,任由她折腾了。等一具铠甲穿完,越罗还亲自去内室抱了最大的那一面琉璃镜过来,让李定宸对镜自照。 李定宸上次穿到一半就脱下来了,只知道不合身,但具体有多不合身,这会儿才算是看清楚了。他连忙动手要将之解下来,一面道,“皇后莫不是想看朕的笑话?” “我只是想跟陛下说,如今还不是时候。”越罗按住了他的手,看向镜中的李定宸,“陛下还没长到能撑起这铠甲的时候,此刻就想率军出征之事,太早了些。” 李定宸的动作停了下来,从镜中与越罗对视,“那何时才是时候?” 越罗垂眸想了想,笑道,“那我就与陛下定个约定吧。什么时候,陛下能将这句盔甲完全撑起来,我便竭尽所能,也要让陛下得偿所愿。” 李定宸挑眉,“这可是皇后说的!最多三四年,朕便能长到了。” 越罗微笑,“那就四年。但陛下也要答应我,在这之前,绝不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此事。不管发生了什么,即便蛮夷入侵,边境打起来了也一样。” 也许是因为可以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表情,所以李定宸的脸色也是前所未有的郑重,“好,朕答应了。” “如此,就先将这铠甲解下吧,如今还不是他重现风光的时候。”越罗道。 两人合力将铠甲脱下,命人重新收入库房之中,这才坐下来说话。李定宸道,“皇后不提,朕都快忘了,今日朝堂上,王相一口就猜中了朕心中所想。” “此事陛下只对我说过吧?”越罗微微蹙眉。 李定宸不太确定的道,“前几日练兵时,我倒是说过‘不练将来如何随军出征’的话,或许是有人透出去了也未可知。” 越罗问道,“便是陛下说过,也只有身边几人知晓吧?” 李定宸闻言转头看向她,两人对视片刻,心里都有了猜想,但也都没有说出来。即便知道身边有王霄的人又如何?他和来宝不同,眼下这个局面,这一两个人,其实是无关紧要的。 沉默片刻,李定宸才压低声音道,“今日之事,皇后都知道了吧?” 越罗轻轻点头,已然收起了此前的忧心,含笑道,“对陛下来说,这是好事。”她甚至还开了个玩笑,“至少往后就不用日日都去听讲经筵,不得脱身了。” 李定宸发愁道,“朕也知道是好事,但王相……”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又没说,只是道,“今日王相就在谨身殿理政,让朕旁听,然而他们说的话,朕大都一头雾水,全然不懂。” 一日两日也就罢了,毕竟他才刚开始接触,不懂也是理所当然。但长此以往,只怕朝臣们就会认为他是资质平庸,难堪大任。以前他在宫里闹得再荒唐,一句年纪还小不懂事也就遮掩过去了,但接触了政事之后,若再有这样的风评,想要趁势而起就难了。 军国重事不同于其他,每一个决策都事关着无数人的生计存亡,不可轻忽。如果只是平庸也就罢了,万一做了错误的选择,只怕会令天下人失望。 但王霄会给他机会展露锋芒吗? 甚至,他会不会故意误导,让皇帝犯错? 这些担忧李定宸不能说出来,但却是实实在在存在于他心中的。这前面的路谁都没有走过,没有人能够给他指引,只能自己去闯,稍有不慎就可能会性差踏错,由不得李定宸不害怕。 越罗想了想,道,“俗谚云:磨刀不误砍柴工。陛下既然听不懂,勉强继续下去也没有太大的用处。既如此,不如暂退一步。” “暂退一步?”李定宸若有所思。 越罗点点头,没有再说话,而是取了茶具过来,开始沏茶。等一杯香味清逸的茶水放在他面前,李定宸才盯着那袅袅热气,点头道,“皇后所言极是,暂退一步也不是坏事。不会的朕就去学,总有能听懂的时候。” 李定宸从来都是想到什么事情就立刻去做,这会儿被越罗说通了,便立刻坐起来,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要了纸笔来,开始写书单,命人去翰林院取来。 越罗扫了一眼,见除了各家史书、《贞观政要》、《资治通鉴》等著作,还有《农政全书》《治河全书》《纪效新书》之类的细分到具体行业的书籍,心下微微点头,并没有开口反对。 看是一回事,但这些书内容驳杂,要熟读并通晓其意,却并非那么容易的事。李定宸若是能够耐得住性子,将之全都读通了,想来为政之道,也就谙熟于心,只差实践了。 这些内容是越罗自己也不甚了解的,所以命人去取的时候,她便让取了两套。 “皇后也要陪着朕读书么?”李定宸闻言,立刻眼神发亮的看向她。 他身为皇帝,是根本没有“同窗”的,甚至也没有伴读,经筵课上的侍读官展卷官之类,都恪守君臣之份,绝没有一句多的话,李定宸也就从没体会过有人陪伴的感觉。此番要与皇后一同读书,倒是让他来了兴致。 越罗道,“闭门苦读不如互相切磋,我虽不敏,愿为陛下分忧。” 第二日太后要去大觉寺礼佛,李定宸免了早朝,恭送两位娘娘出宫之后,才去了谨身殿,向王霄说明,因为自觉水平不足,所以他打算继续向学,要回去先多读几本书。 在王霄看来,这是皇帝的退让。不论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是真的自觉不足还是突然害怕退缩,既然是他主动提的,王霄这边反倒好应对了。 他没有立刻答应,本想遣人去问两宫的意思,但两位娘娘又出宫了,只得劝谏了一番,见李定宸不为所动,这才提笔拟了一张书单给他,又言明有不懂的可以向自己询问。 心下隐隐又有几分失望,都说皇帝胆子大,恐怕只用在了顽劣上。 为君者,岂可因为这一点小小的困难便止步不前? …… 大抵亲政这件事太大了,朝堂内外都在议论此事,一时间,李定宸之前在宫中练兵之事无人再提起,倒也算是勉强此事带来的负面影响。 倒是李定宸没有跟着王霄理政,反倒突然说要读书,并没有引起太大的波澜。 大抵在许多朝臣眼中,如今小皇帝羽翼未丰,只将这些事情算到了王霄头上。他既然没有教导皇帝的意思,又找了这么一个理由,除却那些真正为皇室忧心者,谁会不长眼去提此事? 当夜两宫太后宿在大觉寺,并未回宫。第二日回来,听得李定宸自作主张,江太后气得险些又要罚跪。 那一日还是因为其他重臣在侧,形势所逼,王霄不得不应允这个提议,承认小皇帝亲政乃是理所应当。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好容易争来了,又岂能轻易放弃? “母后稍安勿躁。”李定宸将越罗那一番话活学活用,拿来劝说两位太后,“若儿臣跟着王相学不到东西,占了那个位置又有何用?只会让众人以为儿臣资质平庸,不堪大任。那时若想再退回来,却是不能了,不如暂且蛰伏。” “可如此一来,岂不是让本来欲支持你的臣子寒了心?”江太后皱眉。 她看得清楚,自然知道那日颜锦泉和刘诚二人是什么意思,只要能得到他们的支持,在朝中合纵连横,不愁不能逼得王霄下台还政。 李定宸闻言只是一笑,“若儿子立不起来,焉知那刘诚不是又一个王霄?” 江太后心下一凛,仔细的看了自家儿子一眼,眉头渐渐蹙了起来,“这些话是你自己想的,还是有人同你说的?”这固然是一种敏锐,但太过多疑,对一位帝王来说,却绝不是什么好事。 李定宸道,“自然是儿子自己想的。母后为我之意,儿子心里都知道。但此事宜缓不宜急,朕还年轻,便是三五年也熬得起。等朕有能力掌控朝堂而不至于引起太大的动荡,届时才是亲政的好时机。” 江太后虽未全信,但到底还是更愿意相信儿子长大了懂事了,因此并未继续追究。若他身边有那么个人,总能查得出来。 她顿了顿,叹道,“既然你自己有了主意,那就照着去做。不论如何,万事还有我和你赵娘娘呢!” 李定宸道,“还真有一事要请两位娘娘相助。今次儿子拒了跟着王相学习理政,虽然他未必不乐意,却到底是驳了他的面子,且又显得像是儿子怕了退缩了,到底不美。因此还请两位娘娘在朝臣面前,代为转圜一二。” “这却是一个□□脸一个唱白脸了。”赵太后忽而笑道。 这意思就是说,要在朝臣面前演一个“母子失和”,如此,那些对李定宸寄予厚望者,见太后态度强硬,便不至于立刻又退回去。而王霄这里,见李定宸连太后的话也不停,亦会放松些许。 “净出怪主意!”江太后瞪了他一眼,到底还是应了。 谁叫她生了这么个不省心的儿子呢? 李定宸得了准信,高高兴兴给两宫磕了个头,然后才回去了。 等他走了,江太后默然半晌,才轻轻叹气道,“赵姐姐,你说……是谁给皇帝出的这些主意?” “依我看,八成是皇后。”赵太后道,“你也是这么想的吧?这宫里除了她,还有谁能让陛下这么听话。帝后和睦,她又帮得上忙,对如今的陛下来说,倒是好事。” “话虽如此,可她毕竟是女子,这主意太正,将来……”江太后心中不无忧虑。 前朝可不是没有过女主临朝之事,甚至那武皇直接登基,做了这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女皇帝。此后牝鸡司晨,就一直为皇室所忌。 前朝时,听说后宫与前朝分隔的那道昭阳门前还立了一块石碑,上书“后宫不得干政”六字。本朝虽然没有这样的碑,但历代君王都贤明仁孝,因为君主长寿,也有足够时间挑选继任,因此政权过渡一向十分平稳,她们二人垂帘听政,还是大秦立国以来头一遭呢。 越罗的性子比皇帝强,从前她们瞧着只觉得好,如今涉及到政事,江太后便心生不安了。 赵太后微微一怔,继而笑道,“妹妹想得长远了些,将来的事,谁又说得清呢?不过顾着眼前罢了。左右咱们还没老到入土的年纪,还能看着他们。但日子是他们过的,只要不出格,也就随他们去吧。” 见江太后还是皱着眉,她顿了顿,又道,“何况,主意正也不见得就是坏事。当年若你我之中有一个懂得这些,有她这样的主意,何至于如今……会是这般?” 倘若她们也通晓政事,那时节怎么会说是垂帘听政,朝政却是由朝臣一手把持,根本不过她们的手?如今要还政于皇帝,也要费这些周折。 外头说得再好听,再如何做出为皇帝担忧的模样,都掩不住堂堂皇室却被朝臣辖制,不得自主的现实。 现在皇帝有这样的志向,皇后又能辅助他,有什么不好呢? “是啊,是我着相了。”江太后苦笑。 被皇后辖制和被朝臣辖制,哪一个更好,谁知道呢?但古往今来那么多听政的太后,走到那一步的也只有一个武皇。而武皇即便登基了,皇位最后不还是回到了她儿子的手里? 做母亲的,总归……还是要为孩子着想吧? 江太后这心思一转,就转到了紧着催促帝后二人赶快诞育皇嗣这上头来。 所以听说帝后要一同读书,竟也没有皱眉头。多相处好,这感情哪,都是处出来的。少年少女,正是好年纪,朝夕相对日夜相处,又是正经夫妻,如此耳鬓厮磨,总不会还没有动静吧? 27.第27章 一块璞玉 李定宸是开始跟皇后一起读书的几天之后,才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好像掉进了一个超级大坑。 还是他亲手挖的。 他总算回想起来, 自家皇后在学习方面可是非常严厉的。从前她查起小舅子们的功课来就六亲不认, 换到他身上也是一视同仁。 于是本来以为退一步之后便可以轻松一些的小皇帝愕然的发现, 如今的日子好像比之前更加紧张了。他一天的时间被自家皇后安排得满满当当, 根本没多少休息的时候。 但李定宸反而不像从前那么累了。 归根究底,大概是跟皇后一起, 即便枯燥的内容, 也显得有趣味了许多。虽然经筵上先生们讲的东西也是根据他的进度量身定制, 但哪及得上皇后明白他的心意? 何况越罗还设法说服了两宫,说用功读书十分费神,每天下午腾出了一个时辰的时间,让他习练武艺, 也算是将这件事过了明路,不需要每天晚上在室内折腾了。 李定宸本以为, 所谓的习练武艺,就跟从前一样, 皇后在一旁监督纠正, 他自己练习即可。但越罗却直接让内侍召了神武卫将军王安过来陛见, 命他从神武卫之中挑选出二十位精英,作为皇帝的陪练。 这个要求大出王安的预料,但在最初的惊讶过后,他脸上立刻露出激动的神色, “臣遵旨, 这就下去挑选。” “王将军选人需要多久?”越罗问。 王安略一沉吟, 便道,“这些卫士平日里的表现臣都看在眼里,这便可拟出初步名单,再优中选优,从中挑选出最好的二十人,只需三日即可。” 李定宸立刻激动的道,“既然要选人,朕倒想看看他们的表现。” 顿了顿,又转头问越罗,“皇后觉得如何?” 越罗无奈,“既然陛下想看,想来能在御前表现,这些卫士们只会更加用心。既如此,就请王将军下去安排吧。” 皇帝要从神武卫里挑二十个人陪练,还要亲自挑。这消息一传出去,整个京城顿时热闹了起来。 从古至今,皇家的热闹都是百姓们最关注的,从前皇帝小,江太后低调,宫里也就极少有消息传出来。这也是来宝能得个“立皇帝”“九千岁”的诨号的缘故,毕竟他太高调,两边儿一对比,就不大像话了。 这几年来皇帝年岁渐长,从去年选秀女入宫开始,整个大秦上下的视线又都重新集中到了那九重深宫之中,自然有什么消息都传得快。 两宫太后那里,是越罗主动去解释的。虽然她们未必会责怪,但越罗还是习惯凡事说在前面,长辈们心下熨帖,也就对她越发信任,听完之后只是嘱咐别耽误了太多时间,误了正事。 朝堂上自然也听见了消息,都觉得是胡闹,却也无话可说。 神武卫本来就负责皇城守备、充当御前仪仗,乃是帝王亲军。相较于李定宸将宫人内侍组织起来练兵,让他们作为皇帝的陪练,正是应当应分。唯一值得诟病的,便是这些神武卫都出自勋贵之家。 从科举入仕的文官,自然看不惯这些先辈为武将、靠荫封混日子的勋戚,更时常觉得他们是祸乱之源。但大秦的祖宗成例便是如此,武将固然值得忌惮,但让文臣一家独大,也同样不妥。 所以虽然心里犯嘀咕,但谁也说不出什么,也就只能酸两句罢了。 而与此事有着切身关联的勋贵们,则是彻底沸腾起来了。对于这些在绮罗从中厮混长大的贵戚们而言,要他们去边疆打仗,既没有这样的机会,想必也提不起这样的勇气。所以在御前当差,就是最好的出路了。 只要表现出色,能够简在帝心,还怕没有出头之日? 而作为皇帝的陪练,毫无疑问是最能够出彩的差事,自是人人都不想错过。于是王安的门槛一夜之间不知被多少人踏破。 但他们想出彩,王安难道就不想? 按理说他这个神武卫将军,才应该是皇帝身边的亲近之人。但就因为皇帝年纪小,从前根本没什么接触,一直只能在来宝那阉人手下憋屈度日,如今帝后头一回交代的差事,自然要尽心办好。 所以他扯了个虎皮,“陛下要得急,名单是当场拟就的,就是按照平日各人的表现来,挑前一百,要该却是不能的。我把名单贴出去,若有谁不服,只管来找我理论。” 听说皇帝已经过目了,众人这才偃旗息鼓。 被选中的固然喜上眉梢,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没有被选中的,则是唉声叹气暗暗恼恨自己平常不够用心。小皇帝不出宫、不巡幸,神武卫的存在感自然也被压到了最低,许多人进来不过是混日子另一份俸禄,莫说是用心操练,平常应卯十日里能来五日就算是很好了。 说来说去,也只能怪自己。 不过王将军自然不希望队伍的人心就这么散了,因而又鼓励他们,“虽然这一回是选二十人,却也不是一直不变。若有个什么意外,到底还是要人补上去的。” 别看这些小子们如今争得厉害,但皇帝的陪练哪里是那么好做的?一开始不熟悉章程,肯定会有人犯错被刷下来的。 莫说外头人心浮动,就是李定宸自己,定下此事之后,也有些安不下心来看书了。 越罗安见状也不免无奈,“陛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又忘了?若陛下再如此,我也只好暂且将下午的安排取消,以免陛下的心思总定不下来。” 这般喜怒皆形于色,心里想什么根本不需揣摩便能猜到,岂是为上之道? 李定宸大惊失色,连连告饶,又答应这两日多加功课,这才将越罗劝住。越罗安心磨他的性子,安排的都是不怎么复杂,却最需要耐心的功课。李定宸一开始还想瞒混过关,被抓了两次,只好老老实实的坐下来,稳住心思应付此事。 对他来说最难的就是这一点,但大抵是因为前面的诱惑足够,所以竟真的坐住了,最后将越罗留下的功课尽数完成,没有任何错漏。 而一百神武卫也早就已经准备好,在御前接受考验了。 选人的地点定在了南苑的演武场。越罗本不想去,但在李定宸的坚持下,还是戴上帷帽跟着坐在了观看台上。好在大秦民风开放,并不禁女子出门,帝后同游更是十分正常,今日又不是大典,李定宸甚至只穿了常服,放松些微未为不可。 考察分为三项。 第一项是力量。演武场边上本来就放着几个大铁球,从百斤至千斤不等,是历代帝王挑选和训练勇士所用,正好用上。 越罗定下的标准倒是不高,能够举起最小的一个前行十步,便算过关。自然,力量越大,举起的铁球越重,自然越引人注目,能够给高台上的皇帝留下更深的印象。 所以神武卫排着队,各施手段,开始测试。 神武卫中或许并不是人人都是猛士,但能够被王安挑选,站在这里的百人,自然不会差了。三百斤以下的铁球,人人皆可举起。但增加至四百斤,便有一大半的人举不起来,或者勉强举起来也走不动,想来这也是差不多是普通人的极限。而五百斤重的铁球,则只有两人能将之举起。 “就到这里吧。”越罗侧身对李定宸道,“虽然或许还能举起,但若力竭,后面的项目便不能参加了。” 王安就站在李定宸身边,闻言微微侧首,见李定宸点头,便打了个手势,示意到此为止。李定宸见下面的人散开了,这才颇感兴趣的问,“王将军,这二人姓甚名谁?” “那个身量高的叫楚不凡,是英国公家是庶孙,天生神力,在营中人缘也极好。略矮些的是陈庆,安平伯的小儿子,性情有些沉闷,平日里无事便一直在演武场上练习,一身苦功。”王安对自己手下的人可谓了如指掌,不但说了名字,还具体介绍了一下。 他还怕小皇帝不预朝事,会不知道这些名字,却见李定宸微微颔首,面现了然之色。 这却是越罗这几日突击安排的功课,让人整理了京城勋贵之家的各种情况和彼此之间的关系,要求李定宸记下来。 所以这会儿,他一听就明白了。英国公宠爱妾室和妾生子,所以这楚不凡虽是庶孙,却也是千娇万宠的长大,有英国公支持,勋贵子弟自然都给几分脸面。而安平伯府没落多年,除了一个空壳子爵位就什么都没了,这一代之后,还要降级袭爵,就更艰难了。 虽然记的时候很痛苦,但这会儿能立刻想起来这些,李定宸心下却是十分愉快的。 他将这两个名字记下,便让王安安排第二项考察:骑射。 虽然叫做骑射,但其实中间分为几项,有步射、骑射、穿甲等。 步射就是立草人于百步之外,持弓射之,骑射则是骑马疾驰而射,至于穿甲,则是要求射出弓箭要穿透铠甲。几项考察各有出众者,李定宸也都一一问了名字,楚不凡和陈庆同样位列其中。 然后是马枪,要求骑马执枪疾驰,挑落置于两列木人头顶的木板,板落而人不动。 一直并列前驱的楚不凡和陈庆在这里分出了差别。一共八个木人,楚不凡挑落六个,还有一个木人倒了;陈庆则一个不剩,可见出手之稳。 本来考察之中,还应该有一项“材貌”。但神武卫是御前亲军,本来就经过了精挑细选,不但人人都躯干雄伟,身高六尺以上,而且个个都仪容甚美。 所以考察结束之后,便由王安根据几项表现得分选人。 最后二十人被选出来,李定宸便有些按捺不住,亲自走下台勉励了一番,便让他们散去了。从明日起,他们每日下午未时便会到南院来陪皇帝习练各项武艺,经筵日则暂停。 一直到走回台上,李定宸面上都还带着笑意,脸色发红,显然十分欣喜。 越罗笑着调侃他,“臣妾这主意,不比陛下让宫人内侍胡乱训练差吧?” 李定宸不服气的道,“神武卫本来就有日常训练,宫人内侍可没有。将来朕出宫之日,难道身边就不带人了?” “不带又如何?”越罗挑眉,“陛下是去行军打仗,莫非还要带上几十人随行伺候?若不能与将士们同甘共苦,又何必亲自前去?还是陛下只是想做做样子,出宫松散一番,实则并无建功立业之心?” 这番话一针见血,李定宸面色大变,待要反驳,却又不知该说什么,一时只能含恨瞪着越罗不说话。 越罗也不示弱的瞪回去。 过了一会儿,李定宸不甘心的收回视线,“皇后所言甚是。” 但还是抿着唇,很不高兴的样子。 越罗放缓了语气道,“带上三五个人,倒是不妨的。”说着往下面的演武场扫了一眼,“平常陛下训练时就让他们过来跟着便是,岂有主子劳累,他们享清闲的道理?” 这样一来,自然也就不需要大张旗鼓的将所有人集中起来训练,惹人注目了。 李定宸恍然大悟,一拍脑袋,“正该如此,朕之前怎么没想到?”他说着,略微迟疑的看了皇后一眼,想说她到时候也要去,身边总要带着人,但又想着此事皇后必然心里有数,便闭了嘴。 他瞧着皇后身边得用的那两宫宫女,与之前那个弱得几乎站不住的也不大一样,想必皇后特意训练过的。 李定宸的气性来得快去得也快,回到长安宫时,他已经忘了之前的不高兴,对越罗说了自己琢磨了一路的想法,“皇后之所以要选人陪练,其实是为朕拉拢人心吧?” 自古以来,文臣武将天然形成了两个派系,彼此之间互相看不上,也少有往来,界限泾渭分明。李定宸想要亲政,看似是从王霄手中拿回皇权,实际上要面对的,却是整个文官集团。这个时候,拉拢勋戚便必不可少了。 虽然承平年代,武将总是被文臣死死压制,但毕竟也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而且他们与文官不同,在没有太多仗可打的时候,晋升的道路便十分狭窄,不像文官完全可以从科举出身。 这样一来,皇恩对他们来说就至关紧要了。 李定宸选人陪练,实则是皇室对勋戚们释放的一次善意,也算是在他们处于弱势时,另辟了一条蹊径。 越罗微笑,“陛下说是就是。” 李定宸从来不笨,他只是……还没习惯从这些方面去思考问题。史书和典籍上或许写过,但学士们多半不会讲到这里,而江太后自己都想不到,遑论教他? 越罗现在的感觉,就像是捧着一块璞玉,一点点将之琢磨出莹润动人的光彩。 总有一天,这光彩会遮不住,令所有人都看见他。 28.第28章 岂可辜负 还是长安宫的偏殿,还是两把并排的椅子, 这一回, 却是张德坐在了薛进前头。 这却不是因为他来得早, 而是薛进主动相让。越罗见状, 心下微微点头,坐下后问了几句闲话, 便直接道, “陛下身边要人伺候, 中常侍的位置不可空置,总要有人顶上去。你们可有什么想法?” 薛进站起身道,“张总管是先皇潜邸旧人,资历最深, 又得娘娘与两宫信重,行事最稳妥不过, 宫里上下没有不服的,这中常侍的位置, 自然首推他老人家。” 他面带微笑, 语气真诚, 看上去真心实意推举张德。 越罗便将视线转向张德,他站起身,朝着越罗一拱手,“多谢娘娘厚爱, 老奴虽然年纪大了, 却还动得了, 也想再伺候主子们几年,就厚着脸皮先占着这位置了。再过几年动不得了,便乞退位让贤。” 这本来就是越罗先让他们二人接触的意思,现在他们自己分出了高下,她便也点头道,“既如此,那就要多烦劳张总管了。”又对薛进道,“我这里一时也离不得薛总管,正有事交给你去办。” “娘娘但请吩咐。”薛进微微躬身。 越罗道,“陛下新选了二十个侍卫做陪练,往后他们便要时常往来宫中,这衣饰用具上的安排,却不适合让尚宫局去做,只好有劳内常侍了。” 薛进答应着退下了,越罗又领着张德去了一趟万年宫,将此事禀报给两宫知晓。 当年来宝上位,是因为跟宫外的王霄达成了默契,一内一外辅佐朝纲。当时两宫因为种种顾虑,也不能反驳。但因为来宝下台并不光彩,所以王霄也要暂避嫌疑,不好与宫中多有交接,这中常侍人选也就无法插手了。 两宫将此事交给越罗,见她选了老成持重的张德,自然十分满意。殷殷嘱咐了许多话,这才放她离开。 越罗回到长安宫,正好李定宸要去西苑上课,又撺掇着她跟了去。 不过因为人多,她自然是不能下场的,只好如之前一般坐在台上做个看客。头一天上岗的中常侍张总管尚未跟小皇帝说上话,也只能陪侍在侧。 倒是韩嘉李元和几个小太监,按照李定宸的要求,换了劲装短打,也苦着脸站在队伍之中。 因为人多,所以神武卫将军王安也在这里,暂时充任教头一职。他让众人排好队,先松散了筋骨,然后便开始逐项练习。头一回有那么多“同学”,李定宸有些过分激动,竟是超常发挥。 不过,再超常,他昨日亲眼看过挑选过程,也知道自己跟这些千锤百炼出来的神武卫精锐是没得比的,尤其是楚不凡和陈庆两个,更是远远不及。 所以两场下来,发现自己竟是遥遥领先,李定宸的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了。 其实侍卫们也为难得很,这跟皇帝比试,你敢赢吗?还要控制着自己的表现,装出“已经努力发挥但仍旧还差一点”,输得很自然的样子,对他们而言也算是高难度了。 李定宸没说什么,所以虽然沉着脸让周围的人都觉得不安,但练习还是继续了下去。 越罗离得远,一开始还没注意到这一点,而后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她是希望能让李定宸多见识些人,知道这世上人外有人,他那点儿武艺拿出去根本不算什么。最好还能从这些侍卫身上多学点儿本事。如果一直是这样的表现,陪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哄皇帝玩儿,她难道不会吗? 很快第一次练习就告一段落了,但人却没有散开来休息,而是仍旧站在原地。 越罗能看到,李定宸似乎在说什么,但隔得太远,听不见声音。这让她起了几分好奇心,转头看了张德一眼。张德微微点头,走到一边去,低声嘱咐站在一旁等着伺候的小太监下去打探。 没一会儿那小太监就回来了。 不但打听到了什么,而且他口齿伶俐,模仿着李定宸说话,竟是活灵活现。 “陛下说,‘你们以为这是在做什么?陪着我玩游戏吗?朕身边难道没有能陪着玩的人,要特意挑了你们来?’又点了楚不凡和陈庆的名字,问他们今日是不是没吃饭,所以使不出力气来。” “那楚不凡和陈庆自是口称惶恐,说,‘陛下神力,属下等不能及,实在已经尽力了。’” “陛下又说,‘朕倒不知几时比你们还天生神力了。既如此,想必昨日你们举的铁球也能举得起来,不如这就试试。’众人这才慌忙跪下,连声认错,求陛下责罚。” “陛下便道,‘既是叫你们做陪练,自然要拿出所有的本事来。从今日起,表现得好的有赏,若是缩手缩脚不敢使力,明日便不必来了。’将众人说得服服帖帖,俯首应是。” 越罗听到一半儿,就忍不住笑了。 这的确是李定宸的风格,皇帝陛下正在学着如何跟各色人等打交道,而且看起来颇有成效。 果然之后再练习,就没有人敢留手了。这样一来,李定宸的水平掺在他们中间,便显得有些惨不忍睹。若不是还有几个内侍垫底,其他人都要不敢看他的脸色了。 李定宸来之前,对越罗预估过自己的实力,信心满满的说至少能排在中游,这会儿皇后还坐在看台上,他只觉得面上火辣辣的,十分不好受,于是发了狠的练习。 结果明明只练了一个时辰,结束之后倒比从前还累些,浑身的衣裳都湿透了,跟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见了越罗,面现惭色,“倒是朕低估了天下英雄。” “陛下倒也不必如此。”越罗道,“能得在御前露面的,本来就是天下英锐,又是从小打熬的筋骨,进了神武卫之后,也日日都在训练,陛下怎么好跟他们比?” 然而李定宸还是一副备受打击的模样。 越罗也能理解。 毕竟他从来不爱文章,一心只想学武,也一直在偷偷练习,自以为在这上头颇有天赋,总在追想世宗皇帝当年英姿,恨不能与之较量一番。如今知道自己其实也只是“常人之资”,一时自然难以接受。 不过他也很擅长安慰自己,从西苑回到长安宫,这年头就转过来了,“正因我还有不足之处,所以才需要这些人做陪练。一味自怨自艾,倒是本末倒置了。过得三五年,朕不信还比不过他们!” 越罗微微一笑,“就是这样。” 过了几日,内侍省那边就将越罗要的衣物准备妥当了。这些“陪练服”分为红蓝二色,每人四套,就连李定宸都有。衣服发下去之后,所有人就自然分成了红蓝二队。 李定宸先看到了这衣裳,有些不解的问,“怎么要分两个颜色?” “自然是因为要有竞争和比较。”越罗道,“虽然如今也有竞争,但各人只顾着自己,对陛下而言,能学到的东西不多。” “那这队要怎么分?”李定宸若有所思的问。 越罗道,“自然是陛下和王将军各领一队,平日训练时互相比较,每月进行一次操演。胜出的队伍可以获得奖赏,输了的队伍则要接受惩罚。” 李定宸眼睛一亮,“让我做领队?” “别人只怕也不敢做陛下的领队。”越罗道,“但陛下也别光顾着高兴,若是输了,领队所受的惩罚加倍。” 李定宸果然开始发愁。王将军带兵多年,且这些人都是从神武卫挑选出来的,他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而李定宸既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对这些侍卫也全然不了解,要将队伍练好取胜,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他倒不怕惩罚加倍,只是觉得输了不免有些丢脸。 现在练习里比不过是一回事,但在分胜负的比赛里输了,感觉又完全不同。 但是他脑子转得快,已经明白越罗这是要让他过足了练兵的瘾,将所学的那些兵法都用上,这样的机会难得,哪怕队伍里只有十个人,他也不可能放弃。 能领十个,就能领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直至三军统帅。 他想做的事,一直不得其门而入,但越罗替他找到了。 她说等他长大了,能撑得起那套盔甲,便可以得偿所愿,果然不只是说说而已。如此殷切厚望,李定宸又岂能辜负? “朕明白了。”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越罗,“皇后且看着吧!只要稍微磨练些时候,朕一定能将这队伍带好。” “嗯。这胜负之比,三个月之后才会开始。想来这段时间,对陛下而言已经足够了?”越罗问道。 “自然!” …… 自越罗入宫以来,每月初一十五内外命妇入宫请安,多只是走个过场,说不上几句话就散了。 但选了这二十人作为李定宸的陪练之后,递牌子入宫的女眷忽然多了起来。还有些年纪大的,自忖跟她没有共同语言,索性去了两宫那里问安,反倒让永和宫和万年宫不再那么冷清了。 借着这个机会,家里人入宫也比往常频繁了些。 李定宸本来就苦于自己一个人读书无趣。越罗说是同他一起,实则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忙,不过看个大概,不需要像他那样学得仔细。此番两位小舅子自动送上门来,他突发奇想,索性时常召他们入宫一块儿读书。 原本过年前,越罗为让李定宸安下心学习,便让两位国舅将每日课业送进宫来给他看。过完年后虽然因为种种变故没有再送,但彼此之间,已可说是十分熟稔了。 两位国舅之中,越知今年十三岁,本来如果越罗不进宫的话,他今年就该下场考秀才了,学习进度是完全能够跟上李定宸的,只是彼此侧重不同罢了。年纪小的越穆才八岁,刚刚开始学《四书》。 现在他们当了国舅,书院也不用去了,每日只在家自学,倒也愿意入宫,毕竟这里好吃的好玩的更多,皇帝姐夫对他们更是十分好。 只是这样一来,朝中不免又起些议论。 国舅出入宫廷不禁,虽说是年纪小,但毕竟显得不大庄重。虽然不至于上折子弹劾,但传些不好听的话却是免不得的。都等着看皇帝这样纵容,最后能纵出个什么结果来。 李定宸本来并不知道这些,但这些日子神武卫时常进出西苑,许多消息传得也就更快。他们自然不敢当着皇帝的面说什么,却很快就传到了韩嘉和李元两个的耳朵里。 他们知道了,小皇帝也就知道了。 李定宸顿时怒从心头起,这些朝臣除了跟自己作对之外,是不是没别的事可做了? 他已经处处忍让退步,如今连国舅进出皇宫都要管,往后是不是连他每日做什么都得先经过他们同意? 其实说起来,朝臣有劝谏君王之则,说一说倒也没什么。若是他们坦然的送了奏折上来,李定宸还要夸一句刚正不阿,暗地里传这些酸话算什么? 不是觉得他对国丈一家太过宠爱纵容吗?那他还就真要宠了! 李定宸虽然暂时不预政事,但每天的早朝还是要去当一回吉祥物的。但这日早朝,就在朝臣们依例走过了流程,安心等待退朝时,他又开口了。 说来,自从上回李定宸在朝堂上开口,朝臣们对这位少年天子已经生了几分忌惮之意。即便这段时间他一直安分守己,不理朝政,但许多人心下还是不免惴惴,这会儿听到他开口,那一直悬着的心反倒落下去了。 就知道皇帝不会甘心当真退这一步! 某些暗怀心思的大臣,更是在心里琢磨着,待会儿皇帝开了口,自己该如何委婉的表示支持,而又不失如今的立场。 但李定宸真开了口之后,他们反而都呆住了。 “朕欲封上柱国越安伯爵,请诸公议其封。” 29.第29章 何以论功 奉天殿内一片寂寂,片刻后才渐起喧嚣, 朝臣们从震惊之中回神, 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外间将这早朝看得无比庄重, 实则朝臣们在遇上决议不下的事时, 吵起来并不比街边普通的家庭纷争好多少。 李定宸端坐在上首,将所有人的神色一一收入眼底, 看上去沉稳有度, 竟是与从前那个懵懂孩童截然不同了。这一点, 非但他自己感受清晰,便是朝臣们,也有许多人觉出来了,不敢抬头直视天颜, 视线却总忍不住往这边扫。 议论纷纷中,众人的视线都落到了礼部尚书贺宁身上。 这位老大人年近古稀, 是朝官之中最长者,因任职礼部, 所以最是维护礼教, 从前皇帝若有任何违礼之处, 他必定第一个跳出来。这加封越安之事,众人自然也都指望他出头。 然而贺宁手捧笏板,眼观鼻鼻观心,十分坦然的站着, 似乎对周围的视线毫无所觉。 他不开口, 还真没有谁能奈何他。 于是很快, 众人的视线又都转到了首相王霄身上。可惜这位首相的城府,远比贺尚书更深,面色波澜不惊,完全看不出他的态度。 不过,这副姿态并没有什么用。朝臣们并不会因此就相信他对皇帝这道突如其来的旨意没有意见。毕竟,这位首相大人也是朝中保守派的领袖,最是守礼不过。 果然,很快就有一位年轻御史出列,朗声道,“陛下,此恐于礼不合。” “何处于礼不合?”李定宸扬眉。 那年轻御史道,“圣祖定制,公侯伯爵非有军功不得滥封……” 自古封爵之事,分宗室与功臣。宗室之封乃天家私事,朝臣少有置喙。但封臣子,就由不得皇帝任性了,须得按照功劳议定品级,这是朝臣的权力,也是他们辖制武将的手段之一——文臣不能封爵,他们的最高目标是入阁拜相。 本朝以来,文官实权无限增大。尤其是最近二十年,两代君王弱势,文官集团的势力膨胀至最大,自然更不能接受皇帝随意破坏这种规定。 那年轻御史引经据典,说明非但本朝,就是古往今来那么多朝代,除了汉时李广利之外,盖未有以外戚封爵者——这倒不是说没有被封爵的外戚,但是他们同时身负军功,封爵是因为功劳而非戚里之身份。 由此可见,小皇帝这一提议之离谱。 所以最后,那年轻御史慨然下跪,“此等非礼之请,臣等恕难相从,请陛下收回成命!” 这一番言辞掷地有声,他说完之后,立刻有更多人站出来附和。一时间,御座上的天子仿佛成了十恶不赦之人,朝臣们摆出痛心疾首的脸色,一个个好似都在声嘶力竭想要将他拉回正道。 李定宸却并不恼怒,他甚至很平静。 他平静的视线从朝臣们身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站在最前面的王霄身上,问,“王相也是这样认为?” 这一问,所有人心下俱是一紧。盖因王霄入主内阁以来,朝中学生故旧遍布,御史台乃是朝廷喉舌,自然更是如此。御史中丞刘诚虽然不肯依附,但年轻一辈的御史之中,为他所用的人数也着实不少。 刚才开口那一个就是。 皇帝这么问,火药味已然很浓了,自是令人不得不心下担忧。万一君臣二人在朝堂上吵起来,只怕…… 王霄出列一步,微微躬身,“臣请陛下三思。” 眼见满朝都没有一人支持这提议,李定宸微微蹙眉,最终还是道,“此事明日再议。”很明显,这并不是收回成命的意思,而是要跟朝臣杠上了。 对李定宸而言,这不算什么大问题,反正他也没什么事可做,完全耗得起。但朝臣们却并不愿意将每天早朝的时间都用来干这个。 可惜李定宸并不给他们说话的机会,直接退朝离开了。 他一走,王霄身边就围过来了许多人,你一言我一语,都是让他去劝说小皇帝的。甚至还有人危言耸听,认为这将是外戚滥权之始,若不早日遏制,说不定小皇帝会走上歧路。 一番正义凛然的交谈之后,王霄怀着沉重的心情,出门一问,皇帝竟还在谨身殿更衣,便连忙前往求见。 宫中传闻帝后感情甚笃,每日下了早朝之后,皇帝便会立刻前往长安宫。今日却留在谨身殿,为的是什么,不问自明。王霄立在谨身殿外,听见内侍传召,不由抬手整了整衣裳,又深吸一口气,这才大步踏入。 “臣王霄拜见陛下。” “太傅快快请起。”李定宸没有像从前那样说免礼,而是让王霄将这个礼行完了,然后才亲自起身把人扶了起来,令人赐坐。 这一点小小的变化,看在王霄眼中,却是意味深长。 八年时间,足够垂髫童子长成青葱少年。 在他的记忆之中,小皇帝在他面前,总有几分不逊和恭敬。这两个词是反义,按理说不应放在一起,但这就是王霄的感觉。小皇帝表面上按照两宫的要求,对他这位先生恭恭敬敬,不敢反驳,但其实内心里却无时无刻不想着反抗。 这也是最让王霄皱眉头的地方,他的情绪太浅,直白外露,根本不像个帝王。 明明也是深宫之中长大的孩子,却怎么都学不会“城府”二字,所有的念头都写在脸上。性情又太过跳脱,想一出是一出,这样的帝王,绝非国家社稷之福。 王霄几乎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压住他的性子上,给他灌输自己的政治理念的时间反而很少。 他总想着,不急,陛下如今年纪小,待过一二年,略稳重些再来提此事也不迟。然而一年拖一年……好像只是眨眼之间,皇帝就已经长成了眼前这个样子,他似乎无师自通的生出了城府与气度,看着越发像个帝王的样子,却也越发与他离心了。 雏鸟已经渐渐长成,虽然羽翼未丰,但已经想要自己试着去飞了。 ——却不是按照他所想的方向。 王霄的眉头始终展不开,他并没有按照皇帝的意思坐下,反而微微躬身,开口道,“上柱国越安封爵之事,臣以为不可。” 刚才在朝堂上,他只请皇帝三思,已经是极客气的说法,却是为了避免直接在朝堂上跟皇帝吵起来,那后果不堪设想,无论是他还是皇帝都难以承担。 这会儿只有两人,王霄也就恢复了一贯的严苛与锐利,他抬起头,直视帝王,“纵观历代史书,外戚封爵,古未有之!陛下可知这是为何?” 他不等李定宸回答,便声音严厉的道,“外戚,祸乱之始也!皇祖圣训不许加封,乃超世之见、垂范万古,岂可轻忽?!” 不管他心里有再多复杂的念头,但站在大义的这一边,训斥起皇帝来,态度却是几无变化。 若是从小,小皇帝此刻必然已被说得战战兢兢,即便心下不服,也只能同意他的说法。然而此刻,王霄但见皇帝微微一笑,看上去竟是心平气和,甚至……胸有成竹。 李定宸看着他道,“方才朝上众臣所言,不过以无功而封,恐乱朝政而已。然越安乃皇后生父,以子女有功而恩及父母,亦是本朝旧事,王相以为然否?” 子女有功但不便加封,因此封其父母子侄,这种做法也算是十分普遍。若按照皇帝的意思,皇后已封无可封,加封其父自是理所当然。但王霄却不能认同,“皇后入宫不满期年,无尺寸之功,何得加封?” 李定宸挑眉,“皇后入宫至今,兢兢业业,侍奉两宫甚是用心,打理六宫事务条理分明,又能善体朕心,这些难道不是功劳?” “职责所在,何以论功!”王霄很生气。 李定宸倒是不紧不慢,回视于他,一字一字慢慢道,“职责所在,何以论功?” 王霄这句话原本说得斩钉截铁,自以为占据大义,皇帝绝不能反驳。但自己说出口的话被李定宸用这种缓慢的语气一字一顿的说出来,他表情微微一顿,背后竟惊出了一身冷汗。 这是在说皇后,又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 他从入阁至今,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职责所在”四字而已。但奇异的是,无论王霄自己还是那些依附于他的朝臣,却都觉得他是于国有功,今时今日之地位理所当然。 为了这个理所当然,他在不知不觉间做了许多事,此刻想来,却是令人心寒胆战! 王霄并不能够确定皇帝这句话里是否有这样的意思,但此刻他只觉得不安,也无心继续跟李定宸争执,便低头道,“陛下与中宫厚伦笃爱,臣等幸甚。然中宫入宫时日尚短,中外亦不闻其事,骤然加封,恐反而会引起争议。伏请陛下暂缓此事,俟后有大庆加恩未晚。” 30.第30章 就是偏爱 早朝上发生了那么大的事, 自是很快就传到了后宫中。 越罗听说李定宸竟在早朝上提了这么件事,一时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按理说她是该生气的,在这个时候提这件事, 并不合适, 还会增加朝臣对他的不信任。可认真算来,李定宸偏还是在为她出头——进来宫里宫外出现的流言蜚语, 越罗自然不会没有察觉。 要说高兴吧, 这超出预计之外的发展,又实在可能会带来些麻烦。 但这就是李定宸,与这宫中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鲜活热烈,让人永远都猜不出他下一刻会做什么,也让人期待……他能做些什么。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方能一扫这数十年来笼罩于朝野之上的陈腐之气。 不过,听说王相在早朝之后求见皇帝, 越罗心下也不免担心。 李定宸有多怕王霄, 她再清楚不过。被这位先生疾言厉色的训斥一通, 对他而言, 恐怕不是什么好受的事。 然而见面时, 李定宸脸上的表情却全然不是这么个意思,让越罗又是一阵意外。她想了想, 索性直接道, “听闻陛下今日早朝时忽然提出要为上柱国加封?” 李定宸此刻已没了在朝臣面前的沉稳, 他心虚的看了越罗一眼, “朕本来答应过凡事要与皇后商议……” “这倒无妨。”越罗道,“陛下毕竟是陛下,有些是我是不该置喙的。陛下降恩,我们越家更是门楣生辉。只是此时的时机,恐怕并不合适。” “未必不合适。”李定宸握着越罗的手,目光灼热,带着几分坚定与兴奋,“朕总要在朝堂上开口,发出自己的声音。这件事却是正合适!” 越罗微微一怔,继而才逐渐领悟李定宸的用意。 他要在朝堂上说话,但并不是每件事都适合插言的。加封皇后的父亲这件事,介于国事与家事之间,最妙的是整个大秦朝过去都找不出相似的事例来,对此时此刻想要争取话语权的李定宸而言,或许的确是最合适的。 果然李定宸继续道,“这件事上,朝臣们说来说去,也脱不出‘古未有之’‘没有先例’这几个字。如今朝中办事,动辄祖宗成法旧例不可更改,然加封戚里之事固然没有旧例,但帝王大婚册立元后,本朝同样未曾有过。既没有旧例,朕为后世子孙开之如何?” 越罗不眨眼的看着他,觉得这一刻的李定宸看上去有些陌生。 但这种感觉只持续了很短暂的一瞬,李定宸很快又变成了她熟悉的那个样子,笑着对她道,“何况皇后入宫以来,种种功劳,别人不知,朕心里却是有数的。岂容那等小人嚼舌?” 所以他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就是偏爱皇后,就是纵容皇亲! 这又是孩子气的话了,但越罗听到这里,原本心里存着的那一点生气和担忧都淡了。李定宸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想要达成什么目的,最后会有什么结果。在这种情况下做出的选择,无论如何都是值得鼓励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王相早朝之后单独奏对,难道也未劝得陛下回心转意?”越罗问。 提到王霄,李定宸的脸绿了一瞬,但很快又道,“王相的确不赞同此事,但他只想以皇后无功这一点说服朕,结果……”想到王霄第一次在自己面前变了脸色,李定宸心里也不免有几分振奋,将当时的情形告诉了越罗,“只怕他以为朕是在借此事敲打他。” 这发展完全出乎越罗的预料,却也比她想的要好得太多。至少这是李定宸第一次对上王霄而不落下风,甚至可以说是占据了名分大义,第一次将他压了过去。 越罗发现自己弄错了一件事。 李定宸需要的不是谁将他捧在手心细细雕琢成型,他需要的是在粗粝的砂石间磨砺,在深浅的河床底冲刷,让自然造物的力量,将他打磨成一块晶莹璀璨的天然美玉。 也许有棱角,也许造型模样会有些奇怪,但都无损于他的本质。 谁说他不适合当个皇帝? 她这般想着,朝李定宸笑道,“但如此一来,加封之事就更难了。” 若这伯爵封出去,岂不是说他王霄也有论功之意?然而这些年来,他已经累进皇极殿大学士、太傅,太师等衔,封无可封,真要再进一步,或许只有将奉天殿上那张属于李定宸的椅子让给他了。 在这种微妙的情势下,王霄只有死扛着不让加封,以表明自己“职责所在,不必论功行赏”。 李定宸放松的靠着引枕,眯着眼睛轻声嘀咕道,“拖一拖也不是坏事……” 越罗听见了,微微摇头,继而又不免失笑。这倒的确,在这件事上,着急的只会是朝臣,而非李定宸。他的目标是拿到话语权,拖的时间越长,到时候他拿到的就越多。 但如果可以,最好还是不要让事情走到那一步。 见李定宸闭着眼睛,似乎有些困倦的模样,越罗便取了旁边放着的毯子展开,轻轻为他披上,再将边角掖好。这样一来,不免就要凑得近一些。待她准备退开时,毯子下却猝不及防身处一只手来,将她握住。 越罗抬头,便见李定宸不知几时已经睁开了眼,目光清明,哪有睡意? 她有些疑惑,“陛下?” 李定宸瞪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一句“其实要解决此事很简单,皇后给朕生个孩子就行了”卡在喉咙里,怎么都说不出来,只好泄气的松了手。 怪了……明明是他的皇后,但不知怎么回事,越罗似乎没有这方面的意思,而李定宸竟也不大敢造次。 …… 朝堂在遇到并不紧急的大事时,办事效率总是十分低下。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间,越安封爵一事越演越烈,却始终没有定论。不过,朝野之中的议论,已经从一开始的反对转向了赞成。 论起来这其实是皇帝家事,何况封的也是闲散爵位,不可能有实职实权,最多也就是俸禄多些,大朝时位置往前挪一下罢了。虽说此前没有这样的旧例,但大秦此前也没有从承天门抬进宫的元后呀!何况皇后虽然没有大功,但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就没有人不夸的。 当然,最最重要的是,大秦几代帝王,除了宣宗之外一个赛一个的能折腾,弄出来的“没有前例”的事情多了,也不差这一桩。“祖宗成例”这四个字,有时候朝臣们自己提起来都觉得心虚。 世宗朝虽然已经过去了将近二十年,但他留给整个大秦、留给朝堂的影响太过深远,至今也未曾消弭。 所以朝堂上渐渐出现了支持李定宸的臣子。虽然这些人多半都是没什么势力的散人,但联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而有了一个人妥协,渐渐的更多人也转变了态度。 只是因为上层迟迟没有标明态度,所以这种变化被压抑着,并不明显。 而李定宸只在每次早朝时命朝臣们商议,结果不如己意,也只说一句“下次再议”,看上去好像并不着急。他的精力,更多的放在了别的地方。 进入四月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热。而李定宸每天下午训练的时间,恰好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毫无遮挡的在大太阳地下晒伤整整一个时辰,不但汗流浃背,而且很容易晒伤。 越罗本以为李定宸会受不住这样的苦,事实上一开始他的确被晒伤过,但回到长安宫里喊疼叫累是一回事,他却从没有对越罗说过要取消训练或是修改时间的话,总是咬牙继续受着。 时间长了,竟也习惯了。 两宫太后倒是十分心疼。第一次见到他身上先是被晒红然后又转黑最后脱下来一层皮时,江太后那样严厉的性子,都忍不住抱着李定宸哭了,更不用说本来就心软的赵太后。但越是如此,李定宸反而越要坚持。 到五月间,他晒黑了许多,但身体也结实了,原本的浮肉都变成了肌肉,人看着也瘦了些,却不像越罗刚进宫时,空有高大的个头,其实虚得她能轻易把人放倒。 越罗再去西苑演武场旁观训练时,李定宸穿着统一的服饰站在队伍之中,已经完全没有违和感了。 不是很熟悉的人,很难在一群人里将他找出来。 三月之期已过,到了要检验这段时间训练成果的时候。越罗这一回,也是来给他们做裁判的。比赛的项目由越罗决定,她想了想,便选了打马球。虽然看上去是游戏,但因为具备对抗性,而且很能考验团队配合,也算是个不错的选择。 比赛很快开始。 两队人马分的时候就考虑过实力对比的问题,彼此差距不大,而默契度这段时间也已经练出来了,所以比赛一开始便陷入了胶着之中,更多的时间,队员们没机会碰球,只能在场上拦截与反拦截,尽展这段时间所学。 不过,王安的队伍最终还是抢下了头一个球,原因是李定宸这一队的人在场上会不自觉的以他为中心,制造机会将球传给他,让他破门。这一点被对手抓住并利用,钻了个空子。 第一个球之后是第二个球,李定宸很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招收将所有人叫到自己身边交代了一会儿,再开始时,这个破绽就被弥补上了。 越罗见状,不由微微一笑。 31.第31章 打了一架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李定宸动了动已经有些发麻的膝盖, 虽然李元那小子警醒,去永和宫之前就替他绑了一对护膝,但跪的时间长了, 还是十分难受。 其实这里除了日常洒扫之外没有人会过来, 江太后也没派人看着他, 他是皇帝,若不想跪,起来也就是了。但李定宸心里憋着一口气,却是不肯起的。 他未雨绸缪的练兵, 难道也错了? 奉先殿在皇城以西,天色暗得也早,更显得此地阴森冷寂, 饶是李定宸穿得并不单薄, 身上也有些发冷。且到了平日里的饭时, 他开始觉得腹中空空,直如抓心挠肺一般。 虽然江太后没说过不许他吃饭的话, 但按照李定宸的经验,至少今日是没人敢给他送吃食来的了。 才这么想着, 便听得外间一阵响动。李定宸正觉无趣, 扬声问, “李元, 外头是怎么回事?” 皇帝罚跪,身边跟着的人自然不敢站着,都在门口跪成了一排。听见李定宸说话,李元连忙爬起来出去看了,又跌跌撞撞的跑回来,面上带着明显的喜色,“皇爷,是皇后娘娘来了!” 李定宸也是一喜,险些按捺不住要起来。虽然忍住了,但还是抻长了脖子,往门外瞅着。 越罗一进来,瞧见的便是他这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当着人的面,也没说什么,只命人将食盒开了,饭菜尽数摆出来,“我问过了,江娘娘没说不许给陛下送吃食,陛下将就着吃些吧。” 李定宸原以为越罗就算给他送吃的,最多也就是清粥小菜冷馒头,还得避着人拿进来,谁知她居然如此大张旗鼓,饭菜又如此丰盛,不由喜出望外。 “有劳皇后了,朕今日还未进过水米,这会儿正觉得饿呢!”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补偿一般问了皇后这几日可好,什么时候回来的云云,然后才迫不及待的动了筷子。 越罗准备的饭菜分量十足,以李定宸的好胃口也没吃掉多少,让外头跪着的内侍们拿出去分了,二人才跪在殿内说话。 李定宸本来是不让越罗跪的,虽然有蒲团垫着,但跪久了也不好受。他是受了罚,皇后何必跟着遭罪?越罗无奈的笑道,“陛下当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哪有你跪着,我却反而在一旁坐着的道理?往后行事之前多想想,后头还有那么多人仰仗你呢!” “皇后也觉得朕错了?”李定宸沉默片刻,才问。 越罗摇头,“这世上的事,是非黑白对错,并没有一条界限将之划分开。陛下觉得没错,太后娘娘和朝臣却并不如此想。若陛下要问我的想法,我只能说,此事做得不合适。” “不合适?”李定宸有些疑惑。 越罗道,“是。陛下心中所想,我也能猜到一二,但此刻时机不合适,做法也不合适。” “那还是朕做错了。”李定宸有些泄气。 他本来心里憋着一股气,就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想着皇后回宫了,也必定会支持他。所以就算别人都说他错了,他也不肯认。这会儿被越罗这么一说,情绪自是不免低落。 越罗无奈道,“陛下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朕知道,但皇后也觉得朕此事做得太莽撞了吧?”李定宸道。 越罗想了想,问,“陛下觉得自己莽撞在何处?” 李定宸微微皱眉,不甚情愿的在她的引导下开始自我反省,“如今一无外敌二无内患,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朕却在宫里练什么兵,只怕天下人看来,都是不务国事、昏庸荒唐。” 更重要的是,他还年幼,尚未亲政,没有人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些。 百姓们不会懂他在宫中的处境如何不妙,不会明白他身为皇帝却做不得朝堂和自己的主,更不会深想他这么做背后有什么考虑,他们能看到的只有眼前,想到的也只有眼前。 只要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些都是很容易想清楚的。然而之前处在冲动之中的自己,却根本没有想到那么多。 事到如今,懊悔也无用了。 越罗见他是真的想明白了,这才又道,“那陛下应该也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吧?” 李定宸微微一僵,面色也有些发白。 他当然知道,今日消息才刚传出去,朝臣还没来得及反应,所以他只是被太后罚跪在此。但即便江太后先发制人,朝臣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从明日起,弹劾他的奏章只怕源源不断! 这种阵仗李定宸不是头一回经历,所以更知道那些朝臣笔锋犀利、引经据典、骂人不带一个脏字,便是无事也能挑出毛病来,何况他的确做得不当? 这么一想,竟是不由有些胆寒。 但他又不想在皇后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咬牙点头,“朕知道。” “说和做从来都不是一回事,陛下要做的事更是千难万难。若陛下觉得为难,此刻放弃,我也能理解。”越罗看着他道。 李定宸眼一瞪,十分生气,“皇后这是什么话?朕难道会因为这一点小问题就退缩吗?” “既然如此,我也会尽我所能的帮助陛下,但归根到底,还是要陛下自己能立得起来才行。希望陛下能够记住这一次的教训,凡事三思而后行。”越罗微笑着道。 “知道了。” “那陛下不妨趁此时清净,先想想如何消除此事所带来的影响。”越罗道,“就当是……陛下走上朝堂的第一步吧。” “皇后不是说好了会帮朕吗?”李定宸大惊。 越罗微笑道,“臣妾人微力单,此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靠陛下了。” 李定宸瞪着眼睛,虽然他并不相信,但越罗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便起身告辞离开了。留下李定宸一个人瞪着堂上供奉的历代先祖灵位和画像发呆。 李定宸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究竟是怎么了?” “你还想瞒着我们,来宝这几年把你管得死死的,连饭都几乎吃不饱,你怎么不告诉我和你江娘娘?若不是皇后心疼你说了出来,你还要瞒着我们到什么时候?”赵太后脸一板,瞪着他道。 “皇后?”李定宸没想到越罗会连这个都说出来,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她。 这一看不得了,自家皇后怎么眼睛都哭肿了?因为离得近,李定宸也没多想,伸出手就想摸摸越罗的脸,结果还没碰到人呢,江太后已经厉声喝止道,“你住手!你这是要干什么?是哀家逼着她说的,你有什么气只管朝我撒,做什么又拿皇后做筏子?!” 李定宸看看她,又看看自己举着的手,一时竟无话可说。 在旁人眼里看来,他可不就像是举起手打算抽皇后一个耳光? 百口莫辩的小皇帝尴尬的收回手,狠狠瞪了自家皇后一眼,越罗险些笑出来,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这会儿李定宸也反应过来了,虽然不知道皇后这到底是要做什么,但简单的配合他还是懂的,因而很快收敛起情绪,向两位太后解释道,“其实并不是吃不饱,只是没什么油水,总觉得肚里空空。不过多填些点心,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越是表现得不在意、漫不经心,两宫心里就越是不好受,虽然李定宸说的都是实话,但经过两宫一番脑补,他甚至成了没饭吃只能靠点心填肚子了。 两宫也不去细想饭都没得吃怎么可能有点心填饱肚子,只知道皇帝的确是受了委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元宝之故。 江太后沉着脸道,“好个来宝!哀家待他不薄,却不想他就是这么回报的!” 听到来宝的名字,李定宸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冷笑道,“他眼中只怕早就没有了君臣之份,又岂会在意娘娘待他的那一点情分?韩嘉李元!” “奴婢在。”韩嘉和李元应声从门外走了进来,没人手中捧着一摞奏章。 李定宸指着奏章道,“两位娘娘看看这些吧,全都是弹劾来宝种种罪状的折子,简直罄竹难书!” 两位太后有些惊疑,分别取了奏章去看,见内容果然都是弹劾来宝,而且有理有据,甚至连苦主都在,而那些罪名,更是几乎将两宫能想得到的罪都犯了一遍,不由越看越怒。 其实绝大多数罪状,都是下面的人犯的,来宝甚至未必知情,但这个时候,没人在乎他是不是知道,因为这些人是仗着他来宝的势才能做下这些事,既然如此,他自然也要承担责任。 本来两宫就对他不满,只是不知该怎么处置,毕竟他与朝堂关系紧密。现在见朝臣们纷纷上折子弹劾,她们即便再不懂,也知道这件事王霄没有压下去的打算。 既然如此,此人自然是留不得了。 张德亲自跑了一趟内阁,带去了两宫和皇帝的意思,来宝之事可秉公处理,他们绝不姑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谓是天泰年间以来朝堂最有效率的一次,仅仅七日功夫,便将来宝一应罪状都理清楚了,然后该抄的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流的流,前朝后宫都有不少人受此株连,一时间人心惶惶。 好在宫中也没有穷究之意,皇帝亲自开口对王霄表明自己的态度,此事到此为止,接下来上元佳节,还需官民同乐,不要受了此事影响。 直到这个时候,李定宸才总算有空坐下来,跟越罗理一理这件事。 听到越罗说她一早就暗示薛进和张德各自搜罗来宝罪证,然后又利用种种手段,在最合适的时机将此事捅了出来,最终才能得到这个结果,惊讶之中还有些不解。 32.第32章 迂回绕后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越罗从未见过他在提起某人时露出这样的表情, 可见心中对来宝厌恶之甚。 这样子,瞧着倒真有几分帝王的威严了。 她捏了捏李定宸的手,权作安慰,又拉着他进了内室坐下,这才问道, “可是来宝说了什么?惹得陛下这般生气。” 按照李定宸那不记仇的性子,事情只要一过去, 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气性了, 这样气冲冲的,明显是才受过刺激不久。而来宝刚刚从太平宫出去, 方才李定宸去接自己时, 来宝主动避让一旁,李定宸也权当没看到他。 果然李定宸听见她问,脸色越发难看,却是抿着唇不肯言语。 越罗便将视线转向了殿内侍奉的内侍们。太平宫侍奉的人多, 但平日里时常贴身跟随的却只有四个。韩嘉和李元年纪小, 只比皇帝大不了两岁,因而跟在身旁跑腿侍奉,而李德和赵用都是三十出头, 太平宫中日常诸事都是他们在管。 此刻见越罗看过来, 李德埋着头不说话, 倒是赵用上前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中常侍大人听说了昨日在西苑的事,因而特意前来劝谏陛下。”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下越罗,才继续道,“言语间还牵涉到了娘娘。” 因为两宫那边松了口,所以如今越罗陪伴李定宸前往西苑,也是常事了。短短一个月间,李定宸的骑术已经大有长进,因而昨日就在西苑的小猎场里行猎玩儿。 说是猎场,其实不过是圈出一块林地来,又散养了些山鸡兔子羔羊小鹿之类的动物在其中。既没有危险,也没啥惊喜,在越罗看来,根本就是过家家一般,哄孩子玩儿的。 即便如此,对李定宸而言也是很难得了,因而不免玩得疯了些。越罗因想着这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次,也就没有拘束他,还陪着他闹了一阵。 哪知这样凑巧,京郊忽然起了一场大火,波及甚广,自然也就惊动了中枢。这样的灾祸发生在天子脚下,免不得要上报给李定宸这个天子知道。几位重臣到了太平宫,却听说皇帝跟皇后正在西苑行猎,可不就皱了眉头? 此事昨晚两宫已经知晓,特意将两人叫去训斥了一番。越罗这会儿过来,便是担忧早朝又有人提起此事,惹得李定宸不快。却不想,竟是先撞上了来宝。 她不由挑了挑眉,“哦?却不知他是怎么说的?” 李定宸此时却突然插言道,“那起浑话岂能入皇后之耳?问这个做什么?” 越罗道,“既然都能入得陛下之耳,妾听一下又有什么要紧?” 李定宸顿时哑然。 这一阵李定宸总歇在长安宫,倒将一直贴身跟着的韩嘉和李元显出来了,留在太平宫这两位自然着急。 其实正常而言,他们应该在书房内体现自己的用处,替皇帝整理和传递奏折,在皇帝累了的时候念诵奏折,并按照皇帝口谕执笔批复,这些才是他们的工作。但谁让李定宸还没亲政呢? 所以此刻,听见越罗这样说,赵用便继续道,“来总管说陛下已经成了亲,不可再如此胡闹,让两宫忧心,朝堂上大臣们对此也颇有微词。又说……皇后娘娘非但不知劝诫,反而一味迎合陛下,是……惑主。” “来总管这话虽然有些过了,但到底是一片为陛下考虑之心,还望陛下明鉴。”李德忽然上前道。 越罗闻言笑了一下,淡淡道,“来总管的确一片公心,只是年纪大了,说话难免失了分寸。陛下行事如何,自有两宫管教、朝中御史谏言,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陛下,为陛下分忧,倒不知何时多了这劝谏之责。” 这下李德和赵用都不说话了,李定宸也觉得越罗这番话过于辛辣,若传到来宝耳中,只怕又惹出事端,便将内侍们都赶出去了。而后又对越罗道,“皇后这又是何苦?他也不过是说上两句,朕只当是耳旁风便罢了。” “陛下才是糊涂了!”越罗方才脸上还见几分笑意,这会儿单独对上李定宸,脸色就冷下来了,“陛下年幼,可不是某些人欺主的理由。若是一味放纵,只会变本加厉,也让下头的人有样学样。” 李定宸道,“两位娘娘十分信任他,事事都听他的,朕只怕他听说了这番话,到两宫面前去搬弄是非,反倒惹得两位娘娘对你不满。” “陛下放心,两位娘娘明察秋毫,必然不会为小人所趁。”越罗安慰了一句,又道,“我从前听陛下说身边诸事安排得不合心意,只当是陛下挑剔,下头侍奉的人岂有不尽心的?如今看来,却是须得好生查一查了。” 小皇帝对来宝的不满由来已久,却一直没想着要如何反抗,听到越罗如此干脆,不由又喜又忧。 而对越罗来说,她本来就有动来宝的意思,只是一时没摸清楚对方的路数。如今见了面才发现,要动他比自己想断更容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交代了李定宸这里暂且按兵不动,等自己的消息,她将带来的小食取出来,见李定宸立刻恢复了笑脸,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从太平宫回去,越罗凳子都没坐热,就有内侍前来通病,内常侍薛进求见。 “宫中的消息传得真快。”越罗笑了一声,见小福和小喜都是一脸不解,她也不解释,点头道,“让他进来。” 内常侍掌管内侍省,直接对皇后负责。这自然不是薛进头一回见皇后,但是从前他行事说话都中规中矩,既没有不恭,也绝不亲近。然而这一次,他才一进门,就干脆利落的双膝跪下,“奴婢给娘娘请罪。” “我是不是听错了?”越罗脸上的笑容深了一些,“内常侍要说的是请安吧?” “不不不,娘娘没有听错,奴婢是来请罪的。”薛进本来就低着头,这会儿几乎要伏到地上去了,“请娘娘责罚。” 越罗没有立刻说话。 她当然知道薛进为什么会这番作态。从她本心来说,虽然要动来宝,但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薛进这里,毕竟虽然以来宝为首,但行事却一向很有分寸。不过薛进未必会这么想,所以得了消息,便立刻过来请罪。 既然薛进认为来宝斗不过她,那么多一个帮手也没什么不好,越罗想了想,道,“罢了,你是个聪明人,本宫也喜欢聪明人,希望你别让我失望才好。” “奴婢不敢。” “起吧,这样跪着,让人瞧见还以为本宫在罚你呢。”越罗道,“你这样急急忙忙的跑来请罪,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事关重大,还请娘娘屏退左右。”薛进从地上爬起来,恭敬的道。 越罗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薛进这才将自己所知的消息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 他既然来见越罗,自然知道她想听什么,所以与来宝有关的事虽然多,但他说出来的都是重点。 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皇帝,宣告制令,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代行君权,而如今的中常侍来宝,无疑是将这一职位做到了极致。 他甚至已经不需要再亲自侍奉皇帝,而更像是整个皇宫的大管家。他本人在皇城之中,就有一处住宅,里面有十几个内侍,是专门负责伺候他的。而宫中诸事,也都是下头的人先处理,拿不定主意的,才会送到这里来。因皇帝年幼,他代行皇权,身边还有四个饱读诗书的内侍专门替他整理奏折文书及批复。 除此之外,来宝在宫外,还有一栋大宅。那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府邸,就在皇城边儿上,占据了大半个里坊。这栋宅子本来荒废多年,到了来宝手中重新修缮,极尽奢华、仆婢成群。他在这里正经的娶了几房妻妾,又收养了十几个干儿子为自己办事。而每天到这宅子门口投书求见者不知凡几,其中不乏朝中高官。 总的来说,除了没有名分之外,在宫中,来宝的生活几乎与帝王无疑,甚至就连帝王,他也可以随心训斥,而在宫外,他的身份也与王霄这一代权臣没什么分别。 朝臣们私下讽称他立皇帝,而坊间则呼之九千岁。 自然,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阉宦,他若不坏事做尽、罪大恶极,他那几房妻妾的家族和十几个干儿子都不可能答应。 早朝之后还是经筵,了无趣味的坐了一日,回去时下意识的往长安宫走,到了门口见此地门庭冷落,也不似往常人进认出,才忽而记起皇后如今不在。他在门口站了一刻,到底提脚往里走了。 33.第33章 她的样子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皇后?”李定宸没想到越罗会连这个都说出来,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她。 这一看不得了,自家皇后怎么眼睛都哭肿了?因为离得近, 李定宸也没多想, 伸出手就想摸摸越罗的脸,结果还没碰到人呢,江太后已经厉声喝止道,“你住手!你这是要干什么?是哀家逼着她说的, 你有什么气只管朝我撒, 做什么又拿皇后做筏子?!” 李定宸看看她,又看看自己举着的手, 一时竟无话可说。 在旁人眼里看来,他可不就像是举起手打算抽皇后一个耳光? 百口莫辩的小皇帝尴尬的收回手,狠狠瞪了自家皇后一眼,越罗险些笑出来, 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这会儿李定宸也反应过来了,虽然不知道皇后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但简单的配合他还是懂的, 因而很快收敛起情绪, 向两位太后解释道, “其实并不是吃不饱, 只是没什么油水, 总觉得肚里空空。不过多填些点心,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越是表现得不在意、漫不经心,两宫心里就越是不好受,虽然李定宸说的都是实话,但经过两宫一番脑补,他甚至成了没饭吃只能靠点心填肚子了。 两宫也不去细想饭都没得吃怎么可能有点心填饱肚子,只知道皇帝的确是受了委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元宝之故。 江太后沉着脸道,“好个来宝!哀家待他不薄,却不想他就是这么回报的!” 听到来宝的名字,李定宸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冷笑道,“他眼中只怕早就没有了君臣之份,又岂会在意娘娘待他的那一点情分?韩嘉李元!” “奴婢在。”韩嘉和李元应声从门外走了进来,没人手中捧着一摞奏章。 李定宸指着奏章道,“两位娘娘看看这些吧,全都是弹劾来宝种种罪状的折子,简直罄竹难书!” 两位太后有些惊疑,分别取了奏章去看,见内容果然都是弹劾来宝,而且有理有据,甚至连苦主都在,而那些罪名,更是几乎将两宫能想得到的罪都犯了一遍,不由越看越怒。 其实绝大多数罪状,都是下面的人犯的,来宝甚至未必知情,但这个时候,没人在乎他是不是知道,因为这些人是仗着他来宝的势才能做下这些事,既然如此,他自然也要承担责任。 本来两宫就对他不满,只是不知该怎么处置,毕竟他与朝堂关系紧密。现在见朝臣们纷纷上折子弹劾,她们即便再不懂,也知道这件事王霄没有压下去的打算。 既然如此,此人自然是留不得了。 张德亲自跑了一趟内阁,带去了两宫和皇帝的意思,来宝之事可秉公处理,他们绝不姑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谓是天泰年间以来朝堂最有效率的一次,仅仅七日功夫,便将来宝一应罪状都理清楚了,然后该抄的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流的流,前朝后宫都有不少人受此株连,一时间人心惶惶。 好在宫中也没有穷究之意,皇帝亲自开口对王霄表明自己的态度,此事到此为止,接下来上元佳节,还需官民同乐,不要受了此事影响。 直到这个时候,李定宸才总算有空坐下来,跟越罗理一理这件事。 听到越罗说她一早就暗示薛进和张德各自搜罗来宝罪证,然后又利用种种手段,在最合适的时机将此事捅了出来,最终才能得到这个结果,惊讶之中还有些不解。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怎么朕之前就没想到?”他挠了挠头,问。 越罗失笑,“的确很简单。妾闻为上位者,唯‘制衡’二字而已。来宝在宫中多年,固然权势滔天,却也树敌不少,而且宫中内侍,尽皆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要给他们机会,自然会合力将他拉下来。我所做的,不过是稍微给些倚重和暗示。” “制衡……”这些道理,李定宸自然是在史书之中学过的,只是从来没有这样生动的、清楚的体会过这两个字的能量。 他反复的念着这两个字,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燃烧,片刻后,才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盯着越罗,“皇后以为,此二字处处皆可用?” “天下人心皆是如此,自然处处可用。”越罗肯定道。 李定宸站起来,难耐的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直到那种激动的情绪渐渐淡了下去,他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重新回到越罗身边坐下。 “还不行。”他说,“现在还不行。” 越罗很清楚他在想什么,甚至那本身就是她引导着他去想的。 ——来宝可以用这种方式解决,王霄呢? 但李定宸还能看得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道理虽然一样,但王霄和来宝身份不同,解决的难度自然也不同,现在还远不是时机。所以他最终还是按捺住了,没有因为冲动而行事。 这是越罗希望看到的。虽然已经预料到李定宸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但真的看到了,心里还是高兴。 她抬手倒了一杯茶,递到李定宸手边,“陛下不必着急,慢慢来。” “朕知道。”李定宸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王先生……乃国之栋梁,这是连世宗皇帝都亲口赞过的。” 虽然王霄是他亲政最大的阻碍,但李定宸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朝政上很有能力,这十来年,皇室形同虚设,以内阁为首的文官集团却能够将天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明证。 莫说他现在没办法,就是有,也不能轻易动手。在确定自己能够执掌天下,承担起安定黎民的重任之前,他什么都不能做。 这一次密谈,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过了。自这一日之后,李定宸跟越罗的关系越发亲密,不单他们自己,就连下头伺候的人,也心有所感。 这消息传到万年宫,赵太后忍不住捂着胸口,十分不解的问江太后,“两个孩子好得快成一个人了,怎么就迟迟不肯圆房?” 她后来又暗示过李定宸两次,但李定宸又不好直接说“朕打不过皇后”,只好找了些话来搪塞,等到过完年发生雪灾的事,接二连三的忙碌起来,也就顾不上了。如今事情处理完,赵太后便又惦记起来。 倒是江太后反而看开了些,“他们年纪还小,身体都还没长全呢,倒也不急在一时。” 大秦的皇帝普遍长寿,就是死得最早的先帝,享年也有四十一岁,那还是因为他身体一贯不强健,登基之后更是各种忧思难解,遂成心病。李定宸才十六,过个十年再着急皇嗣之事也不迟。 江太后带着李定宸住在太平宫那段时间,也算是接触了不少政事,在这方面的触觉远比赵太后敏锐,她能察觉到自从皇后入宫后,小皇帝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尤其这一回处理来宝的事,许多细节都值得推敲。 她的儿子好像开窍了。 本来众人都不以为意,幼帝登基八年,皇权实则早已旁落,如今军国重事,皆是由首相王先生裁决,而后大总管来宝代为批红。这一二年皇帝开始接触朝事,但送到他面前的,都是些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奏章,平日里李定宸自己也不愿意看的,因而都觉得只是做个样子。 哪知这一回小皇帝竟像是铁了心,一连三日都待在太平宫中,而且还批阅奏章直到深夜,然后……直接宿在了太平宫。 他若是做别的,两宫皇太后必然都不能容,定要他将心思放到与皇后相处上来。 偏偏是这一桩,让人再没话说。 即便都猜到他并非真心批阅奏折,不过借此不往长安宫去,但谁都不能将之点出来。 陛下上进了,这是内外都想看见的好事。 皇帝不到长安宫来安置,越罗作为备受瞩目的当事人,其实并没有众人想的那样惶恐。这三天李定宸真真假假的批着奏折,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样,但越罗却是实打实的忙。 第一桩就是要接见内外命妇。 大秦立国百多年,宗室自然也是开枝散叶,人口众多。本朝并无分封之制,宗室分别聚居于四京之中,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这一回皇帝大婚,宗室按例要入京朝觐,而宗室女眷自然也要入宫拜见越罗这位新封的皇后。而七品以上在京勋贵和朝官们的女眷,也要进宫入谒。 因为人着实太多,偌大个长安宫都坐不下,因此这一次召见分了三批。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越罗却要按品大妆,插戴全套头面,穿着厚重闷热的皇后朝服,始终端坐于主位上,彰显皇室威严。 34.第34章 就叫阿罗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虽然有三日婚假,但小皇帝还是在给两宫问安过后便直接回了太平宫, 命人送上奏章,竟是做出个以天下为念的表率来。 本来众人都不以为意,幼帝登基八年,皇权实则早已旁落,如今军国重事, 皆是由首相王先生裁决,而后大总管来宝代为批红。这一二年皇帝开始接触朝事, 但送到他面前的,都是些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奏章,平日里李定宸自己也不愿意看的,因而都觉得只是做个样子。 哪知这一回小皇帝竟像是铁了心,一连三日都待在太平宫中,而且还批阅奏章直到深夜, 然后……直接宿在了太平宫。 他若是做别的, 两宫皇太后必然都不能容,定要他将心思放到与皇后相处上来。 偏偏是这一桩, 让人再没话说。 即便都猜到他并非真心批阅奏折,不过借此不往长安宫去, 但谁都不能将之点出来。 陛下上进了, 这是内外都想看见的好事。 皇帝不到长安宫来安置, 越罗作为备受瞩目的当事人,其实并没有众人想的那样惶恐。这三天李定宸真真假假的批着奏折,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样,但越罗却是实打实的忙。 第一桩就是要接见内外命妇。 大秦立国百多年,宗室自然也是开枝散叶,人口众多。本朝并无分封之制,宗室分别聚居于四京之中,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这一回皇帝大婚,宗室按例要入京朝觐,而宗室女眷自然也要入宫拜见越罗这位新封的皇后。而七品以上在京勋贵和朝官们的女眷,也要进宫入谒。 因为人着实太多,偌大个长安宫都坐不下,因此这一次召见分了三批。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越罗却要按品大妆,插戴全套头面,穿着厚重闷热的皇后朝服,始终端坐于主位上,彰显皇室威严。 一天下来,比大婚时还累些。 李定宸不来过夜,说实话越罗是松了一口气的。 第二日,又需召见内侍省和六宫局管事的。皇后主理六宫,两宫太后也都没有抓权的意思,事情尽数移交了过来。虽然身边还有女官帮衬,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按照旧例来做,但毕竟刚开始接触,越罗肩上的压力还是很大。 余者如梳理宫中种种关系,查验库房,交接钥匙…… 待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忙下来,越罗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皇帝究竟在做些什么? 若不是早上问安时两宫太后都不着痕迹的提点了一番,安抚之余又暗示她该拿出手段来拴住皇帝,她都险些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人。她入宫是来做皇后的,皇后的本职不是管理后宫,而是侍奉皇帝。 既然两宫开了口,越罗就不好什么都不做了。 回到长安宫,她便吩咐小福,“去打探一下,陛下现下在做什么?” 然后才继续领着人继续清点库房。宫中的大库房,一应东西都是有数的,增减也都按例,这几日已经理清楚了。倒是越罗自己的私库,除了礼部准备的嫁妆之外,两宫和皇帝的赏赐,以及各处献上的东西,林林总总竟也有不少,须得登记造册、清点入库。 越罗身边也好,李定宸身边也好,人虽然多,但可称作心腹的却几乎没有,都是由两宫来安排。因而在她们的授意下,打探消息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没多久小福就回来了。 “说是今儿不批折子,往西苑去了。” 李定宸一开始倒并不仅是做个样子,而是真的有心于朝政。奈何这件事他自己有心是没用的,大部分奏折根本不会送到他这里来,或是送来的时候事情早就定下甚至已经在执行了。耐着性子看了两日,便开始觉得无趣。 他这时才终于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原来大婚之后,除了长安宫中多住了一个人,别的与从前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而这一点,好像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两宫也好,大总管来宝也好,王先生也好,都没想过他是个成了家的皇帝,已经能够做主了。更让李定宸憋屈的是,就连他身边的韩嘉和李元,都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还拐着弯儿劝他就算不喜欢皇后也不用折腾自己。 难道他们都不觉得眼下这种情形是不对的吗? 李定宸心中的火气越烧越旺,但他知道,这些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这种心思也绝不能表现出来。 ——即使那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他本来就不是能忍耐的性子,因而发现这三日都是在做无用功,便索性丢开,带着人往西苑散心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想,只怕宫中很快又会传遍了,说陛下是个坐不住的,这几日批奏折用心国事果然都只是做样子。 于是这心也越散越闷。 越罗领着人过来的时候,李定宸正骑着自己最心爱的宝马踏雪,由内侍领着在西苑里转悠。他倒是想纵马疾驰,奈何内侍们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不敢放松,一见他有纵马之意,就立刻跪下来哭求,久而久之,李定宸也歇了这份心思。 只是今日他实在心绪不佳,听得报说皇后来了,心下不由生出几分迁怒。若不是以为可以亲政,他根本不想娶劳什子的皇后,结果骗了他娶皇后,这亲政却根本就是个幌子! 一切的根源,都在这“皇后”二字上。 但李定宸毕竟是个讲理的人,他更知道,越罗也很无辜。不要说他当皇帝这八年,便是从前父皇在位时,朝堂上也是王先生说了算。十几年来大权独揽,岂是这样轻易就能交出来的?无论皇后是何人,都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他只是这会儿不想见越罗,但这话说出来,必然会传到两宫耳朵里。赵娘娘一向疼他,且又不是生母,最多告诫一二,江娘娘那里却是绝对过不去的。 因为不想见到越罗,他索性一拉马缰,双腿夹住马腹,趁着其他人被分了神的当口,纵马飞奔而出。 等满地的内侍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还在马上,登时慌乱成一团,急急忙忙上马追了过去。好在踏雪性情温顺,即便是疾驰,速度也不快,陛下的控马之术也十分娴熟,不至于撞上障碍物,只要略等一下,他们便能跟上。 然而才这么想着,那跟在最前头的内侍便见远远有一行人迎着踏雪飞驰的方向走来,看那后头的仪仗卤簿,正是皇后娘娘无疑! 李定宸也看到了前面的人,原来他慌不择路,竟是恰好选了错误的方向,本意是要避开,这回竟要直直撞上了。 他的控马之术娴熟,仅限于慢走时。这会儿纵马飞驰,因为他胆子大,即便没人跟上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最糟糕的情形,也无非是待会儿停不住马摔下去,能换来一阵疾驰,也够本了。 可惜江娘娘总觉得他身体柔弱经不住这些,若摔了这一次,只怕又要很长时间不得骑马。 然而乍一看见越罗的队伍,见对面人多,决计是避不过去的,很有可能会踩踏到人,李定宸毕竟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便立刻慌乱起来。毕竟在空旷处走马,和在人流中疾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下意识的要勒住马头,然而因为太紧张,一时不得其法,倒弄得踏雪不舒服,更是撒开了蹄子往前跑。 “快让开!”眼看两边的距离越来越近,就要撞上,李定宸只得大喊,“让开!” 虽然越罗已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令众人散开,但因为仪仗太长,还是生出了一点慌乱。 其实这一点问题不大,如果李定宸是个经验丰富的骑手,能够控制好自己的马,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越罗一看他越忙越乱,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的模样,便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此刻也绝不知道当如何驭马。 此刻这情形,地上的人被撞到踩到反而成了小事,若是让他就这么在皇宫内跑马,只怕明日御史台的奏折又要堆满太平宫了。更有甚者,若皇帝坠马受伤,在场所有人只怕都脱不得干系。丢了差事事小,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纵马疾驰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几百步的距离转瞬就能拉近。 不待越罗考虑清楚,李定宸已经骑着踏雪从她身前经过。 那一瞬间,越罗觉得自己脑海中似乎想了许多,但又仿佛一片空白,她伸手抓住了李定宸手中的缰绳,竟是连马镫都没用,就在飞驰之间,纵身上了马! 她所感叹的,是越罗能够在自己面前直言。 这是皇帝都做不到的。 35.第35章 珊瑚摆件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对李定宸来说,跪太后和跪宗庙的差别他还只模模糊糊的知道,但相较于人来人往、江太后亲自监督的永和宫,奉先殿可要自在得多了。 宫里的消息传得快,他在路上就听说皇后已经回来了, 还径直去了万年宫。而后赵娘娘来劝了江娘娘, 他才被发配去奉先殿。两边因果一联系,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不愧是皇后, 一回来就解了他这燃眉之急。 可惜还是得跪。 李定宸动了动已经有些发麻的膝盖, 虽然李元那小子警醒, 去永和宫之前就替他绑了一对护膝,但跪的时间长了,还是十分难受。 其实这里除了日常洒扫之外没有人会过来,江太后也没派人看着他,他是皇帝, 若不想跪,起来也就是了。但李定宸心里憋着一口气,却是不肯起的。 他未雨绸缪的练兵, 难道也错了? 奉先殿在皇城以西, 天色暗得也早, 更显得此地阴森冷寂, 饶是李定宸穿得并不单薄, 身上也有些发冷。且到了平日里的饭时,他开始觉得腹中空空,直如抓心挠肺一般。 虽然江太后没说过不许他吃饭的话,但按照李定宸的经验,至少今日是没人敢给他送吃食来的了。 才这么想着,便听得外间一阵响动。李定宸正觉无趣,扬声问,“李元,外头是怎么回事?” 皇帝罚跪,身边跟着的人自然不敢站着,都在门口跪成了一排。听见李定宸说话,李元连忙爬起来出去看了,又跌跌撞撞的跑回来,面上带着明显的喜色,“皇爷,是皇后娘娘来了!” 李定宸也是一喜,险些按捺不住要起来。虽然忍住了,但还是抻长了脖子,往门外瞅着。 越罗一进来,瞧见的便是他这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当着人的面,也没说什么,只命人将食盒开了,饭菜尽数摆出来,“我问过了,江娘娘没说不许给陛下送吃食,陛下将就着吃些吧。” 李定宸原以为越罗就算给他送吃的,最多也就是清粥小菜冷馒头,还得避着人拿进来,谁知她居然如此大张旗鼓,饭菜又如此丰盛,不由喜出望外。 “有劳皇后了,朕今日还未进过水米,这会儿正觉得饿呢!”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补偿一般问了皇后这几日可好,什么时候回来的云云,然后才迫不及待的动了筷子。 越罗准备的饭菜分量十足,以李定宸的好胃口也没吃掉多少,让外头跪着的内侍们拿出去分了,二人才跪在殿内说话。 李定宸本来是不让越罗跪的,虽然有蒲团垫着,但跪久了也不好受。他是受了罚,皇后何必跟着遭罪?越罗无奈的笑道,“陛下当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哪有你跪着,我却反而在一旁坐着的道理?往后行事之前多想想,后头还有那么多人仰仗你呢!” “皇后也觉得朕错了?”李定宸沉默片刻,才问。 越罗摇头,“这世上的事,是非黑白对错,并没有一条界限将之划分开。陛下觉得没错,太后娘娘和朝臣却并不如此想。若陛下要问我的想法,我只能说,此事做得不合适。” “不合适?”李定宸有些疑惑。 越罗道,“是。陛下心中所想,我也能猜到一二,但此刻时机不合适,做法也不合适。” “那还是朕做错了。”李定宸有些泄气。 他本来心里憋着一股气,就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想着皇后回宫了,也必定会支持他。所以就算别人都说他错了,他也不肯认。这会儿被越罗这么一说,情绪自是不免低落。 越罗无奈道,“陛下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朕知道,但皇后也觉得朕此事做得太莽撞了吧?”李定宸道。 越罗想了想,问,“陛下觉得自己莽撞在何处?” 李定宸微微皱眉,不甚情愿的在她的引导下开始自我反省,“如今一无外敌二无内患,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朕却在宫里练什么兵,只怕天下人看来,都是不务国事、昏庸荒唐。” 更重要的是,他还年幼,尚未亲政,没有人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些。 百姓们不会懂他在宫中的处境如何不妙,不会明白他身为皇帝却做不得朝堂和自己的主,更不会深想他这么做背后有什么考虑,他们能看到的只有眼前,想到的也只有眼前。 只要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些都是很容易想清楚的。然而之前处在冲动之中的自己,却根本没有想到那么多。 事到如今,懊悔也无用了。 越罗见他是真的想明白了,这才又道,“那陛下应该也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吧?” 李定宸微微一僵,面色也有些发白。 他当然知道,今日消息才刚传出去,朝臣还没来得及反应,所以他只是被太后罚跪在此。但即便江太后先发制人,朝臣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从明日起,弹劾他的奏章只怕源源不断! 这种阵仗李定宸不是头一回经历,所以更知道那些朝臣笔锋犀利、引经据典、骂人不带一个脏字,便是无事也能挑出毛病来,何况他的确做得不当? 这么一想,竟是不由有些胆寒。 但他又不想在皇后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咬牙点头,“朕知道。” “说和做从来都不是一回事,陛下要做的事更是千难万难。若陛下觉得为难,此刻放弃,我也能理解。”越罗看着他道。 李定宸眼一瞪,十分生气,“皇后这是什么话?朕难道会因为这一点小问题就退缩吗?” “既然如此,我也会尽我所能的帮助陛下,但归根到底,还是要陛下自己能立得起来才行。希望陛下能够记住这一次的教训,凡事三思而后行。”越罗微笑着道。 “知道了。” “那陛下不妨趁此时清净,先想想如何消除此事所带来的影响。”越罗道,“就当是……陛下走上朝堂的第一步吧。” “皇后不是说好了会帮朕吗?”李定宸大惊。 越罗微笑道,“臣妾人微力单,此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靠陛下了。” 李定宸瞪着眼睛,虽然他并不相信,但越罗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便起身告辞离开了。留下李定宸一个人瞪着堂上供奉的历代先祖灵位和画像发呆。 薛进不但知道来宝的许多阴私之事,而且手中还握有证据。 越罗可算是知道他为什么一得知消息就立刻过来给自己请罪了。人心易变,即便薛进是来宝提拔上来的,但内常侍本来是可以跟中常侍分庭抗礼的位置,这么多年薛进却一直被来宝压着,见了他要磕头,在他面前口称奴婢,他又怎么可能甘心? 如此,私底下搜集来宝的罪证,抓住机会捅出来,也就不奇怪了。 他本来是打算将这些罪证都交给越罗,但越罗却没接,反倒交代他下去查询这些事件之中的苦主,暂且把人安置起来。 见薛进毫无异议的应下,越罗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今日薛进可以因为她越罗占了上风而跳反,出卖来宝,焉知来日不会反过来出卖她?虽然越罗行事一贯谨慎,不可能留下什么把柄,然而欲加之罪,总能找到破绽,不可掉以轻心。 好在短时间内不必担忧此事,眼下此人却是正当用。 薛进离开之后,越罗呆呆坐了半晌,才命小福取来笔墨纸砚,在桌上铺陈开。而后她屏退左右,又对着纸笔出神许久,这才提起笔,郑重的在纸上落下一个个文字。 写写划划,等到终于写成一张时,地上已经满是被揉皱的废纸了。越罗将写好的纸晾干,加盖皇后之宝,而后取来一部书夹进去,又将这本书锁进箱底,才开始整理那些废纸。 这时节屋里已经烧了火盆,越罗没有叫人,一张一张将之丢进去烧尽了,这才让人进来收拾。 晚上李定宸过来,越罗便将此事告诉了他。薛进的出现是意外之喜,对他们来说,可以省却不少力气。而李定宸得知来宝竟犯下如此多罪行,更是勃然大怒,若不是越罗劝阻,就要直接命御前力士去把人拿了。 “如今来宝身份非比寻常、党羽众多,陛下若仓促间拿了他,只怕连朝堂都要跟着动荡。届时为了安定人心,说不得还要原样把人放了。”越罗道,“届时再要办他,就更难了。” 李定宸气呼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才问,“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禀明两位娘娘,让她们处置?” 36.第36章 马球比赛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他之前跟皇后相处得好,但大抵一开始没有圆房,后来习惯了这种相处, 也就不会想到那上面去。今日被赵太后一提点,他才忽然意识到,越罗是他的皇后, 除了每日叫他起床、为他打理衣食住行之外, 最最重要的是,两人得一起生孩子。 江太后对李定宸的严厉是多方面的。为怕他被人带歪了心思, 女色上看得更是十分严格。加上李定宸身边的人都是大总管来宝安排的, 有时常更换,莫说下头的人不敢打这种主意,就算想了也不会有机会。 而且李定宸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 一时也想不到这方面。 然而毕竟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 一旦这种意识在心里冒了头,便有些按捺不住。 越罗很快注意到了他的不同, 毕竟平常李定宸总是闲不住,今日坐下之后却一直没有动, 反倒一直自以为隐蔽的偷窥自己。但她没想到是赵太后会特意提醒这种事, 因而也只以为皇帝是发现了什么, 所以在观察自己。 她故作不觉, 对李定宸道, “马上就要入冬了,今日尚服局送来了冬衣的料子,我瞧着都好,只不知道两宫喜欢什么,陛下若是有空,能够烦劳帮忙挑选一二?” 李定宸满心躁动,能有事可做自然最好,立刻起身道,“东西在哪里?” “就在偏殿里。”越罗道。 于是又转到偏殿里。因为要换节令,不单宫中主子们要换新的冬衣,下头的宫人亦是如此,掖庭同样送了不少布料花色来供皇后挑选,因而偏殿里堆满了布料。不过不同用处的布料各自堆放在一处,显得杂而不乱。 越罗指了要给两宫做衣裳的料子,道,“就是这些了。” 李定宸才要叫人进来将布料一一搬开挑选,越罗却已经上了手。几十尺的布料,卷起来颇有些重量,内侍们搬运时也是两人抬一捆。然而此刻越罗双手搭住布卷两侧,轻轻松松就将之搬起来了。 一共十几匹布料,搬完之后她气都没喘,转头朝李定宸笑道,“陛下过来瞧瞧,都是今年新进上来的花色,我瞧着都很好。” 越罗每将一卷布料放下,发出的声音都会让李定宸下意识的抖一下。他的视线下意识的落在皇后看上去有些纤细的胳膊上,完全无法理解这样一双胳膊,如何能发挥出那么大力量。 他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心不在焉的上前几步,看了半晌,才挑出两匹来。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便有意识的询问道,“说起来,朕还没问过皇后,入宫之后是否习惯?想来从前皇后在家时,应当与宫中不大相同吧?” 越罗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宫中一切都好,只是妾在家时,每常跟随父亲学习骑射武艺,入宫之后却是不能再摆弄这些了。” “原来皇后还学过武艺?”李定宸立刻兴奋起来。 他性格活泼跳脱,自然不喜欢拘束在屋子里念那些经史子集,相较而言更喜欢习武。可惜舞刀弄棒总免不了受伤,再者帝王之尊也不适合学这些,因而江太后一向不许他学。就是骑射,也只是学些皮毛,应个景儿罢了。 可想而知,得知皇后身为女子竟能学习武艺,自然令李定宸惊羡不已。 越罗本来是故意试他的意思,见他这个反应,不似不喜,倒像是欢喜得过了头,便问,“陛下不觉得妇道人家摆弄这些东西不妥当么?” “怎么能这样说?当年成徽高皇后还曾随同太-祖打天下呢!世宗皇帝的刘皇后也是将门虎女。这两位都是德传后世的奇女子,皇后又怎可因女子之身便妄自菲薄?”李定宸立刻反驳道,“朕倒是想学武艺,可惜母后总是不许,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没意思。” “陛下想学武?”越罗这回是当真惊诧了。 不止是大秦,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天下稳定之后,君王因为忌惮武将手握兵权之故,往往都要崇文抑武。 毕竟文臣便是再能耐,也不过如王霄这般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威凌皇权,很少也很难去想更进一步。因为他们更善于在平衡之中博弈,夺取掌控权。譬如李定宸如今想要收回权柄,免不了要跟王先生对上。但即便王霄不愿意放权,最极端的选择也不过是废了他,另立傀儡新君。 但武将手握兵权,便如身怀利器,杀伐之心更重。若有了机会,只怕改朝换代只在顷刻。 所以历来上位者都有意压制武将,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文臣高于武将的风气。尤其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朝中由文臣把持,武将难以立功晋升,除了帝王近侍之外,余者均不受重视,已经成了常例。身处其中者视之为理所当然,也不会去考究其源头。 父亲便时常感慨当今风气大变,天下男子竟以文弱为美,武风凋零,长此以往只怕不堪设想。 而李定宸身为帝王,竟酷爱武艺,怎不令人惊讶? 提到这个问题,李定宸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这件事他在心里想了很久,身边却根本没一个能听他说的人,以他的性子,憋了那么久也已经是极限了。何况越罗又似乎正是一个“同道中人。 因而李定宸听她这么一问,不由得道,“自朕登基以来,边蛮欺朕年幼,年年袭扰,边境一直不太平。而朝中诸公却不思抗敌,只一味求和。岂止蛮人反复之辈,若不是被打疼了,岂会知道忌惮?” 越罗琢磨着这后一句话十分耳熟,低头想了一回,才记起这正是当年世宗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便问李定宸,“莫非陛下欲效世宗皇帝故事?” 李定宸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激动得险些抓耳挠腮,幸而还记得身为人君须得稳重,才咳嗽一声,将这种情绪压下去,唯有一双虎目灼灼生光,热切的盯着越罗,“朕欲效世宗皇帝旧事,不知皇后能否做贞全皇后?” 贞全皇后刘氏,并非世宗元后。她父兄皆是宁州守将,永初九年边蛮来犯,因时任宁州知州的官员贻误战机,以至宁州失陷,而刘氏一族尽皆战死,唯留老弱妇孺。世宗大怒,严查此事,又宣刘氏入京,欲加封抚慰。然而她听说世宗皇帝打算御驾亲征,便自请从军。 她虽是女子,却不惜己身,对敌时往往冲杀在前,在军中声望极高。 永初十三年,世宗皇帝收复宁州,迎立刘氏为继后。她死后谥号贞全,可见朝野评价之高。 李定宸这一问,显然寄予了他对未来的热忱与期盼。尽管越罗认为他这个想法纯粹是痴人说梦,但对上这双眼睛,竟不知当如何拒绝。 她这段时日,一直在试探李定宸,而李定宸的表现,也出乎她的预料。他对她的家人能够亲近接纳,亦不吝恩赏,对她刻意展露出来的真性情也不以为忤,如今更是明确的表达了对她习武之事的支持。 越罗的心情很矛盾,有时候她努力提醒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皇后,她的夫君是帝王;但有时候,又发自内心的觉得,李定宸也只是个普通人,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而他所面对的环境,却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李定宸在许多方面都并不合乎越罗对未来夫婿的要求,又奇妙的在另一些方面让她觉得这个选择并不糟糕。 虽然就越罗目前的了解而言,宫中对皇帝的评价并不高,都觉得他性情不够沉稳,资质也只是中等。但从越罗的角度来看,他身为帝王,没有明显的缺点,又有建功立业之心,同时还善于纳谏,也有容人雅量——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越罗觉得,李定宸都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只要给他机会,所谓的痴人说梦,未必没有一日能够成真。 而他现在需要的仅是自己的一句肯定,同时也将一个几乎无法想象的机会送到了越罗手边。 于是她轻轻伸出手,将之抓住了,“陛下既有此心,妾自当夫唱妇随。只是要效仿世宗皇帝行事,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一盆冷水让李定宸的脑袋耷拉下去,他恹恹道,“朕也知晓。” 别说御驾亲征了,现在连朝政都不掌控在他手里,甚至他自己每天要做什么,都是由别人来安排的。想要实现自身所想,那可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虽然……他现在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一拍脑门想出来的这个主意简直糟糕透顶。 既然不能结束,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了。 所有在太平宫和长安宫侍奉者,除了自己手里的活计之外,每日还得腾出至少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两座宫殿相连的那片空地上去“练兵”。李定宸一开始还会亲自去看,后来就直接让韩嘉和李元去盯着了。 37.第37章 几分安心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等到了万年宫,两宫一看,都吓了一跳。 越罗眼泪汪汪的进了门, 还没来得及下拜请安,就已经被江太后身边的人扶起来了。 “这是怎么了?”赵太后招手将她叫到身边,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 一面问, “瞧你这个样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皇上欺负你了?”这满宫里, 要是还有人能欺到皇后头上, 也就只有皇帝了。 “不是。”越罗的声音都带了鼻音,“两位娘娘千万别误会,此事与陛下虽然有些关系, 但他只怕比儿臣还委屈呢!” 两位太后对视了一眼, 脸上都有些疑色。江太后问,“究竟怎么回事?” 越罗抹着眼泪道, “这事说起来有些话长……前些日子,儿臣因有事与陛下商议, 所以去了太平宫。结果正巧碰上了来宝总管从太平宫里出来。我过去时, 陛下正在发脾气, 听身边伺候的人说, 来宝总管……”她说到这里, 适时抽噎了一下,抬头看了两位太后一眼,才继续道,“他将陛下训斥了一顿。” 这件事,两宫太后其实是知道的,毕竟越罗接掌宫务的时间短,而且两宫对她跟皇帝的相处又十分关注,越罗只去过那么一次太平宫,那边发生了什么,自然有人报给两宫知晓。 不过之前她们的关注点都在皇帝和皇后身上,这才是头一回知道,来宝竟训斥了皇帝。 越罗又主动将当时的情形解释了一遍,而后继续道,“说起来,当日是儿臣孟浪,累得陛下被朝臣们误会。来总管既然受两位娘娘嘱托,照顾陛下,开口劝谏也是应有之意。只是陛下一国之君,便是劝谏也该态度和婉些才是,况且儿臣总觉得陛下对他十分厌恶,倒不像是单纯为了此事,因此事后就唤了太平宫伺候的宫人内侍去问话,又让人下去访查了,结果却是令人吃惊!” 然后她才细细将薛进之前所说的那些事情稍微改头换面,告诉了两位太后。 涉及朝堂的那部分,越罗没有说。毕竟她现在只是个刚进宫没多久的皇后,能了解到的内容不应该太多。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令两位太后震惊了。 说实话,既然将重任交给了来宝,那么他在宫中的权利大一些,也在两宫的理解之中。毕竟朝堂上的事,她们都不懂,也就免不得要倚重下面的人,而来宝又是个值得信任的。 至于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居于深宫之中,又限于自身的眼界问题,根本没想过要去了解。 所以这还是她们头一回知道,来宝在宫里过着的,是与主子们一般无二的日子。在两宫面前还好,至少保持了应有的恭敬,但他身为中常侍,不在皇帝跟前侍奉也就罢了,每次都是有事发生才过去,名为劝诫,实际上就是训斥皇帝一顿,威风得很。 越罗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将来宝形容成横行无忌的恶人,李定宸则是在他的威风之下瑟瑟发抖的小可怜儿,自然最能够引起两宫的愤慨。——她们将皇帝交给来宝,是让他照看皇帝,可不是为了给他权力去逞威风! 而来宝这种眼中根本没有主子的行事,已经完全压过了她们的底线,绝对无法容忍。 越罗的话却还没说完,“我听说从前江娘娘住在太平宫时,因怕陛下被那起小人带坏了,曾定下了一系列的规矩。这本是为了陛下好,但江娘娘从太平宫中搬出来之后,却成了来宝辖制陛下的手段!” “这又是怎么说?”江太后面色一白,急忙问道。 越罗道,“这其中种种,一时也难以说明。就说最明显的,陛下也对儿臣抱怨过的一点,便是定时定量的吃饭。从前江娘娘定这标准时,陛下还是个孩子,自然无碍。这两年长了身体,食量大增,尚食局却还是以此为由,不许多要饭菜。以至于陛下堂堂天子,竟时常吃不饱饭。” 这个例子可谓简单明白,立刻就能够让两宫明白李定宸如今的处境。 身为皇帝居然吃不饱饭,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会相信吧?但赵太后和江太后作为长辈,却十分清楚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而这一点,比越罗之前说的那种种罪状,更能够牵动她们的心。其他的她们没亲眼见过,离得又远,很难有共情感。但事关皇帝,事关她们最关心的人,设身处地的一想,自然立刻就能理解。 其中江太后听完之后更是面色灰败,一脸怔然。 她自知对孩子管教太严格了,有时候心里也不是不担心皇帝会怨她。但身为皇帝,本身就不能肆意妄为,江太后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成为治世明君,而不是史书上被人唾骂鄙夷的昏君暴君,自然就要防微杜渐。 听越罗说她的一片苦心变成了别人辖制皇帝的手段,她心中自然不免慌乱。——规矩是她定的,来宝这个人也是她选的,皇帝会相信自己的那些遭遇与她无关吗? 越罗说到这里,却是忽然跪了下去,“儿臣冲动之下做了一件错事,求两位娘娘责罚。” “你做了什么?”见江太后还没回过神来,赵太后只得开口问。 越罗道,“儿臣听闻此事,着实太过愤慨,便……便命人去将那来宝拿了。”她说着抬头小心的看了赵太后一眼,又补充道,“用的是两位娘娘的名义。” 她虽然是皇后,但在宫中还没什么威信,用自己的名义未必能做成此事。 赵太后一怔,继而无奈的摇头,“你啊……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又看了江太后一眼,“不过那来宝可恶,竟仗着我和你们江娘娘的信任,欺上瞒下、搬弄是非,的确也该处置了!” “多谢娘娘体谅。”越罗一番移花接木、张冠李戴,便将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一切都在两宫跟前过了明路。 她从地上起来,重新落座,然后又道,“儿臣之前也问过陛下,怎么不将此事告知两位娘娘,处罚那来宝。陛下却道,因他从前不懂事,犯了许多错,以致两宫一直为此忧心,才会托付来宝照料他身边诸事,若知晓了此事,只怕又会自责,因而不欲张扬。这都是陛下一片孝心,只是儿臣却不能忍。回头陛下若是责怪起来,两位娘娘可要为我做主。” 哭求这种事,也不适合李定宸来做,她是女子,由她来出面才好。 便是江太后听见这番话,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到底是亲生的孩儿,如何会不理解她一片苦心?皇帝长大了,也懂事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处处顶撞自己的小孩子了,必然能体谅她的想法。 赵太后拍着越罗的手感叹道,“陛下瞒着我们是孝,你将此事说出来,同样也是孝。此事是我和你们江娘娘的疏忽,若是因为顾全我们的面子,就叫陛下一直受苦,那岂非更陷我们于不慈?早日说出来,早日解决了这隐患,才是正理。” “两位娘娘不责怪儿臣,儿臣就放心了。”越罗做出松一口气的模样,又擦了一下眼泪。 江太后不由打起精神,玩笑道,“你这孩子,有什么事只管说,倒哭成这样子。知道的是你为陛下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你赵娘娘给了你委屈受呢!” “两位娘娘慈爱无比,怎会让我受委屈?”越罗道,“只是儿臣一时冲动,将来宝给拿了,后头的事,却是有些麻烦。” 毕竟来宝虽然是内侍,但却与朝堂联系紧密,动了他,说不得会让朝堂也产生一番动荡,在小皇帝尚未亲政的时候,这并不是两宫乐见的情况。——她们还需要一个人去制衡王霄。 可是就这么把人放了,却更无可能。 一时间,两宫也不免有些踌躇。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内侍拍巴掌的声响,有宫人掀了帘子,就站在门外通禀,“启禀两位太后和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宫里的消息传得快,他在路上就听说皇后已经回来了,还径直去了万年宫。而后赵娘娘来劝了江娘娘,他才被发配去奉先殿。两边因果一联系,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不愧是皇后,一回来就解了他这燃眉之急。 可惜还是得跪。 李定宸动了动已经有些发麻的膝盖,虽然李元那小子警醒,去永和宫之前就替他绑了一对护膝,但跪的时间长了,还是十分难受。 其实这里除了日常洒扫之外没有人会过来,江太后也没派人看着他,他是皇帝,若不想跪,起来也就是了。但李定宸心里憋着一口气,却是不肯起的。 他未雨绸缪的练兵,难道也错了? 奉先殿在皇城以西,天色暗得也早,更显得此地阴森冷寂,饶是李定宸穿得并不单薄,身上也有些发冷。且到了平日里的饭时,他开始觉得腹中空空,直如抓心挠肺一般。 虽然江太后没说过不许他吃饭的话,但按照李定宸的经验,至少今日是没人敢给他送吃食来的了。 才这么想着,便听得外间一阵响动。李定宸正觉无趣,扬声问,“李元,外头是怎么回事?” 皇帝罚跪,身边跟着的人自然不敢站着,都在门口跪成了一排。听见李定宸说话,李元连忙爬起来出去看了,又跌跌撞撞的跑回来,面上带着明显的喜色,“皇爷,是皇后娘娘来了!” 李定宸也是一喜,险些按捺不住要起来。虽然忍住了,但还是抻长了脖子,往门外瞅着。 越罗一进来,瞧见的便是他这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当着人的面,也没说什么,只命人将食盒开了,饭菜尽数摆出来,“我问过了,江娘娘没说不许给陛下送吃食,陛下将就着吃些吧。” 李定宸原以为越罗就算给他送吃的,最多也就是清粥小菜冷馒头,还得避着人拿进来,谁知她居然如此大张旗鼓,饭菜又如此丰盛,不由喜出望外。 “有劳皇后了,朕今日还未进过水米,这会儿正觉得饿呢!”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补偿一般问了皇后这几日可好,什么时候回来的云云,然后才迫不及待的动了筷子。 越罗准备的饭菜分量十足,以李定宸的好胃口也没吃掉多少,让外头跪着的内侍们拿出去分了,二人才跪在殿内说话。 38.第38章 浅淡香气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越罗已经猜到他是叫撒帐的那些莲子花生之类硌着了, 抿着唇想笑又不敢笑, 只好低头坐着, 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听他一叠声叫人进来收拾床铺。 进来的是小福和另一个宫女小喜, 越罗从进宫就是小福在身边,所以仍旧叫她跟在身边服侍,只是又添了许多人。 两人先是对着李定宸屈膝行礼,又转过来, 扶着越罗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然后才开始收拾。 李定宸还在问, “韩嘉和李元呢?”这两人如今贴身伺候他,今日一直跟着, 没道理这会儿不见了。 便听得外间噗通两声, 旋即有人道, “皇爷, 奴婢们在,只是还没给娘娘磕头,怕不合冲撞了, 因此不敢入内。” “滚进来!”李定宸顿时觉得有些失面子, 瞪向越罗, 她的宫女倒不怕冲撞了自己。 好在宫女们手脚麻利, 已经将床铺收拾齐整,连被子都铺好了。这会儿正扶着越罗到隔间的妆台前坐了,替她将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来。 李定宸瞧着有趣,又忘了发怒,走过来伸手去接。手中一沉,险些没接住掉到地上去,倒将他唬了一跳,“怎么这样沉?”连忙放入了旁边的盒子里,又扭头去看越罗的脖颈,疑心她究竟是怎么撑住的没被折断的。 不过皇后的妆容实在太复杂,李定宸是没定性的,看了片刻,便觉无趣,本来想回太平宫,但思量着头一晚上就不在长安宫过夜,只怕明日又要去永和宫罚跪,只好命韩嘉叫了水来,服侍他沐浴。 等他沐浴结束,越罗那里还在卸妆,李定宸坐在床上等了一回,人没等来,自己倒困了。他今日也跟着折腾了好一阵,加上兴奋紧张,这会儿放松下来就越发累,靠着床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但又不敢叫醒他,只得小心的扶他倒下,盖上被子,这才退出去给越罗磕头,低声交代,“娘娘,陛下睡了。” 隔间没有加帘子,越罗一转头,就看到了床上伏着的人影。 她这一整日,都因为“皇后”这两个字紧绷着神经。这会儿亲眼瞧见皇帝就这么躺下睡了,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玩累了倒头就睡,心头的那一点沉重就仿佛被水一泯,淡了。 皇帝和皇后,也只是普通人。 她摆了摆手,“知道了,这里有人服侍,你们去吧。” 等头上钗环都卸了,妆容洗净,又换了外头的大衣裳,越罗让人退下,自己进了内室一看,小皇帝的睡姿好不霸道,斜着占满了一张大床。 不过皇后娘娘对此很有经验,她捋了捋袖子,单膝跪在床沿,双手扶着皇帝的肩和腿,用力一推,就给人翻了个个儿,腾出好宽敞的地方。 新婚夜的喜烛不能熄,越罗爬上床躺下,盯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 鸳鸯戏水的水似乎活了过来,在她眼前一圈一圈的晃,晃着晃着,越罗也就睡着了。 …… 没有梦的觉总是显得很短,感觉就像是刚闭上眼睛,就又醒过来了。 越罗愣了一下,才听见帐子外面有人说话,“恭请陛下起床。”一遍一遍,想来是不把人叫醒不罢休的。 她转头往旁边看了看,小皇帝闭着眼睛,睡得很是香甜。而且,他不知什么时候翻过身,还将一条腿搭到了自己身上,难怪明明没有做梦,却总觉得很累。 越罗抽出自己的腿,坐起身道,“下去吧,让我的侍女们进来。” “是。”李元答应着出去了,不一时小福和小喜进来,打起帐子,服侍越罗穿衣。而后又有人送了水和梳洗用的东西进来,在外头一字排开。 越罗却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转回床上,捏着李定宸的鼻子,凝神细数到五,松开手,退回去在床前站直身体。 她才堪堪站好,那边李定宸就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然后睁开了眼睛。 鼻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触感,但李定宸睁眼看到越罗,一惊之下清醒过来,也就将这一茬给忘了。他扫了一眼,皱眉问,“我的人呢?” 韩嘉和李元听着声儿走了过来,“奴婢伺候皇爷更衣。” 越罗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后退一步,转身洗漱去了,深藏功与名。 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宫女看见了她的动作,但她们是皇后娘娘的人,既然陛下没说什么,不管是没发现还是不在意,总归是好事,她们自然不会多嘴,悄悄对视一眼,便跟着越罗走了。 不必像昨日那样大妆,越罗的动作就快了许多。等李定宸收拾完毕出来,她这里已经梳好妆,见他出来,便立刻起身相候。 李定宸一早上都不太痛快。不知道为什么,昨晚明明睡得不错,早上也没有任何争执碰撞,而且皇后虽然寡言,但看上去很识时务,并不碍眼,但他就是不痛快。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好在他从小管教极严,摔东西骂人罚人发泄是不可能的,被江太后知道了只会更糟。李定宸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憋坏,自然也就养成了乐天的性子,心思来得快也去得快。等出门往永和宫去时,那一点不痛快似乎就被留在长安宫里了。 说起来,大婚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他这个皇帝能放三天假,不必早朝。须知李定宸自八岁登基,虽然年纪小没有一件可以自己做主的事,但每日的早朝却不可缺了,一定由江太后坐在帘子后旁听。 在他十四岁之前,江太后大部分时间甚至是住在太平宫里的,对他的管教十分严厉。 也正是因为自己搬走没多久,皇帝就被下头那起不安好心的人引着去看什么歌舞,江太后才会决定让皇帝成亲,好有个人管束着他,免得心思偏到那些事情上去。 …… 李定宸自己没有妃嫔,宫中如今住着的都是先帝朝的太妃们,集中住在宫城西侧。她们基本上每日先去永和宫给江太后问安,然后由江太后领着去给赵太后问安,然后要么各自回宫,要么留下说说闲话,做做针线打发时间。 但今日,赵太后说是免得孩子两头跑,主动来了永和宫。 那头李定宸和越罗才刚出长安宫的门,这边已经有消息送过来了。 昨晚陛下是在皇后屋里过夜,但元帕并无落红。据宫人们的说法,皇后还没卸完妆,陛下就已经累得睡着了,自然就没有后续。 众人面面相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江太后道,“白白替他们担了一夜的心,他们自己倒是不着急。” “陛下年纪还小呢!”一位太妃开口劝道,又问那传话的人,“可还有别的什么?” “说是早上是皇后娘娘叫的起。”那人低下头去,“说是……说是捏着鼻子叫的。” 皇帝早上总要赖床,从前是江太后捏着鼻子把人拎起来的。后来江太后搬走,内侍们哪敢轻易触碰龙体,只能跪在床边念经一般叫上半个时辰,才能起得来。听见这话,众人都拿眼睛去看江太后。 赵太后拊掌笑道,“这回算是遇着克星了。”又对江太后道,“这性子倒像足了你。” 江太后闻言,面上便也慢慢露出了一点笑意。 越罗眼泪汪汪的进了门,还没来得及下拜请安,就已经被江太后身边的人扶起来了。 “这是怎么了?”赵太后招手将她叫到身边,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一面问,“瞧你这个样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皇上欺负你了?”这满宫里,要是还有人能欺到皇后头上,也就只有皇帝了。 “不是。”越罗的声音都带了鼻音,“两位娘娘千万别误会,此事与陛下虽然有些关系,但他只怕比儿臣还委屈呢!” 两位太后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疑色。江太后问,“究竟怎么回事?” 越罗抹着眼泪道,“这事说起来有些话长……前些日子,儿臣因有事与陛下商议,所以去了太平宫。结果正巧碰上了来宝总管从太平宫里出来。我过去时,陛下正在发脾气,听身边伺候的人说,来宝总管……”她说到这里,适时抽噎了一下,抬头看了两位太后一眼,才继续道,“他将陛下训斥了一顿。” 这件事,两宫太后其实是知道的,毕竟越罗接掌宫务的时间短,而且两宫对她跟皇帝的相处又十分关注,越罗只去过那么一次太平宫,那边发生了什么,自然有人报给两宫知晓。 不过之前她们的关注点都在皇帝和皇后身上,这才是头一回知道,来宝竟训斥了皇帝。 越罗又主动将当时的情形解释了一遍,而后继续道,“说起来,当日是儿臣孟浪,累得陛下被朝臣们误会。来总管既然受两位娘娘嘱托,照顾陛下,开口劝谏也是应有之意。只是陛下一国之君,便是劝谏也该态度和婉些才是,况且儿臣总觉得陛下对他十分厌恶,倒不像是单纯为了此事,因此事后就唤了太平宫伺候的宫人内侍去问话,又让人下去访查了,结果却是令人吃惊!” 39.第39章 不胜惶恐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这是在他登上这个位置八年之后,头一回表达自己的意思。 而话题又是如此的合适及恰当。 ——毕竟下过罪己诏, 对年幼的帝王而言, 这件事会是他毕生的污点,永远都抹不去。而事情的后续处理和安排,自然也就十分重要。他会开口关心, 虽然出乎朝臣的预料, 却也可以理解。 京兆尹很快出列, 表示赈济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如今在雪灾之中损毁的房屋都已经修葺完毕,接下来会给他们发下新的牲畜和农具以及种子,确保春耕不受影响。户部的官员也保证所需的钱粮会第一时间拨下。 李定宸微微颔首, 道,“诸卿辛苦了。朕连日来总是梦见先帝, 目中似有忧色, 因此心下不安。天降雪灾, 乃是警示之意。单是这般处理,只怕无法令上天满意, 不知诸位臣工可有别的办法为朕分忧?” 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朝臣们迟疑了一瞬, 都将视线转向了王相。 皇帝今日两次开口, 虽然说的都是不甚紧要之事, 但却也可以看做是他打算向朝政伸手的先兆,如此一来,王相的意思就很关键了。 但是皇帝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们就必须要给出回应。所以王霄沉吟片刻,道,“此次天灾示警,如今看来,乃因陛下身侧有奸佞乱权,之故,来宝既然授首,陛下只需祭祀太庙,想来便可无碍。” “单只祭祀田地,只怕还不够。”李定宸道,“朕欲效仿前朝帝王,立天地坛,合祭皇天后土,上禀朕之衷心,不知诸卿可有以教?”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礼部的几位老大人闻言大惊,立刻异口同声的反对。 “为何不可?”李定宸微微皱眉,不解的问。 礼部尚书出列道,“祭祀天地,自然是应有之义。然而修建天地坛,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恐非社稷之福。” 大概是李定宸这个提议太吓人了,所以接下来朝臣们纷纷开口劝谏,竟是打定主意要反对了。须知前朝修建天地坛,乃是仿皇城制式,而因为修建在城郊,又是祭祀天地之所,其占地之广、建筑之盛,还要远胜城内的皇宫。 因为前朝距今已经十分久远,因而天地坛早已废弃上百年。要将这上百顷的宫殿群重新修筑,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难以估算。即便如今的大秦还算风调雨顺,但世宗晚年修建皇陵耗费甚巨,因此国库并不丰盈,根本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来。 但是他们劝谏的语气却也不甚激烈,大抵这个提议过于荒谬,所以反而推翻了之前他们关于皇帝想要夺权的推测,都认为小皇帝是被这件事给吓坏了,所以想要弄个仪式来安定人心——尤其是安定他自己的心。 这个他们很拿手啊!根本不用那么费钱费力,完全可以采用更加经济的方式嘛! 所以在劝谏过后,又有人提出了作为替代的解决办法,“《礼记·祭统》:‘天子亲耕於南郊,以共齐盛。’古之帝王亦常有亲耕之记载,陛下若要效仿先贤,莫如于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时,亲耕于南郊,即可令天地感殿下之诚心,又可为天下劝农之本,岂不善哉?” 李定宸尚在犹豫,其余众臣已经纷纷开口称赞附和,表示这就是最好的方式,与其大张旗鼓兴建土木,倒不如以诚动人。 最后王相也开口相劝,李定宸便犹犹豫豫的答应了下来,命有司负责安排此事。 因为现在距离二月初二已经很近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而帝王亲耕,各种礼仪是绝不能荒废的,所以朝臣们下了朝之后,便立刻回衙门去翻阅典籍,制定流程了。 李定宸脚步轻快的回了长安宫。 他接下来其实还要去听经筵,但这会儿心情实在是太兴奋,必须要跟皇后分享一下,所以一下朝就迫不及待的回来了。 越罗也才刚刚请安完毕,从万年宫回来,见他兴冲冲的样子,便含笑问,“陛下这样高兴,可是有了好消息?”昨晚李定宸要她看着他的表现,不想竟这样快。 李定宸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回了内室,又屏退众人,才凑到她耳边,压抑着兴奋道,“礼部和户部已经在准备,二月初二,朕要去南郊亲耕!” 越罗还真有些惊讶,“陛下怎么做到的?” 虽然自古就有这样的仪制,但本朝却是从未有过的。“祖制”二字,可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那些朝臣顽固得很,即便有足够的理由,也未必能说服他们,何况李定宸看起来也不像是能舌战群儒的。 李定宸面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笑道,“若是朕开口,他们必定不许,所以朕让他们自己提的。” 便将今日早朝的情形对越罗说了一遍,说到高兴处,不由得手舞足蹈,对越罗道,“还是皇后提醒我,有些事只要稍微迂回,效果便截然不同。只要揣摩清楚朝臣们的想法,要因势利导,一点儿也不难嘛!” “这只是因为此事于他们无损。”越罗正色提醒他。 李定宸浑不在意道,“朕知道,不过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总有让他们都无法反对朕的那一日。” 整个朝廷都运转起来,事情安排得自然很快,最后定下来的流程之中,非但有李定宸这位帝王于南郊亲耕,还有越罗这位皇后亲蚕于北郊之礼。 李定宸在越罗面前越发得意,越罗却是哭笑不得,怎么这还有捎带的? 不过,能够出宫,越罗还是高兴的。虽然她很清楚,这样的仪式之中,所有行事都有人跟着看着,根本不会有半点自由,而且也会很累,但还是高兴。毕竟是在这平静如水的日子之中增添的一抹亮色。 提前数日,帝后二人便开始斋戒。至二月初二这日,两人一早就起身,梳洗打扮之后,便分别领着不同的队伍出门了。 其实所谓“亲耕”与做戏无异。一切流程都是安排好的,身为皇帝的李定宸穿着为今日特制的衣物,左手执鞭、右手扶犁,前面有官员牵牛,两侧是耆老相扶,身后则跟着经过挑选、手执各种农具的农人,如是在田里来回犁三次地,就算完成了亲耕的任务。而后内阁重臣、各部高官依法炮制。 但第一次玩这种“角色扮演”游戏的李定宸兴致勃勃,扶着犁只恨那牛儿走得不够快,三次结束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看得周围的朝臣胆战心惊。 这要是皇帝在地里摔一下,谁担待得起? 玩得很尽兴的小皇帝回到皇宫之后,才傻了眼。皇帝亲耕是一天就能结束的,皇后亲蚕却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谁也无法保证蚕宝宝什么时候孵化出来,所以在祭拜的蚕神之后,就只能等着它们孵化,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躬桑礼。 所以越罗还在北郊的先蚕坛里住着呢!也不知道几天才能回来。 大到经筵日讲该学什么,小到今日吃几块糕点,每件事都有人安排好,稍有更改立刻就会报给两宫知道。 不过李定宸最怕的还是首相王先生。 他是世宗朝的老臣,资历极深,永初后期就已经入阁拜相。宣宗皇帝性格懦弱,继位八年始终无法对朝政置喙,整个朝堂实际上的掌控者就是首相王霄。到了本朝,君主年幼,两宫对王霄十分信重,说是垂帘听政,其实不过坐在帘子后面说一句“便依王先生之言”。他又与来宝达成联合,一内一外,权倾一时。 王先生性情严肃,在朝中多年的一言堂养成了他一股凌人之势,出口之言容不得别人拒绝。他是李定宸的太傅,私底下面对皇帝的时候,也是教训的口吻为多。 这四个人,就像四座大山,压得李定宸喘不过气。 他明明是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会问他的喜好、他的想法。甚至连他身边的内侍,来宝都要每隔几个月换一批,不许他有心腹之人。 李定宸性情跳脱,从小被拘束着已是不耐,待得年纪渐长,越发觉得自己只是两宫,来宝和王先生手中的傀儡,任由他们拉得团团转,自然越发无法忍耐这样的日子。 而这一次采选秀女入宫,其实本身就是这种矛盾爆发的结果。 去年年底,下头有官员迎合上意,送了一头老虎入宫。李定宸没见识过这样的新鲜,日日都要去看一遭,还命人在西苑修建虎房,结果兴头了两三日,就为这件事被参了好几本,御史们说他这是“玩物丧志、骄奢逸乐”! 这下可不得了,王先生讲课的时候训了一回,来宝又抱着他的腿哭了一回先帝,回到后宫里,还被叫到慈圣江太后的永和宫跪了半个时辰,还是赵太后劝了几句,才算了结。 李定宸为此脸色阴沉了好些天,下头的小内侍为了讨他欢喜,便撺掇着他去西苑玩耍。哪知到了那里,他才知道他们竟不知从哪里弄了一群宫女来唱戏歌舞。 除却每年年节时钟鼓司那边送上来的雅乐,平日里李定宸是绝对不允许接触这些的。他看得新鲜,一时忘了时辰,结果这件事就惊动了两宫。 如何鸡飞狗跳一场大闹不必再提,总之李定宸身边的人又被换了一遭。而过了年,两宫便遣人往内阁递了旨意,要在今年采选良家女子入宫,让皇帝大婚。 李定宸是直到昭告天下的明旨都发了,才知道这件事的。 他这皇帝当得憋屈,可想而知心中是多么不痛快。秀女们入宫之后他也不闻不问,直到万年宫几次派人催请,才不情不愿的去了一趟,却也并不热络。 所以越罗想得没错,李定宸这会儿心思都还是拧着的,的确对这些入宫的女子没什么好感,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他是想立后的。 虽然李定宸是本朝第一位幼帝,此前并没有例子可循,好在史书之上,这样的情形也不鲜见。最正常的处理方式,就是在小皇帝成人之后,两宫撤帘,皇帝亲政。 而这个成人的标准,各朝各代不一。虽然主要是看小皇帝自己有几分能耐,辅政大臣又是否甘心还政,但有个硬性指标是没错的,那就是皇帝要先大婚立后。 所以在被四座大山压迫着的日子里,李定宸唯一的盼头就是赶快长大,到可以娶亲的年纪,大婚亲政! 为此,即便是要稍微忍受一下那些他没什么好感的少女,也未尝不可。 至于赵太后所想的,因为两次吃过越罗递的东西就会对她印象深刻,那只能说是个很美好的误会,毕竟李定宸身为皇帝,身边这些小事都是有人服侍的。且说是越罗递给他,实际上还是殿中省奉御接过去,辨尝之后方可转呈皇帝。 不论如何,当两宫那边定了名字,礼部将名单拟好送到太平宫,李定宸翻看之后,还是十分郑重的记住了越罗这个名字。 对他而言,这个人是一种象征,不需要有具体的形象,但通过她,自己能够获得一些东西。李定宸沉思片刻,没有看内阁票拟,提笔在后面写上自己的批复,令内常侍加盖大印。 这封奏折发还下去,顿时又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皇帝御笔朱批:只立后,不立妃。 这就让礼部的官员十分为难了。几位秀女能留到此时,无论是他们家中,还是朝堂之上都已经有了准备,端看哪一位能登上那个位置罢了。对他们而言,要争的部分早就已经结束了。——最后留下的四位秀女分别来自四京,其中多番角力,不必多言。 剩下的立谁为皇后,则是留给两宫和皇帝的权力。正常而言,先立皇后,过几个月再册妃,都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嫡长不可轻忽。但像皇帝这样,直接说明不立妃的,尚属头一回。 40.第40章 的确错了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他之前跟皇后相处得好,但大抵一开始没有圆房, 后来习惯了这种相处, 也就不会想到那上面去。今日被赵太后一提点, 他才忽然意识到,越罗是他的皇后, 除了每日叫他起床、为他打理衣食住行之外,最最重要的是, 两人得一起生孩子。 江太后对李定宸的严厉是多方面的。为怕他被人带歪了心思,女色上看得更是十分严格。加上李定宸身边的人都是大总管来宝安排的, 有时常更换,莫说下头的人不敢打这种主意, 就算想了也不会有机会。 而且李定宸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 一时也想不到这方面。 然而毕竟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旦这种意识在心里冒了头,便有些按捺不住。 越罗很快注意到了他的不同, 毕竟平常李定宸总是闲不住,今日坐下之后却一直没有动, 反倒一直自以为隐蔽的偷窥自己。但她没想到是赵太后会特意提醒这种事,因而也只以为皇帝是发现了什么, 所以在观察自己。 她故作不觉, 对李定宸道, “马上就要入冬了,今日尚服局送来了冬衣的料子,我瞧着都好,只不知道两宫喜欢什么,陛下若是有空,能够烦劳帮忙挑选一二?” 李定宸满心躁动,能有事可做自然最好,立刻起身道,“东西在哪里?” “就在偏殿里。”越罗道。 于是又转到偏殿里。因为要换节令,不单宫中主子们要换新的冬衣,下头的宫人亦是如此,掖庭同样送了不少布料花色来供皇后挑选,因而偏殿里堆满了布料。不过不同用处的布料各自堆放在一处,显得杂而不乱。 越罗指了要给两宫做衣裳的料子,道,“就是这些了。” 李定宸才要叫人进来将布料一一搬开挑选,越罗却已经上了手。几十尺的布料,卷起来颇有些重量,内侍们搬运时也是两人抬一捆。然而此刻越罗双手搭住布卷两侧,轻轻松松就将之搬起来了。 一共十几匹布料,搬完之后她气都没喘,转头朝李定宸笑道,“陛下过来瞧瞧,都是今年新进上来的花色,我瞧着都很好。” 越罗每将一卷布料放下,发出的声音都会让李定宸下意识的抖一下。他的视线下意识的落在皇后看上去有些纤细的胳膊上,完全无法理解这样一双胳膊,如何能发挥出那么大力量。 他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心不在焉的上前几步,看了半晌,才挑出两匹来。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便有意识的询问道,“说起来,朕还没问过皇后,入宫之后是否习惯?想来从前皇后在家时,应当与宫中不大相同吧?” 越罗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宫中一切都好,只是妾在家时,每常跟随父亲学习骑射武艺,入宫之后却是不能再摆弄这些了。” “原来皇后还学过武艺?”李定宸立刻兴奋起来。 他性格活泼跳脱,自然不喜欢拘束在屋子里念那些经史子集,相较而言更喜欢习武。可惜舞刀弄棒总免不了受伤,再者帝王之尊也不适合学这些,因而江太后一向不许他学。就是骑射,也只是学些皮毛,应个景儿罢了。 可想而知,得知皇后身为女子竟能学习武艺,自然令李定宸惊羡不已。 越罗本来是故意试他的意思,见他这个反应,不似不喜,倒像是欢喜得过了头,便问,“陛下不觉得妇道人家摆弄这些东西不妥当么?” “怎么能这样说?当年成徽高皇后还曾随同太-祖打天下呢!世宗皇帝的刘皇后也是将门虎女。这两位都是德传后世的奇女子,皇后又怎可因女子之身便妄自菲薄?”李定宸立刻反驳道,“朕倒是想学武艺,可惜母后总是不许,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没意思。” “陛下想学武?”越罗这回是当真惊诧了。 不止是大秦,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天下稳定之后,君王因为忌惮武将手握兵权之故,往往都要崇文抑武。 毕竟文臣便是再能耐,也不过如王霄这般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威凌皇权,很少也很难去想更进一步。因为他们更善于在平衡之中博弈,夺取掌控权。譬如李定宸如今想要收回权柄,免不了要跟王先生对上。但即便王霄不愿意放权,最极端的选择也不过是废了他,另立傀儡新君。 但武将手握兵权,便如身怀利器,杀伐之心更重。若有了机会,只怕改朝换代只在顷刻。 所以历来上位者都有意压制武将,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文臣高于武将的风气。尤其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朝中由文臣把持,武将难以立功晋升,除了帝王近侍之外,余者均不受重视,已经成了常例。身处其中者视之为理所当然,也不会去考究其源头。 父亲便时常感慨当今风气大变,天下男子竟以文弱为美,武风凋零,长此以往只怕不堪设想。 而李定宸身为帝王,竟酷爱武艺,怎不令人惊讶? 提到这个问题,李定宸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这件事他在心里想了很久,身边却根本没一个能听他说的人,以他的性子,憋了那么久也已经是极限了。何况越罗又似乎正是一个“同道中人。 因而李定宸听她这么一问,不由得道,“自朕登基以来,边蛮欺朕年幼,年年袭扰,边境一直不太平。而朝中诸公却不思抗敌,只一味求和。岂止蛮人反复之辈,若不是被打疼了,岂会知道忌惮?” 越罗琢磨着这后一句话十分耳熟,低头想了一回,才记起这正是当年世宗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便问李定宸,“莫非陛下欲效世宗皇帝故事?” 李定宸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激动得险些抓耳挠腮,幸而还记得身为人君须得稳重,才咳嗽一声,将这种情绪压下去,唯有一双虎目灼灼生光,热切的盯着越罗,“朕欲效世宗皇帝旧事,不知皇后能否做贞全皇后?” 贞全皇后刘氏,并非世宗元后。她父兄皆是宁州守将,永初九年边蛮来犯,因时任宁州知州的官员贻误战机,以至宁州失陷,而刘氏一族尽皆战死,唯留老弱妇孺。世宗大怒,严查此事,又宣刘氏入京,欲加封抚慰。然而她听说世宗皇帝打算御驾亲征,便自请从军。 她虽是女子,却不惜己身,对敌时往往冲杀在前,在军中声望极高。 永初十三年,世宗皇帝收复宁州,迎立刘氏为继后。她死后谥号贞全,可见朝野评价之高。 李定宸这一问,显然寄予了他对未来的热忱与期盼。尽管越罗认为他这个想法纯粹是痴人说梦,但对上这双眼睛,竟不知当如何拒绝。 她这段时日,一直在试探李定宸,而李定宸的表现,也出乎她的预料。他对她的家人能够亲近接纳,亦不吝恩赏,对她刻意展露出来的真性情也不以为忤,如今更是明确的表达了对她习武之事的支持。 越罗的心情很矛盾,有时候她努力提醒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皇后,她的夫君是帝王;但有时候,又发自内心的觉得,李定宸也只是个普通人,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而他所面对的环境,却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李定宸在许多方面都并不合乎越罗对未来夫婿的要求,又奇妙的在另一些方面让她觉得这个选择并不糟糕。 虽然就越罗目前的了解而言,宫中对皇帝的评价并不高,都觉得他性情不够沉稳,资质也只是中等。但从越罗的角度来看,他身为帝王,没有明显的缺点,又有建功立业之心,同时还善于纳谏,也有容人雅量——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越罗觉得,李定宸都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只要给他机会,所谓的痴人说梦,未必没有一日能够成真。 而他现在需要的仅是自己的一句肯定,同时也将一个几乎无法想象的机会送到了越罗手边。 于是她轻轻伸出手,将之抓住了,“陛下既有此心,妾自当夫唱妇随。只是要效仿世宗皇帝行事,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一盆冷水让李定宸的脑袋耷拉下去,他恹恹道,“朕也知晓。” 别说御驾亲征了,现在连朝政都不掌控在他手里,甚至他自己每天要做什么,都是由别人来安排的。想要实现自身所想,那可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她所感叹的,是越罗能够在自己面前直言。 这是皇帝都做不到的。 她和赵太后千挑万选,就是为了能找个压得住皇帝的人,现下看来,果然没有选错。 “你呀,就是操心太过了。”赵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孩子们自然有自己的缘法,我看这个越氏就很好,待她磨一磨陛下的性子,便是朝堂上,想来也无话可说了。” 她这话并未说得十分明确,然而江太后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面容微肃,“姐姐想得周到。” 小皇帝大婚之后,便当亲政,这本是理所应当,两宫太后心里也不知琢磨了多久,但这件事,现在还不能提。 王霄在朝堂上经营了二十年,真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国朝以来从未有过如他这般大权在握的臣子。不提权势动人,王霄觉不会束手还政,便是李定宸自己,如今又哪里担得起这国之重器? 他那跳脱的性子,半点拘束都受不得,是两宫心中长久的一块心病,早盼着有个人来磨一磨了。 但愿越罗不要让她们失望才是。 …… 直到出了万年宫,李定宸还有些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江太后教子严厉,李定宸从小到大,但凡犯错,一定会被惩罚。或是抄书,或是罚跪,似这般出去玩受了伤,那必定是要禁足一阵的。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 到如今,小皇帝已经可以在她开口之前,大致预估出这一次的惩罚了。 这还是头一回,江太后没有在口头斥责之外另加处罚。——也不对,她本已说了“不许再往西苑去”的话,却被越罗这个皇后顶回去了! 这种时候居然可以顶嘴!并且真的成功了! 李定宸觉得自家皇后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打门。 须知他从前也不是没想过要讲道理,然而往往越说越错,最终结果只是惩罚翻倍。他的性子,很难耐下心来思索这其间的不同,只是在心里认定了越罗能够在母后面前说得上话这一点。 在同人不同命的酸楚之外,李定宸的心里又有些很特别的感受。 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好像娶了个非常厉害的皇后。 而且皇后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他脑子里又不由得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在越罗上了马之后,大抵是知道事情可以交给她,李定宸当时心里竟不怎么慌了。在越罗的控制下,踏雪飞速前行,他便也得以跟着体验了一回纵马飞驰的畅快。 虽然很短,但在那一瞬间,李定宸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自在的风吹拂在脸上,好似天地之间再没什么能够拘束住他。 那是李定宸活到十五岁上,头一回体验到这样的感觉。 等登上了銮舆,他才头一遭儿主动跟越罗说话,“皇后难道就不怕母后么?” 越罗从这番话中听出了深意,微微笑道,“我不过是说出实情,江娘娘深明大义,必定不会见责,为何要怕?” 李定宸不由哼了一声,总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本待冷落越罗一番,但想到她先是免了自己落马之灾,又在母后面前为自己争得去西苑的许可,便不怎么情愿的道,“今日多谢你了。” “这只是分内之事,当不得陛下如此。”越罗道,“只是陛下不论要做什么,总该想想还有人为你担忧,须得考虑万全才是。譬如今日之事,若陛下身边有马术出众者,能及时阻止惊马,即便我不在,也不会有事。” 李定宸抓重点的能力却让越罗直想扶额,“皇后这是自夸马术高明么?” 然后不等越罗琢磨出该如何回复这个问题,他又道,“既如此,往后朕再往西苑骑马时,便请皇后同去,如何?” 越罗眉头一挑,虽然知道李定宸这么说有故意诱导自己玩乐之嫌,想来是希望自己出了丑,不能再在江太后面前理直气壮,但她自从入宫之后,贤良淑德的面具戴得太久,早已经收购了,因而没忍住接受了这份诱惑,“既是陛下相请,妾何敢不从?” 哪知李定宸下一句话就暴露了真正的目的,“那有皇后在,朕想来也可纵马疾驰了?” 越罗其实有些惊讶,莫非他从前骑马,就一直只是慢走,从来不曾疾驰?不过她很清楚这个问题不能问,因而只在心下琢磨了一会儿,见李定宸双眼发亮的看着自己,便点头道,“只要做好了完全准备,自然可以。” 41.第41章 主动自愿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上柱国越安和夫人此前自然也随众拜见过, 但大礼之时人多,不过远远的看一眼,且还囿于礼数, 不敢长久直视,更不必提单独叙话了。因而越罗安顿好之后, 便依例命人请他们明日入宫, 阖家见面。 她本来是不打算让李定宸露面的。 寻常人家翁婿见面,做长辈的总免不了叮咛训诫几句。然而李定宸虽是女婿,却身份尊贵,见了面,父母还得给他磕头问安, 倒不如不见。 但此时越罗心思转变, 却是忽然发现宫中这些事并非与己无关, 若要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平庸度日, 只怕到头来岌岌可危。但若她当真想做点儿什么, 想要往后在宫中行事没有掣肘, 李定宸必须要跟她站在一边。 所以在行动之前, 须得试他一试。 三日婚假结束,第二日李定宸就要去参加早朝了。 还是同以往一般, 在奉天殿受朝臣叩拜, 而后由朝臣提几件不甚紧要的小事, 让他裁决。而真正的要事,则都是散朝之后,由内阁几位丞相商议着决定,而后将奏章送往太平宫,再由大总管来宝代御笔朱批。 至于军国重事,则必须召集六部尚书、内阁诸相、翰林院掌院及与此事相关的官员至太平宫,在御前分说厉害,商定决策。是时,两宫太后也会在一旁垂帘听诊。群臣商定之后,往往由太后代皇帝颁发诏书,当场拟就,加盖大印。 这样的日子李定宸已经过了八年,早已习惯。然而今日,端坐在御座上,李定宸却发现,他竟有些难以忍受这种更似仪式,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的流程。 他还注意到了一个此前从未在意的细节。每个官员出列说话之前,都会下意识的朝王霄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首相王先生,才是这个朝堂真正的核心。 尽管李定宸已经明白,就算自己大婚,只要王先生一日不放权,这样的日子就会继续下去,亲政不过是个笑话。但心里已经既然已经产生过这种念头,某种意识便已经觉醒发芽,无时无刻不在蠢蠢欲动,让他无法继续像之前那样顺从的接受。 小皇帝心里有许多念头,但他不知道眼下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够改变这样的局面。 唯有一点,李定宸很肯定,一味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 早朝结束,王先生率领群臣从奉天殿退出,回到各自的衙门中去处理政事。而李定宸则要到旁边的谨身殿,开始今日的经筵。 所谓经筵,乃是特指为帝王讲论经史,讲官以翰林学士及其他饱学官员充任。不过历朝历代,经筵的情况皆有不同。国朝以来,因为帝王都是成年之后登基,国事繁忙,既没有空闲,也没有精力去开经筵。反倒是太子和太孙出阁读书之后,帝王特命开经筵之讲,一直沿袭了下来。 李定宸冲龄登基,不能秉政,倒成了大秦立国一百五十年来第一个听讲经筵的皇帝,而且开的是日讲,一听就是八年,风雨无阻。 帝王听讲,自也与普通人不同。虽然学生只有李定宸一个,但整个谨身殿里几乎站满了人。 除了负责管理洒扫谨身殿及随侍帝王的内侍之外,余者全都是朝中的官员,除了几位主讲官员之外,还另有为帝王翻书展卷的展卷官,开讲之前专门诵读今日所讲内容的侍读官,讲完之后复述自身所得,与皇帝所学互相印证侍讲官。 皇帝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学习,别说是开小差了,任何一点进步或者退步都会落在所有人眼中,并且迅速的传遍朝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李定宸虽然不笨,但也的确不是天才。即便每日战战兢兢,在这些举全国之力考选出来的官员眼中,也不过是中人之资。 这一点,李定宸自己也心知肚明。虽然王先生安慰一般的对两宫说过“国朝安稳,君王只需守成”之类的话,但是李定宸自己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久而久之,不免生出厌学之心。 只是江太后一向对他的学业最为着紧,不但每次经筵结束都会派内侍过来向经筵官询问他课堂上的表现,还经常会让内侍在课堂上旁听,顺便观察他,有时候甚至会自己亲自过来查看,所以李定宸也不敢不用心听讲。 每一堂经筵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今日的经筵结束,他迫不及待的留下一句“先生们请吃茶饭”,然后就飞快的溜走了。 皇后的家人今日入宫,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长安宫中了。 李定宸之所以如此兴奋,除了觉得皇后对自己不错,该给她做脸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宫中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 每日早朝经筵,还要完成先生们留下的课业,回到太平宫之后,还要象征性的批阅一部分奏折,这就是李定宸每天的生活,比大部分人更加无趣。 偶尔能去西苑玩耍一次,就已经是难得的放松,还要小心不弄出事情来,让江太后知道了禁足。 然而今日,一进长安宫,李定宸就有些后悔自己来得太快。 皇后正在考问弟妹的课业。 但便是后悔也晚了,皇帝驾临,自然有内侍开道,里头早已得了消息,此刻全都迎了出来。 李定宸僵硬的在皇后的陪伴下走进内室,在主位上坐了。越罗并没有因为他来了就结束考察,而是告罪之后,继续发问。小皇帝听着两位国舅在皇后的询问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心头油然而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他面对先生们的提问时,差不多也是这般模样。 而皇后此刻威严的表情与声音,在李定宸心目之中,也渐渐与严肃端凝的先生们重合在了一起,让小皇帝油然生出敬意的同时,又有种必须要远离的强烈冲动。 正晃神间,便听见皇后道,“方才我考问的题目,许多都是未离家时你们便学过的,却也仍旧答不上来。只怕这一年多,学业都荒废了罢?莫不是以为成了皇亲国戚,便不需要学习了?陛下如今每日仍要听讲经筵,何况你们?” 李定宸定了定神,见两位国舅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似乎对皇帝还要上课十分不解,只好干咳了一声道,“子曰:学不可以已。” “听见了没有?”越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又对李定宸道,“妾这两位弟弟着实顽劣不堪,从前妾在家之日,尚且能够约束,如今只怕都成了没人镇压的猴头,快要翻天了。陛下若是有空,妾倒是想求肯陛下,时不时的点拨他们一番。若能有陛下一半儿的英明神武,妾也就能安心了。” 李定宸微微一呆,本来想说自己那点儿学问不足以指点旁人,然而坐在皇后身侧的三个孩子齐刷刷的转头朝他看过来,俱是玉雪可爱的年纪,睁大了眼睛以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这话李定宸就说不出来了。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君无戏言,即便心下懊悔,也无法收回了。他只能描补道,“只是朕平日里空闲无多,只怕耽搁了他们。” 越罗道,“这却不需担忧,他们都有正经的老师呢!不过每日将功课送进宫来,陛下得空了就替他们瞧瞧。” “岂可如此劳动陛下?”越安本来一直在一旁听着,此刻才客气的开口。 李定宸立刻道,“朕如今每日也上着经筵,只是苦于无人切磋,倒不知究竟如何了。借着指点两位国舅的机会,也好‘温故而知新”。上柱国万勿推辞。” 此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日去给两宫问安时,越罗便将此事说了一遍。她不像李定宸不论做什么事都偷偷摸摸的,而是先过了明路,让两宫得知,如此事情进展起来便不会有任何掣肘。果然两宫对此并无异议,还在李定宸过去请安时特意叮嘱,让他用心。 李定宸的确很用心。 虽然说的是“有空了看看”,但实际上,每日两位国舅的课业送进宫来,他都会第一时间查看,然后给出自己的意见,趁着宫门下钥之前命人送回去。 在这个过程中,李定宸忽然体会到了教学的乐趣。 原来做老师和做学生,竟是如此不同。 虽然他仍旧不怎么喜欢学习,但为了能够在教导两位国舅的时候不露怯,李定宸听讲经筵时也越发用心,倒是让几位先生十分惊喜,感慨陛下成婚之后果然稳重了许多,上课时更能静得下心,假日时日,必然是一代明君。 两宫太后得闻此事,自然也是满心欢喜,还特意给长安宫送了一回赏赐,多是这几年积攒下来的布料,让越罗拿去裁衣裳穿。 因为要检查两位国舅的功课,所以不知不觉间,李定宸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就从太平宫挪到了长安宫。只不过他心思烂漫,竟是还没有开窍,虽然每天都跟皇后睡在一张床上,却始终没有圆房的意思。 这却让两宫有些担忧。 42.第42章 早作决断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按照李定宸那不记仇的性子,事情只要一过去,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气性了,这样气冲冲的, 明显是才受过刺激不久。而来宝刚刚从太平宫出去,方才李定宸去接自己时, 来宝主动避让一旁, 李定宸也权当没看到他。 果然李定宸听见她问, 脸色越发难看,却是抿着唇不肯言语。 越罗便将视线转向了殿内侍奉的内侍们。太平宫侍奉的人多,但平日里时常贴身跟随的却只有四个。韩嘉和李元年纪小,只比皇帝大不了两岁, 因而跟在身旁跑腿侍奉, 而李德和赵用都是三十出头,太平宫中日常诸事都是他们在管。 此刻见越罗看过来, 李德埋着头不说话,倒是赵用上前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 中常侍大人听说了昨日在西苑的事,因而特意前来劝谏陛下。”他说到这里, 抬眼看了一下越罗, 才继续道, “言语间还牵涉到了娘娘。” 因为两宫那边松了口,所以如今越罗陪伴李定宸前往西苑,也是常事了。短短一个月间,李定宸的骑术已经大有长进,因而昨日就在西苑的小猎场里行猎玩儿。 说是猎场,其实不过是圈出一块林地来,又散养了些山鸡兔子羔羊小鹿之类的动物在其中。既没有危险,也没啥惊喜,在越罗看来,根本就是过家家一般,哄孩子玩儿的。 即便如此,对李定宸而言也是很难得了,因而不免玩得疯了些。越罗因想着这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次,也就没有拘束他,还陪着他闹了一阵。 哪知这样凑巧,京郊忽然起了一场大火,波及甚广,自然也就惊动了中枢。这样的灾祸发生在天子脚下,免不得要上报给李定宸这个天子知道。几位重臣到了太平宫,却听说皇帝跟皇后正在西苑行猎,可不就皱了眉头? 此事昨晚两宫已经知晓,特意将两人叫去训斥了一番。越罗这会儿过来,便是担忧早朝又有人提起此事,惹得李定宸不快。却不想,竟是先撞上了来宝。 她不由挑了挑眉,“哦?却不知他是怎么说的?” 李定宸此时却突然插言道,“那起浑话岂能入皇后之耳?问这个做什么?” 越罗道,“既然都能入得陛下之耳,妾听一下又有什么要紧?” 李定宸顿时哑然。 这一阵李定宸总歇在长安宫,倒将一直贴身跟着的韩嘉和李元显出来了,留在太平宫这两位自然着急。 其实正常而言,他们应该在书房内体现自己的用处,替皇帝整理和传递奏折,在皇帝累了的时候念诵奏折,并按照皇帝口谕执笔批复,这些才是他们的工作。但谁让李定宸还没亲政呢? 所以此刻,听见越罗这样说,赵用便继续道,“来总管说陛下已经成了亲,不可再如此胡闹,让两宫忧心,朝堂上大臣们对此也颇有微词。又说……皇后娘娘非但不知劝诫,反而一味迎合陛下,是……惑主。” “来总管这话虽然有些过了,但到底是一片为陛下考虑之心,还望陛下明鉴。”李德忽然上前道。 越罗闻言笑了一下,淡淡道,“来总管的确一片公心,只是年纪大了,说话难免失了分寸。陛下行事如何,自有两宫管教、朝中御史谏言,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陛下,为陛下分忧,倒不知何时多了这劝谏之责。” 这下李德和赵用都不说话了,李定宸也觉得越罗这番话过于辛辣,若传到来宝耳中,只怕又惹出事端,便将内侍们都赶出去了。而后又对越罗道,“皇后这又是何苦?他也不过是说上两句,朕只当是耳旁风便罢了。” “陛下才是糊涂了!”越罗方才脸上还见几分笑意,这会儿单独对上李定宸,脸色就冷下来了,“陛下年幼,可不是某些人欺主的理由。若是一味放纵,只会变本加厉,也让下头的人有样学样。” 李定宸道,“两位娘娘十分信任他,事事都听他的,朕只怕他听说了这番话,到两宫面前去搬弄是非,反倒惹得两位娘娘对你不满。” “陛下放心,两位娘娘明察秋毫,必然不会为小人所趁。”越罗安慰了一句,又道,“我从前听陛下说身边诸事安排得不合心意,只当是陛下挑剔,下头侍奉的人岂有不尽心的?如今看来,却是须得好生查一查了。” 小皇帝对来宝的不满由来已久,却一直没想着要如何反抗,听到越罗如此干脆,不由又喜又忧。 而对越罗来说,她本来就有动来宝的意思,只是一时没摸清楚对方的路数。如今见了面才发现,要动他比自己想断更容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交代了李定宸这里暂且按兵不动,等自己的消息,她将带来的小食取出来,见李定宸立刻恢复了笑脸,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从太平宫回去,越罗凳子都没坐热,就有内侍前来通病,内常侍薛进求见。 “宫中的消息传得真快。”越罗笑了一声,见小福和小喜都是一脸不解,她也不解释,点头道,“让他进来。” 内常侍掌管内侍省,直接对皇后负责。这自然不是薛进头一回见皇后,但是从前他行事说话都中规中矩,既没有不恭,也绝不亲近。然而这一次,他才一进门,就干脆利落的双膝跪下,“奴婢给娘娘请罪。” “我是不是听错了?”越罗脸上的笑容深了一些,“内常侍要说的是请安吧?” “不不不,娘娘没有听错,奴婢是来请罪的。”薛进本来就低着头,这会儿几乎要伏到地上去了,“请娘娘责罚。” 越罗没有立刻说话。 她当然知道薛进为什么会这番作态。从她本心来说,虽然要动来宝,但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薛进这里,毕竟虽然以来宝为首,但行事却一向很有分寸。不过薛进未必会这么想,所以得了消息,便立刻过来请罪。 既然薛进认为来宝斗不过她,那么多一个帮手也没什么不好,越罗想了想,道,“罢了,你是个聪明人,本宫也喜欢聪明人,希望你别让我失望才好。” “奴婢不敢。” “起吧,这样跪着,让人瞧见还以为本宫在罚你呢。”越罗道,“你这样急急忙忙的跑来请罪,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事关重大,还请娘娘屏退左右。”薛进从地上爬起来,恭敬的道。 越罗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薛进这才将自己所知的消息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 他既然来见越罗,自然知道她想听什么,所以与来宝有关的事虽然多,但他说出来的都是重点。 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皇帝,宣告制令,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代行君权,而如今的中常侍来宝,无疑是将这一职位做到了极致。 他甚至已经不需要再亲自侍奉皇帝,而更像是整个皇宫的大管家。他本人在皇城之中,就有一处住宅,里面有十几个内侍,是专门负责伺候他的。而宫中诸事,也都是下头的人先处理,拿不定主意的,才会送到这里来。因皇帝年幼,他代行皇权,身边还有四个饱读诗书的内侍专门替他整理奏折文书及批复。 除此之外,来宝在宫外,还有一栋大宅。那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府邸,就在皇城边儿上,占据了大半个里坊。这栋宅子本来荒废多年,到了来宝手中重新修缮,极尽奢华、仆婢成群。他在这里正经的娶了几房妻妾,又收养了十几个干儿子为自己办事。而每天到这宅子门口投书求见者不知凡几,其中不乏朝中高官。 总的来说,除了没有名分之外,在宫中,来宝的生活几乎与帝王无疑,甚至就连帝王,他也可以随心训斥,而在宫外,他的身份也与王霄这一代权臣没什么分别。 朝臣们私下讽称他立皇帝,而坊间则呼之九千岁。 自然,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阉宦,他若不坏事做尽、罪大恶极,他那几房妻妾的家族和十几个干儿子都不可能答应。 越罗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李定宸的腰,却分明是个将他抱在怀中的姿势,李定宸登基之后就鲜少有人这么抱过他,下意识的挣扎起来。 然而越罗一只手仿佛铁钳一般将她扣住,一时竟挣脱不开。耳畔又传来她的低声警告,“不想摔下马就别动!” 李定宸连忙老实起来。 43.第43章 以退为进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第二日一早, 没用人叫,他就自己醒了。换了衣裳去上早朝,沉着脸往御座上一坐,那样子让下头的朝臣们有些摸不着头脑。昨日皇帝看起来明明还十分兴头, 怎么这会儿又换了一副脸色? 早朝之后还是经筵,了无趣味的坐了一日,回去时下意识的往长安宫走,到了门口见此地门庭冷落,也不似往常人进认出,才忽而记起皇后如今不在。他在门口站了一刻,到底提脚往里走了。 天气虽已渐渐转暖, 但风里还是带着寒意。俗话说春捂秋冻, 李定宸身为皇帝,身边的人自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疏忽, 因此一进门,韩嘉便打算到旁边的茶水间去沏茶, 结果还没动, 那边儿已经有人端着茶水过来了,却是长安宫中的宫人。 倒是个有眼色的。 那宫人走到近处, 李元本欲伸手去接茶盘, 却被她轻巧闪过, 到了李定宸跟前,跪下之后将茶盘高举,柔声道,“请陛下用茶。”莺声鹂啭,好不柔美。 李定宸随手接了茶杯,抿了一口,皱眉又放了回去道,“这茶水怎么泡的?” 那宫人盈盈抬首,目中含露看向李定宸,“奴婢知错,求陛下恕罪。” 李元此时已然看出端的,略一皱眉,就要上前拦人,却被韩嘉拉住了,朝他使了个眼色。皇后不在宫中,陛下身边无人陪伴,自然是无趣的。这会儿好容易有一朵解语花,怎能上前捣乱? 李元眉头皱着,正要说话,那边李定宸已然不耐道,“行了,退下吧。”正眼都没看一眼。 那宫人似乎也没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面上一红,已是盈盈欲泣,委委屈屈的道,“奴婢遵命。”然后才慢慢站了起来,站起来的过程中,她却也不老实,脚下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一软,就要朝李定宸的方向倒去。 李元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把人护住了,就连韩嘉也被唬得忘了阻止他。那茶水虽然已经是可以入口的温度,算不得太烫,但若泼洒到皇帝身上,非但不雅观,也有犯上之嫌。莫说这个宫女,便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要吃挂落。 一杯茶水尽数泼在了李元胸前,且那宫女也朝他倒了过来。李元身后还坐着皇帝,自然不敢往后倒,见这宫女倒过来,如何敢接? 情急之下抬腿一踹,就把人给踹开了,自己扶着炕桌,这才艰难的稳住身形,好歹没倒在李定宸身上。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跪下问道,“陛下可有妨碍?” “无事。”李定宸皱着眉道,“把人拖下去吧!毛手毛脚的,记着回头吩咐一声,千万不能让她在皇后跟前伺候,万一磕着碰着伤着怎么好?” 韩嘉连忙答应着,走到门口示意外头的人进来,将那宫人带了下去。这一搏没有成功,这辈子就算是完了。有陛下这一句话,往后谁还敢用他?怕是只有发配到掖庭一条路了。 不过,韩嘉心中也不免生出些古怪之意,他本以为陛下如今正是慕艾之龄,对这鲜花一般的宫女该有几分兴趣,却不料竟是半点都不在意,心下不免有几分惶恐。 方才若不是他拉着李元,根本不会有后来之事。若让皇后知晓他这点小心思…… 李定宸还在兀自道,“皇后宫中的人也太少了些,得用的几个带走了,剩下的便都是这样不堪的,这怎么行?回头让尚宫局多选些精干的人过来,让皇后挑着用。” 又对李元道,“你今日做得很好,下去换套衣裳再过来。” 韩嘉心头惴惴,搜查刮肚的想办法转移李定宸的注意力,终于想到了一个点子,“陛下,这会儿时辰尚早,不如往西苑去走走,这两日天气好,可以骑马散散心。” 李定宸顿时心动。自从惊蛰过后,连日下雨,到这两天才放晴,他也许久没往西苑去过了。反正在此枯坐无趣,不如就去骑马。 等李元换完了衣裳过来时,长安宫已经空了,他急急忙忙追到西苑,李定宸已经坐在了马上,转头瞧见他一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不由道,“怎么这点子路就不行了?” 这么一说,他心里忽然生出一念。 大秦历代皇帝,除了先帝宣宗之外,都是传奇人物。但李定宸心目之中最为向往的,还是世宗皇帝李长聿。因此心里也一直存着马上打天下,战无不胜的野望。 加之他性格跳脱,实在不太适合目前这种帝王教育,极度的压抑之下,却是让他那颗心越发蠢动。 自从与越罗成亲之后,有了这位良师益友的存在,李定宸开始明白,自己就算想效仿世宗皇帝,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必须要做好一系列的准备。所以才安下心来,一边忍耐枯燥无趣的早朝和经筵,一边偷偷跟着皇后习武。 虽然时间尚短,但他好像在这方面格外有天赋,练了一阵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比之前大不同了,更是生出了无限自信。可惜如今要保密,也无法找个人来试试自己的武艺究竟如何,让李定宸十分心痒。 这会儿看到身边的人如此孱弱,顿时皱眉:将来他马上征战时,这些近侍必然也是要跟随侍奉的,若都是这副瘦弱模样,怎么经得起行伍磋磨? 于是小皇帝大手一挥,决定要练兵! 不但他身边这些内侍要练,皇后身边的宫人也得练!毕竟皇后将来也是要效仿贞全刘皇后,陪着自己上战场的,她身边的宫人,若都似刚才那个一般,跪一会儿就站不稳了可不成。 小皇帝为自己刚刚作出的决定激动不已,连骑马都失去了平常的吸引力。 他从马上跳下来,兴致勃勃的对身边的内侍们道,“走,回宫去,朕忽然想起有一件要事要办!”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也不敢埋怨陛下想一出是一出,连忙跟了上去。只是不知为何,他们看着小皇帝兴奋的样子,心底都不约而同的生出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 大秦天泰七年,夏,五月。 这一年映秀宫外的石榴开得极好,红花吐蕊,正是吉兆。 早上宫女小福还说要剪一枝回去插瓶,被越罗斥了几句。此刻她站在队伍中,跟随内侍省谒者穿过映秀宫大门,一转头便发现了好几处折枝的痕迹。 自三月选秀入宫,上千秀女层层筛选,最后只留下了她们这八人。 眼看登天之梯近在眼前,想来有人已按捺不住了。 越罗有些发愁。 当初选秀的消息一出来,民间顿时大为惶恐,不少人家都匆忙为适龄女儿操办亲事。那时父亲也问过她的意思,若是情愿成婚,舅舅家的表兄便是良人之选。但越罗不以为意,一者这是择选后妃,并非采选宫女,未中选者立刻就会被官府送还其家;二者整个大秦四京十三路,多少良家闺秀,她又并不如何出挑,断不至于就被选中。 哪知采风使第一眼瞧中她皮肤白皙细腻,就稀里糊涂圈了她的名字,被选送入京了。 这一回南京选送的采女本来有近百人,然而因为要乘船顺着运河入京,一路上病倒了数十人,等到得京城,竟只剩下寥寥三十人。 进宫前有一次极其严苛的筛选,要脱了衣裳让宫中的姑姑们查验,身上有印记、伤痕、异味者,体态不协调者都会被刷落。越罗自幼跟随父亲习武,膝上和手上都留有伤痕,满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关落选。谁知两位姑姑检查完之后面色严肃的对视片刻,又在她名字下面画了圈。 入了宫,不等越罗想出办法,就有几人因为犯了规矩被处理掉了。本来还想犯个小错被遣送出去的越罗只好老实下来。 然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始终没有轮到越罗被送走。 直到前几日,在最后的二十人之中挑选出她们八人时,越罗才中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关键点,也是她之所以能够留到如今的真正原因。 选秀女,其实选的不单是容貌身姿、性情品行,也不单是家风清白、几代良民,最最重要的是出身。 本朝为免外戚擅权,后妃历来都是挑选小家之女,王公贵族、高官显宦家的女儿是不能入宫的,因而越罗一直觉得大家出身相同,不需要在意。却不想自己恰是被这一点所误。 所谓出身,不单包括家族谱系,也包括籍贯地域。所有秀女之中,最先被黜落的便是云贵两广辽东这等边地选送的,而最终由两宫皇太后亲自选定留下的这八位,尽数都是出自四京,没有一个例外。而越罗,正是因为南京秀女包括她在内只剩下二人,这才幸运中选。 44.第44章 你要告谁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眼看登天之梯近在眼前,想来有人已按捺不住了。 越罗有些发愁。 当初选秀的消息一出来,民间顿时大为惶恐, 不少人家都匆忙为适龄女儿操办亲事。那时父亲也问过她的意思,若是情愿成婚,舅舅家的表兄便是良人之选。但越罗不以为意,一者这是择选后妃, 并非采选宫女, 未中选者立刻就会被官府送还其家;二者整个大秦四京十三路, 多少良家闺秀,她又并不如何出挑, 断不至于就被选中。 哪知采风使第一眼瞧中她皮肤白皙细腻,就稀里糊涂圈了她的名字,被选送入京了。 这一回南京选送的采女本来有近百人, 然而因为要乘船顺着运河入京,一路上病倒了数十人,等到得京城,竟只剩下寥寥三十人。 进宫前有一次极其严苛的筛选,要脱了衣裳让宫中的姑姑们查验,身上有印记、伤痕、异味者, 体态不协调者都会被刷落。越罗自幼跟随父亲习武, 膝上和手上都留有伤痕, 满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关落选。谁知两位姑姑检查完之后面色严肃的对视片刻,又在她名字下面画了圈。 入了宫,不等越罗想出办法,就有几人因为犯了规矩被处理掉了。本来还想犯个小错被遣送出去的越罗只好老实下来。 然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始终没有轮到越罗被送走。 直到前几日,在最后的二十人之中挑选出她们八人时,越罗才中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关键点,也是她之所以能够留到如今的真正原因。 选秀女,其实选的不单是容貌身姿、性情品行,也不单是家风清白、几代良民,最最重要的是出身。 本朝为免外戚擅权,后妃历来都是挑选小家之女,王公贵族、高官显宦家的女儿是不能入宫的,因而越罗一直觉得大家出身相同,不需要在意。却不想自己恰是被这一点所误。 所谓出身,不单包括家族谱系,也包括籍贯地域。所有秀女之中,最先被黜落的便是云贵两广辽东这等边地选送的,而最终由两宫皇太后亲自选定留下的这八位,尽数都是出自四京,没有一个例外。而越罗,正是因为南京秀女包括她在内只剩下二人,这才幸运中选。 看着那几个容色才情都远胜自己的秀女被黜落之后无声哭泣,越罗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如无意外,这八人应当就是最后会留下的人选,如果有意外的话,那应该还有一次二选一,最终留下四人。 越罗由衷的希望是后者。 她猜对了。 到了万年宫,一行人排排站开,拜见了两位皇太后及陪坐的太妃们,而后却不像上次般赐坐,两位娘娘也没有开口问话或是令她们战事才艺,倒是目光频频看向门口,仿佛是在等人。 越罗心吓突的一跳,陡然意识到这一场选秀应该还剩下最后一关,也是最最重要的一关——帝王亲选!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越罗一颗心砰砰跳着,极力用眼角余光扫向门口,可惜她站的这个位置,除非是后脑勺也生了一双眼睛,否则注定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了。这种感觉尤为煎熬,越罗觉得再继续等下去,自己很有可能会因为紧张而在两位娘娘面前失仪。 好在就在此时,她听见门外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拍巴掌的声音,旋即一个小太监跪在了门口,“陛下到了。” 原本端坐着的两位娘娘和几位太妃都立刻站了起来,越罗等人也依礼转过身面朝门口。 及至一双云纹朝天靴带着一截滚了大红镶边的黑色衣摆跨过门槛,越罗随着众人一同跪下,膝盖还未碰着地面,便听得一声不甚耐烦的“免礼。” 起身时少年帝王已经坐到了两宫太后跟前。越罗抬眉的瞬间一扫,就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皇帝的生日大,天元节便在正月初八,今年才满十五岁,看上去却已十分高大,只是面部轮廓没什么棱角,柔和的曲线还带着少年稚气。此刻仿佛是怄着气,更显得脸颊鼓鼓。 越罗敏锐的感觉到,他这份不高兴,应是来自屋内这八个人,或者说——来自择选后妃这件事。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自己也许应该表现的热切一些,如此皇帝必然会觉得厌烦,就是两宫太后,想来也不希望后妃的人选如此不稳重。 于是等终于赐了座,慈圣娘娘转向她们,问起各自可有什么才艺时,越罗便第一个自告奋勇,站出来展示烹茶的手艺。烹完之后,又按照身份高低将茶盏一一送至众人手中,这第一个,自然就是小皇帝李定宸。 见他扫了自己一眼,抓过杯子一饮而尽,半点品茗的意思都没有,越罗越发满意。 从万年宫回来,越罗立刻将自己仅有的几件物事收拾了,等着宫人来送自己回家。结果宫人是来了,要送走的却是与她同样来自南京的张氏。 张氏接了旨,红着眼眶进屋收拾东西去了,越罗愣在门口,心想难道自己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只剩下四个人,映秀宫的气氛陡然轻松了很多,但又莫名添了几分微妙。 越罗明白这是为什么。过了皇帝那一关,这四个人应当都能留在宫中了,所以不必再担心被遣送出去。然而竞争却远未结束——皇帝尚未立后,这第一批采选留下来的四位秀女,也就注定了一人为后,三人只能做陪衬的妃。 只剩下最后一步,谁会甘心只做个陪衬? 宫中规矩已经学完了,四人如今每日都要去万年宫陪伴两位娘娘,让她们做进一步的考察。偶尔皇帝也会被两位娘娘的懿旨叫来,不过也就是略坐一刻便走,莫说与四位秀女说话,就是眼神都没扫一下。 越罗由他这种态度意识到,小皇帝对选秀这件事似乎十分抗拒,虽然是他的婚事,但从头至尾他都既不在意也不好奇,最多却不过两位娘娘时过来走个过场。 也许他也不想娶亲。 这个念头让越罗对小皇帝生出一点感同身受的同情来。 转眼就入了六月,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偏偏梅雨还下个不住,越发令人心燥。这一日天气总算晴朗,慈圣江娘娘静极思动,提议到御湖之上泛舟。 宫中规矩大,四位年轻姑娘这小半年来都被拘束得很紧,听说能去泛舟,俱都十分欢喜。 就是越罗对游湖这种事没有太大的兴趣,想起在家时,每年端阳节父亲带着自己和弟妹们去赛龙舟,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唏嘘。一入深宫,这样的日子往后只能在梦中得见了。 等到了彩舟之上,江娘娘又命人去请皇帝,越罗便琢磨出了几分端倪。 只怕两位娘娘是有意要为她们创造与皇帝相处的机会。在宫殿之中端坐没有效果,所以才将地点转移到了风景如画的湖面上。不过,这与其说是对她们的考察,莫如说是对皇帝的试探。 也许,那件事情就要定了。 到了此刻,越罗早已不抱能够回家的幻想,但她也不觉得皇后之位有多好。皇帝不想娶妻,这气不能对着两宫撒,大婚之后皇后的处境只怕不会太好。倒是只做嫔妃,皇帝一时不踏入后宫,还能暂且过一段安稳日子。 如此计较,便决定表现得不那么沉稳端庄。 因此,趁着皇帝还没来,她便对两位娘娘道,“这荷花开得正好,倒让小女想起一道荷花冰碗来,夏日消暑最好不过。小女从前在家时日,与母亲学过这冰碗的做法,今日倒想借花献佛,做了来孝敬两位娘娘。” 慈和赵娘娘笑道,“我这里正觉得热呢,你既有心,就下去做来。若做得好时,我与你们江娘娘有赏。” 自然有人来领着越罗去旁边负责一应供给的船只上,越罗检视了一遍,见材料都有,便放下心来。 她取了水晶碗,碗底以荷花荷叶杂托,红花绿叶映着水晶碗,十分好看。而后再再上面铺垫一层细细的碎冰块,再将藕片,莲子,菱角,芡实一一铺叠于其上。她手巧,随意一摆便宛如一朵花绽放在水晶碗之中。再在花蕊处放上切碎的红色蜜桃,黄色蜜瓜,最后再浇上凉的糖水,一只冰碗便做成了。 捧回彩舟上时,李定宸也正好到了。 虽然有车舆,但炎炎夏日赶过来,也是一身的汗。见呈上冰碗,他竟是连置气都顾不上,一连吃了两碗,才觉满足。 越罗按着人数做的冰碗,皇帝这么一弄,就少了一碗。她镇定的将剩余冰碗分发下去,含笑道,“那边船舱里要保存新鲜蔬果,搁了许多冰块,小女如今还觉得遍体生凉,却是不敢再吃了。” 45.第45章 皇后善妒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李定宸只觉得眼前一晃, 手中的缰绳就被夺走,旋即身后一沉,一具身体贴了上来。 越罗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李定宸的腰, 却分明是个将他抱在怀中的姿势,李定宸登基之后就鲜少有人这么抱过他, 下意识的挣扎起来。 然而越罗一只手仿佛铁钳一般将她扣住,一时竟挣脱不开。耳畔又传来她的低声警告, “不想摔下马就别动!” 李定宸连忙老实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他来说是有些恍惚的, 身在马上, 他并不知道越罗究竟做了什么, 反正踏雪很快就被安抚下来, 在向前飞驰片刻之后,速度居然慢慢就缓了下来, 直至变成悠闲的漫步。越罗这才一提缰绳,勒住了马。 她纵身往下一跳, 落在了地上, 反身朝李定宸伸出手, 还没忘了使用敬语, “请陛下下马。” 这时骑马追赶的几个内侍赶了上来, 见已然无事, 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从马上滚下来,便立刻跪在了地上。尽管皇帝没事,但发生了惊马这种事,今日在场的众人都脱不了干系,尤其是他们这些负责照料马匹的。 李定宸还有些惊魂未定,本来是想等内侍们过来扶着自己,见此情形,只好垂头丧气自己爬了下来。 落地时腿一软,险些也跪了下去。 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住。李定宸转过头,正瞧见越罗收回的那只手,心下顿时有些没滋味。 他胆子一向很大,惊慌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此刻回想自己的表现,只觉得丢脸。偏偏这脸还丢到了皇后跟前,甚至还是对方把自己救下来的。 他对越罗,原本只有个很淡的印象。 ——这是我的皇后,但是娶了她之后我却没能亲政。 没了。 此刻,两人站在草场上,周围是几匹悠然吃草的马儿,跪在地上的内侍,远处还有更多急着往这里赶来的人,李定宸才像是忽然睁开眼睛,将越罗这个人看分明了。 她能最后中选,容貌自然是不差的。圆脸大眼睛,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得长辈们的眼缘。性子稳重,沉默少言,然以今日的情形来看,只怕非但不是众人所以为的贤良淑德,胆子也着实不小,而且精擅马术。 此前却是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也不知两宫听说此事,会做何感想。 想到两宫,李定宸陡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今日惊了马,自己只怕免不了又要吃一顿挂落,且很长时间内不可能再来西苑骑马。如此一想,情绪不免低落下来。 这时后面的人已经赶了上来,各自将李定宸和越罗簇拥在中心,先检查过二人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而后便有人将此事报上去给两宫知道。 越罗注意到,在前去禀报之前,他们并没有请示过李定宸。 自己初初入宫,只怕还在两宫的考察之中,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心腹,不问她的意见倒也可以理解,但连李定宸这皇帝也不问,却是有些出乎越罗的预料。 她陡然意识到,小皇帝在宫中的日子,只怕过得也没多好。 既然事情已经报了上去,他们二人也免不得要过去一趟,给两宫报个平安,以免长辈们担忧。 于是两人又被众人簇拥着上了銮舆,往万年宫去。 …… 万年宫中,听说皇帝惊马,两位太后也是唬了一跳,连忙将报信的人叫了进来。 只是这报信之人看上去却不甚慌张,两位太后对视一眼,这才由江太后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来报信的内侍显然不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口齿十分伶俐,立刻将西苑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着重指出皇后前来见驾,适逢其会,出手救下陛下,二人均平安无事。 也难怪他们并不慌张。从前皇帝闹出这些事情来,哪一次大小不要受一点伤? “不想皇后竟还精擅马术。”赵太后不由感叹了一句。 江太后道,“她父亲虽是文官,却是弓马娴熟的,第一任官便是在九边。皇后便是那时诞下,想来幼承庭训,也跟着学了些。” 文官家的女儿学这些,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两宫都没说什么,自然不会有旁人质疑。 赵太后笑着道,“这一回却是亏了她。陛下那个性子,总想着涉险,这几年咱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如今看来,却是可以将这担子交出去了。” 江太后摆手令报信之人下去,这才道,“且再看吧。” 二人说了几句话,外头便有人报皇帝和皇后过来了。这是意料中事,两宫并不意外,当下请了人进来,查看一番,果然平安无事,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但江太后还是板着脸斥道,“陛下年纪不小,怎的还是这般胡闹?倘或出了什么事,传扬出去,只怕朝中又有人非议。” 李定宸是被训斥惯了的,便只低着头听。反正江太后训斥他也不是只这一件事、这几句话,听过了也就罢了。 倒是越罗开口道,“母后息怒,说来此事乃是儿臣的错。若非为避开儿臣的仪从,陛下也不至于惊了马。儿臣惶恐,请母后责罚。” 众人都没料到她会开口,因而俱是面带惊讶的看向她。 李定宸第一个反应过来,有些气急的道,“与你什么关系?是我先纵马,这才避让不及。” 自己挨骂也就罢了,反正习惯了。皇后本来救人有功,偏还要揽下错处,她是不是傻? 果然江太后话锋立刻转到了她身上,“哀家还没说你!你身为皇后,即便是为了救人,这般宫中走马,也是失了体统!你是皇后,天下人都看着你呢,行事之前总该三思,莫忘了你的身份。” “儿臣知错。”越罗道。 “念你也是救人心切,便不罚你了。”江太后又转向李定宸。“陛下这几日在太平宫批折子,才刚看着有几分模样,转眼又惹出这样的事端来。往后不许再往西苑去!” 虽然在预料之中,李定宸还是惊叫了一声,“母后!” 但旋即身边的越罗伸手一拉,他余下的话就没说出来,转头看了她一眼。 越罗道,“母后,陛下每日批阅奏折十分辛苦,往西苑散散心也是应当的。若不许他去,只闷在宫中,反倒不妥。这一回惊马实是儿臣之错,若因此连累母后为陛下担心,儿臣心下不安。” 赵太后闻言,眉头轻轻一动,细细看了越罗一眼,又转头去看江太后。 江太后也有些意外,片刻后才道,“你们夫妻齐心,哀家倒成了恶人。也罢,这些事情既有你媳妇管着,我这当娘的也不多问。只你自己也需记住,你也是娶亲的人了,往后须得沉熟稳重些,才是为人夫婿的担当!” 李定宸瞪大了眼睛。 虽然有三日婚假,但小皇帝还是在给两宫问安过后便直接回了太平宫,命人送上奏章,竟是做出个以天下为念的表率来。 本来众人都不以为意,幼帝登基八年,皇权实则早已旁落,如今军国重事,皆是由首相王先生裁决,而后大总管来宝代为批红。这一二年皇帝开始接触朝事,但送到他面前的,都是些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奏章,平日里李定宸自己也不愿意看的,因而都觉得只是做个样子。 哪知这一回小皇帝竟像是铁了心,一连三日都待在太平宫中,而且还批阅奏章直到深夜,然后……直接宿在了太平宫。 他若是做别的,两宫皇太后必然都不能容,定要他将心思放到与皇后相处上来。 偏偏是这一桩,让人再没话说。 即便都猜到他并非真心批阅奏折,不过借此不往长安宫去,但谁都不能将之点出来。 陛下上进了,这是内外都想看见的好事。 皇帝不到长安宫来安置,越罗作为备受瞩目的当事人,其实并没有众人想的那样惶恐。这三天李定宸真真假假的批着奏折,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样,但越罗却是实打实的忙。 第一桩就是要接见内外命妇。 大秦立国百多年,宗室自然也是开枝散叶,人口众多。本朝并无分封之制,宗室分别聚居于四京之中,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这一回皇帝大婚,宗室按例要入京朝觐,而宗室女眷自然也要入宫拜见越罗这位新封的皇后。而七品以上在京勋贵和朝官们的女眷,也要进宫入谒。 因为人着实太多,偌大个长安宫都坐不下,因此这一次召见分了三批。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越罗却要按品大妆,插戴全套头面,穿着厚重闷热的皇后朝服,始终端坐于主位上,彰显皇室威严。 一天下来,比大婚时还累些。 李定宸不来过夜,说实话越罗是松了一口气的。 第二日,又需召见内侍省和六宫局管事的。皇后主理六宫,两宫太后也都没有抓权的意思,事情尽数移交了过来。虽然身边还有女官帮衬,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按照旧例来做,但毕竟刚开始接触,越罗肩上的压力还是很大。 46.第46章 中宫笺表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两位太后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疑色。江太后问, “究竟怎么回事?” 越罗抹着眼泪道,“这事说起来有些话长……前些日子,儿臣因有事与陛下商议, 所以去了太平宫。结果正巧碰上了来宝总管从太平宫里出来。我过去时,陛下正在发脾气, 听身边伺候的人说, 来宝总管……”她说到这里,适时抽噎了一下, 抬头看了两位太后一眼, 才继续道, “他将陛下训斥了一顿。” 这件事, 两宫太后其实是知道的, 毕竟越罗接掌宫务的时间短,而且两宫对她跟皇帝的相处又十分关注, 越罗只去过那么一次太平宫, 那边发生了什么, 自然有人报给两宫知晓。 不过之前她们的关注点都在皇帝和皇后身上,这才是头一回知道, 来宝竟训斥了皇帝。 越罗又主动将当时的情形解释了一遍, 而后继续道, “说起来,当日是儿臣孟浪,累得陛下被朝臣们误会。来总管既然受两位娘娘嘱托,照顾陛下,开口劝谏也是应有之意。只是陛下一国之君,便是劝谏也该态度和婉些才是,况且儿臣总觉得陛下对他十分厌恶,倒不像是单纯为了此事,因此事后就唤了太平宫伺候的宫人内侍去问话,又让人下去访查了,结果却是令人吃惊!” 然后她才细细将薛进之前所说的那些事情稍微改头换面,告诉了两位太后。 涉及朝堂的那部分,越罗没有说。毕竟她现在只是个刚进宫没多久的皇后,能了解到的内容不应该太多。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令两位太后震惊了。 说实话,既然将重任交给了来宝,那么他在宫中的权利大一些,也在两宫的理解之中。毕竟朝堂上的事,她们都不懂,也就免不得要倚重下面的人,而来宝又是个值得信任的。 至于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居于深宫之中,又限于自身的眼界问题,根本没想过要去了解。 所以这还是她们头一回知道,来宝在宫里过着的,是与主子们一般无二的日子。在两宫面前还好,至少保持了应有的恭敬,但他身为中常侍,不在皇帝跟前侍奉也就罢了,每次都是有事发生才过去,名为劝诫,实际上就是训斥皇帝一顿,威风得很。 越罗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将来宝形容成横行无忌的恶人,李定宸则是在他的威风之下瑟瑟发抖的小可怜儿,自然最能够引起两宫的愤慨。——她们将皇帝交给来宝,是让他照看皇帝,可不是为了给他权力去逞威风! 而来宝这种眼中根本没有主子的行事,已经完全压过了她们的底线,绝对无法容忍。 越罗的话却还没说完,“我听说从前江娘娘住在太平宫时,因怕陛下被那起小人带坏了,曾定下了一系列的规矩。这本是为了陛下好,但江娘娘从太平宫中搬出来之后,却成了来宝辖制陛下的手段!” “这又是怎么说?”江太后面色一白,急忙问道。 越罗道,“这其中种种,一时也难以说明。就说最明显的,陛下也对儿臣抱怨过的一点,便是定时定量的吃饭。从前江娘娘定这标准时,陛下还是个孩子,自然无碍。这两年长了身体,食量大增,尚食局却还是以此为由,不许多要饭菜。以至于陛下堂堂天子,竟时常吃不饱饭。” 这个例子可谓简单明白,立刻就能够让两宫明白李定宸如今的处境。 身为皇帝居然吃不饱饭,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会相信吧?但赵太后和江太后作为长辈,却十分清楚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而这一点,比越罗之前说的那种种罪状,更能够牵动她们的心。其他的她们没亲眼见过,离得又远,很难有共情感。但事关皇帝,事关她们最关心的人,设身处地的一想,自然立刻就能理解。 其中江太后听完之后更是面色灰败,一脸怔然。 她自知对孩子管教太严格了,有时候心里也不是不担心皇帝会怨她。但身为皇帝,本身就不能肆意妄为,江太后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成为治世明君,而不是史书上被人唾骂鄙夷的昏君暴君,自然就要防微杜渐。 听越罗说她的一片苦心变成了别人辖制皇帝的手段,她心中自然不免慌乱。——规矩是她定的,来宝这个人也是她选的,皇帝会相信自己的那些遭遇与她无关吗? 越罗说到这里,却是忽然跪了下去,“儿臣冲动之下做了一件错事,求两位娘娘责罚。” “你做了什么?”见江太后还没回过神来,赵太后只得开口问。 越罗道,“儿臣听闻此事,着实太过愤慨,便……便命人去将那来宝拿了。”她说着抬头小心的看了赵太后一眼,又补充道,“用的是两位娘娘的名义。” 她虽然是皇后,但在宫中还没什么威信,用自己的名义未必能做成此事。 赵太后一怔,继而无奈的摇头,“你啊……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又看了江太后一眼,“不过那来宝可恶,竟仗着我和你们江娘娘的信任,欺上瞒下、搬弄是非,的确也该处置了!” “多谢娘娘体谅。”越罗一番移花接木、张冠李戴,便将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一切都在两宫跟前过了明路。 她从地上起来,重新落座,然后又道,“儿臣之前也问过陛下,怎么不将此事告知两位娘娘,处罚那来宝。陛下却道,因他从前不懂事,犯了许多错,以致两宫一直为此忧心,才会托付来宝照料他身边诸事,若知晓了此事,只怕又会自责,因而不欲张扬。这都是陛下一片孝心,只是儿臣却不能忍。回头陛下若是责怪起来,两位娘娘可要为我做主。” 哭求这种事,也不适合李定宸来做,她是女子,由她来出面才好。 便是江太后听见这番话,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到底是亲生的孩儿,如何会不理解她一片苦心?皇帝长大了,也懂事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处处顶撞自己的小孩子了,必然能体谅她的想法。 赵太后拍着越罗的手感叹道,“陛下瞒着我们是孝,你将此事说出来,同样也是孝。此事是我和你们江娘娘的疏忽,若是因为顾全我们的面子,就叫陛下一直受苦,那岂非更陷我们于不慈?早日说出来,早日解决了这隐患,才是正理。” “两位娘娘不责怪儿臣,儿臣就放心了。”越罗做出松一口气的模样,又擦了一下眼泪。 江太后不由打起精神,玩笑道,“你这孩子,有什么事只管说,倒哭成这样子。知道的是你为陛下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你赵娘娘给了你委屈受呢!” “两位娘娘慈爱无比,怎会让我受委屈?”越罗道,“只是儿臣一时冲动,将来宝给拿了,后头的事,却是有些麻烦。” 毕竟来宝虽然是内侍,但却与朝堂联系紧密,动了他,说不得会让朝堂也产生一番动荡,在小皇帝尚未亲政的时候,这并不是两宫乐见的情况。——她们还需要一个人去制衡王霄。 可是就这么把人放了,却更无可能。 一时间,两宫也不免有些踌躇。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内侍拍巴掌的声响,有宫人掀了帘子,就站在门外通禀,“启禀两位太后和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懵懂的身体反应本来就不怎么强烈,被这么一吓,也就缩回去了。 李定宸呆呆的躺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越罗考校两个弟弟学问的那一幕。据后来两位国舅私下说,从前在家的时候,他们若是功课不合格,可是会被姐姐打屁股的。 以后他要是不听皇后的话,会不会挨打? 虽然……按理说皇后是不应该有这个胆子对皇帝做什么的,可他的皇后不是普通人啊!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李定宸可是已经深刻认识过了的。在她这里,没什么不可能。 且不提这种事若是当真发生了,李定宸不会好意思给外人知道。就算他能豁出去告状,也没准儿打完了之后,两宫还跟着给她拍掌叫好。 皇帝陛下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感觉现在好像已经在隐隐作痛。 顿觉人生灰暗。 怀着这样的忧虑,皇帝陛下发着愁睡着了。 不过等一觉醒来,这些忧愁就自己长上翅膀飞走了,皇帝陛下被叫起来,因为一夜好梦,显得精神十分抖擞。去上早朝之前,还跟皇后约定好了,晚上回来,就开始跟着她学武。 越罗则带着李定宸挑好的布料去了万年宫,在两宫面前狠狠的将皇帝夸了一顿,说他日理万机的同时还惦记着换了季节要给两宫做衣裳,特意叮嘱她,又亲自挑了布料,孝感动天云云。 47.第47章 后知后觉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其实这里除了日常洒扫之外没有人会过来, 江太后也没派人看着他, 他是皇帝,若不想跪, 起来也就是了。但李定宸心里憋着一口气, 却是不肯起的。 他未雨绸缪的练兵,难道也错了? 奉先殿在皇城以西,天色暗得也早, 更显得此地阴森冷寂,饶是李定宸穿得并不单薄,身上也有些发冷。且到了平日里的饭时,他开始觉得腹中空空,直如抓心挠肺一般。 虽然江太后没说过不许他吃饭的话, 但按照李定宸的经验, 至少今日是没人敢给他送吃食来的了。 才这么想着, 便听得外间一阵响动。李定宸正觉无趣,扬声问,“李元,外头是怎么回事?” 皇帝罚跪, 身边跟着的人自然不敢站着, 都在门口跪成了一排。听见李定宸说话, 李元连忙爬起来出去看了, 又跌跌撞撞的跑回来,面上带着明显的喜色,“皇爷,是皇后娘娘来了!” 李定宸也是一喜,险些按捺不住要起来。虽然忍住了,但还是抻长了脖子,往门外瞅着。 越罗一进来,瞧见的便是他这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当着人的面,也没说什么,只命人将食盒开了,饭菜尽数摆出来,“我问过了,江娘娘没说不许给陛下送吃食,陛下将就着吃些吧。” 李定宸原以为越罗就算给他送吃的,最多也就是清粥小菜冷馒头,还得避着人拿进来,谁知她居然如此大张旗鼓,饭菜又如此丰盛,不由喜出望外。 “有劳皇后了,朕今日还未进过水米,这会儿正觉得饿呢!”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补偿一般问了皇后这几日可好,什么时候回来的云云,然后才迫不及待的动了筷子。 越罗准备的饭菜分量十足,以李定宸的好胃口也没吃掉多少,让外头跪着的内侍们拿出去分了,二人才跪在殿内说话。 李定宸本来是不让越罗跪的,虽然有蒲团垫着,但跪久了也不好受。他是受了罚,皇后何必跟着遭罪?越罗无奈的笑道,“陛下当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哪有你跪着,我却反而在一旁坐着的道理?往后行事之前多想想,后头还有那么多人仰仗你呢!” “皇后也觉得朕错了?”李定宸沉默片刻,才问。 越罗摇头,“这世上的事,是非黑白对错,并没有一条界限将之划分开。陛下觉得没错,太后娘娘和朝臣却并不如此想。若陛下要问我的想法,我只能说,此事做得不合适。” “不合适?”李定宸有些疑惑。 越罗道,“是。陛下心中所想,我也能猜到一二,但此刻时机不合适,做法也不合适。” “那还是朕做错了。”李定宸有些泄气。 他本来心里憋着一股气,就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想着皇后回宫了,也必定会支持他。所以就算别人都说他错了,他也不肯认。这会儿被越罗这么一说,情绪自是不免低落。 越罗无奈道,“陛下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朕知道,但皇后也觉得朕此事做得太莽撞了吧?”李定宸道。 越罗想了想,问,“陛下觉得自己莽撞在何处?” 李定宸微微皱眉,不甚情愿的在她的引导下开始自我反省,“如今一无外敌二无内患,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朕却在宫里练什么兵,只怕天下人看来,都是不务国事、昏庸荒唐。” 更重要的是,他还年幼,尚未亲政,没有人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些。 百姓们不会懂他在宫中的处境如何不妙,不会明白他身为皇帝却做不得朝堂和自己的主,更不会深想他这么做背后有什么考虑,他们能看到的只有眼前,想到的也只有眼前。 只要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些都是很容易想清楚的。然而之前处在冲动之中的自己,却根本没有想到那么多。 事到如今,懊悔也无用了。 越罗见他是真的想明白了,这才又道,“那陛下应该也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吧?” 李定宸微微一僵,面色也有些发白。 他当然知道,今日消息才刚传出去,朝臣还没来得及反应,所以他只是被太后罚跪在此。但即便江太后先发制人,朝臣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从明日起,弹劾他的奏章只怕源源不断! 这种阵仗李定宸不是头一回经历,所以更知道那些朝臣笔锋犀利、引经据典、骂人不带一个脏字,便是无事也能挑出毛病来,何况他的确做得不当? 这么一想,竟是不由有些胆寒。 但他又不想在皇后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咬牙点头,“朕知道。” “说和做从来都不是一回事,陛下要做的事更是千难万难。若陛下觉得为难,此刻放弃,我也能理解。”越罗看着他道。 李定宸眼一瞪,十分生气,“皇后这是什么话?朕难道会因为这一点小问题就退缩吗?” “既然如此,我也会尽我所能的帮助陛下,但归根到底,还是要陛下自己能立得起来才行。希望陛下能够记住这一次的教训,凡事三思而后行。”越罗微笑着道。 “知道了。” “那陛下不妨趁此时清净,先想想如何消除此事所带来的影响。”越罗道,“就当是……陛下走上朝堂的第一步吧。” “皇后不是说好了会帮朕吗?”李定宸大惊。 越罗微笑道,“臣妾人微力单,此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靠陛下了。” 李定宸瞪着眼睛,虽然他并不相信,但越罗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便起身告辞离开了。留下李定宸一个人瞪着堂上供奉的历代先祖灵位和画像发呆。 懵懂的身体反应本来就不怎么强烈,被这么一吓,也就缩回去了。 李定宸呆呆的躺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越罗考校两个弟弟学问的那一幕。据后来两位国舅私下说,从前在家的时候,他们若是功课不合格,可是会被姐姐打屁股的。 以后他要是不听皇后的话,会不会挨打? 虽然……按理说皇后是不应该有这个胆子对皇帝做什么的,可他的皇后不是普通人啊!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李定宸可是已经深刻认识过了的。在她这里,没什么不可能。 且不提这种事若是当真发生了,李定宸不会好意思给外人知道。就算他能豁出去告状,也没准儿打完了之后,两宫还跟着给她拍掌叫好。 皇帝陛下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感觉现在好像已经在隐隐作痛。 顿觉人生灰暗。 怀着这样的忧虑,皇帝陛下发着愁睡着了。 不过等一觉醒来,这些忧愁就自己长上翅膀飞走了,皇帝陛下被叫起来,因为一夜好梦,显得精神十分抖擞。去上早朝之前,还跟皇后约定好了,晚上回来,就开始跟着她学武。 越罗则带着李定宸挑好的布料去了万年宫,在两宫面前狠狠的将皇帝夸了一顿,说他日理万机的同时还惦记着换了季节要给两宫做衣裳,特意叮嘱她,又亲自挑了布料,孝感动天云云。 虽然这话里水分不少,但两宫皇太后喜欢,也就当真话听了。 不过见她行走如常的模样,赵太后又不免有些郁闷。昨日她已经提点得那么明白了,皇帝也应许下来,怎么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照这样下去,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抱得上孙子? 对此一无所觉的越罗一边处理着宫中各种事务,一边琢磨着该怎么给小皇帝安排教学课程。好在下面两个弟弟的武艺都是她手把手教的,经验丰富,所以倒也没碰上什么困难。 李定宸对习武很期待,但真正开始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并不是一上来就习练刀法,而是要先打熬筋骨。 内容枯燥且不提,蹲了两刻钟的马步,他就觉得双腿双臂都不是自己的了,轻轻一碰便又痛又麻,别提多难受。 越罗对此早有准备,拿出独家药油,狠狠给李定宸按了一刻钟。按摩的时候免不了要除去衣物,但李定宸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就痛得只剩下“绝不能叫出来”这个念头了。按完之后他浑身上下一股药油味儿,双腿和双臂火辣辣的像是火在烧,睡着了之后一晚上都梦见自己在火海之中逃命。 不过第二天起来,身体只隐隐作痛,丝毫不影响行动,李定宸这才对皇后叹服。 而对越罗来说,这段时间,更重要的是自己逐渐取得了李定宸的信任。现在他在练习之余,已经会对着越罗抱怨今日朝上发生的事,以及先生们所讲的功课了。至于生活中的各种郁闷之处,李定宸更是不会瞒着她。 48.第48章 拉开序幕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他本来是打算将这些罪证都交给越罗, 但越罗却没接,反倒交代他下去查询这些事件之中的苦主,暂且把人安置起来。 见薛进毫无异议的应下,越罗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今日薛进可以因为她越罗占了上风而跳反, 出卖来宝,焉知来日不会反过来出卖她?虽然越罗行事一贯谨慎,不可能留下什么把柄,然而欲加之罪, 总能找到破绽, 不可掉以轻心。 好在短时间内不必担忧此事,眼下此人却是正当用。 薛进离开之后, 越罗呆呆坐了半晌,才命小福取来笔墨纸砚,在桌上铺陈开。而后她屏退左右,又对着纸笔出神许久, 这才提起笔, 郑重的在纸上落下一个个文字。 写写划划,等到终于写成一张时, 地上已经满是被揉皱的废纸了。越罗将写好的纸晾干, 加盖皇后之宝, 而后取来一部书夹进去, 又将这本书锁进箱底,才开始整理那些废纸。 这时节屋里已经烧了火盆,越罗没有叫人,一张一张将之丢进去烧尽了,这才让人进来收拾。 晚上李定宸过来,越罗便将此事告诉了他。薛进的出现是意外之喜,对他们来说,可以省却不少力气。而李定宸得知来宝竟犯下如此多罪行,更是勃然大怒,若不是越罗劝阻,就要直接命御前力士去把人拿了。 “如今来宝身份非比寻常、党羽众多,陛下若仓促间拿了他,只怕连朝堂都要跟着动荡。届时为了安定人心,说不得还要原样把人放了。”越罗道,“届时再要办他,就更难了。” 李定宸气呼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才问,“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禀明两位娘娘,让她们处置?” “禀明两宫自无不可,但……”越罗看着李定宸,“陛下是只想处置了来宝,还是想将他手中的权力夺回?” 李定宸动了动唇,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二者的不同,他自然很清楚。若只是想处置来宝,只需将他的罪行公布,自然有的是人想将他从现在的位置拉下来。但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没有来宝,也会出现别人,他却还是现在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帝。 这个问题,在李定宸这里自然不会有第二个答案,他只是不觉得单凭此事便可改变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越罗也没有真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含笑道,“陛下若是有心,且先看我如何处置此事。如今只是一个来宝,毕竟事涉后宫,我还可以插手。朝堂之上,却只能看陛下的了。” 李定宸闻言精神一震。这件事他毕竟已经想了许久,因而此刻心下虽然仍有疑虑,但却又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情不断涌出,将紧张和忧虑掩盖下去。 越罗这段时间以来的行事,已经在李定宸心目中建立起了一个可靠的印象,所以此刻,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配合越罗解决此事,甚至有些兴致勃勃的问,“皇后打算怎么做?” “陛下且看着便是。”越罗道。 转眼到了腊八节,这一日宫中按例赐百官腊八粥,宫人内侍自然也人人有份。 越罗早上亲自奉了粥给两宫太后,言谈间说起放赏之事,便道,“儿臣听周姑姑说,从前侍奉两位娘娘的姑姑和总管,有好几位得了娘娘们的恩赏,出宫荣养,今日既是过节,倒不该忘了他们。” 江太后道,“难得你有心想着,既如此,让人送一份赏便是。” 越罗笑着点头应了,回头便命人送了一份粥去。 其实即便是宫中的东西,也未见得多好,但赏赐吃食,是天家昭示恩宠之意,也不是人人都能得,这才显得珍贵。尤其对这些已经出宫的宫人内侍而言,这样的恩宠,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断绝了,骤然接到赏赐,自是欣喜不已。第二日俱都到宫门投帖,感谢两宫恩赏。 帖子先送到越罗这里来,她翻开一看,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前任内常侍张德,在帖子之中陈情,想求个恩典,进宫给两宫磕头请安。越罗将帖子拿了,亲自往万年宫走了一趟。 如今李定宸年纪渐长,要管教的地方也就少了。越罗进宫之后,一并连宫务都交了出去。两位皇太后居于深宫之中,平素也什么消遣,不过带着宫人们莳花弄草,研究衣服首饰的花样,准备着过各式各样的节日而已。 因而张德想进宫请安,也算是难得的新鲜事,再有越罗从旁撺掇,自是无可无不可的允了。 张德在潜邸时就侍奉先帝和赵太后,可谓是相伴于寒微,感情自然也不比别个。论年纪,他比赵太后大不了几岁,但看上去却已经十分衰老,显然宫外的日子过得并不那么顺心。 不过他虽然出宫多年,但礼仪娴熟、举止文雅、应答得当,便是越罗初次见面,也不由心生好感。 最妙的是他时不时提起当年在潜邸时的各种趣事,既能勾起赵太后的回忆,又不至于让她伤感,且还兼顾着没让江太后觉得冷落,可谓是十分周全。 因而半个时辰之后,张德开口告辞时,两宫都有些意犹未尽之意。越罗便趁势道,“张总管说的这些事,我们小辈竟是都不知道。我瞧两位娘娘许久不曾这么高兴过了。既然平常闲着无事,不如多召张总管入宫陪伴说话。” 当初张德出宫荣养,实是为了给来宝让路,因此两宫对他多少有几分歉意。如今再见面,他的表现又很好,两宫自然满意。听见越罗这么说,赵太后尚在犹豫,江太后已经点头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皇后安排。” 今年入冬之后,赵太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太医看过了,又说不是病,竟是束手无策。因为就是江太后朝夕相对,也很久没见过她这么高兴的样子了。这张德既然能让赵太后高兴,江太后自是不吝恩赏。让越罗安排之外,又另外赏赐了许多财物。 越罗领着人回了长安宫,命人取了宫中名册来看,又对张德道,“进出宫掖每次都要搜检,未免麻烦。本宫之意,就替张总管在宫中安排个职位,也不必总是跑来跑去,只是如今宫中人员都满额了,却是要委屈张总管。” “老奴能侍奉在主子们跟前,便是做个洒扫太监,也是好的。”张德是个聪明人,此刻已经知道,固然是他抓住了机会入宫,但若没有皇后娘娘作成,也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还摸不清楚越罗的意思,但这并不影响他立刻表态。 越罗点头,“洒扫太监的话就不必提了,让两位娘娘知道,还以为我苛待老人。”她翻过一页名册,“就先在内坊局挂个名字吧。” 张德身体微微一震,毫不犹豫叩头谢恩。 内坊局,又叫太子内坊局,掌东宫诸事。 自然,如今帝后才刚刚大婚,太子还是没影儿的事,所以越罗说是个挂名。看上去这职位除了虚名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但这可是皇后钦点的职位!理论上来说,太子将来也由皇后诞下,她为自己的孩子选的人,自然不会乱来。 她对张德的重视已经表露无疑,而之所以给这个位置的原因,之前也已经说过了,“宫中人员都满额了”,所以张德若是想往高处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坐在上面的人都拉下来。 而这很显然也是皇后的意思,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但张德却已经领会了。 之后越罗就没有再管这件事了,而是开始张罗过年的种种准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边境没有大战,各种祭祀也就成了朝中头一等大事,而新旧交替之际,自然也免不了要大肆祭祀一番。无论朝堂还是后宫,都在为此做准备。除此之外,除旧迎新同样是十分吉庆的节日,自然免不了也有各种庆典,须得提前筹备。 再者,宫中每年都会往外派发赏赐,多是衣裳布料首饰和各种花样的宫钱,这些事也需要皇后盯着。 总而言之,越罗忙到了就连李定宸也不好意思问她那件事究竟准备得怎么样了。 何况他自己也很忙。 越罗本来以为,可以过一个安稳的年,却不曾想,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亡来宝。 天泰八年正月初四,西京忽降大雪。 雪是入夜的时候开始下的,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一场几十年难遇的大雪,而且下起来就不停了,一直下了两天一夜,在地上积了将近三尺厚,压垮的民宅无数,至于冻死的人畜,一时竟无法统计完全。 年还没过完,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朝堂开始高速运作,尚未完全从过年的气氛之中抽离出来的官员们满面忧愁的准备着救灾赈灾事宜,朝堂上下一片凝重。 京兆尹很快出列,表示赈济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如今在雪灾之中损毁的房屋都已经修葺完毕,接下来会给他们发下新的牲畜和农具以及种子,确保春耕不受影响。户部的官员也保证所需的钱粮会第一时间拨下。 李定宸微微颔首,道,“诸卿辛苦了。朕连日来总是梦见先帝,目中似有忧色,因此心下不安。天降雪灾,乃是警示之意。单是这般处理,只怕无法令上天满意,不知诸位臣工可有别的办法为朕分忧?” 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朝臣们迟疑了一瞬,都将视线转向了王相。 皇帝今日两次开口,虽然说的都是不甚紧要之事,但却也可以看做是他打算向朝政伸手的先兆,如此一来,王相的意思就很关键了。 但是皇帝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们就必须要给出回应。所以王霄沉吟片刻,道,“此次天灾示警,如今看来,乃因陛下身侧有奸佞乱权,之故,来宝既然授首,陛下只需祭祀太庙,想来便可无碍。” 49.第49章 暗流涌动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越罗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李定宸的腰, 却分明是个将他抱在怀中的姿势, 李定宸登基之后就鲜少有人这么抱过他, 下意识的挣扎起来。 然而越罗一只手仿佛铁钳一般将她扣住, 一时竟挣脱不开。耳畔又传来她的低声警告,“不想摔下马就别动!” 李定宸连忙老实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他来说是有些恍惚的,身在马上, 他并不知道越罗究竟做了什么,反正踏雪很快就被安抚下来,在向前飞驰片刻之后, 速度居然慢慢就缓了下来,直至变成悠闲的漫步。越罗这才一提缰绳,勒住了马。 她纵身往下一跳, 落在了地上,反身朝李定宸伸出手, 还没忘了使用敬语,“请陛下下马。” 这时骑马追赶的几个内侍赶了上来,见已然无事, 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从马上滚下来, 便立刻跪在了地上。尽管皇帝没事, 但发生了惊马这种事,今日在场的众人都脱不了干系,尤其是他们这些负责照料马匹的。 李定宸还有些惊魂未定,本来是想等内侍们过来扶着自己,见此情形,只好垂头丧气自己爬了下来。 落地时腿一软,险些也跪了下去。 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住。李定宸转过头,正瞧见越罗收回的那只手,心下顿时有些没滋味。 他胆子一向很大,惊慌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此刻回想自己的表现,只觉得丢脸。偏偏这脸还丢到了皇后跟前,甚至还是对方把自己救下来的。 他对越罗,原本只有个很淡的印象。 ——这是我的皇后,但是娶了她之后我却没能亲政。 没了。 此刻,两人站在草场上,周围是几匹悠然吃草的马儿,跪在地上的内侍,远处还有更多急着往这里赶来的人,李定宸才像是忽然睁开眼睛,将越罗这个人看分明了。 她能最后中选,容貌自然是不差的。圆脸大眼睛,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得长辈们的眼缘。性子稳重,沉默少言,然以今日的情形来看,只怕非但不是众人所以为的贤良淑德,胆子也着实不小,而且精擅马术。 此前却是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也不知两宫听说此事,会做何感想。 想到两宫,李定宸陡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今日惊了马,自己只怕免不了又要吃一顿挂落,且很长时间内不可能再来西苑骑马。如此一想,情绪不免低落下来。 这时后面的人已经赶了上来,各自将李定宸和越罗簇拥在中心,先检查过二人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而后便有人将此事报上去给两宫知道。 越罗注意到,在前去禀报之前,他们并没有请示过李定宸。 自己初初入宫,只怕还在两宫的考察之中,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心腹,不问她的意见倒也可以理解,但连李定宸这皇帝也不问,却是有些出乎越罗的预料。 她陡然意识到,小皇帝在宫中的日子,只怕过得也没多好。 既然事情已经报了上去,他们二人也免不得要过去一趟,给两宫报个平安,以免长辈们担忧。 于是两人又被众人簇拥着上了銮舆,往万年宫去。 …… 万年宫中,听说皇帝惊马,两位太后也是唬了一跳,连忙将报信的人叫了进来。 只是这报信之人看上去却不甚慌张,两位太后对视一眼,这才由江太后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来报信的内侍显然不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口齿十分伶俐,立刻将西苑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着重指出皇后前来见驾,适逢其会,出手救下陛下,二人均平安无事。 也难怪他们并不慌张。从前皇帝闹出这些事情来,哪一次大小不要受一点伤? “不想皇后竟还精擅马术。”赵太后不由感叹了一句。 江太后道,“她父亲虽是文官,却是弓马娴熟的,第一任官便是在九边。皇后便是那时诞下,想来幼承庭训,也跟着学了些。” 文官家的女儿学这些,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两宫都没说什么,自然不会有旁人质疑。 赵太后笑着道,“这一回却是亏了她。陛下那个性子,总想着涉险,这几年咱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如今看来,却是可以将这担子交出去了。” 江太后摆手令报信之人下去,这才道,“且再看吧。” 二人说了几句话,外头便有人报皇帝和皇后过来了。这是意料中事,两宫并不意外,当下请了人进来,查看一番,果然平安无事,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但江太后还是板着脸斥道,“陛下年纪不小,怎的还是这般胡闹?倘或出了什么事,传扬出去,只怕朝中又有人非议。” 李定宸是被训斥惯了的,便只低着头听。反正江太后训斥他也不是只这一件事、这几句话,听过了也就罢了。 倒是越罗开口道,“母后息怒,说来此事乃是儿臣的错。若非为避开儿臣的仪从,陛下也不至于惊了马。儿臣惶恐,请母后责罚。” 众人都没料到她会开口,因而俱是面带惊讶的看向她。 李定宸第一个反应过来,有些气急的道,“与你什么关系?是我先纵马,这才避让不及。” 自己挨骂也就罢了,反正习惯了。皇后本来救人有功,偏还要揽下错处,她是不是傻? 果然江太后话锋立刻转到了她身上,“哀家还没说你!你身为皇后,即便是为了救人,这般宫中走马,也是失了体统!你是皇后,天下人都看着你呢,行事之前总该三思,莫忘了你的身份。” “儿臣知错。”越罗道。 “念你也是救人心切,便不罚你了。”江太后又转向李定宸。“陛下这几日在太平宫批折子,才刚看着有几分模样,转眼又惹出这样的事端来。往后不许再往西苑去!” 虽然在预料之中,李定宸还是惊叫了一声,“母后!” 但旋即身边的越罗伸手一拉,他余下的话就没说出来,转头看了她一眼。 越罗道,“母后,陛下每日批阅奏折十分辛苦,往西苑散散心也是应当的。若不许他去,只闷在宫中,反倒不妥。这一回惊马实是儿臣之错,若因此连累母后为陛下担心,儿臣心下不安。” 赵太后闻言,眉头轻轻一动,细细看了越罗一眼,又转头去看江太后。 江太后也有些意外,片刻后才道,“你们夫妻齐心,哀家倒成了恶人。也罢,这些事情既有你媳妇管着,我这当娘的也不多问。只你自己也需记住,你也是娶亲的人了,往后须得沉熟稳重些,才是为人夫婿的担当!” 李定宸瞪大了眼睛。 若非这会儿已是深夜,大动干戈可能会惊动两宫,他恨不得此刻就命人去找。 越罗见他有些兴奋过度的模样,一面整理着从宫外带回来的彩灯,一面道,“陛下快洗漱了歇着吧,再过两个时辰,就该早朝了。趁着这时候再睡会儿。” 但难得出宫,见识了外间种种风景的李定宸怎么睡得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又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问题,便道,“点着灯太亮了,睡不着。” 越罗只好将灯灭了,自己也躺到了床上。 其实不单是李定宸,她自己心头又何尝不激动?毕竟已经一年没有这样自在的在外面走动了。 于是在李定宸没忍住又提起街市见闻时,她也随口附和了几句,结果就被他引着,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话,还回忆起了许多自己从前住在南京城时,上元夜跟着闺中姐妹们在城中走百病的趣事。 李定宸听得心向神往,叹息道,“不知几时才能再觑空出宫去。” 越罗微微皱眉,虽然纵了他这一次,却不可让他养成这样的坏习惯,想了想,道,“这般避着人出宫,只可偶一为之,次数多了,必然会露出端倪。陛下若当真想出宫,不如想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李定宸犹豫。 越罗提醒道,“当年太-祖、太宗、后来的世宗皇帝,都并不是日日囿于皇城之中。” 李定宸顿时眼睛大亮,拍了一下床板,“对啊,朕怎么没想到?” 太-祖和太宗自不必提,当年开国时南征北战,真正留在宫中的时间反而很少。世宗皇帝却是不耐留在宫中,直到晚年还时有出巡。如今世宗朝的风气未变,李定宸如今的年纪,出巡别处不能,但就在近郊走走,只要有合适的理由,朝臣也无法阻拦。 50.第50章 安置之法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倒是个有眼色的。 那宫人走到近处,李元本欲伸手去接茶盘,却被她轻巧闪过,到了李定宸跟前, 跪下之后将茶盘高举,柔声道,“请陛下用茶。”莺声鹂啭, 好不柔美。 李定宸随手接了茶杯, 抿了一口,皱眉又放了回去道, “这茶水怎么泡的?” 那宫人盈盈抬首,目中含露看向李定宸, “奴婢知错, 求陛下恕罪。” 李元此时已然看出端的, 略一皱眉,就要上前拦人,却被韩嘉拉住了, 朝他使了个眼色。皇后不在宫中, 陛下身边无人陪伴, 自然是无趣的。这会儿好容易有一朵解语花, 怎能上前捣乱? 李元眉头皱着, 正要说话, 那边李定宸已然不耐道,“行了,退下吧。”正眼都没看一眼。 那宫人似乎也没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面上一红,已是盈盈欲泣,委委屈屈的道,“奴婢遵命。”然后才慢慢站了起来,站起来的过程中,她却也不老实,脚下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一软,就要朝李定宸的方向倒去。 李元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把人护住了,就连韩嘉也被唬得忘了阻止他。那茶水虽然已经是可以入口的温度,算不得太烫,但若泼洒到皇帝身上,非但不雅观,也有犯上之嫌。莫说这个宫女,便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要吃挂落。 一杯茶水尽数泼在了李元胸前,且那宫女也朝他倒了过来。李元身后还坐着皇帝,自然不敢往后倒,见这宫女倒过来,如何敢接? 情急之下抬腿一踹,就把人给踹开了,自己扶着炕桌,这才艰难的稳住身形,好歹没倒在李定宸身上。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跪下问道,“陛下可有妨碍?” “无事。”李定宸皱着眉道,“把人拖下去吧!毛手毛脚的,记着回头吩咐一声,千万不能让她在皇后跟前伺候,万一磕着碰着伤着怎么好?” 韩嘉连忙答应着,走到门口示意外头的人进来,将那宫人带了下去。这一搏没有成功,这辈子就算是完了。有陛下这一句话,往后谁还敢用他?怕是只有发配到掖庭一条路了。 不过,韩嘉心中也不免生出些古怪之意,他本以为陛下如今正是慕艾之龄,对这鲜花一般的宫女该有几分兴趣,却不料竟是半点都不在意,心下不免有几分惶恐。 方才若不是他拉着李元,根本不会有后来之事。若让皇后知晓他这点小心思…… 李定宸还在兀自道,“皇后宫中的人也太少了些,得用的几个带走了,剩下的便都是这样不堪的,这怎么行?回头让尚宫局多选些精干的人过来,让皇后挑着用。” 又对李元道,“你今日做得很好,下去换套衣裳再过来。” 韩嘉心头惴惴,搜查刮肚的想办法转移李定宸的注意力,终于想到了一个点子,“陛下,这会儿时辰尚早,不如往西苑去走走,这两日天气好,可以骑马散散心。” 李定宸顿时心动。自从惊蛰过后,连日下雨,到这两天才放晴,他也许久没往西苑去过了。反正在此枯坐无趣,不如就去骑马。 等李元换完了衣裳过来时,长安宫已经空了,他急急忙忙追到西苑,李定宸已经坐在了马上,转头瞧见他一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不由道,“怎么这点子路就不行了?” 这么一说,他心里忽然生出一念。 大秦历代皇帝,除了先帝宣宗之外,都是传奇人物。但李定宸心目之中最为向往的,还是世宗皇帝李长聿。因此心里也一直存着马上打天下,战无不胜的野望。 加之他性格跳脱,实在不太适合目前这种帝王教育,极度的压抑之下,却是让他那颗心越发蠢动。 自从与越罗成亲之后,有了这位良师益友的存在,李定宸开始明白,自己就算想效仿世宗皇帝,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必须要做好一系列的准备。所以才安下心来,一边忍耐枯燥无趣的早朝和经筵,一边偷偷跟着皇后习武。 虽然时间尚短,但他好像在这方面格外有天赋,练了一阵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比之前大不同了,更是生出了无限自信。可惜如今要保密,也无法找个人来试试自己的武艺究竟如何,让李定宸十分心痒。 这会儿看到身边的人如此孱弱,顿时皱眉:将来他马上征战时,这些近侍必然也是要跟随侍奉的,若都是这副瘦弱模样,怎么经得起行伍磋磨? 于是小皇帝大手一挥,决定要练兵! 不但他身边这些内侍要练,皇后身边的宫人也得练!毕竟皇后将来也是要效仿贞全刘皇后,陪着自己上战场的,她身边的宫人,若都似刚才那个一般,跪一会儿就站不稳了可不成。 小皇帝为自己刚刚作出的决定激动不已,连骑马都失去了平常的吸引力。 他从马上跳下来,兴致勃勃的对身边的内侍们道,“走,回宫去,朕忽然想起有一件要事要办!”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也不敢埋怨陛下想一出是一出,连忙跟了上去。只是不知为何,他们看着小皇帝兴奋的样子,心底都不约而同的生出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 等到了万年宫,两宫一看,都吓了一跳。 越罗眼泪汪汪的进了门,还没来得及下拜请安,就已经被江太后身边的人扶起来了。 “这是怎么了?”赵太后招手将她叫到身边,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一面问,“瞧你这个样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皇上欺负你了?”这满宫里,要是还有人能欺到皇后头上,也就只有皇帝了。 “不是。”越罗的声音都带了鼻音,“两位娘娘千万别误会,此事与陛下虽然有些关系,但他只怕比儿臣还委屈呢!” 两位太后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疑色。江太后问,“究竟怎么回事?” 越罗抹着眼泪道,“这事说起来有些话长……前些日子,儿臣因有事与陛下商议,所以去了太平宫。结果正巧碰上了来宝总管从太平宫里出来。我过去时,陛下正在发脾气,听身边伺候的人说,来宝总管……”她说到这里,适时抽噎了一下,抬头看了两位太后一眼,才继续道,“他将陛下训斥了一顿。” 这件事,两宫太后其实是知道的,毕竟越罗接掌宫务的时间短,而且两宫对她跟皇帝的相处又十分关注,越罗只去过那么一次太平宫,那边发生了什么,自然有人报给两宫知晓。 不过之前她们的关注点都在皇帝和皇后身上,这才是头一回知道,来宝竟训斥了皇帝。 越罗又主动将当时的情形解释了一遍,而后继续道,“说起来,当日是儿臣孟浪,累得陛下被朝臣们误会。来总管既然受两位娘娘嘱托,照顾陛下,开口劝谏也是应有之意。只是陛下一国之君,便是劝谏也该态度和婉些才是,况且儿臣总觉得陛下对他十分厌恶,倒不像是单纯为了此事,因此事后就唤了太平宫伺候的宫人内侍去问话,又让人下去访查了,结果却是令人吃惊!” 然后她才细细将薛进之前所说的那些事情稍微改头换面,告诉了两位太后。 涉及朝堂的那部分,越罗没有说。毕竟她现在只是个刚进宫没多久的皇后,能了解到的内容不应该太多。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令两位太后震惊了。 说实话,既然将重任交给了来宝,那么他在宫中的权利大一些,也在两宫的理解之中。毕竟朝堂上的事,她们都不懂,也就免不得要倚重下面的人,而来宝又是个值得信任的。 至于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居于深宫之中,又限于自身的眼界问题,根本没想过要去了解。 所以这还是她们头一回知道,来宝在宫里过着的,是与主子们一般无二的日子。在两宫面前还好,至少保持了应有的恭敬,但他身为中常侍,不在皇帝跟前侍奉也就罢了,每次都是有事发生才过去,名为劝诫,实际上就是训斥皇帝一顿,威风得很。 越罗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将来宝形容成横行无忌的恶人,李定宸则是在他的威风之下瑟瑟发抖的小可怜儿,自然最能够引起两宫的愤慨。——她们将皇帝交给来宝,是让他照看皇帝,可不是为了给他权力去逞威风! 而来宝这种眼中根本没有主子的行事,已经完全压过了她们的底线,绝对无法容忍。 越罗的话却还没说完,“我听说从前江娘娘住在太平宫时,因怕陛下被那起小人带坏了,曾定下了一系列的规矩。这本是为了陛下好,但江娘娘从太平宫中搬出来之后,却成了来宝辖制陛下的手段!” “这又是怎么说?”江太后面色一白,急忙问道。 越罗道,“这其中种种,一时也难以说明。就说最明显的,陛下也对儿臣抱怨过的一点,便是定时定量的吃饭。从前江娘娘定这标准时,陛下还是个孩子,自然无碍。这两年长了身体,食量大增,尚食局却还是以此为由,不许多要饭菜。以至于陛下堂堂天子,竟时常吃不饱饭。” 这个例子可谓简单明白,立刻就能够让两宫明白李定宸如今的处境。 身为皇帝居然吃不饱饭,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会相信吧?但赵太后和江太后作为长辈,却十分清楚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而这一点,比越罗之前说的那种种罪状,更能够牵动她们的心。其他的她们没亲眼见过,离得又远,很难有共情感。但事关皇帝,事关她们最关心的人,设身处地的一想,自然立刻就能理解。 其中江太后听完之后更是面色灰败,一脸怔然。 她自知对孩子管教太严格了,有时候心里也不是不担心皇帝会怨她。但身为皇帝,本身就不能肆意妄为,江太后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成为治世明君,而不是史书上被人唾骂鄙夷的昏君暴君,自然就要防微杜渐。 听越罗说她的一片苦心变成了别人辖制皇帝的手段,她心中自然不免慌乱。——规矩是她定的,来宝这个人也是她选的,皇帝会相信自己的那些遭遇与她无关吗? 越罗说到这里,却是忽然跪了下去,“儿臣冲动之下做了一件错事,求两位娘娘责罚。” “你做了什么?”见江太后还没回过神来,赵太后只得开口问。 越罗道,“儿臣听闻此事,着实太过愤慨,便……便命人去将那来宝拿了。”她说着抬头小心的看了赵太后一眼,又补充道,“用的是两位娘娘的名义。” 她虽然是皇后,但在宫中还没什么威信,用自己的名义未必能做成此事。 赵太后一怔,继而无奈的摇头,“你啊……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又看了江太后一眼,“不过那来宝可恶,竟仗着我和你们江娘娘的信任,欺上瞒下、搬弄是非,的确也该处置了!” “多谢娘娘体谅。”越罗一番移花接木、张冠李戴,便将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一切都在两宫跟前过了明路。 51.第51章 他的承诺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所以此刻,即便是知道前路漫长且曲折, 他的兴头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吃完饭之后,他便把长安宫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兴致勃勃的拉着越罗,要她展示一下武艺。 越罗也觉得有必要震一震他, 因而爽快答应。两人回了后殿, 换了轻便贴身的衣物,而后李定宸便眼看着越罗从床底脱出一只扁平的箱子打开, 然后又搬开上面放着的种种杂物, 最后—— 取出了一把刀。 皇后的私物之中居然还藏了这玩意, 李定宸都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虽然是皇后寝宫, 但实际上宫里宫外那么多人,层层严密的守卫是保护同时也是监视, 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有人看着,身边的东西更全都要登记造册。 李定宸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更明白要在这宫中秘密藏下一件东西有多难。 何况又是刀剑这样敏感的东西。如果只是小刀或者护身的匕首, 倒也罢了,偏偏越罗藏的这把还是军中常用的制式, 民间严格管制, 决不许流传的那种。 至于皇后在卧室里放了一把刀, 很有可能对他自己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这一点, 李定宸倒是没怎么多想。 皇后的身份非同小可,越家祖宗八辈估计都已经被下头的人查清楚了,确定是家风清白的良民身份。除非失心疯了,否则不可能做出刺驾之事。不过李定宸之所以没多想,纯粹是因为他心大,不认为皇后会害自己。 所以开口时,语气不是越罗设想的愤怒或者震惊,反倒隐约带了一点羡慕,“这东西皇后是怎么藏下的?” 虽然皇后会骑射武艺并不稀奇,但如果皇后随身带着一把刀,就不怎么妙了。 但越罗居然有本事藏下这把刀!这是李定宸这个在宫中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帝王也做不到的。他小时候还会试图将自己喜欢的东西藏起来,但每一次都会被江太后发现,后来索性就看开了。 越罗见他并不顾责怪,便微笑道,“用了一点小手段。” 皇后身份尊贵,贴身用的东西自然不是谁都能碰的。因而查验也好,登记也好,女官们当着她的面儿,不可能肆意乱翻,可操作空间就很大了。 这把刀就放在箱子的夹层里,就算仔细翻也未必能找到,何况他们并没有那么仔细? 不过,若不是跟李定宸有了今日这番对话,越罗便是藏了一把刀,恐怕也不可能有机会再将之取出。对两人而言,这一日都可说得上是峰回路转,大不相同。 越罗将桌椅搬开,就在内室给李定宸演示了一路刀法。 看到她毫不费力的将桌椅搬起,李定宸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待得她将一把十几斤重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李定宸目光灼灼的盯着,心下却是念头杂生,隐隐生出几分不妙之感。 其实刀法与剑法不太一样,看起来也不见多赏心悦目,但李定宸却反而喜欢这种大开大合的招式,跟他的性子,他的体格都更加贴合。 在越罗演示完之后,他将刀接过去,也试着耍了几手。 越罗见状有些惊讶,“陛下也学过刀法?”虽然动作看起来僵硬生疏,也不标准,但招式却是没错的。 李定宸失望的放下刀,摇头道,“朕没有学过,刀剑无眼,母后怎会允许?只是方才瞧着皇后耍弄,自己在心中模拟了一番,依葫芦画瓢罢了。徒具其形,不得其神。” 但这已经足够令越罗意外了。虽然只是个架子,但她当初也是偷看父亲练了三个月,自己又私底下揣摩学习,才最终学了个大概。便是如此已经很得父亲称赞,否则也不会之后一直带着她学习了。 皇帝能够看一眼就记个大概,可见天赋惊人。 这样想着,越罗也生出了几分见猎心喜,对李定宸道,“陛下若是想学,妾必倾囊相授。陛下今年才十五,此时开始未为晚矣,若能潜心学上十年,只怕冲锋陷阵亦不在话下。” “当真?”李定宸深居宫中,对外间的所有概念都是从书本和奏章之中来的,虽然有对蛮夷用兵之心,但他也知道御驾亲征绝非儿戏,对于是否能够成功根本没有信心。 所以听到越罗的评价,心下自是无限欢喜。 越罗点头,“自然当真。只是学武十分辛苦,还不能耽误陛下其他的事,要看陛下能否坚持下来了。” “朕绝不会放弃。”李定宸立刻道。 越罗点头,“如此便好。”而后又道,“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虽然陛下身份尊贵,但既然跟着我学习武艺,就该视我如师。往后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可擅自做主,须得跟我商量过了才能做,陛下能答应么?” 李定宸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此刻一腔热血,毫不犹豫的点头道,“朕答应了。” 而后越罗又让他亲手写了一封诏书。 其实这种只加盖了天子私印,既没有玉玺也不经过内阁的圣旨,根本没有任何效力。但李定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越罗也郑重的将之收起。 李定宸看着她将这道旨意和刀一起藏回床底,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的答应了什么。 他头上原本有四座大山,李定宸从前满心以为,只要大婚立后,这些大山立刻就会自动消失。但后来他发现,山还是山,要将之移开,只能自己辛苦的去搬。 然而现在,他隐隐生出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那道旨意拿在手中,他的皇后似乎有成为第五座大山的趋势。 可君无戏言,既然连诏书都写了,李定宸也做不出翻脸不认的事。 再说,在李定宸十五岁的人生之中,越罗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跟其他人都不同的人,也让他隐约看到了未来的道路和方向。无论是学习武艺,还是倾诉自己心中的想法,这一切对李定宸来说都是新鲜的。 他心中本来就已经认同了越罗,又觉得对方比自己更有办法,既然如此,凡事与她商量,听她的也没错。 殿内铺了厚厚的绒毯,因而虽然帝后二人折腾的动静并不小,但外面却是什么都听不到的。纵然宫人内侍们觉得皇后热得一身汗水有些异常,但这大晚上的,夫妻同处一室,他们根本不能细究。 直到躺在床上,李定宸都有些兴奋。 这兴奋让他的思路天马行空,到处乱跑。 然后跑着跑着,就回想起了白日里赵太后的那一番提点。——早日跟皇后一起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国嗣,稳固国本。 他忍不住侧过身去看越罗。 她平躺着,双腿伸直,双手安分的放在身侧,一张脸蛋因为之前的运动而红扑扑的,双眼紧闭,呼吸悠长,看上去似乎已经睡着了。 李定宸头一回如此仔细的打量她。他发现皇后的皮肤又白又细,凑近了看也没有任何瑕疵;睫毛长长的,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一把温柔的小扇子,在李定宸身体某处轻轻地刷过。 很……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 李定宸舔了舔唇,觉得身体好似有些燥热。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他想做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辗转反侧之中,李定宸震惊的发现,自己身体某个要命之处居然慢慢开始抬头了。身体的反应瞒不过自己,他在僵硬和震惊之中,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之前那种闹不懂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而且娶了妻。 而且妻子就躺在他身边,安静的、温柔的。 李定宸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终于慢慢凑过去,先是抓住越罗一只手,然后又不满足的把人半抱进怀里。还没等他思考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做,怀里的身体微微一僵,下一瞬间李定宸的手就被抓住,而后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按在了床上。 越罗皱着眉,人还没有完全清醒,睁开眼看到李定宸,咕哝了一声“陛下”,又重新倒了回去。 这些日子两人同床共枕,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人。 李定宸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所谓的安静和温柔都只是假象,他的妻子、他的皇后是能一个人搬动一匹布和一张桌子,还舞得动大刀的奇女子。 他……好像打不过她。 “这是怎么了?”赵太后招手将她叫到身边,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一面问,“瞧你这个样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皇上欺负你了?”这满宫里,要是还有人能欺到皇后头上,也就只有皇帝了。 “不是。”越罗的声音都带了鼻音,“两位娘娘千万别误会,此事与陛下虽然有些关系,但他只怕比儿臣还委屈呢!” 两位太后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疑色。江太后问,“究竟怎么回事?” 越罗抹着眼泪道,“这事说起来有些话长……前些日子,儿臣因有事与陛下商议,所以去了太平宫。结果正巧碰上了来宝总管从太平宫里出来。我过去时,陛下正在发脾气,听身边伺候的人说,来宝总管……”她说到这里,适时抽噎了一下,抬头看了两位太后一眼,才继续道,“他将陛下训斥了一顿。” 52.第52章 陛下饶命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随着救灾的推进,这场大雪所造成的种种损失也基本上统计出来了。 而面对纸面上的数据, 朝堂上的气氛却是越发沉重。仅仅在那两天一夜之中,大雪就压垮了上百间房屋,冻死了十几人, 冻伤者无数, 至于财产方面的损失,更是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虽然朝廷的救援还算及时,后续的几天里, 还是陆陆续续又死了十几个人。 在这个边关斩首十人以上就可算大胜, 可以露布飞捷回报京师的年代, 三十多条人命, 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还是发生在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都! 虽然大雪是天灾,但并不意味着别的地方不会出现。如果京师都能损失那么多, 换成别处,救灾没有那么迅速灵活, 又当如何? 不单是朝堂, 整个京城都因为这件事而气氛沉重, 尤其是在灾民们进了城, 被安置在城内后。就连李定宸, 也停了每日的经筵,端坐在朝堂上听群臣商议救灾之事。 而随着救灾工作有条不紊的推行,接下来也就到了该算账的时候了。 首当其冲要被批评的,自然是李定宸这个天子。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哪怕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关系到几十条人命,一道罪己诏却是免不了的。 诏书是首相王霄亲自拟定,翰林院大学士亲笔所书,李定宸从头到尾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殿内添的炭火不够,他只觉得四肢僵硬,浑身冰凉。 对少年天子而言,这件事太沉重了,不是他稚弱的肩膀所能扛得起的。 直到朝事结束,乘着銮舆回到长安宫,推门入内,被热腾腾的暖气一扑,李定宸一直紧绷的情绪陡然一松,那种寒意才由里到外的散发出来,让他浑身发颤。 越罗一直在关注此事,自然知道李定宸此刻的压力有多大。她屏退了众人,亲自扶着李定宸在暖炕上坐了,又替他脱下靴子,用厚毯子将整个人裹住,又往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捂着。而后又灌了一大碗红糖姜茶下去。 李定宸抱着被子靠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才渐渐暖和过来,发了一身的汗,寒意尽退。 “皇后……”他抿了抿唇,拉着越罗的手,神色间有些茫然,“当真是朕不肖,上天才会降下如此灾祸,以示警训吗?” “这与陛下有什么关系?”越罗眉一扬,语气也难得褪去平日的温柔谦恭,而显出几分咄咄逼人的尖锐,“这十多年来,政事控于王相一人之手,便是上天要降罪,该罚的也绝不会是陛下!” 李定宸分明已经暖和过来了,听到这番话,又激灵灵的打了个颤。 他想提醒皇后慎言,又想到这是长安宫,便闭了嘴。何况,越罗这番话,正好切中了他的心事,也迅速得到了他的认同。——虽然他是皇帝,但根本没有自主权,上天降罪与他有什么关系? 紧张过后,到了能够完全放松的地方,身体里的疲惫便争先恐后的跑了出来,李定宸靠在枕头上,心想还是皇后知道自己。 然而越罗下一句话,便让他精神为之一震,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何况,此事虽是天灾,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大雪,灾情如此严重,焉知其中没有别的缘故?” 李定宸睁大了眼睛,“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事发之后,我让文兴和武宁去查问了一番,却是另有所得。”越罗道,“灾情最重的那十几个村子,都在京城西郊。而且那一片土地,好几年前就已经被一家大户买去,这些村子里住着的村民,都是租着田地的佃户。” 说到这里,她看向李定宸,面上也露出几分冷色,“这家大户姓张,祖祖辈辈都是商人,在京城一带也颇有名望。但这些土地却不是他们自己置办,而是旁人所赠。只因……他家女儿生得美貌动人,被京城首屈一指的九千岁看中,聘做正房夫人。” “此事当真?”李定宸顿时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面色严肃的看向越罗。 “朝堂诸公一时半会儿虽然顾不上,但早晚都能查到这上头来。”越罗道,“我不过是赶了个早罢了。陛下若是不信,也可以派人去查。” “来宝!”李定宸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又有些不解,“即便那片土地是张家的,但又与今次的天灾有什么关系?” “虽然今年雪下得大,但陛下试想,这场雪覆盖了整个京畿路,怎么别处的屋子都没塌,只有那一带的屋子受损严重?难不成老天爷看准了一处下雪不成?” 李定宸年轻,经历的事少,又没在宫外生活过,一时想不到,但他也很聪明,一点就通,“他们的屋子有问题?” “年久失修,便不是大雪,只怕早晚都要塌。”越罗道,“张家待下苛刻,别处的佃户只需交三成租子,到他们家就要收五成,百姓们一年的收成连果腹都难,又哪有闲钱修缮房屋?” 李定宸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摇头道,“即便如此,只怕要治罪也难。” 其实这也不单是张家的问题,毕竟这些土地被送给他们家才几年时间,而房屋年久失修,肯定是由来已久。张家完全可以推脱说不知情,至于多收租子,虽然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但顶多申斥一番,根本算不上什么罪名,无非是让张家名声变坏罢了。但他们依附阉宦,又怎么可能在意名声? 但想到自己那一道罪己诏竟是代这样的人受过,李定宸便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定罪自然是不能。”越罗附和了一句,在李定宸身边坐下,有些感慨的看向他,“说起来此事还真有些玄妙。连陛下都下了罪己诏,那么此事一旦查出来,来宝也不可能安坐,必定会过来请罪,届时……” 她附到李定宸耳边,将自己的计划一一说来,又交代他到时候应该怎么做。李定宸听着她的话,眉头渐渐舒展开,双目之中也渐渐现出光彩,不停点头,等越罗说完了,才郑重的道,“朕记下了。” 跟越罗推断的一样,两天之后,这件事就被捅了出来。 来宝听说这个消息,大惊失色。他事先当真不知此事与自己有关,此刻再想要将消息瞒下,却是已经迟了。他甚至顾不得训斥妻子和前来求助的丈人舅子,匆忙换了衣裳进宫。 他得在消息送进去之前,去两宫跟前请罪,将此事分说清楚!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两宫明白,此事他毫不知情,也是被人蒙在鼓里。然后再保证回去之后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请两宫看在多年侍奉的份上开恩,或许还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然而李定宸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他让下头的人盯着,汇报此事的奏折才送进宫门,他就以两宫的名义派人去要了过来。 被派去要这份奏折的,正是张德。他虽然已经几年不在宫中,但毕竟从前的根基还在,如今复得两宫信任,又被皇后看重,自然有的是不想忍受来宝的人依附过来,其中自然也有负责整理传递奏折的内侍。因为来宝那边没有送信过来,轻而易举便拿到了奏折。 然后李定宸沉着脸,亲自将这奏折往两宫跟前一递。 因为皇帝下罪己诏这件事,两宫的心情都很不痛快。小皇帝甚至还没亲政,此事有他什么过错?这道罪己诏一下,他小小年纪,就得担上个平庸昏聩的评语,往后还如何主政,如何令朝臣膺服? 结果好么,居然是下头奴婢们惹出来的事! 自古以来,只有下头的宦官内侍替帝王承担过错,何曾见过身边的人犯了错,最后却由皇帝来承担的?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李定宸按照皇后教导,三言两语就挑动得两宫又是愤怒又是后悔。 她们当初怎么会认为来宝是个好的,还将看护皇帝的重任交给了他? 长辈们显然放心得太早了。 虽然有三日婚假,但小皇帝还是在给两宫问安过后便直接回了太平宫,命人送上奏章,竟是做出个以天下为念的表率来。 本来众人都不以为意,幼帝登基八年,皇权实则早已旁落,如今军国重事,皆是由首相王先生裁决,而后大总管来宝代为批红。这一二年皇帝开始接触朝事,但送到他面前的,都是些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奏章,平日里李定宸自己也不愿意看的,因而都觉得只是做个样子。 哪知这一回小皇帝竟像是铁了心,一连三日都待在太平宫中,而且还批阅奏章直到深夜,然后……直接宿在了太平宫。 53.第53章 坏的作品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张德已经在长安宫外站了大半个时辰了。 虽然步廊上能稍微遮挡一些冷风, 但他还是觉得浑身都冻得冰凉。然而他的心下却是一片火热, 注视着进出长安宫的各色人流, 面上始终保持着恭敬的神色。 大秦的皇城布局,以太平长安、万年永和四宫为主,占地既广,建筑华美,说是宫殿, 但其实是一个小型的建筑群,有主殿、配殿及各种辅助性的建筑, 还附带一个小型园林,可谓是自成一体。 其中太平宫为帝王军所, 长安宫是皇后中宫, 此二者处于整个皇城的中轴线上,万年永和两宫则分列东西。 世宗皇帝李长聿,不单是整个大秦最传奇的帝王,便是放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跟历朝历代的君王相较,亦不遑多让。而其中最为人称道者,便是他的长寿。 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活过了一百岁高龄的君主,在位七十年。因为活得太久, 甚至熬死了儿子孙子一大批, 就更不用提妻子了。 自永初五十六年贞全皇后刘氏亡故, 世宗并未再立新后,整个长安宫就空置了下来。及至宣宗继立,长安宫虽迎来了新的女主人,但因为宣宗荏弱,赵太后也不是强势之人,这座宫殿始终并不热闹。等她移居历代太后颐养之地万年宫,这座长安宫就彻底空置了。 张德是宣宗继位之后跟着入宫的,这其间种种变化,自然都在他的眼中。 细细算来,这是三十年来,长安宫头一回这样热闹。 只看这份热闹,便可知道这座宫殿的主人在宫中的地位与行事风格。 在张德看来,越皇后与赵太后是截然不同的个性,虽然年轻,却是心明眼亮,所有的事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主子,自然不大好糊弄,但要张德来说,他却更喜欢这种行事。 因为在她手下做事爽快、敞亮,只需要全力以赴,不用去考虑各种权衡,更不用担心会有什么无法承担的后果。 这是一位能担事的主子。 所以他此刻内心的激动,并不少于此前递了折子入宫,被允许亲自过来给两宫太后请安之时。 自从来宝倒台之后,又带出来了一串人,宫中各个紧要的位置竟是空了一大半。但凡是稍微有心的人,必然都会对这些位置产生一点想法,张德也不例外。 然而皇后却并没有立刻提拔人上来填补这些空位。 张德自然看得出来,皇后这是有意考察。也就是说,一旦被她选中,那就不会是过渡时期的临时人选,只要能做好事情,就可以在那个位置上做下去,若做得好,升迁自然也是应有之义。 而现在,应该就是这个考察的重点了。——前几日万年宫传出的消息,两宫太后要在二月初八浴佛节出宫前往大觉寺礼佛。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有人安排打点,还要有人随行侍奉,对想出头的人而言是个最好的机会。 今日这番热闹,只怕也有大半是为此。至少张德目前已经看到了好几个熟人进入了长安宫,然后又一脸喜色的离开。 按理说,越早见到皇后,便越是有利,毕竟位置只有那么多,来得越晚机会越少,但张德却并不紧张。这不是因为他是得了皇后懿旨才等在这里,更是因为自己怀中的那份东西。 正思量间,张德便见又有人进了长安宫的打门。 他眯了眯眼睛,第一次生出重视之意。因为进去这个人是薛进,如今的内常侍,宫中传言最有可能接任中常侍这个位置的人。而张德更清楚,之前扳倒来宝那件事里,自己固然出力不少,但这薛进做得更多。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约莫十来岁,脸圆圆看着十分讨喜的小内侍朝自己走了过来,“皇后娘娘传召张总管入见。” 竟是跟薛进一起?这个念头在心里一转,张德点头道,“有劳。” “不敢。”小内侍侧过身,让张德走在了前面。 距离很近,张德也没有搭话的意思,只在走到宫门口时,轻轻整理了一番衣冠,确认没有问题,这才提步入内。 一进殿内,暖融融的热意就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裹住。张德熟练的绕过外面皇后接受命妇朝拜的正殿,转入了旁边的偏殿。这里的布置很家常,但张德并未因此疏忽,郑重的磕完头,得到了一个座位。 这也是越皇后与旁人不同之处,大部分主家在见下头的人时,便是赐坐也都是矮凳、绣墩之类,而下人也往往不敢坐实了,往往只坐一半,表示慎重。至于深宫之中,多的是跪着回话的。但皇后却是在下首摆了一溜的椅子,不论回话还是议事,一律都坐着。 张德在第二个位置坐下,抬头就对上了薛进笑眯眯的脸,便也笑着点了点头。便听得皇后道,“你们想来都认识,寒暄的话就不多言了,我让带的东西呢?” 两人又连忙站起来,将怀里揣着的东西取出来,交给过来接的内侍。 却是一份关于两位太后出宫一事各项安排的折子。 皇后让他们写这份东西是什么意思,张德和薛进两人自然都深思过。此刻到了关键时刻,将折子递上之后,面色也都严肃起来。 屋内顿时只剩下越罗翻开折子的轻微响声。 这两份奏折各有侧重点。——这是理所当然的,越罗让他们写这个东西,却不是为了让两人竞争,而是希望他们能合作。 所以看完之后,她便又将之发还下去,只是张德写的给了薛进,薛进写的给了张德。 “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应规矩都懂,这折子也写得不错,便按上头的来办。薛进负责一应事宜安排,张德奉两宫往大觉寺,都是最紧要之事,不可轻忽。你们看看对方写的东西,做到心中有数,下头的事便要协同合作,好生将此事办圆满了。”越罗见两人看完了,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两人连忙站起身应道,“谨遵皇后娘娘钧旨,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说完之后,不免又对视了一眼。 看来这就是皇后给的考验了,明知二人有相争之意,却反其道而行之,令他们协同合作。若是不想让对方出彩,自己也会受到影响。如此,最后得到那个位置的人,须得既能将自己的事办好,又能让对方心服口服才可。 不必她选,等这一趟差事结束,自然而然就有了结果。 等这二人离开,今日的事也就差不多了,越罗便回了后殿。 一进门李定宸便迎了过来,扶着她走过去,将人安置在了暖炕上,笑着道,“皇后辛苦,我瞧着这阵势,竟是不比早朝轻松。” 当然,他早朝的时候只是坐在上面做个样子,实际上根本没什么事要他操心。不过这一阵李定宸生出上进之意,早朝时竟是十分用心,这才体会到了为上位者之不易。 越罗笑着问他,“陛下看了这半日,可看出什么来了?” 却是李定宸突发奇想,要看皇后平日如何理事,说是要从中寻找灵感。越罗虽然忍俊不禁,最后还是应了。古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既如此,皇帝旁观她管理后宫,想来亦能有所得。难得他主动要学,越罗怎会不应? 李定宸起身过来扶她,将人安置在了暖炕上,才笑道,“皇后辛苦,朕这里总算有了一点头绪。” “哦?”越罗立刻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李定宸一笑,“且先不说,皇后看我做来。” 哪知这一回小皇帝竟像是铁了心,一连三日都待在太平宫中,而且还批阅奏章直到深夜,然后……直接宿在了太平宫。 他若是做别的,两宫皇太后必然都不能容,定要他将心思放到与皇后相处上来。 偏偏是这一桩,让人再没话说。 即便都猜到他并非真心批阅奏折,不过借此不往长安宫去,但谁都不能将之点出来。 陛下上进了,这是内外都想看见的好事。 皇帝不到长安宫来安置,越罗作为备受瞩目的当事人,其实并没有众人想的那样惶恐。这三天李定宸真真假假的批着奏折,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样,但越罗却是实打实的忙。 第一桩就是要接见内外命妇。 大秦立国百多年,宗室自然也是开枝散叶,人口众多。本朝并无分封之制,宗室分别聚居于四京之中,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这一回皇帝大婚,宗室按例要入京朝觐,而宗室女眷自然也要入宫拜见越罗这位新封的皇后。而七品以上在京勋贵和朝官们的女眷,也要进宫入谒。 因为人着实太多,偌大个长安宫都坐不下,因此这一次召见分了三批。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越罗却要按品大妆,插戴全套头面,穿着厚重闷热的皇后朝服,始终端坐于主位上,彰显皇室威严。 一天下来,比大婚时还累些。 李定宸不来过夜,说实话越罗是松了一口气的。 第二日,又需召见内侍省和六宫局管事的。皇后主理六宫,两宫太后也都没有抓权的意思,事情尽数移交了过来。虽然身边还有女官帮衬,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按照旧例来做,但毕竟刚开始接触,越罗肩上的压力还是很大。 余者如梳理宫中种种关系,查验库房,交接钥匙…… 待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忙下来,越罗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皇帝究竟在做些什么? 若不是早上问安时两宫太后都不着痕迹的提点了一番,安抚之余又暗示她该拿出手段来拴住皇帝,她都险些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人。她入宫是来做皇后的,皇后的本职不是管理后宫,而是侍奉皇帝。 既然两宫开了口,越罗就不好什么都不做了。 回到长安宫,她便吩咐小福,“去打探一下,陛下现下在做什么?” 54.第54章 纷争初显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越罗已经猜到他是叫撒帐的那些莲子花生之类硌着了, 抿着唇想笑又不敢笑, 只好低头坐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听他一叠声叫人进来收拾床铺。 进来的是小福和另一个宫女小喜, 越罗从进宫就是小福在身边,所以仍旧叫她跟在身边服侍, 只是又添了许多人。 两人先是对着李定宸屈膝行礼, 又转过来,扶着越罗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然后才开始收拾。 李定宸还在问, “韩嘉和李元呢?”这两人如今贴身伺候他,今日一直跟着,没道理这会儿不见了。 便听得外间噗通两声,旋即有人道,“皇爷, 奴婢们在, 只是还没给娘娘磕头,怕不合冲撞了,因此不敢入内。” “滚进来!”李定宸顿时觉得有些失面子, 瞪向越罗, 她的宫女倒不怕冲撞了自己。 好在宫女们手脚麻利, 已经将床铺收拾齐整,连被子都铺好了。这会儿正扶着越罗到隔间的妆台前坐了,替她将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来。 李定宸瞧着有趣,又忘了发怒,走过来伸手去接。手中一沉,险些没接住掉到地上去,倒将他唬了一跳,“怎么这样沉?”连忙放入了旁边的盒子里,又扭头去看越罗的脖颈,疑心她究竟是怎么撑住的没被折断的。 不过皇后的妆容实在太复杂,李定宸是没定性的,看了片刻,便觉无趣,本来想回太平宫,但思量着头一晚上就不在长安宫过夜,只怕明日又要去永和宫罚跪,只好命韩嘉叫了水来,服侍他沐浴。 等他沐浴结束,越罗那里还在卸妆,李定宸坐在床上等了一回,人没等来,自己倒困了。他今日也跟着折腾了好一阵,加上兴奋紧张,这会儿放松下来就越发累,靠着床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但又不敢叫醒他,只得小心的扶他倒下,盖上被子,这才退出去给越罗磕头,低声交代,“娘娘,陛下睡了。” 隔间没有加帘子,越罗一转头,就看到了床上伏着的人影。 她这一整日,都因为“皇后”这两个字紧绷着神经。这会儿亲眼瞧见皇帝就这么躺下睡了,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玩累了倒头就睡,心头的那一点沉重就仿佛被水一泯,淡了。 皇帝和皇后,也只是普通人。 她摆了摆手,“知道了,这里有人服侍,你们去吧。” 等头上钗环都卸了,妆容洗净,又换了外头的大衣裳,越罗让人退下,自己进了内室一看,小皇帝的睡姿好不霸道,斜着占满了一张大床。 不过皇后娘娘对此很有经验,她捋了捋袖子,单膝跪在床沿,双手扶着皇帝的肩和腿,用力一推,就给人翻了个个儿,腾出好宽敞的地方。 新婚夜的喜烛不能熄,越罗爬上床躺下,盯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 鸳鸯戏水的水似乎活了过来,在她眼前一圈一圈的晃,晃着晃着,越罗也就睡着了。 …… 没有梦的觉总是显得很短,感觉就像是刚闭上眼睛,就又醒过来了。 越罗愣了一下,才听见帐子外面有人说话,“恭请陛下起床。”一遍一遍,想来是不把人叫醒不罢休的。 她转头往旁边看了看,小皇帝闭着眼睛,睡得很是香甜。而且,他不知什么时候翻过身,还将一条腿搭到了自己身上,难怪明明没有做梦,却总觉得很累。 越罗抽出自己的腿,坐起身道,“下去吧,让我的侍女们进来。” “是。”李元答应着出去了,不一时小福和小喜进来,打起帐子,服侍越罗穿衣。而后又有人送了水和梳洗用的东西进来,在外头一字排开。 越罗却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转回床上,捏着李定宸的鼻子,凝神细数到五,松开手,退回去在床前站直身体。 她才堪堪站好,那边李定宸就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然后睁开了眼睛。 鼻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触感,但李定宸睁眼看到越罗,一惊之下清醒过来,也就将这一茬给忘了。他扫了一眼,皱眉问,“我的人呢?” 韩嘉和李元听着声儿走了过来,“奴婢伺候皇爷更衣。” 越罗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后退一步,转身洗漱去了,深藏功与名。 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宫女看见了她的动作,但她们是皇后娘娘的人,既然陛下没说什么,不管是没发现还是不在意,总归是好事,她们自然不会多嘴,悄悄对视一眼,便跟着越罗走了。 不必像昨日那样大妆,越罗的动作就快了许多。等李定宸收拾完毕出来,她这里已经梳好妆,见他出来,便立刻起身相候。 李定宸一早上都不太痛快。不知道为什么,昨晚明明睡得不错,早上也没有任何争执碰撞,而且皇后虽然寡言,但看上去很识时务,并不碍眼,但他就是不痛快。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好在他从小管教极严,摔东西骂人罚人发泄是不可能的,被江太后知道了只会更糟。李定宸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憋坏,自然也就养成了乐天的性子,心思来得快也去得快。等出门往永和宫去时,那一点不痛快似乎就被留在长安宫里了。 说起来,大婚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他这个皇帝能放三天假,不必早朝。须知李定宸自八岁登基,虽然年纪小没有一件可以自己做主的事,但每日的早朝却不可缺了,一定由江太后坐在帘子后旁听。 在他十四岁之前,江太后大部分时间甚至是住在太平宫里的,对他的管教十分严厉。 也正是因为自己搬走没多久,皇帝就被下头那起不安好心的人引着去看什么歌舞,江太后才会决定让皇帝成亲,好有个人管束着他,免得心思偏到那些事情上去。 …… 李定宸自己没有妃嫔,宫中如今住着的都是先帝朝的太妃们,集中住在宫城西侧。她们基本上每日先去永和宫给江太后问安,然后由江太后领着去给赵太后问安,然后要么各自回宫,要么留下说说闲话,做做针线打发时间。 但今日,赵太后说是免得孩子两头跑,主动来了永和宫。 那头李定宸和越罗才刚出长安宫的门,这边已经有消息送过来了。 昨晚陛下是在皇后屋里过夜,但元帕并无落红。据宫人们的说法,皇后还没卸完妆,陛下就已经累得睡着了,自然就没有后续。 众人面面相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江太后道,“白白替他们担了一夜的心,他们自己倒是不着急。” “陛下年纪还小呢!”一位太妃开口劝道,又问那传话的人,“可还有别的什么?” “说是早上是皇后娘娘叫的起。”那人低下头去,“说是……说是捏着鼻子叫的。” 皇帝早上总要赖床,从前是江太后捏着鼻子把人拎起来的。后来江太后搬走,内侍们哪敢轻易触碰龙体,只能跪在床边念经一般叫上半个时辰,才能起得来。听见这话,众人都拿眼睛去看江太后。 赵太后拊掌笑道,“这回算是遇着克星了。”又对江太后道,“这性子倒像足了你。” 江太后闻言,面上便也慢慢露出了一点笑意。 大抵是江太后教得太好,虽然李定宸平日里也时常会有些小小的抱怨,但那都是些孩子式的烦恼,讲经筵的某某学士太严肃从来没听过他夸人,今日讲的内容有些地方没听懂,尚食局最近准备的菜色不合口味……而这些抱怨,他也同样说过就算,并不放在心上。 越罗从未见过他在提起某人时露出这样的表情,可见心中对来宝厌恶之甚。 这样子,瞧着倒真有几分帝王的威严了。 她捏了捏李定宸的手,权作安慰,又拉着他进了内室坐下,这才问道,“可是来宝说了什么?惹得陛下这般生气。” 按照李定宸那不记仇的性子,事情只要一过去,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气性了,这样气冲冲的,明显是才受过刺激不久。而来宝刚刚从太平宫出去,方才李定宸去接自己时,来宝主动避让一旁,李定宸也权当没看到他。 果然李定宸听见她问,脸色越发难看,却是抿着唇不肯言语。 越罗便将视线转向了殿内侍奉的内侍们。太平宫侍奉的人多,但平日里时常贴身跟随的却只有四个。韩嘉和李元年纪小,只比皇帝大不了两岁,因而跟在身旁跑腿侍奉,而李德和赵用都是三十出头,太平宫中日常诸事都是他们在管。 此刻见越罗看过来,李德埋着头不说话,倒是赵用上前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中常侍大人听说了昨日在西苑的事,因而特意前来劝谏陛下。”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下越罗,才继续道,“言语间还牵涉到了娘娘。” 因为两宫那边松了口,所以如今越罗陪伴李定宸前往西苑,也是常事了。短短一个月间,李定宸的骑术已经大有长进,因而昨日就在西苑的小猎场里行猎玩儿。 55.第55章 太白星出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倒是个有眼色的。 那宫人走到近处, 李元本欲伸手去接茶盘, 却被她轻巧闪过, 到了李定宸跟前,跪下之后将茶盘高举,柔声道, “请陛下用茶。”莺声鹂啭, 好不柔美。 李定宸随手接了茶杯,抿了一口, 皱眉又放了回去道, “这茶水怎么泡的?” 那宫人盈盈抬首, 目中含露看向李定宸,“奴婢知错, 求陛下恕罪。” 李元此时已然看出端的,略一皱眉,就要上前拦人, 却被韩嘉拉住了,朝他使了个眼色。皇后不在宫中,陛下身边无人陪伴,自然是无趣的。这会儿好容易有一朵解语花, 怎能上前捣乱? 李元眉头皱着, 正要说话, 那边李定宸已然不耐道,“行了,退下吧。”正眼都没看一眼。 那宫人似乎也没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面上一红,已是盈盈欲泣,委委屈屈的道,“奴婢遵命。”然后才慢慢站了起来,站起来的过程中,她却也不老实,脚下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一软,就要朝李定宸的方向倒去。 李元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把人护住了,就连韩嘉也被唬得忘了阻止他。那茶水虽然已经是可以入口的温度,算不得太烫,但若泼洒到皇帝身上,非但不雅观,也有犯上之嫌。莫说这个宫女,便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要吃挂落。 一杯茶水尽数泼在了李元胸前,且那宫女也朝他倒了过来。李元身后还坐着皇帝,自然不敢往后倒,见这宫女倒过来,如何敢接? 情急之下抬腿一踹,就把人给踹开了,自己扶着炕桌,这才艰难的稳住身形,好歹没倒在李定宸身上。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跪下问道,“陛下可有妨碍?” “无事。”李定宸皱着眉道,“把人拖下去吧!毛手毛脚的,记着回头吩咐一声,千万不能让她在皇后跟前伺候,万一磕着碰着伤着怎么好?” 韩嘉连忙答应着,走到门口示意外头的人进来,将那宫人带了下去。这一搏没有成功,这辈子就算是完了。有陛下这一句话,往后谁还敢用他?怕是只有发配到掖庭一条路了。 不过,韩嘉心中也不免生出些古怪之意,他本以为陛下如今正是慕艾之龄,对这鲜花一般的宫女该有几分兴趣,却不料竟是半点都不在意,心下不免有几分惶恐。 方才若不是他拉着李元,根本不会有后来之事。若让皇后知晓他这点小心思…… 李定宸还在兀自道,“皇后宫中的人也太少了些,得用的几个带走了,剩下的便都是这样不堪的,这怎么行?回头让尚宫局多选些精干的人过来,让皇后挑着用。” 又对李元道,“你今日做得很好,下去换套衣裳再过来。” 韩嘉心头惴惴,搜查刮肚的想办法转移李定宸的注意力,终于想到了一个点子,“陛下,这会儿时辰尚早,不如往西苑去走走,这两日天气好,可以骑马散散心。” 李定宸顿时心动。自从惊蛰过后,连日下雨,到这两天才放晴,他也许久没往西苑去过了。反正在此枯坐无趣,不如就去骑马。 等李元换完了衣裳过来时,长安宫已经空了,他急急忙忙追到西苑,李定宸已经坐在了马上,转头瞧见他一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不由道,“怎么这点子路就不行了?” 这么一说,他心里忽然生出一念。 大秦历代皇帝,除了先帝宣宗之外,都是传奇人物。但李定宸心目之中最为向往的,还是世宗皇帝李长聿。因此心里也一直存着马上打天下,战无不胜的野望。 加之他性格跳脱,实在不太适合目前这种帝王教育,极度的压抑之下,却是让他那颗心越发蠢动。 自从与越罗成亲之后,有了这位良师益友的存在,李定宸开始明白,自己就算想效仿世宗皇帝,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必须要做好一系列的准备。所以才安下心来,一边忍耐枯燥无趣的早朝和经筵,一边偷偷跟着皇后习武。 虽然时间尚短,但他好像在这方面格外有天赋,练了一阵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比之前大不同了,更是生出了无限自信。可惜如今要保密,也无法找个人来试试自己的武艺究竟如何,让李定宸十分心痒。 这会儿看到身边的人如此孱弱,顿时皱眉:将来他马上征战时,这些近侍必然也是要跟随侍奉的,若都是这副瘦弱模样,怎么经得起行伍磋磨? 于是小皇帝大手一挥,决定要练兵! 不但他身边这些内侍要练,皇后身边的宫人也得练!毕竟皇后将来也是要效仿贞全刘皇后,陪着自己上战场的,她身边的宫人,若都似刚才那个一般,跪一会儿就站不稳了可不成。 小皇帝为自己刚刚作出的决定激动不已,连骑马都失去了平常的吸引力。 他从马上跳下来,兴致勃勃的对身边的内侍们道,“走,回宫去,朕忽然想起有一件要事要办!”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也不敢埋怨陛下想一出是一出,连忙跟了上去。只是不知为何,他们看着小皇帝兴奋的样子,心底都不约而同的生出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 她所感叹的,是越罗能够在自己面前直言。 这是皇帝都做不到的。 她和赵太后千挑万选,就是为了能找个压得住皇帝的人,现下看来,果然没有选错。 “你呀,就是操心太过了。”赵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孩子们自然有自己的缘法,我看这个越氏就很好,待她磨一磨陛下的性子,便是朝堂上,想来也无话可说了。” 她这话并未说得十分明确,然而江太后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面容微肃,“姐姐想得周到。” 小皇帝大婚之后,便当亲政,这本是理所应当,两宫太后心里也不知琢磨了多久,但这件事,现在还不能提。 王霄在朝堂上经营了二十年,真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国朝以来从未有过如他这般大权在握的臣子。不提权势动人,王霄觉不会束手还政,便是李定宸自己,如今又哪里担得起这国之重器? 他那跳脱的性子,半点拘束都受不得,是两宫心中长久的一块心病,早盼着有个人来磨一磨了。 但愿越罗不要让她们失望才是。 …… 直到出了万年宫,李定宸还有些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江太后教子严厉,李定宸从小到大,但凡犯错,一定会被惩罚。或是抄书,或是罚跪,似这般出去玩受了伤,那必定是要禁足一阵的。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 到如今,小皇帝已经可以在她开口之前,大致预估出这一次的惩罚了。 这还是头一回,江太后没有在口头斥责之外另加处罚。——也不对,她本已说了“不许再往西苑去”的话,却被越罗这个皇后顶回去了! 这种时候居然可以顶嘴!并且真的成功了! 李定宸觉得自家皇后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打门。 须知他从前也不是没想过要讲道理,然而往往越说越错,最终结果只是惩罚翻倍。他的性子,很难耐下心来思索这其间的不同,只是在心里认定了越罗能够在母后面前说得上话这一点。 在同人不同命的酸楚之外,李定宸的心里又有些很特别的感受。 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好像娶了个非常厉害的皇后。 而且皇后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他脑子里又不由得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在越罗上了马之后,大抵是知道事情可以交给她,李定宸当时心里竟不怎么慌了。在越罗的控制下,踏雪飞速前行,他便也得以跟着体验了一回纵马飞驰的畅快。 虽然很短,但在那一瞬间,李定宸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自在的风吹拂在脸上,好似天地之间再没什么能够拘束住他。 那是李定宸活到十五岁上,头一回体验到这样的感觉。 等登上了銮舆,他才头一遭儿主动跟越罗说话,“皇后难道就不怕母后么?” 越罗从这番话中听出了深意,微微笑道,“我不过是说出实情,江娘娘深明大义,必定不会见责,为何要怕?” 李定宸不由哼了一声,总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本待冷落越罗一番,但想到她先是免了自己落马之灾,又在母后面前为自己争得去西苑的许可,便不怎么情愿的道,“今日多谢你了。” “这只是分内之事,当不得陛下如此。”越罗道,“只是陛下不论要做什么,总该想想还有人为你担忧,须得考虑万全才是。譬如今日之事,若陛下身边有马术出众者,能及时阻止惊马,即便我不在,也不会有事。” 李定宸抓重点的能力却让越罗直想扶额,“皇后这是自夸马术高明么?” 56.第56章 哪来的猫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随着救灾的推进, 这场大雪所造成的种种损失也基本上统计出来了。 而面对纸面上的数据,朝堂上的气氛却是越发沉重。仅仅在那两天一夜之中,大雪就压垮了上百间房屋,冻死了十几人, 冻伤者无数, 至于财产方面的损失,更是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虽然朝廷的救援还算及时, 后续的几天里,还是陆陆续续又死了十几个人。 在这个边关斩首十人以上就可算大胜, 可以露布飞捷回报京师的年代, 三十多条人命,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还是发生在京师, 天子脚下,首善之都! 虽然大雪是天灾, 但并不意味着别的地方不会出现。如果京师都能损失那么多, 换成别处, 救灾没有那么迅速灵活, 又当如何? 不单是朝堂,整个京城都因为这件事而气氛沉重, 尤其是在灾民们进了城, 被安置在城内后。就连李定宸, 也停了每日的经筵,端坐在朝堂上听群臣商议救灾之事。 而随着救灾工作有条不紊的推行,接下来也就到了该算账的时候了。 首当其冲要被批评的,自然是李定宸这个天子。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哪怕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关系到几十条人命,一道罪己诏却是免不了的。 诏书是首相王霄亲自拟定,翰林院大学士亲笔所书,李定宸从头到尾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殿内添的炭火不够,他只觉得四肢僵硬,浑身冰凉。 对少年天子而言,这件事太沉重了,不是他稚弱的肩膀所能扛得起的。 直到朝事结束,乘着銮舆回到长安宫,推门入内,被热腾腾的暖气一扑,李定宸一直紧绷的情绪陡然一松,那种寒意才由里到外的散发出来,让他浑身发颤。 越罗一直在关注此事,自然知道李定宸此刻的压力有多大。她屏退了众人,亲自扶着李定宸在暖炕上坐了,又替他脱下靴子,用厚毯子将整个人裹住,又往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捂着。而后又灌了一大碗红糖姜茶下去。 李定宸抱着被子靠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才渐渐暖和过来,发了一身的汗,寒意尽退。 “皇后……”他抿了抿唇,拉着越罗的手,神色间有些茫然,“当真是朕不肖,上天才会降下如此灾祸,以示警训吗?” “这与陛下有什么关系?”越罗眉一扬,语气也难得褪去平日的温柔谦恭,而显出几分咄咄逼人的尖锐,“这十多年来,政事控于王相一人之手,便是上天要降罪,该罚的也绝不会是陛下!” 李定宸分明已经暖和过来了,听到这番话,又激灵灵的打了个颤。 他想提醒皇后慎言,又想到这是长安宫,便闭了嘴。何况,越罗这番话,正好切中了他的心事,也迅速得到了他的认同。——虽然他是皇帝,但根本没有自主权,上天降罪与他有什么关系? 紧张过后,到了能够完全放松的地方,身体里的疲惫便争先恐后的跑了出来,李定宸靠在枕头上,心想还是皇后知道自己。 然而越罗下一句话,便让他精神为之一震,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何况,此事虽是天灾,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大雪,灾情如此严重,焉知其中没有别的缘故?” 李定宸睁大了眼睛,“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事发之后,我让文兴和武宁去查问了一番,却是另有所得。”越罗道,“灾情最重的那十几个村子,都在京城西郊。而且那一片土地,好几年前就已经被一家大户买去,这些村子里住着的村民,都是租着田地的佃户。” 说到这里,她看向李定宸,面上也露出几分冷色,“这家大户姓张,祖祖辈辈都是商人,在京城一带也颇有名望。但这些土地却不是他们自己置办,而是旁人所赠。只因……他家女儿生得美貌动人,被京城首屈一指的九千岁看中,聘做正房夫人。” “此事当真?”李定宸顿时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面色严肃的看向越罗。 “朝堂诸公一时半会儿虽然顾不上,但早晚都能查到这上头来。”越罗道,“我不过是赶了个早罢了。陛下若是不信,也可以派人去查。” “来宝!”李定宸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又有些不解,“即便那片土地是张家的,但又与今次的天灾有什么关系?” “虽然今年雪下得大,但陛下试想,这场雪覆盖了整个京畿路,怎么别处的屋子都没塌,只有那一带的屋子受损严重?难不成老天爷看准了一处下雪不成?” 李定宸年轻,经历的事少,又没在宫外生活过,一时想不到,但他也很聪明,一点就通,“他们的屋子有问题?” “年久失修,便不是大雪,只怕早晚都要塌。”越罗道,“张家待下苛刻,别处的佃户只需交三成租子,到他们家就要收五成,百姓们一年的收成连果腹都难,又哪有闲钱修缮房屋?” 李定宸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摇头道,“即便如此,只怕要治罪也难。” 其实这也不单是张家的问题,毕竟这些土地被送给他们家才几年时间,而房屋年久失修,肯定是由来已久。张家完全可以推脱说不知情,至于多收租子,虽然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但顶多申斥一番,根本算不上什么罪名,无非是让张家名声变坏罢了。但他们依附阉宦,又怎么可能在意名声? 但想到自己那一道罪己诏竟是代这样的人受过,李定宸便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定罪自然是不能。”越罗附和了一句,在李定宸身边坐下,有些感慨的看向他,“说起来此事还真有些玄妙。连陛下都下了罪己诏,那么此事一旦查出来,来宝也不可能安坐,必定会过来请罪,届时……” 她附到李定宸耳边,将自己的计划一一说来,又交代他到时候应该怎么做。李定宸听着她的话,眉头渐渐舒展开,双目之中也渐渐现出光彩,不停点头,等越罗说完了,才郑重的道,“朕记下了。” 跟越罗推断的一样,两天之后,这件事就被捅了出来。 来宝听说这个消息,大惊失色。他事先当真不知此事与自己有关,此刻再想要将消息瞒下,却是已经迟了。他甚至顾不得训斥妻子和前来求助的丈人舅子,匆忙换了衣裳进宫。 他得在消息送进去之前,去两宫跟前请罪,将此事分说清楚!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两宫明白,此事他毫不知情,也是被人蒙在鼓里。然后再保证回去之后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请两宫看在多年侍奉的份上开恩,或许还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然而李定宸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他让下头的人盯着,汇报此事的奏折才送进宫门,他就以两宫的名义派人去要了过来。 被派去要这份奏折的,正是张德。他虽然已经几年不在宫中,但毕竟从前的根基还在,如今复得两宫信任,又被皇后看重,自然有的是不想忍受来宝的人依附过来,其中自然也有负责整理传递奏折的内侍。因为来宝那边没有送信过来,轻而易举便拿到了奏折。 然后李定宸沉着脸,亲自将这奏折往两宫跟前一递。 因为皇帝下罪己诏这件事,两宫的心情都很不痛快。小皇帝甚至还没亲政,此事有他什么过错?这道罪己诏一下,他小小年纪,就得担上个平庸昏聩的评语,往后还如何主政,如何令朝臣膺服? 结果好么,居然是下头奴婢们惹出来的事! 自古以来,只有下头的宦官内侍替帝王承担过错,何曾见过身边的人犯了错,最后却由皇帝来承担的?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李定宸按照皇后教导,三言两语就挑动得两宫又是愤怒又是后悔。 她们当初怎么会认为来宝是个好的,还将看护皇帝的重任交给了他? 她本来是不打算让李定宸露面的。 寻常人家翁婿见面,做长辈的总免不了叮咛训诫几句。然而李定宸虽是女婿,却身份尊贵,见了面,父母还得给他磕头问安,倒不如不见。 但此时越罗心思转变,却是忽然发现宫中这些事并非与己无关,若要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平庸度日,只怕到头来岌岌可危。但若她当真想做点儿什么,想要往后在宫中行事没有掣肘,李定宸必须要跟她站在一边。 所以在行动之前,须得试他一试。 三日婚假结束,第二日李定宸就要去参加早朝了。 还是同以往一般,在奉天殿受朝臣叩拜,而后由朝臣提几件不甚紧要的小事,让他裁决。而真正的要事,则都是散朝之后,由内阁几位丞相商议着决定,而后将奏章送往太平宫,再由大总管来宝代御笔朱批。 至于军国重事,则必须召集六部尚书、内阁诸相、翰林院掌院及与此事相关的官员至太平宫,在御前分说厉害,商定决策。是时,两宫太后也会在一旁垂帘听诊。群臣商定之后,往往由太后代皇帝颁发诏书,当场拟就,加盖大印。 57.第57章 鬼鬼祟祟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越罗只好将灯灭了,自己也躺到了床上。 其实不单是李定宸, 她自己心头又何尝不激动?毕竟已经一年没有这样自在的在外面走动了。 于是在李定宸没忍住又提起街市见闻时,她也随口附和了几句, 结果就被他引着,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话, 还回忆起了许多自己从前住在南京城时, 上元夜跟着闺中姐妹们在城中走百病的趣事。 李定宸听得心向神往, 叹息道,“不知几时才能再觑空出宫去。” 越罗微微皱眉,虽然纵了他这一次, 却不可让他养成这样的坏习惯, 想了想, 道, “这般避着人出宫,只可偶一为之, 次数多了, 必然会露出端倪。陛下若当真想出宫,不如想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李定宸犹豫。 越罗提醒道,“当年太-祖、太宗、后来的世宗皇帝, 都并不是日日囿于皇城之中。” 李定宸顿时眼睛大亮, 拍了一下床板, “对啊,朕怎么没想到?” 太-祖和太宗自不必提,当年开国时南征北战,真正留在宫中的时间反而很少。世宗皇帝却是不耐留在宫中,直到晚年还时有出巡。如今世宗朝的风气未变,李定宸如今的年纪,出巡别处不能,但就在近郊走走,只要有合适的理由,朝臣也无法阻拦。 “不过,以什么由头出宫,却得陛下自己去想了。”越罗道。 如何在跟朝臣的对峙之中占据主动地位,是李定宸如今首先要学习的。但直接从朝政入手,不免会引起朝臣的警戒心,不如从无关紧要的细节处开始,潜移默化。 说话间没有注意时间流逝,直到韩嘉和李元过来叫起,两人才发现这一晚竟是全然没有入睡。 好在精神上并不觉得十分困倦,两人各自起身梳洗,送了李定宸去早朝,越罗处理了几件小事之后,见时辰差不多,便往万年宫去请安。 问安之后,又与两宫说了几句闲话,越罗便主动道,“有一事要先说与两位娘娘知晓,昨夜陛下忽然生了兴致,说要出宫去看灯。儿臣见他十分神往,便应下了。” 虽然两宫未必会察觉,就算要知道也不是现在,但越罗还是决定主动交代,以免后面被发现了,反倒不好解释。见江太后眉头一皱就要开口,她忙道,“两位娘娘放心,我们带足了人,只逛了一个时辰,并未发生任何意外。” “即便如此,也太莽撞!”江太后的眉头却并未因她的解释而舒展,“哀家本以为你是个稳重的,能劝得住陛下,怎么你倒跟着他胡闹起来了?” “娘娘容禀。”越罗却并没有被她吓住,不慌不忙的起身道,“陛下年纪已经不小,将来要执掌朝纲,总该对外头的民生有所了解。若事事只能在奏折之中了解,便容易为下头的人所蒙蔽,不如亲眼见过。因此儿臣才想着,与其拘束着他不许出宫,不如做好防范措施,多令他出去走走看看。陛下的性子,两位娘娘也是知晓的,镇日留在宫中,不免觉得烦闷,若能松散一番,倒不是坏事。” 她语气四平八稳,理由也站得住脚,更为李定宸考虑到了以后,江太后的表情也缓和了下来。赵太后也点头笑道,“说起来,我皇秦几代帝王,都是在宫中坐不住的性子。世宗皇帝年轻时,一年倒有半年是不在宫中的,那时帝王出巡可真是热闹之极。” “罢了,既然是这么说,我若再拦着,反倒成了恶人了。”江太后无奈的道,“只是皇帝如今尚未亲政,总是私下里出宫,传扬出去需不好听,也让臣子们难以放心。” “娘娘放心,儿臣已经劝说过陛下,这样私自出宫的情况可一不可再,若再想出宫,便要在朝上说动大臣们,如世宗皇帝出巡旧例。”越罗立刻道。 这下江太后最后一点不满也没有了,点头道,“你一向有分寸。” 越罗便趁机道,“其实我私心里,倒是想让陛下奉两位娘娘出宫松散一番,免得在宫中闷着。只是世宗皇帝当年在京郊的行在多年未曾修缮,只怕不能住人。而今国库不算丰盈,朝事陛下也不得做主,却不好提。” “这也罢了,我们在宫中住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何况年纪大了也懒怠走动,去与不去都没什么。”赵太后道。 但越罗分明瞧见,她眼中并非没有意动之色。至于江太后,她比赵太后年轻了十几岁,少女时期的种种经历尚留在记忆中未曾褪色,对于出宫之事,自然更加向往,只是如今的确不是合适的时机。 越罗道,“此事倒可以往后推一推,不过眼下若想出宫,倒也不是全无办法。二月初八日是浴佛节,释迦诞辰,京中各禅院皆有斋会。今年又是大觉寺建寺百年,届时必然要上折子求宫中赐恩,若两位娘娘亲至,今次法会必然更添光辉。” 相较于到京郊的行在去住一段时间,出宫参加浴佛法会自然简单了许多,可操作性也更强,两宫都十分意动,只是难免还有些迟疑,“只恐过于兴师动众,又添靡费。” “既是去礼佛,自然诚心为要,轻车简行便可。至于一应花费,让陛下从内库出便是。想来便是朝臣,也不能拦着陛下孝敬两位娘娘。”越罗说着,见两宫并不反对,便直接将事情定下了,“儿臣回头便去与陛下提起此事,当早作准备才是。” …… 李定宸早朝时一直在琢磨该找个什么理由正经出宫,可惜一无所得。等到经筵时,那点儿兴奋的劲头过去了,便开始觉得困倦,几次险些睡着,经筵结束之后,便被几位先生暗暗提点了一番,十分惭愧。 谁知回到长安宫,便听越罗说起两宫要出宫礼佛之事,还要他从内库出钱,顿时大为不平,“皇后怎么不替朕也出个主意?” “朝堂之事,妇人不可随意置喙。”越罗搬出大道理。 李定宸蔫蔫的道,“出钱也是应当的,之事两位娘娘怎么忽然想起礼佛来了?” 虽然居于深宫之中,镇日无事,平常两宫也会抄读佛经,寻个寄托。但若说十分虔诚,却也说不上。何况她们一贯奉行节俭,怎么会忽然提出出宫礼佛这样的要求? 越罗道,“自然是我主动提起,说动了两位娘娘。” 李定宸奇道,“费这一番功夫又是为什么?” “陛下不是总觉得不管做什么两位娘娘都盯着,十分不自在么?让她们时常出宫走动,将注意力转到别的事情上去,自然也就不能如过去那般总关注着陛下的一举一动了。”越罗道。 李定宸拍了一下巴掌,“哎呀!可不就是如此?果真还是皇后想得周全,朕怎么就想不到?” 他一直希望两宫不要对自己管头管脚,却是从来没想过,还可以用这种法子。 李定宸觉得自己的思路一下子开阔了许多。要达成自己的目的,不见得只能直来直往,只要稍微迂回一下,将目的掩藏在表象之下,便会容易许多。 譬如他想要出宫,便不能让朝臣知道他的目的是出宫,须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出宫乃是理所当然,自然便不会因此生出非议,觉得他没有帝王的沉稳气度。 皇后不愧是皇后。 来宝有些不安的跪在地上。 他已经好些年没有这样狼狈过了。 这几年来,他当着殿中省的差,实际上做着整个后宫的主,陛下和两宫面前无需叩拜,朝臣见了都要避让三分,称一声“大总管”,真正是风光荣耀无限。 然而此时此刻,跪在这里,来宝才发现,自己所以为的身份地位,实则并没有那么牢靠。 内侍和朝臣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朝臣多以科举晋身,形成一个巨大的利益团体,与皇权分庭抗礼,纵然是皇帝也不能随意处置,而内侍却是荣辱皆系于一人之手。 甚至他对皇宫的掌控,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严密。 来宝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躬身立于赵太后身侧的张德,咬着牙想,若自家见弃于两宫,只怕宫中有的是迫不及待要踩着自己上位的人,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是什么下场。 这个念头让来宝背上一阵发寒,越发将身子匍匐下去,“奴婢知罪,请两位娘娘责罚。” 他紧赶慢赶入宫,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让两宫先得了消息,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辩解,只能见机行事了。 “来宝,”片刻后,江太后沉声开口,“你是世宗皇帝都夸赞过的聪明稳重,哀家和赵姐姐这才将陛下托付给你,你便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58.第58章 引君入瓮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如今看来,还是姐姐的眼光好。皇后胆子大些,倒真不是坏事。”江太后目送越罗跟在李定宸身后走出宫门, 转头对赵太后叹息道。 皇后会骑马, 这不是什么奇事。太/祖皇帝当年也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 成徽高皇后早年便陪伴在□□身侧, 二人戎马之中几度同生共死, 夫妻情深, 民间至今广为流传。即便立国之后,成徽皇后也曾亲自教习几位皇子皇孙骑射,是一位十分传奇的女性。 有这样的珠玉在前, 立国初女子学习骑射很是风行了一段时间, 只是后来国朝安稳,渐渐的便荒疏了。莫说女子, 就是许多男子也都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之辈。 皇后除了管理留宫、侍奉皇帝之外,将来也必定需要教养皇子, 会这些也没什么不好。只要礼仪上不出错, 江太后自然不会挑剔。 她所感叹的, 是越罗能够在自己面前直言。 这是皇帝都做不到的。 她和赵太后千挑万选,就是为了能找个压得住皇帝的人, 现下看来, 果然没有选错。 “你呀, 就是操心太过了。”赵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孩子们自然有自己的缘法,我看这个越氏就很好,待她磨一磨陛下的性子,便是朝堂上,想来也无话可说了。” 她这话并未说得十分明确,然而江太后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面容微肃,“姐姐想得周到。” 小皇帝大婚之后,便当亲政,这本是理所应当,两宫太后心里也不知琢磨了多久,但这件事,现在还不能提。 王霄在朝堂上经营了二十年,真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国朝以来从未有过如他这般大权在握的臣子。不提权势动人,王霄觉不会束手还政,便是李定宸自己,如今又哪里担得起这国之重器? 他那跳脱的性子,半点拘束都受不得,是两宫心中长久的一块心病,早盼着有个人来磨一磨了。 但愿越罗不要让她们失望才是。 …… 直到出了万年宫,李定宸还有些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江太后教子严厉,李定宸从小到大,但凡犯错,一定会被惩罚。或是抄书,或是罚跪,似这般出去玩受了伤,那必定是要禁足一阵的。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 到如今,小皇帝已经可以在她开口之前,大致预估出这一次的惩罚了。 这还是头一回,江太后没有在口头斥责之外另加处罚。——也不对,她本已说了“不许再往西苑去”的话,却被越罗这个皇后顶回去了! 这种时候居然可以顶嘴!并且真的成功了! 李定宸觉得自家皇后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打门。 须知他从前也不是没想过要讲道理,然而往往越说越错,最终结果只是惩罚翻倍。他的性子,很难耐下心来思索这其间的不同,只是在心里认定了越罗能够在母后面前说得上话这一点。 在同人不同命的酸楚之外,李定宸的心里又有些很特别的感受。 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好像娶了个非常厉害的皇后。 而且皇后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他脑子里又不由得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在越罗上了马之后,大抵是知道事情可以交给她,李定宸当时心里竟不怎么慌了。在越罗的控制下,踏雪飞速前行,他便也得以跟着体验了一回纵马飞驰的畅快。 虽然很短,但在那一瞬间,李定宸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自在的风吹拂在脸上,好似天地之间再没什么能够拘束住他。 那是李定宸活到十五岁上,头一回体验到这样的感觉。 等登上了銮舆,他才头一遭儿主动跟越罗说话,“皇后难道就不怕母后么?” 越罗从这番话中听出了深意,微微笑道,“我不过是说出实情,江娘娘深明大义,必定不会见责,为何要怕?” 李定宸不由哼了一声,总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本待冷落越罗一番,但想到她先是免了自己落马之灾,又在母后面前为自己争得去西苑的许可,便不怎么情愿的道,“今日多谢你了。” “这只是分内之事,当不得陛下如此。”越罗道,“只是陛下不论要做什么,总该想想还有人为你担忧,须得考虑万全才是。譬如今日之事,若陛下身边有马术出众者,能及时阻止惊马,即便我不在,也不会有事。” 李定宸抓重点的能力却让越罗直想扶额,“皇后这是自夸马术高明么?” 然后不等越罗琢磨出该如何回复这个问题,他又道,“既如此,往后朕再往西苑骑马时,便请皇后同去,如何?” 越罗眉头一挑,虽然知道李定宸这么说有故意诱导自己玩乐之嫌,想来是希望自己出了丑,不能再在江太后面前理直气壮,但她自从入宫之后,贤良淑德的面具戴得太久,早已经收购了,因而没忍住接受了这份诱惑,“既是陛下相请,妾何敢不从?” 哪知李定宸下一句话就暴露了真正的目的,“那有皇后在,朕想来也可纵马疾驰了?” 越罗其实有些惊讶,莫非他从前骑马,就一直只是慢走,从来不曾疾驰?不过她很清楚这个问题不能问,因而只在心下琢磨了一会儿,见李定宸双眼发亮的看着自己,便点头道,“只要做好了完全准备,自然可以。” 李定宸闻言,面上的雀跃之色简直要溢出来了,若非他们才从西苑回来,说不得此刻就想往那边去。 越罗见状,心下反倒生出几分同情来。她之前因被选入宫之事,多少有些冷待李定宸之意,因而对方不理会她,她也乐得清闲,还是两宫催促,才打起精神打算跟他好好相处。 然而现下细细思量,宫中规矩那么大,江娘娘的性子又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小皇帝这样爱玩闹的性子,在这宫里只怕过得相当憋屈。说到底,他也不过比自己大一岁,宫里宫外的事,哪一件能自己做主呢? 也难怪知道可以尽兴的玩儿,会那么高兴了。 这样子倒是让越罗想起了家中弟妹,相较那几只无法无天的皮猴子,眼前这位天下至尊,已经是相当的稳重了。 说起来,皇后与皇帝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或许自己也该花点心思,认真的履行以下皇后的义务才是。 这样一想,她便道,“明日上柱国夫妇会携几位弟弟妹妹入宫谒见,不知陛下是否有空?” 李定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上柱国是自己给皇后生父所赐官职。也就是说,明日皇后的家人将入宫谒见。莫说今日皇后为自己解了围,便是没有,他也是应该露面,彰显天家对这位皇后的看重。 这么一想,便点头道,“大人和夫人入宫,朕理当见一见。” 越罗便道,“既如此,皇上今晚就歇在长安宫吧。明日一早他们便会入宫,也省了来回的麻烦。”不等李定宸拒绝,又道,“后园的菊花开得正好,今日尚食局又备了好蟹,我欲在园中赏花食蟹,不知陛下能否赏光?” 李定宸不由意动。 早前心里想的要冷着皇后的念头早已不翼而飞,对于要在长安宫过夜这件事,也就没有那么排斥了。 随着救灾的推进,这场大雪所造成的种种损失也基本上统计出来了。 而面对纸面上的数据,朝堂上的气氛却是越发沉重。仅仅在那两天一夜之中,大雪就压垮了上百间房屋,冻死了十几人,冻伤者无数,至于财产方面的损失,更是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虽然朝廷的救援还算及时,后续的几天里,还是陆陆续续又死了十几个人。 在这个边关斩首十人以上就可算大胜,可以露布飞捷回报京师的年代,三十多条人命,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还是发生在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都! 虽然大雪是天灾,但并不意味着别的地方不会出现。如果京师都能损失那么多,换成别处,救灾没有那么迅速灵活,又当如何? 不单是朝堂,整个京城都因为这件事而气氛沉重,尤其是在灾民们进了城,被安置在城内后。就连李定宸,也停了每日的经筵,端坐在朝堂上听群臣商议救灾之事。 而随着救灾工作有条不紊的推行,接下来也就到了该算账的时候了。 首当其冲要被批评的,自然是李定宸这个天子。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哪怕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关系到几十条人命,一道罪己诏却是免不了的。 59.第59章 能者居之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如此, 私底下搜集来宝的罪证,抓住机会捅出来, 也就不奇怪了。 他本来是打算将这些罪证都交给越罗,但越罗却没接, 反倒交代他下去查询这些事件之中的苦主, 暂且把人安置起来。 见薛进毫无异议的应下, 越罗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今日薛进可以因为她越罗占了上风而跳反, 出卖来宝, 焉知来日不会反过来出卖她?虽然越罗行事一贯谨慎,不可能留下什么把柄,然而欲加之罪, 总能找到破绽, 不可掉以轻心。 好在短时间内不必担忧此事,眼下此人却是正当用。 薛进离开之后,越罗呆呆坐了半晌, 才命小福取来笔墨纸砚, 在桌上铺陈开。而后她屏退左右,又对着纸笔出神许久, 这才提起笔, 郑重的在纸上落下一个个文字。 写写划划, 等到终于写成一张时, 地上已经满是被揉皱的废纸了。越罗将写好的纸晾干,加盖皇后之宝,而后取来一部书夹进去,又将这本书锁进箱底,才开始整理那些废纸。 这时节屋里已经烧了火盆,越罗没有叫人,一张一张将之丢进去烧尽了,这才让人进来收拾。 晚上李定宸过来,越罗便将此事告诉了他。薛进的出现是意外之喜,对他们来说,可以省却不少力气。而李定宸得知来宝竟犯下如此多罪行,更是勃然大怒,若不是越罗劝阻,就要直接命御前力士去把人拿了。 “如今来宝身份非比寻常、党羽众多,陛下若仓促间拿了他,只怕连朝堂都要跟着动荡。届时为了安定人心,说不得还要原样把人放了。”越罗道,“届时再要办他,就更难了。” 李定宸气呼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才问,“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禀明两位娘娘,让她们处置?” “禀明两宫自无不可,但……”越罗看着李定宸,“陛下是只想处置了来宝,还是想将他手中的权力夺回?” 李定宸动了动唇,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二者的不同,他自然很清楚。若只是想处置来宝,只需将他的罪行公布,自然有的是人想将他从现在的位置拉下来。但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没有来宝,也会出现别人,他却还是现在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帝。 这个问题,在李定宸这里自然不会有第二个答案,他只是不觉得单凭此事便可改变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越罗也没有真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含笑道,“陛下若是有心,且先看我如何处置此事。如今只是一个来宝,毕竟事涉后宫,我还可以插手。朝堂之上,却只能看陛下的了。” 李定宸闻言精神一震。这件事他毕竟已经想了许久,因而此刻心下虽然仍有疑虑,但却又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情不断涌出,将紧张和忧虑掩盖下去。 越罗这段时间以来的行事,已经在李定宸心目中建立起了一个可靠的印象,所以此刻,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配合越罗解决此事,甚至有些兴致勃勃的问,“皇后打算怎么做?” “陛下且看着便是。”越罗道。 转眼到了腊八节,这一日宫中按例赐百官腊八粥,宫人内侍自然也人人有份。 越罗早上亲自奉了粥给两宫太后,言谈间说起放赏之事,便道,“儿臣听周姑姑说,从前侍奉两位娘娘的姑姑和总管,有好几位得了娘娘们的恩赏,出宫荣养,今日既是过节,倒不该忘了他们。” 江太后道,“难得你有心想着,既如此,让人送一份赏便是。” 越罗笑着点头应了,回头便命人送了一份粥去。 其实即便是宫中的东西,也未见得多好,但赏赐吃食,是天家昭示恩宠之意,也不是人人都能得,这才显得珍贵。尤其对这些已经出宫的宫人内侍而言,这样的恩宠,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断绝了,骤然接到赏赐,自是欣喜不已。第二日俱都到宫门投帖,感谢两宫恩赏。 帖子先送到越罗这里来,她翻开一看,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前任内常侍张德,在帖子之中陈情,想求个恩典,进宫给两宫磕头请安。越罗将帖子拿了,亲自往万年宫走了一趟。 如今李定宸年纪渐长,要管教的地方也就少了。越罗进宫之后,一并连宫务都交了出去。两位皇太后居于深宫之中,平素也什么消遣,不过带着宫人们莳花弄草,研究衣服首饰的花样,准备着过各式各样的节日而已。 因而张德想进宫请安,也算是难得的新鲜事,再有越罗从旁撺掇,自是无可无不可的允了。 张德在潜邸时就侍奉先帝和赵太后,可谓是相伴于寒微,感情自然也不比别个。论年纪,他比赵太后大不了几岁,但看上去却已经十分衰老,显然宫外的日子过得并不那么顺心。 不过他虽然出宫多年,但礼仪娴熟、举止文雅、应答得当,便是越罗初次见面,也不由心生好感。 最妙的是他时不时提起当年在潜邸时的各种趣事,既能勾起赵太后的回忆,又不至于让她伤感,且还兼顾着没让江太后觉得冷落,可谓是十分周全。 因而半个时辰之后,张德开口告辞时,两宫都有些意犹未尽之意。越罗便趁势道,“张总管说的这些事,我们小辈竟是都不知道。我瞧两位娘娘许久不曾这么高兴过了。既然平常闲着无事,不如多召张总管入宫陪伴说话。” 当初张德出宫荣养,实是为了给来宝让路,因此两宫对他多少有几分歉意。如今再见面,他的表现又很好,两宫自然满意。听见越罗这么说,赵太后尚在犹豫,江太后已经点头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皇后安排。” 今年入冬之后,赵太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太医看过了,又说不是病,竟是束手无策。因为就是江太后朝夕相对,也很久没见过她这么高兴的样子了。这张德既然能让赵太后高兴,江太后自是不吝恩赏。让越罗安排之外,又另外赏赐了许多财物。 越罗领着人回了长安宫,命人取了宫中名册来看,又对张德道,“进出宫掖每次都要搜检,未免麻烦。本宫之意,就替张总管在宫中安排个职位,也不必总是跑来跑去,只是如今宫中人员都满额了,却是要委屈张总管。” “老奴能侍奉在主子们跟前,便是做个洒扫太监,也是好的。”张德是个聪明人,此刻已经知道,固然是他抓住了机会入宫,但若没有皇后娘娘作成,也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还摸不清楚越罗的意思,但这并不影响他立刻表态。 越罗点头,“洒扫太监的话就不必提了,让两位娘娘知道,还以为我苛待老人。”她翻过一页名册,“就先在内坊局挂个名字吧。” 张德身体微微一震,毫不犹豫叩头谢恩。 内坊局,又叫太子内坊局,掌东宫诸事。 自然,如今帝后才刚刚大婚,太子还是没影儿的事,所以越罗说是个挂名。看上去这职位除了虚名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但这可是皇后钦点的职位!理论上来说,太子将来也由皇后诞下,她为自己的孩子选的人,自然不会乱来。 她对张德的重视已经表露无疑,而之所以给这个位置的原因,之前也已经说过了,“宫中人员都满额了”,所以张德若是想往高处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坐在上面的人都拉下来。 而这很显然也是皇后的意思,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但张德却已经领会了。 之后越罗就没有再管这件事了,而是开始张罗过年的种种准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边境没有大战,各种祭祀也就成了朝中头一等大事,而新旧交替之际,自然也免不了要大肆祭祀一番。无论朝堂还是后宫,都在为此做准备。除此之外,除旧迎新同样是十分吉庆的节日,自然免不了也有各种庆典,须得提前筹备。 再者,宫中每年都会往外派发赏赐,多是衣裳布料首饰和各种花样的宫钱,这些事也需要皇后盯着。 总而言之,越罗忙到了就连李定宸也不好意思问她那件事究竟准备得怎么样了。 何况他自己也很忙。 越罗本来以为,可以过一个安稳的年,却不曾想,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亡来宝。 天泰八年正月初四,西京忽降大雪。 雪是入夜的时候开始下的,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一场几十年难遇的大雪,而且下起来就不停了,一直下了两天一夜,在地上积了将近三尺厚,压垮的民宅无数,至于冻死的人畜,一时竟无法统计完全。 60.第60章 那是做梦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本来众人都不以为意,幼帝登基八年,皇权实则早已旁落, 如今军国重事,皆是由首相王先生裁决,而后大总管来宝代为批红。这一二年皇帝开始接触朝事, 但送到他面前的,都是些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奏章, 平日里李定宸自己也不愿意看的, 因而都觉得只是做个样子。 哪知这一回小皇帝竟像是铁了心, 一连三日都待在太平宫中,而且还批阅奏章直到深夜, 然后……直接宿在了太平宫。 他若是做别的, 两宫皇太后必然都不能容, 定要他将心思放到与皇后相处上来。 偏偏是这一桩, 让人再没话说。 即便都猜到他并非真心批阅奏折, 不过借此不往长安宫去, 但谁都不能将之点出来。 陛下上进了, 这是内外都想看见的好事。 皇帝不到长安宫来安置, 越罗作为备受瞩目的当事人, 其实并没有众人想的那样惶恐。这三天李定宸真真假假的批着奏折, 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样, 但越罗却是实打实的忙。 第一桩就是要接见内外命妇。 大秦立国百多年,宗室自然也是开枝散叶,人口众多。本朝并无分封之制,宗室分别聚居于四京之中,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这一回皇帝大婚,宗室按例要入京朝觐,而宗室女眷自然也要入宫拜见越罗这位新封的皇后。而七品以上在京勋贵和朝官们的女眷,也要进宫入谒。 因为人着实太多,偌大个长安宫都坐不下,因此这一次召见分了三批。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越罗却要按品大妆,插戴全套头面,穿着厚重闷热的皇后朝服,始终端坐于主位上,彰显皇室威严。 一天下来,比大婚时还累些。 李定宸不来过夜,说实话越罗是松了一口气的。 第二日,又需召见内侍省和六宫局管事的。皇后主理六宫,两宫太后也都没有抓权的意思,事情尽数移交了过来。虽然身边还有女官帮衬,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按照旧例来做,但毕竟刚开始接触,越罗肩上的压力还是很大。 余者如梳理宫中种种关系,查验库房,交接钥匙…… 待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忙下来,越罗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皇帝究竟在做些什么? 若不是早上问安时两宫太后都不着痕迹的提点了一番,安抚之余又暗示她该拿出手段来拴住皇帝,她都险些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人。她入宫是来做皇后的,皇后的本职不是管理后宫,而是侍奉皇帝。 既然两宫开了口,越罗就不好什么都不做了。 回到长安宫,她便吩咐小福,“去打探一下,陛下现下在做什么?” 然后才继续领着人继续清点库房。宫中的大库房,一应东西都是有数的,增减也都按例,这几日已经理清楚了。倒是越罗自己的私库,除了礼部准备的嫁妆之外,两宫和皇帝的赏赐,以及各处献上的东西,林林总总竟也有不少,须得登记造册、清点入库。 越罗身边也好,李定宸身边也好,人虽然多,但可称作心腹的却几乎没有,都是由两宫来安排。因而在她们的授意下,打探消息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没多久小福就回来了。 “说是今儿不批折子,往西苑去了。” 李定宸一开始倒并不仅是做个样子,而是真的有心于朝政。奈何这件事他自己有心是没用的,大部分奏折根本不会送到他这里来,或是送来的时候事情早就定下甚至已经在执行了。耐着性子看了两日,便开始觉得无趣。 他这时才终于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原来大婚之后,除了长安宫中多住了一个人,别的与从前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而这一点,好像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两宫也好,大总管来宝也好,王先生也好,都没想过他是个成了家的皇帝,已经能够做主了。更让李定宸憋屈的是,就连他身边的韩嘉和李元,都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还拐着弯儿劝他就算不喜欢皇后也不用折腾自己。 难道他们都不觉得眼下这种情形是不对的吗? 李定宸心中的火气越烧越旺,但他知道,这些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这种心思也绝不能表现出来。 ——即使那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他本来就不是能忍耐的性子,因而发现这三日都是在做无用功,便索性丢开,带着人往西苑散心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想,只怕宫中很快又会传遍了,说陛下是个坐不住的,这几日批奏折用心国事果然都只是做样子。 于是这心也越散越闷。 越罗领着人过来的时候,李定宸正骑着自己最心爱的宝马踏雪,由内侍领着在西苑里转悠。他倒是想纵马疾驰,奈何内侍们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不敢放松,一见他有纵马之意,就立刻跪下来哭求,久而久之,李定宸也歇了这份心思。 只是今日他实在心绪不佳,听得报说皇后来了,心下不由生出几分迁怒。若不是以为可以亲政,他根本不想娶劳什子的皇后,结果骗了他娶皇后,这亲政却根本就是个幌子! 一切的根源,都在这“皇后”二字上。 但李定宸毕竟是个讲理的人,他更知道,越罗也很无辜。不要说他当皇帝这八年,便是从前父皇在位时,朝堂上也是王先生说了算。十几年来大权独揽,岂是这样轻易就能交出来的?无论皇后是何人,都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他只是这会儿不想见越罗,但这话说出来,必然会传到两宫耳朵里。赵娘娘一向疼他,且又不是生母,最多告诫一二,江娘娘那里却是绝对过不去的。 因为不想见到越罗,他索性一拉马缰,双腿夹住马腹,趁着其他人被分了神的当口,纵马飞奔而出。 等满地的内侍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还在马上,登时慌乱成一团,急急忙忙上马追了过去。好在踏雪性情温顺,即便是疾驰,速度也不快,陛下的控马之术也十分娴熟,不至于撞上障碍物,只要略等一下,他们便能跟上。 然而才这么想着,那跟在最前头的内侍便见远远有一行人迎着踏雪飞驰的方向走来,看那后头的仪仗卤簿,正是皇后娘娘无疑! 李定宸也看到了前面的人,原来他慌不择路,竟是恰好选了错误的方向,本意是要避开,这回竟要直直撞上了。 他的控马之术娴熟,仅限于慢走时。这会儿纵马飞驰,因为他胆子大,即便没人跟上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最糟糕的情形,也无非是待会儿停不住马摔下去,能换来一阵疾驰,也够本了。 可惜江娘娘总觉得他身体柔弱经不住这些,若摔了这一次,只怕又要很长时间不得骑马。 然而乍一看见越罗的队伍,见对面人多,决计是避不过去的,很有可能会踩踏到人,李定宸毕竟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便立刻慌乱起来。毕竟在空旷处走马,和在人流中疾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下意识的要勒住马头,然而因为太紧张,一时不得其法,倒弄得踏雪不舒服,更是撒开了蹄子往前跑。 “快让开!”眼看两边的距离越来越近,就要撞上,李定宸只得大喊,“让开!” 虽然越罗已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令众人散开,但因为仪仗太长,还是生出了一点慌乱。 其实这一点问题不大,如果李定宸是个经验丰富的骑手,能够控制好自己的马,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越罗一看他越忙越乱,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的模样,便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此刻也绝不知道当如何驭马。 此刻这情形,地上的人被撞到踩到反而成了小事,若是让他就这么在皇宫内跑马,只怕明日御史台的奏折又要堆满太平宫了。更有甚者,若皇帝坠马受伤,在场所有人只怕都脱不得干系。丢了差事事小,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纵马疾驰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几百步的距离转瞬就能拉近。 不待越罗考虑清楚,李定宸已经骑着踏雪从她身前经过。 那一瞬间,越罗觉得自己脑海中似乎想了许多,但又仿佛一片空白,她伸手抓住了李定宸手中的缰绳,竟是连马镫都没用,就在飞驰之间,纵身上了马! 甚至他对皇宫的掌控,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严密。 61.第61章 瓮中捉鳖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而话题又是如此的合适及恰当。 ——毕竟下过罪己诏,对年幼的帝王而言, 这件事会是他毕生的污点, 永远都抹不去。而事情的后续处理和安排, 自然也就十分重要。他会开口关心,虽然出乎朝臣的预料,却也可以理解。 京兆尹很快出列, 表示赈济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如今在雪灾之中损毁的房屋都已经修葺完毕, 接下来会给他们发下新的牲畜和农具以及种子,确保春耕不受影响。户部的官员也保证所需的钱粮会第一时间拨下。 李定宸微微颔首, 道, “诸卿辛苦了。朕连日来总是梦见先帝, 目中似有忧色, 因此心下不安。天降雪灾,乃是警示之意。单是这般处理,只怕无法令上天满意,不知诸位臣工可有别的办法为朕分忧?” 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 朝臣们迟疑了一瞬, 都将视线转向了王相。 皇帝今日两次开口, 虽然说的都是不甚紧要之事, 但却也可以看做是他打算向朝政伸手的先兆, 如此一来,王相的意思就很关键了。 但是皇帝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们就必须要给出回应。所以王霄沉吟片刻,道,“此次天灾示警,如今看来,乃因陛下身侧有奸佞乱权,之故,来宝既然授首,陛下只需祭祀太庙,想来便可无碍。” “单只祭祀田地,只怕还不够。”李定宸道,“朕欲效仿前朝帝王,立天地坛,合祭皇天后土,上禀朕之衷心,不知诸卿可有以教?”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礼部的几位老大人闻言大惊,立刻异口同声的反对。 “为何不可?”李定宸微微皱眉,不解的问。 礼部尚书出列道,“祭祀天地,自然是应有之义。然而修建天地坛,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恐非社稷之福。” 大概是李定宸这个提议太吓人了,所以接下来朝臣们纷纷开口劝谏,竟是打定主意要反对了。须知前朝修建天地坛,乃是仿皇城制式,而因为修建在城郊,又是祭祀天地之所,其占地之广、建筑之盛,还要远胜城内的皇宫。 因为前朝距今已经十分久远,因而天地坛早已废弃上百年。要将这上百顷的宫殿群重新修筑,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难以估算。即便如今的大秦还算风调雨顺,但世宗晚年修建皇陵耗费甚巨,因此国库并不丰盈,根本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来。 但是他们劝谏的语气却也不甚激烈,大抵这个提议过于荒谬,所以反而推翻了之前他们关于皇帝想要夺权的推测,都认为小皇帝是被这件事给吓坏了,所以想要弄个仪式来安定人心——尤其是安定他自己的心。 这个他们很拿手啊!根本不用那么费钱费力,完全可以采用更加经济的方式嘛! 所以在劝谏过后,又有人提出了作为替代的解决办法,“《礼记·祭统》:‘天子亲耕於南郊,以共齐盛。’古之帝王亦常有亲耕之记载,陛下若要效仿先贤,莫如于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时,亲耕于南郊,即可令天地感殿下之诚心,又可为天下劝农之本,岂不善哉?” 李定宸尚在犹豫,其余众臣已经纷纷开口称赞附和,表示这就是最好的方式,与其大张旗鼓兴建土木,倒不如以诚动人。 最后王相也开口相劝,李定宸便犹犹豫豫的答应了下来,命有司负责安排此事。 因为现在距离二月初二已经很近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而帝王亲耕,各种礼仪是绝不能荒废的,所以朝臣们下了朝之后,便立刻回衙门去翻阅典籍,制定流程了。 李定宸脚步轻快的回了长安宫。 他接下来其实还要去听经筵,但这会儿心情实在是太兴奋,必须要跟皇后分享一下,所以一下朝就迫不及待的回来了。 越罗也才刚刚请安完毕,从万年宫回来,见他兴冲冲的样子,便含笑问,“陛下这样高兴,可是有了好消息?”昨晚李定宸要她看着他的表现,不想竟这样快。 李定宸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回了内室,又屏退众人,才凑到她耳边,压抑着兴奋道,“礼部和户部已经在准备,二月初二,朕要去南郊亲耕!” 越罗还真有些惊讶,“陛下怎么做到的?” 虽然自古就有这样的仪制,但本朝却是从未有过的。“祖制”二字,可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那些朝臣顽固得很,即便有足够的理由,也未必能说服他们,何况李定宸看起来也不像是能舌战群儒的。 李定宸面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笑道,“若是朕开口,他们必定不许,所以朕让他们自己提的。” 便将今日早朝的情形对越罗说了一遍,说到高兴处,不由得手舞足蹈,对越罗道,“还是皇后提醒我,有些事只要稍微迂回,效果便截然不同。只要揣摩清楚朝臣们的想法,要因势利导,一点儿也不难嘛!” “这只是因为此事于他们无损。”越罗正色提醒他。 李定宸浑不在意道,“朕知道,不过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总有让他们都无法反对朕的那一日。” 整个朝廷都运转起来,事情安排得自然很快,最后定下来的流程之中,非但有李定宸这位帝王于南郊亲耕,还有越罗这位皇后亲蚕于北郊之礼。 李定宸在越罗面前越发得意,越罗却是哭笑不得,怎么这还有捎带的? 不过,能够出宫,越罗还是高兴的。虽然她很清楚,这样的仪式之中,所有行事都有人跟着看着,根本不会有半点自由,而且也会很累,但还是高兴。毕竟是在这平静如水的日子之中增添的一抹亮色。 提前数日,帝后二人便开始斋戒。至二月初二这日,两人一早就起身,梳洗打扮之后,便分别领着不同的队伍出门了。 其实所谓“亲耕”与做戏无异。一切流程都是安排好的,身为皇帝的李定宸穿着为今日特制的衣物,左手执鞭、右手扶犁,前面有官员牵牛,两侧是耆老相扶,身后则跟着经过挑选、手执各种农具的农人,如是在田里来回犁三次地,就算完成了亲耕的任务。而后内阁重臣、各部高官依法炮制。 但第一次玩这种“角色扮演”游戏的李定宸兴致勃勃,扶着犁只恨那牛儿走得不够快,三次结束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看得周围的朝臣胆战心惊。 这要是皇帝在地里摔一下,谁担待得起? 玩得很尽兴的小皇帝回到皇宫之后,才傻了眼。皇帝亲耕是一天就能结束的,皇后亲蚕却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谁也无法保证蚕宝宝什么时候孵化出来,所以在祭拜的蚕神之后,就只能等着它们孵化,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躬桑礼。 所以越罗还在北郊的先蚕坛里住着呢!也不知道几天才能回来。 大抵是江太后教得太好,虽然李定宸平日里也时常会有些小小的抱怨,但那都是些孩子式的烦恼,讲经筵的某某学士太严肃从来没听过他夸人,今日讲的内容有些地方没听懂,尚食局最近准备的菜色不合口味……而这些抱怨,他也同样说过就算,并不放在心上。 越罗从未见过他在提起某人时露出这样的表情,可见心中对来宝厌恶之甚。 这样子,瞧着倒真有几分帝王的威严了。 她捏了捏李定宸的手,权作安慰,又拉着他进了内室坐下,这才问道,“可是来宝说了什么?惹得陛下这般生气。” 按照李定宸那不记仇的性子,事情只要一过去,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气性了,这样气冲冲的,明显是才受过刺激不久。而来宝刚刚从太平宫出去,方才李定宸去接自己时,来宝主动避让一旁,李定宸也权当没看到他。 果然李定宸听见她问,脸色越发难看,却是抿着唇不肯言语。 越罗便将视线转向了殿内侍奉的内侍们。太平宫侍奉的人多,但平日里时常贴身跟随的却只有四个。韩嘉和李元年纪小,只比皇帝大不了两岁,因而跟在身旁跑腿侍奉,而李德和赵用都是三十出头,太平宫中日常诸事都是他们在管。 此刻见越罗看过来,李德埋着头不说话,倒是赵用上前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中常侍大人听说了昨日在西苑的事,因而特意前来劝谏陛下。”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下越罗,才继续道,“言语间还牵涉到了娘娘。” 因为两宫那边松了口,所以如今越罗陪伴李定宸前往西苑,也是常事了。短短一个月间,李定宸的骑术已经大有长进,因而昨日就在西苑的小猎场里行猎玩儿。 说是猎场,其实不过是圈出一块林地来,又散养了些山鸡兔子羔羊小鹿之类的动物在其中。既没有危险,也没啥惊喜,在越罗看来,根本就是过家家一般,哄孩子玩儿的。 即便如此,对李定宸而言也是很难得了,因而不免玩得疯了些。越罗因想着这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次,也就没有拘束他,还陪着他闹了一阵。 62.第62章 中宫有喜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进来的是小福和另一个宫女小喜, 越罗从进宫就是小福在身边, 所以仍旧叫她跟在身边服侍,只是又添了许多人。 两人先是对着李定宸屈膝行礼,又转过来, 扶着越罗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 然后才开始收拾。 李定宸还在问, “韩嘉和李元呢?”这两人如今贴身伺候他, 今日一直跟着, 没道理这会儿不见了。 便听得外间噗通两声, 旋即有人道, “皇爷, 奴婢们在, 只是还没给娘娘磕头, 怕不合冲撞了, 因此不敢入内。” “滚进来!”李定宸顿时觉得有些失面子, 瞪向越罗, 她的宫女倒不怕冲撞了自己。 好在宫女们手脚麻利,已经将床铺收拾齐整, 连被子都铺好了。这会儿正扶着越罗到隔间的妆台前坐了, 替她将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来。 李定宸瞧着有趣, 又忘了发怒, 走过来伸手去接。手中一沉,险些没接住掉到地上去,倒将他唬了一跳,“怎么这样沉?”连忙放入了旁边的盒子里,又扭头去看越罗的脖颈,疑心她究竟是怎么撑住的没被折断的。 不过皇后的妆容实在太复杂,李定宸是没定性的,看了片刻,便觉无趣,本来想回太平宫,但思量着头一晚上就不在长安宫过夜,只怕明日又要去永和宫罚跪,只好命韩嘉叫了水来,服侍他沐浴。 等他沐浴结束,越罗那里还在卸妆,李定宸坐在床上等了一回,人没等来,自己倒困了。他今日也跟着折腾了好一阵,加上兴奋紧张,这会儿放松下来就越发累,靠着床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但又不敢叫醒他,只得小心的扶他倒下,盖上被子,这才退出去给越罗磕头,低声交代,“娘娘,陛下睡了。” 隔间没有加帘子,越罗一转头,就看到了床上伏着的人影。 她这一整日,都因为“皇后”这两个字紧绷着神经。这会儿亲眼瞧见皇帝就这么躺下睡了,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玩累了倒头就睡,心头的那一点沉重就仿佛被水一泯,淡了。 皇帝和皇后,也只是普通人。 她摆了摆手,“知道了,这里有人服侍,你们去吧。” 等头上钗环都卸了,妆容洗净,又换了外头的大衣裳,越罗让人退下,自己进了内室一看,小皇帝的睡姿好不霸道,斜着占满了一张大床。 不过皇后娘娘对此很有经验,她捋了捋袖子,单膝跪在床沿,双手扶着皇帝的肩和腿,用力一推,就给人翻了个个儿,腾出好宽敞的地方。 新婚夜的喜烛不能熄,越罗爬上床躺下,盯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 鸳鸯戏水的水似乎活了过来,在她眼前一圈一圈的晃,晃着晃着,越罗也就睡着了。 …… 没有梦的觉总是显得很短,感觉就像是刚闭上眼睛,就又醒过来了。 越罗愣了一下,才听见帐子外面有人说话,“恭请陛下起床。”一遍一遍,想来是不把人叫醒不罢休的。 她转头往旁边看了看,小皇帝闭着眼睛,睡得很是香甜。而且,他不知什么时候翻过身,还将一条腿搭到了自己身上,难怪明明没有做梦,却总觉得很累。 越罗抽出自己的腿,坐起身道,“下去吧,让我的侍女们进来。” “是。”李元答应着出去了,不一时小福和小喜进来,打起帐子,服侍越罗穿衣。而后又有人送了水和梳洗用的东西进来,在外头一字排开。 越罗却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转回床上,捏着李定宸的鼻子,凝神细数到五,松开手,退回去在床前站直身体。 她才堪堪站好,那边李定宸就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然后睁开了眼睛。 鼻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触感,但李定宸睁眼看到越罗,一惊之下清醒过来,也就将这一茬给忘了。他扫了一眼,皱眉问,“我的人呢?” 韩嘉和李元听着声儿走了过来,“奴婢伺候皇爷更衣。” 越罗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后退一步,转身洗漱去了,深藏功与名。 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宫女看见了她的动作,但她们是皇后娘娘的人,既然陛下没说什么,不管是没发现还是不在意,总归是好事,她们自然不会多嘴,悄悄对视一眼,便跟着越罗走了。 不必像昨日那样大妆,越罗的动作就快了许多。等李定宸收拾完毕出来,她这里已经梳好妆,见他出来,便立刻起身相候。 李定宸一早上都不太痛快。不知道为什么,昨晚明明睡得不错,早上也没有任何争执碰撞,而且皇后虽然寡言,但看上去很识时务,并不碍眼,但他就是不痛快。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好在他从小管教极严,摔东西骂人罚人发泄是不可能的,被江太后知道了只会更糟。李定宸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憋坏,自然也就养成了乐天的性子,心思来得快也去得快。等出门往永和宫去时,那一点不痛快似乎就被留在长安宫里了。 说起来,大婚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他这个皇帝能放三天假,不必早朝。须知李定宸自八岁登基,虽然年纪小没有一件可以自己做主的事,但每日的早朝却不可缺了,一定由江太后坐在帘子后旁听。 在他十四岁之前,江太后大部分时间甚至是住在太平宫里的,对他的管教十分严厉。 也正是因为自己搬走没多久,皇帝就被下头那起不安好心的人引着去看什么歌舞,江太后才会决定让皇帝成亲,好有个人管束着他,免得心思偏到那些事情上去。 …… 李定宸自己没有妃嫔,宫中如今住着的都是先帝朝的太妃们,集中住在宫城西侧。她们基本上每日先去永和宫给江太后问安,然后由江太后领着去给赵太后问安,然后要么各自回宫,要么留下说说闲话,做做针线打发时间。 但今日,赵太后说是免得孩子两头跑,主动来了永和宫。 那头李定宸和越罗才刚出长安宫的门,这边已经有消息送过来了。 昨晚陛下是在皇后屋里过夜,但元帕并无落红。据宫人们的说法,皇后还没卸完妆,陛下就已经累得睡着了,自然就没有后续。 众人面面相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江太后道,“白白替他们担了一夜的心,他们自己倒是不着急。” “陛下年纪还小呢!”一位太妃开口劝道,又问那传话的人,“可还有别的什么?” “说是早上是皇后娘娘叫的起。”那人低下头去,“说是……说是捏着鼻子叫的。” 皇帝早上总要赖床,从前是江太后捏着鼻子把人拎起来的。后来江太后搬走,内侍们哪敢轻易触碰龙体,只能跪在床边念经一般叫上半个时辰,才能起得来。听见这话,众人都拿眼睛去看江太后。 赵太后拊掌笑道,“这回算是遇着克星了。”又对江太后道,“这性子倒像足了你。” 江太后闻言,面上便也慢慢露出了一点笑意。 这一年映秀宫外的石榴开得极好,红花吐蕊,正是吉兆。 早上宫女小福还说要剪一枝回去插瓶,被越罗斥了几句。此刻她站在队伍中,跟随内侍省谒者穿过映秀宫大门,一转头便发现了好几处折枝的痕迹。 自三月选秀入宫,上千秀女层层筛选,最后只留下了她们这八人。 眼看登天之梯近在眼前,想来有人已按捺不住了。 越罗有些发愁。 当初选秀的消息一出来,民间顿时大为惶恐,不少人家都匆忙为适龄女儿操办亲事。那时父亲也问过她的意思,若是情愿成婚,舅舅家的表兄便是良人之选。但越罗不以为意,一者这是择选后妃,并非采选宫女,未中选者立刻就会被官府送还其家;二者整个大秦四京十三路,多少良家闺秀,她又并不如何出挑,断不至于就被选中。 哪知采风使第一眼瞧中她皮肤白皙细腻,就稀里糊涂圈了她的名字,被选送入京了。 这一回南京选送的采女本来有近百人,然而因为要乘船顺着运河入京,一路上病倒了数十人,等到得京城,竟只剩下寥寥三十人。 进宫前有一次极其严苛的筛选,要脱了衣裳让宫中的姑姑们查验,身上有印记、伤痕、异味者,体态不协调者都会被刷落。越罗自幼跟随父亲习武,膝上和手上都留有伤痕,满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关落选。谁知两位姑姑检查完之后面色严肃的对视片刻,又在她名字下面画了圈。 63.第63章 天家母子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然而越罗一只手仿佛铁钳一般将她扣住,一时竟挣脱不开。耳畔又传来她的低声警告,“不想摔下马就别动!” 李定宸连忙老实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他来说是有些恍惚的,身在马上, 他并不知道越罗究竟做了什么, 反正踏雪很快就被安抚下来, 在向前飞驰片刻之后, 速度居然慢慢就缓了下来,直至变成悠闲的漫步。越罗这才一提缰绳,勒住了马。 她纵身往下一跳,落在了地上, 反身朝李定宸伸出手,还没忘了使用敬语,“请陛下下马。” 这时骑马追赶的几个内侍赶了上来, 见已然无事,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从马上滚下来,便立刻跪在了地上。尽管皇帝没事,但发生了惊马这种事, 今日在场的众人都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他们这些负责照料马匹的。 李定宸还有些惊魂未定, 本来是想等内侍们过来扶着自己, 见此情形,只好垂头丧气自己爬了下来。 落地时腿一软,险些也跪了下去。 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住。李定宸转过头,正瞧见越罗收回的那只手,心下顿时有些没滋味。 他胆子一向很大,惊慌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此刻回想自己的表现,只觉得丢脸。偏偏这脸还丢到了皇后跟前,甚至还是对方把自己救下来的。 他对越罗,原本只有个很淡的印象。 ——这是我的皇后,但是娶了她之后我却没能亲政。 没了。 此刻,两人站在草场上,周围是几匹悠然吃草的马儿,跪在地上的内侍,远处还有更多急着往这里赶来的人,李定宸才像是忽然睁开眼睛,将越罗这个人看分明了。 她能最后中选,容貌自然是不差的。圆脸大眼睛,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得长辈们的眼缘。性子稳重,沉默少言,然以今日的情形来看,只怕非但不是众人所以为的贤良淑德,胆子也着实不小,而且精擅马术。 此前却是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也不知两宫听说此事,会做何感想。 想到两宫,李定宸陡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今日惊了马,自己只怕免不了又要吃一顿挂落,且很长时间内不可能再来西苑骑马。如此一想,情绪不免低落下来。 这时后面的人已经赶了上来,各自将李定宸和越罗簇拥在中心,先检查过二人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而后便有人将此事报上去给两宫知道。 越罗注意到,在前去禀报之前,他们并没有请示过李定宸。 自己初初入宫,只怕还在两宫的考察之中,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心腹,不问她的意见倒也可以理解,但连李定宸这皇帝也不问,却是有些出乎越罗的预料。 她陡然意识到,小皇帝在宫中的日子,只怕过得也没多好。 既然事情已经报了上去,他们二人也免不得要过去一趟,给两宫报个平安,以免长辈们担忧。 于是两人又被众人簇拥着上了銮舆,往万年宫去。 …… 万年宫中,听说皇帝惊马,两位太后也是唬了一跳,连忙将报信的人叫了进来。 只是这报信之人看上去却不甚慌张,两位太后对视一眼,这才由江太后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来报信的内侍显然不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口齿十分伶俐,立刻将西苑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着重指出皇后前来见驾,适逢其会,出手救下陛下,二人均平安无事。 也难怪他们并不慌张。从前皇帝闹出这些事情来,哪一次大小不要受一点伤? “不想皇后竟还精擅马术。”赵太后不由感叹了一句。 江太后道,“她父亲虽是文官,却是弓马娴熟的,第一任官便是在九边。皇后便是那时诞下,想来幼承庭训,也跟着学了些。” 文官家的女儿学这些,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两宫都没说什么,自然不会有旁人质疑。 赵太后笑着道,“这一回却是亏了她。陛下那个性子,总想着涉险,这几年咱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如今看来,却是可以将这担子交出去了。” 江太后摆手令报信之人下去,这才道,“且再看吧。” 二人说了几句话,外头便有人报皇帝和皇后过来了。这是意料中事,两宫并不意外,当下请了人进来,查看一番,果然平安无事,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但江太后还是板着脸斥道,“陛下年纪不小,怎的还是这般胡闹?倘或出了什么事,传扬出去,只怕朝中又有人非议。” 李定宸是被训斥惯了的,便只低着头听。反正江太后训斥他也不是只这一件事、这几句话,听过了也就罢了。 倒是越罗开口道,“母后息怒,说来此事乃是儿臣的错。若非为避开儿臣的仪从,陛下也不至于惊了马。儿臣惶恐,请母后责罚。” 众人都没料到她会开口,因而俱是面带惊讶的看向她。 李定宸第一个反应过来,有些气急的道,“与你什么关系?是我先纵马,这才避让不及。” 自己挨骂也就罢了,反正习惯了。皇后本来救人有功,偏还要揽下错处,她是不是傻? 果然江太后话锋立刻转到了她身上,“哀家还没说你!你身为皇后,即便是为了救人,这般宫中走马,也是失了体统!你是皇后,天下人都看着你呢,行事之前总该三思,莫忘了你的身份。” “儿臣知错。”越罗道。 “念你也是救人心切,便不罚你了。”江太后又转向李定宸。“陛下这几日在太平宫批折子,才刚看着有几分模样,转眼又惹出这样的事端来。往后不许再往西苑去!” 虽然在预料之中,李定宸还是惊叫了一声,“母后!” 但旋即身边的越罗伸手一拉,他余下的话就没说出来,转头看了她一眼。 越罗道,“母后,陛下每日批阅奏折十分辛苦,往西苑散散心也是应当的。若不许他去,只闷在宫中,反倒不妥。这一回惊马实是儿臣之错,若因此连累母后为陛下担心,儿臣心下不安。” 赵太后闻言,眉头轻轻一动,细细看了越罗一眼,又转头去看江太后。 江太后也有些意外,片刻后才道,“你们夫妻齐心,哀家倒成了恶人。也罢,这些事情既有你媳妇管着,我这当娘的也不多问。只你自己也需记住,你也是娶亲的人了,往后须得沉熟稳重些,才是为人夫婿的担当!” 李定宸瞪大了眼睛。 虽然……他现在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一拍脑门想出来的这个主意简直糟糕透顶。 既然不能结束,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了。 所有在太平宫和长安宫侍奉者,除了自己手里的活计之外,每日还得腾出至少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两座宫殿相连的那片空地上去“练兵”。李定宸一开始还会亲自去看,后来就直接让韩嘉和李元去盯着了。 俗话说得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李定宸将这件事瞒得不错,但这动静毕竟不小,只要略微关注,就很有可能会注意到。所以瞒了几天之后,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两宫那边去了。 与此同时,一些与宫中有联系的朝臣,也都纷纷收到了风声。而一个人知道,自然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不单是朝堂,就连京城里都有了流言。 皇帝竟是将宫人内侍集结起来练兵,如同儿戏一般! 其实这件事可大可小,有人觉得皇帝年纪不大,还是小孩子心性,想出这些花招来也不奇怪,再过几年稳重些就好了。但也有朝臣认为这是玩物丧志,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上折子劝谏。 便在这山雨欲来之际,出宫亲蚕的皇后娘娘终于结束了躬桑礼,回来了! 皇后回宫的动静并不大,因为这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了李定宸那件事上,倒是没人在意这一点小小的变化。 虽然在宫外其实也并不自由,但那毕竟是城郊,风光与宫中大相迥异,再回到长安宫里,越罗望着高高的宫墙,便不免生出几分压抑之感。不过没等她调试好心情,就得到消息,陛下正在永和宫罚跪呢! 等问清楚发生了什么,越罗真是哭笑不得。她才出宫几天时间,小皇帝居然就能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来,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越罗利用更衣的时间思考了一下,然后带着人去了万年宫。 江太后这回气狠了,甚至没跟赵太后商量,就直接把李定宸叫过去罚跪,所以赵太后还在万年宫中。 她已经得了消息,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劝。——在管教皇帝这件事上,赵太后一向不跟江太后这个亲娘拧着干,何况皇帝这回做的事,便是她也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了。传扬出去,只怕会成为笑柄。 64.第64章 破冰之法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大秦天泰七年, 夏,五月。 这一年映秀宫外的石榴开得极好,红花吐蕊,正是吉兆。 早上宫女小福还说要剪一枝回去插瓶,被越罗斥了几句。此刻她站在队伍中, 跟随内侍省谒者穿过映秀宫大门, 一转头便发现了好几处折枝的痕迹。 自三月选秀入宫, 上千秀女层层筛选,最后只留下了她们这八人。 眼看登天之梯近在眼前,想来有人已按捺不住了。 越罗有些发愁。 当初选秀的消息一出来, 民间顿时大为惶恐, 不少人家都匆忙为适龄女儿操办亲事。那时父亲也问过她的意思,若是情愿成婚, 舅舅家的表兄便是良人之选。但越罗不以为意, 一者这是择选后妃,并非采选宫女, 未中选者立刻就会被官府送还其家;二者整个大秦四京十三路,多少良家闺秀, 她又并不如何出挑, 断不至于就被选中。 哪知采风使第一眼瞧中她皮肤白皙细腻, 就稀里糊涂圈了她的名字, 被选送入京了。 这一回南京选送的采女本来有近百人,然而因为要乘船顺着运河入京,一路上病倒了数十人,等到得京城,竟只剩下寥寥三十人。 进宫前有一次极其严苛的筛选,要脱了衣裳让宫中的姑姑们查验,身上有印记、伤痕、异味者,体态不协调者都会被刷落。越罗自幼跟随父亲习武,膝上和手上都留有伤痕,满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关落选。谁知两位姑姑检查完之后面色严肃的对视片刻,又在她名字下面画了圈。 入了宫,不等越罗想出办法,就有几人因为犯了规矩被处理掉了。本来还想犯个小错被遣送出去的越罗只好老实下来。 然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始终没有轮到越罗被送走。 直到前几日,在最后的二十人之中挑选出她们八人时,越罗才中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关键点,也是她之所以能够留到如今的真正原因。 选秀女,其实选的不单是容貌身姿、性情品行,也不单是家风清白、几代良民,最最重要的是出身。 本朝为免外戚擅权,后妃历来都是挑选小家之女,王公贵族、高官显宦家的女儿是不能入宫的,因而越罗一直觉得大家出身相同,不需要在意。却不想自己恰是被这一点所误。 所谓出身,不单包括家族谱系,也包括籍贯地域。所有秀女之中,最先被黜落的便是云贵两广辽东这等边地选送的,而最终由两宫皇太后亲自选定留下的这八位,尽数都是出自四京,没有一个例外。而越罗,正是因为南京秀女包括她在内只剩下二人,这才幸运中选。 看着那几个容色才情都远胜自己的秀女被黜落之后无声哭泣,越罗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如无意外,这八人应当就是最后会留下的人选,如果有意外的话,那应该还有一次二选一,最终留下四人。 越罗由衷的希望是后者。 她猜对了。 到了万年宫,一行人排排站开,拜见了两位皇太后及陪坐的太妃们,而后却不像上次般赐坐,两位娘娘也没有开口问话或是令她们战事才艺,倒是目光频频看向门口,仿佛是在等人。 越罗心吓突的一跳,陡然意识到这一场选秀应该还剩下最后一关,也是最最重要的一关——帝王亲选!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越罗一颗心砰砰跳着,极力用眼角余光扫向门口,可惜她站的这个位置,除非是后脑勺也生了一双眼睛,否则注定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了。这种感觉尤为煎熬,越罗觉得再继续等下去,自己很有可能会因为紧张而在两位娘娘面前失仪。 好在就在此时,她听见门外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拍巴掌的声音,旋即一个小太监跪在了门口,“陛下到了。” 原本端坐着的两位娘娘和几位太妃都立刻站了起来,越罗等人也依礼转过身面朝门口。 及至一双云纹朝天靴带着一截滚了大红镶边的黑色衣摆跨过门槛,越罗随着众人一同跪下,膝盖还未碰着地面,便听得一声不甚耐烦的“免礼。” 起身时少年帝王已经坐到了两宫太后跟前。越罗抬眉的瞬间一扫,就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皇帝的生日大,天元节便在正月初八,今年才满十五岁,看上去却已十分高大,只是面部轮廓没什么棱角,柔和的曲线还带着少年稚气。此刻仿佛是怄着气,更显得脸颊鼓鼓。 越罗敏锐的感觉到,他这份不高兴,应是来自屋内这八个人,或者说——来自择选后妃这件事。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自己也许应该表现的热切一些,如此皇帝必然会觉得厌烦,就是两宫太后,想来也不希望后妃的人选如此不稳重。 于是等终于赐了座,慈圣娘娘转向她们,问起各自可有什么才艺时,越罗便第一个自告奋勇,站出来展示烹茶的手艺。烹完之后,又按照身份高低将茶盏一一送至众人手中,这第一个,自然就是小皇帝李定宸。 见他扫了自己一眼,抓过杯子一饮而尽,半点品茗的意思都没有,越罗越发满意。 从万年宫回来,越罗立刻将自己仅有的几件物事收拾了,等着宫人来送自己回家。结果宫人是来了,要送走的却是与她同样来自南京的张氏。 张氏接了旨,红着眼眶进屋收拾东西去了,越罗愣在门口,心想难道自己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只剩下四个人,映秀宫的气氛陡然轻松了很多,但又莫名添了几分微妙。 越罗明白这是为什么。过了皇帝那一关,这四个人应当都能留在宫中了,所以不必再担心被遣送出去。然而竞争却远未结束——皇帝尚未立后,这第一批采选留下来的四位秀女,也就注定了一人为后,三人只能做陪衬的妃。 只剩下最后一步,谁会甘心只做个陪衬? 宫中规矩已经学完了,四人如今每日都要去万年宫陪伴两位娘娘,让她们做进一步的考察。偶尔皇帝也会被两位娘娘的懿旨叫来,不过也就是略坐一刻便走,莫说与四位秀女说话,就是眼神都没扫一下。 越罗由他这种态度意识到,小皇帝对选秀这件事似乎十分抗拒,虽然是他的婚事,但从头至尾他都既不在意也不好奇,最多却不过两位娘娘时过来走个过场。 也许他也不想娶亲。 这个念头让越罗对小皇帝生出一点感同身受的同情来。 转眼就入了六月,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偏偏梅雨还下个不住,越发令人心燥。这一日天气总算晴朗,慈圣江娘娘静极思动,提议到御湖之上泛舟。 宫中规矩大,四位年轻姑娘这小半年来都被拘束得很紧,听说能去泛舟,俱都十分欢喜。 就是越罗对游湖这种事没有太大的兴趣,想起在家时,每年端阳节父亲带着自己和弟妹们去赛龙舟,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唏嘘。一入深宫,这样的日子往后只能在梦中得见了。 等到了彩舟之上,江娘娘又命人去请皇帝,越罗便琢磨出了几分端倪。 只怕两位娘娘是有意要为她们创造与皇帝相处的机会。在宫殿之中端坐没有效果,所以才将地点转移到了风景如画的湖面上。不过,这与其说是对她们的考察,莫如说是对皇帝的试探。 也许,那件事情就要定了。 到了此刻,越罗早已不抱能够回家的幻想,但她也不觉得皇后之位有多好。皇帝不想娶妻,这气不能对着两宫撒,大婚之后皇后的处境只怕不会太好。倒是只做嫔妃,皇帝一时不踏入后宫,还能暂且过一段安稳日子。 如此计较,便决定表现得不那么沉稳端庄。 因此,趁着皇帝还没来,她便对两位娘娘道,“这荷花开得正好,倒让小女想起一道荷花冰碗来,夏日消暑最好不过。小女从前在家时日,与母亲学过这冰碗的做法,今日倒想借花献佛,做了来孝敬两位娘娘。” 慈和赵娘娘笑道,“我这里正觉得热呢,你既有心,就下去做来。若做得好时,我与你们江娘娘有赏。” 自然有人来领着越罗去旁边负责一应供给的船只上,越罗检视了一遍,见材料都有,便放下心来。 她取了水晶碗,碗底以荷花荷叶杂托,红花绿叶映着水晶碗,十分好看。而后再再上面铺垫一层细细的碎冰块,再将藕片,莲子,菱角,芡实一一铺叠于其上。她手巧,随意一摆便宛如一朵花绽放在水晶碗之中。再在花蕊处放上切碎的红色蜜桃,黄色蜜瓜,最后再浇上凉的糖水,一只冰碗便做成了。 65.第65章 冰释前嫌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他若是做别的, 两宫皇太后必然都不能容, 定要他将心思放到与皇后相处上来。 偏偏是这一桩,让人再没话说。 即便都猜到他并非真心批阅奏折,不过借此不往长安宫去,但谁都不能将之点出来。 陛下上进了, 这是内外都想看见的好事。 皇帝不到长安宫来安置,越罗作为备受瞩目的当事人, 其实并没有众人想的那样惶恐。这三天李定宸真真假假的批着奏折, 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样, 但越罗却是实打实的忙。 第一桩就是要接见内外命妇。 大秦立国百多年,宗室自然也是开枝散叶, 人口众多。本朝并无分封之制,宗室分别聚居于四京之中, 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这一回皇帝大婚, 宗室按例要入京朝觐, 而宗室女眷自然也要入宫拜见越罗这位新封的皇后。而七品以上在京勋贵和朝官们的女眷, 也要进宫入谒。 因为人着实太多,偌大个长安宫都坐不下,因此这一次召见分了三批。虽然只是走个过场, 但越罗却要按品大妆, 插戴全套头面, 穿着厚重闷热的皇后朝服,始终端坐于主位上,彰显皇室威严。 一天下来,比大婚时还累些。 李定宸不来过夜,说实话越罗是松了一口气的。 第二日,又需召见内侍省和六宫局管事的。皇后主理六宫,两宫太后也都没有抓权的意思,事情尽数移交了过来。虽然身边还有女官帮衬,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按照旧例来做,但毕竟刚开始接触,越罗肩上的压力还是很大。 余者如梳理宫中种种关系,查验库房,交接钥匙…… 待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忙下来,越罗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皇帝究竟在做些什么? 若不是早上问安时两宫太后都不着痕迹的提点了一番,安抚之余又暗示她该拿出手段来拴住皇帝,她都险些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人。她入宫是来做皇后的,皇后的本职不是管理后宫,而是侍奉皇帝。 既然两宫开了口,越罗就不好什么都不做了。 回到长安宫,她便吩咐小福,“去打探一下,陛下现下在做什么?” 然后才继续领着人继续清点库房。宫中的大库房,一应东西都是有数的,增减也都按例,这几日已经理清楚了。倒是越罗自己的私库,除了礼部准备的嫁妆之外,两宫和皇帝的赏赐,以及各处献上的东西,林林总总竟也有不少,须得登记造册、清点入库。 越罗身边也好,李定宸身边也好,人虽然多,但可称作心腹的却几乎没有,都是由两宫来安排。因而在她们的授意下,打探消息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没多久小福就回来了。 “说是今儿不批折子,往西苑去了。” 李定宸一开始倒并不仅是做个样子,而是真的有心于朝政。奈何这件事他自己有心是没用的,大部分奏折根本不会送到他这里来,或是送来的时候事情早就定下甚至已经在执行了。耐着性子看了两日,便开始觉得无趣。 他这时才终于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原来大婚之后,除了长安宫中多住了一个人,别的与从前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而这一点,好像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两宫也好,大总管来宝也好,王先生也好,都没想过他是个成了家的皇帝,已经能够做主了。更让李定宸憋屈的是,就连他身边的韩嘉和李元,都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还拐着弯儿劝他就算不喜欢皇后也不用折腾自己。 难道他们都不觉得眼下这种情形是不对的吗? 李定宸心中的火气越烧越旺,但他知道,这些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这种心思也绝不能表现出来。 ——即使那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他本来就不是能忍耐的性子,因而发现这三日都是在做无用功,便索性丢开,带着人往西苑散心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想,只怕宫中很快又会传遍了,说陛下是个坐不住的,这几日批奏折用心国事果然都只是做样子。 于是这心也越散越闷。 越罗领着人过来的时候,李定宸正骑着自己最心爱的宝马踏雪,由内侍领着在西苑里转悠。他倒是想纵马疾驰,奈何内侍们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不敢放松,一见他有纵马之意,就立刻跪下来哭求,久而久之,李定宸也歇了这份心思。 只是今日他实在心绪不佳,听得报说皇后来了,心下不由生出几分迁怒。若不是以为可以亲政,他根本不想娶劳什子的皇后,结果骗了他娶皇后,这亲政却根本就是个幌子! 一切的根源,都在这“皇后”二字上。 但李定宸毕竟是个讲理的人,他更知道,越罗也很无辜。不要说他当皇帝这八年,便是从前父皇在位时,朝堂上也是王先生说了算。十几年来大权独揽,岂是这样轻易就能交出来的?无论皇后是何人,都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他只是这会儿不想见越罗,但这话说出来,必然会传到两宫耳朵里。赵娘娘一向疼他,且又不是生母,最多告诫一二,江娘娘那里却是绝对过不去的。 因为不想见到越罗,他索性一拉马缰,双腿夹住马腹,趁着其他人被分了神的当口,纵马飞奔而出。 等满地的内侍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还在马上,登时慌乱成一团,急急忙忙上马追了过去。好在踏雪性情温顺,即便是疾驰,速度也不快,陛下的控马之术也十分娴熟,不至于撞上障碍物,只要略等一下,他们便能跟上。 然而才这么想着,那跟在最前头的内侍便见远远有一行人迎着踏雪飞驰的方向走来,看那后头的仪仗卤簿,正是皇后娘娘无疑! 李定宸也看到了前面的人,原来他慌不择路,竟是恰好选了错误的方向,本意是要避开,这回竟要直直撞上了。 他的控马之术娴熟,仅限于慢走时。这会儿纵马飞驰,因为他胆子大,即便没人跟上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最糟糕的情形,也无非是待会儿停不住马摔下去,能换来一阵疾驰,也够本了。 可惜江娘娘总觉得他身体柔弱经不住这些,若摔了这一次,只怕又要很长时间不得骑马。 然而乍一看见越罗的队伍,见对面人多,决计是避不过去的,很有可能会踩踏到人,李定宸毕竟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便立刻慌乱起来。毕竟在空旷处走马,和在人流中疾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下意识的要勒住马头,然而因为太紧张,一时不得其法,倒弄得踏雪不舒服,更是撒开了蹄子往前跑。 “快让开!”眼看两边的距离越来越近,就要撞上,李定宸只得大喊,“让开!” 虽然越罗已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令众人散开,但因为仪仗太长,还是生出了一点慌乱。 其实这一点问题不大,如果李定宸是个经验丰富的骑手,能够控制好自己的马,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越罗一看他越忙越乱,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的模样,便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此刻也绝不知道当如何驭马。 此刻这情形,地上的人被撞到踩到反而成了小事,若是让他就这么在皇宫内跑马,只怕明日御史台的奏折又要堆满太平宫了。更有甚者,若皇帝坠马受伤,在场所有人只怕都脱不得干系。丢了差事事小,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纵马疾驰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几百步的距离转瞬就能拉近。 不待越罗考虑清楚,李定宸已经骑着踏雪从她身前经过。 那一瞬间,越罗觉得自己脑海中似乎想了许多,但又仿佛一片空白,她伸手抓住了李定宸手中的缰绳,竟是连马镫都没用,就在飞驰之间,纵身上了马! 从万年宫回来,李定宸的视线就忍不住往越罗身上绕。 他之前跟皇后相处得好,但大抵一开始没有圆房,后来习惯了这种相处,也就不会想到那上面去。今日被赵太后一提点,他才忽然意识到,越罗是他的皇后,除了每日叫他起床、为他打理衣食住行之外,最最重要的是,两人得一起生孩子。 江太后对李定宸的严厉是多方面的。为怕他被人带歪了心思,女色上看得更是十分严格。加上李定宸身边的人都是大总管来宝安排的,有时常更换,莫说下头的人不敢打这种主意,就算想了也不会有机会。 而且李定宸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一时也想不到这方面。 然而毕竟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旦这种意识在心里冒了头,便有些按捺不住。 越罗很快注意到了他的不同,毕竟平常李定宸总是闲不住,今日坐下之后却一直没有动,反倒一直自以为隐蔽的偷窥自己。但她没想到是赵太后会特意提醒这种事,因而也只以为皇帝是发现了什么,所以在观察自己。 她故作不觉,对李定宸道,“马上就要入冬了,今日尚服局送来了冬衣的料子,我瞧着都好,只不知道两宫喜欢什么,陛下若是有空,能够烦劳帮忙挑选一二?” 66.第66章 雄猜之主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虽然有三日婚假, 但小皇帝还是在给两宫问安过后便直接回了太平宫, 命人送上奏章, 竟是做出个以天下为念的表率来。 本来众人都不以为意, 幼帝登基八年,皇权实则早已旁落, 如今军国重事, 皆是由首相王先生裁决,而后大总管来宝代为批红。这一二年皇帝开始接触朝事, 但送到他面前的, 都是些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奏章, 平日里李定宸自己也不愿意看的, 因而都觉得只是做个样子。 哪知这一回小皇帝竟像是铁了心, 一连三日都待在太平宫中, 而且还批阅奏章直到深夜, 然后……直接宿在了太平宫。 他若是做别的, 两宫皇太后必然都不能容, 定要他将心思放到与皇后相处上来。 偏偏是这一桩, 让人再没话说。 即便都猜到他并非真心批阅奏折,不过借此不往长安宫去, 但谁都不能将之点出来。 陛下上进了, 这是内外都想看见的好事。 皇帝不到长安宫来安置, 越罗作为备受瞩目的当事人,其实并没有众人想的那样惶恐。这三天李定宸真真假假的批着奏折,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样,但越罗却是实打实的忙。 第一桩就是要接见内外命妇。 大秦立国百多年,宗室自然也是开枝散叶,人口众多。本朝并无分封之制,宗室分别聚居于四京之中,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这一回皇帝大婚,宗室按例要入京朝觐,而宗室女眷自然也要入宫拜见越罗这位新封的皇后。而七品以上在京勋贵和朝官们的女眷,也要进宫入谒。 因为人着实太多,偌大个长安宫都坐不下,因此这一次召见分了三批。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越罗却要按品大妆,插戴全套头面,穿着厚重闷热的皇后朝服,始终端坐于主位上,彰显皇室威严。 一天下来,比大婚时还累些。 李定宸不来过夜,说实话越罗是松了一口气的。 第二日,又需召见内侍省和六宫局管事的。皇后主理六宫,两宫太后也都没有抓权的意思,事情尽数移交了过来。虽然身边还有女官帮衬,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按照旧例来做,但毕竟刚开始接触,越罗肩上的压力还是很大。 余者如梳理宫中种种关系,查验库房,交接钥匙…… 待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忙下来,越罗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皇帝究竟在做些什么? 若不是早上问安时两宫太后都不着痕迹的提点了一番,安抚之余又暗示她该拿出手段来拴住皇帝,她都险些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人。她入宫是来做皇后的,皇后的本职不是管理后宫,而是侍奉皇帝。 既然两宫开了口,越罗就不好什么都不做了。 回到长安宫,她便吩咐小福,“去打探一下,陛下现下在做什么?” 然后才继续领着人继续清点库房。宫中的大库房,一应东西都是有数的,增减也都按例,这几日已经理清楚了。倒是越罗自己的私库,除了礼部准备的嫁妆之外,两宫和皇帝的赏赐,以及各处献上的东西,林林总总竟也有不少,须得登记造册、清点入库。 越罗身边也好,李定宸身边也好,人虽然多,但可称作心腹的却几乎没有,都是由两宫来安排。因而在她们的授意下,打探消息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没多久小福就回来了。 “说是今儿不批折子,往西苑去了。” 李定宸一开始倒并不仅是做个样子,而是真的有心于朝政。奈何这件事他自己有心是没用的,大部分奏折根本不会送到他这里来,或是送来的时候事情早就定下甚至已经在执行了。耐着性子看了两日,便开始觉得无趣。 他这时才终于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原来大婚之后,除了长安宫中多住了一个人,别的与从前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而这一点,好像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两宫也好,大总管来宝也好,王先生也好,都没想过他是个成了家的皇帝,已经能够做主了。更让李定宸憋屈的是,就连他身边的韩嘉和李元,都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还拐着弯儿劝他就算不喜欢皇后也不用折腾自己。 难道他们都不觉得眼下这种情形是不对的吗? 李定宸心中的火气越烧越旺,但他知道,这些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这种心思也绝不能表现出来。 ——即使那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他本来就不是能忍耐的性子,因而发现这三日都是在做无用功,便索性丢开,带着人往西苑散心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想,只怕宫中很快又会传遍了,说陛下是个坐不住的,这几日批奏折用心国事果然都只是做样子。 于是这心也越散越闷。 越罗领着人过来的时候,李定宸正骑着自己最心爱的宝马踏雪,由内侍领着在西苑里转悠。他倒是想纵马疾驰,奈何内侍们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不敢放松,一见他有纵马之意,就立刻跪下来哭求,久而久之,李定宸也歇了这份心思。 只是今日他实在心绪不佳,听得报说皇后来了,心下不由生出几分迁怒。若不是以为可以亲政,他根本不想娶劳什子的皇后,结果骗了他娶皇后,这亲政却根本就是个幌子! 一切的根源,都在这“皇后”二字上。 但李定宸毕竟是个讲理的人,他更知道,越罗也很无辜。不要说他当皇帝这八年,便是从前父皇在位时,朝堂上也是王先生说了算。十几年来大权独揽,岂是这样轻易就能交出来的?无论皇后是何人,都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他只是这会儿不想见越罗,但这话说出来,必然会传到两宫耳朵里。赵娘娘一向疼他,且又不是生母,最多告诫一二,江娘娘那里却是绝对过不去的。 因为不想见到越罗,他索性一拉马缰,双腿夹住马腹,趁着其他人被分了神的当口,纵马飞奔而出。 等满地的内侍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还在马上,登时慌乱成一团,急急忙忙上马追了过去。好在踏雪性情温顺,即便是疾驰,速度也不快,陛下的控马之术也十分娴熟,不至于撞上障碍物,只要略等一下,他们便能跟上。 然而才这么想着,那跟在最前头的内侍便见远远有一行人迎着踏雪飞驰的方向走来,看那后头的仪仗卤簿,正是皇后娘娘无疑! 李定宸也看到了前面的人,原来他慌不择路,竟是恰好选了错误的方向,本意是要避开,这回竟要直直撞上了。 他的控马之术娴熟,仅限于慢走时。这会儿纵马飞驰,因为他胆子大,即便没人跟上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最糟糕的情形,也无非是待会儿停不住马摔下去,能换来一阵疾驰,也够本了。 可惜江娘娘总觉得他身体柔弱经不住这些,若摔了这一次,只怕又要很长时间不得骑马。 然而乍一看见越罗的队伍,见对面人多,决计是避不过去的,很有可能会踩踏到人,李定宸毕竟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便立刻慌乱起来。毕竟在空旷处走马,和在人流中疾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下意识的要勒住马头,然而因为太紧张,一时不得其法,倒弄得踏雪不舒服,更是撒开了蹄子往前跑。 “快让开!”眼看两边的距离越来越近,就要撞上,李定宸只得大喊,“让开!” 虽然越罗已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令众人散开,但因为仪仗太长,还是生出了一点慌乱。 其实这一点问题不大,如果李定宸是个经验丰富的骑手,能够控制好自己的马,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越罗一看他越忙越乱,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的模样,便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此刻也绝不知道当如何驭马。 此刻这情形,地上的人被撞到踩到反而成了小事,若是让他就这么在皇宫内跑马,只怕明日御史台的奏折又要堆满太平宫了。更有甚者,若皇帝坠马受伤,在场所有人只怕都脱不得干系。丢了差事事小,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纵马疾驰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几百步的距离转瞬就能拉近。 不待越罗考虑清楚,李定宸已经骑着踏雪从她身前经过。 那一瞬间,越罗觉得自己脑海中似乎想了许多,但又仿佛一片空白,她伸手抓住了李定宸手中的缰绳,竟是连马镫都没用,就在飞驰之间,纵身上了马! 李定宸只觉得眼前一晃,手中的缰绳就被夺走,旋即身后一沉,一具身体贴了上来。 越罗一手握着缰绳,另一只手扶着李定宸的腰,却分明是个将他抱在怀中的姿势,李定宸登基之后就鲜少有人这么抱过他,下意识的挣扎起来。 然而越罗一只手仿佛铁钳一般将她扣住,一时竟挣脱不开。耳畔又传来她的低声警告,“不想摔下马就别动!” 李定宸连忙老实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他来说是有些恍惚的,身在马上,他并不知道越罗究竟做了什么,反正踏雪很快就被安抚下来,在向前飞驰片刻之后,速度居然慢慢就缓了下来,直至变成悠闲的漫步。越罗这才一提缰绳,勒住了马。 67.第67章 武将计划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本朝从未有过娶皇后的先例。倒不是说以前的皇帝没有皇后, 但大秦的皇帝大都长寿,继任者基本都是在为太子皇子乃至皇孙时就已经娶了元妃,登基后封后或是继立皇后,又与直接娶元后不同了。 因为没有先例可循,在大婚的人选定下之后, 礼部几乎为娶皇后的礼仪吵翻了天。有人说该效仿前朝,有人则认为本朝虽未有君主娶元后, 但太子娶元妃却着实不少, 可以说是熟练工种, 在此规制上依例增添一等即可。 众所周知, 礼仪之争虽然看似无伤大雅, 其实却是最难以得出结果的, 因为古今礼仪卷帙浩繁, 礼部的老先生们穷究典籍, 一吵起来都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谁也无法说服谁。 这种争执甚至很快蔓延到了朝堂上,适逢最近天下太平,朝中无事, 朝会就成了最好的战场。 李定宸满心以为皇后人选定下之后, 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头一回见到礼部两位老大人在朝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 而且还牵扯了越来越多的官员进去, 不由大惊失色,完全不能理解就一个皇后礼服上的图案,为什么也能吵成这样。 等这样的情况多发生几次,他也就淡定了。但这样吵下去总不是办法,李定宸想来想去,灵光一闪,头一回在朝堂上真心实意的说出了这句话,“王先生怎么看?” 王霄显然也对这种将朝堂吵成菜市场的做法十分不满,闻言躬身出列,“回禀皇上,帝王大婚虽乃国之大典,但亦是家事,此等细节,臣伏请圣裁。” 伏请圣裁!李定宸兴奋得手指尖都在发颤。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但从前,这句话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给他留下选择的余地。不管心里怎么想,到底高不高兴,他唯一能说出口的答案是,“依王先生所奏。” 但是这一次不同。即便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并不涉及朝廷正事,但这是王先生头一回将选择的权利放到他手中,说“伏请圣裁”。 李定宸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喊两声。 但这些年的帝王教育终究没有白费,他只是挺直了脊背端坐在高台之上,语气平静的道,“那就请礼部诸位卿家将大婚诸礼具折上奏,朕自会与两宫商定。” 奏折送上来之后,李定宸并没有立刻拿去找两宫皇太后商议,而是自己仔细的看了一遍,而后从中挑选出一份自己最满意的,这才袖着往万年宫去了。 宣宗皇帝,也就是先帝虽然仅在位八年,但驾崩时却已经四十一岁,子嗣自然不会只有李定宸一人。在他之上,还有数位兄长,不过生母都是地位卑贱的婢女。虽然宣宗登基之后,依例各有封赏,但当时诸皇子都已经十几岁,没有一个成器的,看上去也不可能在悉心教导之下扭转回来。 所有子嗣之中,唯有李定宸是宣宗登基之后所诞,而且自幼聪敏,自然也就被皇帝和朝臣们寄予厚望。 ——反正大秦的皇帝都长寿,即便不能像世宗皇帝那样活到百岁高龄,但六十岁还是没问题的。届时李定宸二十七八,正当壮年,也远比他的兄长们更适合继位。 谁知宣宗性情柔弱,登基之后也一直心情郁郁,只坚持了短短八年。 他甚至没来得及将李定宸立为太子,也就导致了一个很尴尬的问题:李定宸虽是众望所归,但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按理说当立成年皇子,然而那些皇子又从未受过帝王教育,难以担当重任。 李定宸最后登上大宝,是因为得到了慈和皇太后赵氏的支持。加上外廷有王霄这样一位强权人物压制,也不希望一位成年皇帝来与他进行政治角力,于是达成默契,将李定宸推上了皇位。 因为这个缘故,慈圣江太后虽然性格强势,但在赵太后面前,却一向十分恭敬。虽然儿子做了皇帝,后宫尽在掌握,但有什么事也都主动找赵太后商议,甚至每日大半时间都在万年宫与赵氏作伴。 所以李定宸到后宫议事,也是直接去万年宫。 江太后等赵太后看过了奏折,才问,“你这是定下就用这个了?”言下之意,对于李定宸的自作主张颇为不满。只带了一份,说是商议,实则不过知会一声。 李定宸道,“儿子观前朝册太子妃仪制,多是比照皇后减一等。本朝虽无娶皇后的先例,但册立太子妃仪乃是太-祖皇帝钦定,十分完善,在此基础上增一等为册皇后仪,正是理所应当。” “倒比去用前朝礼仪更妥当。”赵太后也在一旁帮腔道。 国朝开立之初,第一件事就是要定下各种礼仪,正为了昭显本朝秉承天命之意,因而虽然也有借鉴,但许多地方都与前朝不同。若是此刻一味效仿前朝,反而不美。 这道理江太后自然知晓,她只是不高兴儿子有了主张,不再听她这做母亲的话。然而这番心思,想得却说不得,这一口气只好暂存在心里。 礼仪的问题解决之后,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 先是由礼部前往南京,向越家宣旨,封赏皇后的父母,并将他一家接到京城来。而后是择定大婚吉日,昭告天下,再准备大婚所需的一应物件。帝王大婚乃是国之重典,一应耗费都是从国库出,不但要准备迎亲所需的东西,连皇后的嫁妆也是礼部置办。 此外,李定宸登基之后,赵太后便移居万年宫,皇后居住的长安宫八年没有人住,虽然一直有宫人洒扫看护,但也需要彻底翻修一边,将一应摆设换过。 等这些都准备好,忽忽已是秋日。 …… 越罗很无聊。 原本她还有三个伴儿,但因为小皇帝说立后不立妃,所以那三位秀女早就已经送回家了,映秀宫中只有她一个人住着。因为大婚在即,所以门也不许出,每天的日常就是绣花和发呆。 若不是想着外面父母亲人,这样的日子越罗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教自己写字,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如今亲自经过了,才知道这把刀有多可怕。 当皇后太可怕了。 好在随着婚期敲定,映秀宫也就慢慢热闹起来了。身边伺候的宫人添了何止一倍,每天的衣食住行都有人精心打理,香汤濯发,脂膏抹身,要将身体调养到最好的状态。此外还有专门的人教导大婚当日的礼仪,以及身为皇后需要学习的功课。 忙起来,也就不觉得十分压抑了。 几个月过去,越罗再照镜子,都觉得镜中那人不像是自己了。待得脂粉抹匀,头面戴好,嫁衣换上,更几乎是换了一个人。 到这时,越罗心中才生出几分“要成亲了”的真实感。 且她嫁的不是普通人,是一国之君、天下共主。 越罗在宫人的扶持之下登上凤辇。按照流程,凤辇会绕宫城一周,从皇城正门承天门入内,直达朝元殿。皇帝与百官会在此等候,她将在这里,与帝王并列,受百官朝贺。这是只有皇后才能享的尊崇。 普天之下,从夫家发嫁,连父母亲人都无法拜别的,估计也就只有皇家娶妇了。身上繁复厚重的衣冠,所经种种庄重肃穆的礼仪,耳畔声声响亮的祝贺,都昭示着她的身份已经与从前不同。 出嫁从夫,因为她的丈夫是皇帝,所以她也必须要母仪天下。 “皇后”这一重身份,终于重重落到了她头上,就像这顶沉重的凤冠,戴上去之后,就不能似平日那般轻巧的行走,左顾右盼了。 越罗忽然想起离家入京待选那一日,父亲说过的话。 “当日我问过你,你说顺其自然。今日,为父也将这四个字送你。既然这是你的选择,就该承担一切结果,望你时时谨记。” 面前的百官俯身下跪,越罗却忍不住分了心,微微侧过头,去看站在她身边的人。 今日薛进可以因为她越罗占了上风而跳反,出卖来宝,焉知来日不会反过来出卖她?虽然越罗行事一贯谨慎,不可能留下什么把柄,然而欲加之罪,总能找到破绽,不可掉以轻心。 好在短时间内不必担忧此事,眼下此人却是正当用。 薛进离开之后,越罗呆呆坐了半晌,才命小福取来笔墨纸砚,在桌上铺陈开。而后她屏退左右,又对着纸笔出神许久,这才提起笔,郑重的在纸上落下一个个文字。 写写划划,等到终于写成一张时,地上已经满是被揉皱的废纸了。越罗将写好的纸晾干,加盖皇后之宝,而后取来一部书夹进去,又将这本书锁进箱底,才开始整理那些废纸。 68.第68章 巾帼之论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皇后会骑马, 这不是什么奇事。太/祖皇帝当年也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成徽高皇后早年便陪伴在太祖身侧,二人戎马之中几度同生共死,夫妻情深,民间至今广为流传。即便立国之后, 成徽皇后也曾亲自教习几位皇子皇孙骑射,是一位十分传奇的女性。 有这样的珠玉在前, 立国初女子学习骑射很是风行了一段时间, 只是后来国朝安稳, 渐渐的便荒疏了。莫说女子, 就是许多男子也都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之辈。 皇后除了管理留宫、侍奉皇帝之外, 将来也必定需要教养皇子, 会这些也没什么不好。只要礼仪上不出错, 江太后自然不会挑剔。 她所感叹的, 是越罗能够在自己面前直言。 这是皇帝都做不到的。 她和赵太后千挑万选,就是为了能找个压得住皇帝的人,现下看来,果然没有选错。 “你呀, 就是操心太过了。”赵太后拍了拍她的手, “孩子们自然有自己的缘法, 我看这个越氏就很好, 待她磨一磨陛下的性子,便是朝堂上,想来也无话可说了。” 她这话并未说得十分明确,然而江太后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面容微肃,“姐姐想得周到。” 小皇帝大婚之后,便当亲政,这本是理所应当,两宫太后心里也不知琢磨了多久,但这件事,现在还不能提。 王霄在朝堂上经营了二十年,真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国朝以来从未有过如他这般大权在握的臣子。不提权势动人,王霄觉不会束手还政,便是李定宸自己,如今又哪里担得起这国之重器? 他那跳脱的性子,半点拘束都受不得,是两宫心中长久的一块心病,早盼着有个人来磨一磨了。 但愿越罗不要让她们失望才是。 …… 直到出了万年宫,李定宸还有些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江太后教子严厉,李定宸从小到大,但凡犯错,一定会被惩罚。或是抄书,或是罚跪,似这般出去玩受了伤,那必定是要禁足一阵的。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 到如今,小皇帝已经可以在她开口之前,大致预估出这一次的惩罚了。 这还是头一回,江太后没有在口头斥责之外另加处罚。——也不对,她本已说了“不许再往西苑去”的话,却被越罗这个皇后顶回去了! 这种时候居然可以顶嘴!并且真的成功了! 李定宸觉得自家皇后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打门。 须知他从前也不是没想过要讲道理,然而往往越说越错,最终结果只是惩罚翻倍。他的性子,很难耐下心来思索这其间的不同,只是在心里认定了越罗能够在母后面前说得上话这一点。 在同人不同命的酸楚之外,李定宸的心里又有些很特别的感受。 下意识的觉得自己好像娶了个非常厉害的皇后。 而且皇后还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他脑子里又不由得回想起方才那一幕,在越罗上了马之后,大抵是知道事情可以交给她,李定宸当时心里竟不怎么慌了。在越罗的控制下,踏雪飞速前行,他便也得以跟着体验了一回纵马飞驰的畅快。 虽然很短,但在那一瞬间,李定宸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有自在的风吹拂在脸上,好似天地之间再没什么能够拘束住他。 那是李定宸活到十五岁上,头一回体验到这样的感觉。 等登上了銮舆,他才头一遭儿主动跟越罗说话,“皇后难道就不怕母后么?” 越罗从这番话中听出了深意,微微笑道,“我不过是说出实情,江娘娘深明大义,必定不会见责,为何要怕?” 李定宸不由哼了一声,总觉得自己被小看了,本待冷落越罗一番,但想到她先是免了自己落马之灾,又在母后面前为自己争得去西苑的许可,便不怎么情愿的道,“今日多谢你了。” “这只是分内之事,当不得陛下如此。”越罗道,“只是陛下不论要做什么,总该想想还有人为你担忧,须得考虑万全才是。譬如今日之事,若陛下身边有马术出众者,能及时阻止惊马,即便我不在,也不会有事。” 李定宸抓重点的能力却让越罗直想扶额,“皇后这是自夸马术高明么?” 然后不等越罗琢磨出该如何回复这个问题,他又道,“既如此,往后朕再往西苑骑马时,便请皇后同去,如何?” 越罗眉头一挑,虽然知道李定宸这么说有故意诱导自己玩乐之嫌,想来是希望自己出了丑,不能再在江太后面前理直气壮,但她自从入宫之后,贤良淑德的面具戴得太久,早已经收购了,因而没忍住接受了这份诱惑,“既是陛下相请,妾何敢不从?” 哪知李定宸下一句话就暴露了真正的目的,“那有皇后在,朕想来也可纵马疾驰了?” 越罗其实有些惊讶,莫非他从前骑马,就一直只是慢走,从来不曾疾驰?不过她很清楚这个问题不能问,因而只在心下琢磨了一会儿,见李定宸双眼发亮的看着自己,便点头道,“只要做好了完全准备,自然可以。” 李定宸闻言,面上的雀跃之色简直要溢出来了,若非他们才从西苑回来,说不得此刻就想往那边去。 越罗见状,心下反倒生出几分同情来。她之前因被选入宫之事,多少有些冷待李定宸之意,因而对方不理会她,她也乐得清闲,还是两宫催促,才打起精神打算跟他好好相处。 然而现下细细思量,宫中规矩那么大,江娘娘的性子又是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小皇帝这样爱玩闹的性子,在这宫里只怕过得相当憋屈。说到底,他也不过比自己大一岁,宫里宫外的事,哪一件能自己做主呢? 也难怪知道可以尽兴的玩儿,会那么高兴了。 这样子倒是让越罗想起了家中弟妹,相较那几只无法无天的皮猴子,眼前这位天下至尊,已经是相当的稳重了。 说起来,皇后与皇帝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或许自己也该花点心思,认真的履行以下皇后的义务才是。 这样一想,她便道,“明日上柱国夫妇会携几位弟弟妹妹入宫谒见,不知陛下是否有空?” 李定宸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上柱国是自己给皇后生父所赐官职。也就是说,明日皇后的家人将入宫谒见。莫说今日皇后为自己解了围,便是没有,他也是应该露面,彰显天家对这位皇后的看重。 这么一想,便点头道,“大人和夫人入宫,朕理当见一见。” 越罗便道,“既如此,皇上今晚就歇在长安宫吧。明日一早他们便会入宫,也省了来回的麻烦。”不等李定宸拒绝,又道,“后园的菊花开得正好,今日尚食局又备了好蟹,我欲在园中赏花食蟹,不知陛下能否赏光?” 李定宸不由意动。 早前心里想的要冷着皇后的念头早已不翼而飞,对于要在长安宫过夜这件事,也就没有那么排斥了。 天家的婚礼,没有酒宴,也不需要新郎官出去陪客,更没有人敢来闹新娘子,所以到这里,就算是尘埃落定了。小皇帝往床上一倒,一口气还没有舒出来,就惨叫一声,几乎是从床上然后弹了起来。 “什么东西?”他揉着自己的后背,瞪大眼睛往床上看去。 越罗已经猜到他是叫撒帐的那些莲子花生之类硌着了,抿着唇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低头坐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听他一叠声叫人进来收拾床铺。 进来的是小福和另一个宫女小喜,越罗从进宫就是小福在身边,所以仍旧叫她跟在身边服侍,只是又添了许多人。 两人先是对着李定宸屈膝行礼,又转过来,扶着越罗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然后才开始收拾。 李定宸还在问,“韩嘉和李元呢?”这两人如今贴身伺候他,今日一直跟着,没道理这会儿不见了。 便听得外间噗通两声,旋即有人道,“皇爷,奴婢们在,只是还没给娘娘磕头,怕不合冲撞了,因此不敢入内。” “滚进来!”李定宸顿时觉得有些失面子,瞪向越罗,她的宫女倒不怕冲撞了自己。 好在宫女们手脚麻利,已经将床铺收拾齐整,连被子都铺好了。这会儿正扶着越罗到隔间的妆台前坐了,替她将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来。 李定宸瞧着有趣,又忘了发怒,走过来伸手去接。手中一沉,险些没接住掉到地上去,倒将他唬了一跳,“怎么这样沉?”连忙放入了旁边的盒子里,又扭头去看越罗的脖颈,疑心她究竟是怎么撑住的没被折断的。 69.第69章 产期临近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而话题又是如此的合适及恰当。 ——毕竟下过罪己诏,对年幼的帝王而言,这件事会是他毕生的污点, 永远都抹不去。而事情的后续处理和安排,自然也就十分重要。他会开口关心, 虽然出乎朝臣的预料, 却也可以理解。 京兆尹很快出列,表示赈济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如今在雪灾之中损毁的房屋都已经修葺完毕, 接下来会给他们发下新的牲畜和农具以及种子, 确保春耕不受影响。户部的官员也保证所需的钱粮会第一时间拨下。 李定宸微微颔首, 道,“诸卿辛苦了。朕连日来总是梦见先帝,目中似有忧色, 因此心下不安。天降雪灾,乃是警示之意。单是这般处理, 只怕无法令上天满意,不知诸位臣工可有别的办法为朕分忧?” 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朝臣们迟疑了一瞬, 都将视线转向了王相。 皇帝今日两次开口, 虽然说的都是不甚紧要之事, 但却也可以看做是他打算向朝政伸手的先兆, 如此一来,王相的意思就很关键了。 但是皇帝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们就必须要给出回应。所以王霄沉吟片刻,道,“此次天灾示警,如今看来,乃因陛下身侧有奸佞乱权,之故,来宝既然授首,陛下只需祭祀太庙,想来便可无碍。” “单只祭祀田地,只怕还不够。”李定宸道,“朕欲效仿前朝帝王,立天地坛,合祭皇天后土,上禀朕之衷心,不知诸卿可有以教?”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礼部的几位老大人闻言大惊,立刻异口同声的反对。 “为何不可?”李定宸微微皱眉,不解的问。 礼部尚书出列道,“祭祀天地,自然是应有之义。然而修建天地坛,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恐非社稷之福。” 大概是李定宸这个提议太吓人了,所以接下来朝臣们纷纷开口劝谏,竟是打定主意要反对了。须知前朝修建天地坛,乃是仿皇城制式,而因为修建在城郊,又是祭祀天地之所,其占地之广、建筑之盛,还要远胜城内的皇宫。 因为前朝距今已经十分久远,因而天地坛早已废弃上百年。要将这上百顷的宫殿群重新修筑,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难以估算。即便如今的大秦还算风调雨顺,但世宗晚年修建皇陵耗费甚巨,因此国库并不丰盈,根本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来。 但是他们劝谏的语气却也不甚激烈,大抵这个提议过于荒谬,所以反而推翻了之前他们关于皇帝想要夺权的推测,都认为小皇帝是被这件事给吓坏了,所以想要弄个仪式来安定人心——尤其是安定他自己的心。 这个他们很拿手啊!根本不用那么费钱费力,完全可以采用更加经济的方式嘛! 所以在劝谏过后,又有人提出了作为替代的解决办法,“《礼记·祭统》:‘天子亲耕於南郊,以共齐盛。’古之帝王亦常有亲耕之记载,陛下若要效仿先贤,莫如于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时,亲耕于南郊,即可令天地感殿下之诚心,又可为天下劝农之本,岂不善哉?” 李定宸尚在犹豫,其余众臣已经纷纷开口称赞附和,表示这就是最好的方式,与其大张旗鼓兴建土木,倒不如以诚动人。 最后王相也开口相劝,李定宸便犹犹豫豫的答应了下来,命有司负责安排此事。 因为现在距离二月初二已经很近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而帝王亲耕,各种礼仪是绝不能荒废的,所以朝臣们下了朝之后,便立刻回衙门去翻阅典籍,制定流程了。 李定宸脚步轻快的回了长安宫。 他接下来其实还要去听经筵,但这会儿心情实在是太兴奋,必须要跟皇后分享一下,所以一下朝就迫不及待的回来了。 越罗也才刚刚请安完毕,从万年宫回来,见他兴冲冲的样子,便含笑问,“陛下这样高兴,可是有了好消息?”昨晚李定宸要她看着他的表现,不想竟这样快。 李定宸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回了内室,又屏退众人,才凑到她耳边,压抑着兴奋道,“礼部和户部已经在准备,二月初二,朕要去南郊亲耕!” 越罗还真有些惊讶,“陛下怎么做到的?” 虽然自古就有这样的仪制,但本朝却是从未有过的。“祖制”二字,可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那些朝臣顽固得很,即便有足够的理由,也未必能说服他们,何况李定宸看起来也不像是能舌战群儒的。 李定宸面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笑道,“若是朕开口,他们必定不许,所以朕让他们自己提的。” 便将今日早朝的情形对越罗说了一遍,说到高兴处,不由得手舞足蹈,对越罗道,“还是皇后提醒我,有些事只要稍微迂回,效果便截然不同。只要揣摩清楚朝臣们的想法,要因势利导,一点儿也不难嘛!” “这只是因为此事于他们无损。”越罗正色提醒他。 李定宸浑不在意道,“朕知道,不过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总有让他们都无法反对朕的那一日。” 整个朝廷都运转起来,事情安排得自然很快,最后定下来的流程之中,非但有李定宸这位帝王于南郊亲耕,还有越罗这位皇后亲蚕于北郊之礼。 李定宸在越罗面前越发得意,越罗却是哭笑不得,怎么这还有捎带的? 不过,能够出宫,越罗还是高兴的。虽然她很清楚,这样的仪式之中,所有行事都有人跟着看着,根本不会有半点自由,而且也会很累,但还是高兴。毕竟是在这平静如水的日子之中增添的一抹亮色。 提前数日,帝后二人便开始斋戒。至二月初二这日,两人一早就起身,梳洗打扮之后,便分别领着不同的队伍出门了。 其实所谓“亲耕”与做戏无异。一切流程都是安排好的,身为皇帝的李定宸穿着为今日特制的衣物,左手执鞭、右手扶犁,前面有官员牵牛,两侧是耆老相扶,身后则跟着经过挑选、手执各种农具的农人,如是在田里来回犁三次地,就算完成了亲耕的任务。而后内阁重臣、各部高官依法炮制。 但第一次玩这种“角色扮演”游戏的李定宸兴致勃勃,扶着犁只恨那牛儿走得不够快,三次结束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看得周围的朝臣胆战心惊。 这要是皇帝在地里摔一下,谁担待得起? 玩得很尽兴的小皇帝回到皇宫之后,才傻了眼。皇帝亲耕是一天就能结束的,皇后亲蚕却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谁也无法保证蚕宝宝什么时候孵化出来,所以在祭拜的蚕神之后,就只能等着它们孵化,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躬桑礼。 所以越罗还在北郊的先蚕坛里住着呢!也不知道几天才能回来。 而且李定宸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一时也想不到这方面。 然而毕竟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旦这种意识在心里冒了头,便有些按捺不住。 越罗很快注意到了他的不同,毕竟平常李定宸总是闲不住,今日坐下之后却一直没有动,反倒一直自以为隐蔽的偷窥自己。但她没想到是赵太后会特意提醒这种事,因而也只以为皇帝是发现了什么,所以在观察自己。 她故作不觉,对李定宸道,“马上就要入冬了,今日尚服局送来了冬衣的料子,我瞧着都好,只不知道两宫喜欢什么,陛下若是有空,能够烦劳帮忙挑选一二?” 李定宸满心躁动,能有事可做自然最好,立刻起身道,“东西在哪里?” “就在偏殿里。”越罗道。 于是又转到偏殿里。因为要换节令,不单宫中主子们要换新的冬衣,下头的宫人亦是如此,掖庭同样送了不少布料花色来供皇后挑选,因而偏殿里堆满了布料。不过不同用处的布料各自堆放在一处,显得杂而不乱。 越罗指了要给两宫做衣裳的料子,道,“就是这些了。” 李定宸才要叫人进来将布料一一搬开挑选,越罗却已经上了手。几十尺的布料,卷起来颇有些重量,内侍们搬运时也是两人抬一捆。然而此刻越罗双手搭住布卷两侧,轻轻松松就将之搬起来了。 一共十几匹布料,搬完之后她气都没喘,转头朝李定宸笑道,“陛下过来瞧瞧,都是今年新进上来的花色,我瞧着都很好。” 越罗每将一卷布料放下,发出的声音都会让李定宸下意识的抖一下。他的视线下意识的落在皇后看上去有些纤细的胳膊上,完全无法理解这样一双胳膊,如何能发挥出那么大力量。 他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心不在焉的上前几步,看了半晌,才挑出两匹来。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便有意识的询问道,“说起来,朕还没问过皇后,入宫之后是否习惯?想来从前皇后在家时,应当与宫中不大相同吧?” 70.第70章 白虹贯日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本来众人都不以为意,幼帝登基八年,皇权实则早已旁落, 如今军国重事,皆是由首相王先生裁决, 而后大总管来宝代为批红。这一二年皇帝开始接触朝事, 但送到他面前的,都是些无关紧要、鸡毛蒜皮的奏章, 平日里李定宸自己也不愿意看的, 因而都觉得只是做个样子。 哪知这一回小皇帝竟像是铁了心, 一连三日都待在太平宫中, 而且还批阅奏章直到深夜,然后……直接宿在了太平宫。 他若是做别的,两宫皇太后必然都不能容, 定要他将心思放到与皇后相处上来。 偏偏是这一桩,让人再没话说。 即便都猜到他并非真心批阅奏折, 不过借此不往长安宫去,但谁都不能将之点出来。 陛下上进了,这是内外都想看见的好事。 皇帝不到长安宫来安置, 越罗作为备受瞩目的当事人, 其实并没有众人想的那样惶恐。这三天李定宸真真假假的批着奏折, 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样, 但越罗却是实打实的忙。 第一桩就是要接见内外命妇。 大秦立国百多年,宗室自然也是开枝散叶,人口众多。本朝并无分封之制,宗室分别聚居于四京之中,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这一回皇帝大婚,宗室按例要入京朝觐,而宗室女眷自然也要入宫拜见越罗这位新封的皇后。而七品以上在京勋贵和朝官们的女眷,也要进宫入谒。 因为人着实太多,偌大个长安宫都坐不下,因此这一次召见分了三批。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越罗却要按品大妆,插戴全套头面,穿着厚重闷热的皇后朝服,始终端坐于主位上,彰显皇室威严。 一天下来,比大婚时还累些。 李定宸不来过夜,说实话越罗是松了一口气的。 第二日,又需召见内侍省和六宫局管事的。皇后主理六宫,两宫太后也都没有抓权的意思,事情尽数移交了过来。虽然身边还有女官帮衬,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按照旧例来做,但毕竟刚开始接触,越罗肩上的压力还是很大。 余者如梳理宫中种种关系,查验库房,交接钥匙…… 待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忙下来,越罗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皇帝究竟在做些什么? 若不是早上问安时两宫太后都不着痕迹的提点了一番,安抚之余又暗示她该拿出手段来拴住皇帝,她都险些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人。她入宫是来做皇后的,皇后的本职不是管理后宫,而是侍奉皇帝。 既然两宫开了口,越罗就不好什么都不做了。 回到长安宫,她便吩咐小福,“去打探一下,陛下现下在做什么?” 然后才继续领着人继续清点库房。宫中的大库房,一应东西都是有数的,增减也都按例,这几日已经理清楚了。倒是越罗自己的私库,除了礼部准备的嫁妆之外,两宫和皇帝的赏赐,以及各处献上的东西,林林总总竟也有不少,须得登记造册、清点入库。 越罗身边也好,李定宸身边也好,人虽然多,但可称作心腹的却几乎没有,都是由两宫来安排。因而在她们的授意下,打探消息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没多久小福就回来了。 “说是今儿不批折子,往西苑去了。” 李定宸一开始倒并不仅是做个样子,而是真的有心于朝政。奈何这件事他自己有心是没用的,大部分奏折根本不会送到他这里来,或是送来的时候事情早就定下甚至已经在执行了。耐着性子看了两日,便开始觉得无趣。 他这时才终于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原来大婚之后,除了长安宫中多住了一个人,别的与从前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而这一点,好像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两宫也好,大总管来宝也好,王先生也好,都没想过他是个成了家的皇帝,已经能够做主了。更让李定宸憋屈的是,就连他身边的韩嘉和李元,都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还拐着弯儿劝他就算不喜欢皇后也不用折腾自己。 难道他们都不觉得眼下这种情形是不对的吗? 李定宸心中的火气越烧越旺,但他知道,这些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这种心思也绝不能表现出来。 ——即使那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他本来就不是能忍耐的性子,因而发现这三日都是在做无用功,便索性丢开,带着人往西苑散心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想,只怕宫中很快又会传遍了,说陛下是个坐不住的,这几日批奏折用心国事果然都只是做样子。 于是这心也越散越闷。 越罗领着人过来的时候,李定宸正骑着自己最心爱的宝马踏雪,由内侍领着在西苑里转悠。他倒是想纵马疾驰,奈何内侍们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不敢放松,一见他有纵马之意,就立刻跪下来哭求,久而久之,李定宸也歇了这份心思。 只是今日他实在心绪不佳,听得报说皇后来了,心下不由生出几分迁怒。若不是以为可以亲政,他根本不想娶劳什子的皇后,结果骗了他娶皇后,这亲政却根本就是个幌子! 一切的根源,都在这“皇后”二字上。 但李定宸毕竟是个讲理的人,他更知道,越罗也很无辜。不要说他当皇帝这八年,便是从前父皇在位时,朝堂上也是王先生说了算。十几年来大权独揽,岂是这样轻易就能交出来的?无论皇后是何人,都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他只是这会儿不想见越罗,但这话说出来,必然会传到两宫耳朵里。赵娘娘一向疼他,且又不是生母,最多告诫一二,江娘娘那里却是绝对过不去的。 因为不想见到越罗,他索性一拉马缰,双腿夹住马腹,趁着其他人被分了神的当口,纵马飞奔而出。 等满地的内侍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还在马上,登时慌乱成一团,急急忙忙上马追了过去。好在踏雪性情温顺,即便是疾驰,速度也不快,陛下的控马之术也十分娴熟,不至于撞上障碍物,只要略等一下,他们便能跟上。 然而才这么想着,那跟在最前头的内侍便见远远有一行人迎着踏雪飞驰的方向走来,看那后头的仪仗卤簿,正是皇后娘娘无疑! 李定宸也看到了前面的人,原来他慌不择路,竟是恰好选了错误的方向,本意是要避开,这回竟要直直撞上了。 他的控马之术娴熟,仅限于慢走时。这会儿纵马飞驰,因为他胆子大,即便没人跟上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最糟糕的情形,也无非是待会儿停不住马摔下去,能换来一阵疾驰,也够本了。 可惜江娘娘总觉得他身体柔弱经不住这些,若摔了这一次,只怕又要很长时间不得骑马。 然而乍一看见越罗的队伍,见对面人多,决计是避不过去的,很有可能会踩踏到人,李定宸毕竟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便立刻慌乱起来。毕竟在空旷处走马,和在人流中疾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下意识的要勒住马头,然而因为太紧张,一时不得其法,倒弄得踏雪不舒服,更是撒开了蹄子往前跑。 “快让开!”眼看两边的距离越来越近,就要撞上,李定宸只得大喊,“让开!” 虽然越罗已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令众人散开,但因为仪仗太长,还是生出了一点慌乱。 其实这一点问题不大,如果李定宸是个经验丰富的骑手,能够控制好自己的马,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越罗一看他越忙越乱,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的模样,便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此刻也绝不知道当如何驭马。 此刻这情形,地上的人被撞到踩到反而成了小事,若是让他就这么在皇宫内跑马,只怕明日御史台的奏折又要堆满太平宫了。更有甚者,若皇帝坠马受伤,在场所有人只怕都脱不得干系。丢了差事事小,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纵马疾驰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几百步的距离转瞬就能拉近。 不待越罗考虑清楚,李定宸已经骑着踏雪从她身前经过。 那一瞬间,越罗觉得自己脑海中似乎想了许多,但又仿佛一片空白,她伸手抓住了李定宸手中的缰绳,竟是连马镫都没用,就在飞驰之间,纵身上了马! 按照李定宸那不记仇的性子,事情只要一过去,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气性了,这样气冲冲的,明显是才受过刺激不久。而来宝刚刚从太平宫出去,方才李定宸去接自己时,来宝主动避让一旁,李定宸也权当没看到他。 果然李定宸听见她问,脸色越发难看,却是抿着唇不肯言语。 越罗便将视线转向了殿内侍奉的内侍们。太平宫侍奉的人多,但平日里时常贴身跟随的却只有四个。韩嘉和李元年纪小,只比皇帝大不了两岁,因而跟在身旁跑腿侍奉,而李德和赵用都是三十出头,太平宫中日常诸事都是他们在管。 71.第71章 大吉之兆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大秦是有宵禁的,但是按照惯例, 京师从初八日开始, 一直到正月十七, 整整十日不禁业, 官府和城中富户会在各处悬挂彩灯, 搭建灯山,供百姓们游赏。余者天下州城则是放灯三日。 这是一年之中最热闹的夜晚, 火树银花,通宵达旦,对于防火和安保自然是一项十分重大的考验。毕竟街上游人如织,一个不慎就很有可能酿成大事故。——历年的记载之中, 出现的踩踏等事故并不少。 尤其如今城中还住着一批灾民,且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人心并不很稳, 那些怀有各种目的的人, 自然想趁此机会浑水摸鱼。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要将这元宵灯会办好。 这些虽然与越罗没什么关系, 但她最近也的确比较忙。这样的节庆, 宫中自然也有庆典。 ——事实上, 生活在宫中这些人, 尤其是女子, 上至后妃下至宫女,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工作、也是最难得的点缀,便是各种各样的节日庆典了。除了习俗流传下来的各种节日之外,还有各人的生日,能将一年的日子都排得满满当当,也算是让大家都有事可做。 不过这些事都是有定例的,越罗只需要过目一下各种安排,做到心中有数即可,倒也不算繁难。 按照旧例,这一晚皇帝照例要带着文武百官登上宫墙,与民同乐。从前李定宸年纪小,这样的活动一向是不出席的,都是指定王先生代为出面。 但今年,大概是有了罪己诏的事,急于挽回帝王的声誉,加上小皇帝年纪也打了,因而这一项也安排在了他的日程之中。 两宫太后和越罗,则带着女眷们在宫中自行赏灯。因如今宫中住着的都是先帝嫔妃,如今升了辈分,又都是孀居之人,不宜大肆燕乐,因此按照两宫的意思,只是众人聚在一起用了晚宴,而后在后园之中赏了半个时辰的灯,便散了。 不过她们走了,却并不代表这园子就安静了。 今日在宫中侍奉的宫人内侍们,除了需要当值的那部分之外,都可以两两一组在园中游玩,不禁时辰。宫内悬挂的彩灯种类繁多、做工精美,其中一部分还做成了灯谜,猜中者即可获得灯盏作为奖赏,所以没有了主子们压制,这里反而更热闹了。 越罗知道自己若是留下,所有人都不能安心玩耍,因此虽然对这些热闹颇有兴致,但也早早退了席。 回到长安宫,她便将其他人都打发下去了。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日子,自己身边也没什么事需要照看,就索性放他们去松快一番。 所以李定宸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宫殿。 这几年皇权旁落,皇家自然也不好过度奢华,因此宫中尚行节俭,不用的宫殿房屋,都不掌灯。所以此刻,只有越罗平日里起居的侧殿亮着灯光。 李定宸见状,眼珠一转,便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帝王出行,自然有仪仗开路,虽然他们已经尽力收敛,但那么一群人的脚步声毕竟不小,所以李定宸进屋时,越罗已经从暖炕上起来了。 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把人按了回去,“既然躺着,又费这个事起来做什么?” “礼不可废。”越罗道。但口中虽然这么说,她却没站起来再次行礼的打算。倒是察觉到李定宸握着自己双臂的手掌冰凉,便皱眉问,“陛下这一路是走过来的?怎么浑身冰凉?” “回来的时候看到路上挂着的宫灯甚好,所以就下来走了一段。”李定宸道,“朕身强体健,皇后不必惊慌。” 但皇后还是倒了一杯热茶,看着他喝下去,又把人塞进暖炕上,捂好被子,这才放心。 李定宸炕几上搁着一本翻开的书,显然自己过来之前越罗正在看,便伸手拿了过来,翻了几页,却发现根本不懂,只好问,“皇后在看的这是什么?” “账本。”越罗道。 “怎么想着看这个?” “陛下莫小瞧了它,我才入宫不久,许多事情都不甚分明,只能依着旧例办事了。但长此以往容易生出事故,多看账本,也就能慢慢理出头绪了。”越罗道。 “账本还能看出这些来?”李定宸倒是来了兴致。 越罗见他感兴趣,便仔细的分说了一番,还翻开手中这本账本,一一对照细节,为他讲解。这种说法深入浅出,李定宸很快就听进去了。等越罗大略说完,他沉思片刻,才叹道,“不想小小账本之中,还藏着如此多的玄机。” “陛下若是感兴趣,往后得空了我再给你讲。”越罗道。 李定宸摆了摆手,“朕又看不到户部的账簿,便是知道了也没有用。” “陛下说笑了。”越罗闻言,坐直了身体看着他,“您是一国之君,这些事本来就该有旁人代劳,不需要亲自过问。但这些东西,学了却绝不会没用。陛下虽然看不到账本,却能看到奏折。学了这些,许多东西才能心中有数。” “那也是回头再说。”李定宸坐了这一会儿,已是“静极思动”,想着自己之前冒出来的那个念头,便凑近了越罗,低声道,“这会儿宫里没什么人,皇后想不想出宫去看灯?” 这个提议很突兀,越罗吓了一跳。但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自然也对这京城的灯火辉煌十分向往,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意动。 李定宸看出来了,自然再接再厉,开口苦劝。 他想得很简单,溜出宫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也非只一日了,但李定宸一直不敢化为行动,现在拉了越罗下水,她那么有办法,必定能让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溜出去。 越罗最后还是应下了,但却让李定宸答应了多多的带人,而且出去也不能太久,必须尽快赶回。 他明日还得早朝呢,不可耽搁了时辰。 然后才开始计划起要带什么人,从哪里走能避开不被察觉……李定宸为了出宫,显然做足了准备,早就有了具体计划,只需略微调整而已。 他身边这些人,来宝出事之后,自然也被清理过,但韩嘉李元和李德赵用四人却都留下来了。 按照越罗的说法,这几人本来也是来宝刚换上去的,且这么多年频繁调换,显然也没有让皇帝在其中培养心腹的意思,显见得对这些人都不信任。其后查出来他们也果然并非来宝党羽,平日里通风报信的另有其人,既如此,留下也无碍。 因为皇后帮忙说了话,所以在这一干人心目之中,越罗的地位又更近了一大步。 若只是陛下犯浑,他们还能让皇后劝一劝,这会儿皇后也跟着胡闹,他们虽然心里没底,但到底还是在威逼利诱之下应了。 因为要避人,所以出宫颇费了一番周折。等他们到宫外时,时候已经不早了,但街市上的热闹却丝毫不减。他们这一行人汇入人流之中,竟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越罗本来紧跟着李定宸,结果前面的人身高腿长,又一心要去看热闹,身边又是挤挤挨挨,对她一个女子十分不便,很快就有些跟不上了。好在负责护卫的人跟了上去,越罗想着不会出事,也就放下了心。 难得出来一趟,自然是要不虚此行。 她放慢脚步,沿着街市一点点看过去,见到有意思的东西,便会停下来欣赏,走得自然更慢了。 等李定宸意识到本来跟在自己身后的人走失了时,回头已经完全看不见人影了。他抓了一个侍卫问过,确定皇后身边也留了人,却还是不放心,又顺着人流走了回去。 这一带还是御街,十分宽敞,中间又摆了一列摊子,将大部分视野遮蔽,以至于两人竟是错过了。 李定宸越发不放心,皇后一个弱女子,万一出了问题可怎么办?李定宸虽然没有离开过皇宫,但也听说过灯节上多有走失的、拐卖的、拍花的……简直危机四伏! 他着急找人,走路的时候四处张望,自然不会注意前后,一时不慎被人撞了一下,站立不稳,就朝旁边的摊子倒了下去。虽然及时被护卫拉住,但那摊子被他这么一撞,悬挂着的彩灯图画都纷纷落了下来。 李定宸慌忙伸手去接,却不想眼前那幅画落下来,就正好看到了站在另一边的越罗。 他抱着画就要往前跑,被老板百忙之中扯住,“你还没给钱!” 好在侍卫立刻跟上来拦住了老板,解决这个问题,李定宸脱了身,立刻跑过去,一把抓住了越罗的胳膊,“皇……娘子,不是让你跟着我……哎哟!” 越罗被人抓住,下意识的往后给了一肘子,然后才听见李定宸的声音。 她连忙回头把人扶住。李定宸双手捂着肚子,疼得说不出话来。 72.第72章 一声惊雷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大秦天泰七年, 夏,五月。 这一年映秀宫外的石榴开得极好, 红花吐蕊, 正是吉兆。 早上宫女小福还说要剪一枝回去插瓶,被越罗斥了几句。此刻她站在队伍中, 跟随内侍省谒者穿过映秀宫大门,一转头便发现了好几处折枝的痕迹。 自三月选秀入宫, 上千秀女层层筛选,最后只留下了她们这八人。 眼看登天之梯近在眼前, 想来有人已按捺不住了。 越罗有些发愁。 当初选秀的消息一出来, 民间顿时大为惶恐,不少人家都匆忙为适龄女儿操办亲事。那时父亲也问过她的意思, 若是情愿成婚, 舅舅家的表兄便是良人之选。但越罗不以为意, 一者这是择选后妃, 并非采选宫女, 未中选者立刻就会被官府送还其家;二者整个大秦四京十三路,多少良家闺秀,她又并不如何出挑, 断不至于就被选中。 哪知采风使第一眼瞧中她皮肤白皙细腻, 就稀里糊涂圈了她的名字, 被选送入京了。 这一回南京选送的采女本来有近百人,然而因为要乘船顺着运河入京,一路上病倒了数十人,等到得京城,竟只剩下寥寥三十人。 进宫前有一次极其严苛的筛选,要脱了衣裳让宫中的姑姑们查验,身上有印记、伤痕、异味者,体态不协调者都会被刷落。越罗自幼跟随父亲习武,膝上和手上都留有伤痕,满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关落选。谁知两位姑姑检查完之后面色严肃的对视片刻,又在她名字下面画了圈。 入了宫,不等越罗想出办法,就有几人因为犯了规矩被处理掉了。本来还想犯个小错被遣送出去的越罗只好老实下来。 然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始终没有轮到越罗被送走。 直到前几日,在最后的二十人之中挑选出她们八人时,越罗才中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关键点,也是她之所以能够留到如今的真正原因。 选秀女,其实选的不单是容貌身姿、性情品行,也不单是家风清白、几代良民,最最重要的是出身。 本朝为免外戚擅权,后妃历来都是挑选小家之女,王公贵族、高官显宦家的女儿是不能入宫的,因而越罗一直觉得大家出身相同,不需要在意。却不想自己恰是被这一点所误。 所谓出身,不单包括家族谱系,也包括籍贯地域。所有秀女之中,最先被黜落的便是云贵两广辽东这等边地选送的,而最终由两宫皇太后亲自选定留下的这八位,尽数都是出自四京,没有一个例外。而越罗,正是因为南京秀女包括她在内只剩下二人,这才幸运中选。 看着那几个容色才情都远胜自己的秀女被黜落之后无声哭泣,越罗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如无意外,这八人应当就是最后会留下的人选,如果有意外的话,那应该还有一次二选一,最终留下四人。 越罗由衷的希望是后者。 她猜对了。 到了万年宫,一行人排排站开,拜见了两位皇太后及陪坐的太妃们,而后却不像上次般赐坐,两位娘娘也没有开口问话或是令她们战事才艺,倒是目光频频看向门口,仿佛是在等人。 越罗心吓突的一跳,陡然意识到这一场选秀应该还剩下最后一关,也是最最重要的一关——帝王亲选!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越罗一颗心砰砰跳着,极力用眼角余光扫向门口,可惜她站的这个位置,除非是后脑勺也生了一双眼睛,否则注定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了。这种感觉尤为煎熬,越罗觉得再继续等下去,自己很有可能会因为紧张而在两位娘娘面前失仪。 好在就在此时,她听见门外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拍巴掌的声音,旋即一个小太监跪在了门口,“陛下到了。” 原本端坐着的两位娘娘和几位太妃都立刻站了起来,越罗等人也依礼转过身面朝门口。 及至一双云纹朝天靴带着一截滚了大红镶边的黑色衣摆跨过门槛,越罗随着众人一同跪下,膝盖还未碰着地面,便听得一声不甚耐烦的“免礼。” 起身时少年帝王已经坐到了两宫太后跟前。越罗抬眉的瞬间一扫,就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皇帝的生日大,天元节便在正月初八,今年才满十五岁,看上去却已十分高大,只是面部轮廓没什么棱角,柔和的曲线还带着少年稚气。此刻仿佛是怄着气,更显得脸颊鼓鼓。 越罗敏锐的感觉到,他这份不高兴,应是来自屋内这八个人,或者说——来自择选后妃这件事。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自己也许应该表现的热切一些,如此皇帝必然会觉得厌烦,就是两宫太后,想来也不希望后妃的人选如此不稳重。 于是等终于赐了座,慈圣娘娘转向她们,问起各自可有什么才艺时,越罗便第一个自告奋勇,站出来展示烹茶的手艺。烹完之后,又按照身份高低将茶盏一一送至众人手中,这第一个,自然就是小皇帝李定宸。 见他扫了自己一眼,抓过杯子一饮而尽,半点品茗的意思都没有,越罗越发满意。 从万年宫回来,越罗立刻将自己仅有的几件物事收拾了,等着宫人来送自己回家。结果宫人是来了,要送走的却是与她同样来自南京的张氏。 张氏接了旨,红着眼眶进屋收拾东西去了,越罗愣在门口,心想难道自己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只剩下四个人,映秀宫的气氛陡然轻松了很多,但又莫名添了几分微妙。 越罗明白这是为什么。过了皇帝那一关,这四个人应当都能留在宫中了,所以不必再担心被遣送出去。然而竞争却远未结束——皇帝尚未立后,这第一批采选留下来的四位秀女,也就注定了一人为后,三人只能做陪衬的妃。 只剩下最后一步,谁会甘心只做个陪衬? 宫中规矩已经学完了,四人如今每日都要去万年宫陪伴两位娘娘,让她们做进一步的考察。偶尔皇帝也会被两位娘娘的懿旨叫来,不过也就是略坐一刻便走,莫说与四位秀女说话,就是眼神都没扫一下。 越罗由他这种态度意识到,小皇帝对选秀这件事似乎十分抗拒,虽然是他的婚事,但从头至尾他都既不在意也不好奇,最多却不过两位娘娘时过来走个过场。 也许他也不想娶亲。 这个念头让越罗对小皇帝生出一点感同身受的同情来。 转眼就入了六月,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偏偏梅雨还下个不住,越发令人心燥。这一日天气总算晴朗,慈圣江娘娘静极思动,提议到御湖之上泛舟。 宫中规矩大,四位年轻姑娘这小半年来都被拘束得很紧,听说能去泛舟,俱都十分欢喜。 就是越罗对游湖这种事没有太大的兴趣,想起在家时,每年端阳节父亲带着自己和弟妹们去赛龙舟,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唏嘘。一入深宫,这样的日子往后只能在梦中得见了。 等到了彩舟之上,江娘娘又命人去请皇帝,越罗便琢磨出了几分端倪。 只怕两位娘娘是有意要为她们创造与皇帝相处的机会。在宫殿之中端坐没有效果,所以才将地点转移到了风景如画的湖面上。不过,这与其说是对她们的考察,莫如说是对皇帝的试探。 也许,那件事情就要定了。 到了此刻,越罗早已不抱能够回家的幻想,但她也不觉得皇后之位有多好。皇帝不想娶妻,这气不能对着两宫撒,大婚之后皇后的处境只怕不会太好。倒是只做嫔妃,皇帝一时不踏入后宫,还能暂且过一段安稳日子。 如此计较,便决定表现得不那么沉稳端庄。 因此,趁着皇帝还没来,她便对两位娘娘道,“这荷花开得正好,倒让小女想起一道荷花冰碗来,夏日消暑最好不过。小女从前在家时日,与母亲学过这冰碗的做法,今日倒想借花献佛,做了来孝敬两位娘娘。” 慈和赵娘娘笑道,“我这里正觉得热呢,你既有心,就下去做来。若做得好时,我与你们江娘娘有赏。” 自然有人来领着越罗去旁边负责一应供给的船只上,越罗检视了一遍,见材料都有,便放下心来。 她取了水晶碗,碗底以荷花荷叶杂托,红花绿叶映着水晶碗,十分好看。而后再再上面铺垫一层细细的碎冰块,再将藕片,莲子,菱角,芡实一一铺叠于其上。她手巧,随意一摆便宛如一朵花绽放在水晶碗之中。再在花蕊处放上切碎的红色蜜桃,黄色蜜瓜,最后再浇上凉的糖水,一只冰碗便做成了。 73.第73章 一派胡言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寻常人家翁婿见面,做长辈的总免不了叮咛□□几句。然而李定宸虽是女婿,却身份尊贵, 见了面,父母还得给他磕头问安, 倒不如不见。 但此时越罗心思转变,却是忽然发现宫中这些事并非与己无关, 若要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平庸度日,只怕到头来岌岌可危。但若她当真想做点儿什么, 想要往后在宫中行事没有掣肘, 李定宸必须要跟她站在一边。 所以在行动之前,须得试他一试。 三日婚假结束,第二日李定宸就要去参加早朝了。 还是同以往一般, 在奉天殿受朝臣叩拜, 而后由朝臣提几件不甚紧要的小事,让他裁决。而真正的要事,则都是散朝之后, 由内阁几位丞相商议着决定, 而后将奏章送往太平宫,再由大总管来宝代御笔朱批。 至于军国重事, 则必须召集六部尚书、内阁诸相、翰林院掌院及与此事相关的官员至太平宫, 在御前分说厉害, 商定决策。是时,两宫太后也会在一旁垂帘听诊。群臣商定之后,往往由太后代皇帝颁发诏书,当场拟就,加盖大印。 这样的日子李定宸已经过了八年,早已习惯。然而今日,端坐在御座上,李定宸却发现,他竟有些难以忍受这种更似仪式,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的流程。 他还注意到了一个此前从未在意的细节。每个官员出列说话之前,都会下意识的朝王霄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首相王先生,才是这个朝堂真正的核心。 尽管李定宸已经明白,就算自己大婚,只要王先生一日不放权,这样的日子就会继续下去,亲政不过是个笑话。但心里已经既然已经产生过这种念头,某种意识便已经觉醒发芽,无时无刻不在蠢蠢欲动,让他无法继续像之前那样顺从的接受。 小皇帝心里有许多念头,但他不知道眼下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够改变这样的局面。 唯有一点,李定宸很肯定,一味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 早朝结束,王先生率领群臣从奉天殿退出,回到各自的衙门中去处理政事。而李定宸则要到旁边的谨身殿,开始今日的经筵。 所谓经筵,乃是特指为帝王讲论经史,讲官以翰林学士及其他饱学官员充任。不过历朝历代,经筵的情况皆有不同。国朝以来,因为帝王都是成年之后登基,国事繁忙,既没有空闲,也没有精力去开经筵。反倒是太子和太孙出阁读书之后,帝王特命开经筵之讲,一直沿袭了下来。 李定宸冲龄登基,不能秉政,倒成了大秦立国一百五十年来第一个听讲经筵的皇帝,而且开的是日讲,一听就是八年,风雨无阻。 帝王听讲,自也与普通人不同。虽然学生只有李定宸一个,但整个谨身殿里几乎站满了人。 除了负责管理洒扫谨身殿及随侍帝王的内侍之外,余者全都是朝中的官员,除了几位主讲官员之外,还另有为帝王翻书展卷的展卷官,开讲之前专门诵读今日所讲内容的侍读官,讲完之后复述自身所得,与皇帝所学互相印证侍讲官。 皇帝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学习,别说是开小差了,任何一点进步或者退步都会落在所有人眼中,并且迅速的传遍朝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李定宸虽然不笨,但也的确不是天才。即便每日战战兢兢,在这些举全国之力考选出来的官员眼中,也不过是中人之资。 这一点,李定宸自己也心知肚明。虽然王先生安慰一般的对两宫说过“国朝安稳,君王只需守成”之类的话,但是李定宸自己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久而久之,不免生出厌学之心。 只是江太后一向对他的学业最为着紧,不但每次经筵结束都会派内侍过来向经筵官询问他课堂上的表现,还经常会让内侍在课堂上旁听,顺便观察他,有时候甚至会自己亲自过来查看,所以李定宸也不敢不用心听讲。 每一堂经筵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今日的经筵结束,他迫不及待的留下一句“先生们请吃茶饭”,然后就飞快的溜走了。 皇后的家人今日入宫,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长安宫中了。 李定宸之所以如此兴奋,除了觉得皇后对自己不错,该给她做脸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宫中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 每日早朝经筵,还要完成先生们留下的课业,回到太平宫之后,还要象征性的批阅一部分奏折,这就是李定宸每天的生活,比大部分人更加无趣。 偶尔能去西苑玩耍一次,就已经是难得的放松,还要小心不弄出事情来,让江太后知道了禁足。 然而今日,一进长安宫,李定宸就有些后悔自己来得太快。 皇后正在考问弟妹的课业。 但便是后悔也晚了,皇帝驾临,自然有内侍开道,里头早已得了消息,此刻全都迎了出来。 李定宸僵硬的在皇后的陪伴下走进内室,在主位上坐了。越罗并没有因为他来了就结束考察,而是告罪之后,继续发问。小皇帝听着两位国舅在皇后的询问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心头油然而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他面对先生们的提问时,差不多也是这般模样。 而皇后此刻威严的表情与声音,在李定宸心目之中,也渐渐与严肃端凝的先生们重合在了一起,让小皇帝油然生出敬意的同时,又有种必须要远离的强烈冲动。 正晃神间,便听见皇后道,“方才我考问的题目,许多都是未离家时你们便学过的,却也仍旧答不上来。只怕这一年多,学业都荒废了罢?莫不是以为成了皇亲国戚,便不需要学习了?陛下如今每日仍要听讲经筵,何况你们?” 李定宸定了定神,见两位国舅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似乎对皇帝还要上课十分不解,只好干咳了一声道,“子曰:学不可以已。” “听见了没有?”越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又对李定宸道,“妾这两位弟弟着实顽劣不堪,从前妾在家之日,尚且能够约束,如今只怕都成了没人镇压的猴头,快要翻天了。陛下若是有空,妾倒是想求肯陛下,时不时的点拨他们一番。若能有陛下一半儿的英明神武,妾也就能安心了。” 李定宸微微一呆,本来想说自己那点儿学问不足以指点旁人,然而坐在皇后身侧的三个孩子齐刷刷的转头朝他看过来,俱是玉雪可爱的年纪,睁大了眼睛以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这话李定宸就说不出来了。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君无戏言,即便心下懊悔,也无法收回了。他只能描补道,“只是朕平日里空闲无多,只怕耽搁了他们。” 越罗道,“这却不需担忧,他们都有正经的老师呢!不过每日将功课送进宫来,陛下得空了就替他们瞧瞧。” “岂可如此劳动陛下?”越安本来一直在一旁听着,此刻才客气的开口。 李定宸立刻道,“朕如今每日也上着经筵,只是苦于无人切磋,倒不知究竟如何了。借着指点两位国舅的机会,也好‘温故而知新”。上柱国万勿推辞。” 此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日去给两宫问安时,越罗便将此事说了一遍。她不像李定宸不论做什么事都偷偷摸摸的,而是先过了明路,让两宫得知,如此事情进展起来便不会有任何掣肘。果然两宫对此并无异议,还在李定宸过去请安时特意叮嘱,让他用心。 李定宸的确很用心。 虽然说的是“有空了看看”,但实际上,每日两位国舅的课业送进宫来,他都会第一时间查看,然后给出自己的意见,趁着宫门下钥之前命人送回去。 在这个过程中,李定宸忽然体会到了教学的乐趣。 原来做老师和做学生,竟是如此不同。 虽然他仍旧不怎么喜欢学习,但为了能够在教导两位国舅的时候不露怯,李定宸听讲经筵时也越发用心,倒是让几位先生十分惊喜,感慨陛下成婚之后果然稳重了许多,上课时更能静得下心,假日时日,必然是一代明君。 两宫太后得闻此事,自然也是满心欢喜,还特意给长安宫送了一回赏赐,多是这几年积攒下来的布料,让越罗拿去裁衣裳穿。 因为要检查两位国舅的功课,所以不知不觉间,李定宸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就从太平宫挪到了长安宫。只不过他心思烂漫,竟是还没有开窍,虽然每天都跟皇后睡在一张床上,却始终没有圆房的意思。 这却让两宫有些担忧。 这日李定宸过来请安,便被两宫留下了。江太后一贯严厉,李定宸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儿,战战兢兢,虽然有问必答,但都是言简意赅。因而这事,便让赵太后出面。 赵太后细细问了他平常与皇后的相处,见十分和谐,心下越发疑惑。只是即便母子,这床笫之事、帷簿之私也不好直接开口询问,何况又不是亲生母子,只得含蓄的问他,“你瞧着皇后如何?” “皇后自然是极好的。赵娘娘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李定宸随口道。 这段时间,他已经习惯了住在长安宫了。同样是跟别人一起住,同样是事事都有人管,但跟越罗一起住,与跟江太后一起住却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74.第74章 千秋万代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但此时越罗心思转变,却是忽然发现宫中这些事并非与己无关, 若要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平庸度日,只怕到头来岌岌可危。但若她当真想做点儿什么, 想要往后在宫中行事没有掣肘, 李定宸必须要跟她站在一边。 所以在行动之前, 须得试他一试。 三日婚假结束, 第二日李定宸就要去参加早朝了。 还是同以往一般,在奉天殿受朝臣叩拜, 而后由朝臣提几件不甚紧要的小事,让他裁决。而真正的要事,则都是散朝之后,由内阁几位丞相商议着决定, 而后将奏章送往太平宫, 再由大总管来宝代御笔朱批。 至于军国重事, 则必须召集六部尚书、内阁诸相、翰林院掌院及与此事相关的官员至太平宫, 在御前分说厉害,商定决策。是时,两宫太后也会在一旁垂帘听诊。群臣商定之后,往往由太后代皇帝颁发诏书, 当场拟就, 加盖大印。 这样的日子李定宸已经过了八年, 早已习惯。然而今日,端坐在御座上,李定宸却发现,他竟有些难以忍受这种更似仪式,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的流程。 他还注意到了一个此前从未在意的细节。每个官员出列说话之前,都会下意识的朝王霄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首相王先生,才是这个朝堂真正的核心。 尽管李定宸已经明白,就算自己大婚,只要王先生一日不放权,这样的日子就会继续下去,亲政不过是个笑话。但心里已经既然已经产生过这种念头,某种意识便已经觉醒发芽,无时无刻不在蠢蠢欲动,让他无法继续像之前那样顺从的接受。 小皇帝心里有许多念头,但他不知道眼下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够改变这样的局面。 唯有一点,李定宸很肯定,一味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 早朝结束,王先生率领群臣从奉天殿退出,回到各自的衙门中去处理政事。而李定宸则要到旁边的谨身殿,开始今日的经筵。 所谓经筵,乃是特指为帝王讲论经史,讲官以翰林学士及其他饱学官员充任。不过历朝历代,经筵的情况皆有不同。国朝以来,因为帝王都是成年之后登基,国事繁忙,既没有空闲,也没有精力去开经筵。反倒是太子和太孙出阁读书之后,帝王特命开经筵之讲,一直沿袭了下来。 李定宸冲龄登基,不能秉政,倒成了大秦立国一百五十年来第一个听讲经筵的皇帝,而且开的是日讲,一听就是八年,风雨无阻。 帝王听讲,自也与普通人不同。虽然学生只有李定宸一个,但整个谨身殿里几乎站满了人。 除了负责管理洒扫谨身殿及随侍帝王的内侍之外,余者全都是朝中的官员,除了几位主讲官员之外,还另有为帝王翻书展卷的展卷官,开讲之前专门诵读今日所讲内容的侍读官,讲完之后复述自身所得,与皇帝所学互相印证侍讲官。 皇帝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学习,别说是开小差了,任何一点进步或者退步都会落在所有人眼中,并且迅速的传遍朝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李定宸虽然不笨,但也的确不是天才。即便每日战战兢兢,在这些举全国之力考选出来的官员眼中,也不过是中人之资。 这一点,李定宸自己也心知肚明。虽然王先生安慰一般的对两宫说过“国朝安稳,君王只需守成”之类的话,但是李定宸自己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久而久之,不免生出厌学之心。 只是江太后一向对他的学业最为着紧,不但每次经筵结束都会派内侍过来向经筵官询问他课堂上的表现,还经常会让内侍在课堂上旁听,顺便观察他,有时候甚至会自己亲自过来查看,所以李定宸也不敢不用心听讲。 每一堂经筵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今日的经筵结束,他迫不及待的留下一句“先生们请吃茶饭”,然后就飞快的溜走了。 皇后的家人今日入宫,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长安宫中了。 李定宸之所以如此兴奋,除了觉得皇后对自己不错,该给她做脸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宫中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 每日早朝经筵,还要完成先生们留下的课业,回到太平宫之后,还要象征性的批阅一部分奏折,这就是李定宸每天的生活,比大部分人更加无趣。 偶尔能去西苑玩耍一次,就已经是难得的放松,还要小心不弄出事情来,让江太后知道了禁足。 然而今日,一进长安宫,李定宸就有些后悔自己来得太快。 皇后正在考问弟妹的课业。 但便是后悔也晚了,皇帝驾临,自然有内侍开道,里头早已得了消息,此刻全都迎了出来。 李定宸僵硬的在皇后的陪伴下走进内室,在主位上坐了。越罗并没有因为他来了就结束考察,而是告罪之后,继续发问。小皇帝听着两位国舅在皇后的询问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心头油然而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他面对先生们的提问时,差不多也是这般模样。 而皇后此刻威严的表情与声音,在李定宸心目之中,也渐渐与严肃端凝的先生们重合在了一起,让小皇帝油然生出敬意的同时,又有种必须要远离的强烈冲动。 正晃神间,便听见皇后道,“方才我考问的题目,许多都是未离家时你们便学过的,却也仍旧答不上来。只怕这一年多,学业都荒废了罢?莫不是以为成了皇亲国戚,便不需要学习了?陛下如今每日仍要听讲经筵,何况你们?” 李定宸定了定神,见两位国舅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似乎对皇帝还要上课十分不解,只好干咳了一声道,“子曰:学不可以已。” “听见了没有?”越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又对李定宸道,“妾这两位弟弟着实顽劣不堪,从前妾在家之日,尚且能够约束,如今只怕都成了没人镇压的猴头,快要翻天了。陛下若是有空,妾倒是想求肯陛下,时不时的点拨他们一番。若能有陛下一半儿的英明神武,妾也就能安心了。” 李定宸微微一呆,本来想说自己那点儿学问不足以指点旁人,然而坐在皇后身侧的三个孩子齐刷刷的转头朝他看过来,俱是玉雪可爱的年纪,睁大了眼睛以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这话李定宸就说不出来了。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君无戏言,即便心下懊悔,也无法收回了。他只能描补道,“只是朕平日里空闲无多,只怕耽搁了他们。” 越罗道,“这却不需担忧,他们都有正经的老师呢!不过每日将功课送进宫来,陛下得空了就替他们瞧瞧。” “岂可如此劳动陛下?”越安本来一直在一旁听着,此刻才客气的开口。 李定宸立刻道,“朕如今每日也上着经筵,只是苦于无人切磋,倒不知究竟如何了。借着指点两位国舅的机会,也好‘温故而知新”。上柱国万勿推辞。” 此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日去给两宫问安时,越罗便将此事说了一遍。她不像李定宸不论做什么事都偷偷摸摸的,而是先过了明路,让两宫得知,如此事情进展起来便不会有任何掣肘。果然两宫对此并无异议,还在李定宸过去请安时特意叮嘱,让他用心。 李定宸的确很用心。 虽然说的是“有空了看看”,但实际上,每日两位国舅的课业送进宫来,他都会第一时间查看,然后给出自己的意见,趁着宫门下钥之前命人送回去。 在这个过程中,李定宸忽然体会到了教学的乐趣。 原来做老师和做学生,竟是如此不同。 虽然他仍旧不怎么喜欢学习,但为了能够在教导两位国舅的时候不露怯,李定宸听讲经筵时也越发用心,倒是让几位先生十分惊喜,感慨陛下成婚之后果然稳重了许多,上课时更能静得下心,假日时日,必然是一代明君。 两宫太后得闻此事,自然也是满心欢喜,还特意给长安宫送了一回赏赐,多是这几年积攒下来的布料,让越罗拿去裁衣裳穿。 因为要检查两位国舅的功课,所以不知不觉间,李定宸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就从太平宫挪到了长安宫。只不过他心思烂漫,竟是还没有开窍,虽然每天都跟皇后睡在一张床上,却始终没有圆房的意思。 这却让两宫有些担忧。 这日李定宸过来请安,便被两宫留下了。江太后一贯严厉,李定宸见了她,就像老鼠见了猫儿,战战兢兢,虽然有问必答,但都是言简意赅。因而这事,便让赵太后出面。 赵太后细细问了他平常与皇后的相处,见十分和谐,心下越发疑惑。只是即便母子,这床笫之事、帷簿之私也不好直接开口询问,何况又不是亲生母子,只得含蓄的问他,“你瞧着皇后如何?” 75.第75章 游刃有余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朝拜过后,便是回转后宫, 在长安宫完成剩下的礼仪。 合卺,撒帐, 结发, 一系列的流程结束之后, 所有人尽皆退了出去, 殿内只剩下了一双新人。 天家的婚礼,没有酒宴, 也不需要新郎官出去陪客,更没有人敢来闹新娘子,所以到这里,就算是尘埃落定了。小皇帝往床上一倒, 一口气还没有舒出来, 就惨叫一声, 几乎是从床上然后弹了起来。 “什么东西?”他揉着自己的后背, 瞪大眼睛往床上看去。 越罗已经猜到他是叫撒帐的那些莲子花生之类硌着了,抿着唇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低头坐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听他一叠声叫人进来收拾床铺。 进来的是小福和另一个宫女小喜, 越罗从进宫就是小福在身边, 所以仍旧叫她跟在身边服侍,只是又添了许多人。 两人先是对着李定宸屈膝行礼,又转过来,扶着越罗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然后才开始收拾。 李定宸还在问,“韩嘉和李元呢?”这两人如今贴身伺候他,今日一直跟着,没道理这会儿不见了。 便听得外间噗通两声,旋即有人道,“皇爷,奴婢们在,只是还没给娘娘磕头,怕不合冲撞了,因此不敢入内。” “滚进来!”李定宸顿时觉得有些失面子,瞪向越罗,她的宫女倒不怕冲撞了自己。 好在宫女们手脚麻利,已经将床铺收拾齐整,连被子都铺好了。这会儿正扶着越罗到隔间的妆台前坐了,替她将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来。 李定宸瞧着有趣,又忘了发怒,走过来伸手去接。手中一沉,险些没接住掉到地上去,倒将他唬了一跳,“怎么这样沉?”连忙放入了旁边的盒子里,又扭头去看越罗的脖颈,疑心她究竟是怎么撑住的没被折断的。 不过皇后的妆容实在太复杂,李定宸是没定性的,看了片刻,便觉无趣,本来想回太平宫,但思量着头一晚上就不在长安宫过夜,只怕明日又要去永和宫罚跪,只好命韩嘉叫了水来,服侍他沐浴。 等他沐浴结束,越罗那里还在卸妆,李定宸坐在床上等了一回,人没等来,自己倒困了。他今日也跟着折腾了好一阵,加上兴奋紧张,这会儿放松下来就越发累,靠着床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但又不敢叫醒他,只得小心的扶他倒下,盖上被子,这才退出去给越罗磕头,低声交代,“娘娘,陛下睡了。” 隔间没有加帘子,越罗一转头,就看到了床上伏着的人影。 她这一整日,都因为“皇后”这两个字紧绷着神经。这会儿亲眼瞧见皇帝就这么躺下睡了,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玩累了倒头就睡,心头的那一点沉重就仿佛被水一泯,淡了。 皇帝和皇后,也只是普通人。 她摆了摆手,“知道了,这里有人服侍,你们去吧。” 等头上钗环都卸了,妆容洗净,又换了外头的大衣裳,越罗让人退下,自己进了内室一看,小皇帝的睡姿好不霸道,斜着占满了一张大床。 不过皇后娘娘对此很有经验,她捋了捋袖子,单膝跪在床沿,双手扶着皇帝的肩和腿,用力一推,就给人翻了个个儿,腾出好宽敞的地方。 新婚夜的喜烛不能熄,越罗爬上床躺下,盯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 鸳鸯戏水的水似乎活了过来,在她眼前一圈一圈的晃,晃着晃着,越罗也就睡着了。 …… 没有梦的觉总是显得很短,感觉就像是刚闭上眼睛,就又醒过来了。 越罗愣了一下,才听见帐子外面有人说话,“恭请陛下起床。”一遍一遍,想来是不把人叫醒不罢休的。 她转头往旁边看了看,小皇帝闭着眼睛,睡得很是香甜。而且,他不知什么时候翻过身,还将一条腿搭到了自己身上,难怪明明没有做梦,却总觉得很累。 越罗抽出自己的腿,坐起身道,“下去吧,让我的侍女们进来。” “是。”李元答应着出去了,不一时小福和小喜进来,打起帐子,服侍越罗穿衣。而后又有人送了水和梳洗用的东西进来,在外头一字排开。 越罗却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转回床上,捏着李定宸的鼻子,凝神细数到五,松开手,退回去在床前站直身体。 她才堪堪站好,那边李定宸就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然后睁开了眼睛。 鼻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触感,但李定宸睁眼看到越罗,一惊之下清醒过来,也就将这一茬给忘了。他扫了一眼,皱眉问,“我的人呢?” 韩嘉和李元听着声儿走了过来,“奴婢伺候皇爷更衣。” 越罗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后退一步,转身洗漱去了,深藏功与名。 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宫女看见了她的动作,但她们是皇后娘娘的人,既然陛下没说什么,不管是没发现还是不在意,总归是好事,她们自然不会多嘴,悄悄对视一眼,便跟着越罗走了。 不必像昨日那样大妆,越罗的动作就快了许多。等李定宸收拾完毕出来,她这里已经梳好妆,见他出来,便立刻起身相候。 李定宸一早上都不太痛快。不知道为什么,昨晚明明睡得不错,早上也没有任何争执碰撞,而且皇后虽然寡言,但看上去很识时务,并不碍眼,但他就是不痛快。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好在他从小管教极严,摔东西骂人罚人发泄是不可能的,被江太后知道了只会更糟。李定宸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憋坏,自然也就养成了乐天的性子,心思来得快也去得快。等出门往永和宫去时,那一点不痛快似乎就被留在长安宫里了。 说起来,大婚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他这个皇帝能放三天假,不必早朝。须知李定宸自八岁登基,虽然年纪小没有一件可以自己做主的事,但每日的早朝却不可缺了,一定由江太后坐在帘子后旁听。 在他十四岁之前,江太后大部分时间甚至是住在太平宫里的,对他的管教十分严厉。 也正是因为自己搬走没多久,皇帝就被下头那起不安好心的人引着去看什么歌舞,江太后才会决定让皇帝成亲,好有个人管束着他,免得心思偏到那些事情上去。 …… 李定宸自己没有妃嫔,宫中如今住着的都是先帝朝的太妃们,集中住在宫城西侧。她们基本上每日先去永和宫给江太后问安,然后由江太后领着去给赵太后问安,然后要么各自回宫,要么留下说说闲话,做做针线打发时间。 但今日,赵太后说是免得孩子两头跑,主动来了永和宫。 那头李定宸和越罗才刚出长安宫的门,这边已经有消息送过来了。 昨晚陛下是在皇后屋里过夜,但元帕并无落红。据宫人们的说法,皇后还没卸完妆,陛下就已经累得睡着了,自然就没有后续。 众人面面相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江太后道,“白白替他们担了一夜的心,他们自己倒是不着急。” “陛下年纪还小呢!”一位太妃开口劝道,又问那传话的人,“可还有别的什么?” “说是早上是皇后娘娘叫的起。”那人低下头去,“说是……说是捏着鼻子叫的。” 皇帝早上总要赖床,从前是江太后捏着鼻子把人拎起来的。后来江太后搬走,内侍们哪敢轻易触碰龙体,只能跪在床边念经一般叫上半个时辰,才能起得来。听见这话,众人都拿眼睛去看江太后。 赵太后拊掌笑道,“这回算是遇着克星了。”又对江太后道,“这性子倒像足了你。” 江太后闻言,面上便也慢慢露出了一点笑意。 “如今看来,还是姐姐的眼光好。皇后胆子大些,倒真不是坏事。”江太后目送越罗跟在李定宸身后走出宫门,转头对赵太后叹息道。 皇后会骑马,这不是什么奇事。太/祖皇帝当年也是马背上打下来的天下,成徽高皇后早年便陪伴在太祖身侧,二人戎马之中几度同生共死,夫妻情深,民间至今广为流传。即便立国之后,成徽皇后也曾亲自教习几位皇子皇孙骑射,是一位十分传奇的女性。 有这样的珠玉在前,立国初女子学习骑射很是风行了一段时间,只是后来国朝安稳,渐渐的便荒疏了。莫说女子,就是许多男子也都成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弱之辈。 皇后除了管理留宫、侍奉皇帝之外,将来也必定需要教养皇子,会这些也没什么不好。只要礼仪上不出错,江太后自然不会挑剔。 76.第76章 武备松弛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大秦的皇城布局,以太平长安、万年永和四宫为主,占地既广, 建筑华美,说是宫殿,但其实是一个小型的建筑群,有主殿、配殿及各种辅助性的建筑,还附带一个小型园林, 可谓是自成一体。 其中太平宫为帝王军所, 长安宫是皇后中宫,此二者处于整个皇城的中轴线上,万年永和两宫则分列东西。 世宗皇帝李长聿,不单是整个大秦最传奇的帝王,便是放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跟历朝历代的君王相较, 亦不遑多让。而其中最为人称道者,便是他的长寿。 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活过了一百岁高龄的君主, 在位七十年。因为活得太久, 甚至熬死了儿子孙子一大批, 就更不用提妻子了。 自永初五十六年贞全皇后刘氏亡故, 世宗并未再立新后, 整个长安宫就空置了下来。及至宣宗继立, 长安宫虽迎来了新的女主人, 但因为宣宗荏弱,赵太后也不是强势之人,这座宫殿始终并不热闹。等她移居历代太后颐养之地万年宫,这座长安宫就彻底空置了。 张德是宣宗继位之后跟着入宫的,这其间种种变化,自然都在他的眼中。 细细算来,这是三十年来,长安宫头一回这样热闹。 只看这份热闹,便可知道这座宫殿的主人在宫中的地位与行事风格。 在张德看来,越皇后与赵太后是截然不同的个性,虽然年轻,却是心明眼亮,所有的事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主子,自然不大好糊弄,但要张德来说,他却更喜欢这种行事。 因为在她手下做事爽快、敞亮,只需要全力以赴,不用去考虑各种权衡,更不用担心会有什么无法承担的后果。 这是一位能担事的主子。 所以他此刻内心的激动,并不少于此前递了折子入宫,被允许亲自过来给两宫太后请安之时。 自从来宝倒台之后,又带出来了一串人,宫中各个紧要的位置竟是空了一大半。但凡是稍微有心的人,必然都会对这些位置产生一点想法,张德也不例外。 然而皇后却并没有立刻提拔人上来填补这些空位。 张德自然看得出来,皇后这是有意考察。也就是说,一旦被她选中,那就不会是过渡时期的临时人选,只要能做好事情,就可以在那个位置上做下去,若做得好,升迁自然也是应有之义。 而现在,应该就是这个考察的重点了。——前几日万年宫传出的消息,两宫太后要在二月初八浴佛节出宫前往大觉寺礼佛。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有人安排打点,还要有人随行侍奉,对想出头的人而言是个最好的机会。 今日这番热闹,只怕也有大半是为此。至少张德目前已经看到了好几个熟人进入了长安宫,然后又一脸喜色的离开。 按理说,越早见到皇后,便越是有利,毕竟位置只有那么多,来得越晚机会越少,但张德却并不紧张。这不是因为他是得了皇后懿旨才等在这里,更是因为自己怀中的那份东西。 正思量间,张德便见又有人进了长安宫的打门。 他眯了眯眼睛,第一次生出重视之意。因为进去这个人是薛进,如今的内常侍,宫中传言最有可能接任中常侍这个位置的人。而张德更清楚,之前扳倒来宝那件事里,自己固然出力不少,但这薛进做得更多。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约莫十来岁,脸圆圆看着十分讨喜的小内侍朝自己走了过来,“皇后娘娘传召张总管入见。” 竟是跟薛进一起?这个念头在心里一转,张德点头道,“有劳。” “不敢。”小内侍侧过身,让张德走在了前面。 距离很近,张德也没有搭话的意思,只在走到宫门口时,轻轻整理了一番衣冠,确认没有问题,这才提步入内。 一进殿内,暖融融的热意就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裹住。张德熟练的绕过外面皇后接受命妇朝拜的正殿,转入了旁边的偏殿。这里的布置很家常,但张德并未因此疏忽,郑重的磕完头,得到了一个座位。 这也是越皇后与旁人不同之处,大部分主家在见下头的人时,便是赐坐也都是矮凳、绣墩之类,而下人也往往不敢坐实了,往往只坐一半,表示慎重。至于深宫之中,多的是跪着回话的。但皇后却是在下首摆了一溜的椅子,不论回话还是议事,一律都坐着。 张德在第二个位置坐下,抬头就对上了薛进笑眯眯的脸,便也笑着点了点头。便听得皇后道,“你们想来都认识,寒暄的话就不多言了,我让带的东西呢?” 两人又连忙站起来,将怀里揣着的东西取出来,交给过来接的内侍。 却是一份关于两位太后出宫一事各项安排的折子。 皇后让他们写这份东西是什么意思,张德和薛进两人自然都深思过。此刻到了关键时刻,将折子递上之后,面色也都严肃起来。 屋内顿时只剩下越罗翻开折子的轻微响声。 这两份奏折各有侧重点。——这是理所当然的,越罗让他们写这个东西,却不是为了让两人竞争,而是希望他们能合作。 所以看完之后,她便又将之发还下去,只是张德写的给了薛进,薛进写的给了张德。 “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应规矩都懂,这折子也写得不错,便按上头的来办。薛进负责一应事宜安排,张德奉两宫往大觉寺,都是最紧要之事,不可轻忽。你们看看对方写的东西,做到心中有数,下头的事便要协同合作,好生将此事办圆满了。”越罗见两人看完了,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两人连忙站起身应道,“谨遵皇后娘娘钧旨,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说完之后,不免又对视了一眼。 看来这就是皇后给的考验了,明知二人有相争之意,却反其道而行之,令他们协同合作。若是不想让对方出彩,自己也会受到影响。如此,最后得到那个位置的人,须得既能将自己的事办好,又能让对方心服口服才可。 不必她选,等这一趟差事结束,自然而然就有了结果。 等这二人离开,今日的事也就差不多了,越罗便回了后殿。 一进门李定宸便迎了过来,扶着她走过去,将人安置在了暖炕上,笑着道,“皇后辛苦,我瞧着这阵势,竟是不比早朝轻松。” 当然,他早朝的时候只是坐在上面做个样子,实际上根本没什么事要他操心。不过这一阵李定宸生出上进之意,早朝时竟是十分用心,这才体会到了为上位者之不易。 越罗笑着问他,“陛下看了这半日,可看出什么来了?” 却是李定宸突发奇想,要看皇后平日如何理事,说是要从中寻找灵感。越罗虽然忍俊不禁,最后还是应了。古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既如此,皇帝旁观她管理后宫,想来亦能有所得。难得他主动要学,越罗怎会不应? 李定宸起身过来扶她,将人安置在了暖炕上,才笑道,“皇后辛苦,朕这里总算有了一点头绪。” “哦?”越罗立刻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李定宸一笑,“且先不说,皇后看我做来。” 李定宸呆呆的躺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了越罗考校两个弟弟学问的那一幕。据后来两位国舅私下说,从前在家的时候,他们若是功课不合格,可是会被姐姐打屁股的。 以后他要是不听皇后的话,会不会挨打? 虽然……按理说皇后是不应该有这个胆子对皇帝做什么的,可他的皇后不是普通人啊!她的胆子到底有多大,李定宸可是已经深刻认识过了的。在她这里,没什么不可能。 且不提这种事若是当真发生了,李定宸不会好意思给外人知道。就算他能豁出去告状,也没准儿打完了之后,两宫还跟着给她拍掌叫好。 皇帝陛下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感觉现在好像已经在隐隐作痛。 顿觉人生灰暗。 怀着这样的忧虑,皇帝陛下发着愁睡着了。 不过等一觉醒来,这些忧愁就自己长上翅膀飞走了,皇帝陛下被叫起来,因为一夜好梦,显得精神十分抖擞。去上早朝之前,还跟皇后约定好了,晚上回来,就开始跟着她学武。 越罗则带着李定宸挑好的布料去了万年宫,在两宫面前狠狠的将皇帝夸了一顿,说他日理万机的同时还惦记着换了季节要给两宫做衣裳,特意叮嘱她,又亲自挑了布料,孝感动天云云。 77.第77章 春夜醉酒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薛进不但知道来宝的许多阴私之事,而且手中还握有证据。 越罗可算是知道他为什么一得知消息就立刻过来给自己请罪了。人心易变, 即便薛进是来宝提拔上来的, 但内常侍本来是可以跟中常侍分庭抗礼的位置, 这么多年薛进却一直被来宝压着, 见了他要磕头, 在他面前口称奴婢,他又怎么可能甘心? 如此, 私底下搜集来宝的罪证, 抓住机会捅出来, 也就不奇怪了。 他本来是打算将这些罪证都交给越罗,但越罗却没接, 反倒交代他下去查询这些事件之中的苦主, 暂且把人安置起来。 见薛进毫无异议的应下,越罗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今日薛进可以因为她越罗占了上风而跳反,出卖来宝,焉知来日不会反过来出卖她?虽然越罗行事一贯谨慎,不可能留下什么把柄,然而欲加之罪, 总能找到破绽, 不可掉以轻心。 好在短时间内不必担忧此事, 眼下此人却是正当用。 薛进离开之后, 越罗呆呆坐了半晌,才命小福取来笔墨纸砚,在桌上铺陈开。而后她屏退左右,又对着纸笔出神许久,这才提起笔,郑重的在纸上落下一个个文字。 写写划划,等到终于写成一张时,地上已经满是被揉皱的废纸了。越罗将写好的纸晾干,加盖皇后之宝,而后取来一部书夹进去,又将这本书锁进箱底,才开始整理那些废纸。 这时节屋里已经烧了火盆,越罗没有叫人,一张一张将之丢进去烧尽了,这才让人进来收拾。 晚上李定宸过来,越罗便将此事告诉了他。薛进的出现是意外之喜,对他们来说,可以省却不少力气。而李定宸得知来宝竟犯下如此多罪行,更是勃然大怒,若不是越罗劝阻,就要直接命御前力士去把人拿了。 “如今来宝身份非比寻常、党羽众多,陛下若仓促间拿了他,只怕连朝堂都要跟着动荡。届时为了安定人心,说不得还要原样把人放了。”越罗道,“届时再要办他,就更难了。” 李定宸气呼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才问,“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禀明两位娘娘,让她们处置?” “禀明两宫自无不可,但……”越罗看着李定宸,“陛下是只想处置了来宝,还是想将他手中的权力夺回?” 李定宸动了动唇,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二者的不同,他自然很清楚。若只是想处置来宝,只需将他的罪行公布,自然有的是人想将他从现在的位置拉下来。但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没有来宝,也会出现别人,他却还是现在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帝。 这个问题,在李定宸这里自然不会有第二个答案,他只是不觉得单凭此事便可改变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越罗也没有真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含笑道,“陛下若是有心,且先看我如何处置此事。如今只是一个来宝,毕竟事涉后宫,我还可以插手。朝堂之上,却只能看陛下的了。” 李定宸闻言精神一震。这件事他毕竟已经想了许久,因而此刻心下虽然仍有疑虑,但却又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情不断涌出,将紧张和忧虑掩盖下去。 越罗这段时间以来的行事,已经在李定宸心目中建立起了一个可靠的印象,所以此刻,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配合越罗解决此事,甚至有些兴致勃勃的问,“皇后打算怎么做?” “陛下且看着便是。”越罗道。 转眼到了腊八节,这一日宫中按例赐百官腊八粥,宫人内侍自然也人人有份。 越罗早上亲自奉了粥给两宫太后,言谈间说起放赏之事,便道,“儿臣听周姑姑说,从前侍奉两位娘娘的姑姑和总管,有好几位得了娘娘们的恩赏,出宫荣养,今日既是过节,倒不该忘了他们。” 江太后道,“难得你有心想着,既如此,让人送一份赏便是。” 越罗笑着点头应了,回头便命人送了一份粥去。 其实即便是宫中的东西,也未见得多好,但赏赐吃食,是天家昭示恩宠之意,也不是人人都能得,这才显得珍贵。尤其对这些已经出宫的宫人内侍而言,这样的恩宠,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断绝了,骤然接到赏赐,自是欣喜不已。第二日俱都到宫门投帖,感谢两宫恩赏。 帖子先送到越罗这里来,她翻开一看,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前任内常侍张德,在帖子之中陈情,想求个恩典,进宫给两宫磕头请安。越罗将帖子拿了,亲自往万年宫走了一趟。 如今李定宸年纪渐长,要管教的地方也就少了。越罗进宫之后,一并连宫务都交了出去。两位皇太后居于深宫之中,平素也什么消遣,不过带着宫人们莳花弄草,研究衣服首饰的花样,准备着过各式各样的节日而已。 因而张德想进宫请安,也算是难得的新鲜事,再有越罗从旁撺掇,自是无可无不可的允了。 张德在潜邸时就侍奉先帝和赵太后,可谓是相伴于寒微,感情自然也不比别个。论年纪,他比赵太后大不了几岁,但看上去却已经十分衰老,显然宫外的日子过得并不那么顺心。 不过他虽然出宫多年,但礼仪娴熟、举止文雅、应答得当,便是越罗初次见面,也不由心生好感。 最妙的是他时不时提起当年在潜邸时的各种趣事,既能勾起赵太后的回忆,又不至于让她伤感,且还兼顾着没让江太后觉得冷落,可谓是十分周全。 因而半个时辰之后,张德开口告辞时,两宫都有些意犹未尽之意。越罗便趁势道,“张总管说的这些事,我们小辈竟是都不知道。我瞧两位娘娘许久不曾这么高兴过了。既然平常闲着无事,不如多召张总管入宫陪伴说话。” 当初张德出宫荣养,实是为了给来宝让路,因此两宫对他多少有几分歉意。如今再见面,他的表现又很好,两宫自然满意。听见越罗这么说,赵太后尚在犹豫,江太后已经点头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皇后安排。” 今年入冬之后,赵太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太医看过了,又说不是病,竟是束手无策。因为就是江太后朝夕相对,也很久没见过她这么高兴的样子了。这张德既然能让赵太后高兴,江太后自是不吝恩赏。让越罗安排之外,又另外赏赐了许多财物。 越罗领着人回了长安宫,命人取了宫中名册来看,又对张德道,“进出宫掖每次都要搜检,未免麻烦。本宫之意,就替张总管在宫中安排个职位,也不必总是跑来跑去,只是如今宫中人员都满额了,却是要委屈张总管。” “老奴能侍奉在主子们跟前,便是做个洒扫太监,也是好的。”张德是个聪明人,此刻已经知道,固然是他抓住了机会入宫,但若没有皇后娘娘作成,也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还摸不清楚越罗的意思,但这并不影响他立刻表态。 越罗点头,“洒扫太监的话就不必提了,让两位娘娘知道,还以为我苛待老人。”她翻过一页名册,“就先在内坊局挂个名字吧。” 张德身体微微一震,毫不犹豫叩头谢恩。 内坊局,又叫太子内坊局,掌东宫诸事。 自然,如今帝后才刚刚大婚,太子还是没影儿的事,所以越罗说是个挂名。看上去这职位除了虚名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但这可是皇后钦点的职位!理论上来说,太子将来也由皇后诞下,她为自己的孩子选的人,自然不会乱来。 她对张德的重视已经表露无疑,而之所以给这个位置的原因,之前也已经说过了,“宫中人员都满额了”,所以张德若是想往高处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坐在上面的人都拉下来。 而这很显然也是皇后的意思,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但张德却已经领会了。 之后越罗就没有再管这件事了,而是开始张罗过年的种种准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边境没有大战,各种祭祀也就成了朝中头一等大事,而新旧交替之际,自然也免不了要大肆祭祀一番。无论朝堂还是后宫,都在为此做准备。除此之外,除旧迎新同样是十分吉庆的节日,自然免不了也有各种庆典,须得提前筹备。 再者,宫中每年都会往外派发赏赐,多是衣裳布料首饰和各种花样的宫钱,这些事也需要皇后盯着。 总而言之,越罗忙到了就连李定宸也不好意思问她那件事究竟准备得怎么样了。 何况他自己也很忙。 越罗本来以为,可以过一个安稳的年,却不曾想,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亡来宝。 78.第78章 朕要裁军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早上宫女小福还说要剪一枝回去插瓶, 被越罗斥了几句。此刻她站在队伍中, 跟随内侍省谒者穿过映秀宫大门,一转头便发现了好几处折枝的痕迹。 自三月选秀入宫, 上千秀女层层筛选,最后只留下了她们这八人。 眼看登天之梯近在眼前,想来有人已按捺不住了。 越罗有些发愁。 当初选秀的消息一出来, 民间顿时大为惶恐,不少人家都匆忙为适龄女儿操办亲事。那时父亲也问过她的意思, 若是情愿成婚, 舅舅家的表兄便是良人之选。但越罗不以为意, 一者这是择选后妃,并非采选宫女, 未中选者立刻就会被官府送还其家;二者整个大秦四京十三路, 多少良家闺秀,她又并不如何出挑, 断不至于就被选中。 哪知采风使第一眼瞧中她皮肤白皙细腻, 就稀里糊涂圈了她的名字,被选送入京了。 这一回南京选送的采女本来有近百人, 然而因为要乘船顺着运河入京, 一路上病倒了数十人, 等到得京城, 竟只剩下寥寥三十人。 进宫前有一次极其严苛的筛选,要脱了衣裳让宫中的姑姑们查验,身上有印记、伤痕、异味者,体态不协调者都会被刷落。越罗自幼跟随父亲习武,膝上和手上都留有伤痕,满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关落选。谁知两位姑姑检查完之后面色严肃的对视片刻,又在她名字下面画了圈。 入了宫,不等越罗想出办法,就有几人因为犯了规矩被处理掉了。本来还想犯个小错被遣送出去的越罗只好老实下来。 然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始终没有轮到越罗被送走。 直到前几日,在最后的二十人之中挑选出她们八人时,越罗才中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关键点,也是她之所以能够留到如今的真正原因。 选秀女,其实选的不单是容貌身姿、性情品行,也不单是家风清白、几代良民,最最重要的是出身。 本朝为免外戚擅权,后妃历来都是挑选小家之女,王公贵族、高官显宦家的女儿是不能入宫的,因而越罗一直觉得大家出身相同,不需要在意。却不想自己恰是被这一点所误。 所谓出身,不单包括家族谱系,也包括籍贯地域。所有秀女之中,最先被黜落的便是云贵两广辽东这等边地选送的,而最终由两宫皇太后亲自选定留下的这八位,尽数都是出自四京,没有一个例外。而越罗,正是因为南京秀女包括她在内只剩下二人,这才幸运中选。 看着那几个容色才情都远胜自己的秀女被黜落之后无声哭泣,越罗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如无意外,这八人应当就是最后会留下的人选,如果有意外的话,那应该还有一次二选一,最终留下四人。 越罗由衷的希望是后者。 她猜对了。 到了万年宫,一行人排排站开,拜见了两位皇太后及陪坐的太妃们,而后却不像上次般赐坐,两位娘娘也没有开口问话或是令她们战事才艺,倒是目光频频看向门口,仿佛是在等人。 越罗心吓突的一跳,陡然意识到这一场选秀应该还剩下最后一关,也是最最重要的一关——帝王亲选!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越罗一颗心砰砰跳着,极力用眼角余光扫向门口,可惜她站的这个位置,除非是后脑勺也生了一双眼睛,否则注定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了。这种感觉尤为煎熬,越罗觉得再继续等下去,自己很有可能会因为紧张而在两位娘娘面前失仪。 好在就在此时,她听见门外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拍巴掌的声音,旋即一个小太监跪在了门口,“陛下到了。” 原本端坐着的两位娘娘和几位太妃都立刻站了起来,越罗等人也依礼转过身面朝门口。 及至一双云纹朝天靴带着一截滚了大红镶边的黑色衣摆跨过门槛,越罗随着众人一同跪下,膝盖还未碰着地面,便听得一声不甚耐烦的“免礼。” 起身时少年帝王已经坐到了两宫太后跟前。越罗抬眉的瞬间一扫,就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皇帝的生日大,天元节便在正月初八,今年才满十五岁,看上去却已十分高大,只是面部轮廓没什么棱角,柔和的曲线还带着少年稚气。此刻仿佛是怄着气,更显得脸颊鼓鼓。 越罗敏锐的感觉到,他这份不高兴,应是来自屋内这八个人,或者说——来自择选后妃这件事。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自己也许应该表现的热切一些,如此皇帝必然会觉得厌烦,就是两宫太后,想来也不希望后妃的人选如此不稳重。 于是等终于赐了座,慈圣娘娘转向她们,问起各自可有什么才艺时,越罗便第一个自告奋勇,站出来展示烹茶的手艺。烹完之后,又按照身份高低将茶盏一一送至众人手中,这第一个,自然就是小皇帝李定宸。 见他扫了自己一眼,抓过杯子一饮而尽,半点品茗的意思都没有,越罗越发满意。 从万年宫回来,越罗立刻将自己仅有的几件物事收拾了,等着宫人来送自己回家。结果宫人是来了,要送走的却是与她同样来自南京的张氏。 张氏接了旨,红着眼眶进屋收拾东西去了,越罗愣在门口,心想难道自己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只剩下四个人,映秀宫的气氛陡然轻松了很多,但又莫名添了几分微妙。 越罗明白这是为什么。过了皇帝那一关,这四个人应当都能留在宫中了,所以不必再担心被遣送出去。然而竞争却远未结束——皇帝尚未立后,这第一批采选留下来的四位秀女,也就注定了一人为后,三人只能做陪衬的妃。 只剩下最后一步,谁会甘心只做个陪衬? 宫中规矩已经学完了,四人如今每日都要去万年宫陪伴两位娘娘,让她们做进一步的考察。偶尔皇帝也会被两位娘娘的懿旨叫来,不过也就是略坐一刻便走,莫说与四位秀女说话,就是眼神都没扫一下。 越罗由他这种态度意识到,小皇帝对选秀这件事似乎十分抗拒,虽然是他的婚事,但从头至尾他都既不在意也不好奇,最多却不过两位娘娘时过来走个过场。 也许他也不想娶亲。 这个念头让越罗对小皇帝生出一点感同身受的同情来。 转眼就入了六月,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偏偏梅雨还下个不住,越发令人心燥。这一日天气总算晴朗,慈圣江娘娘静极思动,提议到御湖之上泛舟。 宫中规矩大,四位年轻姑娘这小半年来都被拘束得很紧,听说能去泛舟,俱都十分欢喜。 就是越罗对游湖这种事没有太大的兴趣,想起在家时,每年端阳节父亲带着自己和弟妹们去赛龙舟,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唏嘘。一入深宫,这样的日子往后只能在梦中得见了。 等到了彩舟之上,江娘娘又命人去请皇帝,越罗便琢磨出了几分端倪。 只怕两位娘娘是有意要为她们创造与皇帝相处的机会。在宫殿之中端坐没有效果,所以才将地点转移到了风景如画的湖面上。不过,这与其说是对她们的考察,莫如说是对皇帝的试探。 也许,那件事情就要定了。 到了此刻,越罗早已不抱能够回家的幻想,但她也不觉得皇后之位有多好。皇帝不想娶妻,这气不能对着两宫撒,大婚之后皇后的处境只怕不会太好。倒是只做嫔妃,皇帝一时不踏入后宫,还能暂且过一段安稳日子。 如此计较,便决定表现得不那么沉稳端庄。 因此,趁着皇帝还没来,她便对两位娘娘道,“这荷花开得正好,倒让小女想起一道荷花冰碗来,夏日消暑最好不过。小女从前在家时日,与母亲学过这冰碗的做法,今日倒想借花献佛,做了来孝敬两位娘娘。” 慈和赵娘娘笑道,“我这里正觉得热呢,你既有心,就下去做来。若做得好时,我与你们江娘娘有赏。” 自然有人来领着越罗去旁边负责一应供给的船只上,越罗检视了一遍,见材料都有,便放下心来。 她取了水晶碗,碗底以荷花荷叶杂托,红花绿叶映着水晶碗,十分好看。而后再再上面铺垫一层细细的碎冰块,再将藕片,莲子,菱角,芡实一一铺叠于其上。她手巧,随意一摆便宛如一朵花绽放在水晶碗之中。再在花蕊处放上切碎的红色蜜桃,黄色蜜瓜,最后再浇上凉的糖水,一只冰碗便做成了。 捧回彩舟上时,李定宸也正好到了。 虽然有车舆,但炎炎夏日赶过来,也是一身的汗。见呈上冰碗,他竟是连置气都顾不上,一连吃了两碗,才觉满足。 越罗按着人数做的冰碗,皇帝这么一弄,就少了一碗。她镇定的将剩余冰碗分发下去,含笑道,“那边船舱里要保存新鲜蔬果,搁了许多冰块,小女如今还觉得遍体生凉,却是不敢再吃了。” …… 回到万年宫,赵太后便和江太后商量起今日之事。 79.第79章 这是资敌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李定宸回的居然还不是长安宫,而是太平宫。 一进门他就叫来了负责管理此地的李德和赵用, 兴致勃勃的道,“去把库房开了,朕要找东西!” 李德和赵用对视一眼,赵用上前跟韩嘉一起服侍李定宸更衣, 李德则托词去拿钥匙, 将李元给扯了出去, 到了偏僻处,才小声问, “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要开什么库房?” “师父, 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 也是一头雾水呢, 皇爷的心思, 我哪能揣测得到?” 里的皱着眉头想了一回,先将那宫女的事记下来, 皇后娘娘这才出宫几日,就有那起子小人以为能得了机会了, 不狠狠按下去, 往后这宫里还不翻天?不过陛下这兴头的模样, 应当与此事无关,估计是想到了别的。 其实李定宸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只是从前被两宫和来宝拘着,自己也知道什么都做不成,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了。如今来宝被除去,他身边的人都归了心,再加上这一阵子春风得意,不免忘形,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钥匙却还是得拿。 一行人簇拥着李定宸去了库房,好说歹说,都没能让这位爷留在外头,只能又跟着进去,找了半日,才从角落里将李定宸想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却是装在一个铁皮箱子里,十分沉重,外表灰扑扑的,看不出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更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只是外面贴着四张黄符。李定宸让人将箱子抬出去,便结束了今日的库房之行。 等回了太平宫,将这箱子打开,才发现里头放着的是一套盔甲。 赵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皇爷,这莫非就是世庙爷爷用过的那套盔甲?”他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虽然从前摸不着太平宫的边儿,各种传闻却是听说过的。 据说宣宗元德年间,太平宫的库房忽然闹了鬼,人心惶惶。结果查了半天,却发现是世宗皇帝留下来的一套盔甲,据说是血煞之气太重,因此引动了异象。宣宗皇帝命道士入宫将之封了,这才得安宁。 他一说,其他人也就都反应过来了。 这盔甲既然有这样的故事,便显得有些不详。如今李定宸将之取出,不免让身边的人心生不安。 李定宸摩挲着盔甲,一边看一边点头,随口道,“正是。你们瞧,这盔甲放了几十年,竟是不腐不锈,光亮如新,果真是一件宝甲!”他说着,直接将那头盔取出来,戴在了自己头上。 李元心头一跳,问,“皇爷这是要……?” “来,伺候朕着甲!”李定宸将头盔锁好,转头道。 不妙的预感成真,但皇帝金口一开,谁敢反驳?试着劝了两句无用,他们也只能苦着脸替李定宸换上了这套盔甲。幸而李定宸虽然生得高大,但毕竟还是少年身形,而世宗皇帝,传闻中身高九尺,十分魁梧,这盔甲穿在李定宸身上,那就跟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一个样,上衣才穿好,就已经垂到膝盖了。 李定宸自己看了看,也觉得太过勉强,只能遗憾的让他们又脱了下来。 “朕身量未足,恐怕要过几年才能穿得上这盔甲了。”他看着几人将盔甲重新收回箱子里,颇为可惜的道。 “等皇爷到了弱冠之龄,想来身量就足够了。”李德擦着汗道。所以这两年还是先消停一下,别让他们身边跟着伺候的人为难了。这位爷心血来潮,他们却是提心吊胆哪! 然而这颗心放得却太早了些,李定宸虽然不再要求着甲,旋即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命他们将长安太平两宫的宫人都集中起来,他要练兵! “将来朕总要上战场,你们必定也得跟着,若不操练一番,到时候哪能跟得上?” “皇爷!”李德差点儿直接跪下了,“奴婢等自然是该操练的,但动静太大,只怕惹得两宫那边瞩目,反倒不妥。” 他也知道小皇帝最讨厌的就是拿两宫来压人,平常是绝不会提起这方面的话的。但这件事非同小可,真要是让皇帝弄出个大阵仗来,惊动了两宫,皇帝会如何不好说,他们这些跟着伺候的,只怕又要大换一次了。 这伺候皇帝的差事,不好做啊! 李定宸闻言,果然皱起眉头,但旋即又道,“只在太平长安两宫练兵,动静小些就是了。这里离着万年永和二宫那么远,除非有人去告密,否则两宫怎会知晓?” 他说着还瞪了一眼众人,仿佛在警告隐藏在他们之中的告密者 ,吓得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低下头去。 他不肯该主意,这兵也就只能练了。不过这会儿天色欲暮,都快到宫中下钥的时辰了,几人好说歹说,才说得李定宸答应明日再弄。 这个时候就显出江太后至今仍然让小皇帝去听讲经筵的明智之处了,白天的时间除去早朝和经筵,所剩实在不多,就算李定宸真的有心,也着实闹不出什么大事来,而且就在后宫之中,一点风吹草动,她们都必然能够知晓,也方便管教。 不过这段时间,越罗着实将太平长安两宫的人整顿了一番。不说人人归心,但敬畏皇后倒比两宫更甚。再加上刚出了那个宫女的事,人人都警醒得很,李定宸不想让两宫知道,他们也不敢说。 被聚集起来练兵,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应承的,只在心里苦求皇后早日回宫,好赶紧结束这件荒谬的差事。 李定宸也读过几本兵书,一开始还踌躇满志想练出一支强军,好让人刮目相看。然而这些内侍宫人,虽然也算训练有素,但却绝无军士之气,令行禁止倒是不难做到,但怎么练都是软绵绵的,恭谨、柔顺,毫无凶悍之气。 尤其是那些宫女,走起路来都是小碎步,讲究行不露趾、裙幅不动。要她们习练队形,就慢吞吞的走,倒是十分一致,;要她们对战,就斯斯文文的你掐我一把我捶你一拳,不像练兵,倒像笑话! 李德和赵用对视一眼,赵用上前跟韩嘉一起服侍李定宸更衣,李德则托词去拿钥匙,将李元给扯了出去,到了偏僻处,才小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要开什么库房?” “师父,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也是一头雾水呢,皇爷的心思,我哪能揣测得到?” 里的皱着眉头想了一回,先将那宫女的事记下来,皇后娘娘这才出宫几日,就有那起子小人以为能得了机会了,不狠狠按下去,往后这宫里还不翻天?不过陛下这兴头的模样,应当与此事无关,估计是想到了别的。 其实李定宸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只是从前被两宫和来宝拘着,自己也知道什么都做不成,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了。如今来宝被除去,他身边的人都归了心,再加上这一阵子春风得意,不免忘形,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钥匙却还是得拿。 一行人簇拥着李定宸去了库房,好说歹说,都没能让这位爷留在外头,只能又跟着进去,找了半日,才从角落里将李定宸想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却是装在一个铁皮箱子里,十分沉重,外表灰扑扑的,看不出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更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只是外面贴着四张黄符。李定宸让人将箱子抬出去,便结束了今日的库房之行。 等回了太平宫,将这箱子打开,才发现里头放着的是一套盔甲。 赵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皇爷,这莫非就是世庙爷爷用过的那套盔甲?”他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虽然从前摸不着太平宫的边儿,各种传闻却是听说过的。 据说宣宗元德年间,太平宫的库房忽然闹了鬼,人心惶惶。结果查了半天,却发现是世宗皇帝留下来的一套盔甲,据说是血煞之气太重,因此引动了异象。宣宗皇帝命道士入宫将之封了,这才得安宁。 他一说,其他人也就都反应过来了。 这盔甲既然有这样的故事,便显得有些不详。如今李定宸将之取出,不免让身边的人心生不安。 李定宸摩挲着盔甲,一边看一边点头,随口道,“正是。你们瞧,这盔甲放了几十年,竟是不腐不锈,光亮如新,果真是一件宝甲!”他说着,直接将那头盔取出来,戴在了自己头上。 李元心头一跳,问,“皇爷这是要……?” “来,伺候朕着甲!”李定宸将头盔锁好,转头道。 不妙的预感成真,但皇帝金口一开,谁敢反驳?试着劝了两句无用,他们也只能苦着脸替李定宸换上了这套盔甲。幸而李定宸虽然生得高大,但毕竟还是少年身形,而世宗皇帝,传闻中身高九尺,十分魁梧,这盔甲穿在李定宸身上,那就跟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一个样,上衣才穿好,就已经垂到膝盖了。 80.第80章 打击迷茫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但难得出宫,见识了外间种种风景的李定宸怎么睡得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 又不肯承认是自己的问题,便道,“点着灯太亮了,睡不着。” 越罗只好将灯灭了, 自己也躺到了床上。 其实不单是李定宸, 她自己心头又何尝不激动?毕竟已经一年没有这样自在的在外面走动了。 于是在李定宸没忍住又提起街市见闻时,她也随口附和了几句, 结果就被他引着, 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话,还回忆起了许多自己从前住在南京城时,上元夜跟着闺中姐妹们在城中走百病的趣事。 李定宸听得心向神往,叹息道,“不知几时才能再觑空出宫去。” 越罗微微皱眉,虽然纵了他这一次, 却不可让他养成这样的坏习惯,想了想, 道,“这般避着人出宫, 只可偶一为之, 次数多了, 必然会露出端倪。陛下若当真想出宫,不如想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李定宸犹豫。 越罗提醒道,“当年太-祖、太宗、后来的世宗皇帝,都并不是日日囿于皇城之中。” 李定宸顿时眼睛大亮,拍了一下床板,“对啊,朕怎么没想到?” 太-祖和太宗自不必提,当年开国时南征北战,真正留在宫中的时间反而很少。世宗皇帝却是不耐留在宫中,直到晚年还时有出巡。如今世宗朝的风气未变,李定宸如今的年纪,出巡别处不能,但就在近郊走走,只要有合适的理由,朝臣也无法阻拦。 “不过,以什么由头出宫,却得陛下自己去想了。”越罗道。 如何在跟朝臣的对峙之中占据主动地位,是李定宸如今首先要学习的。但直接从朝政入手,不免会引起朝臣的警戒心,不如从无关紧要的细节处开始,潜移默化。 说话间没有注意时间流逝,直到韩嘉和李元过来叫起,两人才发现这一晚竟是全然没有入睡。 好在精神上并不觉得十分困倦,两人各自起身梳洗,送了李定宸去早朝,越罗处理了几件小事之后,见时辰差不多,便往万年宫去请安。 问安之后,又与两宫说了几句闲话,越罗便主动道,“有一事要先说与两位娘娘知晓,昨夜陛下忽然生了兴致,说要出宫去看灯。儿臣见他十分神往,便应下了。” 虽然两宫未必会察觉,就算要知道也不是现在,但越罗还是决定主动交代,以免后面被发现了,反倒不好解释。见江太后眉头一皱就要开口,她忙道,“两位娘娘放心,我们带足了人,只逛了一个时辰,并未发生任何意外。” “即便如此,也太莽撞!”江太后的眉头却并未因她的解释而舒展,“哀家本以为你是个稳重的,能劝得住陛下,怎么你倒跟着他胡闹起来了?” “娘娘容禀。”越罗却并没有被她吓住,不慌不忙的起身道,“陛下年纪已经不小,将来要执掌朝纲,总该对外头的民生有所了解。若事事只能在奏折之中了解,便容易为下头的人所蒙蔽,不如亲眼见过。因此儿臣才想着,与其拘束着他不许出宫,不如做好防范措施,多令他出去走走看看。陛下的性子,两位娘娘也是知晓的,镇日留在宫中,不免觉得烦闷,若能松散一番,倒不是坏事。” 她语气四平八稳,理由也站得住脚,更为李定宸考虑到了以后,江太后的表情也缓和了下来。赵太后也点头笑道,“说起来,我皇秦几代帝王,都是在宫中坐不住的性子。世宗皇帝年轻时,一年倒有半年是不在宫中的,那时帝王出巡可真是热闹之极。” “罢了,既然是这么说,我若再拦着,反倒成了恶人了。”江太后无奈的道,“只是皇帝如今尚未亲政,总是私下里出宫,传扬出去需不好听,也让臣子们难以放心。” “娘娘放心,儿臣已经劝说过陛下,这样私自出宫的情况可一不可再,若再想出宫,便要在朝上说动大臣们,如世宗皇帝出巡旧例。”越罗立刻道。 这下江太后最后一点不满也没有了,点头道,“你一向有分寸。” 越罗便趁机道,“其实我私心里,倒是想让陛下奉两位娘娘出宫松散一番,免得在宫中闷着。只是世宗皇帝当年在京郊的行在多年未曾修缮,只怕不能住人。而今国库不算丰盈,朝事陛下也不得做主,却不好提。” “这也罢了,我们在宫中住了这么多年,早就习惯了。何况年纪大了也懒怠走动,去与不去都没什么。”赵太后道。 但越罗分明瞧见,她眼中并非没有意动之色。至于江太后,她比赵太后年轻了十几岁,少女时期的种种经历尚留在记忆中未曾褪色,对于出宫之事,自然更加向往,只是如今的确不是合适的时机。 越罗道,“此事倒可以往后推一推,不过眼下若想出宫,倒也不是全无办法。二月初八日是浴佛节,释迦诞辰,京中各禅院皆有斋会。今年又是大觉寺建寺百年,届时必然要上折子求宫中赐恩,若两位娘娘亲至,今次法会必然更添光辉。” 相较于到京郊的行在去住一段时间,出宫参加浴佛法会自然简单了许多,可操作性也更强,两宫都十分意动,只是难免还有些迟疑,“只恐过于兴师动众,又添靡费。” “既是去礼佛,自然诚心为要,轻车简行便可。至于一应花费,让陛下从内库出便是。想来便是朝臣,也不能拦着陛下孝敬两位娘娘。”越罗说着,见两宫并不反对,便直接将事情定下了,“儿臣回头便去与陛下提起此事,当早作准备才是。” …… 李定宸早朝时一直在琢磨该找个什么理由正经出宫,可惜一无所得。等到经筵时,那点儿兴奋的劲头过去了,便开始觉得困倦,几次险些睡着,经筵结束之后,便被几位先生暗暗提点了一番,十分惭愧。 谁知回到长安宫,便听越罗说起两宫要出宫礼佛之事,还要他从内库出钱,顿时大为不平,“皇后怎么不替朕也出个主意?” “朝堂之事,妇人不可随意置喙。”越罗搬出大道理。 李定宸蔫蔫的道,“出钱也是应当的,之事两位娘娘怎么忽然想起礼佛来了?” 虽然居于深宫之中,镇日无事,平常两宫也会抄读佛经,寻个寄托。但若说十分虔诚,却也说不上。何况她们一贯奉行节俭,怎么会忽然提出出宫礼佛这样的要求? 越罗道,“自然是我主动提起,说动了两位娘娘。” 李定宸奇道,“费这一番功夫又是为什么?” “陛下不是总觉得不管做什么两位娘娘都盯着,十分不自在么?让她们时常出宫走动,将注意力转到别的事情上去,自然也就不能如过去那般总关注着陛下的一举一动了。”越罗道。 李定宸拍了一下巴掌,“哎呀!可不就是如此?果真还是皇后想得周全,朕怎么就想不到?” 他一直希望两宫不要对自己管头管脚,却是从来没想过,还可以用这种法子。 李定宸觉得自己的思路一下子开阔了许多。要达成自己的目的,不见得只能直来直往,只要稍微迂回一下,将目的掩藏在表象之下,便会容易许多。 譬如他想要出宫,便不能让朝臣知道他的目的是出宫,须得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出宫乃是理所当然,自然便不会因此生出非议,觉得他没有帝王的沉稳气度。 皇后不愧是皇后。 一进门他就叫来了负责管理此地的李德和赵用,兴致勃勃的道,“去把库房开了,朕要找东西!” 李德和赵用对视一眼,赵用上前跟韩嘉一起服侍李定宸更衣,李德则托词去拿钥匙,将李元给扯了出去,到了偏僻处,才小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要开什么库房?” “师父,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也是一头雾水呢,皇爷的心思,我哪能揣测得到?” 里的皱着眉头想了一回,先将那宫女的事记下来,皇后娘娘这才出宫几日,就有那起子小人以为能得了机会了,不狠狠按下去,往后这宫里还不翻天?不过陛下这兴头的模样,应当与此事无关,估计是想到了别的。 其实李定宸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只是从前被两宫和来宝拘着,自己也知道什么都做不成,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了。如今来宝被除去,他身边的人都归了心,再加上这一阵子春风得意,不免忘形,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钥匙却还是得拿。 一行人簇拥着李定宸去了库房,好说歹说,都没能让这位爷留在外头,只能又跟着进去,找了半日,才从角落里将李定宸想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81.第81章 骤然发难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因为没有先例可循,在大婚的人选定下之后, 礼部几乎为娶皇后的礼仪吵翻了天。有人说该效仿前朝, 有人则认为本朝虽未有君主娶元后,但太子娶元妃却着实不少,可以说是熟练工种,在此规制上依例增添一等即可。 众所周知, 礼仪之争虽然看似无伤大雅, 其实却是最难以得出结果的, 因为古今礼仪卷帙浩繁,礼部的老先生们穷究典籍, 一吵起来都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 谁也无法说服谁。 这种争执甚至很快蔓延到了朝堂上, 适逢最近天下太平,朝中无事, 朝会就成了最好的战场。 李定宸满心以为皇后人选定下之后,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头一回见到礼部两位老大人在朝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而且还牵扯了越来越多的官员进去, 不由大惊失色, 完全不能理解就一个皇后礼服上的图案, 为什么也能吵成这样。 等这样的情况多发生几次, 他也就淡定了。但这样吵下去总不是办法, 李定宸想来想去,灵光一闪,头一回在朝堂上真心实意的说出了这句话,“王先生怎么看?” 王霄显然也对这种将朝堂吵成菜市场的做法十分不满,闻言躬身出列,“回禀皇上,帝王大婚虽乃国之大典,但亦是家事,此等细节,臣伏请圣裁。” 伏请圣裁!李定宸兴奋得手指尖都在发颤。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但从前,这句话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给他留下选择的余地。不管心里怎么想,到底高不高兴,他唯一能说出口的答案是,“依王先生所奏。” 但是这一次不同。即便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并不涉及朝廷正事,但这是王先生头一回将选择的权利放到他手中,说“伏请圣裁”。 李定宸简直恨不得跳起来喊两声。 但这些年的帝王教育终究没有白费,他只是挺直了脊背端坐在高台之上,语气平静的道,“那就请礼部诸位卿家将大婚诸礼具折上奏,朕自会与两宫商定。” 奏折送上来之后,李定宸并没有立刻拿去找两宫皇太后商议,而是自己仔细的看了一遍,而后从中挑选出一份自己最满意的,这才袖着往万年宫去了。 宣宗皇帝,也就是先帝虽然仅在位八年,但驾崩时却已经四十一岁,子嗣自然不会只有李定宸一人。在他之上,还有数位兄长,不过生母都是地位卑贱的婢女。虽然宣宗登基之后,依例各有封赏,但当时诸皇子都已经十几岁,没有一个成器的,看上去也不可能在悉心教导之下扭转回来。 所有子嗣之中,唯有李定宸是宣宗登基之后所诞,而且自幼聪敏,自然也就被皇帝和朝臣们寄予厚望。 ——反正大秦的皇帝都长寿,即便不能像世宗皇帝那样活到百岁高龄,但六十岁还是没问题的。届时李定宸二十七八,正当壮年,也远比他的兄长们更适合继位。 谁知宣宗性情柔弱,登基之后也一直心情郁郁,只坚持了短短八年。 他甚至没来得及将李定宸立为太子,也就导致了一个很尴尬的问题:李定宸虽是众望所归,但年纪实在是太小了,按理说当立成年皇子,然而那些皇子又从未受过帝王教育,难以担当重任。 李定宸最后登上大宝,是因为得到了慈和皇太后赵氏的支持。加上外廷有王霄这样一位强权人物压制,也不希望一位成年皇帝来与他进行政治角力,于是达成默契,将李定宸推上了皇位。 因为这个缘故,慈圣江太后虽然性格强势,但在赵太后面前,却一向十分恭敬。虽然儿子做了皇帝,后宫尽在掌握,但有什么事也都主动找赵太后商议,甚至每日大半时间都在万年宫与赵氏作伴。 所以李定宸到后宫议事,也是直接去万年宫。 江太后等赵太后看过了奏折,才问,“你这是定下就用这个了?”言下之意,对于李定宸的自作主张颇为不满。只带了一份,说是商议,实则不过知会一声。 李定宸道,“儿子观前朝册太子妃仪制,多是比照皇后减一等。本朝虽无娶皇后的先例,但册立太子妃仪乃是太-祖皇帝钦定,十分完善,在此基础上增一等为册皇后仪,正是理所应当。” “倒比去用前朝礼仪更妥当。”赵太后也在一旁帮腔道。 国朝开立之初,第一件事就是要定下各种礼仪,正为了昭显本朝秉承天命之意,因而虽然也有借鉴,但许多地方都与前朝不同。若是此刻一味效仿前朝,反而不美。 这道理江太后自然知晓,她只是不高兴儿子有了主张,不再听她这做母亲的话。然而这番心思,想得却说不得,这一口气只好暂存在心里。 礼仪的问题解决之后,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 先是由礼部前往南京,向越家宣旨,封赏皇后的父母,并将他一家接到京城来。而后是择定大婚吉日,昭告天下,再准备大婚所需的一应物件。帝王大婚乃是国之重典,一应耗费都是从国库出,不但要准备迎亲所需的东西,连皇后的嫁妆也是礼部置办。 此外,李定宸登基之后,赵太后便移居万年宫,皇后居住的长安宫八年没有人住,虽然一直有宫人洒扫看护,但也需要彻底翻修一边,将一应摆设换过。 等这些都准备好,忽忽已是秋日。 …… 越罗很无聊。 原本她还有三个伴儿,但因为小皇帝说立后不立妃,所以那三位秀女早就已经送回家了,映秀宫中只有她一个人住着。因为大婚在即,所以门也不许出,每天的日常就是绣花和发呆。 若不是想着外面父母亲人,这样的日子越罗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 她想起小时候父亲教自己写字,说忍字头上一把刀。如今亲自经过了,才知道这把刀有多可怕。 当皇后太可怕了。 好在随着婚期敲定,映秀宫也就慢慢热闹起来了。身边伺候的宫人添了何止一倍,每天的衣食住行都有人精心打理,香汤濯发,脂膏抹身,要将身体调养到最好的状态。此外还有专门的人教导大婚当日的礼仪,以及身为皇后需要学习的功课。 忙起来,也就不觉得十分压抑了。 几个月过去,越罗再照镜子,都觉得镜中那人不像是自己了。待得脂粉抹匀,头面戴好,嫁衣换上,更几乎是换了一个人。 到这时,越罗心中才生出几分“要成亲了”的真实感。 且她嫁的不是普通人,是一国之君、天下共主。 越罗在宫人的扶持之下登上凤辇。按照流程,凤辇会绕宫城一周,从皇城正门承天门入内,直达朝元殿。皇帝与百官会在此等候,她将在这里,与帝王并列,受百官朝贺。这是只有皇后才能享的尊崇。 普天之下,从夫家发嫁,连父母亲人都无法拜别的,估计也就只有皇家娶妇了。身上繁复厚重的衣冠,所经种种庄重肃穆的礼仪,耳畔声声响亮的祝贺,都昭示着她的身份已经与从前不同。 出嫁从夫,因为她的丈夫是皇帝,所以她也必须要母仪天下。 “皇后”这一重身份,终于重重落到了她头上,就像这顶沉重的凤冠,戴上去之后,就不能似平日那般轻巧的行走,左顾右盼了。 越罗忽然想起离家入京待选那一日,父亲说过的话。 “当日我问过你,你说顺其自然。今日,为父也将这四个字送你。既然这是你的选择,就该承担一切结果,望你时时谨记。” 面前的百官俯身下跪,越罗却忍不住分了心,微微侧过头,去看站在她身边的人。 “什么东西?”他揉着自己的后背,瞪大眼睛往床上看去。 越罗已经猜到他是叫撒帐的那些莲子花生之类硌着了,抿着唇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低头坐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听他一叠声叫人进来收拾床铺。 进来的是小福和另一个宫女小喜,越罗从进宫就是小福在身边,所以仍旧叫她跟在身边服侍,只是又添了许多人。 两人先是对着李定宸屈膝行礼,又转过来,扶着越罗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然后才开始收拾。 李定宸还在问,“韩嘉和李元呢?”这两人如今贴身伺候他,今日一直跟着,没道理这会儿不见了。 便听得外间噗通两声,旋即有人道,“皇爷,奴婢们在,只是还没给娘娘磕头,怕不合冲撞了,因此不敢入内。” “滚进来!”李定宸顿时觉得有些失面子,瞪向越罗,她的宫女倒不怕冲撞了自己。 好在宫女们手脚麻利,已经将床铺收拾齐整,连被子都铺好了。这会儿正扶着越罗到隔间的妆台前坐了,替她将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来。 李定宸瞧着有趣,又忘了发怒,走过来伸手去接。手中一沉,险些没接住掉到地上去,倒将他唬了一跳,“怎么这样沉?”连忙放入了旁边的盒子里,又扭头去看越罗的脖颈,疑心她究竟是怎么撑住的没被折断的。 82.第82章 君臣十载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第二日的朝会上,李定宸待诸多大臣走完了例行的仪式, 忽然开口道,“过了立春,便要开始准备春耕诸事。前回因来宝弄权,以致京郊十几个村子损失惨重, 非但人口减少,牲畜也冻死许多, 各式农具更有因房屋倾塌而弄坏的, 只怕于春耕会有妨碍, 有司不可不查。” 这是在他登上这个位置八年之后, 头一回表达自己的意思。 而话题又是如此的合适及恰当。 ——毕竟下过罪己诏, 对年幼的帝王而言, 这件事会是他毕生的污点, 永远都抹不去。而事情的后续处理和安排,自然也就十分重要。他会开口关心,虽然出乎朝臣的预料,却也可以理解。 京兆尹很快出列, 表示赈济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如今在雪灾之中损毁的房屋都已经修葺完毕, 接下来会给他们发下新的牲畜和农具以及种子, 确保春耕不受影响。户部的官员也保证所需的钱粮会第一时间拨下。 李定宸微微颔首, 道,“诸卿辛苦了。朕连日来总是梦见先帝,目中似有忧色,因此心下不安。天降雪灾,乃是警示之意。单是这般处理,只怕无法令上天满意,不知诸位臣工可有别的办法为朕分忧?” 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朝臣们迟疑了一瞬,都将视线转向了王相。 皇帝今日两次开口,虽然说的都是不甚紧要之事,但却也可以看做是他打算向朝政伸手的先兆,如此一来,王相的意思就很关键了。 但是皇帝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们就必须要给出回应。所以王霄沉吟片刻,道,“此次天灾示警,如今看来,乃因陛下身侧有奸佞乱权,之故,来宝既然授首,陛下只需祭祀太庙,想来便可无碍。” “单只祭祀田地,只怕还不够。”李定宸道,“朕欲效仿前朝帝王,立天地坛,合祭皇天后土,上禀朕之衷心,不知诸卿可有以教?”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礼部的几位老大人闻言大惊,立刻异口同声的反对。 “为何不可?”李定宸微微皱眉,不解的问。 礼部尚书出列道,“祭祀天地,自然是应有之义。然而修建天地坛,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恐非社稷之福。” 大概是李定宸这个提议太吓人了,所以接下来朝臣们纷纷开口劝谏,竟是打定主意要反对了。须知前朝修建天地坛,乃是仿皇城制式,而因为修建在城郊,又是祭祀天地之所,其占地之广、建筑之盛,还要远胜城内的皇宫。 因为前朝距今已经十分久远,因而天地坛早已废弃上百年。要将这上百顷的宫殿群重新修筑,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难以估算。即便如今的大秦还算风调雨顺,但世宗晚年修建皇陵耗费甚巨,因此国库并不丰盈,根本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来。 但是他们劝谏的语气却也不甚激烈,大抵这个提议过于荒谬,所以反而推翻了之前他们关于皇帝想要夺权的推测,都认为小皇帝是被这件事给吓坏了,所以想要弄个仪式来安定人心——尤其是安定他自己的心。 这个他们很拿手啊!根本不用那么费钱费力,完全可以采用更加经济的方式嘛! 所以在劝谏过后,又有人提出了作为替代的解决办法,“《礼记·祭统》:‘天子亲耕於南郊,以共齐盛。’古之帝王亦常有亲耕之记载,陛下若要效仿先贤,莫如于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时,亲耕于南郊,即可令天地感殿下之诚心,又可为天下劝农之本,岂不善哉?” 李定宸尚在犹豫,其余众臣已经纷纷开口称赞附和,表示这就是最好的方式,与其大张旗鼓兴建土木,倒不如以诚动人。 最后王相也开口相劝,李定宸便犹犹豫豫的答应了下来,命有司负责安排此事。 因为现在距离二月初二已经很近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而帝王亲耕,各种礼仪是绝不能荒废的,所以朝臣们下了朝之后,便立刻回衙门去翻阅典籍,制定流程了。 李定宸脚步轻快的回了长安宫。 他接下来其实还要去听经筵,但这会儿心情实在是太兴奋,必须要跟皇后分享一下,所以一下朝就迫不及待的回来了。 越罗也才刚刚请安完毕,从万年宫回来,见他兴冲冲的样子,便含笑问,“陛下这样高兴,可是有了好消息?”昨晚李定宸要她看着他的表现,不想竟这样快。 李定宸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回了内室,又屏退众人,才凑到她耳边,压抑着兴奋道,“礼部和户部已经在准备,二月初二,朕要去南郊亲耕!” 越罗还真有些惊讶,“陛下怎么做到的?” 虽然自古就有这样的仪制,但本朝却是从未有过的。“祖制”二字,可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那些朝臣顽固得很,即便有足够的理由,也未必能说服他们,何况李定宸看起来也不像是能舌战群儒的。 李定宸面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笑道,“若是朕开口,他们必定不许,所以朕让他们自己提的。” 便将今日早朝的情形对越罗说了一遍,说到高兴处,不由得手舞足蹈,对越罗道,“还是皇后提醒我,有些事只要稍微迂回,效果便截然不同。只要揣摩清楚朝臣们的想法,要因势利导,一点儿也不难嘛!” “这只是因为此事于他们无损。”越罗正色提醒他。 李定宸浑不在意道,“朕知道,不过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总有让他们都无法反对朕的那一日。” 整个朝廷都运转起来,事情安排得自然很快,最后定下来的流程之中,非但有李定宸这位帝王于南郊亲耕,还有越罗这位皇后亲蚕于北郊之礼。 李定宸在越罗面前越发得意,越罗却是哭笑不得,怎么这还有捎带的? 不过,能够出宫,越罗还是高兴的。虽然她很清楚,这样的仪式之中,所有行事都有人跟着看着,根本不会有半点自由,而且也会很累,但还是高兴。毕竟是在这平静如水的日子之中增添的一抹亮色。 提前数日,帝后二人便开始斋戒。至二月初二这日,两人一早就起身,梳洗打扮之后,便分别领着不同的队伍出门了。 其实所谓“亲耕”与做戏无异。一切流程都是安排好的,身为皇帝的李定宸穿着为今日特制的衣物,左手执鞭、右手扶犁,前面有官员牵牛,两侧是耆老相扶,身后则跟着经过挑选、手执各种农具的农人,如是在田里来回犁三次地,就算完成了亲耕的任务。而后内阁重臣、各部高官依法炮制。 但第一次玩这种“角色扮演”游戏的李定宸兴致勃勃,扶着犁只恨那牛儿走得不够快,三次结束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看得周围的朝臣胆战心惊。 这要是皇帝在地里摔一下,谁担待得起? 玩得很尽兴的小皇帝回到皇宫之后,才傻了眼。皇帝亲耕是一天就能结束的,皇后亲蚕却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谁也无法保证蚕宝宝什么时候孵化出来,所以在祭拜的蚕神之后,就只能等着它们孵化,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躬桑礼。 所以越罗还在北郊的先蚕坛里住着呢!也不知道几天才能回来。 然而毕竟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旦这种意识在心里冒了头,便有些按捺不住。 越罗很快注意到了他的不同,毕竟平常李定宸总是闲不住,今日坐下之后却一直没有动,反倒一直自以为隐蔽的偷窥自己。但她没想到是赵太后会特意提醒这种事,因而也只以为皇帝是发现了什么,所以在观察自己。 她故作不觉,对李定宸道,“马上就要入冬了,今日尚服局送来了冬衣的料子,我瞧着都好,只不知道两宫喜欢什么,陛下若是有空,能够烦劳帮忙挑选一二?” 李定宸满心躁动,能有事可做自然最好,立刻起身道,“东西在哪里?” “就在偏殿里。”越罗道。 于是又转到偏殿里。因为要换节令,不单宫中主子们要换新的冬衣,下头的宫人亦是如此,掖庭同样送了不少布料花色来供皇后挑选,因而偏殿里堆满了布料。不过不同用处的布料各自堆放在一处,显得杂而不乱。 越罗指了要给两宫做衣裳的料子,道,“就是这些了。” 李定宸才要叫人进来将布料一一搬开挑选,越罗却已经上了手。几十尺的布料,卷起来颇有些重量,内侍们搬运时也是两人抬一捆。然而此刻越罗双手搭住布卷两侧,轻轻松松就将之搬起来了。 83.第83章 一举多得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一进门他就叫来了负责管理此地的李德和赵用,兴致勃勃的道, “去把库房开了, 朕要找东西!” 李德和赵用对视一眼,赵用上前跟韩嘉一起服侍李定宸更衣,李德则托词去拿钥匙, 将李元给扯了出去, 到了偏僻处, 才小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要开什么库房?” “师父, 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也是一头雾水呢,皇爷的心思, 我哪能揣测得到?” 里的皱着眉头想了一回, 先将那宫女的事记下来, 皇后娘娘这才出宫几日,就有那起子小人以为能得了机会了, 不狠狠按下去, 往后这宫里还不翻天?不过陛下这兴头的模样, 应当与此事无关, 估计是想到了别的。 其实李定宸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只是从前被两宫和来宝拘着,自己也知道什么都做不成,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了。如今来宝被除去,他身边的人都归了心,再加上这一阵子春风得意,不免忘形,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钥匙却还是得拿。 一行人簇拥着李定宸去了库房,好说歹说,都没能让这位爷留在外头,只能又跟着进去,找了半日,才从角落里将李定宸想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却是装在一个铁皮箱子里,十分沉重,外表灰扑扑的,看不出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更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只是外面贴着四张黄符。李定宸让人将箱子抬出去,便结束了今日的库房之行。 等回了太平宫,将这箱子打开,才发现里头放着的是一套盔甲。 赵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皇爷,这莫非就是世庙爷爷用过的那套盔甲?”他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虽然从前摸不着太平宫的边儿,各种传闻却是听说过的。 据说宣宗元德年间,太平宫的库房忽然闹了鬼,人心惶惶。结果查了半天,却发现是世宗皇帝留下来的一套盔甲,据说是血煞之气太重,因此引动了异象。宣宗皇帝命道士入宫将之封了,这才得安宁。 他一说,其他人也就都反应过来了。 这盔甲既然有这样的故事,便显得有些不详。如今李定宸将之取出,不免让身边的人心生不安。 李定宸摩挲着盔甲,一边看一边点头,随口道,“正是。你们瞧,这盔甲放了几十年,竟是不腐不锈,光亮如新,果真是一件宝甲!”他说着,直接将那头盔取出来,戴在了自己头上。 李元心头一跳,问,“皇爷这是要……?” “来,伺候朕着甲!”李定宸将头盔锁好,转头道。 不妙的预感成真,但皇帝金口一开,谁敢反驳?试着劝了两句无用,他们也只能苦着脸替李定宸换上了这套盔甲。幸而李定宸虽然生得高大,但毕竟还是少年身形,而世宗皇帝,传闻中身高九尺,十分魁梧,这盔甲穿在李定宸身上,那就跟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一个样,上衣才穿好,就已经垂到膝盖了。 李定宸自己看了看,也觉得太过勉强,只能遗憾的让他们又脱了下来。 “朕身量未足,恐怕要过几年才能穿得上这盔甲了。”他看着几人将盔甲重新收回箱子里,颇为可惜的道。 “等皇爷到了弱冠之龄,想来身量就足够了。”李德擦着汗道。所以这两年还是先消停一下,别让他们身边跟着伺候的人为难了。这位爷心血来潮,他们却是提心吊胆哪! 然而这颗心放得却太早了些,李定宸虽然不再要求着甲,旋即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命他们将长安太平两宫的宫人都集中起来,他要练兵! “将来朕总要上战场,你们必定也得跟着,若不操练一番,到时候哪能跟得上?” “皇爷!”李德差点儿直接跪下了,“奴婢等自然是该操练的,但动静太大,只怕惹得两宫那边瞩目,反倒不妥。” 他也知道小皇帝最讨厌的就是拿两宫来压人,平常是绝不会提起这方面的话的。但这件事非同小可,真要是让皇帝弄出个大阵仗来,惊动了两宫,皇帝会如何不好说,他们这些跟着伺候的,只怕又要大换一次了。 这伺候皇帝的差事,不好做啊! 李定宸闻言,果然皱起眉头,但旋即又道,“只在太平长安两宫练兵,动静小些就是了。这里离着万年永和二宫那么远,除非有人去告密,否则两宫怎会知晓?” 他说着还瞪了一眼众人,仿佛在警告隐藏在他们之中的告密者 ,吓得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低下头去。 他不肯该主意,这兵也就只能练了。不过这会儿天色欲暮,都快到宫中下钥的时辰了,几人好说歹说,才说得李定宸答应明日再弄。 这个时候就显出江太后至今仍然让小皇帝去听讲经筵的明智之处了,白天的时间除去早朝和经筵,所剩实在不多,就算李定宸真的有心,也着实闹不出什么大事来,而且就在后宫之中,一点风吹草动,她们都必然能够知晓,也方便管教。 不过这段时间,越罗着实将太平长安两宫的人整顿了一番。不说人人归心,但敬畏皇后倒比两宫更甚。再加上刚出了那个宫女的事,人人都警醒得很,李定宸不想让两宫知道,他们也不敢说。 被聚集起来练兵,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应承的,只在心里苦求皇后早日回宫,好赶紧结束这件荒谬的差事。 李定宸也读过几本兵书,一开始还踌躇满志想练出一支强军,好让人刮目相看。然而这些内侍宫人,虽然也算训练有素,但却绝无军士之气,令行禁止倒是不难做到,但怎么练都是软绵绵的,恭谨、柔顺,毫无凶悍之气。 尤其是那些宫女,走起路来都是小碎步,讲究行不露趾、裙幅不动。要她们习练队形,就慢吞吞的走,倒是十分一致,;要她们对战,就斯斯文文的你掐我一把我捶你一拳,不像练兵,倒像笑话! 随着救灾的推进,这场大雪所造成的种种损失也基本上统计出来了。 而面对纸面上的数据,朝堂上的气氛却是越发沉重。仅仅在那两天一夜之中,大雪就压垮了上百间房屋,冻死了十几人,冻伤者无数,至于财产方面的损失,更是一个令人心惊的数字。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虽然朝廷的救援还算及时,后续的几天里,还是陆陆续续又死了十几个人。 在这个边关斩首十人以上就可算大胜,可以露布飞捷回报京师的年代,三十多条人命,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还是发生在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都! 虽然大雪是天灾,但并不意味着别的地方不会出现。如果京师都能损失那么多,换成别处,救灾没有那么迅速灵活,又当如何? 不单是朝堂,整个京城都因为这件事而气氛沉重,尤其是在灾民们进了城,被安置在城内后。就连李定宸,也停了每日的经筵,端坐在朝堂上听群臣商议救灾之事。 而随着救灾工作有条不紊的推行,接下来也就到了该算账的时候了。 首当其冲要被批评的,自然是李定宸这个天子。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哪怕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关系到几十条人命,一道罪己诏却是免不了的。 诏书是首相王霄亲自拟定,翰林院大学士亲笔所书,李定宸从头到尾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殿内添的炭火不够,他只觉得四肢僵硬,浑身冰凉。 对少年天子而言,这件事太沉重了,不是他稚弱的肩膀所能扛得起的。 直到朝事结束,乘着銮舆回到长安宫,推门入内,被热腾腾的暖气一扑,李定宸一直紧绷的情绪陡然一松,那种寒意才由里到外的散发出来,让他浑身发颤。 越罗一直在关注此事,自然知道李定宸此刻的压力有多大。她屏退了众人,亲自扶着李定宸在暖炕上坐了,又替他脱下靴子,用厚毯子将整个人裹住,又往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捂着。而后又灌了一大碗红糖姜茶下去。 李定宸抱着被子靠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才渐渐暖和过来,发了一身的汗,寒意尽退。 “皇后……”他抿了抿唇,拉着越罗的手,神色间有些茫然,“当真是朕不肖,上天才会降下如此灾祸,以示警训吗?” “这与陛下有什么关系?”越罗眉一扬,语气也难得褪去平日的温柔谦恭,而显出几分咄咄逼人的尖锐,“这十多年来,政事控于王相一人之手,便是上天要降罪,该罚的也绝不会是陛下!” 84.第84章 一石数鸟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且不提这种事若是当真发生了, 李定宸不会好意思给外人知道。就算他能豁出去告状, 也没准儿打完了之后,两宫还跟着给她拍掌叫好。 皇帝陛下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感觉现在好像已经在隐隐作痛。 顿觉人生灰暗。 怀着这样的忧虑,皇帝陛下发着愁睡着了。 不过等一觉醒来,这些忧愁就自己长上翅膀飞走了, 皇帝陛下被叫起来, 因为一夜好梦, 显得精神十分抖擞。去上早朝之前,还跟皇后约定好了,晚上回来,就开始跟着她学武。 越罗则带着李定宸挑好的布料去了万年宫, 在两宫面前狠狠的将皇帝夸了一顿, 说他日理万机的同时还惦记着换了季节要给两宫做衣裳, 特意叮嘱她, 又亲自挑了布料, 孝感动天云云。 虽然这话里水分不少, 但两宫皇太后喜欢, 也就当真话听了。 不过见她行走如常的模样, 赵太后又不免有些郁闷。昨日她已经提点得那么明白了, 皇帝也应许下来, 怎么还是半点动静都没有?照这样下去,她们什么时候才能抱得上孙子? 对此一无所觉的越罗一边处理着宫中各种事务,一边琢磨着该怎么给小皇帝安排教学课程。好在下面两个弟弟的武艺都是她手把手教的,经验丰富,所以倒也没碰上什么困难。 李定宸对习武很期待,但真正开始之后,他才发现,原来并不是一上来就习练刀法,而是要先打熬筋骨。 内容枯燥且不提,蹲了两刻钟的马步,他就觉得双腿双臂都不是自己的了,轻轻一碰便又痛又麻,别提多难受。 越罗对此早有准备,拿出独家药油,狠狠给李定宸按了一刻钟。按摩的时候免不了要除去衣物,但李定宸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就痛得只剩下“绝不能叫出来”这个念头了。按完之后他浑身上下一股药油味儿,双腿和双臂火辣辣的像是火在烧,睡着了之后一晚上都梦见自己在火海之中逃命。 不过第二天起来,身体只隐隐作痛,丝毫不影响行动,李定宸这才对皇后叹服。 而对越罗来说,这段时间,更重要的是自己逐渐取得了李定宸的信任。现在他在练习之余,已经会对着越罗抱怨今日朝上发生的事,以及先生们所讲的功课了。至于生活中的各种郁闷之处,李定宸更是不会瞒着她。 通过这些琐碎的片段,越罗对于朝堂、对于李定宸目前的处境,都有了一个隐约的轮廓。 对现在的李定宸而言,尽快摆脱目前这种尴尬的处境,真正执掌皇权,是目前来说最重要的问题,但也是最难的,因为无从下手。 不过越罗到底还是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李定宸身上的这四座大山,两宫一个是生母一个是嫡母,也许会有想要约束李定宸的时候,但必定都乐意看到他真正拥有帝王的权柄。虽然在她们眼中,王先生和来宝总管都很值得信任,但哪及得上让李定宸亲自掌控?关键时刻,肯定会站在他这一边。 而王霄一手掌控朝堂,必将是李定宸亲政最大的阻碍。 只有来宝,虽然占着一个大总管的位置,宫里宫外的事情都说得上话,赫然是个威风凛凛的权阉。但归根结底,他的身份就注定了他手里掌握的这些权利始终是空中楼阁,在四座大山之中,也是最容易坍塌的那一座。 而他跟王霄里应外合,若是少了其中一个,行事必然就不会如现在这样顺畅了。 不过之所以选择他做突破口,还有另一个原因,那就是李定宸身边的人事都是由他来安排,不管有什么动作都逃不过他。要想行事机密,就必须要将他撤掉。 一直到将近腊月,越罗去太平宫时,才头一回见到了这位大总管。 国朝一百五十年,在皇室发展壮大的同时,负责照顾他们生活各方面的内侍宫人,也在飞速扩张。如今宫中有内侍数千人,分数数十个不同的衙门,职权十分分明。 而总领这些内侍的,是两个衙门:殿中省和内侍省。 这两个衙门分别对皇帝和皇后负责,帝后身份不同,自然殿中省也就要压过内侍省一头,不过彼此间隐隐抗衡,本来也是维持宫中平衡的手段之一。 元德八年,宣宗皇帝驾崩,李定宸在中宫皇后赵氏和内阁首相王霄的扶持之下,登上了帝位。 当时来宝是中常侍,主管殿中省一应事宜。而主管内侍省的内常侍名叫张德。张德是宣宗潜邸旧人,来宝却是曾经在世宗皇帝身边服侍过的。因为宣宗性格软弱,万事都拿不定主意,所以朝堂上被王霄把持,宫中来宝也将张德挤开,自己做了御前第一人。两人之间的仇恨自不必说。 因而新帝登基之后,张德便想让两宫支持自己,将来宝拉下马。结果来宝及时与王霄结盟,取得了两宫的信任和支持,张德只能黯然退场,索性求了两宫旨意,出宫荣养。 新皇登基,赵皇后升格为赵太后,而新帝年幼,中宫空虚,新任内常侍薛进又是来宝一手提拔上来的,自然不会以他马首是瞻。 因而这些年来,来宝可谓是内侍之中的第一人,就连皇帝身边诸事,也都要他点头才能去办。 这样一个人物,精气神自然与越罗此前见过的那些内侍大不相同。越罗乍然在太平宫门口瞧见紫服金带,头戴高冠的来宝时,险些以为是哪位朝中重臣。 而他见到越罗之后的表现,也很耐人寻味。不但没有第一时间上前请安,反而安然的站在原地,将越罗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眼神之中流露出来的审视,让越罗不由自主的挑了挑眉。 看来,将近二十年大权在握身居高位的日子,已经让这位大总管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毕竟两代君王的个性都不强硬,李定宸甚至还是个他可以肆意管教的孩子,他自然不会如在世宗皇帝面前时那般战战兢兢。 不过这种打量也只在瞬间,越罗才站住脚步,来宝就走了过来,躬身问安。 他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太监倒是十分干脆的跪了下去。越罗琢磨着这种差别,朝他微微一笑,十分客气的道,“原来是中常侍,陛下此刻可有空闲?” “陛下此刻并未接见朝臣,当是有空闲的。”来宝说着回头指使身后的小太监,“你进去通报一声。” 李定宸听说皇后来了,立刻主动迎了出来。来宝见状,眼中划过一抹异色。虽然听说过陛下和两宫对这位新皇后十分重视的传言,但毕竟不曾亲眼见过,来宝也没有放在心上。此刻见李定宸这样的态度,才又多看了越罗一眼。 一回到殿内,李定宸的脸色就沉了下来,“方才来宝可是对你不敬了?” “这倒是不曾。”越罗琢磨着这句话,道,“听起来,他似乎对陛下不敬?” 李定宸冷笑,“他对朕不敬也不只这一回!” “什么东西?”他揉着自己的后背,瞪大眼睛往床上看去。 越罗已经猜到他是叫撒帐的那些莲子花生之类硌着了,抿着唇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低头坐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听他一叠声叫人进来收拾床铺。 进来的是小福和另一个宫女小喜,越罗从进宫就是小福在身边,所以仍旧叫她跟在身边服侍,只是又添了许多人。 两人先是对着李定宸屈膝行礼,又转过来,扶着越罗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然后才开始收拾。 李定宸还在问,“韩嘉和李元呢?”这两人如今贴身伺候他,今日一直跟着,没道理这会儿不见了。 便听得外间噗通两声,旋即有人道,“皇爷,奴婢们在,只是还没给娘娘磕头,怕不合冲撞了,因此不敢入内。” “滚进来!”李定宸顿时觉得有些失面子,瞪向越罗,她的宫女倒不怕冲撞了自己。 好在宫女们手脚麻利,已经将床铺收拾齐整,连被子都铺好了。这会儿正扶着越罗到隔间的妆台前坐了,替她将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来。 李定宸瞧着有趣,又忘了发怒,走过来伸手去接。手中一沉,险些没接住掉到地上去,倒将他唬了一跳,“怎么这样沉?”连忙放入了旁边的盒子里,又扭头去看越罗的脖颈,疑心她究竟是怎么撑住的没被折断的。 不过皇后的妆容实在太复杂,李定宸是没定性的,看了片刻,便觉无趣,本来想回太平宫,但思量着头一晚上就不在长安宫过夜,只怕明日又要去永和宫罚跪,只好命韩嘉叫了水来,服侍他沐浴。 等他沐浴结束,越罗那里还在卸妆,李定宸坐在床上等了一回,人没等来,自己倒困了。他今日也跟着折腾了好一阵,加上兴奋紧张,这会儿放松下来就越发累,靠着床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但又不敢叫醒他,只得小心的扶他倒下,盖上被子,这才退出去给越罗磕头,低声交代,“娘娘,陛下睡了。” 隔间没有加帘子,越罗一转头,就看到了床上伏着的人影。 85.第85章 一波未平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江太后对李定宸的严厉是多方面的。为怕他被人带歪了心思, 女色上看得更是十分严格。加上李定宸身边的人都是大总管来宝安排的,有时常更换, 莫说下头的人不敢打这种主意, 就算想了也不会有机会。 而且李定宸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一时也想不到这方面。 然而毕竟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 一旦这种意识在心里冒了头,便有些按捺不住。 越罗很快注意到了他的不同,毕竟平常李定宸总是闲不住, 今日坐下之后却一直没有动, 反倒一直自以为隐蔽的偷窥自己。但她没想到是赵太后会特意提醒这种事,因而也只以为皇帝是发现了什么,所以在观察自己。 她故作不觉, 对李定宸道,“马上就要入冬了,今日尚服局送来了冬衣的料子, 我瞧着都好, 只不知道两宫喜欢什么, 陛下若是有空, 能够烦劳帮忙挑选一二?” 李定宸满心躁动, 能有事可做自然最好, 立刻起身道, “东西在哪里?” “就在偏殿里。”越罗道。 于是又转到偏殿里。因为要换节令,不单宫中主子们要换新的冬衣,下头的宫人亦是如此,掖庭同样送了不少布料花色来供皇后挑选,因而偏殿里堆满了布料。不过不同用处的布料各自堆放在一处,显得杂而不乱。 越罗指了要给两宫做衣裳的料子,道,“就是这些了。” 李定宸才要叫人进来将布料一一搬开挑选,越罗却已经上了手。几十尺的布料,卷起来颇有些重量,内侍们搬运时也是两人抬一捆。然而此刻越罗双手搭住布卷两侧,轻轻松松就将之搬起来了。 一共十几匹布料,搬完之后她气都没喘,转头朝李定宸笑道,“陛下过来瞧瞧,都是今年新进上来的花色,我瞧着都很好。” 越罗每将一卷布料放下,发出的声音都会让李定宸下意识的抖一下。他的视线下意识的落在皇后看上去有些纤细的胳膊上,完全无法理解这样一双胳膊,如何能发挥出那么大力量。 他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心不在焉的上前几步,看了半晌,才挑出两匹来。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便有意识的询问道,“说起来,朕还没问过皇后,入宫之后是否习惯?想来从前皇后在家时,应当与宫中不大相同吧?” 越罗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宫中一切都好,只是妾在家时,每常跟随父亲学习骑射武艺,入宫之后却是不能再摆弄这些了。” “原来皇后还学过武艺?”李定宸立刻兴奋起来。 他性格活泼跳脱,自然不喜欢拘束在屋子里念那些经史子集,相较而言更喜欢习武。可惜舞刀弄棒总免不了受伤,再者帝王之尊也不适合学这些,因而江太后一向不许他学。就是骑射,也只是学些皮毛,应个景儿罢了。 可想而知,得知皇后身为女子竟能学习武艺,自然令李定宸惊羡不已。 越罗本来是故意试他的意思,见他这个反应,不似不喜,倒像是欢喜得过了头,便问,“陛下不觉得妇道人家摆弄这些东西不妥当么?” “怎么能这样说?当年成徽高皇后还曾随同太-祖打天下呢!世宗皇帝的刘皇后也是将门虎女。这两位都是德传后世的奇女子,皇后又怎可因女子之身便妄自菲薄?”李定宸立刻反驳道,“朕倒是想学武艺,可惜母后总是不许,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没意思。” “陛下想学武?”越罗这回是当真惊诧了。 不止是大秦,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天下稳定之后,君王因为忌惮武将手握兵权之故,往往都要崇文抑武。 毕竟文臣便是再能耐,也不过如王霄这般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威凌皇权,很少也很难去想更进一步。因为他们更善于在平衡之中博弈,夺取掌控权。譬如李定宸如今想要收回权柄,免不了要跟王先生对上。但即便王霄不愿意放权,最极端的选择也不过是废了他,另立傀儡新君。 但武将手握兵权,便如身怀利器,杀伐之心更重。若有了机会,只怕改朝换代只在顷刻。 所以历来上位者都有意压制武将,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文臣高于武将的风气。尤其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朝中由文臣把持,武将难以立功晋升,除了帝王近侍之外,余者均不受重视,已经成了常例。身处其中者视之为理所当然,也不会去考究其源头。 父亲便时常感慨当今风气大变,天下男子竟以文弱为美,武风凋零,长此以往只怕不堪设想。 而李定宸身为帝王,竟酷爱武艺,怎不令人惊讶? 提到这个问题,李定宸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这件事他在心里想了很久,身边却根本没一个能听他说的人,以他的性子,憋了那么久也已经是极限了。何况越罗又似乎正是一个“同道中人。 因而李定宸听她这么一问,不由得道,“自朕登基以来,边蛮欺朕年幼,年年袭扰,边境一直不太平。而朝中诸公却不思抗敌,只一味求和。岂止蛮人反复之辈,若不是被打疼了,岂会知道忌惮?” 越罗琢磨着这后一句话十分耳熟,低头想了一回,才记起这正是当年世宗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便问李定宸,“莫非陛下欲效世宗皇帝故事?” 李定宸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激动得险些抓耳挠腮,幸而还记得身为人君须得稳重,才咳嗽一声,将这种情绪压下去,唯有一双虎目灼灼生光,热切的盯着越罗,“朕欲效世宗皇帝旧事,不知皇后能否做贞全皇后?” 贞全皇后刘氏,并非世宗元后。她父兄皆是宁州守将,永初九年边蛮来犯,因时任宁州知州的官员贻误战机,以至宁州失陷,而刘氏一族尽皆战死,唯留老弱妇孺。世宗大怒,严查此事,又宣刘氏入京,欲加封抚慰。然而她听说世宗皇帝打算御驾亲征,便自请从军。 她虽是女子,却不惜己身,对敌时往往冲杀在前,在军中声望极高。 永初十三年,世宗皇帝收复宁州,迎立刘氏为继后。她死后谥号贞全,可见朝野评价之高。 李定宸这一问,显然寄予了他对未来的热忱与期盼。尽管越罗认为他这个想法纯粹是痴人说梦,但对上这双眼睛,竟不知当如何拒绝。 她这段时日,一直在试探李定宸,而李定宸的表现,也出乎她的预料。他对她的家人能够亲近接纳,亦不吝恩赏,对她刻意展露出来的真性情也不以为忤,如今更是明确的表达了对她习武之事的支持。 越罗的心情很矛盾,有时候她努力提醒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皇后,她的夫君是帝王;但有时候,又发自内心的觉得,李定宸也只是个普通人,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而他所面对的环境,却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李定宸在许多方面都并不合乎越罗对未来夫婿的要求,又奇妙的在另一些方面让她觉得这个选择并不糟糕。 虽然就越罗目前的了解而言,宫中对皇帝的评价并不高,都觉得他性情不够沉稳,资质也只是中等。但从越罗的角度来看,他身为帝王,没有明显的缺点,又有建功立业之心,同时还善于纳谏,也有容人雅量——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越罗觉得,李定宸都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只要给他机会,所谓的痴人说梦,未必没有一日能够成真。 而他现在需要的仅是自己的一句肯定,同时也将一个几乎无法想象的机会送到了越罗手边。 于是她轻轻伸出手,将之抓住了,“陛下既有此心,妾自当夫唱妇随。只是要效仿世宗皇帝行事,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一盆冷水让李定宸的脑袋耷拉下去,他恹恹道,“朕也知晓。” 别说御驾亲征了,现在连朝政都不掌控在他手里,甚至他自己每天要做什么,都是由别人来安排的。想要实现自身所想,那可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虽然才发生了雪灾的事,但上元节的灯会,却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或者说,这个时候,正需要这样正面的热闹,将那些不好的消息都压下去,看起来国泰民安,和乐融融。 虽然不免有粉饰的意味,但这也是理所应当的。毕竟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若是当真人心惶惶难以安定,恐怕朝堂上下就更难安心了。所以在这件事上,倒是难得的统一了意见。 大秦是有宵禁的,但是按照惯例,京师从初八日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七,整整十日不禁业,官府和城中富户会在各处悬挂彩灯,搭建灯山,供百姓们游赏。余者天下州城则是放灯三日。 86.第86章 去看热闹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寻常人家翁婿见面,做长辈的总免不了叮咛训诫几句。然而李定宸虽是女婿, 却身份尊贵, 见了面,父母还得给他磕头问安, 倒不如不见。 但此时越罗心思转变,却是忽然发现宫中这些事并非与己无关, 若要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平庸度日, 只怕到头来岌岌可危。但若她当真想做点儿什么, 想要往后在宫中行事没有掣肘,李定宸必须要跟她站在一边。 所以在行动之前,须得试他一试。 三日婚假结束, 第二日李定宸就要去参加早朝了。 还是同以往一般,在奉天殿受朝臣叩拜, 而后由朝臣提几件不甚紧要的小事, 让他裁决。而真正的要事,则都是散朝之后, 由内阁几位丞相商议着决定, 而后将奏章送往太平宫, 再由大总管来宝代御笔朱批。 至于军国重事, 则必须召集六部尚书、内阁诸相、翰林院掌院及与此事相关的官员至太平宫, 在御前分说厉害, 商定决策。是时,两宫太后也会在一旁垂帘听诊。群臣商定之后,往往由太后代皇帝颁发诏书,当场拟就,加盖大印。 这样的日子李定宸已经过了八年,早已习惯。然而今日,端坐在御座上,李定宸却发现,他竟有些难以忍受这种更似仪式,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的流程。 他还注意到了一个此前从未在意的细节。每个官员出列说话之前,都会下意识的朝王霄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首相王先生,才是这个朝堂真正的核心。 尽管李定宸已经明白,就算自己大婚,只要王先生一日不放权,这样的日子就会继续下去,亲政不过是个笑话。但心里已经既然已经产生过这种念头,某种意识便已经觉醒发芽,无时无刻不在蠢蠢欲动,让他无法继续像之前那样顺从的接受。 小皇帝心里有许多念头,但他不知道眼下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够改变这样的局面。 唯有一点,李定宸很肯定,一味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 早朝结束,王先生率领群臣从奉天殿退出,回到各自的衙门中去处理政事。而李定宸则要到旁边的谨身殿,开始今日的经筵。 所谓经筵,乃是特指为帝王讲论经史,讲官以翰林学士及其他饱学官员充任。不过历朝历代,经筵的情况皆有不同。国朝以来,因为帝王都是成年之后登基,国事繁忙,既没有空闲,也没有精力去开经筵。反倒是太子和太孙出阁读书之后,帝王特命开经筵之讲,一直沿袭了下来。 李定宸冲龄登基,不能秉政,倒成了大秦立国一百五十年来第一个听讲经筵的皇帝,而且开的是日讲,一听就是八年,风雨无阻。 帝王听讲,自也与普通人不同。虽然学生只有李定宸一个,但整个谨身殿里几乎站满了人。 除了负责管理洒扫谨身殿及随侍帝王的内侍之外,余者全都是朝中的官员,除了几位主讲官员之外,还另有为帝王翻书展卷的展卷官,开讲之前专门诵读今日所讲内容的侍读官,讲完之后复述自身所得,与皇帝所学互相印证侍讲官。 皇帝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学习,别说是开小差了,任何一点进步或者退步都会落在所有人眼中,并且迅速的传遍朝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李定宸虽然不笨,但也的确不是天才。即便每日战战兢兢,在这些举全国之力考选出来的官员眼中,也不过是中人之资。 这一点,李定宸自己也心知肚明。虽然王先生安慰一般的对两宫说过“国朝安稳,君王只需守成”之类的话,但是李定宸自己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久而久之,不免生出厌学之心。 只是江太后一向对他的学业最为着紧,不但每次经筵结束都会派内侍过来向经筵官询问他课堂上的表现,还经常会让内侍在课堂上旁听,顺便观察他,有时候甚至会自己亲自过来查看,所以李定宸也不敢不用心听讲。 每一堂经筵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今日的经筵结束,他迫不及待的留下一句“先生们请吃茶饭”,然后就飞快的溜走了。 皇后的家人今日入宫,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长安宫中了。 李定宸之所以如此兴奋,除了觉得皇后对自己不错,该给她做脸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宫中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 每日早朝经筵,还要完成先生们留下的课业,回到太平宫之后,还要象征性的批阅一部分奏折,这就是李定宸每天的生活,比大部分人更加无趣。 偶尔能去西苑玩耍一次,就已经是难得的放松,还要小心不弄出事情来,让江太后知道了禁足。 然而今日,一进长安宫,李定宸就有些后悔自己来得太快。 皇后正在考问弟妹的课业。 但便是后悔也晚了,皇帝驾临,自然有内侍开道,里头早已得了消息,此刻全都迎了出来。 李定宸僵硬的在皇后的陪伴下走进内室,在主位上坐了。越罗并没有因为他来了就结束考察,而是告罪之后,继续发问。小皇帝听着两位国舅在皇后的询问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心头油然而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他面对先生们的提问时,差不多也是这般模样。 而皇后此刻威严的表情与声音,在李定宸心目之中,也渐渐与严肃端凝的先生们重合在了一起,让小皇帝油然生出敬意的同时,又有种必须要远离的强烈冲动。 正晃神间,便听见皇后道,“方才我考问的题目,许多都是未离家时你们便学过的,却也仍旧答不上来。只怕这一年多,学业都荒废了罢?莫不是以为成了皇亲国戚,便不需要学习了?陛下如今每日仍要听讲经筵,何况你们?” 李定宸定了定神,见两位国舅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似乎对皇帝还要上课十分不解,只好干咳了一声道,“子曰:学不可以已。” “听见了没有?”越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又对李定宸道,“妾这两位弟弟着实顽劣不堪,从前妾在家之日,尚且能够约束,如今只怕都成了没人镇压的猴头,快要翻天了。陛下若是有空,妾倒是想求肯陛下,时不时的点拨他们一番。若能有陛下一半儿的英明神武,妾也就能安心了。” 李定宸微微一呆,本来想说自己那点儿学问不足以指点旁人,然而坐在皇后身侧的三个孩子齐刷刷的转头朝他看过来,俱是玉雪可爱的年纪,睁大了眼睛以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这话李定宸就说不出来了。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君无戏言,即便心下懊悔,也无法收回了。他只能描补道,“只是朕平日里空闲无多,只怕耽搁了他们。” 越罗道,“这却不需担忧,他们都有正经的老师呢!不过每日将功课送进宫来,陛下得空了就替他们瞧瞧。” “岂可如此劳动陛下?”越安本来一直在一旁听着,此刻才客气的开口。 李定宸立刻道,“朕如今每日也上着经筵,只是苦于无人切磋,倒不知究竟如何了。借着指点两位国舅的机会,也好‘温故而知新”。上柱国万勿推辞。” 此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日去给两宫问安时,越罗便将此事说了一遍。她不像李定宸不论做什么事都偷偷摸摸的,而是先过了明路,让两宫得知,如此事情进展起来便不会有任何掣肘。果然两宫对此并无异议,还在李定宸过去请安时特意叮嘱,让他用心。 李定宸的确很用心。 虽然说的是“有空了看看”,但实际上,每日两位国舅的课业送进宫来,他都会第一时间查看,然后给出自己的意见,趁着宫门下钥之前命人送回去。 在这个过程中,李定宸忽然体会到了教学的乐趣。 原来做老师和做学生,竟是如此不同。 虽然他仍旧不怎么喜欢学习,但为了能够在教导两位国舅的时候不露怯,李定宸听讲经筵时也越发用心,倒是让几位先生十分惊喜,感慨陛下成婚之后果然稳重了许多,上课时更能静得下心,假日时日,必然是一代明君。 两宫太后得闻此事,自然也是满心欢喜,还特意给长安宫送了一回赏赐,多是这几年积攒下来的布料,让越罗拿去裁衣裳穿。 因为要检查两位国舅的功课,所以不知不觉间,李定宸每天晚上睡觉的地方就从太平宫挪到了长安宫。只不过他心思烂漫,竟是还没有开窍,虽然每天都跟皇后睡在一张床上,却始终没有圆房的意思。 87.第87章 唇枪舌战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尤其如今城中还住着一批灾民, 且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人心并不很稳, 那些怀有各种目的的人, 自然想趁此机会浑水摸鱼。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要将这元宵灯会办好。 这些虽然与越罗没什么关系, 但她最近也的确比较忙。这样的节庆, 宫中自然也有庆典。 ——事实上, 生活在宫中这些人, 尤其是女子,上至后妃下至宫女, 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工作、也是最难得的点缀,便是各种各样的节日庆典了。除了习俗流传下来的各种节日之外, 还有各人的生日,能将一年的日子都排得满满当当, 也算是让大家都有事可做。 不过这些事都是有定例的, 越罗只需要过目一下各种安排, 做到心中有数即可,倒也不算繁难。 按照旧例,这一晚皇帝照例要带着文武百官登上宫墙, 与民同乐。从前李定宸年纪小, 这样的活动一向是不出席的, 都是指定王先生代为出面。 但今年,大概是有了罪己诏的事,急于挽回帝王的声誉,加上小皇帝年纪也打了,因而这一项也安排在了他的日程之中。 两宫太后和越罗,则带着女眷们在宫中自行赏灯。因如今宫中住着的都是先帝嫔妃,如今升了辈分,又都是孀居之人,不宜大肆燕乐,因此按照两宫的意思,只是众人聚在一起用了晚宴,而后在后园之中赏了半个时辰的灯,便散了。 不过她们走了,却并不代表这园子就安静了。 今日在宫中侍奉的宫人内侍们,除了需要当值的那部分之外,都可以两两一组在园中游玩,不禁时辰。宫内悬挂的彩灯种类繁多、做工精美,其中一部分还做成了灯谜,猜中者即可获得灯盏作为奖赏,所以没有了主子们压制,这里反而更热闹了。 越罗知道自己若是留下,所有人都不能安心玩耍,因此虽然对这些热闹颇有兴致,但也早早退了席。 回到长安宫,她便将其他人都打发下去了。难得有这样放松的日子,自己身边也没什么事需要照看,就索性放他们去松快一番。 所以李定宸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一个空空荡荡的宫殿。 这几年皇权旁落,皇家自然也不好过度奢华,因此宫中尚行节俭,不用的宫殿房屋,都不掌灯。所以此刻,只有越罗平日里起居的侧殿亮着灯光。 李定宸见状,眼珠一转,便加快脚步走了进去。 帝王出行,自然有仪仗开路,虽然他们已经尽力收敛,但那么一群人的脚步声毕竟不小,所以李定宸进屋时,越罗已经从暖炕上起来了。 他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把人按了回去,“既然躺着,又费这个事起来做什么?” “礼不可废。”越罗道。但口中虽然这么说,她却没站起来再次行礼的打算。倒是察觉到李定宸握着自己双臂的手掌冰凉,便皱眉问,“陛下这一路是走过来的?怎么浑身冰凉?” “回来的时候看到路上挂着的宫灯甚好,所以就下来走了一段。”李定宸道,“朕身强体健,皇后不必惊慌。” 但皇后还是倒了一杯热茶,看着他喝下去,又把人塞进暖炕上,捂好被子,这才放心。 李定宸炕几上搁着一本翻开的书,显然自己过来之前越罗正在看,便伸手拿了过来,翻了几页,却发现根本不懂,只好问,“皇后在看的这是什么?” “账本。”越罗道。 “怎么想着看这个?” “陛下莫小瞧了它,我才入宫不久,许多事情都不甚分明,只能依着旧例办事了。但长此以往容易生出事故,多看账本,也就能慢慢理出头绪了。”越罗道。 “账本还能看出这些来?”李定宸倒是来了兴致。 越罗见他感兴趣,便仔细的分说了一番,还翻开手中这本账本,一一对照细节,为他讲解。这种说法深入浅出,李定宸很快就听进去了。等越罗大略说完,他沉思片刻,才叹道,“不想小小账本之中,还藏着如此多的玄机。” “陛下若是感兴趣,往后得空了我再给你讲。”越罗道。 李定宸摆了摆手,“朕又看不到户部的账簿,便是知道了也没有用。” “陛下说笑了。”越罗闻言,坐直了身体看着他,“您是一国之君,这些事本来就该有旁人代劳,不需要亲自过问。但这些东西,学了却绝不会没用。陛下虽然看不到账本,却能看到奏折。学了这些,许多东西才能心中有数。” “那也是回头再说。”李定宸坐了这一会儿,已是“静极思动”,想着自己之前冒出来的那个念头,便凑近了越罗,低声道,“这会儿宫里没什么人,皇后想不想出宫去看灯?” 这个提议很突兀,越罗吓了一跳。但她毕竟是个年轻姑娘,自然也对这京城的灯火辉煌十分向往,面上不由露出几分意动。 李定宸看出来了,自然再接再厉,开口苦劝。 他想得很简单,溜出宫的念头出现在脑海中也非只一日了,但李定宸一直不敢化为行动,现在拉了越罗下水,她那么有办法,必定能让两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偷溜出去。 越罗最后还是应下了,但却让李定宸答应了多多的带人,而且出去也不能太久,必须尽快赶回。 他明日还得早朝呢,不可耽搁了时辰。 然后才开始计划起要带什么人,从哪里走能避开不被察觉……李定宸为了出宫,显然做足了准备,早就有了具体计划,只需略微调整而已。 他身边这些人,来宝出事之后,自然也被清理过,但韩嘉李元和李德赵用四人却都留下来了。 按照越罗的说法,这几人本来也是来宝刚换上去的,且这么多年频繁调换,显然也没有让皇帝在其中培养心腹的意思,显见得对这些人都不信任。其后查出来他们也果然并非来宝党羽,平日里通风报信的另有其人,既如此,留下也无碍。 因为皇后帮忙说了话,所以在这一干人心目之中,越罗的地位又更近了一大步。 若只是陛下犯浑,他们还能让皇后劝一劝,这会儿皇后也跟着胡闹,他们虽然心里没底,但到底还是在威逼利诱之下应了。 因为要避人,所以出宫颇费了一番周折。等他们到宫外时,时候已经不早了,但街市上的热闹却丝毫不减。他们这一行人汇入人流之中,竟也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越罗本来紧跟着李定宸,结果前面的人身高腿长,又一心要去看热闹,身边又是挤挤挨挨,对她一个女子十分不便,很快就有些跟不上了。好在负责护卫的人跟了上去,越罗想着不会出事,也就放下了心。 难得出来一趟,自然是要不虚此行。 她放慢脚步,沿着街市一点点看过去,见到有意思的东西,便会停下来欣赏,走得自然更慢了。 等李定宸意识到本来跟在自己身后的人走失了时,回头已经完全看不见人影了。他抓了一个侍卫问过,确定皇后身边也留了人,却还是不放心,又顺着人流走了回去。 这一带还是御街,十分宽敞,中间又摆了一列摊子,将大部分视野遮蔽,以至于两人竟是错过了。 李定宸越发不放心,皇后一个弱女子,万一出了问题可怎么办?李定宸虽然没有离开过皇宫,但也听说过灯节上多有走失的、拐卖的、拍花的……简直危机四伏! 他着急找人,走路的时候四处张望,自然不会注意前后,一时不慎被人撞了一下,站立不稳,就朝旁边的摊子倒了下去。虽然及时被护卫拉住,但那摊子被他这么一撞,悬挂着的彩灯图画都纷纷落了下来。 李定宸慌忙伸手去接,却不想眼前那幅画落下来,就正好看到了站在另一边的越罗。 他抱着画就要往前跑,被老板百忙之中扯住,“你还没给钱!” 好在侍卫立刻跟上来拦住了老板,解决这个问题,李定宸脱了身,立刻跑过去,一把抓住了越罗的胳膊,“皇……娘子,不是让你跟着我……哎哟!” 越罗被人抓住,下意识的往后给了一肘子,然后才听见李定宸的声音。 她连忙回头把人扶住。李定宸双手捂着肚子,疼得说不出话来。 好吧,他忘了,自家皇后是一个很能打的弱女子。 见李定宸手中的画像就要掉到地上,越罗连忙伸手接住。原本就没卷好的画卷在她怀中展开,紫薇大帝身着红衣,怀抱如意,脚踩寿桃,身周祥云和蝙蝠环绕,却是一幅天官赐福图。 道教传说之中,每年上元节,天官下降人间,见者有福。 李定宸回的居然还不是长安宫,而是太平宫。 一进门他就叫来了负责管理此地的李德和赵用,兴致勃勃的道,“去把库房开了,朕要找东西!” 李德和赵用对视一眼,赵用上前跟韩嘉一起服侍李定宸更衣,李德则托词去拿钥匙,将李元给扯了出去,到了偏僻处,才小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要开什么库房?” “师父,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也是一头雾水呢,皇爷的心思,我哪能揣测得到?” 88.第88章 天要变了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今日薛进可以因为她越罗占了上风而跳反,出卖来宝, 焉知来日不会反过来出卖她?虽然越罗行事一贯谨慎, 不可能留下什么把柄, 然而欲加之罪, 总能找到破绽, 不可掉以轻心。 好在短时间内不必担忧此事,眼下此人却是正当用。 薛进离开之后, 越罗呆呆坐了半晌, 才命小福取来笔墨纸砚,在桌上铺陈开。而后她屏退左右, 又对着纸笔出神许久,这才提起笔,郑重的在纸上落下一个个文字。 写写划划, 等到终于写成一张时, 地上已经满是被揉皱的废纸了。越罗将写好的纸晾干,加盖皇后之宝,而后取来一部书夹进去,又将这本书锁进箱底, 才开始整理那些废纸。 这时节屋里已经烧了火盆, 越罗没有叫人, 一张一张将之丢进去烧尽了, 这才让人进来收拾。 晚上李定宸过来,越罗便将此事告诉了他。薛进的出现是意外之喜,对他们来说,可以省却不少力气。而李定宸得知来宝竟犯下如此多罪行,更是勃然大怒,若不是越罗劝阻,就要直接命御前力士去把人拿了。 “如今来宝身份非比寻常、党羽众多,陛下若仓促间拿了他,只怕连朝堂都要跟着动荡。届时为了安定人心,说不得还要原样把人放了。”越罗道,“届时再要办他,就更难了。” 李定宸气呼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才问,“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禀明两位娘娘,让她们处置?” “禀明两宫自无不可,但……”越罗看着李定宸,“陛下是只想处置了来宝,还是想将他手中的权力夺回?” 李定宸动了动唇,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二者的不同,他自然很清楚。若只是想处置来宝,只需将他的罪行公布,自然有的是人想将他从现在的位置拉下来。但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没有来宝,也会出现别人,他却还是现在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帝。 这个问题,在李定宸这里自然不会有第二个答案,他只是不觉得单凭此事便可改变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越罗也没有真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含笑道,“陛下若是有心,且先看我如何处置此事。如今只是一个来宝,毕竟事涉后宫,我还可以插手。朝堂之上,却只能看陛下的了。” 李定宸闻言精神一震。这件事他毕竟已经想了许久,因而此刻心下虽然仍有疑虑,但却又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情不断涌出,将紧张和忧虑掩盖下去。 越罗这段时间以来的行事,已经在李定宸心目中建立起了一个可靠的印象,所以此刻,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配合越罗解决此事,甚至有些兴致勃勃的问,“皇后打算怎么做?” “陛下且看着便是。”越罗道。 转眼到了腊八节,这一日宫中按例赐百官腊八粥,宫人内侍自然也人人有份。 越罗早上亲自奉了粥给两宫太后,言谈间说起放赏之事,便道,“儿臣听周姑姑说,从前侍奉两位娘娘的姑姑和总管,有好几位得了娘娘们的恩赏,出宫荣养,今日既是过节,倒不该忘了他们。” 江太后道,“难得你有心想着,既如此,让人送一份赏便是。” 越罗笑着点头应了,回头便命人送了一份粥去。 其实即便是宫中的东西,也未见得多好,但赏赐吃食,是天家昭示恩宠之意,也不是人人都能得,这才显得珍贵。尤其对这些已经出宫的宫人内侍而言,这样的恩宠,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断绝了,骤然接到赏赐,自是欣喜不已。第二日俱都到宫门投帖,感谢两宫恩赏。 帖子先送到越罗这里来,她翻开一看,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前任内常侍张德,在帖子之中陈情,想求个恩典,进宫给两宫磕头请安。越罗将帖子拿了,亲自往万年宫走了一趟。 如今李定宸年纪渐长,要管教的地方也就少了。越罗进宫之后,一并连宫务都交了出去。两位皇太后居于深宫之中,平素也什么消遣,不过带着宫人们莳花弄草,研究衣服首饰的花样,准备着过各式各样的节日而已。 因而张德想进宫请安,也算是难得的新鲜事,再有越罗从旁撺掇,自是无可无不可的允了。 张德在潜邸时就侍奉先帝和赵太后,可谓是相伴于寒微,感情自然也不比别个。论年纪,他比赵太后大不了几岁,但看上去却已经十分衰老,显然宫外的日子过得并不那么顺心。 不过他虽然出宫多年,但礼仪娴熟、举止文雅、应答得当,便是越罗初次见面,也不由心生好感。 最妙的是他时不时提起当年在潜邸时的各种趣事,既能勾起赵太后的回忆,又不至于让她伤感,且还兼顾着没让江太后觉得冷落,可谓是十分周全。 因而半个时辰之后,张德开口告辞时,两宫都有些意犹未尽之意。越罗便趁势道,“张总管说的这些事,我们小辈竟是都不知道。我瞧两位娘娘许久不曾这么高兴过了。既然平常闲着无事,不如多召张总管入宫陪伴说话。” 当初张德出宫荣养,实是为了给来宝让路,因此两宫对他多少有几分歉意。如今再见面,他的表现又很好,两宫自然满意。听见越罗这么说,赵太后尚在犹豫,江太后已经点头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皇后安排。” 今年入冬之后,赵太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太医看过了,又说不是病,竟是束手无策。因为就是江太后朝夕相对,也很久没见过她这么高兴的样子了。这张德既然能让赵太后高兴,江太后自是不吝恩赏。让越罗安排之外,又另外赏赐了许多财物。 越罗领着人回了长安宫,命人取了宫中名册来看,又对张德道,“进出宫掖每次都要搜检,未免麻烦。本宫之意,就替张总管在宫中安排个职位,也不必总是跑来跑去,只是如今宫中人员都满额了,却是要委屈张总管。” “老奴能侍奉在主子们跟前,便是做个洒扫太监,也是好的。”张德是个聪明人,此刻已经知道,固然是他抓住了机会入宫,但若没有皇后娘娘作成,也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还摸不清楚越罗的意思,但这并不影响他立刻表态。 越罗点头,“洒扫太监的话就不必提了,让两位娘娘知道,还以为我苛待老人。”她翻过一页名册,“就先在内坊局挂个名字吧。” 张德身体微微一震,毫不犹豫叩头谢恩。 内坊局,又叫太子内坊局,掌东宫诸事。 自然,如今帝后才刚刚大婚,太子还是没影儿的事,所以越罗说是个挂名。看上去这职位除了虚名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但这可是皇后钦点的职位!理论上来说,太子将来也由皇后诞下,她为自己的孩子选的人,自然不会乱来。 她对张德的重视已经表露无疑,而之所以给这个位置的原因,之前也已经说过了,“宫中人员都满额了”,所以张德若是想往高处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坐在上面的人都拉下来。 而这很显然也是皇后的意思,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但张德却已经领会了。 之后越罗就没有再管这件事了,而是开始张罗过年的种种准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边境没有大战,各种祭祀也就成了朝中头一等大事,而新旧交替之际,自然也免不了要大肆祭祀一番。无论朝堂还是后宫,都在为此做准备。除此之外,除旧迎新同样是十分吉庆的节日,自然免不了也有各种庆典,须得提前筹备。 再者,宫中每年都会往外派发赏赐,多是衣裳布料首饰和各种花样的宫钱,这些事也需要皇后盯着。 总而言之,越罗忙到了就连李定宸也不好意思问她那件事究竟准备得怎么样了。 何况他自己也很忙。 越罗本来以为,可以过一个安稳的年,却不曾想,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亡来宝。 天泰八年正月初四,西京忽降大雪。 雪是入夜的时候开始下的,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一场几十年难遇的大雪,而且下起来就不停了,一直下了两天一夜,在地上积了将近三尺厚,压垮的民宅无数,至于冻死的人畜,一时竟无法统计完全。 年还没过完,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朝堂开始高速运作,尚未完全从过年的气氛之中抽离出来的官员们满面忧愁的准备着救灾赈灾事宜,朝堂上下一片凝重。 但要结束吧,他又不太甘心。 好好的说要练兵,练了两日又说算了,只怕从今往后,他在这些宫人内侍们心目中,都会是个动辄出尔反尔,想一出是一出的帝王,没有任何威信。 虽然……他现在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一拍脑门想出来的这个主意简直糟糕透顶。 既然不能结束,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了。 所有在太平宫和长安宫侍奉者,除了自己手里的活计之外,每日还得腾出至少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两座宫殿相连的那片空地上去“练兵”。李定宸一开始还会亲自去看,后来就直接让韩嘉和李元去盯着了。 俗话说得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李定宸将这件事瞒得不错,但这动静毕竟不小,只要略微关注,就很有可能会注意到。所以瞒了几天之后,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两宫那边去了。 与此同时,一些与宫中有联系的朝臣,也都纷纷收到了风声。而一个人知道,自然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不单是朝堂,就连京城里都有了流言。 皇帝竟是将宫人内侍集结起来练兵,如同儿戏一般! 其实这件事可大可小,有人觉得皇帝年纪不大,还是小孩子心性,想出这些花招来也不奇怪,再过几年稳重些就好了。但也有朝臣认为这是玩物丧志,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上折子劝谏。 便在这山雨欲来之际,出宫亲蚕的皇后娘娘终于结束了躬桑礼,回来了! 皇后回宫的动静并不大,因为这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了李定宸那件事上,倒是没人在意这一点小小的变化。 虽然在宫外其实也并不自由,但那毕竟是城郊,风光与宫中大相迥异,再回到长安宫里,越罗望着高高的宫墙,便不免生出几分压抑之感。不过没等她调试好心情,就得到消息,陛下正在永和宫罚跪呢! 等问清楚发生了什么,越罗真是哭笑不得。她才出宫几天时间,小皇帝居然就能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来,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越罗利用更衣的时间思考了一下,然后带着人去了万年宫。 江太后这回气狠了,甚至没跟赵太后商量,就直接把李定宸叫过去罚跪,所以赵太后还在万年宫中。 她已经得了消息,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劝。——在管教皇帝这件事上,赵太后一向不跟江太后这个亲娘拧着干,何况皇帝这回做的事,便是她也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了。传扬出去,只怕会成为笑柄。 也该好生管管了。 等宫人来报皇后求见,她才想起来越罗是今日回来。一回来就来万年宫,只怕是为皇帝求情的。 但出乎预料的是,越罗并没有一见面就跪下求她去救人,看上去还算从容镇定,让赵太后内心微微点头。若遇见一点事就大惊小怪慌慌张张,如何能主持宫务、如何能母仪天下? 两人都没提李定宸的事,说了一回宫外的新鲜趣闻,越罗这才似是不经意的提起浴佛节之事,“后日就是二月初八,两位娘娘这里可准备妥当了?” “唉,”赵太后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我和你江娘娘如今哪还有心思出宫?” “这却又是为何?”越罗故作惊诧的问。 赵太后看了她一眼,猜不出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但还是将事情说了一遍,而后又感叹,“自古以来,可有宫人内侍上战场的?皇帝这般胡闹,军国大事直如儿戏一般,只怕明日那劝谏弹劾的奏折,就要把长安宫堆满了。” 越罗安慰道,“娘娘只看到了此事的坏处去,却没看见好处。陛下一心为国事操心,虽然居于深宫之中,也为边疆将士与百姓悬心,欲建功立业,安稳边土,这份心意才是最难得的。即便方法不当,那也只是因为他不懂,也没人教。他是皇帝,只要有心,想学什么还不成?” 赵太后本来忧心忡忡,居然也被她这一席话说动。 其实皇帝固然荒唐,但跟那些昏庸残暴的历代帝王还是不同的。这练兵听起来是儿戏,却何尝不是他心系天下百姓的明证?只需好生引导,未必不是社稷之福! 但她旋即又摇头,“到底还是太大胆了些。”这是李定宸没有亲政,若是亲政了,岂不是真要去京营练兵? 越罗见她神色松动,便微笑道,“陛下性情冲动,行事少有思量,两位娘娘一片爱子之心,责罚于他,也是应该。” 她先安了赵太后的心,而后话锋一转,“但……儿臣斗胆,有一言却是不得不提醒两位娘娘,无论陛下是什么年纪,他毕竟是大秦天子。责罚自是应当,私刑却不免有些欠妥。” 江太后动不动将李定宸叫去永和宫罚跪,见得多了,他那点儿本来就不多的帝王威仪,还有谁会在意? 赵太后面色一变,似乎想开口呵斥她大胆,但又深知越罗的话没有说错,一时之间竟僵持住了。她紧紧抓着越罗的手,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道,“好,哀家果真没有看错你。” 旋即便放开了手,面上露出几分疲色,“你回去吧。” 越罗恭敬的告退,才回到长安宫,就停得有人来报,她离开之后,赵太后就去了永和宫,又过了一会儿,新消息送来去,却是皇帝罚跪的地方,从永和宫改成了奉先殿。 听到这个消息,越罗才微微舒了一口气。 这件事她早就想提了。江太后教子严厉,李定宸但有犯错,便会被罚跪。但他身为帝王,跪天跪地跪祖宗,却不该再跪旁人。一样是罚跪,在奉先殿和在永和宫,这中间的差距,想必江太后已经想明白了。 不过也真是好险,好在两位娘娘是真心为李定宸着想,而赵太后性情又温和,即便她的话有所冒犯,也并不以为忤。 否则就凭那句有挑拨离间之嫌的话,她被打入冷宫都不冤。 不过,如若换一个境地,不是这样的两宫太后,不是这样的李定宸,她自然也不会为谁这样掏心掏肺。世间之事,莫不早有分定。 越罗命人准备了满满几大食盒的丰盛饭菜,让内侍们提了,“走吧,去奉先殿看看咱们那位要在宫里练出一支强兵的陛下去。” 其实这里除了日常洒扫之外没有人会过来,江太后也没派人看着他,他是皇帝,若不想跪,起来也就是了。但李定宸心里憋着一口气,却是不肯起的。 他未雨绸缪的练兵,难道也错了? 奉先殿在皇城以西,天色暗得也早,更显得此地阴森冷寂,饶是李定宸穿得并不单薄,身上也有些发冷。且到了平日里的饭时,他开始觉得腹中空空,直如抓心挠肺一般。 89.第89章 皇庄之行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李定宸只觉得眼前一晃,手中的缰绳就被夺走, 旋即身后一沉, 一具身体贴了上来。 越罗一手握着缰绳, 另一只手扶着李定宸的腰, 却分明是个将他抱在怀中的姿势, 李定宸登基之后就鲜少有人这么抱过他,下意识的挣扎起来。 然而越罗一只手仿佛铁钳一般将她扣住, 一时竟挣脱不开。耳畔又传来她的低声警告, “不想摔下马就别动!” 李定宸连忙老实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他来说是有些恍惚的,身在马上, 他并不知道越罗究竟做了什么,反正踏雪很快就被安抚下来,在向前飞驰片刻之后, 速度居然慢慢就缓了下来, 直至变成悠闲的漫步。越罗这才一提缰绳,勒住了马。 她纵身往下一跳,落在了地上,反身朝李定宸伸出手, 还没忘了使用敬语, “请陛下下马。” 这时骑马追赶的几个内侍赶了上来, 见已然无事, 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从马上滚下来,便立刻跪在了地上。尽管皇帝没事,但发生了惊马这种事,今日在场的众人都脱不了干系,尤其是他们这些负责照料马匹的。 李定宸还有些惊魂未定,本来是想等内侍们过来扶着自己,见此情形,只好垂头丧气自己爬了下来。 落地时腿一软,险些也跪了下去。 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住。李定宸转过头,正瞧见越罗收回的那只手,心下顿时有些没滋味。 他胆子一向很大,惊慌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此刻回想自己的表现,只觉得丢脸。偏偏这脸还丢到了皇后跟前,甚至还是对方把自己救下来的。 他对越罗,原本只有个很淡的印象。 ——这是我的皇后,但是娶了她之后我却没能亲政。 没了。 此刻,两人站在草场上,周围是几匹悠然吃草的马儿,跪在地上的内侍,远处还有更多急着往这里赶来的人,李定宸才像是忽然睁开眼睛,将越罗这个人看分明了。 她能最后中选,容貌自然是不差的。圆脸大眼睛,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得长辈们的眼缘。性子稳重,沉默少言,然以今日的情形来看,只怕非但不是众人所以为的贤良淑德,胆子也着实不小,而且精擅马术。 此前却是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也不知两宫听说此事,会做何感想。 想到两宫,李定宸陡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今日惊了马,自己只怕免不了又要吃一顿挂落,且很长时间内不可能再来西苑骑马。如此一想,情绪不免低落下来。 这时后面的人已经赶了上来,各自将李定宸和越罗簇拥在中心,先检查过二人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而后便有人将此事报上去给两宫知道。 越罗注意到,在前去禀报之前,他们并没有请示过李定宸。 自己初初入宫,只怕还在两宫的考察之中,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心腹,不问她的意见倒也可以理解,但连李定宸这皇帝也不问,却是有些出乎越罗的预料。 她陡然意识到,小皇帝在宫中的日子,只怕过得也没多好。 既然事情已经报了上去,他们二人也免不得要过去一趟,给两宫报个平安,以免长辈们担忧。 于是两人又被众人簇拥着上了銮舆,往万年宫去。 …… 万年宫中,听说皇帝惊马,两位太后也是唬了一跳,连忙将报信的人叫了进来。 只是这报信之人看上去却不甚慌张,两位太后对视一眼,这才由江太后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来报信的内侍显然不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口齿十分伶俐,立刻将西苑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着重指出皇后前来见驾,适逢其会,出手救下陛下,二人均平安无事。 也难怪他们并不慌张。从前皇帝闹出这些事情来,哪一次大小不要受一点伤? “不想皇后竟还精擅马术。”赵太后不由感叹了一句。 江太后道,“她父亲虽是文官,却是弓马娴熟的,第一任官便是在九边。皇后便是那时诞下,想来幼承庭训,也跟着学了些。” 文官家的女儿学这些,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两宫都没说什么,自然不会有旁人质疑。 赵太后笑着道,“这一回却是亏了她。陛下那个性子,总想着涉险,这几年咱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如今看来,却是可以将这担子交出去了。” 江太后摆手令报信之人下去,这才道,“且再看吧。” 二人说了几句话,外头便有人报皇帝和皇后过来了。这是意料中事,两宫并不意外,当下请了人进来,查看一番,果然平安无事,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但江太后还是板着脸斥道,“陛下年纪不小,怎的还是这般胡闹?倘或出了什么事,传扬出去,只怕朝中又有人非议。” 李定宸是被训斥惯了的,便只低着头听。反正江太后训斥他也不是只这一件事、这几句话,听过了也就罢了。 倒是越罗开口道,“母后息怒,说来此事乃是儿臣的错。若非为避开儿臣的仪从,陛下也不至于惊了马。儿臣惶恐,请母后责罚。” 众人都没料到她会开口,因而俱是面带惊讶的看向她。 李定宸第一个反应过来,有些气急的道,“与你什么关系?是我先纵马,这才避让不及。” 自己挨骂也就罢了,反正习惯了。皇后本来救人有功,偏还要揽下错处,她是不是傻? 果然江太后话锋立刻转到了她身上,“哀家还没说你!你身为皇后,即便是为了救人,这般宫中走马,也是失了体统!你是皇后,天下人都看着你呢,行事之前总该三思,莫忘了你的身份。” “儿臣知错。”越罗道。 “念你也是救人心切,便不罚你了。”江太后又转向李定宸。“陛下这几日在太平宫批折子,才刚看着有几分模样,转眼又惹出这样的事端来。往后不许再往西苑去!” 虽然在预料之中,李定宸还是惊叫了一声,“母后!” 但旋即身边的越罗伸手一拉,他余下的话就没说出来,转头看了她一眼。 越罗道,“母后,陛下每日批阅奏折十分辛苦,往西苑散散心也是应当的。若不许他去,只闷在宫中,反倒不妥。这一回惊马实是儿臣之错,若因此连累母后为陛下担心,儿臣心下不安。” 赵太后闻言,眉头轻轻一动,细细看了越罗一眼,又转头去看江太后。 江太后也有些意外,片刻后才道,“你们夫妻齐心,哀家倒成了恶人。也罢,这些事情既有你媳妇管着,我这当娘的也不多问。只你自己也需记住,你也是娶亲的人了,往后须得沉熟稳重些,才是为人夫婿的担当!” 李定宸瞪大了眼睛。 大秦的皇城布局,以太平长安、万年永和四宫为主,占地既广,建筑华美,说是宫殿,但其实是一个小型的建筑群,有主殿、配殿及各种辅助性的建筑,还附带一个小型园林,可谓是自成一体。 其中太平宫为帝王军所,长安宫是皇后中宫,此二者处于整个皇城的中轴线上,万年永和两宫则分列东西。 世宗皇帝李长聿,不单是整个大秦最传奇的帝王,便是放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跟历朝历代的君王相较,亦不遑多让。而其中最为人称道者,便是他的长寿。 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活过了一百岁高龄的君主,在位七十年。因为活得太久,甚至熬死了儿子孙子一大批,就更不用提妻子了。 自永初五十六年贞全皇后刘氏亡故,世宗并未再立新后,整个长安宫就空置了下来。及至宣宗继立,长安宫虽迎来了新的女主人,但因为宣宗荏弱,赵太后也不是强势之人,这座宫殿始终并不热闹。等她移居历代太后颐养之地万年宫,这座长安宫就彻底空置了。 张德是宣宗继位之后跟着入宫的,这其间种种变化,自然都在他的眼中。 细细算来,这是三十年来,长安宫头一回这样热闹。 只看这份热闹,便可知道这座宫殿的主人在宫中的地位与行事风格。 在张德看来,越皇后与赵太后是截然不同的个性,虽然年轻,却是心明眼亮,所有的事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主子,自然不大好糊弄,但要张德来说,他却更喜欢这种行事。 因为在她手下做事爽快、敞亮,只需要全力以赴,不用去考虑各种权衡,更不用担心会有什么无法承担的后果。 这是一位能担事的主子。 所以他此刻内心的激动,并不少于此前递了折子入宫,被允许亲自过来给两宫太后请安之时。 自从来宝倒台之后,又带出来了一串人,宫中各个紧要的位置竟是空了一大半。但凡是稍微有心的人,必然都会对这些位置产生一点想法,张德也不例外。 然而皇后却并没有立刻提拔人上来填补这些空位。 张德自然看得出来,皇后这是有意考察。也就是说,一旦被她选中,那就不会是过渡时期的临时人选,只要能做好事情,就可以在那个位置上做下去,若做得好,升迁自然也是应有之义。 而现在,应该就是这个考察的重点了。——前几日万年宫传出的消息,两宫太后要在二月初八浴佛节出宫前往大觉寺礼佛。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有人安排打点,还要有人随行侍奉,对想出头的人而言是个最好的机会。 今日这番热闹,只怕也有大半是为此。至少张德目前已经看到了好几个熟人进入了长安宫,然后又一脸喜色的离开。 按理说,越早见到皇后,便越是有利,毕竟位置只有那么多,来得越晚机会越少,但张德却并不紧张。这不是因为他是得了皇后懿旨才等在这里,更是因为自己怀中的那份东西。 90.第90章 民生之事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内侍和朝臣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朝臣多以科举晋身, 形成一个巨大的利益团体, 与皇权分庭抗礼, 纵然是皇帝也不能随意处置,而内侍却是荣辱皆系于一人之手。 甚至他对皇宫的掌控, 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严密。 来宝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躬身立于赵太后身侧的张德,咬着牙想, 若自家见弃于两宫, 只怕宫中有的是迫不及待要踩着自己上位的人, 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是什么下场。 这个念头让来宝背上一阵发寒,越发将身子匍匐下去,“奴婢知罪,请两位娘娘责罚。” 他紧赶慢赶入宫, 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让两宫先得了消息, 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辩解,只能见机行事了。 “来宝,”片刻后,江太后沉声开口, “你是世宗皇帝都夸赞过的聪明稳重, 哀家和赵姐姐这才将陛下托付给你, 你便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娘娘息怒!此事是奴婢失察之过,愧对两位娘娘的信任,娘娘如何责罚奴婢都没有二话,只求娘娘莫为了奴婢的错处气坏身子。”来宝掐了一把手心,带着哭腔道。 “责罚?”江太后闻言冷笑,“哀家怎么敢罚你!你在外头行事无忌,坏的却是陛下的名声,你让哀家如何罚你!” 来宝心下咯噔一声,暗叫不妙。江太后旁的事情上都可通融,只一颗心扑在陛下身上,如今出了这件事,罪己诏都下了,岂是自己能够含混过去的? 而且,张德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回到了宫中,这一次的事,有他从中作梗,只怕不会让自己轻易脱罪。 若再拖延下去,对自己不会有好处。 这么想着,来宝一咬牙,直起身将头冠摘了下来,复又叩头道,“奴婢有负两位娘娘的信任,没有管束好下头的人,以致陛下名誉有损,奴婢惶恐不安,不敢求娘娘恕罪,自愿卸去中常侍之职,为先帝看守皇陵,以赎己罪。” 他已经想通了,这一回是他大意,让人拿着了把柄。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先将此事揭过去,余者只能等出宫之后从长计议。他这么多年培植起来的党羽无数,朝中还有王霄为奥援,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日。甚至索性推个人出来顶上,自己隐于幕后,或许反而比如今更好。 只要离开了皇宫……两宫和如今尚未掌握朝政的陛下,又能奈自己何? “既是你自己所求……”江太后闻言,一拍桌案,正要将事情定下,却突然被人出声打断。 “娘娘。”开口的是坐在一旁的小皇帝,“朕有一言。” 来宝一进来就跪下了,还真没看到他,若不是这会儿开口,几乎不知他也在这里,但此刻听见李定宸开口,心下不知为何陡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不等他仔细思量,李定宸已然道,“虽然此事与来总管有关,但听其所言却也是不知情的,只是被下头的人蒙蔽。他固然有错,但最可恨的还是那起仗着势便胡作非为之人。来总管侍奉先帝和两位娘娘多年,劳苦功高,此事还需先查清了,再做计较。” “我儿此言有理。”江太后皱了皱眉,最后还是道,“既如此,便命下头的人彻查此事。” 来宝一愣,没想到李定宸竟会为他说话,但江太后已经做出决定,他也只好磕头谢恩。 出了万年宫,来宝便琢磨着要赶快出宫,安排好下面的事。然而才往前走了没多久,张德便带着几个身强体健的内侍跟了上来,“来总管,两位娘娘体谅总管,并未撤职,只是毕竟发生了这种事,在事情查清之前,还请总管留在宫中暂住一段时日。” “什么?”来宝怒视张德,“两位娘娘的懿旨为何方才没说?咱家要回去问个明白!” “两位娘娘此刻可不想见你。”张德一摆手,“带走。” 你几个内侍立刻上前来,将来宝扭了,嘴巴塞住,两边挟住他的胳膊就带着人往前走,任由来宝挣扎不休,也也没有半点用处。 来宝“暂住”的地方,自然不能是他自己的地盘,张德在前面领路,很快来到一处偏僻宫殿,把人关了进去。如今后宫空虚,这些宫殿等闲没有人来,正是秘密关押的好地方。 命人在此好生看守,张德这才转身去了长安宫复命。 越罗得了消息,便将薛进叫了过来,“如今来宝被扣在宫中,剩下的该怎么做,不必本宫教你吧?” 张家欺压佃户、致使今次雪灾死人的消息,早就已经在有心人的纵容之下散布出去了。九千岁及其党羽行事并不低调,自然也就有更多的风言风语流传起来。 十五都没过,京兆府的衙门就被无数苦主给围住了,都是要来伸冤的。结果仔细一查,就发现这些事居然都跟中常侍来宝及其亲眷党羽关系密切。 京兆尹入仕几十年,早已人老成精,自然能够看得出此事蹊跷。然而一来来宝在朝臣之中并不得人心,二来才处理完几十条人命的雪灾,京兆尹更明白此事恐怕不会轻易压下去。 再一看所告的罪行,桩桩件件都是大罪,其中涉及人命的居然也不少。他不敢做主,一面接了状子让人回去等消息,一面派人将此事禀报给了王霄。 李定宸登基之初,王霄和来宝自然也有一段精诚合作的时期,一人主内一人主外,将朝堂后宫都抹得平平整整。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一个是能逼凌皇权的首相,一个是代行皇权的奸宦,彼此之间的矛盾自然越来越多。 尤其王霄为人方正,眼中容不得沙子,来宝却行事无所顾忌,几次三番惹下大篓子,让王霄不得不替他收尾。 不过真正触犯到王霄底线的,却是来宝在朝中各处安插党羽,隐隐有夺权之意。 之前皇帝下罪己诏之事,本来就已经是王霄的心病——哪个文臣不想君明臣贤,成就一段佳话?主辱臣死,皇帝都要自陈其罪,身为臣子又岂能置身事外?何况小皇帝还未亲政,又是他的学生,可以说他为臣子、为首相、为先生处处失败。 而此事居然与来宝有关,就已经令王霄大为光火,这会儿又多了那么多罪状,即便是政治盟友,王霄也不想继续为他遮掩了。 其实即便他想遮掩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事情闹得那么大,知情者不知凡几,他在朝中权势再大,也不可能真的一手遮天,总有清正官员会上折子提起此事。 因此最后王霄给京兆尹的答复,是令其秉公处理。 然后又让人去给来宝送了个消息。王霄和来宝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自然是不方便私底下见面说话的,因此平常多半靠眼神交流和彼此默契,真有大事才会让人通过十分隐秘复杂的渠道传递消息。 来宝入宫之后久久没有出来,走的时候又什么都没交代过,外头的人早已慌了神。收到王霄送来的消息,更是惶恐不已,乱成一片,有人设法找他,有人想先把事情压下去,有人则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想要另谋出路…… 而越罗此时则是换了一身素淡的衣裳,又用洋葱点了两只眼睛,弄得又红又肿,这才捏着手帕,往万年宫去。 眼看登天之梯近在眼前,想来有人已按捺不住了。 越罗有些发愁。 当初选秀的消息一出来,民间顿时大为惶恐,不少人家都匆忙为适龄女儿操办亲事。那时父亲也问过她的意思,若是情愿成婚,舅舅家的表兄便是良人之选。但越罗不以为意,一者这是择选后妃,并非采选宫女,未中选者立刻就会被官府送还其家;二者整个大秦四京十三路,多少良家闺秀,她又并不如何出挑,断不至于就被选中。 哪知采风使第一眼瞧中她皮肤白皙细腻,就稀里糊涂圈了她的名字,被选送入京了。 这一回南京选送的采女本来有近百人,然而因为要乘船顺着运河入京,一路上病倒了数十人,等到得京城,竟只剩下寥寥三十人。 进宫前有一次极其严苛的筛选,要脱了衣裳让宫中的姑姑们查验,身上有印记、伤痕、异味者,体态不协调者都会被刷落。越罗自幼跟随父亲习武,膝上和手上都留有伤痕,满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关落选。谁知两位姑姑检查完之后面色严肃的对视片刻,又在她名字下面画了圈。 入了宫,不等越罗想出办法,就有几人因为犯了规矩被处理掉了。本来还想犯个小错被遣送出去的越罗只好老实下来。 然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始终没有轮到越罗被送走。 直到前几日,在最后的二十人之中挑选出她们八人时,越罗才中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关键点,也是她之所以能够留到如今的真正原因。 选秀女,其实选的不单是容貌身姿、性情品行,也不单是家风清白、几代良民,最最重要的是出身。 本朝为免外戚擅权,后妃历来都是挑选小家之女,王公贵族、高官显宦家的女儿是不能入宫的,因而越罗一直觉得大家出身相同,不需要在意。却不想自己恰是被这一点所误。 所谓出身,不单包括家族谱系,也包括籍贯地域。所有秀女之中,最先被黜落的便是云贵两广辽东这等边地选送的,而最终由两宫皇太后亲自选定留下的这八位,尽数都是出自四京,没有一个例外。而越罗,正是因为南京秀女包括她在内只剩下二人,这才幸运中选。 91.第91章 著书立说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李定宸的个性之中,有一点,是江太后怎么看怎么不满意,但越罗却觉得正好的地方, 那就是他心大, 不怎么记事。无论遇上什么样的事,就算一时心情不快, 也能够很快的调整过来。而且身为帝王,却并不跋扈,知道这世上也有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做不到的事,懂得适时低头。 这后一点,对帝王来说太难得了。 换一个人处在他这样的境遇之中,只怕不被打压得唯唯诺诺,就是被逼得性情阴暗偏执, 但他却能将那些令自己不舒服的部分忽略掉, 奇迹般的茁壮成长。 所以此刻, 即便是知道前路漫长且曲折,他的兴头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吃完饭之后,他便把长安宫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兴致勃勃的拉着越罗, 要她展示一下武艺。 越罗也觉得有必要震一震他, 因而爽快答应。两人回了后殿, 换了轻便贴身的衣物,而后李定宸便眼看着越罗从床底脱出一只扁平的箱子打开,然后又搬开上面放着的种种杂物,最后—— 取出了一把刀。 皇后的私物之中居然还藏了这玩意,李定宸都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虽然是皇后寝宫,但实际上宫里宫外那么多人,层层严密的守卫是保护同时也是监视,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有人看着,身边的东西更全都要登记造册。 李定宸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更明白要在这宫中秘密藏下一件东西有多难。 何况又是刀剑这样敏感的东西。如果只是小刀或者护身的匕首,倒也罢了,偏偏越罗藏的这把还是军中常用的制式,民间严格管制,决不许流传的那种。 至于皇后在卧室里放了一把刀,很有可能对他自己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这一点,李定宸倒是没怎么多想。 皇后的身份非同小可,越家祖宗八辈估计都已经被下头的人查清楚了,确定是家风清白的良民身份。除非失心疯了,否则不可能做出刺驾之事。不过李定宸之所以没多想,纯粹是因为他心大,不认为皇后会害自己。 所以开口时,语气不是越罗设想的愤怒或者震惊,反倒隐约带了一点羡慕,“这东西皇后是怎么藏下的?” 虽然皇后会骑射武艺并不稀奇,但如果皇后随身带着一把刀,就不怎么妙了。 但越罗居然有本事藏下这把刀!这是李定宸这个在宫中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帝王也做不到的。他小时候还会试图将自己喜欢的东西藏起来,但每一次都会被江太后发现,后来索性就看开了。 越罗见他并不顾责怪,便微笑道,“用了一点小手段。” 皇后身份尊贵,贴身用的东西自然不是谁都能碰的。因而查验也好,登记也好,女官们当着她的面儿,不可能肆意乱翻,可操作空间就很大了。 这把刀就放在箱子的夹层里,就算仔细翻也未必能找到,何况他们并没有那么仔细? 不过,若不是跟李定宸有了今日这番对话,越罗便是藏了一把刀,恐怕也不可能有机会再将之取出。对两人而言,这一日都可说得上是峰回路转,大不相同。 越罗将桌椅搬开,就在内室给李定宸演示了一路刀法。 看到她毫不费力的将桌椅搬起,李定宸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待得她将一把十几斤重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李定宸目光灼灼的盯着,心下却是念头杂生,隐隐生出几分不妙之感。 其实刀法与剑法不太一样,看起来也不见多赏心悦目,但李定宸却反而喜欢这种大开大合的招式,跟他的性子,他的体格都更加贴合。 在越罗演示完之后,他将刀接过去,也试着耍了几手。 越罗见状有些惊讶,“陛下也学过刀法?”虽然动作看起来僵硬生疏,也不标准,但招式却是没错的。 李定宸失望的放下刀,摇头道,“朕没有学过,刀剑无眼,母后怎会允许?只是方才瞧着皇后耍弄,自己在心中模拟了一番,依葫芦画瓢罢了。徒具其形,不得其神。” 但这已经足够令越罗意外了。虽然只是个架子,但她当初也是偷看父亲练了三个月,自己又私底下揣摩学习,才最终学了个大概。便是如此已经很得父亲称赞,否则也不会之后一直带着她学习了。 皇帝能够看一眼就记个大概,可见天赋惊人。 这样想着,越罗也生出了几分见猎心喜,对李定宸道,“陛下若是想学,妾必倾囊相授。陛下今年才十五,此时开始未为晚矣,若能潜心学上十年,只怕冲锋陷阵亦不在话下。” “当真?”李定宸深居宫中,对外间的所有概念都是从书本和奏章之中来的,虽然有对蛮夷用兵之心,但他也知道御驾亲征绝非儿戏,对于是否能够成功根本没有信心。 所以听到越罗的评价,心下自是无限欢喜。 越罗点头,“自然当真。只是学武十分辛苦,还不能耽误陛下其他的事,要看陛下能否坚持下来了。” “朕绝不会放弃。”李定宸立刻道。 越罗点头,“如此便好。”而后又道,“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虽然陛下身份尊贵,但既然跟着我学习武艺,就该视我如师。往后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可擅自做主,须得跟我商量过了才能做,陛下能答应么?” 李定宸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此刻一腔热血,毫不犹豫的点头道,“朕答应了。” 而后越罗又让他亲手写了一封诏书。 其实这种只加盖了天子私印,既没有玉玺也不经过内阁的圣旨,根本没有任何效力。但李定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越罗也郑重的将之收起。 李定宸看着她将这道旨意和刀一起藏回床底,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的答应了什么。 他头上原本有四座大山,李定宸从前满心以为,只要大婚立后,这些大山立刻就会自动消失。但后来他发现,山还是山,要将之移开,只能自己辛苦的去搬。 然而现在,他隐隐生出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那道旨意拿在手中,他的皇后似乎有成为第五座大山的趋势。 可君无戏言,既然连诏书都写了,李定宸也做不出翻脸不认的事。 再说,在李定宸十五岁的人生之中,越罗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跟其他人都不同的人,也让他隐约看到了未来的道路和方向。无论是学习武艺,还是倾诉自己心中的想法,这一切对李定宸来说都是新鲜的。 他心中本来就已经认同了越罗,又觉得对方比自己更有办法,既然如此,凡事与她商量,听她的也没错。 殿内铺了厚厚的绒毯,因而虽然帝后二人折腾的动静并不小,但外面却是什么都听不到的。纵然宫人内侍们觉得皇后热得一身汗水有些异常,但这大晚上的,夫妻同处一室,他们根本不能细究。 直到躺在床上,李定宸都有些兴奋。 这兴奋让他的思路天马行空,到处乱跑。 然后跑着跑着,就回想起了白日里赵太后的那一番提点。——早日跟皇后一起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国嗣,稳固国本。 他忍不住侧过身去看越罗。 她平躺着,双腿伸直,双手安分的放在身侧,一张脸蛋因为之前的运动而红扑扑的,双眼紧闭,呼吸悠长,看上去似乎已经睡着了。 李定宸头一回如此仔细的打量她。他发现皇后的皮肤又白又细,凑近了看也没有任何瑕疵;睫毛长长的,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一把温柔的小扇子,在李定宸身体某处轻轻地刷过。 很……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 李定宸舔了舔唇,觉得身体好似有些燥热。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他想做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辗转反侧之中,李定宸震惊的发现,自己身体某个要命之处居然慢慢开始抬头了。身体的反应瞒不过自己,他在僵硬和震惊之中,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之前那种闹不懂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而且娶了妻。 而且妻子就躺在他身边,安静的、温柔的。 李定宸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终于慢慢凑过去,先是抓住越罗一只手,然后又不满足的把人半抱进怀里。还没等他思考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做,怀里的身体微微一僵,下一瞬间李定宸的手就被抓住,而后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按在了床上。 越罗皱着眉,人还没有完全清醒,睁开眼看到李定宸,咕哝了一声“陛下”,又重新倒了回去。 这些日子两人同床共枕,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人。 李定宸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所谓的安静和温柔都只是假象,他的妻子、他的皇后是能一个人搬动一匹布和一张桌子,还舞得动大刀的奇女子。 他……好像打不过她。 皇后除了管理留宫、侍奉皇帝之外,将来也必定需要教养皇子,会这些也没什么不好。只要礼仪上不出错,江太后自然不会挑剔。 她所感叹的,是越罗能够在自己面前直言。 这是皇帝都做不到的。 她和赵太后千挑万选,就是为了能找个压得住皇帝的人,现下看来,果然没有选错。 “你呀,就是操心太过了。”赵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孩子们自然有自己的缘法,我看这个越氏就很好,待她磨一磨陛下的性子,便是朝堂上,想来也无话可说了。” 她这话并未说得十分明确,然而江太后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面容微肃,“姐姐想得周到。” 小皇帝大婚之后,便当亲政,这本是理所应当,两宫太后心里也不知琢磨了多久,但这件事,现在还不能提。 王霄在朝堂上经营了二十年,真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国朝以来从未有过如他这般大权在握的臣子。不提权势动人,王霄觉不会束手还政,便是李定宸自己,如今又哪里担得起这国之重器? 他那跳脱的性子,半点拘束都受不得,是两宫心中长久的一块心病,早盼着有个人来磨一磨了。 92.第92章 开科取士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师父, 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也是一头雾水呢,皇爷的心思, 我哪能揣测得到?” 里的皱着眉头想了一回, 先将那宫女的事记下来,皇后娘娘这才出宫几日,就有那起子小人以为能得了机会了, 不狠狠按下去,往后这宫里还不翻天?不过陛下这兴头的模样,应当与此事无关, 估计是想到了别的。 其实李定宸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 只是从前被两宫和来宝拘着,自己也知道什么都做不成, 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了。如今来宝被除去,他身边的人都归了心,再加上这一阵子春风得意, 不免忘形,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钥匙却还是得拿。 一行人簇拥着李定宸去了库房, 好说歹说, 都没能让这位爷留在外头,只能又跟着进去,找了半日,才从角落里将李定宸想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却是装在一个铁皮箱子里,十分沉重,外表灰扑扑的,看不出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更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只是外面贴着四张黄符。李定宸让人将箱子抬出去,便结束了今日的库房之行。 等回了太平宫,将这箱子打开,才发现里头放着的是一套盔甲。 赵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皇爷,这莫非就是世庙爷爷用过的那套盔甲?”他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虽然从前摸不着太平宫的边儿,各种传闻却是听说过的。 据说宣宗元德年间,太平宫的库房忽然闹了鬼,人心惶惶。结果查了半天,却发现是世宗皇帝留下来的一套盔甲,据说是血煞之气太重,因此引动了异象。宣宗皇帝命道士入宫将之封了,这才得安宁。 他一说,其他人也就都反应过来了。 这盔甲既然有这样的故事,便显得有些不详。如今李定宸将之取出,不免让身边的人心生不安。 李定宸摩挲着盔甲,一边看一边点头,随口道,“正是。你们瞧,这盔甲放了几十年,竟是不腐不锈,光亮如新,果真是一件宝甲!”他说着,直接将那头盔取出来,戴在了自己头上。 李元心头一跳,问,“皇爷这是要……?” “来,伺候朕着甲!”李定宸将头盔锁好,转头道。 不妙的预感成真,但皇帝金口一开,谁敢反驳?试着劝了两句无用,他们也只能苦着脸替李定宸换上了这套盔甲。幸而李定宸虽然生得高大,但毕竟还是少年身形,而世宗皇帝,传闻中身高九尺,十分魁梧,这盔甲穿在李定宸身上,那就跟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一个样,上衣才穿好,就已经垂到膝盖了。 李定宸自己看了看,也觉得太过勉强,只能遗憾的让他们又脱了下来。 “朕身量未足,恐怕要过几年才能穿得上这盔甲了。”他看着几人将盔甲重新收回箱子里,颇为可惜的道。 “等皇爷到了弱冠之龄,想来身量就足够了。”李德擦着汗道。所以这两年还是先消停一下,别让他们身边跟着伺候的人为难了。这位爷心血来潮,他们却是提心吊胆哪! 然而这颗心放得却太早了些,李定宸虽然不再要求着甲,旋即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命他们将长安太平两宫的宫人都集中起来,他要练兵! “将来朕总要上战场,你们必定也得跟着,若不操练一番,到时候哪能跟得上?” “皇爷!”李德差点儿直接跪下了,“奴婢等自然是该操练的,但动静太大,只怕惹得两宫那边瞩目,反倒不妥。” 他也知道小皇帝最讨厌的就是拿两宫来压人,平常是绝不会提起这方面的话的。但这件事非同小可,真要是让皇帝弄出个大阵仗来,惊动了两宫,皇帝会如何不好说,他们这些跟着伺候的,只怕又要大换一次了。 这伺候皇帝的差事,不好做啊! 李定宸闻言,果然皱起眉头,但旋即又道,“只在太平长安两宫练兵,动静小些就是了。这里离着万年永和二宫那么远,除非有人去告密,否则两宫怎会知晓?” 他说着还瞪了一眼众人,仿佛在警告隐藏在他们之中的告密者 ,吓得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低下头去。 他不肯该主意,这兵也就只能练了。不过这会儿天色欲暮,都快到宫中下钥的时辰了,几人好说歹说,才说得李定宸答应明日再弄。 这个时候就显出江太后至今仍然让小皇帝去听讲经筵的明智之处了,白天的时间除去早朝和经筵,所剩实在不多,就算李定宸真的有心,也着实闹不出什么大事来,而且就在后宫之中,一点风吹草动,她们都必然能够知晓,也方便管教。 不过这段时间,越罗着实将太平长安两宫的人整顿了一番。不说人人归心,但敬畏皇后倒比两宫更甚。再加上刚出了那个宫女的事,人人都警醒得很,李定宸不想让两宫知道,他们也不敢说。 被聚集起来练兵,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应承的,只在心里苦求皇后早日回宫,好赶紧结束这件荒谬的差事。 李定宸也读过几本兵书,一开始还踌躇满志想练出一支强军,好让人刮目相看。然而这些内侍宫人,虽然也算训练有素,但却绝无军士之气,令行禁止倒是不难做到,但怎么练都是软绵绵的,恭谨、柔顺,毫无凶悍之气。 尤其是那些宫女,走起路来都是小碎步,讲究行不露趾、裙幅不动。要她们习练队形,就慢吞吞的走,倒是十分一致,;要她们对战,就斯斯文文的你掐我一把我捶你一拳,不像练兵,倒像笑话! 如此,私底下搜集来宝的罪证,抓住机会捅出来,也就不奇怪了。 他本来是打算将这些罪证都交给越罗,但越罗却没接,反倒交代他下去查询这些事件之中的苦主,暂且把人安置起来。 见薛进毫无异议的应下,越罗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今日薛进可以因为她越罗占了上风而跳反,出卖来宝,焉知来日不会反过来出卖她?虽然越罗行事一贯谨慎,不可能留下什么把柄,然而欲加之罪,总能找到破绽,不可掉以轻心。 好在短时间内不必担忧此事,眼下此人却是正当用。 薛进离开之后,越罗呆呆坐了半晌,才命小福取来笔墨纸砚,在桌上铺陈开。而后她屏退左右,又对着纸笔出神许久,这才提起笔,郑重的在纸上落下一个个文字。 写写划划,等到终于写成一张时,地上已经满是被揉皱的废纸了。越罗将写好的纸晾干,加盖皇后之宝,而后取来一部书夹进去,又将这本书锁进箱底,才开始整理那些废纸。 这时节屋里已经烧了火盆,越罗没有叫人,一张一张将之丢进去烧尽了,这才让人进来收拾。 晚上李定宸过来,越罗便将此事告诉了他。薛进的出现是意外之喜,对他们来说,可以省却不少力气。而李定宸得知来宝竟犯下如此多罪行,更是勃然大怒,若不是越罗劝阻,就要直接命御前力士去把人拿了。 “如今来宝身份非比寻常、党羽众多,陛下若仓促间拿了他,只怕连朝堂都要跟着动荡。届时为了安定人心,说不得还要原样把人放了。”越罗道,“届时再要办他,就更难了。” 李定宸气呼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才问,“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禀明两位娘娘,让她们处置?” “禀明两宫自无不可,但……”越罗看着李定宸,“陛下是只想处置了来宝,还是想将他手中的权力夺回?” 李定宸动了动唇,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二者的不同,他自然很清楚。若只是想处置来宝,只需将他的罪行公布,自然有的是人想将他从现在的位置拉下来。但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没有来宝,也会出现别人,他却还是现在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帝。 这个问题,在李定宸这里自然不会有第二个答案,他只是不觉得单凭此事便可改变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越罗也没有真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含笑道,“陛下若是有心,且先看我如何处置此事。如今只是一个来宝,毕竟事涉后宫,我还可以插手。朝堂之上,却只能看陛下的了。” 李定宸闻言精神一震。这件事他毕竟已经想了许久,因而此刻心下虽然仍有疑虑,但却又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情不断涌出,将紧张和忧虑掩盖下去。 越罗这段时间以来的行事,已经在李定宸心目中建立起了一个可靠的印象,所以此刻,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配合越罗解决此事,甚至有些兴致勃勃的问,“皇后打算怎么做?” “陛下且看着便是。”越罗道。 转眼到了腊八节,这一日宫中按例赐百官腊八粥,宫人内侍自然也人人有份。 越罗早上亲自奉了粥给两宫太后,言谈间说起放赏之事,便道,“儿臣听周姑姑说,从前侍奉两位娘娘的姑姑和总管,有好几位得了娘娘们的恩赏,出宫荣养,今日既是过节,倒不该忘了他们。” 江太后道,“难得你有心想着,既如此,让人送一份赏便是。” 越罗笑着点头应了,回头便命人送了一份粥去。 其实即便是宫中的东西,也未见得多好,但赏赐吃食,是天家昭示恩宠之意,也不是人人都能得,这才显得珍贵。尤其对这些已经出宫的宫人内侍而言,这样的恩宠,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断绝了,骤然接到赏赐,自是欣喜不已。第二日俱都到宫门投帖,感谢两宫恩赏。 帖子先送到越罗这里来,她翻开一看,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前任内常侍张德,在帖子之中陈情,想求个恩典,进宫给两宫磕头请安。越罗将帖子拿了,亲自往万年宫走了一趟。 如今李定宸年纪渐长,要管教的地方也就少了。越罗进宫之后,一并连宫务都交了出去。两位皇太后居于深宫之中,平素也什么消遣,不过带着宫人们莳花弄草,研究衣服首饰的花样,准备着过各式各样的节日而已。 因而张德想进宫请安,也算是难得的新鲜事,再有越罗从旁撺掇,自是无可无不可的允了。 张德在潜邸时就侍奉先帝和赵太后,可谓是相伴于寒微,感情自然也不比别个。论年纪,他比赵太后大不了几岁,但看上去却已经十分衰老,显然宫外的日子过得并不那么顺心。 不过他虽然出宫多年,但礼仪娴熟、举止文雅、应答得当,便是越罗初次见面,也不由心生好感。 最妙的是他时不时提起当年在潜邸时的各种趣事,既能勾起赵太后的回忆,又不至于让她伤感,且还兼顾着没让江太后觉得冷落,可谓是十分周全。 93.第93章 请立太子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他若是做别的,两宫皇太后必然都不能容, 定要他将心思放到与皇后相处上来。 偏偏是这一桩, 让人再没话说。 即便都猜到他并非真心批阅奏折,不过借此不往长安宫去, 但谁都不能将之点出来。 陛下上进了,这是内外都想看见的好事。 皇帝不到长安宫来安置,越罗作为备受瞩目的当事人, 其实并没有众人想的那样惶恐。这三天李定宸真真假假的批着奏折,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样,但越罗却是实打实的忙。 第一桩就是要接见内外命妇。 大秦立国百多年,宗室自然也是开枝散叶, 人口众多。本朝并无分封之制, 宗室分别聚居于四京之中, 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这一回皇帝大婚, 宗室按例要入京朝觐, 而宗室女眷自然也要入宫拜见越罗这位新封的皇后。而七品以上在京勋贵和朝官们的女眷, 也要进宫入谒。 因为人着实太多,偌大个长安宫都坐不下,因此这一次召见分了三批。虽然只是走个过场, 但越罗却要按品大妆, 插戴全套头面, 穿着厚重闷热的皇后朝服,始终端坐于主位上,彰显皇室威严。 一天下来,比大婚时还累些。 李定宸不来过夜,说实话越罗是松了一口气的。 第二日,又需召见内侍省和六宫局管事的。皇后主理六宫,两宫太后也都没有抓权的意思,事情尽数移交了过来。虽然身边还有女官帮衬,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按照旧例来做,但毕竟刚开始接触,越罗肩上的压力还是很大。 余者如梳理宫中种种关系,查验库房,交接钥匙…… 待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忙下来,越罗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皇帝究竟在做些什么? 若不是早上问安时两宫太后都不着痕迹的提点了一番,安抚之余又暗示她该拿出手段来拴住皇帝,她都险些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人。她入宫是来做皇后的,皇后的本职不是管理后宫,而是侍奉皇帝。 既然两宫开了口,越罗就不好什么都不做了。 回到长安宫,她便吩咐小福,“去打探一下,陛下现下在做什么?” 然后才继续领着人继续清点库房。宫中的大库房,一应东西都是有数的,增减也都按例,这几日已经理清楚了。倒是越罗自己的私库,除了礼部准备的嫁妆之外,两宫和皇帝的赏赐,以及各处献上的东西,林林总总竟也有不少,须得登记造册、清点入库。 越罗身边也好,李定宸身边也好,人虽然多,但可称作心腹的却几乎没有,都是由两宫来安排。因而在她们的授意下,打探消息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没多久小福就回来了。 “说是今儿不批折子,往西苑去了。” 李定宸一开始倒并不仅是做个样子,而是真的有心于朝政。奈何这件事他自己有心是没用的,大部分奏折根本不会送到他这里来,或是送来的时候事情早就定下甚至已经在执行了。耐着性子看了两日,便开始觉得无趣。 他这时才终于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原来大婚之后,除了长安宫中多住了一个人,别的与从前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而这一点,好像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两宫也好,大总管来宝也好,王先生也好,都没想过他是个成了家的皇帝,已经能够做主了。更让李定宸憋屈的是,就连他身边的韩嘉和李元,都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还拐着弯儿劝他就算不喜欢皇后也不用折腾自己。 难道他们都不觉得眼下这种情形是不对的吗? 李定宸心中的火气越烧越旺,但他知道,这些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这种心思也绝不能表现出来。 ——即使那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他本来就不是能忍耐的性子,因而发现这三日都是在做无用功,便索性丢开,带着人往西苑散心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想,只怕宫中很快又会传遍了,说陛下是个坐不住的,这几日批奏折用心国事果然都只是做样子。 于是这心也越散越闷。 越罗领着人过来的时候,李定宸正骑着自己最心爱的宝马踏雪,由内侍领着在西苑里转悠。他倒是想纵马疾驰,奈何内侍们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不敢放松,一见他有纵马之意,就立刻跪下来哭求,久而久之,李定宸也歇了这份心思。 只是今日他实在心绪不佳,听得报说皇后来了,心下不由生出几分迁怒。若不是以为可以亲政,他根本不想娶劳什子的皇后,结果骗了他娶皇后,这亲政却根本就是个幌子! 一切的根源,都在这“皇后”二字上。 但李定宸毕竟是个讲理的人,他更知道,越罗也很无辜。不要说他当皇帝这八年,便是从前父皇在位时,朝堂上也是王先生说了算。十几年来大权独揽,岂是这样轻易就能交出来的?无论皇后是何人,都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他只是这会儿不想见越罗,但这话说出来,必然会传到两宫耳朵里。赵娘娘一向疼他,且又不是生母,最多告诫一二,江娘娘那里却是绝对过不去的。 因为不想见到越罗,他索性一拉马缰,双腿夹住马腹,趁着其他人被分了神的当口,纵马飞奔而出。 等满地的内侍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还在马上,登时慌乱成一团,急急忙忙上马追了过去。好在踏雪性情温顺,即便是疾驰,速度也不快,陛下的控马之术也十分娴熟,不至于撞上障碍物,只要略等一下,他们便能跟上。 然而才这么想着,那跟在最前头的内侍便见远远有一行人迎着踏雪飞驰的方向走来,看那后头的仪仗卤簿,正是皇后娘娘无疑! 李定宸也看到了前面的人,原来他慌不择路,竟是恰好选了错误的方向,本意是要避开,这回竟要直直撞上了。 他的控马之术娴熟,仅限于慢走时。这会儿纵马飞驰,因为他胆子大,即便没人跟上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最糟糕的情形,也无非是待会儿停不住马摔下去,能换来一阵疾驰,也够本了。 可惜江娘娘总觉得他身体柔弱经不住这些,若摔了这一次,只怕又要很长时间不得骑马。 然而乍一看见越罗的队伍,见对面人多,决计是避不过去的,很有可能会踩踏到人,李定宸毕竟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便立刻慌乱起来。毕竟在空旷处走马,和在人流中疾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下意识的要勒住马头,然而因为太紧张,一时不得其法,倒弄得踏雪不舒服,更是撒开了蹄子往前跑。 “快让开!”眼看两边的距离越来越近,就要撞上,李定宸只得大喊,“让开!” 虽然越罗已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令众人散开,但因为仪仗太长,还是生出了一点慌乱。 其实这一点问题不大,如果李定宸是个经验丰富的骑手,能够控制好自己的马,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越罗一看他越忙越乱,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的模样,便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此刻也绝不知道当如何驭马。 此刻这情形,地上的人被撞到踩到反而成了小事,若是让他就这么在皇宫内跑马,只怕明日御史台的奏折又要堆满太平宫了。更有甚者,若皇帝坠马受伤,在场所有人只怕都脱不得干系。丢了差事事小,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纵马疾驰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几百步的距离转瞬就能拉近。 不待越罗考虑清楚,李定宸已经骑着踏雪从她身前经过。 那一瞬间,越罗觉得自己脑海中似乎想了许多,但又仿佛一片空白,她伸手抓住了李定宸手中的缰绳,竟是连马镫都没用,就在飞驰之间,纵身上了马! 李定宸回的居然还不是长安宫,而是太平宫。 一进门他就叫来了负责管理此地的李德和赵用,兴致勃勃的道,“去把库房开了,朕要找东西!” 李德和赵用对视一眼,赵用上前跟韩嘉一起服侍李定宸更衣,李德则托词去拿钥匙,将李元给扯了出去,到了偏僻处,才小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要开什么库房?” “师父,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也是一头雾水呢,皇爷的心思,我哪能揣测得到?” 里的皱着眉头想了一回,先将那宫女的事记下来,皇后娘娘这才出宫几日,就有那起子小人以为能得了机会了,不狠狠按下去,往后这宫里还不翻天?不过陛下这兴头的模样,应当与此事无关,估计是想到了别的。 其实李定宸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只是从前被两宫和来宝拘着,自己也知道什么都做不成,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了。如今来宝被除去,他身边的人都归了心,再加上这一阵子春风得意,不免忘形,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钥匙却还是得拿。 一行人簇拥着李定宸去了库房,好说歹说,都没能让这位爷留在外头,只能又跟着进去,找了半日,才从角落里将李定宸想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却是装在一个铁皮箱子里,十分沉重,外表灰扑扑的,看不出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更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只是外面贴着四张黄符。李定宸让人将箱子抬出去,便结束了今日的库房之行。 等回了太平宫,将这箱子打开,才发现里头放着的是一套盔甲。 赵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皇爷,这莫非就是世庙爷爷用过的那套盔甲?”他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虽然从前摸不着太平宫的边儿,各种传闻却是听说过的。 94.第94章 前程远大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吃完饭之后,他便把长安宫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 兴致勃勃的拉着越罗, 要她展示一下武艺。 越罗也觉得有必要震一震他,因而爽快答应。两人回了后殿, 换了轻便贴身的衣物,而后李定宸便眼看着越罗从床底脱出一只扁平的箱子打开,然后又搬开上面放着的种种杂物, 最后—— 取出了一把刀。 皇后的私物之中居然还藏了这玩意,李定宸都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虽然是皇后寝宫,但实际上宫里宫外那么多人,层层严密的守卫是保护同时也是监视, 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有人看着, 身边的东西更全都要登记造册。 李定宸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更明白要在这宫中秘密藏下一件东西有多难。 何况又是刀剑这样敏感的东西。如果只是小刀或者护身的匕首, 倒也罢了, 偏偏越罗藏的这把还是军中常用的制式, 民间严格管制,决不许流传的那种。 至于皇后在卧室里放了一把刀,很有可能对他自己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这一点, 李定宸倒是没怎么多想。 皇后的身份非同小可, 越家祖宗八辈估计都已经被下头的人查清楚了, 确定是家风清白的良民身份。除非失心疯了,否则不可能做出刺驾之事。不过李定宸之所以没多想,纯粹是因为他心大,不认为皇后会害自己。 所以开口时,语气不是越罗设想的愤怒或者震惊,反倒隐约带了一点羡慕,“这东西皇后是怎么藏下的?” 虽然皇后会骑射武艺并不稀奇,但如果皇后随身带着一把刀,就不怎么妙了。 但越罗居然有本事藏下这把刀!这是李定宸这个在宫中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帝王也做不到的。他小时候还会试图将自己喜欢的东西藏起来,但每一次都会被江太后发现,后来索性就看开了。 越罗见他并不顾责怪,便微笑道,“用了一点小手段。” 皇后身份尊贵,贴身用的东西自然不是谁都能碰的。因而查验也好,登记也好,女官们当着她的面儿,不可能肆意乱翻,可操作空间就很大了。 这把刀就放在箱子的夹层里,就算仔细翻也未必能找到,何况他们并没有那么仔细? 不过,若不是跟李定宸有了今日这番对话,越罗便是藏了一把刀,恐怕也不可能有机会再将之取出。对两人而言,这一日都可说得上是峰回路转,大不相同。 越罗将桌椅搬开,就在内室给李定宸演示了一路刀法。 看到她毫不费力的将桌椅搬起,李定宸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待得她将一把十几斤重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李定宸目光灼灼的盯着,心下却是念头杂生,隐隐生出几分不妙之感。 其实刀法与剑法不太一样,看起来也不见多赏心悦目,但李定宸却反而喜欢这种大开大合的招式,跟他的性子,他的体格都更加贴合。 在越罗演示完之后,他将刀接过去,也试着耍了几手。 越罗见状有些惊讶,“陛下也学过刀法?”虽然动作看起来僵硬生疏,也不标准,但招式却是没错的。 李定宸失望的放下刀,摇头道,“朕没有学过,刀剑无眼,母后怎会允许?只是方才瞧着皇后耍弄,自己在心中模拟了一番,依葫芦画瓢罢了。徒具其形,不得其神。” 但这已经足够令越罗意外了。虽然只是个架子,但她当初也是偷看父亲练了三个月,自己又私底下揣摩学习,才最终学了个大概。便是如此已经很得父亲称赞,否则也不会之后一直带着她学习了。 皇帝能够看一眼就记个大概,可见天赋惊人。 这样想着,越罗也生出了几分见猎心喜,对李定宸道,“陛下若是想学,妾必倾囊相授。陛下今年才十五,此时开始未为晚矣,若能潜心学上十年,只怕冲锋陷阵亦不在话下。” “当真?”李定宸深居宫中,对外间的所有概念都是从书本和奏章之中来的,虽然有对蛮夷用兵之心,但他也知道御驾亲征绝非儿戏,对于是否能够成功根本没有信心。 所以听到越罗的评价,心下自是无限欢喜。 越罗点头,“自然当真。只是学武十分辛苦,还不能耽误陛下其他的事,要看陛下能否坚持下来了。” “朕绝不会放弃。”李定宸立刻道。 越罗点头,“如此便好。”而后又道,“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虽然陛下身份尊贵,但既然跟着我学习武艺,就该视我如师。往后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可擅自做主,须得跟我商量过了才能做,陛下能答应么?” 李定宸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此刻一腔热血,毫不犹豫的点头道,“朕答应了。” 而后越罗又让他亲手写了一封诏书。 其实这种只加盖了天子私印,既没有玉玺也不经过内阁的圣旨,根本没有任何效力。但李定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越罗也郑重的将之收起。 李定宸看着她将这道旨意和刀一起藏回床底,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的答应了什么。 他头上原本有四座大山,李定宸从前满心以为,只要大婚立后,这些大山立刻就会自动消失。但后来他发现,山还是山,要将之移开,只能自己辛苦的去搬。 然而现在,他隐隐生出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那道旨意拿在手中,他的皇后似乎有成为第五座大山的趋势。 可君无戏言,既然连诏书都写了,李定宸也做不出翻脸不认的事。 再说,在李定宸十五岁的人生之中,越罗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跟其他人都不同的人,也让他隐约看到了未来的道路和方向。无论是学习武艺,还是倾诉自己心中的想法,这一切对李定宸来说都是新鲜的。 他心中本来就已经认同了越罗,又觉得对方比自己更有办法,既然如此,凡事与她商量,听她的也没错。 殿内铺了厚厚的绒毯,因而虽然帝后二人折腾的动静并不小,但外面却是什么都听不到的。纵然宫人内侍们觉得皇后热得一身汗水有些异常,但这大晚上的,夫妻同处一室,他们根本不能细究。 直到躺在床上,李定宸都有些兴奋。 这兴奋让他的思路天马行空,到处乱跑。 然后跑着跑着,就回想起了白日里赵太后的那一番提点。——早日跟皇后一起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国嗣,稳固国本。 他忍不住侧过身去看越罗。 她平躺着,双腿伸直,双手安分的放在身侧,一张脸蛋因为之前的运动而红扑扑的,双眼紧闭,呼吸悠长,看上去似乎已经睡着了。 李定宸头一回如此仔细的打量她。他发现皇后的皮肤又白又细,凑近了看也没有任何瑕疵;睫毛长长的,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一把温柔的小扇子,在李定宸身体某处轻轻地刷过。 很……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 李定宸舔了舔唇,觉得身体好似有些燥热。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他想做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辗转反侧之中,李定宸震惊的发现,自己身体某个要命之处居然慢慢开始抬头了。身体的反应瞒不过自己,他在僵硬和震惊之中,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之前那种闹不懂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而且娶了妻。 而且妻子就躺在他身边,安静的、温柔的。 李定宸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终于慢慢凑过去,先是抓住越罗一只手,然后又不满足的把人半抱进怀里。还没等他思考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做,怀里的身体微微一僵,下一瞬间李定宸的手就被抓住,而后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按在了床上。 越罗皱着眉,人还没有完全清醒,睁开眼看到李定宸,咕哝了一声“陛下”,又重新倒了回去。 这些日子两人同床共枕,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人。 李定宸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所谓的安静和温柔都只是假象,他的妻子、他的皇后是能一个人搬动一匹布和一张桌子,还舞得动大刀的奇女子。 他……好像打不过她。 “师父,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也是一头雾水呢,皇爷的心思,我哪能揣测得到?” 里的皱着眉头想了一回,先将那宫女的事记下来,皇后娘娘这才出宫几日,就有那起子小人以为能得了机会了,不狠狠按下去,往后这宫里还不翻天?不过陛下这兴头的模样,应当与此事无关,估计是想到了别的。 其实李定宸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只是从前被两宫和来宝拘着,自己也知道什么都做不成,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了。如今来宝被除去,他身边的人都归了心,再加上这一阵子春风得意,不免忘形,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95.第95章 无愧我心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等到了万年宫,两宫一看,都吓了一跳。 越罗眼泪汪汪的进了门, 还没来得及下拜请安, 就已经被江太后身边的人扶起来了。 “这是怎么了?”赵太后招手将她叫到身边, 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 一面问, “瞧你这个样子, 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皇上欺负你了?”这满宫里, 要是还有人能欺到皇后头上,也就只有皇帝了。 “不是。”越罗的声音都带了鼻音,“两位娘娘千万别误会,此事与陛下虽然有些关系,但他只怕比儿臣还委屈呢!” 两位太后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疑色。江太后问, “究竟怎么回事?” 越罗抹着眼泪道,“这事说起来有些话长……前些日子, 儿臣因有事与陛下商议,所以去了太平宫。结果正巧碰上了来宝总管从太平宫里出来。我过去时,陛下正在发脾气, 听身边伺候的人说, 来宝总管……”她说到这里, 适时抽噎了一下,抬头看了两位太后一眼,才继续道,“他将陛下训斥了一顿。” 这件事,两宫太后其实是知道的,毕竟越罗接掌宫务的时间短,而且两宫对她跟皇帝的相处又十分关注,越罗只去过那么一次太平宫,那边发生了什么,自然有人报给两宫知晓。 不过之前她们的关注点都在皇帝和皇后身上,这才是头一回知道,来宝竟训斥了皇帝。 越罗又主动将当时的情形解释了一遍,而后继续道,“说起来,当日是儿臣孟浪,累得陛下被朝臣们误会。来总管既然受两位娘娘嘱托,照顾陛下,开口劝谏也是应有之意。只是陛下一国之君,便是劝谏也该态度和婉些才是,况且儿臣总觉得陛下对他十分厌恶,倒不像是单纯为了此事,因此事后就唤了太平宫伺候的宫人内侍去问话,又让人下去访查了,结果却是令人吃惊!” 然后她才细细将薛进之前所说的那些事情稍微改头换面,告诉了两位太后。 涉及朝堂的那部分,越罗没有说。毕竟她现在只是个刚进宫没多久的皇后,能了解到的内容不应该太多。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令两位太后震惊了。 说实话,既然将重任交给了来宝,那么他在宫中的权利大一些,也在两宫的理解之中。毕竟朝堂上的事,她们都不懂,也就免不得要倚重下面的人,而来宝又是个值得信任的。 至于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居于深宫之中,又限于自身的眼界问题,根本没想过要去了解。 所以这还是她们头一回知道,来宝在宫里过着的,是与主子们一般无二的日子。在两宫面前还好,至少保持了应有的恭敬,但他身为中常侍,不在皇帝跟前侍奉也就罢了,每次都是有事发生才过去,名为劝诫,实际上就是训斥皇帝一顿,威风得很。 越罗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将来宝形容成横行无忌的恶人,李定宸则是在他的威风之下瑟瑟发抖的小可怜儿,自然最能够引起两宫的愤慨。——她们将皇帝交给来宝,是让他照看皇帝,可不是为了给他权力去逞威风! 而来宝这种眼中根本没有主子的行事,已经完全压过了她们的底线,绝对无法容忍。 越罗的话却还没说完,“我听说从前江娘娘住在太平宫时,因怕陛下被那起小人带坏了,曾定下了一系列的规矩。这本是为了陛下好,但江娘娘从太平宫中搬出来之后,却成了来宝辖制陛下的手段!” “这又是怎么说?”江太后面色一白,急忙问道。 越罗道,“这其中种种,一时也难以说明。就说最明显的,陛下也对儿臣抱怨过的一点,便是定时定量的吃饭。从前江娘娘定这标准时,陛下还是个孩子,自然无碍。这两年长了身体,食量大增,尚食局却还是以此为由,不许多要饭菜。以至于陛下堂堂天子,竟时常吃不饱饭。” 这个例子可谓简单明白,立刻就能够让两宫明白李定宸如今的处境。 身为皇帝居然吃不饱饭,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会相信吧?但赵太后和江太后作为长辈,却十分清楚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而这一点,比越罗之前说的那种种罪状,更能够牵动她们的心。其他的她们没亲眼见过,离得又远,很难有共情感。但事关皇帝,事关她们最关心的人,设身处地的一想,自然立刻就能理解。 其中江太后听完之后更是面色灰败,一脸怔然。 她自知对孩子管教太严格了,有时候心里也不是不担心皇帝会怨她。但身为皇帝,本身就不能肆意妄为,江太后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成为治世明君,而不是史书上被人唾骂鄙夷的昏君暴君,自然就要防微杜渐。 听越罗说她的一片苦心变成了别人辖制皇帝的手段,她心中自然不免慌乱。——规矩是她定的,来宝这个人也是她选的,皇帝会相信自己的那些遭遇与她无关吗? 越罗说到这里,却是忽然跪了下去,“儿臣冲动之下做了一件错事,求两位娘娘责罚。” “你做了什么?”见江太后还没回过神来,赵太后只得开口问。 越罗道,“儿臣听闻此事,着实太过愤慨,便……便命人去将那来宝拿了。”她说着抬头小心的看了赵太后一眼,又补充道,“用的是两位娘娘的名义。” 她虽然是皇后,但在宫中还没什么威信,用自己的名义未必能做成此事。 赵太后一怔,继而无奈的摇头,“你啊……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又看了江太后一眼,“不过那来宝可恶,竟仗着我和你们江娘娘的信任,欺上瞒下、搬弄是非,的确也该处置了!” “多谢娘娘体谅。”越罗一番移花接木、张冠李戴,便将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一切都在两宫跟前过了明路。 她从地上起来,重新落座,然后又道,“儿臣之前也问过陛下,怎么不将此事告知两位娘娘,处罚那来宝。陛下却道,因他从前不懂事,犯了许多错,以致两宫一直为此忧心,才会托付来宝照料他身边诸事,若知晓了此事,只怕又会自责,因而不欲张扬。这都是陛下一片孝心,只是儿臣却不能忍。回头陛下若是责怪起来,两位娘娘可要为我做主。” 哭求这种事,也不适合李定宸来做,她是女子,由她来出面才好。 便是江太后听见这番话,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到底是亲生的孩儿,如何会不理解她一片苦心?皇帝长大了,也懂事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处处顶撞自己的小孩子了,必然能体谅她的想法。 赵太后拍着越罗的手感叹道,“陛下瞒着我们是孝,你将此事说出来,同样也是孝。此事是我和你们江娘娘的疏忽,若是因为顾全我们的面子,就叫陛下一直受苦,那岂非更陷我们于不慈?早日说出来,早日解决了这隐患,才是正理。” “两位娘娘不责怪儿臣,儿臣就放心了。”越罗做出松一口气的模样,又擦了一下眼泪。 江太后不由打起精神,玩笑道,“你这孩子,有什么事只管说,倒哭成这样子。知道的是你为陛下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你赵娘娘给了你委屈受呢!” “两位娘娘慈爱无比,怎会让我受委屈?”越罗道,“只是儿臣一时冲动,将来宝给拿了,后头的事,却是有些麻烦。” 毕竟来宝虽然是内侍,但却与朝堂联系紧密,动了他,说不得会让朝堂也产生一番动荡,在小皇帝尚未亲政的时候,这并不是两宫乐见的情况。——她们还需要一个人去制衡王霄。 可是就这么把人放了,却更无可能。 一时间,两宫也不免有些踌躇。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内侍拍巴掌的声响,有宫人掀了帘子,就站在门外通禀,“启禀两位太后和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可惜还是得跪。 李定宸动了动已经有些发麻的膝盖,虽然李元那小子警醒,去永和宫之前就替他绑了一对护膝,但跪的时间长了,还是十分难受。 其实这里除了日常洒扫之外没有人会过来,江太后也没派人看着他,他是皇帝,若不想跪,起来也就是了。但李定宸心里憋着一口气,却是不肯起的。 他未雨绸缪的练兵,难道也错了? 奉先殿在皇城以西,天色暗得也早,更显得此地阴森冷寂,饶是李定宸穿得并不单薄,身上也有些发冷。且到了平日里的饭时,他开始觉得腹中空空,直如抓心挠肺一般。 虽然江太后没说过不许他吃饭的话,但按照李定宸的经验,至少今日是没人敢给他送吃食来的了。 才这么想着,便听得外间一阵响动。李定宸正觉无趣,扬声问,“李元,外头是怎么回事?” 96.第96章 秉公行事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然而越罗一只手仿佛铁钳一般将她扣住,一时竟挣脱不开。耳畔又传来她的低声警告, “不想摔下马就别动!” 李定宸连忙老实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他来说是有些恍惚的,身在马上, 他并不知道越罗究竟做了什么,反正踏雪很快就被安抚下来,在向前飞驰片刻之后, 速度居然慢慢就缓了下来,直至变成悠闲的漫步。越罗这才一提缰绳,勒住了马。 她纵身往下一跳, 落在了地上, 反身朝李定宸伸出手, 还没忘了使用敬语,“请陛下下马。” 这时骑马追赶的几个内侍赶了上来, 见已然无事,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从马上滚下来, 便立刻跪在了地上。尽管皇帝没事, 但发生了惊马这种事, 今日在场的众人都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他们这些负责照料马匹的。 李定宸还有些惊魂未定, 本来是想等内侍们过来扶着自己, 见此情形,只好垂头丧气自己爬了下来。 落地时腿一软,险些也跪了下去。 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住。李定宸转过头,正瞧见越罗收回的那只手,心下顿时有些没滋味。 他胆子一向很大,惊慌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此刻回想自己的表现,只觉得丢脸。偏偏这脸还丢到了皇后跟前,甚至还是对方把自己救下来的。 他对越罗,原本只有个很淡的印象。 ——这是我的皇后,但是娶了她之后我却没能亲政。 没了。 此刻,两人站在草场上,周围是几匹悠然吃草的马儿,跪在地上的内侍,远处还有更多急着往这里赶来的人,李定宸才像是忽然睁开眼睛,将越罗这个人看分明了。 她能最后中选,容貌自然是不差的。圆脸大眼睛,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得长辈们的眼缘。性子稳重,沉默少言,然以今日的情形来看,只怕非但不是众人所以为的贤良淑德,胆子也着实不小,而且精擅马术。 此前却是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也不知两宫听说此事,会做何感想。 想到两宫,李定宸陡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今日惊了马,自己只怕免不了又要吃一顿挂落,且很长时间内不可能再来西苑骑马。如此一想,情绪不免低落下来。 这时后面的人已经赶了上来,各自将李定宸和越罗簇拥在中心,先检查过二人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而后便有人将此事报上去给两宫知道。 越罗注意到,在前去禀报之前,他们并没有请示过李定宸。 自己初初入宫,只怕还在两宫的考察之中,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心腹,不问她的意见倒也可以理解,但连李定宸这皇帝也不问,却是有些出乎越罗的预料。 她陡然意识到,小皇帝在宫中的日子,只怕过得也没多好。 既然事情已经报了上去,他们二人也免不得要过去一趟,给两宫报个平安,以免长辈们担忧。 于是两人又被众人簇拥着上了銮舆,往万年宫去。 …… 万年宫中,听说皇帝惊马,两位太后也是唬了一跳,连忙将报信的人叫了进来。 只是这报信之人看上去却不甚慌张,两位太后对视一眼,这才由江太后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来报信的内侍显然不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口齿十分伶俐,立刻将西苑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着重指出皇后前来见驾,适逢其会,出手救下陛下,二人均平安无事。 也难怪他们并不慌张。从前皇帝闹出这些事情来,哪一次大小不要受一点伤? “不想皇后竟还精擅马术。”赵太后不由感叹了一句。 江太后道,“她父亲虽是文官,却是弓马娴熟的,第一任官便是在九边。皇后便是那时诞下,想来幼承庭训,也跟着学了些。” 文官家的女儿学这些,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两宫都没说什么,自然不会有旁人质疑。 赵太后笑着道,“这一回却是亏了她。陛下那个性子,总想着涉险,这几年咱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如今看来,却是可以将这担子交出去了。” 江太后摆手令报信之人下去,这才道,“且再看吧。” 二人说了几句话,外头便有人报皇帝和皇后过来了。这是意料中事,两宫并不意外,当下请了人进来,查看一番,果然平安无事,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但江太后还是板着脸斥道,“陛下年纪不小,怎的还是这般胡闹?倘或出了什么事,传扬出去,只怕朝中又有人非议。” 李定宸是被训斥惯了的,便只低着头听。反正江太后训斥他也不是只这一件事、这几句话,听过了也就罢了。 倒是越罗开口道,“母后息怒,说来此事乃是儿臣的错。若非为避开儿臣的仪从,陛下也不至于惊了马。儿臣惶恐,请母后责罚。” 众人都没料到她会开口,因而俱是面带惊讶的看向她。 李定宸第一个反应过来,有些气急的道,“与你什么关系?是我先纵马,这才避让不及。” 自己挨骂也就罢了,反正习惯了。皇后本来救人有功,偏还要揽下错处,她是不是傻? 果然江太后话锋立刻转到了她身上,“哀家还没说你!你身为皇后,即便是为了救人,这般宫中走马,也是失了体统!你是皇后,天下人都看着你呢,行事之前总该三思,莫忘了你的身份。” “儿臣知错。”越罗道。 “念你也是救人心切,便不罚你了。”江太后又转向李定宸。“陛下这几日在太平宫批折子,才刚看着有几分模样,转眼又惹出这样的事端来。往后不许再往西苑去!” 虽然在预料之中,李定宸还是惊叫了一声,“母后!” 但旋即身边的越罗伸手一拉,他余下的话就没说出来,转头看了她一眼。 越罗道,“母后,陛下每日批阅奏折十分辛苦,往西苑散散心也是应当的。若不许他去,只闷在宫中,反倒不妥。这一回惊马实是儿臣之错,若因此连累母后为陛下担心,儿臣心下不安。” 赵太后闻言,眉头轻轻一动,细细看了越罗一眼,又转头去看江太后。 江太后也有些意外,片刻后才道,“你们夫妻齐心,哀家倒成了恶人。也罢,这些事情既有你媳妇管着,我这当娘的也不多问。只你自己也需记住,你也是娶亲的人了,往后须得沉熟稳重些,才是为人夫婿的担当!” 李定宸瞪大了眼睛。 两宫皇太后不必说,一个是嫡母,一个是生母,他年纪小,两宫太后垂帘听政,内外一应事宜都由不得他。但他毕竟是皇帝,两宫深居后宫,鞭长莫及,因而真正执行她们的命令对他管头管脚的,是父皇留下的大总管来宝。 大到经筵日讲该学什么,小到今日吃几块糕点,每件事都有人安排好,稍有更改立刻就会报给两宫知道。 不过李定宸最怕的还是首相王先生。 他是世宗朝的老臣,资历极深,永初后期就已经入阁拜相。宣宗皇帝性格懦弱,继位八年始终无法对朝政置喙,整个朝堂实际上的掌控者就是首相王霄。到了本朝,君主年幼,两宫对王霄十分信重,说是垂帘听政,其实不过坐在帘子后面说一句“便依王先生之言”。他又与来宝达成联合,一内一外,权倾一时。 王先生性情严肃,在朝中多年的一言堂养成了他一股凌人之势,出口之言容不得别人拒绝。他是李定宸的太傅,私底下面对皇帝的时候,也是教训的口吻为多。 这四个人,就像四座大山,压得李定宸喘不过气。 他明明是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会问他的喜好、他的想法。甚至连他身边的内侍,来宝都要每隔几个月换一批,不许他有心腹之人。 李定宸性情跳脱,从小被拘束着已是不耐,待得年纪渐长,越发觉得自己只是两宫,来宝和王先生手中的傀儡,任由他们拉得团团转,自然越发无法忍耐这样的日子。 而这一次采选秀女入宫,其实本身就是这种矛盾爆发的结果。 去年年底,下头有官员迎合上意,送了一头老虎入宫。李定宸没见识过这样的新鲜,日日都要去看一遭,还命人在西苑修建虎房,结果兴头了两三日,就为这件事被参了好几本,御史们说他这是“玩物丧志、骄奢逸乐”! 这下可不得了,王先生讲课的时候训了一回,来宝又抱着他的腿哭了一回先帝,回到后宫里,还被叫到慈圣江太后的永和宫跪了半个时辰,还是赵太后劝了几句,才算了结。 97.第97章 天伦之乐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越罗觉得李定宸不想成亲, 这猜测其实是错误的。 小皇帝李定宸八岁登基, 至今已有七年,但幼年天子的日子其实不太好过。他看似万人之上,其实个个都想管他。 两宫皇太后不必说, 一个是嫡母,一个是生母, 他年纪小, 两宫太后垂帘听政, 内外一应事宜都由不得他。但他毕竟是皇帝,两宫深居后宫, 鞭长莫及, 因而真正执行她们的命令对他管头管脚的,是父皇留下的大总管来宝。 大到经筵日讲该学什么, 小到今日吃几块糕点, 每件事都有人安排好,稍有更改立刻就会报给两宫知道。 不过李定宸最怕的还是首相王先生。 他是世宗朝的老臣, 资历极深,永初后期就已经入阁拜相。宣宗皇帝性格懦弱,继位八年始终无法对朝政置喙, 整个朝堂实际上的掌控者就是首相王霄。到了本朝, 君主年幼, 两宫对王霄十分信重,说是垂帘听政,其实不过坐在帘子后面说一句“便依王先生之言”。他又与来宝达成联合,一内一外,权倾一时。 王先生性情严肃,在朝中多年的一言堂养成了他一股凌人之势,出口之言容不得别人拒绝。他是李定宸的太傅,私底下面对皇帝的时候,也是教训的口吻为多。 这四个人,就像四座大山,压得李定宸喘不过气。 他明明是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会问他的喜好、他的想法。甚至连他身边的内侍,来宝都要每隔几个月换一批,不许他有心腹之人。 李定宸性情跳脱,从小被拘束着已是不耐,待得年纪渐长,越发觉得自己只是两宫,来宝和王先生手中的傀儡,任由他们拉得团团转,自然越发无法忍耐这样的日子。 而这一次采选秀女入宫,其实本身就是这种矛盾爆发的结果。 去年年底,下头有官员迎合上意,送了一头老虎入宫。李定宸没见识过这样的新鲜,日日都要去看一遭,还命人在西苑修建虎房,结果兴头了两三日,就为这件事被参了好几本,御史们说他这是“玩物丧志、骄奢逸乐”! 这下可不得了,王先生讲课的时候训了一回,来宝又抱着他的腿哭了一回先帝,回到后宫里,还被叫到慈圣江太后的永和宫跪了半个时辰,还是赵太后劝了几句,才算了结。 李定宸为此脸色阴沉了好些天,下头的小内侍为了讨他欢喜,便撺掇着他去西苑玩耍。哪知到了那里,他才知道他们竟不知从哪里弄了一群宫女来唱戏歌舞。 除却每年年节时钟鼓司那边送上来的雅乐,平日里李定宸是绝对不允许接触这些的。他看得新鲜,一时忘了时辰,结果这件事就惊动了两宫。 如何鸡飞狗跳一场大闹不必再提,总之李定宸身边的人又被换了一遭。而过了年,两宫便遣人往内阁递了旨意,要在今年采选良家女子入宫,让皇帝大婚。 李定宸是直到昭告天下的明旨都发了,才知道这件事的。 他这皇帝当得憋屈,可想而知心中是多么不痛快。秀女们入宫之后他也不闻不问,直到万年宫几次派人催请,才不情不愿的去了一趟,却也并不热络。 所以越罗想得没错,李定宸这会儿心思都还是拧着的,的确对这些入宫的女子没什么好感,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他是想立后的。 虽然李定宸是本朝第一位幼帝,此前并没有例子可循,好在史书之上,这样的情形也不鲜见。最正常的处理方式,就是在小皇帝成人之后,两宫撤帘,皇帝亲政。 而这个成人的标准,各朝各代不一。虽然主要是看小皇帝自己有几分能耐,辅政大臣又是否甘心还政,但有个硬性指标是没错的,那就是皇帝要先大婚立后。 所以在被四座大山压迫着的日子里,李定宸唯一的盼头就是赶快长大,到可以娶亲的年纪,大婚亲政! 为此,即便是要稍微忍受一下那些他没什么好感的少女,也未尝不可。 至于赵太后所想的,因为两次吃过越罗递的东西就会对她印象深刻,那只能说是个很美好的误会,毕竟李定宸身为皇帝,身边这些小事都是有人服侍的。且说是越罗递给他,实际上还是殿中省奉御接过去,辨尝之后方可转呈皇帝。 不论如何,当两宫那边定了名字,礼部将名单拟好送到太平宫,李定宸翻看之后,还是十分郑重的记住了越罗这个名字。 对他而言,这个人是一种象征,不需要有具体的形象,但通过她,自己能够获得一些东西。李定宸沉思片刻,没有看内阁票拟,提笔在后面写上自己的批复,令内常侍加盖大印。 这封奏折发还下去,顿时又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皇帝御笔朱批:只立后,不立妃。 这就让礼部的官员十分为难了。几位秀女能留到此时,无论是他们家中,还是朝堂之上都已经有了准备,端看哪一位能登上那个位置罢了。对他们而言,要争的部分早就已经结束了。——最后留下的四位秀女分别来自四京,其中多番角力,不必多言。 剩下的立谁为皇后,则是留给两宫和皇帝的权力。正常而言,先立皇后,过几个月再册妃,都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嫡长不可轻忽。但像皇帝这样,直接说明不立妃的,尚属头一回。 当然,大秦立国一百五十余年,这其实还是头一遭为君王采选皇后,余者都是在为皇子或太子时便已纳妃。 真要驳斥皇帝违礼,好像也说不太过去。便是民间也少有妻妾一起纳的,那不是结亲,是结仇。即便到了天家,规矩不同,但人情是相同的。皇帝敬重皇后,不纳妃妾,说起来是社稷之福。 再说帝王尚且年幼,今年仓促采选秀女入宫,虽未明言,但宫中没有秘密,大臣们谁不知道这是两宫怕他被那些不正经的东西引诱,移了性情?若是身边妃嫔女子太多,反倒并非好事。就算要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国嗣,也不急于这一时。 如此这般说来,竟没有理由反驳他这一道批复。 礼部几位官员一合计,只好去找了首相王先生。王先生又将这个消息送入内宫,令两宫太后得知。 李定宸被叫到永和宫时,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并不意外,脚步沉稳,态度从容。江太后却是气坏了,一见了他,便厉声喝道,“你给本宫跪下!” 李定宸这些年在永和宫跪得着实不少,连时常跪的那块地板都能认出来了。他轻车熟路往地上一跪,口中道,“母后息怒。” 江太后同样熟门熟路,就着这件事训斥了将近一刻钟,这才拧着眉道,“我看你是年纪大了,心也大了,由不得我们管束着你了,是不是?” 到底是亲母子,这一句话却把李定宸的心思说足了十成。可惜即便猜中了,江太后也并不在意,“四位秀女都是千挑万选才留下的,我和你赵娘娘都十分满意,你一句不立妃,又将如何安置她们?” “按规矩,未中选的秀女,由官府发送还家。”李定宸道,“儿子遣人问过了,能入宫待选的秀女,回家之后亲事非但不会受影响,反而更容易说成,母后不必担忧。” 江太后都叫他气笑了,指着他的鼻子道,“到底招了,你这主意只怕打了不止一日。也罢,王先生令人传话,也说此事不干大局,既是你自己的主意,我也不管了。只是你既然看重越氏,往后便多多与她亲近,早日诞下皇嗣,稳固国本才是正经!可记住了?” 本来按照江太后和赵太后的打算,另外三位秀女留下,只怕也要在宫里多住上一二年,等皇后那边地位稳固,最好是有孕了,才能去侍奉皇帝。既如此,三年后再选也是一样。这么一想,也就不强求了。 李定宸给江太后磕了头,走出永和宫时心情十分不错。 那个越罗……的确是个福星。这是他从小到大那么多年来,头一遭在生母面前争取一件事成功。此前就算是想要将自己最喜欢的小宽子留下,也都被无情否决了。 这是在他登上这个位置八年之后,头一回表达自己的意思。 而话题又是如此的合适及恰当。 ——毕竟下过罪己诏,对年幼的帝王而言,这件事会是他毕生的污点,永远都抹不去。而事情的后续处理和安排,自然也就十分重要。他会开口关心,虽然出乎朝臣的预料,却也可以理解。 京兆尹很快出列,表示赈济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如今在雪灾之中损毁的房屋都已经修葺完毕,接下来会给他们发下新的牲畜和农具以及种子,确保春耕不受影响。户部的官员也保证所需的钱粮会第一时间拨下。 98.第98章 宫中变化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偏偏是这一桩, 让人再没话说。 即便都猜到他并非真心批阅奏折,不过借此不往长安宫去, 但谁都不能将之点出来。 陛下上进了,这是内外都想看见的好事。 皇帝不到长安宫来安置, 越罗作为备受瞩目的当事人,其实并没有众人想的那样惶恐。这三天李定宸真真假假的批着奏折, 做出一副忙碌的模样,但越罗却是实打实的忙。 第一桩就是要接见内外命妇。 大秦立国百多年, 宗室自然也是开枝散叶, 人口众多。本朝并无分封之制, 宗室分别聚居于四京之中, 无诏不得随意离开。这一回皇帝大婚, 宗室按例要入京朝觐, 而宗室女眷自然也要入宫拜见越罗这位新封的皇后。而七品以上在京勋贵和朝官们的女眷, 也要进宫入谒。 因为人着实太多,偌大个长安宫都坐不下,因此这一次召见分了三批。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越罗却要按品大妆,插戴全套头面, 穿着厚重闷热的皇后朝服, 始终端坐于主位上, 彰显皇室威严。 一天下来,比大婚时还累些。 李定宸不来过夜,说实话越罗是松了一口气的。 第二日,又需召见内侍省和六宫局管事的。皇后主理六宫,两宫太后也都没有抓权的意思,事情尽数移交了过来。虽然身边还有女官帮衬,大部分的事情都可以按照旧例来做,但毕竟刚开始接触,越罗肩上的压力还是很大。 余者如梳理宫中种种关系,查验库房,交接钥匙…… 待得这一系列的事情忙下来,越罗哪里还有心思去管皇帝究竟在做些什么? 若不是早上问安时两宫太后都不着痕迹的提点了一番,安抚之余又暗示她该拿出手段来拴住皇帝,她都险些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个人。她入宫是来做皇后的,皇后的本职不是管理后宫,而是侍奉皇帝。 既然两宫开了口,越罗就不好什么都不做了。 回到长安宫,她便吩咐小福,“去打探一下,陛下现下在做什么?” 然后才继续领着人继续清点库房。宫中的大库房,一应东西都是有数的,增减也都按例,这几日已经理清楚了。倒是越罗自己的私库,除了礼部准备的嫁妆之外,两宫和皇帝的赏赐,以及各处献上的东西,林林总总竟也有不少,须得登记造册、清点入库。 越罗身边也好,李定宸身边也好,人虽然多,但可称作心腹的却几乎没有,都是由两宫来安排。因而在她们的授意下,打探消息的事进行得很顺利,没多久小福就回来了。 “说是今儿不批折子,往西苑去了。” 李定宸一开始倒并不仅是做个样子,而是真的有心于朝政。奈何这件事他自己有心是没用的,大部分奏折根本不会送到他这里来,或是送来的时候事情早就定下甚至已经在执行了。耐着性子看了两日,便开始觉得无趣。 他这时才终于咂摸出一点味儿来。 原来大婚之后,除了长安宫中多住了一个人,别的与从前好像也没什么不同。 而这一点,好像每个人都觉得理所当然。两宫也好,大总管来宝也好,王先生也好,都没想过他是个成了家的皇帝,已经能够做主了。更让李定宸憋屈的是,就连他身边的韩嘉和李元,都不明白他是为了什么,还拐着弯儿劝他就算不喜欢皇后也不用折腾自己。 难道他们都不觉得眼下这种情形是不对的吗? 李定宸心中的火气越烧越旺,但他知道,这些话是绝不能说出来的,这种心思也绝不能表现出来。 ——即使那本该是理所应当的事。 但他本来就不是能忍耐的性子,因而发现这三日都是在做无用功,便索性丢开,带着人往西苑散心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他还在想,只怕宫中很快又会传遍了,说陛下是个坐不住的,这几日批奏折用心国事果然都只是做样子。 于是这心也越散越闷。 越罗领着人过来的时候,李定宸正骑着自己最心爱的宝马踏雪,由内侍领着在西苑里转悠。他倒是想纵马疾驰,奈何内侍们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不敢放松,一见他有纵马之意,就立刻跪下来哭求,久而久之,李定宸也歇了这份心思。 只是今日他实在心绪不佳,听得报说皇后来了,心下不由生出几分迁怒。若不是以为可以亲政,他根本不想娶劳什子的皇后,结果骗了他娶皇后,这亲政却根本就是个幌子! 一切的根源,都在这“皇后”二字上。 但李定宸毕竟是个讲理的人,他更知道,越罗也很无辜。不要说他当皇帝这八年,便是从前父皇在位时,朝堂上也是王先生说了算。十几年来大权独揽,岂是这样轻易就能交出来的?无论皇后是何人,都不会因此而发生变化。 他只是这会儿不想见越罗,但这话说出来,必然会传到两宫耳朵里。赵娘娘一向疼他,且又不是生母,最多告诫一二,江娘娘那里却是绝对过不去的。 因为不想见到越罗,他索性一拉马缰,双腿夹住马腹,趁着其他人被分了神的当口,纵马飞奔而出。 等满地的内侍回过神来,意识到皇帝还在马上,登时慌乱成一团,急急忙忙上马追了过去。好在踏雪性情温顺,即便是疾驰,速度也不快,陛下的控马之术也十分娴熟,不至于撞上障碍物,只要略等一下,他们便能跟上。 然而才这么想着,那跟在最前头的内侍便见远远有一行人迎着踏雪飞驰的方向走来,看那后头的仪仗卤簿,正是皇后娘娘无疑! 李定宸也看到了前面的人,原来他慌不择路,竟是恰好选了错误的方向,本意是要避开,这回竟要直直撞上了。 他的控马之术娴熟,仅限于慢走时。这会儿纵马飞驰,因为他胆子大,即便没人跟上来也不觉得有什么。最糟糕的情形,也无非是待会儿停不住马摔下去,能换来一阵疾驰,也够本了。 可惜江娘娘总觉得他身体柔弱经不住这些,若摔了这一次,只怕又要很长时间不得骑马。 然而乍一看见越罗的队伍,见对面人多,决计是避不过去的,很有可能会踩踏到人,李定宸毕竟没有处理这种事的经验,便立刻慌乱起来。毕竟在空旷处走马,和在人流中疾驰,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概念。 他下意识的要勒住马头,然而因为太紧张,一时不得其法,倒弄得踏雪不舒服,更是撒开了蹄子往前跑。 “快让开!”眼看两边的距离越来越近,就要撞上,李定宸只得大喊,“让开!” 虽然越罗已在发现异常的第一时间令众人散开,但因为仪仗太长,还是生出了一点慌乱。 其实这一点问题不大,如果李定宸是个经验丰富的骑手,能够控制好自己的马,便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越罗一看他越忙越乱,坐在马上摇摇欲坠的模样,便知道这位皇帝陛下根本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此刻也绝不知道当如何驭马。 此刻这情形,地上的人被撞到踩到反而成了小事,若是让他就这么在皇宫内跑马,只怕明日御史台的奏折又要堆满太平宫了。更有甚者,若皇帝坠马受伤,在场所有人只怕都脱不得干系。丢了差事事小,丢了性命才是大事。 纵马疾驰的速度是非常快的,几百步的距离转瞬就能拉近。 不待越罗考虑清楚,李定宸已经骑着踏雪从她身前经过。 那一瞬间,越罗觉得自己脑海中似乎想了许多,但又仿佛一片空白,她伸手抓住了李定宸手中的缰绳,竟是连马镫都没用,就在飞驰之间,纵身上了马! 来宝有些不安的跪在地上。 他已经好些年没有这样狼狈过了。 这几年来,他当着殿中省的差,实际上做着整个后宫的主,陛下和两宫面前无需叩拜,朝臣见了都要避让三分,称一声“大总管”,真正是风光荣耀无限。 然而此时此刻,跪在这里,来宝才发现,自己所以为的身份地位,实则并没有那么牢靠。 内侍和朝臣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朝臣多以科举晋身,形成一个巨大的利益团体,与皇权分庭抗礼,纵然是皇帝也不能随意处置,而内侍却是荣辱皆系于一人之手。 甚至他对皇宫的掌控,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严密。 来宝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躬身立于赵太后身侧的张德,咬着牙想,若自家见弃于两宫,只怕宫中有的是迫不及待要踩着自己上位的人,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是什么下场。 这个念头让来宝背上一阵发寒,越发将身子匍匐下去,“奴婢知罪,请两位娘娘责罚。” 他紧赶慢赶入宫,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让两宫先得了消息,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辩解,只能见机行事了。 “来宝,”片刻后,江太后沉声开口,“你是世宗皇帝都夸赞过的聪明稳重,哀家和赵姐姐这才将陛下托付给你,你便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娘娘息怒!此事是奴婢失察之过,愧对两位娘娘的信任,娘娘如何责罚奴婢都没有二话,只求娘娘莫为了奴婢的错处气坏身子。”来宝掐了一把手心,带着哭腔道。 “责罚?”江太后闻言冷笑,“哀家怎么敢罚你!你在外头行事无忌,坏的却是陛下的名声,你让哀家如何罚你!” 来宝心下咯噔一声,暗叫不妙。江太后旁的事情上都可通融,只一颗心扑在陛下身上,如今出了这件事,罪己诏都下了,岂是自己能够含混过去的? 而且,张德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回到了宫中,这一次的事,有他从中作梗,只怕不会让自己轻易脱罪。 99.第99章 移风易俗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如此, 私底下搜集来宝的罪证,抓住机会捅出来, 也就不奇怪了。 他本来是打算将这些罪证都交给越罗, 但越罗却没接,反倒交代他下去查询这些事件之中的苦主, 暂且把人安置起来。 见薛进毫无异议的应下,越罗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今日薛进可以因为她越罗占了上风而跳反,出卖来宝,焉知来日不会反过来出卖她?虽然越罗行事一贯谨慎,不可能留下什么把柄,然而欲加之罪,总能找到破绽, 不可掉以轻心。 好在短时间内不必担忧此事, 眼下此人却是正当用。 薛进离开之后, 越罗呆呆坐了半晌,才命小福取来笔墨纸砚,在桌上铺陈开。而后她屏退左右, 又对着纸笔出神许久,这才提起笔, 郑重的在纸上落下一个个文字。 写写划划, 等到终于写成一张时, 地上已经满是被揉皱的废纸了。越罗将写好的纸晾干,加盖皇后之宝,而后取来一部书夹进去,又将这本书锁进箱底,才开始整理那些废纸。 这时节屋里已经烧了火盆,越罗没有叫人,一张一张将之丢进去烧尽了,这才让人进来收拾。 晚上李定宸过来,越罗便将此事告诉了他。薛进的出现是意外之喜,对他们来说,可以省却不少力气。而李定宸得知来宝竟犯下如此多罪行,更是勃然大怒,若不是越罗劝阻,就要直接命御前力士去把人拿了。 “如今来宝身份非比寻常、党羽众多,陛下若仓促间拿了他,只怕连朝堂都要跟着动荡。届时为了安定人心,说不得还要原样把人放了。”越罗道,“届时再要办他,就更难了。” 李定宸气呼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才问,“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禀明两位娘娘,让她们处置?” “禀明两宫自无不可,但……”越罗看着李定宸,“陛下是只想处置了来宝,还是想将他手中的权力夺回?” 李定宸动了动唇,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二者的不同,他自然很清楚。若只是想处置来宝,只需将他的罪行公布,自然有的是人想将他从现在的位置拉下来。但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没有来宝,也会出现别人,他却还是现在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帝。 这个问题,在李定宸这里自然不会有第二个答案,他只是不觉得单凭此事便可改变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越罗也没有真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含笑道,“陛下若是有心,且先看我如何处置此事。如今只是一个来宝,毕竟事涉后宫,我还可以插手。朝堂之上,却只能看陛下的了。” 李定宸闻言精神一震。这件事他毕竟已经想了许久,因而此刻心下虽然仍有疑虑,但却又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情不断涌出,将紧张和忧虑掩盖下去。 越罗这段时间以来的行事,已经在李定宸心目中建立起了一个可靠的印象,所以此刻,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配合越罗解决此事,甚至有些兴致勃勃的问,“皇后打算怎么做?” “陛下且看着便是。”越罗道。 转眼到了腊八节,这一日宫中按例赐百官腊八粥,宫人内侍自然也人人有份。 越罗早上亲自奉了粥给两宫太后,言谈间说起放赏之事,便道,“儿臣听周姑姑说,从前侍奉两位娘娘的姑姑和总管,有好几位得了娘娘们的恩赏,出宫荣养,今日既是过节,倒不该忘了他们。” 江太后道,“难得你有心想着,既如此,让人送一份赏便是。” 越罗笑着点头应了,回头便命人送了一份粥去。 其实即便是宫中的东西,也未见得多好,但赏赐吃食,是天家昭示恩宠之意,也不是人人都能得,这才显得珍贵。尤其对这些已经出宫的宫人内侍而言,这样的恩宠,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断绝了,骤然接到赏赐,自是欣喜不已。第二日俱都到宫门投帖,感谢两宫恩赏。 帖子先送到越罗这里来,她翻开一看,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前任内常侍张德,在帖子之中陈情,想求个恩典,进宫给两宫磕头请安。越罗将帖子拿了,亲自往万年宫走了一趟。 如今李定宸年纪渐长,要管教的地方也就少了。越罗进宫之后,一并连宫务都交了出去。两位皇太后居于深宫之中,平素也什么消遣,不过带着宫人们莳花弄草,研究衣服首饰的花样,准备着过各式各样的节日而已。 因而张德想进宫请安,也算是难得的新鲜事,再有越罗从旁撺掇,自是无可无不可的允了。 张德在潜邸时就侍奉先帝和赵太后,可谓是相伴于寒微,感情自然也不比别个。论年纪,他比赵太后大不了几岁,但看上去却已经十分衰老,显然宫外的日子过得并不那么顺心。 不过他虽然出宫多年,但礼仪娴熟、举止文雅、应答得当,便是越罗初次见面,也不由心生好感。 最妙的是他时不时提起当年在潜邸时的各种趣事,既能勾起赵太后的回忆,又不至于让她伤感,且还兼顾着没让江太后觉得冷落,可谓是十分周全。 因而半个时辰之后,张德开口告辞时,两宫都有些意犹未尽之意。越罗便趁势道,“张总管说的这些事,我们小辈竟是都不知道。我瞧两位娘娘许久不曾这么高兴过了。既然平常闲着无事,不如多召张总管入宫陪伴说话。” 当初张德出宫荣养,实是为了给来宝让路,因此两宫对他多少有几分歉意。如今再见面,他的表现又很好,两宫自然满意。听见越罗这么说,赵太后尚在犹豫,江太后已经点头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皇后安排。” 今年入冬之后,赵太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太医看过了,又说不是病,竟是束手无策。因为就是江太后朝夕相对,也很久没见过她这么高兴的样子了。这张德既然能让赵太后高兴,江太后自是不吝恩赏。让越罗安排之外,又另外赏赐了许多财物。 越罗领着人回了长安宫,命人取了宫中名册来看,又对张德道,“进出宫掖每次都要搜检,未免麻烦。本宫之意,就替张总管在宫中安排个职位,也不必总是跑来跑去,只是如今宫中人员都满额了,却是要委屈张总管。” “老奴能侍奉在主子们跟前,便是做个洒扫太监,也是好的。”张德是个聪明人,此刻已经知道,固然是他抓住了机会入宫,但若没有皇后娘娘作成,也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还摸不清楚越罗的意思,但这并不影响他立刻表态。 越罗点头,“洒扫太监的话就不必提了,让两位娘娘知道,还以为我苛待老人。”她翻过一页名册,“就先在内坊局挂个名字吧。” 张德身体微微一震,毫不犹豫叩头谢恩。 内坊局,又叫太子内坊局,掌东宫诸事。 自然,如今帝后才刚刚大婚,太子还是没影儿的事,所以越罗说是个挂名。看上去这职位除了虚名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但这可是皇后钦点的职位!理论上来说,太子将来也由皇后诞下,她为自己的孩子选的人,自然不会乱来。 她对张德的重视已经表露无疑,而之所以给这个位置的原因,之前也已经说过了,“宫中人员都满额了”,所以张德若是想往高处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坐在上面的人都拉下来。 而这很显然也是皇后的意思,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但张德却已经领会了。 之后越罗就没有再管这件事了,而是开始张罗过年的种种准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边境没有大战,各种祭祀也就成了朝中头一等大事,而新旧交替之际,自然也免不了要大肆祭祀一番。无论朝堂还是后宫,都在为此做准备。除此之外,除旧迎新同样是十分吉庆的节日,自然免不了也有各种庆典,须得提前筹备。 再者,宫中每年都会往外派发赏赐,多是衣裳布料首饰和各种花样的宫钱,这些事也需要皇后盯着。 总而言之,越罗忙到了就连李定宸也不好意思问她那件事究竟准备得怎么样了。 何况他自己也很忙。 越罗本来以为,可以过一个安稳的年,却不曾想,连老天爷都看不过去,要亡来宝。 天泰八年正月初四,西京忽降大雪。 雪是入夜的时候开始下的,谁也没有想到,这竟是一场几十年难遇的大雪,而且下起来就不停了,一直下了两天一夜,在地上积了将近三尺厚,压垮的民宅无数,至于冻死的人畜,一时竟无法统计完全。 年还没过完,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让朝堂开始高速运作,尚未完全从过年的气氛之中抽离出来的官员们满面忧愁的准备着救灾赈灾事宜,朝堂上下一片凝重。 换一个人处在他这样的境遇之中,只怕不被打压得唯唯诺诺,就是被逼得性情阴暗偏执,但他却能将那些令自己不舒服的部分忽略掉,奇迹般的茁壮成长。 100.第100章 这是喜脉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李定宸回的居然还不是长安宫,而是太平宫。 一进门他就叫来了负责管理此地的李德和赵用, 兴致勃勃的道,“去把库房开了, 朕要找东西!” 李德和赵用对视一眼,赵用上前跟韩嘉一起服侍李定宸更衣,李德则托词去拿钥匙,将李元给扯了出去,到了偏僻处, 才小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要开什么库房?” “师父, 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也是一头雾水呢, 皇爷的心思, 我哪能揣测得到?” 里的皱着眉头想了一回,先将那宫女的事记下来,皇后娘娘这才出宫几日, 就有那起子小人以为能得了机会了, 不狠狠按下去, 往后这宫里还不翻天?不过陛下这兴头的模样, 应当与此事无关,估计是想到了别的。 其实李定宸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只是从前被两宫和来宝拘着,自己也知道什么都做不成,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了。如今来宝被除去,他身边的人都归了心,再加上这一阵子春风得意,不免忘形,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钥匙却还是得拿。 一行人簇拥着李定宸去了库房,好说歹说,都没能让这位爷留在外头,只能又跟着进去,找了半日,才从角落里将李定宸想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却是装在一个铁皮箱子里,十分沉重,外表灰扑扑的,看不出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更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只是外面贴着四张黄符。李定宸让人将箱子抬出去,便结束了今日的库房之行。 等回了太平宫,将这箱子打开,才发现里头放着的是一套盔甲。 赵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皇爷,这莫非就是世庙爷爷用过的那套盔甲?”他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虽然从前摸不着太平宫的边儿,各种传闻却是听说过的。 据说宣宗元德年间,太平宫的库房忽然闹了鬼,人心惶惶。结果查了半天,却发现是世宗皇帝留下来的一套盔甲,据说是血煞之气太重,因此引动了异象。宣宗皇帝命道士入宫将之封了,这才得安宁。 他一说,其他人也就都反应过来了。 这盔甲既然有这样的故事,便显得有些不详。如今李定宸将之取出,不免让身边的人心生不安。 李定宸摩挲着盔甲,一边看一边点头,随口道,“正是。你们瞧,这盔甲放了几十年,竟是不腐不锈,光亮如新,果真是一件宝甲!”他说着,直接将那头盔取出来,戴在了自己头上。 李元心头一跳,问,“皇爷这是要……?” “来,伺候朕着甲!”李定宸将头盔锁好,转头道。 不妙的预感成真,但皇帝金口一开,谁敢反驳?试着劝了两句无用,他们也只能苦着脸替李定宸换上了这套盔甲。幸而李定宸虽然生得高大,但毕竟还是少年身形,而世宗皇帝,传闻中身高九尺,十分魁梧,这盔甲穿在李定宸身上,那就跟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一个样,上衣才穿好,就已经垂到膝盖了。 李定宸自己看了看,也觉得太过勉强,只能遗憾的让他们又脱了下来。 “朕身量未足,恐怕要过几年才能穿得上这盔甲了。”他看着几人将盔甲重新收回箱子里,颇为可惜的道。 “等皇爷到了弱冠之龄,想来身量就足够了。”李德擦着汗道。所以这两年还是先消停一下,别让他们身边跟着伺候的人为难了。这位爷心血来潮,他们却是提心吊胆哪! 然而这颗心放得却太早了些,李定宸虽然不再要求着甲,旋即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命他们将长安太平两宫的宫人都集中起来,他要练兵! “将来朕总要上战场,你们必定也得跟着,若不操练一番,到时候哪能跟得上?” “皇爷!”李德差点儿直接跪下了,“奴婢等自然是该操练的,但动静太大,只怕惹得两宫那边瞩目,反倒不妥。” 他也知道小皇帝最讨厌的就是拿两宫来压人,平常是绝不会提起这方面的话的。但这件事非同小可,真要是让皇帝弄出个大阵仗来,惊动了两宫,皇帝会如何不好说,他们这些跟着伺候的,只怕又要大换一次了。 这伺候皇帝的差事,不好做啊! 李定宸闻言,果然皱起眉头,但旋即又道,“只在太平长安两宫练兵,动静小些就是了。这里离着万年永和二宫那么远,除非有人去告密,否则两宫怎会知晓?” 他说着还瞪了一眼众人,仿佛在警告隐藏在他们之中的告密者 ,吓得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低下头去。 他不肯该主意,这兵也就只能练了。不过这会儿天色欲暮,都快到宫中下钥的时辰了,几人好说歹说,才说得李定宸答应明日再弄。 这个时候就显出江太后至今仍然让小皇帝去听讲经筵的明智之处了,白天的时间除去早朝和经筵,所剩实在不多,就算李定宸真的有心,也着实闹不出什么大事来,而且就在后宫之中,一点风吹草动,她们都必然能够知晓,也方便管教。 不过这段时间,越罗着实将太平长安两宫的人整顿了一番。不说人人归心,但敬畏皇后倒比两宫更甚。再加上刚出了那个宫女的事,人人都警醒得很,李定宸不想让两宫知道,他们也不敢说。 被聚集起来练兵,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应承的,只在心里苦求皇后早日回宫,好赶紧结束这件荒谬的差事。 李定宸也读过几本兵书,一开始还踌躇满志想练出一支强军,好让人刮目相看。然而这些内侍宫人,虽然也算训练有素,但却绝无军士之气,令行禁止倒是不难做到,但怎么练都是软绵绵的,恭谨、柔顺,毫无凶悍之气。 尤其是那些宫女,走起路来都是小碎步,讲究行不露趾、裙幅不动。要她们习练队形,就慢吞吞的走,倒是十分一致,;要她们对战,就斯斯文文的你掐我一把我捶你一拳,不像练兵,倒像笑话! 宫里的消息传得快,他在路上就听说皇后已经回来了,还径直去了万年宫。而后赵娘娘来劝了江娘娘,他才被发配去奉先殿。两边因果一联系,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不愧是皇后,一回来就解了他这燃眉之急。 可惜还是得跪。 李定宸动了动已经有些发麻的膝盖,虽然李元那小子警醒,去永和宫之前就替他绑了一对护膝,但跪的时间长了,还是十分难受。 其实这里除了日常洒扫之外没有人会过来,江太后也没派人看着他,他是皇帝,若不想跪,起来也就是了。但李定宸心里憋着一口气,却是不肯起的。 他未雨绸缪的练兵,难道也错了? 奉先殿在皇城以西,天色暗得也早,更显得此地阴森冷寂,饶是李定宸穿得并不单薄,身上也有些发冷。且到了平日里的饭时,他开始觉得腹中空空,直如抓心挠肺一般。 虽然江太后没说过不许他吃饭的话,但按照李定宸的经验,至少今日是没人敢给他送吃食来的了。 才这么想着,便听得外间一阵响动。李定宸正觉无趣,扬声问,“李元,外头是怎么回事?” 皇帝罚跪,身边跟着的人自然不敢站着,都在门口跪成了一排。听见李定宸说话,李元连忙爬起来出去看了,又跌跌撞撞的跑回来,面上带着明显的喜色,“皇爷,是皇后娘娘来了!” 李定宸也是一喜,险些按捺不住要起来。虽然忍住了,但还是抻长了脖子,往门外瞅着。 越罗一进来,瞧见的便是他这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当着人的面,也没说什么,只命人将食盒开了,饭菜尽数摆出来,“我问过了,江娘娘没说不许给陛下送吃食,陛下将就着吃些吧。” 李定宸原以为越罗就算给他送吃的,最多也就是清粥小菜冷馒头,还得避着人拿进来,谁知她居然如此大张旗鼓,饭菜又如此丰盛,不由喜出望外。 “有劳皇后了,朕今日还未进过水米,这会儿正觉得饿呢!”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补偿一般问了皇后这几日可好,什么时候回来的云云,然后才迫不及待的动了筷子。 越罗准备的饭菜分量十足,以李定宸的好胃口也没吃掉多少,让外头跪着的内侍们拿出去分了,二人才跪在殿内说话。 李定宸本来是不让越罗跪的,虽然有蒲团垫着,但跪久了也不好受。他是受了罚,皇后何必跟着遭罪?越罗无奈的笑道,“陛下当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哪有你跪着,我却反而在一旁坐着的道理?往后行事之前多想想,后头还有那么多人仰仗你呢!” “皇后也觉得朕错了?”李定宸沉默片刻,才问。 越罗摇头,“这世上的事,是非黑白对错,并没有一条界限将之划分开。陛下觉得没错,太后娘娘和朝臣却并不如此想。若陛下要问我的想法,我只能说,此事做得不合适。” “不合适?”李定宸有些疑惑。 101.第101章 前车之鉴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朝拜过后,便是回转后宫, 在长安宫完成剩下的礼仪。 合卺,撒帐,结发,一系列的流程结束之后, 所有人尽皆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了一双新人。 天家的婚礼, 没有酒宴, 也不需要新郎官出去陪客, 更没有人敢来闹新娘子,所以到这里, 就算是尘埃落定了。小皇帝往床上一倒, 一口气还没有舒出来,就惨叫一声,几乎是从床上然后弹了起来。 “什么东西?”他揉着自己的后背,瞪大眼睛往床上看去。 越罗已经猜到他是叫撒帐的那些莲子花生之类硌着了,抿着唇想笑又不敢笑, 只好低头坐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听他一叠声叫人进来收拾床铺。 进来的是小福和另一个宫女小喜, 越罗从进宫就是小福在身边, 所以仍旧叫她跟在身边服侍,只是又添了许多人。 两人先是对着李定宸屈膝行礼,又转过来,扶着越罗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然后才开始收拾。 李定宸还在问,“韩嘉和李元呢?”这两人如今贴身伺候他,今日一直跟着,没道理这会儿不见了。 便听得外间噗通两声,旋即有人道,“皇爷,奴婢们在,只是还没给娘娘磕头,怕不合冲撞了,因此不敢入内。” “滚进来!”李定宸顿时觉得有些失面子,瞪向越罗,她的宫女倒不怕冲撞了自己。 好在宫女们手脚麻利,已经将床铺收拾齐整,连被子都铺好了。这会儿正扶着越罗到隔间的妆台前坐了,替她将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来。 李定宸瞧着有趣,又忘了发怒,走过来伸手去接。手中一沉,险些没接住掉到地上去,倒将他唬了一跳,“怎么这样沉?”连忙放入了旁边的盒子里,又扭头去看越罗的脖颈,疑心她究竟是怎么撑住的没被折断的。 不过皇后的妆容实在太复杂,李定宸是没定性的,看了片刻,便觉无趣,本来想回太平宫,但思量着头一晚上就不在长安宫过夜,只怕明日又要去永和宫罚跪,只好命韩嘉叫了水来,服侍他沐浴。 等他沐浴结束,越罗那里还在卸妆,李定宸坐在床上等了一回,人没等来,自己倒困了。他今日也跟着折腾了好一阵,加上兴奋紧张,这会儿放松下来就越发累,靠着床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都有些为难,但又不敢叫醒他,只得小心的扶他倒下,盖上被子,这才退出去给越罗磕头,低声交代,“娘娘,陛下睡了。” 隔间没有加帘子,越罗一转头,就看到了床上伏着的人影。 她这一整日,都因为“皇后”这两个字紧绷着神经。这会儿亲眼瞧见皇帝就这么躺下睡了,看上去还是个孩子,玩累了倒头就睡,心头的那一点沉重就仿佛被水一泯,淡了。 皇帝和皇后,也只是普通人。 她摆了摆手,“知道了,这里有人服侍,你们去吧。” 等头上钗环都卸了,妆容洗净,又换了外头的大衣裳,越罗让人退下,自己进了内室一看,小皇帝的睡姿好不霸道,斜着占满了一张大床。 不过皇后娘娘对此很有经验,她捋了捋袖子,单膝跪在床沿,双手扶着皇帝的肩和腿,用力一推,就给人翻了个个儿,腾出好宽敞的地方。 新婚夜的喜烛不能熄,越罗爬上床躺下,盯着帐顶发了一会儿呆。 鸳鸯戏水的水似乎活了过来,在她眼前一圈一圈的晃,晃着晃着,越罗也就睡着了。 …… 没有梦的觉总是显得很短,感觉就像是刚闭上眼睛,就又醒过来了。 越罗愣了一下,才听见帐子外面有人说话,“恭请陛下起床。”一遍一遍,想来是不把人叫醒不罢休的。 她转头往旁边看了看,小皇帝闭着眼睛,睡得很是香甜。而且,他不知什么时候翻过身,还将一条腿搭到了自己身上,难怪明明没有做梦,却总觉得很累。 越罗抽出自己的腿,坐起身道,“下去吧,让我的侍女们进来。” “是。”李元答应着出去了,不一时小福和小喜进来,打起帐子,服侍越罗穿衣。而后又有人送了水和梳洗用的东西进来,在外头一字排开。 越罗却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转回床上,捏着李定宸的鼻子,凝神细数到五,松开手,退回去在床前站直身体。 她才堪堪站好,那边李定宸就抬手在眼前挥了挥,然后睁开了眼睛。 鼻子上似乎还残留着一点触感,但李定宸睁眼看到越罗,一惊之下清醒过来,也就将这一茬给忘了。他扫了一眼,皱眉问,“我的人呢?” 韩嘉和李元听着声儿走了过来,“奴婢伺候皇爷更衣。” 越罗见没自己什么事儿了,便后退一步,转身洗漱去了,深藏功与名。 从头到尾只有两个宫女看见了她的动作,但她们是皇后娘娘的人,既然陛下没说什么,不管是没发现还是不在意,总归是好事,她们自然不会多嘴,悄悄对视一眼,便跟着越罗走了。 不必像昨日那样大妆,越罗的动作就快了许多。等李定宸收拾完毕出来,她这里已经梳好妆,见他出来,便立刻起身相候。 李定宸一早上都不太痛快。不知道为什么,昨晚明明睡得不错,早上也没有任何争执碰撞,而且皇后虽然寡言,但看上去很识时务,并不碍眼,但他就是不痛快。 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但又想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 好在他从小管教极严,摔东西骂人罚人发泄是不可能的,被江太后知道了只会更糟。李定宸在这样的环境里没有憋坏,自然也就养成了乐天的性子,心思来得快也去得快。等出门往永和宫去时,那一点不痛快似乎就被留在长安宫里了。 说起来,大婚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他这个皇帝能放三天假,不必早朝。须知李定宸自八岁登基,虽然年纪小没有一件可以自己做主的事,但每日的早朝却不可缺了,一定由江太后坐在帘子后旁听。 在他十四岁之前,江太后大部分时间甚至是住在太平宫里的,对他的管教十分严厉。 也正是因为自己搬走没多久,皇帝就被下头那起不安好心的人引着去看什么歌舞,江太后才会决定让皇帝成亲,好有个人管束着他,免得心思偏到那些事情上去。 …… 李定宸自己没有妃嫔,宫中如今住着的都是先帝朝的太妃们,集中住在宫城西侧。她们基本上每日先去永和宫给江太后问安,然后由江太后领着去给赵太后问安,然后要么各自回宫,要么留下说说闲话,做做针线打发时间。 但今日,赵太后说是免得孩子两头跑,主动来了永和宫。 那头李定宸和越罗才刚出长安宫的门,这边已经有消息送过来了。 昨晚陛下是在皇后屋里过夜,但元帕并无落红。据宫人们的说法,皇后还没卸完妆,陛下就已经累得睡着了,自然就没有后续。 众人面面相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江太后道,“白白替他们担了一夜的心,他们自己倒是不着急。” “陛下年纪还小呢!”一位太妃开口劝道,又问那传话的人,“可还有别的什么?” “说是早上是皇后娘娘叫的起。”那人低下头去,“说是……说是捏着鼻子叫的。” 皇帝早上总要赖床,从前是江太后捏着鼻子把人拎起来的。后来江太后搬走,内侍们哪敢轻易触碰龙体,只能跪在床边念经一般叫上半个时辰,才能起得来。听见这话,众人都拿眼睛去看江太后。 赵太后拊掌笑道,“这回算是遇着克星了。”又对江太后道,“这性子倒像足了你。” 江太后闻言,面上便也慢慢露出了一点笑意。 天家的婚礼,没有酒宴,也不需要新郎官出去陪客,更没有人敢来闹新娘子,所以到这里,就算是尘埃落定了。小皇帝往床上一倒,一口气还没有舒出来,就惨叫一声,几乎是从床上然后弹了起来。 “什么东西?”他揉着自己的后背,瞪大眼睛往床上看去。 越罗已经猜到他是叫撒帐的那些莲子花生之类硌着了,抿着唇想笑又不敢笑,只好低头坐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听他一叠声叫人进来收拾床铺。 进来的是小福和另一个宫女小喜,越罗从进宫就是小福在身边,所以仍旧叫她跟在身边服侍,只是又添了许多人。 两人先是对着李定宸屈膝行礼,又转过来,扶着越罗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了,然后才开始收拾。 李定宸还在问,“韩嘉和李元呢?”这两人如今贴身伺候他,今日一直跟着,没道理这会儿不见了。 便听得外间噗通两声,旋即有人道,“皇爷,奴婢们在,只是还没给娘娘磕头,怕不合冲撞了,因此不敢入内。” “滚进来!”李定宸顿时觉得有些失面子,瞪向越罗,她的宫女倒不怕冲撞了自己。 好在宫女们手脚麻利,已经将床铺收拾齐整,连被子都铺好了。这会儿正扶着越罗到隔间的妆台前坐了,替她将头上沉重的凤冠取下来。 102.第102章 用人之道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越罗从年初离家入京待选, 到如今已经有大半年未曾与家人见面了。 上柱国越安和夫人此前自然也随众拜见过, 但大礼之时人多,不过远远的看一眼, 且还囿于礼数,不敢长久直视,更不必提单独叙话了。因而越罗安顿好之后, 便依例命人请他们明日入宫,阖家见面。 她本来是不打算让李定宸露面的。 寻常人家翁婿见面,做长辈的总免不了叮咛□□几句。然而李定宸虽是女婿, 却身份尊贵,见了面, 父母还得给他磕头问安, 倒不如不见。 但此时越罗心思转变, 却是忽然发现宫中这些事并非与己无关, 若要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平庸度日, 只怕到头来岌岌可危。但若她当真想做点儿什么,想要往后在宫中行事没有掣肘, 李定宸必须要跟她站在一边。 所以在行动之前,须得试他一试。 三日婚假结束, 第二日李定宸就要去参加早朝了。 还是同以往一般, 在奉天殿受朝臣叩拜, 而后由朝臣提几件不甚紧要的小事,让他裁决。而真正的要事,则都是散朝之后,由内阁几位丞相商议着决定,而后将奏章送往太平宫,再由大总管来宝代御笔朱批。 至于军国重事,则必须召集六部尚书、内阁诸相、翰林院掌院及与此事相关的官员至太平宫,在御前分说厉害,商定决策。是时,两宫太后也会在一旁垂帘听诊。群臣商定之后,往往由太后代皇帝颁发诏书,当场拟就,加盖大印。 这样的日子李定宸已经过了八年,早已习惯。然而今日,端坐在御座上,李定宸却发现,他竟有些难以忍受这种更似仪式,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的流程。 他还注意到了一个此前从未在意的细节。每个官员出列说话之前,都会下意识的朝王霄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首相王先生,才是这个朝堂真正的核心。 尽管李定宸已经明白,就算自己大婚,只要王先生一日不放权,这样的日子就会继续下去,亲政不过是个笑话。但心里已经既然已经产生过这种念头,某种意识便已经觉醒发芽,无时无刻不在蠢蠢欲动,让他无法继续像之前那样顺从的接受。 小皇帝心里有许多念头,但他不知道眼下自己应该怎么做,才能够改变这样的局面。 唯有一点,李定宸很肯定,一味的等待是没有意义的。 早朝结束,王先生率领群臣从奉天殿退出,回到各自的衙门中去处理政事。而李定宸则要到旁边的谨身殿,开始今日的经筵。 所谓经筵,乃是特指为帝王讲论经史,讲官以翰林学士及其他饱学官员充任。不过历朝历代,经筵的情况皆有不同。国朝以来,因为帝王都是成年之后登基,国事繁忙,既没有空闲,也没有精力去开经筵。反倒是太子和太孙出阁读书之后,帝王特命开经筵之讲,一直沿袭了下来。 李定宸冲龄登基,不能秉政,倒成了大秦立国一百五十年来第一个听讲经筵的皇帝,而且开的是日讲,一听就是八年,风雨无阻。 帝王听讲,自也与普通人不同。虽然学生只有李定宸一个,但整个谨身殿里几乎站满了人。 除了负责管理洒扫谨身殿及随侍帝王的内侍之外,余者全都是朝中的官员,除了几位主讲官员之外,还另有为帝王翻书展卷的展卷官,开讲之前专门诵读今日所讲内容的侍读官,讲完之后复述自身所得,与皇帝所学互相印证侍讲官。 皇帝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学习,别说是开小差了,任何一点进步或者退步都会落在所有人眼中,并且迅速的传遍朝野,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李定宸虽然不笨,但也的确不是天才。即便每日战战兢兢,在这些举全国之力考选出来的官员眼中,也不过是中人之资。 这一点,李定宸自己也心知肚明。虽然王先生安慰一般的对两宫说过“国朝安稳,君王只需守成”之类的话,但是李定宸自己心里还是很不是滋味,久而久之,不免生出厌学之心。 只是江太后一向对他的学业最为着紧,不但每次经筵结束都会派内侍过来向经筵官询问他课堂上的表现,还经常会让内侍在课堂上旁听,顺便观察他,有时候甚至会自己亲自过来查看,所以李定宸也不敢不用心听讲。 每一堂经筵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今日的经筵结束,他迫不及待的留下一句“先生们请吃茶饭”,然后就飞快的溜走了。 皇后的家人今日入宫,这会儿应该已经在长安宫中了。 李定宸之所以如此兴奋,除了觉得皇后对自己不错,该给她做脸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宫中的生活实在是太无聊了。 每日早朝经筵,还要完成先生们留下的课业,回到太平宫之后,还要象征性的批阅一部分奏折,这就是李定宸每天的生活,比大部分人更加无趣。 偶尔能去西苑玩耍一次,就已经是难得的放松,还要小心不弄出事情来,让江太后知道了禁足。 然而今日,一进长安宫,李定宸就有些后悔自己来得太快。 皇后正在考问弟妹的课业。 但便是后悔也晚了,皇帝驾临,自然有内侍开道,里头早已得了消息,此刻全都迎了出来。 李定宸僵硬的在皇后的陪伴下走进内室,在主位上坐了。越罗并没有因为他来了就结束考察,而是告罪之后,继续发问。小皇帝听着两位国舅在皇后的询问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心头油然而生出一股同病相怜之感。 他面对先生们的提问时,差不多也是这般模样。 而皇后此刻威严的表情与声音,在李定宸心目之中,也渐渐与严肃端凝的先生们重合在了一起,让小皇帝油然生出敬意的同时,又有种必须要远离的强烈冲动。 正晃神间,便听见皇后道,“方才我考问的题目,许多都是未离家时你们便学过的,却也仍旧答不上来。只怕这一年多,学业都荒废了罢?莫不是以为成了皇亲国戚,便不需要学习了?陛下如今每日仍要听讲经筵,何况你们?” 李定宸定了定神,见两位国舅睁大眼睛看着自己,似乎对皇帝还要上课十分不解,只好干咳了一声道,“子曰:学不可以已。” “听见了没有?”越罗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又对李定宸道,“妾这两位弟弟着实顽劣不堪,从前妾在家之日,尚且能够约束,如今只怕都成了没人镇压的猴头,快要翻天了。陛下若是有空,妾倒是想求肯陛下,时不时的点拨他们一番。若能有陛下一半儿的英明神武,妾也就能安心了。” 李定宸微微一呆,本来想说自己那点儿学问不足以指点旁人,然而坐在皇后身侧的三个孩子齐刷刷的转头朝他看过来,俱是玉雪可爱的年纪,睁大了眼睛以崇拜的目光注视着他,这话李定宸就说不出来了。 一个“好”字脱口而出。君无戏言,即便心下懊悔,也无法收回了。他只能描补道,“只是朕平日里空闲无多,只怕耽搁了他们。” 越罗道,“这却不需担忧,他们都有正经的老师呢!不过每日将功课送进宫来,陛下得空了就替他们瞧瞧。” “岂可如此劳动陛下?”越安本来一直在一旁听着,此刻才客气的开口。 李定宸立刻道,“朕如今每日也上着经筵,只是苦于无人切磋,倒不知究竟如何了。借着指点两位国舅的机会,也好‘温故而知新”。上柱国万勿推辞。” 此事便这么定下来了。 第二日去给两宫问安时,越罗便将此事说了一遍。她不像李定宸不论做什么事都偷偷摸摸的,而是先过了明路,让两宫得知,如此事情进展起来便不会有任何掣肘。果然两宫对此并无异议,还在李定宸过去请安时特意叮嘱,让他用心。 李定宸的确很用心。 虽然说的是“有空了看看”,但实际上,每日两位国舅的课业送进宫来,他都会第一时间查看,然后给出自己的意见,趁着宫门下钥之前命人送回去。 在这个过程中,李定宸忽然体会到了教学的乐趣。 原来做老师和做学生,竟是如此不同。 虽然他仍旧不怎么喜欢学习,但为了能够在教导两位国舅的时候不露怯,李定宸听讲经筵时也越发用心,倒是让几位先生十分惊喜,感慨陛下成婚之后果然稳重了许多,上课时更能静得下心,假日时日,必然是一代明君。 103.第103章 只有一个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这是怎么了?”赵太后招手将她叫到身边, 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一面问,“瞧你这个样子, 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皇上欺负你了?”这满宫里,要是还有人能欺到皇后头上, 也就只有皇帝了。 “不是。”越罗的声音都带了鼻音,“两位娘娘千万别误会,此事与陛下虽然有些关系, 但他只怕比儿臣还委屈呢!” 两位太后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疑色。江太后问,“究竟怎么回事?” 越罗抹着眼泪道, “这事说起来有些话长……前些日子, 儿臣因有事与陛下商议, 所以去了太平宫。结果正巧碰上了来宝总管从太平宫里出来。我过去时,陛下正在发脾气,听身边伺候的人说,来宝总管……”她说到这里, 适时抽噎了一下,抬头看了两位太后一眼, 才继续道, “他将陛下训斥了一顿。” 这件事, 两宫太后其实是知道的,毕竟越罗接掌宫务的时间短,而且两宫对她跟皇帝的相处又十分关注,越罗只去过那么一次太平宫,那边发生了什么,自然有人报给两宫知晓。 不过之前她们的关注点都在皇帝和皇后身上,这才是头一回知道,来宝竟训斥了皇帝。 越罗又主动将当时的情形解释了一遍,而后继续道,“说起来,当日是儿臣孟浪,累得陛下被朝臣们误会。来总管既然受两位娘娘嘱托,照顾陛下,开口劝谏也是应有之意。只是陛下一国之君,便是劝谏也该态度和婉些才是,况且儿臣总觉得陛下对他十分厌恶,倒不像是单纯为了此事,因此事后就唤了太平宫伺候的宫人内侍去问话,又让人下去访查了,结果却是令人吃惊!” 然后她才细细将薛进之前所说的那些事情稍微改头换面,告诉了两位太后。 涉及朝堂的那部分,越罗没有说。毕竟她现在只是个刚进宫没多久的皇后,能了解到的内容不应该太多。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令两位太后震惊了。 说实话,既然将重任交给了来宝,那么他在宫中的权利大一些,也在两宫的理解之中。毕竟朝堂上的事,她们都不懂,也就免不得要倚重下面的人,而来宝又是个值得信任的。 至于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居于深宫之中,又限于自身的眼界问题,根本没想过要去了解。 所以这还是她们头一回知道,来宝在宫里过着的,是与主子们一般无二的日子。在两宫面前还好,至少保持了应有的恭敬,但他身为中常侍,不在皇帝跟前侍奉也就罢了,每次都是有事发生才过去,名为劝诫,实际上就是训斥皇帝一顿,威风得很。 越罗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将来宝形容成横行无忌的恶人,李定宸则是在他的威风之下瑟瑟发抖的小可怜儿,自然最能够引起两宫的愤慨。——她们将皇帝交给来宝,是让他照看皇帝,可不是为了给他权力去逞威风! 而来宝这种眼中根本没有主子的行事,已经完全压过了她们的底线,绝对无法容忍。 越罗的话却还没说完,“我听说从前江娘娘住在太平宫时,因怕陛下被那起小人带坏了,曾定下了一系列的规矩。这本是为了陛下好,但江娘娘从太平宫中搬出来之后,却成了来宝辖制陛下的手段!” “这又是怎么说?”江太后面色一白,急忙问道。 越罗道,“这其中种种,一时也难以说明。就说最明显的,陛下也对儿臣抱怨过的一点,便是定时定量的吃饭。从前江娘娘定这标准时,陛下还是个孩子,自然无碍。这两年长了身体,食量大增,尚食局却还是以此为由,不许多要饭菜。以至于陛下堂堂天子,竟时常吃不饱饭。” 这个例子可谓简单明白,立刻就能够让两宫明白李定宸如今的处境。 身为皇帝居然吃不饱饭,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会相信吧?但赵太后和江太后作为长辈,却十分清楚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而这一点,比越罗之前说的那种种罪状,更能够牵动她们的心。其他的她们没亲眼见过,离得又远,很难有共情感。但事关皇帝,事关她们最关心的人,设身处地的一想,自然立刻就能理解。 其中江太后听完之后更是面色灰败,一脸怔然。 她自知对孩子管教太严格了,有时候心里也不是不担心皇帝会怨她。但身为皇帝,本身就不能肆意妄为,江太后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成为治世明君,而不是史书上被人唾骂鄙夷的昏君暴君,自然就要防微杜渐。 听越罗说她的一片苦心变成了别人辖制皇帝的手段,她心中自然不免慌乱。——规矩是她定的,来宝这个人也是她选的,皇帝会相信自己的那些遭遇与她无关吗? 越罗说到这里,却是忽然跪了下去,“儿臣冲动之下做了一件错事,求两位娘娘责罚。” “你做了什么?”见江太后还没回过神来,赵太后只得开口问。 越罗道,“儿臣听闻此事,着实太过愤慨,便……便命人去将那来宝拿了。”她说着抬头小心的看了赵太后一眼,又补充道,“用的是两位娘娘的名义。” 她虽然是皇后,但在宫中还没什么威信,用自己的名义未必能做成此事。 赵太后一怔,继而无奈的摇头,“你啊……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又看了江太后一眼,“不过那来宝可恶,竟仗着我和你们江娘娘的信任,欺上瞒下、搬弄是非,的确也该处置了!” “多谢娘娘体谅。”越罗一番移花接木、张冠李戴,便将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一切都在两宫跟前过了明路。 她从地上起来,重新落座,然后又道,“儿臣之前也问过陛下,怎么不将此事告知两位娘娘,处罚那来宝。陛下却道,因他从前不懂事,犯了许多错,以致两宫一直为此忧心,才会托付来宝照料他身边诸事,若知晓了此事,只怕又会自责,因而不欲张扬。这都是陛下一片孝心,只是儿臣却不能忍。回头陛下若是责怪起来,两位娘娘可要为我做主。” 哭求这种事,也不适合李定宸来做,她是女子,由她来出面才好。 便是江太后听见这番话,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到底是亲生的孩儿,如何会不理解她一片苦心?皇帝长大了,也懂事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处处顶撞自己的小孩子了,必然能体谅她的想法。 赵太后拍着越罗的手感叹道,“陛下瞒着我们是孝,你将此事说出来,同样也是孝。此事是我和你们江娘娘的疏忽,若是因为顾全我们的面子,就叫陛下一直受苦,那岂非更陷我们于不慈?早日说出来,早日解决了这隐患,才是正理。” “两位娘娘不责怪儿臣,儿臣就放心了。”越罗做出松一口气的模样,又擦了一下眼泪。 江太后不由打起精神,玩笑道,“你这孩子,有什么事只管说,倒哭成这样子。知道的是你为陛下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你赵娘娘给了你委屈受呢!” “两位娘娘慈爱无比,怎会让我受委屈?”越罗道,“只是儿臣一时冲动,将来宝给拿了,后头的事,却是有些麻烦。” 毕竟来宝虽然是内侍,但却与朝堂联系紧密,动了他,说不得会让朝堂也产生一番动荡,在小皇帝尚未亲政的时候,这并不是两宫乐见的情况。——她们还需要一个人去制衡王霄。 可是就这么把人放了,却更无可能。 一时间,两宫也不免有些踌躇。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内侍拍巴掌的声响,有宫人掀了帘子,就站在门外通禀,“启禀两位太后和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越罗出门的时候,眼睛还只是轻微的红肿,不仔细看看不出来的那种,但路上被凛冽的寒风一吹就更严重了。 等到了万年宫,两宫一看,都吓了一跳。 越罗眼泪汪汪的进了门,还没来得及下拜请安,就已经被江太后身边的人扶起来了。 “这是怎么了?”赵太后招手将她叫到身边,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一面问,“瞧你这个样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皇上欺负你了?”这满宫里,要是还有人能欺到皇后头上,也就只有皇帝了。 “不是。”越罗的声音都带了鼻音,“两位娘娘千万别误会,此事与陛下虽然有些关系,但他只怕比儿臣还委屈呢!” 两位太后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疑色。江太后问,“究竟怎么回事?” 越罗抹着眼泪道,“这事说起来有些话长……前些日子,儿臣因有事与陛下商议,所以去了太平宫。结果正巧碰上了来宝总管从太平宫里出来。我过去时,陛下正在发脾气,听身边伺候的人说,来宝总管……”她说到这里,适时抽噎了一下,抬头看了两位太后一眼,才继续道,“他将陛下训斥了一顿。” 104.第104章 感同身受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虽然朝廷的救援还算及时,后续的几天里, 还是陆陆续续又死了十几个人。 在这个边关斩首十人以上就可算大胜,可以露布飞捷回报京师的年代,三十多条人命,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还是发生在京师, 天子脚下, 首善之都! 虽然大雪是天灾, 但并不意味着别的地方不会出现。如果京师都能损失那么多,换成别处,救灾没有那么迅速灵活, 又当如何? 不单是朝堂,整个京城都因为这件事而气氛沉重, 尤其是在灾民们进了城, 被安置在城内后。就连李定宸,也停了每日的经筵, 端坐在朝堂上听群臣商议救灾之事。 而随着救灾工作有条不紊的推行,接下来也就到了该算账的时候了。 首当其冲要被批评的,自然是李定宸这个天子。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哪怕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但关系到几十条人命, 一道罪己诏却是免不了的。 诏书是首相王霄亲自拟定, 翰林院大学士亲笔所书,李定宸从头到尾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殿内添的炭火不够,他只觉得四肢僵硬,浑身冰凉。 对少年天子而言,这件事太沉重了,不是他稚弱的肩膀所能扛得起的。 直到朝事结束,乘着銮舆回到长安宫,推门入内,被热腾腾的暖气一扑,李定宸一直紧绷的情绪陡然一松,那种寒意才由里到外的散发出来,让他浑身发颤。 越罗一直在关注此事,自然知道李定宸此刻的压力有多大。她屏退了众人,亲自扶着李定宸在暖炕上坐了,又替他脱下靴子,用厚毯子将整个人裹住,又往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捂着。而后又灌了一大碗红糖姜茶下去。 李定宸抱着被子靠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才渐渐暖和过来,发了一身的汗,寒意尽退。 “皇后……”他抿了抿唇,拉着越罗的手,神色间有些茫然,“当真是朕不肖,上天才会降下如此灾祸,以示警训吗?” “这与陛下有什么关系?”越罗眉一扬,语气也难得褪去平日的温柔谦恭,而显出几分咄咄逼人的尖锐,“这十多年来,政事控于王相一人之手,便是上天要降罪,该罚的也绝不会是陛下!” 李定宸分明已经暖和过来了,听到这番话,又激灵灵的打了个颤。 他想提醒皇后慎言,又想到这是长安宫,便闭了嘴。何况,越罗这番话,正好切中了他的心事,也迅速得到了他的认同。——虽然他是皇帝,但根本没有自主权,上天降罪与他有什么关系? 紧张过后,到了能够完全放松的地方,身体里的疲惫便争先恐后的跑了出来,李定宸靠在枕头上,心想还是皇后知道自己。 然而越罗下一句话,便让他精神为之一震,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何况,此事虽是天灾,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大雪,灾情如此严重,焉知其中没有别的缘故?” 李定宸睁大了眼睛,“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事发之后,我让文兴和武宁去查问了一番,却是另有所得。”越罗道,“灾情最重的那十几个村子,都在京城西郊。而且那一片土地,好几年前就已经被一家大户买去,这些村子里住着的村民,都是租着田地的佃户。” 说到这里,她看向李定宸,面上也露出几分冷色,“这家大户姓张,祖祖辈辈都是商人,在京城一带也颇有名望。但这些土地却不是他们自己置办,而是旁人所赠。只因……他家女儿生得美貌动人,被京城首屈一指的九千岁看中,聘做正房夫人。” “此事当真?”李定宸顿时拥着被子坐了起来,面色严肃的看向越罗。 “朝堂诸公一时半会儿虽然顾不上,但早晚都能查到这上头来。”越罗道,“我不过是赶了个早罢了。陛下若是不信,也可以派人去查。” “来宝!”李定宸咬牙切齿了一会儿,又有些不解,“即便那片土地是张家的,但又与今次的天灾有什么关系?” “虽然今年雪下得大,但陛下试想,这场雪覆盖了整个京畿路,怎么别处的屋子都没塌,只有那一带的屋子受损严重?难不成老天爷看准了一处下雪不成?” 李定宸年轻,经历的事少,又没在宫外生活过,一时想不到,但他也很聪明,一点就通,“他们的屋子有问题?” “年久失修,便不是大雪,只怕早晚都要塌。”越罗道,“张家待下苛刻,别处的佃户只需交三成租子,到他们家就要收五成,百姓们一年的收成连果腹都难,又哪有闲钱修缮房屋?” 李定宸皱着眉想了一会儿,才摇头道,“即便如此,只怕要治罪也难。” 其实这也不单是张家的问题,毕竟这些土地被送给他们家才几年时间,而房屋年久失修,肯定是由来已久。张家完全可以推脱说不知情,至于多收租子,虽然于情于理都不合适,但顶多申斥一番,根本算不上什么罪名,无非是让张家名声变坏罢了。但他们依附阉宦,又怎么可能在意名声? 但想到自己那一道罪己诏竟是代这样的人受过,李定宸便恶心得说不出话来。 “定罪自然是不能。”越罗附和了一句,在李定宸身边坐下,有些感慨的看向他,“说起来此事还真有些玄妙。连陛下都下了罪己诏,那么此事一旦查出来,来宝也不可能安坐,必定会过来请罪,届时……” 她附到李定宸耳边,将自己的计划一一说来,又交代他到时候应该怎么做。李定宸听着她的话,眉头渐渐舒展开,双目之中也渐渐现出光彩,不停点头,等越罗说完了,才郑重的道,“朕记下了。” 跟越罗推断的一样,两天之后,这件事就被捅了出来。 来宝听说这个消息,大惊失色。他事先当真不知此事与自己有关,此刻再想要将消息瞒下,却是已经迟了。他甚至顾不得训斥妻子和前来求助的丈人舅子,匆忙换了衣裳进宫。 他得在消息送进去之前,去两宫跟前请罪,将此事分说清楚! 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两宫明白,此事他毫不知情,也是被人蒙在鼓里。然后再保证回去之后一定会妥善处理此事,请两宫看在多年侍奉的份上开恩,或许还能把影响降到最低。 然而李定宸怎么可能给他这个机会?他让下头的人盯着,汇报此事的奏折才送进宫门,他就以两宫的名义派人去要了过来。 被派去要这份奏折的,正是张德。他虽然已经几年不在宫中,但毕竟从前的根基还在,如今复得两宫信任,又被皇后看重,自然有的是不想忍受来宝的人依附过来,其中自然也有负责整理传递奏折的内侍。因为来宝那边没有送信过来,轻而易举便拿到了奏折。 然后李定宸沉着脸,亲自将这奏折往两宫跟前一递。 因为皇帝下罪己诏这件事,两宫的心情都很不痛快。小皇帝甚至还没亲政,此事有他什么过错?这道罪己诏一下,他小小年纪,就得担上个平庸昏聩的评语,往后还如何主政,如何令朝臣膺服? 结果好么,居然是下头奴婢们惹出来的事! 自古以来,只有下头的宦官内侍替帝王承担过错,何曾见过身边的人犯了错,最后却由皇帝来承担的?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李定宸按照皇后教导,三言两语就挑动得两宫又是愤怒又是后悔。 她们当初怎么会认为来宝是个好的,还将看护皇帝的重任交给了他? “不是。”越罗的声音都带了鼻音,“两位娘娘千万别误会,此事与陛下虽然有些关系,但他只怕比儿臣还委屈呢!” 两位太后对视了一眼,脸上都有些疑色。江太后问,“究竟怎么回事?” 越罗抹着眼泪道,“这事说起来有些话长……前些日子,儿臣因有事与陛下商议,所以去了太平宫。结果正巧碰上了来宝总管从太平宫里出来。我过去时,陛下正在发脾气,听身边伺候的人说,来宝总管……”她说到这里,适时抽噎了一下,抬头看了两位太后一眼,才继续道,“他将陛下训斥了一顿。” 这件事,两宫太后其实是知道的,毕竟越罗接掌宫务的时间短,而且两宫对她跟皇帝的相处又十分关注,越罗只去过那么一次太平宫,那边发生了什么,自然有人报给两宫知晓。 不过之前她们的关注点都在皇帝和皇后身上,这才是头一回知道,来宝竟训斥了皇帝。 105.第105章 陈国公主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而话题又是如此的合适及恰当。 ——毕竟下过罪己诏, 对年幼的帝王而言,这件事会是他毕生的污点, 永远都抹不去。而事情的后续处理和安排, 自然也就十分重要。他会开口关心, 虽然出乎朝臣的预料, 却也可以理解。 京兆尹很快出列,表示赈济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 如今在雪灾之中损毁的房屋都已经修葺完毕, 接下来会给他们发下新的牲畜和农具以及种子,确保春耕不受影响。户部的官员也保证所需的钱粮会第一时间拨下。 李定宸微微颔首,道, “诸卿辛苦了。朕连日来总是梦见先帝, 目中似有忧色, 因此心下不安。天降雪灾, 乃是警示之意。单是这般处理,只怕无法令上天满意, 不知诸位臣工可有别的办法为朕分忧?” 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 朝臣们迟疑了一瞬,都将视线转向了王相。 皇帝今日两次开口, 虽然说的都是不甚紧要之事, 但却也可以看做是他打算向朝政伸手的先兆, 如此一来,王相的意思就很关键了。 但是皇帝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们就必须要给出回应。所以王霄沉吟片刻,道,“此次天灾示警,如今看来,乃因陛下身侧有奸佞乱权,之故,来宝既然授首,陛下只需祭祀太庙,想来便可无碍。” “单只祭祀田地,只怕还不够。”李定宸道,“朕欲效仿前朝帝王,立天地坛,合祭皇天后土,上禀朕之衷心,不知诸卿可有以教?”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礼部的几位老大人闻言大惊,立刻异口同声的反对。 “为何不可?”李定宸微微皱眉,不解的问。 礼部尚书出列道,“祭祀天地,自然是应有之义。然而修建天地坛,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恐非社稷之福。” 大概是李定宸这个提议太吓人了,所以接下来朝臣们纷纷开口劝谏,竟是打定主意要反对了。须知前朝修建天地坛,乃是仿皇城制式,而因为修建在城郊,又是祭祀天地之所,其占地之广、建筑之盛,还要远胜城内的皇宫。 因为前朝距今已经十分久远,因而天地坛早已废弃上百年。要将这上百顷的宫殿群重新修筑,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难以估算。即便如今的大秦还算风调雨顺,但世宗晚年修建皇陵耗费甚巨,因此国库并不丰盈,根本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来。 但是他们劝谏的语气却也不甚激烈,大抵这个提议过于荒谬,所以反而推翻了之前他们关于皇帝想要夺权的推测,都认为小皇帝是被这件事给吓坏了,所以想要弄个仪式来安定人心——尤其是安定他自己的心。 这个他们很拿手啊!根本不用那么费钱费力,完全可以采用更加经济的方式嘛! 所以在劝谏过后,又有人提出了作为替代的解决办法,“《礼记·祭统》:‘天子亲耕於南郊,以共齐盛。’古之帝王亦常有亲耕之记载,陛下若要效仿先贤,莫如于二月初二龙抬头之时,亲耕于南郊,即可令天地感殿下之诚心,又可为天下劝农之本,岂不善哉?” 李定宸尚在犹豫,其余众臣已经纷纷开口称赞附和,表示这就是最好的方式,与其大张旗鼓兴建土木,倒不如以诚动人。 最后王相也开口相劝,李定宸便犹犹豫豫的答应了下来,命有司负责安排此事。 因为现在距离二月初二已经很近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而帝王亲耕,各种礼仪是绝不能荒废的,所以朝臣们下了朝之后,便立刻回衙门去翻阅典籍,制定流程了。 李定宸脚步轻快的回了长安宫。 他接下来其实还要去听经筵,但这会儿心情实在是太兴奋,必须要跟皇后分享一下,所以一下朝就迫不及待的回来了。 越罗也才刚刚请安完毕,从万年宫回来,见他兴冲冲的样子,便含笑问,“陛下这样高兴,可是有了好消息?”昨晚李定宸要她看着他的表现,不想竟这样快。 李定宸点了点头,拉着她的手回了内室,又屏退众人,才凑到她耳边,压抑着兴奋道,“礼部和户部已经在准备,二月初二,朕要去南郊亲耕!” 越罗还真有些惊讶,“陛下怎么做到的?” 虽然自古就有这样的仪制,但本朝却是从未有过的。“祖制”二字,可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那些朝臣顽固得很,即便有足够的理由,也未必能说服他们,何况李定宸看起来也不像是能舌战群儒的。 李定宸面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神色,笑道,“若是朕开口,他们必定不许,所以朕让他们自己提的。” 便将今日早朝的情形对越罗说了一遍,说到高兴处,不由得手舞足蹈,对越罗道,“还是皇后提醒我,有些事只要稍微迂回,效果便截然不同。只要揣摩清楚朝臣们的想法,要因势利导,一点儿也不难嘛!” “这只是因为此事于他们无损。”越罗正色提醒他。 李定宸浑不在意道,“朕知道,不过这种事,有一就有二,总有让他们都无法反对朕的那一日。” 整个朝廷都运转起来,事情安排得自然很快,最后定下来的流程之中,非但有李定宸这位帝王于南郊亲耕,还有越罗这位皇后亲蚕于北郊之礼。 李定宸在越罗面前越发得意,越罗却是哭笑不得,怎么这还有捎带的? 不过,能够出宫,越罗还是高兴的。虽然她很清楚,这样的仪式之中,所有行事都有人跟着看着,根本不会有半点自由,而且也会很累,但还是高兴。毕竟是在这平静如水的日子之中增添的一抹亮色。 提前数日,帝后二人便开始斋戒。至二月初二这日,两人一早就起身,梳洗打扮之后,便分别领着不同的队伍出门了。 其实所谓“亲耕”与做戏无异。一切流程都是安排好的,身为皇帝的李定宸穿着为今日特制的衣物,左手执鞭、右手扶犁,前面有官员牵牛,两侧是耆老相扶,身后则跟着经过挑选、手执各种农具的农人,如是在田里来回犁三次地,就算完成了亲耕的任务。而后内阁重臣、各部高官依法炮制。 但第一次玩这种“角色扮演”游戏的李定宸兴致勃勃,扶着犁只恨那牛儿走得不够快,三次结束之后,还有些意犹未尽,看得周围的朝臣胆战心惊。 这要是皇帝在地里摔一下,谁担待得起? 玩得很尽兴的小皇帝回到皇宫之后,才傻了眼。皇帝亲耕是一天就能结束的,皇后亲蚕却不是那么回事,因为谁也无法保证蚕宝宝什么时候孵化出来,所以在祭拜的蚕神之后,就只能等着它们孵化,才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躬桑礼。 所以越罗还在北郊的先蚕坛里住着呢!也不知道几天才能回来。 天气虽已渐渐转暖,但风里还是带着寒意。俗话说春捂秋冻,李定宸身为皇帝,身边的人自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疏忽,因此一进门,韩嘉便打算到旁边的茶水间去沏茶,结果还没动,那边儿已经有人端着茶水过来了,却是长安宫中的宫人。 倒是个有眼色的。 那宫人走到近处,李元本欲伸手去接茶盘,却被她轻巧闪过,到了李定宸跟前,跪下之后将茶盘高举,柔声道,“请陛下用茶。”莺声鹂啭,好不柔美。 李定宸随手接了茶杯,抿了一口,皱眉又放了回去道,“这茶水怎么泡的?” 那宫人盈盈抬首,目中含露看向李定宸,“奴婢知错,求陛下恕罪。” 李元此时已然看出端的,略一皱眉,就要上前拦人,却被韩嘉拉住了,朝他使了个眼色。皇后不在宫中,陛下身边无人陪伴,自然是无趣的。这会儿好容易有一朵解语花,怎能上前捣乱? 李元眉头皱着,正要说话,那边李定宸已然不耐道,“行了,退下吧。”正眼都没看一眼。 那宫人似乎也没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面上一红,已是盈盈欲泣,委委屈屈的道,“奴婢遵命。”然后才慢慢站了起来,站起来的过程中,她却也不老实,脚下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一软,就要朝李定宸的方向倒去。 李元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把人护住了,就连韩嘉也被唬得忘了阻止他。那茶水虽然已经是可以入口的温度,算不得太烫,但若泼洒到皇帝身上,非但不雅观,也有犯上之嫌。莫说这个宫女,便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要吃挂落。 一杯茶水尽数泼在了李元胸前,且那宫女也朝他倒了过来。李元身后还坐着皇帝,自然不敢往后倒,见这宫女倒过来,如何敢接? 情急之下抬腿一踹,就把人给踹开了,自己扶着炕桌,这才艰难的稳住身形,好歹没倒在李定宸身上。 106.第106章 弹劾奏折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你还想瞒着我们, 来宝这几年把你管得死死的,连饭都几乎吃不饱, 你怎么不告诉我和你江娘娘?若不是皇后心疼你说了出来, 你还要瞒着我们到什么时候?”赵太后脸一板, 瞪着他道。 “皇后?”李定宸没想到越罗会连这个都说出来, 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她。 这一看不得了,自家皇后怎么眼睛都哭肿了?因为离得近, 李定宸也没多想,伸出手就想摸摸越罗的脸,结果还没碰到人呢, 江太后已经厉声喝止道, “你住手!你这是要干什么?是哀家逼着她说的, 你有什么气只管朝我撒, 做什么又拿皇后做筏子?!” 李定宸看看她, 又看看自己举着的手, 一时竟无话可说。 在旁人眼里看来,他可不就像是举起手打算抽皇后一个耳光? 百口莫辩的小皇帝尴尬的收回手, 狠狠瞪了自家皇后一眼, 越罗险些笑出来, 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这会儿李定宸也反应过来了, 虽然不知道皇后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但简单的配合他还是懂的,因而很快收敛起情绪,向两位太后解释道,“其实并不是吃不饱,只是没什么油水,总觉得肚里空空。不过多填些点心,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越是表现得不在意、漫不经心,两宫心里就越是不好受,虽然李定宸说的都是实话,但经过两宫一番脑补,他甚至成了没饭吃只能靠点心填肚子了。 两宫也不去细想饭都没得吃怎么可能有点心填饱肚子,只知道皇帝的确是受了委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元宝之故。 江太后沉着脸道,“好个来宝!哀家待他不薄,却不想他就是这么回报的!” 听到来宝的名字,李定宸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冷笑道,“他眼中只怕早就没有了君臣之份,又岂会在意娘娘待他的那一点情分?韩嘉李元!” “奴婢在。”韩嘉和李元应声从门外走了进来,没人手中捧着一摞奏章。 李定宸指着奏章道,“两位娘娘看看这些吧,全都是弹劾来宝种种罪状的折子,简直罄竹难书!” 两位太后有些惊疑,分别取了奏章去看,见内容果然都是弹劾来宝,而且有理有据,甚至连苦主都在,而那些罪名,更是几乎将两宫能想得到的罪都犯了一遍,不由越看越怒。 其实绝大多数罪状,都是下面的人犯的,来宝甚至未必知情,但这个时候,没人在乎他是不是知道,因为这些人是仗着他来宝的势才能做下这些事,既然如此,他自然也要承担责任。 本来两宫就对他不满,只是不知该怎么处置,毕竟他与朝堂关系紧密。现在见朝臣们纷纷上折子弹劾,她们即便再不懂,也知道这件事王霄没有压下去的打算。 既然如此,此人自然是留不得了。 张德亲自跑了一趟内阁,带去了两宫和皇帝的意思,来宝之事可秉公处理,他们绝不姑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谓是天泰年间以来朝堂最有效率的一次,仅仅七日功夫,便将来宝一应罪状都理清楚了,然后该抄的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流的流,前朝后宫都有不少人受此株连,一时间人心惶惶。 好在宫中也没有穷究之意,皇帝亲自开口对王霄表明自己的态度,此事到此为止,接下来上元佳节,还需官民同乐,不要受了此事影响。 直到这个时候,李定宸才总算有空坐下来,跟越罗理一理这件事。 听到越罗说她一早就暗示薛进和张德各自搜罗来宝罪证,然后又利用种种手段,在最合适的时机将此事捅了出来,最终才能得到这个结果,惊讶之中还有些不解。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怎么朕之前就没想到?”他挠了挠头,问。 越罗失笑,“的确很简单。妾闻为上位者,唯‘制衡’二字而已。来宝在宫中多年,固然权势滔天,却也树敌不少,而且宫中内侍,尽皆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要给他们机会,自然会合力将他拉下来。我所做的,不过是稍微给些倚重和暗示。” “制衡……”这些道理,李定宸自然是在史书之中学过的,只是从来没有这样生动的、清楚的体会过这两个字的能量。 他反复的念着这两个字,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燃烧,片刻后,才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盯着越罗,“皇后以为,此二字处处皆可用?” “天下人心皆是如此,自然处处可用。”越罗肯定道。 李定宸站起来,难耐的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直到那种激动的情绪渐渐淡了下去,他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重新回到越罗身边坐下。 “还不行。”他说,“现在还不行。” 越罗很清楚他在想什么,甚至那本身就是她引导着他去想的。 ——来宝可以用这种方式解决,王霄呢? 但李定宸还能看得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道理虽然一样,但王霄和来宝身份不同,解决的难度自然也不同,现在还远不是时机。所以他最终还是按捺住了,没有因为冲动而行事。 这是越罗希望看到的。虽然已经预料到李定宸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但真的看到了,心里还是高兴。 她抬手倒了一杯茶,递到李定宸手边,“陛下不必着急,慢慢来。” “朕知道。”李定宸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王先生……乃国之栋梁,这是连世宗皇帝都亲口赞过的。” 虽然王霄是他亲政最大的阻碍,但李定宸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朝政上很有能力,这十来年,皇室形同虚设,以内阁为首的文官集团却能够将天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明证。 莫说他现在没办法,就是有,也不能轻易动手。在确定自己能够执掌天下,承担起安定黎民的重任之前,他什么都不能做。 这一次密谈,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过了。自这一日之后,李定宸跟越罗的关系越发亲密,不单他们自己,就连下头伺候的人,也心有所感。 这消息传到万年宫,赵太后忍不住捂着胸口,十分不解的问江太后,“两个孩子好得快成一个人了,怎么就迟迟不肯圆房?” 她后来又暗示过李定宸两次,但李定宸又不好直接说“朕打不过皇后”,只好找了些话来搪塞,等到过完年发生雪灾的事,接二连三的忙碌起来,也就顾不上了。如今事情处理完,赵太后便又惦记起来。 倒是江太后反而看开了些,“他们年纪还小,身体都还没长全呢,倒也不急在一时。” 大秦的皇帝普遍长寿,就是死得最早的先帝,享年也有四十一岁,那还是因为他身体一贯不强健,登基之后更是各种忧思难解,遂成心病。李定宸才十六,过个十年再着急皇嗣之事也不迟。 江太后带着李定宸住在太平宫那段时间,也算是接触了不少政事,在这方面的触觉远比赵太后敏锐,她能察觉到自从皇后入宫后,小皇帝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尤其这一回处理来宝的事,许多细节都值得推敲。 她的儿子好像开窍了。 越罗只好将灯灭了,自己也躺到了床上。 其实不单是李定宸,她自己心头又何尝不激动?毕竟已经一年没有这样自在的在外面走动了。 于是在李定宸没忍住又提起街市见闻时,她也随口附和了几句,结果就被他引着,不知不觉说了许多话,还回忆起了许多自己从前住在南京城时,上元夜跟着闺中姐妹们在城中走百病的趣事。 李定宸听得心向神往,叹息道,“不知几时才能再觑空出宫去。” 越罗微微皱眉,虽然纵了他这一次,却不可让他养成这样的坏习惯,想了想,道,“这般避着人出宫,只可偶一为之,次数多了,必然会露出端倪。陛下若当真想出宫,不如想别的法子。” “什么法子?”李定宸犹豫。 越罗提醒道,“当年太-祖、太宗、后来的世宗皇帝,都并不是日日囿于皇城之中。” 李定宸顿时眼睛大亮,拍了一下床板,“对啊,朕怎么没想到?” 太-祖和太宗自不必提,当年开国时南征北战,真正留在宫中的时间反而很少。世宗皇帝却是不耐留在宫中,直到晚年还时有出巡。如今世宗朝的风气未变,李定宸如今的年纪,出巡别处不能,但就在近郊走走,只要有合适的理由,朝臣也无法阻拦。 107.第107章 待罪之身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李定宸连忙老实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他来说是有些恍惚的, 身在马上,他并不知道越罗究竟做了什么, 反正踏雪很快就被安抚下来, 在向前飞驰片刻之后, 速度居然慢慢就缓了下来, 直至变成悠闲的漫步。越罗这才一提缰绳,勒住了马。 她纵身往下一跳, 落在了地上,反身朝李定宸伸出手,还没忘了使用敬语, “请陛下下马。” 这时骑马追赶的几个内侍赶了上来, 见已然无事, 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从马上滚下来, 便立刻跪在了地上。尽管皇帝没事, 但发生了惊马这种事,今日在场的众人都脱不了干系, 尤其是他们这些负责照料马匹的。 李定宸还有些惊魂未定, 本来是想等内侍们过来扶着自己, 见此情形, 只好垂头丧气自己爬了下来。 落地时腿一软, 险些也跪了下去。 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住。李定宸转过头,正瞧见越罗收回的那只手,心下顿时有些没滋味。 他胆子一向很大,惊慌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此刻回想自己的表现,只觉得丢脸。偏偏这脸还丢到了皇后跟前,甚至还是对方把自己救下来的。 他对越罗,原本只有个很淡的印象。 ——这是我的皇后,但是娶了她之后我却没能亲政。 没了。 此刻,两人站在草场上,周围是几匹悠然吃草的马儿,跪在地上的内侍,远处还有更多急着往这里赶来的人,李定宸才像是忽然睁开眼睛,将越罗这个人看分明了。 她能最后中选,容貌自然是不差的。圆脸大眼睛,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得长辈们的眼缘。性子稳重,沉默少言,然以今日的情形来看,只怕非但不是众人所以为的贤良淑德,胆子也着实不小,而且精擅马术。 此前却是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也不知两宫听说此事,会做何感想。 想到两宫,李定宸陡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今日惊了马,自己只怕免不了又要吃一顿挂落,且很长时间内不可能再来西苑骑马。如此一想,情绪不免低落下来。 这时后面的人已经赶了上来,各自将李定宸和越罗簇拥在中心,先检查过二人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而后便有人将此事报上去给两宫知道。 越罗注意到,在前去禀报之前,他们并没有请示过李定宸。 自己初初入宫,只怕还在两宫的考察之中,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心腹,不问她的意见倒也可以理解,但连李定宸这皇帝也不问,却是有些出乎越罗的预料。 她陡然意识到,小皇帝在宫中的日子,只怕过得也没多好。 既然事情已经报了上去,他们二人也免不得要过去一趟,给两宫报个平安,以免长辈们担忧。 于是两人又被众人簇拥着上了銮舆,往万年宫去。 …… 万年宫中,听说皇帝惊马,两位太后也是唬了一跳,连忙将报信的人叫了进来。 只是这报信之人看上去却不甚慌张,两位太后对视一眼,这才由江太后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来报信的内侍显然不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口齿十分伶俐,立刻将西苑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着重指出皇后前来见驾,适逢其会,出手救下陛下,二人均平安无事。 也难怪他们并不慌张。从前皇帝闹出这些事情来,哪一次大小不要受一点伤? “不想皇后竟还精擅马术。”赵太后不由感叹了一句。 江太后道,“她父亲虽是文官,却是弓马娴熟的,第一任官便是在九边。皇后便是那时诞下,想来幼承庭训,也跟着学了些。” 文官家的女儿学这些,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两宫都没说什么,自然不会有旁人质疑。 赵太后笑着道,“这一回却是亏了她。陛下那个性子,总想着涉险,这几年咱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如今看来,却是可以将这担子交出去了。” 江太后摆手令报信之人下去,这才道,“且再看吧。” 二人说了几句话,外头便有人报皇帝和皇后过来了。这是意料中事,两宫并不意外,当下请了人进来,查看一番,果然平安无事,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但江太后还是板着脸斥道,“陛下年纪不小,怎的还是这般胡闹?倘或出了什么事,传扬出去,只怕朝中又有人非议。” 李定宸是被训斥惯了的,便只低着头听。反正江太后训斥他也不是只这一件事、这几句话,听过了也就罢了。 倒是越罗开口道,“母后息怒,说来此事乃是儿臣的错。若非为避开儿臣的仪从,陛下也不至于惊了马。儿臣惶恐,请母后责罚。” 众人都没料到她会开口,因而俱是面带惊讶的看向她。 李定宸第一个反应过来,有些气急的道,“与你什么关系?是我先纵马,这才避让不及。” 自己挨骂也就罢了,反正习惯了。皇后本来救人有功,偏还要揽下错处,她是不是傻? 果然江太后话锋立刻转到了她身上,“哀家还没说你!你身为皇后,即便是为了救人,这般宫中走马,也是失了体统!你是皇后,天下人都看着你呢,行事之前总该三思,莫忘了你的身份。” “儿臣知错。”越罗道。 “念你也是救人心切,便不罚你了。”江太后又转向李定宸。“陛下这几日在太平宫批折子,才刚看着有几分模样,转眼又惹出这样的事端来。往后不许再往西苑去!” 虽然在预料之中,李定宸还是惊叫了一声,“母后!” 但旋即身边的越罗伸手一拉,他余下的话就没说出来,转头看了她一眼。 越罗道,“母后,陛下每日批阅奏折十分辛苦,往西苑散散心也是应当的。若不许他去,只闷在宫中,反倒不妥。这一回惊马实是儿臣之错,若因此连累母后为陛下担心,儿臣心下不安。” 赵太后闻言,眉头轻轻一动,细细看了越罗一眼,又转头去看江太后。 江太后也有些意外,片刻后才道,“你们夫妻齐心,哀家倒成了恶人。也罢,这些事情既有你媳妇管着,我这当娘的也不多问。只你自己也需记住,你也是娶亲的人了,往后须得沉熟稳重些,才是为人夫婿的担当!” 李定宸瞪大了眼睛。 他之前跟皇后相处得好,但大抵一开始没有圆房,后来习惯了这种相处,也就不会想到那上面去。今日被赵太后一提点,他才忽然意识到,越罗是他的皇后,除了每日叫他起床、为他打理衣食住行之外,最最重要的是,两人得一起生孩子。 江太后对李定宸的严厉是多方面的。为怕他被人带歪了心思,女色上看得更是十分严格。加上李定宸身边的人都是大总管来宝安排的,有时常更换,莫说下头的人不敢打这种主意,就算想了也不会有机会。 而且李定宸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一时也想不到这方面。 然而毕竟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旦这种意识在心里冒了头,便有些按捺不住。 越罗很快注意到了他的不同,毕竟平常李定宸总是闲不住,今日坐下之后却一直没有动,反倒一直自以为隐蔽的偷窥自己。但她没想到是赵太后会特意提醒这种事,因而也只以为皇帝是发现了什么,所以在观察自己。 她故作不觉,对李定宸道,“马上就要入冬了,今日尚服局送来了冬衣的料子,我瞧着都好,只不知道两宫喜欢什么,陛下若是有空,能够烦劳帮忙挑选一二?” 李定宸满心躁动,能有事可做自然最好,立刻起身道,“东西在哪里?” “就在偏殿里。”越罗道。 于是又转到偏殿里。因为要换节令,不单宫中主子们要换新的冬衣,下头的宫人亦是如此,掖庭同样送了不少布料花色来供皇后挑选,因而偏殿里堆满了布料。不过不同用处的布料各自堆放在一处,显得杂而不乱。 越罗指了要给两宫做衣裳的料子,道,“就是这些了。” 李定宸才要叫人进来将布料一一搬开挑选,越罗却已经上了手。几十尺的布料,卷起来颇有些重量,内侍们搬运时也是两人抬一捆。然而此刻越罗双手搭住布卷两侧,轻轻松松就将之搬起来了。 一共十几匹布料,搬完之后她气都没喘,转头朝李定宸笑道,“陛下过来瞧瞧,都是今年新进上来的花色,我瞧着都很好。” 108.第108章 奉旨收钱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宫里的消息传得快, 他在路上就听说皇后已经回来了,还径直去了万年宫。而后赵娘娘来劝了江娘娘, 他才被发配去奉先殿。两边因果一联系, 自然什么都明白了。不愧是皇后, 一回来就解了他这燃眉之急。 可惜还是得跪。 李定宸动了动已经有些发麻的膝盖, 虽然李元那小子警醒,去永和宫之前就替他绑了一对护膝, 但跪的时间长了,还是十分难受。 其实这里除了日常洒扫之外没有人会过来,江太后也没派人看着他, 他是皇帝, 若不想跪, 起来也就是了。但李定宸心里憋着一口气, 却是不肯起的。 他未雨绸缪的练兵, 难道也错了? 奉先殿在皇城以西, 天色暗得也早,更显得此地阴森冷寂, 饶是李定宸穿得并不单薄, 身上也有些发冷。且到了平日里的饭时, 他开始觉得腹中空空, 直如抓心挠肺一般。 虽然江太后没说过不许他吃饭的话, 但按照李定宸的经验,至少今日是没人敢给他送吃食来的了。 才这么想着,便听得外间一阵响动。李定宸正觉无趣,扬声问,“李元,外头是怎么回事?” 皇帝罚跪,身边跟着的人自然不敢站着,都在门口跪成了一排。听见李定宸说话,李元连忙爬起来出去看了,又跌跌撞撞的跑回来,面上带着明显的喜色,“皇爷,是皇后娘娘来了!” 李定宸也是一喜,险些按捺不住要起来。虽然忍住了,但还是抻长了脖子,往门外瞅着。 越罗一进来,瞧见的便是他这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当着人的面,也没说什么,只命人将食盒开了,饭菜尽数摆出来,“我问过了,江娘娘没说不许给陛下送吃食,陛下将就着吃些吧。” 李定宸原以为越罗就算给他送吃的,最多也就是清粥小菜冷馒头,还得避着人拿进来,谁知她居然如此大张旗鼓,饭菜又如此丰盛,不由喜出望外。 “有劳皇后了,朕今日还未进过水米,这会儿正觉得饿呢!”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补偿一般问了皇后这几日可好,什么时候回来的云云,然后才迫不及待的动了筷子。 越罗准备的饭菜分量十足,以李定宸的好胃口也没吃掉多少,让外头跪着的内侍们拿出去分了,二人才跪在殿内说话。 李定宸本来是不让越罗跪的,虽然有蒲团垫着,但跪久了也不好受。他是受了罚,皇后何必跟着遭罪?越罗无奈的笑道,“陛下当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哪有你跪着,我却反而在一旁坐着的道理?往后行事之前多想想,后头还有那么多人仰仗你呢!” “皇后也觉得朕错了?”李定宸沉默片刻,才问。 越罗摇头,“这世上的事,是非黑白对错,并没有一条界限将之划分开。陛下觉得没错,太后娘娘和朝臣却并不如此想。若陛下要问我的想法,我只能说,此事做得不合适。” “不合适?”李定宸有些疑惑。 越罗道,“是。陛下心中所想,我也能猜到一二,但此刻时机不合适,做法也不合适。” “那还是朕做错了。”李定宸有些泄气。 他本来心里憋着一股气,就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想着皇后回宫了,也必定会支持他。所以就算别人都说他错了,他也不肯认。这会儿被越罗这么一说,情绪自是不免低落。 越罗无奈道,“陛下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朕知道,但皇后也觉得朕此事做得太莽撞了吧?”李定宸道。 越罗想了想,问,“陛下觉得自己莽撞在何处?” 李定宸微微皱眉,不甚情愿的在她的引导下开始自我反省,“如今一无外敌二无内患,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朕却在宫里练什么兵,只怕天下人看来,都是不务国事、昏庸荒唐。” 更重要的是,他还年幼,尚未亲政,没有人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些。 百姓们不会懂他在宫中的处境如何不妙,不会明白他身为皇帝却做不得朝堂和自己的主,更不会深想他这么做背后有什么考虑,他们能看到的只有眼前,想到的也只有眼前。 只要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些都是很容易想清楚的。然而之前处在冲动之中的自己,却根本没有想到那么多。 事到如今,懊悔也无用了。 越罗见他是真的想明白了,这才又道,“那陛下应该也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吧?” 李定宸微微一僵,面色也有些发白。 他当然知道,今日消息才刚传出去,朝臣还没来得及反应,所以他只是被太后罚跪在此。但即便江太后先发制人,朝臣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从明日起,弹劾他的奏章只怕源源不断! 这种阵仗李定宸不是头一回经历,所以更知道那些朝臣笔锋犀利、引经据典、骂人不带一个脏字,便是无事也能挑出毛病来,何况他的确做得不当? 这么一想,竟是不由有些胆寒。 但他又不想在皇后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咬牙点头,“朕知道。” “说和做从来都不是一回事,陛下要做的事更是千难万难。若陛下觉得为难,此刻放弃,我也能理解。”越罗看着他道。 李定宸眼一瞪,十分生气,“皇后这是什么话?朕难道会因为这一点小问题就退缩吗?” “既然如此,我也会尽我所能的帮助陛下,但归根到底,还是要陛下自己能立得起来才行。希望陛下能够记住这一次的教训,凡事三思而后行。”越罗微笑着道。 “知道了。” “那陛下不妨趁此时清净,先想想如何消除此事所带来的影响。”越罗道,“就当是……陛下走上朝堂的第一步吧。” “皇后不是说好了会帮朕吗?”李定宸大惊。 越罗微笑道,“臣妾人微力单,此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靠陛下了。” 李定宸瞪着眼睛,虽然他并不相信,但越罗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便起身告辞离开了。留下李定宸一个人瞪着堂上供奉的历代先祖灵位和画像发呆。 ——毕竟下过罪己诏,对年幼的帝王而言,这件事会是他毕生的污点,永远都抹不去。而事情的后续处理和安排,自然也就十分重要。他会开口关心,虽然出乎朝臣的预料,却也可以理解。 京兆尹很快出列,表示赈济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如今在雪灾之中损毁的房屋都已经修葺完毕,接下来会给他们发下新的牲畜和农具以及种子,确保春耕不受影响。户部的官员也保证所需的钱粮会第一时间拨下。 李定宸微微颔首,道,“诸卿辛苦了。朕连日来总是梦见先帝,目中似有忧色,因此心下不安。天降雪灾,乃是警示之意。单是这般处理,只怕无法令上天满意,不知诸位臣工可有别的办法为朕分忧?” 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朝臣们迟疑了一瞬,都将视线转向了王相。 皇帝今日两次开口,虽然说的都是不甚紧要之事,但却也可以看做是他打算向朝政伸手的先兆,如此一来,王相的意思就很关键了。 但是皇帝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们就必须要给出回应。所以王霄沉吟片刻,道,“此次天灾示警,如今看来,乃因陛下身侧有奸佞乱权,之故,来宝既然授首,陛下只需祭祀太庙,想来便可无碍。” “单只祭祀田地,只怕还不够。”李定宸道,“朕欲效仿前朝帝王,立天地坛,合祭皇天后土,上禀朕之衷心,不知诸卿可有以教?”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礼部的几位老大人闻言大惊,立刻异口同声的反对。 “为何不可?”李定宸微微皱眉,不解的问。 礼部尚书出列道,“祭祀天地,自然是应有之义。然而修建天地坛,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恐非社稷之福。” 大概是李定宸这个提议太吓人了,所以接下来朝臣们纷纷开口劝谏,竟是打定主意要反对了。须知前朝修建天地坛,乃是仿皇城制式,而因为修建在城郊,又是祭祀天地之所,其占地之广、建筑之盛,还要远胜城内的皇宫。 因为前朝距今已经十分久远,因而天地坛早已废弃上百年。要将这上百顷的宫殿群重新修筑,所耗费的人力物力简直难以估算。即便如今的大秦还算风调雨顺,但世宗晚年修建皇陵耗费甚巨,因此国库并不丰盈,根本拿不出那么大一笔钱来。 109.第109章 不敢或忘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可惜还是得跪。 李定宸动了动已经有些发麻的膝盖, 虽然李元那小子警醒,去永和宫之前就替他绑了一对护膝, 但跪的时间长了, 还是十分难受。 其实这里除了日常洒扫之外没有人会过来, 江太后也没派人看着他, 他是皇帝,若不想跪, 起来也就是了。但李定宸心里憋着一口气,却是不肯起的。 他未雨绸缪的练兵,难道也错了? 奉先殿在皇城以西, 天色暗得也早, 更显得此地阴森冷寂, 饶是李定宸穿得并不单薄, 身上也有些发冷。且到了平日里的饭时, 他开始觉得腹中空空, 直如抓心挠肺一般。 虽然江太后没说过不许他吃饭的话,但按照李定宸的经验, 至少今日是没人敢给他送吃食来的了。 才这么想着, 便听得外间一阵响动。李定宸正觉无趣, 扬声问, “李元, 外头是怎么回事?” 皇帝罚跪,身边跟着的人自然不敢站着,都在门口跪成了一排。听见李定宸说话,李元连忙爬起来出去看了,又跌跌撞撞的跑回来,面上带着明显的喜色,“皇爷,是皇后娘娘来了!” 李定宸也是一喜,险些按捺不住要起来。虽然忍住了,但还是抻长了脖子,往门外瞅着。 越罗一进来,瞧见的便是他这副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由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当着人的面,也没说什么,只命人将食盒开了,饭菜尽数摆出来,“我问过了,江娘娘没说不许给陛下送吃食,陛下将就着吃些吧。” 李定宸原以为越罗就算给他送吃的,最多也就是清粥小菜冷馒头,还得避着人拿进来,谁知她居然如此大张旗鼓,饭菜又如此丰盛,不由喜出望外。 “有劳皇后了,朕今日还未进过水米,这会儿正觉得饿呢!”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补偿一般问了皇后这几日可好,什么时候回来的云云,然后才迫不及待的动了筷子。 越罗准备的饭菜分量十足,以李定宸的好胃口也没吃掉多少,让外头跪着的内侍们拿出去分了,二人才跪在殿内说话。 李定宸本来是不让越罗跪的,虽然有蒲团垫着,但跪久了也不好受。他是受了罚,皇后何必跟着遭罪?越罗无奈的笑道,“陛下当知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哪有你跪着,我却反而在一旁坐着的道理?往后行事之前多想想,后头还有那么多人仰仗你呢!” “皇后也觉得朕错了?”李定宸沉默片刻,才问。 越罗摇头,“这世上的事,是非黑白对错,并没有一条界限将之划分开。陛下觉得没错,太后娘娘和朝臣却并不如此想。若陛下要问我的想法,我只能说,此事做得不合适。” “不合适?”李定宸有些疑惑。 越罗道,“是。陛下心中所想,我也能猜到一二,但此刻时机不合适,做法也不合适。” “那还是朕做错了。”李定宸有些泄气。 他本来心里憋着一股气,就是觉得自己没有做错,想着皇后回宫了,也必定会支持他。所以就算别人都说他错了,他也不肯认。这会儿被越罗这么一说,情绪自是不免低落。 越罗无奈道,“陛下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朕知道,但皇后也觉得朕此事做得太莽撞了吧?”李定宸道。 越罗想了想,问,“陛下觉得自己莽撞在何处?” 李定宸微微皱眉,不甚情愿的在她的引导下开始自我反省,“如今一无外敌二无内患,海晏河清天下太平,朕却在宫里练什么兵,只怕天下人看来,都是不务国事、昏庸荒唐。” 更重要的是,他还年幼,尚未亲政,没有人相信他能够做到这些。 百姓们不会懂他在宫中的处境如何不妙,不会明白他身为皇帝却做不得朝堂和自己的主,更不会深想他这么做背后有什么考虑,他们能看到的只有眼前,想到的也只有眼前。 只要站在旁观者的角度,这些都是很容易想清楚的。然而之前处在冲动之中的自己,却根本没有想到那么多。 事到如今,懊悔也无用了。 越罗见他是真的想明白了,这才又道,“那陛下应该也知道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吧?” 李定宸微微一僵,面色也有些发白。 他当然知道,今日消息才刚传出去,朝臣还没来得及反应,所以他只是被太后罚跪在此。但即便江太后先发制人,朝臣也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从明日起,弹劾他的奏章只怕源源不断! 这种阵仗李定宸不是头一回经历,所以更知道那些朝臣笔锋犀利、引经据典、骂人不带一个脏字,便是无事也能挑出毛病来,何况他的确做得不当? 这么一想,竟是不由有些胆寒。 但他又不想在皇后面前表现出来,只能咬牙点头,“朕知道。” “说和做从来都不是一回事,陛下要做的事更是千难万难。若陛下觉得为难,此刻放弃,我也能理解。”越罗看着他道。 李定宸眼一瞪,十分生气,“皇后这是什么话?朕难道会因为这一点小问题就退缩吗?” “既然如此,我也会尽我所能的帮助陛下,但归根到底,还是要陛下自己能立得起来才行。希望陛下能够记住这一次的教训,凡事三思而后行。”越罗微笑着道。 “知道了。” “那陛下不妨趁此时清净,先想想如何消除此事所带来的影响。”越罗道,“就当是……陛下走上朝堂的第一步吧。” “皇后不是说好了会帮朕吗?”李定宸大惊。 越罗微笑道,“臣妾人微力单,此事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能靠陛下了。” 李定宸瞪着眼睛,虽然他并不相信,但越罗没有给他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便起身告辞离开了。留下李定宸一个人瞪着堂上供奉的历代先祖灵位和画像发呆。 这后一点,对帝王来说太难得了。 换一个人处在他这样的境遇之中,只怕不被打压得唯唯诺诺,就是被逼得性情阴暗偏执,但他却能将那些令自己不舒服的部分忽略掉,奇迹般的茁壮成长。 所以此刻,即便是知道前路漫长且曲折,他的兴头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吃完饭之后,他便把长安宫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兴致勃勃的拉着越罗,要她展示一下武艺。 越罗也觉得有必要震一震他,因而爽快答应。两人回了后殿,换了轻便贴身的衣物,而后李定宸便眼看着越罗从床底脱出一只扁平的箱子打开,然后又搬开上面放着的种种杂物,最后—— 取出了一把刀。 皇后的私物之中居然还藏了这玩意,李定宸都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虽然是皇后寝宫,但实际上宫里宫外那么多人,层层严密的守卫是保护同时也是监视,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有人看着,身边的东西更全都要登记造册。 李定宸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更明白要在这宫中秘密藏下一件东西有多难。 何况又是刀剑这样敏感的东西。如果只是小刀或者护身的匕首,倒也罢了,偏偏越罗藏的这把还是军中常用的制式,民间严格管制,决不许流传的那种。 至于皇后在卧室里放了一把刀,很有可能对他自己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这一点,李定宸倒是没怎么多想。 皇后的身份非同小可,越家祖宗八辈估计都已经被下头的人查清楚了,确定是家风清白的良民身份。除非失心疯了,否则不可能做出刺驾之事。不过李定宸之所以没多想,纯粹是因为他心大,不认为皇后会害自己。 所以开口时,语气不是越罗设想的愤怒或者震惊,反倒隐约带了一点羡慕,“这东西皇后是怎么藏下的?” 虽然皇后会骑射武艺并不稀奇,但如果皇后随身带着一把刀,就不怎么妙了。 但越罗居然有本事藏下这把刀!这是李定宸这个在宫中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帝王也做不到的。他小时候还会试图将自己喜欢的东西藏起来,但每一次都会被江太后发现,后来索性就看开了。 越罗见他并不顾责怪,便微笑道,“用了一点小手段。” 皇后身份尊贵,贴身用的东西自然不是谁都能碰的。因而查验也好,登记也好,女官们当着她的面儿,不可能肆意乱翻,可操作空间就很大了。 110.第110章 一个时代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两宫皇太后不必说, 一个是嫡母, 一个是生母, 他年纪小,两宫太后垂帘听政, 内外一应事宜都由不得他。但他毕竟是皇帝,两宫深居后宫, 鞭长莫及,因而真正执行她们的命令对他管头管脚的, 是父皇留下的大总管来宝。 大到经筵日讲该学什么,小到今日吃几块糕点, 每件事都有人安排好, 稍有更改立刻就会报给两宫知道。 不过李定宸最怕的还是首相王先生。 他是世宗朝的老臣,资历极深, 永初后期就已经入阁拜相。宣宗皇帝性格懦弱,继位八年始终无法对朝政置喙, 整个朝堂实际上的掌控者就是首相王霄。到了本朝,君主年幼,两宫对王霄十分信重, 说是垂帘听政, 其实不过坐在帘子后面说一句“便依王先生之言”。他又与来宝达成联合, 一内一外, 权倾一时。 王先生性情严肃,在朝中多年的一言堂养成了他一股凌人之势,出口之言容不得别人拒绝。他是李定宸的太傅,私底下面对皇帝的时候,也是教训的口吻为多。 这四个人,就像四座大山,压得李定宸喘不过气。 他明明是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会问他的喜好、他的想法。甚至连他身边的内侍,来宝都要每隔几个月换一批,不许他有心腹之人。 李定宸性情跳脱,从小被拘束着已是不耐,待得年纪渐长,越发觉得自己只是两宫,来宝和王先生手中的傀儡,任由他们拉得团团转,自然越发无法忍耐这样的日子。 而这一次采选秀女入宫,其实本身就是这种矛盾爆发的结果。 去年年底,下头有官员迎合上意,送了一头老虎入宫。李定宸没见识过这样的新鲜,日日都要去看一遭,还命人在西苑修建虎房,结果兴头了两三日,就为这件事被参了好几本,御史们说他这是“玩物丧志、骄奢逸乐”! 这下可不得了,王先生讲课的时候训了一回,来宝又抱着他的腿哭了一回先帝,回到后宫里,还被叫到慈圣江太后的永和宫跪了半个时辰,还是赵太后劝了几句,才算了结。 李定宸为此脸色阴沉了好些天,下头的小内侍为了讨他欢喜,便撺掇着他去西苑玩耍。哪知到了那里,他才知道他们竟不知从哪里弄了一群宫女来唱戏歌舞。 除却每年年节时钟鼓司那边送上来的雅乐,平日里李定宸是绝对不允许接触这些的。他看得新鲜,一时忘了时辰,结果这件事就惊动了两宫。 如何鸡飞狗跳一场大闹不必再提,总之李定宸身边的人又被换了一遭。而过了年,两宫便遣人往内阁递了旨意,要在今年采选良家女子入宫,让皇帝大婚。 李定宸是直到昭告天下的明旨都发了,才知道这件事的。 他这皇帝当得憋屈,可想而知心中是多么不痛快。秀女们入宫之后他也不闻不问,直到万年宫几次派人催请,才不情不愿的去了一趟,却也并不热络。 所以越罗想得没错,李定宸这会儿心思都还是拧着的,的确对这些入宫的女子没什么好感,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他是想立后的。 虽然李定宸是本朝第一位幼帝,此前并没有例子可循,好在史书之上,这样的情形也不鲜见。最正常的处理方式,就是在小皇帝成人之后,两宫撤帘,皇帝亲政。 而这个成人的标准,各朝各代不一。虽然主要是看小皇帝自己有几分能耐,辅政大臣又是否甘心还政,但有个硬性指标是没错的,那就是皇帝要先大婚立后。 所以在被四座大山压迫着的日子里,李定宸唯一的盼头就是赶快长大,到可以娶亲的年纪,大婚亲政! 为此,即便是要稍微忍受一下那些他没什么好感的少女,也未尝不可。 至于赵太后所想的,因为两次吃过越罗递的东西就会对她印象深刻,那只能说是个很美好的误会,毕竟李定宸身为皇帝,身边这些小事都是有人服侍的。且说是越罗递给他,实际上还是殿中省奉御接过去,辨尝之后方可转呈皇帝。 不论如何,当两宫那边定了名字,礼部将名单拟好送到太平宫,李定宸翻看之后,还是十分郑重的记住了越罗这个名字。 对他而言,这个人是一种象征,不需要有具体的形象,但通过她,自己能够获得一些东西。李定宸沉思片刻,没有看内阁票拟,提笔在后面写上自己的批复,令内常侍加盖大印。 这封奏折发还下去,顿时又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皇帝御笔朱批:只立后,不立妃。 这就让礼部的官员十分为难了。几位秀女能留到此时,无论是他们家中,还是朝堂之上都已经有了准备,端看哪一位能登上那个位置罢了。对他们而言,要争的部分早就已经结束了。——最后留下的四位秀女分别来自四京,其中多番角力,不必多言。 剩下的立谁为皇后,则是留给两宫和皇帝的权力。正常而言,先立皇后,过几个月再册妃,都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嫡长不可轻忽。但像皇帝这样,直接说明不立妃的,尚属头一回。 当然,大秦立国一百五十余年,这其实还是头一遭为君王采选皇后,余者都是在为皇子或太子时便已纳妃。 真要驳斥皇帝违礼,好像也说不太过去。便是民间也少有妻妾一起纳的,那不是结亲,是结仇。即便到了天家,规矩不同,但人情是相同的。皇帝敬重皇后,不纳妃妾,说起来是社稷之福。 再说帝王尚且年幼,今年仓促采选秀女入宫,虽未明言,但宫中没有秘密,大臣们谁不知道这是两宫怕他被那些不正经的东西引诱,移了性情?若是身边妃嫔女子太多,反倒并非好事。就算要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国嗣,也不急于这一时。 如此这般说来,竟没有理由反驳他这一道批复。 礼部几位官员一合计,只好去找了首相王先生。王先生又将这个消息送入内宫,令两宫太后得知。 李定宸被叫到永和宫时,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并不意外,脚步沉稳,态度从容。江太后却是气坏了,一见了他,便厉声喝道,“你给本宫跪下!” 李定宸这些年在永和宫跪得着实不少,连时常跪的那块地板都能认出来了。他轻车熟路往地上一跪,口中道,“母后息怒。” 江太后同样熟门熟路,就着这件事训斥了将近一刻钟,这才拧着眉道,“我看你是年纪大了,心也大了,由不得我们管束着你了,是不是?” 到底是亲母子,这一句话却把李定宸的心思说足了十成。可惜即便猜中了,江太后也并不在意,“四位秀女都是千挑万选才留下的,我和你赵娘娘都十分满意,你一句不立妃,又将如何安置她们?” “按规矩,未中选的秀女,由官府发送还家。”李定宸道,“儿子遣人问过了,能入宫待选的秀女,回家之后亲事非但不会受影响,反而更容易说成,母后不必担忧。” 江太后都叫他气笑了,指着他的鼻子道,“到底招了,你这主意只怕打了不止一日。也罢,王先生令人传话,也说此事不干大局,既是你自己的主意,我也不管了。只是你既然看重越氏,往后便多多与她亲近,早日诞下皇嗣,稳固国本才是正经!可记住了?” 本来按照江太后和赵太后的打算,另外三位秀女留下,只怕也要在宫里多住上一二年,等皇后那边地位稳固,最好是有孕了,才能去侍奉皇帝。既如此,三年后再选也是一样。这么一想,也就不强求了。 李定宸给江太后磕了头,走出永和宫时心情十分不错。 那个越罗……的确是个福星。这是他从小到大那么多年来,头一遭在生母面前争取一件事成功。此前就算是想要将自己最喜欢的小宽子留下,也都被无情否决了。 众所周知,礼仪之争虽然看似无伤大雅,其实却是最难以得出结果的,因为古今礼仪卷帙浩繁,礼部的老先生们穷究典籍,一吵起来都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谁也无法说服谁。 这种争执甚至很快蔓延到了朝堂上,适逢最近天下太平,朝中无事,朝会就成了最好的战场。 李定宸满心以为皇后人选定下之后,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头一回见到礼部两位老大人在朝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而且还牵扯了越来越多的官员进去,不由大惊失色,完全不能理解就一个皇后礼服上的图案,为什么也能吵成这样。 等这样的情况多发生几次,他也就淡定了。但这样吵下去总不是办法,李定宸想来想去,灵光一闪,头一回在朝堂上真心实意的说出了这句话,“王先生怎么看?” 111.第 111 章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他之前跟皇后相处得好,但大抵一开始没有圆房,后来习惯了这种相处, 也就不会想到那上面去。今日被赵太后一提点, 他才忽然意识到, 越罗是他的皇后, 除了每日叫他起床、为他打理衣食住行之外,最最重要的是, 两人得一起生孩子。 江太后对李定宸的严厉是多方面的。为怕他被人带歪了心思, 女色上看得更是十分严格。加上李定宸身边的人都是大总管来宝安排的, 有时常更换, 莫说下头的人不敢打这种主意, 就算想了也不会有机会。 而且李定宸心里装的事情太多了,一时也想不到这方面。 然而毕竟是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一旦这种意识在心里冒了头, 便有些按捺不住。 越罗很快注意到了他的不同,毕竟平常李定宸总是闲不住,今日坐下之后却一直没有动, 反倒一直自以为隐蔽的偷窥自己。但她没想到是赵太后会特意提醒这种事, 因而也只以为皇帝是发现了什么, 所以在观察自己。 她故作不觉, 对李定宸道, “马上就要入冬了,今日尚服局送来了冬衣的料子,我瞧着都好,只不知道两宫喜欢什么,陛下若是有空,能够烦劳帮忙挑选一二?” 李定宸满心躁动,能有事可做自然最好,立刻起身道,“东西在哪里?” “就在偏殿里。”越罗道。 于是又转到偏殿里。因为要换节令,不单宫中主子们要换新的冬衣,下头的宫人亦是如此,掖庭同样送了不少布料花色来供皇后挑选,因而偏殿里堆满了布料。不过不同用处的布料各自堆放在一处,显得杂而不乱。 越罗指了要给两宫做衣裳的料子,道,“就是这些了。” 李定宸才要叫人进来将布料一一搬开挑选,越罗却已经上了手。几十尺的布料,卷起来颇有些重量,内侍们搬运时也是两人抬一捆。然而此刻越罗双手搭住布卷两侧,轻轻松松就将之搬起来了。 一共十几匹布料,搬完之后她气都没喘,转头朝李定宸笑道,“陛下过来瞧瞧,都是今年新进上来的花色,我瞧着都很好。” 越罗每将一卷布料放下,发出的声音都会让李定宸下意识的抖一下。他的视线下意识的落在皇后看上去有些纤细的胳膊上,完全无法理解这样一双胳膊,如何能发挥出那么大力量。 他抬手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汗水,心不在焉的上前几步,看了半晌,才挑出两匹来。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便有意识的询问道,“说起来,朕还没问过皇后,入宫之后是否习惯?想来从前皇后在家时,应当与宫中不大相同吧?” 越罗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宫中一切都好,只是妾在家时,每常跟随父亲学习骑射武艺,入宫之后却是不能再摆弄这些了。” “原来皇后还学过武艺?”李定宸立刻兴奋起来。 他性格活泼跳脱,自然不喜欢拘束在屋子里念那些经史子集,相较而言更喜欢习武。可惜舞刀弄棒总免不了受伤,再者帝王之尊也不适合学这些,因而江太后一向不许他学。就是骑射,也只是学些皮毛,应个景儿罢了。 可想而知,得知皇后身为女子竟能学习武艺,自然令李定宸惊羡不已。 越罗本来是故意试他的意思,见他这个反应,不似不喜,倒像是欢喜得过了头,便问,“陛下不觉得妇道人家摆弄这些东西不妥当么?” “怎么能这样说?当年成徽高皇后还曾随同太-祖打天下呢!世宗皇帝的刘皇后也是将门虎女。这两位都是德传后世的奇女子,皇后又怎可因女子之身便妄自菲薄?”李定宸立刻反驳道,“朕倒是想学武艺,可惜母后总是不许,说什么‘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好没意思。” “陛下想学武?”越罗这回是当真惊诧了。 不止是大秦,古往今来历朝历代,天下稳定之后,君王因为忌惮武将手握兵权之故,往往都要崇文抑武。 毕竟文臣便是再能耐,也不过如王霄这般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威凌皇权,很少也很难去想更进一步。因为他们更善于在平衡之中博弈,夺取掌控权。譬如李定宸如今想要收回权柄,免不了要跟王先生对上。但即便王霄不愿意放权,最极端的选择也不过是废了他,另立傀儡新君。 但武将手握兵权,便如身怀利器,杀伐之心更重。若有了机会,只怕改朝换代只在顷刻。 所以历来上位者都有意压制武将,久而久之,也就形成了文臣高于武将的风气。尤其是天下太平的时候,朝中由文臣把持,武将难以立功晋升,除了帝王近侍之外,余者均不受重视,已经成了常例。身处其中者视之为理所当然,也不会去考究其源头。 父亲便时常感慨当今风气大变,天下男子竟以文弱为美,武风凋零,长此以往只怕不堪设想。 而李定宸身为帝王,竟酷爱武艺,怎不令人惊讶? 提到这个问题,李定宸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然而这件事他在心里想了很久,身边却根本没一个能听他说的人,以他的性子,憋了那么久也已经是极限了。何况越罗又似乎正是一个“同道中人。 因而李定宸听她这么一问,不由得道,“自朕登基以来,边蛮欺朕年幼,年年袭扰,边境一直不太平。而朝中诸公却不思抗敌,只一味求和。岂止蛮人反复之辈,若不是被打疼了,岂会知道忌惮?” 越罗琢磨着这后一句话十分耳熟,低头想了一回,才记起这正是当年世宗时常挂在嘴边的话,便问李定宸,“莫非陛下欲效世宗皇帝故事?” 李定宸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激动得险些抓耳挠腮,幸而还记得身为人君须得稳重,才咳嗽一声,将这种情绪压下去,唯有一双虎目灼灼生光,热切的盯着越罗,“朕欲效世宗皇帝旧事,不知皇后能否做贞全皇后?” 贞全皇后刘氏,并非世宗元后。她父兄皆是宁州守将,永初九年边蛮来犯,因时任宁州知州的官员贻误战机,以至宁州失陷,而刘氏一族尽皆战死,唯留老弱妇孺。世宗大怒,严查此事,又宣刘氏入京,欲加封抚慰。然而她听说世宗皇帝打算御驾亲征,便自请从军。 她虽是女子,却不惜己身,对敌时往往冲杀在前,在军中声望极高。 永初十三年,世宗皇帝收复宁州,迎立刘氏为继后。她死后谥号贞全,可见朝野评价之高。 李定宸这一问,显然寄予了他对未来的热忱与期盼。尽管越罗认为他这个想法纯粹是痴人说梦,但对上这双眼睛,竟不知当如何拒绝。 她这段时日,一直在试探李定宸,而李定宸的表现,也出乎她的预料。他对她的家人能够亲近接纳,亦不吝恩赏,对她刻意展露出来的真性情也不以为忤,如今更是明确的表达了对她习武之事的支持。 越罗的心情很矛盾,有时候她努力提醒自己如今的身份是皇后,她的夫君是帝王;但有时候,又发自内心的觉得,李定宸也只是个普通人,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孩子,而他所面对的环境,却是普通人无法想象的。 李定宸在许多方面都并不合乎越罗对未来夫婿的要求,又奇妙的在另一些方面让她觉得这个选择并不糟糕。 虽然就越罗目前的了解而言,宫中对皇帝的评价并不高,都觉得他性情不够沉稳,资质也只是中等。但从越罗的角度来看,他身为帝王,没有明显的缺点,又有建功立业之心,同时还善于纳谏,也有容人雅量——不论从哪一个角度来说,越罗觉得,李定宸都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只要给他机会,所谓的痴人说梦,未必没有一日能够成真。 而他现在需要的仅是自己的一句肯定,同时也将一个几乎无法想象的机会送到了越罗手边。 于是她轻轻伸出手,将之抓住了,“陛下既有此心,妾自当夫唱妇随。只是要效仿世宗皇帝行事,却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一盆冷水让李定宸的脑袋耷拉下去,他恹恹道,“朕也知晓。” 别说御驾亲征了,现在连朝政都不掌控在他手里,甚至他自己每天要做什么,都是由别人来安排的。想要实现自身所想,那可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 虽然朝廷的救援还算及时,后续的几天里,还是陆陆续续又死了十几个人。 在这个边关斩首十人以上就可算大胜,可以露布飞捷回报京师的年代,三十多条人命,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还是发生在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都! 112.第112章 民生疾苦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李定宸一头雾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究竟是怎么了?” “你还想瞒着我们,来宝这几年把你管得死死的,连饭都几乎吃不饱, 你怎么不告诉我和你江娘娘?若不是皇后心疼你说了出来, 你还要瞒着我们到什么时候?”赵太后脸一板, 瞪着他道。 “皇后?”李定宸没想到越罗会连这个都说出来, 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她。 这一看不得了, 自家皇后怎么眼睛都哭肿了?因为离得近, 李定宸也没多想,伸出手就想摸摸越罗的脸, 结果还没碰到人呢, 江太后已经厉声喝止道,“你住手!你这是要干什么?是哀家逼着她说的, 你有什么气只管朝我撒,做什么又拿皇后做筏子?!” 李定宸看看她, 又看看自己举着的手, 一时竟无话可说。 在旁人眼里看来, 他可不就像是举起手打算抽皇后一个耳光? 百口莫辩的小皇帝尴尬的收回手, 狠狠瞪了自家皇后一眼, 越罗险些笑出来, 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这会儿李定宸也反应过来了,虽然不知道皇后这到底是要做什么,但简单的配合他还是懂的,因而很快收敛起情绪,向两位太后解释道,“其实并不是吃不饱,只是没什么油水,总觉得肚里空空。不过多填些点心,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越是表现得不在意、漫不经心,两宫心里就越是不好受,虽然李定宸说的都是实话,但经过两宫一番脑补,他甚至成了没饭吃只能靠点心填肚子了。 两宫也不去细想饭都没得吃怎么可能有点心填饱肚子,只知道皇帝的确是受了委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元宝之故。 江太后沉着脸道,“好个来宝!哀家待他不薄,却不想他就是这么回报的!” 听到来宝的名字,李定宸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冷笑道,“他眼中只怕早就没有了君臣之份,又岂会在意娘娘待他的那一点情分?韩嘉李元!” “奴婢在。”韩嘉和李元应声从门外走了进来,没人手中捧着一摞奏章。 李定宸指着奏章道,“两位娘娘看看这些吧,全都是弹劾来宝种种罪状的折子,简直罄竹难书!” 两位太后有些惊疑,分别取了奏章去看,见内容果然都是弹劾来宝,而且有理有据,甚至连苦主都在,而那些罪名,更是几乎将两宫能想得到的罪都犯了一遍,不由越看越怒。 其实绝大多数罪状,都是下面的人犯的,来宝甚至未必知情,但这个时候,没人在乎他是不是知道,因为这些人是仗着他来宝的势才能做下这些事,既然如此,他自然也要承担责任。 本来两宫就对他不满,只是不知该怎么处置,毕竟他与朝堂关系紧密。现在见朝臣们纷纷上折子弹劾,她们即便再不懂,也知道这件事王霄没有压下去的打算。 既然如此,此人自然是留不得了。 张德亲自跑了一趟内阁,带去了两宫和皇帝的意思,来宝之事可秉公处理,他们绝不姑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谓是天泰年间以来朝堂最有效率的一次,仅仅七日功夫,便将来宝一应罪状都理清楚了,然后该抄的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流的流,前朝后宫都有不少人受此株连,一时间人心惶惶。 好在宫中也没有穷究之意,皇帝亲自开口对王霄表明自己的态度,此事到此为止,接下来上元佳节,还需官民同乐,不要受了此事影响。 直到这个时候,李定宸才总算有空坐下来,跟越罗理一理这件事。 听到越罗说她一早就暗示薛进和张德各自搜罗来宝罪证,然后又利用种种手段,在最合适的时机将此事捅了出来,最终才能得到这个结果,惊讶之中还有些不解。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怎么朕之前就没想到?”他挠了挠头,问。 越罗失笑,“的确很简单。妾闻为上位者,唯‘制衡’二字而已。来宝在宫中多年,固然权势滔天,却也树敌不少,而且宫中内侍,尽皆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要给他们机会,自然会合力将他拉下来。我所做的,不过是稍微给些倚重和暗示。” “制衡……”这些道理,李定宸自然是在史书之中学过的,只是从来没有这样生动的、清楚的体会过这两个字的能量。 他反复的念着这两个字,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燃烧,片刻后,才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盯着越罗,“皇后以为,此二字处处皆可用?” “天下人心皆是如此,自然处处可用。”越罗肯定道。 李定宸站起来,难耐的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直到那种激动的情绪渐渐淡了下去,他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重新回到越罗身边坐下。 “还不行。”他说,“现在还不行。” 越罗很清楚他在想什么,甚至那本身就是她引导着他去想的。 ——来宝可以用这种方式解决,王霄呢? 但李定宸还能看得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道理虽然一样,但王霄和来宝身份不同,解决的难度自然也不同,现在还远不是时机。所以他最终还是按捺住了,没有因为冲动而行事。 这是越罗希望看到的。虽然已经预料到李定宸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但真的看到了,心里还是高兴。 她抬手倒了一杯茶,递到李定宸手边,“陛下不必着急,慢慢来。” “朕知道。”李定宸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王先生……乃国之栋梁,这是连世宗皇帝都亲口赞过的。” 虽然王霄是他亲政最大的阻碍,但李定宸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朝政上很有能力,这十来年,皇室形同虚设,以内阁为首的文官集团却能够将天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明证。 莫说他现在没办法,就是有,也不能轻易动手。在确定自己能够执掌天下,承担起安定黎民的重任之前,他什么都不能做。 这一次密谈,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过了。自这一日之后,李定宸跟越罗的关系越发亲密,不单他们自己,就连下头伺候的人,也心有所感。 这消息传到万年宫,赵太后忍不住捂着胸口,十分不解的问江太后,“两个孩子好得快成一个人了,怎么就迟迟不肯圆房?” 她后来又暗示过李定宸两次,但李定宸又不好直接说“朕打不过皇后”,只好找了些话来搪塞,等到过完年发生雪灾的事,接二连三的忙碌起来,也就顾不上了。如今事情处理完,赵太后便又惦记起来。 倒是江太后反而看开了些,“他们年纪还小,身体都还没长全呢,倒也不急在一时。” 大秦的皇帝普遍长寿,就是死得最早的先帝,享年也有四十一岁,那还是因为他身体一贯不强健,登基之后更是各种忧思难解,遂成心病。李定宸才十六,过个十年再着急皇嗣之事也不迟。 江太后带着李定宸住在太平宫那段时间,也算是接触了不少政事,在这方面的触觉远比赵太后敏锐,她能察觉到自从皇后入宫后,小皇帝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尤其这一回处理来宝的事,许多细节都值得推敲。 她的儿子好像开窍了。 这种争执甚至很快蔓延到了朝堂上,适逢最近天下太平,朝中无事,朝会就成了最好的战场。 李定宸满心以为皇后人选定下之后,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头一回见到礼部两位老大人在朝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而且还牵扯了越来越多的官员进去,不由大惊失色,完全不能理解就一个皇后礼服上的图案,为什么也能吵成这样。 等这样的情况多发生几次,他也就淡定了。但这样吵下去总不是办法,李定宸想来想去,灵光一闪,头一回在朝堂上真心实意的说出了这句话,“王先生怎么看?” 王霄显然也对这种将朝堂吵成菜市场的做法十分不满,闻言躬身出列,“回禀皇上,帝王大婚虽乃国之大典,但亦是家事,此等细节,臣伏请圣裁。” 伏请圣裁!李定宸兴奋得手指尖都在发颤。这不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句话,但从前,这句话也就是走个过场而已,实际上并没有给他留下选择的余地。不管心里怎么想,到底高不高兴,他唯一能说出口的答案是,“依王先生所奏。” 但是这一次不同。即便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并不涉及朝廷正事,但这是王先生头一回将选择的权利放到他手中,说“伏请圣裁”。 113.第113章 财无定数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你还想瞒着我们,来宝这几年把你管得死死的,连饭都几乎吃不饱,你怎么不告诉我和你江娘娘?若不是皇后心疼你说了出来,你还要瞒着我们到什么时候?”赵太后脸一板,瞪着他道。 “皇后?”李定宸没想到越罗会连这个都说出来, 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她。 这一看不得了,自家皇后怎么眼睛都哭肿了?因为离得近, 李定宸也没多想, 伸出手就想摸摸越罗的脸, 结果还没碰到人呢,江太后已经厉声喝止道, “你住手!你这是要干什么?是哀家逼着她说的,你有什么气只管朝我撒,做什么又拿皇后做筏子?!” 李定宸看看她,又看看自己举着的手, 一时竟无话可说。 在旁人眼里看来, 他可不就像是举起手打算抽皇后一个耳光? 百口莫辩的小皇帝尴尬的收回手, 狠狠瞪了自家皇后一眼,越罗险些笑出来, 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这会儿李定宸也反应过来了, 虽然不知道皇后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但简单的配合他还是懂的,因而很快收敛起情绪,向两位太后解释道,“其实并不是吃不饱,只是没什么油水,总觉得肚里空空。不过多填些点心,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越是表现得不在意、漫不经心,两宫心里就越是不好受,虽然李定宸说的都是实话,但经过两宫一番脑补,他甚至成了没饭吃只能靠点心填肚子了。 两宫也不去细想饭都没得吃怎么可能有点心填饱肚子,只知道皇帝的确是受了委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元宝之故。 江太后沉着脸道,“好个来宝!哀家待他不薄,却不想他就是这么回报的!” 听到来宝的名字,李定宸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冷笑道,“他眼中只怕早就没有了君臣之份,又岂会在意娘娘待他的那一点情分?韩嘉李元!” “奴婢在。”韩嘉和李元应声从门外走了进来,没人手中捧着一摞奏章。 李定宸指着奏章道,“两位娘娘看看这些吧,全都是弹劾来宝种种罪状的折子,简直罄竹难书!” 两位太后有些惊疑,分别取了奏章去看,见内容果然都是弹劾来宝,而且有理有据,甚至连苦主都在,而那些罪名,更是几乎将两宫能想得到的罪都犯了一遍,不由越看越怒。 其实绝大多数罪状,都是下面的人犯的,来宝甚至未必知情,但这个时候,没人在乎他是不是知道,因为这些人是仗着他来宝的势才能做下这些事,既然如此,他自然也要承担责任。 本来两宫就对他不满,只是不知该怎么处置,毕竟他与朝堂关系紧密。现在见朝臣们纷纷上折子弹劾,她们即便再不懂,也知道这件事王霄没有压下去的打算。 既然如此,此人自然是留不得了。 张德亲自跑了一趟内阁,带去了两宫和皇帝的意思,来宝之事可秉公处理,他们绝不姑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谓是天泰年间以来朝堂最有效率的一次,仅仅七日功夫,便将来宝一应罪状都理清楚了,然后该抄的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流的流,前朝后宫都有不少人受此株连,一时间人心惶惶。 好在宫中也没有穷究之意,皇帝亲自开口对王霄表明自己的态度,此事到此为止,接下来上元佳节,还需官民同乐,不要受了此事影响。 直到这个时候,李定宸才总算有空坐下来,跟越罗理一理这件事。 听到越罗说她一早就暗示薛进和张德各自搜罗来宝罪证,然后又利用种种手段,在最合适的时机将此事捅了出来,最终才能得到这个结果,惊讶之中还有些不解。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怎么朕之前就没想到?”他挠了挠头,问。 越罗失笑,“的确很简单。妾闻为上位者,唯‘制衡’二字而已。来宝在宫中多年,固然权势滔天,却也树敌不少,而且宫中内侍,尽皆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要给他们机会,自然会合力将他拉下来。我所做的,不过是稍微给些倚重和暗示。” “制衡……”这些道理,李定宸自然是在史书之中学过的,只是从来没有这样生动的、清楚的体会过这两个字的能量。 他反复的念着这两个字,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燃烧,片刻后,才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盯着越罗,“皇后以为,此二字处处皆可用?” “天下人心皆是如此,自然处处可用。”越罗肯定道。 李定宸站起来,难耐的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直到那种激动的情绪渐渐淡了下去,他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重新回到越罗身边坐下。 “还不行。”他说,“现在还不行。” 越罗很清楚他在想什么,甚至那本身就是她引导着他去想的。 ——来宝可以用这种方式解决,王霄呢? 但李定宸还能看得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道理虽然一样,但王霄和来宝身份不同,解决的难度自然也不同,现在还远不是时机。所以他最终还是按捺住了,没有因为冲动而行事。 这是越罗希望看到的。虽然已经预料到李定宸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但真的看到了,心里还是高兴。 她抬手倒了一杯茶,递到李定宸手边,“陛下不必着急,慢慢来。” “朕知道。”李定宸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王先生……乃国之栋梁,这是连世宗皇帝都亲口赞过的。” 虽然王霄是他亲政最大的阻碍,但李定宸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朝政上很有能力,这十来年,皇室形同虚设,以内阁为首的文官集团却能够将天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明证。 莫说他现在没办法,就是有,也不能轻易动手。在确定自己能够执掌天下,承担起安定黎民的重任之前,他什么都不能做。 这一次密谈,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过了。自这一日之后,李定宸跟越罗的关系越发亲密,不单他们自己,就连下头伺候的人,也心有所感。 这消息传到万年宫,赵太后忍不住捂着胸口,十分不解的问江太后,“两个孩子好得快成一个人了,怎么就迟迟不肯圆房?” 她后来又暗示过李定宸两次,但李定宸又不好直接说“朕打不过皇后”,只好找了些话来搪塞,等到过完年发生雪灾的事,接二连三的忙碌起来,也就顾不上了。如今事情处理完,赵太后便又惦记起来。 倒是江太后反而看开了些,“他们年纪还小,身体都还没长全呢,倒也不急在一时。” 大秦的皇帝普遍长寿,就是死得最早的先帝,享年也有四十一岁,那还是因为他身体一贯不强健,登基之后更是各种忧思难解,遂成心病。李定宸才十六,过个十年再着急皇嗣之事也不迟。 江太后带着李定宸住在太平宫那段时间,也算是接触了不少政事,在这方面的触觉远比赵太后敏锐,她能察觉到自从皇后入宫后,小皇帝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尤其这一回处理来宝的事,许多细节都值得推敲。 她的儿子好像开窍了。 事实上,婚礼的步骤在第一步就被卡住了。 本朝从未有过娶皇后的先例。倒不是说以前的皇帝没有皇后,但大秦的皇帝大都长寿,继任者基本都是在为太子皇子乃至皇孙时就已经娶了元妃,登基后封后或是继立皇后,又与直接娶元后不同了。 因为没有先例可循,在大婚的人选定下之后,礼部几乎为娶皇后的礼仪吵翻了天。有人说该效仿前朝,有人则认为本朝虽未有君主娶元后,但太子娶元妃却着实不少,可以说是熟练工种,在此规制上依例增添一等即可。 众所周知,礼仪之争虽然看似无伤大雅,其实却是最难以得出结果的,因为古今礼仪卷帙浩繁,礼部的老先生们穷究典籍,一吵起来都是引经据典有理有据,谁也无法说服谁。 这种争执甚至很快蔓延到了朝堂上,适逢最近天下太平,朝中无事,朝会就成了最好的战场。 李定宸满心以为皇后人选定下之后,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头一回见到礼部两位老大人在朝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而且还牵扯了越来越多的官员进去,不由大惊失色,完全不能理解就一个皇后礼服上的图案,为什么也能吵成这样。 114.第114章 力不可及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那宫人走到近处,李元本欲伸手去接茶盘,却被她轻巧闪过,到了李定宸跟前, 跪下之后将茶盘高举, 柔声道,“请陛下用茶。”莺声鹂啭, 好不柔美。 李定宸随手接了茶杯, 抿了一口, 皱眉又放了回去道, “这茶水怎么泡的?” 那宫人盈盈抬首, 目中含露看向李定宸,“奴婢知错,求陛下恕罪。” 李元此时已然看出端的, 略一皱眉, 就要上前拦人,却被韩嘉拉住了, 朝他使了个眼色。皇后不在宫中, 陛下身边无人陪伴, 自然是无趣的。这会儿好容易有一朵解语花, 怎能上前捣乱? 李元眉头皱着, 正要说话, 那边李定宸已然不耐道,“行了,退下吧。”正眼都没看一眼。 那宫人似乎也没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面上一红,已是盈盈欲泣,委委屈屈的道,“奴婢遵命。”然后才慢慢站了起来,站起来的过程中,她却也不老实,脚下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一软,就要朝李定宸的方向倒去。 李元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把人护住了,就连韩嘉也被唬得忘了阻止他。那茶水虽然已经是可以入口的温度,算不得太烫,但若泼洒到皇帝身上,非但不雅观,也有犯上之嫌。莫说这个宫女,便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要吃挂落。 一杯茶水尽数泼在了李元胸前,且那宫女也朝他倒了过来。李元身后还坐着皇帝,自然不敢往后倒,见这宫女倒过来,如何敢接? 情急之下抬腿一踹,就把人给踹开了,自己扶着炕桌,这才艰难的稳住身形,好歹没倒在李定宸身上。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跪下问道,“陛下可有妨碍?” “无事。”李定宸皱着眉道,“把人拖下去吧!毛手毛脚的,记着回头吩咐一声,千万不能让她在皇后跟前伺候,万一磕着碰着伤着怎么好?” 韩嘉连忙答应着,走到门口示意外头的人进来,将那宫人带了下去。这一搏没有成功,这辈子就算是完了。有陛下这一句话,往后谁还敢用他?怕是只有发配到掖庭一条路了。 不过,韩嘉心中也不免生出些古怪之意,他本以为陛下如今正是慕艾之龄,对这鲜花一般的宫女该有几分兴趣,却不料竟是半点都不在意,心下不免有几分惶恐。 方才若不是他拉着李元,根本不会有后来之事。若让皇后知晓他这点小心思…… 李定宸还在兀自道,“皇后宫中的人也太少了些,得用的几个带走了,剩下的便都是这样不堪的,这怎么行?回头让尚宫局多选些精干的人过来,让皇后挑着用。” 又对李元道,“你今日做得很好,下去换套衣裳再过来。” 韩嘉心头惴惴,搜查刮肚的想办法转移李定宸的注意力,终于想到了一个点子,“陛下,这会儿时辰尚早,不如往西苑去走走,这两日天气好,可以骑马散散心。” 李定宸顿时心动。自从惊蛰过后,连日下雨,到这两天才放晴,他也许久没往西苑去过了。反正在此枯坐无趣,不如就去骑马。 等李元换完了衣裳过来时,长安宫已经空了,他急急忙忙追到西苑,李定宸已经坐在了马上,转头瞧见他一副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不由道,“怎么这点子路就不行了?” 这么一说,他心里忽然生出一念。 大秦历代皇帝,除了先帝宣宗之外,都是传奇人物。但李定宸心目之中最为向往的,还是世宗皇帝李长聿。因此心里也一直存着马上打天下,战无不胜的野望。 加之他性格跳脱,实在不太适合目前这种帝王教育,极度的压抑之下,却是让他那颗心越发蠢动。 自从与越罗成亲之后,有了这位良师益友的存在,李定宸开始明白,自己就算想效仿世宗皇帝,也不是一时半会儿的事,必须要做好一系列的准备。所以才安下心来,一边忍耐枯燥无趣的早朝和经筵,一边偷偷跟着皇后习武。 虽然时间尚短,但他好像在这方面格外有天赋,练了一阵之后,整个人精气神都比之前大不同了,更是生出了无限自信。可惜如今要保密,也无法找个人来试试自己的武艺究竟如何,让李定宸十分心痒。 这会儿看到身边的人如此孱弱,顿时皱眉:将来他马上征战时,这些近侍必然也是要跟随侍奉的,若都是这副瘦弱模样,怎么经得起行伍磋磨? 于是小皇帝大手一挥,决定要练兵! 不但他身边这些内侍要练,皇后身边的宫人也得练!毕竟皇后将来也是要效仿贞全刘皇后,陪着自己上战场的,她身边的宫人,若都似刚才那个一般,跪一会儿就站不稳了可不成。 小皇帝为自己刚刚作出的决定激动不已,连骑马都失去了平常的吸引力。 他从马上跳下来,兴致勃勃的对身边的内侍们道,“走,回宫去,朕忽然想起有一件要事要办!” 韩嘉和李元面面相觑,也不敢埋怨陛下想一出是一出,连忙跟了上去。只是不知为何,他们看着小皇帝兴奋的样子,心底都不约而同的生出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虽然朝廷的救援还算及时,后续的几天里,还是陆陆续续又死了十几个人。 在这个边关斩首十人以上就可算大胜,可以露布飞捷回报京师的年代,三十多条人命,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还是发生在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都! 虽然大雪是天灾,但并不意味着别的地方不会出现。如果京师都能损失那么多,换成别处,救灾没有那么迅速灵活,又当如何? 不单是朝堂,整个京城都因为这件事而气氛沉重,尤其是在灾民们进了城,被安置在城内后。就连李定宸,也停了每日的经筵,端坐在朝堂上听群臣商议救灾之事。 而随着救灾工作有条不紊的推行,接下来也就到了该算账的时候了。 首当其冲要被批评的,自然是李定宸这个天子。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哪怕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关系到几十条人命,一道罪己诏却是免不了的。 诏书是首相王霄亲自拟定,翰林院大学士亲笔所书,李定宸从头到尾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殿内添的炭火不够,他只觉得四肢僵硬,浑身冰凉。 对少年天子而言,这件事太沉重了,不是他稚弱的肩膀所能扛得起的。 直到朝事结束,乘着銮舆回到长安宫,推门入内,被热腾腾的暖气一扑,李定宸一直紧绷的情绪陡然一松,那种寒意才由里到外的散发出来,让他浑身发颤。 越罗一直在关注此事,自然知道李定宸此刻的压力有多大。她屏退了众人,亲自扶着李定宸在暖炕上坐了,又替他脱下靴子,用厚毯子将整个人裹住,又往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捂着。而后又灌了一大碗红糖姜茶下去。 李定宸抱着被子靠了好一会儿,整个人才渐渐暖和过来,发了一身的汗,寒意尽退。 “皇后……”他抿了抿唇,拉着越罗的手,神色间有些茫然,“当真是朕不肖,上天才会降下如此灾祸,以示警训吗?” “这与陛下有什么关系?”越罗眉一扬,语气也难得褪去平日的温柔谦恭,而显出几分咄咄逼人的尖锐,“这十多年来,政事控于王相一人之手,便是上天要降罪,该罚的也绝不会是陛下!” 李定宸分明已经暖和过来了,听到这番话,又激灵灵的打了个颤。 他想提醒皇后慎言,又想到这是长安宫,便闭了嘴。何况,越罗这番话,正好切中了他的心事,也迅速得到了他的认同。——虽然他是皇帝,但根本没有自主权,上天降罪与他有什么关系? 紧张过后,到了能够完全放松的地方,身体里的疲惫便争先恐后的跑了出来,李定宸靠在枕头上,心想还是皇后知道自己。 然而越罗下一句话,便让他精神为之一震,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何况,此事虽是天灾,但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大雪,灾情如此严重,焉知其中没有别的缘故?” 李定宸睁大了眼睛,“皇后这话是什么意思?” “事发之后,我让文兴和武宁去查问了一番,却是另有所得。”越罗道,“灾情最重的那十几个村子,都在京城西郊。而且那一片土地,好几年前就已经被一家大户买去,这些村子里住着的村民,都是租着田地的佃户。” 说到这里,她看向李定宸,面上也露出几分冷色,“这家大户姓张,祖祖辈辈都是商人,在京城一带也颇有名望。但这些土地却不是他们自己置办,而是旁人所赠。只因……他家女儿生得美貌动人,被京城首屈一指的九千岁看中,聘做正房夫人。” 115.第115章 军事演习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纵然他没上过战场, 也知道这样的“军队”,多半一击即溃,甚至不等正面迎敌自己就溃散了。 但要结束吧, 他又不太甘心。 好好的说要练兵, 练了两日又说算了, 只怕从今往后,他在这些宫人内侍们心目中,都会是个动辄出尔反尔,想一出是一出的帝王,没有任何威信。 虽然……他现在冷静下来, 也觉得自己一拍脑门想出来的这个主意简直糟糕透顶。 既然不能结束,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了。 所有在太平宫和长安宫侍奉者, 除了自己手里的活计之外,每日还得腾出至少一个时辰的时间, 到两座宫殿相连的那片空地上去“练兵”。李定宸一开始还会亲自去看,后来就直接让韩嘉和李元去盯着了。 俗话说得好,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李定宸将这件事瞒得不错,但这动静毕竟不小, 只要略微关注, 就很有可能会注意到。所以瞒了几天之后, 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两宫那边去了。 与此同时, 一些与宫中有联系的朝臣,也都纷纷收到了风声。而一个人知道,自然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不单是朝堂,就连京城里都有了流言。 皇帝竟是将宫人内侍集结起来练兵,如同儿戏一般! 其实这件事可大可小,有人觉得皇帝年纪不大,还是小孩子心性,想出这些花招来也不奇怪,再过几年稳重些就好了。但也有朝臣认为这是玩物丧志,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上折子劝谏。 便在这山雨欲来之际,出宫亲蚕的皇后娘娘终于结束了躬桑礼,回来了! 皇后回宫的动静并不大,因为这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了李定宸那件事上,倒是没人在意这一点小小的变化。 虽然在宫外其实也并不自由,但那毕竟是城郊,风光与宫中大相迥异,再回到长安宫里,越罗望着高高的宫墙,便不免生出几分压抑之感。不过没等她调试好心情,就得到消息,陛下正在永和宫罚跪呢! 等问清楚发生了什么,越罗真是哭笑不得。她才出宫几天时间,小皇帝居然就能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来,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越罗利用更衣的时间思考了一下,然后带着人去了万年宫。 江太后这回气狠了,甚至没跟赵太后商量,就直接把李定宸叫过去罚跪,所以赵太后还在万年宫中。 她已经得了消息,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劝。——在管教皇帝这件事上,赵太后一向不跟江太后这个亲娘拧着干,何况皇帝这回做的事,便是她也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了。传扬出去,只怕会成为笑柄。 也该好生管管了。 等宫人来报皇后求见,她才想起来越罗是今日回来。一回来就来万年宫,只怕是为皇帝求情的。 但出乎预料的是,越罗并没有一见面就跪下求她去救人,看上去还算从容镇定,让赵太后内心微微点头。若遇见一点事就大惊小怪慌慌张张,如何能主持宫务、如何能母仪天下? 两人都没提李定宸的事,说了一回宫外的新鲜趣闻,越罗这才似是不经意的提起浴佛节之事,“后日就是二月初八,两位娘娘这里可准备妥当了?” “唉,”赵太后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我和你江娘娘如今哪还有心思出宫?” “这却又是为何?”越罗故作惊诧的问。 赵太后看了她一眼,猜不出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但还是将事情说了一遍,而后又感叹,“自古以来,可有宫人内侍上战场的?皇帝这般胡闹,军国大事直如儿戏一般,只怕明日那劝谏弹劾的奏折,就要把长安宫堆满了。” 越罗安慰道,“娘娘只看到了此事的坏处去,却没看见好处。陛下一心为国事操心,虽然居于深宫之中,也为边疆将士与百姓悬心,欲建功立业,安稳边土,这份心意才是最难得的。即便方法不当,那也只是因为他不懂,也没人教。他是皇帝,只要有心,想学什么还不成?” 赵太后本来忧心忡忡,居然也被她这一席话说动。 其实皇帝固然荒唐,但跟那些昏庸残暴的历代帝王还是不同的。这练兵听起来是儿戏,却何尝不是他心系天下百姓的明证?只需好生引导,未必不是社稷之福! 但她旋即又摇头,“到底还是太大胆了些。”这是李定宸没有亲政,若是亲政了,岂不是真要去京营练兵? 越罗见她神色松动,便微笑道,“陛下性情冲动,行事少有思量,两位娘娘一片爱子之心,责罚于他,也是应该。” 她先安了赵太后的心,而后话锋一转,“但……儿臣斗胆,有一言却是不得不提醒两位娘娘,无论陛下是什么年纪,他毕竟是大秦天子。责罚自是应当,私刑却不免有些欠妥。” 江太后动不动将李定宸叫去永和宫罚跪,见得多了,他那点儿本来就不多的帝王威仪,还有谁会在意? 赵太后面色一变,似乎想开口呵斥她大胆,但又深知越罗的话没有说错,一时之间竟僵持住了。她紧紧抓着越罗的手,盯着她看了半晌,才道,“好,哀家果真没有看错你。” 旋即便放开了手,面上露出几分疲色,“你回去吧。” 越罗恭敬的告退,才回到长安宫,就停得有人来报,她离开之后,赵太后就去了永和宫,又过了一会儿,新消息送来去,却是皇帝罚跪的地方,从永和宫改成了奉先殿。 听到这个消息,越罗才微微舒了一口气。 这件事她早就想提了。江太后教子严厉,李定宸但有犯错,便会被罚跪。但他身为帝王,跪天跪地跪祖宗,却不该再跪旁人。一样是罚跪,在奉先殿和在永和宫,这中间的差距,想必江太后已经想明白了。 不过也真是好险,好在两位娘娘是真心为李定宸着想,而赵太后性情又温和,即便她的话有所冒犯,也并不以为忤。 否则就凭那句有挑拨离间之嫌的话,她被打入冷宫都不冤。 不过,如若换一个境地,不是这样的两宫太后,不是这样的李定宸,她自然也不会为谁这样掏心掏肺。世间之事,莫不早有分定。 越罗命人准备了满满几大食盒的丰盛饭菜,让内侍们提了,“走吧,去奉先殿看看咱们那位要在宫里练出一支强兵的陛下去。” 天气虽已渐渐转暖,但风里还是带着寒意。俗话说春捂秋冻,李定宸身为皇帝,身边的人自是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疏忽,因此一进门,韩嘉便打算到旁边的茶水间去沏茶,结果还没动,那边儿已经有人端着茶水过来了,却是长安宫中的宫人。 倒是个有眼色的。 那宫人走到近处,李元本欲伸手去接茶盘,却被她轻巧闪过,到了李定宸跟前,跪下之后将茶盘高举,柔声道,“请陛下用茶。”莺声鹂啭,好不柔美。 李定宸随手接了茶杯,抿了一口,皱眉又放了回去道,“这茶水怎么泡的?” 那宫人盈盈抬首,目中含露看向李定宸,“奴婢知错,求陛下恕罪。” 李元此时已然看出端的,略一皱眉,就要上前拦人,却被韩嘉拉住了,朝他使了个眼色。皇后不在宫中,陛下身边无人陪伴,自然是无趣的。这会儿好容易有一朵解语花,怎能上前捣乱? 李元眉头皱着,正要说话,那边李定宸已然不耐道,“行了,退下吧。”正眼都没看一眼。 那宫人似乎也没料到事情竟是如此发展,面上一红,已是盈盈欲泣,委委屈屈的道,“奴婢遵命。”然后才慢慢站了起来,站起来的过程中,她却也不老实,脚下也不知是真是假的一软,就要朝李定宸的方向倒去。 李元吓了一跳,连忙扑过去把人护住了,就连韩嘉也被唬得忘了阻止他。那茶水虽然已经是可以入口的温度,算不得太烫,但若泼洒到皇帝身上,非但不雅观,也有犯上之嫌。莫说这个宫女,便是他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要吃挂落。 一杯茶水尽数泼在了李元胸前,且那宫女也朝他倒了过来。李元身后还坐着皇帝,自然不敢往后倒,见这宫女倒过来,如何敢接? 情急之下抬腿一踹,就把人给踹开了,自己扶着炕桌,这才艰难的稳住身形,好歹没倒在李定宸身上。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转身跪下问道,“陛下可有妨碍?” 116.第116章 新的开始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越罗觉得李定宸不想成亲,这猜测其实是错误的。 小皇帝李定宸八岁登基, 至今已有七年, 但幼年天子的日子其实不太好过。他看似万人之上, 其实个个都想管他。 两宫皇太后不必说,一个是嫡母, 一个是生母,他年纪小, 两宫太后垂帘听政, 内外一应事宜都由不得他。但他毕竟是皇帝,两宫深居后宫, 鞭长莫及, 因而真正执行她们的命令对他管头管脚的,是父皇留下的大总管来宝。 大到经筵日讲该学什么, 小到今日吃几块糕点,每件事都有人安排好, 稍有更改立刻就会报给两宫知道。 不过李定宸最怕的还是首相王先生。 他是世宗朝的老臣,资历极深, 永初后期就已经入阁拜相。宣宗皇帝性格懦弱, 继位八年始终无法对朝政置喙, 整个朝堂实际上的掌控者就是首相王霄。到了本朝, 君主年幼, 两宫对王霄十分信重,说是垂帘听政,其实不过坐在帘子后面说一句“便依王先生之言”。他又与来宝达成联合,一内一外,权倾一时。 王先生性情严肃,在朝中多年的一言堂养成了他一股凌人之势,出口之言容不得别人拒绝。他是李定宸的太傅,私底下面对皇帝的时候,也是教训的口吻为多。 这四个人,就像四座大山,压得李定宸喘不过气。 他明明是皇帝,但没有一个人会问他的喜好、他的想法。甚至连他身边的内侍,来宝都要每隔几个月换一批,不许他有心腹之人。 李定宸性情跳脱,从小被拘束着已是不耐,待得年纪渐长,越发觉得自己只是两宫,来宝和王先生手中的傀儡,任由他们拉得团团转,自然越发无法忍耐这样的日子。 而这一次采选秀女入宫,其实本身就是这种矛盾爆发的结果。 去年年底,下头有官员迎合上意,送了一头老虎入宫。李定宸没见识过这样的新鲜,日日都要去看一遭,还命人在西苑修建虎房,结果兴头了两三日,就为这件事被参了好几本,御史们说他这是“玩物丧志、骄奢逸乐”! 这下可不得了,王先生讲课的时候训了一回,来宝又抱着他的腿哭了一回先帝,回到后宫里,还被叫到慈圣江太后的永和宫跪了半个时辰,还是赵太后劝了几句,才算了结。 李定宸为此脸色阴沉了好些天,下头的小内侍为了讨他欢喜,便撺掇着他去西苑玩耍。哪知到了那里,他才知道他们竟不知从哪里弄了一群宫女来唱戏歌舞。 除却每年年节时钟鼓司那边送上来的雅乐,平日里李定宸是绝对不允许接触这些的。他看得新鲜,一时忘了时辰,结果这件事就惊动了两宫。 如何鸡飞狗跳一场大闹不必再提,总之李定宸身边的人又被换了一遭。而过了年,两宫便遣人往内阁递了旨意,要在今年采选良家女子入宫,让皇帝大婚。 李定宸是直到昭告天下的明旨都发了,才知道这件事的。 他这皇帝当得憋屈,可想而知心中是多么不痛快。秀女们入宫之后他也不闻不问,直到万年宫几次派人催请,才不情不愿的去了一趟,却也并不热络。 所以越罗想得没错,李定宸这会儿心思都还是拧着的,的确对这些入宫的女子没什么好感,甚至不想多看一眼,用这种幼稚的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但,他是想立后的。 虽然李定宸是本朝第一位幼帝,此前并没有例子可循,好在史书之上,这样的情形也不鲜见。最正常的处理方式,就是在小皇帝成人之后,两宫撤帘,皇帝亲政。 而这个成人的标准,各朝各代不一。虽然主要是看小皇帝自己有几分能耐,辅政大臣又是否甘心还政,但有个硬性指标是没错的,那就是皇帝要先大婚立后。 所以在被四座大山压迫着的日子里,李定宸唯一的盼头就是赶快长大,到可以娶亲的年纪,大婚亲政! 为此,即便是要稍微忍受一下那些他没什么好感的少女,也未尝不可。 至于赵太后所想的,因为两次吃过越罗递的东西就会对她印象深刻,那只能说是个很美好的误会,毕竟李定宸身为皇帝,身边这些小事都是有人服侍的。且说是越罗递给他,实际上还是殿中省奉御接过去,辨尝之后方可转呈皇帝。 不论如何,当两宫那边定了名字,礼部将名单拟好送到太平宫,李定宸翻看之后,还是十分郑重的记住了越罗这个名字。 对他而言,这个人是一种象征,不需要有具体的形象,但通过她,自己能够获得一些东西。李定宸沉思片刻,没有看内阁票拟,提笔在后面写上自己的批复,令内常侍加盖大印。 这封奏折发还下去,顿时又引发一场轩然大波。 皇帝御笔朱批:只立后,不立妃。 这就让礼部的官员十分为难了。几位秀女能留到此时,无论是他们家中,还是朝堂之上都已经有了准备,端看哪一位能登上那个位置罢了。对他们而言,要争的部分早就已经结束了。——最后留下的四位秀女分别来自四京,其中多番角力,不必多言。 剩下的立谁为皇后,则是留给两宫和皇帝的权力。正常而言,先立皇后,过几个月再册妃,都是很正常的事。毕竟嫡长不可轻忽。但像皇帝这样,直接说明不立妃的,尚属头一回。 当然,大秦立国一百五十余年,这其实还是头一遭为君王采选皇后,余者都是在为皇子或太子时便已纳妃。 真要驳斥皇帝违礼,好像也说不太过去。便是民间也少有妻妾一起纳的,那不是结亲,是结仇。即便到了天家,规矩不同,但人情是相同的。皇帝敬重皇后,不纳妃妾,说起来是社稷之福。 再说帝王尚且年幼,今年仓促采选秀女入宫,虽未明言,但宫中没有秘密,大臣们谁不知道这是两宫怕他被那些不正经的东西引诱,移了性情?若是身边妃嫔女子太多,反倒并非好事。就算要为皇室开枝散叶,绵延国嗣,也不急于这一时。 如此这般说来,竟没有理由反驳他这一道批复。 礼部几位官员一合计,只好去找了首相王先生。王先生又将这个消息送入内宫,令两宫太后得知。 李定宸被叫到永和宫时,心里早有准备,所以并不意外,脚步沉稳,态度从容。江太后却是气坏了,一见了他,便厉声喝道,“你给本宫跪下!” 李定宸这些年在永和宫跪得着实不少,连时常跪的那块地板都能认出来了。他轻车熟路往地上一跪,口中道,“母后息怒。” 江太后同样熟门熟路,就着这件事训斥了将近一刻钟,这才拧着眉道,“我看你是年纪大了,心也大了,由不得我们管束着你了,是不是?” 到底是亲母子,这一句话却把李定宸的心思说足了十成。可惜即便猜中了,江太后也并不在意,“四位秀女都是千挑万选才留下的,我和你赵娘娘都十分满意,你一句不立妃,又将如何安置她们?” “按规矩,未中选的秀女,由官府发送还家。”李定宸道,“儿子遣人问过了,能入宫待选的秀女,回家之后亲事非但不会受影响,反而更容易说成,母后不必担忧。” 江太后都叫他气笑了,指着他的鼻子道,“到底招了,你这主意只怕打了不止一日。也罢,王先生令人传话,也说此事不干大局,既是你自己的主意,我也不管了。只是你既然看重越氏,往后便多多与她亲近,早日诞下皇嗣,稳固国本才是正经!可记住了?” 本来按照江太后和赵太后的打算,另外三位秀女留下,只怕也要在宫里多住上一二年,等皇后那边地位稳固,最好是有孕了,才能去侍奉皇帝。既如此,三年后再选也是一样。这么一想,也就不强求了。 李定宸给江太后磕了头,走出永和宫时心情十分不错。 那个越罗……的确是个福星。这是他从小到大那么多年来,头一遭在生母面前争取一件事成功。此前就算是想要将自己最喜欢的小宽子留下,也都被无情否决了。 这一看不得了,自家皇后怎么眼睛都哭肿了?因为离得近,李定宸也没多想,伸出手就想摸摸越罗的脸,结果还没碰到人呢,江太后已经厉声喝止道,“你住手!你这是要干什么?是哀家逼着她说的,你有什么气只管朝我撒,做什么又拿皇后做筏子?!” 李定宸看看她,又看看自己举着的手,一时竟无话可说。 在旁人眼里看来,他可不就像是举起手打算抽皇后一个耳光? 百口莫辩的小皇帝尴尬的收回手,狠狠瞪了自家皇后一眼,越罗险些笑出来,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这会儿李定宸也反应过来了,虽然不知道皇后这到底是要做什么,但简单的配合他还是懂的,因而很快收敛起情绪,向两位太后解释道,“其实并不是吃不饱,只是没什么油水,总觉得肚里空空。不过多填些点心,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117.第117章 安南局势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她捏了捏李定宸的手,权作安慰, 又拉着他进了内室坐下, 这才问道, “可是来宝说了什么?惹得陛下这般生气。” 按照李定宸那不记仇的性子, 事情只要一过去,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气性了,这样气冲冲的,明显是才受过刺激不久。而来宝刚刚从太平宫出去, 方才李定宸去接自己时, 来宝主动避让一旁,李定宸也权当没看到他。 果然李定宸听见她问, 脸色越发难看,却是抿着唇不肯言语。 越罗便将视线转向了殿内侍奉的内侍们。太平宫侍奉的人多,但平日里时常贴身跟随的却只有四个。韩嘉和李元年纪小, 只比皇帝大不了两岁, 因而跟在身旁跑腿侍奉, 而李德和赵用都是三十出头, 太平宫中日常诸事都是他们在管。 此刻见越罗看过来,李德埋着头不说话, 倒是赵用上前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 中常侍大人听说了昨日在西苑的事,因而特意前来劝谏陛下。”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下越罗,才继续道,“言语间还牵涉到了娘娘。” 因为两宫那边松了口,所以如今越罗陪伴李定宸前往西苑,也是常事了。短短一个月间,李定宸的骑术已经大有长进,因而昨日就在西苑的小猎场里行猎玩儿。 说是猎场,其实不过是圈出一块林地来,又散养了些山鸡兔子羔羊小鹿之类的动物在其中。既没有危险,也没啥惊喜,在越罗看来,根本就是过家家一般,哄孩子玩儿的。 即便如此,对李定宸而言也是很难得了,因而不免玩得疯了些。越罗因想着这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次,也就没有拘束他,还陪着他闹了一阵。 哪知这样凑巧,京郊忽然起了一场大火,波及甚广,自然也就惊动了中枢。这样的灾祸发生在天子脚下,免不得要上报给李定宸这个天子知道。几位重臣到了太平宫,却听说皇帝跟皇后正在西苑行猎,可不就皱了眉头? 此事昨晚两宫已经知晓,特意将两人叫去训斥了一番。越罗这会儿过来,便是担忧早朝又有人提起此事,惹得李定宸不快。却不想,竟是先撞上了来宝。 她不由挑了挑眉,“哦?却不知他是怎么说的?” 李定宸此时却突然插言道,“那起浑话岂能入皇后之耳?问这个做什么?” 越罗道,“既然都能入得陛下之耳,妾听一下又有什么要紧?” 李定宸顿时哑然。 这一阵李定宸总歇在长安宫,倒将一直贴身跟着的韩嘉和李元显出来了,留在太平宫这两位自然着急。 其实正常而言,他们应该在书房内体现自己的用处,替皇帝整理和传递奏折,在皇帝累了的时候念诵奏折,并按照皇帝口谕执笔批复,这些才是他们的工作。但谁让李定宸还没亲政呢? 所以此刻,听见越罗这样说,赵用便继续道,“来总管说陛下已经成了亲,不可再如此胡闹,让两宫忧心,朝堂上大臣们对此也颇有微词。又说……皇后娘娘非但不知劝诫,反而一味迎合陛下,是……惑主。” “来总管这话虽然有些过了,但到底是一片为陛下考虑之心,还望陛下明鉴。”李德忽然上前道。 越罗闻言笑了一下,淡淡道,“来总管的确一片公心,只是年纪大了,说话难免失了分寸。陛下行事如何,自有两宫管教、朝中御史谏言,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陛下,为陛下分忧,倒不知何时多了这劝谏之责。” 这下李德和赵用都不说话了,李定宸也觉得越罗这番话过于辛辣,若传到来宝耳中,只怕又惹出事端,便将内侍们都赶出去了。而后又对越罗道,“皇后这又是何苦?他也不过是说上两句,朕只当是耳旁风便罢了。” “陛下才是糊涂了!”越罗方才脸上还见几分笑意,这会儿单独对上李定宸,脸色就冷下来了,“陛下年幼,可不是某些人欺主的理由。若是一味放纵,只会变本加厉,也让下头的人有样学样。” 李定宸道,“两位娘娘十分信任他,事事都听他的,朕只怕他听说了这番话,到两宫面前去搬弄是非,反倒惹得两位娘娘对你不满。” “陛下放心,两位娘娘明察秋毫,必然不会为小人所趁。”越罗安慰了一句,又道,“我从前听陛下说身边诸事安排得不合心意,只当是陛下挑剔,下头侍奉的人岂有不尽心的?如今看来,却是须得好生查一查了。” 小皇帝对来宝的不满由来已久,却一直没想着要如何反抗,听到越罗如此干脆,不由又喜又忧。 而对越罗来说,她本来就有动来宝的意思,只是一时没摸清楚对方的路数。如今见了面才发现,要动他比自己想断更容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交代了李定宸这里暂且按兵不动,等自己的消息,她将带来的小食取出来,见李定宸立刻恢复了笑脸,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从太平宫回去,越罗凳子都没坐热,就有内侍前来通病,内常侍薛进求见。 “宫中的消息传得真快。”越罗笑了一声,见小福和小喜都是一脸不解,她也不解释,点头道,“让他进来。” 内常侍掌管内侍省,直接对皇后负责。这自然不是薛进头一回见皇后,但是从前他行事说话都中规中矩,既没有不恭,也绝不亲近。然而这一次,他才一进门,就干脆利落的双膝跪下,“奴婢给娘娘请罪。” “我是不是听错了?”越罗脸上的笑容深了一些,“内常侍要说的是请安吧?” “不不不,娘娘没有听错,奴婢是来请罪的。”薛进本来就低着头,这会儿几乎要伏到地上去了,“请娘娘责罚。” 越罗没有立刻说话。 她当然知道薛进为什么会这番作态。从她本心来说,虽然要动来宝,但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薛进这里,毕竟虽然以来宝为首,但行事却一向很有分寸。不过薛进未必会这么想,所以得了消息,便立刻过来请罪。 既然薛进认为来宝斗不过她,那么多一个帮手也没什么不好,越罗想了想,道,“罢了,你是个聪明人,本宫也喜欢聪明人,希望你别让我失望才好。” “奴婢不敢。” “起吧,这样跪着,让人瞧见还以为本宫在罚你呢。”越罗道,“你这样急急忙忙的跑来请罪,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事关重大,还请娘娘屏退左右。”薛进从地上爬起来,恭敬的道。 越罗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薛进这才将自己所知的消息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 他既然来见越罗,自然知道她想听什么,所以与来宝有关的事虽然多,但他说出来的都是重点。 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皇帝,宣告制令,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代行君权,而如今的中常侍来宝,无疑是将这一职位做到了极致。 他甚至已经不需要再亲自侍奉皇帝,而更像是整个皇宫的大管家。他本人在皇城之中,就有一处住宅,里面有十几个内侍,是专门负责伺候他的。而宫中诸事,也都是下头的人先处理,拿不定主意的,才会送到这里来。因皇帝年幼,他代行皇权,身边还有四个饱读诗书的内侍专门替他整理奏折文书及批复。 除此之外,来宝在宫外,还有一栋大宅。那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府邸,就在皇城边儿上,占据了大半个里坊。这栋宅子本来荒废多年,到了来宝手中重新修缮,极尽奢华、仆婢成群。他在这里正经的娶了几房妻妾,又收养了十几个干儿子为自己办事。而每天到这宅子门口投书求见者不知凡几,其中不乏朝中高官。 总的来说,除了没有名分之外,在宫中,来宝的生活几乎与帝王无疑,甚至就连帝王,他也可以随心训斥,而在宫外,他的身份也与王霄这一代权臣没什么分别。 朝臣们私下讽称他立皇帝,而坊间则呼之九千岁。 自然,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阉宦,他若不坏事做尽、罪大恶极,他那几房妻妾的家族和十几个干儿子都不可能答应。 虽然朝廷的救援还算及时,后续的几天里,还是陆陆续续又死了十几个人。 在这个边关斩首十人以上就可算大胜,可以露布飞捷回报京师的年代,三十多条人命,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还是发生在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都! 虽然大雪是天灾,但并不意味着别的地方不会出现。如果京师都能损失那么多,换成别处,救灾没有那么迅速灵活,又当如何? 118.第118章 顺势而行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师父,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 “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也是一头雾水呢, 皇爷的心思, 我哪能揣测得到?” 里的皱着眉头想了一回, 先将那宫女的事记下来,皇后娘娘这才出宫几日, 就有那起子小人以为能得了机会了, 不狠狠按下去, 往后这宫里还不翻天?不过陛下这兴头的模样, 应当与此事无关,估计是想到了别的。 其实李定宸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只是从前被两宫和来宝拘着, 自己也知道什么都做不成, 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了。如今来宝被除去,他身边的人都归了心,再加上这一阵子春风得意,不免忘形, 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 钥匙却还是得拿。 一行人簇拥着李定宸去了库房, 好说歹说, 都没能让这位爷留在外头,只能又跟着进去,找了半日,才从角落里将李定宸想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却是装在一个铁皮箱子里,十分沉重,外表灰扑扑的,看不出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更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只是外面贴着四张黄符。李定宸让人将箱子抬出去,便结束了今日的库房之行。 等回了太平宫,将这箱子打开,才发现里头放着的是一套盔甲。 赵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皇爷,这莫非就是世庙爷爷用过的那套盔甲?”他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虽然从前摸不着太平宫的边儿,各种传闻却是听说过的。 据说宣宗元德年间,太平宫的库房忽然闹了鬼,人心惶惶。结果查了半天,却发现是世宗皇帝留下来的一套盔甲,据说是血煞之气太重,因此引动了异象。宣宗皇帝命道士入宫将之封了,这才得安宁。 他一说,其他人也就都反应过来了。 这盔甲既然有这样的故事,便显得有些不详。如今李定宸将之取出,不免让身边的人心生不安。 李定宸摩挲着盔甲,一边看一边点头,随口道,“正是。你们瞧,这盔甲放了几十年,竟是不腐不锈,光亮如新,果真是一件宝甲!”他说着,直接将那头盔取出来,戴在了自己头上。 李元心头一跳,问,“皇爷这是要……?” “来,伺候朕着甲!”李定宸将头盔锁好,转头道。 不妙的预感成真,但皇帝金口一开,谁敢反驳?试着劝了两句无用,他们也只能苦着脸替李定宸换上了这套盔甲。幸而李定宸虽然生得高大,但毕竟还是少年身形,而世宗皇帝,传闻中身高九尺,十分魁梧,这盔甲穿在李定宸身上,那就跟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一个样,上衣才穿好,就已经垂到膝盖了。 李定宸自己看了看,也觉得太过勉强,只能遗憾的让他们又脱了下来。 “朕身量未足,恐怕要过几年才能穿得上这盔甲了。”他看着几人将盔甲重新收回箱子里,颇为可惜的道。 “等皇爷到了弱冠之龄,想来身量就足够了。”李德擦着汗道。所以这两年还是先消停一下,别让他们身边跟着伺候的人为难了。这位爷心血来潮,他们却是提心吊胆哪! 然而这颗心放得却太早了些,李定宸虽然不再要求着甲,旋即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命他们将长安太平两宫的宫人都集中起来,他要练兵! “将来朕总要上战场,你们必定也得跟着,若不操练一番,到时候哪能跟得上?” “皇爷!”李德差点儿直接跪下了,“奴婢等自然是该操练的,但动静太大,只怕惹得两宫那边瞩目,反倒不妥。” 他也知道小皇帝最讨厌的就是拿两宫来压人,平常是绝不会提起这方面的话的。但这件事非同小可,真要是让皇帝弄出个大阵仗来,惊动了两宫,皇帝会如何不好说,他们这些跟着伺候的,只怕又要大换一次了。 这伺候皇帝的差事,不好做啊! 李定宸闻言,果然皱起眉头,但旋即又道,“只在太平长安两宫练兵,动静小些就是了。这里离着万年永和二宫那么远,除非有人去告密,否则两宫怎会知晓?” 他说着还瞪了一眼众人,仿佛在警告隐藏在他们之中的告密者 ,吓得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低下头去。 他不肯该主意,这兵也就只能练了。不过这会儿天□□暮,都快到宫中下钥的时辰了,几人好说歹说,才说得李定宸答应明日再弄。 这个时候就显出江太后至今仍然让小皇帝去听讲经筵的明智之处了,白天的时间除去早朝和经筵,所剩实在不多,就算李定宸真的有心,也着实闹不出什么大事来,而且就在后宫之中,一点风吹草动,她们都必然能够知晓,也方便管教。 不过这段时间,越罗着实将太平长安两宫的人整顿了一番。不说人人归心,但敬畏皇后倒比两宫更甚。再加上刚出了那个宫女的事,人人都警醒得很,李定宸不想让两宫知道,他们也不敢说。 被聚集起来练兵,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应承的,只在心里苦求皇后早日回宫,好赶紧结束这件荒谬的差事。 李定宸也读过几本兵书,一开始还踌躇满志想练出一支强军,好让人刮目相看。然而这些内侍宫人,虽然也算训练有素,但却绝无军士之气,令行禁止倒是不难做到,但怎么练都是软绵绵的,恭谨、柔顺,毫无凶悍之气。 尤其是那些宫女,走起路来都是小碎步,讲究行不露趾、裙幅不动。要她们习练队形,就慢吞吞的走,倒是十分一致,;要她们对战,就斯斯文文的你掐我一把我捶你一拳,不像练兵,倒像笑话! 李定宸连忙老实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他来说是有些恍惚的,身在马上,他并不知道越罗究竟做了什么,反正踏雪很快就被安抚下来,在向前飞驰片刻之后,速度居然慢慢就缓了下来,直至变成悠闲的漫步。越罗这才一提缰绳,勒住了马。 她纵身往下一跳,落在了地上,反身朝李定宸伸出手,还没忘了使用敬语,“请陛下下马。” 这时骑马追赶的几个内侍赶了上来,见已然无事,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从马上滚下来,便立刻跪在了地上。尽管皇帝没事,但发生了惊马这种事,今日在场的众人都脱不了干系,尤其是他们这些负责照料马匹的。 李定宸还有些惊魂未定,本来是想等内侍们过来扶着自己,见此情形,只好垂头丧气自己爬了下来。 落地时腿一软,险些也跪了下去。 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住。李定宸转过头,正瞧见越罗收回的那只手,心下顿时有些没滋味。 他胆子一向很大,惊慌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此刻回想自己的表现,只觉得丢脸。偏偏这脸还丢到了皇后跟前,甚至还是对方把自己救下来的。 他对越罗,原本只有个很淡的印象。 ——这是我的皇后,但是娶了她之后我却没能亲政。 没了。 此刻,两人站在草场上,周围是几匹悠然吃草的马儿,跪在地上的内侍,远处还有更多急着往这里赶来的人,李定宸才像是忽然睁开眼睛,将越罗这个人看分明了。 她能最后中选,容貌自然是不差的。圆脸大眼睛,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得长辈们的眼缘。性子稳重,沉默少言,然以今日的情形来看,只怕非但不是众人所以为的贤良淑德,胆子也着实不小,而且精擅马术。 此前却是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也不知两宫听说此事,会做何感想。 想到两宫,李定宸陡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今日惊了马,自己只怕免不了又要吃一顿挂落,且很长时间内不可能再来西苑骑马。如此一想,情绪不免低落下来。 这时后面的人已经赶了上来,各自将李定宸和越罗簇拥在中心,先检查过二人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而后便有人将此事报上去给两宫知道。 越罗注意到,在前去禀报之前,他们并没有请示过李定宸。 自己初初入宫,只怕还在两宫的考察之中,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心腹,不问她的意见倒也可以理解,但连李定宸这皇帝也不问,却是有些出乎越罗的预料。 她陡然意识到,小皇帝在宫中的日子,只怕过得也没多好。 119.第119章 陛下圣明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她捏了捏李定宸的手,权作安慰, 又拉着他进了内室坐下, 这才问道,“可是来宝说了什么?惹得陛下这般生气。” 按照李定宸那不记仇的性子, 事情只要一过去,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气性了, 这样气冲冲的, 明显是才受过刺激不久。而来宝刚刚从太平宫出去, 方才李定宸去接自己时, 来宝主动避让一旁, 李定宸也权当没看到他。 果然李定宸听见她问,脸色越发难看,却是抿着唇不肯言语。 越罗便将视线转向了殿内侍奉的内侍们。太平宫侍奉的人多,但平日里时常贴身跟随的却只有四个。韩嘉和李元年纪小,只比皇帝大不了两岁, 因而跟在身旁跑腿侍奉, 而李德和赵用都是三十出头, 太平宫中日常诸事都是他们在管。 此刻见越罗看过来, 李德埋着头不说话, 倒是赵用上前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 中常侍大人听说了昨日在西苑的事,因而特意前来劝谏陛下。”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下越罗,才继续道,“言语间还牵涉到了娘娘。” 因为两宫那边松了口,所以如今越罗陪伴李定宸前往西苑,也是常事了。短短一个月间,李定宸的骑术已经大有长进,因而昨日就在西苑的小猎场里行猎玩儿。 说是猎场,其实不过是圈出一块林地来,又散养了些山鸡兔子羔羊小鹿之类的动物在其中。既没有危险,也没啥惊喜,在越罗看来,根本就是过家家一般,哄孩子玩儿的。 即便如此,对李定宸而言也是很难得了,因而不免玩得疯了些。越罗因想着这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次,也就没有拘束他,还陪着他闹了一阵。 哪知这样凑巧,京郊忽然起了一场大火,波及甚广,自然也就惊动了中枢。这样的灾祸发生在天子脚下,免不得要上报给李定宸这个天子知道。几位重臣到了太平宫,却听说皇帝跟皇后正在西苑行猎,可不就皱了眉头? 此事昨晚两宫已经知晓,特意将两人叫去训斥了一番。越罗这会儿过来,便是担忧早朝又有人提起此事,惹得李定宸不快。却不想,竟是先撞上了来宝。 她不由挑了挑眉,“哦?却不知他是怎么说的?” 李定宸此时却突然插言道,“那起浑话岂能入皇后之耳?问这个做什么?” 越罗道,“既然都能入得陛下之耳,妾听一下又有什么要紧?” 李定宸顿时哑然。 这一阵李定宸总歇在长安宫,倒将一直贴身跟着的韩嘉和李元显出来了,留在太平宫这两位自然着急。 其实正常而言,他们应该在书房内体现自己的用处,替皇帝整理和传递奏折,在皇帝累了的时候念诵奏折,并按照皇帝口谕执笔批复,这些才是他们的工作。但谁让李定宸还没亲政呢? 所以此刻,听见越罗这样说,赵用便继续道,“来总管说陛下已经成了亲,不可再如此胡闹,让两宫忧心,朝堂上大臣们对此也颇有微词。又说……皇后娘娘非但不知劝诫,反而一味迎合陛下,是……惑主。” “来总管这话虽然有些过了,但到底是一片为陛下考虑之心,还望陛下明鉴。”李德忽然上前道。 越罗闻言笑了一下,淡淡道,“来总管的确一片公心,只是年纪大了,说话难免失了分寸。陛下行事如何,自有两宫管教、朝中御史谏言,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陛下,为陛下分忧,倒不知何时多了这劝谏之责。” 这下李德和赵用都不说话了,李定宸也觉得越罗这番话过于辛辣,若传到来宝耳中,只怕又惹出事端,便将内侍们都赶出去了。而后又对越罗道,“皇后这又是何苦?他也不过是说上两句,朕只当是耳旁风便罢了。” “陛下才是糊涂了!”越罗方才脸上还见几分笑意,这会儿单独对上李定宸,脸色就冷下来了,“陛下年幼,可不是某些人欺主的理由。若是一味放纵,只会变本加厉,也让下头的人有样学样。” 李定宸道,“两位娘娘十分信任他,事事都听他的,朕只怕他听说了这番话,到两宫面前去搬弄是非,反倒惹得两位娘娘对你不满。” “陛下放心,两位娘娘明察秋毫,必然不会为小人所趁。”越罗安慰了一句,又道,“我从前听陛下说身边诸事安排得不合心意,只当是陛下挑剔,下头侍奉的人岂有不尽心的?如今看来,却是须得好生查一查了。” 小皇帝对来宝的不满由来已久,却一直没想着要如何反抗,听到越罗如此干脆,不由又喜又忧。 而对越罗来说,她本来就有动来宝的意思,只是一时没摸清楚对方的路数。如今见了面才发现,要动他比自己想断更容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交代了李定宸这里暂且按兵不动,等自己的消息,她将带来的小食取出来,见李定宸立刻恢复了笑脸,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从太平宫回去,越罗凳子都没坐热,就有内侍前来通病,内常侍薛进求见。 “宫中的消息传得真快。”越罗笑了一声,见小福和小喜都是一脸不解,她也不解释,点头道,“让他进来。” 内常侍掌管内侍省,直接对皇后负责。这自然不是薛进头一回见皇后,但是从前他行事说话都中规中矩,既没有不恭,也绝不亲近。然而这一次,他才一进门,就干脆利落的双膝跪下,“奴婢给娘娘请罪。” “我是不是听错了?”越罗脸上的笑容深了一些,“内常侍要说的是请安吧?” “不不不,娘娘没有听错,奴婢是来请罪的。”薛进本来就低着头,这会儿几乎要伏到地上去了,“请娘娘责罚。” 越罗没有立刻说话。 她当然知道薛进为什么会这番作态。从她本心来说,虽然要动来宝,但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薛进这里,毕竟虽然以来宝为首,但行事却一向很有分寸。不过薛进未必会这么想,所以得了消息,便立刻过来请罪。 既然薛进认为来宝斗不过她,那么多一个帮手也没什么不好,越罗想了想,道,“罢了,你是个聪明人,本宫也喜欢聪明人,希望你别让我失望才好。” “奴婢不敢。” “起吧,这样跪着,让人瞧见还以为本宫在罚你呢。”越罗道,“你这样急急忙忙的跑来请罪,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事关重大,还请娘娘屏退左右。”薛进从地上爬起来,恭敬的道。 越罗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薛进这才将自己所知的消息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 他既然来见越罗,自然知道她想听什么,所以与来宝有关的事虽然多,但他说出来的都是重点。 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皇帝,宣告制令,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代行君权,而如今的中常侍来宝,无疑是将这一职位做到了极致。 他甚至已经不需要再亲自侍奉皇帝,而更像是整个皇宫的大管家。他本人在皇城之中,就有一处住宅,里面有十几个内侍,是专门负责伺候他的。而宫中诸事,也都是下头的人先处理,拿不定主意的,才会送到这里来。因皇帝年幼,他代行皇权,身边还有四个饱读诗书的内侍专门替他整理奏折文书及批复。 除此之外,来宝在宫外,还有一栋大宅。那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府邸,就在皇城边儿上,占据了大半个里坊。这栋宅子本来荒废多年,到了来宝手中重新修缮,极尽奢华、仆婢成群。他在这里正经的娶了几房妻妾,又收养了十几个干儿子为自己办事。而每天到这宅子门口投书求见者不知凡几,其中不乏朝中高官。 总的来说,除了没有名分之外,在宫中,来宝的生活几乎与帝王无疑,甚至就连帝王,他也可以随心训斥,而在宫外,他的身份也与王霄这一代权臣没什么分别。 朝臣们私下讽称他立皇帝,而坊间则呼之九千岁。 自然,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阉宦,他若不坏事做尽、罪大恶极,他那几房妻妾的家族和十几个干儿子都不可能答应。 这种争执甚至很快蔓延到了朝堂上,适逢最近天下太平,朝中无事,朝会就成了最好的战场。 李定宸满心以为皇后人选定下之后,剩下的就是走流程了。头一回见到礼部两位老大人在朝堂上吵得脸红脖子粗,而且还牵扯了越来越多的官员进去,不由大惊失色,完全不能理解就一个皇后礼服上的图案,为什么也能吵成这样。 120.第120章 区别对待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来宝有些不安的跪在地上。 他已经好些年没有这样狼狈过了。 这几年来,他当着殿中省的差, 实际上做着整个后宫的主, 陛下和两宫面前无需叩拜,朝臣见了都要避让三分,称一声“大总管”,真正是风光荣耀无限。 然而此时此刻, 跪在这里,来宝才发现,自己所以为的身份地位,实则并没有那么牢靠。 内侍和朝臣最大的不同, 就在于朝臣多以科举晋身,形成一个巨大的利益团体,与皇权分庭抗礼,纵然是皇帝也不能随意处置, 而内侍却是荣辱皆系于一人之手。 甚至他对皇宫的掌控,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严密。 来宝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躬身立于赵太后身侧的张德, 咬着牙想,若自家见弃于两宫,只怕宫中有的是迫不及待要踩着自己上位的人, 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是什么下场。 这个念头让来宝背上一阵发寒, 越发将身子匍匐下去, “奴婢知罪,请两位娘娘责罚。” 他紧赶慢赶入宫,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让两宫先得了消息,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辩解,只能见机行事了。 “来宝,”片刻后,江太后沉声开口,“你是世宗皇帝都夸赞过的聪明稳重,哀家和赵姐姐这才将陛下托付给你,你便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娘娘息怒!此事是奴婢失察之过,愧对两位娘娘的信任,娘娘如何责罚奴婢都没有二话,只求娘娘莫为了奴婢的错处气坏身子。”来宝掐了一把手心,带着哭腔道。 “责罚?”江太后闻言冷笑,“哀家怎么敢罚你!你在外头行事无忌,坏的却是陛下的名声,你让哀家如何罚你!” 来宝心下咯噔一声,暗叫不妙。江太后旁的事情上都可通融,只一颗心扑在陛下身上,如今出了这件事,罪己诏都下了,岂是自己能够含混过去的? 而且,张德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回到了宫中,这一次的事,有他从中作梗,只怕不会让自己轻易脱罪。 若再拖延下去,对自己不会有好处。 这么想着,来宝一咬牙,直起身将头冠摘了下来,复又叩头道,“奴婢有负两位娘娘的信任,没有管束好下头的人,以致陛下名誉有损,奴婢惶恐不安,不敢求娘娘恕罪,自愿卸去中常侍之职,为先帝看守皇陵,以赎己罪。” 他已经想通了,这一回是他大意,让人拿着了把柄。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先将此事揭过去,余者只能等出宫之后从长计议。他这么多年培植起来的党羽无数,朝中还有王霄为奥援,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日。甚至索性推个人出来顶上,自己隐于幕后,或许反而比如今更好。 只要离开了皇宫……两宫和如今尚未掌握朝政的陛下,又能奈自己何? “既是你自己所求……”江太后闻言,一拍桌案,正要将事情定下,却突然被人出声打断。 “娘娘。”开口的是坐在一旁的小皇帝,“朕有一言。” 来宝一进来就跪下了,还真没看到他,若不是这会儿开口,几乎不知他也在这里,但此刻听见李定宸开口,心下不知为何陡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不等他仔细思量,李定宸已然道,“虽然此事与来总管有关,但听其所言却也是不知情的,只是被下头的人蒙蔽。他固然有错,但最可恨的还是那起仗着势便胡作非为之人。来总管侍奉先帝和两位娘娘多年,劳苦功高,此事还需先查清了,再做计较。” “我儿此言有理。”江太后皱了皱眉,最后还是道,“既如此,便命下头的人彻查此事。” 来宝一愣,没想到李定宸竟会为他说话,但江太后已经做出决定,他也只好磕头谢恩。 出了万年宫,来宝便琢磨着要赶快出宫,安排好下面的事。然而才往前走了没多久,张德便带着几个身强体健的内侍跟了上来,“来总管,两位娘娘体谅总管,并未撤职,只是毕竟发生了这种事,在事情查清之前,还请总管留在宫中暂住一段时日。” “什么?”来宝怒视张德,“两位娘娘的懿旨为何方才没说?咱家要回去问个明白!” “两位娘娘此刻可不想见你。”张德一摆手,“带走。” 你几个内侍立刻上前来,将来宝扭了,嘴巴塞住,两边挟住他的胳膊就带着人往前走,任由来宝挣扎不休,也也没有半点用处。 来宝“暂住”的地方,自然不能是他自己的地盘,张德在前面领路,很快来到一处偏僻宫殿,把人关了进去。如今后宫空虚,这些宫殿等闲没有人来,正是秘密关押的好地方。 命人在此好生看守,张德这才转身去了长安宫复命。 越罗得了消息,便将薛进叫了过来,“如今来宝被扣在宫中,剩下的该怎么做,不必本宫教你吧?” 张家欺压佃户、致使今次雪灾死人的消息,早就已经在有心人的纵容之下散布出去了。九千岁及其党羽行事并不低调,自然也就有更多的风言风语流传起来。 十五都没过,京兆府的衙门就被无数苦主给围住了,都是要来伸冤的。结果仔细一查,就发现这些事居然都跟中常侍来宝及其亲眷党羽关系密切。 京兆尹入仕几十年,早已人老成精,自然能够看得出此事蹊跷。然而一来来宝在朝臣之中并不得人心,二来才处理完几十条人命的雪灾,京兆尹更明白此事恐怕不会轻易压下去。 再一看所告的罪行,桩桩件件都是大罪,其中涉及人命的居然也不少。他不敢做主,一面接了状子让人回去等消息,一面派人将此事禀报给了王霄。 李定宸登基之初,王霄和来宝自然也有一段精诚合作的时期,一人主内一人主外,将朝堂后宫都抹得平平整整。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一个是能逼凌皇权的首相,一个是代行皇权的奸宦,彼此之间的矛盾自然越来越多。 尤其王霄为人方正,眼中容不得沙子,来宝却行事无所顾忌,几次三番惹下大篓子,让王霄不得不替他收尾。 不过真正触犯到王霄底线的,却是来宝在朝中各处安插党羽,隐隐有夺权之意。 之前皇帝下罪己诏之事,本来就已经是王霄的心病——哪个文臣不想君明臣贤,成就一段佳话?主辱臣死,皇帝都要自陈其罪,身为臣子又岂能置身事外?何况小皇帝还未亲政,又是他的学生,可以说他为臣子、为首相、为先生处处失败。 而此事居然与来宝有关,就已经令王霄大为光火,这会儿又多了那么多罪状,即便是政治盟友,王霄也不想继续为他遮掩了。 其实即便他想遮掩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事情闹得那么大,知情者不知凡几,他在朝中权势再大,也不可能真的一手遮天,总有清正官员会上折子提起此事。 因此最后王霄给京兆尹的答复,是令其秉公处理。 然后又让人去给来宝送了个消息。王霄和来宝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自然是不方便私底下见面说话的,因此平常多半靠眼神交流和彼此默契,真有大事才会让人通过十分隐秘复杂的渠道传递消息。 来宝入宫之后久久没有出来,走的时候又什么都没交代过,外头的人早已慌了神。收到王霄送来的消息,更是惶恐不已,乱成一片,有人设法找他,有人想先把事情压下去,有人则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想要另谋出路…… 而越罗此时则是换了一身素淡的衣裳,又用洋葱点了两只眼睛,弄得又红又肿,这才捏着手帕,往万年宫去。 尤其如今城中还住着一批灾民,且刚刚发生了这样的事,人心并不很稳,那些怀有各种目的的人,自然想趁此机会浑水摸鱼。 但越是如此,就越是要将这元宵灯会办好。 这些虽然与越罗没什么关系,但她最近也的确比较忙。这样的节庆,宫中自然也有庆典。 ——事实上,生活在宫中这些人,尤其是女子,上至后妃下至宫女,日常生活中最重要的工作、也是最难得的点缀,便是各种各样的节日庆典了。除了习俗流传下来的各种节日之外,还有各人的生日,能将一年的日子都排得满满当当,也算是让大家都有事可做。 不过这些事都是有定例的,越罗只需要过目一下各种安排,做到心中有数即可,倒也不算繁难。 121.第121章 御驾亲征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按照李定宸那不记仇的性子,事情只要一过去, 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气性了, 这样气冲冲的,明显是才受过刺激不久。而来宝刚刚从太平宫出去,方才李定宸去接自己时, 来宝主动避让一旁, 李定宸也权当没看到他。 果然李定宸听见她问,脸色越发难看, 却是抿着唇不肯言语。 越罗便将视线转向了殿内侍奉的内侍们。太平宫侍奉的人多,但平日里时常贴身跟随的却只有四个。韩嘉和李元年纪小,只比皇帝大不了两岁, 因而跟在身旁跑腿侍奉,而李德和赵用都是三十出头, 太平宫中日常诸事都是他们在管。 此刻见越罗看过来,李德埋着头不说话, 倒是赵用上前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中常侍大人听说了昨日在西苑的事,因而特意前来劝谏陛下。”他说到这里, 抬眼看了一下越罗, 才继续道, “言语间还牵涉到了娘娘。” 因为两宫那边松了口,所以如今越罗陪伴李定宸前往西苑,也是常事了。短短一个月间,李定宸的骑术已经大有长进,因而昨日就在西苑的小猎场里行猎玩儿。 说是猎场,其实不过是圈出一块林地来,又散养了些山鸡兔子羔羊小鹿之类的动物在其中。既没有危险,也没啥惊喜,在越罗看来,根本就是过家家一般,哄孩子玩儿的。 即便如此,对李定宸而言也是很难得了,因而不免玩得疯了些。越罗因想着这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次,也就没有拘束他,还陪着他闹了一阵。 哪知这样凑巧,京郊忽然起了一场大火,波及甚广,自然也就惊动了中枢。这样的灾祸发生在天子脚下,免不得要上报给李定宸这个天子知道。几位重臣到了太平宫,却听说皇帝跟皇后正在西苑行猎,可不就皱了眉头? 此事昨晚两宫已经知晓,特意将两人叫去训斥了一番。越罗这会儿过来,便是担忧早朝又有人提起此事,惹得李定宸不快。却不想,竟是先撞上了来宝。 她不由挑了挑眉,“哦?却不知他是怎么说的?” 李定宸此时却突然插言道,“那起浑话岂能入皇后之耳?问这个做什么?” 越罗道,“既然都能入得陛下之耳,妾听一下又有什么要紧?” 李定宸顿时哑然。 这一阵李定宸总歇在长安宫,倒将一直贴身跟着的韩嘉和李元显出来了,留在太平宫这两位自然着急。 其实正常而言,他们应该在书房内体现自己的用处,替皇帝整理和传递奏折,在皇帝累了的时候念诵奏折,并按照皇帝口谕执笔批复,这些才是他们的工作。但谁让李定宸还没亲政呢? 所以此刻,听见越罗这样说,赵用便继续道,“来总管说陛下已经成了亲,不可再如此胡闹,让两宫忧心,朝堂上大臣们对此也颇有微词。又说……皇后娘娘非但不知劝诫,反而一味迎合陛下,是……惑主。” “来总管这话虽然有些过了,但到底是一片为陛下考虑之心,还望陛下明鉴。”李德忽然上前道。 越罗闻言笑了一下,淡淡道,“来总管的确一片公心,只是年纪大了,说话难免失了分寸。陛下行事如何,自有两宫管教、朝中御史谏言,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陛下,为陛下分忧,倒不知何时多了这劝谏之责。” 这下李德和赵用都不说话了,李定宸也觉得越罗这番话过于辛辣,若传到来宝耳中,只怕又惹出事端,便将内侍们都赶出去了。而后又对越罗道,“皇后这又是何苦?他也不过是说上两句,朕只当是耳旁风便罢了。” “陛下才是糊涂了!”越罗方才脸上还见几分笑意,这会儿单独对上李定宸,脸色就冷下来了,“陛下年幼,可不是某些人欺主的理由。若是一味放纵,只会变本加厉,也让下头的人有样学样。” 李定宸道,“两位娘娘十分信任他,事事都听他的,朕只怕他听说了这番话,到两宫面前去搬弄是非,反倒惹得两位娘娘对你不满。” “陛下放心,两位娘娘明察秋毫,必然不会为小人所趁。”越罗安慰了一句,又道,“我从前听陛下说身边诸事安排得不合心意,只当是陛下挑剔,下头侍奉的人岂有不尽心的?如今看来,却是须得好生查一查了。” 小皇帝对来宝的不满由来已久,却一直没想着要如何反抗,听到越罗如此干脆,不由又喜又忧。 而对越罗来说,她本来就有动来宝的意思,只是一时没摸清楚对方的路数。如今见了面才发现,要动他比自己想断更容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交代了李定宸这里暂且按兵不动,等自己的消息,她将带来的小食取出来,见李定宸立刻恢复了笑脸,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从太平宫回去,越罗凳子都没坐热,就有内侍前来通病,内常侍薛进求见。 “宫中的消息传得真快。”越罗笑了一声,见小福和小喜都是一脸不解,她也不解释,点头道,“让他进来。” 内常侍掌管内侍省,直接对皇后负责。这自然不是薛进头一回见皇后,但是从前他行事说话都中规中矩,既没有不恭,也绝不亲近。然而这一次,他才一进门,就干脆利落的双膝跪下,“奴婢给娘娘请罪。” “我是不是听错了?”越罗脸上的笑容深了一些,“内常侍要说的是请安吧?” “不不不,娘娘没有听错,奴婢是来请罪的。”薛进本来就低着头,这会儿几乎要伏到地上去了,“请娘娘责罚。” 越罗没有立刻说话。 她当然知道薛进为什么会这番作态。从她本心来说,虽然要动来宝,但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薛进这里,毕竟虽然以来宝为首,但行事却一向很有分寸。不过薛进未必会这么想,所以得了消息,便立刻过来请罪。 既然薛进认为来宝斗不过她,那么多一个帮手也没什么不好,越罗想了想,道,“罢了,你是个聪明人,本宫也喜欢聪明人,希望你别让我失望才好。” “奴婢不敢。” “起吧,这样跪着,让人瞧见还以为本宫在罚你呢。”越罗道,“你这样急急忙忙的跑来请罪,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事关重大,还请娘娘屏退左右。”薛进从地上爬起来,恭敬的道。 越罗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薛进这才将自己所知的消息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 他既然来见越罗,自然知道她想听什么,所以与来宝有关的事虽然多,但他说出来的都是重点。 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皇帝,宣告制令,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代行君权,而如今的中常侍来宝,无疑是将这一职位做到了极致。 他甚至已经不需要再亲自侍奉皇帝,而更像是整个皇宫的大管家。他本人在皇城之中,就有一处住宅,里面有十几个内侍,是专门负责伺候他的。而宫中诸事,也都是下头的人先处理,拿不定主意的,才会送到这里来。因皇帝年幼,他代行皇权,身边还有四个饱读诗书的内侍专门替他整理奏折文书及批复。 除此之外,来宝在宫外,还有一栋大宅。那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府邸,就在皇城边儿上,占据了大半个里坊。这栋宅子本来荒废多年,到了来宝手中重新修缮,极尽奢华、仆婢成群。他在这里正经的娶了几房妻妾,又收养了十几个干儿子为自己办事。而每天到这宅子门口投书求见者不知凡几,其中不乏朝中高官。 总的来说,除了没有名分之外,在宫中,来宝的生活几乎与帝王无疑,甚至就连帝王,他也可以随心训斥,而在宫外,他的身份也与王霄这一代权臣没什么分别。 朝臣们私下讽称他立皇帝,而坊间则呼之九千岁。 自然,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阉宦,他若不坏事做尽、罪大恶极,他那几房妻妾的家族和十几个干儿子都不可能答应。 皇后除了管理留宫、侍奉皇帝之外,将来也必定需要教养皇子,会这些也没什么不好。只要礼仪上不出错,江太后自然不会挑剔。 她所感叹的,是越罗能够在自己面前直言。 这是皇帝都做不到的。 她和赵太后千挑万选,就是为了能找个压得住皇帝的人,现下看来,果然没有选错。 “你呀,就是操心太过了。”赵太后拍了拍她的手,“孩子们自然有自己的缘法,我看这个越氏就很好,待她磨一磨陛下的性子,便是朝堂上,想来也无话可说了。” 她这话并未说得十分明确,然而江太后闻言抬头看了她一眼,不由面容微肃,“姐姐想得周到。” 小皇帝大婚之后,便当亲政,这本是理所应当,两宫太后心里也不知琢磨了多久,但这件事,现在还不能提。 王霄在朝堂上经营了二十年,真正权倾朝野、一手遮天,国朝以来从未有过如他这般大权在握的臣子。不提权势动人,王霄觉不会束手还政,便是李定宸自己,如今又哪里担得起这国之重器? 他那跳脱的性子,半点拘束都受不得,是两宫心中长久的一块心病,早盼着有个人来磨一磨了。 但愿越罗不要让她们失望才是。 …… 直到出了万年宫,李定宸还有些愣愣的反应不过来。 江太后教子严厉,李定宸从小到大,但凡犯错,一定会被惩罚。或是抄书,或是罚跪,似这般出去玩受了伤,那必定是要禁足一阵的。少则三五月,多则一年半载。 到如今,小皇帝已经可以在她开口之前,大致预估出这一次的惩罚了。 122.第122章 皇后听政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薛进不但知道来宝的许多阴私之事,而且手中还握有证据。 越罗可算是知道他为什么一得知消息就立刻过来给自己请罪了。人心易变,即便薛进是来宝提拔上来的,但内常侍本来是可以跟中常侍分庭抗礼的位置, 这么多年薛进却一直被来宝压着,见了他要磕头,在他面前口称奴婢, 他又怎么可能甘心? 如此, 私底下搜集来宝的罪证, 抓住机会捅出来, 也就不奇怪了。 他本来是打算将这些罪证都交给越罗, 但越罗却没接,反倒交代他下去查询这些事件之中的苦主, 暂且把人安置起来。 见薛进毫无异议的应下, 越罗心中却是警铃大作。 今日薛进可以因为她越罗占了上风而跳反,出卖来宝,焉知来日不会反过来出卖她?虽然越罗行事一贯谨慎, 不可能留下什么把柄,然而欲加之罪, 总能找到破绽, 不可掉以轻心。 好在短时间内不必担忧此事, 眼下此人却是正当用。 薛进离开之后, 越罗呆呆坐了半晌,才命小福取来笔墨纸砚,在桌上铺陈开。而后她屏退左右,又对着纸笔出神许久,这才提起笔,郑重的在纸上落下一个个文字。 写写划划,等到终于写成一张时,地上已经满是被揉皱的废纸了。越罗将写好的纸晾干,加盖皇后之宝,而后取来一部书夹进去,又将这本书锁进箱底,才开始整理那些废纸。 这时节屋里已经烧了火盆,越罗没有叫人,一张一张将之丢进去烧尽了,这才让人进来收拾。 晚上李定宸过来,越罗便将此事告诉了他。薛进的出现是意外之喜,对他们来说,可以省却不少力气。而李定宸得知来宝竟犯下如此多罪行,更是勃然大怒,若不是越罗劝阻,就要直接命御前力士去把人拿了。 “如今来宝身份非比寻常、党羽众多,陛下若仓促间拿了他,只怕连朝堂都要跟着动荡。届时为了安定人心,说不得还要原样把人放了。”越罗道,“届时再要办他,就更难了。” 李定宸气呼呼的在屋子里转了两圈,才问,“那依皇后的意思该怎么办?禀明两位娘娘,让她们处置?” “禀明两宫自无不可,但……”越罗看着李定宸,“陛下是只想处置了来宝,还是想将他手中的权力夺回?” 李定宸动了动唇,却又犹豫着没有开口。 这二者的不同,他自然很清楚。若只是想处置来宝,只需将他的罪行公布,自然有的是人想将他从现在的位置拉下来。但如果真的那样做了,没有来宝,也会出现别人,他却还是现在这个名不副实的皇帝。 这个问题,在李定宸这里自然不会有第二个答案,他只是不觉得单凭此事便可改变什么,更不知道该怎么做。 越罗也没有真要他回答这个问题,含笑道,“陛下若是有心,且先看我如何处置此事。如今只是一个来宝,毕竟事涉后宫,我还可以插手。朝堂之上,却只能看陛下的了。” 李定宸闻言精神一震。这件事他毕竟已经想了许久,因而此刻心下虽然仍有疑虑,但却又有一种跃跃欲试之情不断涌出,将紧张和忧虑掩盖下去。 越罗这段时间以来的行事,已经在李定宸心目中建立起了一个可靠的印象,所以此刻,他没怎么犹豫就答应配合越罗解决此事,甚至有些兴致勃勃的问,“皇后打算怎么做?” “陛下且看着便是。”越罗道。 转眼到了腊八节,这一日宫中按例赐百官腊八粥,宫人内侍自然也人人有份。 越罗早上亲自奉了粥给两宫太后,言谈间说起放赏之事,便道,“儿臣听周姑姑说,从前侍奉两位娘娘的姑姑和总管,有好几位得了娘娘们的恩赏,出宫荣养,今日既是过节,倒不该忘了他们。” 江太后道,“难得你有心想着,既如此,让人送一份赏便是。” 越罗笑着点头应了,回头便命人送了一份粥去。 其实即便是宫中的东西,也未见得多好,但赏赐吃食,是天家昭示恩宠之意,也不是人人都能得,这才显得珍贵。尤其对这些已经出宫的宫人内侍而言,这样的恩宠,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断绝了,骤然接到赏赐,自是欣喜不已。第二日俱都到宫门投帖,感谢两宫恩赏。 帖子先送到越罗这里来,她翻开一看,便露出了一个满意的微笑。 前任内常侍张德,在帖子之中陈情,想求个恩典,进宫给两宫磕头请安。越罗将帖子拿了,亲自往万年宫走了一趟。 如今李定宸年纪渐长,要管教的地方也就少了。越罗进宫之后,一并连宫务都交了出去。两位皇太后居于深宫之中,平素也什么消遣,不过带着宫人们莳花弄草,研究衣服首饰的花样,准备着过各式各样的节日而已。 因而张德想进宫请安,也算是难得的新鲜事,再有越罗从旁撺掇,自是无可无不可的允了。 张德在潜邸时就侍奉先帝和赵太后,可谓是相伴于寒微,感情自然也不比别个。论年纪,他比赵太后大不了几岁,但看上去却已经十分衰老,显然宫外的日子过得并不那么顺心。 不过他虽然出宫多年,但礼仪娴熟、举止文雅、应答得当,便是越罗初次见面,也不由心生好感。 最妙的是他时不时提起当年在潜邸时的各种趣事,既能勾起赵太后的回忆,又不至于让她伤感,且还兼顾着没让江太后觉得冷落,可谓是十分周全。 因而半个时辰之后,张德开口告辞时,两宫都有些意犹未尽之意。越罗便趁势道,“张总管说的这些事,我们小辈竟是都不知道。我瞧两位娘娘许久不曾这么高兴过了。既然平常闲着无事,不如多召张总管入宫陪伴说话。” 当初张德出宫荣养,实是为了给来宝让路,因此两宫对他多少有几分歉意。如今再见面,他的表现又很好,两宫自然满意。听见越罗这么说,赵太后尚在犹豫,江太后已经点头道,“既如此,此事就交给皇后安排。” 今年入冬之后,赵太后精神一直不大好,太医看过了,又说不是病,竟是束手无策。因为就是江太后朝夕相对,也很久没见过她这么高兴的样子了。这张德既然能让赵太后高兴,江太后自是不吝恩赏。让越罗安排之外,又另外赏赐了许多财物。 越罗领着人回了长安宫,命人取了宫中名册来看,又对张德道,“进出宫掖每次都要搜检,未免麻烦。本宫之意,就替张总管在宫中安排个职位,也不必总是跑来跑去,只是如今宫中人员都满额了,却是要委屈张总管。” “老奴能侍奉在主子们跟前,便是做个洒扫太监,也是好的。”张德是个聪明人,此刻已经知道,固然是他抓住了机会入宫,但若没有皇后娘娘作成,也是不可能成功的。虽然还摸不清楚越罗的意思,但这并不影响他立刻表态。 越罗点头,“洒扫太监的话就不必提了,让两位娘娘知道,还以为我苛待老人。”她翻过一页名册,“就先在内坊局挂个名字吧。” 张德身体微微一震,毫不犹豫叩头谢恩。 内坊局,又叫太子内坊局,掌东宫诸事。 自然,如今帝后才刚刚大婚,太子还是没影儿的事,所以越罗说是个挂名。看上去这职位除了虚名之外没有任何用处,但这可是皇后钦点的职位!理论上来说,太子将来也由皇后诞下,她为自己的孩子选的人,自然不会乱来。 她对张德的重视已经表露无疑,而之所以给这个位置的原因,之前也已经说过了,“宫中人员都满额了”,所以张德若是想往高处走,唯一的办法就是将坐在上面的人都拉下来。 而这很显然也是皇后的意思,虽然她一个字都没有提到,但张德却已经领会了。 之后越罗就没有再管这件事了,而是开始张罗过年的种种准备。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如今边境没有大战,各种祭祀也就成了朝中头一等大事,而新旧交替之际,自然也免不了要大肆祭祀一番。无论朝堂还是后宫,都在为此做准备。除此之外,除旧迎新同样是十分吉庆的节日,自然免不了也有各种庆典,须得提前筹备。 再者,宫中每年都会往外派发赏赐,多是衣裳布料首饰和各种花样的宫钱,这些事也需要皇后盯着。 总而言之,越罗忙到了就连李定宸也不好意思问她那件事究竟准备得怎么样了。 何况他自己也很忙。 123.第123章 千里相送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这一年映秀宫外的石榴开得极好, 红花吐蕊,正是吉兆。 早上宫女小福还说要剪一枝回去插瓶, 被越罗斥了几句。此刻她站在队伍中,跟随内侍省谒者穿过映秀宫大门,一转头便发现了好几处折枝的痕迹。 自三月选秀入宫,上千秀女层层筛选, 最后只留下了她们这八人。 眼看登天之梯近在眼前,想来有人已按捺不住了。 越罗有些发愁。 当初选秀的消息一出来,民间顿时大为惶恐,不少人家都匆忙为适龄女儿操办亲事。那时父亲也问过她的意思,若是情愿成婚, 舅舅家的表兄便是良人之选。但越罗不以为意,一者这是择选后妃, 并非采选宫女, 未中选者立刻就会被官府送还其家;二者整个大秦四京十三路,多少良家闺秀,她又并不如何出挑, 断不至于就被选中。 哪知采风使第一眼瞧中她皮肤白皙细腻,就稀里糊涂圈了她的名字, 被选送入京了。 这一回南京选送的采女本来有近百人, 然而因为要乘船顺着运河入京, 一路上病倒了数十人,等到得京城,竟只剩下寥寥三十人。 进宫前有一次极其严苛的筛选,要脱了衣裳让宫中的姑姑们查验,身上有印记、伤痕、异味者,体态不协调者都会被刷落。越罗自幼跟随父亲习武,膝上和手上都留有伤痕,满以为自己会在这一关落选。谁知两位姑姑检查完之后面色严肃的对视片刻,又在她名字下面画了圈。 入了宫,不等越罗想出办法,就有几人因为犯了规矩被处理掉了。本来还想犯个小错被遣送出去的越罗只好老实下来。 然后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却始终没有轮到越罗被送走。 直到前几日,在最后的二十人之中挑选出她们八人时,越罗才中发现了一个自己一直忽略的关键点,也是她之所以能够留到如今的真正原因。 选秀女,其实选的不单是容貌身姿、性情品行,也不单是家风清白、几代良民,最最重要的是出身。 本朝为免外戚擅权,后妃历来都是挑选小家之女,王公贵族、高官显宦家的女儿是不能入宫的,因而越罗一直觉得大家出身相同,不需要在意。却不想自己恰是被这一点所误。 所谓出身,不单包括家族谱系,也包括籍贯地域。所有秀女之中,最先被黜落的便是云贵两广辽东这等边地选送的,而最终由两宫皇太后亲自选定留下的这八位,尽数都是出自四京,没有一个例外。而越罗,正是因为南京秀女包括她在内只剩下二人,这才幸运中选。 看着那几个容色才情都远胜自己的秀女被黜落之后无声哭泣,越罗却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如无意外,这八人应当就是最后会留下的人选,如果有意外的话,那应该还有一次二选一,最终留下四人。 越罗由衷的希望是后者。 她猜对了。 到了万年宫,一行人排排站开,拜见了两位皇太后及陪坐的太妃们,而后却不像上次般赐坐,两位娘娘也没有开口问话或是令她们战事才艺,倒是目光频频看向门口,仿佛是在等人。 越罗心吓突的一跳,陡然意识到这一场选秀应该还剩下最后一关,也是最最重要的一关——帝王亲选!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越罗一颗心砰砰跳着,极力用眼角余光扫向门口,可惜她站的这个位置,除非是后脑勺也生了一双眼睛,否则注定是什么都看不见的了。这种感觉尤为煎熬,越罗觉得再继续等下去,自己很有可能会因为紧张而在两位娘娘面前失仪。 好在就在此时,她听见门外传来几声不紧不慢的拍巴掌的声音,旋即一个小太监跪在了门口,“陛下到了。” 原本端坐着的两位娘娘和几位太妃都立刻站了起来,越罗等人也依礼转过身面朝门口。 及至一双云纹朝天靴带着一截滚了大红镶边的黑色衣摆跨过门槛,越罗随着众人一同跪下,膝盖还未碰着地面,便听得一声不甚耐烦的“免礼。” 起身时少年帝王已经坐到了两宫太后跟前。越罗抬眉的瞬间一扫,就看清了对方的长相。 皇帝的生日大,天元节便在正月初八,今年才满十五岁,看上去却已十分高大,只是面部轮廓没什么棱角,柔和的曲线还带着少年稚气。此刻仿佛是怄着气,更显得脸颊鼓鼓。 越罗敏锐的感觉到,他这份不高兴,应是来自屋内这八个人,或者说——来自择选后妃这件事。 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自己也许应该表现的热切一些,如此皇帝必然会觉得厌烦,就是两宫太后,想来也不希望后妃的人选如此不稳重。 于是等终于赐了座,慈圣娘娘转向她们,问起各自可有什么才艺时,越罗便第一个自告奋勇,站出来展示烹茶的手艺。烹完之后,又按照身份高低将茶盏一一送至众人手中,这第一个,自然就是小皇帝李定宸。 见他扫了自己一眼,抓过杯子一饮而尽,半点品茗的意思都没有,越罗越发满意。 从万年宫回来,越罗立刻将自己仅有的几件物事收拾了,等着宫人来送自己回家。结果宫人是来了,要送走的却是与她同样来自南京的张氏。 张氏接了旨,红着眼眶进屋收拾东西去了,越罗愣在门口,心想难道自己表现得还不够明显? 只剩下四个人,映秀宫的气氛陡然轻松了很多,但又莫名添了几分微妙。 越罗明白这是为什么。过了皇帝那一关,这四个人应当都能留在宫中了,所以不必再担心被遣送出去。然而竞争却远未结束——皇帝尚未立后,这第一批采选留下来的四位秀女,也就注定了一人为后,三人只能做陪衬的妃。 只剩下最后一步,谁会甘心只做个陪衬? 宫中规矩已经学完了,四人如今每日都要去万年宫陪伴两位娘娘,让她们做进一步的考察。偶尔皇帝也会被两位娘娘的懿旨叫来,不过也就是略坐一刻便走,莫说与四位秀女说话,就是眼神都没扫一下。 越罗由他这种态度意识到,小皇帝对选秀这件事似乎十分抗拒,虽然是他的婚事,但从头至尾他都既不在意也不好奇,最多却不过两位娘娘时过来走个过场。 也许他也不想娶亲。 这个念头让越罗对小皇帝生出一点感同身受的同情来。 转眼就入了六月,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偏偏梅雨还下个不住,越发令人心燥。这一日天气总算晴朗,慈圣江娘娘静极思动,提议到御湖之上泛舟。 宫中规矩大,四位年轻姑娘这小半年来都被拘束得很紧,听说能去泛舟,俱都十分欢喜。 就是越罗对游湖这种事没有太大的兴趣,想起在家时,每年端阳节父亲带着自己和弟妹们去赛龙舟,心下也不由生出几分唏嘘。一入深宫,这样的日子往后只能在梦中得见了。 等到了彩舟之上,江娘娘又命人去请皇帝,越罗便琢磨出了几分端倪。 只怕两位娘娘是有意要为她们创造与皇帝相处的机会。在宫殿之中端坐没有效果,所以才将地点转移到了风景如画的湖面上。不过,这与其说是对她们的考察,莫如说是对皇帝的试探。 也许,那件事情就要定了。 到了此刻,越罗早已不抱能够回家的幻想,但她也不觉得皇后之位有多好。皇帝不想娶妻,这气不能对着两宫撒,大婚之后皇后的处境只怕不会太好。倒是只做嫔妃,皇帝一时不踏入后宫,还能暂且过一段安稳日子。 如此计较,便决定表现得不那么沉稳端庄。 因此,趁着皇帝还没来,她便对两位娘娘道,“这荷花开得正好,倒让小女想起一道荷花冰碗来,夏日消暑最好不过。小女从前在家时日,与母亲学过这冰碗的做法,今日倒想借花献佛,做了来孝敬两位娘娘。” 慈和赵娘娘笑道,“我这里正觉得热呢,你既有心,就下去做来。若做得好时,我与你们江娘娘有赏。” 自然有人来领着越罗去旁边负责一应供给的船只上,越罗检视了一遍,见材料都有,便放下心来。 她取了水晶碗,碗底以荷花荷叶杂托,红花绿叶映着水晶碗,十分好看。而后再再上面铺垫一层细细的碎冰块,再将藕片,莲子,菱角,芡实一一铺叠于其上。她手巧,随意一摆便宛如一朵花绽放在水晶碗之中。再在花蕊处放上切碎的红色蜜桃,黄色蜜瓜,最后再浇上凉的糖水,一只冰碗便做成了。 124.第124章 节节胜利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你还想瞒着我们, 来宝这几年把你管得死死的,连饭都几乎吃不饱,你怎么不告诉我和你江娘娘?若不是皇后心疼你说了出来,你还要瞒着我们到什么时候?”赵太后脸一板,瞪着他道。 “皇后?”李定宸没想到越罗会连这个都说出来,下意识的转头去看她。 这一看不得了, 自家皇后怎么眼睛都哭肿了?因为离得近,李定宸也没多想,伸出手就想摸摸越罗的脸,结果还没碰到人呢,江太后已经厉声喝止道,“你住手!你这是要干什么?是哀家逼着她说的,你有什么气只管朝我撒,做什么又拿皇后做筏子?!” 李定宸看看她,又看看自己举着的手,一时竟无话可说。 在旁人眼里看来,他可不就像是举起手打算抽皇后一个耳光? 百口莫辩的小皇帝尴尬的收回手, 狠狠瞪了自家皇后一眼,越罗险些笑出来, 连忙低下头去掩饰。 这会儿李定宸也反应过来了, 虽然不知道皇后这到底是要做什么, 但简单的配合他还是懂的,因而很快收敛起情绪,向两位太后解释道,“其实并不是吃不饱,只是没什么油水,总觉得肚里空空。不过多填些点心,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了。” 他越是表现得不在意、漫不经心,两宫心里就越是不好受,虽然李定宸说的都是实话,但经过两宫一番脑补,他甚至成了没饭吃只能靠点心填肚子了。 两宫也不去细想饭都没得吃怎么可能有点心填饱肚子,只知道皇帝的确是受了委屈,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元宝之故。 江太后沉着脸道,“好个来宝!哀家待他不薄,却不想他就是这么回报的!” 听到来宝的名字,李定宸的脸色也很不好看,冷笑道,“他眼中只怕早就没有了君臣之份,又岂会在意娘娘待他的那一点情分?韩嘉李元!” “奴婢在。”韩嘉和李元应声从门外走了进来,没人手中捧着一摞奏章。 李定宸指着奏章道,“两位娘娘看看这些吧,全都是弹劾来宝种种罪状的折子,简直罄竹难书!” 两位太后有些惊疑,分别取了奏章去看,见内容果然都是弹劾来宝,而且有理有据,甚至连苦主都在,而那些罪名,更是几乎将两宫能想得到的罪都犯了一遍,不由越看越怒。 其实绝大多数罪状,都是下面的人犯的,来宝甚至未必知情,但这个时候,没人在乎他是不是知道,因为这些人是仗着他来宝的势才能做下这些事,既然如此,他自然也要承担责任。 本来两宫就对他不满,只是不知该怎么处置,毕竟他与朝堂关系紧密。现在见朝臣们纷纷上折子弹劾,她们即便再不懂,也知道这件事王霄没有压下去的打算。 既然如此,此人自然是留不得了。 张德亲自跑了一趟内阁,带去了两宫和皇帝的意思,来宝之事可秉公处理,他们绝不姑息。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可谓是天泰年间以来朝堂最有效率的一次,仅仅七日功夫,便将来宝一应罪状都理清楚了,然后该抄的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流的流,前朝后宫都有不少人受此株连,一时间人心惶惶。 好在宫中也没有穷究之意,皇帝亲自开口对王霄表明自己的态度,此事到此为止,接下来上元佳节,还需官民同乐,不要受了此事影响。 直到这个时候,李定宸才总算有空坐下来,跟越罗理一理这件事。 听到越罗说她一早就暗示薛进和张德各自搜罗来宝罪证,然后又利用种种手段,在最合适的时机将此事捅了出来,最终才能得到这个结果,惊讶之中还有些不解。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怎么朕之前就没想到?”他挠了挠头,问。 越罗失笑,“的确很简单。妾闻为上位者,唯‘制衡’二字而已。来宝在宫中多年,固然权势滔天,却也树敌不少,而且宫中内侍,尽皆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要给他们机会,自然会合力将他拉下来。我所做的,不过是稍微给些倚重和暗示。” “制衡……”这些道理,李定宸自然是在史书之中学过的,只是从来没有这样生动的、清楚的体会过这两个字的能量。 他反复的念着这两个字,眼睛里像是有火在燃烧,片刻后,才抬起头,目光灼灼的盯着越罗,“皇后以为,此二字处处皆可用?” “天下人心皆是如此,自然处处可用。”越罗肯定道。 李定宸站起来,难耐的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直到那种激动的情绪渐渐淡了下去,他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重新回到越罗身边坐下。 “还不行。”他说,“现在还不行。” 越罗很清楚他在想什么,甚至那本身就是她引导着他去想的。 ——来宝可以用这种方式解决,王霄呢? 但李定宸还能看得清楚自己此刻的处境,道理虽然一样,但王霄和来宝身份不同,解决的难度自然也不同,现在还远不是时机。所以他最终还是按捺住了,没有因为冲动而行事。 这是越罗希望看到的。虽然已经预料到李定宸会做出这样的反应,但真的看到了,心里还是高兴。 她抬手倒了一杯茶,递到李定宸手边,“陛下不必着急,慢慢来。” “朕知道。”李定宸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深吸了一口气,“王先生……乃国之栋梁,这是连世宗皇帝都亲口赞过的。” 虽然王霄是他亲政最大的阻碍,但李定宸也不得不承认,他在朝政上很有能力,这十来年,皇室形同虚设,以内阁为首的文官集团却能够将天下打理得井井有条,便是明证。 莫说他现在没办法,就是有,也不能轻易动手。在确定自己能够执掌天下,承担起安定黎民的重任之前,他什么都不能做。 这一次密谈,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说过了。自这一日之后,李定宸跟越罗的关系越发亲密,不单他们自己,就连下头伺候的人,也心有所感。 这消息传到万年宫,赵太后忍不住捂着胸口,十分不解的问江太后,“两个孩子好得快成一个人了,怎么就迟迟不肯圆房?” 她后来又暗示过李定宸两次,但李定宸又不好直接说“朕打不过皇后”,只好找了些话来搪塞,等到过完年发生雪灾的事,接二连三的忙碌起来,也就顾不上了。如今事情处理完,赵太后便又惦记起来。 倒是江太后反而看开了些,“他们年纪还小,身体都还没长全呢,倒也不急在一时。” 大秦的皇帝普遍长寿,就是死得最早的先帝,享年也有四十一岁,那还是因为他身体一贯不强健,登基之后更是各种忧思难解,遂成心病。李定宸才十六,过个十年再着急皇嗣之事也不迟。 江太后带着李定宸住在太平宫那段时间,也算是接触了不少政事,在这方面的触觉远比赵太后敏锐,她能察觉到自从皇后入宫后,小皇帝身上发生的种种变化。尤其这一回处理来宝的事,许多细节都值得推敲。 她的儿子好像开窍了。 在这个边关斩首十人以上就可算大胜,可以露布飞捷回报京师的年代,三十多条人命,已经是了不得的大事。而且还是发生在京师,天子脚下,首善之都! 虽然大雪是天灾,但并不意味着别的地方不会出现。如果京师都能损失那么多,换成别处,救灾没有那么迅速灵活,又当如何? 不单是朝堂,整个京城都因为这件事而气氛沉重,尤其是在灾民们进了城,被安置在城内后。就连李定宸,也停了每日的经筵,端坐在朝堂上听群臣商议救灾之事。 而随着救灾工作有条不紊的推行,接下来也就到了该算账的时候了。 首当其冲要被批评的,自然是李定宸这个天子。哪怕他什么都没做,哪怕这件事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但关系到几十条人命,一道罪己诏却是免不了的。 诏书是首相王霄亲自拟定,翰林院大学士亲笔所书,李定宸从头到尾在一旁看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气太冷,殿内添的炭火不够,他只觉得四肢僵硬,浑身冰凉。 对少年天子而言,这件事太沉重了,不是他稚弱的肩膀所能扛得起的。 直到朝事结束,乘着銮舆回到长安宫,推门入内,被热腾腾的暖气一扑,李定宸一直紧绷的情绪陡然一松,那种寒意才由里到外的散发出来,让他浑身发颤。 越罗一直在关注此事,自然知道李定宸此刻的压力有多大。她屏退了众人,亲自扶着李定宸在暖炕上坐了,又替他脱下靴子,用厚毯子将整个人裹住,又往里塞了好几个汤婆子捂着。而后又灌了一大碗红糖姜茶下去。 125.第125章 女医学堂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她捏了捏李定宸的手,权作安慰, 又拉着他进了内室坐下,这才问道,“可是来宝说了什么?惹得陛下这般生气。” 按照李定宸那不记仇的性子, 事情只要一过去, 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气性了,这样气冲冲的,明显是才受过刺激不久。而来宝刚刚从太平宫出去, 方才李定宸去接自己时,来宝主动避让一旁, 李定宸也权当没看到他。 果然李定宸听见她问,脸色越发难看,却是抿着唇不肯言语。 越罗便将视线转向了殿内侍奉的内侍们。太平宫侍奉的人多, 但平日里时常贴身跟随的却只有四个。韩嘉和李元年纪小, 只比皇帝大不了两岁,因而跟在身旁跑腿侍奉, 而李德和赵用都是三十出头,太平宫中日常诸事都是他们在管。 此刻见越罗看过来,李德埋着头不说话, 倒是赵用上前道, “回皇后娘娘的话, 中常侍大人听说了昨日在西苑的事,因而特意前来劝谏陛下。”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下越罗,才继续道,“言语间还牵涉到了娘娘。” 因为两宫那边松了口,所以如今越罗陪伴李定宸前往西苑,也是常事了。短短一个月间,李定宸的骑术已经大有长进,因而昨日就在西苑的小猎场里行猎玩儿。 说是猎场,其实不过是圈出一块林地来,又散养了些山鸡兔子羔羊小鹿之类的动物在其中。既没有危险,也没啥惊喜,在越罗看来,根本就是过家家一般,哄孩子玩儿的。 即便如此,对李定宸而言也是很难得了,因而不免玩得疯了些。越罗因想着这是入冬前的最后一次,也就没有拘束他,还陪着他闹了一阵。 哪知这样凑巧,京郊忽然起了一场大火,波及甚广,自然也就惊动了中枢。这样的灾祸发生在天子脚下,免不得要上报给李定宸这个天子知道。几位重臣到了太平宫,却听说皇帝跟皇后正在西苑行猎,可不就皱了眉头? 此事昨晚两宫已经知晓,特意将两人叫去训斥了一番。越罗这会儿过来,便是担忧早朝又有人提起此事,惹得李定宸不快。却不想,竟是先撞上了来宝。 她不由挑了挑眉,“哦?却不知他是怎么说的?” 李定宸此时却突然插言道,“那起浑话岂能入皇后之耳?问这个做什么?” 越罗道,“既然都能入得陛下之耳,妾听一下又有什么要紧?” 李定宸顿时哑然。 这一阵李定宸总歇在长安宫,倒将一直贴身跟着的韩嘉和李元显出来了,留在太平宫这两位自然着急。 其实正常而言,他们应该在书房内体现自己的用处,替皇帝整理和传递奏折,在皇帝累了的时候念诵奏折,并按照皇帝口谕执笔批复,这些才是他们的工作。但谁让李定宸还没亲政呢? 所以此刻,听见越罗这样说,赵用便继续道,“来总管说陛下已经成了亲,不可再如此胡闹,让两宫忧心,朝堂上大臣们对此也颇有微词。又说……皇后娘娘非但不知劝诫,反而一味迎合陛下,是……惑主。” “来总管这话虽然有些过了,但到底是一片为陛下考虑之心,还望陛下明鉴。”李德忽然上前道。 越罗闻言笑了一下,淡淡道,“来总管的确一片公心,只是年纪大了,说话难免失了分寸。陛下行事如何,自有两宫管教、朝中御史谏言,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陛下,为陛下分忧,倒不知何时多了这劝谏之责。” 这下李德和赵用都不说话了,李定宸也觉得越罗这番话过于辛辣,若传到来宝耳中,只怕又惹出事端,便将内侍们都赶出去了。而后又对越罗道,“皇后这又是何苦?他也不过是说上两句,朕只当是耳旁风便罢了。” “陛下才是糊涂了!”越罗方才脸上还见几分笑意,这会儿单独对上李定宸,脸色就冷下来了,“陛下年幼,可不是某些人欺主的理由。若是一味放纵,只会变本加厉,也让下头的人有样学样。” 李定宸道,“两位娘娘十分信任他,事事都听他的,朕只怕他听说了这番话,到两宫面前去搬弄是非,反倒惹得两位娘娘对你不满。” “陛下放心,两位娘娘明察秋毫,必然不会为小人所趁。”越罗安慰了一句,又道,“我从前听陛下说身边诸事安排得不合心意,只当是陛下挑剔,下头侍奉的人岂有不尽心的?如今看来,却是须得好生查一查了。” 小皇帝对来宝的不满由来已久,却一直没想着要如何反抗,听到越罗如此干脆,不由又喜又忧。 而对越罗来说,她本来就有动来宝的意思,只是一时没摸清楚对方的路数。如今见了面才发现,要动他比自己想断更容易。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交代了李定宸这里暂且按兵不动,等自己的消息,她将带来的小食取出来,见李定宸立刻恢复了笑脸,心情也跟着轻快起来。 从太平宫回去,越罗凳子都没坐热,就有内侍前来通病,内常侍薛进求见。 “宫中的消息传得真快。”越罗笑了一声,见小福和小喜都是一脸不解,她也不解释,点头道,“让他进来。” 内常侍掌管内侍省,直接对皇后负责。这自然不是薛进头一回见皇后,但是从前他行事说话都中规中矩,既没有不恭,也绝不亲近。然而这一次,他才一进门,就干脆利落的双膝跪下,“奴婢给娘娘请罪。” “我是不是听错了?”越罗脸上的笑容深了一些,“内常侍要说的是请安吧?” “不不不,娘娘没有听错,奴婢是来请罪的。”薛进本来就低着头,这会儿几乎要伏到地上去了,“请娘娘责罚。” 越罗没有立刻说话。 她当然知道薛进为什么会这番作态。从她本心来说,虽然要动来宝,但一时半会儿顾不上薛进这里,毕竟虽然以来宝为首,但行事却一向很有分寸。不过薛进未必会这么想,所以得了消息,便立刻过来请罪。 既然薛进认为来宝斗不过她,那么多一个帮手也没什么不好,越罗想了想,道,“罢了,你是个聪明人,本宫也喜欢聪明人,希望你别让我失望才好。” “奴婢不敢。” “起吧,这样跪着,让人瞧见还以为本宫在罚你呢。”越罗道,“你这样急急忙忙的跑来请罪,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事关重大,还请娘娘屏退左右。”薛进从地上爬起来,恭敬的道。 越罗使了个眼色,宫人们便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薛进这才将自己所知的消息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 他既然来见越罗,自然知道她想听什么,所以与来宝有关的事虽然多,但他说出来的都是重点。 殿中省的职责是侍奉皇帝,宣告制令,在一定条件下可以代行君权,而如今的中常侍来宝,无疑是将这一职位做到了极致。 他甚至已经不需要再亲自侍奉皇帝,而更像是整个皇宫的大管家。他本人在皇城之中,就有一处住宅,里面有十几个内侍,是专门负责伺候他的。而宫中诸事,也都是下头的人先处理,拿不定主意的,才会送到这里来。因皇帝年幼,他代行皇权,身边还有四个饱读诗书的内侍专门替他整理奏折文书及批复。 除此之外,来宝在宫外,还有一栋大宅。那是前朝一位亲王的府邸,就在皇城边儿上,占据了大半个里坊。这栋宅子本来荒废多年,到了来宝手中重新修缮,极尽奢华、仆婢成群。他在这里正经的娶了几房妻妾,又收养了十几个干儿子为自己办事。而每天到这宅子门口投书求见者不知凡几,其中不乏朝中高官。 总的来说,除了没有名分之外,在宫中,来宝的生活几乎与帝王无疑,甚至就连帝王,他也可以随心训斥,而在宫外,他的身份也与王霄这一代权臣没什么分别。 朝臣们私下讽称他立皇帝,而坊间则呼之九千岁。 自然,这样一个权势滔天的阉宦,他若不坏事做尽、罪大恶极,他那几房妻妾的家族和十几个干儿子都不可能答应。 李定宸回的居然还不是长安宫,而是太平宫。 一进门他就叫来了负责管理此地的李德和赵用,兴致勃勃的道,“去把库房开了,朕要找东西!” 李德和赵用对视一眼,赵用上前跟韩嘉一起服侍李定宸更衣,李德则托词去拿钥匙,将李元给扯了出去,到了偏僻处,才小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要开什么库房?” “师父,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也是一头雾水呢,皇爷的心思,我哪能揣测得到?” 里的皱着眉头想了一回,先将那宫女的事记下来,皇后娘娘这才出宫几日,就有那起子小人以为能得了机会了,不狠狠按下去,往后这宫里还不翻天?不过陛下这兴头的模样,应当与此事无关,估计是想到了别的。 其实李定宸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只是从前被两宫和来宝拘着,自己也知道什么都做不成,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了。如今来宝被除去,他身边的人都归了心,再加上这一阵子春风得意,不免忘形,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126.第126章 班师回朝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其中太平宫为帝王军所, 长安宫是皇后中宫, 此二者处于整个皇城的中轴线上,万年永和两宫则分列东西。 世宗皇帝李长聿, 不单是整个大秦最传奇的帝王,便是放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跟历朝历代的君王相较, 亦不遑多让。而其中最为人称道者, 便是他的长寿。 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活过了一百岁高龄的君主, 在位七十年。因为活得太久,甚至熬死了儿子孙子一大批, 就更不用提妻子了。 自永初五十六年贞全皇后刘氏亡故, 世宗并未再立新后, 整个长安宫就空置了下来。及至宣宗继立,长安宫虽迎来了新的女主人,但因为宣宗荏弱, 赵太后也不是强势之人, 这座宫殿始终并不热闹。等她移居历代太后颐养之地万年宫,这座长安宫就彻底空置了。 张德是宣宗继位之后跟着入宫的, 这其间种种变化,自然都在他的眼中。 细细算来, 这是三十年来, 长安宫头一回这样热闹。 只看这份热闹, 便可知道这座宫殿的主人在宫中的地位与行事风格。 在张德看来,越皇后与赵太后是截然不同的个性,虽然年轻,却是心明眼亮,所有的事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主子,自然不大好糊弄,但要张德来说,他却更喜欢这种行事。 因为在她手下做事爽快、敞亮,只需要全力以赴,不用去考虑各种权衡,更不用担心会有什么无法承担的后果。 这是一位能担事的主子。 所以他此刻内心的激动,并不少于此前递了折子入宫,被允许亲自过来给两宫太后请安之时。 自从来宝倒台之后,又带出来了一串人,宫中各个紧要的位置竟是空了一大半。但凡是稍微有心的人,必然都会对这些位置产生一点想法,张德也不例外。 然而皇后却并没有立刻提拔人上来填补这些空位。 张德自然看得出来,皇后这是有意考察。也就是说,一旦被她选中,那就不会是过渡时期的临时人选,只要能做好事情,就可以在那个位置上做下去,若做得好,升迁自然也是应有之义。 而现在,应该就是这个考察的重点了。——前几日万年宫传出的消息,两宫太后要在二月初八浴佛节出宫前往大觉寺礼佛。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有人安排打点,还要有人随行侍奉,对想出头的人而言是个最好的机会。 今日这番热闹,只怕也有大半是为此。至少张德目前已经看到了好几个熟人进入了长安宫,然后又一脸喜色的离开。 按理说,越早见到皇后,便越是有利,毕竟位置只有那么多,来得越晚机会越少,但张德却并不紧张。这不是因为他是得了皇后懿旨才等在这里,更是因为自己怀中的那份东西。 正思量间,张德便见又有人进了长安宫的打门。 他眯了眯眼睛,第一次生出重视之意。因为进去这个人是薛进,如今的内常侍,宫中传言最有可能接任中常侍这个位置的人。而张德更清楚,之前扳倒来宝那件事里,自己固然出力不少,但这薛进做得更多。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约莫十来岁,脸圆圆看着十分讨喜的小内侍朝自己走了过来,“皇后娘娘传召张总管入见。” 竟是跟薛进一起?这个念头在心里一转,张德点头道,“有劳。” “不敢。”小内侍侧过身,让张德走在了前面。 距离很近,张德也没有搭话的意思,只在走到宫门口时,轻轻整理了一番衣冠,确认没有问题,这才提步入内。 一进殿内,暖融融的热意就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裹住。张德熟练的绕过外面皇后接受命妇朝拜的正殿,转入了旁边的偏殿。这里的布置很家常,但张德并未因此疏忽,郑重的磕完头,得到了一个座位。 这也是越皇后与旁人不同之处,大部分主家在见下头的人时,便是赐坐也都是矮凳、绣墩之类,而下人也往往不敢坐实了,往往只坐一半,表示慎重。至于深宫之中,多的是跪着回话的。但皇后却是在下首摆了一溜的椅子,不论回话还是议事,一律都坐着。 张德在第二个位置坐下,抬头就对上了薛进笑眯眯的脸,便也笑着点了点头。便听得皇后道,“你们想来都认识,寒暄的话就不多言了,我让带的东西呢?” 两人又连忙站起来,将怀里揣着的东西取出来,交给过来接的内侍。 却是一份关于两位太后出宫一事各项安排的折子。 皇后让他们写这份东西是什么意思,张德和薛进两人自然都深思过。此刻到了关键时刻,将折子递上之后,面色也都严肃起来。 屋内顿时只剩下越罗翻开折子的轻微响声。 这两份奏折各有侧重点。——这是理所当然的,越罗让他们写这个东西,却不是为了让两人竞争,而是希望他们能合作。 所以看完之后,她便又将之发还下去,只是张德写的给了薛进,薛进写的给了张德。 “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应规矩都懂,这折子也写得不错,便按上头的来办。薛进负责一应事宜安排,张德奉两宫往大觉寺,都是最紧要之事,不可轻忽。你们看看对方写的东西,做到心中有数,下头的事便要协同合作,好生将此事办圆满了。”越罗见两人看完了,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两人连忙站起身应道,“谨遵皇后娘娘钧旨,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说完之后,不免又对视了一眼。 看来这就是皇后给的考验了,明知二人有相争之意,却反其道而行之,令他们协同合作。若是不想让对方出彩,自己也会受到影响。如此,最后得到那个位置的人,须得既能将自己的事办好,又能让对方心服口服才可。 不必她选,等这一趟差事结束,自然而然就有了结果。 等这二人离开,今日的事也就差不多了,越罗便回了后殿。 一进门李定宸便迎了过来,扶着她走过去,将人安置在了暖炕上,笑着道,“皇后辛苦,我瞧着这阵势,竟是不比早朝轻松。” 当然,他早朝的时候只是坐在上面做个样子,实际上根本没什么事要他操心。不过这一阵李定宸生出上进之意,早朝时竟是十分用心,这才体会到了为上位者之不易。 越罗笑着问他,“陛下看了这半日,可看出什么来了?” 却是李定宸突发奇想,要看皇后平日如何理事,说是要从中寻找灵感。越罗虽然忍俊不禁,最后还是应了。古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既如此,皇帝旁观她管理后宫,想来亦能有所得。难得他主动要学,越罗怎会不应? 李定宸起身过来扶她,将人安置在了暖炕上,才笑道,“皇后辛苦,朕这里总算有了一点头绪。” “哦?”越罗立刻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李定宸一笑,“且先不说,皇后看我做来。” 上柱国越安和夫人此前自然也随众拜见过,但大礼之时人多,不过远远的看一眼,且还囿于礼数,不敢长久直视,更不必提单独叙话了。因而越罗安顿好之后,便依例命人请他们明日入宫,阖家见面。 她本来是不打算让李定宸露面的。 寻常人家翁婿见面,做长辈的总免不了叮咛□□几句。然而李定宸虽是女婿,却身份尊贵,见了面,父母还得给他磕头问安,倒不如不见。 但此时越罗心思转变,却是忽然发现宫中这些事并非与己无关,若要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平庸度日,只怕到头来岌岌可危。但若她当真想做点儿什么,想要往后在宫中行事没有掣肘,李定宸必须要跟她站在一边。 所以在行动之前,须得试他一试。 三日婚假结束,第二日李定宸就要去参加早朝了。 还是同以往一般,在奉天殿受朝臣叩拜,而后由朝臣提几件不甚紧要的小事,让他裁决。而真正的要事,则都是散朝之后,由内阁几位丞相商议着决定,而后将奏章送往太平宫,再由大总管来宝代御笔朱批。 至于军国重事,则必须召集六部尚书、内阁诸相、翰林院掌院及与此事相关的官员至太平宫,在御前分说厉害,商定决策。是时,两宫太后也会在一旁垂帘听诊。群臣商定之后,往往由太后代皇帝颁发诏书,当场拟就,加盖大印。 这样的日子李定宸已经过了八年,早已习惯。然而今日,端坐在御座上,李定宸却发现,他竟有些难以忍受这种更似仪式,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的流程。 他还注意到了一个此前从未在意的细节。每个官员出列说话之前,都会下意识的朝王霄所在的方向看一眼。 首相王先生,才是这个朝堂真正的核心。 尽管李定宸已经明白,就算自己大婚,只要王先生一日不放权,这样的日子就会继续下去,亲政不过是个笑话。但心里已经既然已经产生过这种念头,某种意识便已经觉醒发芽,无时无刻不在蠢蠢欲动,让他无法继续像之前那样顺从的接受。 127.番外一 太平盛世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所以此刻, 即便是知道前路漫长且曲折,他的兴头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吃完饭之后, 他便把长安宫伺候的人都赶了出去,兴致勃勃的拉着越罗, 要她展示一下武艺。 越罗也觉得有必要震一震他, 因而爽快答应。两人回了后殿, 换了轻便贴身的衣物, 而后李定宸便眼看着越罗从床底脱出一只扁平的箱子打开, 然后又搬开上面放着的种种杂物,最后—— 取出了一把刀。 皇后的私物之中居然还藏了这玩意,李定宸都吓了一跳。 要知道这虽然是皇后寝宫, 但实际上宫里宫外那么多人, 层层严密的守卫是保护同时也是监视,吃了什么做了什么都有人看着, 身边的东西更全都要登记造册。 李定宸自己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的, 更明白要在这宫中秘密藏下一件东西有多难。 何况又是刀剑这样敏感的东西。如果只是小刀或者护身的匕首,倒也罢了, 偏偏越罗藏的这把还是军中常用的制式, 民间严格管制, 决不许流传的那种。 至于皇后在卧室里放了一把刀, 很有可能对他自己的人身安全造成威胁这一点, 李定宸倒是没怎么多想。 皇后的身份非同小可,越家祖宗八辈估计都已经被下头的人查清楚了,确定是家风清白的良民身份。除非失心疯了,否则不可能做出刺驾之事。不过李定宸之所以没多想,纯粹是因为他心大,不认为皇后会害自己。 所以开口时,语气不是越罗设想的愤怒或者震惊,反倒隐约带了一点羡慕,“这东西皇后是怎么藏下的?” 虽然皇后会骑射武艺并不稀奇,但如果皇后随身带着一把刀,就不怎么妙了。 但越罗居然有本事藏下这把刀!这是李定宸这个在宫中生活了整整十五年的帝王也做不到的。他小时候还会试图将自己喜欢的东西藏起来,但每一次都会被江太后发现,后来索性就看开了。 越罗见他并不顾责怪,便微笑道,“用了一点小手段。” 皇后身份尊贵,贴身用的东西自然不是谁都能碰的。因而查验也好,登记也好,女官们当着她的面儿,不可能肆意乱翻,可操作空间就很大了。 这把刀就放在箱子的夹层里,就算仔细翻也未必能找到,何况他们并没有那么仔细? 不过,若不是跟李定宸有了今日这番对话,越罗便是藏了一把刀,恐怕也不可能有机会再将之取出。对两人而言,这一日都可说得上是峰回路转,大不相同。 越罗将桌椅搬开,就在内室给李定宸演示了一路刀法。 看到她毫不费力的将桌椅搬起,李定宸就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待得她将一把十几斤重的大刀舞得虎虎生风,李定宸目光灼灼的盯着,心下却是念头杂生,隐隐生出几分不妙之感。 其实刀法与剑法不太一样,看起来也不见多赏心悦目,但李定宸却反而喜欢这种大开大合的招式,跟他的性子,他的体格都更加贴合。 在越罗演示完之后,他将刀接过去,也试着耍了几手。 越罗见状有些惊讶,“陛下也学过刀法?”虽然动作看起来僵硬生疏,也不标准,但招式却是没错的。 李定宸失望的放下刀,摇头道,“朕没有学过,刀剑无眼,母后怎会允许?只是方才瞧着皇后耍弄,自己在心中模拟了一番,依葫芦画瓢罢了。徒具其形,不得其神。” 但这已经足够令越罗意外了。虽然只是个架子,但她当初也是偷看父亲练了三个月,自己又私底下揣摩学习,才最终学了个大概。便是如此已经很得父亲称赞,否则也不会之后一直带着她学习了。 皇帝能够看一眼就记个大概,可见天赋惊人。 这样想着,越罗也生出了几分见猎心喜,对李定宸道,“陛下若是想学,妾必倾囊相授。陛下今年才十五,此时开始未为晚矣,若能潜心学上十年,只怕冲锋陷阵亦不在话下。” “当真?”李定宸深居宫中,对外间的所有概念都是从书本和奏章之中来的,虽然有对蛮夷用兵之心,但他也知道御驾亲征绝非儿戏,对于是否能够成功根本没有信心。 所以听到越罗的评价,心下自是无限欢喜。 越罗点头,“自然当真。只是学武十分辛苦,还不能耽误陛下其他的事,要看陛下能否坚持下来了。” “朕绝不会放弃。”李定宸立刻道。 越罗点头,“如此便好。”而后又道,“有些话我要说在前头,虽然陛下身份尊贵,但既然跟着我学习武艺,就该视我如师。往后不管有什么事,都不可擅自做主,须得跟我商量过了才能做,陛下能答应么?” 李定宸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但他此刻一腔热血,毫不犹豫的点头道,“朕答应了。” 而后越罗又让他亲手写了一封诏书。 其实这种只加盖了天子私印,既没有玉玺也不经过内阁的圣旨,根本没有任何效力。但李定宸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而越罗也郑重的将之收起。 李定宸看着她将这道旨意和刀一起藏回床底,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的答应了什么。 他头上原本有四座大山,李定宸从前满心以为,只要大婚立后,这些大山立刻就会自动消失。但后来他发现,山还是山,要将之移开,只能自己辛苦的去搬。 然而现在,他隐隐生出了一股十分不妙的预感,那道旨意拿在手中,他的皇后似乎有成为第五座大山的趋势。 可君无戏言,既然连诏书都写了,李定宸也做不出翻脸不认的事。 再说,在李定宸十五岁的人生之中,越罗是他遇到的第一个跟其他人都不同的人,也让他隐约看到了未来的道路和方向。无论是学习武艺,还是倾诉自己心中的想法,这一切对李定宸来说都是新鲜的。 他心中本来就已经认同了越罗,又觉得对方比自己更有办法,既然如此,凡事与她商量,听她的也没错。 殿内铺了厚厚的绒毯,因而虽然帝后二人折腾的动静并不小,但外面却是什么都听不到的。纵然宫人内侍们觉得皇后热得一身汗水有些异常,但这大晚上的,夫妻同处一室,他们根本不能细究。 直到躺在床上,李定宸都有些兴奋。 这兴奋让他的思路天马行空,到处乱跑。 然后跑着跑着,就回想起了白日里赵太后的那一番提点。——早日跟皇后一起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国嗣,稳固国本。 他忍不住侧过身去看越罗。 她平躺着,双腿伸直,双手安分的放在身侧,一张脸蛋因为之前的运动而红扑扑的,双眼紧闭,呼吸悠长,看上去似乎已经睡着了。 李定宸头一回如此仔细的打量她。他发现皇后的皮肤又白又细,凑近了看也没有任何瑕疵;睫毛长长的,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一把温柔的小扇子,在李定宸身体某处轻轻地刷过。 很……他说不清楚这种感觉。 李定宸舔了舔唇,觉得身体好似有些燥热。一种十分陌生的情绪在身体里左冲右突,却找不到出口。 他想做点儿什么,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 辗转反侧之中,李定宸震惊的发现,自己身体某个要命之处居然慢慢开始抬头了。身体的反应瞒不过自己,他在僵硬和震惊之中,似乎也终于明白了之前那种闹不懂的情绪是怎么回事。 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 而且娶了妻。 而且妻子就躺在他身边,安静的、温柔的。 李定宸像是受到了某种蛊惑,终于慢慢凑过去,先是抓住越罗一只手,然后又不满足的把人半抱进怀里。还没等他思考出来下一步该怎么做,怀里的身体微微一僵,下一瞬间李定宸的手就被抓住,而后没等他反应过来,人已经被按在了床上。 越罗皱着眉,人还没有完全清醒,睁开眼看到李定宸,咕哝了一声“陛下”,又重新倒了回去。 这些日子两人同床共枕,她已经习惯了这个人。 李定宸慢了半拍才回过神来,终于意识到所谓的安静和温柔都只是假象,他的妻子、他的皇后是能一个人搬动一匹布和一张桌子,还舞得动大刀的奇女子。 他……好像打不过她。 128.番外二 传承法度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李定宸连忙老实起来。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对他来说是有些恍惚的,身在马上, 他并不知道越罗究竟做了什么,反正踏雪很快就被安抚下来, 在向前飞驰片刻之后,速度居然慢慢就缓了下来,直至变成悠闲的漫步。越罗这才一提缰绳,勒住了马。 她纵身往下一跳, 落在了地上, 反身朝李定宸伸出手,还没忘了使用敬语, “请陛下下马。” 这时骑马追赶的几个内侍赶了上来,见已然无事, 不由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从马上滚下来,便立刻跪在了地上。尽管皇帝没事,但发生了惊马这种事, 今日在场的众人都脱不了干系,尤其是他们这些负责照料马匹的。 李定宸还有些惊魂未定,本来是想等内侍们过来扶着自己, 见此情形, 只好垂头丧气自己爬了下来。 落地时腿一软, 险些也跪了下去。 旁边及时伸出一只手,将他拉住。李定宸转过头,正瞧见越罗收回的那只手,心下顿时有些没滋味。 他胆子一向很大,惊慌过后很快就镇定下来了。此刻回想自己的表现,只觉得丢脸。偏偏这脸还丢到了皇后跟前,甚至还是对方把自己救下来的。 他对越罗,原本只有个很淡的印象。 ——这是我的皇后,但是娶了她之后我却没能亲政。 没了。 此刻,两人站在草场上,周围是几匹悠然吃草的马儿,跪在地上的内侍,远处还有更多急着往这里赶来的人,李定宸才像是忽然睁开眼睛,将越罗这个人看分明了。 她能最后中选,容貌自然是不差的。圆脸大眼睛,一看就是有福之人,得长辈们的眼缘。性子稳重,沉默少言,然以今日的情形来看,只怕非但不是众人所以为的贤良淑德,胆子也着实不小,而且精擅马术。 此前却是将所有人都骗过去了。 也不知两宫听说此事,会做何感想。 想到两宫,李定宸陡然回过神来,意识到今日惊了马,自己只怕免不了又要吃一顿挂落,且很长时间内不可能再来西苑骑马。如此一想,情绪不免低落下来。 这时后面的人已经赶了上来,各自将李定宸和越罗簇拥在中心,先检查过二人没有受伤,这才放下心来。而后便有人将此事报上去给两宫知道。 越罗注意到,在前去禀报之前,他们并没有请示过李定宸。 自己初初入宫,只怕还在两宫的考察之中,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是心腹,不问她的意见倒也可以理解,但连李定宸这皇帝也不问,却是有些出乎越罗的预料。 她陡然意识到,小皇帝在宫中的日子,只怕过得也没多好。 既然事情已经报了上去,他们二人也免不得要过去一趟,给两宫报个平安,以免长辈们担忧。 于是两人又被众人簇拥着上了銮舆,往万年宫去。 …… 万年宫中,听说皇帝惊马,两位太后也是唬了一跳,连忙将报信的人叫了进来。 只是这报信之人看上去却不甚慌张,两位太后对视一眼,这才由江太后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来报信的内侍显然不是头一回经历这样的事,口齿十分伶俐,立刻将西苑发生的事复述了一遍,着重指出皇后前来见驾,适逢其会,出手救下陛下,二人均平安无事。 也难怪他们并不慌张。从前皇帝闹出这些事情来,哪一次大小不要受一点伤? “不想皇后竟还精擅马术。”赵太后不由感叹了一句。 江太后道,“她父亲虽是文官,却是弓马娴熟的,第一任官便是在九边。皇后便是那时诞下,想来幼承庭训,也跟着学了些。” 文官家的女儿学这些,自然是不合规矩的,但两宫都没说什么,自然不会有旁人质疑。 赵太后笑着道,“这一回却是亏了她。陛下那个性子,总想着涉险,这几年咱们也跟着提心吊胆,如今看来,却是可以将这担子交出去了。” 江太后摆手令报信之人下去,这才道,“且再看吧。” 二人说了几句话,外头便有人报皇帝和皇后过来了。这是意料中事,两宫并不意外,当下请了人进来,查看一番,果然平安无事,一颗心这才落了下来。 但江太后还是板着脸斥道,“陛下年纪不小,怎的还是这般胡闹?倘或出了什么事,传扬出去,只怕朝中又有人非议。” 李定宸是被训斥惯了的,便只低着头听。反正江太后训斥他也不是只这一件事、这几句话,听过了也就罢了。 倒是越罗开口道,“母后息怒,说来此事乃是儿臣的错。若非为避开儿臣的仪从,陛下也不至于惊了马。儿臣惶恐,请母后责罚。” 众人都没料到她会开口,因而俱是面带惊讶的看向她。 李定宸第一个反应过来,有些气急的道,“与你什么关系?是我先纵马,这才避让不及。” 自己挨骂也就罢了,反正习惯了。皇后本来救人有功,偏还要揽下错处,她是不是傻? 果然江太后话锋立刻转到了她身上,“哀家还没说你!你身为皇后,即便是为了救人,这般宫中走马,也是失了体统!你是皇后,天下人都看着你呢,行事之前总该三思,莫忘了你的身份。” “儿臣知错。”越罗道。 “念你也是救人心切,便不罚你了。”江太后又转向李定宸。“陛下这几日在太平宫批折子,才刚看着有几分模样,转眼又惹出这样的事端来。往后不许再往西苑去!” 虽然在预料之中,李定宸还是惊叫了一声,“母后!” 但旋即身边的越罗伸手一拉,他余下的话就没说出来,转头看了她一眼。 越罗道,“母后,陛下每日批阅奏折十分辛苦,往西苑散散心也是应当的。若不许他去,只闷在宫中,反倒不妥。这一回惊马实是儿臣之错,若因此连累母后为陛下担心,儿臣心下不安。” 赵太后闻言,眉头轻轻一动,细细看了越罗一眼,又转头去看江太后。 江太后也有些意外,片刻后才道,“你们夫妻齐心,哀家倒成了恶人。也罢,这些事情既有你媳妇管着,我这当娘的也不多问。只你自己也需记住,你也是娶亲的人了,往后须得沉熟稳重些,才是为人夫婿的担当!” 李定宸瞪大了眼睛。 既然不能结束,那就只能硬着头皮继续了。 所有在太平宫和长安宫侍奉者,除了自己手里的活计之外,每日还得腾出至少一个时辰的时间,到两座宫殿相连的那片空地上去“练兵”。李定宸一开始还会亲自去看,后来就直接让韩嘉和李元去盯着了。 俗话说得好,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李定宸将这件事瞒得不错,但这动静毕竟不小,只要略微关注,就很有可能会注意到。所以瞒了几天之后,消息终究还是传到两宫那边去了。 与此同时,一些与宫中有联系的朝臣,也都纷纷收到了风声。而一个人知道,自然很快一传十十传百,不单是朝堂,就连京城里都有了流言。 皇帝竟是将宫人内侍集结起来练兵,如同儿戏一般! 其实这件事可大可小,有人觉得皇帝年纪不大,还是小孩子心性,想出这些花招来也不奇怪,再过几年稳重些就好了。但也有朝臣认为这是玩物丧志,已经摩拳擦掌准备上折子劝谏。 便在这山雨欲来之际,出宫亲蚕的皇后娘娘终于结束了躬桑礼,回来了! 皇后回宫的动静并不大,因为这会儿众人的注意力都被集中在了李定宸那件事上,倒是没人在意这一点小小的变化。 虽然在宫外其实也并不自由,但那毕竟是城郊,风光与宫中大相迥异,再回到长安宫里,越罗望着高高的宫墙,便不免生出几分压抑之感。不过没等她调试好心情,就得到消息,陛下正在永和宫罚跪呢! 等问清楚发生了什么,越罗真是哭笑不得。她才出宫几天时间,小皇帝居然就能折腾出这么大的阵仗来,真让人不知说什么好。 越罗利用更衣的时间思考了一下,然后带着人去了万年宫。 江太后这回气狠了,甚至没跟赵太后商量,就直接把李定宸叫过去罚跪,所以赵太后还在万年宫中。 她已经得了消息,只是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劝。——在管教皇帝这件事上,赵太后一向不跟江太后这个亲娘拧着干,何况皇帝这回做的事,便是她也觉得太过匪夷所思了。传扬出去,只怕会成为笑柄。 也该好生管管了。 等宫人来报皇后求见,她才想起来越罗是今日回来。一回来就来万年宫,只怕是为皇帝求情的。 但出乎预料的是,越罗并没有一见面就跪下求她去救人,看上去还算从容镇定,让赵太后内心微微点头。若遇见一点事就大惊小怪慌慌张张,如何能主持宫务、如何能母仪天下? 两人都没提李定宸的事,说了一回宫外的新鲜趣闻,越罗这才似是不经意的提起浴佛节之事,“后日就是二月初八,两位娘娘这里可准备妥当了?” “唉,”赵太后还是没忍住叹了一口气,“我和你江娘娘如今哪还有心思出宫?” 129.番外三 分权之道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然而此时此刻, 跪在这里, 来宝才发现, 自己所以为的身份地位,实则并没有那么牢靠。 内侍和朝臣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朝臣多以科举晋身, 形成一个巨大的利益团体, 与皇权分庭抗礼, 纵然是皇帝也不能随意处置, 而内侍却是荣辱皆系于一人之手。 甚至他对皇宫的掌控, 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严密。 来宝不着痕迹的看了一眼躬身立于赵太后身侧的张德,咬着牙想, 若自家见弃于两宫,只怕宫中有的是迫不及待要踩着自己上位的人,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他是什么下场。 这个念头让来宝背上一阵发寒, 越发将身子匍匐下去, “奴婢知罪, 请两位娘娘责罚。” 他紧赶慢赶入宫,到底还是慢了一步,让两宫先得了消息, 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是辩解, 只能见机行事了。 “来宝, ”片刻后,江太后沉声开口,“你是世宗皇帝都夸赞过的聪明稳重,哀家和赵姐姐这才将陛下托付给你,你便是这么回报我们的?” “娘娘息怒!此事是奴婢失察之过,愧对两位娘娘的信任,娘娘如何责罚奴婢都没有二话,只求娘娘莫为了奴婢的错处气坏身子。”来宝掐了一把手心,带着哭腔道。 “责罚?”江太后闻言冷笑,“哀家怎么敢罚你!你在外头行事无忌,坏的却是陛下的名声,你让哀家如何罚你!” 来宝心下咯噔一声,暗叫不妙。江太后旁的事情上都可通融,只一颗心扑在陛下身上,如今出了这件事,罪己诏都下了,岂是自己能够含混过去的? 而且,张德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又回到了宫中,这一次的事,有他从中作梗,只怕不会让自己轻易脱罪。 若再拖延下去,对自己不会有好处。 这么想着,来宝一咬牙,直起身将头冠摘了下来,复又叩头道,“奴婢有负两位娘娘的信任,没有管束好下头的人,以致陛下名誉有损,奴婢惶恐不安,不敢求娘娘恕罪,自愿卸去中常侍之职,为先帝看守皇陵,以赎己罪。” 他已经想通了,这一回是他大意,让人拿着了把柄。如今最重要的就是先将此事揭过去,余者只能等出宫之后从长计议。他这么多年培植起来的党羽无数,朝中还有王霄为奥援,未必没有东山再起之日。甚至索性推个人出来顶上,自己隐于幕后,或许反而比如今更好。 只要离开了皇宫……两宫和如今尚未掌握朝政的陛下,又能奈自己何? “既是你自己所求……”江太后闻言,一拍桌案,正要将事情定下,却突然被人出声打断。 “娘娘。”开口的是坐在一旁的小皇帝,“朕有一言。” 来宝一进来就跪下了,还真没看到他,若不是这会儿开口,几乎不知他也在这里,但此刻听见李定宸开口,心下不知为何陡然生出不妙的预感。 不等他仔细思量,李定宸已然道,“虽然此事与来总管有关,但听其所言却也是不知情的,只是被下头的人蒙蔽。他固然有错,但最可恨的还是那起仗着势便胡作非为之人。来总管侍奉先帝和两位娘娘多年,劳苦功高,此事还需先查清了,再做计较。” “我儿此言有理。”江太后皱了皱眉,最后还是道,“既如此,便命下头的人彻查此事。” 来宝一愣,没想到李定宸竟会为他说话,但江太后已经做出决定,他也只好磕头谢恩。 出了万年宫,来宝便琢磨着要赶快出宫,安排好下面的事。然而才往前走了没多久,张德便带着几个身强体健的内侍跟了上来,“来总管,两位娘娘体谅总管,并未撤职,只是毕竟发生了这种事,在事情查清之前,还请总管留在宫中暂住一段时日。” “什么?”来宝怒视张德,“两位娘娘的懿旨为何方才没说?咱家要回去问个明白!” “两位娘娘此刻可不想见你。”张德一摆手,“带走。” 你几个内侍立刻上前来,将来宝扭了,嘴巴塞住,两边挟住他的胳膊就带着人往前走,任由来宝挣扎不休,也也没有半点用处。 来宝“暂住”的地方,自然不能是他自己的地盘,张德在前面领路,很快来到一处偏僻宫殿,把人关了进去。如今后宫空虚,这些宫殿等闲没有人来,正是秘密关押的好地方。 命人在此好生看守,张德这才转身去了长安宫复命。 越罗得了消息,便将薛进叫了过来,“如今来宝被扣在宫中,剩下的该怎么做,不必本宫教你吧?” 张家欺压佃户、致使今次雪灾死人的消息,早就已经在有心人的纵容之下散布出去了。九千岁及其党羽行事并不低调,自然也就有更多的风言风语流传起来。 十五都没过,京兆府的衙门就被无数苦主给围住了,都是要来伸冤的。结果仔细一查,就发现这些事居然都跟中常侍来宝及其亲眷党羽关系密切。 京兆尹入仕几十年,早已人老成精,自然能够看得出此事蹊跷。然而一来来宝在朝臣之中并不得人心,二来才处理完几十条人命的雪灾,京兆尹更明白此事恐怕不会轻易压下去。 再一看所告的罪行,桩桩件件都是大罪,其中涉及人命的居然也不少。他不敢做主,一面接了状子让人回去等消息,一面派人将此事禀报给了王霄。 李定宸登基之初,王霄和来宝自然也有一段精诚合作的时期,一人主内一人主外,将朝堂后宫都抹得平平整整。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一个是能逼凌皇权的首相,一个是代行皇权的奸宦,彼此之间的矛盾自然越来越多。 尤其王霄为人方正,眼中容不得沙子,来宝却行事无所顾忌,几次三番惹下大篓子,让王霄不得不替他收尾。 不过真正触犯到王霄底线的,却是来宝在朝中各处安插党羽,隐隐有夺权之意。 之前皇帝下罪己诏之事,本来就已经是王霄的心病——哪个文臣不想君明臣贤,成就一段佳话?主辱臣死,皇帝都要自陈其罪,身为臣子又岂能置身事外?何况小皇帝还未亲政,又是他的学生,可以说他为臣子、为首相、为先生处处失败。 而此事居然与来宝有关,就已经令王霄大为光火,这会儿又多了那么多罪状,即便是政治盟友,王霄也不想继续为他遮掩了。 其实即便他想遮掩也是不可能的,毕竟事情闹得那么大,知情者不知凡几,他在朝中权势再大,也不可能真的一手遮天,总有清正官员会上折子提起此事。 因此最后王霄给京兆尹的答复,是令其秉公处理。 然后又让人去给来宝送了个消息。王霄和来宝不知有多少人盯着,自然是不方便私底下见面说话的,因此平常多半靠眼神交流和彼此默契,真有大事才会让人通过十分隐秘复杂的渠道传递消息。 来宝入宫之后久久没有出来,走的时候又什么都没交代过,外头的人早已慌了神。收到王霄送来的消息,更是惶恐不已,乱成一片,有人设法找他,有人想先把事情压下去,有人则已经预感到了什么想要另谋出路…… 而越罗此时则是换了一身素淡的衣裳,又用洋葱点了两只眼睛,弄得又红又肿,这才捏着手帕,往万年宫去。 而话题又是如此的合适及恰当。 ——毕竟下过罪己诏,对年幼的帝王而言,这件事会是他毕生的污点,永远都抹不去。而事情的后续处理和安排,自然也就十分重要。他会开口关心,虽然出乎朝臣的预料,却也可以理解。 京兆尹很快出列,表示赈济的工作正在有条不紊的进行,如今在雪灾之中损毁的房屋都已经修葺完毕,接下来会给他们发下新的牲畜和农具以及种子,确保春耕不受影响。户部的官员也保证所需的钱粮会第一时间拨下。 李定宸微微颔首,道,“诸卿辛苦了。朕连日来总是梦见先帝,目中似有忧色,因此心下不安。天降雪灾,乃是警示之意。单是这般处理,只怕无法令上天满意,不知诸位臣工可有别的办法为朕分忧?” 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朝臣们迟疑了一瞬,都将视线转向了王相。 皇帝今日两次开口,虽然说的都是不甚紧要之事,但却也可以看做是他打算向朝政伸手的先兆,如此一来,王相的意思就很关键了。 但是皇帝既然开了这个口,他们就必须要给出回应。所以王霄沉吟片刻,道,“此次天灾示警,如今看来,乃因陛下身侧有奸佞乱权,之故,来宝既然授首,陛下只需祭祀太庙,想来便可无碍。” “单只祭祀田地,只怕还不够。”李定宸道,“朕欲效仿前朝帝王,立天地坛,合祭皇天后土,上禀朕之衷心,不知诸卿可有以教?” “陛下,此事万万不可!”礼部的几位老大人闻言大惊,立刻异口同声的反对。 “为何不可?”李定宸微微皱眉,不解的问。 礼部尚书出列道,“祭祀天地,自然是应有之义。然而修建天地坛,兴师动众、劳民伤财,恐非社稷之福。” 大概是李定宸这个提议太吓人了,所以接下来朝臣们纷纷开口劝谏,竟是打定主意要反对了。须知前朝修建天地坛,乃是仿皇城制式,而因为修建在城郊,又是祭祀天地之所,其占地之广、建筑之盛,还要远胜城内的皇宫。 130.番外四 出宫历练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越罗眼泪汪汪的进了门, 还没来得及下拜请安, 就已经被江太后身边的人扶起来了。 “这是怎么了?”赵太后招手将她叫到身边,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一面问,“瞧你这个样子,可是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皇上欺负你了?”这满宫里,要是还有人能欺到皇后头上,也就只有皇帝了。 “不是。”越罗的声音都带了鼻音, “两位娘娘千万别误会,此事与陛下虽然有些关系,但他只怕比儿臣还委屈呢!” 两位太后对视了一眼, 脸上都有些疑色。江太后问, “究竟怎么回事?” 越罗抹着眼泪道,“这事说起来有些话长……前些日子, 儿臣因有事与陛下商议, 所以去了太平宫。结果正巧碰上了来宝总管从太平宫里出来。我过去时,陛下正在发脾气,听身边伺候的人说,来宝总管……”她说到这里, 适时抽噎了一下, 抬头看了两位太后一眼, 才继续道,“他将陛下训斥了一顿。” 这件事,两宫太后其实是知道的,毕竟越罗接掌宫务的时间短,而且两宫对她跟皇帝的相处又十分关注,越罗只去过那么一次太平宫,那边发生了什么,自然有人报给两宫知晓。 不过之前她们的关注点都在皇帝和皇后身上,这才是头一回知道,来宝竟训斥了皇帝。 越罗又主动将当时的情形解释了一遍,而后继续道,“说起来,当日是儿臣孟浪,累得陛下被朝臣们误会。来总管既然受两位娘娘嘱托,照顾陛下,开口劝谏也是应有之意。只是陛下一国之君,便是劝谏也该态度和婉些才是,况且儿臣总觉得陛下对他十分厌恶,倒不像是单纯为了此事,因此事后就唤了太平宫伺候的宫人内侍去问话,又让人下去访查了,结果却是令人吃惊!” 然后她才细细将薛进之前所说的那些事情稍微改头换面,告诉了两位太后。 涉及朝堂的那部分,越罗没有说。毕竟她现在只是个刚进宫没多久的皇后,能了解到的内容不应该太多。但即便如此,也足够令两位太后震惊了。 说实话,既然将重任交给了来宝,那么他在宫中的权利大一些,也在两宫的理解之中。毕竟朝堂上的事,她们都不懂,也就免不得要倚重下面的人,而来宝又是个值得信任的。 至于具体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们居于深宫之中,又限于自身的眼界问题,根本没想过要去了解。 所以这还是她们头一回知道,来宝在宫里过着的,是与主子们一般无二的日子。在两宫面前还好,至少保持了应有的恭敬,但他身为中常侍,不在皇帝跟前侍奉也就罢了,每次都是有事发生才过去,名为劝诫,实际上就是训斥皇帝一顿,威风得很。 越罗一边说一边抹眼泪,将来宝形容成横行无忌的恶人,李定宸则是在他的威风之下瑟瑟发抖的小可怜儿,自然最能够引起两宫的愤慨。——她们将皇帝交给来宝,是让他照看皇帝,可不是为了给他权力去逞威风! 而来宝这种眼中根本没有主子的行事,已经完全压过了她们的底线,绝对无法容忍。 越罗的话却还没说完,“我听说从前江娘娘住在太平宫时,因怕陛下被那起小人带坏了,曾定下了一系列的规矩。这本是为了陛下好,但江娘娘从太平宫中搬出来之后,却成了来宝辖制陛下的手段!” “这又是怎么说?”江太后面色一白,急忙问道。 越罗道,“这其中种种,一时也难以说明。就说最明显的,陛下也对儿臣抱怨过的一点,便是定时定量的吃饭。从前江娘娘定这标准时,陛下还是个孩子,自然无碍。这两年长了身体,食量大增,尚食局却还是以此为由,不许多要饭菜。以至于陛下堂堂天子,竟时常吃不饱饭。” 这个例子可谓简单明白,立刻就能够让两宫明白李定宸如今的处境。 身为皇帝居然吃不饱饭,说出去估计都没人会相信吧?但赵太后和江太后作为长辈,却十分清楚这是很有可能发生的。 而这一点,比越罗之前说的那种种罪状,更能够牵动她们的心。其他的她们没亲眼见过,离得又远,很难有共情感。但事关皇帝,事关她们最关心的人,设身处地的一想,自然立刻就能理解。 其中江太后听完之后更是面色灰败,一脸怔然。 她自知对孩子管教太严格了,有时候心里也不是不担心皇帝会怨她。但身为皇帝,本身就不能肆意妄为,江太后希望自己的孩子将来能够成为治世明君,而不是史书上被人唾骂鄙夷的昏君暴君,自然就要防微杜渐。 听越罗说她的一片苦心变成了别人辖制皇帝的手段,她心中自然不免慌乱。——规矩是她定的,来宝这个人也是她选的,皇帝会相信自己的那些遭遇与她无关吗? 越罗说到这里,却是忽然跪了下去,“儿臣冲动之下做了一件错事,求两位娘娘责罚。” “你做了什么?”见江太后还没回过神来,赵太后只得开口问。 越罗道,“儿臣听闻此事,着实太过愤慨,便……便命人去将那来宝拿了。”她说着抬头小心的看了赵太后一眼,又补充道,“用的是两位娘娘的名义。” 她虽然是皇后,但在宫中还没什么威信,用自己的名义未必能做成此事。 赵太后一怔,继而无奈的摇头,“你啊……胆子实在是太大了。”又看了江太后一眼,“不过那来宝可恶,竟仗着我和你们江娘娘的信任,欺上瞒下、搬弄是非,的确也该处置了!” “多谢娘娘体谅。”越罗一番移花接木、张冠李戴,便将自己这段时间做的一切都在两宫跟前过了明路。 她从地上起来,重新落座,然后又道,“儿臣之前也问过陛下,怎么不将此事告知两位娘娘,处罚那来宝。陛下却道,因他从前不懂事,犯了许多错,以致两宫一直为此忧心,才会托付来宝照料他身边诸事,若知晓了此事,只怕又会自责,因而不欲张扬。这都是陛下一片孝心,只是儿臣却不能忍。回头陛下若是责怪起来,两位娘娘可要为我做主。” 哭求这种事,也不适合李定宸来做,她是女子,由她来出面才好。 便是江太后听见这番话,脸色也好看了许多。到底是亲生的孩儿,如何会不理解她一片苦心?皇帝长大了,也懂事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处处顶撞自己的小孩子了,必然能体谅她的想法。 赵太后拍着越罗的手感叹道,“陛下瞒着我们是孝,你将此事说出来,同样也是孝。此事是我和你们江娘娘的疏忽,若是因为顾全我们的面子,就叫陛下一直受苦,那岂非更陷我们于不慈?早日说出来,早日解决了这隐患,才是正理。” “两位娘娘不责怪儿臣,儿臣就放心了。”越罗做出松一口气的模样,又擦了一下眼泪。 江太后不由打起精神,玩笑道,“你这孩子,有什么事只管说,倒哭成这样子。知道的是你为陛下委屈,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和你赵娘娘给了你委屈受呢!” “两位娘娘慈爱无比,怎会让我受委屈?”越罗道,“只是儿臣一时冲动,将来宝给拿了,后头的事,却是有些麻烦。” 毕竟来宝虽然是内侍,但却与朝堂联系紧密,动了他,说不得会让朝堂也产生一番动荡,在小皇帝尚未亲政的时候,这并不是两宫乐见的情况。——她们还需要一个人去制衡王霄。 可是就这么把人放了,却更无可能。 一时间,两宫也不免有些踌躇。 正在这时,外间传来内侍拍巴掌的声响,有宫人掀了帘子,就站在门外通禀,“启禀两位太后和皇后娘娘,皇上来了。” 她本来是不打算让李定宸露面的。 寻常人家翁婿见面,做长辈的总免不了叮咛训诫几句。然而李定宸虽是女婿,却身份尊贵,见了面,父母还得给他磕头问安,倒不如不见。 但此时越罗心思转变,却是忽然发现宫中这些事并非与己无关,若要像自己所想的那般平庸度日,只怕到头来岌岌可危。但若她当真想做点儿什么,想要往后在宫中行事没有掣肘,李定宸必须要跟她站在一边。 131.番外五 选秀考试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保护原创, 支持正版, 从我做起。  李定宸回的居然还不是长安宫, 而是太平宫。 一进门他就叫来了负责管理此地的李德和赵用, 兴致勃勃的道,“去把库房开了,朕要找东西!” 李德和赵用对视一眼,赵用上前跟韩嘉一起服侍李定宸更衣,李德则托词去拿钥匙,将李元给扯了出去, 到了偏僻处,才小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要开什么库房?” “师父,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 “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也是一头雾水呢, 皇爷的心思, 我哪能揣测得到?” 里的皱着眉头想了一回, 先将那宫女的事记下来,皇后娘娘这才出宫几日,就有那起子小人以为能得了机会了, 不狠狠按下去, 往后这宫里还不翻天?不过陛下这兴头的模样, 应当与此事无关,估计是想到了别的。 其实李定宸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只是从前被两宫和来宝拘着,自己也知道什么都做不成,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了。如今来宝被除去,他身边的人都归了心,再加上这一阵子春风得意,不免忘形,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钥匙却还是得拿。 一行人簇拥着李定宸去了库房,好说歹说,都没能让这位爷留在外头,只能又跟着进去,找了半日,才从角落里将李定宸想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却是装在一个铁皮箱子里,十分沉重,外表灰扑扑的,看不出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更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只是外面贴着四张黄符。李定宸让人将箱子抬出去,便结束了今日的库房之行。 等回了太平宫,将这箱子打开,才发现里头放着的是一套盔甲。 赵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皇爷,这莫非就是世庙爷爷用过的那套盔甲?”他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虽然从前摸不着太平宫的边儿,各种传闻却是听说过的。 据说宣宗元德年间,太平宫的库房忽然闹了鬼,人心惶惶。结果查了半天,却发现是世宗皇帝留下来的一套盔甲,据说是血煞之气太重,因此引动了异象。宣宗皇帝命道士入宫将之封了,这才得安宁。 他一说,其他人也就都反应过来了。 这盔甲既然有这样的故事,便显得有些不详。如今李定宸将之取出,不免让身边的人心生不安。 李定宸摩挲着盔甲,一边看一边点头,随口道,“正是。你们瞧,这盔甲放了几十年,竟是不腐不锈,光亮如新,果真是一件宝甲!”他说着,直接将那头盔取出来,戴在了自己头上。 李元心头一跳,问,“皇爷这是要……?” “来,伺候朕着甲!”李定宸将头盔锁好,转头道。 不妙的预感成真,但皇帝金口一开,谁敢反驳?试着劝了两句无用,他们也只能苦着脸替李定宸换上了这套盔甲。幸而李定宸虽然生得高大,但毕竟还是少年身形,而世宗皇帝,传闻中身高九尺,十分魁梧,这盔甲穿在李定宸身上,那就跟小孩子偷穿大人的衣服一个样,上衣才穿好,就已经垂到膝盖了。 李定宸自己看了看,也觉得太过勉强,只能遗憾的让他们又脱了下来。 “朕身量未足,恐怕要过几年才能穿得上这盔甲了。”他看着几人将盔甲重新收回箱子里,颇为可惜的道。 “等皇爷到了弱冠之龄,想来身量就足够了。”李德擦着汗道。所以这两年还是先消停一下,别让他们身边跟着伺候的人为难了。这位爷心血来潮,他们却是提心吊胆哪! 然而这颗心放得却太早了些,李定宸虽然不再要求着甲,旋即却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命他们将长安太平两宫的宫人都集中起来,他要练兵! “将来朕总要上战场,你们必定也得跟着,若不操练一番,到时候哪能跟得上?” “皇爷!”李德差点儿直接跪下了,“奴婢等自然是该操练的,但动静太大,只怕惹得两宫那边瞩目,反倒不妥。” 他也知道小皇帝最讨厌的就是拿两宫来压人,平常是绝不会提起这方面的话的。但这件事非同小可,真要是让皇帝弄出个大阵仗来,惊动了两宫,皇帝会如何不好说,他们这些跟着伺候的,只怕又要大换一次了。 这伺候皇帝的差事,不好做啊! 李定宸闻言,果然皱起眉头,但旋即又道,“只在太平长安两宫练兵,动静小些就是了。这里离着万年永和二宫那么远,除非有人去告密,否则两宫怎会知晓?” 他说着还瞪了一眼众人,仿佛在警告隐藏在他们之中的告密者 ,吓得所有人都战战兢兢低下头去。 他不肯该主意,这兵也就只能练了。不过这会儿天色欲暮,都快到宫中下钥的时辰了,几人好说歹说,才说得李定宸答应明日再弄。 这个时候就显出江太后至今仍然让小皇帝去听讲经筵的明智之处了,白天的时间除去早朝和经筵,所剩实在不多,就算李定宸真的有心,也着实闹不出什么大事来,而且就在后宫之中,一点风吹草动,她们都必然能够知晓,也方便管教。 不过这段时间,越罗着实将太平长安两宫的人整顿了一番。不说人人归心,但敬畏皇后倒比两宫更甚。再加上刚出了那个宫女的事,人人都警醒得很,李定宸不想让两宫知道,他们也不敢说。 被聚集起来练兵,不管心里怎么想,面上都是应承的,只在心里苦求皇后早日回宫,好赶紧结束这件荒谬的差事。 李定宸也读过几本兵书,一开始还踌躇满志想练出一支强军,好让人刮目相看。然而这些内侍宫人,虽然也算训练有素,但却绝无军士之气,令行禁止倒是不难做到,但怎么练都是软绵绵的,恭谨、柔顺,毫无凶悍之气。 尤其是那些宫女,走起路来都是小碎步,讲究行不露趾、裙幅不动。要她们习练队形,就慢吞吞的走,倒是十分一致,;要她们对战,就斯斯文文的你掐我一把我捶你一拳,不像练兵,倒像笑话! 李德和赵用对视一眼,赵用上前跟韩嘉一起服侍李定宸更衣,李德则托词去拿钥匙,将李元给扯了出去,到了偏僻处,才小声问,“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忽然就要开什么库房?” “师父,我也不知道啊!”李元苦着脸将今日发生的事交代了,“我这才跑到西苑又跟着回来,也是一头雾水呢,皇爷的心思,我哪能揣测得到?” 里的皱着眉头想了一回,先将那宫女的事记下来,皇后娘娘这才出宫几日,就有那起子小人以为能得了机会了,不狠狠按下去,往后这宫里还不翻天?不过陛下这兴头的模样,应当与此事无关,估计是想到了别的。 其实李定宸本来就是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只是从前被两宫和来宝拘着,自己也知道什么都做不成,也就索性不费那个功夫了。如今来宝被除去,他身边的人都归了心,再加上这一阵子春风得意,不免忘形,那些蠢蠢欲动的心思便重新活跃了起来。 问不出个所以然来,钥匙却还是得拿。 一行人簇拥着李定宸去了库房,好说歹说,都没能让这位爷留在外头,只能又跟着进去,找了半日,才从角落里将李定宸想要的东西找了出来。 东西却是装在一个铁皮箱子里,十分沉重,外表灰扑扑的,看不出里头究竟装的是什么,更看不出有任何特异之处,只是外面贴着四张黄符。李定宸让人将箱子抬出去,便结束了今日的库房之行。 等回了太平宫,将这箱子打开,才发现里头放着的是一套盔甲。 赵用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问道,“皇爷,这莫非就是世庙爷爷用过的那套盔甲?”他毕竟是宫里的老人了,虽然从前摸不着太平宫的边儿,各种传闻却是听说过的。 据说宣宗元德年间,太平宫的库房忽然闹了鬼,人心惶惶。结果查了半天,却发现是世宗皇帝留下来的一套盔甲,据说是血煞之气太重,因此引动了异象。宣宗皇帝命道士入宫将之封了,这才得安宁。 他一说,其他人也就都反应过来了。 这盔甲既然有这样的故事,便显得有些不详。如今李定宸将之取出,不免让身边的人心生不安。 李定宸摩挲着盔甲,一边看一边点头,随口道,“正是。你们瞧,这盔甲放了几十年,竟是不腐不锈,光亮如新,果真是一件宝甲!”他说着,直接将那头盔取出来,戴在了自己头上。 132.番外六 荣幸之至 本文独家发表晋-江, 保护原创,支持正版,从我做起。  世宗皇帝李长聿, 不单是整个大秦最传奇的帝王, 便是放在漫漫历史长河之中跟历朝历代的君王相较, 亦不遑多让。而其中最为人称道者,便是他的长寿。 他是古往今来第一个活过了一百岁高龄的君主, 在位七十年。因为活得太久,甚至熬死了儿子孙子一大批, 就更不用提妻子了。 自永初五十六年贞全皇后刘氏亡故,世宗并未再立新后,整个长安宫就空置了下来。及至宣宗继立, 长安宫虽迎来了新的女主人,但因为宣宗荏弱,赵太后也不是强势之人,这座宫殿始终并不热闹。等她移居历代太后颐养之地万年宫,这座长安宫就彻底空置了。 张德是宣宗继位之后跟着入宫的, 这其间种种变化, 自然都在他的眼中。 细细算来,这是三十年来,长安宫头一回这样热闹。 只看这份热闹,便可知道这座宫殿的主人在宫中的地位与行事风格。 在张德看来, 越皇后与赵太后是截然不同的个性, 虽然年轻, 却是心明眼亮,所有的事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主子,自然不大好糊弄,但要张德来说,他却更喜欢这种行事。 因为在她手下做事爽快、敞亮,只需要全力以赴,不用去考虑各种权衡,更不用担心会有什么无法承担的后果。 这是一位能担事的主子。 所以他此刻内心的激动,并不少于此前递了折子入宫,被允许亲自过来给两宫太后请安之时。 自从来宝倒台之后,又带出来了一串人,宫中各个紧要的位置竟是空了一大半。但凡是稍微有心的人,必然都会对这些位置产生一点想法,张德也不例外。 然而皇后却并没有立刻提拔人上来填补这些空位。 张德自然看得出来,皇后这是有意考察。也就是说,一旦被她选中,那就不会是过渡时期的临时人选,只要能做好事情,就可以在那个位置上做下去,若做得好,升迁自然也是应有之义。 而现在,应该就是这个考察的重点了。——前几日万年宫传出的消息,两宫太后要在二月初八浴佛节出宫前往大觉寺礼佛。这样的大事,自然要有人安排打点,还要有人随行侍奉,对想出头的人而言是个最好的机会。 今日这番热闹,只怕也有大半是为此。至少张德目前已经看到了好几个熟人进入了长安宫,然后又一脸喜色的离开。 按理说,越早见到皇后,便越是有利,毕竟位置只有那么多,来得越晚机会越少,但张德却并不紧张。这不是因为他是得了皇后懿旨才等在这里,更是因为自己怀中的那份东西。 正思量间,张德便见又有人进了长安宫的打门。 他眯了眯眼睛,第一次生出重视之意。因为进去这个人是薛进,如今的内常侍,宫中传言最有可能接任中常侍这个位置的人。而张德更清楚,之前扳倒来宝那件事里,自己固然出力不少,但这薛进做得更多。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约莫十来岁,脸圆圆看着十分讨喜的小内侍朝自己走了过来,“皇后娘娘传召张总管入见。” 竟是跟薛进一起?这个念头在心里一转,张德点头道,“有劳。” “不敢。”小内侍侧过身,让张德走在了前面。 距离很近,张德也没有搭话的意思,只在走到宫门口时,轻轻整理了一番衣冠,确认没有问题,这才提步入内。 一进殿内,暖融融的热意就扑面而来,将他整个人裹住。张德熟练的绕过外面皇后接受命妇朝拜的正殿,转入了旁边的偏殿。这里的布置很家常,但张德并未因此疏忽,郑重的磕完头,得到了一个座位。 这也是越皇后与旁人不同之处,大部分主家在见下头的人时,便是赐坐也都是矮凳、绣墩之类,而下人也往往不敢坐实了,往往只坐一半,表示慎重。至于深宫之中,多的是跪着回话的。但皇后却是在下首摆了一溜的椅子,不论回话还是议事,一律都坐着。 张德在第二个位置坐下,抬头就对上了薛进笑眯眯的脸,便也笑着点了点头。便听得皇后道,“你们想来都认识,寒暄的话就不多言了,我让带的东西呢?” 两人又连忙站起来,将怀里揣着的东西取出来,交给过来接的内侍。 却是一份关于两位太后出宫一事各项安排的折子。 皇后让他们写这份东西是什么意思,张德和薛进两人自然都深思过。此刻到了关键时刻,将折子递上之后,面色也都严肃起来。 屋内顿时只剩下越罗翻开折子的轻微响声。 这两份奏折各有侧重点。——这是理所当然的,越罗让他们写这个东西,却不是为了让两人竞争,而是希望他们能合作。 所以看完之后,她便又将之发还下去,只是张德写的给了薛进,薛进写的给了张德。 “你们都是宫里的老人了,一应规矩都懂,这折子也写得不错,便按上头的来办。薛进负责一应事宜安排,张德奉两宫往大觉寺,都是最紧要之事,不可轻忽。你们看看对方写的东西,做到心中有数,下头的事便要协同合作,好生将此事办圆满了。”越罗见两人看完了,这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两人连忙站起身应道,“谨遵皇后娘娘钧旨,奴婢定当尽心竭力。” 说完之后,不免又对视了一眼。 看来这就是皇后给的考验了,明知二人有相争之意,却反其道而行之,令他们协同合作。若是不想让对方出彩,自己也会受到影响。如此,最后得到那个位置的人,须得既能将自己的事办好,又能让对方心服口服才可。 不必她选,等这一趟差事结束,自然而然就有了结果。 等这二人离开,今日的事也就差不多了,越罗便回了后殿。 一进门李定宸便迎了过来,扶着她走过去,将人安置在了暖炕上,笑着道,“皇后辛苦,我瞧着这阵势,竟是不比早朝轻松。” 当然,他早朝的时候只是坐在上面做个样子,实际上根本没什么事要他操心。不过这一阵李定宸生出上进之意,早朝时竟是十分用心,这才体会到了为上位者之不易。 越罗笑着问他,“陛下看了这半日,可看出什么来了?” 却是李定宸突发奇想,要看皇后平日如何理事,说是要从中寻找灵感。越罗虽然忍俊不禁,最后还是应了。古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既如此,皇帝旁观她管理后宫,想来亦能有所得。难得他主动要学,越罗怎会不应? 李定宸起身过来扶她,将人安置在了暖炕上,才笑道,“皇后辛苦,朕这里总算有了一点头绪。” “哦?”越罗立刻来了兴致,“说来听听。” 李定宸一笑,“且先不说,皇后看我做来。” 大抵是江太后教得太好,虽然李定宸平日里也时常会有些小小的抱怨,但那都是些孩子式的烦恼,讲经筵的某某学士太严肃从来没听过他夸人,今日讲的内容有些地方没听懂,尚食局最近准备的菜色不合口味……而这些抱怨,他也同样说过就算,并不放在心上。 越罗从未见过他在提起某人时露出这样的表情,可见心中对来宝厌恶之甚。 这样子,瞧着倒真有几分帝王的威严了。 她捏了捏李定宸的手,权作安慰,又拉着他进了内室坐下,这才问道,“可是来宝说了什么?惹得陛下这般生气。” 按照李定宸那不记仇的性子,事情只要一过去,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气性了,这样气冲冲的,明显是才受过刺激不久。而来宝刚刚从太平宫出去,方才李定宸去接自己时,来宝主动避让一旁,李定宸也权当没看到他。 果然李定宸听见她问,脸色越发难看,却是抿着唇不肯言语。 越罗便将视线转向了殿内侍奉的内侍们。太平宫侍奉的人多,但平日里时常贴身跟随的却只有四个。韩嘉和李元年纪小,只比皇帝大不了两岁,因而跟在身旁跑腿侍奉,而李德和赵用都是三十出头,太平宫中日常诸事都是他们在管。 此刻见越罗看过来,李德埋着头不说话,倒是赵用上前道,“回皇后娘娘的话,中常侍大人听说了昨日在西苑的事,因而特意前来劝谏陛下。”他说到这里,抬眼看了一下越罗,才继续道,“言语间还牵涉到了娘娘。” 因为两宫那边松了口,所以如今越罗陪伴李定宸前往西苑,也是常事了。短短一个月间,李定宸的骑术已经大有长进,因而昨日就在西苑的小猎场里行猎玩儿。